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爱情的邹小姐》 第1章 我已经好久没有梦见苏悦生,梦里的他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混蛋。 穿着白衬衣坐在沙发上,修长的两条腿,西裤线缝熨的笔直,好似刀裁出来的两条线。太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笑的时候嘴角微斜,就像中风似的。当然这是我恶毒的污蔑,其实人人都说苏悦生长得好看,连宝丽都说:“哎呀苏先生真是像TomCruise……” 这种时候我总是挖苦:“原来姓苏的竟然长得像外国人?” “长得不像,气质像!气质你懂么?”宝丽斜睨我一眼,“说了你也不懂,你懂什么叫男人?什么叫气质?” 宝丽是一等一的红人儿,赫赫有名的“濯有莲”一姐,无数阔佬豪绅拜倒在她的裙角之下,江湖上盛传她“旺夫”,据说跟她好过的男人都顺风顺水,事业遂心。一时间汪宝丽三个字,竟然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越是忙,越是不耐敷衍,男人们偏以能带她出场为荣,一晚上下来,她各个包厢里停停坐坐,唱两支歌,喝半杯酒,光小费都收到手软。宝丽要是生在古代,包管比李师师还更像个花魁。 不过论起男人来,我通常对宝丽嗤之以鼻:“你又懂什么叫男人?什么叫长得帅?别看你是头牌,可我是老鸨!” 没错,我是老鸨,而且不是一般的老鸨。因为全城凡是数得上名号的夜总会,十有八九都是我名下的生意,最大的一间叫“濯有莲”,会员制,资格审查比高尔夫球会还要严格,外头将“濯有莲”传得玄之又玄,什么酒池肉林,什么纸醉金迷,其实不过因为是在郊区,自然占了一大片山林,青山绿水间,错落开去无数楼台。从外头看起来,和寻常度假村一般无二,若要论优点,自然是包厢里音响好,还有就是酒卖得贵一点。当初我还挺犹豫,因为管采购的阿满拿来的订单,那些贵得吓死人的法国著名酒庄一买就是数千支,好年份都是整年份的大手笔采购,这到底是打算开夜总会呢还是屯酒窖呢?迟疑的当儿,正巧苏悦生不高兴,看我拿着那张单子发呆没有理他,大少爷就更不高兴了,夺过单子瞥了一眼,冷笑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事,不过就是买一点酒,难道你付不起这点钞票?” 苏悦生只有生气的时候才讲上海话,一听他讲上海话我就知趣,满脸谄笑:“是是,方才我不过是在想,这些酒买下来自然没问题,不过要卖到猴年马月去?你也知道,那些人虽然有钱,可是真心不懂酒。” 果然大少爷心情好了许多,说:“暴发户,多订些拉菲给他们喝!” 阿满拿着改后的订单咕哝不满,直到我瞥了他一眼,说:“苏先生说,多订些拉菲。”阿满这才收敛些,苏悦生是老虎,人人都怕他,所以我狐假虎威。 濯有莲一开张就生意奇好,越是门槛高资格审得严,外面说法越是天花乱坠,再加上苏悦生有次正好在本城,恰逢他阳历生日——他们家的人,都是过阴历生日的,阳历生日不作数,不过狐朋狗友自然凑趣,怂恿他在濯有莲大摆宴席,一时间满城权贵,皆以拿到那张生日宴请柬为荣。濯有莲成了灼手可热的富贵显要之地,连我邹七巧三个字,也跟着大大的沾了一次光,人人都道素来低调的苏公子如此罕见高调的给我面子,可见我在苏公子心目中,非同一般。 濯有莲一举成名,贵是贵,贵得常常连我自己看到出货单,都要咬牙倒抽一口凉气,所以说人都是要虐的,贵成这样,却满城的有钱人都争先恐后来求一张濯有莲会员卡。 我从梦里醒来,一身冷汗,闹钟指向九点半,窗帘密闭四合,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双层玻璃隔开喧嚣的市声,纵然天早已经亮了,整个城市这时候已经上班上学,但对我而言,时间还早。做我们这行的,都是下午两点才起床。 我躺在床上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梦见苏悦生,因为今天是妈妈忌日。 妈妈死了也快十年了,我们老家的规矩,第三年忌日的时候把死者所有的东西都烧掉,然后才可以在坟前立一块碑,从此后这个人就似乎真正告别尘世,不必要再计算她的生辰死忌,也不必时时刻刻惦着去坟前磕头烧香。 我十分不孝,妈妈走之后的头七甚至七七,都没有去给她磕头烧香,那时候我病得很严重,差一点就死掉。等我从医院里出来,已经是妈妈去世大半年后了。 苏悦生带我去看她的墓地,妈妈就葬在城郊,在非常昂贵的陵园,我妈的墓地占据了特别好的位置,铺着黑白分明的大理石,像钢琴键一般,太阳晒得大理石滚烫,我把玫瑰放下去的时候,心里只在想,别把花烫坏了啊。 妈妈最喜欢玫瑰,花是我在最好的花店里买的,刚刚从保加利亚空运到,包扎的时候店员跟我搭讪:“这是要送给谁呢?” 我说:“我妈妈。” 店员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笑得两只眼睛弯弯像月牙,说:“那她一定开心极了!这么漂亮的花!” 我也觉得是,如果妈妈真的能看见,她也一定会开心。 放下那束玫瑰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哭,我都恍惚听见眼泪滴落滚烫的石板,“噗”得那一声,可是眼角干干的,我真的没有哭。 回去的路上苏悦生给我一套钥匙,说:“你那房子我让人替你卖了,价钱还不错,所以买了一套市中心的公寓,余下的钱,存银行了。” 我把胳膊肘放在车窗上,下巴就搁胳膊上,浩浩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妈留给我的东西其实不多,除了一大衣帽间的名牌衣服手袋,就是那套别墅了。现在房子卖了,衣服手袋都被苏悦生让人当垃圾处理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银行里还有一笔巨款,那也是我妈留给我的。不过钱不算,钱是什么,不过是户头上的一个数字。我六岁的时候我妈就这样跟我说过,这世上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比如快乐。 我妈这一辈子,不快乐。 我从来不想重蹈她的覆辙,可是我认识了程子良。 我妈妈听说我和程子良来往时,气急败坏打了我一耳光,那是我妈生平第一次动手打我,她说:“你怎么就不学好?”那一种语气里的心酸绝望,是比那一耳光打在脸上,更令我觉得难受。 那时候我还小,不觉得自己做错事,不知道这世间有人跟人,是天差地别。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早就已经晚了。 难得这么早醒,我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洗脸刷牙,牙还没刷完就接到小许的电话,小许的声音里透着几焦虑,劈面就说:“苏先生出了点事。” 我吓得一口牙膏水差点吞下去,赶紧吐出来然后问:“什么?他在哪里?” “医院,XX医院。”小许又赶紧叮嘱一句:“带几件他的睡衣来。” 我挂断电话就去衣帽间找苏悦生的睡衣,心急火燎拿了袋子装起几件睡衣,想想又将他的浴袍毛巾装进去,苏悦生很容易过敏,毛巾都用某个牌子,医院的东西,哪怕是新的,他一准用不惯。 我开红色的保时捷出门,大包的衣物搁在副驾座上,天气阴霾,透过墨镜,城市仿佛已经是黄昏。风把我的一头长发吹得乱糟糟,发丝打在脸上生疼,趁着红灯停车,我从包里翻出一条丝巾绑住头发,从后视镜里我发现,自己吸引了路上无数其它司机的眼光。 换作是平日,我大约会绑好头发之后,得意洋洋的转过身子朝围观群众挥手飞吻,不过今天没这种心思,小许说的不明不白,还不知道苏悦生出了什么大事,他要是死了,我可完蛋了。 紧赶慢赶赶到医院,直到进到病房才松了口气,因为苏悦生正在发脾气,还能那么大声训斥旁人,可见性命无碍。 他坚持要出院,医生坚持不肯,我到正好解围,院长和主任都认得我,对我讪笑:“邹小姐来得正好,劝一劝苏先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含着笑意,说不好奇是假的,苏悦生脸颊上一大块乌青,好像被人揍了一拳,苏悦生竟然会挨揍,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难道是他爹竟然亲临本地,演了一出闭门教子?又或许?是新女朋友彪悍泼辣,竟然朝苏公子脸上招呼?又或者他亲自遛狗的时候,被那条二狗拉得撞在电线杆上? 总之哪一种情形都让我觉得忍俊不禁。 小许及时打断我各种联想:“苏先生追劫匪,被劫匪打的。” “哦……”我忍不住揶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劫匪抢什么了,还用得上去追?” 几年前我下班的时候,被一个小蟊贼扎破车胎抢包,追上去之后挨了一刀,我举手一挡,结果把胳膊上划了一长道伤口,血流得吓死人,最后还进医院缝针了。苏悦生那会儿在意大利度假,国际长途还不忘兴灾乐祸:“劫匪抢什么了,还用得着去追?” 所以这一次我拿原话奉还,很意外苏悦生竟然没回嘴,反倒若有所思。我想他脑袋一定被劫匪打坏了。 没过几天就有风声传到我耳朵里,原来那天苏悦生追劫匪是英雄救美,有个女孩的包包被飞车党抢走,他正好路过追上去,飞车党骑着摩托被他逼进死胡同,他弃车下来跟劫匪徒手肉搏,结果在市民帮助下把劫匪送进派出所,自己受了伤。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被救的女孩名叫向晴,XX大学研究生在读,身家清白斯文漂亮的好姑娘,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公务员,朋友们提到她的名字与学校,都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一眼我。 我也装作蛮淡定的样子,回应朋友们的好心。 苏悦生这回是认真谈恋爱了,有人说他每个周末都去学校接向晴,还有人常常看到他跟向晴在公园里散步。据说两个人都拿着一支冰激淋,开心的跟孩子似的。 最后连赵昀都忍不住挖苦我:“你倒挺沉得住气啊?” “您这话说的。”我笑咪咪把醒酒器中的酒斟进杯子里:“哪桩事我沉得住气了?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脾气,买件新衣服都要当场穿走,我哪里是沉得住气的人?” 赵昀瞪了我半晌,才悻悻地说:“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赵昀跟苏悦生关系挺好,狐朋狗友里头他们俩走得近,不晓得为什么,苏悦生身边的人都喜欢我,大约是因为我好相处,能说能闹又不需要旁人额外给我面子,每次出了乱子我自己先找台阶下。我又放得开,经得起他们胡说八道,时日久了,没心没肺也是一样好处。人人拿我当兄弟,所以出于义气,赵昀替我担忧。 其实我跟苏悦生也是兄弟义气,没他们想得那么复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我只是没想到后来变成一场闹剧。 苏悦生有事要去趟美国,临走前特意约了我吃饭,我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过他,承蒙召唤,受宠若惊,连忙换衣服打扮齐整去赴约。 在席间苏悦生很慎重的介绍向晴给我认识,我捧着向晴那只柔若无骨的白晰小手,脱口说:“久仰久仰!” 向晴是个文静姑娘,不过赧然一笑,苏悦生瞥了我一眼:“胡说什么?” 我正襟危坐,苏大少爷将向晴托付与我,说:“我半个多月才能回来,你就在本地,多照应晴晴一些。” 我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向晴不过莞尔浅笑,苏悦生又细细叮嘱她不可吃辣,否则容易胃痛,又交待有要紧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美人如玉,我亦爱。 苏悦生一走,我就当起了超级保姆,派人每天送一份爱心汤去学校,以免向晴吃不惯外头的饮食,每个周末打发司机去接她回家,偶尔她也会发短信给我,大部分内容都是:“邹姐姐,我很好,一直都有课,所以不需要外出。最近也没有胃疼,你送来的汤和零食都已经收到,谢谢!” 我还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到苏悦生回来,结果有天我还没有起床,就接到赵昀通风报信的电话:“七巧,苏太太要来,今天下午的飞机,你可要提防一下。” 我顿时吓得瞌睡都没了,连忙爬起来,问:“她来干什么?” 赵昀很反常的顿了一下,才告诉我:“你不知道?程子良回国了。” 我大约愣了很久,过了片刻才听见自己干巴巴的笑声:“这样啊,那我回避一下吧。” 这世上有几个人我是不能见的,一是苏太太,二是程子良。尤其是程子良,一听到他的名字,我其实就想落荒而逃。 事实上我也落荒而逃了,我赶紧收拾东西住到山里去了。阿满家原来在乡下,阿满后来给父母就在山里盖了一幢楼房,前面是清江,后面是青山,院子里种满了枇杷树和龙眼树,别提有多美了。 我从前也跟阿满进山去,摘那满院的枇杷,拉一后备箱的新鲜蔬菜回城来,那是个桃源地,所以一有难,我就逃到桃源去了。 我连阿满都没告诉,自己开车进山。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高速公路两侧的梯田里,有农夫正在插秧,偶尔闪过一户人家,屋前屋后,都是一团团的绿树。一路走一路都是好风景,满山满谷的绿色。 下了高速还有两个小时的山路,开到阿满家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看着山凹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心情愉悦起来。我驾驭着轻巧的跑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每一次急弯,几乎有一种飘移的快感。这样奢侈的愉快很多年都没有了,虽然我是在逃跑,不过逃跑的过程,也尽量让自己觉得愉悦一些。 阿满的父母都认识我,对我的到来并没有太多惊诧,我偶尔也自己开车进山来摘菜,他们都是敦厚的老人,把我当邻人的孩子一样看待,并不因为我是阿满的老板,就会对我卑躬屈膝。阿满的母亲因为我的到来,去后院摘菜,说要炒腊肉给我吃。我跟她一起洗菜,然后做饭。 山间极静,尤其是夜间。满天的星斗灿烂,抬头可见。我们坐在院子里闲话,阿满的妈妈摘了一大盘枇杷给我吃,絮絮的让我拣绵软的果子吃。 “阿满也快三十了。”阿满妈不无忧色:“总不见他带女朋友回来。邹小姐啊,你是领导,你要帮忙操点心。” 我差点被枇杷噎住,好容易咽下去,只好讪笑:“好啊好啊,我会想办法给他介绍一个好姑娘。” 成天被人家邹小姐邹总的叫,连阿满客气的时候都叫我一声“邹姐”,我都忘了我其实年纪比阿满还小。 晚上我睡得出奇的早,也睡得出奇的香,连梦都没有做半个。清晨我被屋后山林里的鸟叫声吵醒,天刚蒙蒙亮,阿满家的窗帘是很简单的纯色棉布,阿满妈是勤劳的主妇,浆洗得干干净净。我从那窗帘的边缘盯着看,看天一分一分的亮起来,鸟叫声渐渐稀疏下去,换了屋后的公鸡来打鸣,喔喔喔,真的是唤人起床的好闹钟。 苏悦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和阿满妈在菜园里摘蚕豆,这季节蚕豆最好吃,炒出来又酥又嫩,简直入口即化,再过几天就老了,只能加调料水煮当五香豆了。我正欢天喜地摘着沾着露水的蚕豆,手机响了,苏悦生的国际长途,我不敢不接,好在现在通讯发达,山里信号也满格,通话质量非常不错。苏悦生问我在哪儿,我也不敢不说实话。 苏悦生很诧异:“你一个人跑到山里去做什么?” 我老实告诉他:“你家阿姨来了,我想左右闲着没事,进山来摘点菜也好。” 不可以把苏太太叫“苏太太”,我牢牢记得这忌讳。 苏悦生挖苦我:“原来你就这点出息?那个女人就把你吓成这样?” 我不吭声,苏悦生知道我当年在苏太太手底下很吃过一点苦头,而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跟继母对着干,这也是他当年搭救我的原因,不然我早就不知道烂在哪条阴沟里了。苏家人个个脾气古怪,苏悦生从来不肯承认苏太太也算苏家人,但苏太太我也惹不起。 我向苏悦生汇报,向晴很好,虽然我走开了,但我交待过阿满,阿满办事情,苏悦生应该放心。果然,苏悦生很满意我的安排,因为他没有再说旁的话,只说:“我大概得下周四才能回来。” 苏悦生难得跟人交待行踪,我都受宠若惊了,过了半秒才反应过来他当然不是向我交待行踪,于是连忙说:“我会告诉向晴。” 苏悦生大约心情不错,还跟我多说了几句闲话才挂电话。 我以为自己会在山里住几天,没想到下午就出了乱子,向晴在学校大门口被出租车给撞伤了,阿满打电话告诉我,我吓得连忙开车返回市区。 进城的时候正遇上晚高峰,天气闷热,漫天乌云,乌云压城城欲摧,衬得一大片水泥森林,格外压抑。大约是要下暴雨了,才不过六七点钟,天色暗黑仿佛已经是半夜,车都开着大灯,堵堵停停,高架桥上一条蜿蜒的河流。 我开着敞篷车,连呼吸的尾气都比旁人多,又担心天落雨,一路焦心急虑,好容易开到了医院,地下车库又全满,没有停车位。我跟保安套了半天近乎,他终于把我偷偷放到医生的职工停车区去,指给我看一个车位,告诉我说:“那是主任的车位,这几天他到外地出差开会去了,所以可以暂时让你停一下。” 我连声道谢,然后朝着急诊楼飞奔而去。 苏悦生曾经挖苦我,说我是他见过的,唯一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还能健步如飞的女人。我笑着说:“能穿十厘米高跟鞋的女人,个个都可以健步如飞,不过她们都要在你面前装鹌鹑,我不用装,所以你才看得到。” 一进急诊楼,就看到一堆病患在那里排队等电梯,我看了看排队的长度,决心还是自己从安全通道爬上去算了,反正只有七楼。 爬到二楼的时候,突然听到“咔嚓”一声,闪电似乎就近在咫尺,从楼道的窗子里映进来,把我吓了一跳。暴雨哗啦啦下起来。天早就已经黑了,雷声一阵紧似一阵。这里本来是安全通道,平常很少有人走,这时候空荡荡的更只有我一个人。楼梯间里很远才有一盏声控灯,不过因为雷声隆隆,所有的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每盏灯还是在拐角的地方,好远好远,那灯光亦十分惨淡,总教我想起一部恐怖片。我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开始唱歌。我一害怕的时候就唱歌,这大约是小时候落下来的毛病,小时候我妈忙着美容院的事,常常将我一个人反锁在屋里,我睡到半夜醒来,怕得要死,所以常常唱歌哄自己睡觉。到现在仍旧是这种毛病,怕打雷,怕得要死,于是唱歌。 我都不知道自己荒腔走板唱了些什么,爬楼爬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喘息未定,唱的自然难听,爬到快到五楼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楼梯上坐着一个人。恰好这时候雷声渐息,声控灯没有亮,我只看黑暗中一点模糊的影子,仿佛是个人坐在那里,我壮着胆子咳嗽了一声,声控灯仍旧没有亮。我连拍了两下手,声控灯还是没有亮,大约是坏了。正在这时候,楼外一道闪电划破黑暗,在楼道被闪电映亮的那一瞬间,我模糊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轮廓。 “风是你,雨是你,风雨琳琅都是你。” 当初张爱玲写胡兰成:“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那时候我还是文艺少女,把这句话念得滚瓜烂熟,有天狂风暴雨,程子良被堵在机场里,航班取消,我们两个隔了一千多公里,不能相见。打完电话又发短信,我把这句话一字字打出来,发给他看,他回复我的短信,就是这十三个字。 闪电早已经熄灭,雷声隆隆,灯光仍旧没有亮起,楼道里一团漆黑。我很鄙夷自己,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会觉得有人像程子良。刚和他分开的那阵子,有时候在大街上看到一个陌生人很像他,都会偷偷多看两眼。少女情怀总是诗嘛,何况是对初恋。 有人说初恋难忘,我想这也是因为一种雏鸟情结,第一次谈恋爱,痛是痛,伤是伤,甜是甜,酸是酸。网上有一张照片非常有名,一个老太太卖桔子,旁边纸牌上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甜过初恋”。 网友都是会心的笑,有几个人的初恋会是纯粹的甜呢? 这个长得有点像程子良的人也蛮奇怪的,一个人坐在楼梯里,难道说有什么伤心事?据说医院很多人跳楼,窗子都是焊住的,能打开的弧度非常有限,难道这个人是病人或者家属,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才坐在这里?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往上爬,琢磨要不要多事劝劝这个人,楼梯一级级,再爬几十步,就到七楼了。 我又上了几级台阶,那个人突然清清楚楚的叫了一声“七巧?” 我愣住了。 窗外电闪雷鸣,雨声如注。他也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久,他才说:“真的是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在轰轰烈烈的雨声里,断断续续似的,只有四个字的问句,听着并不真切,我觉得恍惚像是梦里一般。不,这绝不是梦,我从来不梦见程子良。 我跟程子良,没什么好说的,自从闹翻之后,也再也没有见过。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现在我想起来都还是一片模糊,当年他也对我放过狠话,我也说过特别狠的话,爱情这个东西很奇怪,也许到最后大家都是拿它做刀,捅得对方奄奄一息。我渐渐回过神来,不,这不是程子良,程子良不会在楼道里抽烟,也不会坐在楼梯上。他大约是在看我,我有点拿不准,我都没想过跟程子良再见面会是什么情形,我也没打算跟他再见,当初把事情做绝,不就是为了从此再也不见吗? 我还在惊疑不定的时候,楼道门突然被人推开,有人问:“程先生?你在吗?” 程子良转头答应的时候,我已经一鼓作气从他身边冲过去了。 我一口气爬上七楼,推开沉重的安全门,突然被水泥地和防静电地板之间几厘米高的落差绊倒。十厘米的高跟鞋,摔得我差点鼻青脸肿。路过的一个护士看见,连忙把我扶起来,我这才觉得自己背心里全是冷汗。刚刚那几分钟简直像梦魇,令我精神恍惚,原来真的是程子良?幸好他没有追上来,不然我这一跤摔倒,他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一直走到手术室外,我脚步还是虚的,有点踉跄,大约是刚刚那一跤摔的,可是如果真是程子良,他才不会追上来呢?今时今日,相见何宜? 我见到了阿满,他介绍主治医生给我认识,向晴被撞倒之后就近送到学校的附属医院,本来向晴自己觉得并无大碍,以为只是皮肤擦伤,后来阿满还是不放心,赶过去办了转院,一转院就检查发现内出血,脾脏破裂,刚刚做手术摘除了,幸好手术非常及时也非常顺利。 我跟主治医生聊了一会儿,看了看时间,美国东部还没有天亮,我决定暂时不要打电话给苏悦生,他一定还没有起床。 向晴麻醉还没有苏醒,我把病房什么的安顿好,又打电话给相熟的家政公司,要求安排一个有经验的做饭保姆,至于陪护,问护士长打听就可以了。等一切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我这才给苏悦生打了个电话,简单的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苏悦生大约有事正忙着要出门,听完之后很简单的答:“知道了。” 真是跟皇帝似的。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扭伤了脚,脚踝已经肿起老高,阿满诧异的询问,我说:“出电梯时摔了一跤。” 阿满坚持找了外科医生来帮我诊视,确认只是软组织挫伤,医生开了一些软膏给我,又叮嘱我用冰块冷敷。阿满开车送我回“濯有莲”,路上他突然问我:“邹小姐,您今天晚上怎么了?” “啊?” “我看您一晚上心绪不宁似的。”阿满说:“这事苏先生也不能怨您,您把向小姐照顾的很周到,车祸是意外。” 我还以为这些年江湖混下来,自己早就练出了千百层面具,甚至有时候面具戴的久了,还以为早就跟自己的脸皮浑然一体了,没想到身边的人还是一眼可以看透。我干巴巴笑了两声,说:“我不怕,苏悦生又不是老虎。” 阿满大约觉得我欲盖弥彰,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语气里透着心虚,干脆闭上了嘴。 濯有莲还是那般热闹,濯有莲的热闹是藏着的,内蕴的。偌大的大厅里,齐齐整整一排咨客迎宾,站在璀璨饱满的水晶灯下,个个都是玲珑剔透的人儿。客人们大多并不在大厅出入,相熟的客人都会提前预订好包厢,有的常常包下一幢小楼,自然从大门处就拐进了私密的车道,旁人连客人的车尾灯都见不着。 今晚生意很好,暴雨骤歇,路上交通不便,客人们都到的晚,这时候连主楼里的包厢都是全满。 说不自豪是假的,这里是我的王国,每晚流水般的花枝招展的美人们,看着就赏心悦目。 我回到办公室,陈规早就接到阿满的电话,远远迎出来,看我一瘸一拐的进来,连忙扶住我,嘴里直抱怨。陈规的抱怨也是亲热的,他应酬惯了客人,对谁说话都带着几分娇嗔的劲儿,对我也习惯成自然,翘着兰花指戳一戳我的额头,差点没把我戳一跟斗,他恨恨地数落我:“都伤成这样了,还来干什么?好好歇两天不成么?幸亏你是老板,不然旁人该怎么看我们濯有莲,还以为我们刻薄到连受伤都不准请假!” 我说:“上勤下效嘛,老板才不可以偷懒。” 陈规抿着嘴直笑:“哟,幸好我是不偷懒的,不然还以为你这话是敲山震虎呢!” 我顺手在陈规脸上拧了一把:“美人儿,我怎么舍得敲你?” 陈规白了我一眼,推开我的手,说:“你以为我是山?我是老虎!” 我哈哈大笑,扶着墙拐进办公室。 几天没来,积下一堆工作。我们虽然是捞偏门的,做的却是正当生意,而且沿用的是最现代化的管理,OA系统里一堆我要批复的邮件。 我头晕眼花回完所有的邮件,正打算在办公室沙发里盹一觉,陈规却又踱进来了,往我的办公桌前一坐,一手支颐,怔怔的看了我半晌,突然喟然长叹。 我瞥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陈规扭着身子,说:“邹小姐,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心里一跳,陈规说:“见不着他的时候吧,心里跟猫抓似的,见着他了吧,心里更像猫抓了。明知道他不属于你,你还是要为他伤心落泪。哭也是因为他,笑也是因为他,好多次都发誓要真的忘掉他,一转眼见了他,又马上欢天喜地。真是前世冤孽。” 我掸了掸胳膊肘上的鸡皮疙瘩,反问:“你又爱上谁了?” 陈规白了我一眼,说:“什么叫‘又’?说得我朝秦暮楚似的!这么多年来,除了他我还爱过谁啊?” 我诚恳的对陈规说:“陈规,咱们都认识十来年了,从我出道做生意,你跟阿满就和我的左膀右臂似的,离了你们两个,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你的感情生活,我也十分关心,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不过你的这段感情,我实在是不看好,还是算了吧!” 陈规喜欢的人叫齐全,齐全名字虽然古怪,长得却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而且齐家是本市著名的富贵人家,齐公子从来只喜欢美女,所以陈规注定就只是一场单恋。不过齐家也很给苏悦生面子,齐公子就常常来照顾我们濯有莲的生意,今天问都不必问,肯定是齐公子又来了。每次见到齐公子,陈规就长吁短叹,要嗟叹好久。好在他也只是单恋,从不骚扰齐公子,我觉得齐公子压根就没想到还有个男人苦苦的爱着自己,我岔开话题,问:“齐公子今天跟谁来的?” “今天说是替一位好朋友接风,好些人都在,加上招呼的小姐们,跟开派对似的,热闹得很。” 我说:“我扭伤了脚,不方便出面,你要是愿意,去替我送瓶红酒得了。” 陈规叹了口气:“那些人都喝醉了,闹腾得很,我也不愿意见。”话虽这么说,还是打电话让人去酒窖里取了一瓶红酒,亲自送过去了。 陈规就是这点好,公是公,私是私,虽然有些儿女情长,但从来不婆婆妈妈,他和阿满一个性子耿直,一个心思细密,所以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管人,一个管财,算是我手底下哼哈二将。 我在办公室里睡了一会儿,突然被敲门声惊醒,一个姓宋的领班怯生生告诉我说,陈规喝醉了,那些人还不依不饶,非吵着一定要陈规把我也叫上去喝两杯,她瞧着情形不对,所以来告诉我。 陈规酒量很好,只是一见着齐公子就三魂丢了两魄,怕是被人灌的不行了,这才没拦住人来找我。我刚睡醒,自己都知道这蓬头垢面的模样断不能见人,于是去盥洗间洗了把脸,又重新梳头,描眉画目一番,这才去“听江声”替陈规解围。 “听江声”是一幢独立的小楼,座落在离江最近的一侧,背山面江,五个露台全无敌江景,是“濯有莲”景致最好的一幢楼。我一进“听江声”,就看到一楼大厅沙发里睡倒四五个人,看来真是喝大了。 喝大了不要紧,这些公子哥还都有分寸,不会玩得太过份。二楼人声鼎沸,有人在唱歌,也有人在跳舞,陈规坐在沙发上,气色还好,就是眼圈发红——他喝酒从来不红脸,只红眼圈,这样子真是喝高了。 我一眼就看到齐全,今天齐公子也喝太多,神情都跟平日里不一样,一见着我,就笑嘻嘻的说:“老板娘来了……七巧唱歌是一绝,快过来,给大家唱一首!” 我本来扶着一个公主的肩膀,借着那几分力,笑吟吟说:“齐总饶了我吧,您瞧我这脚,肿成这样还来给您敬杯酒,就惦着是您在这里,不是旁的客人。您看在我这份诚意,就饶过我这伤残人士吧。” 齐全摇头晃脑的说:“不行!又没让你跳舞,我们这里有著名的男中音,来来,唱一首《因为爱情》!子良!子良呢?” 有人答说去洗手间了,我笑得牙龈发酸,说:“齐总唱歌就挺好呀,要不我们俩唱一首?” “不行!”齐全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我得介绍一位新朋友给你认识,程子良!程子良!你肾亏啊?进了洗手间就半天不出来!” 有人远远答应了一声,齐全兴奋的向他招手:“快来快来,我介绍老板娘给你认识,子良,这就是濯有莲的老板,邹七巧邹小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跟程子良握手说幸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脸上的笑都快僵了,好在假睫毛够浓够密,想必谁也看不清我的眼神,我垂眸低首,放平静了声音,说:“程先生幸会。” “子良刚刚从国外回来,七巧,你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呢。” 我心里镇定了一些,一晚上遇见两次程子良,如果这是天意,那么就逆来顺受好了。我含笑问:“什么有缘啊?难道我跟齐总没有缘吗?” 齐全哈哈大笑:“我说错了话!真是酒喝多了!你晓得子良的姐姐是谁么?就是苏太太啊!” 场里有不少人认识苏悦生,听到这话都轰然一笑,说:“这辈份可乱了!” “邹小姐得喝一杯!” “一杯哪能做数!起码得喝三杯!” “这算见了舅舅,三杯都不能做数!得喝一打!” 所有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七嘴八舌话越说越离谱,我脸上笑意不减,却说:“各位大哥,拿我开开玩笑是我的荣幸,不过拿苏先生跟我开玩笑,可真是折我的福,得啦,大家看我这脚,肿得跟猪蹄似的,刚看了跌打医生,取了药内服外敷,千叮万嘱忌荤酒辛辣,不过今儿大家高兴,我舍命陪君子,就喝这一杯,各位老板高抬贵手。” 公主要替我斟酒,齐全劈手夺过去,把冰块全倒出来,斟上满满一杯威士忌,说:“可不许舞弊!” 我笑嘻嘻接过去,一仰脖子,一口气喝完,亮一亮杯底。在场的人都给面子,噼里啪啦拍了一阵巴掌,齐全也说:“邹小姐今天是真豪气,今天放过你啦!来来,唱一首歌!” 我脸上一阵阵发热,从食道到胃中,也一阵阵火烧似的灼人,烈酒没有加冰,就那样一口气灌进去,难受得很。我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彻底献丑一回,不过唱完了,大家可要答应我,让我带小陈回办公室,还有事等着他去处理呢。” 齐全笑着说:“行,满场的男人,你愿意带谁走都行!” 所有人都在笑,公主替我点了一首《因为爱情》,齐全把程子良推到台上的麦筒前,我款款大方的看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接了公主递过来的手麦。 熟悉的前奏响起,程子良却没有看我,也没有唱第一句,齐全笑着说:“怎么啦?” “这首歌我不会,出国太久,国内的流行音乐都不熟了。” “换一首换一首。”齐全嚷嚷:“给他找首老歌!《花好月圆夜》!这个总该会唱了吧?” 程子良这才抬眼看了我一眼,我满脸陪笑:“程先生会唱么?” 程子良点点头:“就这首吧。” “春风吹呀吹 吹入我心扉 想念你的心 怦怦跳不能入睡 为何你呀你 不懂落花的有意 只能望着窗外的明月……” 我从来没有跟程子良唱过歌,因为从前从来没有跟他出去应酬过,两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不是看电视就是在煮饭吃,饮食男女,人生大欲,那时候哪有功夫唱歌。真是蜜里调油还嫌时间不够。我听过几次程子良唱歌,大部分时候是他独自在浴室里高歌,洗完澡会扑出来,问我:“老婆,我唱得好不好听?” 我总是板着脸答:“像狼嚎!” 那时候他像孩子般拱一拱:“哼哼!色狼来了!” 有些回忆想想,还是真伤感,今时今日,又想来何宜,我专心把一首歌唱完,赢得一片掌声,当然大半原因是所有人都捧程子良的场,我放下麦筒,说:“谢谢大家,今儿所有酒都算我的,大家玩得开心点!” 齐公子是真喝高了,扯着我的衣袖着恼:“怎么算你的?算你的岂不算苏悦生的?咱们喝酒,凭什么让他请客啊?” “苏先生跟我,真的只是普通的男女朋友啦。”我娇嗔的拨开他的手:“齐总成天拿我开心,这样下去,我还能找着男朋友么?” 齐全笑嘻嘻的说:“都男女朋友了,还普通的起来么?” 我又敷衍了他两句,终于带着陈规全身而退。陈规是真喝的不行了,一出小楼,我就让保安把他扶上电瓶车,自己坐了电瓶车尾的位置。 夜风一吹,更觉得砭骨的酸凉,脚上的痛都不觉得了,只觉得胃里难受。回到办公室,一关上门,就扶着墙跳进洗手间,搜肠刮肚的吐出来,腿一软就倒在马桶旁,突然就觉得喘不过来气,心里一惊,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去拿药。 我有非常严重的哮喘,喷剂总是随身带着,偏偏刚刚把包放在了办公桌上,洗手间浴柜里也有药,我扶着马桶试了四五次,却总是站不起来,最后一次我撞在浴柜门上,窒息让我的手指无力,总也打不开那扇救命的门。 手机嗡嗡的响着,就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陈规喝醉了,阿满这时候肯定在前台,我的办公室没事的时候没人进来,难道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短促,手指痉挛的抓着领口,仿佛希望能在胸口上开一个洞。 我真是跟程子良八字不和,每次见着他,我就会有性命之忧。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离程子良远远的。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觉得自己像被浸在冰水里,又冷,又黑,四周都是漆黑的冰冷的海水,包围着我,让我无法呼吸,我喃喃的叫了声“妈妈”,白炽灯的光线非常刺眼,我看到了程子良。 还有一堆人围着我,程子良半蹲半跪,手里拿着那救命的药瓶,阿满一脸焦虑,说:“救护车马上就到!” 其实只要喷了那救命的药,就算是又从死亡线上兜了一回,我都不明白我自己为什么活着,挣扎了半晌,最后是程子良的手,按在我的胳膊上,他说:“别动。” 我这辈子没有想到的事情很多,比如妈妈会死于非命,比如我会遇见程子良,比如我从前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程子良分开,我还以为那会比死亡更难受,可是我也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很好。 我也没想过会再遇见程子良,我最没有想到的是,某一天还会有机会,听到程子良对我如此语气温柔的说话。我觉得我还是死了好,或者,他像从前一样,恨我恨到骨头里,连话都不愿意再跟我说。 我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程子良在车上,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据说是一群人喝完酒都打算走了,就他一时兴起,非要到办公室来跟我道别,因此救了我一命。我讨厌救护车顶上的灯光,讨厌氧气面罩的气味,还讨厌程子良也在救护车上。 主治大夫王科是老熟人了,今天本来不该他值班,我急救入院,所以他深夜被电话叫到医院里,看着我就直摇头,问:“喝酒了?” 我浑身酒气,想否认都难,王科说:“自己不要命,神仙也救不了你!看你还能折腾几回!” 我讪讪的说:“王大夫,还有我的朋友们和下属都在,能不能给点面子?” 齐全这时候酒都醒了,正打电话指挥人去找专家,还以为我是吃了骨科的中药又喝酒导致的过敏,阿满说我是哮喘,他才挂了电话踱过来看我,说:“你怎么有这毛病呢?跟苏悦生一样?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咧嘴笑了笑,也没力气反驳他又提到苏悦生,医生检查无大碍,反倒批评我没有注意脚踝的挫伤,最后留院观察。 这一折腾天都快亮了,齐全终于领着人散去,连程子良都走了,人太多,我们也不能说别的话,幸好他也没再说别的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我在医院里睡了一觉,睡到自然醒,窗帘密闭四合,病房里静悄悄,药水还在滴,我举起手来看了看,这才发现对面沙发上有人。 竟然是苏悦生。 我这一吓,受惊不小,连忙坐起来,问:“你怎么回来了?” “事都办得差不多了,就提前回来了。” 我想起来向晴是跟我住在同一家医院,心想美人新宠果然是了得,竟然能让苏悦生提前飞回国内,连我都跟着沾光,苏公子探视完了美人,还顺便来看看我。我问:“向晴怎么样?今天还没有去看过她。” “挺好的。”苏悦生有点倦意似的,大约是长途飞行很累,他说:“听说你是被120送来的,怎么不记得带着药。” “带了,一时没拿到。”生命如此脆弱,其实我有时候想,或许苏悦生当初肯照应我,也是看在我们同病相怜的份上。犯病的时候大家都狼狈脆弱的像一个婴儿,谁也不比谁更好。所以苏悦生觉得我是自己人。 有人在外面轻轻的敲门,原来是苏悦生的司机,给我送来一些吃的,然后苏悦生说:“我回去睡觉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其实已经恢复了九成,哮喘这种病,不发作的时候,跟没事人似的。在医院里睡了一觉,我觉得自己又生龙活虎了。等点滴打完,我搭电梯上楼去看向晴,她已经醒了,也可以进流食,护工将她照顾的很好,只是还有些虚弱。 美人就是美人,半倚在床头上,仍旧慵懒好看的像病西施,赏心悦目。她手术后中气不足,所以我让她少说话,只是她看我也穿着病号服,于是目光诧异。 我主动告诉她:“老毛病了,哮喘,昨天酒喝得太急,丢人现眼了。” 向晴细声细气的说:“要保重自己呀,巧姐。” 第一次有人叫我巧姐,我听着耳熟,总觉得这名字像在哪里见过。等回到自己的病房,猛然才想起来,巧姐!那不是《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女儿么?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巧姐生在七月初七,这个日子不好,所以刘姥姥给取名叫“巧姐”,以毒攻毒,盼这个名字压得住。我为什么叫“七巧”,当然不是因为也生在七月初七,而是我妈最喜欢玩七巧板,据说进产房之前还拿着副七巧板拼来拼去,最后助产士一说是个女儿,我妈就脱口说:“那就叫七巧吧!” 我比《红楼梦》里的巧姐走运,因为我没有哥哥,我妈也没哥哥,所以“狠舅奸兄”自然是没有了,不过想一想,我的命也比巧姐好不到哪里去,巧姐小时候好歹还过了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而我妈一个人带着我,跟浮萍似的,最苦的时候,连房租都交不上。 不过在倒大霉的时候,刘姥姥救了巧姐,苏悦生救了我。一想到苏悦生跟刘姥姥划上等号,我就觉得搞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初中的时候,有个女同学叫陈明丽,语文成绩很好,她最喜欢张爱玲,成天在小本本上抄张爱玲的名句,还拿我的名字来开玩笑,因为张爱玲也写过一个“曹七巧”,那个女同学天天拿我打趣,说曹七巧家里是开麻油铺的,我家里是开美容院的,真是挺像的。 我听得出她话里的轻蔑,美容院还不如麻油铺呢。本来我在初中的时候成绩并不好,成天跟一帮男生混在一起,放学就去街头的小店打游戏。我读的那所中学,不好不差,夹在一流和三流中间,勉强算个二流。只不过我们离学校不远,就是臭名昭著的电子技校。那时候技校的男生成天在我们校门口晃荡,勒索我们学校男生的零花钱,看到漂亮的女生就吹口哨调戏。 有天傍晚放学,我就看到几个技校男生围着陈明丽起哄,陈明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有个男生跟在她后头,掀她裙子,陈明丽骂了句臭流氓,他们反倒围上来了,还动手动脚。 本校的男生看着这一幕,都讪讪的绕着走,我一时气愤,捡了块砖头就迎上去了。 这件事后来传得走了样,最后同学们绘声绘色将我描述成女侠,据说我拿着板砖一对七,竟然让七个男生落荒而逃。哪里有那么夸张,首先对方只有五个人,然后我走上去一板砖把其中一个拍得血流满面,余下四个人都吓傻了,我又飞起一脚踹中对方的老二,痛得对方嗷嗷叫,跟着同伙不战而逃。 我就此一战成名,有了个绰号叫“十三妹”,据说本校最会打架的男生有十二个,我仅次于他们,因此排名十三。后来渐渐叫走了形,等到高中,女生都敬畏的称我为“七姐”了。 高中我是交赞助费进去的,那时候我妈认识了一个阔佬,美容院的生意开成了连锁,我妈连车都换成了宝马七系,又买了好几套大房子,我成了暴发户的女儿。校长的太太经常去我妈店里做美容,我妈托她说情,又交了赞助费,就把我塞进了本地最好的高中。 如果不是读那间高中,我大约是不会认识程子良的,他作为杰出校友被请回高中做演讲,我跟全班同学一起坐在礼堂里,花痴的看着他。 那时候全部女生想像的白马王子也不过如此吧,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说英文说法文都流利的像母语,在常春藤念名校,家世不凡。 陈明丽那时候已经跟我是最好的朋友,自从初中时候我在校门外救了她,她就拿我当亲姐妹一般。成天还给我讲数学题。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上这间高中的,所以很看不起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态度,于是跟我妈似的,成天逼着我好好学习。 陈明丽在高中时代风头无二,号称班花校花,追她的人无数。而我羡慕嫉妒恨,因为没有一个男生喜欢我,他们都当我是哥们儿。就是那时候,我成长为一个文艺少女,每天学着陈明丽,念张爱玲或者亦舒的名句,看王小波和安妮宝贝,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留长发,因为向往安妮宝贝笔下那海藻样的头发。 陈明丽是那天的学生代表,在程子良演讲结束后上台发言,发言稿是陈明丽自己写的,当然老师也帮忙润色过,不过陈明丽参加过好几次演讲比赛,讲起话来更是抑扬顿挫,非常有风范。总之那天陈明丽给程子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校领导请程子良吃饭,陈明丽也被安排作陪。她回来之后跟我讲了好多程子良的细节,说他如何有风度,叫她小师妹,替她拉开椅子,说话的时候望着人的眼睛,笑起来温柔可亲。 我想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遇上像程子良这样的白马王子,会叫我小师妹,替我拉椅子,说话的时候温柔的看着我的眼睛。 我很羡慕陈明丽。 陈明丽后来考上很好的大学,而我勉强考了一个三本,还得我妈掏一大笔学费。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跟程子良这样的人物有所交集,可是暑假的时候陈明丽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明天程师兄请客,你去不去呀?” “哪个程师兄啊?” “程子良啊!他答应说高考结束后请我吃饭的。” 我都没想过陈明丽还跟程子良有联络,而且程子良还会请她吃饭,我十分十分羡慕,又十分十分觉得嫉妒,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酸溜溜:“我去干什么呀?他又没请我!” “可是我一个人去和他吃饭,感觉怪怪的。”陈明丽声音里透着羞涩,十几岁的少女,走哪儿都是要拖着一个好朋友的,我常常是她拖着的那个好朋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去操场跑步,有陌生的男生来搭讪,我冷冷一眼斜白,把对方瞪回去。我们经常在一起,几乎都已经习惯了任何场合都有彼此的存在。 “我还是不要去了,你跟程师兄约会,我去不太好。” 大约是因为我说了这句话的缘故,陈明丽反倒急了,死命也要拖着我去,证明她和程子良只是普通朋友。 少女时代谁没有这样矫情过呢?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于是被陈明丽拖去当了个大灯泡,陈明丽在男生面前一直是斯斯文文的模样,吃的也不多,那天菜真好吃,她跟程子良说话我也插不上嘴,于是一直埋头苦吃。 很久很久之后,程子良才对我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能吃的女生。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脸皮薄,闻言掐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再说!再说!” 他大笑,顺势拖住我的胳膊,深深亲吻,说:“我就喜欢能吃的。” 有些事其实真的不能去想,想一想就觉得心里荒凉。爱情的开始,或许早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我年轻,不知道带眼识人。还是我妈说的透彻,她说:“你跟程子良不会有好结果,一个女人若是没名没份跟着一个男人,时间久了,什么都没了。” 我听不进去,而且程子良说过会娶我,他还叫我老婆。那时候我挺傻的,他说什么我都信,一直到最后,我其实还是盼望他会带我走。 所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灰姑娘,童话都是编出来骗人的,王子杀退恶龙,救的也是公主。何况也许没有恶龙,王子自己都改了主意。 我出院的时候向晴还没有出院,苏悦生到医院看向晴,正好遇上我出院,他就顺便捎带上我。本来我想拒绝他的好意,于是对他说:“没事,司机已经在路上了,你在这里多陪陪晴晴。” “我有话跟你说。” 苏悦生很少跟我讲正经事,其实我都很少见着苏悦生,他在本地另外有住处,虽然我住的房子里有他一间卧室,但他来的时候挺少的。 在车上苏悦生都没说话,一直回到家里,我洗水果切开给他吃,他才开腔,说:“程子良看你去了?” 我专心削苹果,都没抬头:“没有,就是齐全请客,他们在濯有莲,恰好我犯病,送我去了医院,后来他一直没来过。” 生活又不是拍电视剧,分手就是分手了,哪有那么多缠杂不清。事实上我都不明白苏悦生为什么要问起程子良,他从来不是操闲心的人。 “我给程子慧找了点小麻烦,我还以为程子良来找你,是要替他姐姐报仇呢。” 苏悦生笑起来,嘴角微斜,我心里又在污蔑他笑得像中风,叹了口气,说:“城门之火,别烧到我这条池鱼就好。” “反正你算我的人,城门真失了火,你也倒楣。” 我屈指数了数,又摇了摇头。苏悦生问:“你算什么?紫微斗数?什么时候还学会了这一套?” “不是,我算了算,今年我们一共只上过一次床,还是情人节那天你喝醉了的时候。我真是枉担了虚名。这城门之火烧的,太冤了。” 苏公子勃然大怒的时候,旁人大约很少见着,我其实也挺少见。他气得眼睛都红了,我都闹不懂他在生什么气,苹果也不吃,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差点连杯子都摔了。 我连忙真心诚意的道歉,说:“你晓得我说话没轻没重的,你当我见着程子良所以抽风吧。” 苏悦生挖苦我:“你原来还真对他余情未了?” “也不是余情未了。”我有点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我是个小人物,你们高来高去,隔山打牛,随便捎带上一点,我就完蛋了。成天提心吊胆,也怪难受的。程子良为什么不继续在国外待着呢?他回来做什么?” 苏悦生倒不生气了,跟平常一样,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声音也平静了:“他回来结婚。” 我“哦”了一声,又削起苹果来。苏悦生提醒我:“刚削了一个。” “那个是给你的。”我赶紧将盘子放在苏悦生面前:“这个我挑过,最大,也最红,应该甜。” “别吃苹果了,今天补偿你。” 我有点发愣:“什么?” 苏公子不耐烦了:“不是说今年只上过一次床吗?今天补偿你,省得你枉担了虚名。” 我不知道是哭是笑是受宠若惊还是含羞带怯才好,过了半晌只好冲苏公子傻笑了一下。 跟苏悦生这种人上床,其实也不会太难受,反正技术千锤百练,好的没话说。第一次跟他上床的时候我表现的不太好,大约让苏公子倒了胃口,从此就很少碰我。时间久了,真的是纯洁的男女朋友了。 今天苏公子心情不好,发挥的很差,我虽然努力想取悦他,也没能让他有多高兴。两个人最后精疲力尽的睡着了,而且是背对背。 我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苏悦生的声音,问:“你故意的吧?” 我装睡,苏公子却踢了我一脚,正好踢在我刚刚消肿的脚踝上,疼得我呲牙咧嘴的坐起来,抱着脚直吸气:“我故意什么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苏公子仍旧背对着我,声音却冷静而透彻:“我的便宜,岂是那么好占的?” 我不作声,我跟苏悦生的关系开始就别扭,他将我从绝境中救出来,苏太太是一座山,随时塌下来一块石头都能压死人,而苏悦生是一座更高的山,我有什么本事让那么高的山来帮我呢?一只小蚂蚁,任谁伸出根手指就抹死掉了。 我哪里敢占苏悦生的便宜,只是时间太久,久得我觉得恐惧,他放弃我是分分钟的事,虽然他不见得喜欢我,但只要他承认我归他的势力笼罩,别人碾死我之前,就得先惦量一下。 这是一种很可悲的活法,我自己心里也清楚。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选了这条路,再多的荆棘也只能走到底。 我不说话,苏悦生倒又开腔了:“那要不是我想太多,你就是见了程子良所以心神大乱,急着随便逮个人上床,好定一定心?” 这次我不辩白不行了,我只能傻笑了一下,说:“你真是想太多了,我跟程子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清二楚吗?我要还惦着他,天都不容我,连我妈死了都不得安宁。” 提到我妈,苏悦生知道我是认真的,再没多说,只是冷笑了一声。 我在床头坐了很久,一直到苏悦生真的睡着了,我才去洗澡。 中学时代我挺恨我妈的,为什么她要跟有钱人不清不楚,钱就那么重要吗?那些人又不会娶她,不过是把她当成玩物而己。 后来,后来我却比她更不要脸。 我回自己的房间睡下,梦里又见到苏悦生,他冷笑着问我:“你有什么,值得我出手帮你?” 苏悦生那次跟程子慧闹得不可开交,据说最后连苏悦生的父亲都惊动了,亲自出面调解,苏悦生一句话就将他亲爹噎了回去,他说:“我的女人,看谁敢动。” 所以邹七巧这名字也曾经有那么一刹那,无限风光,气得苏家老爷子差点心脏病发。连程子慧都如临大敌,唯恐我真的登堂入室。她可做梦也不愿意有我这样一个“儿媳”。 幸好,苏悦生也只是说说而己,程子慧终于也明白我只是苏悦生用来扫她颜面的工具,但她也无可奈何。 我睡的不好,醒来浑身冷汗,室内新风的出风口呼呼的吹着冷风,我裹紧了被子,天还没有亮,睡意却没有了。 其实饿了,下午没有吃饭,倒头就睡了。我爬起来去厨房,打开冰箱看有什么吃的,正好苏悦生也下来喝水。 他喝柠檬水,还要加冰块的。我讨好的赶紧给他倒了一杯,问:“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厨房挂着壁钟,凌晨三点。这时候做吃的是有点诡异,不过苏悦生既然点头,我也不敢让他饿着。 我煮了两碗面,一碗放了鸡蛋,一碗没有。 没有鸡蛋的那碗是给苏悦生的,他不吃鸡蛋,所以我多放一把青菜,窝在面条上,碧油油的。 苏悦生吃了两口面,就搁下筷子了,我以为他嫌不好,连忙问:“要不我打电话叫外卖得了。” “对不起。” 我一时都傻掉了,苏公子跟我说对不起,这是什么状况。 他有几分歉疚似的:“刚才突然想起来,昨天是你生日。” “哦……”我说:“我自己都忘了,没事。生日不过最好,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哪愿意过生日啊。”其实我压根就受宠若惊,苏悦生竟然记得我生日。 “去年你过生日,许了个愿,说希望明年我可以陪你过生日,结果我给忘了。” 去年生日正好苏悦生也在,陈规他们起哄带着一帮领班买了蛋糕送我,他才晓得我生日,一时兴起让我点蜡烛许愿,当着苏公子的面,当然要大拍马屁,说希望他明年仍旧可以陪我过生日。我自己拍完马屁就忘了,难得他能记得。 “没事没事,再说你不是也陪我过生日了吗?”我十分识趣的说:“看,连寿面都吃了,要不是你肚子饿,我也想不起来煮面吃呢。” 苏悦生大约觉得过生日还让我大大难堪一场,所以有点过意不去,于是说:“你许个愿吧,我尽量满足你。” 苏悦生说这种话,千载难逢,简直等同开空白支票,往上头填多少个零都行。可惜我只能自己找台阶下,不痛不痒的装作娇嗔:“好啊,我要一颗大钻,你送我哦!” 苏悦生很慷慨,过了两天果然派人送来一条钻石项链,当中坠子就是一颗大钻,光芒璀璨。 我得意洋洋戴着它,四处炫耀。 于是外头又议论纷纷了一遍,大意是向晴虽然得宠,我还没有下堂,可见我千年狐狸精的道行,不是白白修练的。 我是真的真的做梦也没想过,程子良会约我吃饭。 我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后来一想,为什么要拒绝呢,反倒落了痕迹,还不如坦荡荡相见呢。 话虽这么说,赴约的时候,还是心乱如麻,光是穿什么去,我就纠结了好久,最后到底咬一咬牙,从衣柜里挑了件最贵的衣服,又拿了最贵的一个包包,戴上苏悦生新送我的那条钻石项链,简直用无数钞票将自己武装到了脚指甲,这才出门。 本地吃饭的地方,不外是那几个,我还挺担心遇上熟人的,传来传去会走样,所以一路心虚,跟做贼似的。直到进了包厢,这才缓了一口气。 程子良不是一个人来见我,还有齐全和一帮朋友,他们一见我进去就起哄:“哎呀输了!” “给钱!” “还是子良厉害,就猜到七巧会拿蜥蜴皮的Birkin来!” 程子良含笑收了一大叠粉红色的钞票,又抽了一半给我:“来来,你的那份。” 我这才知道他们在打赌,赌我拿什么包包,齐全本来挺笃定,说我日常出门,最喜欢拎黑色的DIOR,而程子良却说,我一定会拎爱马仕,而且会是稀有皮质的Birkin。 我很知趣,满面春风的收下钱,一边吻着钞票,一边全场飞吻,团团作揖:“多谢各位老板!” “这就算谢了?” “各位都是大老板,怎么能敲我这个小女子的东道呢?”我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要不这样,晚上去濯有莲,我再舍命陪君子。” “算了吧,你再舍命,可真把一条命陪上了。”齐全有点悻悻地,说:“就上回你住医院那事,赵昀知道了还把我大骂了一通,你说赵昀怎么把你当亲妹子回护啊,这不对啊!真要骂我,也应该是苏悦生啊!” 我笑得脸都发僵了,说:“那是赵总人好,齐总你看,你又想歪了吧!” “今天酒不喝啦!”齐全说:“上次你也吃了苦头,所以今天算替你压惊,来,请上座!” 我死活不干,最后大家推让半天,我坐在了次宾的位置上,主宾当然是程子良。 “子良哥哥明天就要订婚了,所以今天吃完饭之后,大家一块去濯有莲,热闹热闹!邹小姐,单身之夜啊!你一定要派出精兵强将,来侍候好我们的子良哥哥!” 我连忙拍着胸脯保证:“齐总放心,今天晚上三千佳丽,让程总放开来挑!” 酒过几巡,我总算知道明天跟程子良订婚的是冯家的千金冯晓琳,真是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席间齐全曾经漫不经心的问起婚期,程子良答的也甚是漫不经心:“大约就是年内吧。” 我专心的吃一碟盐水煮毛豆,这群高帅富吃饭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参鲍鱼翅早吃得腻歪,挑选餐厅考虑最多的竟然是要做出清淡天然的味道,所以这里他们常常来吃,我看除了菜式低油低盐价钱昂贵之外,倒没有别的特点。 想想我的濯有莲,还不是赚的这种钱? 这群人酒足饭饱,开始转移阵地去濯有莲,我来之后就打发走了司机,齐全于是安排我坐他的车,程子良也在他车上,我一时找不着理由推辞,于是要坐副驾驶的位置。偏偏齐全公子哥的脾气发作,死活把我往后座拖:“我买这车,就是因为后排坐三个人不挤,你要嫌弃,我坐前边去!” 我不敢嫌弃齐公子,只好三个人一块儿坐了后排。 齐公子一路跟我讲话,我也跟他一路说的热闹,其实说什么我都有点心不在焉,因为程子良就坐在我旁边。 有段时间我天天听人讲佛经,六祖惠能那个段子,风吹经幡,一僧说风动,一僧说幡动,六祖说非风动、非幡动,乃尔心动。 我承认,我并非心如死水,坐在程子良身边,我的心怦怦乱跳,只好尽量忽略他。 下车的时候程子良没等司机上来开门,自己先下去了,然后伸手挡住车顶,另一只手就伸出来搀扶我,这帮公子哥都有这样的所谓风度,齐全的车高,我又穿着高跟鞋,只好将手伸给他,他握着我的手时,老实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倒是啥也没想就被他搀下车。我居然还能反应过来,笑着向他道谢。 我觉得再撑下去我就要失态了,所以下车之后安排好了姑娘们去应付他们,我就撤了。 我回自己的办公室,煮一壶咖啡。阿满走进来跟我说事情,又给我看一些报表,我虽然没有喝酒,也觉得头疼,叹口气说:“搁下吧。” 阿满嘴角微动,似乎欲语又止,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倒是陈规没一会儿又进来对我嘀咕,齐公子他们又闹腾上了,叫了二十多位小姐玩丢手绢的游戏,这次他不去送酒了,派个小美人去,省得又被灌醉。 我满心苍凉的跟他说,做生意就这样免不了应酬,别怠慢了客人。陈规啐了我一口,说:“有点骨气好不好,少挣这点钱又不会死。” 没脸没骨气没自尊,果然是我目前的现状。 我懒得跟他多说,打电话叫厨房做了炒饭来吃,晚上虽然吃的多,却没有吃饱。陈规兴冲冲蹭我的私房饭,我们两个头碰头正在吃香喷喷的炒饭,突然门外有人说:“邹小姐挺会享福的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我一看竟然是程子良,连忙满脸堆笑的站起来:“程总怎么走到这边来了,我这里地方小,真是……蓬荜生辉!”陈规连忙将椅子让出来:“程总请坐!” “别总呀总的叫,我又不开公司,当什么老板。”程子良大约酒喝了不少,吃饭的时候他就喝了许多,现在更觉得醉态可掬,眯起眼睛来打量四周:“七巧,你这里倒不错,挺清静的。” 我可不敢跟程子良多说话,尤其还是喝醉的程子良,我笑着说:“陈规送程先生回去吧,回头齐公子要是发现您逃席,可是要罚酒的。” 程子良松一松领带,对陈规说:“陈经理回避一下吧,我有事跟你们老板谈。” 陈规不由得看了我一眼,我仍旧是满脸堆笑,心里早就直哆嗦,却只能对陈规点点头。陈规出去了,特别留心只是虚掩上了门,程子良若有所思,看了看虚掩的门,然后转头又看了一眼我,最后说:“其实就是一句话,早就想跟你说了,一直不得机会。” 我不晓得该怎么搭腔,只好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程子良说:“别跟苏悦生在一块儿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我真没提防他说出来的是这句话,所以短暂的沉默之后,我笑着说:“程先生原来也误会了,我跟苏先生,真不是大伙儿想的那样……” 程子良很认真的看了我一眼,问我:“车祸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车祸?”我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说:“我妈妈的事?其实也过去好多年了……” “我说的是你车祸那事。”程子良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你不会真的忘了吧?” 我有点困惑的看着他,他说:“你的车撞在树上,你差一点就没命,那时候我在国外,被瞒得滴水不漏,后来我知道了,找机会给你打过电话,你一直住在医院里,他们不让你接电话。” 我傻掉了,最后小心的说:“程先生,我没有开车撞在树上……我是住了半年医院,但那是因为我病了……我驾驶技术一直挺不错……” 程子良突然扑上来吻住我,我完全傻掉了,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几秒钟才想起来挣扎。他身上有酒气烟气,还有陌生的气息,让我惶恐不安。他是真的喝醉了。我很担心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所以挣扎的越发用力,还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程子良终于放开我,他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我的脸庞,小小的,像两簇火焰,他说:“你忘什么都可以,不能忘记我。” 我只好不跟他计较,把他当小朋友来哄:“好的,我不忘记你。” 他长久的注视着我,他的目光令我觉得害怕,最后他温柔的说:“放心吧,我会想办法,让你回到我身边。” 我啼笑皆非,正打算想办法脱身,正好阿满在外头敲门,问:“邹小姐,你在么?” 我知道是陈规不放心让他来,于是连声答应让他进来,程子良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站起来不作声离去。我知道程子良的脾气,目前这一团糟的样子,只好由他去,但愿他明天酒醒就不再记得。 大约是被程子良这么一搅和,搞得我也心神不宁。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忍不住给苏悦生发了个短信,问要不要给他带份宵夜。 我很少主动找苏悦生,所以苏悦生很快回电话,问:“你在哪儿呢?” “快下班了。” “别吃宵夜了。”他稍顿了一下,又问:“是不是要司机去接你?” 我跟苏悦生,都有点像老夫老妻了,说话也没那么多拐弯抹角,我问:“今晚上你有空?” 苏悦生没回答我这个问题,只说:“去你家吧。” 我还是带了两份宵夜回去,濯有莲的厨师非常不错,不然也侍候不了那群有钱的大爷。要是苏悦生不吃,我明天当午饭也好,至于早饭,我从来起不来床吃早饭。 我错误的判断了形势,回到家一看苏悦生竟然穿着睡衣躺在我的床上看欧洲杯。他房间里没有电视,所以在我房里看。男人!遇上球赛用牛都拉不动的才是男人啊!多有洁癖的苏悦生,竟然都肯躺在我那不是每天换床单的床上。 我殷勤的问他要不要吃宵夜,要不要喝水,冰箱里有冰啤酒要不要……他都含糊答应着,眼睛当然盯着屏幕,哪有功夫理我。 我把打包盒送到他手上,他下意识就吃起来,像小朋友一样边看边吃。我心中大乐,恨不得拿手机拍下来,苏悦生会用手拿生煎包吃哦!吃得一手油哦!拍下来我一定可以勒索他终身吧? 我去给他倒一杯冰啤酒,他吃得更爽快了,吃完将打包盒往我手上一递,两只手还伸在那里,我只好认命拿湿纸巾来给他擦手,这时候苏悦生多乖多听话啊,简直像个小宝宝。可惜我没得意太久,就中场休息了。 电视里开始放广告,苏悦生也恢复了常态,终于打量了我一眼,问:“晚上有什么事?” “没事。”我特别温柔的笑了笑,勾住他脖子:“就是突然想你了。” 苏悦生嫌弃的把我胳膊拉下去:“学人家撒娇都不会。” 球赛下半场很快开始了,我只好去洗澡,然后换了件最清凉的睡衣出来,反正我穿什么,苏悦生都会视而不见,果然我在他旁边躺了半天,都快睡着了,直到球赛终于结束,他打算回房睡觉去了,这才想起来问我:“你晚上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了想,决定对他说实话:“程子良今天约我吃饭。” 苏悦生“哦”了一声,未置可否。我爬起来,挺认真的对他说:“你别误会,有一大屋子人呢,齐全他们都在,我觉得不去也不太好,别人知道了,还真以为有什么。其实我跟他才没有什么呢。” 苏悦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误会的。” 我有点赌气,说:“要不是他跟我说了奇怪的话,我才不会来告诉你呢。” “他说什么了?” “他问我记不记得车祸的事,还说我开车撞在树上,我哪有开车撞在树上。”我当成笑话讲给苏悦生听,“程子良竟然喝醉了也胡说八道,幸好当时阿满来了,不然不知道他还会说些什么呢。” 苏悦生仍旧是那幅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没说他还爱你。” 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不知道是为什么,大约是“爱”这个字触动了我。我说:“我跟他早就完蛋了,跟你讲也是因为没有芥蒂,我又没有别的朋友,只有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 苏悦生没再说话,只是点燃一支烟。我床头没有烟灰缸,是他从客厅里拿来的,我也挺想抽一支烟的,但是懒得起身去拿。 我说:“我这十年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最后还是惨淡收场,诶,想想真是难过……苏悦生,你还是对晴晴好点,一个女人若是狠狠伤心一次,这辈子就完了,再不会喜欢旁人了。” 苏悦生“嗯”了一声,意兴阑珊似的,说:“我会对她好的,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我这一辈子,算是完啦。”我语气特别轻松:“再过十年八年,我就收养个孤女——算了,也别害人家孤儿了,人家跟着清清白白的父母,比跟着我好多了。我还是孤老终身吧。” 我忘了自己还胡说八道了一些什么话,明明没喝酒,却跟喝醉了似的饶嘴饶舌,反正到后来我一时兴起,还按着苏悦生逼他说爱我,他也没翻脸,但也不肯说,闹腾了一会儿,最后他拍了我几巴掌:“别发疯了,快睡吧。” “那说你喜欢我!”我退了一步,揪着他睡衣的带子,一幅你不说我就不让你睡觉的劲头。 “你今天真被旧情刺激大发了是么?”苏悦生真的放下脸来,字字句句都是诛心:“要发疯到一边儿疯去,你今年28岁又不是18岁,谁有功夫哄你玩儿?就算你只有18岁,也不捡个镜子看看,哪个男人会喜欢你?” 我被他骂到眼泪漱漱的往下掉,他嫌恶的摔开我的手回房间睡觉去了,我蜷在被子里,心里很讨厌自己这个样子,却止不住想要放声大哭。 我哭到精疲力尽然后睡着了,在梦里我梦见自己驾驶着一部保时捷911,开在满是雾气的山道上,那个地方非常的荒凉,非常的陌生,我将车子开得飞快,我满心愤懑,不知道是为什么,却一直那样将油门踩到底。在一个急弯处车子失控的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无数枝叶被震得哗哗直响,有叶子掉落在我的额头上,我知道自己在流血,到处都是血,有人惊恐的叫着我的名字,我视线模糊,觉得那个人仿佛是程子良。 然后我就醒了,我从来没有梦见程子良,我拿不准梦里那个人是不是程子良。可是除了他又会是谁呢?虽然我看不清楚,但我听见他的声音,夹杂着惊慌和绝望,那一定是程子良,这世上或许只有他会担心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我因为噩梦出了一身冷汗,天还没有亮,我重新洗了个澡,定了定神。除了噩梦,还有件事更棘手,我把苏悦生得罪了,他这么小气,没准会给我难堪。 我悄悄溜到他房里去,他睡得正香,我吻他的耳朵他也没有动,我吻他的脖子他也没有动,我吻他的眼睛的时候他醒了,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非常嫌弃。 我像牛皮糖一样粘着他,低声下气向他认错,像小狗一样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清晨意识混沌的男人终于没把持住,这一次的上床过程很简单,主要是大家睡意朦胧的,最后无障碍的睡着了。 苏悦生虽然爱记仇,但也不甚和我计较,我们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一旦我得罪他,上床之后就算揭过不提。说的好听点他这是公子哥脾气,说的难听点他骨子里就是沙文主义,觉得男人不应该跟女人一般见识。最开始我挺讨厌他这毛病,后来渐渐发现其实挺占便宜。不就是肉偿,偿完就当没得罪他,倒也省心。不过如果把他得罪狠了,他也会把我一撂两三个月,我连他人都见不着,想上床赔罪都没办法。 我一直睡到下午自然醒,苏悦生已经走了,床头烟灰缸里一堆烟蒂,不晓得他最近有什么烦心事,抽了这么多烟。苏悦生有烦心事也不会跟我说,他那地位,高处不胜寒,凡夫俗子帮不了他,不连累他就算不错了。 我连续好几个礼拜都没见过苏悦生,倒是程子良,后来又打了两次电话给我,我都没接。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 真的要断了过去, 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我妈当年特别喜欢这首歌,我妈唱歌非常好听,我一直觉得她比有些歌星唱得都好,只是没有际遇。 我妈一辈子历经悲欢离合,有钱没钱的时候,身边都是走马灯样的男人来来去去,到最后死的时候,却连我这个唯一的亲人都没有在旁边。临了我也只见到一块墓碑。 想起我妈,我的心就硬一点儿。我一点也不想见程子良,不管他想跟我说什么,我都不想见他。 程子良不再骚扰我,后来我恍惚听见说,他跟冯晓琳订婚后,未婚妻跟他如胶似漆,这阵子两个人去了意大利订婚纱挑礼服。 结婚是人生大事。我小时候也憧憬过穿婚纱,雪白的,像公主一样,还蒙着头纱,多神秘多漂亮的新娘子。如果我狠狠心,会不会也可以找个人嫁掉呢? 我胡思乱想还在瞎琢磨婚纱的时候,向晴哭哭啼啼打电话给我,却又说不清楚怎么回事。我听她在电话里哭得肝肠寸断,只好又哄又劝,答应马上去和她见面。 原来最近苏悦生对她很冷淡,一直也不打电话给她,向晴一打听,才知道苏悦生最近在追求她一个本科的学妹。 向晴眼睛哭得肿起像核桃,说:“他要跟我分手也罢了,为什么追我师妹,一个学校,他想让我怎么做人?” 我叹了口气,苏悦生做的确实过份,但他素来对女人的耐心并不长久,我说:“指望男人爱你,一直宠你,把你当珍珠一样捧在手上,太需要运气了。” “我不明白,”向晴抽泣:“本来好好的,为什么一转眼就变了?” 我笑笑:“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可以长久的呢?彩云易散琉璃脆,除了劝自己想开一点,还能怎么办呢?” 向晴抽噎着,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说:“你还是去问他吧。” 向晴大哭,好在她只是哭,并没有别的过份举止,我想以后苏悦生的女人我还是不要沾边了,这样的浑水,多蹚一次就是罪过。 我想了想,还是劝她:“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他若是真的不爱你,你哭有什么用,伤心有什么用,男人多的是,下一个会更好。忘记他吧。” 向晴终于忍不住,语气尖刻:“他们说你是最久的一个,你跟在他身边十年,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是不是觉得很得意?” 我叹了口气,起身走人。 不是我没有同情心,只是懒得再言语,在苏悦生身边这么久不被他厌烦的秘诀是,压根就不爱他。哪有女人做得到,很多姑娘只怕被他那双桃花眼一瞟,就已经沦陷。 一个男人英俊潇洒,倜傥多金,所谓的人中龙凤,或许也有女人起初没有为他动心,但如果他用心追求,很少有追不上的。 不过说来我也蛮佩服自己,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没有爱上他,太难得了。 爱情这个东西也挺奇怪的,程子良样样比不上他,但我就是喜欢程子良。 不,只是喜欢过。 被向晴这么一搅和,我让司机送我去珠宝店,女人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就花钱,这是正当消费。 进了珠宝店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因为我看见程子慧。 几年不见,程子慧还是那样年轻漂亮,她据说比我大十余岁,但是看上去仿佛跟我同龄,气质优雅,见着我微微一怔,倒也并没有失态,反倒主动跟我打招呼:“七巧。” 亲近的人才叫我“七巧”,我不懂得苏太太为什么这样客气待我,苏家人都是两面派,含笑递刀,口蜜腹剑。 “有没有时间喝杯咖啡?”苏太太问我:“左近就有一家,好不好一起喝杯咖啡?” 我只好答应她。 咖啡厅里人很少,正适合谈话。苏太太只叫了一杯冰水,倒是我要了一大杯拿铁。我不晓得该不该偷偷打电话向苏悦生汇报,正犹豫间苏太太已经含笑道:“我又不是老虎,难道你怕我吃了你?” 我觉得也是,苏悦生知道顶多不高兴,又不是我特意去招惹苏太太,只不过是偶尔遇上,她非要拖我出来喝咖啡,那我就奉陪好了。 程子慧很仔细的打量我,然后说:“你气色好很多。” 我恭维她:“您也是。” 苏太太笑了笑,问:“苏悦生肯定不高兴你见我,所以我就没有打扰过你。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我说:“挺好的。” 我们两个又说了一些客套话,好像是阔别多年的朋友一般,最后我都觉得受不了了,苏太太这种女人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等一杯拿铁都快喝完了,苏太太这才闲闲的说:“子良回国了,而且婚期很近了,我不希望你节外生枝。” 我讪笑:“您放心,我没有那个能力。” 苏太太微笑:“你的能力我还是知道的,当初子良为了你,要死要活,幸好最后你骗他,不然说不定现在是什么局面呢。” 我保持着脸上的笑意,心里已经厌倦了这样的谈话,我正寻思着要找个借口买单走人,苏太太脸上的笑意却又深了几分,她问:“听说你把原来的事都忘了,难道是真的?” 我莫名其妙望着她,她纤细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仿佛沉吟:“其实我也不是多事的人,我就是好奇,你竟然真的忘了。” 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在做梦,又像是走熟了的路,突然迷失了方向,举头也看不到太阳在哪里,手心里有潮热的汗,我含混说:“有些事还是忘记比较好。” 苏太太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那样笑着,她说:“是啊,其实我闹不明白的是苏悦生,他就不怕你哪天突然想起来了?” 我手机在响,一闪一闪的名字,正是苏悦生,我吞了口口水,对苏太太说:“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 我匆匆跑到走廊里,苏悦生问我:“你在哪儿?” “咖啡厅。” “约了朋友吗?” 我犹豫了半秒钟,终于对他撒了谎:“是向晴,她不开心,找我出来聊聊。” “你现在还改行当心理医生了?” 我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话,半假半真的抱怨:“你以后别害人家小姑娘了,看着太可怜了。” “我也觉得你挺可怜的。”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啊?”了一声。 “别装了,转身。” 我本能的听从他的话,转过身来,正好看见落地窗外苏悦生挂断电话,朝着我一笑,那笑容再熟悉不过,我却觉得心惊胆寒。服务生推开门,苏悦生走进来,脸上的笑意愈加明显,我回头看程子慧,她也被吓了一跳似的,看着苏悦生。 苏悦生压根就没有理睬程子慧,就像压根不认识她一样,他只是对我说:“走吧。” 我只好乖乖去拿起包,跟着他走。 上车之后我才渐渐觉得害怕,苏悦生一句话也不说,他的司机素来沉默,只是安静的开车。我讪讪的问他:“你怎么会来?” 路过也没有这么巧,他不答话,我突然明白过来,是我的司机打给他,我觉得愠怒,百般哑忍,一直忍到最后到家,上楼之后关上门,我才质问:“你竟然监视我?” “你没有那么重要。”苏悦生说起刻薄话来,简直像刀子一样:“只是司机看到程子慧,所以才打电话给我。教过你多少次了,你还不离她远一点,哪天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程子慧说话?”我问他:“程子慧说我忘了,我忘了什么了?” 苏悦生不回答我,他连鞋都没换,转身就要走,我扑上去拉住他:“苏悦生,你告诉我,我忘了什么了?” 苏悦生回过头来,我看到他脸上讥讽般的笑,他说:“你什么都没忘,难道不是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我被他推开,他摔门而去,我觉得满心的忧愤,就像是在梦里,我驾着那部车,一直冲下去,冲下去,山路蜿蜒没有尽头,车灯只能照见眼前的一点白光,我拼命踩着油门。最后我撞在树上,那个梦如此清晰,我觉得就像真的一样。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我独自站在客厅的中央,房子是苏悦生替我买的,这城市最好的公寓,平层大宅,一梯一户,私密性极佳,我突然觉得全身发冷,就像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连自己是谁都不认识,环顾四周,一片茫然。 我定了定神,决心把梦里的那条山路画出来,也许它是真的存在,也许那并不是一场噩梦。 家里只有签字笔和白纸,我找出来纸笔,慢慢的开始画,最开始我只是想如同幼童般画几条弯曲的线条,简单的表示那条路的样子,画了几笔之后,我突然发现手几乎不受控制,我斜着笔尖涂描,笔尖对纸的触感非常流利,非常熟悉,沙沙的声音让我觉得亲切,下笔的时候,动作熟悉的几乎是一种下意识,我下意识画出一幅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会画的这样快,而且画得非常熟练,这种画应该叫——钢笔素描? 我看着那张纸,简单却逼真的图画,这不是我应该能画出来的,这种画法技巧非常专业,而且经过长期的大量的刻苦练习,才可以这样熟练。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坐到镜子前面去,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开始绘画。 熟悉而又陌生的轮廓渐渐在白纸上被勾勒呈现,我画的特别快,廖廖几笔,但一看就知道是我自己的肖像,我甚至最后还不假思索的签了一个名,七巧两个字被我写的很流利,和我平常签文件,完全不是一个样子,连字迹都不像我自己写的,我瞪着那个陌生的签名,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我恍惚的站起来,觉得应该向谁求助。可是应该向谁呢? 阿满?陈规? 我下意识的想到程子良,想到那天晚上他说的话,我恍恍惚惚的站起来,给程子良打电话,他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机械的女音,一遍遍的向我道歉。我听了许久,觉得更森冷的寒意包围着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着电话坐在了地上,靠着沙发,全身发抖。我知道事情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我的朋友们呢?不,这些朋友全是这几年认识的,而我连一个亲近点的女性朋友都没有。 我想起陈明丽,我为什么不记得她的号码了?我们有多久没有联络了?她出国之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那么我的其它朋友们呢?他们去了哪里? 我费尽力气也没想出来,我过去到底还有哪些朋友,难道我除了陈明丽,就没有其它朋友了吗?生命像是有了突然的断层,大断的空白仿佛噬人的深渊,我就站在悬崖的边上,不敢睁眼去望,不敢回想,只想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让它带我离开这绝境。地砖有冰冷的凉意,我把滚烫的脸贴上去,那凉意仿佛一汪清泉,让我狂噪的内心也能得到一丝安慰。 我或许是睡着了,或许是失去了片刻的理智,总之电话铃声渐渐将我的意识拉回来,是陈规打给我,他问我:“邹小姐,晚上约了人吃饭,你可别忘了。” 现实的一切呼啸的回来,我像是做了一场白日梦,冷汗涔涔,迷离而不真切。我定了定神,问他:“我的司机是公司发工资吗?” 陈规有点意外,但他回答了我:“不是,您一直用的是苏先生的司机,他那边发工资。” 我觉得自己困顿在迷局中,所有的记忆都只有一部分,这个司机用了很多年了,忠实可靠,我却一直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成为我的司机的,今天的事才让我突然猛醒,开始追究这个人的来历。而他竟然是苏悦生的人。 陈规大约很诧异我的异样,他问我:“你是不是不舒服?你在哪儿?带了药吗?” “没有,我没事。”我不耐烦扶着自己滚烫的额头,把乱蓬蓬的刘海拔到一边儿去:“你别担心,我在家里。” 我希望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许程子良说的是事实,我真的曾经开车撞在树上,只是我自己不记得了。 晚上我们在濯有莲请一些重要的客人吃饭,濯有莲的餐饮水准也是一流的,餐饮也归阿满管,阿满做事情最认真不过,柴米油盐,样样都挑最好的,反正我们卖得贵,贵就有贵的道理。几百块钱的大米,做出来的米饭有一股特别的香气,不过在濯有莲,喝酒的时候多,常常酒一喝,就吃不下米饭了。今天因为客人重要,所以菜式很丰富,客人们也给面子,没有闹酒,大家随意。 菜快上完了的时候,陈规悄悄打发服务员来告诉我,赵昀今天来了,就在隔壁楼请客。赵昀跟苏悦生关系不一般,他也难得来,我必须得去打个招呼。于是向席间告罪,说有朋友来,得去敬杯酒。 隔壁小楼挨得近,没有坐电瓶车,就走过去。说是近,绕花绕柳,也走了好几分钟。楼里头倒是安安静静的,这也是赵昀的作风,他最讨厌乱哄哄瞎胡闹了。 赵昀这边已经散席了,客人们在楼上唱歌,他在楼下喝普洱,见着我,招招手:“过来喝茶,私房茶,我自己带来的,比你们这里的熟普都要好。” 我笑着说:“来给你们敬杯酒,哪晓得你们已经散席了。” 赵昀说:“晓得你会过来,所以留了个惊喜给你。” 我问:“什么惊喜?” 赵昀嘴朝窗外一努,我这才瞧见外头停的车,虽然牌照被罩住了,但那车一看,我就认得是苏悦生的车。 我心里一跳,也不知道为什么,赵昀说:“你还是去瞧瞧吧,我劝他开个房间睡,他也不肯,你也知道他,喝多了就是倒头睡,他那一身的毛病,搁得起这样折腾么?你瞧着他去,我可不管了,出了事,全算你的。” 我过了半晌,才勉强笑了笑,说:“在哪儿喝成这样?” “就在这儿啊。”赵昀倒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还想怪谁呢?都怪你们的酒好!快去快去!再不去我就撵人了!” 我只好走出去下台阶,拉开车门一看,果然苏悦生歪倒在后座,睡得甚是香甜。酒气倒没闻见多少,若隐若现的路灯,被树木枝叶掩映着,光也是一点淡淡的,像月色,照见他的眉头,孩子气的蹙着。 我心想这样睡着总不是一回事,不如把他叫醒了,开个房间去睡。但是连连推了他几下,也唤不醒他,手触到他的手背,才觉得他肌肤滚烫,再一摸他的额头,可不是发烧了?这时候赵昀偏偏端着茶杯,踱出来瞧热闹:“别费那个功夫啦,要是叫得醒,这惊喜还留给你么?” 我没好气,说:“你来摸摸,烧得滚烫,这是什么惊喜?”赵昀原本不信,看看我表情,估计觉得我不像假装,这才走下来摸了摸苏悦生的额头,“哎呀”了一声,说:“我说他今天怎么犯蔫呢,话也少,原来是病了。” 我打电话给陈规,让他派几个人来。陈规听说苏悦生喝醉了,亲自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保安来。几个人一起动手,真把苏悦生抬出来了,送到客房去休息。濯有莲常年备着一位医生,不怕别的,因为我们生意总是做到凌晨三四点,就怕客人有什么不舒服之类的小毛病。 养的这位医生倒也派上过几回用场,有时候是客人喝多了,输液急救,有时候就像今天这样,出了意外。 医生看过之后,初步判断是受寒着凉,问之前去过哪里,赵昀说:“出海,下午我们出海钓鱼来着。” 医生说:“估计是海风吹的吧,没有大碍,若是不放心,还是送医院吧。”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只好看着赵昀,赵昀说:“我不管,你做主。”我只好拍板,吃了退烧药再观察观察,看要不要送医院。 苏悦生醒的时候是半夜,所有人都走了,就我留在客房里照顾他。我也迷糊在沙发上睡过去了,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本来睡得不沉,一咕碌爬起来就过去摸他的额头,全是汗,凉凉的,退烧了。我问他是不是要喝水,苏悦生还是迷迷糊湖的,皱着眉头说:“要洗澡,不舒服。” 客房里有浴缸,我把水龙头打开放水,又想起来没有他用惯的毛巾,不过我办公室里有一条,是我平常用的,倒是可以拿来救急。等我从办公室拿了毛巾回来,苏悦生倒又睡着了。我看他连衬衣领子都汗湿了,怕他这样着凉又重新发烧,于是一边叫着他名字,一边拍他的胳膊,想把他给弄醒了,连唤了好几声,苏悦生终于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他没睡醒的时候最好看,眸子似蒙着一层雾,睫毛软翘,有种孩子气的天真,目光迷惘,像是不认得我似的。 “洗澡吧。” 苏悦生翻了一个身,将背对准我,咕哝:“你先洗。” 真是烧糊涂了,我没有办法,这么大的男人我也推攘不动,我认命的去将毛巾拧热,来替他擦一擦,虽然没有洗澡,但用热毛巾擦拭一下总会舒服点。我擦他脸和脖子的时候他动都不动,沉沉睡着像个大婴儿,滚烫的毛巾大约让他觉得很舒服,苏悦生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我去浴缸里重新浸过毛巾,拧了出来,开始解他的衣服扣子,刚解了两颗苏悦生倒醒了,一下子按住我的手,漆黑的眸子盯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你怎么在这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你发烧呢。”我把手抽出来:“一会儿说要洗澡,一会儿又睡着了,我就替你擦一擦。” 他的手慢慢松了,却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指尖微凉,轻轻摩挲着我的脸,我都不晓得他在看什么,好像我脸上有朵花似的,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光看过我,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样一种眼神,看得我心里毛毛的。我终于忍不住了,说:“毛巾都凉了。” “我去洗澡。”苏悦生的声音好像真的挺清醒了:“拖鞋在哪儿?” 苏悦生洗澡要好久好久,我困得东倒西歪,坐在那里一点头一点头打着瞌睡,最后是苏悦生出来把我叫醒,洗完澡的苏悦生带着一身清爽的气息,俯身在我耳边说话,好像离我很近:“到床上来睡。”他呼吸喷得我耳廓痒痒的,我非常困倦,甩掉拖鞋爬上床,濯有莲的床垫都是阿满特意挑的名牌,据说符合人体工学,软硬适中就像家里的床一样。我舒服的呻吟了一声,正要睡死过去,后颈却传来轻微的啮痛。不让人睡觉的都是混蛋!我正想一胳膊把这人拐到床底下去,突然想起来这个人是苏悦生,这一胳膊差点砸在他脸上,把我自己都吓醒了。我磕磕绊绊替自己解围:“你……这个……你刚刚还在发烧……” 苏悦生什么都没说,把我脸扳过去吻我。他很少吻我,我们连上床都少,接吻更少了,我都不晓得原来他这么会吻人,只是我实在是太困了,吻着吻着我就快睡着了,他在我嘴唇上狠狠咬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叫一声,一抬头又撞在他下巴上,疼得我眼泪汪汪。苏悦生倒没有生气,反倒嘴角上翘,语气轻狂:“要专心!” 好吧,专心让他吃饱,男人是奇怪的生物,欲求不满的时候脾气最古怪,他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刚才发烧的人是他又不是我。 苏悦生的技术真的很好,尤其当他有心取悦人的时候,真是让人欲仙欲死,我想如果将来某天他突然走投无路,光靠这个说不定都能混碗饭吃,想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噗”得笑出声,苏悦生十分不满,盯着我的眼睛:“你笑什么?” 他额头上有一滴汗,就在眉尖,缓缓的往下淌,眼看就要滴到他那浓密微翘的睫毛上去了,我伸手替他把那滴汗抹去,说:“笑你洗澡白洗了。” “骗子!” 我硬着头皮说:“是真的呀,不然我还能笑什么?” 苏悦生怔怔瞧了我好一会儿,说:“笑我傻。” 我做梦也想不到苏公子会说出这这样三个字,我讪讪的笑了笑,说:“你这么聪明,谁敢笑你傻。” “你嘴上不说,心里笑我傻。” 我觉得他手心还是凉的,应该没有发烧了,可是为什么会说胡话呢,我柔声说:“我不会笑你傻,你比我聪明,我从来不笑比我聪明的人傻。” 他的睫毛在微微抖动,眼睛盯着我,一瞬也不瞬,看得我心里又直发毛。他非常非常温柔的吻我的耳垂,说:“以后都不许骗我。” 我被他亲得很痒,笑着缩成一团,胡乱点头答应,他却不肯:“要说!” 我像哄小孩一样随口哄他:“好,好,我以后都不骗你。” 这答案蒙混过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的苏悦生就像不知餍足似的,贪得无厌,我困得实在没精神应付他了,后来我睡着的时候,隐约听见苏悦生又去洗澡了,有洁癖的男人真可怕,我沉沉睡过去了。 我睡得特别香的时候,有人“咚咚”的捶门,我一时没醒明白,还以为是在家里,爬起来胡乱套上睡袍就去开门,门刚刚打开一条缝,赵昀把门一推,就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怎么样?好点没?烧退了没有?” 客房就那么大点地方,赵昀两步就已经走过了玄关,苏悦生睡眼惺忪,咬牙切齿叫着我的名字:“邹七巧你开什么门?”赵昀也明白过来,忙不迭往后退:“哎呀不好意思,你们继续啊!” 继续什么啊?!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赵昀已经拉上门就走了。 苏悦生的病好像已经完全好了,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看时间,说:“我还要去机场,你叫司机给我拿衣服去。” 原来已经是上午十点了,怪不得赵昀会来敲门,除了他,也没别人有这胆量了。我打发司机去替苏悦生拿衣服,我自己在办公室倒备了有几套,所以可以去那边洗澡换衣服。上午的濯有莲清静的很,员工都还没上班。办公楼里静悄悄的,我洗完澡对着大玻璃镜子照了照,真是惨不忍睹。 过了二十五岁,睡不够就有黑眼圈,连粉都盖不住,这身臭皮囊真是讨厌。等我化妆完了出来,赵昀跟苏悦生都在餐厅等我。 酒店有一种早午饭叫Brunch,濯有莲虽然上午不营业,但是24小时有值班的厨师,给我们做了中式的餐点,千层酥和小笼汤包,每人一盅煲得极佳的白粥。 我胃口极好,吃了很多,赵昀从早上闯过客房之后,见着我就笑,笑得跟弥勒佛似的,我反正脸皮厚,浑然无事。倒是苏悦生不知道为什么脸色又垮下来,一直阴沉沉的,东西也没吃多少。 我以为他吃完就要去机场,谁知吃完饭之后,他说:“你跟我去机场。” “啊?” “反正你也没事,我去南阅有点事,有些场合带个女人去更方便,所以你陪我过去。” 谁说我没事?我名下十来家夜总会,还有两家KTV,光濯有莲就有几百号员工,吃喝拉撒睡,哪天大事小事不是好几百件?不过苏公子开口,我当然不能拒绝,我笑咪咪的说:“好呀,还没有去过南阅,正好去玩玩。” 虽然是个女人,我出门也挺简单的,关键是事出突然,我拎着包包就跟苏悦生去机场了,等到了南阅入住酒店,他约了人谈事,我就去街上买衣服和护肤品。 以前从来没有跟苏悦生一块儿出过门,我自己也很少出门,做我们这行又不需要出差,天天晨昏颠倒,外头的花花世界,哪比得上夜半的纸醉金迷?大白天无所事事在异地逛商场,觉得自己真像孤魂野鬼,醒错了时辰似的。 南阅天气酷热,偌大的商场里,冷气十足。我选了几套衣物,预备未来几天换洗,又挑了几样日常用的护肤品,一时兴起,还买了一条领带,打算送给苏悦生。 我从来没有给苏悦生买过东西,倒是我买东西有时候是他签单,有时候他也送我礼物,大抵都是珠宝,每次我都很开心的收下来。我攒了好些不同大小的裸钻,装在黑丝绒袋子里,摇一摇就沙沙作响。 陈规有次听我这样描述,忍不住说,那真是世上最奢侈的声音。 旷世巨钻,还不是碳。 晚上苏悦生带我去吃饭,我不知道请客的人是什么身份,但对苏悦生很客气,对我更是客气。苏悦生也不替我介绍主人,亦不向在场的人介绍我。我反正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吃着菜,一桌的男人,谈来谈去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我好像透明人似的,大家都将我视而不见。 虽然是参鲍鱼翅,作为一个透明人,吃的也甚是无味啊。 吃完饭主人便要请苏悦生换个地方坐坐,苏悦生不动声色在桌布下掐了我一把,我立刻说:“悦生,我头痛。”我其实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叫得我自己都起鸡皮疙瘩,但苏悦生很配合,说:“那我们还是回酒店吧,你昨天还发烧呢。” 说起谎来真是不眨眼,昨天谁发烧啊?昨天明明是他发烧。 我们向主人告辞而去,在车上苏悦生就松掉领带,他一定也不喜欢应酬那些人,我不作声挽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看了我们一眼,苏悦生在南阅有一家公司,司机和车都是公司的,我决心扮狐狸精就扮到底好了。 回酒店之后苏悦生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掐你是什么意思?” 我笑咪咪的说:“要是这点眼力劲都没有,我岂不是白跟了你十年?” 苏悦生顿了一下,才说:“是啊,十年了。” 我一时兴起问他:“我是不是比你的有些员工资历更深啊?是不是你好多下属都还没有做到十年,我这个狐狸精却有十年了?” 苏悦生“哼”了一声,说:“狐狸精?你有那么大魅力么?” 说实话我还是长得不差,要不是这张脸,估计苏公子当年也不肯拉我一把。女人总是漂亮才能占便宜,聪明有学问那都是假的,男人永远不会首先爱上你的心,他们最先爱上的,肯定是你的脸,这句话虽然伤人,但却是大实话。 我顺嘴跟他开玩笑:“没那么有魅力也十年啦,哪个女人比得上我,天仙你还不是三天就抛到了脑后。” 苏悦生突然盯了我一眼,本来我们一直是在说笑,但他目光像刀子似的,狠狠的几乎是剜了我一眼,把我吓了一跳,我倒没觉得自己话里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不过苏悦生最近有些喜怒无常,我也不晓得他最近为什么这样易怒。我连忙转移话题,说起下午在商场买东西,这里离香港近,新款上得齐全,然后我把领带拿出来,讨他欢心:“给你买的,可是专柜最贵的一条了,别嫌弃啊!” 苏悦生没什么兴趣,甚至都没多看那条领带一眼,就洗澡去了。留下我被搁在那里,进退不得。不过我素来自己找台阶下,隔着门大声说:“你不喜欢这个花色,明天我拿去换一条吧,你白衬衣多,换条蓝色的好配衣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苏悦生没理我,浴室里只有哗哗的水声,我哼着小曲把领带的小票找出来,反正明天没事,去商场换一条好了。 第二天我去专柜换领带,专柜特意从其它分店调了一条蓝色的来给我看,我其实也没多看一眼,就让店员替我包了起来。名店包礼物都有一套,缎带的蝴蝶结系的格外精致,我在商场里走走逛逛,想起来应该去买双平底鞋,因为来时的飞机上,苏悦生曾经说,过两天带我去爬野鹭山。 野鹭山是南阅的名胜,树木葱郁,跟北京的香山一样,据说是本地人登高的好去处。 南阅也有相熟的牌子卖,我穿鞋只穿某个牌子,这样简单方便,一进去选了一款平底,让店员拿我的号码给我试穿。一名店员去寻货,却有另一个人来跟我打招呼:“邹小姐!真的是您呀?好几年没见着您了。” 我愣了一下,看着那人,她穿着制服,笑咪咪的跟我寒喧,我觉得面善,这个人我应该认识,可是忘记她的名字,她也看出来,自我介绍:“我是Elina,邹小姐您不记得了吧,原来您经常来买鞋。” 我“哦”了一声,Elina很熟练的帮我试鞋,又招呼同伴倒一杯柠檬水给我,说:“要加两块冰,邹小姐喜欢喝冰一点。” 我接过那杯柠檬水,恍惚间都忘了道谢,只觉得口渴,喝了一口,我问Elina:“你原来在哪家店?” “原来是在凤凰路上那家。”Elina笑咪咪的说:“邹小姐忘了么?最多的一次,您在我们那里买了17双鞋,整个店的人帮您打包,然后派了四位男同事替您拎到车上。” 我嗓眼腥甜,只差没吐出一口血,真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样的事,17双鞋?!我是这家品牌的忠诚客户不假,有时候换季,一口气买三四双的情形也是有的,可是17双鞋,我真的曾经这样挥霍? 我想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凤凰路,凤凰路是在哪里?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我没有多问Elina,等买了鞋出来,拿手机搜索凤凰路,就在离这里几公里之外的地方。 我拦了出租车过去,我不记得自己曾经住在南阅,这个城市对我而言,应该是陌生的,可是我自己曾经在凤凰路买过17双鞋,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出租车将我载到凤凰路,那是一条宽阔的主干道,双向六车道,路边全是高大的凤凰木,烈日下红花灼灼,像是一树树巨大的火焰。司机问我:“您到哪里下车?” 我本来就漫无目的,只说方便停车的地方,司机于是将车停到商场前边,中午太阳正烈,照得商场前的大理石广场像镜子一样,白晃晃的反射着太阳。我觉得太热了,没有顶着太阳横穿广场,而是走到人行道边,沿着地下通道走下去,那里拐角的地方有一家小小的意大利冰激淋店,正好吃一球冰激淋,顺便歇脚。 地下通道阴凉舒适,巨大的排风系统有轻微的噪音,我恍恍惚惚,觉得就像是在梦里来过这里,不然为什么我知道这里有一家冰激淋店?梦魇似的熟悉缠绕着我,像是不祥的预感,我连脚步都踉跄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拐角的地方,啊,没有冰激淋店,只有一家奶茶店,旁边是卖报刊的摊贩,我松了口气,买了杯奶茶,坐下来喝。 我问卖奶茶的小妹:“这里从前是不是一家冰激淋店?” 其实我心里很怕她说出肯定的答案,小妹摇头说:“不清楚。”我松了一口气似的,又问她:“你们这奶茶店开了有几年了?” “一年多。” 旁边报刊摊的老板正无所事事摇着扇子,听见我们说话,突然插了句嘴:“这里三年前是家冰激淋店,美女,你打听那家店干什么?” 我的心猛然一沉,我都忘了自己含混说了些什么,我捧着奶茶,摇晃着朝前走去,再往前走,会有蛋糕店,台阶上去,是商场的负一楼,那里全是各种餐厅,大部是中档的餐馆,也有一家很地道的寿司店开在那里,非常好吃,我特别喜欢它家的鲷鱼刺身,常常打发司机来买,有时候不高兴了,自己也会一个人跑来吃。我不高兴的时候挺多的,常常一个人坐在寿司店里,吃各种刺身,被芥末辣得泪眼汪汪。 我像是从梦里醒来,能记得的全是零碎的片断,只有一两个特别熟悉,特别鲜明的地方,自己心里明白,是从前去过的,从前相熟的,但是又说不清楚,到底是梦里梦到过,还是真的去过。 我在商场的负一楼寻了几遍,终于寻见那家寿司店,中午生意清淡,里头没几个吃饭。我挑帘走进去,满眼都是陌生人。 侍应生也不认得我,我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午饭,于是点了TORO寿司和鲷鱼刺身,侍应生问:“请问要真鲷还是金目鲷呢?” “这个季节还是真鲷吧。” 侍应生觉得我懂行,脸上的微笑更多了几分,又问我喝不喝酒,中午怎么可以喝酒呢,我摇了摇头,虽然我很想喝一杯,来镇定一下心神。 我想程子良说的话是真的,我真的忘记了一些事,或许事实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开车撞在树上,然后忘记了一些事。我问过苏悦生,他的反应很奇怪,也许他不愿意我想起来,不过我到底忘了什么呢? 苏悦生如果不愿意我想起来,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南阅来呢? 我在寿司店里消磨了两个钟头,吃各种各样的寿司,一直到苏悦生打电话来,他问我在干什么。 “换领带。” “换什么领带?” “昨天给你买的那条。” 苏悦生说:“你别换了,你买的领带都不好看,换了我也不戴。退掉得了,回酒店来吧,我下午有事,你一个人在酒店睡觉吧。” “我想到处逛逛。” 苏悦生没反对,但他说:“南阅治安不好,你先回来,我下午叫司机陪着你。” “我在凤凰路。” 苏悦生顿了半秒钟,我拿不准,也许是我的错觉,反正他很快说:“凤凰路在哪儿?” “离酒店不远,是一条开满凤凰花的路,挺好看的。” “我叫司机去接你。” 我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觉得心里很难受,堵得慌。从前看过一部科幻小说,主人公因为患上绝症,所以被冷冻起来,过了一千多年才被解冻,他睁开双眼的刹那,简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世界。我觉得自己也被冻在冰块里,好久好久,外面的世界就像是假的,明明应该跟我有关的事,我却不记得了。 司机很顺利找到我,接我回酒店。我出了一身汗,洗澡之后就伏在床上睡了,我似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又似乎什么都没梦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房间里只有我自己。 我起身拉开窗帘,走到露台上,浩浩的风挟裹着城市蒸腾的热气,拂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夕阳夹在楼宇的中间,缓缓西沉下去,我穿着酒店的浴袍,凝视那残阳如血。 云层绚丽多彩,晚霞从玫瑰金,变成漂亮的玫瑰红,然后又是玫瑰紫,每一样颜色都像玫瑰,我仰起面庞,天上没有鸟,只有云和风。而俯瞰脚下,是玩具似的房子和车子,还有蚂蚁样的人。 我突然打了个寒噤,我从来不畏高,这一刹那却有些害怕似的,怕自己突然就越过栏杆堕下去,一直坠下去,坠进未知的黑暗和深渊,我从露台上退回去,用力关上落地玻璃门,重新拉好窗帘,然后打开冰箱,喝了一罐汤力水。 碳酸饮料让我觉得安逸和镇静,我想这一切不过是弄错了,有些地方从没有去过,但总有一种熟悉感,这也是正常的。这是一种幻觉,很多人都会有的。对于目前的我而言,多想着实无益。 我就这样非常勉强说服了自己。 晚上苏悦生很晚才回酒店,而且喝醉了。 他最近大约是有什么大项目要忙,满腔心事,醉的时候也多。好在他喝醉了也不发酒疯,只是倒头就睡。睡到半夜的时候我醒过来,看到他默不作声坐在床头抽烟。 他一定又洗过澡了,满身清凉的沐浴露气味,是我出机场后直奔商场买的,他不用酒店的沐浴露,一定要某个牌子的,马鞭草或者迷迭香香型,永远都是这两样,时间久了我也跟着他用这两样,一瓶马鞭草用完就换迷迭香,迷迭香用完再换回马鞭草,植物朴素的香气,熟稔而亲切,让人有安全感。 我听见自己声音里还透着睡意,却在喃喃劝他:“少抽点烟吧,对身体不好。” 他把烟掐了,却一只手就把我扯过去,然后就抱紧我,他的手臂箍得我都透不过来气了,我都不晓得他要做什么,还以为他又来了兴致,但他只是紧紧的抱着我,像抱婴儿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放开手,说:“睡吧。”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平静了,我想人总有压力大的时候,我压力巨大的时候就跑到阿满家里去,陪他妈妈在菜园里摘菜,陪他爸爸上山去挖笋,然后等我从山里回去,整个人就已经脱胎换骨,有力气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苏悦生压力大,可能也就是希望能抱一抱什么东西,就像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随手抱起枕头哭一样。 我抱着枕头哭的时候当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苏悦生半夜抱紧我这件事,我想他也不会愿意让我记得。 所以第二天早上,我高高兴兴的起床,还替苏悦生挤好牙膏,侍候他起床。他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七巧,这两天我都有事。” “没关系,我自己到处玩玩,买点东西什么的。”我很轻佻的当着他的面换衣服:“你要是过意不去,就替我买颗大钻得了。” 苏悦生嘴角动了动,好像是在笑,他的声音里却有一丝凉意似的:“然后你再装到那袋子里,摇起来跟沙锤似的沙沙响?” 我手上劲使大了点,指甲竟然抠破了丝袜,只好脱下来,扔进垃圾桶里,我打开行李箱,找到前天刚买的一打丝袜,拆开一双来穿。 从前是谁告诉我,丝袜属于奢侈品,跟名牌包包一样,售价里包含昂贵的税率。那时候我觉得挺不公平,丝袜这种东西,随便勾勾就破了,凭什么还得交高税啊。 我仔细穿着丝袜,苏悦生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我穿好袜子,诧异的问他:“你还不刷牙去?” 他说:“七巧,我们以后别见面了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我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里嗡嗡响,是血液流动的声音,血像是全涌进了我的大脑里,我看着苏悦生,就像从来不认识他。 他却没有看我,眼睛望着虚空中某个点,表情像是有点心不在焉:“我觉得厌烦了,你难道不觉得么?” 其实我是一株菟丝,苏悦生是乔木,替我遮风挡雨,突然一下子这棵大树就把我抛弃了,我怎么也反应不过来。 我问:“你觉得我很烦吗?” 他还是没看我,不过轻微的点了一下头:“很烦。” 前阵子我还在心里头嘲笑向晴,笑她不自量力想要抓住苏悦生,笑她不知道留在苏悦生身边最长久的办法就是不爱他,不管爱不爱,其实主动权从来都在苏悦生手里,他说不要谁了,就不要谁了。 我膝盖酸凉,刚穿上的去的丝袜绷在腿部的皮肤上,让我觉得难受,我得找句话出来说,我虽然不聪明,各种场面见的也挺多了,输什么也不能输掉场面,我把满腔的愤懑都咽回去,我强自镇定,甚至强颜欢笑,说:“好啊,不过你得给我买颗大钻。” 苏悦生问我:“要多大?” 他从来没问过我,要买多大的钻石,这是第一次,不过他从来出手阔绰,没有亏待过我。我说:“随便吧。” 他点点头,把手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我这时才看到他手上有只小小的织锦袋,他把织锦袋递给我,说:“你走吧,我叫司机送你去机场。” 我有些茫然的解开抽绳,往织锦袋里头看了一眼,是大钻,很大的一颗钻,比我所有的钻石都要大,那么大一颗,简直像块白玻璃。 是谁说的,旷世巨钻,不过是碳。 我忽然明白过来,苏悦生为什么带我来南阅,他是早就想好了,想好了要跟我分手,所以连钻石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拿出来,他知道我不会跟他开口要什么,即使他主动提,我也会说要颗大钻。我心里鼓鼓的,像是难受,又像是涨着一口气,我想还是不要再多说任何话了,我丢不起那个脸。 拿着这么大的钻石,我就走了。 一直到上飞机,我手心里还攥着那织锦袋。 袋子被我攥得潮了,织物里头的金丝沤在手心里,特别让人难受,我终于把它塞进包包里,眼不见心不烦。 我回到濯有莲,生意还是那样好,客人还是那样多,我周旋了一阵,办公室那边打电话说,小许找我。 小许是苏悦生的司机,我一时猜不透他为什么要来,苏悦生也回来了?可是他说过不想跟我再见面了啊。 我回到办公室,小许有点讪讪的,说:“苏先生说,有些私人物品还在您那里,他让我过去都取回来。” 我想了一想,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把家里的钥匙给小许,然后说:“你自己去拿吧。” 小许一走,我就坐倒在皮椅里头,说不沮丧是假的,苏悦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并没有什么贵重的私人物品在我那里,不过是几件衣物,他特意让人全取回去,不过就是为了让身边人都明白,他跟我一拍两散了。 十年了。家里一盆植物养了好几年,久到我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每天看到的时候不觉得稀罕,某天它叶子枯黄,我才想起那植物几个月来一直发蔫,可能是得了什么病,最后那盆植物却就那样枯萎了,连根都腐烂了,没办法只好丢掉。 那盆植物在露台上留下一个圆圆的痕迹,是瓷盆底部涵水的圆碟留下的,钟点工拖地非常认真,那个地方我曾经亲眼见到她擦洗过多次,甚至用过钢丝球,仍旧没有擦掉。那是时间的痕迹,一盆植物在那里放了好几年,虽然枯萎死去,被扔到了不知道哪个垃圾箱里,却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痕。 我跟苏悦生就是这样,虽然没什么感情,可是习惯了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突然他就说,再也不要见面了。最可悲我们还不是情侣,不然我还可以放声大哭,千金买醉,撒泼,拼命买东西,拼命吃东西,半夜不睡失眠,飞到地球另一端去……全世界都欠着自己,因为失恋。天大地大,失恋的人最大。 我却连这点权利也没有。 我只是嗳声叹气了一会儿,就打起精神出去应酬客人们。我妈说,你若是没本事抓住男人,那就去抓住钱。 十年前我最不耐烦听我妈罗嗦,十年后我才知道,她说的真的全是至理明言。 过个半个月,外头渐渐有传闻,说我跟苏悦生一拍两散了,这倒也没什么,反正每年外头都这样传一阵,过两三个月,苏悦生总会来濯有莲,或者带我去无聊的宴会,于是传闻自然就烟消云散。 所以我身边的人都习惯了,压根没当回事。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次不一样了。 我也没有觉得有多慌张,有关苏悦生的事还是会传到我耳朵里来,他也没什么新女朋友,那个本科生他追了一阵子,就意兴阑珊的放弃了,有人说他和向晴重修旧好,据说曾经有人看到他的车在实验室外头等向晴,也有人说,苏悦生这次是动了真格,连程子慧都见过向晴了。 我觉得搞笑,苏悦生动了真格,程子慧才见不到向晴,他跟程子慧水火不容,程子慧想插手他的感情,简直连门都没有。别说她只是一个继母,就算是他亲爹,他也敢顶撞。 端午节的时候,我见过一次赵昀,他跟朋友吃饭,正巧我约了人在那里喝茶谈事,所以我们在走廊里遇上了。赵昀见了我倒也没说什么,就是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最后叹了口气:“你还真长胖了。” 啊?是么?我恨不得赶紧去洗手间照镜子,女人最忌的两个字,一曰老,二曰胖。 赵昀问我:“明天有空么?跟我出海钓鱼去。” “我要睡觉。你们出海都大清早的,我起不来。”我实话实说:“再说你们那群人,太热闹了,我怕吵。” “就咱们俩!” “那更不能去了,让你女朋友知道了,还不得吃了我啊?”我半开玩笑半认真:“我是自由身,赵总你可不是。” 赵昀狠狠瞪了我一眼,好像挺不高兴似的。我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赶紧甜言蜜语哄了他几句,赵昀压根一点也没有被我的迷魂汤灌倒,反而语重心长:“七巧,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浑若无事的笑了一笑:“谢谢赵总,不过您是知道我的,我素来笨笨的,绝不是聪明人。” 跟赵昀的这次见面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噎住一样,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苏悦生离开了,但他的影响力还在,周遭的一切都有他的影子。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这些年多少是我占便宜,我只是很不喜欢,好像全世界都觉得我错了,事实上我一点主动权都没有,到头来还不是苏悦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月底的时候出了桩事情,城北的KTV被划入拆迁范围,有开发商拿了那块地,要做一个大型的商业城。对方背景强大,后台很硬,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就在拆迁补偿协议上签了字。 阿满素来心细,知道了之后,特意到办公室来找我:“补偿协议你签了?” “签了,破财免灾,省得口舌,反正我们不过另找地方搬家就行了。” 阿满有点担忧,看了我一眼。我其实挺受不了别人关心我的私事,尤其我明知道对方是真心对我好的人,我就更受不了了。 我对他说:“没事,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我又不能稀里糊涂跟着苏悦生一辈子,还不如早散早了。不过话虽这么说,我自己也知道,后患无穷。 虽然濯有莲依旧客似云来,虽然各个店的生意仍旧好,虽然我成天忙碌,晚上的时候也没有失眠。 我犯了战略上的错误,那段时间我心绪不佳,只想省事,所以拆迁协议签得痛快,外人眼里,我已经露怯了。我省了那眼皮底下的麻烦,所以后来麻烦更多。有人觉得我闷声不作响吃了一个大亏,总觉得我是隐而不发。 其实那份协议还算厚道,不过从前遇上这种事,旁人大约会给苏悦生面子,开价也会比市价高许多。 出道这么多年,多少有几个仇人,虽然做生意素来讲究一团和气,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自己也明白。顺风顺水的时候虽然我不曾踩过别人,但一旦脱了大树的荫蔽,旁人却很难不来踩你一脚。 任何大事的开端,都只是一件小事。濯有莲有位员工,例行的身体检查,查出来是乙肝,我们到底是服务行业,而且是高端会所,客人们从来要多挑剔有多挑剔,陈规于是劝那位员工辞职,补足三个月薪水,又给了车费和降温费。 按照常理,这事情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压根都不会上报给我。我下班的时候,正巧那个员工拎着行李往外走,看到我的车,“扑通”一下子就跪倒,把车给拦住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司机一个急刹,我坐在后排没有系安全带,额头正好磕在前排座椅上,还好本来要出大门,车速并不快,不然可得头破血流。司机把车停下,门口的保安见状立刻冲过来,想把那个人拉走。 我当然得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就让他们住手,自己下车去问。 那个员工是个年轻男孩子,刚刚二十出头,叫了一声:“邹小姐”,眼泪都下来了。 我说:“你别哭,到底怎么回事?” 他颠三倒四就把事情源源本本讲给我听了,我们员工上岗之前都有身体检查,卫生防疫部门也动不动来查健康证什么的,他原来是挺健康的。就这年来交了个女朋友,一块儿租房子同居,谁知道那女孩儿有乙肝,一直瞒着没告诉他,时间长了,把他也给传染了。 现在他被辞退,女孩儿也没工作,这下子他们俩都在这城里呆不下去了,他一时觉得灰心绝望,所以才拦我的车。 我听他讲完,也觉得挺同情,我从钱包里拿了一千块钱给他,说:“公司制度如此,我也没办法,我私人的一点意思,你拿着吧。你这么年轻,还有其它工作机会,不一定非得从事服务业。” 他不肯接钱,只是苦苦哀求我,我一时心软,拿了张名片给他:“那你去找名片上的人,他们是做机械加工的,对健康证没要求。你去应聘,就说是我让去的。” 名片是位熟人的,手底下有好几个工厂,平常也挺照顾我生意,这么小的事,我自以为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过了几天,出来一则社会新闻,蚁族小情侣开煤气自杀,留下一封遗书,双双亡于出租屋。那段时间正好是反对乙肝岐视的风头浪尖,这件事引起很大的轰动,记者打听到当事人生前曾经在濯有莲工作过,遗书里写的自杀的主要原因也是被濯有莲辞退,于是打电话来要采访。 陈规挂着总经理的头衔,婉言谢绝了好几回,结果一位搞深度调查的记者不依不饶的,每天都打电话来,不仅如此,还从周边开始搜集有关濯有莲的资料。 陈规觉得事情不对劲的时候才告诉我,我一听就觉得这中间有猫腻,毕竟这些年风浪也经过一些,所以沉住气请朋友们帮忙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幕后的操纵者是贺源滨。 我跟贺源滨是有点过结的,其实过结也算不上,就是有次贺源滨喝醉了,非得逼着我跟他喝个接吻酒,平常我都挺放得开,那天正好苏悦生也在另一间包厢里跟别人吃饭,苏悦生最讨厌我应酬这种人,所以我兜着圈子哄贺源滨,自罚了三杯,就是不肯喝。 贺源滨大约觉得在众人面前被扫了面子,耐心全无,摔了杯子就指着我大骂:“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还不是个婊子!今天你不喝这杯酒,将来别后悔!” 在场的人很多,朋友们七拉八劝,将他劝走了。后来赵昀曾经跟我说过,贺源滨跟苏悦生不太对付,那天是明知道苏悦生在,故意闹那么一场。 我虽然不算什么重要人物,但是沾苏悦生的光,被他的羽翼笼罩,贺源滨当时虽然说了狠话,也没拿我怎么样。只是风水轮流转,现在贺源滨想起这事来。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还是好生好气,托了中间人去向贺源滨说项,中间人回来都面红耳赤,跟我说:“七巧,这事你还是另想办法吧。” 我知道贺源滨一定说了什么不太好听的话,于是微笑:“没事,贺先生那边是什么要求,您告诉我,我也好心里有数。” 中间人叹了口气,将贺源滨的原话说给我听了——“叫邹七巧那个婊子脱光了在床上等我,濯有莲么,我只要一半干股。” 我自动忽略前半句,继续托人向贺源滨递话:“贺先生看得上濯有莲,是濯有莲的福气,不过一半干股太多了,这里除了我,也有其它股东,贺先生有兴趣一起做生意,能不能少点股份,给大家留碗饭吃。” 这些话递过去之后就没有下文,不仅记者那边没消停,而且卫生防疫消防工商地税,全都轮番来了。每个人都是熟人,每个人都对着我直摇头,说:“七巧啊,你怎么招惹上了那一位?” 我无话可说,只能陪笑:“是,是,是我做事情太大意,是我做事情不靠谱。” 底下中层管理人员大略知道一点儿风声,陈规和阿满两个人还好,阿满做好自己的本份,也不让自己管的那些人议论,至于陈规,他成天给我白眼看:“给苏悦生打个电话会死啊?” 我怎么跟陈规说呢,我跟苏悦生都一拍两散了,我还去找他,那我算什么了? 事情最后在濯有莲被纵火的时候达到高峰,一幢小楼突然就烧起来了,火警系统我们装的是最好的,119到的也特别快,消防到的时候,火都已经扑灭了,但外头埋伏着大量的记者,涌进来要采访。 我知道自己小心了又小心,还是中了圈套。好在濯有莲当初建的时候,特意留了一个秘密通道,除了我和陈规阿满三个人之外,员工们都不知道。我应付着记者,阿满陈规带着所有客人从那个秘密通道离开。虽然有惊无险,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濯有莲不安全了。 对高档会所而言,“安全”两个字涵意深重。这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大家为什么愿意来这个地方,不就是因为私密性好,滴水不漏么?现在一堆记者盯着,随时等着拍车牌,这种情形,谁还敢来? 我非常烦恼,犹如困兽,明知道对方的如意算盘是什么,却应对无措。 阿满见我心浮气躁,逼我回家休息两天。我也懒得与他争辩,于是驾车回家。 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还是一堆人对我吹口哨。 衣着光鲜的美貌女郎,驾着名贵跑车,所有人都知道,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富贵,肯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们大胆骚扰我,还有人叫:“美女,回头笑一笑!”从前我没脸没皮的,说不定就回头笑了,今天我沉着脸,等红灯一切换到绿灯,就加油门跑掉了。 我的车好,从零到百公里加速时间极短,罕有其它的车可以追上来。 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有一辆车一直跟着我,我恶从胆边生,竟然还派人跟踪我,那么就陪你玩玩好了。 那是一部不显山不露水黑色的城市SUV,就像它的颜色一般,深不可测。我车技极佳,而且我是跑车,驾驭起来相当灵活,穿梭在车流中间,几次想甩掉那部车,但是徒劳无功。 不论我是走环线也好,不论我是上高架也好,不论我是突然变向也好,甚至我还闯了两个红灯,它就是如影随行,紧紧跟着我。 我本来是打算回家的,看到这种情形,反倒心一横,就开上了出城的快速路。 那部车一直跟着我开到郊外著名的风景区,我找到个宽敞地方,“嘎”一声把车停下来,然后开后备箱,找了个扳手。 最坏不过先奸后杀,老娘跟你们拼了。 那车也就停在我车后不远处,这时候下来一个人,慢慢走近我,我眼睁睁看着他,他突然温柔的笑了笑:“七巧。” 我手里的扳手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我怔了一会儿,弯腰去捡,他已经替我捡起来,说:“真要是坏人,你怎么能往城外头没人的地方开?你傻啊七巧?” 我硬起心肠,把扳手夺回去,强辞夺理:“谁说我以为你是坏人了?我不过是出来散散心!” “那你拿扳手做什么?” “要你多管闲事!你算我什么人?” 我打开后备箱,重新将扳手扔进去,上车就打算掉头离开,程子良却拉开我副驾位的车门,对我说:“七巧,你别发脾气,我知道你出了些事,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仍旧是那句话“你算我什么人?” “朋友也不行么?” “不行!”我语气更强硬:“我们不是朋友。” “那算仇人呢?” “谁跟你有仇了?”我冷笑:“你在我心里,就跟陌生人差不多。” “我跟你有仇。”程子良表情很认真似的:“我就是恨你,这么多年,任何事,你永远不会打电话给我。” “你把我妈害死了。”我说:“你比陌生人在我心里还不如呢,你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总之别来烦我就行了。” “你不能不讲道理,”程子良语气更软了一些:“七巧,当年是我欠你,你遇上事,我应该帮你,你不要把我往外推。” “我没敢把程先生往外推。”我有意咬字眼:“只是有些事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外人来插手,也不希望给程先生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程子良语气很平淡,眼睛也没望着我,却说:“我认识你,已经是这辈子最大的麻烦了,还怕什么别的麻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我愣了好几秒钟,突然伸手用中控打开副驾车门,然后用力将程子良推出去,他压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我推得跌到车下头去了,我关上车门的时候他才用手来拉,差点夹到他的手,我已经一脚油门,驾着车扬长而去。 一直将车开回家,我才觉得自己在发抖。家里还是那样安静,双层中空玻璃隔开城市的喧嚣,钟点工每天都来,打扫的干干净净。冰箱里永远有一壶柠檬水,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拉开冷冻槽,恨不得加了整盒冰块进去。冰块稀里哗啦的砸进杯子里,好多冰冷的水珠溅在我手背上,我喝掉整杯的冰水,才觉得心里镇定了一些。 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一直都睡在濯有莲,没有回家里来。今天遇上程子良,才觉得自己的失态。可是程子良要跟别人结婚了,我还是把他忘记更好。 我洗了个澡,然后蒙头大睡,一直睡到半夜才醒。肚子饿,爬起来煮面。我妈说,女孩子不一定要学会做饭,可是一定不能把自己饿死。她自己都不怎么会做饭,可是我做饭还是有点天份,也不知道遗传自谁。我开冰箱看了看,食材还是挺多,不过大半夜懒得折腾,就只给自己煮了碗面。 吃面的时候我想起来苏悦生,上次我过生日他在这里,也是半夜爬起来煮面吃,不过短短月余,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吃完面条又洗了碗,然后去看苏悦生的卧室。 小许来收拾的东西,屋子里也只是少了衣物。床还是整整齐齐,柜子里全都空了。一个男人在这里,总会有点零碎的东西。比如洗手间里的剃须刀,牙刷。鞋柜里的拖鞋,写字台上的铅笔,音响前头扔着CD,恒温的酒柜里,还有半瓶没喝完的红酒,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似乎有点凄凉,简直跟遗物似的。 我在心里恶毒的想着,大约是因为最近太累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呢。 我把灯关上,然后回自己房间去睡觉。 到了第二天我就振作起来,亲自给贺源滨打了个电话:“贺总啊,最近怎么样,忙么?” 贺源滨等我的电话大约等了有一阵子了,不过语气也是好整以暇,挺从容的:“有事情找我?” “是啊。”我笑着说:“贺总是痛快人,我就不兜圈子了,您最近真是霹雳手段,小女子承受不住啦。” 贺源滨哈哈大笑,问:“也不见得啊,你要是有诚意,我或许就心软放过你了。” “行啊。”我说的挺痛快的:“咱们还是见一面吧,见面好谈事。” 贺源滨说:“行,时间地点你来挑。” 我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吧,不过你要稍微等等我,我得去买件新衣服,还得去做头发做美容。” 贺源滨冷冷的说:“别装样了,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叫我等。” “瞧你这个人,撒个娇都不行,我打扮漂亮点,也是希望你心更软一点嘛。”我轻轻的笑:“你要不愿意等,那晚上我到了地方,再给你电话。我等你好了。” 挂上电话我就买衣服去了,天气闷热,我把敞篷车停在家里,换了另一辆TT上街。这车还是苏悦生送我的,当初他答应送我一台车,我其实挺想要SUV的,但是乖乖要了一部价格很适宜的小跑。那时候我们还是相敬如宾的,我怕狮子大开口吓着他了,后来等知道他压根不在乎这点事之后,我就兴高采烈让他给我买保时捷了。 我在店里挑了几套衣服,又去相熟的美发沙龙剪头发。阿尚是我的发型师,今天没有预约就来了,他很意外,我告诉他晚上我有重要的活动,于是他很快抽空出来替我修剪。 他问我晚上穿什么衣服,我把在专柜试衣时拍的照片从手机上调出来给他看。女人最喜欢的两个地方,一是美容院,二是美发沙龙,这两个地方都是女性天然的港湾,被人轻声细语的侍候着,把皮肤打理好,把头发打理好,变得更漂亮更光彩照人,过程虽然冗长,但是结果令人愉悦。 阿尚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聊天,主要是我逗他跟我说话,因为我其实知道自己心里有点发慌,我需要让自己镇定下来。 等做完头发和美容,差不多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晦暗,空气沉闷,雨还没有下下来。我开车去本市最奢侈的酒店,路过某幢写字楼的时候,想想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小许,跟他说:“我在你们楼下。” 小许猛吃了一惊,一时都有点吱吱唔唔,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似的。 “没事,就是一些零碎东西,上次你没拿走,我给送过来了。”我很平静的说:“你下来拿吧,要是没时间,我就搁保安这儿,回头你有空再取。” “不不,邹小姐,我下来拿。” 我抱着一个纸箱下车,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还有超级短的裙子,连走路都恨不得走不利索,何况还抱着个碍事的大纸箱,保安连忙迎上来帮忙,问我:“小姐您去几楼。” “不用了,我等人。” 小许很快搭电梯下来了,我把纸箱子给他,说:“就这些了,应该没漏什么。” 小许很客气的向我道谢,犹豫了两秒钟,又问我:“邹小姐有没有时间,苏先生就在上头,要不……您自己给他更好一点。” 我一点也不想见苏悦生,我说:“我懒得上去了,你拿上去吧,要是他没问起来,别说我来过,就当钟点工收拾的。算了,这些东西他肯定不用了,你替他扔了也成。” 小许毕竟憨厚,张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已经挥挥手走了。 人一旦自暴自弃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过就是咬一咬牙,把自己不当人,就熬过去了。 我到酒店前台,开了一间蜜月套房,因为是蜜月套房,所以酒店还送了香槟。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开了酒倒了一杯喝。 第一次喝香槟是十六岁的时候,妈妈带回来的香槟,庆祝我考试上线。我们那所高中还是挺重视学习的,从高二开始就有无数次所谓的模拟考,然后以本校历年的高校录取率来划定分数线,超过那个分数线的称为上线。如果每次考试都上线,那么在高考考个本科大学,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可惜我成绩一般,每次都跌跌撞撞,大部分时候都不能上线。 老师都知道我家境好,家里有钱,他们也不管我,反正我妈可以掏钱让我念大学,老师每天盯着的都是陈明丽那样的好学生,指望她们考北大清华,然后名字写在光荣榜上,替母校争光。要是再出个全市状元,那就更好了。 高考终于结束了,十八岁的少女对一切都觉得新鲜,他教我怎么样吃西餐,拿刀叉,坐下来的时候,腿一定要并拢,站着的时候,腰要挺直。男人替你拉椅背的时候,轻声说谢谢就可以了。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快快上大学吧,上大学就是大人了,上大学我就自由了,我就可以想干嘛干嘛了。 我喝了好几杯香槟,微醺的时候我想起了陈明丽,我终于想起来了,她高考失误,考了566分,这个分数也足够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了,可是陈明丽平常起码能考660分以上的啊,分数出来的第二天,她就跳楼死了。 我觉得我的记忆支离破碎,我记得的部分跟另一些我记得的部分完全不一样。我明明记得是她带着我去见程子良,我明明记得暑假的时候,我跟她和程子良一起吃饭,我明明记得,她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然后,就渺无音讯。 我一定是喝醉了,可是我的酒量,几杯香槟是喝不醉我的。 我打了个电话给贺源滨,没等他说话我就抢着说:“贺总,房间我开好了,在XX酒店的2501,你快点来吧,你说不愿意等女人,所以我在这儿等你。” 我是笑嘻嘻挂上电话的,然后继续喝香槟。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总之房间外头的灯越来越亮,城市的霓虹灯都亮起来,五颜六色的招牌,高高低低的楼宇,蜿蜒灯河似的车道,所有的一切,都明亮而通透。 房间里有一捧玫瑰,香气馥郁,夹杂着香槟微甜的酒香,中人欲醉。 良辰美景啊,而我在这里等着出卖自己。 我把高跟鞋踢掉,自己倒在那张大床上,空空的香槟酒杯贴着我的脸,这个人,再不来我真的要睡着了。我又不是睡美人,睡姿不见得好看,难道他真有兴致吻醒我么? 门铃声终于响起来,我振作精神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就去开门。我妈说过,哪怕心里不痛快得想死,脸上还得带个笑意,这样男人女人都不敢随便踩你。于是我就挂着那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打开了房间的大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房门外头是苏悦生,其实一看到他,我就笑不出来了,所有的表情都不由自主僵在了脸上。 苏悦生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玄关处的墙面上镶着几何图形的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狼狈,刚刚在床上滚过几圈,那条特别短的裙子,简直都快揉到腰上去了,我尴尬的把它往下扯,怎么扯也扯不到太长,我下午刚刚精心做过的头发也弄乱了,蓬蓬好像一堆乱草,总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种当头,只好我自己先找台阶下,我讪讪的问:“你怎么来了?” 苏悦生没回答,走进房间,看了看冰桶里的那支香槟,然后又从床上捡起那只酒杯,搁在餐几上,他瞧了瞧我胡乱踢在床前地毯上的那双高跟鞋,最后,才又拿起另一只干净的酒杯,替自己斟了一杯香槟。 我看着他慢条斯理喝香槟,简直想拣起自己那只高跟鞋,就往他额头上砸去。 这个混蛋! 喝完了一杯香槟,苏悦生才说:“说吧,到底什么事。” 我把手机拿起来,飞快的翻了翻通话记录,然后对他说:“没什么事,我就是打错电话了。” 苏悦生冷笑一声,说:“别说你只是喝了几杯香槟,哪怕你醉得要死,也不会打错我的电话。你既然要装,那就在这里慢慢装。”说完他就起身要走,我连忙抓着他的衣袖:“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 我磕磕巴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本来这件事就并不复杂,可是因为心虚,所以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事说清楚。苏悦生听完之后沉默着,倒没有表态。我一时有点僵,只好讪讪的拿起香槟又替他倒了杯酒,他却碰也没再碰那杯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他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耍这种心计了,下次我也不会再管了。这次就当是分手礼物。” 我用很轻的声音说:“谢谢。” 这时候他才拿正眼看我,其实也就是瞥了我一眼,被他这么一看,我突然犯了蠢,问他:“今晚你不留下来么?”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后悔,恨不得将舌尖咬掉。 苏悦生笑了笑,就是他平常的那种笑,最让人觉得可恶,他说:“七巧,我说过,我不想再见你了,真的很烦。” 我低着头送他出门,他走的很快,关上门之后我才觉得有点伤心。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我应该高兴才对。我一直很担心,苏悦生会大发雷霆,我这么一点浅薄的心机,当然会被他看出来,不过他还是来了,其实我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顺势给我个台阶,我又觉得很难过。 我把酒店送的那瓶香槟都喝完了,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洗手间,我记得我在浴缸里差点把自己淹死,幸好我拽住了旁边的电话,借那一点点力,又抓住了扶手,电话线被我拉得老长老长,里头的忙音一直嗡嗡响,听筒掉进了水里,我不顾也不管,大声的唱歌。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床上睡着。第二天我正在前台办退房,程子良给我打电话,我不愿意接,按了挂掉,过会儿他又打,我又挂,等他打第三遍的时候,我不耐烦了,在电话里朝他发脾气:“你能不能不来烦我了?你到底有什么身份立场来管我的事?” 他没有再说什么,程子良到底是有自尊心的,不会刻意的纠缠。 我回到濯有莲上班,心浮气燥,处处都看不顺眼。员工们都知道最近我心情不好,所以个个都敛息静气。只有阿满敢来找我麻烦,让我跟他一块下酒窖点红酒。特别贵的酒每季度盘存一次,要由我亲自签字,这原本是规章制度。我也不敢反驳,只好跟阿满一块去酒窖盘存。 酒窖里头是恒温恒湿,人不会觉得特别舒服。架子上密密麻麻一支支红酒,好些都积着厚厚一层灰尘,据说这也是惯例,好的红酒,不兴常常拿出来擦瓶子的。而是客人要喝的时候,才取出来拂拭,正好有年代久远的沧桑感。 我想起了有一次在土耳其旅行,异国的古老城市,有着传统的市集。有一家小店里全是古代的铜器,颇有些年份。店主将那烛台拿出来给我们看,上头积满沉沉的油烟,底座上满是灰尘,吹一口气,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很狼狈的捂住脸,偏有人笑着说:“这是历史的尘埃。” 阿满还蹲在那里核对红酒的标签,我忘了我跟谁去过土耳其,就只记得那句话。还有我那时候用来掩住口鼻的亮蓝色丝巾。在地中海的邮轮上,甲板上风太大,那条丝巾被风吹到海里去了。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就像是电影的蒙太奇镜头,从我脑海中一晃而出,一闪就不见了。 我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如果真的有一部分记忆失去,那么就让它失去好了,我从来不为失去的东西苦苦纠结,因为对过去念念不忘是太奢侈的事情,我哪有那种资格。我跟阿满一起清点红酒,每个人一个架子,点来点去少了一瓶好年份的Chateau Haut-Brion,这瓶酒进价可不便宜,阿满又点了一遍,还是少了一瓶。 阿满去核对出库的记录了,我坐在酒窖里歇口气。折腾半晌,灰头土脸的,所以我也懒得搬椅子,就坐在地面上,背靠着那些价值连城的酒……一格一格的架子让我的背很痛。我忽然对这样的生活觉得厌倦,十年了,锦衣玉食,名车豪宅,最丰富的物质我都有了,每次当我驾着跑车像一阵风似的卷过街头,无数人羡慕嫉妒,我自己得意洋洋,可是我到底在图什么呢? 怪不得苏悦生说看着我烦,我看着自己也觉得烦。 阿满拿了一张纸条进来,对我说:“幸好找着了,说你有天让拿了一瓶酒去‘听雨声’包厢,当时没签字,就打了个白条,事后也没补上。我去找的时候,库管吓得都快哭了,真要丢了的话,他哪儿赔得起啊?你也是,自己定的制度自己不执行……” 我打断阿满的话,我问他:“你觉得,我不做这生意了,怎么样?” 阿满没有太惊诧,反倒问我:“是不是有谁在背后头捣鬼?最近这阵子,我们麻烦是挺多的。” 我知道没法跟他说,于是恹恹地爬起来,说:“点酒去吧。” 其实从这天开始,濯有莲的事端已经渐渐平息下来,贺源滨没有再出现,也没有计较那天晚上我放他鸽子,风平浪静,好像一切都水过无痕。清淡的生意渐渐重新好起来,夏季是我们营业的高峰,因为天气热,山里凉快,空气又好,只是夏季蚊虫太多,我们这里树木又密,每天傍晚时分,濯有莲就开始用药烟处理蚊虫,一蓬蓬的黄色药烟,好像《西游记》中的妖云。我在办公室的露台上看着员工打药,山林沉郁,暮霭四起,处处烟雾蒸腾,我觉得自己好像黑山老妖一般,守着琼楼玉宇般的神仙洞府,手下有无数聂小倩似的美人,谁知道这一切又是不是幻境? 当我觉得事情都已经过去的时候,于是独自一个人去了四川。在四川有个叫凉山的地方,我去过好几次。我妈妈的家乡就是那个叫做凉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是哪年哪月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总之她出来之后,一次也没有回去过,更别提带我回去了。一直到她过世之后,我才动了去凉山看一看的念头。 第一次去凉山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计划,所以路程艰辛,先飞到成都,然后再转火车,再换长途客车,最后进山的交通工具,是三轮车。我寻到我妈曾经提过一次的那个小镇,但是没有人告诉我,这里曾经有个少女离家出走,而我妈身份证上的名字,据说早就已经改过。说来好笑,她的户籍也是后来办理的,我连她最初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每隔几年才去一次凉山,每次去,变化都挺大,原来不通车的村子里通车了,原来只有一条街的镇子有了好几家小超市。每次我都在心里想,不知道我会不会遇上我自己的亲生父亲,或者遇见我素未谋面的外公外婆。 我妈只跟我提过一次以前的事,家里给她订了一门亲事,但她看上了我爸,两个人私定终身,所以她跟我爸一块儿逃走了。搭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出了火车站,人特别多,她要去厕所,我爸带着她找到公厕,等她出来,我爸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行李也不见了。我妈不敢去派出所报案,怕被家里找回去,她一个年轻姑娘,从前最远也只去过一次县城。 人海茫茫的城市,我妈身上只有七十多块钱,在小旅馆里住了几天,老板娘见她走投无路,怂恿她做皮肉生意。我妈不肯,大着胆子去了劳务市场,竟然找到一份保姆的活儿。 主人家觉得她手脚利索,所有家电教一遍就会,侍候大人孩子用心,连主人家养的一只哈巴狗都喜欢她。过了一两个月,她忽然发现自己怀孕。那时候她不过十八岁,很多年后笑嘻嘻跟我说:“当时急得天天在河边走来走去,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我不作声,都是我害的她,她当然没有死,男主人对她很有点意思,她就顺水推舟,跟他上了床。过了阵子,悄悄告诉他怀孕的事,男主人急了,塞给她三千块钱,让她去医院。二十多年前的三千块,太值钱了,我妈拿着那笔钱就走了,然后在城市里巷里头最便宜的旧楼赁了间尾房,把我生下来。 我闹不懂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她自己其实也闹不懂,后来偶尔讲起来,说:“我不是一个啊,我还有你。”高楼林立的城市,从大凉山中走出的姑娘,举目无亲,仿佛汪洋大海中的孤舟,随时都可以被倾覆。她留下我,或许就是为了想要做个伴。 大凉山里的家是回不去了,她也不打算回去了,带着我就这样活下来,我小时候她就在裁缝铺帮人家做活,我在缝纫机旁玩耍,身上穿着她用零碎布头做成的衣裳。我小时候一头乌黑的头发,圆乎乎的脸,人人都喜欢逗我,还有人专门买了布来,指着我身上的衣裳样子,要做给自己的孩子。没过几年城市里的裁缝铺越来越少,生意也越来越差,大家都去商场买衣服穿,不再找裁缝,我妈就去柜台帮人家卖话梅瓜子,还得了个绰号叫话梅西施。熬到我快上小学了,她就跟人学手艺剪发,那时候理发店非常挣钱,她一个人看店,生意特别好,我常常坐在理发店的凳子上,看她一边给人剪头发,一边跟人聊天。 小时候的我非常沉默,总有不同的男人在我妈胳膊上捏一把,或者想捏她的脸。我妈当着我的面总是笑着躲过去,也总有不同的男人逗我:“叫声爸爸,叫一声给你买糖吃。” 这些人都是想占我妈的便宜,我心里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是年纪小,不懂得骂回去,只是狠狠瞪那些人一眼,继续沉默的低着头,看地上落满了漆黑煤渣似的碎发。我想以后我妈妈要是逼着我也学剪发的手艺跟她一样开店,这些人敢来惹我,我就拿剪子扎他们的喉咙。 幸好我妈的理发店开了没有多久,就改成美容院了,雇了一群年轻的小姑娘,进进出出的客人也全都变成了女客,那时候刚兴起做美容,来的全是有钱的女人。我妈每天晚上要背满满一包的钱回家,第二天早上等银行开门了再存进去。有次半路她被人抢劫,歹徒在她腹部扎了一刀,把肝都捅破了,差点就没命。幸好当时正巧有人过路,歹徒才只拿了钱走,没补上几刀。 我妈养好伤出院,就彻底想开了,有个挺有钱的男人一直追她,她死都不肯答应,因为对方有老婆孩子。她常常对我说,卖一次是没办法,现在又不像当年是山穷水尽,干嘛还要招惹人家有家的人。 但是大约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我妈忽然就想开了,她还是年轻漂亮,打交道的男人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有气派。 仔细想一想,我也说不上我妈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命运对她太苦,她尽力挣扎,也不能出淤泥不染。 这年头,谁还能跟莲花一样呢? 飞成都的头等舱里,我遇见一位漂亮的女人,我们的航班是宽体大客机,所以头等舱也没坐满。我跟她是并排,中间隔着走道。选餐的时候我们一样挑了海鲜饭,可是只有一份了,于是她让给了我。我觉得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很少这样不骄矜,所以一边道谢,一边随口夸赞她新款的Bottega Va包包好看。她浅浅的笑,是很幸福的小女人模样:“男朋友去意大利买的,其实我平时不怎么用这个牌子。” 有些女人天生幸运,出身富贵,成长平顺,遇上才貌相当门当户对的男人,相夫教子就过一生。有时候上帝就是会这样偏心眼儿。 我们搭上了话,原来她叫江惠,是外科医生,刚从国外回来,已经签了国内知名的医疗研究机构,趁着最后的暑假,打算去成都看望同学,顺便去九寨沟。她问起我,我告诉她,我要去凉山。 她很有兴趣,问了我许多细节,最后竟然要跟我一块儿去凉山。我吓了一跳,她说自己有同学在世界医疗组织工作,服务于世界最贫困的国家和地区,她十分钦佩。这次有这样的机会,就想跟我进山看一看,说不定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山里很苦。”我婉转的告诉她:“有时候不能洗澡,因为水源很远,要爬十几里山路去挑水。” 她完全没有被我吓倒,说:“我跟导师去过埃塞俄比亚。” 我拼命回忆高中学过的地理,隐约只记得埃塞俄比亚是在非洲。江惠告诉我那是爱滋病很严重的国家之一,而且是世界上最穷困的国家之一。她说:“你完全想像不出的那种穷。” 好吧,既然她见识过世上最穷的国家,那么带她去凉山,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我们聊得还是很投契,出机场之后要在成都住一晚上,我们一起打车去了酒店。她的同学临时被派往银厂沟出差了,于是放下行李,我带她去吃豆花鱼。 作为半个四川人,我其实挺能吃辣。江惠完全不能吃辣。她是典型的樱桃小口,一点点浅红色的嘴唇,像樱花一般娇嫩,菜放在凉水里涮过,一边涮一边吃,她还直吸气:“好辣好辣!”她被辣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目光盈盈,娇嗔的瞧着我,说:“为什么吃这么辣,你还这么好的皮肤啊?” 我心里忽然一阵柔软,如果我有个妹妹,一定也是这样惹人爱怜吧。 第二天,我打电话租的那台越野车送到了酒店停车场,江惠看到车子的时候倒也没觉得意外,只是问我:“路上很不好走吗?” “也不算不好走,不过越野车会比较方便一点。”我问她:“你有没有带驾照?” 她摇摇头。 我戴上太阳镜:“那好吧,我来开。” 我们两个的行李都不多,随便扔在后座,路过超市的时候,下去买了一堆零食饮料。路上会比较艰苦,我才不要吃高速服务区的冷菜冷饭,我宁可路上啃饼干喝矿泉水。江惠听我这样说,又多买了几盒自热饭。 长途驾车令人愉悦,尤其成都出来的高速很好走,到了下午时分,路上的车更少了,虽然有大货车,可是也不多。我们的车一路向南,太阳一直晒着大半个驾驶室,江惠的整个人都笼在金色的阳光里,她兴致也挺好,跟我一路说着闲话,时不时还问东问西,也没有打瞌睡,黄昏时分我们已经开出了几百公里,天气渐渐变了,滚滚的乌云一直压过了半个天际,天空越来越低,又走了几十公里,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得挡风玻璃噼里啪啦直响。 没在暴雨天开车走过高速公路的人或许不会知道,那种情形有多么恐怖。开着大灯也照不清楚前头的路,只觉得像是永远有一桶水狠狠泼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开到最快,四处都是白茫茫的,车就像开在河里。 我觉得这样十分危险,于是跟江惠说:“找个地方下高速吧,雨太大了。” 江惠点点头。 我看到前面有块牌子,写着某某出口3公里,于是降低了一些车速。这时候有一部银色的小车从我们后面超过去,车速非常快,溅起的水花飞到车窗玻璃上,哗啦啦的一响,把我和江惠都吓了一跳。江惠说:“还真有不要命的。” 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快要到出口了,再次看见那部超车的轿车,它速度明显慢下来,因为不远处前方有一辆大货车,大货车轮胎高,溅起的水雾足足有好几米远,那车跟在货车后头,明显打算再次超车。我已经看到出口的标志,于是打了右转的车灯,这时候那辆车已经跟货车并排行驶,眼看就要超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轿车的方向就失去了控制,整个车身都向右飘去。我听见尖锐的刹车声,大货车沉闷的引擎变了节奏,出于本能,货车司机大约也在急刹,可是轿车还是撞上了货车,小车像玩具一样斜飞了出去,货车因为刹得太猛,整个车身向右一摆,几乎是横在了路中央,连出口的辅道都被堵住。我早就已经踩下刹车,事情发生的太快,我听见自己车子的轮胎吱吱尖叫着,可是车子还是不受控制朝着巨大的货车车身直冲过去。 我听见江惠在尖叫,我脑中一片空白,“砰”一声,无数碎片和着大雨朝我脸上身上扑过来,安全气囊弹出来,安全带猛然收力,我整个头胸撞在安全气囊上,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没昏过去。我失去意识大约只有两秒钟,两秒钟后我就挣扎着仰起头,我们的车头被卡在卡车底下,如果不是我早早减速打算下出口,如果不是我看到出事的一瞬间就踩下刹车,如果我不是正巧租了一辆崭新的进口越野车,也许这会儿我和江惠就已经成了肉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啊……江惠! 我动弹了一下,肩胛巨痛,但我忍着痛把头转向左,叫着江惠的名字,她整个人匍匐在安全气囊上,表情很痛苦。我问她:“怎么样?” “好痛……”她脸上湿湿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哪里痛?” “不知道……”江惠显然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事,已经快要哭了:“好像哪里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瞎说!”我努力把安全带解开,驾驶室的车门变形了,我怎么推也推不开,最后我放弃努力,我倾过身子解着江惠的安全带:“快点下车,万一后头再有车撞上来,我们就完了。” 江惠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她手背上流着血,也不知道是哪儿受了伤,我的手指也直哆嗦,不过我终于解开了她的安全带,我问她:“你能不能开门?” 她用力扣着门锁,大约是真被吓坏了,我半倾过身子跟她一起用劲,副驾那侧的车门终于被打开了,雨水唰唰的直灌进来,这时候后头白光一闪,竟然是一部车子正在飞速的驶近,我甚至已经能听见轮胎刮起雨雾的声音。 江惠还没有发现,在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我本能的用力将她推出车外。我隐约听见江惠叫了一声,那辆车终于发现了前方异常的情况,刹车声几乎是和着撞击声同时响起来,我被剧烈的冲撞再次撞向了前方,这次没有安全带和安全气囊保护,我整个人都被撞得从破烂的挡风玻璃里飞出去。 我失去了意识。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躺在救护车上,有人攥着我的手,死也不肯放,攥得我的手生疼生疼。我也不止手疼,疼痛像是从血脉中渗透出来,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锥心刺骨般的疼。医生焦虑的声音像是在很远的地方。我下意识想要睁开眼睛,可是无论如何努力,连转动一下眼珠都不能,我想这回我可是真的要死了。 梦里有浮光掠影似的片段,我第一次梦见程子良,他问我:“七巧,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在梦里笑着说:“因为我特别特别恨你。” 我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事,可是很快程子良就不见了,我独自坐在一幢陌生的房子里,我看见苏悦生,他脸上的表情冷得像万年寒冰,然后他一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那一耳光打得我痛极了,我满心屈辱,出了屋子开车冲了出去,那条山路又黑又长,无数陡弯,一圈圈的转下去,我满心愤懑,恨不得死了才好。车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侧幢幢的树影飞快的从窗外掠过,雪亮的灯柱照着前面的路,我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跳得那样急那样重,我真恨不得死了才好。最后一个又长又急的弯道我没有能转过去,车子失控撞在了树上。 我梦见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嗡嗡的说着话,冰冷的血浆滴注进我的体内,无处不痛,我实在抵抗不住,再次昏睡过去。 我像是回到十八岁,刚刚结束高考。天气热得像是天上有火要落下来,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滚滚热浪中。我眼睛肿得像桃子,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陈明丽跳楼自杀了。 所有人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考试分数是很重要,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我和身边所有的人几乎都被这唯一的标准衡量着。考不好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连我这样的坏学生,都成天盼着自己运气好可以多考几分。 谁说分数没有用处? 再有钱,怎么比得上做一个老师喜欢、同学羡慕的优秀学生更风光? 我最后一次去高中校园,到班主任那里填志愿表,在那里遇见好几个同学,大家叽叽喳喳说笑着,没有人提起陈明丽。我的成绩大约只能上个三本,但班主任仍旧很热情,这种热情是过去几年里从来不曾有过的,她笑眯眯地说:“好好填志愿,挑个好专业,以后到大学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当时一定是掉了眼泪,因为我记得自己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抬头看看,操场外的半边天空都是紫色的晚霞。我独自一个人爬上单杠,坐在那里看着夏日的夕阳一点点落下去,成团的蚊子飞舞,嗡嗡嘤嘤的响着。我想起陈明丽,想起有无数个黄昏,我和陈明丽手牵着手,在操场里转圈。在操场散步是紧张的高三生活的主要调剂,她背英语单词,也督促着我背。而我一边背一边走神胡思乱想。蚊子太多了,因为校园里环境好,花草树木太多,陈明丽总是憧憬的说,那些百年大学名校里,有着无数参天巨树,有的有山,有的有湖,有的有塔,风景美丽极了。 那时候我们总是在想像,大学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可以不用每天24小时学习,不用每天眼睛一睁就有做不完的模拟卷,永远不用再那么辛苦的学习、考试。 天色终于暗下来,夜幕降临,月亮还没有升起来,西边的夜幕上有一颗大星,衬着深蓝紫绒似的夜幕,漂亮的像假的。如果陈明丽在,她一定会说出很多文绉绉的话来感叹这么漂亮的星星,可是世界这样美好,陈明丽却再也看不见了。 我一个人在单杠上坐了好久,身上被咬了无数个红疙瘩。几天后我去殡仪馆参加陈明丽的葬礼,鼻尖上还有一个又痛又痒的红包。 我在陈明丽的葬礼上再次见到程子良,他穿一身黑,神色肃穆,带来一捧雪白的花,我从来没见过那种花,他将花放在灵柩前,陈明丽的妈妈哭得厉害,所有人都忙着照顾她,葬礼只好匆匆匆忙忙结束。 我站在殡仪馆门外烈日底下等出租车,这里是郊外,周围全是工业区,这时间马路被晒得白花花的,像是阳光下耀眼的河。 我被晒得衣服全汗湿的时候,一辆车停在我旁边,程子良降下车窗,对我说:“同学,我送你一程吧。” 程子良的车里冷气非常充足,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等到快到我们家附近了,程子良突然开车拐进一条巷子,他叫我在车上等等,然后去买了两大盒冰激淋来。 两盒家庭装,他一盒我一盒,他只吃了两勺,我拼命吃拼命吃,吃到最后才呜呜哭起来。 年少时代我们总是以为花常开月常圆,除了考试哪有什么生死大事,可陈明丽就把一场高考变成了生死大事,我唯一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她为什么这么傻啊? 在葬礼上我没有流眼泪,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能相信一切真的发生,陈明丽是真的不会活过来了,她是真的死了。 我哭得一塌糊涂,搁在膝盖上的冰激淋渐渐融化,就像我的整个人,坍塌下去,变成不可挽救的一摊泥。我一直哭一直哭,程子良一句话也没有劝我,他只是等我哭到声音都哑了,才递给我纸巾盒。 那天程子良说了一句话:“人生本来就是个逐渐死亡的过程,一旦踏入成年,所有人都会发现,自己会不断的失去一些东西。” 比如天真,比如梦想,比如,一些永远以为,来日方长的人和事。 我和程子良真正认识,应该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后来我为填志愿的事给他打过几个电话,那时候我想的挺简单,他是我师兄,又是挺能干的一个人,他一定知道哪个专业最好。 我妈坚持让我填了一个我觉得完全不可能被录取的大学,因为我勉强才够那间学校的分数线,而且那个专业热门得烫手,我本来没报任何希望,只期望第二第三志愿不要落空,但奇迹般的拿到第一志愿录取通知书。 我妈开心的在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大摆宴席,把她所有朋友都请来吃酒。 我妈那天实在是高兴坏了,自己把自己喝了个烂醉,她的一个朋友开车送我们回家,我妈一直坐在后排唱歌,一边唱一边傻笑,我觉得丢脸,只能不停的阻止她。 等到了家里,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安顿好,她躺在床上还在笑:“女儿啊,妈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啊……” 我也以为考上大学,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结果现在才发现,确实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那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会变得更好,但没想到,整个世界会变得更糟。 没有陈明丽的世界,我很孤独,念大学之前,我跑到陵园去给陈明丽烧香。她才走了短短不到一个月,除了她的家人,所有的人都好像已经没事发生一般。我默默的想,即使自己将来会有更多的好朋友,我也一定不能忘了她。 我是在从陵园回来的路上接到程子慧的电话,我妈为我考上大学专门给我换的新手机,我都还不怎么会用。程子慧语气十分客气,问我:“邹小姐是吗?” 我从来没有被称为邹小姐,从来别人都是叫我邹同学。 我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子良的姐姐。” 我想了半晌想不出来子良是谁,直到十几秒后才恍然大悟,程师兄叫程子良。我老老实实的说:“程姐姐您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程子慧说话温婉动听,彬彬有礼。她太有礼貌了,说了好久我才听懂她的意思,原来我被学校录取的事是程师兄帮了忙,她不希望我再因为这种琐事去找程师兄。 我叛逆的劲儿上来了,虽然没有当面顶撞她,但挂断电话我就打了个电话给程子良:“程师兄,填志愿的事我是请教过你,可是也没请你帮忙弄学校的事,这么大的人情,我可还不了。” 那时候我太年轻,不晓得说话也需要技巧,程子良轻轻笑了一声,说:“别生气,我们见面说。” 程子良约我在公园湖边一个咖啡厅。我先到了,看着他远远走过来,他穿着白色的丝质上衣,浅卡其色的裤子,荷花挨挨挤挤,开满大半个湖面,他从曲折的桥上漫然行来,阳光熠熠,水光粼粼,他整个人像冰雕玉琢一般好看。我突然想起一个词,步步生莲。 他坐下来点一杯冰咖啡,慢声细语的向我解释,那次我请教过他志愿的事之后,他也不是特别懂,于是专门去问了几间学校管招生的老师,才又回电话给我。结果我把旧手机放在家里,是我妈妈接的电话。 我妈妈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跟谁都自来熟,在电话里跟程子良聊了一会儿,就恳请他帮忙做做学校的工作。 程子良觉得这种终身大事,能帮就帮,于是就真的帮了我这个大忙。 我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也不知道是听到“终身大事”四个字,还是因为我妈的自作主张。 程子良说:“帮你这个忙也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陈同学。”他的语气里透着伤感:“那么年轻,就因为觉得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大学……太可惜了。其实人生的选择很多,可以复读,可以考研……” 是啊人生的道路很多,但我知道陈明丽是绝对不会复读的,她一直是那么优秀的学生,所以面临所谓的失败时,才会那样惊慌失措,做出最可怕的选择。 我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下午,程子良跟我说起程子慧,原来她也挺可怜的,她的女儿去年刚刚夭折,所以她一直有严重的抑郁症。 “家里所有人都让着她,她给你打电话,你不要见怪。”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见怪,一点也不见怪。程师兄这么好的人,而且,跟他说话真是舒服,他的声音多好听啊,娓娓的跟我说起大学里的趣事,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我们在水边坐到黄昏,到处飞满了蜻蜓,它们在水面上轻轻点一点,然后又落在荷叶的边缘上,像是一群长着透明翅膀的精灵。 程子良轻轻念了几句话: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ゆうやけこやけの、あかとんぼ 负われて见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おわれてみたのは、いつのひか 山の畑の、桑(くわ)の実を やまのはたけの、くわのみを 小笼(こかご)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こかごにつ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我压根就听不懂他说的是哪国话,就觉得婉转好听罢了。我怔怔的看着程子良,他温和的对我笑笑,说:“这是一首日本童谣。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阴,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晚风吹来荷清水香,我完完全全被程子良迷住了,他真是……太迷人了。 十八岁的时候,谁都抵御不了一个能够用外国话念诗的好看男人,是不是? 可是十八岁时,再喜欢一个人,能够做的都十分有限。 何况还有程子慧。 程子慧那时候抑郁症非常严重,她把我约到一个会所,一见面什么话都没说,先泼我一杯咖啡。我狼狈不堪的从大堂逃掉,跑到洗手间去清理衣服。 夏天的裙子,我妈妈新给我买的真丝面料,一杯咖啡泼上去,怎么也洗不干净了。而且那样轻薄的材质,被水一打湿,完全就没法见人。 我在洗手间里急的没有办法,想给妈妈打电话又怕她着急,我站在烘手机前面,努力烘着我的裙子,一边烘一边哭,直到有一个服务员走进来,递给我一件衣服。 那是一条崭新的连衣裙,连吊牌都还在,服务员说:“外面有位先生让我送进来,说您不小心把咖啡弄洒了,您别着急,换上吧。”她笑盈盈的说:“您的男朋友真体贴。” 我没有男朋友,但不管是谁送了裙子给我,他都是盖世英雄。我十分感激的接过裙子,跑到隔间里头去换。吊牌丝线是我用牙咬断的,那条裙子真贵啊,价签上标着6999。 我妈算是娇惯我的了,但我也没穿过这么贵的裙子。 我忐忑不安的走出隔间,那个服务员已经走掉了,我想我太傻了,竟然忘了问一问,送裙子的那个男人是谁,他长得什么样,有没有留下名字。 程子慧还在大堂里坐着,我想从侧门溜走,但她已经看到我,她笔直的朝我走过来,我心跳得像小鼓一样,我简直想拔腿逃掉,我张皇失措的掉头往大门走去,但程子慧离大门更近,她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咬牙切齿朝着我走过来,就在我想她会不会再泼我一杯咖啡的时候,忽然有一个穿会所制服的人拦住了程子慧:“苏太太,我们刚刚出了新款的芝士蛋糕,能请你尝尝吗?” “走开!” 我听到程子慧尖利的声音在拒绝那个服务员,我没头苍蝇似的往前跑,一直跑到了停车场,我扶着膝盖喘气,这才觉得自己在瑟瑟发抖。这里环境很好,四周都是浓荫匝地的大树,有蝉不停的鸣叫,我渐渐的稳下心神。我想今天的事还是不要告诉程师兄了,免得他烦恼。 程子慧是病人,我不用和她计较。 那时候抑郁症在我理解里,和精神病差不多。所以我挺同情程师兄的。他说过一次,他父母早亡,和姐姐相依为命的长大,虽然程师兄家里很有钱,但有钱也不是什么都能买到啊。 我穿过整个停车场,想要去马路对面拦一辆出租车,正是中午太阳正烈的时候,马路上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白花花的水泥路面被太阳晒得灼热,我走得汗流浃背,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车。那辆车的车门半开着,双闪在不停的跳跃,我从人行道走过去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吓了我一跳,我看到一只手从半开的车门里伸出来,简直太吓人,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本来裙子已经汗湿了,这时候背心里又出了一层冷汗。我本来想绕过去,但已经走到车前头了,又忍不住踮起脚来,往车窗里看了一眼。 车子本来贴着膜,我只能隐约看到好像有一个人歪在那里,我大着胆子又凑近了一些,双闪还在嗒嗒的响着,啊,那个人还在不停的喘气! 我连忙拉开车门,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很年轻,估计跟我年纪差不多。我一看就知道,他的哮喘发作了。 我自幼就有哮喘,小时候我妈带着我不知道看了多少医院,也没治好我的病。后来我妈有钱了,带我去北京看最好的医生,托人给我买进口药,我的病控制的不错,很少发作。但我永远随身带着一瓶喷剂。 那时候那种药全凭进口,价格昂贵,但据说有奇效。我妈天天念叨,我也只好天天把药带在身上,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 我想也没多想,从包里掏出药,扶着他的头,往他口鼻里喷了好几下。我还担心我弄错了,正想着要不要赶紧打120,他的喘息已经明显舒缓下来。 我捧着他的头,小心的将他扶起来一些,轻轻抚着他的胸。我小时候发病的时候,我妈就是这样替我按摩的,病发时生不如死,其实按摩也没有任何作用,可是妈妈的手那样轻柔,总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 过了大约几分钟,他已经明显好多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我这时候才发现,他长得挺好看的,这种好看跟程子良完全不同,程子良是白马王子范儿,温和儒雅,这个人的好看有一种凌利飞扬的劲儿,让我想起自己看过的武侠小说。 一定是因为他眉峰太挺拔了。 我对着他笑了笑,他也对我笑了笑。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谢谢,而是:“你穿这条裙子挺好看的。” 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个姿势,半边身子靠在方向盘上,上半身探在半空里,那条裙子又是低胸,简直是一览无余。 我到底只有十八岁,气得跳起来就冲他嚷:“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救了你你占我的便宜!” 他又笑了笑:“又不是我要你趴在这儿的。” 我气得要命,拿起自己的包包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张望出租车,天热得很,一辆车子都没有,我穿着一双高跟鞋,蹬蹬的走着,走得脚趾尖都发痛。 那个人开着车子跟在我后面,他的车子几乎没有声音,按了一声喇叭我才发现。 “我送你啊!” 我在心里骂他色狼!变态!还想骗我上车,这人不知道想干嘛呢!我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混过江湖,知道这世上有不少居心叵测的流氓。 “这里真没出租车的。” 我不理睬他,他说:“要不我给你身份证看,我不是坏人。刚刚的事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道歉行吗?” 我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这句话是那时候当红电视剧的台词,我看那部台湾连续剧爱得要死,多帅啊F4,简直是一切女人梦想的极致。 “给你看身份证还不行啊?”他好像很认真:“再说你刚刚救了我,就算我是坏人我也不能害救命恩人吧,那岂不是禽兽不如?” 我终于被他逗笑了。我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理直气壮的说:“好了,你是坏人我也不怕,我手机里有你的照片。” 那时候手机像素很低,又是抢拍,所以他的表情还有点奇怪。 许多年后我收拾旧物,发现有一张苏悦生的照片,小小的,冲印的很好,但效果奇差无比,我用力回忆也想不出来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什么时候拍的,我拿着照片端详,原来苏悦生年轻的时候,有着那样肆意清朗的眉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我的记忆里有大段的空白,就像唱片跳了针,或者硬盘有坏区。那一格怎么也读不出来,往昔成了茫茫的黑洞,有很多事都只有模糊的、零碎的片断。 比如我和程子良到底是怎么开始交往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所有人都反对我们的关系,我妈妈觉得我还太小,而程子慧更是极力反对。 我和程子良也有吵架的时候,那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河滩上去写生。我学了好多年的绘画,我妈刚办美容院那会儿有了钱,就送我去学跳舞、钢琴、小提琴等等等等……凡是城里的孩子会上的培训班,她都发疯一样送我去。 我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绘画。我喜欢画画,真心喜欢,但我妈不让我学美术专业。她说:“出来只能当老师,还是副课老师,没前途。” 我不喜欢我妈那市侩劲儿,但也不怎么想学美术专业。我只是喜欢画画而己。 我坐在河滩上,看着太阳一分一分落下去,晚霞的颜色绚烂极了,我调了好久的颜料,一笔笔往上刷,在画画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多想,专心致志,这让我觉得很愉悦。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有的停下来看我画,有的还试图跟我搭讪,我一概不理会,只自顾自画自己的,等到太阳落山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一抬头,才发现远处的堤岸上停着一辆熟悉的车子。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径直朝前走,一边走一边也不看他,只是说:“你还来找我干嘛?” 他看了我一眼,伸手要帮我拿画架,我压根就不理他,气鼓鼓的朝前走,他说:“咱们别为姐姐的事吵架了,她是个病人啊。” 我非常非常郁闷,把画架往肩上一背,沿着大堤走下去,他不声不响的跟在我后面,我都走累了,回头一看他没有开车而是步行跟着我,更觉得生气了。 幸好江边有一家餐馆,是前阵子程子良带我来过的。我顺势拐进去,服务员很热情:“您好,请问有没有订位?” 我没想到还得订位,怔了一下正打算掉头走,忽然听到有人说:“她是和我一起来的。” 我一回头,看见我曾经救过的那个人。 上次搭完他的车之后,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了。但我还记得他,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太令人难忘了。我正打算跟他说话,忽然他侧了侧脸,看到了程子良。 程子良也看到他了,很意外似的叫他的名字:“苏悦生。” 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叫苏悦生。 程子良看了看我,问苏悦生:“你们认识吗?” 苏悦生看了我一眼,立刻撇得一干二净:“不认识,不过看你在后头,所以跟你开个玩笑。” 苏悦生和程子良很熟,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的晚饭,吃的是江鱼,非常鲜美,但只听见他们两个人说话,我沉默寡言,只是不停的吃。 吃完饭程子良要先去大堤上开车,我和苏悦生在餐厅里等他。程子良走后没多大一会儿,苏悦生就冲我一笑,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说:“怎么,不怕程子慧再泼你一杯咖啡啊?” 我吓了一跳,愣愣的看着他。 他点了一支烟,慢条斯理的说:“上次在会所,我一进门就看到她拿咖啡泼你,当时我就在想,这小姑娘干嘛了,惹得程子慧都快发狂了,啧啧,真了不起。原来是因为程子良。” 我像只呆头鹅一样,只会呆呆看着他了,过了半晌我才说:“原来你看见了。” “何止看见了,当时你哭哭啼啼跑到洗手间去了,我想你的衣服可全完啦,还怎么出来见人。正好,我车上有一条裙子,原本是打算送人的,正好拿进来就让人送去给你了。”他上下打量我一眼,说:“没想到你穿那裙子,还挺合适。” 那时候我怎么想来着,哦,送我裙子的一定是位盖世英雄。现在我知道不是盖世英雄了,而是苏悦生。 我十分尴尬的说:“谢谢。” “不谢!程子慧不高兴的事,我可高兴干了。再说日行一善是有好处的,后来你不就救了我么?” 我没有跟苏悦生这样的人打交道的经验,只好没话找话:“你和程子良是同学吗?” 苏悦生又是一笑,他的笑怎么形容呢?反正令我觉得心里发虚。 他说:“我们是亲戚,姻亲。” 我不好意思继续追问,只好讪讪的坐在那里。苏悦生也不再跟我说话,他抽起烟来飞快,一支接一支,我都被呛得快咳嗽了,只好勉强忍住。 回去的车上,我终于忍不住向程子良问起苏悦生,程子良说:“苏悦生是我姐姐的继子。” 继子?我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 “我姐姐嫁给苏啸林,苏悦生是苏啸林和已故原配的儿子。” 噢!我终于明白了。 程子良说:“他是有名的混世魔王,唉,我姐姐不知道吃过他多少亏,就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姐姐。” 我其实也不喜欢程子慧,女人之间的友情和敌意,都来得那么直觉,程子慧特别不喜欢我,还那样对待我,怎么可能指望我喜欢程子慧呢。 程子良永远觉得姐姐是病人,应该体谅。但谁又来体谅我呢。 再这么下去,我也会得抑郁症吧。 十八岁的天空再抑郁也不会永远阴云密布,东边日出西边雨,吵架的时候赌气,和好的时候又觉得万分甜蜜。我和程子良的交往还是持续了下来,直到程子慧开始找我妈的麻烦。 我妈那时候虽然生意做得很大,人脉关系也有不少,但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苏家的权势。只是我妈怕我烦恼,一个字也不对我说。直到有一天我偶尔从学校回家,她篷头垢面的在卧室睡觉,我去叫她,这才发现她脸都是肿的。 我吓了一跳,连忙摇醒她,她打了个呵欠,看到是我,摸了摸我的胳膊,问:“乖女,是不是穿少了,外头那么冷。” “妈你怎么了?” 才晚上七点多钟,她居然在家睡觉,往常这时候她一定会在美容院忙得不可开交,要么就是有应酬还没有回家。 “觉得累,就回来躺躺。” 我觉得很担心:“去医院吧,你脸都肿了。” 我妈这才摸了摸脸,说:“就是睡多了。” 她爬起来梳头洗脸,我觉得她精神不好,以为她是病了不舒服,就一直催她去医院。过了阵子我才知道,我妈倒不是病了,而是让程子慧给折腾的。 我妈那会儿在城里头也算小有名气,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可这次黑白两道都找她麻烦。一个客人在她店里做激光美容,结果整张脸又红又肿,不停的脱皮,客人到工商局投诉,我妈的美容院立刻被查封,我妈还被人堵在后巷打了一顿,整个脸都打肿了。 我妈起初以为这事是意外,因为激光美容做了很多,大部分客人都反应挺好,偶尔有客人说过敏,去医院拿点药膏也就没事了。这次的事闹得这么大,我妈托人去工商局说情,愿意赔客人钱,一个熟人才偷偷告诉她,这不是钱的事,是有人故意找她麻烦。那个所谓过敏的客人,就是找来的托儿。 我无意间听到我妈打电话才知道这事,但那时候我年纪小,想来想去想不出任何办法帮她,我还不能对程子良说,我心里很明白,如果跟程子良说了,她姐姐没准会闹得更不可开交。 那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苏悦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个帮助过你的人,一定还会愿意帮助你的。而且苏悦生跟程子慧关系那么不好,连程子良都说苏悦生是混世魔王,他一定有办法对付程子慧的。 那时候我年轻冲动,思虑不周,热血上头就偷偷翻了程子良的手机,找到苏悦生的电话号码,悄悄记下来,然后第二天打给苏悦生约他见面。 他虽然挺意外,但也没拒绝:“那你过来吧,我在钻石豪门。” 钻石豪门那时候特别有名,是本地最著名的销金窟,各种小道消息将它传得可神秘了,什么有俄罗斯美女跳钢管舞啦,什么有无上装女郎陪酒啦……我一次都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心里头还有点惴惴。 正犹豫的时候,苏悦生在电话那端轻轻的笑:“怎么,不敢来啊?” 敢!有什么不敢!我被激将了,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不就是个夜总会,苏悦生还敢吃了我不成? 我拎着包就直奔钻石豪门,那个大门特别特别气派,门口就站着齐刷刷一排美女,我还没闯进去呢,就被迎宾挺客气的拦住了,等问明白我是来找苏悦生的,她那张脸就笑得更好看了:“苏先生在楼上包厢,我带您去。” 钻石豪门的走廊全是玻璃镜子,上头还镶满了无数一颗颗钻石型的玻璃,一走进去四面八方都是人影,简直晃得人眼晕。若不是有迎宾引路,我还真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她笑盈盈带着我左一转右一转,走了也不知多远,最后推开两扇气派的门,音乐声和着脂粉香气几乎是“嘭”得砸在人脸上,我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偌大的包厢,里面有不少人。有人在唱歌有人在玩牌,还有人在喝酒。太多人了,我都找不到苏悦生在哪儿,最后还是苏悦生先看到了我,让人带我过去。 我走到跟前才看到他整个人陷在巨大的丝绒沙发里,长腿搁在茶几上,似乎很惬意的样子。 音乐太吵,我提高了声音:“苏先生,有件事想跟你聊聊。”苏悦生挥了挥手,也不知道是谁拍了拍巴掌,所有人几乎立刻放下手头的事,鱼贯而去,整个包厢顿时只余我们两个人,连音响都关掉,地下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定了定神,把事情约略讲了讲,苏悦生倒未置可否,他问我:“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你不是挺讨厌程子慧吗?” “那也得有让我出手的理由啊。”苏悦生笑得还是那样深不可测:“我这个人最讨厌白干活了。” 我不敢说我出钱,怕他翻脸拿酒泼我,苏家人什么都不缺,更别说钱了。 我鼓起勇气问:“那你想要什么报酬?” 他又笑得露出整齐的白牙,我突然联想起在水族馆看到的鲨鱼,游水的时候它们优雅极了,可是一旦开始喂食,水花四溅,所有鱼都逃不脱被它们吞噬的命运,水中锋利的牙齿令人不寒而栗。 他反问我:“你猜猜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我不停的做噩梦,梦里都是一些可怕的人和事,模糊又迷离,我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觉得恐惧。我想大喊大叫,可是没有力气能够挣扎出声,我不知道这样的噩梦还要持续多久,如果活着真是像梦中一般,我宁可死了也好。 我没有死,昏迷不知多久之后,我在医院的ICU醒来,护士第一时间欣喜的俯身,问我:“醒了?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一丝力气都没有,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抖动了一下眼皮。护士已经非常满意,她说:“我去叫医生。” 一群医生围着我讨论,我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动过脑部手术,他们都以为我醒不过来了。医生们认为我恢复意识是个奇迹,鼓励我继续努力康复,他们讨论了片刻,决定让家属进来见我。 我没家属,我做梦也没想到进来的是江惠和程子良,江惠哭得像泪人一般:“姐姐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把我从车里推出来,我就跟你一样躺在这儿……” 我太累了,没有力气思考,只是转动眼珠。江惠哭着说:“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我骗了你,我是故意跟你搭一班飞机去四川的……” 程子良低声的安抚了她几句,江惠到底年轻,大声说:“姐姐,我发过誓,你如果能醒过来,我一定得告诉你,其实我的名字叫冯晓琳,你跟程子良的事我都知道,我原本就是好奇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现在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一个肯舍弃自己性命救我的好人!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嫁给程子良的!” 我听着就觉得脑仁子疼,原来江惠就是冯晓琳,原来她是故意跟我一块儿去四川的,可是这姑娘也太实诚了,我救她的时候也不过是出于本能,那么危险的情况下,能救一个当然就救一个,于是顺手就推了她一把,老实说那时候我都没多想,那么突然的情况,我哪有功夫多想。只是推了她一把,她就不嫁给程子良了,这决定也来得太……不可思议……我翻了个白眼,再次昏睡过去。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加护的贵宾病房。大约是那位冯家千金的手笔,病房很宽敞,设施齐全如同酒店,一看就知道费用很贵。 不过冯晓琳不在这儿,只有程子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大约是坐了太久,他已经睡着了。我睡在床上,只能从一个很别扭的角度看着他,也只有从鬼门关里再次逃出来的之后,我才能如此坦然的看着他。 十八岁的时候,我曾经那样爱过他。那时候以为天也会老,地也会荒,只有爱的执着,是恒久不变,是人世间最执着的存在。 我看了他很久很久,一直到最后,我也睡着了。 我仍旧梦见苏悦生,他站在大厅的中间,脸上的表情,非常的孤寂,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他说:“原来是这样啊。” 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他很快就转身往外走,我叫住他,对他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子的苏悦生,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是泪光,我从来没有想过苏悦生会流泪,我像是被刀砍了一下似的,又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猛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说:“我不想怎么样,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然后他转身就朝外头走了,我心里头慌得没有办法,却知道自己不可以叫住他。声音哽在了喉咙里,我想我是做了错事。 醒过来时,眼角还有泪痕,有温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我呜咽了一声,有人握住我的手,说:“没事了,没事了。” 我抬起眼眸,看着程子良,他的神情温和,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那么整个世界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住了整整一个月医院,程子良天天到医院来看我,一个月后程子良替我办了转院,我的骨折还没有恢复,航空公司拆掉了两排座椅,安放我的担架。我躺着飞回了熟悉的城市,被救护车直接送到医院。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还得继续在医院躺两个月。不过我刚刚躺了两天,程子慧就来了。 她来的时间很巧,那天程子良一走她就来了,我觉得她是计划良久,专挑这机会来的。 果然,程子慧往病房里一坐,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倒含着几分笑意:“你气色不错。”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鬼门关里再走过一遭,我胆子又大了许多。 连苏悦生来了我都不见得会怕,何况只是程子慧。 我说:“托您的福,总算没丢了小命。” 程子慧慢条斯理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说:“我一直觉得好奇,你这个人,到底是属什么的,怎么每次遇上大灾大难,都死不了。” 我笑咪咪的说:“大约是属小强的吧。” 养尊处优的程子慧,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猜得到,她居然不知道小强是什么。不过估计她也知道我狗嘴里吐出不象牙来。她说:“说吧,你到底要多少钱?” 我嫣然一笑,说:“苏太太,您觉得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吗?” 程子慧被我气得半死,不过她也不是省油的灯,眼波一闪,就对我说:“邹七巧,你别得意了,你以为程子良对你好,那纯粹是因为他觉得对不起你,利用男人的内疚,算什么。” 我慢吞吞的说:“我没有得意……不过苏太太,您可以趾高气扬的坐在这里,还不是因为您嫁了个好男人。” 程子慧竟然没有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她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脸色沉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淡淡地说:“就是提醒你,我不欠你什么,倒是你,欠着我妈妈一条命。” 程子慧的脸色真是好看,一刹那跟换过百千张面孔似的,她紧紧盯着我,我若无其事的看着她。最后,她说:“你都想起来了?” 我又笑了一笑,说:“苏太太,您今天到这里来,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呢?” 不论她说什么,她都已经输了。 程子慧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慢慢笑了一声,说道:“邹七巧,你牙尖嘴利,不过就是占点口舌上的便宜。当年的事纵然我办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地道的地方,可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 我冷冷的看着她。 程子慧反倒镇定下来了似的,她从容不迫打量着我,说道:“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妈妈的事情跟我有关不假,可说到底,罪魁祸首不是苏悦生吗?怎么,跟杀母仇人厮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三贞九烈啊?!” 她的话像一根针,戳得我跳起来。我是真的跳起来,连手背上挂着的点滴都差点扯断了,我尖声大叫:“滚!” 程子慧站起来,十分优雅的拎起自己的小包包:“好好养伤,别又弄断一根骨头。” 我气得暴跳如雷,尖叫着朝她扑过去,护士及时冲进来拦住了我,程子慧身形一闪就走掉了,我歇斯底里彻底发作,大吼大叫,像泼妇一般,两三个护士都把我弄不回病床上,最后医生赶来,硬按着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 我觉得痛楚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未长好的伤口再次迸裂,痛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可是身体内有另一个地方更痛,那个地方痛得像是被整个剜去一块肉,不,不,被剜去的不是肉,而是我的一颗心。我呜呜的哭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含混叫喊着什么,最后药力发作,我哽咽着昏睡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心理医生在病房等着我,也不知道是谁找来的心理医生,我十分厌烦,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只要求出院。主治医生百般劝阻,我就是铁了心要出院。最后闹得他们没有办法,只好给出医药费的冯晓琳打电话。 我在电话里告诉冯晓琳,我已经好了很多,我今天一定要出院,我在电话里表达了谢意,只说自己实在是住不惯医院,只想回家去让护工照顾。冯家的千金其实人挺单纯,没有想太多就同意了。 我打电话给阿满,让他找一个护工去我家,还让司机来接我。阿满惊诧极了,说:“你不是还有两个月才出院吗?” 我敷衍的说医院住着闷气,催促让司机越快来接我越好,阿满知道我的性子,没起疑心就让司机来了。 我回到阔别好久的家里,那套平层大宅,还是苏悦生替我作主买的,不,用的不是他的钱,是我妈留给我的钱。幸好如此,不然我都没有地方去。 我在护工的帮助下艰难的洗了一个澡,然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天正巧是周六,电视台在播十分热闹的综艺节目,阿满打发人给我送来大师傅煲的新鲜滚烫乌鱼汤,我一边喝着乌鱼汤,一边在心里琢磨。 怎么样才能见到苏悦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我想从前的我,可能做梦也没想到,有天我会苦思冥想,想怎么样去见苏悦生。 我跟苏悦生认识这么多年,他的脾气性格,我也清楚一二。 分手是他提的,后来我还为了贺源斌的事耍了一套心眼儿,虽然苏悦生最后还是帮了我,但以他的个性,那真是这么多年来最后一点情谊,我们俩是真完了。如果没有贺源斌的事,我现在估计还能想想法子,可我把最后一点情谊都用了,苏悦生是真的不会见我了。 我喝完乌鱼汤睡了一会儿,今天闹腾得我精疲力尽,我想所有的事明天再说吧。 我睡下不久程子良就来了,他没让护工叫醒我,但我睡得很浅,他一走进房间,我就觉察了。他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下来,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最后,他问我:“为什么要出院?”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姐姐今天去过医院。” 程子良默然无语,我柔声说道:“你姐姐是真的挺疼你,对你好。当年的事就不说了,就到了今天,她还宁可骗我说是苏悦生害死我妈,就不肯把你拉扯进来。” 程子良又沉默了良久,说道:“你全都想起来了?” 我“嗯”了一声,程子良终于笑了一声,但那笑意里透着的难过,我简直不用耳朵都听得出来,我刻意不去想任何问题,就把自己当成一棵树,如果风雨大作,一棵树能怎么办呢?不过就是硬捱着罢了。 程子良说:“你心里到底还是为着他的,当年的事,纵然我姐姐做得过份,可是要不是苏悦生,你妈妈也不至于出事。”他直视我的双眼,说:“七巧,你爱他,是不是?” 我没有作声,他长久而沉默的注视着我,我硬起心肠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其实只有我的倒影,浅浅的,灰色的小人,那样虚幻,变化莫测,像是水里的烟云,轻轻一触就会化为乌有吧。他最后站起来,说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挽留他。他一走,我全身的劲都颓下来了,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以前我总觉得斯嘉丽那招很管用,我不能再想了,明天再说,等明天我再想这个问题吧。但现在斯嘉丽的万用灵药也不灵了,我即使不想,也知道自己心里痛得在哭。 程子良压根都不知道,我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不,还是想起来一些,但那些全是零碎的片断,我压根没法拼凑出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程子慧来看我的时候,我说谎了,我模棱两可的套着她的话,我不知道程子慧有没有上当,她是否看出来我的伪装,她的话我半句也不相信,但程子良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不追究。 放过谁,也不能放过杀母仇人是不是? 我只好反反复复对自己说,首先,你要好起来,你要好起来,才能够继续迎战这个狗屁的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不曾温存对你,那么怎么办? 战! 我拼命养伤,吃一切稀奇古怪的药材和食物,按时做复健。我在家里处理公事,我努力用忙碌来淹没自己。吃不下就硬往下咽,睡不着就安眠药,哪怕最后活成行尸走肉,我也得尽快好起来。 等我真正痊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濯有莲已经开了暖气。姑娘们照旧穿着袒胸露背的小裙子,丰姿绰约。 我虽然怕冷,但一进办公室,又暖又香的热浪往身上一扑,赶紧把风衣外套脱下来,只穿薄薄一件小黑裙。 阿满在办公室里等着跟我报账,说完公事,突然又想起来,从桌子底下拎给我一只竹编的小篓:“我妈做的酸笋,说你爱吃酸笋汤,特意让我带给你的。” 我眉开眼笑,接过去就恨不得将那竹篓抱在怀中:“替我谢谢伯娘!” 阿满打量我两眼,说道:“这才像个样子。” 我嗔怪的反问:“什么话!” “前阵子你那样子,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两天可算缓过来了。”阿满很欣慰似的,我叹了口气:“大难不死,好歹是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专业术语并没有唬倒阿满,他反倒也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还以为你好了,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问题大了。” “我能有什么问题?” “那你心虚什么?” 我正想反驳说我哪里有心虚,可是一转脸正好看到墙上镜面中的自己,光芒饱满的水晶灯,照得人纤毫毕现,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再浓艳的妆容都遮不住那种憔悴之意。我吓得像一只猫被踩到尾巴般跳起来,把阿满也吓了一大跳。我急急拎起自己的包,“哗啦”一声将里头的东西全倒在大班台上,拼命翻到化妆包。 太可怕了,我往脸上喷了半瓶精华,也没觉得皮肤状态好点儿,阿满站在洗手间门口,抱着双臂看着我忙乎。 我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无比焦虑:“怎么办?好难看!要不要去美容院急救一下?还是换个牌子的护肤品?” 阿满说:“你伤才刚好,气色差点是正常的。” 不漂亮,毋宁死! 苏悦生第一次听见我这样说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说:“再漂亮,将来还不是要老。” 那时候我说什么了? 哦,老那么遥远的事情,就不要先想太多了。 那时候我正当韶华,别说老,连明天是什么样子,都懒得多想。 一想到苏悦生,我就心情恶劣,我放下精华,问阿满:“最近赵总有没有来过?” 阿满问:“哪个赵总?” 我看着阿满,阿满只好说:“赵昀没有来过,倒是齐全,今天还订了个包厢呢。” 齐全来,欢喜的是陈规。可是这欢喜又有什么用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偷偷窃喜的片刻欢娱,也不过像烟花,瞬间升起,“蓬”一声照亮整个天空,那一刹那的目眩神迷之后,就四散开去,转瞬溶入夜色,无影无踪。 有时候视网膜甚至会欺骗我们,它总是会让我们即使闭上眼睛也仍旧可以看到那璀璨的弧光,其实是因为视网膜有轻微灼伤,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就像爱情一样,你目不转睛,就容易受到伤害。 我按住额角,仔细想了一想,虽然一直逃避,我却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怎么样见到苏悦生。 这是一个困局,没有人帮我,我必须自己走出来。 我决定还是去找赵昀,当然,得装作是凑巧的样子。 我也没想到是真凑巧,阿满妈妈进城来,是因为阿满新添了小侄女。感念老人家一直待我特别好,所以我特意去儿童专柜给小宝宝买礼物,没想到一上楼,远远就看到了赵昀的司机,我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已经扫到赵昀的背影。 真是苍天有眼!我心里一欢喜,脱口叫了声:“赵总!” 赵昀一转过身来看见是我,不知为什么唰一下脸色都变了,我这才看到他旁边还有个孩子,总有七八岁了,男孩,虎头虎脑,搂着他的腰,神态十分亲昵,转过头来,正好奇的看着我。 一瞬间我心里转过了百千万个念头,赵昀那可是钻石王老五,身边带着大美女不稀奇,可带着这么大一娃娃,这是什么路数? 好在我虽然脑袋动过刀子,却没留下犯傻的后遗症。我连忙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转身刚想走,赵昀却叫住我:“七巧!” 我只好回头,有几分尴尬的望着他笑。 赵昀很自然的向我介绍:“我侄儿,小灿,这是邹阿姨。” “阿姨好!” “诶!好乖!” 我对孩童毫无经验,说了这句话之后简直思维卡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应酬这位小少爷才好。卡了半晌,才笑着说:“碰上了正好,阿姨正在买礼物,小灿喜欢哪样玩具?阿姨买给你。” “谢谢阿姨!”小灿彬彬有礼的拒绝了我:“阿姨太客气了,我不要礼物。” 似乎觉得这种态度让我窘迫,小绅士又补上一句:“谢谢阿姨,我真的不需要礼物。” 我只好讪讪的说:“真乖!” 平时对着人我也算口齿伶俐,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个毛孩子总觉得无处下手,大约这孩子看着活泼可爱,实质上却礼貌地拒人千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疏离和冷漠。这么一想,我凝神打量,别说,这孩子的气韵颇有几分像赵昀。难不成真是他的私生子? 我正在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赵昀说道:“真别客气,这孩子不怎么喜欢玩具,这次出来是带他买几件衣服。”他稍微停顿了一秒,突然说:“来,帮忙挑几件。” 我打起精神,挑了几件衣服,小灿也不试穿,只就着店员手上看看,就点头或摇头。 小小年纪气场十足,我越看越觉得这孩子一定出身很好,才这般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格外骄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挑得几件,小灿就说:“谢谢赵叔叔,足够了。” “加拿大那么冷的地方,不穿暖和点怎么行。”赵昀随手拿起我选的一条羊绒围巾,绕在孩子颈中,左右端详:“这还差不多,瞧你那保姆,一年四季给你打扮得像棵圣诞树似的,总把你当小Baby。黑白灰,这才是男人的颜色。” 我在旁边觉得有些不安,只觉得气氛说不出的诡异,人家疑似父子的亲情时间,我要有点眼力劲儿,就应该扯个由头走开,可是难得这么巧遇上赵昀……我不过迟疑了几秒钟,赵昀已经叫司机来付款拿东西了。 就算我脸皮再厚,也不得不说:“你们先忙去吧,我再挑一会儿。” “那回见!” “回见!” 我看着赵昀牵着孩子的手,走到电梯口,然后又蹲下来,替孩子整理衣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得孩子笑起来,两个人都十分开心的样子。 没想到赵昀这种醉卧美人膝,后宫三千人的男人,竟然还有这么温情柔软的一面。 我想了想,买了好几样东西,让店员替我分别包起来。 过了几天寻得空,我就给赵昀打了个电话:“赵总,最近忙么?” “还好还好。” 我闲扯了几句,就说:“那天遇见小灿,后来我又看到几件衣服,特适合他穿,所以就买了,今天我正好有事去西边,要不顺路送到你办公室?” 赵昀似乎十分意外,过了会儿才说:“好,行,谢谢你!” “咱们俩谁跟谁,客气什么呀!” 赵昀知道我是扯了个由头,我也知道自己是扯了个由头,不知道见着赵昀,能不能绕着弯子把他说服了替我搭桥见苏悦生。我心里烦,打开烟又点燃一支,正巧陈规进来,翘着兰花指教训我:“伤还没好呢,还抽!” “心里烦。” “你呀,所有烦恼都是自找的!”陈规又开始像鸡婆一般念叨:“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早几年还气势汹汹教训我,喜欢谁,推倒了再说!你看你这几年,简直比优柔寡断还优柔寡断。为情所困呐?冲不破情网呐!” 陈规还在喋喋不休,我的电话响起来了,我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手机,突然手一抖,烟灰落在膝头上,丝袜“噗”烧了个洞不说,烫得我直抽气,连忙拿手去掸,又急着接电话,一按了接听,偏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声“喂”都仿佛噎在了喉咙里。 苏悦生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淡:“晚上见个面。” 我本能的应是,他没有再说什么,似乎立刻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不知道苏悦生找我什么事,可是能见面就是最好的机会,唱念做打,纵然有十八般武艺,总要见着人才施展得开对么? 我连班都不上了,跑到街上买了新衣服新鞋,又急吼吼去吹头发,然后电话赵昀道歉说我临时有点急事过去不了,最后弄得差点没迟到——苏悦生的秘书订完座才给我打电话,我们见面从来不曾劳动过秘书安排,所以我到底狐疑起来,苏悦生想谈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忐忑,我等在约好的地方,苏悦生没有迟到的习惯,谁也不敢让他等,所以我只好拼命赶在他前面到,堵车堵得厉害,最后我赶到包厢都几乎出了一身汗,刚坐下没一分钟,苏悦生就到了。那是个高端商务宴请的场所,见只有我们俩,服务员上完菜倒完酒水之后,就很见机的退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苏悦生不说话,我也只好不说话。 隔了这么久没见,苏悦生气色看上去不错,连侧脸的线条都圆润柔和了不少似的。我出车祸之后养到今天还是憔悴不堪,自己每天都没多少勇气照镜子,他却仍旧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光彩照人。真让我有蒹葭玉树之叹。我不敢多看,只好埋头吃,幸好跟着苏悦生这样的老饕,吃的无论如何都不算太差,但要说津津有味,那也算不上,毕竟我心里有事。 一品炖官燕瓷盅下的小烛都快烧完了,我没情没绪的拿勺子搅着,搅得那官燕都融成了稠汁,苏悦生这才说:“伤好得怎么样?” “差不多吧,现在每周还做一次康复治疗就行了。” “程子慧没为难你吧?” 我装作漫不在乎的样子:“反正也习惯了。” 苏悦生没再说话,我也不敢乱开腔,于是有短暂的冷场。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苏悦生眉眼低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餐厅晕黄的光线让他仿佛浴在阳光里,整个人有层淡淡金色的绒边,他手里还拿着一只银匙,修长的手指,干净整洁的指甲,是我见惯了的模样,他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反正哪怕一张床上睡着呢,我也总觉得他是我够不着摸不着的,离我非常远。 “几年前你出过一次车祸。”他放下那只汤匙,脸色很平静,双目直视着我的眼睛:“那时候也很凶险,可是你还是醒过来了,医生都说你生命力很顽强。” 我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想说什么?我能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吗?我依旧装作浑不在乎的样子,耸了耸肩,说道:“我们属小强的,哪有那么容易死。” 苏悦生说道:“后来你好起来,咱们俩就在一块儿了。” 我突然觉得受了极大的刺激,大约是苏悦生第一次用“咱们俩”来形容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能记得的是什么呢?好像就是那一次我病了很久很久,在医院无人问津,医药费欠了好多,医院倒也不怕我跑了,一直让我住着。 那天我坐在医院小花园里,护士笑嘻嘻的找过来,说道:“你男朋友看你来啦!” 那应该是我后来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苏悦生,天气很热,阳光灼烈,他立在一株巨大的法国梧桐树下,身形笔直,双手插在裤兜里,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照在他脸上,活生生面如冠玉。一瞬间我差点吹口哨。在医院这么闷气的地方,见到个眉目清朗的男人,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我觉得护士是瞎眼了,这样的男人,我哪儿配得上。 我以为那时候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程子慧心里不快活。所以他把我从医院接出来,重新安排我的生活,带我认识他的朋友,在我身上打上他的专属标签。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人,程子慧受了这一激,差点被气得半死。 总之那时候我们就这样开始一种很奇怪的关系,说是情人吧不像,说是朋友吧,也不像。后来我一直觉得就是那会儿开头开错了,所以后来才那么一塌糊涂。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已经认得他。那一次见面,并不是开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觉得晚上的蟹黄豆腐不好,吃得我堵在心口,胃里难受。大约是我脸上的神色特别不好看,苏悦生问我:“你不舒服?” “没什么,我要喝点酒。”我让服务员给我换了白酒,也不用服务员倒,就用喝香槟的杯子斟上,汩汩地灌了整整大半杯进去,才算觉得胃里舒服了点儿。我喝的时候苏悦生就看着我,但他眼里并没有担心,而是一种我形容不上的情绪,好像是可怜我似的,我就受不了旁人可怜我,所以原本只打算抿一口的酒,一仰脖子就全灌进去了。 火辣辣的酒液像刀子,从胃里一直戳到我的喉咙口,借着酒劲我问苏悦生:“我要是把所有的钻石都还给你,你能不能回来?” 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直打鼓,脸皮也在发烧,也不知道是酒意往上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我觉得眼睛热热的,我拿手拭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哭了。这一开头,就没忍住,我坐在那里眼泪哗哗地往下落,从我妈的死,一直想到最近自己差点没命,这二十几年来我一条贱命,在生活湍急的河流里,几乎被击得粉身碎骨,我苦苦挣扎,熬到今天,却终究得不到救赎。 我小时候多么多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爸爸有妈妈,星期天会带他们去公园,走路的时候会一人牵一边他的小手,路过水洼的时候,父母一提手,小朋友就像荡秋千似的吊起来,他们咯咯地笑,我在旁边嫉妒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别人有爸爸妈妈,别人有新衣服,别人有好吃的零食,别人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必须学乖,从小就要听话,不给妈妈添乱。想吃的东西要装作压根就不想,不能嘴馋,不能闹着花钱,更不能让我妈为难。 这世上很多很多的幸福,我都不曾有过,我仅有的一点点小幸福,老天还看不顺眼,会把它夺走。我上辈子一定恶贯满盈,所以这辈子才会受这样的报应。 我其实哭起来并不好看,在苏悦生面前,不漂亮还真不如死掉。当年和现在他大约唯一觉得我顺眼的地方就是色相,若是连这都没有了,我才真是一无是处,可我就是忍不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我哭了很久,因为烟灰缸满了,全是苏悦生抽的烟,他平时很少抽烟的,只有无聊的时候才会点一支,今天我坐在这里一劲儿哭,可把他无聊到了。 我眼皮都肿起来了,只好拿湿纸巾按在眼皮上头,我嗓子发哑,说:“对不住,最近事情太多了,所以才这么无理取闹。你先走吧,我过会儿再走。” 说实话,我真的需要坐一会儿,缓口气,我已经绷得太紧太紧,只怕下一秒,就在崩溃的边缘。 苏悦生说:“我送你回去。” 我连忙摇头,坚持拒绝,他几乎是讽刺的笑了笑:“以退为进这一招的火候,可别用老了。” 我带点怯意看着他,他说话永远这么刻薄,有时候我装得过分,他立刻会让我下不来台,我没辩解,反正所有的花招在他面前不过如是,他说:“行了,走吧。” 苏悦生还是讲风度,站起来的时候还替我拿外套,走到台阶底下,我没看到他的司机,我想起来他适才也没给司机打电话。 酒楼的泊车员把车开过来,原来苏悦生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线条简利的单门跑车,是这世上最昂贵的跑车之一,非常罕见的星海蓝,苏悦生喜欢这个颜色,一定是特别定制。 他坐上驾驶位,看我还怔仲地站在台阶上,于是简单的说了两个字:“上车。” 我坐上副驾的位置,规规矩矩系好安全带。 说实话我很少坐苏悦生开的车,虽然认识的时间久,但平时我们见面就不多,他偶尔支应司机接送我,我都不知道苏悦生还挺喜欢跑车,这么极致的限量款产品,不是痴迷跑车的人,是不会花上好几年时间等待定制的。 苏悦生开车很规矩,在城市蜿蜒的车流中穿行,并不超速,更不会闯灯,我们停在路口等红灯时,大约是因为车太好,所以旁边好几辆车的车主都朝我们吹口哨,甚至还有女人。 我转脸看苏悦生,他表情冷漠,眉眼清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知道他走神的时候会下意识用手指敲着东西——现在他就正敲着方向盘,绿灯都亮了,他还没有换档,引得后面的车纷纷按喇叭。 在一路上他都紧闭着双唇,我也只好不说话。 一直到我家楼下把车停稳了,我道了声谢,推开车门正打算下车,却被他拽回去了。我一直被他拖进怀里,然后他一低头,就吻住我,我的腰被排档硌得生疼,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车,因为被他一直吻进电梯里,幸好电梯是一梯一户,不刷卡进不来。我都顾不上电梯里有监控了,苏悦生的吻实在是让人意乱情迷。 最后按自己家门锁的时候,我都在哆嗦,因为苏悦生已经把我裙子拉链拉掉一半了,我们迫不及待滚倒在玄关的地毯上,我竟然还记得用脚把门给关上。 哦!是谁发明的欲仙欲死这个词,真是欲仙欲死啊! 从地板到沙发,再从沙发到浴室,从浴室再到床上,从床上又回到浴室,漫漫长夜,正好用来不知羞耻。 不管怎么说,感官的愉悦还是令人脱胎换骨。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千疮百孔的纱布,被生活的大手捏着,这里擦擦,那里揩揩,积满了污垢,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现在么,被狠狠清洗,被蒸汽一遍遍熨烫,最后服服贴贴,舒舒展展,恢复雪白柔软的最初面目。 我在这种温柔的舒展中睡着了。 早晨我醒的时候苏悦生已经走了,不过他的衣服还在这儿,也许是让司机送了一套来换上,他那个人有轻微的洁癖,同一件衣服绝不能穿两天。 我收拾地板上散乱的衣物,他的外套,他的衬衣,他的裤子,他的内衣,他的袜子,统统都是苏悦生的味道。我一股脑塞进洗衣机,又把他的外套给捞出来,这个得干洗。 我在干洗店的时候接到陈规的电话,他用十分兴奋的语气向我描述,早上他给我打电话,结果是压根没睡清醒的苏悦生接的。 “你们俩又好上啦?” “什么好不好,说得跟什么似的。” 陈规故意噎我:“这次还不把金主牢牢抓住!可不要像上次那么狼狈。” 我会,这次我一定会。 我其实没太想好应该怎么办,但我积极主动的改变相处的模式,比如特意在家学煲汤,等苏悦生过来的时候,端给他尝。虽然我没说是自己煮的,但他一定吃出来了,因为他微微皱了皱眉。 “不好吃?”我问他。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只说:“还不错。” 我跟“濯有莲”的大师傅学了好久,在家里试过好多遍,熬得像模像样了,才敢煲给他喝。 我有点讪讪的把碗收起来,自己到厨房去,把那罐汤倒掉。一边倒一边跟他大声说笑:“我这不是心血来潮么,最近有点闲得慌,你说我要不要上老年大学去报个班,学学国画什么的。” 他坐在餐厅里,看我把整罐的汤都倒进水槽,垃圾处理机轰轰的响,把那些原本就熬得酥烂的食材搅碎成泥,然后冲进下水道。 最后他说:“你要学国画,我让人给你找个老师。” “算了吧,我也是随口瞎说,我这脾气哪能学画画,一急还不把纸给扯了。再说了,要让我成天画一百个鸡蛋,我还不如先拿颗鸡蛋撞死。” “油画才要画鸡蛋,国画不用。”苏悦生静静的看着我,看得我心里都有点发虚了,但我挺直了背,我又不欠他。我把围裙解下来,一溜小跑到他面前,伸出食指勾起他的下巴,轻佻的问:“公子,汤虽然不咋样,但小女子诚意可观。现在公子可否沐浴更衣,让小女子享受一番?” 要搁以前,苏悦生估计早就翻脸了,可是大约这次是真抓住了他的痛脚,他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说:“今天我没兴趣。” 我笑嘻嘻自己洗澡去了。 再没兴趣,还不是乖乖躺在我的床上。 我跟苏悦生破镜重圆(如果有镜的话)这件事,迅速在八卦圈儿传开了,因此我再次倍受瞩目,苏公子还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吃过回头草,分手过的女友再次上位,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更不可思议。 连陈规都对我五体投体:“七巧你太厉害了简直!” 我得意洋洋的对他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加油!” 可是这一回,苏悦生虽然跟我比从前来往更密,但很少带我去应酬,也不大让我看见他那群朋友,仔细想想,连赵昀我都有时日没见了,我给他侄儿买的那几套衣服,还放在办公室呢。 老这么搁着也不是回事,我乖觉的觉得,最近苏悦生不怎么乐意我出现在他的圈子里,毕竟吃回头草对他来说,似乎不是那么有面子的事,没准那群狐朋狗友正拿这事打趣他呢,我就不给他火上浇油了。 所以我趁着吃完饭剥水果给苏悦生吃的时候,跟他提起来:“对了,上次遇见赵昀的侄儿,给小孩子买了两套衣服,你看要不让你司机拿走,哪天有空捎给他。” 苏悦生十分冷淡:“素不相识买什么衣服,要送你自己送。再说赵昀回北京去了,这会儿上哪儿找他去。” 我仔细打量他的神色,问他:“赵昀怎么啦?” “没什么,家里摊上点麻烦事,他去处理了。” 苏悦生心情一定不太好,他最喜欢吃的葡萄,我都把皮剥净了,他都没动一颗。 我想赵昀惹上的一定是不小的麻烦,不然不至于让苏悦生都跟着烦恼。 赵昀对我挺好的,苏悦生朋友里头,他对我最好,而且平时也挺尊重我,从来不摆公子哥的架子,是真拿我当朋友待,所以他的事我也上心,我婉转打听,赵昀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想到打听了一圈下来,都说赵昀出国去了,倒也没听说他家里出什么事。我心里挺奇怪的,就留了心,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赵昀的司机吴师傅。吴师傅知道我跟赵昀挺熟的,所以接到我电话之后都没多想:“邹小姐您好!” “嗳!吴师傅您好,是这样的,上次赵总在我这儿吃饭,把他最喜欢的一个打火机忘在这里了,有几回我见了他都忘了这事,看您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一趟。” 吴师傅答应的挺爽快:“好,正好今天要遛车,我一个钟头后到您办公室取,可以吗?” “行!” 车也是要遛的,长期放在车库里不动,零配件都会有损害,所以赵昀人不在本地,司机就隔天把车开到绕城高速上去遛一圈。我十分无厘头的联想起苏悦生那辆特别定制超级跑车,这车,平时谁替他遛呢?难道也是司机小许?我不由仔细想想,平时小许口风还挺紧的,起码,对我而言,不该说的话从来没对我说过。 苏悦生另有住处,我一次也没去过。认识十年了,要说亲密吗,所有最亲密的举止都做过了,要说陌生吧,我们还真算得是陌生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等到吴师傅来,我照例把他敷衍的极好,从他妈妈的身体一直问侯到他小女儿的成绩,听说他女儿想进本地一所比较好的初中,我立刻拍胸保证这点小忙我还是帮得上的。 吴师傅为人还是挺本份,听我这样说,连连摆手,说:“哪能麻烦邹小姐。” “多大点儿事,算什么麻烦,就是帮你给人打个电话,那择校赞助费那还不得你自己掏嘛。”我笑吟吟地说:“要不是正巧认识人,我也不往自己身上揽这事。” 吴师傅当然挺感激的,再说我跟赵昀一没生意往来,二没利益关系,三呢吴师傅也知道我跟赵昀只是朋友,连男女关系都没有,单纯的很,他也不怕欠我这点人情。 我也没问吴师傅打听什么,反正人情功夫是做到家了,真要有事他当然会告诉我。于是我把打火机拿给吴师傅,突然又想起来,从办公桌底下掏出那包衣物,说:“那天遇见小灿,给他买了几件衣服,本来打电话给赵昀,说好了送过去的,偏巧那天有事,一混就忘了,今天正好,你顺便带回去吧。” 吴师傅跟我聊得挺高兴的,一时顺嘴就脱口说了句:“您怎么不让小许带过去?” 吴师傅这句话一出口,可能就觉得说错了,他神色尴尬看了我一眼,我泰然自若的说:“这事让苏先生知道了不好。” 虽然人人都知道我跟苏悦生的关系,但这阵子,他是真不太喜欢我跟他的朋友们来往,吴师傅也就随口恭维我两句:“邹小姐办事情真是周到,有时候跟小许聊起来,小许说邹小姐待人是最和气不过了,苏先生那么多朋友,就数您待底下人最好。” 所谓和气,还不是因为没资格发脾气。 但不教底下人为难,也是这么多年来我做事的原则,我想小许的原话一定是,苏先生那么多女朋友,就数邹小姐脾气最好。 可惜这话小许不能当我面说,吴师傅也不能这样夸我。 我自嘲的笑笑。吴师傅大约觉得我神色有异,可能也猜出来我在笑什么,他有几分尴尬的说:“邹小姐,您是有福气的人,凡事都得看开一些。” 我本来没觉得什么,听吴师傅这么一说,立刻回过神来,苏悦生肯定有事瞒着我,而且九成九是他有别的女人在交往,所以吴师傅才多了这么一句嘴。我之前压根就不在乎,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吴师傅这么一安慰,那种难受的劲儿倒上来了。 假装在意一个人太难了,假装不在意一个人,也太难了。 可是眼前,我只能装作自己假装不在意,这是什么狗屁世界。 最要命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也许是从前的事干扰到我。我想不起来不代表我真的不介意,哪怕我是个泥人呢我还有点土性儿。 我原本以为总是不一样的,现在才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苏悦生是什么人啊,我压根应付不了他。 吴师傅一走,我把办公室的门一关,整个人一软,差点没瘫在地上。耳朵里还在嗡嗡响,就像有一百只小蜜蜂。我觉得痛苦,这种痛苦没法用词语形容,就好像万箭穿心,痛到直想吐,后来我也真跑进洗手间吐去了,头痛恶心,是车祸外伤的后遗症犯了。 我奄奄一息被陈规发现,他惊慌失措的想叫医生,还有救护车,我可不想闹出大笑话来,我忍着头疼阻止陈规,告诉他我只是车祸后遗症犯了,我哆嗦着手找到止痛药,吞了两片下去,陈规看我缩在大班椅里头,忍不住劝我:“还是去医院吧!你气色真难看。”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挥手阻止他。陈规也拿我没办法,只好东扯西拉的跟我说话,想要陪着我。我忍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最后实在是忍不住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陈规骨碌碌转动眼珠,看了我一会儿,说:“那好吧。” 他一关上门,我整个人就像是被抽了筋,连骨头都酥掉一般。我放任自己瘫在大转椅里,整晚发呆,魂不守舍。阿满进进出出,也不和我说话。等半夜下班了,陈规才走进来把我拖起来:“走,吃宵夜去!” 我有气无力的说我要回家。 “回什么家!”陈规恨铁不成钢似的:“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失恋了呢!” 我苦笑,我是最没资格失恋的人,因为我连恋爱都没得谈。 我被陈规硬拖出去吃宵夜,也不知道陈规从哪里找到的一家店,半夜无人,就我们一桌,但老板烧得大好的黄鱼汤,我这么没食欲的人闻起来都觉得胃口大开。 陈规见我埋头吃鱼,欣慰的说:“这就对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呢,你操心那么多干嘛。” 我面不改色让老板再温一壶花雕。 陈规劝了我几句之后,忽然就叹了口气:“七巧,作为朋友说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跟苏先生那个样子,不是长久之策。你一个人,还是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谁不明白这个道理,从前我就是抱着混一天是一天,得过且过的想法,而现在……现在我还有得选吗? 我头疼欲裂,一边喝花雕一边跟陈规说:“这事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你这个人,看上去有模有样,其实是个纸老虎,花架子。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收,难道还不明白吗?良人虽好,那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缘法是么?” 我跟苏悦生,大约只有孽缘两个字可以形容。小时候看武侠小说,执剑江湖,快意恩仇,当时羡慕的要死。等我念初中那会儿又是古惑仔最时兴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江湖儿女,烧得香磕得头报得仇。可这世界哪有那么清爽,恩和怨,又哪有那么分明? 陈规还在絮絮的说,我一边吃黄鱼一边喝酒一边听他教训,最后黄酒的后劲儿上来了,我晕晕乎乎,一直被陈规和司机送回家。他们把我放在床上就走了,我醉得厉害,睡到半夜才醒。 醒来的时候窗帘没有拉上,半窗明月照进来,映在银灰色的地毯上,好像薄薄的一层霜,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仿佛睡着了,我想自己这么傻,我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强求了吧,也该时候是个了局。 第二天醒来我的勇气就少掉一半,恨不得跟驼鸟似的把头埋在沙子里。我把手头的公事处理了一下,然后苏悦生的电话就打来了。 以前他不打电话来,我总是担心,现在接他电话,却有点怕,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他在外地,下午的飞机回来,说晚上想吃清淡一点儿的汤。 我不动声色的说:“那我叫大师傅准备一点儿。” 也许晚上我应该跟他摊牌,这样的日子其实我已经过不下去,我又勉强不了自己。 我在办公室磨蹭到九点以后才回家,拎着大师傅做的汤,苏悦生当然已经回家了,他明显已经洗澡换过衣服,看见我进门,也没有说话,就只打量了我一眼。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连忙把手里的保温桶祭出来:“不好意思晚上临时出了点事,所以回来晚了……” “我吃过了。”苏悦生仍旧是那幅冷淡样子,也看不出喜怒,我知道他的航班应该是下午五点左右就落地,所以我才故意回来的这么晚,但他好像也不是生气的样子。 对高深莫测的对手,我从来无法揣测。于是我也懒得费那个脑筋,我把汤放下,笑着说:“我还没吃呢,正好拿这汤煮碗面条。” 我在厨房里忙着,苏悦生在客厅里抽烟,等我煮好了面,我问他:“你要不要再吃一点儿?” “七巧。” “嗯?” “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其实这是个很好的台阶,我只要顺着台阶下就行了,但我张口结舌,那句话就像噎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难道我可以说,苏悦生你个混蛋有多远滚多远老娘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还是可以说,我妈的死到底怎么回事真要是你干的我们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最后我笑咪咪的说:“是有事,眼看到年底了,我想把手头的事清理清理,有些会所经营的一般,想转让出去。” 苏悦生若有所思看着我时,我心里仍旧跳得厉害,我若无其事坐下来吃面,只吃了两口,我就忍不住了,将汤勺一搁,对他说:“其实,我想出去玩。”这句话一出口,余下的就好说了。 “就我和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很少一块儿出去度假。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但我想和你一起出去,海边或者其它的地方。”我最后放轻了声音,我说:“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哪怕就几天时间,但只有咱们俩。” 这一碗迷魂汤,也不知道苏悦生肯不肯喝,他未置可否,也许这么多年来我甜言蜜语说得太多,再灌迷魂汤也不见得有效,也许他心思完全没在听我说话。反正他没有任何表示。我只有自己找台阶下,默默把面吃完。 我都以为这事没戏了,谁知过了两天,他让秘书传真两份行程给我挑,一份是地中海,另一份是马尔代夫。 我发短信对他发嗲:“不能两个地方都去吗?” 他素来不回我的短信,当然又没了下文。我怕夜长梦多,只好赶紧挑了马尔代夫。 这种季节只有马尔代夫还能穿比基尼。 我唯一应对苏悦生的武器,就是色相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5章 好像有人对我说过,我永远都会高估自己。我记不得是谁这样讽刺过我,不过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我高高兴兴收拾行装,上了飞机才发现,苏悦生压根没把这次旅行当回事,因为他连潜水的装备都没带,我记得他挺爱浮潜,可是仔细想想,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他一块儿潜水,一时也不知道这种印象是从哪里来的。往事是一个茫茫黑洞,吸走了我太多的记忆碎片。有些事我都闹不懂是真正发生过,还是我在梦境里的幻想。 我们在新加坡转机,趁着转机的功夫,我跑去免税店买了一瓶防晒霜,回来的时候苏悦生正在讲电话。 他立在航站楼的玻璃巨幕前,身后就是停机坪,逆光,所以显得他整个人轮廓十分模糊,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和平时不一样,那种神态,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和……宠溺?我不知道他正在和谁讲电话,但对方一定是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难道是那个我不知道的女朋友?我心里突然生起一种憎恨,那个隐隐绰绰的女人,不知道到底是谁,但她无处不在,哪怕我看不见,但我就是知道。可惜我一走近,苏悦生就已经看到我了,说了句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下一段航程,我非常沉默,苏悦生也是。 到马累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们搭了一程水上飞机,最后从空中看到茫茫黑色的大海中有闪烁的灯光,目的地终于到了。 大堂经理很殷勤,亲自驾着小艇将我们送到水上屋,这里的水上屋是真正的水上屋,没有栈桥相联,四面都是海水,每套房子都是独立,隔很远才有一栋,服务生会驾着小艇来往,客人想要去大堂,也得驾着小艇。 我十分恶意的想万一要是海啸,那可真是灭顶之灾。 海浪声声,我睡得出奇的好,等一梦醒来,早已经是艳阳高照。四面碧波粼粼,远处防波堤水声隐隐,仿佛轻雷。我心情大好,赤脚跳下床,一溜小跑到露台上,捂住苏悦生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如此良辰美景,他总不至于煞风景吧? 果然,他伸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声音倒有几分纵容:“别闹。” 我从后头搂住他的脖子,昵声问:“怎么没去潜水?” “太晒。”他把我的手拉下来,说:“去洗漱吃点东西,待会儿我们玩帆板去。” 难道帆板不晒吗? 反正我是晒得差点没脱一层皮,半个钟头就补一次防晒,饶是如此,晚上一照镜子,差点没惨叫——整张脸黑了一层不说,眼周戴墨镜的地方明显白很多,晒成大熊猫了。 晚间我坐在下水的木梯上看海龟,它们慢吞吞游来游去,偶尔也有鲨鱼游过来,但都很小,而且也不咬人。 星斗灿烂,满天的星星多得像是快要落下来。这地方真像一个梦境,连苏悦生都变得温和可亲。 我把头枕在他的大腿上,胡乱数着星星,苏悦生身上有淡淡的,好闻的气味。是沐浴露的香气,我像一只小狗,拉着他的衣襟闻了闻,他头一低,正好吻在我的耳垂上。 这个吻又轻又暖,让人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我攀着他的胳膊,很专心的吻他,他却想要往后退,我忍不住抓住他,目光灼灼凝视着他。 我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对我说实话?” 过了好久他也没回答,我只好自嘲的笑笑:“其实我都不敢问你,如果你没什么话对我说,就算了。” 这么美丽的地方,就像是有情人的世外桃源,可是我和他并不是寻常有情人,良辰美景,总是辜负。如果再往前踏半步,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这半步,我都并不敢踏出去,因为我明明知道,其实前面是大海,这一踏,就落了空。 晚上我都快睡着了,他突然说:“你想问什么?” 我睡意朦胧,困得像在做梦:“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大约翻了个身,好久没有说话,也许是睡着了。又过了许久,我悄悄爬起来看他,他背对着我,似乎睡得很沉,我轻轻的将被子拉过来一些,我们连睡灯都没有开,外面就是灿烂的星海,朦胧的星光照进来,我只能隐隐约约看着他睡着轮廓,其实并不能看清他的脸。 我说:“如果你真的要抛弃我,那么就早一点对我说,别再让我觉得事情还可以挽回,我心里其实很难过,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其实……”我结巴起来,语无伦次,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可是,这真的是我想说的吗?连我自己都不信,苏悦生会信吗? 幸好苏悦生睡着了,可是我刚刚庆幸了一秒钟,就听到他的声音,清醒,冷静:“睡觉。” 我连忙重新钻进被子里,床太大,其实我跟他各据一边,中间还能再睡两个人,但我不敢也不怎么愿意跟他靠得太近。我朦胧快要睡着了,忽然听见他说:“我答应过。” “什么?”我惺忪的问。 他却没再说话。我渐渐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苏悦生已经游泳去了,我独自在露台吃早餐,服务生送来满满两大盘水果,我都吃掉了。 等我在吃第三盘的时候,苏悦生回来了,他在露台上用淡水冲洗过,湿淋淋只穿泳裤很有看头,是专业健身教练指导出来的好看,肌肉并不突兀,但皮滑身靓,看得我吹口哨,他没有理我,径直去穿上浴袍,拿起三明治,三口两口吃完。 我其实挺想念濯有莲大师傅熬的皮蛋瘦肉粥,或者,白粥小菜也好。 人就是这点贱,再好的异国美景,都不能不顾及自己的中国胃。 酒店有一名能够说中文的马来籍服务生Ansel,每次他都驾船给我们送来食物和各种饮料,我好奇的问他能不能提供白粥。 结果他咧开嘴笑:“当然可以!” 中午有白粥吃,连苏悦生都多吃了一碗。下午的时候下起暴雨,印度洋上的暴雨真是非同凡响,我们的水上屋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挟裹在风雨海浪中,雨下得极大,轰轰烈烈,连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都只能关着,不然风挟着雨水斜灌进来。我趴在床上看茅草檐头白雨如瀑,苏悦生在睡午觉。 风雨带来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我甚至觉得整个印度洋上或者只剩下我们这幢水上屋,四周只有雨声哗哗,像住在瀑布底下,我忍不住看了一眼苏悦生,这样恶劣的天气,他却睡得很沉,整张床他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半,身子微微躬起,像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我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说这样的睡姿是因为没有安全感。 天之骄子的寂寞,大约是我不能够也无法想像的。 在我无聊到臆想要不要用自己的发梢去把苏悦生挠醒的时候,电话响了,苏悦生犹有睡意,睁开眼睛缓缓看了我一眼,我只好轻手轻脚从他身上爬过去,将手机拿起来,送到他手里。 侍候大爷嘛,反正也侍候惯了。 谁知道他只听了一句话,整个人就坐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他一边听电话一边下床找衣服,我都闹不懂是什么要紧事,他已经听完电话了,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拿起床头的电话打给酒店大堂,他对酒店的人讲电话英文说得飞快,我英语太烂,就听得懂一句半句,好像是要船来。 我想一定是出大事了,果然他把电话挂断,微微皱了皱眉,对我说:“雨太大了,船过来不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应对,只好说了句:“你别着急。” 他张望了一眼被雨水腾起白茫茫烟雾笼罩的露台,说:“水上飞机可能也飞不了。”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们可能需要立刻动身,我连忙跳起来去收拾行李,他看我忙忙乱乱的样子,说:“不要紧,我先走,你可以住两天再回去。” 我一时气结,让我一个人住在马尔代夫的水上屋,这是人干的事吗? 可是金主是不能得罪的,我只好讪笑,说:“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怪没意思的,我还是跟你一起回去。” “我不回国。”他说了这句话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顿住了。我通情达理的说:“这么大的雨,你也别冒险了,等雨小些再走。你就别担心我了,我自己改签机票。” 雨下了一个钟头才停,酒店立刻派了船来,我很识趣的将苏悦生送到小小的码头,他只带了随身的几件衣物,还是我替他收拾的。 他跳上船之后回身看了我一眼,我突然福灵心至,探出身子勾住他脖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然后一直望进他的眼底:“一路顺风!” 他眼里有我小小的倒影,小得像一簇小小的水花,更像一粒芥子,微不足道。 也不知道他会记得这个吻多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6章 我原来是指望,在这样浪漫的海天尽头,他会有一点点真心相信我,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他。但是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好像仍旧没有多少效果。 船渐渐远去,我独自立在小小的码头上,身后是孤伶伶的水上屋,印度洋的碧海蓝天,雨霁云收,阳光刺目,海水蓝得发绿,就在海与天的交界处,有巨大的彩虹横亘天际。我刚刚还是说错了话,他这一路都只怕是搭飞机,顺风是不成的。 我打电话给酒店大堂,用磕磕巴巴的英文要求他们替我改签机票,最后酒店换了那个能说中文的马来服务员Ansel来接电话,我松了口气,一五一十向他说清楚我的要求。 天色已经渐渐黄昏,Ansel和他的同事们驾船送来我的晚餐,因为是早就预订好的双人晚餐,所以非常正式,两三个服务生在露台上支起桌子,铺好桌布,点起烛光,摆好刀叉和鲜花,我独自坐在桌子的一端,他们一样样上着菜。 前菜和汤,主菜是鱼,餐酒是苏悦生挑过的,我喝了一杯,觉得愁绪如大海般茫茫。最后的甜品是冰激淋,我吃得太饱,Ansel可能意识到我不开心,所以替我送上咖啡之后,变魔术般送上一支香槟玫瑰,那是岛上压根不能种的花,它远涉重洋,从遥远的异国被运到马累,然后再从马累转到岛上。价格的昂贵已经不再具有意义,难得是它会在这里盈盈绽放。 我打起精神来微笑:“谢谢!真是太漂亮了!” 我把玫瑰簪在鬓边,Ansel和他的同事都鼓掌表示赞赏,Ansel问我是不是愿意搭船去大堂那边的沙滩去散步,我摇摇头,给他很多小费,说:“谢谢!我今天特别累,很想早一点休息。” Ansel他们驾船离开的时候,我看着渐渐远去的船头灯,茫然的想,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在这茫茫大海上。 孤独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我本来是多么热闹的一个人,濯有莲那样的地方,也能被我弄得有声有色。人人都说我拿得起,放得下,是个有担当的女人,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是怕孤独的。怕得要死,有些东西我怕自己得不到,甚至一开始的时候就会不要了。 我在露台上抱膝闲坐,水浪打在扶梯上,一声一声,像轻柔的摇篮曲。露台上灯光照亮了一片海水,清澈得看得见有一只魔鬼鱼游过来,像巨大的蝙蝠,又像是硕大的蝴蝶,我看它慢吞吞,无声的游着,再然后,几只鲨鱼来了,灯光和海水柔和了它们尖尖的嘴,看上去也没那么可怕。 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风和海浪的声音,我像是回到小时候,那时候城市里头也没有空调,我妈抱我坐在巷子口乘凉,星星是看得见的,亮闪闪的,银钉一般。她教我认牛郎织女,用扇子替我赶蚊子。 我们是城市的贫民,可是贫民也有自己的快乐,买西瓜买一大牙,回来从中间对半切开,就是夏日最好的零食。我妈摇着扇子,笑咪咪的看我吃西瓜乱吐着瓜子,她说:“姑娘家要讲斯文,不要吃得满脸都是。” 后来我跟她都学会了用果叉吃西瓜,一小口,一点点,抿进嘴里,现在的瓜也没有籽了,但再也没有记忆中的甜。 我只能拼命用回忆来坚定自己的立场。 我正想到我妈最后一个生日办得十分热闹的时候,苏悦生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在马累机场,背景音十分嘈杂,那是个很小的机场,贵宾室也十分狭仄。他问我:“怎么样?” 我语气轻松的说:“刚吃完一顿烛光大餐,可惜你不在这里。”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对不起。” 我说:“没事,正事要紧。你几点登机?”我絮絮叨叨叮嘱他一大堆事情,比如飞机上记得吃药,比如飞机上提供的袜子不要穿免得过敏,我有多放一双干净棉袜在他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事情等等等等…… 我没有让他下飞机后报平安,不是故意表示他的平安我不惦记,而是习惯表态:他下飞机后的人生,并不属于我。哪怕仅仅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也不属于我,并且我也不够资格觊觎。 晚上我独自睡在King size的大床上,听着海浪声,盯着帐子的顶蓬,仔细想着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事情,我想我或许应该罢手。 可是我已经失去一切了,唯一的执念,难道不应该弄清楚吗? 尤其还有程子良,想到程子良,我其实挺难受的。 我和他早就失去所有可能,但他真正离开的时候,我其实仍旧非常难过。 我对爱情的所有向往,也许早就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失去。遗留下的,是我对爱情遗蜕的一种怀念。像夏天的蝉飞走了,留下薄薄的那层知了壳,虽然栩栩如生,但那是早就已经被生命抛弃的一部分。 我独自从马尔代夫回到国内,下飞机之后等行李,意外遇见了冯晓琳。她气色极佳,见了我也十分惊喜,叫我:“邹姐!哎呀遇见你真是!太巧了!” 我摸了摸脸,说:“都把我叫老了,还是叫我七巧吧。” 冯晓琳笑嘻嘻问我:“七姐,你从哪里来?” 我倒一时愣住了,还没有人叫过我七姐,她这样称呼我,亲切又特别,好像真是我一个姊妹,而后一句话,更令我踌躇,我含混一句话带过:“出去玩刚回来。” “我也是,刚去了澳大利亚,一帮朋友去潜水,我跟着去凑热闹。”冯晓琳毕竟年纪小,叽叽喳喳的说给我听:“本来玩的挺开心的,结果赵昀出了点事,有几个朋友要去加拿大探视他,余下的人帮不上忙,干脆就散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是赵昀出事了,不由自主的问:“赵昀怎么了?” “滑雪的时候摔骨折了,听说还挺严重的。”冯晓琳有点诧异:“七姐你也认识赵昀呀?” 我点了点头,圈子这么小,来来往往不都那几个人。冯晓琳也明白这一点,说:“赵昀真是个好人。” 我也这么觉得。 跟冯晓琳在机场分手之后,我在回家的车上就想,要不要给赵昀打个电话,我看了看手表,算时差这时候加拿大还在半夜,于是作罢。 回到家中,行李也懒得收拾,先洗澡。洗澡洗到一半,突然接到苏悦生的电话,我都没指望他下飞机会打给我,所以喜出望外:“你到了?” “到了。”苏悦生的嗓音低哑,长途飞行之后的疲惫连我都听得出来,他一定非常累,不过却还肯给我打电话,我想着就得意,正想要不要问一问他是不是在加拿大探视赵昀,他突然问我:“上次你唱的歌,是哪首。” 我愣了一下,唱歌……我好像没在他面前唱过什么歌吧? 他不耐烦的提醒我:“就是有天我睡着了,你还在旁边叨叨,最后唱起来……”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还干过这么矫情的事。 最后苏悦生终于想起来:“中间有一句歌词叫什么……阿依阿依的,你唱过很多遍……” 他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过来是哪首歌了。我会唱的歌,几百上千首总是有的,有时候是应酬客人,有时候是自己解闷,可是那首歌其实是首摇篮曲,小时候我妈妈常常唱来哄我睡觉,是谁说年纪小的时候学会的歌,是永远不会忘的。但我实在是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在苏悦生面前唱过那首摇篮曲。 我一时觉得窘迫,有点讪讪地问:“那首歌啊……怎么了?” 苏悦生突然顿了顿,说:“没什么……”他的声音细微下去:“你现在能不能唱一遍……” “啊?” 他突然又理直气壮起来:“我现在想听。” 好吧,金主是大爷,再古怪的要求我都得满足啊,何况只是唱首歌。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但实在记不清那首歌谣的彝语发音,只好努力回想妈妈当年唱那首歌的调子,轻轻对着电话唱起来。 摇篮曲的调子都十分轻柔委婉,我原本在电话里清唱,觉得十分别扭,唱了两句之后,苏悦生那边并无声息,我倒放开来了,想起小时候,我躺在床上,我妈一边拍我睡觉,一边哼着这首歌。 月亮月亮来唱歌,阿依阿依来过河,河里无风起了浪,金尾鲤鱼游上坡……板栗开花结子窠,花椒开花结子多,阿依阿依吃板栗,一甜甜到心窝窝…… 在大凉山,一定有很蓝很蓝的天空,那里有山脉雄壮,金沙江奔流。妈妈一生没有回过凉山,那样雄美的河川是否经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那个将她带出茫茫大山,最后又将她抛弃在这攘攘俗世的男人,她还记得他吗? 这世上,唯有我还记得她吧。记得她不长不短的人生,记得她在这滚滚浊世,无法做一朵白莲。记得她的苦,记得她的泪,记得她的笑。 记得她死的时候,唯一的女儿都没能在身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7章 我把歌唱完了,苏悦生还是没说话,于是我又从头唱了一遍,这一遍我唱得特别慢,等我再次唱完,电话里还是一片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苏悦生轻轻说了声:“谢谢。” 他很少对我这么客气,弄得我受宠若惊,于是问:“刚下飞机?吃了饭没有?” “还没有,没胃口。”他声音中的疲意更深重了:“回头再聊吧,我要睡觉了。” 我连声应是,赶紧把电话挂了。 我一边吹头发,一边心不在焉想着苏悦生,他怎么突然就想听一听摇篮曲呢?在他小时候,是不是他妈妈也会哼着摇篮曲,哄他睡觉?他几乎从来不曾在我面前提起过他的母亲,我也只知道他妈妈去世多年。我一直猜测苏悦生应该跟他妈妈感情很好,不然也不至于跟程子慧掐了这么多年。 苏家多么体面的人家啊,继子跟继母这样势成水火,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程子慧倒也罢了,苏悦生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得做。 他讨厌程子慧,我太知道了。 我掐着时差,在加拿大时间的上午十点给赵昀打电话,他状况应该还不错,因为是他自己接听的电话,一听我的声音就反问:“连你也知道了?” “是!是!听说您英明神武的事迹,从雪橇车上栽下来。” 赵昀语气不知为什么轻松起来:“嗨,老胳膊老腿,还以为自己身手矫健,这不,摔断了。” “好好养伤,想吃什么,我从国内给你空投。” 赵昀说:“我就想你们大师傅做的蛤蜊冬瓜汤,你能空投不?” “这我真的空投不了……”我故作为难的语气:“要不,我把大师傅给您空投过去?” 赵昀笑起来:“大师傅就算了,他那一身的肉……还没吃看着就腻歪。哎,要不你来吧,我觉得你上次做的那个什么冻肉,挺好吃的。” 我就做过一回冻肉,还是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一时兴起做给苏悦生吃,他素来不怎么待见这种来历不明的菜肴,尝了一筷子算是给面子,那天正好赵昀也在,赵昀应该也就吃过这么一回,竟然就惦记上了。我为难的说:“冻肉也没法空投。” “所以才叫你来啊。”赵昀闲闲地说:“苏悦生都来了,你不来么?” 我这才能确定苏悦生真是去加拿大了,我笑着说:“他是他,我是我。再说,他去看你,不就一起代表了吗?” “这话说的没逻辑,他是他你是你,他怎么能代表你呢?” 我也觉得自己说错话,哪怕是在赵昀这样的老朋友面前,苏悦生跟我也不能混为一谈,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语气却是笑着的:“我是真想来,但是……” “别但是了,咱们这么多年来的交情,我都摔断腿了你还不来看看我。”赵昀的公子哥脾气突然发作,连语气都蛮横起来:“你不来我们绝交!” 我赶紧赔罪,在电话里又哄又劝,连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赵昀还是不松口,说:“你赶紧来,还有,有些东西正好你给我带过来,回头我列个清单给你。在国外住院就是受罪,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虽是粗话,却是古典名著的出典,公子哥说粗话也是掉书袋,我只好笑:“苏悦生今天去看过你吗?” “你管他呢!你又不是未成年,出门还得监护人批准?再说,你是来看我的,关他什么事。” 赵昀一胡搅蛮缠,我就觉得好笑:“那成,我赶紧买张机票来看你。省得你真和我绝交。” “这就对了!”赵昀十分欣慰的说:“赶紧来,不来就绝交!” 我还没有去过加拿大,只好立刻托人办签证,又接到赵昀让助理发来的邮件,这位大爷真列了一个特别长的清单,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和调料都有,让我带去加拿大给他。 我忙碌了好几天,终于拿到签证准备出发,临行前的最后一晚,躺在床上我心里想,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赵昀去加拿大,其实我还是想去看看苏悦生吧。 他在加拿大情绪不太好,虽然他只打过那一个电话,电话里也并没有说什么话,但我听得出来。 成年人的难过总是会下意识隐藏的很好,但那不代表不难过,小孩子还可以痛哭一场,我这样的浑人还可以把酒买醉,苏悦生难过起来,是什么样子我猜不到。 但他要我唱支摇篮曲的时候,我知道他非常非常难过。 我还是希望可以看到他,不,即使不能看到他,那么离他近一点儿,或者从赵昀那里听到他的消息,总是好的。因为该做的事情,我还是得一样样去做。 人在脆弱的时候,才最可能信任身边的人,因为会下意识想从他们那里,获得希望和帮助。我希望苏悦生可以信任我。 在飞机上我还有点不安,苏悦生不知道我去加拿大,他万一生气了怎么办? 不过,他把我一个人扔在马尔代夫,多少有点内疚,总不好因为我去看赵昀,就对我翻脸吧。 加拿大正是严冬,一走出机场,空气中凛冽的寒意冻得我打了个哆嗦。赵昀派了自己的私人助理来机场接我,司机载着我们直奔医院。 我在飞机上没睡好,晕机晕得连水都喝不进去,上了车我也是晕晕乎乎的,到了医院被暖气一扑,更觉得难受,老外这暖气开得太高了。 见到赵昀时,他这个伤患的气色都比我好太多。他打量了我一眼,问我:“头疼啦?” 我有气无力回答他:“晕机。” “看你这样子够怂的。”赵昀话虽说得刻薄,事却办得贴心,立刻指挥人去冲了杯枫糖水来给我。可是我这会儿真喝不下甜的,又不能拂逆他一片好意,硬咽进去两口,一吞进去就知道坏了,捂着嘴站起来,慌慌张张看到洗手间,冲进去就吐。 这一吐真是搜肠刮肚,简直比宿醉还难受,我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太阳穴青筋直跳,简直就快瘫在洗手间里。 洗手间的百叶窗微微倾斜,映进来外头的雪光,我突然觉得背心发寒,全是冷汗,我双腿发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陷在噩梦里,四肢却动弹不了。这种滋味非常难受,我用力爬起来,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浇在脸上,让我渐渐镇定,我一定是晕机晕过了头,才会觉得此情此景,好像早就发生过一般。 我浇了好一会儿冷水,才把热水龙头打开,捧着水漱口洗脸,打起精神来。 我从洗手间一出来,就看到赵昀正在和苏悦生说话,令人诧异的是他们两个人表情非常不对,似乎起了争执,这两个人十几年的友情,好得简直只差要领证结婚了,竟然还会起口角? 我知道自己早晚会见到苏悦生,可是没想到这么早,于是趁他还没看到我,赶紧多看他一眼。医院里暖气太足,苏悦生只穿着一件衬衣,眉目清减,大约没休息好,颇有几分憔悴。 一见了我,他和赵昀就中止了交谈。赵昀还跟我开玩笑:“怎么啦,连淡妆都卸了,却嫌脂粉污颜色?” 我虽然不爱读书,也知道这个典故是讲虢国夫人,只是此时我身心俱疲,实在没力气顺着他的话头讲俏皮话。我有些担忧的望了望苏悦生。 赵昀说:“七巧是来看我的。” 苏悦生跟他多年的交情,无论如何当着我也得给赵昀面子,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我伤口疼,想睡一会儿。七巧晕机,也早点回去倒时差吧。我助理帮她订的酒店,正好你顺路送她去酒店。”赵昀一边说,一边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没弄明白赵昀为什么这样拉拢我和苏悦生,但心里十分感激他给我找台阶下,我说:“没事,你休息,我自己回酒店。” “你们两个不矫情会死啊!”赵昀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动,脾气格外大,一瞬间就横眉冷对:“苏悦生,你的私事我是不该插手,可是你要是再拎不清,我可就……”他狠狠瞪了苏悦生一眼,却把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苏悦生也没等他说完,他拽住了我的胳膊,很干脆的将我拉出病房。 苏悦生出病房松开我的手,转身径直朝前走,我也只好跟着他,他腿长步子快,我穿着高跟鞋,一溜小跑才跟得上。出了医院的建筑,冷风吹得我直缩脖子,连忙裹紧了大衣,就在冰天雪地里,苏悦生突然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我。 我被他的目光刺痛了。 他的眼神就像是刀,又像是檐下的冰棱,我形容不上来,但是很奇怪,我总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在梦里经历过一般。 他说:“邹七巧,你为什么阴魂不散?” 我有些讷讷,他在马尔代夫的时候,对我还好,在电话中,又是那样难以掩饰的疲倦,我才不顾一切的跑到他身边来。我真的以为,纵然虚情假意,十年光阴,多少能够有些不一样。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厌憎。 厌憎会在这里见到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 我张了张嘴,终于说了实话:“我以为……我以为你想见到我。” “你以为?”他嘴角有轻蔑的笑意:“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你那点伎俩我看不透?我们都一拍两散了,你为什么还起劲的缠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你自己对付不了程子慧,你就觉得我还可以利用一遍?你以为你就有这么大的能耐,还让我被你当枪使?” 风刮起细小的雪霰,扑在身上寒意彻骨,我知道苏悦生将我看得很透,可我没想到他会在冰天雪地的异国他乡跟我摊牌。其实他说的并不对,我嘴角微微动了动,可是却无法分辩,更无法解释,因为我确实存着不良的心,而当他不愿意再跟我演戏的时候,我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心那里像豁了一个窟窿,又冷又疼,更难受的其实是胃,我已经十几个小时水米未进,刚刚在洗手间里吐得几乎都是胃液,我实在是太难受了,觉得又恶心得想呕吐,我掩着嘴,硬生生将那腥咸咽下去。 苏悦生冷冷的看着我,好似我又在演戏一般,我全身发冷,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就像看着一条蛇,或者什么别的东西,总之让他深恶痛绝。 我拼命才挤出一丝笑意:“我是来错了……我这就回去。” “爸爸!” 身后传来清亮的童声,我本能的转过头,看到小小的人影,上次和赵昀在商场的孩子——小灿站在台阶上,穿着厚厚的外套,只是胳膊吊着臂托,他眨了眨眼睛,孩童特有的清冽眼神简直像雪光一般,看得我不由得一抖,简直整个人就像是被一桶雪从头顶砸下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苏悦生的脸色也未必有多好看,他几乎是有点狼狈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朝小灿的方向走了一步,忽然又停住。 我本来还没反应过来,这时候突然明白过来。猛得就像五雷轰顶,耳朵里嗡嗡直响,一口气堵在胸口,连血脉跳动的声音都在脑海中无限放大。我觉得自己哮喘都要发了,好半晌缓过一口气来,耳朵里却还在嗡嗡作响。 小灿狐疑的看了看我,又望向苏悦生:“爸爸,她是谁?” 他竟然有个孩子! 即使是亲眼目睹亲耳听到,但我不能相信! 我不能相信苏悦生会凭空多出个孩子来! 我觉得自己脑壳坏掉了,因为我现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完全无法思考,也无法想像,我就像是被雷劈了一百遍,哦不!一千遍!我呆呆站在那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冷都不觉得了,就觉得天和地都在旋转,眼前的一切晃来晃去,整个人就像坐在海盗船上,重心不稳。似乎我的车祸后遗症又要发作。我浑身发抖,看着眼前的小人儿,他竟然是真的,活的,会动的,会说话的。这竟然不是幻觉,这里真有一个孩子,叫苏悦生“爸爸”。 我脸涨得生疼,我想一定是所有的血都涌进我的脑子里了,我一定快要脑血栓了。 “她是赵叔叔的朋友邹小姐。”苏悦生语气已经冷淡而镇定,就像他一惯的样子:“你见过她一次,忘了吗?” 小灿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他似乎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垂下长长的睫毛,几乎是低不可闻的“哦”了一声。 “你的保姆和护士呢?” 小灿紧闭了嘴唇不说话,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和苏悦生十分相像,尤其是生气的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当时我真是瞎了眼才认为小灿是赵昀的孩子,苏悦生有个私生子这事完完全全震到我了,什么都比不上这件事更令我觉得不可思议,我瞠目结舌,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定的站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苏悦生牵着小灿的手,一直将他送进医院大楼。 玻璃门打开,小灿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满是审视,好像在猜测我的身份。 我真是不应该到加拿大来,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这世界就是安然无恙。在马尔代夫的时候,苏悦生都还肯给我一点点面子,我为什么要脑子发晕跑到加拿大来? 苏悦生一定会跟我翻脸,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这次真的连会怎么死都不知道。 我浑浑噩噩回到酒店,倒在床上就睡死过去。大约是太疲倦,我一直睡了十几个钟头,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时差倒不成为问题。我叫了送餐服务,硬撑着吃了些东西,然后打电话订回国的机票。 我没想到小灿会打电话给我,更想不出来他是怎么找到酒店的电话,打到房间来,他在电话里讲很流利的中文,语气彬彬有礼:“邹小姐你好,我想跟你见面谈一谈。” 我张口结舌,苏悦生已经明白跟我翻脸了,我如何还敢招惹这位小少爷,我连忙说:“不好意思啊小灿,我已经订了机票,马上要去机场了。” “我爸爸不知道我打电话来。”小灿说了这句话,很不自然的顿了一顿,声音很轻:“阿姨,我想吃鸡丝粥。”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软,可是马上又想起来这孩子的身份,我要是敢跟这位小少爷打交道,苏悦生没准会剥了我的皮。我说:“你的保姆应该负责这些事,阿姨得挂电话了。” “我爸爸病了,他在发烧。”小灿的声音更轻了,他又强调了一遍:“他不会知道我打电话来。”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孩子年纪虽小,但真是十足十的苏家人,脾气执拗。我说:“你爸爸不会高兴我跟你说话的。” “我知道。”小灿的声音却微微提高了些,虽是孩子,语气却不容置疑:“阿姨,我爸爸病了,他需要人照顾。” “会有医生和护士照顾他。” 小灿听我这样说,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正打算挂断电话,他突然又说:“邹阿姨,你能来看看我吗?” 我下意识回答:“你爸爸不会高兴我们见面。” “邹阿姨,您见过我妈妈吗?” 我整个人一震,像是被针戳了一下,打死我也不敢牵涉到这对父子的恩怨中去,连这个电话我都不该接,我连忙撇清自己:“我不认识你妈妈。” 小灿的语气淡淡的,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我猜就是这样,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我爸爸的朋友,都没有见过她。” 我觉得这番对话十分诡异,可是诡异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我想吃鸡丝粥。”小灿的声音却又绵软起来,像个真正的孩子般,带着一腔委屈:“我胳膊疼,保姆不让护士给我止疼药,我想吃鸡丝粥。” 我硬着心肠拒绝他:“我马上就得去机场了。” 我没想到小灿会在电话里哭起来,我完全没有应付这个年龄孩子的经验,他哭得抽抽答答,是那种小声的啜泣,听着让人格外难受。再矜贵的孩子,毕竟也只是个孩子。我想到自己的小时候,我没有爹,这孩子没有妈,比较起来更可怜。我没爹倒罢了,反正还有亲妈,总没有太吃亏。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那不是锦衣玉食可以弥补的。 我最终还是做了个错误决定:“如果我送鸡丝粥给赵叔叔吃,你能去他那里吃到吗?” 他抽泣着说:“谢谢阿姨。” 调料什么的各种东西都是赵昀列的单子,我带的很全,又打电话给赵昀的助理,他冲风冒雪的开车去华人超市买了大米,借了当地一个朋友的厨房给我用,我守着炉子把粥给做得了,让助理送到医院去给赵昀。 我才不会亲自送粥去医院。 苏悦生的心机太可怕了,他竟然藏着一个孩子。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连丝风声都不曾听见。这次我撞破他的秘密,他一定非常非常痛恨我,在他的怒火烧毁一切之前,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策。 晚上有一班航班回国,我已经订好票。拿着行李就去机场。 路上雪很大,车子绑了防滑链还打滑,好容易到了机场,我傻眼了,受到暴风雪影响,机场关闭,所有航班取消。 我只好折返酒店。 路上雪下得更大了,开出租车的司机是华侨,操着广东话跟我聊天,我能说一点点广东话,他告诉我说这是近十年来最大的暴风雪,这几天让我不要出门,就待在酒店房间里。 天黑路滑,雪又大,出租车一直开得小心翼翼,好久才回到酒店。门童替我开门拿行李,我走进温暖明亮的大堂才松了口气,没想到办理入住的前台一脸为难的告诉我说,已经客满没有房间了。 我顿时傻掉。 暴风雪太大,部分地区断电,交通也受到很严重的影响,旅客纷纷折返,酒店人满为患。 我看看时间已经是半夜,没想到会无处可去。 我硬着头皮给赵昀的助理打电话,电话关机。 我咬咬牙,大不了就是在酒店大堂沙发上坐一晚上。 我刚刚在酒店沙发上坐下来,电话就突然响起来,我看了看手机,竟然是苏悦生的号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9章 他说:“你在机场吗?” 我老实交待:“暴风雪,机场关闭,航班取消。” “我马上过来。” 他说了这句话就把电话挂断,我不知道他如何能够知晓此时我身在何处,我在那里坐了没二十分钟,他就穿过大堂径直朝我走来。 小灿说过苏悦生病了正在发烧,我也觉得他有几分病容,尤其是双眼,几乎是血丝密布,他也不似平时那样冷淡,而是抓住我的手,近乎粗鲁的将我拉起来:“走。” 我被他塞进一辆车里,寒气被车门关闭带进来,冻得我直哆嗦。 他掌心灼热,小灿没说错,他在发烧。 我有几分忐忑不安,系上安全带就缩在座椅里,仿佛这样就能有一层薄薄的蛋壳,隔绝我所恐惧的一切。 他坐在驾驶座,没有启动车子,我正有点困惑,他突然转过身来,扬手就给我一耳光。 苏悦生从来不打人,我被这一下子打懵了,火辣辣的疼痛带来更可惧的羞耻感,我愣了好久,都没想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本能捂着脸颊,看着他。 他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额角有青筋在缓慢跳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悦生,他几乎狰狞的像换了一个人,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的声音喑哑,带着令人恐惧的愤怒:“邹七巧,你不要做得太过份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十分陌生,又十分熟悉,我觉得这种情形好像是在哪里经历过一般,风卷着雪扑打着车窗,我有点恍惚,就像是在梦里,我使劲甩了一下头,脸上火辣的疼痛在提醒我,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我努力心平气和的解释:“我不该到加拿大来,我是打算马上走,但航班取消了。” 苏悦生就那样看着我,他的表情我说不上来,总之是十分古怪的一种表情。 我只好努力解释:“雪一停我就走,我真是不是故意跑来捣乱,我就觉得你……电话里你好像很累,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没有说完,因为苏悦生已经启动了车子,车子咆哮着冲出老远,这是一部大排量越野四驱车,但是苏悦生的速度太快了,快得我觉得心惊,我本能抓着安全带,视野里白茫茫一片全是雪,无数雪花沿着灯柱直撞过来,就像是无数飞蛾,白晃晃什么也看不清,我不知道我们在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车子开了有多久,总之没等我反应过来,“轰”一声,整个车身已经倾斜。 我们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上,惯性让我被安全带勒得痛极,苏悦生却打开车门,拉开安全带,将我拖下来,我们俩跌倒在雪地里,我正想爬起来,却被他按进雪堆,冰冷的雪块涌上来,我的脸被埋在雪里,几乎窒息。 他将我按在雪里,一字一顿的说:“离我的孩子远一点!” 我吓得浑身发抖,整个人几乎已经被雪埋住,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站起来就去拉车门,没走两步他就滑了一跤,可是很快又爬起来,打开了车门。 我眼睁睁看着他开车离去。 我被抛弃在雪原中,四周没有建筑,也没有灯光,风卷着雪花朝我身上扑来,我又冷又怕。我的手机在随身的包里,而包在他的车上。 我急得差点哭起来,天气预报说整晚暴风雪,气温零下二十多度,最多半个小时,我就会被冻僵在这里。 我不愿意得罪苏悦生,就是明白他得罪不起。可是也没想到他会恨我恨到要杀死我。 我拭去脸上的热泪,裹紧了衣服,努力辩识方向,我要朝哪边走,才可以返回城中呼救? 我拼命迈动快要冻僵的腿,雪大,风更大,我身上薄薄的大衣压根就抵扛不住这样寒冷,我在雪地里摔了无数跤,每次爬起来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冻死了,可是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连滚带爬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更不知道自己方向是否正确,到最后我绝望了,再一次栽倒之后,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雪花轻柔的包围着我,其实,雪是很温暖的,我依恋的将脸埋进雪里,真冷啊,如果雪再深一点,会不会更暖和? 我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了,却觉得有人在拼命拍打我的脸,有灯光刺目,我实在懒得睁开眼睛,可是那人不依不饶,一直使劲掐着我的虎口,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被风一吹,立刻就冻在了脸上。 我被抱进车里,大团的雪擦着我的脸,暖气烘得我脸上潮乎乎的,我终于能睁开眼睛,看到苏悦生,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红,全是血丝,他把雪团扔出车窗外,然后,几乎用颤抖的手指,又摸了摸我颈中的脉搏。 我嘴角动了动,终于能够说话:“我……我……” 我觉得脸上有热热的东西,我想不出来那是什么落在我脸上,苏悦生迅速的转开脸。 我四肢麻木,脑子因为缺氧而特别晕,舌头也打结,我努力把话说清楚:“有飞机,我就走。” 我被他抱起来了,但我还是没力气,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他似乎是在很仔细看我的眼睛,苏悦生的眉心有浅浅的纹路,这几乎是我无法想像的事情,我想他太生气了才会做出那样激愤的事情,把我扔在雪地里。 我知道他的逆鳞,这次是我犯了大错。 我说:“我以后,再不烦你了。” 他的眼睛里有薄薄的水雾,我被冻得太久,思维很迟钝,所以目不转睛看着他,事实上我几乎连转动眼珠都很吃力,我诧异的看着眼泪从他脸上流下来,苏悦生会哭,这是我不能想像的事情。 那两滴眼泪从他脸颊上滑落,一直滑到下巴,无声无息就不见了。他的神情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悲伤,我从来无法想像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苏悦生脸上。 他几乎是梦呓一般在喃喃自语:“你以前就说过,你再不来烦我了。可是你没有做到。” 我胆怯的看着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冻僵的手指终于可以动弹,我这才发现他仍旧抱着我,像抱着一个婴儿。我十分不安,胆怯的轻轻用食指拂过他的手背。 这一下子如同电击一般,他立刻松手,我差点跌到座位底下去。 他没有看我,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语气平静的说:“我送你回酒店。” 我没有告诉他酒店没房间,机场还不知道关闭多少天。我自生自灭惯了,哪怕天天坐在大堂里一直等到有航班回国,也不愿意再向他求助。 那一耳光打得我脸都肿了,我虽然不要脸,心里多少还有点底线。 到了酒店门口,刚把车子停下,他突然明白过来:“你半夜坐在大堂,是不是酒店客满了?” 我强颜欢笑:“没有,是我想在底下坐坐。” 他看了我一眼,重新启动车子。 我被带到郊区的一幢别墅,邻居之间隔得很远,几乎完全看不到其它房子,到处都是巨大的乔木。松树上积满了雪,半夜更显得静谧。 屋子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苏悦生开了灯,灯光明亮温暖,我几乎有一种劫后余生重返人间的恍惚感。屋子里暖气很足,我身上的雪早就化了,衣服湿了一层,这时候才觉得冷。 苏悦生没再理我,他自顾自去倒了两杯酒,很烈的洋酒,我抱着酒杯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洋酒一直从食道烧进胃里,我恶心得直泛酸水,连忙问洗手间,冲进去就吐。 我吐得连胆汁都快呕出来了,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像噩梦,到现在我都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清醒。我努力将自己弄干净,一抬头,却从镜中看到苏悦生。 他站在不远的地方,有些莫测的看着我。 我抓起纸巾,擦干净嘴角的水珠。 他忽然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差点没跳起来,脸上的肿痛更让我难堪,我说:“没有,昨天是晕机,今天是冻着胃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目光挺冷的,好像如果我真的怀孕,就十恶不赦似的。 我说:“你放心我没那么蠢,再说我为什么要跟你生孩子,怀孕又威胁不到你。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要是不想要孩子,全天下哪个女人都不敢偷偷生。” 他十分讥诮的冷笑了一声,说:“是啊。” 我闭上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没准小灿就是被某个女人偷偷生下来的。万一真是那样,我这不是打他的脸么? 我一定是在雪里被冻得太久,都冻傻了。 苏悦生扔了床毯子给我,自己就上楼睡觉去了。 幸好客厅沙发旁就是壁炉,非常暖和。 我总睡不踏实。辗转反侧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我好像一直在做梦,梦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非常非常的伤心,那种难过是没法形容的,就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终于从噩梦中挣扎醒来,没想到一醒,近距离看到一双黑澄澄的大眼睛。 我一吓,几乎以为自己又在做梦,没想到小灿比我反应还激烈,他一下子跳出老远,大约是动作太大牵扯到他伤口,整张小脸都痛得皱起来。 小朋友们与暴风雪的番外 各位看官大家好,众所周知,在刚刚过去的时间里,北美地区遭遇了罕见冷空气“Pr Vortex”,许多地区出现20年最寒冷冬天。暴风雪、结冰……有的地方气温降至零下30-50摄氏度。这种极限天气的情况下,我们有幸采访了两位生活在北美的小朋友。 现在让他们跟大家打个招呼,首先是丁丁小朋友。 丁丁:“大家好,我叫杜丁丁,我妈妈叫我丁丁。我出生于2009年,今年五岁了,我和妈妈住在波士顿。今年非常寒冷,有好几天路上全是雪,妈妈不会开除雪车,也没办法请人来扫雪。妈妈说,如果不能及时把雪扫除干净,会被罚款的。但她并不担心,我也不担心,有一天早上我醒来,从窗子看到,路上的雪都已经被铲掉了。看,我们家有一盏神灯,每当遇见困难的时候,甚至不用去擦神灯,灯神就会出现。无所不能的阿拉丁,总是可以替我们解决一切烦恼。” “妈妈开车的技术很一般,下大雪的时候我们差点没吃的,不过阿拉丁会开着四驱车送食物来,有时候他也会在屋子里待一会儿,因为他的鞋子全湿了。妈妈去替他烘鞋子,我会陪他在客厅里说话。谁让家里没男主人呢,我虽然年纪小,也只好出面招待他。” “不过妈妈从来不留他吃饭,因为妈妈做饭可难吃了。就是有一次我肚子饿了,非常非常想吃饺子,阿拉丁去厨房给我和面包饺子,但他刚把面揉好,妈妈就和他吵起来了。也不是吵,就是给脸色给他看,阿拉丁虽然不生气,但也板着脸孔。” “诶,那天的饺子我都没吃两个,大人们难道不知道他们这样很影响我的食欲吗?再说这么大的雪,阿拉丁跑来给我包饺子,多不容易啊!他还跑到老远老远的中国超市去买冬笋,因为我要吃猪肉冬笋馅。我妈都没对我这么好过,但我妈就见不得他对我好。” “反正这个冬天我很郁闷,虽然有冷空气,虽然吃到了猪肉冬笋馅的饺子。虽然阿拉丁给我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但我还是很郁闷。不过后姥姥介绍我认识了一下新朋友,他叫小灿,下面他会讲述他在冷空气袭来期间的故事。” “大家好,我叫小灿,我比丁丁大三岁,我今年八岁了。是后姥姥介绍我和丁丁认识的。她说挺好的,同病相怜。什么同病相怜啊,丁丁明明有爸有妈!我住在加拿大,比丁丁更北一点儿的地方,后姥姥没说我具体住哪儿,但应该离北极圈不远,因为她打算让我爸我妈去看极光。” “我爸叫苏悦生,他不怎么常和我待在一块儿,我和保姆住加拿大,他偶尔会来看我。我妈妈是谁?我怎么知道啊,我爸还没告诉我。不过我猜到了一点儿,反正这场暴风雪来得太是时候了,因为这个原因,我爸、疑似我妈的邹阿姨,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困在屋里了。” “不过后姥姥太懒了,后头的文她都还没写,她说都改三回了,作废的都有几万字,她说要歇一段时间,再一鼓作气虐完了事。哼,她都歇三回了,到现在还没看到她三鼓作气,而且最近她看韩剧去了,得,迷上大长腿男明星,这文越发写得慢了。真是花痴,我爸难道不够帅吗?别听她说我爸笑起来嘴歪,William rk Gable笑起来嘴也歪好不好……” “歪楼了,我也知道歪楼了,沮丧的说,摊上这样的后姥姥,我也没辙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0章 我连忙爬起来扶住他:“怎么了?” 他眼泪汪汪的看着我:“胳膊疼。” 我将他安顿在沙发上,这才想起来:“你不是在医院吗?” “你为什么在我家?”小少爷更理直气壮:“我爸呢?” 我不能告诉他你爸昨天差点把我冻死,就因为他不高兴我跟你打交道。 所以我闭上嘴,赶紧打电话给机场,询问航班。 小灿十分忧郁的看着我打电话,机场仍旧在关闭中,暴风雪一点儿也没小,我还是走不了。 我拢了拢头发,有些犯愁,最后我还是决定问小灿:“你怎么不在医院里?” “雪太大了,那一区停电了,医院要疏散,我就回家了。赵叔叔也回家了。” “你的保姆呢?” “她在厨房。”小灿整张脸都垮下去:“我不喜欢她做的饭。” 为了鸡丝粥我差点没命,当然现在我应该离小少爷越远越好,我站起来找自己的外套:“我得走了。” “你去哪儿?” “你爸要看见我跟你说话非剥了我的皮不可。”我看了看外头的雪,下得真大,这一片不知道能不能叫到出租车:“我得走了。” 小灿抓住我的衣角,几乎是哀求:“阿姨你不要走,我爸爸回来我会跟他说,你不要走。” 我愣了一愣,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水光,不由得觉得……可怜?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苏家人从来不要别人可怜的,他们都硬气得很,尤其这孩子年纪不大,起初给我的印象也是腔调十足。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泪眼汪汪看着我,简直叫我没法拒绝。 我说:“那你也不要跟我说话了,你上楼去,好吗?” 小灿又看了我一眼,大眼睛里满是眼泪,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似的,他问:“那你不会偷偷的走掉?” 我硬起心肠骗他:“不会。” 他泱泱的上楼去了,我把手机充上电,开始查黄页,找出租车公司。最好在苏悦生回来之前我就走掉,省得他看到我和小少爷共处一室,大发雷霆。 我悄悄给出租车公司打了电话,磕磕巴巴用英文说明我的位置,他们说大约四十分钟后可以派车来。 我返回客厅,才发现小灿蹲在二楼走廊上,隔着栏杆看着我。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跑到浴室去洗澡。 等我从浴室回来,小灿仍旧蹲在二楼走廊上,我不由得焦虑起来,也不知道苏悦生去了哪里,他回来看到这一切,会不会又生气。 幸好这时候保姆端了饭菜出来,上楼又哄又劝,把小灿哄走吃饭去了。 我看了看时间,出租车差不多快到了,我拿了包穿上大衣就悄无声息走出门。 我在门前等了片刻,就看到出租车,手刚刚碰到车门把手,突然听到身后有响动。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灿终于发现我的行动,他连外套都没有穿,就急急忙忙打开门,穿过院子朝我直冲过来。 我连忙拉开车门上车。小灿在院子里摔了一跤,一定摔得很痛,因为他嚎啕大哭,隔着车窗我听不到他的哭声,保姆从屋子里追出来,抱起他拂拭着他身上的雪,我催促司机赶紧开车。 小灿还在保姆怀中挣扎,他一条胳膊无法动弹,显得很孱弱,我从后视镜里也能看见他小小的额头,因为愤怒和用力暴起的青筋。突然心里很难过,这种难过没法形容,我觉得自己是撞邪了。或者是创伤应激反应发作,总之浑身都不得劲。 车子进了市区,我还失魂落魄的。 我返回酒店取了行李,然后一家家寻找没有客满的酒店,市区有好多地方停电,有的酒店自备有发电机,很多断电的市民也住进酒店,现在真是一房难求。 我找到第十几家客满的酒店时,苏悦生给我打电话了。 他问我:“你在哪儿?” 我说:“没有航班我走不了,所以还在找酒店。” 我十分心虚,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暴风雪仍在持续,我是真的走不了。 他说:“我来接你,我们谈谈吧。” 在他昨天晚上那样对待我之后,我不知道我们还要谈什么。我是惊弓之鸟,非常恐慌。一直看到他的SUV,我还在发抖,也不知道是站在街头等他的车冻的,还是怕。 我上了车,一直没出息的哆嗦着。他也不说话,就专注开车,一直把车开到了郊外,然后停下来。 我重新恐惧起来,他不会再一次把我抛在这茫茫雪地里吧?虽然是白天,但我只怕也走不回城里去就得被冻死。 他问我:“你为什么要来加拿大?” 我牙齿打战,只能努力控制:“赵昀说,我不来,他跟我绝交。” “你昨天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努力回想昨天自己说过什么,好像一直在解释,解释自己不是故意逗留在这里。 “早上我去医院了,回来你已经走了。”苏悦生似乎很平静:“你见到小灿了?” 我的声音立刻低下去:“我没有跟他说话……” “这孩子非常非常敏感。”苏悦生仍旧没有看我:“他几乎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其它女朋友,所以他觉得你是他妈妈。” 我张口结舌,差点没一口气呛住。 “他妈妈走的早,我又没有时间陪在他身边,所以才会这样。”苏悦生终于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今天他闹得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连保姆也被赶走了,所以我希望你去哄哄他。” 我再次差点被呛住。 “你要不乐意,当我没说过。” 我吞了口口水,十分小心的说:“这时候哄哄他,不难,可是他要是当真了怎么办?” “他不会当真的。”苏悦生嘴角微微上扬,那种讥诮似的招牌笑容又出现了:“我儿子又不傻。” 我没法指出他前后矛盾,这么不合理的逻辑。 我只能闭嘴沉默。 他启动车子,心不在焉似的跟我说话:“你也不用太当回事,他说什么,你就顺嘴哄一下,要吃东西,就给他做。小孩子,心里是明白的,他见过他妈妈的照片,知道跟你长得不一样。这时候就是病了,撒娇。” 我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但现在我又走不脱,这么多年来的习惯,苏悦生哪怕让我跳火坑,我也得跳啊!何况只是哄个孩子。 我们返回那幢房子,小灿原本就在客厅里,一看到我,他脸色涨红,也不理会苏悦生,掉头就蹬蹬蹬跑上了楼。 我回头看苏悦生,他还很平静:“这是生气了,你上楼去哄哄他吧。” 我还真没哄过孩子,硬着头皮上楼,楼上有好几间卧室,我看了看,其它房门都是虚掩,就只一扇房门紧闭。我猜小灿就在那个房间里,我走过去敲门,没有任何回应。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什么。只好放柔了声音,隔着门劝他:“小灿,阿姨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要吃什么,我去做。鸡丝粥好不好?” 房间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实在是黔驴技穷,只好不停的说话:“你要是不想吃鸡丝粥,就煮白粥好不好,冰箱里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去买,我不怎么会做饭,拿手的菜也不多,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搜索枯肠的想词,平时应酬说的话,这时候可不合用,还好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小时候我妈怎么哄我的,我还记得。 想到我妈我就觉得心酸,鼻子也发酸,我赶紧打消自己的念头,开始絮絮叨叨,先把我能想到的菜名说了一遍,然后又把我能想到的游戏说了一遍,然后又赔礼道歉,翻来覆去说了不知道多少话,突然一声轻响,我一回头,另一扇虚掩的房门打开了,原来小灿其实在我身后的房间。 我十分窘迫的看着那小小的孩童,他脸仍旧是涨红的,眼睛狠狠的瞪着我,倒颇有几分苏悦生平时生气的劲头,让我心里直发虚,我低声下气赔礼道歉,小少爷的脸憋得通红,他终于说:“我不会原谅你。” 我坦然点了点头,说:“是。” “你是个坏人,说过的话一点儿也不算话,你说过不会偷跑的!” 我有点赧然:“对不起。” 小灿还是瞪着我,我都预备他会说出更难听的话,可是他的脸渐渐皱起来,像颗糯米丸子缩了水,而他乌黑明亮的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我压根没提防,他已经扑上来,拿唯一能动的那只手使劲捶打着我,带着哭腔:“那你还走吗?还走吗?” 其实他力气小,打得并不痛,我却浑身不得劲,赶紧说:“不走了!不走了!” 他把脸埋在我的衣服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就像怀里有个刺猥,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他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我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像受伤的小动物一般,往我怀里拱了拱,哭得更厉害了。 我说不出话来安慰他,只好不停的抚摸他的背,忽然间我看到苏悦生,他就站在楼梯底下,冷冷的看着我。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如果这时候有刀的话,苏悦生一定会一刀捅死我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1章 我赶紧把乌七八糟的念头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我胡乱安慰着小灿,又哄又劝,简直把平生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了,好容易才哄得他不哭,又带他去洗脸,他因为哭得太久,一直在抽气,他柔软的小手指紧紧握着我的手,连我去厨房他也要跟着。 我只好搬了把椅子,让他坐在厨房里。 小灿说他要吃鸡蛋羹,谢天谢地这么简单的东西我还是会做的。 异国他乡,各种厨具都不顺手,我在厨房里忙得鸡飞狗跳,才蒸了一碗蛋羹,其实蛋羹蒸老了,水放得太少,不过小灿一定是饿坏了,一边抽噎着,一边左手拿着勺子,吃得飞快。 “烫不烫?”其实我用凉水镇过蛋羹,确认不烫了才给他,可是没尝过也不知道咸淡,只好问小灿:“咸不咸?” 小灿咽下最后一口蛋羹,才说:“咸。” “咸你就别吃那么快!”我简直哭笑不得:“米饭好了,吃点儿米饭。” “我要喝酸奶,再切一块面包就成了。”小灿湿漉漉睫毛,配上乌黑的大眼睛,简直像小鹿一般,他说:“饭不吃了,不要浪费,给我爸吃。” 我呛了一下,才问:“家里没别人做饭吗?” “保姆不在,没别人做饭了。再说,你又不是别人。”小灿面色严肃,小小年纪已经不怒自威:“你能做饭给乱七八糟的人吃吗?” 我又气又好笑:“你爸嘴刁,才不肯吃我做的饭,这饭留给我自己吃。” 小灿想了想,同意了这个方案:“是我没想周到,你一定也饿坏了。” 确实如此,这都下午三点了,我连早饭都没吃。 我随便炒了个洋葱鸡蛋,就着白米饭吃掉,小灿一直坐在厨房餐桌边看我吃饭,他看得目不转睛,我都不好意思了:“你看什么?” “你跟照片不一样。” 我心里一惊,笑着说:“是啊。其实……” 苏悦生走进厨房,他目光在我脸上一扫,我说话就磕巴了:“你吃了没有?” 小灿说:“爸爸吃三明治就行了。冰箱里有。” 苏悦生果然打开冰箱门,拿了块三明治。 我赶紧把碗盘什么的收拾起来,放到洗碗机里。 小灿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乌溜溜的眼睛看一看苏悦生,又看一看我。 我浑身不自在,于是走过去问小灿:“要不咱们上楼去吧。” 小灿摇了摇头,说:“等爸爸吃完,我有话跟他说。你先回避一下,这样,你上楼去,我房间里有个PAD,你替我玩两局游戏。” 我看看苏悦生,他连眼皮都没抬,这父子俩,真是一个德行。 反正我是甘拜下风,灰溜溜就上楼去了。 天已经快黑了,我拿着平板电脑,心不在焉玩了几局游戏,小灿就上来了。他看我盘膝坐在地毯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松了口气似的,轻轻的也甩掉拖鞋,坐在我旁边。 我埋头玩游戏,故意不看他。 他说:“我跟我爸谈过了,我知道你们俩之间有问题,不过当着我的面,你们也不用装恩爱。今天晚上你要是还想睡沙发,就睡沙发。” 我再次差点被口水呛死,我实在忍不住,放下平板说:“小灿,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爸这个人挺矫情的,他不愿意的事,我也没办法。可是你不能再矫情了,反正你得给我点面子,在我面前,不跟我爸一般见识。” 我实在是没忍住,破功了。 小灿看我笑得乱颤,老大不高兴:“你们大人都是这样,明明自己很幼稚,还觉得我幼稚!” 我是没想过自己会当临时妈妈,更没想过这儿子还是苏悦生的。反正晚上哄小灿睡觉的时候,我把自己会唱得歌全唱了一遍,才哄得他睡着。 等走出小灿房间的时候,我都差点没累瘫在地下。 苏悦生果然在楼下等我,我轻轻的问他:“有话跟我说?” 他身后是起居室,明亮的一线光透出来,他反手推开门走进去,我也跟着进去。 把门关上,他才问:“你什么时候回国?” “有航班我就走。” 我才没有那么糊涂,真以为苏悦生很高兴我跟他儿子在一块儿,他早就叫我离他的孩子远一点,他说那句话时可怕的表情,我做梦都记得。 有很多事,他不愿意讲,我更不愿意胡乱打听。知道苏悦生太多事有什么好处,我还真怕他将我灭口呢。 看看苏悦生并没有别的吩咐,我就乖觉的说:“我先去睡了。” 就在我手触到门把手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苏悦生的声音,他说:“我很爱她。” 我不由得抖了一下。 “很爱很爱。” 我转过脸来,只看到苏悦生微红的眼睛。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这样的雪夜,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外头壁炉烧柴的噼剥声。 我觉得这世上需要假像来麻痹需要被哄的,也许并不只是一个小灿。 我静静的立在阴影里,看着苏悦生。 他的模样很古怪,像喝醉了酒,但我肯定他滴酒未沾。也许他太压抑了,小灿还可以大哭大闹,可是苏悦生,却不能像个孩子般无助哭泣。 “七巧,”他喃喃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却停了一停,才说:“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心中刺痛难耐,像是有人一拳击在我的伤口上,又像是,被利器搅动,五脏六腑都碎了似的。 “爱到不顾一切,明明知道他是骗你,还心甘情愿。” 我勉强笑了笑,可是眼泪却掉落下来,我吸了吸鼻子,放柔了声音,说:“我的事,你都知道。” 他有些怔仲的看了我一眼,缓慢而古怪的点了点头:“我都知道。” 我倒是豁出去了,也许是跟孩子打了这么半天的交道,也许是这几日来身心俱疲,有些话我想都没想,就从舌尖滚落:“苏先生,我是没怀着好意来找你。但也没想占你便宜,你的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占的,我就是想弄明白,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么多年你照顾我,我心里感激,有时候扪心自问,我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就好比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所以没拿我和别的女人当回事,就跟那些钻石一样,你不在乎,我每回问你要,你随手也就给。可是你心里有人没人,那是不一样的。你要真有真心喜欢的人,我也就劝你一句,别伤她的心了。再大度的女人,也不喜欢男人在外头有花花草草。这世间遇上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我是运气差,遇见真喜欢的人,却不能在一起。你真喜欢一个人,无论如何拿真心对她,总不算迟。你这样的男人,心动一次不容易,既然动了心,就好好待人家,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若对方有意,看着你这样子,也心寒了。” 苏悦生看了我一眼,自己倒先笑了一笑,笑里透着他惯常有的凉薄,他说:“你倒说了几句真话。” 我心中酸楚,脸上却还挤着笑:“我命苦,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语气非常平静,却透着窗外雪光似的寒意:“你跟心上人,好歹两情相悦过,我从头到尾,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可被震住了,他的神态不似作伪,这世间竟然有女人能让苏悦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管她是何方神圣,我都觉得……五体投地。 “睡觉去吧。”苏悦生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你也早些睡。” 我看着他走出起居室,客厅壁炉里的火光跳跃不定,他的背影也飘乎不定,映在墙上。被雪光衬着,却显得格外萧索凄凉。 这天晚上我睡得出奇的好,大约是终于可以躺在床上,小灿卧室对面的房间其实就是客房,床很软,床单和枕套都有清洁干燥的芳香,我睡得特别沉,早上醒来的时候,才觉得屋子里有点凉。 我穿好了衣服下楼,小灿待在壁炉旁,模样很乖,他的腿上还搭了一条毯子,大约是因为太暖和,他的脸红扑扑的。他见到我十分高兴,举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像一只招财猫似的跟我打招呼:“早!” “早!” 我没有问起苏悦生,小灿却主动的告诉我:“爸爸买油去了,我们断电了,现在是发电机在供电。” 怪不得暖气的温度在下降,不过在烧着木柴的壁炉边还是挺暖和的。我做了早餐,和小灿一起吃了,还玩了一会儿游戏,四周十分安静,听得见积雪从松树上跌落的声音。雪还在下着,小灿趴在窗台上,指给我看松鼠的一家,松鼠爸爸冒雪出来取走我们放在窗台上的小块面包碎片,松鼠妈妈和孩子们在树上等它。还有几只模样古怪的鸟儿在雪地里跳来跳去,虎视眈眈,等松鼠一走,鸟儿就将余下的面包屑瓜分殆尽。 我们两个抵在玻璃上的鼻尖都冻红了,小灿突然欢呼了一声:“爸爸回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2章 我用手擦了擦玻璃,外面温度太低,呼出的热汽如果不尽快擦,就会结成薄霜了。我听见汽车的声音,没一会儿门就开了,外头的雪风“呼”一声灌进来,门立刻就阖上了,虽然短暂,但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苏悦生肩膀上落了不少雪花,他脱掉大衣,小灿已经朝着他跑过去,像一只无尾熊抱着他的腿,仰着脸问:“买到龙虾了吗?” “没有。”苏悦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们先想想午饭吃什么吧。” 我知趣的去厨房里忙活,冰箱里还有些食物,只是大部分食材我都不熟悉,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吃,正犯愁的时候,苏悦生进来了,他对我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跳,都不敢转身看他,只好随随便便“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我刚刚开车出去,有一段路完全走不了,只能折回来。广播说进城的公路已经封闭。早上的时候我看过,地下室还有两桶柴油,发电机还能用一天半,如果断电的话,就很危险了,气温会下降,而且我们还没有足够的食物。” 我完全愣住了,转过身来看着苏悦生,他说:“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吧。” 冰箱里有一些食物,但不多,我清点了一下,干脆列了个小小的清单。我突然灵机一动,对苏悦生说:“不如把冰箱停掉吧,这样可以节约用电,反正外头气温低,我们把这些东西埋到雪里去。” “会被狐狸翻出来。” “这里有狐狸吗?” “当然有。” 我想了想,说:“拿个箱子锁上就不会了。” 苏悦生眉毛挑了挑,他说:“你还真有点机灵劲儿。” 我们两个到地下室去找合适的箱子,最后把一个收纳箱腾出来,然后将食物和各种饮品牛奶之类分门别类包好,放进去。小灿对这件事有兴趣极了,他一直跟在我们俩后头团团转,最后如愿以偿,在我的帮助下穿上厚厚的外套,跟我们去院子里挖坑。 雪花晶莹蓬松,我们在树下挖开积雪,将箱子放进去,重新又用雪盖上。小灿兴奋的说:“好像藏宝!” 我心里却有另一层担忧,我问苏悦生:“如果断电的话,那时候能回到城里去吗?” “不知道,也许政府当局已经开始救灾了。” 我们在屋子里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看到扫雪车来。苏悦生带着一瓶红酒去拜访了距离最近的一家邻居。大家都出不去,整个社区变成了一座雪中的孤岛。不过情绪还算乐观,邻居说虽然这是数十年来从未见过的大风雪,但政府应该已经积极开展救助了。想必扫雪车应该很快就可以到来。 晚上为了节约能源,我们都在客厅壁炉边睡,好在小灿想到夏天露营的睡袋和帐篷,兴高采烈让我们去找出来。苏悦生和我各据一张沙发,小灿睡在搭在地毯上的帐篷里。 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小灿趴在沙发跟前问:“我可以跟你睡吗?” 我好像是努力伸了伸手,他就窝进了我的怀里,像一只小羊羔,将湿漉漉而温暖的呼吸轻轻喷在我的脸上,我们两个挤在沙发里,很快就又睡着了。 早晨是被冻醒的,壁炉差点熄掉,苏悦生正在加劈柴,在他脚边,堆着一些劈好的硬木。我之前一直觉得壁炉不过是装饰,此时此刻才觉得屋子里有一个炉子实在是太好了。 小灿裹着毯子睡得很沉,我蹑手蹑脚爬起来给苏悦生帮忙,我悄悄问他:“柴还有多少?” “不多了,不过不行的话,可以去砍棵树。” 我看了看他的脸,猜测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不过干粗活的男人真耐看,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苏悦生,袖子卷起,额角还有汗,衣领微敞,热气烘得荷尔蒙四射,简直太迷人了。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停水了吗?” “外面有的是雪。” 对哦,我有点讪讪,谁知道小灿把毯子一掀,坐起来,十分不满地说:“爸爸你不要这样对女士说话好不好?” 原来他早就醒了,这孩子。 网络早就断掉,有线电视也没有了,只好收听收音机。大段的英语说得又快,我压根就听不懂,没一会儿又换了法语,更听不懂了。好在小灿有耐心,翻译给我听,说政府已经启动紧急预案,不过全国灾情都很严重。 看来不少人和我们一样被困在家里。 长日无聊,只好跟小灿一起,穿上厚厚的衣服,爬到阁楼上去探险。阁楼没有人住,放着各种杂物,还有大箱的书。 小灿把箱子打开给我看:“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 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一些东西,比如公仔玩偶,乐高积木,还有小火车轨道什么的,另外有一只布老虎,做得很粗糙,看上去很旧了。小灿说:“这是我妈妈做的。” 我愣了一愣,连日暴雪,让我身处在这个屋子里,几乎都忘记了一些事情,比如我和苏悦生之间,其实压根不是现在这样平和,这一切的相处不过都是假相。而这孩子的身世,压根也不是我应该知道的。 “我小时候一直抱着它睡,本来我也不知道的,是有一次偷听到赵叔叔和爸爸说话,他说,你看,小灿就知道那是妈妈的东西。” 外面的雪光清冷,照着阁楼里十分明亮,小灿半垂着头,我几乎能看见他后颈中绒绒的汗毛。他抬起眼睛来看我,乌黑的瞳仁,又大又亮,他说:“你其实不是我妈妈,对吗?” 我点了点头。 他说:“我爸爸还是很喜欢你啊。” 我摇摇头,苏悦生并不是喜欢我,只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太久,久到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或者说,是我习惯了可以忍受他的一切,他也能够勉强迁就我。 “我爸爸要是不喜欢你,早在我大哭大闹要你留下来的时候,他就会让你马上走,然后换一个方式来哄我了。” 我对着小灿纯真无邪的眼睛,只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我跟赵叔叔坐的雪橇车翻了,我把胳膊摔断了,可疼了。爸爸来的时候我一直在哭,我那时候就问他要妈妈,我知道妈妈已经死了,可是我是小孩子啊,小孩子可以不讲理,我要妈妈的时候,爸爸最伤心。我不愿意他伤心,但我还是忍不住。”他的眼睛里又有了亮闪闪的水光,他说:“我要妈妈唱摇篮曲,其实我就是想让他唱歌哄哄我。人家的爸爸都会唱歌的,我以为他会唱的,可是他打电话给了你。” 我被震住了,想起那个越洋长途,想起苏悦生在电话中,让我唱一首歌。那时候我压根没想到,原来这个电话,是他无可奈何的状况下,想出来的权宜之计。 但是……也不过是哄哄孩子,不是么? 我说不出来的疲倦和无奈,我就势坐在一只箱子上,很认真的对小灿说:“其实大人的世界远远比你想的要复杂,他打电话给我,也并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他觉得我合适办这件事情。” “可是合适……” “合适并不代表喜欢呀,而且合适唱一首摇篮曲给你听,是因为我不会乱打听,也不会乱问为什么。你爸爸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太多女孩子喜欢他了,导致他对其它女孩子都有警惕心。我和他是朋友你懂么?当然他一直以来非常照顾我,可是我们不太可能在感情上有进一步的发展……” 我突然觉得搞笑起来,也许是因为连日风雪被困在这里,也许是因为异国他乡的环境让我生了错觉,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孩子一本正经的说这些呢? 我努力的让自己表情严肃:“我和你爸爸的事情,不是你应该关注的,你应该关注自己,把伤好好养好,让自己快乐。” 小灿似乎非常失望,他的鼻子都快皱起来了,整张小脸都拧巴了,他说:“你又不会懂,是我没有妈妈,你们是不会理解的。” “我也没有妈妈啊。”我坦然的说:“我妈妈去世已经好几年了,而且我一直没有爸爸,从小都是我妈妈把我带大。” 小灿眼睛一霎也不霎的看着我,我耸了耸肩,说道:“也不是你一个人有伤心事,我们大人的伤心事更多。” 小灿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走上前,用他的手臂搂住我,他一条胳膊无法动弹,另一只手却将我抱的紧紧的,他小小的身躯非常温暖,手上还有消毒药水的气味,他将我搂得很紧,他说:“不要伤心,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在天上看着你。” 我本来并没有觉得伤心,被他这一抱,倒有点心酸起来。我回手抱住他,在他背心里轻轻拍了两下,说:“你也别伤心。” 小灿沉默着将脸埋在我怀里,过了大约半分钟,他很不好意思的蹭了蹭,退回箱子上坐下来,很认真的看着我:“我爸爸为什么不喜欢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3章 “因为他喜欢你妈妈呀。” “我不觉得他喜欢我妈妈。”小灿的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下去:“他也不喜欢我。” 我安慰他:“他当然喜欢你。” “他很少来看我。”小灿闷闷不乐:“他以为我小,有些事就不懂。我其实都知道。” 我想了想苏悦生平时的样子,真的并不像一个做父亲的人,可是对孩子当然不可以这么说,我努力安慰小灿:“你看你一受伤,他立刻就赶过来,当时下着暴雨,水上飞机都不能起飞,他是冒险飞走的,如果不喜欢你,他怎么会这样。” 小灿犹豫地看着我。过了片刻,他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搂住我,他的脸贴切我的脖子里,轻轻的对我说:“我跟你讲一讲我的妈妈,好吗?” “好啊。” 小灿却顿了一下,他说:“我爸爸很不愿意我对别人提起来……其实我妈妈,是个好人。” “我想那是肯定的。” “我知道的,都是我爸爸讲给我听的,我妈妈生我的时候身体不好,自从我出生,她都从来没有抱过我。我是早产儿,生下来还不到6磅重,在温箱里睡了三个礼拜……” “我爸爸说那时候他每天都守在温箱旁边,他都觉得我可能活不了了,但是我一直很勇敢啊,每次护士把奶瓶送到我嘴里,我总是很努力的吸奶嘴,虽然我没有力气,怎么努力可能也吃不到两毫升,但我爸爸说,他看我吸奶瓶的样子就觉得,无论如何,不可以放弃我。他那时候肯定没想好要当我爸爸,我觉得他到现在也没怎么想好,但是我已经这么大了,他也就习惯了。其实我爸爸挺可怜的,他每次来看我,我都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你打算让谁来当我的妈妈?他总是说,女朋友很多啊,但是可以当你妈妈的,还是没有。” “他很少在我面前讲到我妈妈,也许是怕我伤心吧。就有一次他对我说,妈妈其实是很爱很爱你的,只是迫不得己才离开你……我小的时候不太懂,等我长大了,我就明白了,其实我的妈妈,一定是早就死掉了吧……” 我用胳膊揽着小灿,他的身体温暖又柔软,窝在我的怀里,他喃喃的说着一些孩子气的话,声音越来越轻微,他说:“妈妈一定很爱我……”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心:“那是肯定的。” 他长久的沉默着,我十分担心他会哭,对一个孩子而言,还有什么比失去母亲更不幸更伤心? 我轻轻的拍了一会儿他的背,努力岔开话,随手指了指一只大箱子问他:“那箱子里是什么,为什么这么重?” “是一些工具,冬天的时候用来铲掉房顶上的雪,如果雪下得太大的话,房顶会塌掉的。” 我的天啊! 我担心的看了看窗外,四处白茫茫的一片,不时有大块的积雪从松树枝叶间滑落,昨晚还有一棵树,因为承受不了过多的积雪,被压得巨大的枝桠折断在地,当时“轰”得一响,曾经将我们吓了一大跳。 我问小灿:“什么时候要铲掉屋顶的雪?” 小灿说:“我不知道,原来都是保姆找工人来铲的。” 我对小灿说:“我们还是去问问你爸爸吧。” 事实是,苏悦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铲雪,但我们一问,就提醒了他。屋顶的雪不铲很危险,但是现在交通都不通,这会儿上哪儿去找工人来铲雪呢? “我来弄。” 我被吓了一跳,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淡淡的说:“总不能叫女人孩子做这种事。” 呃,虽然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但我仍旧被他这句话噎住了。 我嗫嚅了片刻才说:“可是你也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打断我:“我登过雪山。” 可是登雪山和爬到坡面的屋顶上铲雪,毕竟是两回事吧。但屋子里是他说了算,我跟小灿就算再担心,也只能替他翻箱倒柜的找防寒衣,找保险索。 趁着下午雪小了一阵子,苏悦生从阁楼的窗子翻出去,我们将保险索扣在窗子上,不放心又将另一根保险索系在桌腿上,外头屋顶雪积的很厚,什么都看不清,他努力了片刻才站稳,然后将大块大块的积雪推到屋顶边缘去。 厚重的雪块一块接一块的从屋顶坠落,发出沉闷的声音。因为屋顶温度高于款一跤,引得我跟小灿都只差没叫出声。 “去把冰凿拿来,在地下室。” 我让小灿待在阁楼上,自己气吁吁飞奔到地下室,又气吁吁重新爬上阁楼,将凿子递给苏悦生。 他说:“冰最重,还是凿掉比较安全。” 我出主意:“要不用开水浇化?” 他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开水马上就会重新结冰的。” 虽然没骂我笨,但我也讪讪的。这时候雪又重新下起来,绒绒的雪花落在他的帽子上,落在他的脸上,他呼出的白雾凝成了霜,口罩上绒绒的一圈冰。小灿趴在窗台上,朝着他挥手:“嗨!Santa us!” 我也觉得挺像的,不过我可不敢笑,绷着脸装作没听懂单词,苏悦生难得心情好:“把袜子拿来,给你们装礼物。”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灿已经飞快的脱下他自己的袜子,递到窗口,兴高采烈的嚷嚷:“Present!” 苏悦生将袜子拉过去,不知道在里面装了什么,小灿兴冲冲的跑掉躲到另一边去看了,苏悦生大约看到我笑嘻嘻的站在窗子边,于是问我:“你要不要?” “啊?” 他眉毛挑了挑,说:“不要就算了。” “要的要的!”难得苏悦生这么慷慨,不管他送什么,我都得表示受宠若惊。我十分配合的扯下袜子,伸长了胳膊往外递,谁知道正好一阵雪风吹过来,将袜子吹出去老远。 “别拣了!”我看着挂在檐角的袜子,连忙阻止苏悦生,屋顶上现在全是冰,太滑了。他看了看那只袜子,伸出铲雪的铁锹去拨拉,但离得太远够不着,苏悦生小心的又往前挪了一步,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别拣了!” 屋顶的坡度那么大,还全是雪,万一他滑下去了怎么办? 结果还没等我话音落地,只听“嚓”一响,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吓得我尖叫起来,小灿也扑过来,我连忙捂住他的眼睛,自己踮起脚尖朝外看,这才发现原来是铁锹滑落掉地了。 苏悦生扶着烟囱,稳稳当当站在那里,看我和小灿都呆若木鸡,于是说:“下去拣啊!” 我怕外头太冷,于是让小灿留在楼上,自己一边下楼一边换防寒服,我赤着一只脚套进雪地靴,外面真冷啊,纵然我穿得像个球,一开门还是被雪风冻得一个哆嗦。太冷了,雪又积得厚,院子里全是半人来深的积雪,我每迈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到屋顶底下,找到那把深深陷进积雪里的铁锹。 我仰起脸看苏悦生,他就站在高处,积雪银晃晃的反光,刺痛人的眼睛,大约是嫌我浪费了太多时间,他扶着烟囱蹲下来,朝我伸出一只手:“递上来!” 由于屋顶是个斜坡,所以其实檐角离地面也不高,我踮着脚尖将铁锹往上送,就差那么一点点,可就是够不着,我说:“我还是拿上来吧。”苏悦生又朝屋顶边缘挪了一步,我正想说话,突然看到一大片白茫茫的东西从屋顶坠下来,压根来不及反应,一大块雪从天而降,“砰”得砸在我头顶,劈头盖脸的雪粉四散溅落,无数雪落在我的脖子里、靴子里,冷得我直激灵,雪砸得我整张脸都火辣辣巨痛,幸好雪块虽然很大,但落下的距离并不高,我晃了一晃,就觉得懵了几秒钟,低头看着自己浑身都是雪,简直像是从面粉堆里被捞出来似的。小灿尖着嗓子在楼顶大声喊着什么,我努力抬头冲他笑。 这孩子,真是被吓着了吧,我都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苏悦生已经从屋顶跳下来了,幸好底下全是雪,他也只是落在厚厚的雪堆里头,他几乎是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抓住我,问:“没事吧?” 雪粉呛得我鼻子里很痛,我很吃力的答:“没事没事。” 他用力给我掸着身上的雪,我觉得他手劲太大了,简直打得我都疼了,其实他身上也全是雪,我也就伸手给他掸,拍着拍着,我突然就鼻酸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比我高,他呼吸全喷在我头顶心上,他还在用力拍着我背上的雪,我刘海上的雪花都融了,渐渐结了成了冰,他问:“你哭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你哭什么?”他把手套摘了,冰冷的手指托起我的脸:“别哭了,冻住了。” 我拿手背拭了拭,脸上其实都僵了,我都没想到苏悦生会做出那么不可思议的举动,他捧起我的脸,深深的吻住我眼底下的泪痕。 其实眼泪是咸的,我都不觉得自己会哭,这么多年来,哭也是种武器,像是笑一般,逢场作戏的时候太多了,多到我都忘记自己还有一颗心,哪怕千疮百孔,但它就待在我的胸腔里,哪里也不曾去过。 我其实都没有哭了,但他这一吻,尤其当他无限温柔的吻在我的唇上时,我哭得差点闭过气去。这个吻如此温柔,如此眷恋,就像爱情最初的模样,纯净晶莹得如同雪花一般,那是上天赐予最美丽的事物,只不过太多人遇见雪花的一瞬,它已经融化,也有太多人并不知道,雪花在放大镜下,是无比美丽的结晶体,每一片都不和另一片相同。 这世间的爱情,每一个人,每一段感情,都会和别人不一样,那些独一无二的爱情,是属于我们每个人自己的。 雪还纷纷扬扬落着,他用力紧抱着我,我都不觉得冷了,天地这样萧肃,白茫茫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我和他,从前的天涯如今的咫尺,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觉得温暖和眷恋,这一刻多好啊,如果时间可以停伫,我愿此一瞬可以白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4章 最后我都不知道我们俩怎么进的屋子,就觉得温暖起来,什么东西都是暖洋洋的,我已经好端端坐在壁炉边,湿透了靴子也被脱下来了,我披着毯子,像个被裹得很好的泰迪熊,手里还捧着热茶。 小灿十分担心的跪坐在地毯上,仰着脸看着我:“你不会感冒吧?爸爸烧水去了,说烧水咱们洗热水澡。” 我的嗓子还有点发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摸了摸小灿的头发,他的头发细密浓厚,软软的,像一只小动物。 苏悦生真的烧了好多好多水,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反正浴缸里倒满热水了,小灿很独立,关起门来自己洗澡,等他出来时,已经泡得像只小红螃蟹,就是换下的衣服他自己没办法处理,他问我:“洗衣机能用吗?” “别用洗衣机了。”我干脆利索的将衣服全放进浴缸,“就用这个水先洗。” 我好久没有手洗过衣服,弯腰在浴缸边一件件搓,搓得我腰都疼了,最后又用清水漂,自来水已经冻住了,只能煮雪水来漂,衣服还没洗完呢,苏悦生就把我打发走了:“去主卧洗澡,不然水凉了。” “那这衣服呢?” “回头再洗。” 主卧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水,我伸手试了试,水温很高。浴室的设计非常大胆,整面的落地玻璃对着后院,其实现在院子里也就白茫茫的一片,很远的地方才看得见篱笆,篱笆之外更远的地方是疏疏落落几棵冬青树,一直接到大片松树林的边缘。 这样的地方泡澡,真是一种享受。 我和苏悦生并没有矫情得分开洗澡,反正这么大的浴缸,泡两个人绰绰有余。 水的压力让心脏微微不适,外头白茫茫的雪光一直映进窗子里来,我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在哪里经历过一般。 我觉得困惑,所以长久的凝视窗外。 “河口湖。”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因为离得近,所以闷闷的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河口湖湖山亭。”苏悦生用手臂揽住我,微烫的水一直漾到我的脸侧:“是在富士山的脚下,泡汤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富士山。”他拨开我脸上湿漉漉的头发:“我们曾经在那里住了好多天。” 我问:“我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吗?” 他点点头:“非常重要。”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一次他有短暂的沉默,然后,他说:“因为我答应过。” 我觉得气馁,即使是气氛如此平和的时候,我觉得和他仍旧有不可逾越的距离,这种感觉还是挺难受的。 我问:“和程子良有关系吗?” 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提到程子良,苏悦生却并没有任何回答,我觉得气苦,说不上来是什么样一种感受,他的怀抱明明很温暖,但我心里觉得很冷。我从浴缸里爬出来,很任性的披上浴袍,苏悦生注视着我,我深深吸了口气,几步走到浴缸边,把他从水里也拖出来。 我大声说:“苏悦生,不管我忘了什么,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吼过苏悦生,他的脸色都诧异了。我像个流氓一样把厚厚的浴巾砸向他,我是真的生气了。 “这样子很好玩吗?我忘了可是你并没有忘啊,明明你说我忘了很重要的事,那就告诉我!让我自己一个人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态度,你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再这样我都不喜欢你了!” 我眉毛慢慢皱起来,自己也知道自己歇斯底里的样子很难看,但我是真的难过啊,当他从屋顶上想也没想跳下来的时候,当他亲我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他。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喜欢苏悦生,可是那是因为从前我没有这么长久的和他待在一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热闹,哪怕只有我们俩,我总觉得四周全是人。这几天虽然还有小灿,我却觉得我是单独和他在一起。 有些话就这么肆无忌惮的说出来,也许他那一吻给了我胆量,我杀气凛凛的豁出去了。我现在这么喜欢他——甚至,都有点爱上他了,我难道不能问么? 苏悦生明显也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我越发生气,我笔直朝他走过去,揽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吻他,他一开始想推开我,但我吻得很用力,他紧紧闭着的双唇也被我撬开了,唔,要是我再高一点儿就好了,我就可以推倒他。 遇上喜欢的人就要推倒他,这话好像是我从前说过。我跟苏悦生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虽然没上过几回床可是也不算全然陌生,怎么样才能讨好他,我还是知道一点儿的。比如现在他全身的紧绷都渐渐放松了,双手握着我的腰,很专心的在回应我的吻,唔,上次我吻他是什么时候?我都忘记了。 不,我并没有忘记,我恍惚里突然想起来,上次我吻他,是因为他送了我一朵玫瑰。那些花儿从遥远的比利时运来,插在水晶瓶里,他抽出来一朵,替我簪在鬓间。 就像“訇”一声记忆的大门打开,往事如潮水般涌出来。 我仿佛回到那个纸醉金迷的夜总会——钻石豪门,我站在包厢里,空气中有甜腻的香水味,洋酒的酒气,果盘的甜香,还有陌生的,我说不上来的气味,后来才知道那是雪茄燃烧出的香气。 那时候苏悦生置可否,他问我:“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你不是挺讨厌程子慧吗?” “那也得有让我出手的理由啊。”苏悦生笑得还是那样深不可测:“我这个人最讨厌白干活了。” 我不敢说我出钱,怕他翻脸拿酒泼我,苏家人什么都不缺,更别说钱了。我鼓起勇气问:“那你想要什么报酬?” 苏悦生反问我:“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心里直打鼓,说出不来为什么自己会紧张。 苏悦生反而十分轻松似的,他指了指包厢偌大的空间,问:“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我重新四处打量了几眼,老实说出非常直观的感受:“销金窟。”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雪白牙齿闪闪亮,他说:“其实也没多大点事儿,我手头缺人,这个地方是个朋友盘下来了,想找个人来代为持有,我答应替他找个人,我觉得你就挺合适的,你觉得呢?” 那时候我稀里糊涂,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代为持有是种常见的手段,夜总会毕竟是捞偏门,有钱人不乐意自己出面当法人,总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来。 那时候我年轻,觉得这确实没多大事儿,背着我妈我自己就答应了。 我的名字写在本城最大的一间餐饮娱乐公司营业执照上,我成了“钻石豪门”的老板——名义上的。 苏悦生说到做到,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很干脆的让程子慧不再折腾我妈。那段时间我很快乐,我跟程子良也不怎么吵架,我妈的生意恢复正常财源滚滚。我自己的大学也混得不错,还在广播社团里被选为副会长。 我跟程子良的关系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好像就是那一年,快要过年了,我妈突然知道了我仍旧在和程子良交往。她反应很激烈,坚决反对。 我那时候毕竟年纪小,对她的话一点儿也听不进去,我妈很生气:“你和他最后能怎么样?别以为现在年轻可以什么都不考虑。他跟你不过玩玩罢了,但女人一旦走错了路,要回头就太难了。” 我非常反感:“我和程子良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说子良他这个人很认真,他是认真和我谈恋爱的。” “认真?”我妈冷笑:“哪个男人开头的时候不是甜言蜜语,哄得你相信他真要和你一生一世?” 我沉默不语,也许妈妈就是因为被我爸骗了,所以才觉得天下男人都不可信。 我妈大约明白我无声的抗议,她微微冷笑,说:“既然他很认真,你让他过年的时候到家里来吃饭,你看他来不来。” 我赌气立刻给程子良打了个电话,让他过年的时候来家里吃饭,他有些为难的说,过年期间他得陪姐姐去澳大利亚度假。 我把原话说给妈妈听,我妈又冷笑一声:“是啊,姐姐当然比你重要得多。他要是真爱你,无论如何会想办法,抽出一天半天时间来一下,哪有抽不出来的时间,只有不愿意应酬的人。” 我气苦极了,在本地人心目中,农历春节是很重要的节日,一定要和家里人团聚的,程子良的家人当然是他姐姐,所以他这样做,也不能说错,但我还是觉得难过。 大约是最亲密最信任的妈妈,都不看好我的这段恋情,让我心里没了底气,有些说不出的恐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5章 我没有把这些事告诉程子良,他曾经留学国外,作风很洋派,也许在他心里,春节也不过就是个普通节假,所以陪姐姐去度假也很寻常。 他出国去我没有去机场送他,因为程子慧看到我总会失态,程子良在电话里婉转的提了提,我就心知肚明,顺水推舟的说了不去机场给他送行。程子良为了姐姐委屈我也不是一天两天,谁让他姐姐有病呢。 不过在他临走前,我们还是见了一面。我记得那天下雪了,程子良在路灯下等我。我妈妈自从知道他和我来往后,就特别不待见他,我怕她见到程子良会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所以偷偷从家里溜出来。 程子良独自在离我家不远的路灯下,他的车就停在不远处,我本来满腔怨气,看到他头发上落满雪花,我的气也消了。我问他:“怎么不在车里等?” 他把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取暖,他低头在我耳边说:“想早一点儿看到你。” 他呼吸的热气都喷在我耳朵上,痒痒的,我心里也酸酸甜甜的。 那天程子良带我去吃了好吃的海鲜火锅,为了驱寒我们还喝了一点儿酒。送我回家的时候,路上已经结冰了,他开车开得我很担心,但我们还是平安到家了。我担心回家太晚被妈妈知道了,所以匆匆忙忙下车就往外跑。 程子良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嘴唇上已经触到一个非常温软的东西——我吓得呆住了,过了好几秒钟,才明白是程子良在亲我,我脑子里乱烘烘的,心里跳得又急又乱,幸好他没一会儿就放开我,温柔的说:“早点睡。” 我的脸烫得快要烧起来,初吻啊,原来接吻就是这样,好像感觉特别怪异,可是……唉……反正趁着夜色我慌里慌张就跑掉了,都没敢回头答应程子良的话。幸好程子良怕我妈看见,把车停的很远,我穿着高跟鞋嗒嗒的跑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刚拐过弯,突然一辆车子就亮起大灯,灯光一时刺得我都睁不开眼,我用手背挡住眼睛,过了一会儿对方熄掉了灯,我眼前又一片黑,好半晌才适应,这才发现车边上站着的人是老钟。 老钟是苏悦生的朋友,人人都叫他老钟,其实他年纪也不大,顶多有三十岁。不过在十八岁的我看来,三十岁已经够老了。大冷天的,他穿着黑色的貂皮大衣站在车边,嘴里还含着一支雪茄,倒颇有几分大老板的劲头。我脸上都还在发烫,心里猜度他有没有看见程子良,有没有看见程子良亲我,不过我很快镇定下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年底了有几份文件得你签。”他把车门打开:“快上来,外头好冷。” 确实冷,还下着飒飒的雪珠子。我钻进他的车里,他把我接到了钻石豪门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拿着一叠文件让我签,我一边签一边和老钟闲聊,问他今天有什么甜品吃。 那时候我已经跟老钟混得特别熟了,他常常会找我去钻石豪门签一些文件,签名的时候还常常安排厨房给我做个甜品吃。把我当小朋友一般招待。我就当自己是来写作业,只是这作业内容通常只是签名而己,至于报酬么,反正钻石豪门的甜品被我吃了个遍,吃得我嘴都刁了。我妈带我出去吃饭,最后上来的甜品不论是杨枝甘露还是桃胶炖原梨,我都觉得索然无味。 我签完所有的文件,一抬头,突然发现老钟的衬衣领子上有一抹可疑的红痕,于是指了指,跟他开玩笑:“刚从温柔乡里出来啊?还带着幌子呢。” 老钟就着墙面上贴的拼花玻璃照了照自己的衣领,一边抽了纸巾擦拭一边就说:“真是……晚上陪着苏先生吃饭,哎哟那几个姑娘太厉害了,我都招架不住。对了,苏先生在四楼包厢里,你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苏悦生,自从他帮我妈脱离困境后,我们俩就没见过面,我心心念念应该谢谢他,于是说:“好啊。” 老钟叫了个人来带我上四楼,所谓包厢其实是特别大一间套房,酒宴刚散,却是长窗大开,中央空调呼呼的吹着暖气,倒是安静的很。 带我来的人替我打开门就退出去了,我走在绵软的地毯上,倒有点怯意,心想万一苏悦生要带着个姑娘在这里,我冒冒失失撞进来多不好。想到这里我就立住脚,叫了一声:“苏先生。” 没有人回答我,倒是洗手间里水哗哗的响着,我尴尬的立住脚,在外面餐厅里等了片刻,却不见苏悦生出来。我本来起身打算走了,突然觉得不对,我跑到洗手间敲门:“苏先生,你在里面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里面的水还哗哗的放着,我又叫了几声,用力拍门,仍旧没有人回答。我跑到走廊里去叫来了值班经理,她立刻用对讲机叫了保安上来,把洗手间的门撞开。果然苏悦生倒在地上。 众人一阵大乱,有人叫救护车,有人跑去找药,最后还是我随身带着药,立刻给苏悦生吸入,这一次他发病很厉害,吸入药物也没能缓解多少,最后救护车来把他送进了医院。 那天晚上因为这么这一折腾,我回家太晚,被我妈妈堵在玄关,她气势汹汹拿着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就朝我抽过来:“你去哪儿了?嗯!送你回来那老男人是谁?还穿着貂皮大衣!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是老钟送我回家,我很小心撒谎说是学校的老师,我妈更生气了。她咬起牙来额角上青筋直爆,连手里的鸡毛掸子都打折了,又跑到厨房去拿扫把,我吓得连跑都忘记了,只痛得呜呜的哭,她用扫把一杆子打得我差点没扑倒在地上。我妈一边打我一边哭:“你怎么能往邪路上走!” 我挨了这一场打,在家里养了两天伤才缓过劲来。可是程子良已经走了,我连诉苦都无处可诉。 等我再次见到苏悦生,已经是旧历年的年底,他已经康复出院了,所以打电话叫我吃饭。他请客的地方自然不差,这一次也是,是在郊外一个湖边,冬天里下过几场小雪,山头上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湖里结了冰,会所里却很暖和。一整面的落地玻璃正对着湖面,我想如果是夏天,这里一定很美丽。 那次宴请就我们俩,菜却很多,我都吃撑着了,苏悦生说:“你都救我两回了,事不过三啊,下次你要再救我,我可只有以身相许了。” 我看了他一眼,确认他又在跟我开玩笑,其实我挺担心另外一件事情,今天终于有机会单独见他,趁机向他问清楚:“平时老钟让我签的那些是什么东西?将来会不会让我负法律责任?” 我问的很认真,苏悦生却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是啊,把你卖了你还得帮着数钱。” 我心里是有点不高兴,把筷子一放就说:“我吃饱了。” “脾气怎么这么大呢?跟你开句玩笑也不行?” 我没理会他,低头坐在那里玩手机,程子良出国之后,也不怎么打电话来。有时候我发短信,他也半天不回。空间的距离让我产生莫名的忧虑,我字字斟酌的给程子良发着短信,不知道这一次他回不回。 苏悦生忽然说:“想不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表情很认真似的,我赌气说:“那你想送我什么?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呢?”我没告诉他,因为那天晚上救他我还挨了我妈一顿打,实在是太丢脸了。 “救命之恩,所以我慷慨一点,随便挑。只要我办得到,我都送给你。” 我眼睛转了转,突然想到电视里正在播的《神雕侠侣》,我灵机一动,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这样吧,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苏悦生这么神通广大,让他欠我一份人情,那当然是好事。 苏悦生答应的挺爽快的:“好,你想好了就告诉我。” 他话音还没落,我电话就响起来,我一看号码不显示,就知道是程子良。不由得喜出望外,急急忙忙跟苏悦生说了一声“对不起”,就跑到走廊去接电话。 程子良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跟我说,就是打电话来问一下我好不好,春节怎么过。我本来满心怨怼,但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又觉得全部可以原谅。我们两个絮絮叨叨的说着电话,最后谁都舍不得先挂断。 所有的话几乎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到底还是我催着程子良挂断,电话断线,我的心也重新缓缓沉下去。快乐和愉悦都只是暂时的,困顿和伤感却是长久的,我透过走廊上的落地玻璃看着湖面上的斜阳。冬天的太阳浑没有半分力气,湖面上反射着细碎的粼光。有一只不知名的野鸟,在那里凫水。它游得很慢很慢,孤伶伶的,从湖里慢慢的游过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6章 我在那里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最后我才想起来还有苏悦生,我回到包厢里,苏悦生正在抽烟,我有点内疚:“不好意思啊,接电话太久了。” 苏悦生倒是眯着眼睛打量我,唇边还带着丝笑意似的:“程子良的电话?”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大大方方承认了:“是的。” “你是我救命恩人,所以呢,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苏悦生还是那幅表情,似笑非笑:“你知不知道,程子良跟谁去的澳大利亚?” 我心里突的一跳,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程子慧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们三个人一块儿去的澳大利亚。”苏悦生掸了掸烟灰,又瞧了我一眼:“你可要沉住气。程子良也不见得就喜欢那姑娘,不过他听他姐姐的话听惯了,怎么也得应酬一下。” 我的脸发胀,耳朵里也嗡嗡直响,苏悦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是让我难受极了。男朋友瞒着我跟别的女孩子一块儿去度假,他却说是应酬。 这样的应酬,我实在是受不了。 我咬了咬牙,自己都觉得自己声音难听:“没什么,我能理解。” 苏悦生又是一笑,笑得露出满口白牙:“别介啊,你能不能理解,都不用对我说。算我多嘴,来,我自罚一杯!” 他喝了满满一杯白酒,我杯子里不过是果汁,但我连呷一口的兴趣都没有。我默默的看着他,他笑得挺畅快似的:“你也别担心,我不是还欠你一份礼物么?到时候你要真不高兴,我就去帮你搞定那姑娘。你就放心吧,我跟程子良,不论哪个姑娘都会选我的。”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明明是在开玩笑,我心里却十分恼恨。 过年的时候到底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像往年一般冷冷清清。家里的保姆都放了假,我妈做了一大桌子吃的,还有她最拿手的冻肉。可是两个人的团年饭,到底吃的没滋没味。 大年初一一大早,我还在睡觉,突然听见底下闹哄哄,动静实在太大,把我都吵醒了。我揉着眼睛跑下楼,从窗子里往外头一看,才发现一堆人堵在我家门口,还有人往我们家玻璃上砸砖头。 我妈木然站在客厅里,我张了张嘴,她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乖,上楼去。” 我问我妈:“你借人家高利贷了?” 我妈摇了摇头,外头有个女人尖声叫着我妈的名字:“邹若莲,你滚出来!你个狐狸精,勾搭人家老公,不要脸的婊子……” 我勃然大怒,可我妈把我往楼上推,那些人把我们家窗玻璃都砸破了,还有人竟然拔着碎玻璃,似乎想从窗子里钻进来。我大声叫我妈报警,我妈却说:“报什么警?还嫌不够丢人么?” 外头吵闹的更凶了,连物业都不敢来管,我妈使劲推我让我上楼去,她的脸因为难堪而涨得紫红,我一直觉得我妈保养得挺好的,但在这一刻,她脸上的肌肉都垮下来,老态顿生。我心里很难过,纵然我妈做得不对,她到底是我妈。我一口气跑上楼,翻到苏悦生的电话,直接打给他。 他明显还没睡醒,连接电话的声音都是懒洋洋的:“早啊,这么早打给我拜年?” 我无心多说,只说有人到我家里来闹事,问他有没有办法。他略略有些意外,说:“我在北京家里……” 我十分沮丧,但他很快说:“没事,我让老钟去处理。” 我期期艾艾的感谢他,他却还是那幅懒洋洋的腔调:“不客气,算我上次说错话赔罪。不过……你是不是借人家高利贷了?大年初一让人家跑上门闹事?” 我两只耳朵都在发烧,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都没想太多,就觉得他肯定能摆平这事,但许多话,我没法对一个人外人讲。我只是再次轻声说:“谢谢。” 苏悦生可能也悟过来我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说:“放心吧,老钟那个人嘴严得很,他不会在外头乱说话的。” 我挂上电话就跑下楼,把我妈拖到楼上去,我们两个关在房间里,我妈如同困兽般走来走去,底下还是闹哄哄的,似乎有人终于翻窗子进了客厅,打碎了什么东西,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我妈眉头直跳,我唯恐她会忍不住冲下楼去,所以死死拖住她。 没想到她倒是按着我的手背长叹了一声,转过脸来对我说:“乖女,妈妈不想让你跟程子良来往,就怕你落到跟妈一样的地步。” 我看着我妈眼睛里亮闪闪的眼泪,我嗫嚅着说:“他不会的……” 我妈轻轻摇了摇头,好像很伤心的样子。我也不敢跟她再多说话,本来我对程子良很有信心,可是一想到他姐姐的态度,我又觉得忐忑不安。 幸好没过多久,底下突然安静下来,我跟我妈面面相觑,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走了。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我正犹豫要不要下楼去看看,手机响起来,我一看正是老钟的号码,我怕我妈看到,赶紧接了。 “邹小姐,那些人都已经被轰走了。你放心吧,他们不敢再来了。” 我十分感激:“谢谢!” “不用。你客厅里打破了几个花瓶,我让那些人赔偿损失,过会儿他们会送钱来,我知道你不高兴看到他们,所以就让他们把钱送去物业值班室,你有空去取就行了。我也警告过物业了,他们下次不会再吃干饭不做事。” 我都没想到老钟这么厉害,更没想到他能这么快赶过来,而且一来简直是横扫千军,竟然还能让那群人乖乖赔偿损失。我心悦诚服的说:“谢谢!” 老钟打了个哈哈:“这么见外干嘛?你是我们钻石豪门的法人代表嘛!谁敢不给你面子,我削死他们!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过年的,别被那群混蛋坏了心情。”他语气十分轻描淡写,明显真没把这事当成大事。最后才说:“替我问苏先生好。” 我答应了一声,迫不及待把电话挂上,让我妈就待在房间里,我自己下楼。我妈死活不肯,到底还是她把我一推,自己咚咚咚跑到楼底下去,我连忙也跟着她下楼。楼下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和我妈四面看了看,果然只是打碎了几个花瓶,不过碎片都被人收拾得很干净,我妈细细的看过,这才发现客厅大理石地面上有一抹血迹,但被人用纸巾擦拭过,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我妈瞪了我一眼,问我:“谁给你打电话?你认识了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 我噎住了,总不能老实告诉我妈,我认识老钟,而老钟的来历更难解释,如果她知道了来龙去脉,非再抽我一顿不可。我吱吱唔唔的,我妈又瞪了我一眼:“你给程子良打电话了?是他找人来打发了那些人?” 我愣了一下,我妈还以为她自己猜对了,她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倒是什么也没再说。 不过为了这件事,我还是非常感激苏悦生,等过完年他回到本地,我就特意拿出零花钱,提前订了个特别贵的餐厅,请苏悦生和老钟吃饭,算是感谢他们俩帮忙。老钟本来答应了,但到了那天下午,突然又打了个电话给我:“邹小姐,真是十分抱歉哈,我晚上突然有点事去不了,心领了心领了,你让苏先生多吃点儿,把我那份吃回来就成了。” 我知道他平时都挺忙的,也没太在意,说:“那回头过几天,再请你!” “没事没事,你知道我这一摊子破事,天天忙得跟孙子似的,还不定哪天能有空。对了,你过会儿能不能先来趟办公室,我这里有几份文件,你来签个名。” 我一口就答应了,过年那会儿老钟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反正吃饭地方离钻石豪门挺近的,顺路过去先签几份文件,小事一桩。 老钟跟平时一样在办公室等我,我一进门他就嘱咐人去厨房给我拿甜品,今天的甜品是杏仁豆腐,他说:“新换了个甜品师傅,你尝尝怎么样?” 我吃了几勺,味道还行,杏仁挺香的,不过连吃了几口之后,总觉得略有异味,我老实说:“好像有点苦。” “是么?这群混蛋找来的大师傅,一个不如一个!还问我要那么高的薪水!连个甜品都做不好!回头我非开销了他们不可!从哪个旮旯里找的人……” 老钟显然是气坏了,嚷嚷着要去炒甜品师傅鱿鱼,我觉得挺不忍心的,就说:“也许是杏仁没挑好,有的杏仁就是苦的。” “您别吃了!”老钟看我又挑了几勺,连忙说:“我得让他们端去厨房,非逼着那王八蛋自己吃完不可!”他一边说说一边提高了声音唤人,我连忙拦他:“算了算了,别生气了。” 老钟被我劝住了,他打发司机送我去餐馆,说:“您也别生气,回头我再换个好的白案师傅,下回您来,一准不会出这种事。” 我其实也没生气,钻石豪门的甜品一直做得特别好,远远胜过外头好多餐厅的水准。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老钟才会生气吧。毕竟谁也不愿意砸招牌。 这么一耽搁,我到餐厅的时间比苏悦生还晚,我心怀愧疚,连忙请他点菜。他也没客气,拿起菜单很快就点完菜,这才问我:“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就那样。” 其实我挺郁闷的,程子良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努力振作精神,跟苏悦生说话。这是个高端日本料理店,据说和牛是真的从松阪空运过来的,食材很新鲜,就是暖气太足了,我越坐越热,吃到一半,都吃出一身汗。苏悦生喝清酒,我要的是一杯冰水,就是冰水都止不了渴似的,我都喝三大杯了,还是不停在冒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7章 苏悦生看我鼻尖上都是汗,他把服务员叫来了,让他们关上暖气,又给我叫了一杯冰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发抖,好像喝醉了的那种感觉,晕乎乎的。苏悦生终于觉得不对,问我:“你不舒服吗?” “不知道……反正挺难受的。”而且那种难受的劲儿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又闷又热,我把毛衣的领子一直往下拉,还是觉得透不过来气。 苏悦生把桌子上的食物看了看,说:“你是不是对刺身过敏?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其实我就觉得热,全身发腻,跟皮肤上糊了层巧克力似的,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苏悦生大约觉得我状态不太好,匆匆忙忙叫了服务员来结账,然后开车带我去医院。 我几乎是被他拖出餐厅的,我腿发软,站不稳,重心全在他身上,都使不出半分力气。他把车门打开,很干脆将我抱起来,我脑子里“轰”一下子就燃了,心突突得直跳,全身软得像泡在温水里,就觉得他抱得真舒服,他身上的味道也真好闻,我用力抓着他的衣襟,他要把我放后座我都不让他松手,我傻乎乎笑着,突然亲了亲他的脸,我看着他耳朵“唰”一下子全红了。我完全管不住自己,伸手拽着他的领带,还想亲他。 苏悦生大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挣脱我,因为我的指甲把他的手都划破了。他匆匆忙忙坐到驾驶座,我从后座往前排爬,他毫不留情将我推倒回去。他又重新下车,恶恨恨的用安全带把我绑住。我手指直哆嗦,解不开安全带,只好拼命叫他的名字:“苏悦生你放开我嘛苏悦生!”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像一只猫,咪咪叫似的,又细又小,苏悦生完全不理我,反倒把车子开得飞快。我使劲拽安全带,那带子把我越缚越紧,我都疼得要哭了,他才把车子停下来,把我弄进一幢建筑里。 这个地方不怎么像医院啊,我跌跌撞撞被他拖着走,一边走一边撒娇:“你抱我!你抱我嘛!”我浑身难受极了,就是他刚才抱我的时候我才觉得舒服一点儿。 苏悦生就是不抱我,他把我推进一间屋子里,啊,很大的浴缸,我出了一身汗,真想洗个澡,我拽着自己的毛衣还没脱下来,苏悦生已经把我拉过去,拿着花洒没头没脑朝我浇过来。 冷水浇得我一激灵,我狠命的抱住他,像小狗一样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他把我拉开,又用冷水浇我。我难受得呜呜哭,抓着他的衣角不放手。 他拼命用冷水冲我的脸,水灌进我的鼻子里,呛得我直咳嗽。我喘不过气来,他还在用力拍我的脸:“邹七巧!”他的声音像凉水一样冷:“你吃了什么?谁给你吃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听见自己在咯咯笑,他的手搂着我的脖子,这让我觉得很舒服,我还是想亲他,唔,趁他不备,我突然抓住他的衣领,然后猛然往上一凑。他的嘴唇好软,好香,我像只偷到香油的小老鼠,无限眷恋的不停舔啊舔。他身子发僵,好几次想推开我,但我死死把他抱住,真好,这样子太舒服了,他身上又硬又软,我太喜欢他抱着我了。 我从鼻子里发出不明意义的哼哼,好像小猪吃饱食的那种,他忍不住扶住我的后脑勺,这下真的舒服了,因为他在亲我,我全身发烫,被他吻得发软,人不停的往下溜,好像被抽了筋,一点力气都没有似的。我觉得他的衣服太碍事了,都不能让我顺顺当当摸到他,我把手使劲挤进他的领口里,扯着他的衣服。没想到他突然就把我甩开了,拎起花洒,没头没脑又对着我冲水。 我嚎啕大哭,一直往后缩,像小孩子被抢走了糖。苏悦生就是糖,我要吃吃不到,他还拿冷水淋我。我哭了一会儿,看他拿着花洒对着他自己冲,我又笑了,嘿嘿的问他:“你洗澡呀,我也要洗澡。” 我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他飞快的扑过来,把我拖过去按在浴缸里,然后打开龙头放水,冷水让我觉得特别不舒服,我好几次想从浴缸里爬出来,都被他按回去了。 我大吵大闹,坚决不肯待在浴缸里,苏悦生被我吵得没办法了,像哄小孩一样哄我:“乖,再待一会儿,冷静冷静!我给你买好吃的!” “我不要好吃的!”我像绞股蓝一样使劲缠着他的胳膊,试图把他也拖到浴缸里来:“我要你抱我!” “不可以抱!”苏悦生恶狠狠的把水往我头上浇,我哭得稀里哗啦:“那你唱歌给我听!我要你唱歌给我听!” “我不会唱!” “那你抱我!” “不可以抱!” 我飞快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那你唱歌!你不唱歌就抱我!” 他被我缠得没办法了,只得用力把我的胳膊拉下来,他说:“那你乖乖坐好,我唱歌给你听。” 我听话在浴缸中间坐好,他看了我一眼,问:“你要听什么歌?” “摇篮曲!” “不会唱!” “那你抱我!” “不可以抱!” 我趁机从浴缸里爬起来,像只无尾熊一样扑向他,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他脖子里:“那你别唱歌了……” “坐好!我唱!”他大喝一声,吓得我一哆嗦,又退回浴缸中间蹲在那里。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没想到苏悦生从来不唱歌,倒还有一把好嗓子。我摇头晃脑跟着他唱:“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夜色温柔,妈妈也曾唱这首歌哄我睡觉,当然她唱的最多的是另一首。我开始轻轻的哼出声:“月亮月亮来唱歌,阿依阿依来过河,河里无风起了浪,金尾鲤鱼游上坡……板栗开花结子窠,花椒开花结子多,阿依阿依吃板栗,一甜甜到心窝窝……” 我不知道反反复复唱了多少遍,总之我自己唱得都快盹着了,刚刚恍惚地点了一下头,突然发现苏悦生眯着眼睛蹲在浴缸前,似乎也快睡着了。我像条鱼一样跳起来,用力将他往前一拖,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栽进了浴缸里,水花四溅,冰冷的水珠全甩在了我头上,我吃吃笑着扑过去,“叭”一声用力亲在他嘴唇上,无比得意:“亲到你了!” 他在发抖,也不知道是被满缸冷水冻的,还是被我气的。他的眼睛里似乎有幽蓝的火焰,他又扶住了我的后脑勺,声音暗哑,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似的:“应该是这样亲。” 我的呼吸一窒,鼻端全部都是他的气息,又冷,又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奇特气味,好像是薄荷的味道,又好像是茶叶的香。我脑子里直发晕,整个人像浮在云上,这个吻和程子良的那个吻完全不一样,这个吻充满了诱惑,还有一种我形容不出的情绪,让人沉溺,明明是窒息般的痛苦,却显得分外欢愉。他短暂的放开了我一小会儿,低头亲吻我的锁骨,弄得我很痒痒,我忍不住乱笑,他再次吻住我,这个吻比之前那个更缠绵,更让人觉得舒服,我浑身的毛孔似乎都打开了,都不觉得浸在水里冷了,我像只老鼠掉进猪油罐子里,整个世界似乎都是香喷喷滑腻腻的,是一种幸福的满足感。 苏悦生的肩膀真硬,靠在他怀里真舒服,但他的胳膊又很软,抱着我时,我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趴在他胳膊上。长久的吻令我觉得整个人都似乎融化掉了。我懒洋洋的在他耳朵边说:“刚刚叫你抱我,你还不抱。”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我都没听清楚,他在亲吻我的耳垂,让我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我咯咯的笑,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个奇怪的声音响起来,我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我的手机,我的手机扔在地上,但它在响。 我爬起来想去拿手机,苏悦生像如梦初醒似的,他阻止了我,自己飞快的走过去把手机捡起来。我非常生气:“那是我的电话!” 苏悦生只看了一眼屏幕,就把电话扔进了浴缸里,我最新款的手机啊!刚买了不到三个月,“咕噜”一响就沉进了水里。我慌慌忙忙把它捞起来,水滴滴嗒嗒往下滴,屏幕早就不亮了。 我非常生气,冲苏悦生嚷嚷:“你赔我电话!” 他看了我片刻,把门关上就走了。我心里很难过,知道一定是程子良打来的,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我的,只有他了。可惜我都没有接到。我生气极了,但苏悦生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在浴缸里被泡了多久,直到我冷得发抖,不停的打喷嚏。我不再觉得难受了,就觉得冷。苏悦生把浴室门反锁上了,他不知去了哪里,我非常害怕,拼命的敲门:“苏悦生!苏悦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8章 没有人理我,我又冷又困又乏,并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就觉得头重,昏昏沉沉的,好像我自己的脖子承不起自己脑袋似的。我哭着打了一会儿门,抱着湿淋淋的手机就在那里睡着了。 等我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头痛欲裂,特别特别难过,好像宿醉未醒的那种感觉。我从柔软的被褥中爬起来,发现自己在陌生的房间,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好像一桶冰水浇在脊背上。我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穿着干爽的男式衬衣,我模模糊糊记得自己不停的往苏悦生身上扑,然后他用冷水浇我,最后我在浴室门后面睡着了,后来呢?发生什么事? 我呆若木鸡,一动也不敢动。越想越觉得害怕,到底昨天我是怎么了? 我像只驼鸟一样,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头埋进沙子里。 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我把自己的头埋进被子里,恨不得能把自己给憋死。 憋到最后,我还是忍不住从被子里爬出来大吸一口气。 睡了就睡了!不就是睡了个男人!姐还没睡过男人呢!幸好是苏悦生,长得不难看,也不算吃亏。 我心里其实恐惧极了,我每次恐惧极了的时候才这样犯混。 如果我真睡了苏悦生,那我跟程子良就完蛋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他? 我恨不得能掐死自己。 我在床上又赖了将近半个钟头,终于还是鼓足勇气下床,找到洗手间简单洗漱,我自己的衣服都不晓得去了哪里,这么光着两条腿,也不好满屋子遛达。 幸好洗手间里有浴巾,我胡乱打个结,像条长裙系在腰间,这才下楼去。 房子很大,客厅里有轻微的响动,我从楼梯上张望,是一位穿制服的家政阿姨在擦拭茶几,我顿时放了一半心,轻轻咳嗽了一声,那阿姨抬头看到我,笑眯眯的说:“邹小姐醒啦!昨天您喝醉了,苏先生半夜打电话让我来照顾您。早上我把您的毛衣送去干洗了,不过给您准备了一套新的,就在楼上,我去给您拿?” 我整个心都放下来了,原来昨天是阿姨照顾我,衣服想必也是她替我换的,这太好了。 我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如释重负,连心情都轻快起来:“不用,我自己上去穿。” “就在您休息的那间卧室衣橱里,和您的大衣放在一块儿。” 我顺利的找到了那条还挂着吊牌的羊绒裙子,我把它穿上之后,突然心情又沉重起来。这条裙子是所谓的设计款,价钱倒罢了,关键是减之一分嫌瘦,多之一分则肥,但我穿着恰恰好,明显是按我尺码买的。 我不觉得家政阿姨会给我买到这么合身的裙子,对我尺码一清二楚的,大约是苏悦生,因为上次他出于偶然送给我那条连衣裙就挺合身的,他女朋友的身材一定跟我差不多。 “要死咧!”我喃喃自语,不由自主拿额头往镜子上撞,恨不能一下子撞进镜子里索性穿越,好不必面对这样的尴尬。昨天我一定是撞了邪,不,我昨天滴酒未沾,为什么会跟发酒疯似的。 我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其实昨天的事就像做梦似的,我只记得大概发生了什么事,好多细节却早就是一团模糊的光影。 我在床头找到我自己的小肩包,包包旁边端端正正放着一部全新的手机,我模糊记得自己的电话好像掉进了水里,因为我对自己捞电话那一场景记忆深刻。可是这个新手机…… 我把手机放回原处,太乱了,我都没法细想,决定还是赶紧溜回家去。 昨天我一夜未归,我妈一定会打死我的。 我到家之后长长松了口气,我妈竟然不在家,家里冷冷清清,还是我走时的样子。她昨天晚上竟然也没有回来,幸好她没有回来,不然这会儿一定已经打断我的腿了。我溜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还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幸好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我躺在床上,不无庆幸。可是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苏悦生那幽暗深遂的双眸,他扶着我的后脑勺,用暗哑低沉的声音说:“应该这样亲。” 他的吻像是能融化一切,我飞快的拉起被子盖住头,唉唉!快点让我忘记自己干过的蠢事吧。 从那天之后,我有好长时间并没有见过苏悦生。直到程子良回国,他给我带了一份礼物,我见到他,最开始的一秒是高兴,可是几乎是立刻,就想起苏悦生说的话。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他:“有没有拍很多照片?” 他说:“姐姐不爱拍照,我也不怎么喜欢,不过有拍风景。” “多传几张给我当桌面。” “好呀。” 他回家后发了很多照片给我,我夸风景漂亮,然后不停的让他发新的照片过来。我从数百张照片中找到蛛丝马迹,有一张海滩上拍的,明显有三个人的倒影,还有拍草地的时候,阳光太好,也映出三条影子。 我心像是被蜜蜂蛰了,痛得难过。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直接质问,他一口承认了呢?如果不问,那我也太难受了。 那段时间我迅速消瘦,瘦到连我妈都诧异,她说:“乖女,减肥不能减得太猛,要慢慢来。” 可是心痛是不会慢慢来的,我想不出来还可以对谁说这件事情。我妈本来就反对我和程子良交往,至于朋友,我好像没多少朋友。人生真是寂寞,遇见难受的事情,你甚至只能独自躲起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诉说。我想出去散散心,拿起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我把长长的通讯录翻完了,一直翻到了最底下,都没找出一个合适的朋友能在这种时候陪我吃饭。 通讯录是按拼音字母排序的,所以最后一个名字是老钟的,我忽然想起来,老钟都好长时间没找我签字了,不知道是不是太忙了。不过越忙的时候,他越是会找我频繁,好多文件,据说我签过才有效。我困惑了一会儿,索性打电话给老钟,他的手机却是已停机。我愣了一下,又打去钻石豪门的办公室,秘书小姐挺客气的说:“邹小姐您好,钟总离职了。” 离职了? 那我这法人代表,还需要继续做么? 我愣了好半晌,想不出来该向谁打听。最后硬着头皮打电话给苏悦生,幸好他的电话还是通的,不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听:“你好。” 我又怔了一下,我跟苏悦生要说熟吧,也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可是全然也不陌生。而且平时他还挺爱开玩笑的,他接电话这么疏离冷漠,真让我觉得有点不习惯。 不过,我沮丧的想,一定是我上次太过份了,天晓得我中了什么邪。我讪讪地说:“你好。” “有事吗?” 我更犹豫了,不过如果这时候不问,我可能没第二次勇气打电话给他,我说:“老钟离职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老钟,苏悦生好像挺不高兴似的。他也没说什么,但那种不悦我觉得简直是透过电话线都能觉察。我说:“我那个法人……” “你要不愿意就不用做了。” “噢……” “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知趣的说:“没有了。再见。” 挂断电话,我想这次我把苏悦生可得罪狠了,他似乎连电话里都透着不耐烦。不过不用做法人了总是一件好事。不然成天让我签各种各样的文件,我还真担心将来要负什么法律责任呢。 情人节的时候,程子良临时要出差,大清早的航班,他在机场打电话给我,我还没睡醒,所以十分冷淡,也没有太多回应。这天正好是周日,连我妈都出去了,就我一个人百无聊赖躺在家里。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网上也没什么好玩的,我妈新给我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我下载了一些游戏,胡乱玩着,刚玩了没一会儿,屏幕突然就黑掉了,重启也没用。我打电话给笔记本电脑的客服,他们说这种情况估计是中了病毒,要我直接拿到销售店去重装系统,如果不愿意去的话,也可以等他们的工程师上门。 我想反正是没事,所以拿上电脑,开着我妈停在家里的那辆旧车,就直接出门去销售店。 去年我就考到了驾照,不过因为不常开,所以我的技术很一般。我妈那旧车又是原装进口的,特别难开,结果在市中心最繁华那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我踩刹车踩的太急,车子熄火了。 这下子糗大了,我鼻尖都急出了一层汗,赶紧试图重新启动,点火器吭吭的响着,那车就是发动不了。眼看着交警朝我走过来,我就更急了。新手司机最怕交警,又堵在最要命的路口,后头的车纷纷在按喇叭,我心里就更急了。交警敲了敲车窗,对我敬了个礼,我赶忙下车向他解释:“不好意思车坏了……” “那叫拖车吧,堵在这儿也不行啊。” 可是我连拖车电话都不晓得,后头的车还在乱按喇叭,我越急越乱,心想总不能请交警帮我叫拖车,就在这时,在后头不远处停着的车车门一开,突然走下个人来。我一看简直是喜出望外,竟然是苏悦生。他绕过来直接坐进驾驶室,熟门熟路的发动了引擎,然后看着还傻乎乎站在那里的我,说:“上车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9章 我拉开副驾的门钻进去,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问他:“那你的车……” “那是我朋友的车。”说话间他已经将车子驶动,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是一部很时髦的硬顶跑车,一看就很贵。驾驶它的也是个穿着时髦的女郎,戴着宽宽大大的墨镜,气质简直像明星。我看了一眼专心开车的苏悦生,问:“你女朋友啊?” 他没搭理我,我有点讪讪地,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对不起。” 苏悦生还是没搭理我,他也戴着墨镜,好像男明星一样酷。 我只好直视前面的路面,吞吞吐吐继续说着道歉的话:“是真的对不起啦,我又不是故意的……上次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平时不那样的,你也知道……” “下次不要乱吃东西了。”苏悦生终于说:“人家给什么你就吃什么,你是猪啊!” “啊?” “猪!”他似乎仍旧很生气,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个词。我这才有点回过神来,猛然觉得可疑:“是不是老钟?我就在他那儿吃了碗甜品,他给我吃什么了?” 苏悦生顿了一下:“不用问了,反正他被炒了。” “噢……”我突然回过神来:“你这是往哪儿开呢?我要去电脑城。” “你又没说你要去电脑城,猪!” 我气得快要跳起来了:“你怎么能老骂我猪!”我是女孩子啊!哪个女孩子愿意被人一口一个猪的骂。 苏悦生看我跳脚,倒忍不住“噗”一声笑了,他一笑嘴角微斜,别说,还挺有一些帅气。那些我看过的言情小说怎么形容来着,哦,邪肆狷狂。 我一想到这四个字,就绷不住也笑了。 这么一乐,倒是把从前的芥蒂都抛开了。我其实很轻松,幸好苏悦生不生我气了。我上次确实挺过份啊,换谁都会跟我绝交吧。被我又亲又抱,他还有女朋友呢,真是……万一被他女朋友知道了,会害得他跟女朋友都不好交待吧。 苏悦生问我:“你去电脑城干吗?” “电脑中毒了,所以拿去修。” “重装系统?” “是啊!” 苏悦生说:“别去了,那边堵车堵得那么厉害,你也找不到地方停车。我替你重装系统得了。” 这下我崇拜无比的看着他了:“你还会重装系统啊?” 苏悦生十分鄙夷的瞥了我一眼:“我还是计算机系毕业的呢。” 苏悦生真是计算机系毕业的,他不仅替我重装了系统,还替我重新把硬盘分区,说C盘东西太多会影响开机速度,甚至他还把我笔记本拆了,给我加装了内存条,让我玩游戏时不那么卡。只是他重新替我下载游戏时狠狠嘲笑了我一把:“你这才多少级啊?你玩多久了?” “我是学生平时也没空玩,我们学校不让带笔记本。” 因为那时候笔记本电脑相对学生而言还是挺贵重的物品,学校怕出盗窃案,又怕造成学生之间的攀比。 “送你个小号给你玩。我的小号也练到很高级了。” “什么叫小号?” “就是马甲,平时不怎么用的号。” 我顿时两眼放光:“平时不怎么用的号都练到很高级了,那你自己的账号,得练到多少级了!借我玩一会儿好不好,就玩一会儿!” 苏悦生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振振有词地说:“我救过你的命呢!两次!” 这下苏悦生没话说了,只得把他的账号借给我玩。整整一下午,我就趴在苏悦生家的茶几上,拼命打游戏。哗,简直是横扫千军,高阶账号用起来就是爽啊,钱多,道具多,BOSS一打就死,服务器里所有人看到我都毕恭毕敬,一吐我平时在游戏里总是被人欺负的怨气。 到最后我手腕都痛了,才暂时把账号挂起来,然后颓然倒在地毯上,长叹一口气。 没滋没味的情人节就这样过去了,虽然有游戏可以玩,虽然跟苏悦生恢复了友情,但还是很不快乐啊。 想到苏悦生,我又重新爬起来,他坐在沙发那一头,也拿着笔记本玩游戏,但他正在玩的游戏我不怎么喜欢,枪啊炮啊,打得满屏都是鲜血。我问他:“肚子饿,有没有什么吃的?” 苏悦生这才看了眼时间,我也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都已经晚上八点了,怪不得我肚子饿。 他问我:“想吃什么?” “泡面就可以了。”我很乖觉的说:“要不叫外卖也成。” “你不会做饭吗?” “啊?” “冰箱里都是菜,厨房里什么都有,你做吧,我也饿了,多做点。” 凭什么呀?我还是半个客人呢,再说我跟苏悦生吃过好几次饭了,知道他可挑食了,我要是做饭,他肯定觉得难吃,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可一点儿也不想干。 大约是看我不太情愿,苏悦生眉毛微挑:“我把账号借给你玩了一下午……” “好吧好吧。”我认命的爬起来跑到厨房去翻冰箱,里面东西倒是很多,不过大部分是速冻食品,幸好有盒装的净菜,还有一些冷冻的鱼虾。 有食材就好,我拌了个蔬菜沙拉,炒了虾仁青豆,然后蒸了条鱼,做了个最家常的西红柿蛋花汤。电饭煲里的米饭好了,我的菜也基本上做好了。 我把碗筷摆好,招呼苏悦生来吃饭:“不许说不好吃。” 苏悦生没说不好吃,只是吃到最后才说:“这青豆里面的虾仁有点老……” “有得吃就不错了。”我理直气壮:“再说是你冰箱里的虾剥出来的虾仁,要嫌弃也就嫌弃你自己不会买菜。” 苏悦生没再说什么,直到最后我收拾碗筷子的时候,他才说:“下次不要用新西兰Scampi做青豆虾仁了,那虾是吃刺身的。” “冻的怎么吃刺身?” “化了不就可以吃刺身了。”他打开冰箱抽出我没用完的那半盒甜虾,全部放进冷水碗里浸着,过了一会儿他拣了一只剥开,往虾身上搁了半勺鱼子酱,然后对我说:“你尝尝!” 别说,红白相间的虾身配上黑色的鱼子酱,看上去挺有卖相,我两只手全是洗碗盘的油腻,他一直递到我嘴边,我毫不犹豫张嘴就接了。唔,好吃,果然好吃,入口鲜甜无比,最后那一撮鱼子酱在舌尖爆开的感觉更是……太好吃了! 我眯起眼睛把虾咽下去,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才觉得眼前这情况有点尴尬,自己怎么跟狗狗似的,举着两只爪子等他喂食,不过他表情也挺尴尬的,拿着个虾头好像有点不知所措,缓了一会儿才说:“这个配白葡萄酒特别好,我去找一瓶。” 他把虾头匆匆忙忙扔垃圾桶了,我也只好洗干净手,把余下的虾全给剥了,放在一个大盘子里。 苏悦生把酒找来,我们俩就坐在厨房里,一边吃虾一边喝酒,不用筷子而用手,因为筷子刚被我洗掉了,都放进了消毒柜。说实话,我挺喜欢这种吃法的,有一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错觉,因为虾大,鲜美,酒也非常好。苏悦生一边吃虾,一边跟我讲他在新西兰潜水的事:“特别好玩,而且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海底遇见什么。” “会遇见鲨鱼吗?” “浮潜都有可能遇见鲨鱼,但还好,一般不会有任何危险。相反有时候会遇上一些难以预料的事成为危险。”他指给我看他脖子上的伤痕:“这个是珊瑚礁划的,当时我在水下拍照,没提防会撞在珊瑚上。浮潜的时候反而要当心,因为重潜的时候,人会有潜水衣的保护。” 我那时候对潜水一无所知,所以问:“水下还能拍照?” “当然能,还可以拍DV。”他抓起餐巾擦了擦手,“走,给你看我拍到的蓝洞。” 我那时候压根不知道什么叫蓝洞,不过还是屁颠屁颠的端着盘子跟在他后头去了。苏悦生一个人住偌大的别墅,在地下室有影音室,巨大的银幕,地下铺着特别厚的地毯。我们俩盘膝坐在地毯上,一边吃虾一边看蓝洞。 说实话挺震憾的,水底拍摄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镜头有点不太稳,但银幕大,整个影音室一面墙都是幽暗的海底,那个洞真深啊,不停的有各种各样的鱼从镜头中掠过,镜头一直转一直转,不停的拍不停的拍,越潜越深,越拍光线也越暗,到最后只有镜头不远处一团光,照着鱼不停的游过,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把一盘子虾都吃完了,吃得我直打饱嗝,那瓶白葡萄酒挺好喝的,越喝越觉得爽口,我一边喝酒一边问苏悦生:“你一个人潜水,不怕吗?” “会怕……不过有时候也会想,反正这世上我也是一个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背斜靠在沙发前,两条长腿就伸在地毯上,好像就只是随口说说一般。从我认识他的时候起,他就是这种懒洋洋的劲儿,不过听他说这句话,我还是挺难过的。 因为我清楚的知道,在这世上,我其实也是一个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0章 就好比今天明明是情人节,我连个吃饭的人都找不着,要不是遇见苏悦生,我一定在家里冷冷清清自个儿过了。 余下的时间我们两个都很沉默,只是偶尔端起酒杯,默默的喝酒,那个蓝洞特别幽深漫长,一群一群的鱼,不停的游来游去,影音室里的空调非常暖和,我玩了一下午的游戏,其实挺累的,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我睡了不知道多久,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有点冷,随手捞了个东西,好像是毛毯,我就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重新又睡着了。 等我真正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几点,我睡得肩膀发疼,脖子发软,一扭头才发现自己枕在苏悦生的衣服上,身上倒还盖着一条毯子。他就睡在离我不远的地毯上,我们两个人睡得真是横七竖八。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怎么就睡着了呢? 我一动苏悦生也醒了,他打了个呵欠,说:“几点了?” 我也不晓得时间,我的手机没电了,已经自动关机。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个遥控器按了一下,雪白的银幕上出现了巨大的一行投影字幕,显示的正是现在的时间:“AM10:32”。 我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都已经快中午了,我一整晚没回去,我妈知道一定会打死我的。 我慌里慌张把自己乱纷纷的长头发绾起来,问苏悦生:“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 “当然可以。”他大约看我十分着急,于是说:“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很坦率的对他说:“你要是送我回去,万一遇见我妈没法解释,我要骗她昨天在同学家过夜。” 苏悦生似乎挺理解:“那好,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我的车停在他的车库里,所以他下来给我开车库门,看着我把车倒出来,大约是我太笨手笨脚,所以他敲了敲车窗,我把车窗玻璃降下来,苏悦生说:“你以后还是换个自动档的车开吧,你开手动档一定会熄火的。” 我下巴一扬,习惯性的反驳他:“这车我就是不熟悉,等过个十天半月,我一定让你刮目相看!” 苏悦生笑着说:“好,我等着刮目相看。” 他本来笑嘻嘻的俯身在车窗边跟我说话,这时候才直起身来,突然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我觉得有些奇怪,转头一瞧,也不由整个人都呆住了。原来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我最最熟悉的人,竟然是程子良。 程子良的车没有熄火,就停在十来步开外的车道边,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但我知道他一定全盘误会了。 我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还是苏悦生最先反应过来,他走过去跟程子良说话:“你怎么来了?” 程子良并没有看我,只是看着苏悦生,过了好几秒钟,他才说:“来看看你。” 也许是因为心虚,我总觉得程子良的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和生硬,我突然心一横,误会就误会,现在我们关系这么冷淡,他一定早就想跟我分手了吧,也许只是抹不开面子,但当下的情形,不就给了他最好的理由和借口? 现在他一定很高兴,就算是分手,过错也全是我的。 我的眼泪里全是泪水,苏悦生还在跟程子良说话,但我并没有跟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就启动了车子。 我开着车一路驶回家,竟然一次也没有熄火。路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的靠着本能驾驶着车子,可是竟然平平顺顺的开回了家。 不出所料我妈就在大门口等我,看我把车一停下,她就气冲冲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鸡毛掸子,她冲我直嚷嚷:“你跑到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开,谁教会你在外头过夜的!” 我妈没头没脑的抽了我两掸子,我都没有闪避,我妈大约看我脸色不好,诧异的拉住了我的手:“你手怎么这么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哇”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楼上走,走进我的卧室,关上门嚎啕大哭。 我妈被吓坏了,她在外头拼命捶门:“七巧!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不是程子良?妈妈去跟他拼命!” 我躺在那里默默流泪,我妈在门外头一定急得团团转,其实谁也没有欺负我,在我知道程子良跟别的女孩子去澳洲渡假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明白,我跟他之间已经完蛋了。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我还是很难过,非常非常难过,甚至都没有勇气听他真正说出那两个字,我就逃之夭夭了。 我第一次知道爱情的甜蜜,第一次知道爱情的痛苦,全都是因为程子良。 我妈跑去找到了备用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我都已经没有哭了,就是坐在床上发呆。我妈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所以拐弯抹角的劝我,不停的试探我。我最后累了,就敷衍了她一句:“我和程子良分手了。” 我妈愣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很高兴的,毕竟她一直反对我和程子良在一块儿,但她却似乎很着急,又问我:“是他要分手?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我的女儿这么好,哪一点儿配不上他!” 不管我好不好,也许在妈妈眼里,我就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我实在是懒得说话,在床上一直睡到天黑。 天黑的时候程子良打电话来,我本来不想接,但他打来好几遍,我心一横就接了。 他在电话里说:“我们出来聊一聊,好不好?” 我问他:“你和谁去的澳大利亚?” 他明显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于是怔了一怔,就这么一秒钟的功夫,我已经心如刀割,我说:“还是算了吧,我知道你不想主动提出来,那么我提,我们分手吧。” 程子良说:“七巧,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子,你出来我们谈一谈好么?” 我说:“没什么好谈的。”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因为我不敢再听,他如果哄我两句,不管他说什么,我一定就会心软,我还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他。 甚至怕他再打来,我就直接关掉了手机。 那个学期刚开学的一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们专业的课本来就不多,又是新学期刚开始,大家刚刚从家里返校,懒懒散散。天气寒冷,好多人早上起不来床,都会逃掉上午两节课。只有我每天天不亮就醒了,一直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就爬起来去听课。 我帮室友们每天早上签到,室友们都感激的不得了,她们都夸我变勤奋了,还以为我打算考研,谁也没发觉我的不对劲,倒是我妈,天天打电话叫我回家吃饭,我却并不想回家见到她。 如果说失恋是一种病,那段时间我真是病入膏肓,魂不守舍。 程子良曾经到学校去过一次,其实我已经看到他,只是他还没有看到我,远远的我就躲开了。也许我是真的懦弱,我只是不愿意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如果要疗伤,那么我一个躲在黑洞中好了。 苏悦生说的对,这世上谁都只是孤独一个人。 周末的时候,我担心程子良又到学校来找我,所以我跑回家去吃饭。家政阿姨倒是烧了一大桌子菜,我妈不停的挟给我,我有一搭没一搭吃着,我妈欲语又止的问我,方不方便陪她去个PARTY。她朋友多,人情广,有自己的交际圈,倒是很少拖着我去扮乖女儿。我觉得有点奇怪,又觉得她神色跟平时不一样,所以我就拐着弯子追问。 我妈这才吞吞吐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原来她最近交往了一位中年富商,姓李,名叫李志青。双方都觉得挺合得来,李志青离异多年,也是单身带着个女儿,据说那女儿的年纪比我还大两岁。这次李志青过生日,大摆宴席宴请亲友,当然也邀请了我妈妈,虽然不是正式的被当作女主人介绍给亲友,但也是我妈妈首次在对方的亲友圈公开亮相,所以我妈希望我也能一起去,跟对方见个面。 我跟我妈相依为命多年,她能找到合适的人再婚,我当然也觉得高兴。 我努力的振作起来,还特意陪我妈上街去买了新衣服,自己也挑了一件美美的新衣,怎么也得替我妈撑场面是不是? 生日PARTY是在本城最豪华的俱乐部举行,进门之前我不由深深的吸了口气,进门之后果然我和妈妈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尤其是妈妈,幸好那位李志青非常有风度,立刻走上前来,挽住妈妈的手,打量我一眼,笑着说:“这一定是七巧了,你妈妈提过你很多次。” 妈妈笑吟吟的对我介绍说:“这就是李伯伯。” “李伯伯好!”我乖觉地满脸堆着笑:“李伯伯生日快乐!”然后奉上礼盒:“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祝伯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妈都不知道我准备了礼物,但人家过生日,总不能空手来是不是?何况第一次见面,礼多人不怪。这些小招数其实都是在“钻石豪门”跟着老钟他们学的,平日里我在“钻石豪门”出入的多了,那可是本地一等一的富贵荣华之地,客似云来冠盖满城,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见惯了他们怎么应酬贵宾,所以也学了一点三脚猫的小花招。 李伯伯似乎很开心:“谢谢!谢谢!” 他转身又叫人:“云琪,来见见邹阿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1章 我早就听妈妈说过李伯伯的独生女儿名叫李云琪,所以打迭起精神,等着见过这位大小姐。 李云琪长得挺美,像模特一般出挑的身材,也像T台上的模特一样冷淡没有表情,李伯伯介绍我们互相认识,她打量了我一眼,突然笑了笑:“你就是邹七巧?” 我觉得她隐隐似有敌意,不过大小姐嘛,脾气大一些也再所难免。我不卑不亢的答了句:“你好。” 她下巴微微一点,似乎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李伯伯有点尴尬,对我妈妈说:“真是见笑了,这孩子从小被我宠坏了。” 我妈妈当然只是跟他客气了两句。我觉得挺无聊的,酒会已经开始了,李伯伯带着我妈妈去一一介绍来宾,我这拖油瓶身份尴尬,当然就自己找了个僻静地方,默默喝果汁。 我刚坐了不到五分钟,李家千金就走过来了,我看她表情鄙夷,就知道不妙,心中盘算,如果她只是出言刻薄几句,看在我妈的面子上,我自然会忍了,但如果她举动过份,反正拆台的也是她爸爸的生日宴,难堪的也是她自己。 江湖场面我见多了,哪会怕一个千金大小姐。打架肯定是她不行,我行,打嘴仗肯定也是她不是,我行。 没想到李云琪上上下下将我打量半晌,说了句话:“说吧,你要多少钱,才肯放过程子良?” 我愣了一下,做梦也没想过会从李云琪的嘴里,听到“程子良”三个字。 “坦白告诉你,今天你妈妈能够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我想见一见你。”李云琪的脸色十分冷漠,“我太清楚你们母女俩的底细了,因为子慧姐姐什么都告诉了我。你妈那套狐狸精手段,你可真是学到了家。” 我勃然大怒,她要刻薄我几句,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跟她一般见识。但涉及到我妈,我就不能忍了。 我眼皮子一撩,就冷冷的说:“看你长得挺人模狗样的,就不会说人话?” 李云琪脸上却堆着一脸假笑,她说:“真是……没家教。怪不得在澳大利亚的时候,子良哥哥一直夸我温柔贤惠,是被你衬得啊。子良哥哥都跟你分手了,你还死缠着他作什么?你不就是要钱吗?行啊,要多少钱我给你好了。还有你妈,一大把年纪还想勾引我爸,我告诉你,今天我肯点头让她来,就是想让她公开露丑,你们母女两个恬不知耻,我就彻彻底底让你们知道,厚脸皮有时候也是行不通的。” 我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原来程子良就是跟她去澳大利亚渡假,我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样阴狠无知的女人,程子良难道就为了她背叛我? 我心里隐隐作痛,如果这个女人又漂亮又聪明,或许我就真的绝望了,但不应该是这样子的,程子良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女孩?任何人都不愿意被爱人背叛,尤其背叛的对象,还如此的不堪。 我心里乱得很,嘴上却说得刻薄:“小朋友,你今年几岁了?会从一数到五吗?成天哥哥姐姐,上幼儿园了吗?” 李云琪十分轻蔑的一指着大门,说:“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我若无其事拍了拍自己的裙摆,说:“我又不是你邀请来的客人,要走你走。”李云琪显然被我这种混不吝的态度气坏了,她冷冷的说:“这是我父亲的寿筵,我是他的女儿,我不欢迎你,滚出去!”说着她又一指大门:“滚!” 我们两个争执的声音并不大,本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但她最后这么一指,好多人都被惊动,朝我们看过来,我终于觉得难堪,不管怎么样,被她这样侮辱,我心里是非常难受的。 我看了看满场的人,他们似乎都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争执,不少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人在交头接耳,我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的笑容,那里面复杂得看不清楚,也许是嘲讽,也许是轻蔑,我看到妈妈,她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我,显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场生日宴,来的全是本城生意场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许有很多妈妈的朋友,但我在大庭广众之前,如此的丢脸,以后还让她怎么做人。我全身发冷,即使半辈子努力,即使我妈终于有了钱,可是我们母女两个,仍旧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泥。 那种被肆意践踏的滋味,就像寒冷的针,一直刺到我的骨头里。刺得我全身发抖,我掉头就朝大门走去,正在这时候,大门那端有人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七巧。” 我眼睛里满是眼泪,望出去全是模糊的光与影,那人缓缓朝我走过来,伸手握住我的手,说道:“怎么啦,我来迟一点儿,你就发脾气要走?” 满场的人都看着我,我却像个傻子一样看着苏悦生,透过模糊的泪光,他整个人像带着一种光晕似的,朦胧而不真实。他说:“路上堵车我也没办法啊,你啊你,脾气就这么大,一会儿功夫就闹起来。” 我哽咽着说:“你怎么……才来……” 他陪着笑脸:“是,是,是我的错。”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前来救我。虽然苏悦生不是我的意中人,可是这一次,他真是踏着七彩祥云而来,拯救我于水火。 这时候李伯伯,还有一堆我不认识的人都围上来,苏悦生像个香饽饽似的招人待见,所有人都笑着跟他打招呼,同他寒喧说话,苏悦生拖着我的手,我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有一位姓孙的大佬,这时候最热情,迎上来说长道短。我知道他是本地著名的权贵,在此之前,我也就在电视里见过他。之前李家伯伯带着我妈介绍给他认识,他也不过略一颔首,傲气的不得了。这会儿他却换了个人似的,笑眯眯的跟苏悦生打趣:“这位是谁,怎么不跟我们介绍一下。” 苏悦生微笑着转过脸来,对我说:“叫人,这是孙伯伯。” 姓孙的明显被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乖乖叫了他一声,他红光满面,显得特别高兴。苏悦生向他介绍我:“这是我女朋友,姓邹。”满场的人都跟傻了似的,只顾着打量我,姓孙的也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满面笑容的叫我“小邹”,说起来话来又亲切又热情,还一个劲儿让我跟苏悦生到他们家去玩,说他女儿跟我差不多年纪,一定谈得来。 苏悦生挺高兴似的:“好呀,七巧的个性就是太安静了,内向人总是吃亏嘛!所以我常常鼓励她多交朋友。” 在场的人都陪着笑脸,我听苏悦生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由得偷偷用手指头抠他的手心,他一直拖着我的手,我一抠,他却把我的手举起来,很自然的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回头对我说:“要不明天我们出海去吧。” 我被他这一吻,也不禁两颊发烧,我的脸一定红透了。苏悦生却在那里跟孙先生说话:“明天请带令千金一起来船上玩,人多才热闹。我很想让七巧多认识一些新朋友呢。” 那个孙先生似乎挺热衷跟苏悦生来往,听他这么一说,非常高兴的说:“一定!一定!” 苏悦生带着我又介绍了一圈的人,那些人对我都可热情了,我虽然明知全是看在苏悦生的面子上,但看到不远处李云琪又青又白的脸色,还是觉得挺解气的。 那些人围着苏悦生说话,苏悦生一会儿给我拿杯酒,一会儿给我拿块小点心,似乎宠我宠得不得了,全场人都对我刮目相看,我都快受不了了。 趁着人不备,我偷偷对苏悦生说:“你怎么跟唐僧肉似的,人人看到你都眉开眼笑?” “那当然了,所以八戒你要好好保护为师。” 什么八戒?他竟然又骂我是猪! “别撅嘴了,撅嘴就更像八戒了。” “讨厌!”我又在他手心里使劲抠了一下,这一下子一定拧得他很痛,因为他一使劲,把我的手捏得更紧了。这时候灯突然暗下来,大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我只觉得眼前一黑,突然被拖入一个怀抱,紧接着有温软的东西在我唇上轻轻一触,我吓得呆了,门口的烛光渐起,原来是推车送来生日蛋糕。 所有人都并没有注意到这边,苏悦生的胳膊还紧紧搂着我的腰,在黑暗里,我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苏悦生在我耳边轻声说:“这是报酬。” 烛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我无声的挣脱他的怀抱,所有人唱起生日歌,隔着烛光,李云琪正冷冷的看着我。 我的心一沉,不管怎么样,我不愿意让人以为,我是因为苏悦生,而离开程子良。尤其是李云琪。 吹过蜡烛后,苏悦生就向李伯伯告辞,李伯伯笑着说:“知道你贵人事忙,就不留你了。”似乎苏悦生肯来赴宴,他就已经觉得脸上大大有光。我妈惊疑不定看看苏悦生,又看看他拉着我的手,我勉强对我妈笑笑,心想回家再跟她解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2章 上车之后,苏悦生问我:“上哪儿吃饭去,我还饿着呢。” 他语气轻松,就好像平常一样。我想了想,挑了个安静的地方。那个馆子还是程子良带我去过,是个特别私密的私家小院。 苏悦生挺高兴的,那天晚上他吃了很多,我也默默低头吃饭,苏悦生大约以为我还在为李云琪的事生气,所以也没怎么逗我说话。我们从巷子里走出来,院子里没地方停车,司机把车开到了别处,我们两个在冷风里走着,都已经三月了,却还是春寒料峭。 食物给了我热量和勇气,我咬了咬牙,对苏悦生说:“谢谢你。” “甭客气,”他晚饭时喝过几盅黄酒,在夜色中,他的眼睛明亮地就像天上的星星,语气却还是那样没正经:“再说,我不是索要过报酬了么?” 我就在寒风中站定,对他微微摇了摇头,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我吞吞吐吐的问:“你……是不是……嗯……有一点点,喜欢我?” 本来这句话我是不该问的,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是希望可以把话说清楚。 苏悦生明显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他怔了一下,旋即笑了笑,语气还是那般油滑轻浮:“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怎么,你爱上我了啊?” 我咬了咬牙,说道:“认识你以来,我一直挺高兴的,也很喜欢你这个朋友。但是……我是真的……”我摇了摇头,终于把那句话说出来:“我跟程子良没缘份,但我也不希望,失去你这个朋友。” 苏悦生短暂的沉默了片刻,我其实心里挺乱的,我选择了最笨拙的方式跟他摊牌,苏悦生一直是个聪明人,他一定听得懂。本来我没有多少把握,但今天晚上那一吻,实在令我惊心。我到底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在这种事情上是非常敏感的,一个男人如果做到这种地步,我还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也就是真傻了。 晚风吹来,寒意彻骨,我身上薄薄的大衣透了风,冷得像冰窖一般,我知道快刀斩乱麻,刀越锋利越好。我说:“我希望从此之后我们不再见面了。” 我知道这句话非常非常伤人,但在错误开始之前就让它结束,那是最好的选择,连程子良跟我之间都并非良配,何况苏悦生。 也许一段感情对他而言,不过是姹紫嫣红总是春,但对我而言,这种天与地般的差距,并不是我愿意再去尝试的。何况还有程子良。即使没有程子良,我和他之间,也并无可能。 过了许久许久,我看到苏悦生轻轻点了点头,他说:“你放心吧。” 我也许是伤到了他的自尊心,司机已经驾着车来到了巷子口,朝我们闪了闪大灯。苏悦生说:“司机送你回去——别推辞,这是最后一次。我就不送你了。” 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他一直将我送到车边,体贴地替我拉开车门。 车子里非常暖和,我忍不住从后视镜中注视着他,他站在寒风中的巷口,不远处就是一杆路灯,澄黄色的光照着他的黑色大衣,他的身影显得孤伶伶的,我想今天晚上,对他对我而言,都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夜晚。 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在家里了,她忧心仲仲的看着我,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反正我正想和她谈谈。我向她复述了李云琪说的话,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李伯伯,如果她真要和李伯伯结婚,李云琪那关恐怕不好过。 我妈沉默了片刻,忽然淡淡地笑了笑:“喜欢不喜欢,是你们年轻人才会考虑的事,到我们这把年纪,其实早就学会了得失有命。” 我想今天真不是谈话的好机会,我非常非常的疲惫,而我妈妈,情绪也很低落。她并没有问起苏悦生,我倒是主动的告诉她,我只是因为程子良的缘故认识了苏悦生,而且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喜欢救人于危难,不忍心看我难堪罢了。 也不知道我妈信不信我这套说辞,反正她默默的看着我,过了许久,才默默的叹了口气,说:“你今天也累得够呛,早点洗澡休息吧。” 那一年是倒春寒,到三月里桃花都开了,还下了一场小雪。我从实验室回寝室的路上,遇见程子良,他明显是在那里等我,也不知道等了有多久,头上全是绒绒的雪花。 地温已经很高,地面湿漉漉的,并没有积雪,水洼里倒映着路边的绿篱,篱后一树一树的桃花,漫天飘乱散落的飞雪。 我们沉默的在校园中央的林荫道上走着,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正是下课的时候,纷流如织的人群从我们身边经过,熙熙攘攘非常热闹,我们被人流挟裹着往前走,连我自己都觉得茫然,我抬头看着远处的树木和建筑,说:“我见过李云琪了。” 程子良想要说话,但我阻止了他:“你要想一想,你的姐姐,她非常不喜欢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李云琪很适合你,你们门当户对,她人又很漂亮。” 程子良停下来,转过脸来很认真的看着我:“是挺合适,但我偏偏不喜欢。” 我心中酸涩,问他:“如果我也不喜欢你呢?” “如果你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在意李云琪。”程子良目光灼灼,仿佛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似的,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如果真的要选,我和苏悦生,你一定会选苏悦生对不对?” 我想起苏悦生自己说过的话,他说:“我跟程子良,不论哪个姑娘都会选我的。” 我嗓子眼发涩,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我不知道今时今刻为什么自己还要想起苏悦生,我应该尽快把他忘记。尤其现在程子良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不由自主的说:“苏悦生比你帅。” “嗯。” “苏悦生比你有钱。” “嗯。” “苏悦生没有姐姐。” “嗯。” 我看着程子良,不论我说什么,他都只是淡淡的“嗯”一声,我赌气说:“所以我当然会选他,不会选你。” 程子良静静的看着我,一直看得我觉得心里发酸,像有个凉凉东西在那里钻,钻得我生疼生疼,他说:“你一定会选我,不会选他。” 我不敢说话,怕最最轻微的动作,都会让自己眼眶里的眼泪落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脆弱,好像随时随地都想要哭。 他就站在茫茫飞雪之中,那样笃定的说:“你从来这么傻,所以你一定会选我,不会选他。” 我满眼眶都是眼泪,晃啊晃轻轻一晃就会涌出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这句话,还是因为心底最深处隐隐约约的恐慌。程子良突然伸手抱住了我,隔着那茫茫的飞雪,隔着那料峭的春寒,将我揽入他的怀中。 他说:“你一定会选我。” 他坚定而温存的亲吻着我,周围都是过路的学生,我听到有人在吹口哨,还有人在尖叫,更有人在鼓掌。他的怀抱温暖而真切,爱情啊,就像春天里的雪花,美丽又脆弱,这一瞬间的相拥,似乎就值得那许久的苦与涩。 后来在我支离破碎的记忆里,那似乎也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程子良不知使了什么小手段,反正程子慧应该不知道我们恢复了交往。我妈妈也被我蒙在鼓里,我每天最盼望就是下午没课,这样可以跟程子良溜出去玩。我们游遍了市区里所有情侣约会会去的地方,甚至去了游乐园。 那段时光实在是太逍遥太快乐,快乐得我都觉得不真实。也许我渴望的,也就是那种不真实的幻觉。我应该喜欢程子良,这是踏实而真切的事情,我也应该清楚的知道这一切。我反复对自己强调,因为苏悦生,他太扰乱我,甚至让我觉得心里发慌。 不管怎么样,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喜欢程子良,我应该和他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机缘凑巧,那段时间里,即使程子良带我去一些高端的会所,我们也从来没有碰见过苏悦生,当然不遇见他是好事,不然我会觉得尴尬。 到夏天的时候,我才又一次听到苏悦生的名字,是程子良无意中提起来,说:“过阵子我得去趟北京,苏悦生要订婚。”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哦”了一声。我在想苏悦生那个人真是一等一的花花公子,竟然肯收心订婚,真是难得。 程子良说:“其实我姐夫也很诧异,他还以为苏悦生三十岁前绝不会结婚,没想到这么快。” 我说:“一定是位天仙。”不是天仙哪搞得定苏悦生啊,他眼睛长在头顶上,至于前段时间怎么会看上我,我觉得他是中了邪,或者,就是那会儿他闲极无聊,想逗一逗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技痒。他看我没有拜倒在他的西裤下,所以技痒吧。 幸好我跑得快。 程子良说:“漂亮是挺漂亮,不过苏悦生漂亮女朋友太多了,这一次总算能修成正果。” 我说:“花花公子金盆洗手,算什么修成正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3章 程子良笑嘻嘻的反问:“那么你要是嫁给我,咱们算不算修成正果?” 那时候我怎么回答的,我都忘了。反正那一段时光总是恍恍惚惚,好似做梦一般。 我妈妈出事的时候,我正在上课,手机调到了震动档,搁在书包里没听见。等到了下课才发现我妈打过好几个电话,那时候我还有点不耐烦,因为最近我妈可能猜到一点蛛丝马迹,怕我跟程子良又复合了,所以经常打电话查岗,我总要耍一些心眼才能骗过她,这让我觉得厌烦。 等到上午的课上完了之后,我才把电话拨回去:“干嘛总打电话,我正上课呢!” 我妈的声音非常慌乱,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她的声音在发抖,但努力装成没事的样子:“也……也没什么事,晚上回家说,乖女,今天晚上你回家吃饭吧。” 我直觉出了事,我妈方寸大乱,都没在电话里说要让司机来接我,平时她都不会忘记的,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总是絮絮叨叨不让我自己打车,嫌出租车不安全。 下午就是两节选修课,我让同学帮我请假,自己打了个车就跑回家去。 我妈在客厅走来走去,家政阿姨也觉得不对,一见我就对我使眼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太太哭过呢。” 我心里忐忑,以为是东窗事发,我怕我妈吵嚷起来难堪,于是立刻把家政阿姨打发,然后小心的走到我妈面前:“妈。” 我妈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绝望的眼神,她的眼底全是血丝,似乎几个昼夜没有睡觉,她喃喃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七巧。” 我扶着她的胳膊,有些心酸的想,如果她因为我和程子良复合的事情骂我,那我就忍着吧。 结果我妈只是失神的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七巧。” 我终于觉得不对,如果只是因为程子良的事,我妈会大发雷霆,却不会这样失魂落魄。 我开始着急:“妈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妈失神的看着我,我急得摇她的胳膊:“出什么事了你说啊,说出来我们一块儿想办法,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妈捂着脸,我看着眼泪从她指缝里溢出来,她哭了一会儿,我跑到洗手间去,给她拧了个热毛巾,帮她擦脸,她终于镇定下来,开始对我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我妈跟李伯伯的交往挺顺利的,两个人感情急速升温,甚至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本来我妈还有点担心李云琪反对,谁知李云琪出国去了,一直不在国内,对李伯伯和我妈的事也不闻不问。因为我那番话的缘故,我妈妈还旁敲侧击过几次,但李伯伯婉转的表示,感情问题上,女儿的意见只作参考,不会影响大局。 李伯伯商场驰骋多年,也是个厉害人物,我妈就思度李云琪也许真的影响不到他的决定,于是放心的交往下去。 就在三个月前,两个人谈到了注册结婚,恰好那时候,李伯伯要跟另一家公司新成立一家控股公司,开展一些新业务,李伯伯跟我妈商量,说他自己持股不方便,让我妈妈持股做法人。 “反正结婚了就是一家人,这点小生意,将来给你打发时间。”这是李伯伯——李志青的原话。我妈非常感动,几千万的投资,资金都已经到位,李志青这么放心让她持有,是真的对他们俩的未来很有信心。 我妈有自己的自尊心,而且这么多年商场打混下来,觉得不能白占对方便宜,见新公司新项目头头是道,前景一片大好,于是也自己掏腰包入了一股,因为资金不够,还抵押了美容院给银行。 没想到这是个做成的圈套,那家皮包公司开张了不过几个月,账面资金迅速被掏空,所谓的股东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消失了,就是我妈一个人是本地人,有名有姓,还是登记的法人。 我妈这才发现事情不对劲,打李志青的电话不接,去公司找他,也避而不见。倒是李云琪主动出来见了我妈一面,她笑嘻嘻的对我妈说:“邹女士,你女儿要是知趣一点儿,不要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这次你一定太平无事,不用去坐牢。” 我妈这才知道上了大当,失魂落魄的开车回家,路上还出了一档车祸。车子被保险公司拖到修车场去修,她面色惨白被误以为生病,还是好心的交警送她回来的。 我心里一阵阵发冷,我想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李云琪的做成的圈套,几个月来隐而不发,原来就是为了这样雷霆一击。 李云琪真是心机深沉,专挑了这时候发作。我妈是我唯一的亲人,打击她比打击我,更让我受伤害。而这时候程子良正在国外交流,三个多月后才能回来。就算他不在国外,我如何开口向他求援? 说我妈妈中了美男计?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想不出来任何办法。我对妈妈说:“李家父女太下作了,你别伤心,总会有办法的。” “美容院是妈妈的命……”我妈眼睛里闪着泪光:“还是妈妈太贪心了,觉得那项目挺好,也想参一股,多挣点钱,将来好留给你。” 不是我妈妈贪心,而是别人有意陷害。当感情都被作为工具的时候,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拿来利用的? 我只觉得浑身发冷,活了十八年,这个世界纵然有种种不如意,但今天才觉得它是如此丑陋,丑陋到我无法直视。 我安慰妈妈:“总会想到办法的,贷款不是有期限的吗?我们先想办法筹钱,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一无所有了,从头再来就是了。我小的时候你都不怕,现在我都大长了,我是大人了,我们两个人一起,总比你当年一个人带着我要强得多。” 我妈勉强打起精神来:“好,先筹钱。” 那段时间真是焦头烂额,我妈四处筹钱,不知道为什么,生意场上的人这时候都翻了脸,谁也不理她。还有人劝她认命,说:“李家有权有势,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我只觉得郁郁一股气不能平,李家父女这么不要脸,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热天我妈跑来跑去,心里又着急,终于病了住进医院。我一个人要去医院照顾她,又要应付债主,还要照看美容院生意,急得嘴上起了大燎泡,满嘴口腔溃疡,疼得连稀饭都咽不下去。幸好没过多久学校就放暑假了,我成天就在医院和美容院之间跑来跑去,屋漏又逢连夜雨,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李家暗中鼓动,那几天美容院好多技师一起辞职,联合起来另立门户开新美容院去了。那段时间真是急得我,吃不下睡不着,只会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还不敢让我妈知道,就怕我妈着急。 就在那时候,程子慧找上我,我都累得没力气应付她了,我想如果她找上门来又是泼我一杯咖啡,那就让她泼吧。 结果她没有泼我咖啡,也没有给脸色我看,反倒客客气气跟我说话:“最近受累了。” 我对她也挺客气:“还好。” 出事之后我都没有告诉过程子良,我想如果这时候找程子良借钱,那程子慧一定认为我居心叵测。 再苦再难,我也不会向程家借钱的。 年少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骄傲,尤其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遇见困难反倒不会向他诉苦,何况还有程子慧,横亘在我和他之间。 “我知道你遇上什么事,”程子慧笑得十分优雅:“也知道你最近在急什么。不过……看了这么长时间,我才确认,程子良是真不知道国内发生的事,你竟然没有对他提起过。” 我沉默不语,程子慧的语气里似乎有淡淡的欣慰:“当时是我错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挺有骨气的。” 我仍旧没有说话,程子慧又顿了顿,问我:“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不卑不亢的反问:“奇怪什么?” “李家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么不择手段对付你妈妈,传了出去,简直是笑话。” 我其实也非常困惑,李志青在本地也算个人物,他要跟我妈过不去,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用了这么一招,对他自己的名誉而言,其实也有不小的损害。就算外人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事情传出去,商场上的那些朋友,还怎么看他。 “而且调动几千万的资金,费了这么大的心血,就为了你妈那几个美容院,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沉住气,问:“苏太太,您想说什么?” 程子慧粲然一笑:“邹七巧,我并不喜欢你,可是敌人想做什么,我会很乐意看到他不成功。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能让李家兜这么大个圈子,跟你妈妈为难的,是什么人吗?什么人能指挥得动李志青父女,什么人随口一句话,几千万项目的资金,说有它就会有,说没有,它就会不见了。” 我脑子里乱成一片浆糊,程子慧还在那里轻轻的笑:“这个人,你认识。” 我认识的人里头,谁也没这么大的本事。 不,有一个人,那就是苏悦生。 可是苏悦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疑惑的看着程子慧,她脸上的笑意更盛:“你猜出来是谁了?你认识他时间太短,还不了解他的为人。苏家的大少爷,从小含着金匙,他要什么东西会得不到?从来没有过!有朝一日突然遇上他得不到的东西,你猜猜看,他会怎么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4章 “现在你妈妈遇上这样的困境,你一定得想办法借钱,好向银行还债。可谁会借钱给你?如果你不向子良开口,你有什么朋友,能轻轻松松借个千儿八百万给你应急? “如果你开口问苏悦生借钱,你欠他这么大一个人情,到时候你打算拿什么去还?啧啧,依我看,只有以身相许才能够了。毕竟,人家是在你们母女俩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伸手拉了你一把。” “苏悦生不是这样的人。”我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程子慧淡淡地一笑:“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我告诉你这件事,其实也没安好心。” 她自己说她自己没安好心,我倒有点狐疑了,只管瞧着她,她说道:“苏悦生不是要订婚了么?我非常不想让他订成这个婚,你到北京去,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阻止他订婚,余下的事情我都可以替你解决,包括你妈妈欠银行的那些钱。” 我诧异极了,程子慧冷笑着说:“你不是不相信这是他设的圈套么,那么你也不需要做别的事,你只需要去对他说,让他别订婚了,看看他会不会听你的。如果他真的听了,你也就猜到到底怎么回事了吧。” 虽然我觉得苏悦生可能对我有些好感,但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可以让他悔婚,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说:“太荒谬了,这是不可能的。” 程子慧似乎非常不以为然:“你觉得荒谬,你认为苏悦生不会听你的?那你就不妨试试看,你要知道他为了这件事情动了多少脑筋,费了多少手段。他对你已经势在必得,所以只要你对他说,他一定会悔婚的。因为他早就等着你去对他开口了。” 我依旧不肯相信,这个逻辑太荒谬了,程子慧说的一切都太荒唐了,我不相信。 “他这次订婚的对象,是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小姐,老实说,我不愿意他在婚姻上更添一重助力,所以我才会来告诉你。也许你觉得我说的一切都不可靠,可是利益是可靠的。目前暂时来看,我们有着相同的利益。”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这么年轻,不知道人心险恶,不愿意把他当成坏人,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程子慧站起来,“要不,你好好想想,如果你决定去北京,就给我打电话。我说过,只要你能让他不订婚,不管苏悦生帮不帮你,你妈妈遇上的那些问题,我都可以替你解决。” 程子慧离开很久,我仍旧坐在那里发呆。程子慧说的那些话,我并不相信,可是李志青父女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妈妈,也令我一直存着疑心。若说是为了钱,我妈妈能有多少钱,哪里值得李家出手。 我越想心里越害怕,但这种事情,又不能去问任何人,况且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 我发呆[可能会有歧义,如果表示待了一会儿,一般用待字,所以区分了一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收拾东西去医院。家政阿姨煮了一锅汤,我送去给妈妈喝。 病房里有空调,所以不觉得热。我妈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了,所以我也来得熟了。还没进病房,就听到我妈在里头跟人说话。 “钱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怎么会,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难道我这点信用都没有?” 原来是在跟人讲电话,半句一句,断断续续地听在耳朵里,我妈一边说一边放柔了声音:“没那回事你别听人乱讲!”她又“呵呵”笑了两声,好像在跟谁撒娇似的,我拿着保温桶站在外头,却不由自主觉得难过起来。 以前也见惯了我妈讲电话嗲声嗲气,有时候放下电话她也骂娘。人在江湖,哪有不应酬的,何况她一个单身女人,长得又不错,不知道多少人想占便宜。从前我年纪小,也不觉得,今时今日,却觉得此情此景像一根针一样,插在我心上。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厉声呵斥我:“不过去北京走一趟,什么事就没有了。” “不管程子慧说的是真是假,她都已经答应,只要苏悦生不订婚,所有问题她负责解决。 “试一试又不会死。 “苏悦生不会听你的。 “试一试又不会死。” 我小小声对自己说:“试一试又不会死。” 是的,就是试一试,成不成,总得试一试,比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强得许多。 我在外头大约待了五分钟,才下定决心,堆起一脸笑,推开病房门:“妈,我给你送汤来了。还有件事,学校要派我去北京参加青年志愿者活动……” 我妈听说学校派我去北京,一点也没起疑心,问了是有老师带队的,反倒替我发愁起来:“我住在医院里,谁替你收拾行李。” “我都多大人了,就收拾个箱子还怕我收不好?再说就去几天,活动完了就回来。”我胡乱岔开话,“妈,我给你带只烤鸭回来吧,北京烤鸭可好吃了。” “别乱花钱!”我妈挺高兴似的,“大热天的,带回来也坏掉了。” “有真空包装。” “那不好吃,反正你别乱花钱,妈不爱吃。”我妈拉着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胳膊,“都瘦成这样了,唉,你别着急了,妈总能想到办法,你安安心心去北京。妈朋友多,每个朋友帮忙凑一点儿,总能解决问题。”她顿了顿又说,“穷家富路,你在外头别舍不得花钱,一定要吃好了。” 我胡乱点着头,心里想,不管怎么样,我总得试一试。 从医院出来我就给程子慧打了个电话,我很认真地问她:“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程子慧轻轻笑了一声,“再说,你要是不放心,见了苏悦生,不妨问他借钱嘛,他一定会借给你的。” 我冷冷地想,如果真是苏悦生做出这样的圈套来,我才不会问他借钱。 夏天的北京比南方要凉快很多,我从网上订了酒店,从机场出来就直接打车过去,安顿好行李,我就给苏悦生打电话。 最开始他没接,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后,突然手机响起来,我一看,正是苏悦生拨过来的。 我心里其实七上八下的,镇定了两秒钟,才深吸了口气,按了接听。 “……”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苏悦生也没有说话,一时我们两个都在电话两端沉默,气氛有点尴尬。最后到底还是他先开口:“有什么事吗?”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来任何情绪,我心里直打鼓,下意识地问:“最近还好吗?” “还行。” “能请你吃饭吗?”我很小心地问。 “不太方便,”他说,“我最近几个月都不会回去。” “哦……”我呼出一口气,“我在北京。” 电话那端有短暂的沉默,我听到背景声音隐约似乎是风声,他一定站在很空旷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我又“喂”了一声,他似乎才回过神来:“你住哪儿?” 我把酒店的名字和房间号告诉他,挂断电话之后我非常紧张,也说不出来为什么紧张。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是苏悦生做的,更不觉得他真会听我的话不订婚,但是,都已经来了,总得见面。 我跑到洗手间去化妆,因为我妈是开美容院的,所以我初中那会儿,就有很多化妆品可以玩,到了高中我已经会熟练地涂脂抹粉,学校越是禁止,越是偷偷摸摸在寝室里替室友们描眉画目,宁可涂了再洗,也乐此不疲。等真正进了大学,我反倒不怎么有兴趣了。大约是因为我不长青春痘,皮肤还好,这年纪涂个口红,就特别显眼是打扮过了。 我就对着镜子涂口红,一边涂,一边就觉得自己手在抖。涂完了又觉得太刻意,匆匆忙忙又洗掉,还是跟平常一样吧。 我安慰着自己,又跑去换了一条裙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紧张,只好努力给自己找些事做,转移注意力。 等我换了好几条裙子之后,苏悦生终于来按门铃了,我从猫眼里看到是他,于是沉默地打开门。 他并没有进来,只是在门口站了片刻,问我:“去哪儿吃饭?” “随便吧,”我想起来他有次说过最讨厌女孩子一提吃饭就说“随便”,于是赶紧补上一句,“北京我不熟。” 走出酒店正是黄昏时分,偌大而陌生的城市,高耸林立的楼群,夕阳就夹在楼缝里,像一枚巨大的咸蛋黄,徐徐下落。 苏悦生自己开一部敞篷跑车,我不认得牌子,就觉得线条简利,漆光锃亮,一看就很贵的样子。 路过长安街的时候,正好是降旗仪式,广场上很多人围观,行进的车速又不快,所以我一直偏着脑袋看。天安门都驶过了,我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言情小说,于是问苏悦生:“你敢不敢在长安街上掉头?” “长安街上不让掉头。” “他们说在北京混得好不好,就看敢不敢在长安街上掉头。” “瞎说。” 虽然他还是绷着脸,但有一丝笑意从唇边,似乎不知不觉地露出来。 那些像胶水一般渗在空气里的尴尬终于不见了,他很轻松地问我:“来北京干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5章 “学校有事。” “要不要带你逛逛故宫什么的?” “我喜欢长城。” “那也行。” 我们两个像朋友一样说着话,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但起码比我想象的要好。 苏悦生带我去一个四合院改成的餐厅,就在后海边上,我们顺着木梯,走到房顶改成的平台上,餐桌就摆在中央,平台四面围着上了年代的乌木栏杆,雕工精致,明显是从旧房子里拆出来重新安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搜罗到的。坐在这里,能够看见后海里划着船。不远处都是酒吧,隐隐有音乐声传来,隔着温柔的晚风、依依的垂柳,那一点遥迢的旋律,也变得隐约动人。 苏悦生还是喝陈绍,我喝果汁,菜是所谓的官府菜,我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就觉得跟西餐似的,每道菜都是每人一份,吃一会儿撤走,再来一道新菜。 我胡乱填饱了肚子,甜品是抹茶蛋糕,我挺喜欢上头那坨冰激凌,苏悦生就把他那份也推到我面前,我吃了两份冰激凌,是真的彻底吃撑到了。 夏天的后海很热闹,苏悦生说带我去看荷花市场。 我们沿着后海的那一行垂柳走过去,一路很多双双对对的情侣,都是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我有点讪讪的,心想这里原来是约会胜地。我正出神的时候,有一长串黄包车突然从胡同里冲出来,当先的车子“哐啷哐啷”摇着铃,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苏悦生拽着我的胳膊使劲一拖,硬生生将我扯到了最靠边。 长长的车队呼啸着擦着我身边驶过,那些车夫将车蹬得飞快,像一阵风似的。 我的心怦怦跳,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吓了一跳,还是因为苏悦生揽着我的腰。 靠得太近,他呼吸的声音近在咫尺,轻轻拂着我头顶的发丝,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眼睛像漆黑的夜色一般,专注却又迷惘。我本能将头仰了仰,没想到这一仰却给了他错误的暗示,他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很干脆,一低头就吻在我的唇上。 我脑中轰然一响,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终于断掉,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余了温软的热,还有光,也许是路灯的光,迷蒙的,朦胧的,还有他的手,他将我抱得真紧,我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只好使劲推他,拧他的衣服,但他的气息渐渐吞没了我,我觉得惶恐无依,就像后海里的小船,飘荡着,永远靠不了岸似的。 幸好没过一会儿,他就停下来,他隔着很近的距离看着我,就那么几厘米,也许不到三厘米,他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那里面看出什么,他问我:“你来北京做什么?” 我口干舌燥,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最好的时机,他还是喜欢我的,就这么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他是真的喜欢我,不论这喜欢是因为什么,但我明白了他对我有着我此前并不知道的情感,我几乎觉得恐惧。程子慧说的话,我本来不相信,但是这一刻,他眼中似乎燃烧着幽暗的火苗,当他用这种能够焚毁一切的目光看着我时,我突然相信了,他一定会那样做的,如果他愿意,他会不择手段,将我逼迫到他眼前。 我没有犹豫,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可以不订婚吗?” 他的表情似乎吃了一惊,但也没有问为什么,他仍旧用那种热烈的目光看着我,我都觉得自己是一块炭,再被他看一会儿,也许就真的会燃起来了。 过了好久好久,他轻轻地说:“吻我。” 我怔了一会儿,迟疑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听错,我很顺从地踮起脚尖,亲吻他。其实就是在他嘴唇上触了一触,但他似乎挺满意的,他搂着我的肩,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眉眼,他说:“你要我不订婚,那我就不订婚了。” 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一时之间有点错愕,他又低头吻在我的唇上,含糊地,叹息似的说:“傻瓜。” 我是真的有点傻了,这一个吻深入而缠绵,急切又霸道,他仿佛是想索取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或者,想把我灵魂的某一部分拘出来似的,我被他吻得头晕眼花,鼻端都是他的味道席卷而来,笼罩一切。直到我透不出气来的时候,他才放开我。 我深深地觉得害怕。 幸好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苏悦生也没有什么逾规举止。我们仍旧像从前一样相处,他开车带着我去爬长城,游景点,倒是一个挺合格的导游。 偶尔的,他会牵我的手,送我回酒店,在我下车之前,也会温存地吻一吻我的额头,像那般噬人心魄似的吻,却再也没有过了。我惴惴不安地想,这种相处模式也没什么不好吧。 我妈还住在医院里,我其实心里很着急,在北京待了四天之后,我借口说学校的活动结束,要返回了。 苏悦生倒也没挽留,他只是说:“你走之前,有一位朋友想见见你。” 我有些意外,问:“是谁?” “她姓陆,本来我们应该在下周订婚,但是……”他说,“我提出来解除婚约,她同意了,但要求见见你。” 我有些担忧地看了苏悦生一眼,这事是我做得不地道,我甚至没有说出任何理由,就是那样直白的一句话,就打断了苏悦生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约。 而他并没有任何为难之色,就答应了我。 或许程子慧说的是真的,他计划良久,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苏悦生大约是看我的神色,所以完全误解了,他说:“我陪你一起去见她,我和陆敏从小就认识了,她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就是觉得好奇,想要见一见你。” 不管他怎么说,我心里还是有点不安的,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我虽然不是那么老派的人,但毫无理由就这样拆散苏悦生和另一个女人,多少有点心虚。 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陆敏,长得漂亮不说,为人又爽朗又大方,一见了面就笑嘻嘻叫我“小妹妹”,然后拍着苏悦生的肩,眉飞色舞:“老牛终于吃到嫩草啊!” 苏悦生把她的手推开:“不要动手动脚的。” “哎,当着小妹妹的面就是不一样啊!”陆敏一转过来,又笑眯眯拉住我的手,“我们见过一次,小妹妹,那天你的车坏在路口,他啊,一开车门就跑下去了,把我吓了一大跳。” 噢,原来那天驾着跑车的女郎就是她,可是那天她神色十分冷淡,完全不似今天这样热情。陆敏拉着我的手,一会儿问我爱吃什么,一会儿又替我倒茶,似乎喜不自胜。 “苏悦生这个魔头,总算有人肯收伏他了。你不晓得,你要再不来,我可就得跟他订婚了。”陆敏语气轻快,“二十多年的交情,一旦要做夫妻,简直无趣得令人发指啊!我跟他,幼儿园就睡隔壁床,那时候他就拉我辫子,以后要是让我真跟他睡到一张床上,那我还不得做噩梦啊!” 我都没想到原来陆敏也不愿意订婚,她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我才知道这个婚约完全是双方家长的意思。 “当时我失恋,万念俱灰。正好苏悦生也没精打采地回北京,家里老人逼着我们在一块儿,我们俩一商量,得,订婚就订婚吧,跟他凑合,总比跟别人凑合要强。”陆敏笑嘻嘻地上下打量我,“没想到你会到北京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因为陆敏太喜欢说话了,虽然就我们三个人吃饭,苏悦生却订了一个大包间,菜都还没上完,陆敏已经噼里啪啦把苏悦生小时候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什么逃课啦,上课被罚抄书啦,跟别人打架啦,我都没想到苏悦生小时候原来也是个调皮孩子。 最后她说:“你以后可有得话柄说他了,不然吵起架来,你哪是他的对手。” 我还没有说话,苏悦生已经脸一沉:“说什么呢。” “啧啧!也不怕吓着小妹妹!”陆敏朝他扮个鬼脸,又扭过头来小声对我说,“你不要怕他,他就是纸老虎。” 吃完饭苏悦生自己开车送我去机场,在车上他挺沉默的,送我到航站楼里面的时候,他才说:“等我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回去。”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俯身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说:“别听陆敏胡说八道,我以后不会跟你吵架的。” 我终于笑了笑,可是笑中满是苦涩,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我一脚踏入的并不是个泥潭,而是个深不见底的沼泽。是的苏悦生很轻易地毁掉了婚约,因为他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婚约。但我却让他误会了,如果知道真相,他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吧。 如果程子慧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有那么深沉的心机,他会怎么做呢? 我在返程的飞机上,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程子慧她会骗我吗?她说为了利益,她并不想见到婚姻给苏悦生添上一重助力,所以她才让我去北京。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她这么做? 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6章 我下了飞机就去了医院,我妈精神很好,兴奋地告诉我说,有一家公司愿意跟她合作,分担债务,而那家让她踏入圈套的空壳公司,也依法进入破产流程,财务负责人出面自首,没有人来追究她的责任。 “死里逃生,必有后福。”我妈容光焕发,“你瞧着吧,将来十年,妈一定还有得挣大钱。” 我想一定是程子慧兑现了她的诺言,才会解决得这么顺利。我胡乱顺着我妈的话头应和了她几句,然后借口回家洗澡,离开了医院。 我独自坐在街心公园里,想要把思绪理一理。正是黄昏最热的时候,热烘烘的空气挟裹着汽车尾气难闻的焦煳味。现在我应该怎么办呢? 在后海边,苏悦生那深深一吻,让我明白了他的心。我虽然跟他接触不多,但知道他是个特别难惹的人物,毕竟程子慧在他手下都只有吃亏的份儿。如果他知道我骗他,他会怎么做? 还有程子良,我独自跑到北京去,他知道了一定会生气吧。 我想程子慧也许就是希望达到这个目的,毕竟她从来就希望拆散我和程子良。 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从脑海里赶出去。 明天,明天再想吧。 所有我烦恼的一切问题,所有我头痛的一切问题,明天我再想吧。 我回到家中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在梦里有各种各样迷离的片断,似乎我被困在一片密林里,怎么也走不出去。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吸引,它嗡嗡地响着,像蜜蜂又像是某种振动。 振动? 我突然醒过来,是手机在振动,是程子良打来的电话。 我爬起来接听,在北京的几天,他偶尔也会打电话来,那时候我总是找个理由从苏悦生身边走开去接电话。我做得很小心,苏悦生似乎并没有起疑。 是的我心虚。 幸好这种煎熬非常短暂,而且已经暂时告一段落。我心里渐渐清凉,幸好还有程子良,幸好还有他,他简直是这污浊尘世的唯一光亮,我愿意等待,愿意付出,就是因为程子良还在那里,我们相爱,这比什么都要重要。在很多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重复这句话,重复到自己都快麻木。 可是此时此刻,我拿起电话,并不像从前那般欢欣喜悦,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让我本能地保持缄默。 程子良在电话那端亦有短暂的沉默,过了片刻,他才问我:“你回来了?” “什么?” 我一直瞒着他北京的事,他应该一直以为我在本地。在这时候,我突然心里发冷,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爆发。 “你从北京回来了?” 我头皮猛然一紧,他知道了? “你去北京干什么?” 在电光石火的刹那,我突然就懂了,程子慧,程子慧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她知道我一定会承受不了压力去北京,所以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不论我在北京怎么做,她都会告诉程子良,我去北京见苏悦生了。 而我无从分辩,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来,程子慧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语气来告诉程子良。 在这一刻,我突然心灰意冷。当程子良到学校来找我的时候,我仍旧相信我们有继续的可能,如果有高山横亘在我们面前,那么就把山劈开吧;如果有大海阻挡在我们面前,那么就把海水汲干吧。 年轻时总会有这样的勇气,敢于和全世界为敌。 但这一刹那,我是真的心灰意冷了,没有高山,没有大海,我们中间不过有个程子慧,但一个程子慧,已经比得上千山万水。 我累了。 我说:“不错,我去北京见苏悦生了。他样样都比你好,所以,最后我选了他。” 程子良在电话那端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说:“如果你说不是,我会相信的。” 这次他或许真的会相信,可是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我知道,永远会有下一次。程子慧铁了心跟我过不去,她会一次次操纵这样的事情。 一个再牢固的水罐,如果每天敲三遍,终于有一天,它会破成碎片的。 我是真的累了。在这种残酷又乏味的游戏中,我终于理清了我的心。纵然没有苏悦生,纵然没有任何人,我和程子良也是终究会分手的吧。从前我的信心真是天真得可耻,爱情这种东西,没什么考验可言,因为它很容易就破碎了。我还年轻,我无法想象自己将来漫长的时光都要跟程子慧的谎言纠缠。 程子良是很好很好,但我已经累到不再爱他。甚至,我都有些怀疑,我之前到底是爱上他,还是爱上那个白马王子的假象。 也或许,当时陈明丽的死,让我们在彼此最虚弱的时候相见,就误以为那是真的爱情。 我甚至可以冷静而理智地回想过去的种种,我和程子良在一起的时候,开心的时候总是特别少,不开心的时候总是特别多。如果他真的爱我,如果我真的爱他,我们不应该是那样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 起码,他不会让程子慧一次又一次伤害我。 他怎么会连我陷入困境都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有苏悦生对我细心体贴。想到苏悦生我总是下意识回避,“苏悦生”三个字是我最不应该想到的。但我现在需要一把刀来斩断乱麻,苏悦生就是那把刀。 我对着电话那端的程子良干脆利落地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们完了。” 我把电话挂上,缩回床上睡觉。虽然明明是夏天里,但我只觉得浑身发冷,这种冷像是透到了骨髓里头。我把身子蜷起来,像婴儿蜷伏在子宫里,我把被子一直拉起来盖过头,以为自己会哭,但终究没有,我只是迷迷糊糊,再次睡过去了。 半夜我醒来,口干舌燥,浑身无力,我想我是病了,我挣扎着把电话拿起来,通讯录里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翻过去。我妈住在医院里,朋友们这时候一定都睡了,我看到苏悦生的名字,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我唯一能够指望的人,甚至只有苏悦生。 我把电话拨过去,迷迷糊糊地说:“我好像病了。” “你在哪儿?” “家里……” 他也许是考虑了片刻,过了几秒钟才问我:“我叫人去找你,你能开门吗?” “好。” 我挣扎着爬起来到楼下去,坐在沙发里,全身发软,觉得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热得发烫,我不知道在沙发里坐了有多久,才终于听到门铃声,我晃晃悠悠走过去开门。 门廊下的灯没有开,黑乎乎的,有个人站在黑影里,夜风吹得我浑身发抖,那个人对我说:“我是苏先生的司机,我姓许……” 我一听到个“苏”字,就觉得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没跌倒,幸好小许扶住我。 那天晚上我被小许送进了医院,我发烧,高烧差不多快40度了。第二天一早苏悦生就从北京回来了,他到病房的时候,我挂着点滴,还烧得迷迷糊糊,看到他,我心里很诧异,只是头颈发软,抬不起来,所以就在枕头上看着他,含含糊糊地对他说:“不要告诉我妈。” 苏悦生答应了我,稍顿了顿,又问:“你妈妈在哪儿?” “我妈在医院里。”我脑子里都快煮沸了,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一锅粥,又稠又软,半点力气都没有,而且无法思考,我把头往枕头下缩,想找个凉快点的地方,“你知道我妈在医院里吗?” “不知道。” “骗子。”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医生来了,苏悦生转身跟医生说话,我耳朵里嗡嗡响,昏昏沉沉就睡着了。 到黄昏时我才醒,这一次好多了,身体像被揭去了一层壳,轻快了不少。苏悦生还在,他正站在窗前打电话,逆光,他的眉眼还是那样清淡,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我看了他一会儿,他讲完电话,转身看到我醒了,于是走过来。 “你出水痘,不能吹风。”他把被子给我拉起来,“医生说发烧是正常的病程,大约一周就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又紧张起来:“会不会毁容?” “毁什么容,又不是天花。” 水痘和天花有区别吗?我脑子里还有点糊涂,苏悦生说:“别瞎想了,觉得痒也别乱抓,医生说一定要忍住。” 他不说我还不觉得,他一说我就觉得脸上发痒,忍不住想用手去抓,我一抬手他就抓住了我的手:“别抓!抓了会留疤的。” 我这才看到自己手背上有几个圆圆的水泡,看上去亮晶晶的,再一看,露在病号服外的胳膊上也有。我本来胆子不小,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又骇人又委屈,“哇”一声就哭了。 “别哭了。”苏悦生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所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似的,拿过纸巾盒,递给我,“别哭了。” 他说来说去就会说这三个字,我抽抽噎噎地说:“是不是真的会毁容……” “想什么呢?”他又气又好笑,“要不我把医生叫来,你问他。” “我不要医生。” “那你要什么?” “你唱个歌给我听。” 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的耳朵边都红了,他说:“回家再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7章 我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因为想起来上次他唱歌哄我,是多么尴尬的情形。可是见了苏悦生,我下意识向他撒娇,也许是因为知道他拿我没办法,是可以让我为所欲为的人。人在病中是脆弱的,当脆弱的时候,见到会纵容自己的人,就会忘乎所以。 我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朝他笑了笑。也许是因为我笑了,他也笑了笑,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差不多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一口气说了七八样吃食,但苏悦生一个个反驳掉:“出水痘不能吃。”“这个也不能吃。”“这个还是不能吃……” “那能吃什么啊……”我简直要哀号了。 “我让家政阿姨包了饺子,过会儿送来。” 真是北方人,说来说去,就觉得饺子是好东西。 阿姨包的饺子真香啊,我吃的是西红柿瘦肉馅,苏悦生吃的却是荠菜馄饨,我馋得不得了,他也不肯把馄饨分一只给我吃。 “你不能吃虾。” 其实就是放了两只虾在馄饨汤里吊出鲜味,馅里又没有虾,可馋死我了。我泫然欲泣地看着他,最后他用筷子和勺子把浸透汤汁的馄饨皮扒了,把馅喂给我:“快吃,医生看到我们一定都挨骂。” 我一口就吞掉了,真好吃啊。 那天晚上我吃了六只扒了皮的馄饨馅,还有好几只饺子,吃饱了躺在病床上,我觉得好过很多。 今天我没能去医院,我妈一定会觉得奇怪的,可是明天再想吧,所有的事情,明天再说。 我安慰着自己,打了个饱嗝,睡着了。 第二天我给我妈发短信,老实告诉她我出水痘,我想如果瞒着她,容易露馅不说,还不定会让她往不好的地方想。 我妈果然放心了,出水痘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要避风、防止感染而已。她还要打发家政阿姨来医院,我连忙说有朋友帮忙照顾。 我才不想让家政阿姨看到苏悦生,她一定会对我妈多嘴多舌的。 别看苏悦生一个贵公子,还挺会照顾人的。虽然医院里有护士,我又能走能动,没什么真正需要他照顾的地方。但他天天来医院陪我一会儿,看我缺什么或者想要什么,让小许替我跑腿买各种零碎东西,他还特意把笔记本带来给我玩游戏,我在医院的时间就好打发很多。 在玩游戏这件事上,我是真正对苏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笔记本配置高,这倒罢了,关键是他手快,再忙再乱的时候,他也能操作得很好,我就看他一手键盘一手触摸板,连鼠标都不用,却打得极好,一连串复杂的动作做下来,半点错误也不会犯,令我望尘莫及。 我缠着他让他教我打BOSS,我的号让他代我玩了几天,升级飞快,但总得自己玩才有趣不是么? 我们两个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打BOSS,最紧要关头,有人推门进来了,我还以为是护士来量体温,所以头也没抬:“哎等我半分钟,半分钟就好!” 话音未落包围圈里的怪兽已经流尽了绿血,轰然倒下去,我松了口气,笑嘻嘻对苏悦生说:“下一关等我来!”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程子良,我整个人不由得傻掉,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和苏悦生,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苏悦生也站了起来,程子良却并没有理他,他一直直愣愣地看着我,过了足足半分钟,他说:“我选择相信你,你却这样对我?” 我说不出任何话来,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程子良突然一伸手就给了我一耳光,我没想到他愤怒之下会动手,苏悦生抢上一步,一手将我拖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抓住了程子良的胳膊:“我们出去说。” 我的脸火辣辣的,程子良的声音里透着怒意:“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一挥手就给了苏悦生一拳,苏悦生头一偏就让过去,他放开我的手,将程子良拉开:“我们出去说!” 程子良两只胳膊都被他抓住了,他怒极了,一脚踹出,我扑过去挡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这一脚就正好踹在我的肚子上。程子良的劲儿真大,这一下子疼得我冷汗都出来了,苏悦生把我抱住,他的声调都变了:“七巧!” 我全身无力,嗓子眼发甜,程子良身子微微一动,似乎想过来看我,但他最后忍住了。我捂着肚子,忍着眼泪,对他说:“电话里我都说清楚了,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程子良似乎非常伤心,他不知所措地望了我一眼,我疼得满头大汗,苏悦生将我抱起来,让我躺在病床上,我听见他直着喉咙叫医生,连按铃都忘记了。护士和医生都跑过来,匆匆忙忙问清楚原因,七手八脚地要扶我去做B超,看有没有伤到内脏,一阵混乱之后我被抬上推车,苏悦生似乎挺紧张的,外科医生也被找来了,好几个人围着超声波屏幕细看。 最后确认内脏都没事,护士拿了冰袋来给我敷,苏悦生和程子良都不见了,我躺了一会儿,苏悦生才回来,他也拿来一个冰袋,给我敷脸。 我拿那些冰块按着脸颊,心里又凉又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说:“程子良走了,我和他谈过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稍微顿了顿,他又说:“以后不会这样了,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我微微闭着眼睛,听到他说这句话,也懒得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他和程子良说了什么,但我和程子良是真的完了。我都觉得奇怪,自己怎么可以这么镇定地面对这一切,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波折。我和程子良的感情就像炙热的铁板,当一瓢冷水泼上去的时候,铁板仍旧烧得通红,冷水反倒化成一片白雾。但无数瓢冷水泼上去的时候,铁板终于也渐渐冷了。 也许真的,就是这样吧。 我水痘痊愈出院,我妈妈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何况又遇上这么多事,所以一出院,就忙着她的生意去了。这倒正好合了我的心意,因为我不愿意她知道我和苏悦生的交往。 但我想总会有一点儿风声传到她耳朵里去吧,因为我狠狠地欺负了一次李云琪。 说我肚量狭窄也好,说我不饶人也好,反正出院之后,我说想要办个party。 苏悦生在这方面完全无所谓,只问我想在哪里办。 “游艇嘛,你不是说,想出海去。” 其实我挺担心李云琪不来,但苏悦生请客,谁会不来啊? 何况李云琪完全没料到我会在苏悦生的游艇上。 当她一踏上甲板,看到船头站着笑嘻嘻的我时,嘴巴张得简直能吞下整个鸡蛋。 我客客气气地招待她和其他客人,不知道苏悦生是不是有意隐瞒,反正北京那边的消息根本没传过来,接到请帖的客人都以为苏悦生要和陆敏在游艇上订婚,所以每个登上游艇的客人见了我,都像见到外星人似的。 还好他们都见惯了大场面,瞬间失态马上就掩饰过去。 船上搭好了香槟塔,我和苏悦生一起开香槟,客人们纷纷吹口哨拍巴掌,苏悦生俯身深深地吻我。客人们起哄得更厉害,音乐声响起来,我和苏悦生跳第一支舞,其他人纷纷加入进来。 大家都似乎玩得挺开心。 我看准了李云琪独自待在船尾的时机,于是走过去同她笑嘻嘻打招呼:“李小姐。” 李云琪脸色当然不怎么好看,她并不是真正能沉得住气的人,从她以前对我妈做的那些事我就看出来了。她冷冷地问:“怎么?打算把我推到水里去?” 我耸了耸肩:“又淹不死你,有什么趣。” 李云琪说:“你不要太得意,你仗着什么势……” 我笑盈盈地反问:“那你又仗着什么势?” 我很舒适地靠在游艇栏杆上,风吹得我的裙摆呼呼作响,大海反射着太阳,无数金色的碎片在浪尖闪烁。游艇上方的白色篷帆遮去大半日头,让人觉得荫翳清凉。我说:“人生就是一条食物链,小鱼吃海藻,大鱼吃小鱼,鲨鱼吃大鱼……越是有钱有势的人,越是处于这条食物链的顶端。从前我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是你让我学会了现实。尤其当你把我的自尊踩在脚底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有势可仗是一种能力。不错,以前我处于食物链的底端,不,说是底端不对,其实我这种人,比真正没有钱的人更可悲。因为真正没钱的人,进入不了你的视野,跟你的生活没交集,说不定你见到了,还会怜悯一下穷人的落魄,就像大鱼怜悯渺小的海藻……而像我这种暴发户的女儿,有一点钱,却又远远比不上你们身家亿万,所以被你深深地鄙视。我就是海里的小鱼,你这种大鱼,生来就是可以吞噬我们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8章 “你生在食物链的顶端,作为你爸爸的独生女,你像公主一样高高在上,所以践踏我的时候从不心软,也不用心软,因为我没有办法反抗你,只能被你撕扯吃掉。可是你没有想过吧,有时候食物链也不是那么稳定,命运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它不会一成不变。被你吃的小鱼,某天突然就成了鲨鱼的附庸,当你被鲨鱼撕扯吞噬的时候,小鱼会游离在鲨鱼的齿缝里,品尝你血肉的滋味。啧,请你放心,我也会好好享受践踏你的滋味。你专程请我和妈妈去令尊的生日宴,我当然也会礼尚往来,在一个特别隆重的场合,在这样一个你所有朋友都关注的场合,好好羞辱你,欺负你,才不枉我用力爬到这食物链的顶端。” 李云琪终于被激怒,她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贱人!”我眨着眼睛装出无辜小白兔的样子,提高了声音喊:“你为什么骂我?” 她恶狠狠朝我扑过来,我操起旁边桌子上搁着的冰激凌碗就扣到她脸上,巧克力冰激凌从她鼻尖一直淌到胸口,她这件华伦天奴当季新款啊,彻底完蛋了。从她上船的那一刻我就想这么做了,看着她滑稽的样子,我开心地哈哈大笑。李云琪被一激,扑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想要将我推下海去,我放声尖叫,死死抱着栏杆,好像随时都会坠入海中,整条船上的人都被惊动,客人们全涌过来,好多人想要拉开李云琪,她像个疯子似的咆哮:“贱人!这个贱人!我要撕烂她的嘴!” 苏悦生将我从栏杆上抱下来,我把脸埋在他怀里,装得像鹌鹑似的瑟瑟发抖。当然不用他发话,有人劝有人拉,他们把李云琪弄到船舱最底下去,船长会叫快艇来将她送上岸。 我在苏悦生耳边说:“我讨厌李家父女。” 苏悦生说:“以后你不会再看到他们。” 苏悦生说话算话,那之后我再没见过李家父女。那段时间我非常嚣张,天天拉着苏悦生出入各种场合,几乎本地所有的高端宴会,我都会插上一脚。有我在的地方,当然就没有李家父女,李家父女从此在交际场上绝迹。所有人都知道李家得罪了苏悦生,都不用他发话,自然有人找李家生意上的麻烦,我听说李志青被弄得狼狈不堪,焦头烂额。 我妈被骗的那一箭之仇,我终于替她报了,但我也并不觉得很高兴。 就像我在游艇上对李云琪说的,这是一条食物链,我爬到更高的地方。从前践踏我的人,被我踩到脚底下,但我并不觉得高兴。我实在无法理解,李云琪是怎么觉得这有乐趣,欺负人有什么乐趣可言? 尤其欺负一个没法反抗你的人。 我只觉得无聊。 十九岁生日那天,苏悦生送我一只翡翠手镯,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因为在我觉得,这种东西都是老太太才戴的。不过我还是装作很欢喜的样子,将它拢在自己胳膊上。 十九岁生日对我而言,既快乐又惆怅。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跟程子良从相识到分手,都是我不曾想象过的,我也没有想过,十九岁生日会和苏悦生一起度过。 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吹熄蜡烛之后,苏悦生问我:“许了什么愿?”可是马上他又阻止我,“别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笑嘻嘻岔开话:“你生日是哪一天?我要想想到时候送你什么才好。”我虽然不知道翡翠镯子多少钱,但看它晶莹剔透,绿得好似一汪春水,想必价值不菲。在物质上我并不想占苏悦生便宜,也许是微妙的自尊心在作祟。 苏悦生并没有告诉我,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我顺从地亲吻他,他却俯下脸,轻轻地吻住我,过了一会儿,他才在我耳边说:“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再告诉你。” 那天的晚餐陆陆续续吃了四个多小时,走出来的时候夜凉如水,倒是一轮好月,朦胧的月色映着街景,花草树木都似乎浸在牛奶里,笼着淡淡的轻晕,月色实在太好,于是我们一路走一路说话,司机开着车远远地跟在后头。 我告诉苏悦生:“我小时候可羡慕别的小朋友了,他们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妈妈总带他们去公园划船。我妈那时候忙着站柜台,连星期天都不休息,有一年过生日,正好遇见她休息,可把我高兴坏了,我妈说带我去划船,到了公园一问,鸭子船要一小时三块,普通的划桨船也要一小时两块。那时候我妈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钱。我知道不能叫她为难,就自己说累了不想划船了,就在岸上看看。那天我和我妈就坐在公园湖边的椅子上,一直坐了大半晌。看人家划船,其实也挺有趣的。但我妈总觉得委屈了我,从公园出来,她带我到蛋糕店去买了一块蛋糕。那是我第一次吃奶油蛋糕,真甜。后来我妈有钱了,每年过生日给我订最贵的蛋糕,吃着吃着也就那样。说起来好笑,我都长这么大了,一直都没有去公园划过船……” 苏悦生牵着我的手,倒像牵着一个小朋友,他一直沉默地听着我说话,这时候突然问:“要不我们去公园划船吧?” 我白了他一眼:“公园早就关门了。” “咱们爬墙进去。” 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结果他一招手,司机就把车开过来了,他把我拉上车,然后对司机小许说:“去公园。” 小许真是沉得住气,一句话都没问,把车子掉头就朝公园驶去。我却沉不住气:“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我就是随口说说……要不我们明天去划也行!” “我想划船,就今天晚上。” 好吧,苏悦生从来是心血来潮,想干吗干吗。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到了公园一看,果然已经关门了。小许把车沿着围墙开了半圈,最后挑了个地方停下来,苏悦生兴致勃勃,拉我下车。左右打量了一下,然后又观察了片刻,对我说:“我把你抱到车顶,你踩着车顶上去。” 我哭笑不得,因为是过生日,又是苏悦生请吃饭,他请客的场合都隆重,所以我郑重其事特意打扮过,穿着一身落地晚礼服裙子,连走路都只能跟美人鱼似的迈小碎步,别说爬墙了,连抬腿都费事。苏悦生把我的手包往车顶一搁,然后蹲下来抱住我的小腿,紧接着他抱着我站起来,我整个人腾空而起,差点失声尖叫,就觉得眼前一花,已经被他抱起搁在了车顶上。他随手脱掉我碍事的高跟鞋,然后自己也爬上车顶。 小许替我们望风,左顾右盼神色紧张,我也紧张。我哆哆嗦嗦爬起来,赤着脚站在冰冷的车顶,不由得发抖,全景天窗啊,天知道牢不牢靠,我要是一脚踩空了怎么办?要是突然有人看到把我们当贼怎么办?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苏悦生已经探着身子,拽住伸出墙外的树枝,翻上了墙头,然后回身将我也拉上了墙头。风吹着树叶唰啦啦轻响,我战战兢兢扶着树干,听苏悦生小声叫小许快快把车开走,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 往下爬就容易得多,公园墙内都是参天大树,枝丫斜逸,每一步都有落脚之处。苏悦生先爬下去,然后伸开双臂来接我,我这时候也胆大起来,爬到距离地面一米多高的时候,就朝着他怀中一跳。 结果这一跳可跳坏了,苏悦生倒是牢牢接住了我,裙子却“嗤”一声被挂住,撕裂了个大口子。 我索性把裙子下半部分搂起来系在腰里,这下舒服了,长裙变成了伞裙,走路也方便了。 公园里路灯都熄了,到处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我们从树林里钻出来,借着月色才看到石子路。隔着花木扶疏,隐约可见巨大的人工湖波光粼粼。我们顺着石子路溜到湖边,四面静悄悄的,湖水映着细碎的月光,好似一面巨大的银镜。我们俩探头探脑看了半晌,才发现鸭子船都在遥远的对岸,夜色中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静静地泊在那里,可望不可即。 刚刚忘了带上我的鞋,赤脚走了这么远,公园里又全是石子路,现在站住了才觉得脚疼,疼得我倒抽冷气。 苏悦生一低头才看到我没穿鞋,他懊恼了两秒钟,马上蹲下来:“我背你。” “不用了我能走……” 他没等我说完就把我拉过去背起来,他背着我沿着石子路往湖对岸走,一路穿花拂柳,我不停地拨开拂到脸上、头上的那些树枝树叶,像在丛林中穿行一般。草丛中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唧唧作响,湖里有青蛙唱和,却衬得四周更显安静,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天上有薄薄的云彩,偶尔会遮住月亮,月色便如同被轻纱掩过一般,忽明忽暗。我怕苏悦生背得吃力,所以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身上有好闻的青草气息,还有一股甜味,想必是他晚上喝的葡萄酒的味道。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背在背上,小时候我妈抱过我,但没有背过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9章 我稍大一点儿就知道别人家的爸爸背着女儿,我也不能多看一眼,免得我妈伤心。没想到现在长大了,还有机会被人背,苏悦生看上去挺瘦的,但肩膀很宽,伏在上面倒是很舒服,我看着他脖子里的汗珠,问他要不要歇一歇,他说:“你又没有多重。”然后跟我讲起他去爬乞力马扎罗雪山,背着全副的登山帐篷和工具。我都不知道乞力马扎罗在哪儿,听他说得似乎挺轻松,好像那雪山也不高似的。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就走到了垂柳依依的码头边,我赶紧从他背上溜下来,赤脚踩在公园新铺的防腐木上,比石子路好过多了。 那些鸭子船就泊在码头边,我们左顾右盼了一下,四处静悄悄的,只有蛙声喧闹。我们俩小心地躬着身子走过去细看,才发觉每一只船都用铁链子串起来,然后用另一根链子拴在码头一个石墩上,我和苏悦生蹲在那里解了半天才解开铁链,幸好没锁,大约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来偷鸭子船吧? 我们当然也不是来偷船的,我们只是偷偷来划船。 解下最靠边的那只船,苏悦生就把铁链套回石墩上,我先爬到船上,苏悦生站在码头上用力将船往外一推,然后也跳上船来,小船晃晃悠悠,飘向湖心。我又兴奋又害怕,苏悦生坐下来试着掌舵,我们两个踩着脚踏,慢慢向湖心划去。 月亮映得湖中十分明亮,今天虽然不是十五,但半轮月亮皎洁光华,湖中波光粼粼,像倒映着万千条细小的银蛇。不知道什么时候风住了,连蛙声都息了,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鸭子船踏水的声音,我问苏悦生:“你小时候有没有划过鸭子船?” 苏悦生说:“没有。” 我心里觉得奇怪,小时候我是因为穷,所以从来没有上公园来划过船,苏悦生又是为什么呢? 我们的船已经慢慢划进月亮的倒影里,四处都是银光闪烁,像是谁打碎了硕大无朋的镜子,映出一道道银色的流光,又像是谁随手撒了一把星星在湖里,千点万点银钉都被细碎碎地搅散,更像是元宵节的时候放烟花,我们就坐在那烟花四溅的天幕上,湖水是黑丝绒般的暗,反衬着银粉澄澄的光华。 苏悦生的脸庞有一半被船顶的阴影遮住,显得晦暗不明:“我爸总是开会,或者在出差。那时候我妈妈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从小是保姆带大的,保姆从来不带我去公园。等到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被送到国际学校寄宿,每年夏令营都是去欧洲或者北美,所以,我也没有划过鸭子船。” 他叙述的语气平淡得几近无趣,但我却知道其中的隐痛。没有经历过单亲家庭的人大约很难以想象,比如我就无数次想象,如果有魔法,我宁可回到过去最穷的时候,宁可一辈子不买新衣服没有好吃的零食,我愿意拿自己拥有的一切去换取我的爸爸。 旁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会多么羡慕那些普通而平凡的家庭,那些有爸爸妈妈的家庭,是的我妈对我很好很好,但那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苏悦生和我一样,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可以在童年时代,跟爸爸妈妈到公园,划着鸭子船,就像所有普通人那样,就像别的所有孩子那样。 很寻常很微小的事情,但我们都曾得不到,而且,永远得不到。 我慢慢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微凉,握住了我的指尖,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船随着风在湖中荡漾,我说:“我唱支歌给你听吧。” 他说好。 我很认真地唱摇篮曲给他听,小时候我生病了,或者难过的时候,我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唱歌给我听。那时候很穷很穷,她买不起玩具哄我,只能唱歌给我听。她唱得最多的就是这首摇篮曲,在她的歌声里,我总能慢慢地平静,慢慢地睡着,也许这世上有一首歌是灵药,它可以安慰我,让我觉得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安全,一样宁静。 所以每次我特别特别难过的时候,总希望身边的人可以唱歌给我听,随便唱什么都好,都会让我觉得不那么难过。我轻轻哼唱着柔美的歌谣,同样希望着自己的歌声可以让苏悦生也觉得不那么难过。我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低头吻着我的发顶,月色朦胧,他的耳朵真好看啊,轮廓弧线柔和,被月色一映,好像白玉一般,我忽然想起来他上次唱小星星,不由得脸上发热,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他低声问我。 “不告诉你。”我朝他扮鬼脸,我才不要再提起那件丢脸的事情。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忽然揽住我的腰,深深地吻我。月亮被云彩遮住,渐渐有星星的光华露出,初夏夜风温软,风里有槐花清甜的香气,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酒香让我微微眩晕,他的吻仿佛湖水一般,让人沉溺。 突然有一束雪亮的光照过来,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更多的雪亮光束射过来,我本能地捂住双眼,苏悦生将我挡在身后。我这才发现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群人,他们拿着巨大的手电,毫不客气地用那些刺眼的灯柱笼罩着我们,还有人冲我们嚷嚷:“你们俩怎么回事!怎么溜进来的你们!” “划过来!我们是公园保卫科的!” “谁让你们划船的!快靠岸!” “告诉你们我们已经报警了,派出所的同志马上就到!” “划过来!” 我被手电照在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苏悦生一边将我挡在身后,一边用手挡着眼睛,他大约这辈子也没这么狼狈过。保卫科的人一边朝我们喊话,一边就去解开船朝我们划过来,我们被两艘船逼迫着靠岸,一上岸就看到了警察,他们真的报警了。 我都快哭了,苏悦生好像还挺沉得住气,我们俩被简单盘问了两句,就被110的车子带回了派出所,我这辈子还没坐过警车,估计苏悦生也没坐过,被关在警车后座的滋味……真是百感交集啊! 幸好没给我们俩戴手铐,不然真是没脸活了。 大半夜派出所还挺繁忙的,值班室不大,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泡面的味道,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民警坐在桌子后边,一边吃泡面一边跟押我们来的人打招呼:“哟,老张,又逮到一对儿野鸳鸯?” 我不由得鼓了鼓眼睛。 “这对儿倒不是卖淫嫖娼,这对儿是谈恋爱的。” “谈恋爱你把他们带回来干吗?” “甭提了,深更半夜这两位不知道抽什么风,翻墙进公园划鸭子船,被公园保卫处逮了个正着!” 吃泡面的民警乐了,冲我和苏悦生直笑:“划个船才多少钱啊?一小时十块?二十?你们俩这抠门劲儿!哎小姑娘,不是我说你,男人靠不靠得住,就看他肯不肯为你花钱,你说连十块二十都要省,这种男朋友还能要么?” 我看了看苏悦生,他也看了看我,我们俩的眼神同样悲壮。 接下来的经历就更悲壮了,吃泡面的民警三口两口捞完了泡面,开始给我们录口供,说我们俩危害公共安全。 苏悦生终于忍不住了,分辩说:“我们没危害公共安全,我们就是划了一下船。” “那还不叫危害公共安全?你会游泳么?好,就算你会游,小姑娘会游泳么?黑灯瞎火的,她要掉水里你救她不?你万一救不起来反倒把自己也淹水里了怎么办?公园公园,就是给老百姓游玩的地方,你们俩要是在公园里出个事,大家心里多膈应!还怎么上公园玩去?还能玩得开心么?以后还有人敢划船么?这不是危害公共安全是什么?” 民警同志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完,这才呷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茶,说:“来,姓名住址工作单位电话!” 我和苏悦生对望一眼,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说。 “怎么?怕丢人啊?爬公园墙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丢人?”民警同志继续滔滔不绝地教育我们,主要是教育我,“什么叫遵守公共秩序,公园墙那是能爬的么?小姑娘,男人靠不靠得住,就看他对你怎么样。你看看爬那么高的墙,多危险!他带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这种男朋友还能要么?我告诉你,我闺女和你差不多大,她要敢带这种男朋友回家,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苏悦生气得额角直暴青筋,我在桌子下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然后弱弱地反驳那老警察:“他……对我挺好的……” “对你好能带着你去爬墙?你看看你衣服都挂烂了……”老民警直摇头,上下打量我,“鞋也弄丢了吧?啧啧,男人靠不靠得住,就看他对你什么态度,你鞋都丢了他还带着你满世界乱跑……” 我理直气壮地说:“刚才他一直背我呢!” 老民警横了我一眼:“对你好就有用啊?对你一时好那不算好,对你一辈子好才有用!”他重新拿起那张纸头,“姓名住址工作单位电话!带没带身份证,拿身份证出来!不要以为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0章 太丢人了,让学校知道我还活不活啊!我急得快哭了,苏悦生突然说:“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您别生气,给个机会,是我心血来潮硬拉着她一块儿爬墙的,这样吧,您先放她走,我押这儿,教育罚款我都认了。” 民警乐了:“哦还挺爷们的啊!把你押这儿放她走?你以为到这儿了还能演英雄救美?想得美!说,你们俩哪个大学的?” 苏悦生闭上嘴,我嗫嚅着想要说话,被他在桌子底下拧了一把,只好也闭上嘴。 “就知道你们俩是大学生,大半夜的不回宿舍,在外头晃荡啥?虽然现在治安还好,但万一遇上歹徒怎么办?” 老民警滔滔不绝又将我们俩训了一通,我们俩只得态度诚恳地认错,再三说明是一时冲动,保证以后绝对不敢再犯。民警同志终于看在我们是初犯的份儿上,同意放我们一马,不通知学校不罚款,前提是通知家长来接。 我的脸再次垮了,今天能出来我可是骗我妈,说同学给我庆生所以我住寝室,三更半夜我要给她打电话让她来派出所领人,她非撕了我的皮不可。 苏悦生急中生智:“我们都是外地的,家长都不在这里,您看同学来可以么?” 也许我们俩楚楚可怜,也许老民警真有个女儿如我这般大,最后他还真同意了。 苏悦生被获准打电话,他都不敢把手机拿出来,怕露馅,就借了派出所的座机。我听见他一拨通就说:“小许,你来公园派出所,事情很紧急,坐出租车来,是的,打车来。你和我同学这么多年,一定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悦生还挺有急智,小许也挺有急智,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他十分钟就赶到了派出所,自称是我们的同学,顺顺当当把我们领出来。 这一个生日过得,真是……特别有意义。 我们坐出租车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小许停车的地方,在派出所折腾了大半宿,又累又饿又困,在车上我就睡着了,还是苏悦生把我抱下车。他的怀抱真暖和,他家的地毯真软,我从他怀里挣扎着跳下地,他家我来过一次,所以熟门熟路,打着呵欠就跑到浴室去洗澡,首先得把我在公园里弄得脏脏的脚丫子洗干净,我用沐浴露洗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连指甲缝都洗干净了,苏悦生家的花洒真好用,水又大又细密,洗澡特别舒服,我琢磨回头得问问他是什么牌子,好在自己家里也装一个。 洗完澡出来,看到外头不知什么时候放着一套干净衣服,还有一双拖鞋,或许都是苏悦生的,我穿上去太大了,袖子要折好几折,裤子也像裙裤似的,得挽起来,拖鞋也太大,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我就那么踢踢踏踏下楼。 苏悦生不在客厅里,厨房里亮着光,我走过去一看,他正穿着浴袍在煮面。我压根没想到他还会做饭,都震惊了。 他一回头看到我,说:“马上就好。” 我坐在餐桌边打量他,他头发没有完全吹干,鬓角碎发软软的,半贴在脸上,越发显得稚气年轻,怪不得派出所的人会觉得他是我同学,其实他比我大好几岁,就是脸嫩,显不出来。 “看什么?没见过帅哥?”他头都没抬,却知道我在看他。 我捧着下巴答:“没见过帅哥煮面。” “哼,我煮的面还很好吃呢。” 我半信半疑,没一会儿他就煮好了,将一只大碗放在我面前:“尝尝看。” 异香扑鼻,我尝了一口面汤,真是不错,不由连眼睛都眯起来了:“你还有这一手,真看不出来。” “长寿面,不可以咬断。”他把叉子递给我,“慢慢吃,烫。” 我小心地吃着面条,努力不将它弄断。苏悦生自己也有一碗,他吃得很斯文,吃到最后,我在碗底发现鲍鱼,怪不得这么香。 “前天就用火腿和鸡汤炖上了,炖了两天。”苏悦生微笑,像是想起什么开心事,“以前我过生日,我妈妈一定亲自下厨给我做长寿面,提前两天就炖上汤,然后把鲍鱼埋在面底,因为老话说,鲍鱼是元宝,长寿面吃到碗底有宝,很吉利。我妈一直说,把谁当宝,就煮这样的面给谁吃。” 我脸颊微微发烫,过了几秒钟,才俯身亲吻他,他的唇齿间也有清冽的芳香,他用的洗发水味道真好闻,植物的香气连鲍鱼的浓香都压下去了,他紧紧搂着我,这个吻热烈而持久,缠绵得让我们都不愿意放开对方。 他的脸颊滚烫,我的也是。我忽然就明白过来,我是喜欢他的呀,当发现他喜欢我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吧。这和他是什么人没有关系,你孤独了许久许久,一直在一个人走,突然你遇上一个人,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做什么都高兴,他比所有人都更让你放心倚靠,那就是这个人啊! 我也许怔住了,因为苏悦生微微凝视着我,他问我:“在想什么?” 我问:“你爱我吗?” 他的瞳仁里有我小小的倒影,他很坦诚:“爱。” “我也爱你。”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小声说,“我真的爱你。” 他所有动作都静止了,过了大约几秒钟,他突然将我抱起来,把我搁在餐桌上,注视着我的眼睛:“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再说一遍!” “不说!” “再说一遍!” “不说!” 我是真的恼羞成怒了,那么肉麻的话,我怎么再说一遍,他却哈哈大笑,一弯腰将我抱起来,我差点撞到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灯,他一边用手揉着我的头发,一边问:“你说不说?” “不说!打死也不说!” 他突然将我按倒在餐桌上:“这样也不说?这样也不说!”他的吻又密又急,最开始我胳肢他,他一边笑一边躲,也不停地反击胳肢我,但吻到后来,他的吻就像火一般,在我全身蔓延。这是怎么样一种奇妙的感受啊,你爱的人,正好也爱着你。我想全世界最大的奇迹就是这样,成千上万的人,你正好遇见你爱的人,而他也正好爱你。 就像全世界都燃起焰火,就像成千上万颗流星穿过夜幕,就像万里的花海,开在明媚的阳光下,就像一重重彩虹,在眼前绽放。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我搂住苏悦生的脖子,他稍稍用力就将我重新抱起,他像抱着珍宝一般,一路走一路转圈,不停地轻吻着我,我们两个都并没有喝酒,却像微醺一般。爱情就是这样吧,让人晕乎乎有一种醉酒般的感觉。 我们吻得太久,我突然发现他身体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好像让他非常难受,但似乎他又非常享受似的。我胆子越来越大,手到处乱摸。男人这种生物好奇怪,是以前我从来没见过的事物,真让我觉得好奇。 他抓住了我的手,我越发大胆,得意地仰脸亲吻他,吻得他额角有微微的汗意,似乎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紧紧攥着我的手,问我:“可以吗?” 我故意睁大眼睛看着他:“不可以!” “妖精!”他咬牙切齿,抱着我上楼。一上楼我就甩掉拖鞋,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然后踩在他的脚背上。我的脚尖微凉,他连脚背都是滚烫的。他反手搂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扭开了门,我们俩一块儿跌在床上。 他的床真软,他的手臂真有力,他的吻真烫。我被他吻得意乱情迷,他的手就像火炬,在我身上点燃一簇簇火花。 他在我的耳边喃喃又问了一遍:“可以吗?”我浑身酥软,说不出半句话来,他滚烫的脸颊就贴在我胸口,我听见他的心跳,也听见自己的心跳。我仰起脸来亲吻他。 这个吻点燃了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比我想象的更完美,尤其当他喃喃叫着我的名字,真正和我融为一体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都被打碎,然后重新被塑造,一点一滴,从骨与血,从痛和泪中,带出欢愉,是真正的新生。就像蝴蝶挣扎着从茧中爬出,慢慢展开翅膀,所有的一切都和从前是截然不同,那是另一种新的生命,是有蜕变,有光彩,有崭新的燃烧。 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返回学校的寝室,已经是中午时分,大家都去食堂吃饭,我担心被同学们看出什么不同,于是拉开被子,独自窝在床上。到了此时此刻,新鲜的烙印渐渐退却,我不由得有一丝害怕,班上也有女同学会跟男友在外面租房同居,但我总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起码,跟我没关系。 我没有提防自己会这么快和苏悦生走到这一步,或者说,我对恋爱的全部想象,还停留在亲吻,王子吻了公主,从此后过着幸福的生活。我这时候似乎才缓过神来,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1章 我在床上躺了差不多整天,晚上室友打水回来,对我说:“底下有人找你。” “是谁?” “不认识,一个男的,长得还挺帅的。” 我有些害羞,拿被子蒙过头,说:“我病了不舒服,就说我不在。” 宿管阿姨不会放任何一个男生进楼栋,原来我觉得宿管可讨厌了,现在我全部希望就寄托在宿管上,幸好还有宿管阿姨,不然苏悦生要是能上楼来,我可没别的办法拦住他。 室友大约以为我在跟男朋友吵架,以前她和她男友掉花枪的时候,我也帮她传过话,所以她很快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寝室门被推开的声音,想必是室友回来了,所以我问:“他走了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突然觉得不对,女孩子虽然穿高跟鞋,走路的声音也不会这么重,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果然是苏悦生。我一看到他,就不自由主往被子里一缩,仿佛那被子就是个壳,我就是只蜗牛。 幸好苏悦生没上来掀被子,不然我可就真不活了。我闷在被子里,听见他问:“要不要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脸上发热,哪有为这种事情去医院的,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又拿过一张椅子坐下来,我心里发急,又担心室友回来看见,于是叫他:“你走吧!” “你把被子揭开,我看一看你就走。” 我仍旧蒙着头,也不肯答话,过了几秒钟,被子被揭开了,他半躬着身子看着我的脸,看得很仔细,好像在看什么重要的文件似的。我板着脸说:“现在看也看了,你可以走了。” 他说:“我们结婚吧。” 我愣了一下,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虽然我知道将来我们一定会结婚,但我还没毕业呢。 我说:“别闹了,等会儿我同学回来了。” 他松了口气似的:“那你不生气了?” 当然生气,早上要不是他腻腻歪歪,也不会害得我旷掉整整半天的课。尤其回到寝室,熟悉的校园环境提醒了我自己,我还是个学生,我觉得愧疚,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但这愧疚没法跟人说,就觉得懊恼。 我和苏悦生闹了几天的别扭,主要是我觉得别扭,他每天还是会给我打电话,我在学校不肯出去,他就来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宿管阿姨破例,但有时候他也上不了楼,只能托室友替我捎东西上来。他办事情特别周到,昂贵的进口零食总是买一堆,每个室友都有份,渐渐同学们都知道我男朋友很体贴,总来学校看我,室友们都被那些零食哄得很开心,老在我面前说他好话。 我跟苏悦生拗了几天脾气,最后他还是把我哄好了。他着意赔小心,一而再再而三,我也不好意思老给他冷脸看。只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食髓知味,苏悦生就想天天能和我在一起。 那时候我太年轻,实在不能理解他的热情,回避敷衍的时候多,实在跑不掉也会让他称心如意,那段时间他好像上瘾似的,天天琢磨让我搬出来跟他一块儿住。我那时候脾气很坏,很不愿意迁就他。 我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怎么这么别扭呢?难道将来结婚了你也不跟我一块儿住?” 我装作满不在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何况,我跟你还不一定会结婚呢。” 也许这句话把他刺激到了,他立刻说:“那我们马上就结婚。” 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说这话的时候是周三,等到周五的下午,他就在校门口等我,送我回家。我挺不愿意搭他的车,我想他说是送我回家,待会儿在车上一定会说服我周六周日想办法出来见他,我老往外跑,我妈会起疑心的。 结果一上车,他就递给我一个小包,我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他的户口本。他说:“我前天回了一趟北京,把户口本拿过来了,你也把户口本拿出来,明天咱们去民政局登记,我打听过了,周六他们也上班。” 我都傻了,他拉住我的手,往我无名指上套了个戒指,说:“本来应该隆重一点儿,可是我一想你又不见得喜欢单膝跪地那一套,所以……”他大约是看我傻呆呆的,所以把我拉过去吻了吻我的额头,“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我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素面光圈,镶着一点碎钻,是我挺喜欢的样子,尺寸也刚刚合适,可是……我哭笑不得:“我都还没毕业呢,再说结婚怎么能这么儿戏……” “怎么儿戏了?”他说,“我连户口本都偷出来了,怎么能叫儿戏呢?你要觉得不够隆重,今天晚上我也订了餐厅,要不到餐厅我再求一次婚?今天晚上吃完饭我就送你回去,你赶紧把户口本偷出来,明天我们去领证。” “那不行的。” “你不愿意嫁给我?” 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叫我怎么答呢,其实我自己心里还一团乱。我都还没有毕业呢,结婚对我而言,真是太遥远的事情了。 看我沉默不语,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自嘲般地笑了笑,他说:“你还是喜欢程子良。” 我被这一激,直觉得血往头上涌,眼圈发热,鼻尖发酸,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着我,我并不喜欢程子良,我自己明明知道,那一切已经结束了,他也明明知道,但他知道怎么让我难受,他说这话,就是想让我难受。只有你爱的人,才会知道怎样才能伤害你。 我把脸仰一仰,说:“你要是这么觉得,我们就分手好了。” 我下车甩上车门,沿着马路往前走,初夏的太阳晒在裸露的手臂上,微微生疼。我走得很快,一会儿工夫就拐过弯,前面就是公交站,搭公交到我家,还得换乘两次,但没关系,我可以先搭公交到地铁站。我牙齿咬得紧紧的,这时候才觉得嘴唇疼,原来我一直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我松开了,有公交车来了,我视线模糊,眼睛里都是眼泪,也没看清楚是多少路,就自顾自跑着追上去,也许是我要搭的那趟,不,不是我要搭的那趟我也得上车,马上上车离开这里。 我没有追上公交车,因为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是苏悦生,下意识想要甩开他,他的手指用力,硬生生拉住我,我不愿意在马路上跟他拉拉扯扯,就说:“放手!” 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声音哑得可怕,他的声音十分喑哑,仿佛带着某种钝痛似的,他说:“我错了。” “你放手!” 他硬把我拉进他怀里,我把他胳膊抓红了他也没放手,他说:“对不起,我错了。” 我扁了扁嘴,很委屈。 他说:“你叫我怎么不在意呢?七巧,只有在意的时候,才会做错事,说错话。” 我觉得挺难过的,我说:“你以后不许再提他。” 他点点头,答应说:“以后我再也不提了。” 大约是担心我生气,晚上在餐厅的时候,苏悦生真的又求了一次婚。非常隆重,怀抱鲜花单膝下跪,问我是否答应嫁给他。 整间餐厅都被他包下来,虽然没有别人看着,我也觉得怪难为情的。我说:“等我考虑考虑。” “那就考虑一晚上吧,明天我们去民政局。” 我嘴上没答应,其实心里已经松动了。 等晚上我妈睡着了,我就溜进书房开保险柜,书房保险柜里全是些证件,什么房产证、股权证,还有我和我妈的户口本也搁在里面,我也不敢开灯,就按亮手机屏幕照着保险柜的按钮,我妈跟我说过保险柜的密码,但我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来偷偷摸摸拿户口本,所以手心里全是汗。 幸好户口本就放在最上面一格,我一摸就摸到了,打开看看没错,就揣进怀里,然后关上保险柜,溜回自己房间。 那一晚上我都没睡好,老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我妈发现我偷了户口本,大发雷霆,一会儿梦见我把户口本弄丢了,苏悦生急得冲我直嚷嚷。 等我被电话吵醒,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苏悦生打来的电话,他催我:“怎么还没出来?我已经在街口了。” 我胡乱爬起来洗漱,匆匆忙忙还记得化妆——其实也就是涂了点口红。衣服是苏悦生替我挑好的,他说登记要郑重一点儿,所以昨晚送给我一条红色的小礼服裙子,有点像旗袍的样子,但又没有旗袍那么老气,裙摆上斜斜绣着一枝花,很素雅却又很喜气,照例又十分合身,听说是在北京替我定制的。 我又欢喜又惆怅地想,他这给女人选衣服的本事,不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幸好,以后都只替我选了。 我把裙子穿上,没忘记配套的红宝石耳环,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户口本,还有那枚戒指,也被我从枕头下拿出来戴上,我妈还睡着没起床,所以我顺顺当当就从家里溜出来了。 苏悦生在小区出来拐弯的那个街口等我,今天他也穿得挺郑重,领带颜色正是我裙子的颜色,明显是精心搭配好的,看到我踩着高跟鞋遥遥地走出来,他就朝我笑。 在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苏悦生开车开得特别慢,一边开车一边还说:“早知道就该叫小许送我们。” 我也觉得,我手心里都是汗,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2章 幸好户口本就放在最上面一格,我一摸就摸到了,打开看看没错,就揣进怀里,然后关上保险柜,溜回自己房间。 那一晚上我都没睡好,老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我妈发现我偷了户口本,大发雷霆,一会儿梦见我把户口本弄丢了,苏悦生急得冲我直嚷嚷。 等我被电话吵醒,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苏悦生打来的电话,他催我:“怎么还没出来?我已经在街口了。” 我胡乱爬起来洗漱,匆匆忙忙还记得化妆——其实也就是涂了点口红。衣服是苏悦生替我挑好的,他说登记要郑重一点儿,所以昨晚送给我一条红色的小礼服裙子,有点像旗袍的样子,但又没有旗袍那么老气,裙摆上斜斜绣着一枝花,很素雅却又很喜气,照例又十分合身,听说是在北京替我定制的。 我又欢喜又惆怅地想,他这给女人选衣服的本事,不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幸好,以后都只替我选了。 我把裙子穿上,没忘记配套的红宝石耳环,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户口本,还有那枚戒指,也被我从枕头下拿出来戴上,我妈还睡着没起床,所以我顺顺当当就从家里溜出来了。 苏悦生在小区出来拐弯的那个街口等我,今天他也穿得挺郑重,领带颜色正是我裙子的颜色,明显是精心搭配好的,看到我踩着高跟鞋遥遥地走出来,他就朝我笑。 在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苏悦生开车开得特别慢,一边开车一边还说:“早知道就该叫小许送我们。” 我也觉得,我手心里都是汗,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到了民政局,那里已经有很多新人在排队,流程指示很清楚,先拿号,再拍照,然后就去登记。 拍照的时候我都紧张得笑不出来了,苏悦生紧紧攥着我的手指,也板着脸孔。拍照的师傅就逗我们俩:“哎!靓女啊!笑一笑,你看这位先生,你女朋友长这么漂亮,你们俩又这么般配,怎么能不笑啊?我要是你啊,早就笑得连牙都掉了!来!来,笑一个!” 我看苏悦生,他正好也在看我,我们俩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同时转开头,对着镜头倒是笑了。拍照的师傅已经按下快门,然后从电脑屏幕上调出来给我们看:“你们瞧瞧,行不行?” 很像两个人合拍的登记照,大小也和两张登记照拼在一块儿差不多,但我们的表情都不错,两个人都是十分腼腆的那种笑,像一朵花刚刚绽开,还没有完全盛放,就是花瓣斜斜露出来一点花蕊,特别浅特别浅,带着一抹晕彩似的光华。我觉得挺满意,苏悦生也觉得不错,就立刻冲印了。我们拿着照片和登记表,重新排队,登记的手续办得很快,没多久就轮到了我们。主持登记的是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几岁,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梳着马尾辫戴着眼镜,说话挺和气的。我看了眼她的工作牌,她叫“康雅云”,越是紧张我越是注意这种无关的细节,我想的是,这个人发给我们俩结婚证,多么重要的一个人,虽然素不相识,但我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 她循例问了我们几个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你们是否是自愿结婚?” 苏悦生答得特别快:“是。她也是。” “得她本人回答。” 我定了定神,说“是。” 苏悦生这时候才松了口气似的,转过脸来朝我一笑,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苏悦生真正笑开的时候,嘴角会有一点特别浅的笑涡,像酒窝似的,以前都没见他这样笑过。 康雅云把我们的照片贴到打印好的结婚证上,然后拿下来盖钢印,正在这时候,她突然停下来,重新又拿起我的身份证,仔细看了看,问我:“你是1986年出生?” 我点了点头,康雅云说:“没满二十周岁,不能登记结婚。” 我和苏悦生都傻了,康雅云直拍胸口,一脸庆幸地说:“差点没注意犯了大错,哎,你们俩也真是的……”她正了正脸色,对我们说,“婚姻法规定,男方得二十二周岁,女方得二十周岁,才符合婚姻登记条件。” 苏悦生茫然地看着我,我也茫然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我接过证件和登记材料。康雅云大约是怕我们着急,所以特意拿了一本《婚姻法》送给我们,说:“回去学习学习,得到合法年龄才能登记。你们明年再来吧。” 走出婚姻登记处,苏悦生的脸色简直跟暴雨前夕的天色一样难看,我安慰他:“明年再来就是了。” “不行,我找人想办法。” “不合法你想什么办法?” 他把材料都从我手里拿走:“你别管了,反正我有办法。”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心,总觉得自己有办法得到想要的一切。那时候,苏悦生是如此,我亦是如此。我们都对前路信心满满,以至于太过于纠结一些琐碎的细节,反倒不觉得未来会有任何问题。 虽然并没有能够拿到结婚证,可是结婚已经成了十分笃定的事情,我终于从学校里搬出来,住进苏悦生的房子,那里成了我们甜蜜的小家。以前没觉得,和苏悦生一起住才觉得原来自己有这么多东西,苏悦生又特别爱给我买东西,衣服,鞋子,化妆品,很快偌大的房子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那时候过日子,真是有点稀里糊涂,可是很甜蜜。两个人天天在一块儿都不觉得腻,每天都很短暂,每天都很漫长,每天我的时间都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在学校里,没有苏悦生;另一部分是在家里,有苏悦生。 有苏悦生的那部分生活,多么充实喜悦。他那么挑食的人,我做的饭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还违心地夸好吃,哄着我好做下一顿。偶尔他也自己下厨房,给我做西式的菜肴。我们像一对鸽子,成天除了玩,就是吃。 趁我们放校庆假,苏悦生还带我去了一趟北海道。机票酒店是他早就预订好的,原本打算领证之后给我惊喜度蜜月。结果结婚证没有拿到,但他还是死皮赖脸让我陪他一起去,就算是度假。他喜欢滑雪,我之前也没有想过自己会那样喜欢雪,我甚至学会了驾驶雪地摩托,每天开着雪地摩托,在雪道上横冲直撞,摔了也不怕,反正摔不痛,再爬起来就是了。我们在北海道住了好多天,春天来了,这里已经是淡季,人非常少。酒店坐落在山顶,房间的落地玻璃面朝着太平洋。世界那样广袤而寂静,到处都是茫茫的白雪,更远处是悠远蔓延的海,除了安静飘落的雪花,什么都没有,就像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那些夜晚真美好,特别晴朗的夜晚,天蓝得发紫,透得像是水晶果冻。细碎的星星是洒落的银箔,世界甜美得像梦境一般,海浪声模糊,我把脸贴在玻璃上看星星,也不觉得冷。苏悦生从花瓶里抽出一朵玫瑰花,轻轻替我簪在鬓边。我回过头来,他深深地吻我。我的手指贴在玻璃上太久,触到他的脸时大约十分冰凉,他把我的手合在掌心,慢慢替我暖着,问我:“这么喜欢这里,要不我们搬来住好不好?”这样纯白美好的世界,我是真的动心想要永远留在这里,可是我妈妈只有我,我不能这么自私,独自扔下她跑掉,想到我妈,我心里就说不出地烦恼,但我不愿意这烦恼被苏悦生觉察,我笑嘻嘻地说:“这里连瓜子都没有,太不适合人类居住了。” 我从国内带了一包瓜子,准备在路上打发时间,搭火车到北海道的时候分给邻座,他们都礼貌拒绝,我才知道原来日本人是不吃瓜子的。他们看我嗑瓜子,就像看天方夜谭。后来苏悦生告诉我说,日本的瓜子只用来喂鸟,当时我恼羞成怒,他搂一搂我的肩:“你就是我养的小鸟儿,但哪里也不准去,就只准跟着我。” 傻吧,但人在热恋中,怎么会觉得傻呢?再傻的情话听起来,都会觉得甜蜜蜜。 就像现在,苏悦生明知道我是在瞎扯,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刮一刮我的鼻梁。 在苏悦生的电话里,我的号码排在第一个快捷键,而且昵称是老婆。我的手机里却仍旧没有他的号码,因为我怕被我妈发现。 我妈要是知道我跟苏悦生在一起,一定会非常非常失望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她,只好逃避去想这个问题。 跟苏悦生住到一块儿,我才发现他早上一定赖床,无论怎么叫就是不起床,哪怕天都要塌下来,他还要磨磨叽叽在床上多待一会儿,不仅他自己赖床,还不许我起床。 就因为他这样的毛病,所以我好几次都差点上课迟到,上午的课又多,很多重要的课都排在上午第一节,每天早上我几乎都是慌慌张张出门,苏悦生跟在后面一路追出来:“我开车送你!” 他的车子太招摇了,我才不愿意被同学们看到,传来传去传走样,会说得很难听。眼看来不及了,我也只让他把车子停在离学校比较远的地方,然后自己跑过去。 我踩着高跟鞋一路飞奔的技巧,大约就是那会儿练出来的。 我气吁吁跑到教室,还好没有迟到太久,大学课堂纪律松散,老师睁只眼闭只眼,也只当没看见。 坐下来听了一会儿课,教室后门那边的同学辗转传给我一只热乎乎的纸袋,打开一看竟然是包子和豆浆,手机嗡地一响,苏悦生发来短信,说:“偷偷咬一口” 这条短信被帮我占座的室友看到了,她抿着嘴笑,说:“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包子我还是没好意思偷偷咬一口,等到了下课我才吃早饭,一边吃一边恼羞成怒给苏悦生发短信:“你能不能别在上课的时候给我递早饭,影响不好!” “空着肚子上课才不好!” 我气呼呼不搭理他,要不是他早上赖床,我能迟到吗?可是他发短信的耐心有限,我要是再回一条,他怕是会直接打电话来的。 就这样他还觉得是破例——他从来对别人都是电话来电话去,只有我因为要上课,他还迁就我,肯给我发短信。 那天的包子是青菜香菇馅的,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一天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如果说人生是一条表面平静的河流,当它经过峡湾的时候,会突然涌起咆哮跌宕的浪花,常常令我们粉身碎骨而不自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3章 那天上午有四节课,等中午下课的时候就是十二点了,一般我都会先去吃饭,然后回寝室午睡,但那天下午本来就只有两节选修课,又因为老师去开会,这两节课临时取消,所以我想着中午可以回去吃饭,给苏悦生一个惊喜。 初夏的天气已经略有暑意,中午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学校大门是新近重建的,门内门外都是大面积的草坪绿化,连棵树都没有。宽大的马路被太阳晒得热气蒸腾,我拦不到出租车,想了想就给苏悦生打电话。平时我打电话他很快就会接,但这次电话响了数声就被挂断了,我心里觉得奇怪,早上出门的时候苏悦生也没说今天有什么重要事情,我正犹豫要不要再打过去,突然有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 对方很有礼貌,也很客气,彬彬有礼地对我说:“邹小姐您好,我是苏先生的助理,我现在和司机在您学校附近,您方便出来吗?” 我心里觉得很奇怪,因为我平时跟苏悦生在一起,除了司机,很少见到其他的人。我都不知道他还有助理,我问:“苏悦生呢?” “苏先生临时有点事情,您方便出来吗?” “我在学校门口。” “好的,麻烦您稍等,我和司机马上过来。” 我只等了大约几分钟,就看到一辆车驶过来,中规中矩黑色的奔驰,司机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下车首先打开车门,那位助理先生也西装革履,这么热的天气,衬衣领带西服外套整整齐齐,见了我也很客气:“邹小姐好,请上车。” 我觉得事情有点怪怪的,可是哪里怪,又说不上来。我又问了一遍:“苏悦生呢?” “苏先生来了,所以小苏先生在陪他吃饭。” 我脑子里要转一转,才明白他口里的苏先生和小苏先生分别是谁。原来苏悦生的父亲来了,我一想到他父亲就是程子慧的丈夫,就觉得脑子发晕,程子慧那样不喜欢我,她丈夫也一定不会喜欢我。 我上了车,车里冷气很足,令人暑意尽敛。车子平缓地启动了,那位助理先生这才自我介绍:“邹小姐您好,我是苏啸林先生的私人助理,我姓董。” 我没想到他不是苏悦生的助理而是苏悦生父亲的助理,不由得愣了一下,见他伸出手来,我才反应过来跟他握手。 我定了定神,说:“董先生你好。” “邹小姐,请原谅我开门见山,苏先生派我来,是希望邹小姐明白一些事情。苏先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没有所谓的门第之见,单纯从身份上来说,苏先生并不觉得小苏先生跟邹小姐的交往有任何问题。可是小苏先生做的一些事情,让苏先生觉得,邹小姐可能并不是适合与他相伴终身的人。” 我很安静地看着他,问:“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苏悦生的父亲派你来,让我离开苏悦生?” “并不是这样,”那位董先生十分沉得住气似的,他甚至轻轻笑了一声,“苏先生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但有些事实,如果邹小姐一旦知晓,还会不会继续和小苏先生交往,恐怕是邹小姐自己才能决定的事情。” 我心底掠过一丝阴影,如果说和苏悦生在一起是真的快乐,但这快乐正因为幸福得过了头,所以常常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黑夜里穿行在山林中,没有灯,头顶有细碎的星光,远处有悠远的鸟鸣。但山林里会不会突然有猛兽蹿出来,却是我一直恐惧,却无法言说的隐忧。 我反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苏先生发现小苏先生在今年春天的时候,调动超过数千万的资金——做了一个很严密的商业陷阱,您知道这个陷阱是什么,针对的是谁吗?” 我下意识地摇头。虽然我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但在这一刻,仿佛只有摇头,就可以否认一切。 “苏家在商业界的人脉与关系非同小可。苏先生只有小苏先生这一个儿子,未免失于骄纵。苏先生曾经有一次叹息着说,悦生从小到大,从来不曾体会过‘得不到’,所以失之太过执着。其实说句大话,以苏家的实力,小苏先生还没有什么东西得不到,除了几个月前,邹小姐,他可能觉得,他是真的得不到您了。” 我竟然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是十分安静地听他诉说。 “所以您可能也猜到了,那个圈套是针对您母亲的,所谓李志青父女,也不过是他的棋子而已。老实说,苏先生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并没有觉得过分,合纵连横不择手段,不过是商业本能而已,虽然没用在正途上,顶多算得不务正业。但后来发生的事情,不能不让苏先生注意了——小苏先生托人在办理结婚手续,据说是因为您没有到法定年龄,所以他希望可以尽快与您结婚。如果一旦办成,那您和他即将是合法夫妻。所以苏先生派我来,是想清楚明白地当面询问您,在您明知小苏先生,使用商业陷阱逼迫您的母亲,使您就范的情况下,您还打算和他结婚吗?” 如果说程子慧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不过是半信半疑,那么今天再次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我无法说服自己不相信。其实我一直是明白的,关于那件事情,起初我以为我会恨苏悦生,恨他这样霸道,这样不择手段。我都以为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毁掉一切,但真正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又很轻易地选择忘记。因为……等我真正爱上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他没有办法不爱我,正如我没有办法不爱他。他做的事情十分过分,但我们在爱情中,总会有过分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我终究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所以日久天长,我保持了沉默,装作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每一段感情都会有小小的瑕疵,那么这瑕疵是我努力忘却的。 沉默了片刻,我不想对一个外人解释种种,我只是说:“这是我和苏悦生的事情。” “是的,这是您和小苏先生的事情,但苏先生非常关心,您在明知小苏先生采用了这样的手段之后,还愿意和他交往并结婚,您没有任何怨怼和其他的想法?” 我终于被激起了一丝怒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邹小姐,做父亲的当然爱儿子,小苏先生对您的感情,让苏先生觉得不安。如果您是真心爱小苏先生,没有问题,苏先生不会反对你们结婚。但问题是,您是真的爱他吗?” 我按捺着怒气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和苏悦生之间的事情。我不必向任何人交待。” 那位董先生朝我微微笑了一笑:“既然邹小姐不肯说,我们也不会勉强您。不过,您的母亲,支持您和小苏先生的交往吗?” 我冷冷地答:“你们要是敢为这件事去找我妈妈的麻烦,我一定会让你们后悔的。” “看,邹小姐,明显您对您母亲的感情,远远超过对小苏先生的感情。” 我嘲讽地说:“苏悦生爱我,但他也没有抛弃他父亲啊,你总不能要求我,因为苏悦生的缘故,从此就跟我妈脱离母女关系。” 董先生大约被我的话噎住了,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那时候很生气,压根就没有多想,所以过了好久之后,才明白他那一笑的意思。 原来是笑我不自量。 我从车上下来,车子其实一直绕着我们学校在转圈,我要求下车的时候,车子就停在学校的南门边。那里有个公交站,我下车就直接搭了公交回家去。不是回我和苏悦生的小家,而是回我和妈妈的家里去。 苏啸林既然派了人来找我,说不定就会找我妈妈的麻烦,我十分担心,所以不假思索就回家去了。到家之后才觉得自己有点乱了阵脚,我妈还在美容院那边上班,一切都平静得很,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苏悦生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现在心里乱得很,董先生口口声声问我爱不爱苏悦生,似乎我只要说一个“爱”字就万事皆休,但那毕竟是不能轻易说明的事。我和苏悦生之间的感情,走了太多太绕的弯路,而且,掺杂着那么多的人和事,我怎么会对一个外人解释,也怎么能对一个外人解释。 我疲惫地半躺在沙发里,只觉得厌烦,和程子良交往的时候,是程子慧反对,那时候我就觉得厌烦,我总不能一辈子跟程子慧斗智斗勇,可是到了今天,苏悦生的父亲似乎也十分反感我们的交往。 我躺在沙发里怔怔地出神,一直发呆到了我妈回家,今天她提前回家了,我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就站起来,我妈气冲冲走进来,我心里不由一咯噔,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妈已经一耳光打在我脸上:“你怎么就不学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4章 我被这一耳光都打蒙了,我妈双眼通红,像是喝醉酒似的,她的眼神里满是心碎和绝望:“你怎么就和那家人纠缠不清!” 我知道我妈是知道了,苏啸林都派人找我了,怎么会不派人找她。我嘴角微动,说不出话来。我妈的失望我知道,她是希望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真正爱我的人。她既不希望我高攀,也不希望我俯就,但这世上的缘分,哪里是我想简简单单,就可以简简单单。 尤其是到了今时今日,我对苏悦生的感情,已经复杂得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清楚。 当初程子慧告诉我那是苏悦生做成的圈套时,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怨气的。可是人心会变,时间久了,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原来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无法告诉我妈,我爱苏悦生,到了今时今日,我已经深深爱上他,就如同他爱我一样。 说我贱也好,说我不自重也好,说我不自量也好,但我就是爱他。这种爱是没有理由的,就像当初他先喜欢我一样。我和他,都是世上孤孤单单的两个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彼此,让我此时此刻抛开他,我做不到。 那是痛苦万分的事情,我做不到。 我没有说过假话,当苏悦生问我爱不爱他的时候,我明明白白说了爱。那一刻我是真心的,这一刻我也是真心的。就像我也知道,他对我是真的爱。 我妈在我背上拍了好几巴掌,她放声大哭起来。我想我是做了错事,可是这错误没办法改正,感情就像水一样,泼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我爱苏悦生,这是没有办法停止的事情。不管我妈怎么伤心,我都没办法停止啊。 我妈哭着问我:“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你谁不好惹,你去惹那一大家子。” 我心里发苦,嘴里也发苦,我妈抹了抹眼泪,突然放柔了声音:“乖女,别被男人骗了,现在他对你好,过了三年五载,他哪还会再对你好。不过是看上你年轻漂亮罢了。妈这一辈子,吃这苦头还没吃够么?你可别糊涂。”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妈絮絮叨叨,不停地说话,说她怎么辛苦把我养大,说她自己怎么上了男人的当,说这社会这人心怎么艰险。 “你现在年轻,对你好你就以为真好?真好又能好多久?就是哄你玩罢了。” 我终于忍不住说:“我们打算要结婚的。” 我妈歇斯底里地抓狂了:“你还跟他结婚?年纪轻轻你连大学都没毕业,你结什么婚?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你知道不知道?你天天在学校里我也管不到你……”她突然狐疑起来,“你最近天天在学校里不回来,双休日还往外跑,你跟他……你……你……”我妈突然扬手又打了我一耳光,这一耳光又狠又重,打得我半边脑袋都木了,耳朵里嗡嗡直响。我妈满脸都是泪痕,绝望般哭骂:“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我哭得说不出来话,我妈说:“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不要脸的东西,早知道当年还不如把你扔进河里淹死!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她回身拿到鸡毛掸子,狠狠抽在我背上,我也不闪避,只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疼,我妈大约嫌打得太轻,扔了掸子,又去找别的东西。家政阿姨看我们这次吵架不同寻常,早就避得远远的,这时候她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我还站在那里哭,连忙走出来朝我使眼色:“走啊!快走!别等着你妈出来打你啊!” 我还没动,我妈已经从地下室里寻了种花的铁铲出来,阿姨吓得连忙推了我一把:“快跑啊!” 我迟迟疑疑往门外走,我妈看到更生气,举手就一铲子抡过来,正好砸在我肩膀上,铁铲锋利的尖刃划破我的脖子,血顿时涌出来,我用手按住伤口,心想这次我妈是真的要打死我了。我终于回身跑了,我妈还想捡了铁铲追上我,但被阿姨拉住了,她们两个拉拉扯扯。我跑出门还听到我妈尖厉的嗓音:“别拉我!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不要脸的东西!”我心里发慌,看到我妈的车子没熄火就停在家门口,上了车子就把车开走了。 我什么都没带出来,在路上只得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苏悦生,电话亭的老板看我浑身是血,吓坏了。苏悦生没有接电话,我顿时绝望了,他为什么不接电话?难道真的和妈妈说的一样,我都快要死了,他还不接我的电话。 那一刻的灰心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电话亭的老板看我狼狈的样子,一个劲儿地问我:“要不要我帮你打120?” 我抹了一把脖子里的血,伤口不深,可是血还是在不停地流。天气灼热,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太阳,路上车来车往,热气蒸腾,我一阵一阵发晕。我绝望地想,是真的等不到苏悦生了,他是不会来救我,也许是他父亲绊住了他,可是他真的不会来救我了。 我是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在外科手术室里被缝了十一针,医生说:“真侥幸没划破大动脉,这是怎么弄的?” 我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正好滑在铁铲上,医生也就信了。可是做完清创护士让我交钱,我连钱包都没带,要是打电话给我妈,我没脸。打电话给苏悦生,可是他今天一直没有接我电话。我麻木地想,也许这辈子他都不会接我电话了。 最后我打给同寝室的室友,她们听说我出了意外,连忙跑来医院看我,还给我带来了医保卡。我的样子把她们都给吓着了,她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追问:“疼吗?”“你怎么正好摔在铲子上?”“哎呀会不会留疤?” 我勉强笑了笑,要是这件事发生在昨天,也许我也会忧心忡忡地想会不会留疤,但现在还有什么要紧呢。 我还要挂几瓶消炎的药水,所以还得留在观察室里。我劝室友们回去,她们给我买了一些水果,又给我买了晚饭,本来她们还想留一个人照顾我,但我说:“我打完针也就回寝室了,没事。” “你今天晚上不回你男朋友那里去啊?” “咦,他怎么没来看你?” 我说:“他出差了。” “怪不得呢。” “我们都在纳闷,他平时那么标准的二十四孝男朋友,怎么今天没飞奔过来守着你。” 室友们还在嘻嘻哈哈开玩笑,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过。 好容易等室友们都走了,我的药水才挂到一半。室友们买给我的盒饭都冷了,但我只有一只手比较灵活,所以把它小心地放在膝盖上,用左手拿勺子。 鱼香肉丝盖浇饭,本来我挺喜欢这道菜,但冷了之后又油又腻,吃得我胃里像塞了一坨猪油,特别难受。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一顿饭,坐在消毒药水味道浓重的医院急诊观察室,周围都是呻吟病痛的病人,我的手背上带着点滴药管,一口一口硬往自己嘴里塞着不知滋味的饭菜。 那顿饭吃得我实在太难受了,所以针还没打完我就吐了,急诊医生被护士叫来,替我量了体温,翻看了我的眼皮,觉得不像是药物反应,于是又让护士给我抽了一管血去检查。 我刚拔掉点滴,检查结果就出来了,护士让我去趟医生的办公室。急诊医生是个男的,年纪不大,晚上的急诊室又特别忙碌,所以我在他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他才匆匆忙忙走进来,拿起那份报告,对我说:“看病历你是XX大学的?” “是的。”我有些忐忑不安,医生的表情挺严肃,不会是查出什么大毛病了吧? “那还没结婚吧?” 我有些莫名其妙,医生已经自顾自翻着那份检查结果:“HCG偏高,从数值上看,怀孕40天左右,怎么样,这孩子你要不要?” 我彻彻底底愣住了,过了好几秒钟,才觉得全身发冷,像浸在冰水里。医生说:“要不你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小,像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我好像是说:“谢谢。” 我从医生手里接过报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医院。我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了我好几遍,我才说了地址。 那是我和苏悦生的家,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明白。 室友给我的钱我差不多都在医院花完了,剩下一点儿还不够付出租车的车费,我用钥匙打开门,在玄关柜上拿了零钱出来给出租车司机,我重新返回屋子里,并没有人,只有我刚刚拿钱时打开的那盏灯孤独地亮着。 苏悦生不在这里。 我用家里的座机给他打电话,一遍遍,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没想到事情会在一天之内天翻地覆,似乎什么都不对了,我原来笃定的一切,都被这短短的一天,不,只是短短的一席谈话,击得粉身碎骨。 我找不到苏悦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5章 我给司机小许打电话,他支支吾吾,也不肯告诉我苏悦生在哪里。我心里发冷,难道苏悦生真的打算这样抛弃我吗? 我开始给认识苏悦生的所有人打电话,比如他很久以前曾经介绍我认识的朋友等等。我知道我是疯了,但是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他不出来跟我说个清清楚楚,哪怕就算是分手,他也得出来跟我当面说啊。 如果他说不在一起了,我掉头就走,再也不烦他。 我打了不知道多少电话,到最后我哭了,如果苏悦生真的不打算见我,那么我找谁都没有用。 我在那里哭了很久很久,已经是半夜时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也只能听到我自己的抽泣声。 我最后给程子良打电话,我都没指望他会接我的电话,但也许是因为座机号的缘故,他还是接了。 他说:“你好。” 我的喉咙哽住了,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就猜出来,他在电话那端问:“七巧?”我没说话,他又问,“七巧?是不是你?” 我吸了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你知不知道苏悦生在哪儿?” 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我不知道。” 我心里像针扎一样痛,我说:“你知道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真的要分手,只要他当面对我说一句话就行了。” 他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开。 程子良仍旧不说话,我很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我说:“你要是有机会见到他,就跟他说,只要他跟我说我们不要在一起了,我马上就走,不会问他第二句话。”我说着说着,听着自己的哭音越来越重,到最后不管是怎么掩饰,我都是在哭。我把电话挂上,觉得自己真是丢人现眼。 电话重新响起来,我把脸上的眼泪胡乱擦了一擦,是程子良打过来,他说:“你放心,如果能见到他,我一定跟他说。” 我把电话重新挂断,抱着膝盖坐在沙发里,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哭,有什么好哭的啊,苏悦生现在的态度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我所求的,也不过是见一面,彻底死心。 我应该哭了很久,因为后来就在沙发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在沙发里蜷了一夜,浑身骨头酸疼。我跑到浴室里洗澡,一边冲凉一边刷牙,不就是苏悦生不要我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得活下去。 我把凉飕飕的漱口水吐掉,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昨天中午只吃了两个包子,晚饭又全吐掉了,要吐也只能吐出一些清水。我伏在马桶边干呕了一阵子,只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就势坐倒。 我不知道抱着马桶坐了多久,也许把胃里的胃液都吐空了,才爬起来重新洗澡,我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是空的。就像去黄山爬山,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累得连一小步都挪不动了,最后终于到了山顶,可是四处白茫茫一片,全是蒸腾的云海。 没有太阳,没有植物,没有树,没有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四面漆黑,连云都没有了。 我肿着眼皮胡乱往脸上抹了些护肤品,衣柜里还有崭新的裙子,是苏悦生前几天给我买的,他就是喜欢给我买东西,那时候我就觉得他对我挺好的,现在想想不知道他把我当什么人。也许就和从前他那些女人一样,他买,她卖。 我本来不想把自己想得如此可怜和难堪,但一个人在偌大的屋子里待着,禁不得我不胡思乱想。时间一晃就下午了,太阳照在西边的窗子上,落地大玻璃,屋子里热得像蒸笼一般,但我只是如同困兽一般走来走去,连空调也不想打开。 我想起妈妈,也许她着急了,我妈虽然打我打得凶,但她到底是为了我好。只是我让她又灰心又伤心。 我正犹豫要不要给我妈打个电话,突然听到大门响,我从起居室里跑出来,看到苏悦生站在玄关那里。 在刚刚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就心软了。我不想知道他一天一夜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也不想问他到底去了哪里,我甚至不想诉苦,不想告诉他我挨了我妈的打。 其实只要他伸开手臂,我就会扑进他的怀里,哪怕海角天涯都跟着他去。不管将来要吃什么样的苦头,不管谁反对谁阻挠,哪怕我妈打死我,我跪下来求我妈十天十夜,哪怕把自己的膝盖跪断,也会恳求她同意让我们在一起。 可是苏悦生并没有动,他就站在那里,只不过短短一天没见,我就觉得他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似的,或许是他离我太远,可是我忽然从心底里涌起一层寒意,就像是预知到什么似的,我竟然不敢朝他走过去。 他没有看我,也没朝我走过来,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曾经对程子良说,只要苏悦生对我说分手,我再不纠缠,掉头就走。可是他真的到我面前,对我说出这五个字时,我实在是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就像得了绝症的人,总是抱有最后一丝希冀,希冀这世间有新药,希望能够遇上奇迹。 可是没有奇迹,我到处找他,他真的来了,然后也就是说分手。 我完全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我只觉得眼泪迅速地涌出来,我问:“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不合适。” 我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线,绷得极紧极紧,就快要绷断了,我听见自己像疯子一样歇斯底里:“不合适!你为什么不早说?不合适你为什么说喜欢我?不合适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不合适你为什么说爱我?”我扑上去抓着他的袖子,“你说谎的是不是?有人逼你来对我说分手是不是?” “我们两个在一起真的不合适。”他把我的手拉开,扯得我的手指生疼生疼,我都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力气,可以一用力就挣开我。我扑上去抱住他:“苏悦生你对我说实话,是你爸爸逼你来的是不是?你说过爱我,你说要和我结婚!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再次把我的手臂拉开,我抱着他的胳膊号啕大哭,我不相信他是真的要和我分手,他曾经那么爱我。他用力将我推开,他对我说:“七巧,我们好说好散,你不要这样子。” 我背后是冰冷的白墙,其实我什么退路都没有了。这辈子我都没这么狼狈过,这辈子我也没这么不要脸过,我抱着他的腰死活不放,他挣脱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他再也挣不脱,他终于用力将我抵在墙上,几乎是咆哮:“邹七巧,你要多少钱,你开个价。” 我的心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终于放开手,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像疯子一样,可是真的很难过啊,我这么爱他,怎么能让我放开手。 我哭得一塌糊涂,眼泪微微一震就纷纷扬扬往下落,我说:“你以为多少钱能买到我对你的爱?多少钱?你要付多少钱?” 他回避了我的问题,他往我的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然后说:“七巧,我们好说好散。” “去你妈的!”我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他没有躲闪,就正正打在他脸上,清脆响亮,打得他的脸立刻红肿了起来,却像是打在我心上一样,让我的心揪着疼,连喘一口气都疼。 我心里清楚地明白,不管我怎么闹,不管我怎么哭,事情是没办法挽回了。苏悦生挨了打,也没有还手,他嘴角微微动了动,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我手里还捏着那团纸,像捏着一团药,如果是毒药就好了,我可以一仰脖子喝下去,气绝而死。我把那纸团展开,才发现是一张支票。没有想到,我这么辛苦终于等到他,最后却等来一张支票。 我看着支票金额上的那些零,只觉得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 我把自尊都踩在了脚底,换来的原来不过是一张支票。 我曾经那样爱过他,可是连这句话我都是在骗自己,我不是曾经爱过他,到现在我还爱他,这么爱,爱到我自己都觉得绝望。 我把那张支票扔得远远的,门外响起熟悉的引擎声,苏悦生正在启动车子,他要走了,我也许永远也看不见他了。这个事实让我心如刀割,我实在没有办法想象没有苏悦生的人生,我以为自己将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他参与的。 我挣扎了几秒钟,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绝望最终占了上风,我实在无法屈从自尊,就算是把自尊踩在脚底下,就算是苦苦哀求,我也不能失去他。我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到他正在倒车,我奔过去拦在车头的引擎盖上,他没有下车,只是隔着挡风玻璃看着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6章 我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只觉得窒息与痛楚,可是水不在我这里,水在另一个世界里,现在他就要把那个世界拿走了。我不惜一切也得挽回,不然我会死的。我把手从车窗里伸进去,想要拔他的车钥匙,他伸手想要阻止我,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溅到热油一般,差点没有跳起来,我趁机夺走了钥匙,他只能下车:“把钥匙给我。” 我带着哭腔哀求他:“你不要走好不好。” “刚刚不都跟你说清楚了,我们两个不合适。” “那你以前为什么觉得合适?”我大声痛骂,“骗子!你以前为什么说喜欢我?是假的吗?” “是假的。”他的眼睛终于肯看着我,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目光像隔着一层纱,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泪光盈然,他的话那么残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是假的,我就是跟你玩玩罢了,以前说的话,也都是哄你的。你拿了钱走吧。” 我没有办法再骂他,就觉得浑身没力气,好像随时会倒下去,我说:“我怀孕了。” 他像是被什么利器扎到一般,脸色顿时变了,变得煞白煞白,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可是……他几乎是立刻回身,低头在车子里寻找什么,一边找,一边对我说:“多给你十万,你去把孩子打掉。”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头发蓬松脸色苍白,衣服皱皱巴巴,就像路边的疯乞丐一样。今天晚上我豁出去自尊,就像乞丐一样乞求他,可是却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他打破。 他从车里头找到了支票簿,掏出笔来往上头填数字:“十万块钱手术费,五万块营养费,一共给你十五万,找家好点的医院。”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小小的,像辩解一样:“我不是问你要钱。” 我只是乞求他能够留下来,可是他连头都没抬:“除了钱,也没什么别的给你了。” 这个时候,我是真的彻彻底底死心了,我吞了吞口水,把嗓子眼里的腥甜压下去,我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没有爱过我?” 他没有吭声。 我说:“你抬起头来看我,对着我的眼睛说,你说了我就放你走。” 他把支票簿扔在副驾上,冲我大声说:“邹七巧,你别幼稚了好不好,都说了不合适,你怎么就这么腻腻歪歪,好说好散不行吗?拿了我的钱,快滚!” 我很固执地问:“你是不是真的没有爱过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 我的眼泪唰唰地掉下来,他很快伸出手,我把车钥匙放在他手里,他往我手里又塞了一张支票,我哭着把支票扔掉,他也没多看一眼,就发动车子走掉了。 我蹲在草地上一直哭一直哭,那么多的蚊子围着我嗡嗡地转,我哭得都快要闭过气,但苏悦生是真的走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许是几十分钟,也许是几个钟头,因为我的腿上被蚊子咬了密密匝匝的红肿包块。我蹲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有车灯的亮光转过来,雪白刺眼,我才发现天早就已经黑透了。 车灯在我身边不远处停下来,我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苏悦生不会再回来,也许是邻居,也许是其他人,可是这世界已经和我没有关系,我拥有的那个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过了一会儿有人打开车门走下来,我想还是邻居回来了吧,有时候进进出出,他们也认识我,偶尔跟我打招呼。有人知道苏悦生姓苏,所以也会叫我苏太太。那时候听着是甜蜜,现在觉得就是赤裸裸的讽刺,但我懒得去想怎么应付,或者我就应该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那个人一直走到我身边才停住,他也蹲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递给我一条手绢。我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是程子良。 他说:“七巧,别傻了。” 我吸了吸鼻子,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他说:“有什么笑话可看的。” 是啊,我也不觉得这是一个笑话,但事实就是这样可笑。我还以为我和苏悦生会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但是就是一天,短短一天,就变成了这样。 他说:“你怎么连鞋都没穿?” 我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当时出来得太急,我赤着脚就跑出来了,但就是这样,苏悦生也没有理我,他仍旧不顾而去。 他说:“走吧,我陪你进去穿鞋。” 我其实已经不太能想事情,他让我进屋我就站起来进屋去,我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哭得没有了,腿也发软,站不住的样子。我进屋子找到自己的鞋,胡乱收拾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因为大部分东西都是苏悦生给我买的。我只拿了自己的包,就对程子良说:“走吧。” 他没问我去哪儿,而是主动问:“要不要帮你订个酒店?” 我摇了摇头,说:“我回寝室。”停了一停我又说,“我手头没现金,麻烦你送我。” 程子良把我送到了学校门外,我下车朝校门走去,他叫住我,似乎欲语又止的样子,最后他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再给他或者苏悦生打电话,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场笑话。我自己这么可笑,何必还要继续可笑下去。 我在寝室里睡了两天,最后是我妈找到学校里来,她的眼皮也肿得老高,眼圈发青,跟我一样没睡好,她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只说:“回家。” 我的拗脾气上来了,我说:“你就当我死了,我不回去。” 我妈也来了气,她大声说:“你还嫌不够丢人啊?你今天要是真死了,我半个字也不说……”没等她说完,我打开纱窗就爬上窗台,我妈尖叫了一声,我一条腿都已经跨出去了,她死活拖住了我,我的手腕都被她捏青了,才被她从窗台上拖下来。我妈哭了:“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不看看妈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哪个男人值得你不活了。” 我以前也没想过,会为一段感情寻死觅活。跟程子良分手的时候只是难过,跟苏悦生分手却像是一场噩梦,就像是被摘去了心肝,整个人都像行尸走肉,我都不知道自己会这样,而且清清楚楚地知道,不会再好了,我以后不会像爱他一样再爱别人,他的离去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 我妈抱着我还在那里哭,我却觉得厌倦,我说:“别哭了,我跟你回去。” 我妈似乎都被我吓着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替我收拾东西,不过是一些换洗衣物,我妈胡乱替我塞进大包里,她说:“我已经跟你们班主任请了假,说你病了休息一段时间。” 她收着收着,突然从衣服底下翻出医院那份报告,我看到她愣了一下,我心里都豁出去了,等着她再打我。但我妈愣了很久,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份报告折起来塞进包里。 下楼的时候我妈一直牵着我的手,好像我是幼儿园的孩子似的,她把我一直拉到车上,给我系好安全带,系安全带的时候,妈妈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我说:“有什么好哭的,我又没有怎么样。” 我妈并没有再说话,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实在是难受。也许正因为知道我难受,我妈在路上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回到家,我妈才说,你休息一段时间吧,回头妈妈给你找家好点的医院。我说:“这孩子我要生下来。” 我妈半晌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这么年轻,将来要走的路还长……” 我说:“这孩子我要生下来,苏悦生不要,我要。” 我妈终于忍不住了,她说:“乖女,你别糊涂了!你看妈把你养这么大,多不容易,你怎么还能走妈妈的老路。” 我说:“你放心吧,我才不会跟你一样。” 我妈大约觉得我平静得可怕,怕我再做出过激的举动,所以忍住了没再多说什么,她只是劝我:“你休息两天,想明白了再说。” 是啊我太累了,这几天夜里其实我都没怎么睡着,最后苏悦生绝情的样子像放电影似的一遍一遍在我脑海中闪回。他说“没有”两个字的时候,我浑身发抖,像是有刀子在割我的肉。我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就像空了一个大洞,那里面汩汩地流着血,最可怕的是,我还没办法停下来。 他说只是玩玩罢了,我却到此时此刻,仍旧绝望般爱着他。 我倦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可是睡不着。躺在床上我就会想起苏悦生,一想起他眼泪就会不知不觉流出来。就像有人在我眼睛里放了冰,又酸又痛。真是没出息啊,我喃喃地劝着自己,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吧,明天会好起来。 可是我其实是知道的,明天不会好,明天甚至会更糟糕,因为苏悦生离开我的时间,越来越久,越来越长,但他的样子却还是那么清晰,我永远没有办法忘掉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7章 我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说是休息,可是每天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半夜醒来,枕头总是湿的,我只好爬起来坐在客厅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可是早孕反应越来越严重,我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吐。 我妈十分焦虑,我的态度却越来越坚定,我坚决不肯去医院,我妈哭了几次,又劝了几次,最后终于被我说服了,其实,她只是被迫妥协,因为我虽然精神恍惚,却陷在某种狂热中,我妈一定觉得我是疯了,可是只要我不再寻死,她会答应我的一切要求的。 她说:“你真的想好了,妈就替你办休学手续,送你到国外去生。这样谁也不知道。” 我说:“知道了又怎么样,反正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我妈不再说那些关于将来的话,因为她知道我听不进去。她开始替我办出国的手续,我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在家里没有事的时候,我也常常想将来会怎么样,我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却像油煎似的。以前看小说看电视,总觉得里面的女人太蠢,不就是一段感情,拿得起放得下。可等到自己亲身经历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拿不起更放不下的。 怀孕50天的时候我自己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各项指标都挺正常,医生还在B超屏幕上指给我看小小的胚胎。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妈妈当年知道我的存在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她说她在河边走来走去,连跳河的心都有了。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我却又走了她的老路。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急救医院的电话,我妈替我拿护照,结果刚从出入境管理处出来,就被一辆车给撞了。路人把她送进医院,急救医生在她手机里翻到我的联络方式,因为上头存的名字是宝贝女儿。 我妈总是这么肉麻,其实我和她相依为命,她再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一个。我是她真正的心肝宝贝,但我从来不听话,老是做惹她生气的事情。而且接到医院的电话我都不相信,还以为是新闻里讲过的诈骗。 医院给我打了两次电话,后来是交警给我打,我将信将疑,跑到医院去,我妈已经独自躺在医院里,呼吸机维持着她的生命,医生说已经脑死亡,没有抢救的可能性,但现在就看家属需要维持多久。 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觉得这一定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噩梦,早上我妈出门的时候,还叮嘱家政阿姨给我煮汤,她说我最近瘦了好多,煮牛肉汤给我补补。我最近吃什么都吃不下,我妈说:“这孩子没有你当年乖,我当年怀你的时候,吃什么都吃得下,一顿能吃三碗饭,喝汤一喝就是半锅。” 我妈本来是一点也不想要我生这孩子,但我坚持,她也就认了。世上没有能拗得过儿女的父母,除非父母是真的不爱孩子,不然孩子哪怕大逆不道丢人现眼,父母还是想着要好好哄她吃饭,不要再瘦下去。 但现在我妈躺在病房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巨大的机器维持着她的呼吸,她还有心跳,但没有了意识。我怎么唤她,她都不会再醒来睁眼看看我。 医生费劲地跟我解释,我妈不是变成植物人了,植物人还有苏醒的可能,但我妈已经脑死亡,但在中国的临床上,脑死亡不能认定为死亡,所以现在只能维持,等着我的决定。 交警虽然是个男的,但脾气性格都挺温和,特别同情地看着我,说:“还有没有亲属要通知?让他们来陪着你吧,后面还有好多手续要办。” 我说:“我没亲戚。” 我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我妈早就跟她的娘家断了往来。我们母女两个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我妈到了现在,也只有我。 交警问:“肇事者的律师想要和你谈谈,你要不要见他?” 肇事者的律师? 我问:“肇事者是什么人?” “一个年轻人,才拿到驾照不久,又是酒后驾驶,对方全责。”交警说,“家里挺有钱的,你看已经出了这样的事,你要不跟对方先谈谈,让他们先把医药费拿出来。” 我说:“我不要钱。” 交警可能也见过像我这样受到严重刺激的家属,所以安慰了我几句就走了,过了片刻两个人走进来,其中一个是律师,他先安慰了我几句,然后说:“事已至此,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任何要求,您都可以提出来。”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妈好好活着。” 律师又跟我谈了一会儿,得不到我任何回应,只好又走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医院里,ICU不让陪床,我就租了个折叠床睡在走廊里,走廊里亮着灯,还有医护人员不停地走来走去,但我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我像是回到小时候,天气太热,我和我妈就睡在外面的竹床上,我妈拿着扇子给我赶蚊子,我睡得迷迷糊糊,还听到我妈在唱歌哄我睡觉。 如果不长大该有多好,如果十八岁后的人生,都不过是一场梦境,该有多好。幸福就像是沙滩上的海市蜃楼,那样栩栩如生,等到你真的相信它,它就会随风消逝,再也不见。 我大约是真的睡着了,因为梦见苏悦生,他到医院来看我,就坐在我的床边,我眼泪濡湿了头发,贴在脸颊上,他替我将那湿漉漉的头发拨开,我甚至能听见他叹气的声音,这个梦这样真实,我想我自己还是忘了不他,这样伤心难过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我从梦里醒来,走廊的灯光雪白刺眼,我还是独自躺在狭窄的折叠床上,因为睡得不舒服,我的四肢发麻。有个护士经过我床边,我轻声地询问她几点了,她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我试图重新入睡,但再也睡不着,我躺在那里眼睁睁等着天亮。我想天亮后应该怎么办,应该去筹钱。我妈的医药费是笔巨大的数字,她躺在ICU里每分钟都是钱,可是如果能救醒她,就是倾家荡产,我也心甘情愿。 清早的晨曦令我打起了一些精神,我打电话给我妈的一个律师朋友,咨询了一些法律上的事情。他很热心地解答了我的疑问,还说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跟律师通话之后,我决定不和肇事者和解,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酒后驾驶致人伤亡,如果我不跟他达成协议,他就会坐牢。他让我失去了母亲,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应该记住这个教训,老老实实去监狱里蹲几年。我不打算原谅他,所以我也不会拿他的钱。 早上查房之后,我获准进入ICU,探视时间就只有短短十分钟,我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法做,只能摸一摸我妈的手,她的手因为输液的缘故,冰凉冰凉的。我忍住了不哭,我要坚强。 我去我妈的美容院,找到财务总监,她这才知道我妈出事了,所以十分慌乱。我问她能筹出多少钱来,她反问我要多少。我其实也不知道,只得把我妈第一天的抢救费用告诉她,我强调说:“每天都得这么多钱,每天。” 财务总监姓李,在我妈的美容院干了很多年了,我也见过她几次,我说:“李姐,你得帮我想办法。” 她说:“你放心吧。” 我带了钱回到医院,心里觉得安定了些。肇事者的律师又来找我,他婉转地提出,要停止我妈的生命维持系统。我很冷静地叫他滚。 早上我问过律师,他提醒我对方可能会提出诉讼,要求停止对我妈的生命维持,因为将来这些费用都会由肇事者承担,这么大一笔钱,对方可能会不愿意付。 我说:“他们不付我付。” 医生和我谈过话,我也知道这没有意义,但我妈躺在那里一天,我总是有希望,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医生是诊断错误,希望我妈可以醒过来。医学上有那么多奇迹,有什么理由就让我相信,我妈真的从此就不能醒了。 对方的律师见我完全不配合,冷笑着说:“到时候你别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我要救的是我妈,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生我养我的妈。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每天我看到护士在吃饭,就给自己也叫一份外卖。其实吃不下去,吃完也就是抱着马桶吐。晚上的时候我躺在折叠床上,总是幻想医生把我叫醒,告诉我奇迹出现了,我妈苏醒了。 那段时间我压力巨大,耳朵里一直嗡嗡响,像是有一百架飞机在起降。我跑到门诊去挂了一个专家号,专家说是压力过大,担心我会神经性耳聋。他说你得放轻松,可是我怎么轻松得起来。 生活已经把我推进了深渊,它却还觉得不够,又往深渊里狠狠砸下巨石。 我妈的财务总监李姐跑了,据说她买地下彩票挪用公款,还借了高利贷。她把账面上那几万块钱支给我之后,就卷款逃跑了。我接到美容院出纳的电话赶过去,财务室里乱糟糟的,出纳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坐在那里急得直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8章 我报了警,然后让律师帮我找了人来查账,最后查出来的亏空让我倒抽一口凉气。警方对经济犯罪追查得还是很严,但李姐据说已经偷渡出境,想要抓住她遥遥无期。最要命的是,只怕抓住她,那些钱也追不回来了。 上次被李志青父女折腾之后,美容院本来就元气大伤,现在差不多也就是个空架子。再被李姐这么一弄,雪上加霜,离关门倒闭也不远了。 我心力交瘁,终于跑回家去睡了一晚上,那天晚上其实我也没怎么合眼,我想的是,要不要把房子卖了。 当年我妈买这别墅的时候特别得意,跟我说:“将来你结婚,就从这房子里出嫁,多风光体面。” 我妈其实没读过什么书,有时候我也嫌她俗,但她一直努力想要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但荣华富贵,原来也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 肇事者有权有势,大概也听说我这边出了事情,怕我向他们索赔巨额的医药费,立刻向法院提出诉讼,要求撤掉我妈的生命维持系统。我接到起诉书的时候,真正是走投无路,心灰意冷。 人在困境中的时候,会特别脆弱,有时候我也想不如一死,一了百了。但马上又会劝自己,我妈当年那么难都过来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 可是活着就要面临一切困难,解决一切问题。肇事方的律师大约知道我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与他们和解,所以态度越来越强势,还透过我妈的一个朋友向我递话,说给我五十万,让我再不追究。 我笑着反问中间人:“要是给您五十万买您母亲的命,您愿意吗?” 中间人知道谈不拢,反倒劝我说:“七巧,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但已经发生了,只能尽量弥补……” 我说:“什么都不能弥补,我只要我妈好好活着,倒给他们五十万五百万我都愿意。” 谈判就这样陷入了僵局,但美容院的麻烦事一桩接一桩,最重要的是,我没有钱。 没有钱医院就要给我妈停药,停止一切维持生命的仪器,我终于把我妈的房子挂出去卖,很快中介就打来电话,说有人想要买。 “买家很有诚意,你也知道,现在别墅总价太高,又是二手房装修过,不好卖。但这个买家很爽快,看了一次房就决定要买,连价都没还。” 我说:“我要全额现金,一次性付款。” “说了,您早就交待过,所以我一开始就跟对方说了,对方说没问题。” 我想了想,说:“你把这卖家约出来,我要见面交易。” “那当然,好多合同得您本人出面签。”中介大约以为我是担心他在价格上弄虚作假,所以拍胸脯保证,“您哪天有时间,我把买家约出来,三方见面签合同。” 我说:“明天就行。” 第二天我开车到中介去,买房的那个人其貌不扬,什么都没有多问,只说可以立刻付款,一次性现金。 我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冷笑,说:“你回去告诉苏悦生,这房子我卖谁也不会卖给他,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那人十分意外,过了几秒钟才笑起来,说:“邹小姐果然机智,但我真不是小苏先生派来的,我是苏啸林先生派来的。” 又是苏悦生的父亲,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助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买这房子,我冷冷地说:“反正姓苏的我都不卖。” 我站起来要走,那人唤住我,慢条斯理地问我:“邹小姐不是急等着用钱吗?为什么却不肯卖呢?” 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一种心态,起初我一直疑心这幕后的买家是苏悦生,我没拿他的支票,或许他觉得内疚,找人来买我的房子。但得知真正的买家是苏悦生的父亲之后,我也觉得不可以卖给他。 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苏悦生的父亲派人来,一切就变了。苏悦生要跟我分手,那是他软弱,我不会受任何人的挟制,在苏悦生父亲的面前,我有微妙的自尊心。是啊我妈是个暴发户,我是暴发户的女儿,也许我这辈子都配不上他的儿子,但是有些事情,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比如膝盖硬一硬,不跪下去。 哪怕走投无路,我想我妈也不会乐意我把房子卖给苏家人。她和我一样,骨子里是有点硬气的。对于看不起她女儿的人,她宁可死也不会乐意跟这家人打交道。 那人见我不悦,反而又笑了笑,问:“苏先生很想见一见邹小姐,但不知道邹小姐是否愿意见一见苏先生。” 我说:“没时间。” 那人说道:“邹小姐不好奇吗?为什么苏先生要买邹小姐的房子,为什么苏先生想要见一见邹小姐。” 我说:“没兴趣。” 那人又说道:“我来之前,苏先生特意嘱咐我,说如果邹小姐什么都不问,把房子卖了,那么我什么都不用说,付钱过户就是;如果邹小姐猜出来,买房子的另有其人,那么苏先生很愿意见一见邹小姐。邹小姐,这世上只有聪明人才有机会,你为什么要拒绝自己的聪明换来的机会呢?” 我不知道苏啸林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但我觉得他的助理都挺会说话的,威胁利诱,简直是炉火纯青,我也因此生了警惕,一个真正的商界大亨当然会有他的手段。 我看了那个人几秒钟,说:“好吧。” 苏啸林又不是老虎,我不怕他吃了我。 我跟苏啸林见面的地方在一个私人会所里,老宅子特别幽静,从外面看,就像一座普通的私宅,其实花木扶疏,曲径通幽。 苏啸林和苏悦生长得并不十分相似,他穿着休闲舒适,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和蔼的人,并没有锋芒毕露,对我也挺客气,嘱咐人给我榨新鲜的石榴汁。 他一点儿也不动声色,我却觉得他深不可测。我喜欢石榴汁,没什么人知道,因为外面餐厅很少有石榴汁,苏悦生知道是因为我们偶尔自己做饭,我总是买成箱的石榴回来榨汁喝。苏啸林为什么知道,也许他将我调查得很清楚,毕竟我差一点儿就跟他儿子结婚呢。 苏啸林自己喝白茶,配着精致的茶点,他问我:“邹小姐要不要尝一尝?” 我告诉自己沉住气,但我还是笑不出来:“苏先生为什么要见我。” “邹小姐的事情,是我这边没处理好,其实悦生像我年轻的时候,做事情太冲动,所以容易出错。他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这个父亲也有责任。说这些也是向邹小姐道歉,房子是我诚心想买,邹小姐卖给别人和卖给我,都是一样的。价高者得,我们在商言商。” 我没想到他开口就会向我道歉,而且态度诚恳,我说:“没什么,已经过去了。”我稍微顿了顿,说,“房子我不会卖给你,因为我不想再跟你们家里扯上关系。” “邹小姐说不想跟我们家里扯上关系,但现在邹小姐怀孕八周半,似乎正打算将这孩子生下来……这跟我们苏家,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我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打算要走,就在这时候,门被人推开了,苏悦生突然闯进来,他不知道从哪里赶过来,步履匆忙,额头上都是汗,我一见了他就觉得心里一酸,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不过是短短数天,却像是十年那么久。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不知道旁人是怎么想的,可是离开自己爱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漫长。 苏啸林明显也没想到苏悦生会闯进来,不由得怔了一下。苏悦生拽住了我的手,说:“走。” 我说:“不要碰我!” 苏悦生怔了一下,慢慢放开手,我觉得他应该也不会觉得愉快,因为他的手捏成拳头,慢慢放下垂到了腿边。我对苏啸林说:“钱我不要,孩子我一定会生,你不用操心。” 苏啸林却似乎轻松起来,对苏悦生说:“你来了正好,你劝一劝邹小姐。我去给兰花浇水。” 他站起来,把地方让给我们,竟然就那样自顾自地走了。我觉得心里很难过,拼命想要忍住,可还是掉了眼泪。 苏悦生走到了窗边,眼睛也没有看向我,他说:“你拿了钱把孩子做掉吧。” 我的心里一寒,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原来还是为了这句话。 “我不会要你的钱。”我说,“这孩子也跟你没关系。” 苏悦生长久地沉默着,我也觉得精疲力尽,他说:“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我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他说:“如果你不要钱,要别的也可以。我知道你妈妈现在躺在医院里,你特别恨肇事者,对方其实不仅酒驾,他是嗑了药才会撞到你妈妈,但他是家族独子,他的父母会不惜一切保他。你斗不过他们。” 我第一次听说,十分震惊。 “你把孩子做掉,我保证肇事者下辈子都会待在监狱里,再也出不来。” 我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最后我说:“你真让我觉得恶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9章 我从那幢建筑里走出来,也并没有人拦阻我。公平正义只是笑话,命运它也只是一个笑话。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一路走一路笑,路边的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也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 我将房子重新挂牌,但这次乏人问津,我妈的美容院终于关张,因为我连员工工资都发不出来。好一点的技师都已经跳槽,我想我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啊。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遇到一次抢劫,天其实还没黑,我刚走出医院大门不久,就有一辆摩托车从我身后驶近,我听到引擎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异样的感觉,于是立刻走向人行道上靠内侧的一边,那里种了一排大树,就是那排树救了我的命。当时摩托车骑手从后面猛然拽住了我的包,我第一反应是松开包并护住肚子,这个本能的动作也救了我,摩托车手抢到包后使劲一抡,正好打在我的肚子上,我的手被打得发木,那个摩托车掉转头来,笔直地朝着我撞过来,我本能地一闪,摩托车撞在了树上,摩托车立刻退回去又加大油门,遥遥对我冲过来,似乎还想撞第二下,恰好有个保安路过,高喊了一声:“抢劫!”并且朝我们跑过来,摩托车手犹豫了一下,加大油门逃跑了。 我的脸和手都火辣辣地疼,被好心的保安送回医院,脸是被树皮擦破的,手被包底的防磨钉给打紫了。外科医生给我做完检查都说万幸,我自己却知道这事情不对,如果是抢劫,对方抢到包就够了,绝不会掉转车头撞我,而且一次没撞到还打算再撞一次。 我在派出所录了口供,他们也觉得不对,反复问我最近有没有结仇。我说我妈躺在医院里,想要我死的大约只有肇事者了。 派出所的民警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心里有个特别特别黑暗的想法,我觉得摩托车手也许并不是想要我的命,因为他是朝我肚子撞过来的,我有这样的直觉。但我不许自己往那个最黑暗的方向想,因为我不愿意相信。 我在医院观察室里睡了一觉,然后又继续去ICU外面睡折叠床。第二天医生告诉我说,有人替我妈交了巨额的医药费,足够我妈好几个月用的,我问:“是谁?”他们说不知道,因为交费窗口只要报病人姓名和住院号就可以缴费了,没有人会查是谁交的钱。 也许杀人凶手内疚了,所以想用这样的方式欲盖弥彰。 我还是查到是谁替我妈交了钱,因为对方用的是现金支票,医院缴费处有留底单,我看到上头秀气的签名,是“程子慧”三个字。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是她。 可是这钱也是苏家的钱,我并不打算留下。 我把美容院的门店转让出去,退回的租金和转让费,差不多正好是这么一笔款项。我约了程子慧见面,把支票还给她。 她说:“你还挺硬气的。” 我说:“我妈教过我,人穷不能志短。” 程子慧说:“我是可怜你妈,她养了你这么个女儿,却没能享到福。” 我说:“我们母女都不需要人可怜,我妈尤其不需要。” 程子慧突然笑了笑,说:“再瞒着你,我真是不忍心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是谁。” 我突然觉得耳朵里“嗡”地一响,是我的神经性耳鸣又发作了。她的声音就像是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嗡嗡的听不太清楚,可是每一个字又都那么清楚,她说:“你是苏啸林的女儿,苏悦生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所以苏家现在急了,急着把这事掩下去。” 我茫然地看着她。 她说:“你这孩子万万不能生,有悖伦常。你快点把孩子打掉,拿了苏家的钱,出国去吧。” 我说:“我父亲不是苏啸林。” 她说:“你不信的话,回去问问你妈。当年她在苏家做保姆,后来离开后就生了你。哦,你妈现在昏迷着……对不起,但这是事实。你不信也是真的。” 我说:“我妈不是昏迷,她是脑死亡,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十分同情地看着我,最后怜悯地说:“你还是拿了苏家的钱,远走高飞吧。” 远走高飞,多么轻松的四个字,可我的翅膀早就被折断了,我飞不起来,也离不开。 程子慧似乎担心我不信,又说:“你妈美容院的那个财务总监,就是被人设的圈套。苏家为了逼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信去打听一下,你妈的那个财务总监欠的高利贷,背后是谁主使的。她原本不赌博,连边都不沾。苏家要对付你,办法可多了。你走投无路,自然会拿他们的钱。何必呢,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流下眼泪,程子慧诧异地看着我,她一定觉得我是疯了。 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说:“就是看着你可怜。” 我说:“你不是看着我可怜,你就是寻找优越感,你不喜欢苏悦生,更不喜欢我,所以你巴不得看到我们痛苦。” 程子慧说:“那又怎么样,我告诉你真相,总比你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好。换个人我还不操这样的心呢。苏悦生我是巴不得他倒霉,但你对我有什么威胁,我就是不想看你被他们瞒住。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爱信不信。” 她把那张支票还给我,说:“你留着给你妈当药费吧,那笔钱也不是我出的,是苏啸林心里过意不去,让我拿去的。” 她说完就走了,我自己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只觉得深重的疲惫从心底里一直透出来。我在想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到了第二天,我终于下定决心给苏悦生打电话。最开始他没有接,我就给他发短信说,出来谈谈,我再不执着了。当我用手机按键拼出“执着”两个字的时候,其实心里像刀剐一样,那次苏悦生说你怎么这么执着,我其实心里想的是,我怎么这么爱你。 我再不执着了,我也再不爱你了。 真的,我是再也不爱他了。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比死了还要难过。 也许是这句保证起了作用,苏悦生答应了同我见一面。 我刻意要求在我们同居过的别墅里见面,他也答应了。 第二天是我先到了那房子里,屋子里跟我走的时候差不多,钟点工来做过清洁,但照例并没有动我们俩的东西。只不过隔了短短十几天,在这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却恍惚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在厨房里给自己煮面,苏悦生回来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近了,却连头也没抬,说:“你等会儿,我饿了,你知道孕妇总是容易饿的,什么事等我吃饱了再说。” 苏悦生最知道怎么样伤害我,因为我爱他。我也知道怎么样最能伤害他,因为他爱我。 果然我说了这句话,他的脸色就十分难堪,但也没说什么。 我煮了一大碗清水面,吃得干干净净。我把碗扔在碗槽里,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来。我招呼苏悦生:“坐啊,你太高了,你这样站着我有压迫感。” 苏悦生沉默地坐下来,我对他说:“以前你曾经说过,答应我一件事,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这个承诺,你一直没有兑现。” 我看了看他的表情,说:“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跟我结婚的。我都知道了,我们两个人不可以在一起。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了。” 他嘴角微动,我却笑了笑,说:“孩子我不生了。不过我有条件,首先,你们家手眼通天,肇事者的事我交给你们办,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就要求按法律来,该判几年判几年,不能让他家里帮他在里头待个一年半载就保外就医。” 苏悦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其实豁出去了,人一旦豁出去,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我自顾自地说:“第二,这十天你陪着我,也不为什么,就觉得太伤心了,我们出国旅行,随便去哪儿,你以前答应我的,统统不作数了,但我还是想做一场梦。这十天,我就当做梦好了,十天后,我们分道扬镳,从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苏悦生仍旧没说话,我说:“第三,我要两千万。你知道我妈现在是什么状态,我要维持她一辈子,再说了,让我闭嘴,两千万不多。苏家多么体面的人家,出了这样的乱伦丑闻,你们不惜一切也得花钱买我不作声吧?” 最后一句话终于刺得他站起来,我看着他紧紧握着的拳头,轻松地笑了笑:“怎么,想杀人灭口?怎么用得着你大少爷亲自动手,花钱雇人用摩托车再撞我一次不就得了。一尸两命,简单干净。” 苏悦生怔了一下,他问:“谁用摩托车撞你?” 我别过脸:“我不知道,说不定就是意外呢。” 他却冲我咆哮:“谁用摩托车撞你?你为什么不报警?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0章 我冲他吼回去:“打电话你会接吗?报警有用吗?对方只是抢走了我的包!我妈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最难过的时候你在哪儿?你躲什么?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好像最受委屈一样,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和你一样!我和你一样啊!你以为只有你觉得天塌了吗?你以为只有你自己觉得疼吗?你以为只有你自己的心是肉长的吗?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多么难过,难过到不想活了。你以前口口声声说爱我,但出了事你自己先跑了,你这个懦夫!胆小鬼!骗子!” 我们像两只受伤的野兽,气咻咻隔着桌子对峙。我像只刺猬一样,如果背上有刺,我一定把它们全部竖起来,然后狠狠扎进对方的心窝。可是我不是刺猬,我没有背刺,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伤害我爱的人而已。 我的眉毛本来皱得紧紧的,但不知什么时候,有水滴落在了锃亮的桌面上。诶,还是这样爱哭,真是没有出息啊。我吸了吸鼻子,苏悦生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对不起。”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我以为不告诉你,你就不会觉得那么痛苦,对不起。”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初遇的那个炎炎下午,在浓荫匝道的马路上,他也是跟我道歉。我理直气壮地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那时候我们多好啊,无忧无虑,都没有想过,对方会成为自己生命里最大的劫数。 我擦了擦眼泪,说:“没什么对不起,你答应我的三个条件,我们就两清了。” 苏悦生没有说话,我又刺了他一句:“怎么,你嫌贵啊?” 他说:“我都答应。” 他声音里满满都是痛苦,我只装作听不出来。 医药费很快打进我妈在医院的住院账户,而我也很快挑中了地中海做目的地。机票行程什么的都是苏悦生订好的,我们一块儿出去十天。 在飞机上我对他说:“在国外没有人认识我们,你能对我好一点儿吗?” 他没有说话。 迎接我们的司机以为我们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所以给我们准备了鲜花,我拿着花束高兴极了,苏悦生订了总统套房,双主卧两次卧,光睡房就是四间。他这么订房大约也就是考虑到我最近的古怪脾气,怕订两间房我不高兴当场发作。我倒没说什么,酒店却也以为我们是新婚夫妇,还特意送了香槟巧克力。 我很高兴叫苏悦生打开香槟,他说:“喝酒不好。” “你怕酒后乱性啊哥哥?”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就像被捅了一刀似的,而我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我一边喝香槟一边吃羊排,整个地中海的灯火俯瞰在窗下,外面的景色美极了,羊排也特别鲜嫩可口。 苏悦生没吃多少,我看他盘子里还有大半,说:“吃不完给我,不要浪费。” 以前我们也经常这样,有一次我煎牛排煎多了,吃不完自己那份。他把我面前的盘子端过去,说吃不完给我,不要浪费。 那时候甜甜蜜蜜,现在全都成了心上的刺,按一按就痛,不按,还是痛。 他说:“我替你再叫一份。” 我没说什么,他替我又叫了第二份,其实我吃不下去了,不过当着他的面,我还是高高兴兴把那一整盘羊排吃掉。 半夜的时候我胃里难受得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吐。本来每间卧室都有独立的洗手间,两重门关着,但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在隔壁睡房里还是听到了,他走出来给我倒水,还试图拍我的背,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手,说:“别碰我。” 浴室晕黄的灯光里,他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我其实心里很难过,只好拼命伤害他。 早餐我一丁点儿也吃不下,躺在床上发愣。酒店服务生送来的早餐,也许是苏悦生吩咐特意做的中式,有漂亮的白粥和热腾腾的包子,但我吃不下。 十天已经少掉一天,生命的倒计时,分分秒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下午我有了一些精神,苏悦生问我要不要去附近走走,我说随便。 他带着我去逛市集。本地有历史悠久的传统市集,一个接一个的店面摊位,卖各种各样的香料、手工艺品、布料、衣物、传统饰品。 这样热闹的地方,其实我心里是一片冰凉的。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来挤去,从前苏悦生一定会牵住我的手,怕我走丢,但现在不会了,他只是会站在不远的地方,回头等我。 我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就这样走散在茫茫人海,从此再不相见。他一定也不会找我了吧,不,还是会找的,他知道我语言不通,身上也没有钱。 世间最痛苦的不是不爱了,而是明明还相爱,却已经决定分开。 我在摊贩那里买了一条亮蓝色的围巾,学着本地的妇人,用它包着头发。 摊主给我举着镜子,让我照前照后,我问苏悦生:“好看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我知道他不会回答,所以我也就自顾自地照着镜子,那里有清楚的反光,映着他饱含痛楚的眼睛。现在爱情就像一把冰刃,深深地扎进我们俩的心里,拔出来的话会失血过多而死,不拔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慢慢融,慢慢化,然后把心蚀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我知道他有多难过,因为我和他一样。 黄昏时分我们走进了一家古老的店铺,里面卖一些古旧的工艺品,和不知道真假的古董。四面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铜器银器,就像《一千零一夜》里描述过的洞窟一样。我随手拿起一盏烛台来看,上头落满了灰尘,我一拿手指上就全是黑灰,老板接过去,夸张地长吹了一口气,灰尘被吹散了些,他笑着对我说了句话,我没听懂,苏悦生翻译给我听,说:“他说这是历史的尘埃。” 不知道以前在哪里看过,说,每一粒爱的尘埃,都重于泰山。 当时只道是寻常,看过也就忘了,现在才知道,爱真的是有千钧重,随时随地都会把人压垮。 我放下烛台,老板笑嘻嘻打来一盆水示意我洗手,盛水的盆子也是古物,上面錾满了漂亮的花纹。也许是看我怏怏不乐,在我洗完手后,老板突然拉住我的手,示意我跟他走。 我望了苏悦生一眼,他不动声色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三个人上了阁楼,原来阁楼上放置的是一些珠宝。想必他将我和苏悦生当成了情侣,以为我们会对珠宝感兴趣,所以特意引我们上楼。 但我对这一切都觉得意兴阑珊,我示意苏悦生告辞,老板见我们要走,连忙阻止,又从怀里掏出一柄钥匙,打开墙壁上的小木橱,取出一只匣子。 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老板的表情郑重其事,他打开匣子,原来里面是一只古旧的油灯。上面积满了污渍,看上去很是普通的样子。 老板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话,翻来覆去地重复某个单词,我终于听懂了是“阿拉丁”。 原来老板说这是传说中的阿拉丁神灯,他做了一个擦灯的动作,然后又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话,苏悦生翻译给我听,说:“他说灯神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但你不可以贪心。” 我摇了摇头,老板执意拉着苏悦生不放,又说了一长串话,苏悦生很是无奈的样子,对我说:“他说这盏灯能给你带来快乐,你太不快乐了。” 我和他,都心知肚明,快乐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也许这辈子我和他,都不会像从前那样快乐。无忧无虑的时光已经是过去,每一寸痛苦,都会长伴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 那个老板还在那里说着什么,苏悦生似乎没有了耐性,他问了问价格,就掏钱将那盏灯买下来。老板十分开心地将灯递给我,还再次示意,做了个擦灯的动作。 我摇了摇头,老板挠了挠他自己的大胡子,将灯重新装回匣内,然后郑重地递到我的手上。 那个匣子很重,我拿回酒店后就随手放在了桌子上,苏悦生问我:“我们明天去哪里?” 我说:“出海吧。” 苏悦生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提议,但他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我们租了游艇出海,海上风很大,我想起第一次跟他到船上去,那天有那么多人,还有李志青的女儿李云琪,那天我得意洋洋,对她长篇大论,说自己终于爬到了食物链的顶端。 多么可笑,小鱼和鲨鱼是能共存,因为小鱼太渺小了,鲨鱼游得太快,瞬间就会不见。 在如此广阔的海洋里,一条小鱼也许穷其一生,也只会遇见一次鲨鱼,但鲨鱼是不会记住它的,每一条鲨鱼,最终会跟另一群鲨鱼一起生活。 苏悦生以为我晕船,他不停地走过来看我,给我新鲜的柠檬片,让我放在鼻子的下方,我俯身看着湛蓝的海水,而他担忧地看着我。 我回头时,他仍旧在看着我,远处有海鸥不断地盘旋,追逐着我们的船只,海岸成了遥远的一线,海浪砸上船身,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广袤无垠的海洋里,船显得如芥子般微小。 天地这么大,却容不下我们两个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1章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跳海的。” 这句话原本是赌气,但说过之后,我自己却禁不住难过起来,于是扭开脸。苏悦生坐在我身边,他说:“我们两个就留在这里,买两幢房子,做邻居。” 我没有搭腔,他说:“我想了好多天了,看不到你的时候,会觉得很难过,真的看到你的时候,又觉得更难过。我知道你心里跟我一样难受,所以才每天对我说那样的话。我也接受不了,这也不是我的错,你说男婚女嫁再不相干,那是我办不到的事情。我只要想一想将来,你嫁给别人,就会觉得难过,也许你真的能忘记我,但我做不到。所以我们留在这里吧,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做两个最普通的朋友,买两幢房子,比邻而居,一直住到老,住到死。这样你每天早上起来,可以看到我在后院里种葵花,晒干了,给你当瓜子嗑。” 那些傻话,我一本正经地说,他原来也曾认真听过。 我伏在船舷的栏杆上,太阳热烘烘地晒着我的背,我知道那是不行的,痴人说梦。是我提出来到这里来,就当做了一场梦,可是梦终究会醒的。 我下到船舱,把那盏油灯拿出来,苏悦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在海上他很是担忧,所以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坐在船头,将那盏灯擦了擦,喃喃许愿:“第一个愿望,希望我妈妈可以醒过来。” “第二个愿望,希望我可以忘记苏悦生。” 我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第三个愿望,希望我可以永远永远永远忘记苏悦生。” 我将永远重复了三遍,我看着苏悦生苍白的脸,还有他失神的双眼,我伸出手臂,用力将油灯掷进海里,海风猛烈,我绑在头上的那条亮蓝色围巾被风吹散,也飘飘拂拂,跌落下去。 苏悦生似乎大惊失色,他立刻伸手去捞那条围巾,只差一点点,围巾擦过他的指尖,最终跌落海面,转瞬就被浪花扑噬。他的手还长久地探在那里,身体保持着刚才瞬间的姿态,一动不动。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想,也许这就是命运的谶语,我和他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所以再没办法继续。 我说:“我们回国去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是谁说,命运如果给你青眼,那么一定会有另一次白眼等着你。 我所有的好运,都用在了遇见苏悦生。 以至于再没有另一次好运,可以跟他走到最后。 返程的航班是深夜登机,上飞机不久就熄灯了。那是一架新式的大飞机,半包围式的睡椅,我像婴儿般蜷缩在那里,觉得自己像躺在茧子里,一层层细密柔软的茧丝缠绕着我,让我沮丧到无法呼吸。 苏悦生特意换了两个分隔很远的座位,和我隔着前后三排座位,还有一条走道。但飞机头等舱里人很少,隔得那么远,只要我回头,还是可以看到他。 我悄悄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紧邻的座位,自顾自拉起毯子,重新躺下。他的眼珠在迅速转动,也许是已经陷入深层睡眠,也许是压根没有睡着。 我很小心地躺在他旁边,他的呼吸有熟悉的淡淡的气息,他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就像孩子一样。但我已经不可以像从前一样,伸手摸一摸他的睫毛,我的呼吸软软拂在他脸上。 天涯不过也就是这么近,而天涯也已经那么远。 我沉沉地睡着了。 航班快要降落的时候,我被空乘走动的声音吵醒。这才发现自己窝在苏悦生怀里,他脸色苍白,眼窝泛青,明显一夜未睡。我若无其事地坐起来,尽量小心不碰到他的手臂。他说:“你以后真的会忘记我吗?” 我说:“会。”我告诉他,“我会跟别人结婚,生两个小孩子,做一个贤妻良母。每天晚上煮饭,等着老公回来。”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不会。” 我沉默不语,他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会把你的东西全都埋在一棵树底下,等我老了,死了,烧成骨灰,我会留遗嘱,叫人把我也葬在那棵树底下。这样也许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你,那个时候你也许真的不记得我了,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不像现在这么糟糕。” 我说:“谁要跟你约下辈子,这辈子已经受够你了。” 我站起来去洗手间刷牙,关上门我才咬住自己的手,我坐在马桶上一直哭一直哭,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密闭四合的空间,连眼泪都纵横无声。 如果此时此刻飞机突然坠毁,我和他都摔得粉身碎骨也好,那么永远都不分开了。 但不会有一座陷落的城池来成全我,也不会有一架坠毁的飞机来成全我。航班飞行将近九个小时,最后平安落地。 在机场分别的时候,我对苏悦生说:“如果我将来真的忘记你,你不要再告诉我。” 他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是答应了的。 【拾叁】 我搬到几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去住,每周返回医院看我妈。只是我拖延着没有去做手术,最佳的时间是三个月内,但我一天天拖延下去。 我不知道我妈骗了我,还是她说的都是真话。 比如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她是跟青梅竹马的男友一起私奔有了我,还是所有的故事都是她编来骗我,我的父亲真是苏啸林。 我每天不停地考虑这些事情,其实办法很简单,去找苏啸林做个亲子鉴定就行了。但我迟疑着没有走这一步,因为我害怕的事情太多。 我在焦虑中渐渐失常,独自坐着的时候深深泪流满面,一个人进进出出,总是吃很多东西,然后不停地呕吐。 我住的那个地方其实名字很美,叫凤凰路,那是一条开满凤凰花的大道,火红的花朵像火炬一般,燃放在绿色的枝叶间。 我每天在街上乱走,买很多东西,拿回家去连拆都不拆。 我也知道自己快要疯了,但疯就疯吧,反正我早就已经一无所有。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怀孕已经四个多月,腰身宽大的衣服也已经快要遮不住肚子,小区保安本来叫我邹小姐,现在也改口称我邹姐,他们总帮我拿东西帮我叫车,说您一个人身体又不方便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想再不能拖了,也就是这时候,苏啸林亲自出面,找我来了。 打开门看到他时,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我很冷淡地招呼他:“进来坐。” 他自己一个人,也许司机助理都在楼下,我倒茶给他喝:“没有白茶,绿茶行吗?” 他说:“你挺执着的。” 我笑了笑,上次是苏悦生说我执着,这次是他父亲。 我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他碰也没碰那杯茶,只是端详了一下我,说:“你和你母亲,长得并不相似。” 我说:“忆旧不必了,我妈现在虽然没死,但也和死了差不多。你要有心,早干吗去了?” 他说:“我听说你和苏悦生约法三章,所有的事他都替你办好了,肇事者终审判决都下来了,判了十年监禁。这是最重的判法,连双方律师都认为判得太重。可以保证他家里人再使劲,十年内也捞不出来他。” 他眼睛看着我:“所有的事,他都遵守了承诺,你为什么不遵守承诺?” 我沉默了片刻,问他:“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你会答应我和苏悦生在一起吗?” 他说:“你是我的女儿,所以没有如果。” 我讽刺地笑:“你们苏家人做事情那么周到,为什么连亲子鉴定都不做一份。” 他说:“你要是想看,我让司机拿上来给你看。” 我看着他,他说:“人人都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平,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觉得命运对我不公平,年轻的时候忙于事业,奋斗几十年才有今天。可是一个人,一句话,一件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所有的一切。你觉得命运公平吗?” 我说:“不是我的错。” 他说:“没有说你错了,所以我才一直忍到了今天才来找你。你要是再这样拖下去,可就是大错特错了。” 我说:“我是真的不甘心,所以我要求再做一次亲子鉴定。我妈妈告诉过我,我父亲并不是你。” “愚蠢!”他冷笑着呵斥我,“你还有没有廉耻?” 我突然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明白过来,我注视着他,紧紧盯着他,他脸上的笑容那么嘲讽,可是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慢慢地说:“其实你知道,你做过亲子鉴定所以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但你不希望我和苏悦生在一起,所以你用这种方式拆散我们。” 他眼神微敛,我轻轻笑了笑:“真是下作。幸好我不是你的女儿,不然有你这样的父亲,我还不如去死。”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如果你这样想心里好过一些,那么你就这样想吧。如果你觉得再做一次亲子鉴定有意义,那么就再做一次吧。”他微微摇头,怜悯般看着我,“其实事到如此,我也希望你并不是我的女儿,因为我的儿子,为了你已经快要死了。他每天都在全世界各处乱走,我问他到底要怎么样,他说要找一棵树,一棵最大的树。我虽然没有问他在说什么疯话,但也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厌倦了这样活着,那时候只怕他就会把他自己埋进那棵树底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2章 “我也年轻过,那个时候,我也真心实意地爱过一个人,失去她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就像身体的一部分也失去了一样。但苏悦生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我失去的或许只是一只手,他现在失去的,却是整个心脏。” 他将自己的一根头发交给我,对我说:“你自己找人去做亲子鉴定吧。即使你不是我的女儿,作为一个父亲,我也不会希望你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因为他实在是太爱你,这种爱对他而言,对你而言,都太辛苦了。辛苦到终有一天,你或他都再无法承受。” 苏啸林走后,我独自坐在窗前,楼底下长满高大的绿色乔木,枝叶葳蕤,郁郁葱葱。苏啸林的头发被我装在一只塑料夹袋里,我将自己的头发也装在另一只袋子里。生活真是奇怪啊,所有的一切到最后都拧成细细的发丝,悬于一线。 我还是害怕,害怕另一个结果,如果我和苏悦生真的是兄妹,那么我大约只有不活了。 就在突然之间,孩子在肚子里微微动了动,这是他第一次动弹,非常轻微,轻微得我都形容不上来,像是春天里风触过池塘,又像是花枝斜逸,终于触到了蝴蝶,我惊吓地站起来,手放在肚子上。 可是他没有再动弹,就像刚才那一下只是偶然,只是我的错觉。 也许他是告诉我,我确实犯了大错,也许他是想告诉我,不要怕。 可是我真的不敢选啊,如果是可怕的结果,那让我怎么办呢? 周末的时候,我再一次去看我妈妈,她病情没什么变化,仍旧只能靠仪器维持。医院将她换到单人房间,还有一个护工专门照料她,但她既没有好起来,也没有再恶化。 我坐在妈妈的病床前,握住她的手,我问她:“妈妈你说呢?” 妈妈不回答我。 我自言自语:“要不我扔硬币吧,扔到有花的那面向上,我就去做亲子鉴定。” 我在包里找硬币,找来找去只有纸币,于是我走去护士站,跟她们换。护士们很忙,但我来熟了,她们对我也很照顾,有个护士翻了一下钱包,对我说:“没有呢,要不你出去买瓶水,让他们找给你。” 我也不好意思麻烦她们,就下楼去买水,刚买了水走上来,就遇见程子慧,但她并没有看见我,而是正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说话。 我没有当回事就走开了。 在妈妈的病房里,我扔了三次硬币,三次都是花朝上,我想那么就去做鉴定吧。最难堪的结局我也早就想过一千一万遍,天意如此,还怕什么呢。 这里是本地最大的医院,这里遗传实验室的DNA鉴定也最具权威性,第二天,我将头发送到实验室去,正巧看到墙上挂的医生公示,其中有一位医生非常面熟,他就是那个和程子慧说话的人。 我突然做出一个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决定,我对实验室的人说:“鉴定我不做了,麻烦把标本还给我,谢谢。” 实验室的人大约也见惯了犹豫不决的鉴定者,所以没多问就将头发标本还给了我。 我搭火车去了很远的城市,在路上差不多十八个小时,虽然买了软卧,但还是很难受。好在车厢里的人看我一个孕妇独自出门,十分照顾。帮我买饭打开水,还有热心的大妈问我:“你咋一个人在路上跑来跑去?孩子他爸呢?” 我说:“出差。” “真不容易啊!”大妈感叹。 我只是笑了笑。 到了目的地之后,我将头发标本分成三份,分别送到三所有鉴定资格的医院。 一周后,三份报告我都拿到了,我把它们搁在桌子上,都没有拆封的勇气。 我跑到超市去买了一堆食物,回来给自己做了四道菜,一边吃我一边拆那些报告。 第一份报告是就着红烧牛肉拆的,上面一堆复杂的图表我压根看不懂,就看到最底下一句鉴定结论:标本甲与标本乙没有亲缘关系。 我继续吃炒蛤蜊,拆第二份报告,图表样子差不多,鉴定结论是标本A与标本B没有生物学亲缘头系。 我夹了一筷子冬瓜炒海米,拆第三份报告,最后的鉴定结论依然是没有亲缘关系。 我一边流泪一边喝排骨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哭得稀里哗啦,不可抑制。 我搭火车回家去,带着那三份报告,我谁也没告诉,就约了程子慧见面,我把那三份报告扔在她面前,然后她的反应还挺惊讶的。 她问:“这是什么?” “我和苏啸林的DNA鉴定结果。” 她愣了几秒钟,最后脸上浮起一缕嘲讽的笑容:“那真是太好了,恭喜啊!你们有情人可以终成眷属。”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害怕,我想,是因为你不喜欢我,而我又和程子良在一起,你是他姐姐,所以我怕你。但后来我跟程子良分手了,每次见到你,我仍旧害怕,我心里觉得很奇怪,一直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种怕就像是见到了响尾蛇的那种怕,一看到它我就潜意识里知道有巨大的危险,所以不寒而栗。”我一字一顿地问她,“程子慧,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谁害你了?”程子慧若无其事,“我为什么要害你?”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我说,“苏啸林告诉我,他做过亲子鉴定,结果是我是他的女儿,我很好奇,谁将虚假的DNA鉴定结果给了他。现在我手上有三份报告,苏啸林如果不信的话,还可以亲自去做第四份。”我将“亲自”两个字咬得极重,我问,“苏太太,你有权有势,我是斗不过你的,可是你的丈夫,看上去也不像个糊涂人,对于你敢这样欺骗他,你觉得他会有什么想法?” 程子慧咬紧了牙齿,她的声音发冷:“你竟然敢威胁我?” 我说:“不管你从前想要做什么,现在都离我远一点儿!离苏悦生远一点儿!” 程子慧慢慢地微笑起来,她说:“你以为你拿着报告就能威胁我?我告诉你,苏啸林也拿我没办法,他顶多发一顿脾气,绝不会为了你这外人将我怎么样。反倒你妈妈还躺在医院里,我随时随地,能让人撤了她的维生系统。” 我说:“你敢!” 程子慧露出迷人的微笑:“你还不知道吧,为什么我这么讨厌你?因为你实在是太惹人讨厌了。子良竟然迷恋你这样的女人,你压根就配不上他。” 我冷笑:“你真是爱你的弟弟。” “不啊,告诉你实话也无妨。子弟根本就不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儿子,我十八岁就生了他,当时苏啸林的原配还没有死,我父母和我迫不得已,只好说子良是我的弟弟,再后来我虽然嫁给苏啸林,也不好改口了。但是苏悦生一直讨厌我,他觉得是我气死了他母亲,因此他对我百般刁难。他不知道他越是对我刻薄,苏啸林越是会觉得亏欠了我,亏欠了子良。这么多年,连苏悦生都没能拿我怎么样,你以为你拿着所谓的把柄,就能威胁到我?我告诉你,没有用!苏悦生是他苏啸林的儿子,子良也是他儿子,苏悦生什么都有,所以他欠子良的,他不会因为你的缘故,将我或子良怎么样,你别做梦了。当初我怂恿你和苏悦生在一起,不过就是想要看如今的好戏!那时候我还以为你真是苏家女儿,所以我不惜一切要拆散你和子良,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拆散你和子良,为什么不将你和苏悦生拉到一块儿呢?首先子良会对你彻底失望,然后等苏悦生发现你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那才真是有好戏看呢!哈哈哈!你看现在,他立刻不就甩了你?你以为苏悦生当初为什么看上你?还不是因为你是子良的女朋友!他处处跟子良作对,总是想抢他的东西,什么都要抢,那就让他抢好了!现在终于自食苦果了吧?!你以为苏悦生是真的喜欢你?我告诉你,别做梦了!他就是习惯了抢子良的东西而已,现在他不就乖乖回陆敏身边去了,你还在为他要死要活,还想着要破镜重圆,他却早就有别的念头了!想要一段爱情很简单,想要毁掉一段爱情就更简单了。你以为什么东西牢不可破?你以为生个孩子能拴住他?真是幼稚啊!男人就是男人,你把感情当一切,他却早就转头忘记你。你就乖乖地找个最阴暗的角落待着,不要痴心妄想了。” 我十分震惊地看着她,我没想到事实这样龌蹉,简直肮脏得令人作呕。尤其她那样的心思,真是恶毒得令人觉得浑身发冷,可是她说苏悦生的那些话,我一丁点儿也不相信,不不,我是宁愿自己一丁点儿也没有听见。我说:“我才不会待在阴暗的角落里,倒是你这样的人,会一辈子待在最阴暗的角落里,见不得光,过着最肮脏的生活!” 她哈哈大笑,简直像个疯子一样。她说:“就凭你也来教训我?苏悦生教训我,不过仗着他是苏啸林的儿子,我忍气吞声,好容易熬到今天,他占据了子良应该有的一切,一切!”她歇斯底里,“我不会再让他夺走属于子良的任何东西!所有的一切我都会让他还回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3章 我起初只是以为她有病,现在觉得她可能是真的疯了。我迅速地离开,拿着那三份鉴定报告,我决定去找苏悦生。 回家的路漫长而遥远,可是还是踏上了回家的路。熟悉的街景从车窗边掠过,就像电影镜头一般悠远虚幻,可是还怕什么呢,如果需要与全世界为敌,但只要我爱的人站在我这边,我就再不惧怕。 到苏悦生的别墅外边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光都没有,我突然想起苏啸林的话,他说苏悦生满世界乱走,也许他不在家里,也许他压根就不在国内。 我的心里忽然生了一层恐惧,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我应该什么都不再怕了。程子慧就是个疯子,我压根就不应该理会她的话。我悄无声息地往楼上走,心想就算他不在这里,我可以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他回家。 书房里有一线光露出来,我推开门,才发现苏悦生其实在这里,哦,还不止他一个人。窗台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我认识,是和他订过婚的陆敏,苏悦生半跪在那里,将头埋在她的膝盖上,我突然想起程子慧的话,心就像狠狠被捅了一刀。我拼命说服自己不要相信,不要相信,程子慧说那些话,就是想要离间我们而已。而陆敏看到了我,她似乎被吓了一跳,苏悦生大约觉察到她的异样,他回头来看到是我,却显得十分平静,他站起来,对我说:“你来做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有些多余,也许苏啸林的话是对的,我们两个本来就不相配,在一起会有更多的猜忌和痛苦。 我问他:“当初你为什么要追求我,是因为我是程子良的女朋友吗?” 他想了很长的时间,每当他的沉默多一秒,我就会觉得心里冷一分,就像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他对我说:“是的。”他望着我的眼睛,说,“对不起。” 这是他第三次对我说对不起,而我只觉得可笑,我失态地对着他吼:“你骗人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你就算是当骗子,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弹,我觉得包里的那些亲子鉴定突然不必再拿出来,我痛快地对着他冷笑:“骗我很好玩啊?你从来没有打算跟我结婚是不是?” 他并不辩驳,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我心里觉得痛极了,不是像以前的那种痛,我痛得连呼吸都吃力,但我只能硬挺着站住。我问他:“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他慢慢地说:“都是假的。” 我鼻尖发酸,心里也发酸,可是哭不出来,连泪腺都干涸,什么都是空荡荡的,我的人也是空荡荡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摘了去,我问他:“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也不会跟我在一起了,是么?” 他很冰冷地说:“是。”几乎是很突然的,流利的话语一长串地从他嘴里吐出,“我没有爱过你,所有的事情都是骗你的,所以你不用再执着了。你走吧,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我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伤心还是愤怒,只是觉得有一种疲惫似的绝望,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说的话这样狠,可是我还是不肯相信,连假装相信,我都说服不了自己。我问他:“如果我也是骗你的,你会难过吗?”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我说:“我就是一直骗你,我并不喜欢你,你也知道,是程子慧让我去北京阻止你订婚,那时候我妈欠了那么多钱,走投无路。这局不是你设的吗?那时候你在想什么,是想看着我自投罗网,然后再把我的自尊践踏在你脚下?还是纯粹因为,程子良的东西你都想去抢?”我嘲讽似的说,“不过我很有职业道德,骗人我都会骗到底。你要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我都陪你演,不就是钱嘛!你以为我想为你生孩子啊?这孩子我怀着就是为了钱!” 我说:“我回来拿钱。” 他借着从窗子里透出来的光线看着我,他很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要钱?” 我继续说:“是,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坚持不去医院?因为我知道这孩子是我的筹码。有他在,你就得给我钱。” 他嘴唇发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还是被我的话气到。大约沉默了片刻,他才说:“钱在老地方,你自己拿。” 我走去主卧室,拉开床头柜,里面果然放满了钱,我拿起成捆的钞票,胡乱塞进包里。我关上柜门,转身看到苏悦生站在门口。 我说:“我走了。这钱不够,你再准备几百万,回头我再来取。” 经过他的时候,我说:“别傻了,我根本就不爱你。在地中海的时候,也不过是骗骗你,所以我不会跟你一起离开这里的,也不会跟你去国外,你们家的人太烦人了,我也受够了。” 他说:“嗯?” 我冲他吼:“我说我受够了!受够你们一家子混蛋!离我和我妈远一点儿!你愿意找哪个女人找哪个女人去!不要再说爱我,我觉得恶心!恶心你知道吗?这孩子我马上就去打掉,跟你有孩子,让我觉得恶心!” 我回头就走,他一直跟着我下楼,到了楼底下,看我打开大门,他才说:“你要走吗?”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整个人疲累无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喝了酒,但他的样子跟孩子一样,懵懂而无知,似乎我刚才的话,他都像没听见似的。 我说:“一个人心伤透了,是没办法补回来的。我从前是真的爱过你,但现在,是真的只想要忘记你。” 这句话才是真话,我心里知道,他心里也知道。他说:“原来是这样啊……”他的眼睛里有薄薄的泪光,他说,“那你回来是跟我道别的吗?” 我忍住眼泪掉头就走,他没有追出来,而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离开。我走下台阶,看到苏悦生的跑车停在那里,我满心愤懑,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我拧动车钥匙就启动了那辆车,从前的一幕幕在我脑海中闪现。 命运没有告诉过我,假如一个人用力爱,也会爱得累了,爱到没有办法再继续。 我沿着多弯的山路往下行驶,天已经黑透了,孤独的车灯照亮茫茫的暗夜,风吹过山林,我想起一首歌。 当年我如何遇见他?在我最好的青春年华。把一次次相逢,都当成最美的童话。 是风吹乱了沙,还是沙上筑起的坝。朝和夕,心和岸,原来就只是两两天涯。 就这样算了吧,可是不甘心啊,谁会把一生的挚爱,撒开手放掉它。 就这样忘了吧,可是缘分太浅,泪痕太深,每一个日子,都不可重温。 把思念结成痂,把真的变成假,把往事变成傻…… 才能说服自己,那是一个,永远讲不完的,童话…… 山路狭窄,我将油门踩到底,跑车的引擎在咆哮,最后一个急转弯,我没能转过去,也许是故意,也许只是单纯地没有踩好刹车。 树木的枝叶迎面撞来,稀里哗啦砸碎挡风玻璃,我最后的意识是,苏悦生说要找一棵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埋下去。 那么,就选这棵树吧。 血色涌上瞳孔,我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就此陷入黑暗的沉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4章 苏悦生的脸庞渐渐清晰,水汽蒸腾的浴室,我和他赤裸相对,却相顾无言。 隔着这么多年的辛苦路,让我再对他说什么? 那些爱过的岁月,失去过的时光,就像旧梦一般,被我尘封。 “当时我开车追出去,却迟了一步。你的车已经撞在树上,我惊恐万分,只知道想要把你从车里弄出来,最后是陆敏赶到才打了120。我那时候像疯子一样,陆敏都没办法说服我放开你,医生最后为我注射了镇静剂,才可以为你做手术急救。你在医院躺了很久,一直没有醒过来。我从你的包里发现了那几份亲子鉴定报告,才知道我和你并没有血缘关系,那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难过,我不能去想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你回来或许是来找我,告诉我真相,可是我却愚蠢地伤害了你。在医院的时候,我日日夜夜受到煎熬。你的心肺功能日渐衰弱,腹中胎儿却一直存活。医生很担忧,既不敢替你做引产,又不敢让你继续怀孕,决定权交到我这里,最后在怀孕26周时,情况很糟,医生冒险替你做剖腹,生下小灿。他在保温箱里,你在ICU里。医生说你们两个的状态都很差,很可能都活不了。 “那时候我每天每天都在懊悔,那辆车的刹车有问题,我一直知道,一直没有去修,我在想哪天运气不好,就让我冲到山崖下去好了。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开着那辆车走,是我害了你。如果我早一些去修车,就不会这样了。如果我不说那些蠢话,也许就不会是这样了。是我将你害成那样子。你一直住在医院里,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让你们两个都平安无事。后来小灿情况渐渐稳定,你却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最好的办法是做心肺移植,可是配型很难。我最后想到你的妈妈。 “手术单上是我签的字,是我停止了你母亲的维生系统,是我找律师,办完复杂的法律手续,让我可以代表家属签字,同意她将自己的心肺移植给你。医生说你的求生意识很差,也许潜意识里不想活了。那个时候我就想,这是报应,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所有的罪孽让我来背负吧,如果有报应,就报应到我身上好了。如果你知道是我中止了你母亲的生命,你一定一定会透恨了我。你那么执着一个人,也许就宁可自己不活了,也不愿意你妈妈因为你而死。 “结果你终于醒来,再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情。那时候我想,也许这世间真的有神灯,你擦过灯,许了愿,它就如了你的愿,你从此就真的忘记了我。可是上天毕竟待我不薄,他把小灿给了我,那是你的一部分,但我总是担心,你会随时将这一部分也收回去。所以我把小灿藏起来,也许藏起来不让你知道,你就没办法将这部分拿回去。” “七巧,”他用浴巾裹住我,声音低微,“上一次你来见我,是对我道别。每一次你来见我的时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又来跟我道别……你会离开我吗?再一次?” 我看着他,说不出来话,他将衣物一件件替我穿上,然后自己也穿好衣服,他说:“和小灿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想,这段时间是偷来的吧,总有一天你或许会想起来,然后带着他离开我。” 我完完全全没办法说话,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将防寒服替我裹在身上,然后带着我下楼,我们经过客厅,小灿很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苏悦生朝他招招手,他很快朝我们飞奔过来,兴奋地问:“我们是要出去吗?” 他的脸庞那样清晰,那样柔软,而我竟然不敢伸手摸一摸他的脸。 儿子,我的。 当他还是小小的胎儿,在我腹中第一次胎动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生死大难,我竟然差一点点就失去他,差一点点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可是我没有办法将他揽进怀里,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像两丸宝石一样。 我怕号啕大哭会吓着他,只能用力微笑,想让自己的嘴角上弯。 我听见小灿的声音,模糊而遥远,他说:“邹阿姨你的样子好奇怪。” 我没能答话,因为我身边的苏悦生突然倒在地上,小灿惊叫一声冲过来,我蹲下去试图扶起苏悦生,他的哮喘发作了。 我飞奔着去找药,我的包里应该有药瓶,我飞快地跑到楼上,找到我随身携带的小包,从里面翻出喷雾,又飞快地冲下楼。我扶起苏悦生,小灿十分机灵立刻替我捧住苏悦生的头,我哆嗦得都快打不开喷雾了,手指头都在发抖,最后好容易找着喷嘴的方向,立刻朝着苏悦生连喷了好几下。 我和小灿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悦生,他喘息得厉害,一次比一次短促,我心里焦急,让他侧躺着,他的呼吸急促得就像是一颗滴滴倒数的定时炸弹,听得我心烦意乱,我都快把他手腕上的皮肤掐破了,他才渐渐地缓过来。 我想一定是因为太冷了,今天下午他还在屋檐上铲雪,呼吸道受了冷空气的刺激,才会这样。我问他:“你的药呢?” 他额头上全是冷汗,声音还很微弱:“前天……吃完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知道没有药物维持的状况下,最容易突发这种急性症状。我将枕头垫在他腰侧,让他躺得更舒服一点儿,我说:“我送你到医院去。” “不。” 我没有理睬他,拿起座机拨急救电话,可是座机不通。一定是固定电话线被雪压断了。我用手机打了911,谢天谢地第一时间就有人接听,我用结结巴巴的英文说明情况,老是记不起想说的单词,最后对方换了个人来,用流利的普通话询问我:“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我三言两语说清楚苏悦生的状况,对方说:“我们可以派救护车,但现在积雪太厚,道路状况不明,路上需要时间。” 我立刻做了决定:“我开车送他,在路上跟你们会合。” 我挂断电话就收拾东西,给车子加固防滑链,还带上了铁锹。我烧了一大壶开水带上,又给小灿带足了防寒的外套,雪地箱子里最后几包零食都被我翻出来带上了,我还冲到酒窖去,拿了我能找到的最近的一支酒。 苏悦生想要反对我的决定,但他连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我和小灿一起替他穿上厚重的外套,他气息微弱地说:“不要……” “爸爸你就听话一点儿吧!”小灿戴上围巾和帽子,然后努力穿上自己的外套,“我们就送你去医院。” 苏悦生那么大只的越野车,我从来都没有开过。还好车子油箱里还有大半箱油,我定了定神,小灿坐在儿童安全坐椅里,所以苏悦生只能斜躺在后座,幸好车里头还是挺暖和,密封性好,又有暖气,他仍旧有点喘不上来气,但状况并没有恶化。 我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发动了车子。晚上雪下得更大了,被车灯照到的地方白茫茫一片,车灯没有照到的地方,就是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到。无数雪花迎着车灯撞上来,像是白绒绒的蛾子,灯柱就是两团巨大的光球,里头飞舞着千只万只白蛾。 我从来没有雪地驾驶的经验,所以开得特别特别慢,小心翼翼地行驶着。这一段都是山路,山风凛冽,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就听见风声呜咽,还有积雪不停地从树枝上滑落,打在车顶上的声音。 我很努力地分辨方向,车子导航仪可以正常使用,但全部是英文,小灿替我看着,我们朝着道路更密集的市区方向去,只是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车子在茫茫雪夜中行驶着,我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起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比如看过的吸血鬼电影,又比如哈里波特伏地魔,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我都不敢再想下去。 我问小灿:“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小灿看了我一眼,问:“你唱歌好不好听?” “过得去吧。” 小灿狐疑地又看了我一眼:“会不会引来狼啊?” 我的心里微微发酸,小灿真是苏悦生的亲生儿子,不说别的,就这毒舌,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对小灿说:“上次电话里你不是听过吗?” “可是那时候我麻药都没过去,人还烧得迷迷糊糊的,我都记不住你唱得怎么样了……” 我这时候实在不能够再继续这样的话题,不然只怕我会抱着孩子哭,我问:“你想听什么?” 小灿却迟疑了片刻,才说:“我还是想听……摇篮曲……” 摇篮曲……好吧,摇篮曲我也是会唱的,至于我会唱的那些歌,大多是情情爱爱,不适合唱给小孩子听。 我说:“摇篮曲就摇篮曲,我唱给你听!” 我会的摇篮曲其实也蛮有限的,就是小时候我妈妈常常唱来哄我睡觉的那首。 “月亮月亮来唱歌,阿依阿依来过河,河里无风起了浪,金尾鲤鱼游上坡……板栗开花结子窠,花椒开花结子多,阿依阿依吃板栗,一甜甜到心窝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5章 我一边唱歌,一边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大凉山的冬天会不会也像这样,茫茫白雪覆盖了所有的地方,就像天地之间洁白得只余雪花,我们的车就像小小的甲虫,一直向前爬啊爬啊……在这广袤无垠的纯白世界里,好像永远也没有边界和尽头,就像那一年的北海道。 所有伤感的、甜蜜的回忆都一齐涌上心头,年轻的时候只想不顾一切和爱人远走天涯,隔了这么多年的辛苦路,回头望时,原来天涯也不过就是短短咫尺。我并不是脑子发热才开车出来,我只是不能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人和事。哪怕现在冒着风险,可是我们三个人都在这小小的车厢里,温暖的、密闭的小小世界,外面风雪再大,我们还是在一起,有过太久的孤单,我实在不愿意再与任何人分开。虽然我还没有彻底想明白,但这短暂的团聚如此令人眷念,就像暗夜里的光,就像这车内温暖的空气,就像走了许久许久都以为自己是一个人,但到底并不孤独。 我越唱声音越大,车厢里回荡着我自己的声音,车窗玻璃上凝结了薄薄的霜雾,我找不到除霜在哪里,只好努力将暖气调得更高一些。最后小灿也跟着我唱起来,他一开始只是很小声地跟着我哼哼,然后我们俩越唱越大声,越唱越来劲,我们开始轮流唱歌,我唱中文的,小灿唱英文的,他唱的我都没有听过,他一首一首教给我,都是他小时候在幼稚园里老师教的。 有一首歌的歌词很奇怪,说一只老虎和兔子的故事,老虎爱上了兔子,兔子问老虎,你可不可以不吃我,老虎说可以啊,从此老虎和兔子开始吃胡萝卜。 小灿教了两遍我就会唱这首童谣了,只是我英文发音不标准,屡屡要小灿纠正我。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行驶了很远,雪越来越深,到最后没过了轮胎,车子虽然是四驱的,但这时候也有点吃力。 我驾驶得更加小心,我不再唱歌,我十分专注地开车,让小灿看着导航,确认我们并没有偏离道路。在一个漫长的下坡的时候,车子突然失去动力,我手忙脚乱,幸好我们速度并不快,可是雪实在是太滑了,我们直直朝着山崖底下冲过去,我整个人都快吓傻了,拼命地踩刹车,车身整个都横了过来,越发无法控制地朝一边侧倾,千钧一发的时候车速突然慢下来,我这才能够用力转过方向盘,车子不可避免地翻滚,车里的东西稀里哗啦砸下来,最后轰一声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上,停了下来。 这一切不过短短数秒钟,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苏悦生紧紧拉着手刹,原来刚刚是他拉起手刹,所以才能够减速,但现在车子仰翻,我用力打开车门,爬了出去,然后将小灿抱出去,他非常胆大,竟然一声不吭,帮我跪在车身上拉扯苏悦生。 直到把苏悦生也从车里弄出来,我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苏悦生站不住,他太重了,我也扶不住,最后我腿一软,我们俩都坐倒在雪地里。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车灯还亮着,车子被卡在两棵树之间,也幸好如此,才没有掉到山崖底下去。我想到这里,更觉得害怕,下意识抱住小灿,紧紧搂住他。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搂着我,然后叫:“爸爸!” 我伸出手抱住苏悦生,有些焦虑地问:“怎么样?” 他呼吸急促,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又发作了,不管怎么样,情况不太好,我小心地爬进车里头去,找到我自己的药瓶,我又给他喷了一次药,然后用围巾将他的脸围起来,让他能够更暖和一点儿。 可是我找不到自己的手机了,也不知道刚才那一撞,手机被甩到哪里去了,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拼命安慰自己,这是去往城里的唯一公路,救护车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一定能找到我们的。 我重新爬回车子里去找手机,我刚钻进车里,小灿就大声冲我喊:“阿姨!爸爸叫你回来,他说太危险了,也许油箱会漏油,车子会起火。” 我没想到有这种可能,只好匆匆又看了遍车里,重新爬出去,小灿紧张地看着我,好像下一秒车子真会起火爆炸似的,我只好飞快地从车身上跳下来,朝他飞奔而去。 我找到一棵树,选了个避风的方向,让苏悦生倚靠着,小灿紧紧依偎着他,苏悦生呼吸得很吃力,病情发作的时候,冷空气会令哮喘更严重,我心里着急,可是又想不出来办法,即使找到电话打给911,他们还是得一段时间才能赶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外,旷无人烟的茫茫森林里,虽然我们都穿得很多,但再冻两个小时只怕都得完蛋,何况还有苏悦生。 车灯很亮,像两柄刺刀,刺破沉沉的夜幕,一直照到很远的地方,但很远的地方也只是雪影幢幢,一棵又一棵的松树,像是一个个沉默的巨人,伫立在洁白萧素的天地之间。 苏悦生十分艰难地想要说话,我半抱半扶起他,小心地凑近他的脸颊,他喘息得厉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地说:“我……回……车里……” “你不是说车可能漏油?” 他摇了摇头,我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车里暖和,也许待在车里会让他更好受一些,这个险值得冒,我于是又和小灿一起,将他弄回车内。 车子几乎是90度直角被卡在两棵树之间,他只能半倚半靠窝在车里面,但狭小能遮蔽风雪的地方果然暖和,他喘得不那么厉害了,他说:“你带小灿,往前走。” 我说:“我不能把你一个留在这儿。”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衣襟,我只觉得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他说:“带……带……孩子走。”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坚持,车子里是稍微暖和一点儿,但我跟小灿不知道走多远才能找到住户求救,我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小灿也趴在车窗玻璃上,他大声说:“爸爸,我不会走的!” 苏悦生喘了一口气,他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积蓄力量,然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带孩子走……前面……有社区……” 我还要说什么,他的手指突然用力,他的嘴唇贴在我耳边,他说:“你是小灿的妈妈。” 我眨了一下眼睛,他说:“你是小灿的妈妈,这世上除了你,我不放心把他交给任何人。如果我们都困在这里,会死的。” 我傻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眼眶里饱含着热泪,只要轻轻一触,就要落下来,我已经完全蒙了,我抬头看着小灿,他什么都没听到,也还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还在车子后备厢那边,他隔着后车厢玻璃看着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两颗黑葡萄。 我得缓一缓,我得想一想,可是一切都已经容不得我多想了,苏悦生说:“带孩子……往前走……我们全家不能都冻死在这儿。” 我擦了一把眼泪,“我们全家”四个字刺激了我,我说:“不!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我钻进后车厢,拼命地翻找,小灿看到了,他飞快地从轮胎上爬进来帮忙,他问:“阿姨,你在找什么?” “阿姨”两个字让我眼泪又掉下来了,我哽咽着说:“手机。” 小灿身形小,更灵活,他钻进了后备厢,没一会儿又钻出来,我把车厢里头都翻了一遍,小灿突然叫起来:“手机!” 他举着手机从前排爬过来,将电话交给我,我搂着他,打给911,我英文说得磕磕巴巴,小灿很干脆地把电话又拿过去了,非常流利地用英语将我们的处境说明了一遍,然后还依据导航仪报出了我们大概的方位。 简直像个小英雄,最后挂断电话他告诉我说:“他们说已经通知最近的社区,雪太大了,他们会派消防队员来。” 我一瞬间不知道该哭该笑,只好伸手搂住他,他不作声地让我搂着,过了短短片刻,又将我的手,放到了苏悦生的胸口。 他还有几分不好意思似的,说:“你看看爸爸的心率……” 一瞬间我想,从前发生过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这世上有对我而言,如此重要的人,而我竟然毫不知情。 我真是太蠢了,太蠢了。 我的眼泪纷纷扬扬落下来,只有苏悦生明白我在哭什么,他手上无力,只能轻轻捏住我的手指,我哽咽着说:“我们都不会走,我们都不会再离开你,我们全家要死也死在一块儿。” 他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们全家”四个字让小灿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悦生。我已经顾不上孩子是怎么想的,我爬到后备厢,找到那瓶红酒,倒了一些出来,用它按摩苏悦生的四肢。小灿帮着我做这些事情。我一边擦一边流眼泪,大约是我哭得太凶了,小灿不停地看我,到了最后他不安起来,他说:“你别哭啦,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我哭得更凶了,我凶巴巴地说:“不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6章 小灿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还是很像苏悦生啊,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自己的任何影子,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他已经长这么大了。在他成长的漫长岁月里,我一丁点儿也不知情。我甚至没有给他喂过一次奶,没有给他换过一次尿不湿。我错过了什么? 我错过了全部。 小灿看我哭得稀里哗啦,他终于忍不住了,用他的小手牵住我的手,安慰我说:“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你看我也没猜错,你就是我妈,但你别哭啦,眼泪会冻住的。” 我哽咽得说不出来话,小灿大声说:“爸,你管管我妈啊!你还说我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你看就是因为基因不好!” 我应该笑的,但真的笑不出来啊,我所爱的人,这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全都在我身边,可是天地风雪成了困局,我真的真的不能再一次失去他们。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雪似乎小了些,世界安静下来,只是冷,冷得我五脏六腑都快被冻住。我拼命地想让苏悦生保持清醒,又想让小灿更暖和一些。孩子窝在我怀里,已经没什么力气说笑,他搂着我的脖子,像个小小的婴儿,带着无限的依偎和眷恋:“妈妈,好冷啊。” 我拼命地吻他的额头,可是我的嘴唇也是冰冷的,我都没力气再动弹了,我说:“别睡,千万别睡着了,妈妈唱歌给你听。” 小灿迷迷糊糊答应了一声,我用尽力气,声音却还是细细的,被冽凛的寒风吹散在茫茫暗夜。 雪花敲打着车窗,天地之大,竟然容不得我再一次寻找回来这个世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7章 尾声 六个月后 苏悦生终于取出了颈椎和大腿骨里的钢钉,但他行走还是不便,得拄着拐杖。 小灿耸肩说:“有个伤残人士在家里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我也觉得。 比如找工人在院子里翻地重新种草坪,伤残人士却坚持要让我把他推到院子里去。 北美的夏天,清凉而爽利,绿树成茵,玫瑰盛开,窗下的粉色蔷薇像一道瀑布,开得粉溢流彩。 我推着轮椅,穿过整个院子,最后打开篱笆的一道木门。 “就是这棵。”伤残人士指了指一棵参天大树。 “什么?” “挖吧。” 我莫名其妙,小灿适时在旁边递上一把铁锹,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我只好用铁锹挖起来。夏天的土地松软肥沃,一锹下去就是一大块土,铁锹很快碰到了金属,叮地一响。 我蹲下去,用手扒开泥土,那是一只盒子,我小心地掀开满是锈迹的盒盖,里面满满全是各色的东西。 我的照片,我用过的杯子,我的牙刷,我的旧手机……我蹲在那里一样样翻检,终于看到熟悉的小小丝绒盒,打开来,正是当年苏悦生向我求婚,送我的那枚婚戒。 我蹲在那里无法作声,苏悦生站起来,拄着拐杖小心地走到我身边,他吃力地蹲下来,在那些乱糟糟的什物中翻找,最后终于找到两个小小的红本。 我打开来,上头贴着我们俩的照片,这张照片我还记得,拍照的时候我们俩都多腼腆啊,那一瞬间的幸福,就被镜头定格成永远。 我渐渐地视线模糊,眼泪滴落在照片下的字迹上。 姓名,身份证号,登记时间,还有那深深的,烙在照片上,也仿佛烙进生命里的钢印。 隔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却原来,我真正的爱情,从来都藏在这里,从来都不曾不见。 我号啕大哭,紧紧捏着那两本结婚证,就像重新找回,遗失了很久的自己。 苏悦生说:“你哭什么啊,是不是嫌我选的这棵树不好,要不要我重新找一棵?” 我拼命哭拼命哭,掩着嘴抬起头,树木枝叶葱茏,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撒下来,像碎金子一般照在我的脸上。 不换! 再也不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