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半个时辰前，吴正已派出家仆急寻吴酉忠与吴辰良。他担心两个儿子因为羽灵之事去闹事，然而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贺若飞看到吴老爷顾不上瘸腿急急赶到院中，张口就是“酉忠呢？酉忠！”，便道：“酉忠来了！羽灵呢？”
吴正一眼看到了棺材，双眼瞪圆，颤声道：“你…你不会……快！快把棺材打开！！”黑衣汉子们依言。他“哇啊”一声，捂住心口倒了下去。家仆们手忙脚乱地拥上。
贺若飞冷冷看着，忽然大喝一声：“吴羽灵呢！”
众人吓一哆嗦。“服、服毒自尽了！”有人哭道，“你逼死我家小姐，杀了我家大爷，还想怎样！”
“那抬出来。”他双目一瞪，亮出宝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衣汉子帮着家仆从别院抬出一块床板——寿衣还没来得及换，被白布盖着，放到了他脚边。
他没低头去看，又冰冷地问：“吴辰良呢？不回家看看么！”
众人都说不知……正此时，吴正悠悠转醒，大家赶紧把人扶入藤椅。吴老爷驱开家仆，爽快地问了：“你是…我仇家吗？！”
“哈哈！”他直接回道，“在下，贺若飞便是，又道是个，无情判官。”
“不曾听闻！”吴正怒道，“吴某此生忠正，问心无愧名里的‘正’！岂容你个小儿，自称判官，寻我自娱自乐！拿剑来！！”
“哦？呵呵……”不得不承认，某一瞬，他还真的被眼前这位长者所言的“正”字震到了，气势头一次被压到成了“小儿”？
吴夫人含泪抱出了吴正那把多年没拔出过的剑，没人磨，刀口竟有些锈迹。
“您何苦与我动手。”贺若飞笑道，环视一圈，“这里的各位便是见证，我若判错，自还命来。”
“你说！”
“事主，叫齐永明，宗亲大将军齐芳的后人。”
吴正一愣，怒道：“绝无可能！！”
“你吴家本是齐家世代家仆。”贺若飞缓缓开口，“你年少时被齐芳将军喜爱，他视你如亲子，见你天赋异禀还送你问高人学剑。你二十岁归来，齐将军又亲自带你征战沙场，提携你入行伍，直接官至八品！自此你自立门户，这便是现在吴家的开始，可有错？”
“无有。”
“三十年前皇子争储，宗亲大将军被卷入其中，理公即位后，以谋逆之罪诛其九族。你就是那个追诛其族的索命官！可有错？”
“……无有！”
“哼！齐将军么孙，当年还未满月，那个，你千叮咛万嘱咐的‘六指小儿’，还记得吗？有人，剪掉了他多余的脚趾……”
“于是，我便道，足有血口小儿便是！都记得！因此，一个都没有落下……”吴正颤声道。
“好不要脸！”贺若飞眯起眼，“说‘忠’？那你就该像你父亲一样殉主！说‘正’？那你就会去弄清真相，决心放他孙儿条生路！但你，为了避免被牵连，甚至为了诛杀有功，赶尽杀绝！然而，天助之，‘足有血口’的小儿，没有真死！”
“胡说八道！我亲眼见他被…剁了头！”
“他的亚父，叫许操。你大概是记不得了，他是齐家的教书先生，应该也交过你写字。正是他，冒着连坐的风险，花尽家财买通了一个狱卒，把人偷换了出来……”
吴正脸色发青。吴夫人已泣不成声：“那他…现在在哪儿？！”
贺若飞没理，继续道：“许操带他逃走不易，一路上九死一生，最后在边陲乞讨过活。有幸遇到了一位长年在那边做倒卖生意的商客，此人入过行伍，正好是齐将军军营里的一名回乡兵士，他收留了他们，还带着他们做些生意。今年春，齐永明送走了许先生再无顾虑，托人寻至我，欲买你命！”
吴正拧紧了双眉没再说话。
“你虽不是起手构陷之人，却是见风使舵，最毫不留情捅最后一刀的那一个！再算上齐家之前对你的种种恩情……在我看来，你小人罢了，罪不至死。呵呵，罪大恶极之人总难逃天谴，所以世间小人多呀……而像你这样的小人，又活得像个‘好人’，我就是要让你这样的‘好人’活得像个‘罪人’！”
“原来如此……”吴正弃了剑，颓坐入椅中，苦笑出了声，“这算是什么因果报应……齐永明在哪里！我要见这…孽畜！”
“他已自杀身死。”贺若飞微笑道，“不然银子不够。所以我带着这个。”言罢摸出个小木匣打开了放到了地里，里面竟是一对干瘪的眼珠和耳朵！“齐永明心愿可了。吴正膝下二子一女，如今还差一子。我也不想那样不讲人情……好吧，是想偷懒了。”他笑道，“您一定很乐意用自己性命来换他周全……”
“你见过事主本人吗？”
“见过一面。”
“是否，眼宽鼻塌，奇丑无比？！”
“……是。”
“看过他脚吗？双足小指根有疤？”
“当然看过！这不还取了乌珠和耳朵！”
“你且听好！”吴正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双拳，“三十余年前，宗亲大将军齐芳被传谋逆，却是因为他，太忠！太正！谁都想拉拢他，谁都没得逞，没得逞便觉得他是‘对方的人’？！构陷他的人，就是后来当上皇帝的那一个！何其之冤！！我从小受其疼爱，这个‘正’字，便是他给我取的，望我为人忠正！但忠正的结局究竟是怎样呢？当初他深得先帝信任，被封宗亲大将军，手握重兵权！可以说他想让谁当皇帝，谁就能当！有多少机会，可以弄死后来的元理公，都没那么做，就算后来知道是对方构陷，也没有！直到最后的最后，也是有机会……却是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往后到现在，三十余年了，元理公再到元惠公，人人都只道，先朝宗亲大将军齐芳，晚节不保，不忠不正？？”
“我当初成家立业不久，做不到像父亲那样随他们而去。而且我，也绝不接受这个‘忠正’的结局！！我本来多少会被牵连，但为了确保诛杀干净，没有冒名顶替，他们需要一个熟悉齐家的人督做此事，我便争取了这个差事！但我，是有私心的……”吴正扶住了额，“夫人当年刚好诞下一子，和‘六趾小儿’同岁，而且生得样同邪鬼让人厌恶，正好用来替齐将军么孙去死！我叫人偷偷剪掉齐永明第六趾，又挖掉了‘丑儿’脚趾根两块肉！我就是捉他们的人，换个人还不容易？然后又说抓‘足有血口’的小儿，装得一副尽心尽力的样子，更没人起疑！！但是你说后来许先生收买了狱卒……天意啊！那天我确实没去亲验…就是远远看着…是死了，没再管……”
“呵呵，做梦都不敢想，齐家么孙！成了我的儿子！！！”吴正再抬头时已老泪纵横，“当时就觉得，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有他就够了！要把他培养成才！他一定能像他父亲、祖父那样，成为将军！大将军！宗亲大将军！他是酉鸡生人，我又给他取了个‘忠’字……”
贺若飞定定地站着，听着，手脚发麻。
“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报应？”吴正望向他，眼中满是迷茫与绝望，“今日，来了一位，判官，‘丑儿’买命，是杀了‘他自己’吗？！！！是因为我？！！我到底……”
贺若飞转到棺材前，猛地推开盖板，扒下鞋袜，两足末趾根部果有畸形，相比当初他验‘丑儿’，摸过去还能摸到一小节异骨！！……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
转到木匣那里道了一句，“事情，就是这样了。”折回吴正面前，“是我错了。”他跪了下来，“您不该遭受此罪！我还不了他们性命……只能以此谢罪！！”言罢便要横剑自刎。
吴正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但你，到底何罪之有？‘比武招亲’本就是我家提的，是我，当众认了你。羽灵，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自吞苦果！酉忠，因为她寻你武斗，技不如人死了。你跑过来和我理论了一番，发现是个误会？也没有真的伤害辰良。何罪之有？我白要你这条命又有何用！！”他猛一挥手，“你走吧！记住！从今以后，别再出来玩儿了！！！”
“我……”贺若飞惊到说不出话，惭愧又羞愧——像他这样的“恶人”总自诩是个“好人”，这是要让他这样的“好人”……活得像个“罪人”…吗？
但就算这样，他其实还是有对不起的人的，不过，就只剩一个了。
本来还想，模模糊糊地混过去，还给她。
摸到怀中书信，终于痛心疾首起来。如果那天晚上他就过来，她也许不会死！可是当时他没有过来的理由！总不能是为了特地救她？“羽灵没有出尔反尔，不该自吞苦果！！！”他来到被白布覆盖的床板前，跪下，想再看她一眼！却发现，杀人如麻的那双手，原来也会颤抖！竟然没有勇气掀开……他知道自己掉泪了，慌忙擦一下！回身向吴正叩下首：“您若依旧认我是婿……我想陪她！！请您准了！！生不能在一起，便死在一起！！”
吴正一愣，不过此刻早已无心顾及：“随你……”他起身去捡‘丑儿’眼耳，再缓步走向那口檀木棺材，行至一半却又倒在了吴夫人怀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