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山窝里二十年，陆少商对外界所发生的事情早就一无所知，和平年代也好，战乱年代也罢，他过着自己的日子，走着自己的路。
不是不心怀天下、兼济天下，而是他自认无能为力。或许曾经还有那种兼怀天下的抱负跟理想，但如今……他这种天煞孤星的命格，又能做些什么有益的事呢？不害人别人就不错了。其次是从有了边少泽这个担子开始，他的心思就再也用不到别的上面了。
山神一揖到地，等了许久也不见陆少商有所回应，从破旧的袖边瞅了几眼，才发现那个道士怀里鼓鼓囊囊的仙人似乎醒了过来。
边少泽睡不着了，不知道怎么，做了一夜的噩梦，耳边各种喧嚣闹人，最后忽然没了声音，就再也习惯不了了。
怀里的孩子将头抬了起来，像是要从陆少商的棉袄里钻出来。陆少商暗叹这孩子醒的真不是时候，眉间微蹙，顿时满面愁容，可又不能把人打晕了过去，最后只得烦躁地挠了挠头。
“醒了？”
边少泽窝在他怀里，撒娇似的“唔”了一声，结果刚睁开眼就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整双眼睛瞪得铜铃大。
对方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袍，看样式已经很老了，边少泽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再看见过这种熟悉的打扮了，一时间竟然觉得恍若隔世，又有些莫名恐惧起来。
莫不是山里的古尸复活了？
蓦地抬头，山神许磬露出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来，圆溜溜乌漆漆的眼睛又黑又亮，边少泽在看到的那一瞬间就移不开眼了，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几眼。
“哥，他是谁？”
已然知晓对面的人没有恶意，边少泽盯着许磬的眼睛，轻声问陆少商。
鲜少与人接触的山神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甚至在被边少泽盯着看的时候，都觉得十分不自在，脸红得像红霞，移开眼瞅了瞅陆少商，却见对方悄悄伸出手往下指了指，用口型说：“此地山神。”
直愣愣一根筋的山神难得会意，朝着边少泽一拱手，“小神、小神乃是此地山神，名叫许磬……”
说话间都情不自禁地带着颤音，面对眼前不大的孩子，许磬直觉腿都在抖，舌头都跟打结了似的捋不顺畅。
如果不是陆少商跟他说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神仙，许磬打死都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是上仙，而且他看起来也就是个寻常的孩子……
明知道就算是求这个孩子也毫无作用，可许磬还是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他知道陆少商这个人看起来就精明得很，自己在此之前求了他那么久也不见答应，现在再求他结果估计还是一样。但看他那么在乎这个小孩子上仙，说不定他求这个上仙会有些效果。
噗通一声跪地，单纯的山神将头抵在地上，扬声道：“求上仙发发慈悲，救救灵犀山！保护公主陵！”
话音刚落，他抬头恳切地看着边少泽，继而狠狠磕了几个头。
边少泽刚醒，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这个山神突然朝自己下跪磕头，像是有求于他……
在他醒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抬头看向陆少商，却见那人焦头烂额似的扶着头，脸上带着些许无奈。
边少泽讷讷问他，不明所以，“哥，到底发生什么了？”
陆少商垂眸看着边少泽，眼中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掩藏过后残余的狠戾，然而在面对边少泽的时候，又把这些情绪藏得不留痕迹，只是轻声说：“没什么，你一个小孩子别管这么多闲事。”
刚醒过来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慵懒，边少泽“噢”了一声，不再去问，只是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许磬。
跪拜在地上的山神心里咯噔一声，心渐渐凉了下去。
他有求于人并不代表旁人必须应下他的所求，这种两相情愿的事，就算对方不答应，他也没有资格去指责或怨怼。
缓缓直起身，模样年轻的山神欲言又止地看着陆少商，见对方眼中的冷漠明显，他眼中的希望逐渐变淡，最后拱手道：“打扰了。”
站起身拍拍破衣服上的尘土，脚步沉重地往山洞外走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陆少商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放在大腿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如今是有心而无力，如果一定要出手保护公主陵不被窃取，就必然不能带上边少泽，他绝对不能让边少泽陷入险境。
就在这个时候，边少泽靠在他怀里，抬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感叹于边少泽的敏锐，陆少商嘴上说：“怎么会……”
旋即选择搪塞过去，胡乱揉了揉孩子的头，站起身活络了下筋骨，说：“天亮了，我们该赶路了，得赶紧出山。”
他开起玩笑道：“这隆冬腊月的，再不出山就得冻成冰棍咯！”
边少泽给他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似笑非笑，“冻成冰棍好，我还能啃一口。”
陆少商照着额头给了他一个脑崩儿，“小兔崽子牙还没长齐，当心给你崩掉了！”
“崩掉就崩掉，反正也啃了你一口，不亏。”
陆少商一时哑口无言，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养得小崽子竟然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一边深深谴责不知哪个混蛋教坏孩子，一边又上手扯着边少泽的腮边肉，咬牙切齿道：“死小子志向挺大哈，都敢跟你哥顶嘴了，嗯？还想啃你哥？”
每当这个时候，边少泽都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在体型上这么吃亏，可有时候他又觉得顶着小孩子的皮囊还不错。
陆少商捏他脸也不怎么用力，每次都只是动作夸张。边少泽牛气得鼻孔朝天，因被扯着脸颊而口齿不清：“哼哼，怕了吧？我还有更远大的志向呢！你最好趁现在我还矮能多欺负两年就多欺负两年，等以后我长大了，受欺负的就是你了。”
这语气，这调调……陆少商总算知道他跟谁学的了。
于是在心里强烈谴责自己误人子弟。
罪过罪过，好好一个根正苗红的小少年，好的不跟他学，竟学些死不正经的！
他嘴里嘟囔着，“我身上那么多优点就没见你学……”
“我没发现。”边少泽抬头对他笑得人畜无害，陆少商狠狠打了个寒颤，连忙松了手。
回头假装恶狠狠瞪着边少泽，骂道：“混小子！”
用脚踢散了火堆，对身后说：“走了。”
边少泽颠颠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这一连几天都出太阳，积雪融化了许多，路也没先前那么不好走了，只是想要赶在年前出山，依旧困难。
陆少商也没这么赶着走出大山，只是觉得再留在刘家坳也毫无意义，于是昨日连夜带边少泽离开了。出了山洞又走了一段路，眺望着远方，层叠的山让人数不清有几重，山与山之间有悬崖，有溪涧，有山谷。高低错落，起伏有定，山脉绵长。
山与山之间连绵不绝，白雪掩盖下的山脉形成蟠龙之势，首尾相顾，周回关镇，盘根错节，是极好的龙脉。而公主陵，便建在蟠龙怀抱之处，风水气场极佳，旺子旺孙，能使皇室气运绵长。这一整条龙脉，龙首葬皇室贵族，龙尾埋重臣将军，守国土，保国运，护江山。
这龙脉是陆少商走南闯北无意发现的，穴也是他亲点的，若不是真被那公主的气节折服，他也不会插手这事。
只是时过境迁，百年过去了，王朝早已湮灭，帝王陵早就被一帮子土夫子打通了墓室，搜刮完了宝贝，留下的不过是些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的历史文献、一个时代的标志，等着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被考古队发现。
费尽心思寻龙穴安陵寝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到头来，气数该尽的，还是得尽。
唯一让他心有不甘的，便是外敌的觊觎，□□之物，永不外流。就是进了“自家人”的口袋，也不能上了旁人的展馆。
他忽然驻足，引来了边少泽的疑惑，“我们不走了吗？”
陆少商凝视着山脉，缓缓摇头。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龙脉一览无余，边少泽不懂风水，只是感慨大山的气派巍峨，于是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山神。
于是拉住了陆少商的手，开口道：“我们帮帮那个山神好不好？”
陆少商的后背僵了一下，微垂下眉眼，面带难色地看着边少泽，没有说话。
边少泽又抬起一只手，双手抓住陆少商的手，轻轻摇晃，略带祈求的眼神巴巴望着他，“我想如果不是特别困难，他也不会向我们寻求帮助。哥，我们要不要帮帮他？就当积攒功德。”
向来不会说软话的边少泽，有朝一日竟然会对着他撒起娇来。
陆少商心中有些惊奇，可他只是抿着唇，内心挣扎不堪。
在边少泽和灵犀山之间，他毫无疑问地选择边少泽，在旁人的安危和边少泽的安危之间，他的选择依旧不会变。自私这种事情，要学会面不改色坦然地接受，然而他活了几百年，到底没能将这块修成正果。
只能选择其一的话，他必然选择边少泽，哪怕天打雷劈他也得自私上那么一回。可如今是边少泽求着他……这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已经完全超出自己的预想了，不可掌控，无法拒绝。
见陆少商不说话，边少泽头一回把他的撒娇功夫发挥到了极致。
“哥哥哥哥哥~好不好~”
“你看，拯救灵山，保护什么公主陵，是非常非常大的功德了，能救万千生灵于水火中，而且那个山神也不必再担忧什么了。好不好？”
边少泽眨眨眼，面带讨好地望着陆少商。
陆少商发觉这孩子还真是会抓人心思，他吃这一招吃得透透的，边少泽就把这招用得炉火纯青。
最后只好点头答应，弯下腰道：“你要记住，凡事只要你开口，你所想的，我都会答应你拼尽全力去做。”
可你不要因此后悔。
后边这句堵在喉咙里，陆少商没说。
边少泽听他语气认真，便郑重点头，“嗯！”
陆少商抽出手揉了揉他的头，没再说话，而是带着他原路返回。
撒娇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边少泽觉得这招在陆少商面前还是蛮好用的，以后也可以多试试。
他耳尖微红，虽然几百岁的人撒起娇也感到尴尬，但发觉陆少商特别吃这套，心里还是有些窃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