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豪宋风云 > 023 这便是乱世
    张令徵自知凶多吉少,只是还不死心,觑着方镝神色忙道:“那些亲兵本就是为某卖命,死得其所,算不上什么仇怨。至于涅兀里,某早与他不睦,死了倒还清净。”

    方镝面露嘲讽之色:“死几个人在张队头眼中自不算什么。大约只有张队头自家的命才金贵,也不知这条命究竟值得几何”

    张令徵细眼一亮,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任方小哥儿说值几何便是。”

    方镝淡淡道:“不知张队头只身回去,又该如何向指挥使交代首尾”

    张令徵心知是死是活在此一言,想了又想,方道:“某和涅队头一道,正追着粮队踪迹,却在山中遇到了一伙乱兵埋伏正是武贼余孽,众人力战身亡,某某也身受重伤,幸而老马识途,将某带回关口,方得救援可是如此”说罢小心看方镝神色。

    方镝不置可否,只道:“如无奸细沟通消息,又怎会如此之巧遇这奸细自然便是张队头。”

    张令徵张口结舌,道:“这这可如何使得”

    方镝微微一笑,让方镗寻来纸笔,摆在张令徵面前,道:“无妨,只要没有明证,董都头定会保下你,耶律阿古哲即便心中生疑,也不能拿你如何。”

    张令徵一转念也已想明白此节,神色一松。却见面前笔墨伺候,再一深想,不由惊疑不定,道:“难不成”心中已恍惚知道方镝用意。

    方镝嘴角微扬,点头道:“张队头果然是个聪明人。这封待写的书信,便是你通敌明证。”

    张令徵蓦地抬头,双眼盯牢方镝,说不出的惊惧恨怒。

    方镝嘴角嘲讽笑意更甚,道:“因涅队头无意中发现张队头与怨军乱兵勾结,张队头不愿授人以柄,自然要与乱兵书信相约,杀人灭口。这便是你眼下的活路。写与不写,任君自便。”

    张令徵颓然低头,白皙面皮泛出死青色,心中挣扎不已。一旦写了此信,便将全家几十口人都搁在刀口上。若是不写,今日便非死不可。正迟疑间,忽觑见方镝目光中浓浓的嘲讽不屑,似猫看着耗子般轻慢,顿时恨意大起,心道:若是今日死了,便是白死。只有活着,方能伺机雪耻。当即一咬牙,提笔刷刷几下,写好书信,交给方镝。

    方镝细细看过,把墨迹吹干,小心叠好收起。张令徵见他眼中嘲讽忽已不见,倒有如释重负之意,心中一怔,再一想,顿时大悔:若非嫁祸于乱兵,大石堡便逃不脱嫌疑。自家适才怎就忘了这点,如此轻易便入了这小子的套儿如今攸关全家性命,再无余地,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却听方镝和颜悦色道:“张队头的重伤,不知想伤在哪处”

    张令徵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面色一阵青红,咬牙一字一句道:“一箭在肩头,一刀入胸肋。有劳下手利落些。”

    方镝笑得十分真诚,道:“张队头客气了。”连方镗在边上看了,都不由得暗暗摇头,替张令徵委屈。

    这时一切已收拾妥当,时候已近黄昏,天边突如其来透出几道夕光,染得山林一片昏红。大石堡人马按着原先分队,有条不紊地离开驿站,转入先前老张头指点的那条隐秘山道。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地势忽然抬高,小道越发狭隘,变作一侧悬崖一侧急坡的险道。方镝借着天边余光,择了略开阔的一处,按着张令徵所说,赠了他肋间一刀并肩头一箭,将他扔上坐骑,放他离去。

    目送张令徵半死不活伏在马上,远远消失在小道尽头,方镝又下令解下犹在昏睡的二十名营兵,先一通乱箭射伤掩饰,再个个一刀断喉,和其余尸首一道扔下悬崖。又让骑马乱踏一阵制造现场,再将营兵马匹放入山林。

    四周安静得只闻呼啸的风声。无人说笑交谈,个个埋头沉默,如屠狗杀猪一般处理着营兵。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陆续有人呕吐,陈家六郎甚而吐得晕死过去。方镝一言不发,将他背到上风处休息,转身又回来与方镗搬扔尸首。

    到天边只剩最后一丝余光,一切才告结束。原本满满当当的崖头,变得空落落的。冷厉的山风呼啸着刮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很快将面上的泪水和汗水吹干。

    “这便是乱世。”看着一张张泛着灰色的麻木的面孔,方镝忽然开口,缓缓说道。他的声音沙哑,仿佛不带任何情绪,又仿佛深藏着疾风骤雨。

    众人都抬头望过来。最后一丝暗红的夕光中,方镝的面颊轮廓像岩石一样冷硬,幽黑的两眼映着残霞,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逐一扫过每个人。

    “乱世已经来了。”方镝缓缓说道,“金人已经打到关外五百里,大辽的半壁江山已经被踏平,百万雄兵已经灰飞烟灭。金人的铁骑随时会破关而入,燕地随时会掀起血雨腥风,我们燕人随时会成为刀下鬼。”

    那平静沙哑的声音,渐渐提高:“但就在几日前,我们还装作什么也未发生。我们以为燕地已经太平了一百多年,也还会继续永远太平下去。所谓的蛮夷女真,会永远被挡在虎北口外。但事实呢事实是乱世已来了乱世是什么便是逼得好人也须杀人”

    “我们不想杀人。我们只想如祖辈一般坦坦荡荡地活着我们求的只是风调雨顺少交粮,老婆孩子热炕头。可如今,我们不杀人就活不下去,就要等着被人杀而这还只是开始。等到燕地陷入不见天日的烽烟,等到没有粮食没有马匹没有弓箭,连杀人都做不到,只能全家一起等着被人杀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方镝提高了声音:“我们该怎么办”他的双眼里两簇火焰越燃越亮,看着众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那两簇火焰越跳越急。

    “乞求契丹人庇护指望宋人拯救还是向女真人献上妻子儿女马匹粮食我们的一切不,这些决不是我们燕人注定的命运我们要靠自己”

    方镝沙哑着嗓子,大声道:“改变任人宰割的命运,守住自家屋园,让亲人坦坦荡荡地活着这,就是我带着你们拼命也罢、杀人也罢,付尽一切也要做到的事从此刻起,扔掉你们没用的软弱,擦亮你们蒙尘的刀箭,来做个真正的燕地男儿”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沉静,只听到风声呼啸。方镝缓缓看去,每双眼睛正渐渐亮起来,目光中迷茫淡去,炙热而坚定。

    方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走,随我回家”众人跟着爆发出惊雷般的吼声:

    “回家回家”

    大半夜的疾风号啸,到了晨间变得越发凛冽。空中阴云低低贴着群峰,像随时会压到人头顶上。在大营呆过一冬的辽兵都知道,这般天色数日内必有初雪。

    阴沉沉的天却丝毫没有影响耶律阿古哲此刻的好心情。

    他做了一夜好梦方起身,练了大半个时辰剑,又看了几页兵书,才到偏帐享用早餐。不过喝了一碗杏仁奶子茶,便听亲兵道,翰奇古副将有急情来报,正在大帐等候。

    耶律阿古哲忽然觉得今日这奶子茶味道特别好,连喝两杯都不觉得腻,羊排也烤得酥香入骨,很有些当年在奚王府头鹅宴上尝过的滋味。

    那年他新夺了武状元,初入奚王府的大宴,初次见到许多曾与自家祖上平起平坐的权贵人家,也是初次望见如众星捧月而来的萧幺娘。

    那一日,他对祖宗发誓,总有一天会夺回堪配自家姓氏的权位,拥得那目中无人的小娇娘。

    一切都很顺利。他很快成为萧大王心腹,二十三岁升任指挥使,不到二十五即任一营主帅,为萧大王坐镇虎北口,俨然已是军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至于萧幺娘,她势必要承袭奚王府,自然不能与大辽皇室宗亲联姻。那么除了他这样出身高贵又有实权的青年才俊,还有谁能配得上她

    他很快将拥有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任谁也无法阻挡。而这一切,应是极为完美,绝不容方家小子这般微不足道的尘埃来玷辱。

    毫无疑问,翰奇古正是来禀告他,如今这点尘埃已被一笔抹去。

    也许不久之后,待生擒武朝宗的封赏下来,他便可以将曜月作为求亲信物之一,送给幺娘。想想幺娘那轻嗔薄怒的神情,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

    耶律阿古哲嘴角难得地扬了扬,大口喝光余下的奶子茶,轻轻抹了抹嘴,扔下帕子,缓缓踱入大帐,在主帅之位上坐定,长长“嗯”了一声,以示询问之意。

    翰奇古正埋头屏息站着,心中直打鼓,听到这一声,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颤声道:“张令徵适才已回营却只有一人单骑”

    耶律阿古哲一怔,嘴角慢慢下撇,冷冷道:“他一人涅兀里呢那些亲兵呢让他来见本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