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沌沌到了夜半,听着寺里子夜时那小钟敲了,江雪明才惊觉已是太晚了。
她开了小门一看,外头耳房里侍女阿绫已经睡得香甜,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落叶被风吹起时细碎的沙沙声。
……
站在这里吹夜风也不是个事儿,在古代,一场风寒便能要了一个人的命。江雪明不敢赌这个命,连忙关了房门躺到床榻上去,心中尤是乱七八糟。
历史云雾遮掩下的平朝……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自己要嫁的那位六皇子,又是什么样的人?
在榻上又辗转反侧了好些时候,累到了极点的江雪明才沉沉睡去。
这第二日醒来,却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只不过……江雪明是被一阵吵吵嚷嚷闹醒的。
虽说她还没完全清醒,然而她侍女阿绫的声音便已经钻进她的脑仁儿:“崔郎中!我阿绫今天倒要和您说说理!我家小姐病还未好,崔郎中便急着去给别人看病,真是妙手仁心呐!只是不知道这妙手仁心是为了什么?为了延泊寺这群大和尚说你的好话么?还是为了那些个酬劳……”
听着那尖酸刻薄的话,江雪明只觉得头更痛了。
她匆匆打理好自己,穿了绣鞋便跑到门口。只是单单是跑了这两下,江雪明便感觉眼前一黑,趴在了门框上喘了两口气这才缓过来,伸手去拉阿绫的袖子。
阿绫做江雪明的侍女,已经有十年多了。十年多——十年多前,韩楧还没发迹呢!曾经共苦过,不说江小姐,便是韩楧也珍重她。真心要用真心换,阿绫对相依为命的这父女两个主子更是全心全意。
她年纪比江雪明大,手脚又麻利,简直是样样都好,平日里头的脾气也是极其谨小慎微的,真不知为什么今日里会和崔郎中吵起来。
崔郎中倒也不言不语,说话的是他的药童。
这边江雪明才扯了阿绫,那头又听见那个小药童大声回敬道:“我家公子就是妙手仁心,怎么,你见不得?要说贵女啊,我家公子见得多了!就连上头圣上的金枝玉叶也不是没见过,就你家小姐金贵?那个小和尚落湖呛了水,要是我家公子不去,那就是一条人命!我且问你:这条人命要是没了,你家的小姐敢不敢担这罪孽?”
“呵!你倒是伶牙俐齿。”
阿绫见过多少风浪!
当年在韩家,那些个说闲话的丫头们的嘴啊,比这小药童要毒七倍都不止,更不要说那些碎嘴的婆子们。因而,此时此刻阿绫根本便不怕他这三言两语:“要钱我们小姐家也有,要命这里有我阿绫六亲断绝一条,要是你非要我赔我就赔,你且来拿吧!”
江雪明扯她也扯不住,只得叫她把话说完了:“你来拿我的命呀!我化成厉鬼也要来问你,你主子丢下我家小姐的病不管不问,去给那群大和尚开义诊,是几个意思?今日我家小姐身子不舒服,我请你们进来坐坐,略微等待一下,没想到茶泡完出来您主仆大驾便不见了。当真侮辱人!”
崔晋亭此时此刻才抬起头来。
他大约二十余岁,长相平平无奇,唯有那双黑若鸟雀的眼很是有神。
“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对。”
他把自己的药童往身后一拨:“我这药童儿从小跟着我,是个向来说话都没个分寸的。要不是江小姐雅量,也不至于这么放肆。”
阿绫冷哼一声。
这人把江雪明推得高了,江雪明便没办法拉下面子去寻那小药童的麻烦。刚才一直装死不出声,见到小姐来了才开口,果然不愧是太医院文院判的关门弟子,先不说医术如何,圆滑上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哪里是我雅量了。”江雪明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垂下眉低声细语了一句。
这桩事还得从头说起。
原来却是圣上从韩楧那里听得:江小姐因着这门亲事欢喜忧虑的病了。这病的是自己亲子未来的正妻,做皇上的到底也是个做父亲的,于是便破例赐韩楧拿了他的牌子,去太医院给江小姐请个御医。
而寻常的太医,韩楧是看不上的。他知晓文院判本领了得,便欲去请他——然而文院判贵为太医院杏林国手,当然是走不开:妃位上的娘娘便只是头疼脑热他都得去,若是找不到他人,这怎了得?
然而他也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且本与韩楧关系也好,便叫自己最成气候的关门小弟子崔晋亭揽了这活儿,一是给韩楧面子,二来也是让崔晋亭在圣上面前露个脸。
哪知崔晋亭来了,江小姐的病未见有什么起色,倒是先见他在延泊寺里搞了义诊,如今延泊寺的和尚不管心中怎么想,若是提到了崔郎中,那口中是人人都得赞他一个“好”字的。
……江雪明心中先对他存了两分厌,觉得他是个庸医,此时此刻更是有些不喜。
倒不是说什么尊重不尊重的,而是原本……原本的江小姐已经病没了。她江雪明借尸还魂,还不能替这身体的原主生生气么?这郎中,口口声声要救什么小和尚,那江小姐这一条命,他要怎么赔?
她心中有些怀疑崔晋亭,揣度道:“这人精里头打滚出来的太医,是不是为了靠义诊刷自己在延泊寺僧众间的名声,这才故意拖着江小姐的病情的?他却不知道江小姐底子太弱,根本拖不得。这么说来,他这一下捅了大篓子,更要靠名声救命,不管江小姐死活倒也讲得通。”
“如今我替江小姐活着,倒是便宜了你名利双收。”这么一想来,崔晋亭简直面目可憎了。
江雪明本正心中堵得慌,发誓要报了这个仇,可正这时,她忽然听到那些和尚开始念早课。
木鱼声一敲,心也静下来,便宛如一瓢凉水从头上浇下来似的,敲得她刚醒的脑袋也清醒了:“这不过是我的臆测。捉贼尚且要见赃,若是因为江小姐之死便不论三七二十一地把脏水往郎中身上泼,我和现代那些医闹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一想,又要从长计较。
崔晋亭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江姓的小姐神色变了又变,想了想认为自己是惹了她不快了。不过他知道江小姐的性子好,听她果然是打算把此事糊弄过去,捏着的心便放下来,轻轻一颔首。
只是……他才待要说什么,未料被江雪明抢了先。
原来江雪明刚才那句话还未说尽。
她浅浅淡淡地抿嘴笑笑,温声细语道:“佛家不是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命关天的事情在前,倒该我来赞一句崔郎中果决呢。只是那位落湖的小师父如今可大好了?我有心去探望一下他,又怕我给他渡了病气……”
崔晋亭一愣。
很快,他垂下了头,低声答道:“他还不大好,小姐若见了他……才要被他渡了病气……还是不去了吧。”
江雪明神色有些失落地轻声“哦”了一下,转身进了禅房,文文静静地在前厅里头的胡床上坐着:“阿绫,把崔郎中让进来。让客人在外头站着,算什么回事?”
阿绫冷冷地斜着眼睛看了那小药童一眼,低眉顺眼地侧了身:“崔郎中,请吧。”
气氛有些尴尬。
江雪明垂眸不语,挽起袖子把手腕搁在垫着鼠灰色绸子的小案上,等着崔晋亭给她把脉。
崔晋亭按住了气呼呼的小药童,眉眼依旧平静无波。他手指修长纤细,大概是总要弄些药材的缘故,指甲有些苍白,是行医人的手。
“小姐先天不足,这一次风寒来势汹汹,虽说现在似乎好了,却烧空了小姐的元气。”过了半晌,他松了手,刚想从药童提着的药箱里拿笔墨纸砚开新药方,却发现阿绫已经在旁边铺好了笔墨纸砚,甚至端上了两杯茶来。
……他从善如流地接了笔墨纸砚过来,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道:防风桂心通草茯神远志麦门冬甘草人参白石英(各三两)。上九味为末,白蜜和丸……
写着时,崔晋亭注意到那两盏茶用的茶叶是上好的郁桐云雾,还是新茶。
茶叶最好清明前后采摘炒制,如今已经入了深秋,哪里来新茶?
他转念便想到了:听闻郁桐有一处深山温泉,专门为皇家提供一年四季的新茶。山中气候寒凉,温泉却是火热,茶树种在其中,总有可以炮制新茶的新叶长成。江小姐的养父是随伴御前的韩楧,圣上赏他郁桐云雾的新茶,倒也是情理之中……
今天早上那叫阿绫的侍女却不是用郁桐云雾的新茶待客。
而现在却用了……
这便是无声地与他表示:“我家小姐你莫要随便欺辱,否则你也讨不了好”的意思。
崔晋亭想到这里,思绪不禁一凝,无意识之间蘸的墨便多了一些,“啪”地从笔头滴在洁白的宣纸上,整张纸都没法用了。
他抬头看阿绫,阿绫宛如雕塑一般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神色木讷,若无其事地将脏掉的宣纸收起来,换上新的宣纸。
……
“所以说……那位六皇子被封为南王?”江雪明感觉自己呼吸不畅,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可能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南王……南王……他,他的封地在哪里?”
“郁桐那边。”阿绫也很不满于自己小姐未来夫婿的封地在如此偏僻的南部山区,因而没有注意到江雪明的神色实在是太过于诡异:“那边的湿气那么重,看来要多带一点辛香料过去……”
平朝,南王,郁桐。
平朝只有一个王爷被封在了当时还属于偏远南部山区的郁桐郡,那就是南武帝虞徽。
南武帝虞徽。
娶了自己外甥女当皇后的……恋爱脑。
……
江雪明的脑海里好像有一千个她闺蜜在说话:“我和你说,我终于注意到南武帝‘隐皇后’的存在了!不过这也不能怪我,演她的女演员长得不太好看,人设也不是很好,而且就出场了半集就死了……”
“出场半集就死了……”
“半集就死了……”
“就死了……”
“死了……”
“了……”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江雪明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以后的丈夫是一个盖世恋爱脑,尽管他现在只是一个没人看得起的皇子,但是他会成为天下的主人,开启一场锦绣繁华盛世,他会明媒正娶我……
但是……根据史书记载,我只能活半集了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