翰奇古忙令人将奄奄一息的张令徵抬进大帐。
耶律阿古哲斜眼看去,见张令徵白面发青浑身是血,肩头和胸肋处以撕下的衣襟胡乱包扎,模样十分狼狈。他心头本只八分怒火,顿时变作十分,阴森森道:“涅队头呢”
张令徵咳嗽两声,低声道:“末将无能,与涅队头至昨夜尚未追到粮队,却在鹰嘴口左近中了乱兵埋伏,只有末将一人侥幸逃脱。”
耶律阿古哲猛地站起来,冷冷瞪着翰奇古,半晌方冷笑道:“笑话一日一夜,竟未追到几名村夫且还中了乱兵埋伏,全队覆没”
张令徵艰难道:“全全因萧勒那厮,道营兵不得擅自入关,僵持了大半日也不肯放行。末将与涅队头只得分头走了小道,平白耽误一日,又露了行迹教乱兵盯上。乱兵趁夜于鹰嘴口设伏,末将与涅队头一心追击粮队,猝不及防,乱兵人数又众,虽死战亦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末将身受重伤,待天明醒来,才知为胯下识途老马所救。涅队头等只怕已为乱兵所害”
耶律阿古哲眼如鹰隼,牢牢盯住张令徵。张令徵说得双眼通红,满脸愤恨之色,丝毫看不出破绽。耶律阿古哲冷冷道:“镇外一战,乱兵大伤元气,自顾且不暇,又为何要劫杀尔等”
张令徵虚弱道:“混战之中,曾听那乱兵头子扬言道,此乃杀鸡儆猴,若有敢送武都头武贼上燕京者,便是这般下场。”说到此时,猛咳一阵,嘴边流出血沫,两眼翻白,已半昏过去。
耶律阿古哲收住目光,示意左右将张令徵抬出。
翰奇古一旁听了,心中懊悔不已。押送武朝宗上京是他费了大力气才争来的差事,这一两日便要启程。本以为是趟美差,如今看来,却是大大不妙心中盘算着利弊得失,觑一眼主子面色,小心翼翼道:“若是这张令徵所言非虚,为稳妥计,押送武贼往燕京一事,不若推后几日,待拿到这小股作乱的贼子,再行计议。”
耶律阿古哲面色阴沉得似要滴下水来,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若无人授意,萧勒胆子再肥,也不敢这般一而再地公然下他脸面。这授意之人,不是幺娘,便是萧莫。这般心心念念要保全那方家小子,难道武朝宗并非挟怨攀咬,那小子竟真是幺娘的入幕之宾
一念及此,耶律阿古哲顿时面色发青,心中暗道:不杀那小子,本将颜面何存当即冷冷一笑,道:“不过几条漏网之鱼,能蹦出多大动静也罢,本将便亲自出马送武贼一程,看谁敢来劫”心中想的却是,大军久未闻胜绩,此番将武贼押送燕京,正可夸功,朝廷定会重重褒赏,到时趁势便求娶幺娘,脸面上也好看。又听闻朝中因立太子之事暗潮涌动,晋王外祖为奚人,萧大王自是晋王一派,却因此屡受北院大王刁难。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萧大王权衡之下自会答应。
耶律阿古哲心中算计得好,翰奇古闻言却一惊,大将擅自离营是大过。他正要劝阻,一想耶律阿古哲为人刚愎,劝也无用,左右自家不用担着大责,便生生将劝谏之言吞下了肚,反而是一番阿谀,道是大王与郡主定感念指挥使一番苦心云云,字字都说到了耶律阿古哲心坎上,十分的主从相得。
一时令下,当日就要启程,大营里顿时好一阵热闹。
主将离营,营务自然暂时交由职位较高的董小丑主持。怨军诸将正因探视遇贼重伤的张令徵,聚在董小丑帐中,听了这消息,个个面露喜色,纷纷道:“爷总算有几日松快日子”“那晦气脸看多了,逢赌必输。如今可好换换手气”
“若路上再遇着一拨劫人的,顺道将那小子办了,这虎北口便是都头的了”
这话一出,众人忽然便安静下来,纷纷看向那说话的罗大胡子。
罗大胡子名罗青汉,原是董小丑的家将,为人粗豪,对董小丑却忠心耿耿。他一时嘴快说了这话,本是无心,见众人诡异神色,再一深想,也不由得动容,对董小丑瓮声道:“都头若不愿再受这鸟气,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董小丑眼中精光闪动,沉吟不语。
众将面面相觑,又挤眉弄眼推了素得董小丑倚重的郭药师出来说话。
郭药师家中世代为辽东匠户,略识几个大字,因女真作乱被签发军中,作战勇猛,不久便做了什长。又赶上辽东全陷金人之手,朝廷为防饥民聚乱,设立怨军号称十万之众,出身辽东的郭药师由此被董小丑收入麾下。
怨军多是穷苦汉子,识字的可算凤毛麟角,郭药师很快崭露头角,被董小丑擢升为队将。他为人大方豪气,有几分谋略,在军中颇得人心。
沈州大战前,郭药师刺探敌情有功,本可再升。可惜怨军自从在沈州对上金兵,数万大军连败带溃,所剩寥寥,几成朝廷弃子。残部最后被拆成几营,董小丑只领了怨军东南一营,屈居于耶律阿古哲之下协守虎北口。郭药师更是有功无赏,胸中早憋了一口郁郁之气。
此时见众人都望他出头,郭药师也不推辞,摸着短须略一沉吟,出列道:“罗队头话虽糙些,却是正理。耶律小子本就忌惮都头势众,只不敢妄动而已。若此番真让他献俘夸功,得了朝廷嘉许,定会趁势动手剪除都头羽翼。旁的不说,便借着今日遇袭之事,发落我等一个莫须有的通敌之罪即可。到时此消彼长,恐都头悔之晚矣。”说罢觑向董小丑。
见董小丑浓眉微动,目中寒光闪过,郭药师便知道这话已切中要害,继续道:“可既同在萧大王麾下,便是一损俱损。若耶律小子果真遇袭身死,萧大王定大为不满,我等免不了吃瓜落。倒不如来个釜底抽薪之法,先扮贼子劫走武朝宗,让耶律小子夸功不成反成笑话。再伺机献上武朝宗首级,萧大王颜面得以挽回,一相比较,自然对都头更生倚重之心。”
众将纷纷大声称是。董小丑却只缓缓踱步,沉吟良久。众将不敢多言,只眼巴巴地等着他决断。
“郭队头所言极是。”一片安静之中,一个虚弱的声音忽然道,说话的却是才刚包好伤口的张令徵。他青白着一张脸,强撑着要从榻上支起身,被董小丑摆手制止:“你有伤在身,躺着说便罢。”
张令徵喘息几下,低声道:“适才耶律小子问话之中,对末将此番只身逃回,显出十分疑忌,言语中更有影射末将通敌之意。末将料想,此番他一意亲自押送,定是存了面见萧大王,构陷我等之心,都头不可不防”
董小丑听了,终于面色一寒顿住脚步,叹道:“不为刀俎,便为鱼肉。耶律小子实在逼人太甚,也怪不得本将不义。”便点了郭药师带人潜于耶律阿古哲人马之后,伺机劫下武朝宗。又再三叮嘱,若事不可为便罢,切莫强行动手,露了行迹,倒叫耶律阿古哲抓住把柄。
待耶律阿古哲带一都人马押了武朝宗,大张旗鼓地疾行出营,郭药师便带五十名好手,换做乱兵装束,悄悄尾随于耶律阿古哲人马之后。
到虎北口关楼下,郭药师原以为能看到一出两虎相争的好戏,却见萧勒谈笑自若,轻易便放耶律阿古哲人马过了关。郭药师还想邀萧勒同谋,见这情形,满腹疑窦犹豫再三,为稳妥计只得作罢,自带人绕行小路过了关去。
连绵燕山之中,大石堡一行人马,如一列微末蚂蚁,向山脉尽头缓慢但坚定地挪去。
寒风呼啸得再惨厉,听久了也便如催眠曲一般。此刻只有前后当值的两队人马仍然警醒张望,余人多用绳索将双脚绑在镫上,安然伏于马背,任马儿行走,一路昏昏瞌睡。
一片雪花忽然飘落在方镝紧蹙的眉头,他一个寒噤,猛地睁开双眼,看到眼前阴沉沉的天空,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记不清是第几次,他又梦见了那个黄昏。
即使重复一千次,也只能做同样的选择。方镝望着阴沉天空下愈显苍茫的燕山,将凌乱情绪抛于脑后。
这已是入关的第五日。依马队一天只休息三个时辰的脚程,昨日本应走出燕山。但因为方望和几名中箭者身子实在太虚,连马都骑不住,只得全队休整。
好在有盐水消毒,又从涅兀里身上搜得了上好的伤药,方望等人的伤势日渐好转。只休整短短一天,就恢复了三成气力,可以上路。方镝本有心再缓个半天,可是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追兵,早一天出山便早一天安全,只能继续匆匆赶路。
忽然脸颊上又是一凉。方镝抬眼望去,阴霾的天空中,点点初雪正轻舞飞扬。他脱口而出道:“有炸鸡和啤酒就好了。”说完也是一怔。这句当年流行到滥俗的台词,此刻听来却遥不可及。
“啤酒哪家酒楼所出滋味怎的”方镗也被冻醒了,正巧听到这一句,忙凑过来问。
方镝一笑,正想搪塞过去,忽然远远看见前方重山脚下,隐隐有一片缓缓起伏的大地,水网交错,无边无际,直延伸到天边一般。这就是此时的华北平原
他一指前方,笑道:“看,平原明日一早,我们便可直出燕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