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时候,爹照旧没有从漠北回来。几年时间姐姐们陆续出嫁,连排在我前头最小的七姐姐都于去年十七岁时就嫁到了永昌侯家。哥哥们虽然都娶进了嫂子,可不知是嫂子们少言寡语还是人少了些,漠北将军府明显没有从前热闹。
老十旧年九月许字给林国公家,本来性子就文静端重,订亲以后仿佛更加老成持重,徐徐做好为人子媳的准备。
我跟她说话,她答得慢便罢了,脸上表情还非要向那些名门仕宦的正室夫人看齐,我怎样使劲逗她,她都绝不肯露出一丝懈意,哈哈大笑起来。
“老十,你说话可以不要这么拿腔拿调吗?你还只是订亲,没有嫁到林国公家去。未雨绸缪,也太早了些吧。”着实无趣,我无奈地看看跟盼儿一样大的老十,撇了撇嘴道。
老十笑得极淡,笑容里有深长意味,冬烘先生那般叹息道:“九姐姐还没订亲,九姐姐不懂。我们现在待字闺中,吵吵嚷嚷嬉皮打闹无可厚非。可一旦嫁了出去为人妇,务要注意自己身份,端庄持重,拿出名门夫人的派头。”
“我现在开始练起,待嫁到林国公府家中自可泰然处之,不失体面。”
我听得目瞪口呆,她今年真的是十五岁,比我还小两岁?是老十东橙天资聪颖,还是我方桃渚实在晚慧?
我不以为然地嘟囔了一句,“如果嫁人就要装模作样,那我可不嫁。”
心里却不由想,其实假若嫁人以后真要装模作样也无妨,只要娶我夫婿姓贺叫泗淋。
“怪不得九姐姐到现在还没订下一桩亲事。这几年到漠北将军府里求亲的人可不少,求娶姐姐的人虽然没有三姐姐、五姐姐她们多,但也不少。可姐姐一个都没答应。”老十话里潜入了惋惜的语气。
“九姐姐心高气傲的,莫不是想嫁到皇家去?可是甭说皇家,便是与林国公家结亲也是咋们高攀了。我们漠北将军府的人身份不高不低,说来也难择婿。”东橙又说,“九姐姐这个看不对眼,那个瞧不上眼,凡来咋们家求亲的人一概推拒,莫不是想孤老一生?”
老十的话不偏不倚扎在了心上。虽则我在一干姐妹中容貌最次,倒底也算不上丑。何况漠北大将军女儿的身份摆在那里,前来求亲的人家只多不少。
我年已十七,新年过了便是十八,贺泗淋长我四岁,二十有二。我胡搅蛮缠,弄得母亲头痛不已,才换来自己允亲的资格。我断断续续拒绝十几个母亲已经中意的求亲之人,只因为心怀顾虑,顾虑善弹琵琶的小少年亦有意于我。
求亲人里不乏昂藏英伟之徒,可堪婚配。可我总要想若是答应了这个,贺泗淋明天就来求亲了怎么办?
即使贺家从来没有遣人来求过亲。
“呸——”我狠狠啐了老十一口。
。
正月天天冷,老十无趣,和嫂子们又不甚相熟,索性就赖在自己房内和盼儿休息打闹、侃天侃地。挨过一天又一天,只等着正月十五晚上出去游赏。
贺泗淋应下我,今年也和我在孟河方远桥畔的柳树下相见的。
月尚未上柳梢时,我就老实坐在房里更衣梳妆。一边由盼儿梳头理髻,一边眉开眼笑地想着晚上见贺泗淋,我身姿曼妙婷婷而立,倏然回首嫣然浅笑。
他为之惊艳,魂魄俱醉,两眼瞪大宛若铜铃,久久难以回神。
当晚回去就央求他娘亲,请媒人携礼登门拜访漠北将军府求亲。母亲点头,我亦欣然允,遂与泗淋结秦晋之好。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两年就给贺泗淋生了个……
我笑得愈发痴狂,仿佛已经求仁得仁。专心致志替我梳妆的盼儿终于忍不住了,忽然出声道:“小姐,把你这笑容敛一敛,晚上天还没黑,还不到做梦的时候。”
我这才稍微敛了敛笑,大手抓起满满一把从梳妆箧里倒出来的金银钗饰,一根根递给盼儿,
“盼儿,与我带上带上。”
“盼儿,那个簪子也好看,带上带上。”
“盼儿,拿这个……”
我凝视着铜镜,镜中端坐的女子发髻整齐,繁丽钗饰错落有致地叠在髻上,好像堆起坐金山。我自鸣得意,盼儿却突然将手中发簪往铜镜前一扔,嫌弃地道:“小姐,你脖颈不酸吗?不觉得头很重吗?”
“一点点酸,一点点重了。”我的确觉得头饰沉得快让脖颈折断,语气却是不甚在意,“只要晚上贺泗淋见到的我是好看的,这么点小问题,我还能撑得过去。”
“可是小姐,你是要去见贺公子,不是要去唱大戏啊。”铜镜里的盼儿盯着我满头金银交错的钗饰,大概觉得实在有辱自己手艺,遂实事求是地刻薄起来,“你打扮得跟个花孔雀一样干什么?贺公子但凡没瞎,也不至于觉得只孔雀好看。”
我一时语噎:“那……”
“那你说怎么办嘛?”
盼儿:“我建议小姐,晚上带面纱去。”
“……”
盼儿侃侃自如地胡扯:“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小姐遮住脸上难看的一半,不就让人以为小姐整张脸都生得好看了嘛。”
我一胳膊顶到盼儿肚子上,“你可以闭上嘴了。”
。
今年洛阳城元宵节跟常年殊无二致,白天大雪纷飞,夜间尤其寒冷。
孟府水域附近,灯笼烛火兴致勃勃地绽放亮光,花灯随水流漂泊于水面,流光溢彩间,整条河开出五颜六色的涟涟倒影,火树银花之景璀璨绝伦,仿佛烘暖了这个夜晚。
可是晚上场景和我的想象不太一样:贺泗淋到了孟河方远桥柳下,他表妹秦小芝也在。
盼儿轻声问:“她就是贺公子的表妹了吗?”
我语气轻蔑:“是啊,就是她。”
盼儿抚了抚下巴,若有所思,“表兄来了,还带上表妹一起。这是种怎样的兄妹情深呐……”
我一胳膊杵到她胸上,“尚盼儿,你能不能用你的上排牙齿抵住下排牙齿闭嘴啊?”
贺泗淋没看见我,反是秦小芝先喊了声:“小桃”
我立刻换上灿然笑容,一蹦一跳地走了过去,热情叫道:“泗淋,小芝姐姐——”
盼儿跟在后面,毕恭毕敬地行礼喊公子小姐。我这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大概也是和她学的。
秦小芝双颊带笑,热络地道:“小桃,我半年前才来洛阳城,还没在这里过过元宵节呢。余杭人少,花灯会也不尽热闹。听说洛阳元宵晚灯火璀璨,游人如织,特地央求表兄带我来看看,今晚一见果然如此。”
我皮笑肉不笑:“小芝姐姐高兴就好。”
“听说表兄和你年年元宵节都是一起到孟河附近看灯的,今年多了我一个,小桃不介意吧?”
如果是我母亲或者几个姐姐在此,即使心里再不乐意,必然要和善地笑笑,虚与委蛇,“怎会介意?小芝姐姐和泗淋是表兄妹一家人,一起看灯是应该的。”
而我不幸常被母亲拿来做反例,叹气道:“我把你们几个都生得聪明,偏把老九生成个愣头青,一根颈从头直到脚,尽说些得罪人的话。”
我心里若是实在不痛快了,便连装也懒得再装下去,笑嘻嘻地看着秦小芝,道:“假若小桃介意,小芝姐姐就不跟我们在一块儿了吗?”
“……”
盼儿忍俊不禁,很快又压平上扬的唇角。
秦小芝默了默,颇为他人着想道:“晚上游人如织,熙攘热闹,女子孤身在外不甚安全。若非表兄要出门,我也不会胆大跟来,若要回去还得烦请表兄送我贺家,如此烦劳表兄,扰了你们的兴致,岂非不当?”
我道:“我不嫌麻烦的。小芝姐姐觉得累了,我们可以跟着泗淋送你先回去啊,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些安全嘛。”
泗淋似有意似无意地接话道:“小芝,你想回去了吗?”
“……”秦小芝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还没见过孟河夜景呢,表兄。”
贺泗淋良善,目光递向我的同时另起话头,“小桃,照例来讲你年年都是要个花灯的。今年想要一个什么样的?”
我与贺泗淋相识多年,绝对是只次于他母亲了解他的人。贺泗淋正直、谦和、仁善,人品和容貌并驾齐驱。他大概不愿意让秦小芝太窘迫,所以主动提起要为我买只花灯。
我知情识趣,道:“要个桃花吧。”
贺泗淋点点头,应了声好,“那我们先去给你买个花灯。”
他们转身先行,我和盼儿跟在后头。
才走几步,秦小芝就忽然停下,对回过头来看的贺泗淋道:
“表兄,我长于深闺,一年也不见得出来一次。在余杭北上洛阳城时坐过一次船,自此之后念念不忘。我本以为再没机会做次船,没想到今晚还能再见。表兄可以纡尊降贵,同我共坐次船吗?”
还不待贺泗淋回答,她便又接着道:“烦请小桃和婢女在岸上等一会儿,可以吗?或者另聘一艘船,可以吗?”
秦小芝兴趣盎然,照贺泗淋的脾气秉性看来,多半不愿拒绝。
我想说不行,话又咽回了喉咙里。今晚已经噎了秦小芝一回,次数多了,多半要让贺泗淋觉得自己蛮横无理。
盼儿忽地谦卑笑笑,“等一等,表小姐。贺公子不见得会划船,万一你们两个划着划着误到些滩涂地方,出了意外,反而不美。这样吧,我会划船,我跟你一条船好吗?”
秦小芝原本打算船夫划桨,她和贺泗淋共坐一条船上。盼儿像是不解其意,说要和秦小芝一条船,她又会划桨,又是女子,好像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我憋得甚是辛苦,才不至于笑出声。这是盼儿一天下来讲过最好听的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