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看着少年一边剧烈的咳嗽,喘不上气,一边在她面前跪下去。
她心中感叹着世风日下。这代新人真是不行——偷东西被当场抓包,就开始表演碰瓷。这是在装哮喘么?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说说,”她在那脸色苍白的少年面前俯下身,右手晃了晃手中的四叶草手链:“为什么偷东西。”
可真是偷到了祖宗身上,瞄准的又偏巧是她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被放过。
“奶奶……要……”少年跪倒在地,咳得越来越剧烈,看上去根本呼不进气,只溢出支离破碎的言语:“……没……钱……”
薇拉脸色一凝。
倘若真是按照自己推测出来的意思,这应该是穷人家的小鬼为了医治重病不起的奶奶,而走投无路。少年患有先天性哮喘,没有办法去从事体力劳动以养家糊口,可家里也完全没有金钱能供他读到哪怕是中学,得不到文凭,就更不可能得到那些不需要付出体力的体面工作。
人生被逼入循环的死路。
“奶奶怎么病了?带我去看。”薇拉低声说。
如果这一切推测是真的,那么她当然会出资帮助少年走出困境,甚至资助他去求学读书。毕竟自己而今是拥有独立财产的贵族千金,她至少有能力防止眼前出现因贫困而走投无路的惨案。
——前提是,他没有演戏骗她。
她思考着少年的身世和动机,没发觉周围的环境非常奇怪——是一片片纯白迷雾围拢的海浪,只有她和欧亚立在正中。
而她说完那句话,场景就立刻切换,他们出现在欧亚家中那唯一一间独立且狭窄的卧室里。
只是那时候,那卧室无比破烂,不够洁净。闭目躺在床上的老人奄奄一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几乎顷刻间就要撒手人寰。
她发现自己是在以第三方的视角,看到她和欧亚站在奶奶床前,看到她眼眶慢慢湿润——
“我可以出钱,让你们买一套新房,住到城区里去……”
少年当然不认为可能有这种好事突然砸在自己头上,只道这位千金小姐是在变相嘲讽他,不由哼笑一声:“真慈悲。你是不是还可以让贫民窟所有忍饥挨饿的孩子好起来?”
“……”
薇拉看到当时的自己怔在原地,万千的思绪似乎在头脑中灵光闪过。
慢慢,那双澄澈的眼瞳溢出看到希望的光,亮得惊人:“也许,我可以。”
记忆里,她说完这句话后,欧亚是一同怔住了。
但此刻,她却看到模糊的欧亚开始大笑,那笑声渐渐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又粗糙又尖锐,带着阵阵的回音……
………………
她皱眉,试图睁开眼,脱离天马行空的梦境。
身边有很多人都在笑。是真实的声音。男人们的声音。那些笑声不一,粗鄙,不堪,也不知是在笑些什么。
身体仍然有种头重脚轻的晕眩感。
再过了几秒时间,视神经才慢慢鲜活起来,肢体触觉也渐渐恢复。
薇拉动了动僵硬的脖颈,看到自己是坐在一把折叠椅上,灯光是一种发冷的白。她的双手手腕被紧紧戴了手铐,反手被铐在椅后。脚踝也分别被手铐铐在左右冰凉的椅腿上。
她此刻身在一间,类似于中央博物馆监控室的房间。墙壁尽头,大大小小的监视屏幕以不同角度,映出一个类似于地下车库的阴暗场地。各个屏幕画面中,此时空旷无人。
“唔。”屏幕之前坐的一群人中,有什么人很敏感地瞬间觉察到她状态的变化。
那男人轻声一笑。
相比这一屋子乱哄哄毫无品味的黑社会糙汉气质,他十分突出,端坐在众人中央,回头看了眼薇拉,开口说话时,那语气竟然是温柔而绅士的:“你醒了。”
薇拉废力地往那人所在方向看过去。那迷昏药剂有着相当强力的效果,导致她现在不管看到什么都是还一片模糊。只见那人隐约穿一身对他来说宽大了一些的白色运动装,像是时间紧急,从什么地方随意取来的。他寸头,金发,肤色是健康的麦色。恐怕比霍尔还要年轻些。
他额头上似有伤痕,至于细致的五官,她现在还有些难以看清。唯独能感觉相比一屋子浑身纹身壮硕粗糙的大汉,这端坐正中的男人的气质态度几乎是柔和而亲切的。
但那些大汉却对他显然敬畏,不自觉就隔开了一圈真空空间。他开口说话时,也没有人敢在同时发出声音。
旁边的桌案上,随意扔着几具游乐场风格的全脸面具。从皮筋的拉扯程度可以看出,是被佩戴过的。
她心中瞬间涌现不祥预感——这伙劫匪将她从霍尔家门口掳去不知何地,也许在户外时曾经戴过面具遮挡容貌,但此刻他们在室内面对她,却以真实面貌相见。
这说明什么?
这寸头的金发男人似乎是在对她微笑,但开口说出的下一句话瞬间让薇拉心间一惊:“我这几位能力实在让人没眼看的手下,实则从今天上午,就在跟着你了。”
“坏消息是,他们很快就在半途跟丢。而好消息是,谁也没料到,你竟然还会在傍晚返回那间公寓。”
薇拉额角一跳,皱眉间试图快速唤醒仍然混乱的大脑,将反应力快速的调动起来——
她本来熟练掌握跟踪与反跟踪技巧,也是曾经在社会底层混迹多年,本不可能被跟随而不察。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像大山一样把整个人要压垮。无论上午还是傍晚,她都心事重重,状态极差,心里想的全是霍尔,竟然完全没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小半途。
只是幸亏上午时候,自己在第一个中转站习惯性的易容换装。蹲在外面的人当然不可能料到公爵家的千金小姐还具备这种能力,自没察觉,而就此跟丢。
当真,幸亏如此。
否则倘若真的跟到了欧亚家去,那结果完全是不堪设想。
“我们本来,只是在等待霍尔的。”金发男人的目光上下不紧不慢地打量着她:“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可谓真是命中注定的安排,要增加我们手中的筹码。”
“薇拉小姐,而我始终比较好奇的是,上午你乘车前往的方向是那么偏僻,你为什么会只身去那种地方?又为什么,直到傍晚才返回呢?”
他柔和地发问,但没等到回答。
那个双手双脚都被手铐紧紧铐住,被困在那张折叠椅上的女孩只是静静望着他。不开口。那道目光既不惧怕,也尚无攻击性,如同一片清冽纯白的迷雾。
只是如此,却让人心头莫名拢上一股寒意。
“我艹,小丫头这什么态度?!”旁边一个大汉拍案而起:“知道现在自己什么处境?!那是什么眼神?我现在给你把那对眼珠子挖出来信不信?!”
他恐吓完,却看到那折叠椅上的宝贝千金仍然毫无惧色,顿时被激了一瞬,他抽出把小刀便要上前。
“别。”金发男子轻轻一抬手,将其制止。
“这种事,”他亲切无比地看着薇拉,温和得像个绅士:“当然是要等霍尔警官到了,在他眼皮底下,再动手。挖眼、割鼻、拔舌、毁容……我们一步步,慢慢来。人各有份。”
“哈哈哈哈哈……”房间里顿时爆发出一众男人期待的哄笑声。
“就算是狱中,也有听闻你们的花边新闻呢。”金发男子继续含笑看着薇拉,好像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微转椅子变为正面向着她,一副请别见笑我们也会这样八卦的表情:“平民出身的英雄警官,从底层摸爬滚打,渐渐飞黄腾达,最终结识贵族千金……励志热血的男儿配美人,无论在哪儿都能传为一段佳话。”
他轻声诉说,看着薇拉始终没有反应。她和一般被绑架的贵族女孩似乎有些不同,他不由反而生出了几分兴趣。
“我们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就不如先来互相认识一下。”他起身,一手随意拖着自己的折叠椅,一步步走到薇拉面前。他把椅背冲向她,自己随意骑在这折叠椅上,双臂交叠在椅背,下颚抵靠在手臂:“你可以称呼我为,婴岛。”
作为曾经帝国西区地下帮派一霸,山青的名号早在她还在飞翔杂技团时就有所耳闻。
早在对方自我介绍前她就已经猜到,眼前这男人,婴岛,是昔日山青头目的长子。
霍尔之所以能在一月前瞬间声名享誉全国,能从西区警员直接晋升至中央城区的高级警官,也是因为他在剿灭山青行动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解救了贵族小卡特公爵的性命,由而一举成名。
而此刻,这位整个人生都在一月前被霍尔毁于一旦的山青头目长子,婴岛,就面带亲切笑容,近距离坐在薇拉面前。
那道似乎温柔的目光像毒舌的红信,粘粘细细地缠绕在她身上。
忽然手下中有人汇报提醒:“少爷!他出现了!”
“婴岛。”霍尔的声音随之从墙上那一排监视器中传来,那高健挺拔的身影在画面中缓步出现。他只身来此,观察四周的眼神锋锐,低沉的声音冷冽如冰,又十分冷静:“我来了。”
霍尔!!
薇拉瞬间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立刻转头向监视器的方向看去。
从方才第一刻相处开始,女孩始终如同精致绝美但毫无活气的瓷娃娃。不要说微笑了,连应有的惧怕也无丝毫。这是她眼中第一次涌上了鲜活的情绪,就算是紧绷的眼神,也使整个人瞬间美艳卓绝。
婴岛垂头端详着薇拉的侧颜,微微眯起了眼睛。
薇拉只看着监视器,看到那类似于空无他人的地下停车场画面,忽然又间有什么人从视频右下角角现身,并十分犹豫不决地,缓缓靠近霍尔。
发觉场内有活人的时候,霍尔当即举枪瞄准了来者,喝令他止步,举起双手。
那中年男人穿着破破烂烂,浑身肮脏颤抖,就算看到了对方手中有枪也仍然在慢慢前行,尤是双手举了起来。
他手中,有一只拨通了电话状态的手机。
这无辜的男人看上去怕极了,但又显然被吩咐了什么命令,而此刻试图将手中的手机递给霍尔。
霍尔神色锋锐间明白了对方的目的,他慢慢接过手机,耳贴在听筒。
“流浪汉。”监控室这边,婴岛轻声细语,似乎是相当贴心地为薇拉解释那中年男人的身份,顺手温柔抚了抚她的发顶:“为了钱什么都做。”
同时,一位手下也把手机恭敬地双手递到了婴岛面前。
婴岛懒洋洋接过,看着监控屏幕中,霍尔冷锐英俊的脸,微微一笑:“嗨,希尔德。”
“啊不,”他嗤笑出声音来,眼中轻佻和黑暗并存:“现在应该称呼您为霍尔警官……是不是?”
婴岛说着,嘴角瞥了瞥,口气听上去既像是老朋友重逢,又带着要将对方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恨意:“一月不见,我还真是,蛮-想-你-的。”
霍尔的声音则像一块锋锐的坚冰,对话筒这边的人没有任何情感回应:“薇拉在哪里。”
婴岛满意地轻笑了声,将手机递到薇拉唇边:“来,宝贝,和他说句话。”
薇拉望着监视器中霍尔的脸色,咬唇而不语。
如果她发出声音,必然将扰乱他冷静思考。
“她有点害羞呢。”婴岛没那么多耐心与时间,将电话重新拿回自己耳边:“你说,是因为和我初次见面的缘故么?”
“婴岛。”霍尔找到了头顶其中一部摄像头,表情管理得像是带了面具,他知道自己必须足够平静,才能和对方抗衡,才能不正中其下怀。他的声音缓慢深沉,好像只是来解救和自己无关人质的谈判专家:“和你有仇的人,是我。”
婴岛噗嗤一笑:“所以你更应该知道她对我来说有多宝贵?”
“好了,”金发青年继续说,紧紧盯着监视器,好像有什么好戏将至:“我们别浪费时间了,霍尔警官。”
“你看到站在你面前的流浪汉了吗?”
“——开枪,杀了他。”
“……原因?没什么原因。杀人还需要原因吗?”
“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那就是你把这件事做完后,自会有人把你带来我现在正在的地址——我会赏你一个,拯救自己心爱之人的机会。怎样?很划算吧?”
“不然的话,”婴岛眯着眼睛揉了揉薇拉的发顶,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来,手.枪上膛的声音清脆完整地传到了话筒另一头:“在这一秒死去的,就会是薇拉宝贝了。”
婴岛此时真的很遗憾这监控视频像素不高,让他没有办法好好欣赏这位人民英雄眼中的情绪变化。
没有办法,好好欣赏狮子的绝望。
“不可能。”他听到霍尔沉稳的声音传来,看到那个男人仍在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无比冷静,看上去,没有受制于人:“她是你威胁我的最后筹码,你甚至还没见到我本人,不可能现在就对她动手。”
闻言,瞬间,婴岛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近乎癫狂,近乎海浪。
“你试试看啊?!霍尔!”
金发青年眼中骤然闪烁着惊人,恐怖的,无比兴奋的光,他的声音都随之高了一度,微微颤抖:“我真是太喜欢、太喜欢这个游戏了!你试试看!我数到一之后,是你开枪,还是我开枪!”
“—— 十。”
他开始倒数。
随着计时开始,婴岛眼中的狂热竟在一秒内就绝对冷静下来,那双瞳仁是一片阴暗无边,如同鬼魅的黑:
“九。”
从监控画面中能看到霍尔的视线缓缓移向流浪汉。他手中的枪,没有收回。
画面里,霍尔正看向那无辜者的双瞳,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似乎有什么曾经坚不可摧的东西,正在他心中倾斜破碎,一去不返。
婴岛冷质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秒。
金发青年“啧”了一声,忽然失去耐心,他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角:
“……一。”
薇拉感觉冰凉的手.枪.枪口,在这一刻抵在自己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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