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劈开混沌时,大地诞育了神族,女神华胥诞女娲,女娲抟土造人,百万年间人族不断壮大,遂生出了仙族和魔族,又百万年,生出妖族,其间,诸神式微,四族各有所长,各自为王,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纷争。再千年,因征战而亡的生灵愈来愈多,化作怨气充斥天地,蒙蔽了天,遮覆了地,天地一片黑蒙蒙的寂静,上不见月明,下不闻犬吠,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混沌之初。
最后一位造物之神名叫朔,他剖了自己的心脏,化成熊熊烈火,将世间怨气燃烧殆尽,又将身躯埋入地下千丈,化作十千新土和一川长水,便是最初的冥府与忘川。
此后世间再无造物之神,四族恩怨暂休,鬼族渐入佳境,欣欣向荣的人族,也迎来了最昌盛的年华。
左月镜便是那时建起来的,作为五族各让一步、共存共治的标志。他们各派代表,组成了四个骡马市,分散在九州大地的四方,暗中处理人间界里偶尔发生的异族争端。
千年时光弹指而过,骡马市也随着沧海变迁换成了歌舞坊、酒坊、染坊……无一不叫左月镜。这些年来人间界还算太平,这一代的左月镜便只在都城安邑开了一家,再无分店。
云蔚和白芷便是仙族派来的,猎尘和红烛出身妖族,最不靠谱的是魔族,左观点了个厨子叫常福,直接连人带锅一便打包来做饭。
默默无闻的鬼族,也默默无闻地派了一个鬼,名叫端晏。
端晏生前是个巧匠,制首饰和绣工活儿皆是当年行内巨擘,耄耋高龄仍被召入宫中打制封贡首饰。他贪恋人间,死后每每被鬼差拘了魂,都要设法逃逸。端晏生前为过大善,冥府不能强行灭魂,便索性直接让他以入编身份进驻了左月镜。
他初到左月镜,无法见光,云蔚便设法取了洞庭大泽的鲜藕,仿效前人做了个莲藕身子给他,这样便不会被日光灼伤。
此刻云蔚揣着镜子闭关,不在别处,就在铺子后院端晏的作坊里。
作坊常年关着门,没什么光线,就点着一只小油灯,阴冷潮湿,平时没事他都不愿意进来,呆久了还觉得腿疼。
“你这地儿太适合养鬼了。”云蔚坐在桌前目光沉沉。
“您一来就是这句,都没个新的。”端晏坐在他对面,僵硬的手指捏着两片碎片,任他仔细端详。
他保持着古稀之年的容貌,白发白须凌乱不堪,满脸风霜褶皱,嘴角拉下两道深沟,像一个放久起皴的烂茄子,只有那双泛着精光的眼睛,仿佛在昭示他辉煌的一生。
“你真好看。”
端晏缓慢地抬头,额头上深嵌的皱纹挤在一起,他耷拉着眼皮,看了云蔚一眼便垂下去,仿佛再多看一眼都嫌累,道:“您可真是折煞老夫。”
“我这不说句新的吗。”云蔚眼角一弯,弯成两道蕴藏星汉的拱桥。
“说句新的,没让您说句吓人的。”端晏换了个坐姿,捶捶背。
“你这藕身是不是不结实了,不能够啊,洞庭那边跟我保证三百年保质不坏的呀。”
“没坏,就是坐太久了。”端晏轻咳一声,道:“老夫离世时已是期颐之年,生魂疲弱,比不得年轻人。”
“你可说吧,还是年轻鬼魂好。”云蔚附和:“又生猛又抗晒,披件衣服都敢上街溜达,还不怕老。但是又不能因为这个就劝别人早点死。”
端晏听言,呵呵一笑,透露出与年纪不符的顽皮,道:“观泽大人这么离不开您,一定有一条是看在您独树一帜的见解上。”
云蔚执掌左月镜两百多年,一直没什么架子,大家揶揄他和左观也从来不红脸,乃至习以为常还能自嘲两句。
此时提到左观,云蔚却犯了愁。
他问道:“你能看出来这镜子什么材质吗?”
端晏摇头,从身边的小皮卷筒里拿出一把细钩笔,打算剜一点下来,然而并没有得逞。他又换了好几种取材方法,都没效果,镜面十分坚硬,任他用什么手段,都纹丝不动。
“坚如磐石。”端晏觑着眼,要把镜面看出来个洞,“但其背纹样规整,铁画银钩,镜面又十分光滑,老夫不曾见过刀功如此精湛的人,这镜子绝非凡人手笔,当是天成。”
云蔚面无波动,道:“这是循音镜,上古留下来的。”
“循音镜?”
“我不知道它的来历。据传,它能连同两界的时空,比如,你现在能用它跟十六岁时的娇娇说话。”
娇娇是端晏六十岁时纳的妾室,年龄好当他孙女了,他辞世后没一年就改嫁给了个小白脸。这算端晏的一段艳史了,坊间到现在都有说书的专说他俩。
此时被云蔚拿来作比,端晏老脸一红,他咳嗽两声,忍着没变绿,道:“还是您见识广。既然是上古的东西,老夫可就说不清什么材质了。”
云蔚诧异:“可你不是业内巨擘吗?”
端晏撇撇嘴,回答:“上古那是百万年前了,老夫算上阳寿也才二百来岁,没您一个零头长,怎的知道?”
云蔚不死心,又问:“书上肯定写过,你没看过吗?”
“不曾看过。”端晏摇头,反而逗他:“倒是您,早先可是琅嬛殿君,您不知道?”
云蔚就很不服,笑道:“您是报复我吗?我又不爱看书,我不知道多正常,你这么博文广记还不知道,你不羞愧吗,还反问我?”
端晏捋一把胡子,真诚建议:“问问观泽大人吧。”
云蔚不置可否,正色下来,道:“三日,能补好吗?”
“做不到天衣无缝。”
云蔚点头,道:“行,问题不大。”
三日后,云蔚拿到了循音镜。
端晏一点都没谦虚,缺口处被补得严丝合缝,但明晃晃的裂痕任谁都看得出。
云蔚眉头深锁,他敲敲镜面,作势指挥道:“给我接仙界,给我接仙界。”
神镜毫无反应。
云蔚放弃侥幸心理,开始专心在裂口处施法。
六界少有人知,上古还传下来过这么一面神镜,云蔚也只是少时机缘巧合见过一回。更少有人知道,左观从两百年前就开始寻它了。
一次云蔚趴在烈焰宫的榻上,睡得迷蒙,左观在他耳边吹气,“你帮我,我找不到,我想看看我的从前。”
左观寻得低调,云蔚便也配合他,没告诉任何人。
皎蓝色的流光顺着他的指尖淌出,源源不断地修复着那道看似极浅的裂痕。
没有反噬,但那裂痕却似不知餍足,云蔚试了整整三天,竟然纹丝不动。
“喂,喂?仙界舒长风,仙界舒长风,能听见吗,能听见吗?”
失败。
云蔚怔怔看着残破的神镜,思忖半晌。上古神器,毁在了左月镜治下的人间界。左观早晚会知道,会抓他问罪,连带左月镜一起料理,现在没来,是受制于跨界消息传递的滞后。
云蔚在考虑,是现在拿着镜子去请罪,还是坐等左观传他。
咕——
肚子叫了。
云蔚叹一口气,打算先去吃口饭再说。
中午常福蒸了一大锅螃蟹,个个膏肥个大,配他亲自调的香醋,鲜到不行。以庆贺云蔚出关为由,他还做了好几个平时吃不着的菜,其中一道铜锅羊肉粉,肉片肥而不腻,粉丝糯而不烂,汤汁鲜爽锁香,深得大家喜爱。
“福哥明天炖大骨头吃吧!”猎尘吃得见牙不见眼。
“没问题,”常福一口答应:“我买好骨头肉,今晚就炖上。”
“我想吃糯米藕和茄盒子。”
“满足你们所有不合理的要求!”
一群愚蠢的饭桶,丝毫嗅不到危机来临前的风波。云蔚一边吃得香,一边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乔砚又来了,据束竹的精确统计,是第四次来。
他面容清俊,眼神温和,只是比前几日又瘦了一圈,换了件白衣,轻飘飘地站在门口,众人都担心他站不稳。
“乔编修,来吃两口。”云蔚招呼他。
翰林院散值总是赶上左月镜饭点,这已经使乔砚很不好意思了,他连忙推辞道:“不了不了,真吃过了。”
“你坐下吧。”猎尘就很直接,道:“你小白阿姊都快心疼死了。”
白芷微笑看向乔砚,桌下的脚狠狠碾上猎尘的。
乔砚红了耳根,显得他面色更苍白了,他淡淡一笑,温声道:“人多就是好,真热闹。”
他走时又被塞了一袋花糕和粉蒸肉,云蔚看他体寒,扣下了另一袋螃蟹。
直到他背影消失,众人忽的一反常态,安静了下来,除束竹之外,个个脸色凝重,沉默不语。
“你们,怎么了?”束竹回柜台里,些许不适应。
“他这瘦得不对呀。”白芷开口道。
“对。”红烛道:“我从他身上闻到腐气了。”
“蔚哥?他是不是......魂魄残了?”猎尘警觉道。
云蔚没有回答。看着乔砚消失的前方,半晌才缓缓启唇:“来活儿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