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2年，盛夏蝉鸣，颜城盘龙山，39岁的张文翠挂了电话，脸上有笑容，但眼中也像是有泪。刚才那个电话是打给颜城教育查分部门的，查的是女儿的小学毕业成绩，这关系到孩子能不能上重点初中。
她考了第一名。整个颜城的第一名。独一无二的第一名。
张文翠青年丧夫，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很是不容易。而且颜城不算是发达城市，盘龙山更加落后，人们对单身女人苛待得很。受人指点只是一方面，而还有另外一件她认为更重要的事——她觉得自己要承担很重的责任。因为她不仅要像一个母亲，还要像一个父亲。
可是没有人是一生下来就会做父母的，张文翠只有这一个女儿，无从积累经验，所以她在为人父母这一堂课上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对女儿的管教很严格，对自己更严格。
她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有了缕缕可见的白发。
可如今，女儿在十二岁获得的这点殊荣，终于让张文翠在成为母亲这件事上，有了一个还算耀眼的成绩。
2、
卧室里，李沐书还在睡午觉，就被快步走进来的妈妈叫醒，李沐书有点不高兴，揉了揉眼睛：“怎么了妈~”
张文翠喜悦之情跃上眉梢：“沐沐你得了第一名你知道吗？！”
李沐书清醒了一点：“嗯？”
“你毕业考试得了颜城第一名啊妮妮！”
李沐书听清楚了妈妈的话，有点高兴。妈妈一向很严格，家里奉行的也是挫折教育，妈妈很少认可自己，她第一次见到妈妈这么高兴，所以她也高兴。然后又想成熟一点，所以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故作谦虚：“还好啦超常发挥~”但面颊已经因为控制不住笑意而变得红扑扑起来。
那天晚上张文翠给女儿做了一桌子菜，李沐书也坦然接受吃得开心。整个暑假，李沐书和母亲都在这种愉悦的氛围里相处。“好成绩能让一个铁血母亲无限温柔。”李沐书明白了这个道理。
母亲在村里溜达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引到自己女儿身上，别人自然而然就会夸奖。这时候张文翠就会抬手整理自己的鬓角，然后笑着说“哎呀~没有没有没有~也就一般水平~一般一般一般~”叠词的最后一个音调要上扬一些。
颜城的英语教育彼时还没有普及到小学，李沐书她们小学已经算是走在时尚前沿，也只是学过音标。所以李沐书那时候并不知道英语里有双重否定表肯定的语法，但她从母亲身上知道了中文可以三重否定表得瑟。汉语果然还是更加精深一些。
李沐书长大后回想，那个暑假她虽然高兴，但已经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可那应该是妈妈最高兴的两个月。毕竟后来的李沐书，没能把这种顶端优势延续下去。
2、
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个育才中学，颜城也有，并且是全市重点初中。李沐书自然而然进了这所中学。
报到的第一天李沐书还是有点认生，倒是母亲和其他家长聊得热络。聊着聊着大家就知道了李沐书是那个颜城第一名。于是都将自己的孩子介绍给这个厉害的小朋友。
所以那一天李沐书走的最多的流程就是先抬头对家长们打招呼“叔叔好！阿姨好！”，然后把脑袋放到平视的位置跟小朋友搭话：“你好。”
可以说是小学生大型交友现场，并且是尬交。
家长们喜欢和赞赏的同时，李沐书注定是不受同龄人喜爱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谁考第一都不服。李沐书在情商这个方面其实有点早慧，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同龄人的微妙的敌意。这让她觉得很幼稚，虽然她也只有十二岁。
成熟的李沐书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看一看他们班的男生谁长得最帅。
家长和孩子陆续到班级里入座，把孩子安排妥当之后，家长们就该上班上班去了。老师要大家做自我介绍。李沐书长得有点高，坐在后排，只能先安静做听众。
“大家好，我叫范如一……”
“大家好，我叫周成阳……”
十分钟过去了，李沐书只记得这两个男孩子，因为他们长得好看，初中新鲜人的社交也是很残酷的。
李沐书还在幻想范如一和周成阳两男争自己的偶像剧情节，前边传来的低沉声音打断了她：“哎！到你了！”
“啊？”李沐书愣了一下：“哦……哦。”
“大家好，我叫李沐书，特长……特长是画画……嗯……”
“哦！！！哟吼！！！……”李沐书还没说完，班里就一阵起哄声，这让李沐书觉得不舒服，不舒服到没有办法把话说下去。
班主任老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李沐书露出宽容又喜爱的笑容：“欢迎李沐书同学，请坐。”这让李沐书觉得感激。她重新坐到座位上，也没有心情继续幻想两个帅男孩，发着呆听完了剩下同学的介绍。
接下来是李沐书最喜欢的环节——发新课本。
这个环节是多么神奇。每个孩子在这个环节里都会洋溢起学习的热情，充满豪情，充满正能量。如果一个孩子，不喜欢新课本，那他要么注定不是学习的料，要么注定是一个天才。
而李沐书只是一个凡人。初中的课本和小学的课本长得不一样。封面上不再有卡通画，而是更贴合各门课程内容的简约图案，这让李沐书觉得很高端。她小心翼翼翻开新课本，在扉页上写下自己的班级和姓名——颜城育才中学，一年级一班，李沐书。
李沐书现在满怀壮志豪情，她希望立即开始上课，她的中性笔已经按捺不住了。
可老师说：“今天还有点时间，我们玩个游戏吧，脑筋急转弯，有题目的同学就站起来出题，如果有别的同学答上来，出题的同学就必须表演节目。”
李沐书从壮志豪情里抽离出来，头慢慢地低下，趴到了课桌上，她不想表演节目，所以也不想出题。
游戏开始，爱出风头的同学逐一登场。
“身份证掉了怎么办？！”
“捡起来啊！”
粗心丢掉身份证的同学走到讲台上用声音模仿了一个很长的屁，迎来台下同学的阵阵欢呼和叫声。
“小明的爸爸老王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什么？”依然是这个同学。
“当然叫小明啊~”
于是他又模仿了一段鸡叫声。再一次收获了同学们的欢笑。
这个同学又出了很多题目，也表演了很多一点都不优雅的口技。李沐书在诸如此类的节目里昏昏欲睡。
“一个人到了一家小酒馆，问老板要一杯水，老板突然拿起枪指着他，然后这个人说了谢谢，老板也放下枪笑了，这是为什么？”口技男孩再一次出了题目，这次不简单。他俯视全场，眼中有满是油腻的得意神色，李沐书很不喜欢很不屑。但这是唯一一个让她认真思考的题目。全班同学窸窸窣窣，却答不上来。口技男孩大笑起来，然后说：“我告诉你们吧……因为……”
“因为这个人在打嗝儿。”口技男孩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李沐书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女孩子站了起来。水手服，脸圆圆的，樱桃小丸子的发型，没有笑容，眼睛忽闪忽闪，一脸无辜。口技男孩恼羞成怒：“你！你你你！”小丸子不为所动，头发甩起来，把头转向男孩子的反方向，以示不屑。
“好了~”班主任老师笑着说：“今天也到时间了，相信大家也都熟悉一点了，放学吧，明天正式上课。不要迟到。”
“班主任老师好温柔啊。”李沐书托着腮，笑着望向刚才答题的女孩子的方向：“小丸子好帅啊。”
3、
大家都在收拾东西，李沐书的动作很快，她背起她的美少女战士书包蹦蹦跳跳的朝小丸子的座位跑过去。
李沐书当时有点胖，小丸子看到越来越近的李沐书，皱起了眉头，越皱越紧，忽然，她眉头舒展，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时李沐书也来到了身边。“弹力球？”小丸子把自己绞尽脑汁想到的绝佳形容词说了出来。
李沐书愣住了。她观察了一下小丸子，她头发有点黄，水手服里边的小胳膊小腿瘦到不行，皮肤很白。然后挑衅的仰起头：“黄豆芽？”
黄豆芽愣住了，不一会儿开始大笑，捂着肚子的那种，弹力球也跟大笑起来，眼角因为笑容挤出了眼泪。
“你叫什么名字？”李沐书率先冷静下来。
“付子约。你可以叫我药药。”黄豆芽自我介绍道：“你呢？”
“李沐书。”弹力球回答：“不过你为什么叫药药？”
“咳咳……”付子约清了清嗓子：“知道周杰伦吗？”
李沐书摇摇头。
“啧啧啧。”付子约表示了一下遗憾：“是个歌手。你会爱上他。相信我。药药~”说完摆了一个很奇怪的手势，看上去有点莫名的气势。
李沐书没怎么听懂周杰伦的部分，但她知道，“药药”这个名字，表态度。
4、
第一次月考之后，李沐书被班主任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知道这次考了多少名吗？”班主任王老师脸上的神情已经远不如开学时那么温柔。
“二十四。”李沐书小声回答。
“年级第五十六。下滑的有点多。”王老师叹了口气：“得抓紧适应初中的节奏啊。”
李沐书走出办公室，有点难过，自己还是挺努力的。可大家怎么都那么聪明。数学题好难啊。二元一次方程很容易就出错了，大家怎么都能做对啊。
……
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后，李沐书又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你小学毕业考试发挥的挺好啊。”王老师脸上已经渐渐看不到温柔：“三十二名，已经进入中段班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哦，知道了。”李沐书的小手又攥成一个拳头。
……
期中考试之后的月考，李沐书成绩又下滑了，班里四十名。这次王老师没有把她叫到办公室。而是会在班会上用她做例子：“大家在学习上一定要持之以恒，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像咱们班有些同学，退了就是退了，想再赶上来，就难了。大家知道了吗？”
四周有嘲笑的眼神投射过来，李沐书冷漠的低着头，如果有人看到她的神情，一定觉得她很像一只受伤的对人类充满敌意却不敢有动作的流浪狗。
班会之后还有一节自习课，课间十分钟，大家已经把班会的内容都忘了。但李沐书记得。她站在走廊上。
育才中学不大，但景色很好，教学楼周围种了樱花。一班在三楼，站在走廊上，刚好能看到樱花树最繁盛的部分。现在天气冷了，樱花早就已经凋谢，只有光秃秃的枝桠，这让李沐书更加觉得凄凉。
突然她感到旁边有人，转了视线，就看到付子约胳膊放在围栏上，脑袋放在胳膊上，李沐书赶紧把她胳膊拿下来。育才中学的校服很传统，就是蓝白相间，所以很不耐脏。
“栏杆都多久没擦过了，别蹭。”
“沐沐。”付子约认真的看向李沐书：“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你自己喜欢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在众多讽刺的眼光里，李沐书永远一脸镇静，但付子约的这句话让她想哭：“药药，你给我讲个笑话吧。”
“嗯……”付子约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从前啊，有一根火柴，他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头很痒，他就使劲儿挠，然后他就把自己点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沐书也笑起来，并不是因为这个笑话好笑，而是因为药药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小学毕业的题目，是真的真的很简单，仔细一点都能做对，我得第一名，并不是因为聪明。”李沐书从大笑之中慢慢抽离出来：“对于这一点我自己都承认了。但大家好像都不愿承认。我成绩退步这件事，就真的那么值得被讨厌吗？”
付子约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嘴唇动了动，又闭起来。
这时候李沐书却做作的用手挑了一下自己的马尾，把鼻孔对着付子约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深刻？像不像个诗人？”
付子约笑了：“像！”
李沐书和付子约并不知道，这样互相取暖的场景会频繁的出现在她们未来的生活里，初中生活因此变得漫长无比。
5、
“李沐书。”历史老师说：“你起来回答一下春秋五霸。”
“齐桓公、秦穆公、楚庄王……”李沐书结结巴巴：“楚……楚庄王……”周围没有人提醒，她望向付子约的方向，药药努力的给她递口型，可她猜不出来。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学的。”历史老师语气严肃：“坐下吧！好好听讲！”
李沐书低着头坐下，周围是熟悉的讥讽目光。
……
“李沐书。”地理老师说：“地中海气候的特点是什么？”
“地中海气候。”李沐书努力回想：“温暖……温暖湿润……”
“行了。再背背吧！”地理老师皱着眉头：“我讲过多少次了！这是期末必考题目！”
李沐书低着头坐下，周围依然是熟悉的讥讽目光。
……
“沐沐。这些题目你是真的不会吗？”付子约曾经认真的问过李沐书。
“就是不喜欢背书，不想背。”李沐书不敢直视付子约的眼睛。
“这样吧。”付子约笑了笑：“我们以后一起背好不好？”
李沐书其实很抗拒，她知道药药是好意，但她真的太讨厌这些阴阳怪气的老师了，根本没有背诵他们所教课程的欲望。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在一方主观能动性很差的情况下，两人一起学习的结果，就是双双成绩下滑。
初一下学期的期中考试，付子约的成绩从班级第七，下滑到了二十六。老师们开始轮流找她谈话，李沐书问过付子约老师跟她的谈话内容，付子约总是笑着说：“嗨呀，没什么~”
直到有一次，她们两个还是在走廊上互相讲笑话，路过的男同学中有初中入学时的那个口技男孩孙国强，孙国强看到她们两个说说笑笑，气氛融洽，开始一边笑一边大声说：“两个弱智在一起，只能变得更弱智！”后来他身边的男孩子也跟着喊起来：“两个弱智在一起，就会变得更弱智！”
她们当时还很小，会的脏话还不多，“弱智”这个词已经是非常严重的辱骂。李沐书又把头低了下去，付子约却咬着牙把头抬了起来。
“老师跟你说让你不要和李沐书在一起玩你为什么不听？”没等付子约发飙，孙国强就率先质问道。李沐书听到这句话，抬头看向了付子约，她有些意外，也有些难过。
“妈的关你屁事！”付子约恶狠狠地对孙国强说道，然后拉着李沐书走到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
李沐书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当时很流行斜刘海，李沐书也有斜刘海，刚好能遮住她的眼睛。
付子约看了看李沐书，又看向了樱花树，今年春天来的有些晚，樱花开的也晚。突然间，李沐书看到了隐藏住枝桠深处的一个花骨朵，于是雀跃的拉扯着李沐书的胳膊：“沐沐沐沐！你快看！”
李沐书抬起头顺着付子约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付子约却回过头来笑着看李沐书：“你看~樱花开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