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我们的临时住处给叶海烤鱼。

    这家伙的那一半妖魂也不知是不是属狐狸的,他特别爱吃——或者说只吃烧烤类的,在陆地上就是烤野兔子野獐子野狍子,来到海上也是烤鱼烤虾,我们船上带的干粮,从没见他碰过一口。

    我捡了些枯树枝架起来烤鱼的时候,凌深又在悉心照料那只泡在莲花池里的海蚌了——那莲池早已荒废,凌深又自行灌了海水进去,很干脆地将剩下不多的淡水杂草统统泡死了。

    我看这位名震四海的海巫大人像渔夫一样撸着袖口挽起裤腿,半个身子探到池子里的傻样儿,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问道:“凌大巫,你说这蚌壳之内乃是一个孩子?”

    “啊,不错。”

    凌深平时明明是个很端肃的人,此刻聚精会神地弯腰抱着那只蚌,慈爱的眼神不住投注在紧紧闭着的蚌壳上,不知怎么的,感觉……似乎哪里有点像沈夜。

    一念及此,我面部表情都柔软了几分:“大巫这般在意,当真是这孩子的福份,不如……索性收他为徒如何?”

    这时叶海进来了,他闻言立刻接道:“啊?谢衣,我还以为你会说……索性让凌小深当这蚌精的爹算了呢!”

    “叶海,别胡说。”我笑道,“快过来吃你鱼罢!”

    叶海直直盯着我手上的烤鱼,笑嘻嘻地走过来了,凌深却像真的将我的话听进去了,若有所思地直起身子。

    “此子蕴珠阶段便需要如此之多的灵力,照此而见……”

    “或许将来,会是个根骨上佳的好苗子?”我微笑着问。

    “说得不错。”凌深道。

    “哈哈,这岂不绝妙!既是凌大巫之爱徒,也不算失族孤子了……”

    这时我的眼角余光忽然看见清和悄无声息地踱步进来了,心念一动,据说这位将来是个超级护犊子的师父,他的弟子从不容他人指摘,可能是他自幼经历比较惨的缘故吧,家族遭遇大难,他被母亲拼死送出去才出家修道的,所以护短之心比沈夜还甚!

    我立即将声音更放柔缓了三度:“幼时你可庇护于他,这孩子既出自海巫门下,纵然失族孤弱,旁人也定不敢轻辱,待他长大,便可将诸般技艺传授之,师恩深重,他必不会辜负于你。”

    “这……谢先生有所不知,吾之弟子,极可能便是下任海巫,海巫一职注定孤独,若在此子出世之前,便如此轻易地决定了他的命运……”凌深犹豫道。

    “倘若不收他为徒,大巫打算如何处置此子?”我问。

    “待其平安降生,择一水族交付,请他们代为抚养。”凌深道。

    “父母亲族俱亡,孑然一身,寄人篱下无所依倚,这便有好处了?”

    “这……”

    我见凌深已有所动摇,顺手将手里烤好的鱼递给叶海,也伸手递了一串给凌深,示意他上来。

    叶海十分开心地吃起来,凌深从莲池里爬上来,咬了一口,便将手中鱼串递给叶海,表示吃不惯陆上的饮食,他深夜时分吐纳吸取日精月华就够了。

    叶海吃烤鱼串的速度非常快,我烤的速度快赶不上他吃鱼的速度了,凌深看不下去了,皱眉道:“你怎么只顾自己吃吃吃?也让谢先生吃些。”

    叶海嚼着满嘴鱼肉,含含糊糊道:“不用让他,他向来吃素的,你没见那天夜里都晕血了……”

    我笑道:“叶兄,我的糗事不要总拿出来充作谈资可好?权当没看见便算了。”

    凌深还有清和都很惊诧的样子。

    呵呵呵……难道我吃素就有这么奇怪吗?

    不过嘛,在这种荒岛上,所谓吃素无非就是野菜煮干粮,再采些浆果水果之类的。

    等喂饱了叶海,我另外煮了一锅野菜汤,清和尝了一口就没再碰,只喝了两口自己带的葫芦里的酒,吃了两丸丹药表示可以了,看来修道之人出远门是挺方便的。

    算了,他出身名门,爱好美酒佳肴,当然吃不惯。

    我正喝汤呢,凌深忽然道:“待我想想,若我收此子为徒,须得给他起个好名字。”

    “啊?又起名字?千万别找我啊,上次替你给一窝海虾起名字……脑汁都绞尽了!让谢衣来,谢衣来吧!”叶海叫道。

    我放下碗,笑了笑,道:“名字啊?那么便叫做……怀绪吧。”

    “怀绪,怀绪……”凌深一连将这名字念了好几遍。

    “啧,就你会给小孩子起这种名字,一听就心事重重的。”叶海鼓着腮帮子嘟囔道。

    “哎?此话从何说起啊……”

    一日无话,清和没再找到跟我独处的机会说杀杀杀的事。

    就这么混到了晚上,我心想也别让清和憋得太难受吧?还是我自己上道一些,人为给他创造一个良机好了。

    夜深了,我估算隔壁的叶海已经睡熟,就穿衣起来,悄悄地摸出门,路过清和房门口的时候,脚步故意重重一顿,一连叹了好几口气。

    清和还年轻,他修炼的这个阶段应该是夜夜打坐勤修不缀的,如果他天天犯懒睡得像死猪一样,那决计不会少年成名,更成不了未来堂堂太华的诀微长老了。

    我来到院中之时月色正好,金玉之台上满地光辉烂漫。

    我信步走到荒废的莲池旁,瞥了一眼那只可爱的大蚌,时值深夜,它正自行浮到水面上来吸取月之精华。

    抬头仰望皓然明月,我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果然啊,海岛观月,气氛格外与众不同,甚是孤单凄凉啊!

    我不禁从怀中掏出那只小小的能给沈夜传讯的偃甲鸟,握在掌心里把玩着,一时竟罕见的有些心绪纷乱如麻……

    当初明明还没有那么喜欢沈夜,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偏偏将这一对微型偃甲鸟做得十分精巧独特,我手里的这一只很像他,留在他手里的那一只,神态很像我。

    只可惜时至今日,沈BOSS于我而言,还是像那轮明月一般,悬挂于高天,可望而不可及……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无所顾忌地并肩站在他身边,或者……与他一起观雪赏月、把盏对饮?

    唉……剧情真是让人无比绝望啊!

    然而,叹息归叹息,从专业的角度讲,我觉得气氛正好,恰恰符合主脑资料中对本尊独自一人在下界游走阶段的描述,那个……总是站在院落仰望天上明月的羁旅思乡客。

    于是,呃……虽然内心总觉得有些矫情,但我还是一半敬业、一半出自真心地低低念了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念罢之后,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么多愁善感实在太不符合我的性格了!然而仔细想想……曾经整夜整夜不睡觉站在院子里不断叹气,还念着这句诗的本尊,心境也是一样孤独的吧?

    明明当年曾经那么个性跳脱,那般胡搅蛮缠过,那时上有沈夜庇佑、下有友人相伴,每日都能自由自在地醉心偃术……可如今呢?

    从二十岁到四十岁,这二十年是一个人真正成长的时期,成长的代价便是会失去许多许多非常重要的东西,那些代价一旦付出便无法回头,也永远不能重来。

    很多年以后本尊也能哄阿阮,会对她说上许多稀奇古怪的论调让她开心——一如当年沈夜哄他一样,也能当一个沉稳冷静的偃术大师,行走四方为人们制造水车偃甲,也能和善温柔地指导后辈,然而……这并非他的初衷啊!

    他离开流月城多年,当年不惜与沈夜反目也要叛逃下界,乃是为了另寻克制心魔之法,一个能够解救流月城与下界生灵的两全之策!然而岁月犹如白驹过隙,纵然他踏遍千山万水、读遍经书万卷,造福再多地方的百姓,结交再多的知己挚友,学会再多门派的术法,并借此进一步完满了自己的偃术,成为众人敬仰的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可是……可是当年那回护一人一城的初衷呢?岁月匆匆流逝,偃术日益精进,真正该做之事却并无太多进展,己身的名望再高又有何用?

    ——我半生倥偬,毁誉加身,徒负无数虚名罪名。生前我不敢有一字自辩,身后……但愿世间能有哪怕一人,解我毕生隐衷……

    事实上,世间又哪有人能解他之隐衷?唯有找到了昭明神剑,回到流月城驱逐了心魔,更有甚者在下界寻觅到真正的两全之法,让烈山部不至沦落到非要杀人染血、非要踩着下界无辜之人的累累尸骨才能存活的境地,才能向沈夜证明、向自己证明——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并非是有意辜负师恩啊!

    奈何时间越久,愿望就越渺茫……到了最后,哪怕仅仅只有一线机会也要一试!所以得知昭明的碎片或有可能藏在捐毒,本尊才会不惜冒着被沈夜发现的风险前往捐毒。

    怪不得他曾经尝试将自己的全部感情一股脑塞给谢偃的时候,谢偃根本承受不了那么多七情六欲,直接崩溃了。

    我不禁再次叹息了一声,但现实并没有让我有那么多时间继续望月伤怀,因为我已经听到身后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只好将烦乱的心思收起来,打叠起精神全力应付清和。

    “你……”

    我也不回头,轻轻笑道:“怎么?道长以为在下为魔气所控,打算夤夜动手杀了这孩子?”

    “并非如此。”

    “唉……世间万物皆如梦幻,尽如人意者寥寥,然死生之事极可畏,道长以为谢某不知?不知者乃是匠人,绝非偃师啊!偃师都该当明白,偃甲永远比不上活生生的生命,哪怕是一只飞虫,也比最精密的偃甲更珍贵,因为生命一旦逝去,就永远不会重来,身为偃师若不心生敬畏,那便永远做不出真正有灵性的偃甲。”

    我说着摊开手掌,将方才握在掌心内把玩的偃甲鸟放了出来,任由它咯吱咯吱地飞到清和眼前。

    清和毕竟还年轻,心性又是喜好收集奇巧之物的,看到我的精心杰作,若说他不心动,我才不相信呢!

    “啊,此鸟当真巧夺天工!如此精妙绝伦的技艺……小道此生闻所未闻!”

    “唉,此物不过一玩物耳,不值一哂,偃术之所以存在于世,是为了尽量帮助人们过得好一些,制造出飞天耕作的偃甲也好,木流牛马也罢,总是要大家活得轻松愉快些,此生不必十分辛劳,能多腾出时间来做更有意义之事,我自幼习偃术,初衷亦是如此。可惜如今想来,真是个天真得……有些好笑的想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