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东西叫做墨菲定律。
大意是：当你担心某个概率很小的糟糕事件是否会发生的时候，一般这件事情真的会发生。
江雪明恨不得回去阻止那个就在刚才想要出去走走的自己。
青年公子腰佩长剑，骑在马上，踏着满山红叶而来。
他长相很好，若是重一分则粗鲁，若是轻一分则空虚。见到了江雪明，他轻轻偏了头，好似想要说什么，然而言语到了唇边，却都欲吐不吐。终究，这些话语也都化为夕阳垂落进他眼中的那些细碎光辉。
弯腰捻红叶的闺中小姐正韶华，袖下的那双皓腕若凝霜雪。
她的长相不浓不淡，带着清浅的人间烟火气，是凡间女子刚刚好的模样。
这便是江雪明与虞徽的初见了。
虞徽走到江雪明身边翻身下马，从树下一层积叠的红叶间捡起一枚古朴不似今朝物的铜钱。长羽连忙接过那枚铜钱，给他系紧腰间的钱袋。
江雪明扯着阿绫轻轻往后退了一步，侧过身去避让他。
然而虞徽却不知避嫌似地将双眼紧紧钉在江雪明的身上，直到长羽已经给他系好了钱袋，才转身离开。
还没等江雪明松了一口气，他忽然又回首：“小姐发上的簪子，真俊。”
这句话实在是冒犯极了，登徒子极了。
江雪明站在那里，边上阿绫扶着她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小姐会说些什么？小姐该说些什么？
阿绫见到未来的皇子姑爷真的出现在面前，还对着小姐说这般混账的调戏也似的话，平日里头多少伶牙俐齿都不知道怎么用了，只好竖起耳朵——
结果便听得她家小姐垂了眸子，微启朱唇：“好马。”
阿绫：“……”
江雪明：“……”
长羽：“……”
虞徽：“……”
这两对主仆合计四个人都……被这句话定身了似地定在这里。
江雪明几乎想要捂住额头：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呢？果然应该是那个画师画马比画人要精细用心得多才导致的吧？见了真人开口就是一句好马什么的……
算了算了，散了吧，我觉得我的婚事彻底完蛋了。
“你喜欢它么？”虞徽抚摸了一下乌云盖雪的鬓毛，眼底带了笑：“它也喜欢你。”
乌云盖雪温顺地靠在他身边，从鼻孔里喷出了两口气。
“小姐……幸会。”
他笼在袖中的手捏紧了那枚由于深藏叶底而有些冰冷的铜钱，其他的便再也说不出。
江雪明只见虞徽就如是简短地说了一句，便翻身上马，踏着红叶离去。
那的确是一匹好马，载着它的主人在松散的干叶之间稳稳地缓缓而行，并不将灰尘踢得满山都是。而与它同行的那对主仆转了个弯，便不见了。
“……”江雪明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小姐叹什么气呢？”阿绫倒是一副心情激动按捺不住的模样：“我瞧那位的模样也是配得上我们小姐的……”
江雪明瞧着她这模样忍不住要笑她：“阿绫只见眼前好。我也见得他好，只是正因此才要叹气呢！我这位未来的夫君倒是很有骗小姑娘的资本……我却是担心啊，日后等我嫁进了他家的门，不知道要应付多少狂蜂浪蝶。”
“这倒也是……”阿绫的脸苦下来，这么一说她立刻便开始翻翻捡捡虞徽刚才的各种行为，从里头机关枪似地挑他的错处：“真是好不知检点一男的！见到小姐就盯着小姐看，还笑，说那许多混账话……”
“哪里又‘许多混账话’了？”江雪明失笑。
“且让阿绫我来数数：‘小，姐，发，上，的，簪，子，真，俊’，足足十个字了！还不算多？”阿绫掰着手指，说完这话她自己也知道是没道理极了的，忍不住与江雪明笑作一团儿。
笑着笑着，江雪明忽然道：“不是九个字么？”
阿绫“啊”了一声，左右数了数果然是九个字，自己也傻了眼：“我怎么数出的十个字？”
两人遂又笑。
这少女们清脆的笑声一直隐隐传到禅房外头去，崔晋亭提着药箱，原本想叩门，终究却住了手。
“主子？”他那小药童名唤川乌，原本正打算一马当先上去叫门，此时此刻见他主子似乎是不打算喊门了，也讪讪地缩回了手：“这……”
“不去了。”崔晋亭别过脸去，往斜处里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人生欢喜能几时？我们这种行医的人去扰人欢乐是讨厌之中的讨厌，叫那原本开心的人想起自己的病来……”
他这一声竟似是冷笑了，也不知在笑谁：“何苦呢？”
“主子你又说这样的话。”川乌耸耸肩：“你说与我听，我是不明白的，岂不是白糟蹋了。”
“你……”崔晋亭轻轻哼了一声：“你当然不明白。”
这么说，他倒是试图给川乌解释：“人间三大喜你可知？”
“这当然知晓。”川乌懂了：“吃得饱，睡得香，想得开，主子你是说这个？”
崔晋亭：“……”
他本想说的是：‘洞房花烛夜不过是一夜，金榜题名时不过是一时，他乡遇故知不过是偶然知之’这些事情尽是短暂易逝的。然而叫川乌这蠢童一堵，实在是说不出。再一想又觉得川乌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便问道：“谁教你的？”
“胖梨子。”
“什么？”
“山寺门口那个乞丐。他胖得像个梨子，大家就叫他胖梨子。”
“……”那倒是真的吃得饱睡得香想得开。
崔晋亭叹了口气：“川乌，我叫你背《千金方》你是一刻也不肯，倒是天天和那些闲人玩。你又和那些闲汉赌钱了吧？”
川乌便不回答，只遮遮掩掩地嘿嘿笑。
崔晋亭实在是厌了他这模样，便不再理他，扭头便走。
那头京城，千重宫墙里，穿着道袍的清瘦男子正坐在一道珠帘前，捧着一卷《上清河图内玄经》缓缓读道：“九皇君、九夫人，是九气之魂精，九天之魄灵，九皇之妙象，九化之威神。男女学道，佩带醮之，出入往来，坐卧思真，忧恚疾厄，救病扶衰，修身济物，常存识之，灾消祸散，享福通神。有急之日……”
帘内人轻咳一声。
韩楧便不读了，合上书卷，望向那帘子。
帘中人含了笑道：“韩卿，今日便读到此处吧。”
“陛下不喜欢这卷经么？”
“是韩卿不喜欢才对……”帘中人正是当今这天下的主人，手握万千人生死的帝王。只听得他在帘中笑叹了一声：“韩卿遇到喜欢的经书，朕咳嗽不咳嗽，韩卿都是听不见的。”
“那陛下生了小臣的气了么？”
“生气如何，不生气又如何？”
这种问题韩楧已经回答了无数次，奈何今上总是问了又问，他只好答了又答：“陛下若生气便随心所欲，陛下若不生气便随心所欲。”
“你总是这样答。”这个回答也是注定了的。
然后韩楧便应该离宫了。
然而今日却与往日不同。
帘中人缓缓拨开面前的珠帘：“我瞧着这些日子，韩卿清减了不少。”
“哪有？”韩楧摇了摇头：“小臣……”
“你可否莫要这般说话？”那帝王不赞成地摇了摇头：“我都已经我来你去了，你还是小臣来陛下去的，是不想让我接近仙途么？”
韩楧一声苦笑：“仙途渺茫。陛下是真龙天子，已经承载了天下最强的气运，又何必求仙？”
“朕就是要求仙问道，他人能奈我何。”珠帘后显现出的那人年近半百，虽然保养得当，容貌英俊如昔，然而鬓角却依旧有了几缕白发：“人寿有时尽，仙寿无穷极。谁人不想长生？”
“长生却是苦的。”韩楧答道：“小臣早与陛下讲过，长生便如长死。”
“朕是天子，何物不得。”皇上道：“惟不得仙与佛之长生。韩卿你不得长生便说长生苦，实在是没有道理的。”
若是江雪明见到这一幕，便知道她阿爹实在是每天都在和一个有理有据的杠精讲话。
偏偏皇上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杠精。
毕竟天下只有他去抬别人的杠的份儿，哪有人敢和他抬杠？他自觉自己讲得实在是非常有道理的，然而韩楧却不管他的道理，心平气和地端坐在那里，清风拂面似地一笑。
“那便没有道理吧。”他答道。
这样一来，天就给聊死了。
若是寻常的话，天聊死后，陛下就应该撵韩楧走人了。然而今日他却没有，想了想后自己屈尊换了个话题：“韩卿，你那养女的身体如何了？”
“陛下怎地忽而问起她来……”讲到这里，韩楧倒是有了几分凡人样子，也食人间烟火了：“小女原本有些不好，谁料到在延泊寺将养两日，倒是好转了许多。”
他话是如此说，心中则万分警惕，生怕这没谱儿的皇帝做出什么没谱儿的事情来。
好在皇上没说什么奇形怪状的混账话，只是例行嘲笑了他两句：“韩卿不得仙道果然是心有挂念。朕但凡提了韩卿你那养女几句，你说的话都要多几个字。”
“小臣早已说过，此生并不图求仙道，只求一个从心所欲。”韩楧不禁笑了：“韩楧自幼亲缘浅淡，道缘浅薄……便是到了如今，身边也就只有这一个养女，和她相依为命十余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我心中不在意她几分，还能指望谁在意她？”
“她倒是有人在意。”帝王坐在那里，不知听了这话想到了什么，没头没尾地叹道：“谁在意朕？那些个什么功啊，名啊，什么富贵啊，荣华啊……朕都能给！可是谁又在意朕呢？谁在意的是朕呢？”
韩楧不答，他也无法回答。
帝王也知道他不会回答。
“朕把这江山一望……”于是他便不再说下去，只是笑道：“明儿韩卿读个喜欢的经文给朕听。三千道藏，何时何日听得完？罢了！罢了吧！”
韩楧一诺，由守在门外的张英公公出去。他走到了门口，忽而听得殿中帝王问他道：“韩楧，北地下雪时，人畜皆能掩埋，是真的么？”
“是真。”韩楧答他，回望那巍峨的殿宇。雕刻辉宏的五爪蟠龙缠绕在柱上，上头盛放着的是沉重的夕阳落日。
他回想起自己与这殿中的天子的相处时，总有些惊心，然而每每畏他，惧他，想要往后退那么一步——却不知为何被钉在了那里似的做不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