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定下第三个契约，当夜无眠。
他躺在房间的床上打呵欠，用双翼挠着毛绒绒的腿。有了和卡拉斯的契约，皱巴巴的腿毛一夜之间都变得柔滑了，哪怕最软的猫见了，也要心生嫉妒。
月光的清辉落在地上，将房间照得一片雪亮。奥林扫视房间。原本空荡荡的房间，已经有了错落有致的布局。
床旁边是圆形的木质书桌，上面有一本老旧的《玫瑰王朝建筑史》，正好打开在玫瑰堡皇城画像的那一页，旁边的书架上堆着从迪兰书库借来的各种书籍，都是历史书和建筑书。书桌背面是工作台，上头摆着各种工具和原料，以及雕刻好的雕像，雕像多是卡拉斯的面容。
看到卡拉斯的形象，奥林的老脸上露出微笑。年轻和柔情是最好的兴奋剂。想到这里，奥林转向北面的窗子，向外眺望。他的目光越过大海、山脉和迷雾，心灵直抵艾洛温的家乡、他要和卡拉斯度过余生的地方。
奥林望着远方，直到太阳升起。
敲门声响了。
“有客人找你，”卡拉斯隔着门说，“先前你在海上的名声已经传开了，你永远是个名人，在历史上，在当代。”
奥林感觉全脸的皱纹都平了，他开了门，在卡拉斯脸上滑了一指，现出人身、飘下楼。没料客厅里站着的客人身穿轻甲、背挂大剑，正是一位猎魔人。
奥林指了指卡拉斯，说：“他施法把我放下来的。”
卡拉斯对猎魔人点点头。
猎魔人翻了个白眼，说：“今天不是来执法的。”
这声音似曾相识，奥林向前几步，看清猎魔人的面孔，正是先前“神判决斗”时第一场碰见的对手、信仰睡神荷多的那一位。
猎魔人说：“昨晚梦中，神灵差我给你传个话。睡醒时，神谕就在身边了。”
猎魔人取出一张羊皮纸，递向奥林。纸张上的火漆自动熔解，浮现出月亮与闭合的人眼符号，正是睡神的象征。
奥林接过纸张，恼人的平稳声音从中飘出：“艾洛温的奥林亲王……”
猎魔人腰间的魔仪也应声炸裂，惊得他们后退几步。这能量反应，就是睡神本尊的神谕，错不了。
睡神继续说：“你欠我的神殿，理应完成。我再赐予二十八天不眠的恩惠，在迪兰修筑睡神神殿。否则，等待你的是永恒的死亡。”
原来昨晚的失眠不是“联系”誓约带来的愉快，而是睡神的诅咒！
奥林握紧拳头，神殿分明在艾洛温修筑完毕，怎么又平添债务？
奥林说：“艾洛温的神殿已经落成。我不认可这无中生有的债务！”
然而睡神并没有理会，羊皮纸焚毁，在空中再现睡神的符号，紧接着化为灰烬。奥林一拳砸向椅子，木制的椅子散成碎片、四处飞溅。奥林的右手也鲜血淋漓。
他的声音在客厅中回响，嘶哑可怖：“混账荷多！为了争夺信仰随意要求神殿，你配做什么神灵！”
卡拉斯回头叫醒奎恩让他烧水，自己拿了医疗器具跑下楼，停在奥林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猎魔人见状，憋了半晌才说：“……修神殿之前需要拿到许可，记得向执政官申请。神殿是公共建筑，可以用政府资金。催办来猎魔队找我，我认识些人。”
说完，猎魔人离去了，房间又恢复了寂静。
奥林垂下手，忍受着疼痛。这时奎恩也把开水送来了，卡拉斯把器械烫干净、为奥林挑去碎木、缝合伤口。
睡神是怎么知道他活过来的，奥林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有现成的图纸、场地和人力，二十八天也无法修一个和艾洛温时相同的神殿。不，已经只剩二十七天了。
奥林相信他的导师有战胜睡神的力量，但他此刻没有呼唤她的触媒。焦躁之中，奥林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哥哥艾因会有办法吧，毕竟他杀过死神，应该知道如何处理神灵。
疼痛传了上来，奥林的手抖了抖，他问：“卡拉斯，有前往祖登的船吗？”
卡拉斯暂停缝针，说：“有，十天发一班，航程四十天。”
该死！
“你有什么打算？”卡拉斯问。
奥林说：“我想去祖登找我的哥哥、艾洛温的皇帝艾因。他既然杀过死神，应该也能……”
说到这里，奥林停了下来，调转话头：“不过，就算找到他，也不知道睡神藏在哪里。可我就这一个哥哥，再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想最后见他一面，都成了奢望。”
卡拉斯包好伤口，说：“我用召唤魔法试试。”
想到先前对战海兽希普时的阵势，奥林毫不怀疑卡拉斯借空了迪兰所有的高利贷。如果一定要死，别为身边的人徒增负担。
奥林用没受伤的左手蹭了蹭卡拉斯的脸颊，说：“别再打这个主意了。仪式的黄金，我想办法替你还上。”
卡拉斯耳朵一红，说：“你宁可死去，也不想欠别人半点东西吗！”
奥林说：“如果是注定死去的话……”
奥林记得自己重生时身上的金丝裹尸布，上面绣满代表艾因的顺时针黄金环，以那块布的工艺而言，需要二十个绣工赶制七天七夜才能完成。奥林能想到葬礼的盛大情景。葬礼越隆重、告别越彻底。
对艾因而言，奥林已经是真正的死者。
奥林知道哥哥的脾气，如果见到艾因再死去，恐怕艾因要把众神杀光。想想死神死去的后果吧——生命如无意外，再无死亡。如果众神再逝去，世间无法承受。
奥林沉默着托起下巴，睡神早于他算准了。
然而，好不容易活过来，决不能死！
奥林对卡拉斯说：“这件事我自己解决，我用图纸让睡神亲自来，他一定会来，我和他说清楚这个工程的麻烦，让他实际些。两百年前他乐于合作，现在应该也一样。”
你怎么知道神灵一定会听劝呢？卡拉斯想着，忍住心疼，说：“距离艾洛温的神殿已经过去两百年了，睡神不知道是否变了。如果他真想杀死你、神殿是个幌子，那怎么劝都无济于事了。我们还是去找艾因陛下，他是唯一和神灵交涉又交战过的，一定会有办法。”
奥林点点头，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那么问题回来了，怎么才能尽快赶到祖登？”
卡拉斯望着神谕的余烬，说：“善用反对的力量。”
奥林顺着卡拉斯的眼神望去，看着那一堆灰尘，噗嗤笑出了声。心想卡拉斯的解谜比神谕还模糊，他才应该去做神灵。他站起身，准备回房间去，拿到蒂朵给的第一笔佣金时，他就买了酒，此时没有更好的舒缓了。
在他起身之间，奥林脑中突然闪过诸多形象。
——“反对”。
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小天才，我看该留个神位给你。”
奥林说着，捏了捏卡拉斯的脸，回身跃出房门。
“你明白我说什么吗！又带着伤往外跑！”卡拉斯追了出去。
“我想我明白，你看着吧！”
送别父母之后，卡拉斯就再没来过海岸。
现在的海岸比原来多了几十公里，卡拉斯不由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他下了马，观察地面，“海岸”和普通的海岸相比，是更为坚硬的崎岖岩石构成的，其中还死着些奇奇怪怪的无眼生物。
与其说是海岸，倒不如说是浮出的海底，卡拉斯想着。
“海岸”与海交接的地方，聚集着人群。卡拉斯牵着马，勉强在“海岸”上走着，向人群的方向去。
午后的阳光中，宫廷法师、猎魔人混编的部队、执政官雷甘甚至蒂朵夫人映入卡拉斯的眼睛。
——还有火焰般耀眼的恶魔奥林。
卡拉斯快步上前，钻过人群，赶到奥林身边，说：“你让我好找。”
奥林摸摸他的头，说：“睡神的诅咒昨晚就开始了，我不想多一个人跟我受累。”
“为了‘联系’，”卡拉斯说，“我要你陪伴在我身边，反过来也一样，我也会陪在你身边。”
奥林笑了笑，说：“神圣的誓约充满了甜蜜和苦痛，有朝一日降服众神，我必定让他们改掉这条规矩。”
考虑到奥林遭受的痛苦，卡拉斯就不再责怪。
这时，海中激起深深的漩涡，人群纷纷后撤，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巨浪。奥林打了个响指，空中浮现出玻璃般的障壁，将拍往海岸的浪挡下，一丝不漏。
紧接着，海兽希普浮出水面，重重搁浅在海岸上。
卡拉斯回过神来，往宫廷法师的队伍里跌跌撞撞地跑去，边跑边喊：“我是史官卡拉斯·库拉弗洛，哪位有纸笔，请借用！”
等到他借到纸笔、回到奥林身边时，寒暄结束、谈判开始了。
奥林对希普说：“……深海的主宰，无论海中的生灵还是人类的舰队，在水里的速度无一比得过你。请载我和我的军队去祖登、并助我的哥哥、大陆永恒的皇帝艾因取回他应有的荣耀。”
希普举起小船大的鱼鳍，一拍海岸，顷刻地动山摇，他叫骂道：“艾洛温的恶魔，我凭什么信你？”
奥林举起左臂，鲜红的逆时针火环闪动着，他对希普说：“如果你愿意帮我这个忙，车马费和军费我会给个好价格。”
“我不缺钱，”希普说。
奥林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问：“还有什么所求，我尽量满足。”
希普侧过脸，用一只眼睛注视众人，说：“别装傻，海变得这么小，谁游得起来？”
先前为了驱赶希普、保住猎魔人，奥林施法升起海床，导致迪兰的海岸增加了数百公顷的面积，海兽的活动区域自然就小了。
奥林说：“执政官和老贵族已经就新海岸达成共识，双方都同意归还给你。只要你定下债务契约、随我前往祖登，此时此刻，马上降下陆地、归还给深海。”
奥林转向雷甘，雷甘点点头，对希普说：“我将派遣猎魔军队随奥林亲王前往祖登，主要是进行武器商贸。人数众多，所以迪兰政府会支付一部分旅费。以后你要是回来，也可以为商船护航，不用派徒子徒孙上岸行窃了。”
希普吐了个城堡大的泡泡，说：“私生子讲话就是难听，派个说话好听的人才和我谈价格！”
身着黑衣的蒂朵上前来，议价就是她擅长的领域了。奥林扶着蒂朵越过坑洼，到了希普面前。
他们很快达成一致：希普承诺改变活动区域，不再阻碍迪兰的海上商贸。对于祖登的行程，希普收取一百八十枚迪兰金币的佣金，载五百名猎魔人和一百套高级魔法装备，后天起航、预计三天之内到达祖登。
奥林支付两百枚迪兰金币作为军费意向金。如果希普判断战况后决定不参与，这笔钱就用作猎魔人的返程费用；如果参与，战争的后续费用，由艾因支付。
奥林举起左臂，希普抬起鱼鳍，火环和五角星闪烁，契约成立。
蒂朵和雷甘在羊皮纸上签字，鱼眼信使接过，在希普眼睛上按了一下，印出深刻的眼纹。协议生效。
卡拉斯睁大眼睛，执政官、旧贵族、海兽，对立的三方竟然在外乡恶魔的调停下达成了和解？这位古老恶魔除去建筑的伟业，更有外交的成就，为何没有一本史书记载过？
“就由我开始吧，”卡拉斯自言自语地说，在纸上写下字句：
“迪兰公历1019年7月28日，在艾洛温恶魔奥林·瓦伦廷的调解下，海兽希普与迪兰政府达成协议，承诺不再阻碍迪兰的海上商贸。困扰迪兰数百年的海兽活动，或将由此结束。”
卡拉斯折上纸张，这记录是否会被编入正史，还是未知。
与此同时，希普转过身去，潜入海中，只露出一个脑袋。雷甘带着猎魔人，蒂朵带着宫廷法师撤回最初的海岸线，只剩卡拉斯站在原地。
奥林见状，蹲下身，对卡拉斯说：“到我背上来，陪我施法吧。”
卡拉斯走了过去，把奥林肩背上的鳞片顺平，贴到他背上，握了握角又松开，说：“好烫……”
奥林伸出双翼，托住卡拉斯的背，说：“你躺着就行。”
卡拉斯搂住奥林的脖子，随他升起，地面的景色渐渐模糊。
“‘沉没’”。
奥林的声音响彻晴空，海床有如琴键一般逐一下沉，海水涌上，浪涛层层震耳，富有节奏的韵味。在魔法精巧的控制中，多出来的海床缓缓消失在海面上，海岸线渐渐恢复原有的格局。
等到海床全部归位，奥林回身向希普行了个礼，海中顷刻飞起鱼群，形成规整的仪仗作为回应。希普扬起尾巴，激起高高的水花，潜入海中。
卡拉斯和奥林回到地面上，在宫廷法师的赞叹声中跨上马，向住处去，温热的微风抚摸着他们的脸庞。
卡拉斯说：“很惊讶……我没想到你能理解我的意思，这么快就付诸实施、还成功了……”
奥林说：“‘反对的力量’，你说得确实很模糊。我是用魔法的概念理解的，加上我们共同的经历，也就不难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借助有力的对手。这件事之后，希普和雷甘都不是敌人了。”
卡拉斯又说：“‘概念’是魔法表达的方式之一，我偶尔也和同僚那么说，没有谁能理解的，你是第一个……”
“我学过的魔法里应该没有‘概念’这个分支。也许誓约把你的想法传达给我了。我就下意识地想了个办法去做了，没想到……”
是誓约造成的心意相通，还是真正的“理解”？卡拉斯不明白，然而现实是奥林领会了他的意思，并付诸实施了。
“难以置信，你对我……意义重大，”卡拉斯贴着奥林说，“我要把你写到编年史里。”
奥林看着他，打马加速，余音飘扬：“别写，历史的死尸里没我。”
你是活着的历史。卡拉斯想着，跟了上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