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也不是没经过生死的人,稍一冷静,脑子便活络起来,道:“适才阿大,就是那常来驿站卖药材的山民,道是在马鬃岭见到了许多怨军乱兵,足有五六十人。贼兵先拿阿大逼问往这边来的小道,又要杀人灭口,幸而他机灵,觑空滚下山坡,才有命来报信。”
方镝又问:“贼兵约摸几时到”
老张头想了想:“阿大只为贼兵指了那条绕远的小路,自马鬃岭过来约摸两个时辰。阿大过来报信总须用大半个时辰。这般算来,一个时辰之后,贼兵便会到此处。”说着神色便缓和下来,愧道:“多得哥儿拿得住,老哥一慌倒自家先乱了阵脚。时间尽够,哥儿们快拾掇拾掇,这便随老哥进山躲一躲,待过了这风头再上路。”
方镝摇头,推托道:“老丈好意,晚辈心领了。想是那袭镇贼兵的余孽,饿急了四处寻食。眼下时间既够,却不必躲,我们稍后自往前赶路去就是。”
老张头一想,人少些倒更易躲藏,也不再坚持,只将前方一条隐秘岔路告知方镝,便收拾细软,带几名驿卒逃命去了。
方镝召集全队,将情况说明,又道:“这些贼兵直奔此处,多半是昨夜暗箭伤人的营兵所扮。既扮了贼兵,就是要明目张胆大开杀戒。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逃,一是战。燕山还要四五日才能走出去,难道便次次都能逃脱伤者可还禁受得起死者又该怎么安置若对方再赶到前头封住去路,前后夹击,又将如何眼下情形,只有一战左右人数相当,又有地利之便,还是以逸待劳,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方镝话音刚落,便听队中一片讨战之声:“战便战”“难道还怕了那些怂人”“他娘的,欺人太甚,不发威还真当俺们是泥人”“拿下贼子脑袋,好给我家哥哥陪葬”“一气杀他个四仰八叉,方知小爷厉害”
方镝目光凛冽,道:“杀敌不难,难在要一个不留,否则后患无穷。还须布置一番。”说罢将大致设想说了,众人又七嘴八舌各出主意。不久全盘商议好了,便按之前分派的各个小队,分头去准备。
与此同时,离清泉驿不远处,一条小路蜿蜒在山腹之中,盘来盘去不知盘了几道弯。一队贼兵衣着的人马,正沿着弯路缓缓行进。一名身形肥硕的辽人军官,跌跌撞撞地走在前头,一路气喘如牛。
又转过一圈,那军官看着眼前不知第几次看到、似乎又靠近了一点点的山谷,扶着便便大腹,一屁股坐到路边大石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囔道:“歇歇歇,歇歇。累死爷了。”
随侍亲兵听到上峰发话,连忙跑上来,将一个镶银鸡冠壶送到他嘴边。
“还须走几时”那辽人军官咕嘟咕嘟喝光壶中的水酒,问道。问的却是身侧一名瘦长脸的汉人军官。
汉人军官看看四周,道:“从山势看,再转两三圈即到谷底,到了谷底便是清泉驿,算来还需半个时辰。”心中却想,若不是你涅兀里这头猪走得太慢,这时辰早便到了。
涅兀里抱怨道:“早知小路不能骑马,便该走那官道。这般步行至驿站,浑身臭汗,儿郎们哪还有兴致动手”心想若不是你张令徵胆子太小,混说什么怕打草惊蛇不能走官道,这时辰早便到了。
张令徵白净面皮上,两只细眼微微一眯,掩饰住眼中的不悦,笑道:“清泉驿的那眼热泉却是极好,队头到时不妨泡个澡松松筋骨。”
涅兀里果然兴致大增,道:“这方不虚此行。走走走,那些个兔崽子怕是早就活得不耐烦了。”说罢扶着肚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张令徵跟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肥硕的背影,细眼中流露出浓浓鄙恨。
眼看董都头被耶律阿古哲一手压制,势必难有出头之日,张令徵不得不另作打算,这才私下与翰奇古往来。否则,以他一世精明,怎会碰这明为巡查、实为扮贼杀人的肮脏事
这也罢了,利落办完便可向耶律阿古哲表功。偏偏涅兀里又来搀一脚,名为相助,实是防他。素知耶律多疑,张令徵也只得忍了,想来他和涅兀里品级相当,只须敬着对方当个摆设即可。谁料想这涅兀里全无自知之明,便真将自家当作此行的首官,一路颐指气使,行事毫无章法,硬将他的全盘筹划搅了个稀烂。
先是昨日,涅兀里死活不信萧勒真敢拦他过关,定要走官道。无奈之下,张令徵只得带了二十名亲兵先走小道,涅兀里自带他的亲兵走官道。
原本约好就在粮队营地左近碰头。谁知左等右等没等到涅兀里,错过了粮队立足未稳的时机。守了半夜,终于守到一个暗算方镝的机会,又失手暴露,惊动粮队反击。人数悬殊,张令徵不愿冒险强攻,只得眼睁睁看着粮队趁夜雨逃脱。
一夜凄风冷雨不说,直等到天色近午,才见涅兀里气冲冲带队过来,果然是在萧勒手上吃了憋,僵持了大半日,终是绕行小路才过了关。涅兀里不耐步行,要骑马走官道,张令徵好容易才说服涅兀里,偏又为山民所骗,绕了远道,一路上被涅兀里明里暗里埋怨不休。
张令徵又岂是那任人数落的,早已恨意暗生,只想着先忍了这口气,办完差事再来算账。
两人这般各怀心思,终是走完了这剩下的小段路程,眼看清泉驿的屋舍就在眼前。涅兀里囔着要去泡热泉。张令徵却谨慎,先遣了两骑过去探查,回报说人影全无,碗中羊汤已凝结,当是走了足有一个时辰。
涅兀里一听,便像那漏了气的羊尿泡,哪里还肯再追,死活要休整一番,洗个热水澡再上路。张令徵心知战机又失,暗暗将涅兀里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脸上还得装作无事,下令到驿站休整。
一到驿站,涅兀里先带了自家三十名亲兵去泡热泉。这些亲兵都是辽人,自然看不起怨军的汉人,同其主子一般骄横跋扈,早惹得张令徵手下亲兵大为不满。明明是一班人马,如今却泾渭分明地分作两派,各行其是。张令徵明知不妥,也无法可施,更号令不得,只得看着涅兀里一行人热热闹闹扬长而去。
回头见自家亲兵也是疲惫不堪,张令徵心想趁机休整一番也好,便下令进驿站休息。他素来谨慎,先派人将每处房舍都翻查一遍,只见四处碗盆衣物狼藉,有的碗中还有半碗羊汤倒在地上,可见走时慌乱仓促之情。张令徵这才安心入内,坐下歇息。
不多时,火塘烧起,大半锅浓得上冻的羊汤渐渐化开来,一时间浓香四溢,众人经了一夜冻饿,早已饥肠辘辘,闻香无不垂涎,个个眼巴巴地觑着张令徵。
张令徵咽了口唾沫,心想找个什么来试上一试,便听汪汪数声,一只黄狗在门外逡巡着,讨好地大摇其尾。张令徵一喜,令亲兵舀一碗喂那狗儿吃下,又等了小半时辰,见那狗儿仍是活蹦乱跳,这才点头首肯。
众人立刻如饿死鬼投胎一般,一哄而上,你一碗我一盆,很快便只见锅底。张令徵却因近日新纳了一房美妾,正服着大补之药,忌口荤腥,强忍了不去碰那羊汤,只就着热水,狠狠啃一口面饼,心道:我等自管吃饱喝足了。那涅兀里爱泡温泉,便让他泡去。
昨夜风雨中撑了一夜,今日又苦追了大半日,众人早已疲惫如泥,此时腹中暖饱,各间屋内都已温热,很快睡意朦胧,倒头便呼呼大睡。
张令徵独处一室,不知外头情形,只觉困倦欲死,趴在桌上便瞌睡起来。这一觉却极不踏实,不知怎的忽然一身冷汗惊醒过来,愣怔着回了神,忽然想到须让人在驿外戒备,便有气无力地命来人进来传令。谁知叫了几声,都无人应答。
张令徵素以精兵自傲,这一怒顿时睡意全无,立刻起身走出,喝道:“一碗羊汤便勾了魂”话才说完,便惊得木在当地,目瞪口呆,只见堂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个个睡得如死猪一般。
张令徵暗道不妙,今日竟然阴沟里翻了船,再不走连身家性命都要丢在此处。
正要夺路而逃,就听外边有人大声道:“人哪都死哪儿去啦”又有人笑道:“好香的羊汤味儿,莫不是都在喝汤”“敢少了队头和小爷们的,便有你们好看。”正是去泡温泉的涅兀里和他的三十名亲兵回来了。
张令徵顿时大喜,正要出声招呼,忽然想到,自己今日着了道儿全军覆没,可称奇耻大辱,今后恐怕再难在耶律阿古哲面前立足。不如先冷眼旁观,再伺机而动,或许尚有机会扳回脸面。
这般一想,张令徵便忍住了不出声,与一名昏睡的亲兵调换过衣裳,又藏身到一个什物柜中,侧耳细听外头动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