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小姐。醒醒。”
陌生的男人温和声音,很有礼貌,轻轻响在她身边,把意识强行拉出黑暗的水面。
薇拉顿时醒过来,薄肩一颤,惊讶于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候睡着了,并看到计程车已经把她送回了公寓楼下,停下来。
她轻轻撵着右手腕上的浅金色四叶草手链,看到车窗外已是夜幕,计程车两侧路过的源源不断车流和人群,只觉意识仍然徘徊在混沌边缘,往日残片猛地涌现。
大概是很多年前,曾经,有谁也试图这样无比温和地唤醒她。
******
“醒醒。伊薇。醒醒。”
乌莉娅低柔的声音响起。
无论什么时候,就算是再焦急再绝望的时候,她的声音听上去永远那么柔和沉稳,像夜幕下辽阔的浅青草地。
她揉了揉被窝里那颗滚烫的小脑袋:“今天晚上,是花火表演。”
床上,破旧的被窝里,闭目躺着那个柔弱单薄的女孩,最多只有十六岁。她的脸色苍白,唇也毫无血色,像是要湮灭的月光,浅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乌莉娅感受到掌心滚烫的温度,至今没有一点下降的趋势。她的神色是揪心的绝望。
“乌莉娅……”床上的女孩闭目喃喃,谁也分不清她是真的呼喊,还是只是高烧不退的呓语。原本低柔好听的小奶音,此刻像是被灼烧过的灰烬似的。
“我在呢。”她掖了掖女孩的被角,俯下头来耐心倾听。
但没等到下文。
床上的女孩好像也忘记了言语,只是难受地闭着眼睛。
“她还没好吗!”
忽然,帐外传来一个沙哑的,极具攻击性的女生声音。
乌利亚回头,看着活动帐篷的门帘方向,脸色近乎恐惧。
来者根本没等回答,也不认为帐篷里的这对姐妹有权利拥有什么隐私,直接掀开了活动帐篷帘。
随之出现在帐篷门口的,也是个十六岁上下的女孩,只是脸色冰冷,双瞳早就褪去了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她冷淡刻薄地往床上病重的女孩面庞扫过去。
看到那女孩就算是高烧近乎四十度,眉眼间也仍然有种脆弱的绝美,她不屑“嗤”了一声,把手中的发射管、推进燃料等等道具以及表演服装纷纷扔在乌莉娅脚前:“不管好没好,你们今天必须要登台。”
而随着活动帐篷帘幕掀开,则可见户外是一方山谷黄昏,周遭虫鸣犬吠。穿着杂技服饰的男男女女正四地行走匆忙,搭台建造,似乎在为夜晚演出做准备。
“鬼珠……”乌莉娅忽然扑过去,扯住帐篷口那冷淡女孩的手臂:“不行……今天真的不行!求你了……伊薇太累了,她需要休息,她需要药!求求你和你哥哥说一声……”
鬼珠一把推开乌莉娅,将后者直接摔在了地上,只觉对方言语十分好笑的一声怪笑:“不演?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们今晚的观众是谁吗?你知道我哥说服了他们多久,才让他们同意花钱买票来看?!还不是就为了看你们姐妹的花火表演?!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得了点小病就拒演?大夏天的给我们演发烧?真觉得自己成了角儿?!我告诉你,一把手今天不在,没人罩你们了!”
“我,我可以明天白天去偷!”地上,乌莉娅面如死灰地匍匐回来,攀住了鬼珠的裤脚:“我努力会把我们这一场没演导致的亏损补上……你不要让伊薇……”
“团里上上下下多少人?!靠你那点本事早就饿死了!”鬼珠一脚踹开乌莉娅,唾弃道:“滚开!别耽误时间了。换衣服!现在!整理好道具!晚上准点登台!”
她踹开瘦弱的女孩,脸色嫌弃地扬长而去。
留下乌莉娅一人趴在活动帐篷里破旧的地毯上,瘦弱的身躯颤抖不已。
双手紧握成拳,她很快又咬牙重新爬了起来,回到伊薇的床前。
床上的女孩仍然高烧不退,难受地闭着眼,呼吸像是喷吐着微弱的火焰,听不到世界的声音。
前一天,乌莉娅的晚饭——半块残缺的硬面包,被鬼珠刁难扔到了河里。伊薇扑进去抢救她们唯一的食物,虽然救回了面包,但浑身湿漉漉地吹了山里的大风,就此一病不起。
“好点了么,薇?”乌利亚俯在伊薇床前,温柔抚摸着女孩的面颊。极度心疼的同时,她眼中的神色那么绝望。
床上的女孩仍然烧得睁不开眼。她只是闭眼微微转了下头,小奶音也是被灼烧过的痛感:
“乌莉娅……想看……玫瑰花……”
乌莉娅神色怔了怔,随即露出一抹温柔的苦笑。
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杂技团走南闯北,从不曾在哪片土地久滞。去年夏天,他们路过一处花园,大片的玫瑰花海热浪般起伏,释放着何等艳活而绝美的生命力。但那美景转眼即逝,他们一路前行,再也没有返回。
小伊薇记住了那片美景,至今没能忘怀。
“我给你。”乌莉娅柔声说。
现在已经过了玫瑰花开的月份,这对姐妹更完全没有离开这山谷,独自外出的自由。却见乌莉娅在活动帐篷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张破旧泛黄的日历纸。灵巧纤细的手指几度翻叠,很快,一朵近乎鲜活的玫瑰便已成型。
她将这泛着旧黄色的纸玫瑰放入近乎昏迷的伊薇手中。她弯下腰来,额头轻轻抵在她高热不退的额头,眼中的泪水,也一滴滴滑落在她脸上。
******
“准备!”
粗糙的男人声音混合着欢快喧闹的乐声,从账外响起:“一小时后,你们该上台了!”
说着,来者直接掀帘走进来,房间也随之充斥一股酒气的恶臭。
男人高大粗壮,眼瞳浑浊鼻头发红,右手拎了个酒瓶。他进来帐篷内,看到仍然闭目躺在床上的女孩,以及活动帐篷内的姐妹谁也没有更换表演服装,不由瞬间脸色难看了起来,嘴角狰狞地瞥了瞥:“换衣服!就快轮到你们了!”
“不可能。”
乌莉娅坐在伊薇床沿,握着妹妹细瘦的手,没有表情:“我们今天,没有办法表演。”
那已经不是恳求的语气,而是告知。
她那么绝望,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而不再挣扎:“薇的烧至今没退。我们今天不可能表演了。”
男人被气笑了。
接下来,他扔了手里酒瓶,一把掐住乌莉娅的脖颈,几乎把她腾空而起,露出一口黄牙:“跟谁甩脸色呢?恩?小丫头?”
说完,他把她一把丢去一旁,酒醉的步伐还有些摇晃,阴暗的目光瞄到床上,昏睡不醒的伊薇身上。
“装什么装!”他厉声说,一把掀了被子。
娇小的女孩病弱地躺在那里,仍然没有醒来。她穿一件别人穿剩下的过于宽大的旧衬衫,下摆露出盈盈的膝盖,白净绵软的小腿。缺了颗扣子的领口处,也露着偏瘦但精致的锁骨。
不同于乌莉娅的纯良如水,伊薇虽然也是纯净白软,但她身上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勾人心魄的奇妙魅力。让一把手都对她宠爱有加。
也就更导致了团里其他成员与日俱增的妒忌。
男人站在她床前,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眸子暗了下来。
“想不登台么……”
他自言自语,露出几分狞笑,那眼神已涌出阴暗的欲望:“也不是,不行。”
说着,那双肮脏的手就想伸过去。
“啪”一声!
被随意扔在地上的酒瓶被捡起,被用了全身的力气撞击向男人的后脑,随即碎裂。烈酒顷刻间流了一地。
所有的声音被账外,表演开始的欢快乐声所掩盖。
男人高大的身体倒了下去。露出站在他身后的乌莉娅。她握着瓶口的手都发白,一向如水的眼瞳此时锋利得像是刚萃过火的刀刃。
脑后,伤口涌出的鲜血瞬间洇湿了地毯。可男人并未昏迷。突如其来的强力敲打让他站立不稳,直翻白眼,但仍然试图找回平衡。
他摇晃着,视线模糊,感觉热烘烘的鲜血已经顺着脖颈流入了衣衫深处。男人双手颤抖地,暴怒地摸索着腰间:“婊.子……你这个婊.子……”
但乌莉娅比他更快,更决绝,更准确。她抢先一步,飞快抽出了男人别在腰间的防身短刀。
下一秒,她割断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涌一地,喷涌在她破旧的衣衫上。
接下来,她开始狂乱地收拾背包,把账内看到的什么都往里塞。大脑早已不再思考,但能做出正确的决定。她再拿刀,将活动帐篷从内侧切出一个另一个出口,刀刃上还残留着男人温热的血。她眼睛一眨不眨。
割开了出口,乌莉娅将包正面背在胸前,将昏睡中的伊薇背在背上。趁着外面的演出刚刚开始,欢快的乐声越发狂热,无论是杂技团还是观众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台上,她背着伊薇,从活动帐篷的后面钻出,躬身融入夜色,跑入山谷外围的丛林深处。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
但她渐渐开始听到了追逐的声音,听到了身后的犬吠。她身上沾着男人的血。那些训练有素的猎犬早晚会追上来。
“乌莉娅……”忽然,伊薇绵软无力的奶音在她耳边响起。
似乎是感觉到户外夜晚鲜活的,不可思议的风声,女孩微微醒过来。
但她仍然烧得睁不开眼睛,下颚无力地靠在她肩膀上,已经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我们……已经……自由了吗。”
“快了。”她咬紧牙关,不让泪水溢出眼眶。她必须坚强,必须一刻不停地向前狂奔:
“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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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当母亲发现自己生下第一个孩子是女孩的时候,她绝望了。
父亲认为只有男孩才能承当养活家庭的重担,女孩不仅是累赘,就连嫁出去还要搭上彩礼。所以自从乌莉娅出生,整个家都随之变得摇摇欲坠,灰白无色。
母亲忍着,想让苍天再给她一次机会,给她一次挽回人生的机会。她等着第二个孩子降临,日日祈祷,期待是个男孩,期待可以救赎她绝望的婚姻,救赎她残破的余生。
但第二个孩子,仍然是女孩。
四年后,所有的矛盾终于洪水决堤般爆发,一切再也撑不住了。一贫如洗的夫妇把再也养不起的两个女孩卖给了路过的杂技团。
却没想到,这根本不是单纯的跑江湖卖艺的团伙。
披着自给自足的卖艺外衣,飞翔杂技团的真实面目是个黑道组织。晚间的杂技表演带来的经营利润只占全部营收的一半,而另外一半至关重要的收入,其实来自白昼里的团伙作案,抢劫或扒窃。
自从被卖到这个组织,乌莉娅和伊薇就接受着无比残酷的体能训练。她们白日接受特训,晚上还要负责登台演出。如此日复一日,十余年过去,终于练就了灵活柔软,又矫健敏捷的身手。她们看上去幼童般天真纯美,深晓的技术手法却比猎人还要老练可怕。
甚至,姐妹之中更为聪慧的伊薇,还和团中的一把手学会了其他学徒无法掌握窍门的,改变声线的巧妙方法。
伊薇也十分擅长模仿,这是最近一把手在她身上新发觉的天赋——见过一面的人就足以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暂且作为伊薇未来个人的舞台表演。但乌莉娅总有种不祥预感,只觉妹妹的聪慧早晚被会安排到组织白日的营生中去。
一把手为她们独特制定的花火表演也意外地很被观众买账。这对姐妹心意相通,容貌更是随着成长而渐渐绝美,共同登台的演出效果非同凡响。很快,花火表演成为了夜晚团里的大轴,每场演出必不可缺。
无论是白日的考验,还是夜晚的演出,她们渐渐已经可以在组织中站稳脚跟,渐渐得到了信任。不会再每晚戴着脚铐入睡。
她们不由开始相信,自己的人生,也许,会慢慢好起来。
直到这一天,幻想还是破碎了。
她在黑暗丛林深处慌不择路的狂奔,感觉人生中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纷纷远去。又或许她们其实从来不曾真的拥有什么,除了彼此。
忽然,她一脚踏空。那是一个陡峭的山坡。可黑暗里什么也看不真切。她失足,翻滚下去。
在失去平稳的一瞬间,曾经接受的残酷训练竟然在这一刻派上用场。她们跌下山坡,但乌莉娅无比灵活敏捷地将伊薇搂在怀中,翻滚卸力。也尤幸陡峭的下坡没有巨大的硬石,她们一路翻滚到谷底,浑身都是血迹伤痕,但一息尚存。
已经再也无路可走了。
黑暗中,乌莉娅首先确认了伊薇仍在呼吸,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力气已用尽。她绝望了。蜷缩起来。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不久,山坡顶上兴起灯光,愤怒的人声愈发响烈,犬吠声也铺天盖地。他们目前还没找到那个她跌落下来的具体位置,而是仍然在丛林内侧四处寻找。
他们也知道,她跑不掉的。
他们早晚能找到这里。
乌莉娅抱着昏迷不醒的伊薇,此刻已经不再颤抖。她安静地仰头,看向布满群星的夜空。
这一生,终究是困在笼中的鸟,哪里也去不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