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国师的倒掉》 第1章 刺客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这里是华阳池,庆国皇帝陛下的御用汤池。 传言此地连着龙脉,非真龙天子不得入内。若有凡夫俗子进入,会令国运蒙尘,给百姓带来厄难。 华阳池如此神圣,便是庆帝也不敢随意汤沐。 除了初一十五斋戒日,以及大大小小的祭祀外,此处向来空置,只在外围遥遥设了一圈守卫。 擅闯庆宫禁地,是要抄家灭门诛杀九族的。 再加上,观星台就在边上。 有国师大人的镇守,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恶灵都皆退散了,何况是人 是以,守护华阳池的守卫难免便有些懈怠了。 譬如此刻,一名身材微胖的宫女十分吃力地将地上的大麻袋拖进了华阳池的宫门,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了她。 宫女春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麻袋拖到了华清池边。 她打开束绳,借着观星台廊檐下宫灯微弱昏黄的光亮,依稀看清了里面是什么。 “郡郡主” 春袅的瞳孔蓦得收缩起来,她双手颤抖,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将束绳彻底解开,还是索性拉上。 “怎么会这样” 有人让她今夜将麻袋里的东西丢进华清池。 给的条件足够高,她便铤而走险了。 反正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像她这样的粗使宫婢本来就像蝼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被大人物一脚给踩死了。 怎么死,都是死。 只不过是去华阳池丢个东西罢了,有什么难的 她又不是庆国的皇亲国戚,在乎什么龙脉国运也好,百姓也罢,又和她有半个子儿的关系 但春袅没想到,被装在麻袋里的居然是庆阳郡主 以国名作封号的郡主,全天下只有一位,可见这位郡主的权势和地位。 “有人要害郡主,想让我背这个黑锅。” 春袅的脸色顿时变了三变,此刻她已经知道自己被人暗算了。 好在干惯了肮脏事,她也不至于这么没用,一受惊就丢了全服心神。深呼了一口气之后,宫女肉乎乎的手慢慢地伸到了郡主的鼻前。 “还活着” 春袅的眼珠子滴溜溜得转。 “只要人没死,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我现在得立刻离开此处,后面的事,便与我无关了” 她接货的时候,人就已经在麻袋里了。 等郡主醒过来的时候,她也早就已经走远。 这事无论如何,都与她扯不上干系。 那笔巨大的好处虽然诱人,可她首先得活着才有命享受不是是对方先不地道的,她也就没什么必要继续守信了。 春袅刚想撤。 忽然走廊下的阴影里响起一声阴冷的叹息,“早料到你靠不住,我才不得不亲自来。春袅,你可太让我失望了。” 春袅似乎对这声音十分耳熟,而躲在阴影里的也一定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她脸上一副见了鬼般的表情,比刚才发现麻袋里的人是郡主时还要吓人。 “是是您” 青石板上摇曳着长长的影子,时不时支离破碎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 那影子冷冷开口,“把她推下去。” 春袅十分挣扎,“听说郡主擅水,若她醒来发现了我们,该怎么办” 影子一声嗤笑,语气里带着嘲讽和不屑,“她喝了五步醉,天打五雷轰都吵不醒她。推下去,也就是那么一小会儿的事,她活不了。” “可是,下水总会有动静,若是引来了守卫可怎生是好还有,观星台就在那里,若是叫国师发现了我们,那可就糟糕了” 影子逐渐不耐烦起来,“国师命中有一劫难,近日恐要应验。自上月起,观星台便就封了,国师闭关修行,不再夜观星象。自顾不暇的人,怎可能多管闲事你放心,国师大人不会发现的,便是发现了,他也只会当作没看见。” “可是” “别再可是了”影子打断了春袅的话。 她的语气越来越冷,冷到可以冻着人的程度,“要么她死,要么你死。” 春袅知道阴影里的人是谁,她也知道对方说的话有多大的分量。 再也拖延不得了 人都是自私的,也最懂得权衡利弊,趋利避害是本能。 比起一个毫不相关的郡主的性命,那当然还是自己能活 着更重要。 春袅在被威逼之下,几乎没有作任何思考,只是顺从自己的本心就下了决定。 她手脚麻利地将庆阳郡主从麻袋里解开,干脆利落地一推,“噗通”一声,那具尊贵的身体便就落入了华阳池中,没过一会儿,便彻底消息不见了。 池水很快趋于平和,水面上安静地连个水泡泡都没有。 春袅呆呆地望着平静无垠的池水,倒也没有很恐惧,只是觉得心中有一块地方被生生地挖掉了,空得很。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在后宫这样的地方,杀人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很难没有第二次。 她已经识破了阴影里的人是谁。 对方那样位高权重,却与自己共享着如此重要的秘密。 这也就意味着,假若她不与对方同流合污,彻底沦为那人的走狗,那也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吧 而她不想死。 “春袅愿从此以后为您效力,只求您肯给一条生路” 春袅跪在地上投诚,但好半天都得不到答复。她抬起头,廊檐下黑乎乎的一片,但哪里来的什么黑影就连杂物都没得一件。 那个人,早就已经走了。 春袅心中五味杂陈。 对于上位者而言,她的性命真如草芥,一时能迎风摇摆,但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被连根拔起呢 罢了。 以后的事可以从长计议,但此地却绝不可久留。 她麻利地除去了来过这里的痕迹,将麻袋小心地收好,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也幸好她没有回头。 华阳池无波的水面忽然起了轻微的褶皱,随着池水的涌动,一具姣美的身躯从水波底下一跃而起,像是一头身姿优美的人鱼,浴水而生,曼妙不可方物。 时景睁开眼,看到了陌生而诡异的景象。 “什么鬼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还来不及思考更多,就听到外面响起了阵阵喧嚣,尖利的嚎呼彻底地划破了夜的宁静。 “华阳池内有刺客来人啊,抓刺客” 第2章 庆宫 哗闹声由远而近,渐渐就在咫尺。 时景终于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刺客”竟是她自己 刺客 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繁复华丽的裙衫,眉头深皱,“穿成这样去当刺客也太不专业了吧” 远处的大门被“轰隆隆”推开,冒出乌压压一片数不清的人影。 时景叹了口气,“我可真是个劳碌命,到哪里都躲不开被人追杀的局面啊” 逃,这时是本能。 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搞清楚眼下到底是什么状况,也不再绞尽脑汁去想为什么她明明是从山崖坠落,睁开眼的四周却是温泉汤池。 凭借着多年逃亡练就的敏捷身手,时景迅速地攀上华阳宫高耸的围墙。 刚从水里出来,从头顶到脚踝全部都是湿的。 “嘀哒哒”水珠从围墙的顶上湍急地滑落,在墙上刻下湿润分明的痕迹,将她从华阳池开始经过的路径毫无遮掩地连了起来。 时景懊恼地嘟囔着,“这样可不行” 追杀她的人只要沿着地上的水渍走,就能很轻易地找到她。 人生地不熟的,她又没有帮手,照这样下去,顶多十来分钟,她就该被抓住了。 “要是这时候能来一场雨就好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高台上骤然响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闷雷。 时景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望去,只见昏黄闪烁的檐灯下,不知何时居然立着一个高大纤瘦的人影。 不,也许并不是人影 这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 白衣飘飘,仙风道骨,如同天上神明。 她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这时,夜幕之上忽然一阵瓢泼大雨落下,一颗颗比黄豆还大的雨珠子劈里啪啦地洒向天地之间。再向高台望过去的时候,眼前只有雨水做成的帘,再也看不清楚别的了。 倾盆的大雨完美地掩盖了时景留下的痕迹,也阻碍了追兵的视线。 但对于时景却是无碍的。 她从前不知遇到过多少比此时更加恶劣的天气,区区雨水,挡不住她逃跑的脚步。 这地方可真大啊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所在,她一路狂奔,经过的建筑和景色居然都相差无几,遥遥看不到尽头。到处都有巡逻的守卫,个个着全副铠甲,手持枪矛,看起来就杀气凛然。 时景一路躲避奔跑,逐渐与人声拉开了些距离,也让自己有机会回味思考。 这里当然不可能是一个正在拍摄古装剧的影城一角,因为没有摄像机,也没有穿着现代衣衫的导演或工作人员。 再加上她那奇诡的经历,很难不让她产生点特别的想法。 或许,她这是穿越了 作为一个暴露了身份的卧底缉毒警,她被毒贩一路追杀至边境上最高的乌石山,实在是山穷水尽了,为了避免被抓后可能受到的屈辱,她选择了自己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肉体凡胎之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只有两种可能性死得很难看,或者,死得非常难看。 “我穿越了” “对,我穿越了。” 长及腰部的头发,富贵耀眼的衣衫,纤细白嫩的小手,以及这跑了没一会儿就觉得酸痛难忍的脚丫子,这些发生在时景身上的变化,无一不向她证明了,她就是穿越了。 倒也没有十分惶恐,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得太多,什么样的变故都不会让她害怕了。 但要说庆幸,却也并没有。 在这种地方被围剿追杀,与死神也不过就是一个擦肩或者转身的距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夜呢,自然不会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这身子实在太过柔弱,再这样跑下去腿都要断了。不行,我得想想法子” 透过绵密的雨珠,时景向两边的屋宇望了过去。 “这里的房子那么多,我只要找个地方藏起来,或许能够躲过一劫至少也要撑到天亮之后再作打算。” “我得找个有亮光的屋子,有人虽然危险,但只要我能控制住对方,总可以从他口中了解一些情况。这是哪里该怎样出去” 正在她脑中转过万千思绪时,不远处亮着昏黄光线的屋子吸引了她的视线。 很好,要什么来什么,今晚可真是幸运呢 希望屋子里的人能配合一些,身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她可不想弄伤任何一位无辜的老百姓。 萧谨安脱下里衣 ,慢慢地将整个身子浸泡在浴桶中,热水烫得刚刚好,松散开他的筋骨,也洗去一整日的紧张和疲惫。 已是初秋了,夜里微凉。 屋外的大雨淋漓,雨水伴着冷风从门缝中稍许有些透了进来,还好屋子里点了上等的银霜炭,暖意盈然。 他闭上眼,轻轻地叹口气,“舒服呀” 倘若不是浴桶中铺满了花瓣,这恼人的花香让他鼻子有丝丝痒,想来他还会更觉得惬意一些。 门“吱呀”一声轻轻动了。 萧谨安开口,“小竹子,从明日起莫要再搞这些娘里娘气的东西了,爷男子汉大丈夫,不爱这花啊草啊红的绿的。” 没有回应。 他心觉有异,蓦得睁开双眼,只见一只柔若软玉般的手紧紧握着一支华贵的金簪正抵在他颈间。 “什么人” 时景低声喝道,“不许动,也不许喊叫从现在起,你须得按照我的指示来行事,否则只要你一有异动,我的簪子就会从你的颈部动脉刺下去,你会流血不止,直到死去。” 这声音有些耳熟 捏着簪子的手在轻轻转动。 萧谨安的颈间肌肤上漾起一阵微妙的痒意,但他确实不敢妄动了。 他是习武之人,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自然知道那簪子的针尖分毫不差对准的是什么位置 “好,我都听你的。” 他眼眸微动,沉声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时景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但面上却仍是一副恶狠狠的表情,“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么配合倒也省得我妄开杀戒了。” 她低声问道,“告诉我,这是哪里” 萧谨安不动声色地侧过脸去,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华丽璀璨的裙摆一角。 他目光中透着惊讶,但很快,讶异的眼神散去,反倒是嘴角勾勒出几分玩味来,“这里是庆宫。” “庆宫” 萧谨安一字一句说道,“庆国皇帝陛下的居所,大庆的帝宫。” 第3章 美男 时景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 庆国没听说过。 穿越就算了,好歹穿到个有名有姓的朝代,她历史学得也不算差,说不定还能够从知识点中筛选出有用的信息,求一条逃出生天的门道。 可这架空算是什么鬼 地狱模式吗 老天爷似乎感应到了她内心的苍茫和死寂,特别应景地霹出了两道大雷,“轰隆”“轰隆” 萧谨安不必回头,只从少女僵硬起来的手指便觉察到了持簪人内心的起伏波动。 他目光动了动,心中不免漾起几分讥嘲 这女人花样可真多,白日里不顾场合觊觎他的肉体,想要轻薄他未果,晚上便趁他沐浴时故意闯入,可笑还装出一副失忆的样子。 以为这样就能让他生出怜悯之心 只会叫他更加看不起她。 “别闹了,庆” 庆阳两个字还没有出口,萧谨安的嘴就被时景紧紧捂住了。 她一手仍旧压着他的动脉,压低声音警告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果然,门上铁环被叩响,“世子大人,这里是禁卫军正在搜查刺客,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经过此处” 萧谨安不得说话,只能发出两声微弱的闷哼。 门外追问道,“世子大人世子大人” 时景知道,若是再不让这个男人开口说话,恐怕外面的人就要推门进来了。这屋子不算很大,连个可以遮挡人的地方都没有,岂不是一眼就会穿帮 她想了想,转身绕到了萧谨安的跟前,用就可能狠辣的眼神警告他不许胡言乱语,然后慢慢地松开了捂住他的手。 萧谨安无法,只好高声说道,“我在泡澡,这里并没有刺客经过。” 他也不算撒谎。 庆阳郡主乃是皇后的亲侄女,自小父母双亡,养在宫中长大。 她父亲时彦卿于社稷有功,又是为了救驾而死,陛下感念这份功勋和恩情,不仅追封了他忠勇王,是庆国唯一的异姓王,还许诺将来郡主的子嗣可以承袭王爵。 这份恩宠,天下独此一份。 皇后自然不必说,时家最后一点血脉,她不疼惜谁疼惜 便是陛下,对着正经的皇子公主从来都板着脸的人,一看到庆阳就笑,不论她做了什么荒唐的事,既不责罚,还要赏赐。 这女人在宫里,已经到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地步,犯得着当刺客吗 她来此,不过只是为了引诱他罢了。 偏偏是得罪不起的人,真是让人头疼。 萧谨安还没有来得及伤春悲秋,忽见面前的女子抬脚踏入了浴桶之中,她丝毫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尴尬,厚颜无耻地在水中坐了下来。 偌大的浴桶顿时拥挤起来。 外头的敲门声更响了,“世子大人,发生了什么事能否让我们进去看看” 看样子,是盯上了这里,不进来不罢休了。 萧谨安只好咳了一声,“我没事,你们稍等一下。” “你要干嘛”他压低声音问。 时景没有说话,只是她手中的簪子从他颈间的动脉轻轻地划过,一路经过他裸露的胸膛然后没入了水中。 几乎是转瞬之间,萧谨安就察觉到,他腿部的大动脉上被冰冷尖锐的东西抵住了。 这个可恶的女人 倘若不是怕被人发现他与庆阳郡主同处一室,又是以这么暧昧不清的姿态,他怕说不清楚,他早就一把将她提起来然后远远地扔出去了。 他气得脸色铁青,却见她皱了皱眉,脸上一副嫌弃极了的表情。 “真是晦气,碰到了个正在洗澡的男人。” 说罢,她牢牢捏着簪子的手不松,另一只手却捏住了鼻子,然后整个人没入了水中。 “啪嗒”,门应声而开,禁卫军的人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就又恭敬地退了下去,“打扰世子沐浴了。” 屋子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尽头,也根本就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这里没有刺客,我们去搜那边” 萧谨安怔怔地望着铺满了鲜花的浴桶,浑身都僵硬极了,倒不是因为腿部的动脉上有锐器顶着,随时有被刺大出血的风险,而是因为 他丫的,他下面没穿 所以这就是她的诡计吗终于还是被这该死的女人得逞了是吗 这等屈辱,真让人想杀了她啊 噪杂的脚步 渐渐远去。 萧谨安此时已经气到青筋暴起,这种时候,还管什么腿上出血不出血他脑子里的血都快要溢出来了 反正已经被看光了,他还在乎个啥 “哗啦”一声,男人毫无预兆地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又动作粗鲁地将在水里憋气的人给提了起来,“庆阳郡主,你欺人太甚了” 时景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然后睁开眼。 “哇” 胸肌c腹肌c人鱼线c翘臀c美男 刚才整个人神经都紧绷着,确实没有注意到她挟持的这个男人居然这么秀色可餐,实在是有点暴殄天物了 此刻危机暂时解除,对于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苦命女子而言,有什么能比看看美男更能放松精神的呢 何况美男如此大方,那不看白不看啊 她不仅看了,还没忍住上了手,“兄弟,你这胸肌练得不错,肌肉线条很好看,没少花功夫撸” 这个铁字还没有说完,时景只觉得肩膀一沉,头脑有些晕眩,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缓缓地晕倒在了萧谨安的怀里。 “嘻嘻。”彷佛是屋顶,响起了一声愉快的轻笑。 萧谨安无比嫌弃地将靠在他胸膛上的女人往外一推,“咚”,她的后脑勺撞到了木桶边缘。 他光着身子从浴桶中走出,一把将架子上的白色里衣套在了身上。 “你来多久了” 不知何时,屋子的角落里走出来个一袭黑衣的男子,他的脸上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铁制面具,在摇曳的烛影中,看起来很有些吓人。 不过他开口说话,却是极好听的声音。 “嘻嘻,也不久,就从你被看光开始。” 萧谨安黑下脸来,“这件事够你乐活两月了吧” 黑衣男子摇摇头,“不,半年。” 萧谨安 “看在能让你乐活半年的份上,帮我把她处理了。” “杀了她” “若是你能做得干净利落,倒也不是不行。” 黑衣男子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留着她,能让我乐活更久。” 他拍了拍萧谨安的肩膀,“好啦,我办事你放心,她就交给我啦” 神秘的黑衣男子如同不知道他从何出现一样,只是一个转瞬之间就不见,就连在浴桶里歪歪斜斜躺着的那个女人,也一并消失了。 第4章 樽儿 时景扶着疼痛欲裂的后脑勺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清雅绮丽的紫色。 紫色的天顶,紫色的帐幔,紫色的被子,还有一袭紫衣的男人正坐在床头掖着她的被角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的头昏昏沉沉的,可在浴桶中被人劈晕的事却还历历在目。 “可恶竟敢暗算我”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时景“腾”的一声从床板上跃然而起,手肘无比精准地抵到了紫衣男人的鼻梁处。 “咔嚓”一声,紫衣男流着酸爽无比的眼泪,无比震惊地摸到了鼻腔里新鲜淌下的血液,满是不可置信地望了过来。 然后是一阵响亮的嚎哭:“郡主您弄痛人家了啦呜呜呜呜呜” 这又是什么鬼 时景定睛一看,哦,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眼前一副娇羞柔弱模样的男人,肤白胜雪,眉眼清俊,要是搁在穿越前,这副容貌妥妥的流量小鲜肉级别。 但与浴桶中那个身材健硕的美男一比,就像一张新纸,苍白而空匮,有些乏味了。 等等一下 这哭得梨花带雨的男人刚才叫她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很疼” 紫衣男的眼神哀怨极了,但却又似乎在克制着自己的怨怒,他捂着鼻子半扭过身,“哼,郡主这一下都快将人家的鼻梁骨都打断了,居然还问人家疼不疼” 他甩了甩衣袖,“郡主真不会疼人” 时景整个人一窒,疼疼人 这玩意儿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子的吧不会吧 眼观鼻,鼻观心,深呼吸,不去想。 冷静 好,她现在知道,她这具身体被称作“郡主”,之前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被人当作刺客,可既然能毫发无伤地从庆宫出来,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物。 皇亲国戚呢 在地狱模式之中,她这个开局应该还算不差。 想到这里,她忽然生气起来。 “肌肉小哥哥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但他不说,骗我去蹲他的洗澡水实在可恶,后来还打晕我,看来这具身体和他本来就不对付。他们叫他世子,能在帝宫有自己的屋子,这身份恐怕也不低。以后要小心这个人。” 紫衣男哼哼唧唧好一会儿,却不见郡主来哄他,顿时不乐意了。 “人家不眠不休照顾了郡主一夜,谁料到郡主醒了一句体贴的话没有,竟劈头盖脸给了人家一下。郡主这是不喜欢雾月了吗若是郡主不喜欢雾月了,直说便是,雾月立马打包离开这里给新人腾地方,绝不死皮赖脸地缠着郡主” 说着,他便抽泣着起身,作势要走。 时景迟疑了一下:“这” 这叫雾月的小男人是这具身体的面首 莫非这还是个女尊的世界 紫衣男没有等来他想要的挽留,顿时尴尬了。都已经说要走,这时候若是再强留下来,那面子都要丢光了,可若让他真离开庆阳郡主这个金屋,他也万万舍不得啊 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个粗厚如翁的声音来。 “大老远就听到雾月小主在哭,把郡主吵醒了可怎么办” 说着,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体格粗壮丫头打扮的姑娘来,她看着还很年轻,但不论从身材长相还是走路的姿态来看,都有一种沉稳老成之感。 雾月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办,见了来人顿时欢喜起来。 “樽儿姐姐来得正好我在这儿照顾了郡主一夜,郡主睁开眼不由分说就将我鼻子打出了血,我也是委屈,这才忍不住要哭的。” 樽儿笑着说道:“郡主昨夜醉酒,这会儿头还是晕的呢,可能是将你误当成了什么恶人,下意识地碰了一下罢了,绝不是有心的。雾月小主和郡主计较什么” 她摆了摆手:“既然郡主醒了,这里便交给我来吧。小主辛苦了一夜,先回去睡个回笼觉,回头我让人将伤药和赏赐一并送过去。” 雾月听到有赏赐,觉得鼻腔的酸痛也减轻了一些。他回头轻轻行了个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屋子。 人一走,樽儿便关切地坐到了床头:“郡主,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您不是进宫去了吗怎么会喝醉了躺在月伶馆门前的大街上,幸亏大雨不久之后就停了,要不然您被这么淋法,怕是要得风寒了” 时景含含糊糊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樽儿顿时紧张起来:“郡主深夜入宫,走 得急,也没有和婢子说清楚原由,我在安庆门外等了您半宿,后来还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知会我,说在月伶馆发现了您。连您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思来想去,她的脸色越发沉重:“不行如此大事我需要进宫向皇后娘娘禀告” 时景望着她讪笑起来:“咳咳,我的意思是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时景朝樽儿露出了她洁白的牙齿:“嗯,不记得了。” 樽儿皱着眉:“不记得了,那是有人对郡主用了忘魂散吗我还以为喝了能忘记当日所发生之事的忘魂散只是传说中的东西,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她想了想:“若是这样,那就更应该向皇后娘娘禀报了庆国的京都有了这么可怕的东西,那得及早作打算才行” 话音刚落,她转身便想要离开。 时景拉住了樽儿的衣角 她抬头,眨巴眨巴眼望着一脸郑重大丫头:“我不只是忘记了昨夜的事。我我是忘记了所有的事” 樽儿大惊失色:“什么” 时景憋着嘴连连点头:“我不是因为醉酒没醒才揍了刚才那个叫什么来着雾月,实在是因为我不记得他是谁了,见到个陌生男人还靠我那么近,本能地那么一下。” 她语气微顿:“我忘记了所有事,不止他,我也不记得你了,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樽儿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她上下左右地对时景的身体检查了一遍,然后皱眉:“郡主的后脑勺有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面容肃穆,认真说道:“郡主千金之躯,此等变故兹事体大,您在府内等太医过来诊治,樽儿得立刻进宫觐见皇后娘娘” 第5章 失忆 等人走了,时景这才松弛下来。 刚才一个照面,她就判断出来这个叫樽儿的丫头虽然外貌长得有些憨厚老实,但思维清晰,处事老练,颇有几分大将风范,不是一个容易糊弄的人。 她虽然顶着这具庆国郡主的身躯,可是内里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若是强行冒充,恐怕不消多久,就会被看出端倪。 古代人信奉鬼神之说,像她这样的情况,至少也得被扣一个“鬼上身”的帽子,到时候,说不定会被架起来烤熟。 不她宁可从高耸的山崖上坠下摔死,也不要被活活烧死 这么说来,她倒还要感谢昨夜那位浴中美男了,后脑勺的伤想必是他弄出来的,他的恶意反倒成全了她“失忆”的借口,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不多时,小丫鬟领着太医进来,跟随在侧的还有一名身着天青色锦袍的少年。 少年十四五岁模样,虽然长得十分清朗秀气,但眉眼之间稚气未脱。 他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小景,听说你脑袋受了伤,什么都不记得啦来,你看看,还记得我吗” 时景摇了摇头:“你你是谁呀我们很熟吗” 她当然不可能认识少年,但看他锦衣华服,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又能自由出入这府邸,心里猜测这位恐怕是宫里头的皇子皇孙。 少年闻言顿时捶胸顿足起来:“可恶到底是谁敲坏了你的脑袋你真的连我都不认识了” 他眼泪汪汪地望了过去:“我是你表弟萧祁,我母妃是你嫡亲的姨母。我俩从小一起长大,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我和你更亲的了” 表弟姨母 时景朝引路的小丫头看了过去。 丫头很是机灵,连忙点头:“二皇子说得没错,淑妃娘娘和咱们家的王妃确实是亲姐妹。” 萧祁点点头:“对对等太医治好了你的病,你就会全想起来了。” 他一把拉过太医:“赵院判,快点给小景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院判乃是太医院的首座,除了帝后与有位份的宫妃,不轻易出宫给权贵诊病。 但庆阳郡主地位尊崇,在陛下心中分量极大,所以郡主府的人来请太医时,他便主动将这差事揽了下来。 他一阵望闻问切,眉头皱得越来越深:“郡主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时景一脸无辜的表情:“嗯。” “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嗯。不知道。” “那郡主脑海中最早的画面是什么我的意思是,除了今日醒来后看到的,郡主可还能记起别的画面” 时景想了想:“依稀好像看到了一个正在沐浴的男人,但我不记得他是谁了。” 昨夜那个男人知道她的身份,想来早就已经怀疑她的表现了。 所以,她得想法子让那个男人闭嘴。 把一位郡主弄失忆这种事,如果他识相的话,就该把昨夜的事烂在心里,半个字都不敢往外说。 至于正在沐浴的男人,那可就多的是了。咳咳,听说她是在一个小倌馆门前晕倒的,那么寻常人一听,恐怕都不会往宫里的那位身上想。 这便也就成了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秘密。 二皇子萧祁一听,顿时叫了起来:“小景,你在说什么男人你搞成这样是因为男人” 他气得哇哇直叫:“我老早就跟你说过了,世上的男人除了我,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见你美丽单纯,出身尊贵,还有父皇的许诺,都把你当成一块大肥肉盯着。我让你警醒一点,别让男色给蒙了眼,你就是不听瞧吧,瞧吧,就遇到了这种事” 时景 她照例望向了小丫头。 丫头连忙说道:“二皇子消消气,郡主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还是看病要紧。咱们先听听太医怎么说” 她转身问道:“院判大人,我们郡主是因为后脑勺的伤造成的吗” 赵院判思忖片刻:“郡主伤得不重,照理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只是人的头脑是十分精密复杂的东西,也有可能是碰得不巧,这个不好说得绝对。只是” 他顿了顿:“郡主昨夜似乎用了五步醉。” 话音刚落,不只是小丫头,连萧祁也吸了一口凉气。 时景皱了皱眉:“五步醉,那是什么” 丫头忙道:“是一种特制的烈酒,只要喝下一口,五步以内就会醉倒。若是喝得足够多,那么醉个三天三夜都醒不来。听说是从西域的黑市流传过来的,但也只是听说。我一直以为那都是传 闻中的东西,没想到是真的” 虽然那东西算是一种酒,但是从性能来说,已经是高品级的迷药了。 怪吓人的。 赵院判点头:"五步醉是真有其物的,只不过那是禁物,庆国对此管控极严,京都城内更是绝对不允许这东西流转的。我也是研究药理时,特地向陛下请求才能一窥究竟。" 他面色骤然肃穆起来:“看来,市面上流入了不该有的东西。” 时景小心翼翼问道:“那东西能让我变成这样” 赵院判想了想:“我对此物的研究不算很深,照道理来说,应该不会。但每个人体质不同,也不知道郡主用的量大不大,所以也不一定。” 萧祁闻言嘟囔起来:“这也不一定,那也有可能,总之就是找不到原因呗” 他哼了一声:“院判大人,找不找得到原因先不去管了,小景已经这样了,咱们能不能先想想办法把她治回来” “这” 赵院判面有难色:“人的头脑非常复杂,不搞清楚原因,很难对症下药。郡主的情况复杂,一时也不好下定论属于哪一种。我只能先开一些安神醒脑的汤药,等一一排除了症结,再行诊治。” 他顿了顿:“郡主也不用过于担心,大多数由于外伤引起的失忆症都是短时的,说不定休息两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萧祁冷哼道:“说了也等于没说。” 时景忙道:“表弟不要这样说话赵院判做事细心,考虑周全,有他医治我很放心的” 她顿了顿:“再说了,我身体健康,只除了不记得以往的事了,什么都很好。可是不记得就不记得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记得的事,你可以说给我听呀” 第6章 身世 时景虽然不知道穿越时空这种诡谲离奇的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但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再也回不去从前的世界了。 与此相对的,真正的庆阳郡主恐怕也泯然消逝在了未知里。 要她恢复记忆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有了失忆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她其实也可以无所谓这具身体的过去,只要从现在起,认真生活便就好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占用了别人的身体,却什么都不做,难免会有几分歉疚。 至少 她也该将庆阳郡主的死因给找出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样才好问心无愧。 而性子急又冲动的二皇子萧祁,无疑是打开庆阳郡主过去的最好人选。 果然,少年人最好哄了。 还没有等时景说出更多忽悠人的话,萧祁便红了眼眶:“好好好,小景想听,我就跟你说,什么都跟你说!” 小丫头果真机灵,听到这话茬,立刻便引着赵院判出去:“院判大人这边请。” 赵院判也是个人精,知道什么能听,什么不能听,挎着药箱就健步如飞地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时景和萧祁这对表姐弟。 萧祁叽叽喳喳,像倒豆子一样将他知道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庆阳郡主的父亲名叫时彦卿,乃是从前的京都城四公子之一。 他出身镇国公府,是老镇国公捧在手心上长大的独子,年纪轻轻,就执掌了时家军,手中握有十万兵力,整个庆国,哪怕是皇子,也无人比他锋芒更闪耀。 那时,当今陛下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冷宫皇子,因为与时世子交好,渐渐得了镇国公的青眼,还娶了时家唯一的小姐,得到了镇国公一脉的支持,这才有了夺嫡的资本。 时彦卿娶了威远伯府的大小姐苏云芷为妻,也就是庆阳郡主的母亲。 后来陛下登基,封了时家小姐为后,镇国公府的权势煊赫,一时风头无两。 不久之后,时皇后生下了太子。 太子诞生那日,镇国公因为太高兴了,一时激动从马上摔了下来,当时就没了气。 镇国公去世之后,时彦卿便彻底执掌了时家。 彼时,新帝登基不久,边疆到处都有战事,时家作为后族,乃是太子的母家,自然责无旁贷。 时彦卿无奈,只能舍下刚怀了身孕的妻子,保家卫国,领兵出征。 这一去,就是三年。 最后那一战,是收复早在百年前就独立出去的锦国。 陛下御驾亲征,威势蔓延千里,再加上时彦卿领兵有方,很快就攻破了锦国的国门。 大军压境,一路长驱直入,用不了多久,便将锦都拿下。 锦王自刎,百姓臣服。 庆国时隔百年收复了失地,这是记在时彦卿名下的不世之功。 就在班师回朝之际,锦国的余孽贼心不死,埋伏在了大军回庆国的必经之地。 一场伏击,让庆国军士损失惨重,虽然最后尽数将那群乱党诛杀,但时彦卿为了要救陛下,用自己的身躯挡下了必杀之箭,以身殉天子。 大军回朝,得知丈夫死讯的镇国公夫人苏氏一头撞死在了时彦卿的棺木之上,殉情而死。 从此,庆阳郡主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陛下感念时彦卿卓绝的功勋和救驾之恩,追谥他为王,同时还下了隔代承爵的许诺。 为了给小时景一个家,他不仅将她带进了宫亲自教养,还纳了苏云芷的妹妹苏云若为淑妃,将时景养在了姨母身边。 萧祁叹口气说道:“母妃从小就对我耳提面命,让我一定要对你好。虽然你是姐姐,我是弟弟,照道理来说,你得让着我才是。可是从小到大,都是我让着你,照顾着你,有什么好的都优先给你挑剩下了,才是我的。” 他顿了顿:“母妃常说,若是没有你,便不会有我。” 时景听了半晌,心想这是什么荡气回肠的史诗身世啊! 至强家族扶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上位之后,该死的就都死掉了,只剩下一个备受陛下恩宠的弱女子,这剧情 啧啧,有点意思。 她迟疑地问道:“陛下对我很好?” 萧祁一听这话,连连点头,语气里的羡慕简直都快要溢出来了:“那是自然!你虽然是异姓的郡主,但是宫宴时,只有你能坐在父皇和母后的身边。” 他忍不住撇起嘴来:“宫里的 皇子公主中,除了太子哥哥外,恐怕没有人比得过你在父皇心里的地位!” 出于一名警察的直觉,时景总觉得这段往事并不简单。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昨夜庆阳郡主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水池子里。 她想,这应该就是原主死亡的关键了。 大晚上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总不可能是她心血来潮突然想去泡个澡吧? “表弟,还有什么别的有趣的事吗?” 萧祁想了想,忽然嘿嘿一笑:“有趣的事吗?我和小景在一起十四年了,一起做过的趣事可多了去,什么一块儿去掏鸟蛋啊,偷偷拔了陛下的胡子找小太监顶锅,还有还有” 少年心性好玩,提到这些,话匣子就关不上。 时景越听,总觉得有些不怎么对劲:啊,这庆阳郡主好像不咋靠谱啊! 任性妄为c嚣张跋扈c仗势欺人。等等,她还欺男霸女,强抢民男?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什么雾月是我抢来的?” 萧祁说到这个就来气:“什么呀!你当初是看他被继母赶出家门可怜,就好心收留了他。结果倒好,他家里人到处说你看上了他的美色,强抢他入府做小。女孩子的名声多么重要,就为了个娘们兮兮的男人,外头都差点把你说成女色魔了!” 他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以你的身份,就是想娶京都城四公子,那还不是父皇一道圣旨的事吗?柳雾月这种寒门子弟,换了平时哪有资格进郡主府的门?” 时景敏感地抓住了一个字眼:“娶?” 萧祁点点头:“你爹娘都不在了,整个时家就你一条独苗苗。父皇早就说过,你将来的夫婿必定是要入赘时家的,生的孩子都跟你姓时,第一个男孩还可承袭你父亲的王爵。” 哇哦 虽然不是女尊时代,但原主的身份地位极高,甚至能享有男性的特权。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时景眸光微动,忽然开口问道:“表弟,那你知道,我想娶的人是谁吗?” 第7章 白纸 萧祁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撇了撇嘴,表情略有几分不自然:“小景胡说什么呢!你还小呢,娶夫的事情不着急,我母妃也会慢慢给你张罗的。” 说完,下意识地又咽了一口口水。 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一看,就知道少年人正在心虚。 这样看来,庆阳郡主还真是有心上人的。 时景轻轻叹道:“没有自然好,若是有,表弟也无须瞒着我。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过往于我,如同一张白纸。就算知道了,也再不会做什么荒唐事了!” 萧祁闻言,神色有几分松动:“你倒也还知道是荒唐事。” 时景心说,若是两情相悦的佳话,那早就喜结连理枝了,也不至于让小表弟起了隐瞒的心思。 按着这位郡主的恣意妄为的性子,怕又是一颗强扭不甜的瓜。 原主的感情,她原本无意去管,但既然决定要查清楚庆阳死亡的真相,那该搜集的线索还是不能少。 自古人命官司,绝大多数都只为三样:为利c为情c为仇。 漂亮的女人死了,往与她有关联的男人身上查,基本上都能一查一个准儿。 所以,她得知道庆阳郡主喜欢的男人到底是谁! “小祁,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也不用担心我再做傻事。只是,若是我碰到了那个人,却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萧祁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动容的表情:“小景,你以前有求于我的时候,也总这样叫我” 他叹了口气:“好吧,你心仪那个人也不算什么秘密,若是叫你从他人口中知道,倒还不如让我告诉你。你你想娶的人是萧谨安。” 姓萧? 也是庆国皇族? 说是荒唐的事,莫非还是什么皇叔之类差了辈分的人? 时景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向萧祁:“萧谨安?他是谁呀?” 萧祁抿了抿唇:“小景,我刚刚和你说,当年你父亲曾领兵收复过庆国先祖百年前丢失的土地。” 时景点点头:“嗯,我记得。那是锦国。” 她眼眸微微动了动,“你说过,我的父亲就是死在了锦国的土地上” 萧祁伸出手来,轻轻地碰了碰时景的肩膀,有些不忍,却又有些坚决地说道:“若是锦国不曾灭亡,那么萧谨安,便是如今的锦国太子。” 他见少女脸上现出迷茫的神色,柔声解释起来:“当年先帝将文昌公主和亲锦国,原本就是缓兵之计。 陛下登基之后,谨记祖训,派兵收复失地,锦国不在,号为锦州。 曾经的锦国皇室也被一网打尽。 但文昌公主毕竟是陛下的姐妹,她生下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我庆国皇室的血脉。 陛下仁慈,将公主母子带回了京都城,不仅赐了那个孩子庆国国姓,还封他为锦州城的世子。” 世子 时景心念一动,脑海中不由闪现出一具健美强硕的身子来 萧祁叹了口气:“萧谨安那个人,确实有几分男人气概,京都城中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女人不胜枚举,也不少你一个。可是,别人都能喜欢他,小景,你却不能!” 他面容忽然肃穆起来:“不要忘记了,是你父亲麾下的铁骑踏灭了锦国!小景,萧谨安和你,有亡国杀父之仇!” 有这种无法释怀的仇恨在,萧谨安讨厌庆阳,才是正常的。 时景皱了皱眉:“这不对吧?” 萧祁一愣:“什么?” “我父亲麾下的铁骑踏灭了锦国,这没有错,可我父亲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那萧谨安能屈身在庆国当他的锦州城世子,还对陛下感恩戴德,怎么就非得将我父亲当作是亡国杀父的仇人呢?这不是欺软怕硬嘛!” 萧祁脸色大变,连忙上前捂住了时景的嘴。 “嘘!小景,这种话你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可千万不要口无遮拦,小心要酿成大祸的!” 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你当着我的面也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话粗理不糙,这些话也确然都是实话。 连个失去记忆了的小丫头都能明白的道理,萧谨安难道真的不懂吗?只不过是因为他与母亲的性命全在陛下的手上,寄人篱下,不得不忘却罢了。 但一个人的情绪总不能一直憋住,萧谨安心里的恨,也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 这叫做迁怒。 时景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种不知道轻重的人,这话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提!” 萧祁面色尴尬地咳了一声。 他心里想,小景你就是这种不知道轻重的人啊!你要是知道轻重,怎还会数次三番追着萧谨安表白,在满朝文武面前宣称一定会娶他的? 不过,现在的小景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像一张点墨未染的白纸。 说不定,还真能有一番新光景? 他想了想,对着时景又问道:“小景,你除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比如哪里疼?哪里胀?” 时景指了指后脑勺:“就这,还疼的。不过,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了。” 她张开双臂,还故意扭了扭腰肢:“你看,我挺好的。太医说,后脑勺的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不碍事的。” 萧祁这才放了心:“既然这样,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宫跟母妃复命去了。母妃听说你出了事,急得不行” 小景失忆的事,这会儿宫里该知道的人,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就连不该知道的人,恐怕也都知道得差不多。 时家虽然只剩下她一个孤女,但她的存在却是如此特别。别人不知道,但处于庆国权力中心里的人都很清楚,小景身上不仅有陛下许下的王爵,她手中还握着十万时家军的命脉和未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刻,不知道又有多少心怀叵测的人在蠢蠢欲动了呢! 他得尽快将此间情形回去告诉母妃,也好为小景的未来谋一个万全之策 第8章 尚宫 樽儿回来了。 跟着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看起来三十来岁的模样,身着繁冗复杂的锦袍,面沉如水,不怒自威。 “见过郡主。” 时景一脸迷茫地望向了樽儿。 樽儿忙道:“郡主,这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容尚宫。” 她凑近了小声说:“郡主不必害怕,容姑姑是娘娘的心腹,从前也是咱们府里的人。” 时景点点头:“容姑姑好。” 刚才听萧祁说了,当今皇后便是她的姑母。 这位容姑姑从前也是时家的人,想来是时皇后的陪嫁侍女,如今协助皇后执掌后宫,算是皇后娘娘的代言人。 容尚宫上前坐到了时景的床头,伸出手来握住了时景的手,一身端庄淑雅顿时变得慈爱起来。 “皇后娘娘知道了郡主的事,又是着急,又是担心,恨不得亲自过来见您。可她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有些事半点不由她郡主可不要怪娘娘。” 她撇过头去悄悄擦了一下眼泪。 “我刚才来时,遇到了太医院的赵院判,院判大人说,郡主的外伤没有大碍,养几天就能好了。只是这丢了的记忆,却不一定能找得回来郡主莫要难受,只要您身子安健,其他的咱们慢慢来!” 时景讪讪一笑:“院判大人也说这急不来。” 容尚宫关切地问道:“郡主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吗?” 时景摇头,满脸都写着无辜:“一点也记不起来。” 容尚宫的目光怜爱地在时景身上打着转,好半晌才叹口气:“照我说,只要郡主好端端的,过去的事,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又有什么关系?” 她对着樽儿吩咐一声:“我替皇后娘娘见过了郡主,也该回宫复命了。樽儿,好好照顾郡主,若有任何不适,都要立刻派人进宫请太医!” 说完,她轻轻抚了附时景的手背,然后站起了身。 “郡主好好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樽儿转身要送,容尚宫却道:“不必了,你好好伺候郡主,让瓶儿送我便可。” 瓶儿,便是先前引赵院判进来的那个机灵的小丫头。 郡主府长而曲折的回廊下,容尚宫对着瓶儿反而确认道:“郡主的失忆症,你觉得是真,还是假?” 瓶儿忙道:“姑姑,我瞧着今日的郡主,确实与从前很不一样,不仅什么都不知道,连脾气都好多了。想来,失忆的说法,并不是假。” 她顿了顿:“郡主平日里虽然任性贪玩,但总不至于在这样的大事上胡闹。” 容尚宫又问道:“昨夜郡主到底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何事,可问出来了些什么?” 瓶儿看了一眼四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樽儿姐姐说,郡主昨夜不知道受了何人邀约急匆匆地进了宫,她在安庆门外等了半宿都不见人出来,是府卫过来回禀才知道郡主醉倒在了月伶馆门前的大街上。” 容尚宫面容肃穆:“这个樽儿已经禀告过了。” 她低声说道:“安庆门的守卫却说,并没有见到郡主入宫。你也知道,宫里入夜落锁之后,要想再进宫,得不少手续。虽然无人敢拦郡主,可该有的规矩不会废。可重重门禁,却没有一处记录到了郡主出入。” 瓶儿十分惊讶:“姑姑的意思是樽儿姐姐撒谎了?” 容尚宫摇头:“樽儿和你一样,都是皇后娘娘为郡主亲自挑选的侍女,她对时家忠心耿耿,绝不会撒谎。” 她苦笑起来:“说不定是郡主贪玩,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樽儿呢。只是现在,郡主失忆了让惜墨立刻彻查那个月伶馆,有任何线索,都及时派人送进宫来。” 时惜墨,是郡主府上的侍卫总管。 “是!” 瓶儿想了想,又问道:“要先知会樽儿姐姐吗?” 容尚宫抿了抿唇:“先不必了。” 她忽然停下了脚步:“瓶儿,虽然你在郡主府的地位屈于樽儿之下,但你应该知道,在皇后娘娘心里,你是不一样的。” 瓶儿闻言连忙躬身道:“姑姑,我” 容尚宫轻轻拍了拍瓶儿的肩膀:“你是我的表侄女,娘娘信任我,自然也就多信任了你一分。” 她轻叹一声:“如今郡主出了这样的事,皇后娘娘担心府中有人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借着郡主的名头去做些不好的事所以,以后有关郡主的事,姑姑希望你能及时向我回禀。” 瓶儿心头一 颤,她聪明机灵,自然明白姑姑这话是什么意思。 姑姑要防着的人是樽儿姐姐吗? 不,不会的! 樽儿姐姐为了郡主殚精竭虑,简直都要死而后已了,怎么可能会生出二心?再说了,郡主出事,对樽儿姐姐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 瓶儿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敢表露丝毫:“是。” 容尚宫满意地拍了拍瓶儿的手:“好了,你就送到这里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庆阳郡主的寝殿,然后挥一挥衣袖,便离开了。 长而空阔的回廊下,只留下瓶儿心事重重的背影。 郡主的寝殿内,时景挣扎着下了床。 后脑勺的伤藏在密密麻麻的头发内,打眼望去看不出来,也不方便包扎,所以樽儿就索性用一块真丝的帕子缝了四角做了一顶帽子要让她戴上。 “太医说,郡主的伤最好别沾染到脏东西,不利恢复。但您素来爱漂亮,想来是不喜欢用纱布缠着脑袋的,所以樽儿给您弄了这个,先凑合着戴,等会儿我让绣娘挑几个好看的花色做几顶像样的来。” 时景倒是不在意好不好看。 她从前当卧底警察,时常与地痞流氓为伍,环境最差的时候,四周围一圈除了她,个个都是亡命之徒,能活着就很好了,哪里还管得了别的? “你觉得好就行。” 樽儿微微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哎!” 她看着一脸迷茫但是神态却分外平和柔软的郡主,心中五味陈杂,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是该惋惜还是该庆幸 一直以来,外人眼中的庆阳郡主是个嚣张跋扈c恣意妄为c任性胡闹的女子,只有她知道郡主小小的身躯背负了多少常人不可想象的压力。 世人都羡慕郡主拥有无双帝宠,可以在庆国横行无忌,可又有谁能知道,这些恩宠背后付出了多少血淋淋的代价。 而现在,郡主丢失了过往所有的记忆,彷佛也将那些坏透了的经历统统都丢掉了。 谁说,这就不是一件幸运之事呢? 正在樽儿神思游离之际,忽然听到耳畔小声而清脆的问话:“其实,你知道我昨夜是去见谁的吧?樽儿。” 第9章 孝心 樽儿身子一窒:“郡主” 时景笑意盈盈望着她:“我只是失去了记忆,并不是变成了傻子。” 樽儿闻言连忙跪倒下来:“昨日黄昏时,郡主收到了一张纸条,而后就匆忙入宫。您没有对樽儿多说什么,这是真的。” 她抬头:“可是,樽儿从小跟在您身边长大,郡主心里想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确实猜到了郡主是要去见谁” 郡主年幼时失去父母,被陛下接入宫中教养,直到及笄之后,才搬了出来。 两年来,郡主只在初一十五入宫觐见,除非帝后或者淑妃娘娘有事传唤,平日里是不会随意入宫门的。 但最近一段时日,她忽然往宫里跑得勤了起来 “是萧谨安?” 樽儿脸色一变:“郡主,您想起什么来了?” 时景摇摇头:“没有。我只是猜的。” 樽儿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懊悔还是庆幸:“是萧谨安。” “郡主和萧世子差不多是同一年入宫的,同在庆宫之中,时常有碰面的机会,郡主很喜欢这个长相俊美的大哥哥。 但萧世子却不是很喜欢郡主。 郡主长到这么大,一直都是要什么有什么,还从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当面甩脸子给郡主看,可能是因为这样有些与众不同,反而让郡主对萧世子很是念念不忘。 萧世子前些年去了城西的虎贲营历练,两个月前才回到了庆宫。 郡主多日未见他,见他出落得越发好了,心中欢喜不已,甚至当众放话要娶萧世子为夫。 但萧世子的态度十分冷淡,甚至称得上是厌恶。 前日郡主为了偶遇萧世子,特意入宫,萧世子当着许多人的面斥责了郡主。 郡主难过了一日,但到了昨日黄昏,忽然有个小厮送了张纸条进来,郡主欢天喜地盛装打扮了一番,然后就匆忙出了门。 以我对郡主的了解,除了萧世子的邀约能让郡主这么高兴外,其他的,再也没有了” 这是樽儿的猜测,但她知道,这猜测即是事实。 可这件事,她不仅没有告诉郡主,连宫里的皇后娘娘也不曾说与。 女孩子的名节何其重要,哪怕是不愁嫁的郡主,她也不愿听到有任何非议流言。 时景一边听着,一边缓缓地在梳妆台的铜镜前坐下。 她抬头看向了镜中清晰可见的庆阳郡主的脸,心下不由一惊:这不是我年轻时的长相吗?虽不好称是一模一样,但却有七八分相似。 莫非这穿越并不是偶然,而是什么宿命? 樽儿见时景脸色有些古怪,不由关切问道:“郡主,怎么了?头还疼吗?” 时景连忙收敛心神:“比起头疼来,我更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回头,透过铜镜望向了樽儿:“我可以相信你吗?” 樽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却十分坚决固毅:“我的性命是郡主给的,我为郡主而生,也为郡主而死,在我心中,郡主比我自己还要重要。” “很好。” 时景转过身去,蹲下身子将樽儿扶了起来:“我知道你隐瞒我此事,肯定有你的理由,而且一定是为了我好。但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做。” 她红唇微抿,声音轻柔却分外有力。 “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接下来的几天,时景一边养伤,一边不断听着庆阳郡主的旧事。 比起萧祁大而化之的讲演方式,樽儿就显然细节多了,再加上有瓶儿的辅助,很快她便几乎将原主的身世性格交友情况甚至日常生活的习惯都了解地清清楚楚。 时景甚至觉得,她都可以在外人面前完美地再现一个庆阳郡主了。 赵院判每日都来,除了治疗郡主后脑勺的伤外,主要职责是询问她有没有想什么。 “医书和古籍上记载的失忆症案例并不多,记录在案的,发病原因和恢复的过程也都不一致,有些等脑中淤血消散就想起了,有些月甚至年后因为某件触因而忽然想起,但也有终其一身都记不起来的案例。” 时景倒是泰然得很。 她一点都没有因为自己的失忆症恐怕有治不好的危机而难过,反而还要宽慰赵院判。 “其实这些天来听樽儿和瓶儿讲我过去事,我虽然一点都记不起来,但却觉得很亲切,那些事彷佛就是我自己亲历过的一般。若是如此,记不记得起来,我觉得并不重要了。院判大 人,你说对吗?” 赵院判闻言,心中一动:“对对对!那就让人多给郡主讲讲您以前的事儿,只要觉得熟悉和亲切,那就还是有用的!” 他提笔刷刷刷又写下一张方:“郡主的外伤已然好了,但安神养身的药汤却还不可断,这是新方,还请郡主收好。” 时景笑着让瓶儿接了方子,然后说道:“既然我的外伤已经大好,那明日起,院判大人就不必每日都过来了。” 她顿了顿:“对了,若是宫里的贵人问起,还请院判大人为我遮掩一二,就说我的失忆症已经好转,迟早都会全部恢复的。” 赵院判迟疑了一下:“这” 时景说道:“只是为了不让长辈担心罢了,还请院判大人成全我这份孝心。” 赵院判思虑再三,到底还是点了头:“也罢,郡主既然对过去的事能有熟悉之感,也算是治疗有了些许进展,倒也不算是撒谎。好,我答应郡主了!” 失忆症治不好不丢人,但若是能有点进展,对他的名声也是有好处的。 时景抬了抬手,瓶儿便立刻机灵地引了赵院判出去。 樽儿有些犹疑:“郡主为何要” 时景笑了笑:“这几日我琢磨了一下,害了我的人,不管是谁,总归是与宫里头的人有所关联的。我若是彻底记不起来了,那岂不是趁了他的意?” 她摇摇头:“我这要好又不好的,这才令人抓心挠肺呢!” 人一着急,就难免会露出马脚。 说不定,她这样做,还能将隐藏在暗处的人给招出来呢! 第10章 威胁 话音刚落,只听院外传来细碎的争吵声,偶尔伴随着点点啜泣。 樽儿眉头一皱:“定是雾月小主又来了。郡主醒来后不记得他了,自然也就不方便让他再进屋伺候,所以我便吩咐下去,颐景殿未经准许,不让任何人进入” 虽是她自作主张,但想来是符合郡主心意的。 果然,时景点了点头:“樽儿,你做得很好。”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庆阳郡主了,不论雾月从前与原主有多么亲密的关系,他们都不可能回到从前。 与雾月隔绝,她当个渣女,恐怕是最好的方式了。 她想了想,又问道:“樽儿,你称呼雾月小主,可是我许了他什么名分?” 樽儿忙答:“那倒也没有。” 她轻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郡主未曾娶夫,怎么能先在府中置办妾侍?原本陛下对郡主的偏爱,就常被御史大夫谏言,若是郡主正大光明地纳男侍,那恐怕又要闹翻天了。” 时景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解:“我以为小主这个称呼不是随意乱叫的呢” 樽儿咧开嘴笑了起来:“郡主不必担心,您和雾月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纳男侍的事,就算您真想,那也得等娶夫之后再说。府里的人叫雾月小主,也不过只是为了有个区分。” 她掰起了手指:“除了雾月小主,养香院还住着白棋小主c无忧小主和风暖小主呢!” “啥?” 时景只觉得脑壳疼:“还还有别的小主?” 得了,这也就莫怪人家萧谨安能当着众人的面拒绝庆阳郡主的求爱了。 亡国杀父之仇就先不提,光是这么个还未曾娶夫后院就养了四个男侍的女人,任何男人都消受不起啊! 毕竟,这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君权父权夫权驾临一切之上。对萧谨安来说,恐怕光是被庆阳郡主盯上,就足够让他如坐针毡了。 这么一想,若说是萧世子要除掉庆阳,好像也挺合理。 她小心翼翼问道:“我和那几位,没什么特别的故事吧?” 樽儿掩嘴笑了起来:“故事,肯定是有的,要不然郡主也不能将陌生的男人往府里带呀!” “不过”她话锋一转,“不过没有郡主害怕的那种故事。您放心,您和他们跟和雾月小主一样,都是清清白白的。只是为了让他们在府里住着没有拘束感,才高抬了他们身份。” 当然,从前的郡主有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她不好说,毕竟府里这四位小主那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现在的郡主对这些男人显然是抗拒的。 那小主,就只是个与府里侍卫小厮家丁区分开来的称呼好了。没有别的意思。 时景这才放了心。 在接受这具身体之后,她也决定要接受原主所有的爱恨情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样才能安心地用着庆阳的身份地位权势和身体,过她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报恩和报仇,对她来说都不难。 她前世的知识经验阅历眼界,以及对事物的看法,都是超越这个时代的。当然,也远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女可以比拟的。她相信自己可以处理好庆阳身上所有的人物关系线,尽量保证自己活得久一些。 但情债难偿。 一条对萧世子的单恋线倒还好说,毕竟单恋嘛,随时都可以抽身。 她最怕庆阳年轻胡闹,到处留情,给了这些小主们不该给的许诺,到时还得她这个后来人收拾残局——当渣女太难了,一下子要渣那么多美男子那就是难上加难! 门外的吵闹声更响了。 樽儿忙道:“郡主,我过去看看。” 时景想了想,又叫住了她:“樽儿,你让他进来吧,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他说。” 不多时,樽儿领着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柳雾月进到了屋中。 还没有等时景开口说话,雾月便一下子冲到了她跟前,“啪嗒”一下跪下,然后双手抱住了她的大腿。 “呜呜呜,郡主不喜欢雾月了吗?都这么多天了,雾月心里记挂着郡主,每日想来看望您,可是外头那些守卫一个个都拦着不让进。前几日,雾月害怕郡主伤还没有好,就忍了。可是今儿我听说,赵院判以后都不来了!郡主既然都大好了,为什么不让人家见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雾月想您想得都茶饭不思了!” 时景 她默默地望向了樽儿,无声地问道:“你不是说我和这家伙清清白白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 樽儿无言以对。 刚才忘记跟郡主说了,这位雾月小主和其他的小主不一样人家都只是将郡主府当作暂时的安身之所,可这位是一心一意想爬上郡主的床以后好在府里当个男侍的! 她连忙将弱不禁风的柳雾月一手给拖了出来,嘴上仍好声好气地劝着。 “郡主需要静养,这才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这不,郡主刚好一些了,就放雾月小主进来了嘛!小主有话就好好说,别再这样又哭又闹撒泼了,不体面” 雾月闻言激动起来:“郡主都不要我了,我连活着都觉得没意思,还要体面做什么?” 他将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送到了时景跟前:“郡主,你变了!从前你看到人家哭,都会关心我安慰我帮我擦眼泪,问我想要什么可是现在,你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了。” 时景 脑壳好疼啊! “樽儿,你先出去,将门守好,不论屋子里发出什么声音,谁都不准进来!” 樽儿又惊又疑,却还是遵命下去了。 雾月也惊呆了。 是他想的那样吗?郡主是要跟他 一直以来的心愿终于近在咫尺,很快就要变成现实了,本来以为他会高兴地叫起来,为什么此刻心里居然有一丝丝淡淡的忧伤呢? 樽儿出去,将门关上,屋子里只剩下了时景和雾月两个人。 雾月反而有些拘谨了,不似刚才撒泼时候那样熟练放松自然。 时景欺身走到雾月身侧,与他相隔不过半寸的距离,彼此四目相对,能感受到对方鼻尖呼出的热气。 雾月情不自禁地将身子往后退去,脚步也有些踉跄,可他一路相退,对面的女子却紧紧跟随,一直到他退无可退,整个身子靠在了衣柜之上。 “郡郡主,您身子还未大好,不可做这费心劳神之事。不如,我们再等等,等您完全好了,雾月定当赴尽全力伺候您开心!” 时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雾月顿时慌了:“郡主若是着急,也不是不可以,但现在天还未黑,白日宣总是不好。等天黑,好不好?” 时景仍旧不语,望着雾月的眼神愈发犀利了。 雾月心底不知为何升出一股绝望,绝望之后,又有些视死如归的意思。 他眼睛一闭心一横,索性身子一挺,开始一件一件地解衣裳:“行,只要郡主想要,我白日就白日吧!” 正当他快要解下里衣时,忽听身前响起“噗哧”笑声。他睁开眼,面前是少女颇具玩味的笑容。 少女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用指尖轻轻地从他脸颊上一路划下,一直到他胸口,激起某些无法克制的自然反应。 “你”,雾月的声音都颤抖了。 反正迟早有一天都会这样的,他认命了。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压力忽然从他颈间传来,他猛然醒过神,惊愕地发现庆阳郡主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紧紧扣在他喉间。 她力气不大,但技巧满分,脸上的表情淡定而胸有成竹,仿佛只要她稍一用力就能轻易捏碎他的喉骨,至他于死地。 “为为什么?” 少女笑了起来:“柳雾月,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派你来的人一定拿了你很重要的东西威胁你了吧?” 第11章 把柄 雾月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反驳的。 但庆阳郡主的笑容实在太过淡定从容,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彷佛无论用多华丽的语言来辩驳都是苍白无力的。 “既然郡主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话好说。想杀,就杀了我吧。” 反正任务失败,他也再无法回去了。 死,对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阳光斑驳有序地照映在少年精致美丽的脸庞上,倒让他的绝望与解脱也变得凄美起来。这是与他艳丽外表截然不同的姿态,有一种反差的魅惑。 美人让人心情愉悦,庆阳郡主的眼光不错。 时景轻轻笑了笑:“你承认地倒是利索,我还以为你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求饶呢!” 她缓缓松开了对雾月的钳制,指了指旁边的桌椅,示意让他坐下。 “我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从前我是个怎样的人,我不记得了,但现在的我,可不喜欢打打杀杀,所以我是不会杀你的。至于要如何安置你?来,坐下,我们好好地谈。” 雾月心底满是犹疑,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乖顺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谈谈什么?我是不会出卖那个人的” 时景愁了他一眼:“我知道,你还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要不然你也不会有想死的念头了。对吗?” 她端起几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放下:“让我想想,你的把柄是什么呢?” 关于雾月的来历,樽儿已经详细地说过。 柳雾月的父亲柳峰年轻时只是一个穷苦的秀才,靠着卖豆腐的妻子才得以进京赶考,他运气好,上一名的进士得知高中太兴奋当场就脑出血死了,这才轮到他补了位,成了最后一位三甲进士。 金榜题名,人生得意,只可惜妻子没能熬到他出头,派回家乡去接夫人的小厮只带回来了发妻病故的噩耗。 前途大好的新榜进士刚丧了妻,对某些人来说,倒是个机会了。 不久之后,柳峰就娶了户部尚书严争鸣的外甥女沈氏。成婚之后,柳峰将柳雾月从老家接回来,从此之后,雾月就一直在继母的手底下讨生活。 十五载经营,如今的柳峰在岳家的提携下,已经成了户部员外郎,也算是个有品阶的官员了。 但也正因为他的发迹都仰仗沈氏,所以在柳家,沈氏说了算。 柳雾月自小就受到沈氏的冷落和虐待,在家中的地位只比小厮高一些,甚至连书都不曾好好让他读过,每逢与弟弟起冲突,身上脸上难免要受点伤。 后来他出落得越发俊秀,像极了他死去的亲娘,而容貌普通的沈氏就越发容不下他了。 这才有了后来沈氏当街举皮鞭抽打不孝继子,庆阳郡主仗义出手救美的事迹。 时景心念一转,开口问道:“他们用来威胁你的是你的母亲吧?” 雾月浑身一窒,不可置信地望了过去:“你怎么会” 时景的目光里满是同情:“你爹真不是个人。为了攀附富贵抛弃糟糠之妻也就算了,居然还不想担薄情寡义的名声,非要将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变成死人。” 她抬手拍了拍雾月的肩膀:“雾月,我帮你将你母亲救出来可好?” 轻轻一句话,语气安静平和,细柔如同春风拂面,可落在雾月的心上,却有千钧之重。 他身子微微颤抖,决心赴死时都没有流下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郡主的话可是真的?你你真的愿意救我母亲?” 时景点点头:“我最讨厌别人用亲人威胁本不想作恶的人作恶了。” 从前她当卧底警察的时候,没少见过这样的事。不是所有的人生来就是恶的,也有一小部分人本性不坏,受各种威逼胁迫走上了犯罪道路,从此之后光明的世界再与他无关。 像雾月这样的情况,她觉得还可以救一下。 “你的事,你父亲逃脱不了关系,至于你父亲背后的人是谁,其实也不难猜测。所以,我并不需要你背叛谁,只是要救出你的母亲,你总得给我更多的线索。雾月,如果你相信我,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有人将雾月安插在她身边,必然存在不轨的图谋。 是与害死庆阳郡主的人有关吗? 将雾月杀掉很简单,但死了一个雾月,还会有别的霜月雪月风月被安插进来。 所以,她不只不会动雾月,还要让雾月成为她自己的棋子,从而搅乱整盘棋的走势。 雾月看着郡主姣 丽明媚的脸庞,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面容,从前的郡主恣意任性还略带几分轻浮,可现在的郡主身上他却能看见圣洁的光。 他不由自主地点头:“我我信你的。” 柳雾月哭哭啼啼地来,最后却含羞带涩地离开了。 这变故让瓶儿一脸莫名其妙,却急坏了樽儿。 天!郡主和雾月小主不会是不会是 屋子里,时景懒懒地靠在了美人榻上,青丝散乱,绵软无力地垂落。她脸色红润,眉目中荡漾着遮掩不住的笑意。 樽儿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时景笑着冲她招了招手:“樽儿,等会儿多送些赏赐去给雾月,他今日辛苦了。” 辛苦这是什么意思? 樽儿心中第一波的惊涛骇浪还没有掀过去,下一刻,庆阳郡主就给了她紧随其后的第二波。 “还有你何时有空带我去养香院看看?说起来,其他三位小主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呢!” 樽儿苦着脸,却还是应了:“是。” 可能是害怕郡主让她现在马上立刻就领路去养香院,她连忙转换话题:“皇后娘娘听说郡主的外伤已经好了,心里记挂着您,我看这几日天气都晴朗得很,不如明日我陪郡主进宫一趟?正好,陛下和淑妃娘娘处,您也该去问个安。”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郡主养病这些日子,宫里头的赏赐如同流水般一车车送进来,除了帝后和淑妃,还有庄妃德妃惠妃娘娘的礼,就连从不踏出长宁宫的文昌公主,也派人送了补品来。” “文昌公主?” 时景眉头一皱:“是萧谨安的娘?” 樽儿点头:“正是。” 她接着说道:“郡主受宠,收这些礼物也属寻常,说到底他们也都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但长辈赠礼,郡主总是要去谢过的,否则又要被人传出郡主恃宠而骄不敬长者的谣言了!” 时景摆了摆手:“这些事我不懂,你安排就是,我都听你的。” 庆宫? 又要再见了吗? 这一次,她定要好好地仔仔细细地将那鬼地方看个清楚明白。 第12章 皇后 入宫觐见的礼服繁琐复杂,连头上戴什么样的首饰都大有讲究。 过哪个门,行哪条道,先迈左腿还是右腿,听着樽儿一条条一句句细细地讲解,时景只觉得很庆幸。 还好她在最合适的时机坐实了自己的“失忆症”,这才能淡定坦荡地坐在这里,看着樽儿一笔一划描绘出来的庆宫地图,学着面对帝后时该如何应对。 否则,像她这样的外来者,被拆穿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樽儿又教了一遍宫廷礼仪,然后问道:“郡主学会了吗?” 时景笑着点点头:“恩,看着有几分眼熟,就会了。” 眼熟,是不可能眼熟的,这庆国的礼仪和电视剧里的不一样,看着挺难的。 不过,她记性好呀! 身为一名卧底警察,敏锐的嗅觉,迅捷的反应力,还有超强的记忆,都是不可或缺的能力。她需要在极恶劣的情况下传递情报,为了安全和隐秘,最可靠的记忆方式就是自己的脑子。 所以,樽儿的动作,她只看一遍就已经学会了。 这样也好,有这样的依托,赵院判的话才会显得可信。 屋外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郡主,马车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 时景抬眼望去,看到一张挺拔俊朗的面容,她转脸望向了樽儿。 樽儿忙道:“他叫时惜墨,是郡主府的护卫总长,所有的府兵都由他训练指挥。时护卫长是时家的家将,世代都为家主效忠。”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他的父亲时副将,当年为了保护王爷,也牺牲了。” 时景微微动容。 原来,时护卫长与庆阳郡主是在同一天,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语气顿时温和许多:“我已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 郡主府位于京都城最富贵繁华的北街,距离庆宫不远。时景上了马车,与樽儿和瓶儿相对而坐。时惜墨骑马跟在一侧,前后都有府兵跟随。 一行人浩浩荡荡,免不了引起路人的指指点点。 “这是庆阳郡主的马车?看样子,是要进宫去的?” “郡主深受帝后宠爱,进宫去有什么稀奇的。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 “呵呵,你这是没听说吧?前不久那个雨夜,庆阳郡主醉倒在了月伶馆的门前,摔坏了脑袋,听说都不认得人了。这都能进宫面圣了,想来是无大碍了。” “月伶馆?你说的可是柳青巷的那个小倌馆?听说那里,可都是长相清秀的美男子” “啧啧,可不吗?郡主爱好男色,整个京都城都是有名的,连柳大人的大公子都被收入郡主府了。我只是想不到,郡主府里有四个美男子了还嫌不够,居然还要去那种地方。” “御史台的大夫们就没有给陛下写谏书吗?” “闹得那么大,都差点出事了,这谏言能少吗?但一点动静都没有,必定是陛下又压下了。唉!要说咱们陛下对庆阳郡主那真是捧在掌心里了。” “这是陛下知恩图报,仁义有信。当年忠勇王为护陛下而死,陛下答应护郡主一生周全,这承诺陛下做到了啊!” “陛下当真是不世之仁君啊!说来,这也是我大庆之福!” 樽儿听着耳边百姓的议论,小心翼翼地看向了时景:“月伶馆的事,时晖大人已经在查,郡主不必将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时景微微抬起头颅,笑了起来:“你放心,我没有。” 她只是觉得有趣罢了,好像庆阳郡主越是不堪,便越能显得庆帝仁慈有信义一样。 有意思得很。 宫门前的望楼上,一抹深蓝色的身影望着经过的马车若有所思。他转身进入室内,阴暗的一角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人。 “你把她弄伤了?现在满朝都在传说,她得了失忆症,过去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 面具男懒洋洋靠在墙角,可怖的外表之下,声音清脆动人:“她脑袋上的伤,是你砸的。” “我?” 萧谨安皱着眉头:“不可能。” 那夜,他确实推了她,也确实听到她撞到木桶时发出的声响。但人的脑袋,怎么会和西瓜一样脆弱?那么轻轻一下,就失忆了? 他厌恶地摆摆手:“说不定只是想讹上我的借口。像她那样的女人,什么样的事干不出来。” 面具男耸了耸肩:“其实被她讹上,也不算什么坏事。要不你就牺牲一下?嫁给了她,最好再生个小王爷,那能号令十万时家 军的虎符就是你的啦!” “住嘴!” 萧谨安抓起桌几上的砚台就往面具男身上扔过去,但面具男的身影快如闪电。 “好啦,知道你不想出卖色相,所以脏活累活我就都干啦!走了。” 话音落下,黑色的身影打了一个响指,便骤然消失不见了。 萧谨安望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时家军的虎符真在她身上,便是出卖自己又如何?但陛下将她圈在宫中十多年,她又是那样一个草包” 他目光顿时冷了下来:“没有要她的命,已经是我的仁慈了。” 长生殿内,时景行云流水地行了礼,然后抬起头来:“姑母不用担心小景,我刚开始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这些日子,听樽儿和瓶儿和我讲过去的事,发现还是有印象的,想来过不多久,就能全部记起来了。” 时皇后端坐在凤椅上,目光慈爱:“没事了就好。” 她招了招手:“来,坐姑母身边来。” 时景早听樽儿说过,庆阳郡主在皇后跟前向来没什么规矩,就和普通人家的姑侄一般亲近。 她便也大大方方地坐了过去,笑眯眯地望着这位后宫之主。 时皇后的长相在这姹紫嫣红的后宫之中,应该只算是普通,但通身的气度不凡,出身名门,多年母仪天下练就的雍容仪态,贵气逼人,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时皇后拉着时景的手,语声温柔地问了一些起居日常,然后才道:“今儿便在这里吃一顿便饭,我派人去叫了太子和申仪,陛下稍候也要来。” 第13章 淑妃 时景已经从樽儿处知晓,太子和申仪公主乃是时皇后所出的一对龙凤胎。 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表姐妹,算得上青梅竹马,感情自然不错。 只不过后来,庆阳郡主行事越发张扬乖僻,与稳重老成的太子和端庄淑秀的大公主渐渐分道扬镳,这才疏远了。 平日里鲜少往来不提,但总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亲眷,出入宫廷,总是要碰面的。 她轻轻点头:“是。” 这时,容尚宫匆匆从外头进来,俯身在时皇后耳边说了句什么。 时皇后面容肃穆起来,抬头对着时景说道:“小景,姑母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时候尚早,不若你先去春澜殿见一见淑妃,也好叫她安心。” 时景很是乖顺,道了声“是”,便就起身,跟在引路的长生殿宫女身后离开了。 皇后望着少女纤瘦挺拔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又出声问道:“你怎么看?” 容尚宫抿了抿唇:“不好说。” “嗯?”,皇后下颔微抬。 容尚宫忙道:“过去的事还记不记得,不好说。但郡主的性子却与从前不一样了。” 时皇后目光动了动。 确实,若换了往日,小景在她跟前哪里能有这样知礼守礼坐得住的?早就像个猴子样到处蹿了。今日的宫礼行得周正,一丝一毫都没偏了规矩。 就连走路时的身姿都端正了许多。 短短几日光景,就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令人惊诧。 她幽幽叹口气:“也罢,总比先前要好。” 庆宫宏大雄伟,依山傍水而建,放眼眺望,层峦叠翠可见,雕栏画栋亦有,步履所及之处,都是秀色可餐的风景。 与时景在那个雨夜之中所见,截然不同。 瓶儿被容尚宫留下了说话,此刻她身边只有樽儿和长生殿的宫女。 廊台上,她忽然停下脚步,望向那位目光有些怯意的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连忙福身:“奴婢春芜,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三等宫女,平素里负责接引送客。郡主每回来长生殿都是奴婢接待的。” 樽儿笑着说道:“春芜虽然只是三等宫女,但她很受容尚宫的器重,将来许是要接承衣钵的。” 尚宫之位,乃是有品级的女官,向来只授予勋贵之后。 像容尚宫这样,以区区陪嫁婢女的身份登上这个位置的,自大庆开国以来,还是头一份。 也只有独一份。 时景何其聪慧,便知道这小宫女也是有来历的。 她点点头说道:“有劳了。” 一路行到春澜殿附近,樽儿对春芜说道:“前面便是淑妃娘娘的寝殿,我带郡主过去便是了,就不劳烦春芜姐姐辛苦了。” 春芜脸上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高兴地说道:“那我就不再送了。” 她冲着时景行了个礼,便匆匆返转回去。 时景望向了樽儿。 樽儿压低声音说道:“长生殿与春澜殿之间有些不和,两边的宫人侍女私底下彼此不对付,虽不敢在明面上做些什么,但暗中的小手段不断。” 她顿了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时景点了点头:“樽儿,你做得很好。” 樽儿的话虽然隐晦含蓄,但结合前几日所谈,不难知道两宫不和的缘由是什么。 时皇后自从生了一对龙凤胎后,再无恩宠。 而陛下对淑妃娘娘的宠爱,却从她入宫之日起,一直延绵到了现在。 哪怕后宫不断再添新人,陛下也时常换新欢,但淑妃后宫第一宠妃的位置,却从来都没有变过。 除了二皇子萧祁,淑妃娘娘还诞下了五皇子萧陇,六皇子萧阶和七皇子萧随。 庆宫内一半的皇子都是她生的,这份宠爱,无人能及。 儿子生得多了,再温柔和顺的人难免也会生出点别的想法来——哪怕她自己不想,家族和朝臣也总有人会替她打算。 所以,在朝中拥立二皇子的人,并不比太子的少。 陛下对这些事一清二楚,但他的态度模棱两可。 他从没有在任何场合有过任何打算弃立太子的言辞,可是却也从不打压二皇子的势头。 如此一来,后宫之中的势力,便也自然成了两脉。 长生殿和春澜殿之间,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早就已经水火不容了。 而这其中,最为难的人应该就是庆阳郡主了。 她是时皇后的亲侄女,苏淑妃却又是她的亲姨母,手心手背都是肉。 时景抬头看了一眼华丽富贵的春澜殿门庭,与庄严肃穆的长生殿俨然两种气派,或许,这也代表了时皇后和苏淑妃之间的区别? “走吧,我们去见姨母。” 与时景想象中一样,淑妃娘娘的美貌惊为天人,算起来应该也有三十多岁的年纪了,可看起来却还似春花方绽的豆蔻少女。 一边是容貌普通性子端庄的皇后,一边是艳美娇媚活泼跳脱的淑妃,陛下再英明神武,也是个男人,他盛宠淑妃,并不奇怪。 见到时景,淑妃又是担忧又是欣喜,蹦蹦跳跳地冲到了外甥女面前,拉起她的小手就上上下下地看:“小景,你瘦了!这才几日没见,孩子怎么就瘦了那么多!” 她叫过身边的宫女:“派人去叫小厨房多做点郡主素日爱吃的。” 时景连忙说道:“姨母不用麻烦了,午膳我在长生殿用,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在。” 淑妃娘娘顿时有几分失望:“哦。” 不过,她的不高兴来得快,高兴来得也快:“没事儿,我叫人做好了,你回去的时候打包带走也是一样的。” “还有”她撅起嘴来,“小景和我生分了,什么姨母,那么老气,从前你都叫我小姨的!” 时景从善如流:“小姨。” 淑妃的脸上又漾满了笑意:“唉!这才动听!” 她抓起时景的手轻抚:“我和你母亲一母同胞所出,上头还有五个哥哥,家族中我们这辈,统共就只有我们姐妹两个,是再亲近也不过的。小景,我不管你失忆了还是没有,反正我要你记住,对小姨来说,你和我亲生的孩子没有区别,你就如同我女儿一般,我不要你和小姨生分。” 时景笑了起来:“小姨说笑了。” 淑妃顿时急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时景忙道:“我虽然许多事都忘记了,可只要一看到小姨的脸,我就知道我们是一家人。怎么会生分呢?只不过,小姨那么年轻,我俩站在一起就似亲生姐妹一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母女!” 淑妃闻言乐不可支:“你呀,真是个小精怪!” 第14章 国师 如果说,庆阳郡主的面容是时景十六七岁上中学时的模样,那眼前这位娇艳美丽的淑妃娘娘,则与不久之前的她长得很像。 当然还是有区别的。 二十八岁的时景卧底在灯红酒绿的歌舞厅,整日里接触的不是毒贩就是地痞流氓,要不然就是瘾君子,其中危险等级最低的居然是那些觊觎她姿色不怀好意的男人。 身处是非漩涡,为了自保,从头顶到脚趾头都长满了心眼,自然免不了疲惫与沧桑的模样。 可身在富贵锦绣中被众星捧月着的淑妃娘娘,不止容貌年轻,连眼神都充满了少女感。 但此刻,时景来不及感慨人与人c命与命的不同。 庆阳郡主死在了庆宫。所以,若是有什么线索留下,也一定是在这里! 她珍惜这次入宫的机会,也想要尽可能地利用好它,多获取一些信息,希望可以从中筛选到有用的消息。 “小姨,小祁呢?他怎么不在?” 淑妃忙道:“祁儿被汇英楼的大人们请过去说事情了,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要不然,我就让他带你去御花园里四处逛逛,看看你能不能想什么来。” 她一脸心疼的模样:“虽说不管想不想得起来,你都是小姨的好小景,可我还是希望你能记起过去的事。这里,有我们太多的回忆。” 时景轻轻地笑:“会想起来的。” 她福了一身:“时辰不早了,我得去长生殿候着。小姨,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望您。” 淑妃娇里娇气的,但在大事上却不含糊,陛下要驾临长生殿用家宴,就算时景再得宠,总也不能让陛下等着她。 她万般不舍地摆了摆手:“好,去吧!” 时景行了个礼,便领着樽儿离开了大殿。 空阔却又飘散着袅袅香烟的春澜殿中,淑妃娘娘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比起刚才光彩照人的模样,此刻居然满脸都是倦意。 大宫女连忙递上了毯子和手炉:“秋凉甚了,娘娘的身子要保暖,刚才怎么撇下了手炉不用?” 淑妃撇了撇嘴:“小景在,我怎好叫她见到我病怏怏的样子?” 大宫女低声说道:“可惜郡主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淑妃似也觉得很是可惜,不过很快,她又高兴起来:“她刚才唤祁儿小祁,这份亲近是本能呢。哼,就算小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也还是站在我和祁儿这边的!” 她摆了摆手:“让小厨房将小景素来喜爱吃的东西都做好装起来,等她出宫的时候就让她带回去。” “是。” 刚出春澜殿,时景便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回头望了几眼。 樽儿问:“郡主怎么了?” 时景低声说道:“在里面时不觉得,一出来才发现今儿的天色有些凉。” 樽儿忙道:“淑妃娘娘生七皇子的时候拉下了病根,得了寒症,特别怕冷。每年一过立秋,春澜殿的银霜炭就烧起来了。殿内暖和,所以出来了才会分外觉得冷。” “原来如此。” 入了秋的早晚确实有些凉了,但现在正是晌午,远没有到冷到需要烧炭的程度。 看来,淑妃娘娘的寒症不轻 时景又问:“对了,刚才我还闻到了很特别的香味,只是我对熏香不太了解,樽儿可知道那是什么香?” 樽儿这倒是有些愣住了:“香味?那我倒是没有留意。如是郡主喜欢,等会儿我再过来问问吧。” 时景忙摆了摆手:“那倒是不必了。” 她只是猜不到淑妃娘娘屋子里的香味像什么,随口问一句罢了,并不是喜欢。 这时,樽儿笑着说道:“这会儿还早,离午膳还有些时间,郡主要不要到处逛逛?淑妃娘娘说得对,您自小在宫里长大,看到这些熟悉的景物,说不定会对您的记忆有所帮助呢!” 时景正有此意。 这次入宫,她最大的目的便是想要找机会再看一看那个池子。她是在温泉水池中醒来的,这便意味着真正的庆阳郡主死在了那里。 痕迹学上说,凡有经过必会留下影踪。 故地重游,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她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指了指西北处的一座高塔:“樽儿,那是什么地方?” 樽儿的脸色顿时肃穆起来:“回郡主的话,那里是摘星台。” “摘星台?” 樽儿的语气十分尊崇,甚至还带着几分敬畏:“嗯, 摘星台是国师的居所,也是国师的法台。” 时景一愣:“国师?法台?” 直觉在她脑海中打出大大的两个字:神棍! 樽儿忙道:“自我大庆五百年前立国开始,国师和摘星台就在了。 听说前朝暴君不仁,以天下万民为刍狗,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国师窥天相得天机,算准了太祖乃是救世之星,一路扶持太祖登基,洗天地气象,成就了我大庆盛世。 太祖临朝,封国师为摘星台之主,可万代相传,不受帝王管束。 人们常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摘星台的主人却是国师呢!” 时景抿了抿唇:“这” 听着怎么就那么不靠谱呢? 摘星台确实是国师的私产,可是却偏生座落在庆宫之中,当一块领地被别的领地四面八方地包围起来,这还算得上是自己的地盘吗? 不过只是帝王话术罢了。 樽儿见时景面上很是不以为然模样,连忙说道:“郡主可别不信!” 她四下张望一番,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韪的话,在我庆国,陛下是万民景仰的仁明之君,可世人对国师的敬畏却只有多没有少的。陛下是人王,而国师却宛若神明。” “神明?” 时景“噗哧”一笑:“啊,这可怎么办才好?我是无神论者呢!” 她忍不住用手拍了拍樽儿的肩膀:“好啦,不要那么紧张。我知道国师的存在或许是有他的必要,但统治阶级控制人心的手段而已,也不用太当真。” 历史书上学过的,什么“天降神迹”“生有异象”,不过就是一种造势罢了。 国师?神明?他能长生不老吗? 时景脑海中刚闪过这一句。 下一刻,樽儿就用奇怪的眼神望向她:“国师不老c不死,能观天象c断灾祸c定未来。若非国师庇佑,我庆国这五百年来,岂能逢灾必解c逢乱必清,逢战必胜?” 不老?不死? 真的? 时景的心“咯噔”一下又沉了。 完了,这鬼地方不仅穿越架空,还它咩的有仙侠?那她除了宫斗朝争外,是不是还得学着修仙啊?地狱模式。不!炼狱模式啊! 第15章 怪物 “你的意思是,国师已经活了五百年了?”时景指着那座巍峨的高台小心翼翼问。 樽儿“噗哧”笑了一下:“那倒没有。” 她眼神敬畏,语气中竟还有种自豪:“国师一脉,也是有传承的。 初代国师两百岁时找到了根骨极佳适合修炼的弟子,一直等到弟子长成继承国师之位后,这才离开了帝宫。至于那位大人是已经仙逝还是云游四海去了,这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国师一脉的寿数极长,五百年漫长的岁月,至今也只传了三代。” 时景小声地嘀咕:“五百年,三代,平均寿命都超过一百五十岁了啊” 她顿了顿:“你们这里咳咳我是说庆国,不,这天下,除了国师以外,还有活那么久的怪物没?” 樽儿很是不赞同地瞅了她一眼:“郡主!这里离观星台那么近,您这样说国师大人的坏话是会被听见的!” 不过,她紧接着摇了摇头:“没有,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过一甲子就算是长寿啦!” 能活两百岁的国师,在庆国人的眼中,可不就是神祗一样的存在吗? 时景顿时又松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特例,不需要修仙了! 至于那个特例身为一名嗅觉敏锐的人民警察,不论经验常识还是直觉都告诉她,所谓的长生不过只是巩固神权的一种谎言。 那什么国师,就是个高段位的骗子! 等她先将庆阳郡主的死因查明,一定要把国师行骗的手段好好地弄个清楚明白,怎么也要让樽儿这种看起来聪明实则毫无江湖经验的小丫头幡然醒悟才好。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就往高台的方向走去,等樽儿醒过神来,发现不知道何时竟已站在了观星台的楼下。 她连忙站住脚步:“郡主,不能再往前了!” 时景回过头,满脸都是疑惑:“为什么?被你说得那么神奇,我还想去观星台逛逛呢!” 她指着近在咫尺的高台:“这应该是宫里最高的地方了吧?我若上去,是不是就能看清整个京都城的面貌?” 跨越千年的时空,活的古代都城,不是动画特效,该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景象,她都迫不及待了呢! 樽儿连忙拉住了她:“郡主,这里不能进。咱们只能走到这里,再往前,就犯了忌讳了。” 她解释道:“观星台,是国师大人的法台,任何人不能随意出入。而且最近这段时日,国师正在渡命中之劫,观星台封门闭户,就是陛下亲临,也进不去的。” “渡劫?” 时景嘴角不禁浮起一抹微笑来:“搞得还挺像模像样的,有点意思。” 骗子是要拆穿的,不过不是现在。 她话锋一转,指着旁边的绿瓦红墙笑眯眯问道:“观星台不去就不去了,但来都来了,樽儿,要不咱们逛逛这里?” 樽儿抬头看到了金灿灿的牌匾,脸色顿时就变了。 她紧紧地拉住了时景的手臂,一边摇头一边压低声音说道:“郡主,这里是华阳池,陛下的御汤,传说华阳池连着庆国龙脉,只有天子方可在里面沐浴。除了陛下,这里无人能来,是庆宫禁地。咱们还是快点走吧!” 御汤?龙脉?禁地? 那庆阳郡主怎么会死在里面? 她总不可能是自己想不开往汤池里跳的吧?按照这些日子从樽儿瓶儿和萧祁口中了解的庆阳郡主来看,她绝不可能是一个会想不开自尽的人。动机立不住。 那就一定是他杀了。 可要在宫廷禁地行凶,则又不是件简单的事,单是四周围那么多的巡守就很难甩脱了。 等等!刺客! 那个雨夜追杀她的禁卫军好像是在寻找什么刺客! 当时她初来乍到,像一只惊弓之鸟,一有动静就拼命地想要逃跑。可现在想来,庆阳郡主怎么会是刺客呢?那刺客,说不定就是害了她的人,至少也与这件事有关联才对。 她得想法子得到有关“刺客”的更多信息。 樽儿见时景愣着不动,有些急了:“郡主,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长生殿了!” 时景回过神:“哦哦,好。那就回去吧!” 高耸的观星台上,廊道一角,国师着一身洁白的衣衫静静地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望着少女转身而去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长发零散,像雪一样泛着无暇的白光,迎着风飘摇。 “国师大人,该喝补汤了。” 童子送上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汤:“陛下听说您连日咯血,让太医院的赵院判开了补血的良方,您多少也喝一些。” 国师的表情淡淡的,目光也淡淡的,他淡淡地说道:“倒掉吧。” 童子无奈地叹口气:“是。” 这已经是他连日来倒掉的第六碗补汤了。 虽然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他还是想要多问这一句——自从七天前那场来势汹汹的大雨之后,国师大人的脸色就越来越差了,这两日已经像纸一样白,几乎看不到什么血色。 他有些担心国师会挺不过去。 童子小声问:“国师大人的劫,快到了吗?” 国师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少有的困惑:“已经到了。” 童子惊诧地快要跳起来:“什么?” 两月前,国师便算到近日有一大劫要降在他身上,从那时起便闭关修炼,静待劫至。可是等啊等,每日里殷勤谨慎,总不见什么奇怪的兆头。 直到那个古怪的雨夜,国师不知为何吐了许多血,然后他的身体便越来越差了。 难道竟是已经应了劫? 国师淡淡地看了童子一眼:“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冲着童子摆了摆手:“砚秋,你下去休息吧,今日不必再上来了。” “可是您的身体” 国师一扬手,廊台上的帘幕合上。 薄如雾的白纱里,隐隐绰绰地现出他无与伦比的轮廓,透过纱帘,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我还未曾找到衣钵传人,不会有事。” 竟是一句安慰。 “是。”砚秋重新端着药汤离开,脚步轻细,很快就没有声响。 迎风摇曳的纱影里,国师目光惆怅地望向远处——那里空荡荡的,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忍不住呢喃:“怪物吗?” 第16章 庆帝 时景回到长生殿时,太子萧佑与大公主申仪已经到了。 “表妹。” 太子与传闻中一样,性子温和,颇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感,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柔软清澈的。 与之相比,申仪公主的态度则生硬多了,勉强点了个头,连声招呼都不屑打。 大公主不喜欢她。 时景只需要一眼就明白了这个事实。 当然,以从前庆阳郡主恣意妄为c任性霸道的性子,身上又带着许多桃色传闻,大公主不喜欢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这不重要。 她徐徐福身行了礼:“小景见过太子哥哥,见过申仪姐姐。” 申仪公主挑了挑眉,似是有些惊讶。 伸手不打笑脸人。 向来毫无规矩的庆阳都对她弯腰行了礼,就算心里再不乐意,母后面前,也总要挤出一两个字来应付一下。 “表妹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太子闻言倒是关切起来:“表妹,你现下想起来点什么了吗?” 时景摇摇头:“对于提起的事,能依稀有些印象,但自己还想不起来什么。” “不过没关系”她嘴角露出笑意,“赵院判说这是好消息,说不定明日就能都记起来了。” 时皇后见他兄妹三人彼此客客气气地坐着,虽不亲昵,但总算不像往日一般一见了面就剑拔弩张,心里竟有几分宽慰。 她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几个且坐着,我去迎一下陛下。” 皇后一走,申仪公主便有些沉不住气。 她试探地问道:“表妹当真什么事都记不得了?” 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时景的目光亮晶晶地望着她:“嗯,不记得了。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也犯不着以此为借口骗人。对吗?申仪姐姐。” 申仪公主冷笑一声,眼神里带着藏不住的不满:“表妹出事的前一日,在泰和殿无缘无故推了个小宫女下水,虽然小宫女吓了个不轻,但人也没事,又得了二百两的压惊,此事便算了小事化了了。” 她顿了顿:“我想着,表妹也犯不着为了这点事弄出个失忆症的毛病来。” 时景一脸迷茫:“还还有这种事?” 这确实是她不知道的事。 都是落水,都在宫里,是巧合吗? 泰和殿是什么地方?庆阳郡主为什么要推一个小宫女下水?这事儿回头她得找樽儿问个清楚。 太子连忙打了个圆场:“好了,申仪,表妹那日也不是故意的,既然人没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凑近妹妹,压低声音说道:“父皇要来了,若让他看见你在和表妹闹别扭,到时又要说你了。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些许小事,让着她一点何妨?乖。” 申仪公主到底还是听了太子的话,她冷哼一声,然后便端起了手中的茶,再也不看时景一眼。 太子很是无奈,但申仪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若是强扭着她和表妹说和,她必定不肯。一旦闹将起来,让父皇见了,申仪讨不了好去。 申仪的年纪不小了,而北境的燕国正在请旨和亲 他连忙笑着转移话题:“过几日南城聚贤楼有一个诗会,京都城的青年才俊多数都会去,我受了广平王世子的邀约,过去当个评判。若是表妹有闲,不如跟我一块去看看热闹?” 申仪公主闻言,不赞同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哥哥,她又不懂作诗,这种文人雅士的聚会你带她去做什么?” 说起来,庆阳小小年纪如此胡作非为,一点规矩都不守,还不都是被父皇母后给宠坏的? 如今倒好,连太子哥哥也要来添砖加瓦,是嫌弃庆阳郡主的名声还不够难听对吗? 太子正想要解释,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笑声:“太子和申仪,正在吵什么呢?” 庆国皇帝陛下到了。 三人连忙起身行礼:“见过父皇。” “见过陛下。” 太子恭身说道:“儿臣想要带表妹去聚贤楼诗会看看热闹,申仪怕在场人多,又都是男子,冲撞了表妹不妥。儿臣便想,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了。” 陛下转头,笑呵呵地问时景:“小景想去吗?” 时景这才有机会看到庆帝的真面目。 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长相只能算是普通,但通身帝王气度,那份自信与潇洒,与太子的谦恭相比,简直耀眼地让人睁不开眼。 明明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雷霆万钧,一身的肃杀之气,但面对她时,却是一张分外慈祥温柔的笑脸。 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脆声道了句:“想去。” 陛下哈哈大笑起来:“小景想去,就去呗。在太子身边待着,朕就不相信哪个不长眼的敢冲撞了她?” 他回过头去,冲着申仪公主说道:“申仪,你也去。你们姐妹两个难得凑一块儿玩,趁着太子也在,一起好好热闹热闹。” 申仪公主的脸色一白,父皇这话,是在敲打她吧? 她就知道,只要庆阳在,父皇的心就偏得没边了。 但她也不敢不答应:“是。” 时皇后笑得风轻云淡,仿佛一点都看不懂这短短对话中的机锋。 她笑着说道:“人都齐了,就落座吧。今日家宴,我准备的都是你们爱吃的菜,来,尝尝味道!” 皇后娘娘亲自照看的家宴,味道自然是没话说的。 太子和申仪公主吃相秀气,一直端直着脊背,连夹菜都不敢弯腰,吃一口饭菜得咀嚼许久,有些过于文雅了。 但时景则全然不同。 倒也不是不想学着点,实在是逛了一圈肚子有些饿了,这满桌佳肴,若是像品茶一样吃,那得到什么时候才填得饱肚子? 她一早观察过了,发现陛下吃饭的动作没那套斯文劲,所以便就不装了,索性放开了去,大块夹菜,大口吃肉。 反正,按着大家说的,不管庆阳郡主做了什么荒唐事,陛下都是宽容的。陛下连她“强抢官员之子”这种事都能忍得,还会苛责她吃饭没规矩? 果然,陛下见她如此,反而笑得更开怀了。 “小景喜欢吃这红烧肉?等会儿回府的时候,将做这道菜的厨子给带走吧!” 时景有些受宠若惊了:“这不好吧?” 有一说一,这红烧肉做得确实不错,以古代有限的调味料,能做出如此水平,这御厨有点本事的。 陛下哈哈大笑:“你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和朕客气了?” 他望向皇后:“劳烦皇后安排一下,小景喜欢的,朕务必要让她满意。” 时皇后的脸上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是。” 第17章 和亲 时景原本还要去拜见庄妃c德妃c惠妃,以及长宁宫的文昌公主。都是长辈,在她养伤期间送来了不少补品礼物,是该去谢一谢的。 但陛下大手一挥:“小景的伤还未好透,该早些回府歇息,其他的小事,朕让有福替你去办。” 有福公公是宫中的太监总管,乃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就算在公侯大人们面前,也是有脸面的人物,但现在,陛下让他去给庆阳郡主当跑腿。 申仪公主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 父皇这也太过纵容庆阳了 后宫妃子的善意,原本就该庆阳亲自去谢,如此让有福敷衍了事,虽说诸位娘娘不敢多说什么,可是心里难免要有愤忿。 庆阳年幼,向来任性,她们奈何不得她,便一定会将这份愤忿加诸到母后身上。谁叫她们都姓时? 淑妃恩宠隆盛,在这后宫几乎像个无冕之王,母后的处境已然很艰难了 偏偏父皇还要如此行事! 陛下才不管这些,他对庆阳郡主的宠爱一直都是明晃晃的,不避讳任何人——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尤其喜欢当着时皇后的面表现。 他高高兴兴地与时景聊了许久,直到有福公公来请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陛下一走,时皇后便对时景说道:“司天监来报,说黄昏时恐要下雨,姑母便不留你了。你的外伤刚好,记忆也没有恢复,近日还是在府里好好休息,莫要再总出门。” 申仪公主接口说道:“月伶馆这种地方,表妹就别再去了,对你的名声不好。” “住口,申仪!”时皇后厉声喝道,“你是大公主,也是小景的姐姐,这种话,是你该说的吗?” 申仪公主似乎从未见过时皇后发如此大的火气,一时有些懵住:“母后,我我” 倒是时景笑嘻嘻地说道:“姑母莫气,申仪姐姐说得没错,月伶馆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以后不去啦!” 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 她福身行了一礼:“那姑母,太子哥哥和申仪姐姐,小景就先告退啦。” 太子摆了摆手:“聚贤楼诗会那日,我与申仪会亲自去郡主府接你。” 等时景的身影彻底消失,时皇后的脸色肃穆起来:“申仪,跪下。” 申仪公主十分不乐意:“母后,我知道刚才不该提月伶馆,可是,庆阳做出了那样的事来,如今整个京都城的勋贵都在笑话她呢!我也是为了她好,才那样提醒她的!” 她对庆阳原本没有恶意。 父母双亡的孤女,就算再得宠,在这庆宫中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申仪公主一开始是同情她怜惜她的。 可后来,随着她长大,越来越胡闹,越来越离谱,给母后和太子哥哥都带来了许多麻烦和负累,对她的那份心疼便渐渐消失了。 而现在,只剩下厌恶。 时皇后面沉如水:“跪下!” 申仪无奈,只得委委屈屈地跪了下来:“母后,您也偏心!” 太子连忙打个圆场:“申仪,别这样说!小景是母后的侄女,可你是母后的亲生女儿,要说偏心,母后也是偏心你的。” 他温柔地扶着申仪的肩膀:“哥哥知道你对小景的许多做法颇有微词,你心里也是为了她好的,可在父皇跟前,你不该将心思都露在脸上。 舅父当年为父皇而死,父皇这才对小景有事必依,这是他的知恩图报。 你是父皇的女儿,不该和他唱反调的,这岂不是在打父皇的脸?” 时皇后闻言扭过头去闭上眼睛,许久才叹口气说道:“行了,我倦了,也不想多说什么。” 她顿了顿:“申仪,回去之后罚你闭门思过,等到了聚贤楼诗会那日再许你出门。以后你见了小景,收起你那份想管教她的心思,以礼相待,守好你的本分便可。去吧!” 说罢,她挥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回了寝殿。 申仪公主讷讷地坐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她才是父皇母后亲生的,可他们却一个个地都站在了庆阳一边。 太子将妹妹扶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她肩膀:“好了,申仪,你和母后犟有什么意思呢?母后这些年过得多难,你我都心知肚明,这种时候,你就别再给她心里添乱了。好吗?” 他忽然压低声音,试探地问了一句:“妹妹,你对小景是不是因为安表哥?” 申仪公主的脸一下子红了:“太子哥哥,你在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 越说,声音越是小声,最后完全听不到了。 一胎双生的妹妹,尽管彼此脾性不同,但没有人比太子更了解申仪了。他知道,妹妹确实心仪萧谨安。 他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北境燕国又发来了和亲的请求,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了,父皇这次无论如何都会给一个答复。申仪,我要你记住,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再惹父皇不快了!” 申仪脸上的血色一下子便全数褪去:“父皇真的会让我去北境和亲吗?” 自古以来,和亲公主的下场都不怎么好,不是芳华早逝,就是颠沛流离。像文昌公主那样,灭了国仍旧母子平安被接回庆宫养着的,已经是万幸的了。 而北境的燕国,听说还过着像野人一般茹毛饮血的生活。 她连想想都觉得窒息。 太子沉声说道:“宫里适龄的公主,除了你,便没有别人了。宗室之中,倒是有几位年龄合适的郡主县主。父皇会怎样抉择,我不知道。但若是你一味与他做对,那他要远远地打发了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扶住了妹妹的肩膀:“申仪,你近日安生一些,安表哥那里,我会帮你!” 若是申仪能尽快和萧谨安确认关系,那去北境的和亲人选就不必担心了。 不过只是转瞬之间,申仪公主却仿佛长大了许多岁。是啊,比起去北境和亲这种可怕的噩梦,对庆阳的讨厌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点头:“好,我都听太子哥哥的。” 出宫的小轿里,为了确认那夜遇见的男人是不是萧谨安,时景借着想要逛逛帝宫的名义,按着记忆中依稀的路线指挥着宫人前行。 “往右转,往右转。对对对,再往左!对对对。樽儿,前面那些屋子一排排的,造得还挺有意思的哈,这是哪啊?” 樽儿只觉得脑壳疼。 这些屋子一排排的毫无特点,与亭台楼阁皆为景的内宫殿宇相比,如同流萤与日月。到底哪里有意思嘛? 她硬着头皮回答:“回郡主的话,前面是沧海阁。” “沧海阁?里面住的都是什么人啊?” 这打探未免有些过于明目张胆了 樽儿沉默了一下:“陛下赐给萧世子的府邸还在修缮,这些日子,世子爷一直都借住在沧海阁的单间内。” 话音刚落,她便看到了郡主大人眼中迸射出的炙热光芒。 吁就算忘记了所有,但郡主却还记得对萧世子的那份心动呢!不知道为什么,樽儿竟觉得鼻子酸酸的,莫名地很想感动一下。 这时,旁边的屋子“吱呀”一声门开了,迎面走出来位穿着深蓝色锦袍的男子。 第18章 冤家 萧谨安觉得,所谓流年不利,大抵便是他这样子的。 难得洗个花瓣澡放松一下,却被最讨厌的女人看光了身体;只是不想被咸猪手揩油,却一不小心将人“摔”失忆了;现在可好,明明算准了时间不会碰上,却还是与某人不期而遇c正面相逢。 呵呵,真是冤家路窄啊! 四目相对间,有万千思绪在萧谨安的脑海中流转而过。 他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应对:既然庆阳郡主失忆了,那势必也不记得他了,如此,便当两个人从来都未曾有过纠葛,他走他的阳光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岂不美哉? 但他转身而过的步伐才刚踏出第一步,却被身后的少女叫了住。 “请留步!” 萧谨安和樽儿同时脸色一变,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 众目睽睽之下,对方是陛下十分宠爱的庆阳郡主,得罪不起 萧谨安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嗯?” 时景张着一双无辜又迷蒙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看了一眼萧谨安,然后又望向了樽儿:“这个小哥哥看起来很是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樽儿闻言,又惊又喜:“真的吗?这还是郡主第一次能主动想什么!赵院判说了,这是好现象,说不定过几日郡主就能全记起来了!” 私心里,她其实觉得现在的郡主就很好。 但若是郡主的记忆能恢复如初,也总是件好事。至少,她就能够知道,那个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害了郡主。 萧谨安心中一突。 完了,可千万别想起来他在浴桶中与她“坦诚相见”的事,若是传了出去,那他还怎么在虎贲营的兄弟们面前立足? 京都城中虽不乏有想吃庆阳郡主这口软饭的男人,但真正的名流公子,谁愿意与她沾染在一块儿? 不行,绝对不行! 他脸色铁青,急于要撇清与面前女子的关系,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了。 “郡主说笑了,你我打小就认识,看着眼熟不是很正常的吗?我还有要事要出门,就不与你在此处叙旧了,告辞。” 说罢,仓皇而逃。 时景只觉得好笑。 庆阳郡主到底对这个男人做过什么啊?至于看到她就跟见着鬼了一样吗?她可是个人民好警察,不仅不吃人,还很乐于助人呢! 樽儿眼瞅着郡主望着萧世子远去的背影痴痴地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郡主,要追上去吗?” 时景 追?追上去干嘛?抢回家吗? 她指着天色摇摇头:“姑母说的,黄昏时恐要下雨,还是先回府去吧!” 出了安庆门,时景换上了郡主府的马车,樽儿瓶儿两个丫头仍旧在车里陪她坐着。车帘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时惜墨保持着平行的速度,随身保护着马车的安全。 分明和入宫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但周遭百姓的议论却已截然不同。 “帝后和淑妃又赏了庆阳郡主那么大一车东西,啧啧,这份恩宠,真是无人能及啊!” “咦?那不是宫中御厨的服色吗?陛下这是还赏了一位御厨给郡主?” “寻常女子若是遇到了庆阳郡主那样的事,早就被打发去了姑子庵吧?可咱们陛下对郡主,却是半点都舍不得责罚呢!” “废话!庆阳郡主是寻常女子吗?她可是要娶夫的人,说不定以后还能三夫四侍,不过只是去月伶馆耍个乐子罢了,就跟我们男人去醉红楼喝酒听曲一般,算什么大事!” “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算什么大事!” 瓶儿闻言脸上颇有些得意:“陛下真是万事都为郡主着想,要不是赏了那么多东西,哪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樽儿却带着几丝愁容:“郡主啊,什么三夫四侍的话,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那都是这些无知百姓信口雌黄造的谣!莫听,莫听。” 一个雾月小主就够棘手的了。 她可真怕郡主听信了这些话,回去将白棋c无忧c风暖三位小主也一并 那样的话,御史台的谏书就该像雪花一样望陛下的面前飞了,若是有哪位想不开出个死谏,那陛下也不可能再无限度地纵容郡主的。 这可绝不是什么好事! 时景笑着拍了拍樽儿的手:“你放心,我不会的。” 笑话,她可是个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的四有青年,就算穿越了,也会严于律己c恪守本心,绝对不给党和国家丢脸的! 郡主府就在北街,离皇城并不远,只需小半刻的功夫便就到了。 眼看天色已近黄昏,但说好要下的雨却一滴也盼不到。 时景托着腮帮子望着小轩窗外安谧静好的晚霞,无限惆怅地感慨着:“原来,司天监的天气预报也不大准啊!” 也好,既然不下雨,那选日不如撞日,也是时候该将去逛月伶阁的计划提上日程了。 她伸出食指对着樽儿勾了勾:“平日里我胡作非为的时候,是你跟得多,还是瓶儿跟得多?” 按着她这些日子对庆阳郡主的了解,所谓的胡作非为,也就是喝酒赌钱逛青楼,偶尔路遇美男拔刀相助一下罢了。 其中最出格的恐怕也就是当街将柳雾月从他继母的皮鞭下救了出来,直接领着人住进了郡主府。就这,也是有心人故意做的一个局。 所以,庆阳郡主并不坏,她只是做了这世道上大多数男人都做的事罢了。 樽儿的脸上变幻莫测,半晌回答:“时护卫长跟得多。” 她想了想解释道:“时护卫长执掌府里的安防,郡主的安危则是他的第一要务,他见闻广武功又好,郡主有时嫌我和瓶儿不利落,就只带他一个人出门。” 时景眼眸动了动,看来,整个郡主府中,最受庆阳信任的不是樽儿,而是时惜墨。 她忽然笑了起来:“樽儿,你帮我去弄一块木制的屏风,上面不必有雕花刻纹,然后再去找一块与屏风等大的绒布来。嗯,笔墨纸砚糨糊,也都弄一些来。” 樽儿虽然云里雾里的,但她执行能力强,还没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将时景要求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郡主的寝殿中。 “郡主还需要什么吗?” 时景摆了摆手:“先就这样吧。” 她想了想:“樽儿,你去叫时护卫长过来一趟,我有话要对他说。” 第19章 惜墨 庆阳郡主寝殿的门前,时惜墨的心中五味陈杂。 十四年前那一战,国公爷班师回朝的队伍遭遇了锦国余孽的伏击。为了保护陛下,国公爷战死,死后封王,轰轰烈烈。 但鲜少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时易为了保护国公爷,也死在了敌人的箭下。 万箭穿心,血流成河,死不瞑目。 锦国余孽杀害了国公爷之后,援军这才赶到,一举歼灭了所有的敌人。 陛下只带回了国公爷的棺椁,余下的九百六十二名时家军将士的尸体,则永远留在了锦国通往庆国的大道上。草草掩埋,连个葬仪都无。 落叶,尚需归根。 但十四年了,此事一直都耽搁着,从此成了十万时家军以及那九百六十二名将士家属的心结。 怨吗?怨的。 恨吗?也恨。 可是这满腔的怨恨却不知道可以对谁发泄。 锦国人? 他们素来安居乐业,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遭遇国破家亡和山河破碎,奋起最后的余力反抗,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那些余孽也都伏诛了,甚至连家人都遭到了清算。 时家军? 国公爷去世之后,时家军由偏将沈辙代理,奉命镇守北域,从此再未回京。沈将军一直以来都记挂着那些埋骨异乡的兄弟,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陛下能够保留时家军,是因为国公爷的救命之恩。可偌大的军力,对任何一个帝王而言,都是巨大的威胁。 九百六十二条人命,要想将弟兄们接回来,是个大工程,不可能做得悄无声息。 而沈将军若敢擅自调动兵马离开北域,那时家军就不得不要解散了。 那么,怪陛下吗? 十四年前那一场征战,庆国虽然胜了,但战争带来的损害和耗费也十分巨大,整个庆国都在修生养息。 而陛下还是从私库中拨出一笔巨款,以作牺牲将士的慰问金,数额甚至是往例的三倍。 国公爷不在了。 国公夫人殉情。 沈将军被调到了遥远又艰苦的北域,兵权仍在,但处处受到牵制,过得谨小慎微。 时皇后身处后宫不得干涉朝政。 郡主那时才三岁,被抱进了庆宫抚养。 满朝上下,竟找不到一个人为牺牲的时家军将士说话,此事便就不了了之。 时间长了,这些往事逐渐随着云烟消散。 到如今,整个庆国上下,还有几人能记得仍然有九百六十二位为国捐躯的时家军将士埋骨他乡,叶落而不能归根?恐怕连大多数的遗属都已经放弃了。 但,这却是时惜墨心中永远的痛。 以他现在的能力,要想寻回一人尸骨,并不是难事。可是那么多年的时光过去了,尸体变成骸骨,彼此连结在一块,早就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他没有能力将所有人都带回来。 自从父亲死后,时惜墨和母亲跟随沈将军北上,在北域边疆长大。他学习兵法c谋略c骑射和武艺,是整个军营中天资最高又最努力的孩子。 沈将军不曾娶妻,膝下无子,便将好兄弟的儿子认了义子,视他为继承人。 十二岁,他击杀了人生中第一名燕国将领。 十五岁,他的杀敌战绩破了千,不仅是时家军中最有威信的少将军,还是燕国人闻风丧胆的俊阎罗。 十八岁,时惜墨选择在庆阳郡主及笄那日回到京都城,掩去从前所有的战绩和光芒,成为郡主府一名默默无闻的护卫长。 郡主是国公爷唯一的血脉,她手中有可以调动时家军的虎符。只要她振臂一呼,十万时家军都会为了她而沸腾。 而她,也成了他心中唯一的希望。 十四年了,若是还有人能够为埋骨在锦州城的将士发声,那个人,一定是庆阳郡主无疑! 可是,郡主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时惜墨正自百感交集,忽听耳边响起少女清脆明媚的声音。 “时护卫长,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时惜墨讷讷地踏步进去,看到了那张万分熟悉却又忽然显得陌生的面庞。还是那样精致秀美c像三月里春花一般明艳动人的脸,可是眼神里的东西却分明有了变化。 良久,他开口说道:“郡主对我生分了。从前,你都叫我惜墨哥哥。” 少女身子微僵,但转过身来时,脸上的表情已是坦然愉悦了:“我不记得了嘛! 不过,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很安全,想来你是我非常信任的人。” 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对吗?惜墨哥哥。” 这显然是时惜墨十分熟悉的模样,他端肃的脸上顿时漾起了温柔的笑意。 他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时景的额发:“算你还有点良心。说吧,找我什么事?是不是又想去哪里胡闹了?” 时景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在甄选着身边这些人,到底谁才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一边的?不是她过于谨慎,而是未来行事总不可能单打独斗,她需要寻找可以信任的人与她一起做事。 樽儿确实一心向着郡主,但遇到大事第一时间会报告皇后。而且她为人刻板,不太懂得变通,接受不了离经叛道之事。 所以,可以差遣她做事,但却不能与她交心。 而瓶儿,机灵聪明伶俐,比起时不时想要规劝郡主的樽儿,她则是无条件地顺从的。只不过,瓶儿与容尚宫是姑侄,她也成了容尚宫在郡主府的眼线。 这样的丫头,倒可以成为时景反制长生殿的手段,但却不是她的知心人。 她需要一个不为皇后,也不为时家,只为了她的人。时惜墨,应该就是吧? 时景拉住了时惜墨的手臂:“惜墨哥哥,你来看!” 时惜墨抬头,墨黑的眼眸骤然起了光亮,他仔仔细细地将所有的东西都看完,又是惊喜又是迟疑地问道:“小景,这都是你做的?” 时景点点头:“嗯。” 身为一名警察,用小白板做人物分析和案情整理,是基本能力,不值一提。 古代没有小白板,那她就用屏风绒布自制一个咯,然后再将各种线索和怀疑都贴上去,形成直观而清晰的关系图谱,这样方便思考嘛! 她回过头:“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这事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对吧?惜墨哥哥,你得和我一起,把害了我的那个人找出来!” 第20章 卧底 时惜墨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板子上所有的内容,思忖片刻,然后说道:“那夜,你离开郡主府时是申时三刻,我本欲跟随,但你拒绝了我。 你要入宫,按着惯例,我也只能护送到安庆门前。我想着你有樽儿贴身跟随,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所以便同意了。 但一直到子夜,你和樽儿都没有回来。 宫里入夜之后便要落锁,进出都甚是繁琐。从前你也有过时辰太晚就留宿宫中的例子,但每次都会差人送讯回来。这次你没有。 我实在不放心,便想去安庆门外问问。 谁料我刚走到咸宁街,便看见五城兵马司的副统领庞盛。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认出了我。 他告诉我,五城兵马司巡夜时发现了醉倒在月伶馆前的你,他正要去郡主府寻我。我当即与他过去接你。 当时,北望楼刚敲过了短钟,是子时三刻。 我由此推断,你出现在月伶馆之时,应该是在子时一刻到子时二刻间。” 时景目光动了动:“只凭敲钟,就能确定时辰?” 她从华阳池的温泉水中睁开双眼时,天已经墨墨黑了,整个庆宫都挂上了昏黄幽明的宫灯,在漫天的暴雨中,勉强给她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但她完全没法搞清楚,当时是夜里几点。 在她躲避禁卫军的追捕,将自己藏身在萧谨安的洗澡桶之前,也曾隐约听到远处瓮响的钟鸣。 “轰”——沉闷而冗长的一声。 时惜墨道:“京都城的每一座望楼都有鸣钟,每隔一个时辰会鸣一记长钟,过一刻钟会名一记短钟。子时和午时的钟声会特别长一些。” 时景抿了抿唇:“是这样?” 她将记忆中听到的那个声响复述了一遍。 时惜墨回答:“这是子午二时的钟响。” 他有些疑惑地望向了时景:“小景是记起来了什么?” 时景连忙摇头:“没有。我只是好奇。” 确定了,那夜她与赤诚相见的萧谨安同处一桶时,恰逢子时。 但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后,她却避开了禁卫军的围捕和重重宫禁,出现在了宫外的月伶馆前。这可不是普通人可以办到的事。 萧谨安该不会是他将她打晕了,然后又派人将她丢出去的吧? 总觉得很有可能啊! 若果真如此,那邀约她入宫之人,就绝对不是萧谨安了。 否则,她就不会只是醉倒在月伶馆的门前,而是死在了那里。对方是冲着庆阳郡主的命来的。 事实上,也已经得逞了。 时景想了想:“惜墨哥哥,我想去一趟月伶馆。” 时惜墨的眉头皱了起来:“小景,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夜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成了整个京都城的百姓茶叶饭后必聊之八卦。 再加上从前的郡主乐善好施,尤其见不得美男子伤心落魄,没事就把人往府里带 两件事合并为一桩,百姓们都将郡主与前朝那位蓄养了一百多名面首的逍乐公主相提并论,酒楼茶馆内到处都是难听的风言风语。 他甚至都不乐意让郡主出门,何况还是月伶馆这么敏感的地方。 时景却道:“我不是要去花天酒地,而是查案。” “查案?” 时景点点头:“樽儿告诉我,月伶馆是京都城内最炙手可热的酒馆,白日歇业,夜里开门,通宵达旦,直到清晨才闭门谢客。” 她顿了顿:“子夜时分,应当是月伶馆生意最兴隆的时刻,往来进出,都该有不少人才是。他们的店员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我,直到五城兵马司巡城我才被发现呢?” 时惜墨道:“我问过老板,说当夜有一位难缠的客人闹事,为了避免声名受损,他们就闭门谢客了。当时里面闹哄哄的,也没有人注意到外面的情况。” 时景笑了起来:“可真巧。” 她将手中纸笔放下:“不管是巧合还是故意,惜墨哥哥,我想亲自去看一看。” 月伶馆这条线,多半与害死庆阳郡主的幕后黑手无关,但与萧谨安的关联,就不好说了。 萧谨安让他的手下将她扔在月伶馆门前,表面上看,是要给庆阳郡主难堪。 可是庆阳郡主的名声早就坏掉了,其实也不差这么一点。 所以,这个地点的选择颇有奥妙,也未必不是保证她会被人发现之意。 时景仔细想了一下,若是 要查清楚当日所发生之事,萧谨安恐怕是一个关键人物,毕竟,按着樽儿所说,庆阳郡主是受到了心仪之人的邀约才会兴高采烈地入宫。 有人利用萧谨安的名头,将庆阳郡主送上了死路。 她必须得去会会他的! 但以两次相见那个男人对她避之不及的态度,还有父辈之间的恩怨纠葛,萧谨安怕是不会给她心平气和聊天的机会的。 她须得找到一点突破口,最好能拿捏到他一些把柄,这才好与他坐下来开诚布公。 月伶馆,她是必须要去的。 咳咳,她才不会承认想去见识见识古代夜王的好奇心也占据了不少的事实! 时惜墨向来拿庆阳郡主毫无办法,又见她说得有理有据,便只好答应下来:“去,也行,但你必须要按照我的方式行事,万不可再胡闹了!” 时景眉开眼笑:“嗯,我都听惜墨哥哥的!” 少女一口一声“惜墨哥哥”,声音清脆又带着点软糯,一句句敲击在时惜墨的心上。 与以往的骄横刁蛮不同,今日的她分外柔和娇媚,连笑容也都明亮起来,让这满室的辉煌璀璨黯然失色。 他心中某处不知不觉起了些微小的涟漪,素来严肃的脸庞竟也泛起了笑容。 “那你先好好休息一下,等到天黑了,我再来接你。对了,衣服我会让樽儿送过来的,你记得换上。不必带什么名贵的饰物,以免被人发现你的身份。” 时景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是要去微服私访啊! 她笑了起来:“好。” 原本她打算大摇大摆走进月伶馆,然后爸爸桑将各色美男一字排开,请她来挑选。她豪气万分地指着最丑的那两个,然后说:“这个,这个,出去。其他的,都给本姑娘留下!” 看来这种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梦,果然还是不能做啊! 也好,卧底是她的强项,想必今夜多少都能有点收获的。 第21章 靠山 入夜后的京都城喧闹繁华,万家灯火,将亘夜照得如同白昼。 此时正当酉末戌初交接之际,东西二市已经关张,但南北二市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南市多是酒楼茶肆,文人墨客最喜欢登高赏景吟诗作赋,三杯两盏之后,成就多少佳作流芳百世。 而北市则多是胭脂巷子,青楼林立,打着酒馆名义的小倌馆也不在少数,像这样的销金窟,迎来送往的多半是有身家的大老爷们。 月伶倌,便在北市的咸宁街上。 许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京都城百姓的生活日渐奢靡,盛世之治下,已经不甘于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而开始耽于声色犬马与靡靡之音。 秦楼楚馆的生意兴隆也便罢了,不知从何时起,城内居然兴起了一股小倌人之风。 朝中有些地位的官老爷谈事情,已经不作兴去青楼听花娘弹琴起舞,而是喜欢到这小倌馆内寻几位俊秀清朗的美男子作陪,俨然成了时下的流行。 马车内,时景一边听着时惜墨与她讲月伶馆的事,一边趴在车窗上如痴如醉地看着璀璨迷人的京都夜景。 车水马龙的街道c红灯笼高悬c做买卖的热闹吆喝c童儿嬉笑。 她忍不住低声轻叹:“好一幅盛世之景啊!” 从前只在古装剧里看到过的场景,如今活灵活现地就映在她眼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这时空的交错感,难免让她心中激荡不已。 时惜墨看到少女眼中的好奇和赞叹,这份初见的生涩和惊喜绝不是能演得出来的。看来,小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语气不由软了下来,颇带着几分怜惜:“小景若是喜欢,我们以后多出来玩。” 时景用力地点头:“那可太好了!” 来都来了,是万中无一的概率,若是不好好地走一遭,那多亏啊? 不过,庆国深度游的打算得往后挪一挪,她必须先给庆阳郡主一个交代,才好坦然地用原主的身份去过自己的人生。 她眸光闪了闪,问道:“惜墨哥哥,你说这月伶馆只接待有身份的人?” 时惜墨点点头:“嗯。进月伶馆需要交馆费,两千两买一个可以进出的身份,但这还只是入门。要是想进包间,得另外再交五千两的包厢费,买的也只是包间的入场资格。” 他顿了顿:“酒菜饮食另算,若是要听琴曲看歌舞,那还得另外再花钱。” 能将这么大一笔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的人,非富即贵,这便自然而然将客人的身份区分开来了。 时景听得乍舌:“奸商啊!” 她暂时还搞不清楚庆国的物价几何,但七千两银子听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何况这只是入场费而已,消费还得另外掏钱。 这月伶馆的主人这么黑心,该是富得流油了吧? 她不由问道:“知道这月伶馆是何人的产业吗?” 时惜墨道:“老板姓黄,叫黄有财,十年前从江南搬来京都城,便将从前的营生也带了来。这月伶馆,听说江南也有两家。” “不过”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区区外乡客能在京都城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撑开这么大一个场子,我是不信的。黄老板的背后,定还有人。” 时景点点头:“那是当然,这门生意不好做,背后若是没有大靠山,做不成的。” 她以前在歌舞厅混过,知道这里面的水深得很,能开歌舞厅的老板,背景都很硬。 而且,据她的经验,像这种人流复杂的地方,往往也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最适合搜集情报了。简直是情报界的“兵家必争之地”。 黄老板玩得这么大,背后的人怎么也得是个侯爷尚书之类的吧! 有点意思。 时惜墨望着少女笃定自信的面容,不由有些深思。 这一场变故,好像不只是让郡主丢失了过往的记忆,还让她看问题的角度比之从前多了几分深度。若在以往,郡主是绝不可能拨开云雾见本质,一下子就看穿月伶馆背后的真相。 郡主当真只是失忆了吗? “惜墨哥哥,你在想什么?” 时惜墨回过神来,对着时景笑了笑:“没有,我在想,等会儿应该如何介绍小景的身份。” 时景想了想:“就说是你的表弟?” 此刻的她一身锦绣袍服,作男儿打扮,甚至连这张青葱少女玉雪可爱的脸也作了许多修饰,至少,在夜晚昏黄的灯光下,是很难被人发现她是女儿身的。 时惜墨笑了 :“人人都知道我是郡主府的家生子,我的表弟,自然也是差不多的身份,怎可能有你这般贵气?” 天生娇养的富贵气,那可不是简单靠几身衣裳可以装扮出来的。反之,亦然。 他想了想:“若说你是表少爷,倒无不可。” “表少爷?”时景皱着眉问道,“是苏家的表少爷吗?” 时惜墨点点头:“你母家乃是建业侯苏氏一族,除了如今的建业侯苏驰一支嫡脉,其余的四房皆在老家衮州。你失忆之后,淑妃娘娘有给诸位舅老爷去信,二房的五少爷苏飞白已经在赶赴京都城的路上,估摸着再有两日便可到了。” 他顿了顿:“你生得本像苏家人,用一下苏五少爷的身份,倒是一点也不惹人奇怪。” 时景问道:“那若是碰到了苏家长房的人呢?” 时惜墨笑着摇摇头:“苏家诗礼传家,尤其是京都城的长房,在淑妃娘娘的管束之下,平日里行事都十分谨慎。像月伶馆这种地方,他们是不屑来的。” “而且”他顿了顿:“就算碰上了也无妨,十几年未曾见过了,苏五少爷到底长什么样,他们也未必知道。小景尽管大大方方的便是了。” 时景点点头:“我知道啦。” 但她心中却不免有些疑惑。 一枝同脉五房兄弟,居然十几年都不互相来往的吗?前些日子她看了地图,衮州好像也不是特别地远,飞马快骑,不过十来日的功夫。身在京都城的建业侯难道逢年过节也不回老家的吗? 这疑惑只不过在脑海中一瞬闪过,“吁”,马车停住,月伶阁到了。 时惜墨掀开车帘的手顿住。 他回过头来,墨黑如洗的眼神略带了几分凝重:“小景,等会儿下车的地方,便是你当日昏倒之处。你要好好想一想,是否还有几分印象?” 第22章 奢靡 印象? 时景苦笑起来,除了一片漆黑,她哪里还能有别的印象? 等等!黑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光亮正在努力地刺破黑穹,犹如一头再也无法被禁锢的困兽,只需要一点点的施力,便可冲破牢笼。 她忍不住推开了时惜墨,先他下一步跳下马车,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一摊黑影许久。 “小景,怎么了?想起什么了吗?”时惜墨关切地问道。 时景目光动了动,再抬起头来时,眼眸里的光已然黯淡不见。 她撅着嘴摇摇头,颇有些懊恼和沮丧:“没。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自然不是真话。 故地重游,多少还是能刺激到往日的记忆。不过,不是庆阳郡主的记忆,而是她自己的。 时景想起了刚穿越过来的那个雨夜,她在头疼欲裂中也有过片刻的清醒。 那时漫天都是雨雾,而她被扛在肩上于水帘中行走,她迷蒙之间看到了那个人身上的衣裳,是黑色的。 后来,就在这个地方,黑衣人将她放在了地上。对,是“放”,而不是“扔”。这个动作让她确信,对方身上没有杀意。 再后来,她实在撑不住了,就又昏了过去,在闭上眼帘之前,她隐隐绰绰看到了黑衣人的背影。 修长挺拔,步履如风,应该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年轻的男人。 “这多半是萧谨安的人。”时景心想。 她心中已经有了部分的推断,但这些话,显然不适宜对时惜墨说。至少,现在还不能说。 时惜墨有些心疼地揉了揉时景的额发:“没事儿,想不起来就先不想了。小景,咱们进去吧!” 时景冲他微微一笑:“好。” 与其他的酒馆不同,月伶馆门前没有揽客的小二,只在门厅设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保镖。 此时正是夜里生意最忙的时候,保镖显然有些累了,神色颇有些困倦。不过,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勉力做出几分热情的模样:“请问贵客有预定吗?” 时惜墨将一枚铜牌出示了一下:“天字三号房,两位。” 保镖的眼神顿时亮了。 月伶馆的包厢费也分三六九等,能定到天字号房的,只有银子可办不到。瞧眼前这两位锦衣华服富贵气度,想来该是公侯世家的少爷了! 老板说了,京都城里的有钱人多,当官的也多,但最要客气相迎的,却是这些公子哥。 那可都是几百年钟鸣鼎食的世家,满朝上下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网,说不定和陛下都沾亲带故,得罪不起。 保镖立刻点头哈腰起来:“两位贵客,快请进!” 铜铃摇响,门帘被掀开,出来两位风姿绰约的年轻男子,一左一右将时惜墨和时景引了进去。 时景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下张望,嘴巴情不自禁地咧了开来。 哇,这也太奢靡了吧! 外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个铺面,里头却是别有洞天。谁能料到古人居然能在屋子里搞出来个小桥流水,曲径通幽? 关键是,这里的设计十分新颖豪奢,尤其是对灯光的运用,简直炉火纯青。即便是在夜里,即便是在室内,却让人有一种亮如白昼之感。 水中心的舞台上正坐着两位美男,一个抚琴,一个吹箫,幕帘后的光影是一位身材健硕的男子正在舞剑。声乐优美,剑舞潇洒,引来阵阵喝彩。 而让人惊叹的是,明明知道这馆内坐满了人,但只从路上经过,却压根就不晓得那些喝彩和掌声是从何处而来的。 私密性,做得相当出色。 怪不得入馆的门票就要值两千两银子了! 时惜墨定的天字三号房则在楼上,位置很好,基本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月伶馆的全貌,居高临下,甚至连大厅里的客人坐在哪都能看清。 “两位贵客,请稍候,我们老板马上就过来招呼您。” 两位美男盈盈退下,屋子里只剩下时惜墨和时景两人。 时景啧啧称叹:“你们可真会玩!” 这不过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时惜墨却迫不及待想要撇清点什么:“小景别误会,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探听消息。我我对这些靡靡之音和搔首弄姿的男人可没有兴趣。” 他可是自小就领兵打仗上阵杀敌的少将军,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涂脂抹粉的男人。来这里,他也别扭得很。 这不是没办法嘛! 时景“噗哧”一笑:“我 又没说你。” 她站在窗台前,看向了楼下位置隐蔽的雅座。 正巧有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正在拿他油腻腻的手搭在了美男子的肩上,而美男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灵巧的躲闪便避过了对方的接触。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而气氛居然也没有冷凝或者尴尬,老男人们接着谈笑风声,美男子也继续倒酒伺候。 “有意思。” 时惜墨看了一眼,低声说道:“那胖子是户部尚书的小舅子,他对面的那位是新任的兵部员外郎。” 时景笑了起来:“行吧,我现在觉得这五千两银子的包厢费花得有点值。” “咳咳。”时惜墨抿了抿唇,“天字号房,需要两万两。” 时景默了默:“两万两银子,一般都能买点啥?” 时惜墨想了想:“咱们来时经过的那所空宅子,小景还记得吗?” “嗯,你说那是梅翰林的住所,他去年告老还乡时,就托你帮忙发卖出去,你嫌麻烦,就直接自己买了下来。怎么了?” “像那样的宅子,京都城的市价是八百到一千两银子。” 时景愣了愣,随即吼了一声:“一个包厢费就要京都城二十所宅子的银子?他怎么不干脆去抢钱!”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时景像个小刺猬一样炸毛,时惜墨的心情出奇地愉悦。他喜欢看她脸上生机勃勃的样子。 “小景,你听说我” 话还未说完,忽听门外传来敲响:“时大人,在下黄有财求见!” 时惜墨压低声音说道:“好了,先别气了,两万两银子的事等我回去再跟你解释。现下,咱们要先应付这位黄老板。” 他顿了顿:“记住了,你现在是苏家五公子苏飞白,刚从衮州来到京都城,郡主让我带你见见世面。” 时景点头:“嗯。” 时惜墨这才高声道:“黄老板,请进!” 第23章 莺啼 “乒铃乓啷”一阵清脆的响动之后,黄有财应声进屋。 他一身做工讲究的绫罗绸缎,每一颗扣子都是价值不菲的金珠玉器。脖颈上好几串珠子交错,走路时环佩叮当。最可怕的是他的手,恨不得十个手指头上都带满硕大的宝石指环。 时景暗暗皱了皱眉:行了,知道你有钱,也不用这么浮夸将有钱这两个字穿在身上吧? 黄有财十分恭敬地行了礼:“给时大人问好,您有阵子没来光顾了,是府里的差事忙吧?” 时惜墨笑了笑:“有点。” 黄有财寒暄了两句,转身看向了时景:“这位公子有些眼生,好像是头一次来咱们这里。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爷?” 时惜墨介绍道:“这位是衮州来的苏五公子,他初来京都城,郡主让我带他四处逛逛,见见世面。” 时景颇有几分傲慢地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了招呼,但她的目光却四下张望游移着,显然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怎么样?家世显赫的年轻公子哥初来贵宝地的这份脆弱的骄傲,她把握的应该是很到位了。 果然,黄有财闻言眉眼之间的笑意更浓了。他乐呵呵地说道:“原来是苏五公子,您初来乍到,今儿的席面我黄某人包了,算是给您接风洗尘了!” 他顿了顿:“对了,时大人,不知道两位是想听曲儿还是要看歌舞?我们月伶馆新进了位江南来的琴师,弹得一手好曲子,要不要试试看?” 时惜墨摆了摆手:“我和五公子还有事要谈,这些就不必了。” 他话音刚落,却见时景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衫。 “时大哥,要不还是听一听吧?” 时惜墨迎面遇上了一双格外虔诚和期盼的双眸,那眸光闪闪,无辜又真挚,让人实在不忍拒绝。 他苦笑着摆了摆手:“五公子都发话了,那黄老板就都安排上吧!” 两个人的酒菜席面能值几个钱?但这江南新来的琴师想必资费不低,这把,还是血赚的。黄老板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 时惜墨无奈地望着时景:“小景,你又胡闹!” 时景却很理直气壮:“来都来了,说好的要见世面呢?连个小倌人都不点,那多没意思啊!再说,我只是看看,又不会做什么,这也叫胡闹?” 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时不时地往楼下的雅座扫去。 “惜墨哥哥,你怎么看?” 时惜墨一愣:“什么?” “那个黄有财啊!” “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三言两语就让刚刚还不满他抢钱的小景痛痛快快地又被宰了一刀。” 时景挑了挑眉:“精明倒的确是挺精明的,但生意人嘛,我看未必。” “嗯?小景是发现了什么?” 时景冷笑一声:“黄有财长得太普通了,他的身材大众,五官平平,整个人普通到脱掉了他身上的锦衣华服,将他往人堆里一扔,根本就没法将他再找出来了。” 这种长相对于一个生意人而言,可并不有利。然而,若是要当一名密探的话,却是再合格也不过了。 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时惜墨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我就说这黄老板有哪里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来。” 他顿了顿:“小景观察得很敏锐。确实,黄有财的那身行头实在是有些太夺人眼球了,让人很容易就忽视了他的脸。若是有人穿上了和他一样的衣裳,行走于此,恐怕我不一定能辨认得出来。” 如此的话,黄有财就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了。每一个穿上那身行头的人,都是黄有财。 时景望着楼下的大厅眼眸动了动:“这地方可真不简单。” 出于职业敏感,她进入公共场所时会习惯性地去找摄像头和监听设备。虽然这里是古代,没有那么多先进的器材,但简易的窃听装备应该还是有的。 将那些雅座隔离开的假山场景内部空间足够大,想来若要藏几个人,也是不难的。那就更别提放几个类似听声筒那样的东西了! 所以,一旦进入这里,那所有的人都没有秘密了。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便开始检查这间天字三号房,好似在闲逛,其实却不经意间左右敲击,想看看屋子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密道。 时惜墨见状笑了起来:“小景,你想多了。其他地方或许有暗道,但天字号房是不可能有这些的。” 他顿了顿:“能有资格出入这里的,不是达官显贵,便是王公大臣,乃至宗室。若是月伶馆 胆敢在这里动手脚,那黄有财背后的不管是谁,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时景长长的眼睫动了动:“那如果是陛下呢?” 如果黄有财的主人是庆国皇帝陛下,那月伶馆还有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 时惜墨愣住:“你说什么?” 时景忙道:“没什么。” 她用力跺了跺脚,确定地板也是实心的后,这才笑着说道:“没事儿,我检查了一下,这里是安全的。” 那看来,是她想多了。 也是,陛下乃是庆国之主,富有四海,拥有无上的权力,整个庆国都是他的,又有黑羽卫这样的密卫,确实没有必要立月伶馆这么打眼的一个靶子。 她翘首以盼着:“江南来的琴师怎么还不来?我急着等听曲儿呢!惜墨哥哥,不知道这琴师长得俊不俊,样貌比柳雾月如何?” 如果是美男子,那她就多看几眼。 如果长得丑,那她就只能多吃菜了! 这时,门外响起一道清脆而幽冷的声音:“在下殷行,给天字三号房的贵客抚琴。” 时景连忙喝道:“进来!” 声音可真好听! 珠帘攒动,进来个一身月蓝色长衫的男子,他身姿挺拔,步履轻快,举手投足间并无脂粉气息,反倒有一股飒爽之风。 只不过容貌嘛最多也就算个凑合。 在接连见到了萧谨安,柳雾月,萧祁和时惜墨这些各有风味的美男子之后,时景对美男子的评判标准不知不觉有了质的提高。 与之相比,这位殷行的长相就显得实在平凡乏味了一些。 殷行坐到了琴台前,对着贵客又行了个礼,在看到时景的那一瞬间,他的眸光微微有些变化。 婉转如莺啼的嗓音温声说道:“这一曲觅知音,是江南时下最流行的新曲,江南离衮州不远,或许苏五公子也曾听过。那就聊借此曲,以慰五公子思乡之情了!” 第24章 告病 琴弦轻拨,玉指捻动,弹出一曲绕梁音。琴音之曼妙,将原本喧闹的大厅在瞬间安静下来。 一曲余音了,屋外响起了阵阵赞叹声。 “只曲只因天上有啊!” “黄老板,这就是新来的江南公子所奏的天籁之音吗?真妙哉妙哉!” 便是时惜墨这等见惯了大场面的,也不禁排起掌来:“果真技艺精绝!” 时景并非古人,对琴棋书画的接触并不多,但对美的鉴赏,古往今来却都是相通的。她不会弹奏,但听得出来这曲子很美很悦耳。 仿佛就着这优美到极致的曲音,连眼前这位相貌平凡的青年,也变得灵秀动人起来。 她笑了起来:“不错。有赏!” 殷行欠身谢过,然后问道:“不知道苏五公子还想听什么曲子?只要公子想听,殷行都愿一试。” 时景哪里知道有什么曲子? 但苏家的五公子书香门第出生,耳濡目染也该知晓几首当世名曲的,她若是向时惜墨求助,岂不是露了马脚? 她想了想,信步走到了殷行面前,伸出手指在他的手指上轻轻滑过:“你这双妙手弹什么都好听,就随意弹奏吧!不拘什么,都可。” 殷行将头微垂,青丝遮住了他的表情,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在“苏五公子”转身背过去的那刻,他忍不住微颤的手指,却恣意地出卖了此刻内心的慌乱和无措,甚至还有几分愤怒。 好在,在月伶馆这样的地方生存,早就已经见惯了同行们被轻慢揩油,他很快还是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和呼吸,重新弹奏起来。 这等小动作,自然瞒不时惜墨的法眼。 但他能说什么呢? 郡主在男女之事上向来大方得很,明目张胆地追求萧世子,光天化日下抢了柳雾月,听说前两日还 他默默地别过眼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有一滴酒水未来得及灌入他腹中,从嘴角悄然滚落,他舔了舔,有点苦。 酒足饭饱之后,时景心满意足地离去。 天字三号房内,刚才还温言暖语的殷行一下子变了脸色,他脸上阴晴变幻许久,终于还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那丫头胆子那么大,当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怪不得哥哥一听见她名字就暴跳如雷。嘻嘻,以后一定很有趣吧?” 黄有财屁颠屁颠地跑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主上方才试探可有何发现?” 殷行神色轻佻:“那丫头聪明得紧,以后再见着她,给我万分小心!” 他顿了顿:“最近几日收敛着点,南边的事先停一停,我怕有人会顺藤摸瓜,搅了咱们的局。” 怪他,当日图方便,就直接把人放在了月伶馆门前,谁料到却因此引来了小麻烦。 黄有财连忙恭声道:“是。” 回郡主府的马车上,时景一路哼着小曲,显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时惜墨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他撩开窗帘,初秋的夜风一股脑儿冲了过来,让他顿时清醒起来,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也随之消散了。 他笑着问道:“郡主是又发现了什么?” 时景笑眯眯地点头:“嗯哼。” 她眉眼一弯,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方才给咱们弹曲儿的殷行,相貌也很平凡。” 时惜墨一愣:“嗯?” 时景笑了起来:“我观察了一下,月伶馆内,像他那样长得平平无奇的人,就我所见,约莫只有五位。” 她掰着手指:“门口的那个护卫,我现在只记得他身材魁梧,有点狗腿,但他长什么样,我居然一点都记不得了。 上菜的跑堂,结账时的管事,黄有财,还有就是那位殷行公子了。” 时惜墨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 他记性不算差,昔日在北域,时家军的众多军中兄弟,莫说全能记住,至少也能脸熟一大半,相当一部分他都可以叫得出来名字来。 很少有这样见过就忘的情况。 时景的目光动了动:“月伶馆内的其他小倌,个个都貌似潘安,就连引路的伙计也都秀色可餐。没道理,偏偏就这几个人样貌普通。” 她笑笑:“反常则妖。惜墨哥哥,这几个人,你最好想办法替我盯牢!” 时惜墨点头:“好。” “至于那个殷行嘛” 时景话锋一转,问道:“惜墨哥哥,庆阳郡主 我是说我,有钱吗?” 时惜墨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小景乃是时家独女,昔日镇国公府的所有家资都由你继承。 这些年来,宫中又赏赐不断,您的几位舅父也时常送来各种节礼。朝中素来有那等攀附权贵的下臣,您那般得宠,年节时收到的贺礼也十分可观。 所以,你不只是有钱,而是非常有钱呢!” 时景听完眉开眼笑,一拍大腿说道:“得了,那以后我每晚都来,来了就点那个殷行给我弹琴!” 以她多年深入办案培养出来的敏锐触觉,她总觉得这个殷行会是个突破口。 要查庆阳郡主的死因,这事儿恐怕不简单,一时半会儿做不到。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不了她就浪费一点时间与月伶馆死磕呗! 接下来几日,时景白日里就坐着马车,让时惜墨载着到处在京都城里游荡,很快就熟悉了城里的布局街道以及每一个建筑。 一到了夜里,她就准时以苏五公子的身份出现在月伶馆中,每回只点殷行来弹曲,偶尔时惜墨不在的时候,她还会点上两个陪吃陪喝的美貌小倌人。 直到第七日,殷行终于告病了。 满身富贵气的黄有财态度十分谦卑,开口闭口都是对不住:“许是水土不服,殷行公子昨日就有些不舒服了,但他不想让苏五公子失望,勉强弹奏了一个晚上,到夜里就发了风寒,直到现在还没有退烧呢!” 他大手一摆:“为了表示对五公子的歉意,今儿您的所有消费,都由我老黄全部包圆了!只请您宽待殷行两日,等他身子养好了,一定让五公子满意!” 时景一脸不舍与心疼,还演出了几分失落来:“我远离家乡初来京都城,也是水土不服,幸得殷行的琴声才给我慰籍,让我夜夜能有好觉。今夜怕是睡不好了”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黄老板,不知道殷行住在哪里?今夜晚了,明日我登门去看看他,可好?” 第25章 表姑 月伶馆斜对面开着一家胭脂水粉铺子,名叫雪鸢阁。 因香粉的品种繁多,气味宜人,胭脂的色号也广,时常推陈出新,隐隐有引导京都城贵妇小姐间妆面的流行,而颇受热捧。 但此刻,平日里门庭若市的雪鸢阁门前,却挂上了暂停营业的招牌。 顶层的阁楼里,气氛有些诡异。 “你说那丫头要来看望我?”说话的人有一口如同夜莺般的嗓音,单只是说一句话,就让人听得如沐春风。 正是殷行。 只不过此刻,他的脸并不像在月伶馆中展示的模样,而是带了个玄铁所制的黑色面具,秋意正浓的天气里,平添了几分冷飒。 黄有财仍旧是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庞,但那身浮夸至极的衣裳却已换下。 “是。属下实在磨不过,便将秋蝉居的地址透了出去。主上,还请责罚!” 殷行冷笑一声:“磨不过?倒也有你莫能奈何的时候。” 他转身对着窗前站着的高大身影问道:“哥哥,我后悔了。那丫头实在是太烦人,我明日就将她杀了可好?” 只不过是探一探那丫头的虚实,结果倒好,被她差遣着当了六夜的琴童,手指都要弹断了。 他看着她喝酒纵饮,与小倌人调笑嬉闹,口中所谈皆是京都城内时新的八卦,哪家的小娘子颜色最美,哪家的公子爷身材最出挑,哪家大人的后院起了火。 没一件正经事。 失了探究的欲望,便索性告病辞离,一个借口罢了,反正以后这月伶馆他是不可能再去了。 谁料到,她却像是狗皮膏药一般粘了过来 湿手沾了面粉是什么感受,他殷行总算是明白了,明白地透透的。 窗前的男人转过身来,素来深沉肃穆的脸上不知何时竟然起了笑意:“竟也有你搞不定的人。这件事,我也可以笑半年。” “哥哥!” 萧谨安拍了拍殷行的肩膀:“好了,谈正事。” 他顿了顿:“我瞧这庆阳郡主行事,好似与从前不太一样了。若说这是因失忆症所致,我不相信。” 殷行挑了挑眉:“哥哥的意思是,她没有失忆?” 萧谨安摇摇头:“那夜她闯入我的屋子,我本以为是她欲擒故纵的把戏,只是想借机轻薄于我罢了。但现在想来,当时的她,就很不对劲。” 他目光深了深:“她那时就不记得我了。” 殷行沉吟道:“哦,原来她不是被你摔没了记忆,而是在那之前,就已经磕坏了脑子。” 他忽然想到了点什么:“对了,我那夜进宫找你,经过华阳池附近的时候瞧见了个胖宫女慌慌张张地拿了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我只当又是后宫那点脏事,便没有留意。 这么说,会不会和那丫头的事情有关?” 萧谨安想了想:“或许是吧。” 他接着说道:“庆阳深夜出现在宫中,本就不合常理。禁卫军的人又说,有刺客出没。从她的表现来看,她好像将自己当成了刺客。” “啊,对了。”他顿了顿,“第二日,我还特地去问了禁卫军的统领姚沐琛,他说刺客已被当场擒获。 是浣衣局一个三等小宫女,前些日子洗坏了庄妃娘娘的衣裳被罚了几杖,因此怀恨在心,趁着国师大人正在闭关,就在观星台下设了法阵,诅咒庄妃娘娘。 宫内严禁此等巫蛊之术,内务府查明之后,按规矩,便将那小宫女杖毙了。 如你所说,那什么巫蛊之术,恐怕就是托词了。” 殷行挑了挑眉:“托词又如何?怎么?哥哥难道还要为那丫头查明前因不成?” 他嘴角噙着笑:“我都打算明日就解决了她,所以真相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了呢!” 萧谨安却道:“不可!” 他认真说道:“郡主府的人知道她明日要去见你,若是出了事,会连累月伶馆的。我们在京都城汲汲营营十四载,方才有了今日,绝不可因小失大,自毁前程!” 殷行笑得更深了:“那是你的前程,又不是我的。” “你!”萧谨安被这话气得不轻,但一对上那张漆墨黝黑的面具,他的心又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傻弟弟,你又何必对哥哥说这样的话” 殷行抱着胸:“你要我放过她,也不是不可以。” “除非”他语气里带了几分狡黠:“除非哥哥求我呀!嘻嘻。” 萧谨安无奈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带着无与伦比的 宠溺:“行,哥哥求你!等此事过了风声,你想怎么对付庆阳都可以,但明日不可妄动。” 殷行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先不杀她。但是,我也不想再被她轻薄了。” 他抬起手,皱着眉头说道:“都好几日了,我这手指被她碰过的地方,总还觉得有些酥麻,怪不舒服的。” 萧谨安默默地看着弟弟,觉得自己能够感同身受。 这都好些天了,每当夜里更衣看见自己的身体,全身上下的皮肤就会起一层酥酥麻麻的感觉,又像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看似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约莫,这便是他们大好儿郎被女子轻薄之后的创伤反应吧!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殷行的肩膀:“委屈你了,以后哥哥定当为你报仇雪恨!” 虽然没见着殷行,也没听成曲儿,但黄有财为了赔罪,包圆了整场。捡来的便宜不要白不要,时景趁机又多点了几个美貌小倌人陪酒。 正喝得开心,忽听门外一阵喧闹嘈杂,然后天字三号房的门就被人踢开了。 “是什么人胆敢冒充我们苏家的名头在此胡闹?” 进来的是位一身正气的青年人,看起来二十八九岁的模样,玉冠纶巾,文质彬彬。 苏家?庆阳郡主的母家? 时景停下手中杯盏,将耷拉在美男子肩膀上的手放了下来,望向了来人:“原来是大哥啊!” 来人默了默。 他扫了扫衣袖,对着月伶馆的跑堂小二喝道:“还不快给我滚下去!” 说着,他又看向了三两聚拢在时景身边的小倌人:“你们也出去。” 时景冲着美男子们摆了摆手:“先出去吧,下回爷来再点你们!” 不一会儿,屋子里已经安安静静,只剩下一身正气男和时景两个人了。 两人相视无言,气氛有点尴尬。 时景叹了口气,唉,总要有人打破这无言的沉默的。说起来,她现在是个失忆的人,就算被认出来抓包了,也问题不大,反正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 她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大哥,光站着累不累?有话还是坐下说。” 男子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抽搐了一下。 好半晌,他终于开口:“我还以为是什么无耻之徒冒了五叔的名来这种不要脸的地方花天酒地呢!原来,竟然是庆阳姑姑你” 时景惊讶起来:“我?你姑姑?” 一身正气男别过脸去行了个礼:“侄儿苏止青见过表姑。” 第26章 夜市 时景尴尬地咳了一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看你面善,还以为是苏家的哪位表哥大侄子,别介意啊。” 想起来了! 淑妃娘娘说,家中一共有五位哥哥,她和庆阳郡主的母亲年龄最小,那大舅舅家的老大比她年长,倒也没什么不可能。 她再次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相请不如偶遇,来都来了,陪姑姑喝一杯吧!” 苏止青身子一窒 庆阳姑姑丢了记忆,这浑不吝的气质倒是完全没扔,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没办法,谁让她是长辈,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勉勉强强地坐下。 时景斟了一杯酒递过去,见苏止青迟迟不接,不由问道:“怎么?嫌这儿的酒不好喝?” 苏止青黑着脸说道:“月伶馆这种地方,龙蛇混杂,谁知道这酒水里有没有被下了点别的什么。庆阳姑姑千金贵体,还是莫沾染得好。” 他接过酒水,放在桌上,然后又举起袖管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推了推,一副万分嫌弃的样子。 时景也不恼,她抿了口小酒,又夹了快小菜,不紧不慢地问道:“大侄子那么讨厌月伶馆,怎么也有闲情逸致来玩?” 提及此,苏止青的脸色更黑了。 他眼神幽怨地看了时景一眼:“我在醉红楼与几位同僚喝酒,听人说起苏家五公子豪掷千金夜夜到月伶馆寻欢作乐。 我五叔确实是位风流公子,但他为人有品格,绝不会到月伶馆这种这种下流地方胡闹的。 五叔此次来京都城,虽是奉了衮州家里的命令来看望庆阳姑姑,但也有要在京都城落脚择亲的意思。一旦沾染上了好去月伶馆的名声,还有哪家名门贵女乐意与他结亲? 他绝不会自断前程的,定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招摇撞骗。我实在气不过,所以才过来打个假。” 说着,苏止青瞅向时景的眼神更怨忿了:“谁知道,居然是庆阳姑姑干的好事!” 看来这个哑巴亏,五叔在完全不知情之下,不得不就要咽下了。 要不然,总不能对着别人说,喜爱逛小倌馆的那位,不是苏五公子,而是庆阳郡主吧? 时景皱了皱眉:“大侄子,你说你刚才在哪里喝酒?” “醉红楼啊!” 时景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对着苏止青啧啧称叹:“醉红楼,那不是京都城内最大的窑子吗?大侄子你这双标得可够可以啊!” 她眼眸微转,声音里不知不觉带着几分冷淡:“你说月伶馆是下流地方,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就好像你逛的那醉红楼是什么高贵的大雅之堂一般。既如此,下回,你去醉红楼时,可千万记着带上你的母亲和家里的姐妹一块儿去啊!” “你!” 苏止青闻言差点要被气得吐血:“醉红楼确实是青楼妓馆没错,但我只是去和同僚喝酒听曲,这是文人墨客的雅兴。” 时景笑了起来:“对呀,我来这里,也不过只是喝酒听曲,和美男子们聊聊天,倒不敢妄称这是什么雅兴,不过打发时间罢了。但与你做的,又有什么不同?” 她高声叹道:“这做人哪,最贵有自知之明,自己常在花丛中混,反倒还嫌弃别人身上脂粉气重,真是有趣。” “你!” 一身正气的苏止青脸色黑成了锅底:“庆阳姑姑!你要胡闹,没人管着你,但你若是要连累五叔的名声,父亲和宫里的淑妃娘娘,也不会纵容你的!” 时景眉头一挑:“怎么?你要去打小报告告状?” 她啧啧几声:“我还以为只有小娃娃才喜欢告状,看你人高马大都活到三十出头的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吧?居然还喜欢玩这套。真是出息了!” “三三十?”苏止青长大了嘴。 “对呀。怎么?我说少了?” 苏止青闻言实在是坐不住了,他匆匆忙站了起来:“庆阳姑姑若是想用挖苦人的手段让我闭嘴,那是不可能的。我被你说几句,不算什么。但五叔的名声不可污!此事,我要立即回去禀告父亲!” 五叔的名声,当然重要。 但更让人难受的,却是那“三十”两字,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说罢,他匆匆作了个揖飞快地夺门而出,便算是告辞了。 时景望着那气得一颤颤的背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的天,苏家的人这么迂腐无趣的吗?” 自己逛青楼就是雅事,别人逛小倌馆就是下流,呵呵。 这话真应该让满场的老爷大人们都 听一听的,看看这苏止青出门时会不会被套个麻袋狠狠地揍一顿! 殷行不在,又被这么一闹,时景顿时失了玩耍的心思,悻悻地结账离开了。 今日时惜墨有事不在,樽儿要替她准备明日去南城聚贤楼诗会的衣裳,所以只派了瓶儿跟随。瓶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进去,便坐在马车上在月伶馆门前守着。 见时景进来,瓶儿还有些惊讶:“郡主今儿结束得那么早?” 以往不到夜半是绝不肯回府的,但这会儿夜色正好,是京都城夜里最热闹的时候,连街上都是人潮汹涌的。 时景笑眯眯说道:“殷行不在,别人弹的曲子没他好听。” 她对着车夫说道:“听说春水河的夜市特别热闹,我要去那边逛逛。” 车夫道了声“是”,马车便往前疾驰而去。 车厢里,瓶儿双眼冒着星星:“郡主是不是想什么来了?从前您就最喜欢去吃春水河的夜市。那儿的豆花馄饨是您的最爱呢!” “豆花馄饨?”这做法,倒是头一次听说。 瓶儿却掰着手指细数起来:“火焰鱼,鸡汁豆腐干,豆花馄饨,香麻肉干,那可是春水河夜市的四大招牌。说起来,瓶儿也馋了呢!” 时景笑着道:“瓶儿想吃,那就都买!” 从北市的咸宁街出发,到春水河畔的夜市,距离不远,马车约莫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就到了。 瓶儿说道:“郡主,前头人流太大,马车行不过去,不如我们在这下车,让老彭绕一圈,将车停到出口那边等?” 时景点点头:“也好。” 夜市果然名不虚传,一下马车就闻到了各种食物的香气,有熟悉的味道,也有闻所未闻的气味,莫说瓶儿,便是时景也有些兴奋起来了。 瓶儿像个出笼的雀儿,不停地买买买,卖力地解说着,时景只要负责张口尝就行,不知不觉两个人边走过了半个夜市。 好不容易到了豆花馄饨这里,不料却排满了人。 瓶儿对着时景说道:“郡主,要不我在这里排队等着,您先在前后左右的这几个毯子逛逛,但不要走太远,我估摸着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好了。成不?” 倒不是她心大。 京都城的治安向来良好,拍花子拐人的事儿,十几年来都没听说过了。何况今儿郡主还是男人打扮,只要郡主不跑乱,就绝对出不了什么事! 再说了,她人在这儿排着队,眼睛还是可以盯着郡主的嘛! 时景当然没意见。 她指着前面的几个摊子说道:“我就在这里逛着,不会乱跑的,你放心!” 瓶儿当真放放心心地排起队了,一盏茶过去,好不容易轮到她,高高兴兴地买了两份豆花馄饨,正想着送到郡主面前献宝。 然后,她四下张望,哪里还有庆阳郡主的身影? “郡主郡主丢了!” 第27章 星择 时景一路追着贼眉鼠眼的中年人从喧闹的街市到寂静黑冷的巷子口,终于将人堵在了死胡同。 中年人无路可退,见来人只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小伙,便又耍起了横来。 他恶狠狠说道:“小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否则的话,小心你的性命!” 时景好整以暇地望着对方,眉头轻挑:“呵呵,我还以为你会赖上一赖,没想到还算爽快。” 她伸出手来:“也好,那我就放你一条活路,把你刚才偷到的那个荷包交出来,京兆府咱们就不去了。” 没错,刚才在夜市,她亲眼瞅见这个中年人顺了位公子的荷包扬长而去。出于人民警察骨子里那份急公好义,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作恶,这如何能忍? 中年人被揭穿了龌蹉行径,很是气急败坏,而对方只有一个人,又令他恶向胆边生了。 他悄悄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藏在袖口之中,一步步趋近:“若你有本事,便将荷包拿去。若你没本事,那就将命留下!” 话音刚落,他猛地从袖口抖落出匕首,迅如疾风般将利刃往时景的胸前扎过去。 这点小儿科,自然难不倒时景。 她一个利落的转身躲过了明晃晃的刀刃,顺势一拐,中年人手中的匕首便不知不觉到了她手中。 左勾拳加肘击,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将匕首抵在了中年人的脖颈之上。 她轻声笑道:“话不要说得太满,以免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利落点,将你刚才偷的荷包拿出来,否则等你死透了,我自己来取也是一样的。” 说着,匕首的刃往里紧了一寸,轻而易举地擦破了一点中年男子的皮肉。 男人又惊又惧,差一点吓得尿都要流出来了,着急忙慌地将荷包拽了出来:“给给给,今夜好不容易才开工,就偷了这么一个,全给你了!但求大爷饶小的一命!” 时景知道,像这样的小贼就算真的送去了京兆府,多半关押几日就会被放出来的。这是一门营生,他们靠此而活,关押他一个,也还有其他人。 天下无贼,只存在于乌托邦。 东西既然已经交出来了,那也就没有必要再为难他。 她接过荷包,将匕首收了回来,往地下一扔:“还不快滚!” 中年人矮着身子捡起了匕首,趁着时景低头检查荷包的功夫,又起了歹毒心思。他面容狰狞地举起了匕首,下一刻,就要往时景的后背上扎! 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飞奔而来,迎面就挡住了匕首的去势:“小心!” “滋”的一声,锋刃划破布料,在黑衣男子的手臂上留下了红色的刀痕。 醒过神来的时景再度夺过匕首,这一回,她毫不留情地在中年人的手掌下狠狠地砍了下去:“本想放你一马,是你自寻绝路。这手,就废了吧!” “咔嚓”两声,中年人的手骨断了。 这一回,中年人终于知晓了对手的可怖,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时景这才有功夫去查看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受伤的手臂:“呀,流血了!伤口还不浅,你得找个地方包扎一下。” 她抬头,看到了一张世间最闪耀的面庞。 男人穿着一身黑衣,在这初秋的夜里还披了一件薄薄的黑色丝绸斗篷,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自己的脑袋,只露出半张倾城绝世的脸。 有些面熟。 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样 但想不起来。 时景犹疑地问道:“公子,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斗篷男默了默,指了指时景手中的荷包:“这个是我的。” 像是解释了他们之间的渊源。 时景连忙将荷包递给了他:“哦,给你!” 她眼看着斗篷男为她挡下的那一刀淅淅沥沥地还流着血,神情有些焦急:“那贼子的匕首不干不净,你的伤口要尽快处理一下,否则要是感染了可就麻烦了!” 古代这种医疗条件,伤口如果感染的话,怕是连截肢都做不到,那就只能等死? 这不行! 时景一把拽住了斗篷男往外拖:“隔壁摊子卖酒!你跟我一块去。” 斗篷男愣了一下,原本想要挣开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双脚却不听使唤地顺着她的步伐而动。 到了摊上,时景转过身,讪讪地伸出手来:“那个,我身上没带钱” 斗篷男讷讷地将荷包递了过去:“哦。” 买了酒,时景寻了个安静无人的地方让斗篷男坐下,她轻轻挑开他被鲜血侵染红的袖管,然后将烈酒均匀地洒了下去,为伤口清洗消毒。 “有点疼的,你忍一下。” “哦。”斗篷男轻轻应了一下,被遮住一半的面庞连皱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安静地看着时景手法利落地处理伤口,然后撕下面料柔软的衣裳衬里将刀口缠了起来。 最后,居然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时景有些抱歉地说道:“这里是夜市,没有医馆,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到伤药,就只能先这样了。” 她顿了顿:“你若是方便的话,可以告知我住址,等会儿我寻到了药,就给你送过去。” 斗篷男讷讷道:“不用麻烦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打算要离开了的样子。 时景连忙叫住他:“刚才多谢你啦,要不然我可就惨了!” 虽然小偷那一刀应该伤不了她要害,但若是斗篷男不挡那一下,见血受伤的可就是她了。 这点小伤要不了命,可是会很疼。 她怕疼。 斗篷男眼眸动了动:“是我要谢你。” 丢了银子倒是无妨,但荷包里还有师父留给他的小物件,那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夜风又凉了。 出来太久,他该回去了。 斗篷男轻轻颔首,算是告辞。 但他正要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忽觉自己的手臂被人紧紧地抓住了。 回头,迎面正对上一张明媚娇艳的脸,尽管此刻对方一身男儿装扮,但漫天的星火也遮不住她绝世的芳华。 “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我们彼此都要感谢对方,不如互换一下名姓?我姓时,单名一个景字,你可以叫我小景。公子呢?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好陌生的东西啊 斗篷男一时沉默。 良久,久到时景都以为他不会再说了,他终于开口:“星择。我叫路星择。” 第28章 惜才 星择?星选之人的意思? 人美,名字也美得很。 诶,怎么走了? 时景如痴如醉地望着那道黑色的背影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了冲出去缠着人家问住址的冲动。 咳咳,虽然这位路公子好看得有点太过分了,但她不是花痴。 纯粹的欣赏,不需要知道地址,就当是一场烟花般璀璨的艳遇,短暂才更让人念念不忘。 她忍不住又回味了一下:果然连背影也美得出尘脱俗啊! “郡主!郡主!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害我一顿好找!” 时景回过头去,看到都快要急哭了的瓶儿,小丫头两手举着还在冒着热气的豆花馄饨,想擦一擦眼角的泪痕都空不出手来。 她有些歉意地笑笑:“刚才路见不平了,没来得及和你说,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我一定先知会你一声,不让你着急。” 瓶儿一愣。 她知道郡主失忆之后有些不一样了,但是没料到这般不一样。 从前的郡主虽然也没有外面传言中那样不堪,可是生来尊贵的人,怎可能软语温言体谅下人的苦处? 有了这般安慰,心底那一点点小小的委屈,哪里还留存得住,一下子便都烟消云散了。 她眼角还挂着泪,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郡主,快点吃馄饨吧,再不吃,可都要凉了!” 豆花馄饨果然名不虚传,至少很合时景的口味,她美滋滋地吃完,又亲自去排队买了一碗,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府。 樽儿照例询问:“瓶儿,今儿可有什么事发生?” 瓶儿刚要开口,时景截住了她的话:“殷行公子病了,没听成琴曲,我和瓶儿就去春水河的夜市逛了逛,吃得很饱。” 她冲着瓶儿摆了摆手:“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这里有樽儿便可。” 说罢,还冲小丫头眨了眨眼睛。 瓶儿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感激,若是她如实说出了今夜差点弄丢了郡主,就算没有责罚,也难免要吃樽儿姐姐几句骂。 她应声道“是”,退下的时候,仿佛觉得自己与郡主之间的关系比之从前要深厚了一些,毕竟她们都有属于两个人的小秘密了呢! 樽儿一边服侍着时景洗漱,一边说道:“雾月小主今儿又来找过郡主,我瞧他神色之间好像有些着急,问他怎么了,他却又不肯说。” 时景眼睫微颤:“你派人去问他,明日我会跟太子与申仪公主一起去聚贤楼诗会,他若是愿意,可与我同行。” 她知道,几日未曾见柳雾月,他着急了。 要找到柳雾月的母亲被关押之处,一时半会不容易,至少现在她还是毫无头绪的。 所以,也是时候给送他来这里的人一点信号了! 对方若看到他能陪伴庆阳郡主左右,那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有任务传达了吧?到时候,便可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将人找出来! 樽儿的脸色顿时有些为难:“这怕是不妥吧?” 太子行事板正,申仪公主最重规矩,若看到郡主带着个男宠去参加聚贤楼诗会这样郑重的文人盛会,必定要气得不轻。 再说,那些文人墨客的嘴可都堪比刀子,若是以此作诗文,远播四方,那可就惨了。 陛下可以拦住御史台大夫的谏言,可堵不住天下人的攸攸众口啊! 时景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有什么不妥的?柳雾月难道不是个读书人吗?是你跟我说的,他在国子监读书读得好好的,却因为挡了弟弟的前程,被家里退了学。” 她轻轻笑了起来:“我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机会,若他真的有才学,明日便可一鸣而起了。樽儿,我这是不忍明珠蒙尘,替陛下惜才呢!” 郡主说得好像有道理! 等等!她为什么会觉得有道理? 樽儿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她又说不上来,只能勉强应下了:“是。” 不一会儿,养香院传来消息,柳雾月明日愿去聚贤楼,他定会认真准备,不负郡主期望的。 时景的嘴角不由翘了起来,看来这个柳雾月明白了自己的用意呢。 孺子可教! 她呢,只给机会,至于结果,就要看他有多大的决心了! 翌日晨起,时景刚梳妆打扮好,太子的马车就到了。 太子容貌虽然普通,但气度却十分不凡,通身上下有一种温润如 玉之感,让人如沐春风。 “小景喜欢睡懒觉,每回我们来找你玩,都是樽儿现将你从被窝里拔出来的。我还以为今日也会如此,特意早到了一会儿。看来还是申仪了解你,她说,小景现在变了,一定不会让我们久等的。” 这话一听,就是太子为申仪公主找的场面话。 时景看了一眼在太子背后别别扭扭的申仪,倒是好奇她没有如同上次那样,一见面就和自己打嘴仗。 不过倒正趁她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也懒得应付像申仪公主这样对庆阳心怀恶感,偏偏身份地位又高不能得罪太狠的人。 “我和申仪姐姐都是女孩子,女孩子当然比男孩子更懂女孩子啦!” 时景冲着申仪公主吐了吐舌头:“申仪姐姐,对不对?” 申仪公主最烦看到庆阳做这些惹人烦的小动作了,皇亲国戚,怎么能这般轻佻? 怪不得与她交好的吏部尚书之女周温婉说,像庆阳这样地位尊崇长相美貌偏生行事轻浮不拘礼节的女子,若是卯足了劲想要勾搭一个男人,早晚都是会得手的。 一想到庆阳卯足了劲要勾搭的男人正是她心仪的萧谨安,她便心烦意乱起来。 “谁和你” 太子闻言咳了一声。 申仪公主很是憋屈,可一想到来时太子哥哥的嘱咐,她只好住了嘴,又用力挤出一点笑容来:“庆阳妹妹说得对。” 她心里是怨愤的。 凭什么!她堂堂庆国皇后所出的嫡公主,为了不让父皇见弃而将她远嫁和亲,居然要对个行为不端名声恶臭的孤女谄言媚和。 真是不堪啊! 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停留半刻了,挥一挥衣袖:“既然妹妹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出发吧!” 申仪公主夺步欲出,却听时景娇笑着叫道:“且慢!我还要等一个人。” “等人?谁?” 话音刚落,只见里间袅袅走出来位翩翩公子,他一身华贵的紫色袍服,眉目如画,面容俊美,容色仪态,竟将申仪公主也比了下去。 “在下柳雾月,见过太子殿下和申仪公主!” 第29章 盛会 太子的眉头轻轻一皱,但不过转瞬又恢复了素来的清风霁月。他笑着抬了抬手:“人齐了,便出发吧!” 申仪公主却实在忍不住了:“庆阳,你平日里胡作非为便也罢了,聚贤楼诗会是什么地方,你竟敢带上” 那是一年一度的文人盛会。 国子监最出色的学子,京都城所有的名门公子,甚至还有不远千里从江南来的文士,都会聚集一堂,共襄盛举。 每年的聚贤楼诗会上,都会出不少名篇金句,好诗词像雪花一样传颂各地,成为一时佳话。 能有资格参与这盛会的,全部都是品格高尚文采出众的文人雅士。 柳雾月? 她高贵的手指头划向了柳雾月,又飞快地收了回来。 堂堂七尺男儿为了权势委身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甘愿当个玩宠。放着好好的高官公子不做,非要攀龙附凤,沦为京都城百姓口中的笑柄。 这个柳雾月,她连见到他,都觉得污了眼睛。 真是晦气! 时景根本没打算理会申仪:“人都齐了,就赶紧出发吧!太子哥哥,我与雾月共乘。” 说着,她笑嘻嘻地拉住了柳雾月的手,大摇大摆地从申仪公主面前经过,然后上了马车。 申仪公主气得脸色都青了:“太子哥哥,你看她!” 她恨恨地说道:“庆阳从小就不爱读书,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如此不学无术,今日让她跟着,原本就很丢脸了。如今倒好,她还带上了那么个东西!太子哥哥,今日怕是连你我都要沦为笑话了!” 太子的眼神也有不悦,但比起这个一点就着的妹妹来,他的城府显然要深了许多。 “好了,申仪,事已至此,你我再不乐意,又能如何?别忘了,是父皇亲口让小景去聚贤楼诗会的,若是她此刻耍脾气不去了,再到父皇跟前告个状你可要想清楚后果!” 申仪气呼呼地问道:“那就任由她胡来吗?” 太子抿了抿唇:“小景不能出丑,父皇不会答应。可让这个柳雾月丢人,却不是什么难事。” 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好了,哥哥会为你出气的!申仪呢,就只要当个端庄贤淑的大公主便可。时辰不早了,走吧!” 聚贤楼在南城,从北街出发,得有一段时间才到。马车悠悠,时景百无聊赖,便趴在车窗口欣赏沿途的风景。 从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路行着,慢慢穿过了高矮不同的民宅巷子,一个拐弯,又进了沿河的大道,入目皆是秀美的自然风光。 这是与她从前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生态,让她好奇,让她欣喜,也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逸和舒适。 这时,时景忽然觉察到有一道目光时不时地盯着她,时而困惑,时而欢欣,时而又有几分火辣。 她瞅准了时机回过头去,迅猛而准确地将柳雾月的目光截了住:“雾月,你看我做什么?” 柳雾月的脸颊顿时红了一片,他连忙撇过脸去:“我我没看你,我看的是风景对!我看的是窗外的风景!” 这扭捏神态,这结结巴巴的说话,就差没有将心虚两个字写在他脑门上了。 时景挑了挑眉:“行吧,你没在看我,你在看风景。” 十七八岁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模样,她又不是没见过,谁还没个青春年少时? 他不承认最好,她便也可当作不知道——她虽然愿意对庆阳从前做过的事情负责,给一个善了,但情债,她是概不负责的。 她眼眸微垂,顺势便将此事一笔划过:“你就没有什么事要问我的?” 柳雾月一愣,随即整顿了心情:“有。”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时景笑笑:“如果你觉得承了我的情,那大可不必。我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我自己。” 她顿了顿:“你若能在今日的诗会上展露才华,一鸣惊人,那既能证明我看男人的眼光是对的,还能将躲藏在你身后随时准备咬我一口的毒蛇引出来。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呢!” 柳雾月抿了抿唇:“我是说,你愿意为了我得罪太子殿下和申仪公主”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望着自己的左手。 就在不久之前,庆阳郡主的手紧紧攥着它,将他从太子的轻慢和申仪公主的鄙夷中拉离,令他早就残破不堪的自尊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温暖。 时景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又想多了。” 她轻轻一笑:“就算没有你,我和太子也只是表面上的情分,和申仪公主那就更不是一路人了。” “雾月。”她顿了顿,“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在你没有出人头地之前,你什么都不是。” 说罢,她将窗帘放下,闭目养神起来。 柳雾月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良久,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是啊,庆阳郡主说得没有错,在没有出人头地之前,他什么都不是 他安静地低下头,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约莫半个时辰后,南城到了。 聚贤楼诗会这等隆重的盛事,京都城的老百姓们自然十分关注,一大清早,就有人聚拢在聚贤楼门前等着看热闹了。 太子的马车到时,街上围观的百姓已经里三层外三层了。聚贤楼对面的两家茶馆也已经坐满了人,不少人直接趴在栏杆上,交颈张望着对面楼里的动静。 “苏止青到了!” “萧世子到了!” “周瑞安到了!” “二皇子到了!” “京都城四公子齐活了!” “太子殿下和申仪公主也到了!” 时景和柳雾月一前一后下了马车,俊男美女,一对艳光四射的璧人,璀璨夺目到令周围围观的百姓一度屏住呼吸不敢大声说话。 等到他俩的身影消失在了聚贤楼内,这才有人胆敢放声议论。 “咦?庆阳郡主不是伤了脑袋得了失忆症吗?她怎么也来了?” “啊啊啊啊,庆阳郡主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她还带上了柳雾月公子!” “庆阳郡主不是对萧世子情有独钟吗?萧世子今儿也在呢,她怎么敢?” “你这就不懂了吧?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寻常事,庆阳郡主虽然不是男人,但以后是要娶夫的,宠爱个貌美的夫侍又有什么?” “啧啧,郡主这般离经叛道,在场的这些文人学子怕是不会轻易饶过她。今日这场诗会,有热闹看了!” 众人的议论声很大,一浪接着一浪传入柳雾月的耳中,让他忍不住步履沉重,身子也紧绷起来。 这时,有人牵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柔声说道:“别怕,有我在。” 第30章 质问 在万众瞩目之下,时景与柳雾月手牵着手上了楼,一直走到了聚贤楼二楼正中央的观景台上。 此时,太子与申仪公主刚刚坐定,正在与座次较近的几位公子寒暄。 忽听楼内嘈杂的声响骤然静了下来,太子抬眸,目光在那对交缠相应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但很快,他便又恢复了春风般的温柔,冲着时景招手:“小景,你的座位在这里。” 他笑着对左右的人解释:“小景重伤刚愈,父皇让孤领着她来诗会散散心。她今日只是旁观,不会影响诸位的雅兴。” 太子的笑容得体庄重,又带着几分淡淡的无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他的态度:君命难违,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有人闻言,便沉声痛骂:“诗会这样肃穆庄严的地方,怎容得庆阳郡主那般轻浮之人来胡闹?散散心?呵呵,她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说话的人立刻被捂住了嘴:“慎言!慎言!妄议皇族,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杀头又如何?我们读书人,头可断血可流,气节不能丢!我要号召天下学子向陛下发出万民请书,严惩像庆阳郡主这样有伤风化之人!” “徐兄言重了!言重了!” 这声音不大,但也不算小,至少坐在他左近的这些人都能听得到,一时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往庆阳郡主这边射了过来。 时景觉察到了身旁少年情绪的起伏,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若是你连这点小状况都沉不住气,那今日怕是要让我失望了。” 她眸光微动,嘴角的笑容泛起了冷意:“出言不逊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徐重光,国子监的监生,他出身寒门,以刻苦博学得到了祭酒大人的赏识,是特招进入国子监的。祭酒大人最喜欢他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夸他乃是文人的未来脊梁。” 柳雾月曾在国子监读书,一直以来都算品学兼优,若不是他太过出色,碍了继母的眼,明年科考,他是有望金榜题名的。 因此,他知道这位国子监的风云人物徐重光。 时景眯了眯眼,哦,原来是靠大胆言论博出位的呀! 她徐徐上前,径直走到了徐重光的面前,朗声问道:“敢问本郡主哪里有伤风化了,竟将徐公子气成了这样?” 徐重光愣了一下。 他不喜欢庆阳郡主,这是真心的。光凭她一个女子,不仅能娶夫,生下的孩子跟她姓还能继承王爵,这一点就足够天下男人都讨厌她了。 而从刚才太子那一番话,他也立刻推断出太子和申仪公主的态度来。 所以,他便想要投个机取个巧。 这才想到用太子不反感甚至暗暗喜欢的这份义愤填膺,去为自己搏一个前程——明年春闱不出意外的话,他必是能高中的,可是考上了之后的前程,却全捏在大人物们的手中。 按着他的预想,庆阳郡主无非有两种对应。 要么假作没有听到。 要么直接甩一鞭子到他脸上。 不管是哪一种,他的目的都算是达到了,或可一夜春风送他直上青云。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庆阳郡主居然会亲自下场来质问他,而且还是用这种不怕将事情闹大的音量。 “这” 时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如秋水一般的眼眸晶莹透亮,闪着几许无辜的微茫:“徐公子,请问你我从前见过吗?是否有过深交?我是曾在你面前衣不蔽体,还是言语轻浮勾搭过你?” 这声音清亮,咬字明晰,字字句句都敲打在聚贤楼内众人的心上,让人不得不竖起耳朵关注着接下来的动静。 徐重光的身子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不曾!” 其实,与郡主这样当众杠上并非他所愿,可此事已然被庆阳郡主闹大,若是他此刻松口,便要在全天下的读书人中沦为笑话了。 他鼓足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和勇气,强自挺直着胸膛,掷地有声地与庆阳郡主撇清关系:“我读圣贤书,从不与轻浮之人相交。” 时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徐公子所言是否有些荒谬了?你都不曾见过我,又怎知道我乃是个轻浮之人?” 她轻移几步走到了栏杆之前,目光冷淡地望向了楼下交颈相望的文人学子。 “你们之中,又有几人认得我,或与我相交过?人云亦云,信谣传谣,不亲自论证便盖棺定论,圣贤书上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吗?” 满座的都是书生文士,除了少数几名贵介公子,哪有人能与庆阳郡主这样的贵女结交过? 还当真有人静默下来:“好像确实如此” 关于庆阳郡主的劣行,一直都只是传言,鲜少有人亲眼见到过。流言似猛虎,传着传着,许多人便信以为真了。 时景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讥笑:“原本想着清者自清,我没有做过的事,假的真不了。但今日竟连国子监的未来脊梁都开始传谣了,那我便不得不借此机会澄清一下。” 她顿了顿:“你们可以说庆阳任性,娇蛮,不懂事,这些或许都是有的。在座的诸位难道就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又有谁敢保证这一生从未有过意气用事? 但我从未欺男霸女,也不曾欺压百姓,更没有凌辱他人。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触犯律法的事,我一件都没有做过。 我没有做过的事,谁也不能冤枉了我!” 说罢,她望向了徐重光:“徐公子,你非要说我为人轻浮,有伤风化,请问你有证据吗?倘若没有,空口白舌,张口就来,玷污一位郡主的清誉,这罪责,我怕你承担不起呢!” “是这个道理啊!”有人附和。 徐重光没有想到庆阳郡主竟是如此巧言令色,三言两语,便就收服了在场大半的人。 而她此刻严厉的指责,让他心中顿时慌了。 这些话并非他第一个说,早就成了坊间人尽皆知的传言了,可是他却是第一个胆敢在庆阳郡主面前说这话的。 假若他道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罪责,该他的不该他的,便都要他来承担了。 后果,他恐怕承受不起 就在他差点就要服软的那一刻,忽听人群中响起一道嗤笑声来:“庆阳郡主,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就与男宠手牵手,难道这不算是行事轻浮,有伤风化?” 柳雾月闻言,脸色一变。 第31章 破局 时景见柳雾月神色不对,悄悄拉了拉他衣袖:“别人说的话虽然难听,但你决定与我来这里之前,不都已经想好了会遇到什么事吗?” 她顿了顿:“雾月,冷静。” 柳雾月的眼眸一片雾蒙蒙的,他情绪低落,甚至带着几分凄冷退意:“郡主,他他叫柳承月,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自从他进了庆阳郡主府,“男宠”这两个字就已经成为贴在他身上的标签。他虽然也会难过,悲哀,感伤,觉得懊恼和丢脸,却早已学会了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只是没想到,穷尽努力浇筑的城池,在碰到亲弟弟不屑的讥讽时,却还是一下子就匮散了。 若这里有洞,他想跳下去,从此不再醒来。 弟弟? 时景朝那人望去,困惑地摇了摇头:“可是他跟你一点都不像啊” 柳雾月抿了抿唇:“我像我的母亲,他也像他的母亲。” 时景哑然失笑:“行,我现在知道你的继母为何那般容不得你了。”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放心,今日我会为你出这口恶气的。” 说着,她对着楼下的柳承月招了招手:“看来这位公子对我颇有意见,来,上来咱们细说。” 柳承月一愣,随即摆了摆手:“我不上去,谁知道郡主是否因为我说了一句实话,就要对我打击报复?” 他咳了一声:“今日在场的都是读过书,有见识的文士儒生,郡主若有指教,就该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就算是要道歉,也不该对着我,而是要跟在场所有被你们污了眼睛的人道歉。” 徐重光闻言,立刻鼓起掌来:“说得不错!” 这下子,满场的气氛顿时又被带了回去。 二皇子萧祁见状不对,站起来想要打个圆场:“好了,诸位,难得大家齐聚一堂,何必为了些许小事伤了和气?” “二皇子殿下。”时景打断了萧祁的话。 她笑着说道:“这的确是些许小事,但我倒不觉得如此会伤和气。所谓理不辩不清,道不辩不明。明理论道,也是读书人的职责所在。不是吗?” 一边说着,她一边优雅而缓慢地从楼梯上下去,径直走到了徐承月的面前:“公子不敢上来,那也无妨,我过来。” 庆阳郡主的这张脸原本就生得十分美貌,加之今日时景特地盛妆打扮过,看起来就更艳光四射,比成色最好的明珠还要耀眼夺目。 这些文人学士,从前只闻庆阳郡主其名,哪里能有机会这般近距离地见过她? 此时一见,只觉得她高贵典雅,从容淡定,美貌不可方物,便说她是瑶池仙子也做得,哪里与轻浮二字搭得上关系? 时景所经过之处,所有人都悄然为她让出道路,当她停下脚步时,已然与徐承月如同众星捧月一般,被围拢在了底楼大厅的正中间。 所有人都十分好奇,她到底会做什么。 这时,所有的窗户突然垂下了帘幕,屋子里顿时黑了下来。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店家为何要突然拉窗帘?” “哎呀,莫兄,你踩到我的脚了!” 在一片惊慌失措中,“唰”帘幕重被拉开,屋子恢复了光明。 店家连忙跑出来道歉:“对不住了众位,拉窗帘的滑索坏了,有时会突然这样,我已经让小二手动挂起来了,万不会再有下次。” 没有人理会他,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更骇人听闻的事吸引住了。 “啊,这!” “嘶,这” 底楼大厅的正中央,时景一手拉住了柳承月的手,另一手扶着他的腰,正在以这样暧昧而诡异的姿势展现于人前,引来阵阵惊呼和喧闹。 在众人瞩目之下,柳承月红着脸用力将手从时景的手中抽离,他怒喝道:“庆阳郡主,你对我做了什么?” 时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你有难,拔刀相助罢了。刚才黑下来的那一刻,你不知被何人绊倒,我怕你摔个头破血流,好心捞了你一把。” 她顿了顿:“怎么?这位公子,你不会是觉得我会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上上下下看了徐承月一顿后,她掩嘴笑道:“那倒还真不至于” “你!” 长相平庸一直是徐承月心底的痛,庆阳郡主在嘲讽他丑陋,而他竟然没有任何办法反驳 都怪柳雾月! 他恶 狠狠地瞪了二楼栏杆前俊美得像一幅画般的哥哥。 正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冷淡却又掷地有声的话语:“光天化日之下,我刚才也在众目睽睽之间握住了这位公子的手,所以,我俩这便算是有伤风化了吗?” 立刻有人回应:“当然不是。郡主这是为了救人!” “情急之下,权宜之计罢了。郡主一片好心,怎可冠以污名?” 徐承月气极:“就算如此,郡主和柳雾月之间能一样吗?” 时景笑了起来:“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指了指柳雾月:“柳公子有夜盲之症,楼梯上没有光线,太过昏暗,他差点摔倒,我也是出于好意,便拉着他的手上楼。 怎么?难道我该因为男女大防,便松开他的手,让他狠狠摔一跤?还是我刚才得眼看着你被绊倒,却只是袖手旁观才好?” 时景环顾四周,朗声问道:“诸位念过的圣贤书上,难道不是教你们要怜弱扶贫,救难帮困吗?” 她顿了顿:“对于有需要之人伸出援手,乃是吾辈的自觉,以轻浮之举来看待助人为乐的行为,怕这才是居心不良吧!。” “说得好!”有人开始鼓掌。 柳承月嗤口喝道:“什么夜盲之症,怕不是你编的吧?我和柳雾月住一起那么多年,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时景正等着他这句话。 她一脸惊讶地说道:“啊?原来,你便是柳雾月的弟弟呀? 啧啧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是你父亲原配发妻所生的嫡长子,你一个弟弟,直呼其名不敬兄长也就罢了。居然还开口闭口称他为男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有什么血海深仇呢!” 说着,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柳承月的肩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弟弟,下次说话过过脑子,你哥哥若是个男宠,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你!” 时景才不管柳承月会怎么样呢,该说的话她都说了,该出的气也都顺了,她看也没有再看柳承月一眼,便又袅袅婷婷上了二楼。 “郡主” 她笑着望向了眼睛又红又湿的柳雾月:“诗会就要开始了,雾月,向他们证明你是谁!” 第32章 看戏 聚贤楼诗会,一直从白昼到华灯夜上,柳雾月虽然并未最后夺魁,但不论是作诗还是写赋,都显示了他惊人的才华。 到最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忘记了曾经在他身上贴过的“男宠”标签,而将他当成了真正可敬的对手。 当人们开始愿意深入了解一桩传闻,而非人云亦云时,那么传闻背后的真相便也会随之大白于天下。 “知情者”趁机将柳雾月的身世和他这些年来所遭受的欺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九分真实一分煽情,足够让闻者惊心听者流泪。 比起没有真凭实据的所谓“桃色绯闻”,曾有人亲眼看见过柳夫人当街鞭打继子。 而半年前,学业优秀前途大好的柳雾月无缘无故就从国子监退了学,当时就引发了许多人的猜测。 桩桩件件,互相交互佐证,倒将事情的纹理脉络彻底理清。 原来,庆阳郡主当时带走柳雾月,是为了救他于继母的欺凌之中,哪里是什么为了美色当街强抢人? 这一场反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演,像疾风一样席卷了每个人的固有认知,完全改变了众人一直以来对庆阳郡主的看法。 申仪公主简直要被气坏了。 什么从不欺凌他人?那泰和殿的小宫女是鬼推下水的吗? 什么夜盲症助人为乐?庆阳和那个柳雾月的手在郡主府的时候就已经牵在一块了,当她瞎吗? 这个庆阳失了忆,倒是长了几分无耻的劲头,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能将谎言撒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人。 简直离谱! 可她好几次都想要挺身而出怒斥庆阳虚伪的念头,都被太子哥哥的眼神强行压下了。 太子压低声音说:“申仪,不要冲动!” 一想到与燕国的和亲在即,申仪公主就算心中有着再大的怨气,也只能强自忍耐下来。 也罢,虽然再不甘愿,但庆阳的名声变好了,对母后和太子哥哥并无坏处,哪怕于她,也是一样的。 她紧攥着的拳头,终于还是默默地松开了。 萧谨安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起初只觉得嘲讽。 庆阳这个无耻的女人,分明每次见到他时都行各种轻浮手段,口口声声要将他娶回家,怎么,失个忆就从荡妇变成了贞洁烈女了吗? 若不是“锦州城萧世子”这个身份太过敏感,让他必须要谦逊低调,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哪里还会干坐在这里看她表演? 可是看着看着心中的嘲讽,不知不觉便变了味道 庆阳从来到聚贤楼开始便不曾看过他一眼,就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飘向过他,哪怕一瞬。 一想到那个雨夜,自己的身体曾被她一览无余,她冰凉的手指甚至还不小心轻拂过他大腿的内侧,激起他莫名的反应,他的心里就烦躁起来。 诗会之后的夜宴,觥筹交错之际。 萧谨安端着酒杯走到了时景面前:“庆阳郡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时景一脸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你是?” 萧谨安 时景一拍脑袋,笑了起来:“你看着有点眼熟,啊对,你是萧世子?” 她当然知道萧谨安是谁,甚至一度相信,关于庆阳的死亡,他是个很有力的突破口。 努力地调查月伶馆,费尽心思接近殷行,不过就是为了要有足够的筹码可以与他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聊一下关于庆阳死亡前后的事。 原本以为,在没有足够证据之前,萧谨安是不可能愿意与她心平气和地见面的。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还那么突然。 呀,她还没有准备好呢! 萧谨安像是努力地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道:“对,我就是那个你看着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小哥哥萧谨安。” 他抿了抿唇:“若是庆阳郡主方便的话,能否借一步说话?我有事想要问你。” 若是以往,他但凡能稍微不给庆阳冷脸,她就能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像今日这般,他主动开口相邀,她怕不得高兴疯了? 呵,女人。 他可不是因为她在聚贤诗会上光彩照人的表现而对她刮目相看了,所以愿意接受她那恼人的爱意,只不过是为了搞清楚一点事,勉为其难罢了。 “抱歉,萧世子。” 萧谨安皱了皱眉:“嗯?” 她在说什么?抱歉? 时景冲他淡淡一笑,礼貌又疏离:“时辰不早了,我与月伶馆的殷行公子有过约 定,要去他住的地方看望他。” 她顿了顿:“所以,很抱歉不能与萧世子借一步说话了。世子若是有事,可以改日去郡主府找我。” “不过”她笑了起来:“我与世子素无交情,世子应当也没什么紧要事找我。所以” 她没有说下去,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她在与他划清界限。 萧谨安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浓烟熏得他口干舌燥,连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嘶哑起来。 “月伶馆的殷行公子?” 时景没有回答,只是冲萧谨安礼貌一笑,然后便旁若无人地越过了他身前,与太子二皇子等人道辞。 柳雾月跟了上来:“郡主,我陪你一起去吧。” 时景摇摇头:“雾月,你留在这里。” 她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今日你好不容易重新在文士书生中有了名声,切不可浪费这机缘。 听说,晚宴时国子监的祭酒大人也来了,就在太子与二皇子那桌。我刚才和二皇子交代过,等会儿他会带你去拜见祭酒大人。 顺利的话,过两日你就可以重新入国子监读书了!” 什么? 重新入国子监读书? 他?可以吗? 柳雾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声地念着:“郡主” 时景笑笑:“雾月,我对你寄望颇高,还指望明年春闱你可以高中呢!不要让我失望。”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聚贤楼。 光线昏暗的楼道口,萧谨安满脸阴郁地望着庆阳徐徐远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变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嘻嘻,我可真是英明,一听说庆阳郡主带着她的小男宠来聚贤楼了,我立刻推掉了手上的事巴巴地跑来看热闹。好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果然没让我失望!” 萧谨安冷哼一声:“戏可还看得过瘾?” “过瘾。” “你就不怕看得太过瘾了,轮到你自己上台的时候穿了帮?” “嗯?” 萧谨安冷笑:“庆阳郡主赶去看望殷行公子了,怎么?殷行公子还不跑回去装病,要杵在我这里风言风语到几时?” 话音刚落,只见身旁的位置一凉,喜好看戏的那个人着急忙慌地回去演戏去了。 他忍不住嘴角浮出一抹笑容来:“你也别让我失望才好!” 第33章 拆穿 京都城北郊,秋蝉居。 时景徐徐从马车上下来,对着车夫老彭说道:“你留在这里便可。” 老彭素来不多话,但这一回却有些担心,迟疑了一下,他还是问道:“郡主要一个人进去吗?” 今日出来,郡主只带了雾月小主一人,樽儿和瓶儿都留在家中。而此刻,天色早已经黑透了 时景点点头:“嗯,我自己去。” 她轻轻抬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周遭的树木丛林,然后笑着说道:“你放心,时护卫长安排了后手,我不会有事。” 说罢,她便提着裙摆一步步拾阶而上,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后。 这座秋蝉居依山而建,空阔寂寥,秋夜的凉风一吹,树影斑驳陆离,偶尔吹卷几片落叶刮着青石路板发出“滋滋”声,很有几分瘆人。 引路的小童用力将灯笼抬高:“小姐莫怕,那什么山精野怪,都是话本里编出来骗人的。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没有见到过。” 时景笑了起来:“我不害怕。” 山精野怪有什么好怕的?能比人更可怕吗? 再说了,就算这世上真的有鬼神,在她这个穿越了千年时空的“东西”面前,也不知道该是谁害怕谁。 小童有些惊讶:“小姐的胆子真大,倒和别的女子不大一样。” 时景挑了挑眉:“怎么?还有别的女子来这里看望过殷行公子吗?” 小童连忙摇头:“那倒不是。殷行公子昨夜才刚搬过来住,除了小姐,没有别人来看望过他。我说的是先前住在这里的几位姐姐,她们胆子特别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了。” 时景目光动了动:“咦?秋蝉居不是月伶馆名下的产业吗?月伶馆里难道还有女子吗?” 小童顿觉自己失言了,他连忙结结巴巴地找补:“不不,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也也不知道” 他常年一个人呆在这座别馆,实在太渴望与人交流了,所以见了时景这样漂亮的小姐姐,一个激动,就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了。 时景笑着摸了摸小童的头:“不用担心,我不会将你对我说的话说出去的。” 她说话的声音轻柔甜美,带着一股天然的安定,让小童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他傻呵呵地笑笑:“其实和小姐说也没关系,那几位姐姐不是月伶馆的人,只是来此暂住了一段时间,很快就走了。现在这里,只有殷行公子一个人住。” 希望昨日才搬来的殷行公子,可以住得久一些,更久一些才好 时景没有说话,只是更温柔地揉了揉小童的头。 不一会儿,小童引着她走到了一间屋子前:“殷行公子,贵客到了。” 屋子里响起了虚弱而沙哑的嗓音:“进来吧。” 小童轻轻推开门,然后将灯笼挂在了门前的廊柱前:“热的茶水已经在屋子里备好,若是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唤我一声便是,我就住在隔壁的厢房里。” 时景冲他笑笑:“好。” 她提起裙摆进屋,听到背后门扉被轻轻合上的声音。 殷行一身洁白的里衣,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的垫子上,他平淡无奇的脸上此刻泛着不正常的白光,看起来十分疲倦与憔悴。 他听见声音抬眸,眼神里满是惊诧:“你你是苏五公子?” 时景从聚贤楼诗会出来并没有换装。 此刻她一身华丽繁复的裙装,脸上的妆容也是华贵艳美的,发髻上带着象征身份的五翅金凰,像一位从瑶池宫会刚走出来的仙女。 她笑了笑:“我叫时景,苏五公子是我的表兄。先前冒充兄长的名讳来听殷行公子弹琴,并非想要愚弄公子,只是方便行事罢了。还请殷行公子见谅。” 殷行闻言忙道:“小姐厚爱,是殷行的荣幸,谈何见不见谅呢?” “只是”他顿了顿,“天色已晚,小姐与我,毕竟男女有别,同处一室,怕是对小姐的声名有污” 言下之意,是在驱客了。 时景却丝毫不为所动,她三两步上前,笑意盈盈地在殷行的床沿坐下。 她眼角的目光轻轻在殷行摆放凌乱的鞋子上扫过,然后转过头去,望向了床榻上的那个人。 “此地除了你我,只有一名小童。今日的事,若是传了出去,我就当是你自愿的。” 殷行一愣:“什么?” 时景掩嘴笑道:“你初来乍到,怕是没有听说过我的 名字。我呀,最喜欢强抢美男子入府了。” 她伸出手指,轻轻在殷行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划了一下:“你虽称不上是个美男,但那双手却是完美无瑕,配得上我的养香院。” 少女沁香的手指在殷行的脸颊上轻轻掠过,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却让他浑身上下的汗毛都不自禁地竖了起来。 天杀的! 这该死的女人! 谁允许她的脏手碰他的脸了! 殷行的内心仿佛有一场龙卷风降临,在一刹那间,席卷了世间万物,而现在,只剩下了愤怒。 “你!”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和牢不可破的演技,就在这短短一瞬破功了。 时景忍不住“咯咯咯”笑出了声来:“好啦殷行,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病。” 她指了指地上的鞋袜:“傍晚曾下过一会儿雨,你的鞋底沾染到了湿泥。我注意过,这座小院子里到处都铺满了青石板路,你没有机会踩到湿泥。除非,你出去过。” 殷行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他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 时景继续说道:“你的鞋子摆放地很凌乱,歪七扭八。但从这些日子我和你的接触来看,你分明是是个十分讲究的人,连琴在琴桌的位置都要正正好好在中线对齐。” 她顿了顿:“我还注意到有一次,你左边袖口的珍珠掉了一颗,于是你索性将右边袖口的珍珠也扯掉了。这样的你,怎么会容忍鞋子乱七八糟地扔放?除非,你太匆忙了,没有时间摆正。” 殷行抿了抿唇。 郡主府的马车太快,他为了要赶在庆阳郡主之前回到秋蝉居做出这副病怏怏的样子来,确实费了不少功夫。 没想到,百密终有一疏,到底还是让她抓住了把柄 时景笑眯眯地看向他:“为什么要装病?是在躲我吗?” 第34章 回府 殷行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索性便不应对了。 他利落地起身,弯起了左腿,再将左手肘撑在膝盖上,然后好整以暇地望着时景:“人人都说庆阳郡主是个草包,我看那些看走眼了的人才是蠢货呢!” “没错。”他顿了顿,“我确实没有生病。” 时景笑眯眯望着他:“所以你装病的原因,该不会是不想再弹琴给我听了吧?” 殷行大剌剌地点头:“对,没错。” 他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语气里颇带了几分幽怨:“郡主黄昏便来,夜深而去,就让人干坐着弹琴,几个时辰下来,腰也酸,背也僵,手指都疼死了。” 能忍到第七日才装病,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时景顺势抓住了殷行的手:“我看看。” 对面的男子顿时像个被炸了毛的小猴子,一把用力将手指抽了出来:“郡主请自重!殷行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琴师,但却也有自己的尊严。” 这个恶女人真是轻浮惯了,时不时找借口对他动手动脚,摸了他的脸,又来摸他的手,当他是什么? 揩男人的油难道就不是揩油了吗?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哥哥为何对庆阳郡主如此厌恶,可笑当初他常藏在暗处偷笑,只觉得有趣。可当他亲临此事,才知道一点都不有趣,简直恶心透了! 时景笑嘻嘻地说道:“没想到殷行公子这么敏感,我只是想看看你手指上的伤,又不是想要轻薄于你,你慌什么?又怕什么?” 他的手掌指腹和虎口处都有很厚的茧子,这不是常年弹琴能磨出来的。 这是一双握刀的手。 不只是刀,这个殷行应该还擅长射箭。 这样的人物,居然屈身于小倌馆当一名琴师,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议之事,他一定另有所图,且所图甚大。 她眼眸微微动了动:“山间清净,景色怡人。殷行公子,既然你没病,不如陪我逛逛这园子吧!” 殷行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脸色还有些不大自然:“既然郡主有此雅兴,难道我还能拒绝不成?” 他略显生硬地下了床,随手取了件披风,回头道:“郡主,请!” 秋蝉居不算很大,但亭台楼阁按着江南流行的九曲十八弯布置,方寸之地,曲折蜿蜒,倒颇有意趣。 时景起初与殷行并肩而行,逛着逛着,她便有意将步伐放慢,不多时,便落在了他身后。 她当然不是真心要逛园子的。 这大晚上的,天墨墨黑,仅凭着天边的一点月色和手里昏黄的灯笼,顶多也只能照亮前行的路,哪里能看得清周围的景致? 她不过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时景抬头望着愈行愈远的殷行的背影,视线逐渐迷离,有那么一刻,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雨夜。 是他。 殷行总算发觉了不对劲,他一回头,看到庆阳郡主早已被他远远地拉在了身后。 他忍不住嘀咕:女人真是娇气! 又娇气又麻烦。 可对方是庆阳郡主,掌握着十万时家军的虎符还在她手中,是他用尽全力也想要接近的人。 即便心中气得想要咬死她,可他却还是不得不放慢了脚步:“郡主,天黑了,跟紧着一点!” 时景停在原地笑着摇头:“天黑了,也看不清什么景致,不如我改日再来。” 她顿了顿:“虽然殷行公子是装病,但这几日操劳辛苦却是真的,时辰不早,公子还是好好歇息吧。告辞!” 说罢,她便转过身要往外走。 殷行顿时急了:“慢着!” 这人为何总是不按常理出牌?这种时候,她不是应该与自己去前面的凉亭中小坐一会儿,继续话里话外藏着机锋吗? 她还没说明日会不会来这里,或者,会不会去月伶馆。难道,她知道他故意装病不给她弹琴之后,就再也不来找他了吗? 那他处心积虑地接近她,为了练琴差点废了好几根手指头,这都是图什么呀? 时景回过头:“殷行公子还有什么事?” “我你” 殷行一时语窒,结结巴巴半晌,忽然开口说道:“郡主刚才说要将我抢回府去的,怎么?才说出口的话就不当真了?” “什么?”这下轮到时景愣住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殷行就是那夜将她放到月伶馆门前的黑衣人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她从庆宫带出来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殷行,极有可能是萧谨安的人。 她还在思考着,该如何利用这条线索,抓住萧谨安的小辫子呢,结果人家就巴巴地送上门来了。 他要她带他回府? 嗯,怎么算这笔账她都不会亏。 时景笑了起来:“好呀。择时不如撞日,既然你是自愿的,那我现在就带你回郡主府。” “只是”她顿了顿,语气忽然暧昧不明起来:“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入了我的家门,那可就是我的人了哦!” 殷行在心中疯狂吐槽这女人说的什么虎狼之词,谁要当你的人,鬼才要当你的人! 但一想到靠着脸皮薄的哥哥,怕是这辈子都拿不到虎符了,倒不如他豁开了脸面先混进郡主府再说。 至于入府之后的事 小爷一身功夫,总不可能被那个恶女人霸王硬上弓吧? 这样想着,他点了点头:“只要郡主不让我没日没夜弹琴,允许我出入府中自由,每月给的银子比月伶馆多,我现在就跟你走!” 时景挑了挑眉:“行。你想弹琴便弹,不想弹琴便不弹,顺从你自己的心意便可。每月的例银,至少是月伶馆的两倍。” 她顿了顿:“殷行公子又没有卖身于我,只要公子按着府里的规矩办事,郡主府的大门任由你来去自如。这样可以?” 殷行大手一挥:“走吧!” 时景问道:“不先回屋收拾收拾?” 殷行摇头:“那些旧的衣裳物件,都不要了。” 他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整齐光亮的牙齿:“反正郡主都会给我买新的。” 小童闻讯而出,紧张又忐忑地问道:“天色这么晚了,小姐要回去,公子这又是去哪儿?” 殷行笑嘻嘻地拍了拍小童的肩膀:“我跟她一起回去。以后,再也不回来啦!” 说罢,他紧两步上前,跟在时景的身侧大跨步地离开了秋蝉居。 凄凉的秋夜晚风里,空阔寂寥的院落中,只剩下小童欲哭无泪的脸庞,地上被风卷起的落叶“沙沙”作响,好像在和他的悲伤。 终究还是错付了啊! 第35章 养香 庆宫,养心殿。 鎏金宝瓶香烟袅袅,满室龙涎扑鼻。金纱帐内,庆帝坐在床沿上闭目养神,而他身后薄衫微透小露香肩的女子正跪坐着给陛下捏肩。 那是新晋的丽妃,出自威远伯府江家。 丽妃捏肩的手法显是苦练过的,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如此捏了一会儿,庆帝只觉得素来沉重的肩膀已然松泛了许多。 他享受地摇头晃脑,口中还时不时地哼哼几句:“爱妃真妙人也!” 丽妃羞涩一笑,手上的动作更用心了。 这时,珠帘攒动,有福公公恭身进了来,悄声在庆帝耳边说道:“陛下,聚贤楼诗会上,庆阳郡主以圣贤大义辩道,将那些贬低她品格的文人说得哑口无言,她带去的柳家大公子,也以文才服众。” 他脸上隐有笑意:“京都城中,再无人敢妄议郡主的名声了!” 庆帝闻言哈哈大笑,言语中颇有几分得意:“不愧是朕的小景!” 然后,他又轻哼了一声:“倒要看看御史台那几个老家伙这几日能不能消停一些!明知朕压根就不会看那些谏言,还每日准时往宫里送,明摆着就是要朕闹心!” 有福公公通报完,便又恭声退下。 庆帝显然心情不错,他反手一把抓住丽妃细腻滑嫩的小手,用力一拉,就将个娇媚可人的妃子圈入了怀中。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丽妃:“爱妃伺候了朕一下午,颇有些倦了吧?接下来,该轮到朕让爱妃享受一番了。” 丽妃闻言,眼眸骤然亮了起来,而身子却化成了一汪柔软温顺的水。 好一番折腾之后,养心殿内又渐渐平静下来。 纱帐内,庆帝懒洋洋靠在了垫子上,怀中搂着如同一块软玉般柔润沁香的丽妃,两个人正耳鬓厮磨说着些悄悄话。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有福公公的声音:“陛下。” 庆帝喝道:“进来吧!” 有福公公目不斜视地进到殿内,低头看着玉石铺就的地面,低声说:“郡主方才将月伶馆的一名琴师带回了府中。” 他顿了顿:“御史台的几位大人正愁今日的谏言不知道写什么,得知了这个消息后,都开始挑灯夜战了。” 丽妃的眉头轻皱。 这位庆阳郡主的大名,她简直如雷贯耳,在闺中时,便是家中长辈耳提面命的反面教材。 她与庆阳郡主没什么来往,只在几次花宴诗会上有过几面之缘,印象里是个极美貌的女子,也不知道怎么就沾染上了坏习性 丽妃略有几分忧愁地望着陛下,生怕这坏消息扰了陛下的好心情,连累她也不招待见。 但出乎她意料,陛下闻言并没有不高兴,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庆帝抚掌笑道:“这才是朕的小景!” 他摆了摆手:“御史台的那几个老东西爱怎么写都随他们,反正朕是一个字都不会看的。” 有福公公道了声“是”,便要退下。 忽然,庆帝叫住了他:“有福。” “陛下,奴才在。” 庆帝想了想,说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带上朕的赏赐去一趟庆阳郡主府。郡主若是留饭,你就在那吃过了再回来。” “对了。”他顿了顿,“柳峰的长子,你去御书房亲自给他挑选几本书,就说是朕赏的,让他好好读书,莫要辜负了郡主的提拔。” 有福公公恭声道“是”,这才匆忙退了下去。 纱帐内的丽妃目睹这一切,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良久,她终于意识到,陛下对那位庆阳郡主的宠爱简直到了毫无道理的地步。 她暗自思忖:看来得带消息给父亲,让他安排族中相貌最好的子弟,想尽办法攀上庆阳郡主这棵大树了! 夜已经很深了,但庆阳郡主府内此刻却灯火通明,百盏宫灯齐绽,将府内照得如同白昼。 郡主素来喜欢捡美貌的男子回来,府中下人早已见怪不怪。 这一回郡主带回来的男人虽然面貌普通,但身段不错,想来是另有所长。 下人们彼此交换着眼色,都露出了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心知肚明的微笑。 养香院位于郡主府的西北侧,离庆阳郡主的寝殿有些距离,中间隔了好几道门,一到晚上落了锁,便是彼此不通的两个世界。 所以,那些说庆阳好色轻浮的市井传言当真是冤枉了她。 假若她真是那样的人,就会将这些男人安排在寝殿 的厢房内,踏几步便可及,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瓶儿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樽儿扶着时景,殷行紧紧地跟在后面。 走了好一会儿,养香院终于到了。 柳雾月闻讯就迎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两位风格各异的美男子。 樽儿小声地提醒:“郡主,穿蓝衣的是无忧小主,穿褐衣的是风暖小主。白棋小主不慎染了风寒,傍晚喝了药,早早就歇下了。” 时景第一次来养香院,也是第一次见这两位“小主”。 无忧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很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洒脱不羁。风暖生得端正,气质成熟稳重,自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淡定气度。 再加上柳雾月的绝色。 嗯,庆阳的眼光不错,捡人也都挑着绝品的来捡。 她不由看了一眼殷行,心内隐隐有一种忧愁:怎么办,好像输了啊! 殷行敏锐地接收到了这讯号,脸色不由难看起来:这恶女人什么眼神,是在鄙夷我的容貌,觉得我配不上这院子? 行走江湖的人,很少会在意自己的皮囊,所以他才用人皮面具捏出一张最平凡不过的脸。 刀头舔血,好看是最没用的东西,一张普通到丢进人堆里就会被遗忘的面庞,关键时刻,却是能救命的。 而在人皮面具之下,他原本也有一张不输这院中任何一人的面容。只可惜 一想到那些惨绝人寰的往事,殷行只觉得自己胸腔内翻涌着的愤怒和不平渐渐地平静下来,最后,他的心仿佛像是凝固了一般,再无波澜。 时景的目光在无忧和风暖身上掠过,一眼便看清这两个人与庆阳郡主不熟。 比起柳雾月的真诚关切,无忧和风暖的眼神态度都很疏离,像是两名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与原主没有感情纠葛。 那她就放心了! 时景笑了起来,嘴角露出两个甜甜的浅窝:“这位是殷行公子,我喜欢听他弹琴,所以就把他带回来了。” 她转身对着隐形眨了眨眼:“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可一定要和三位哥哥好好相处啊!” 第36章 虎符 殷行这一回倒没有气急败坏了,反而仪态大方地冲着时景行了个礼:“殷行多谢郡主收留。” 他转身看了一眼三人,朝眼神最热情亲切的柳雾月走了过去:“劳烦柳兄帮忙带个路。” 柳雾月见时景点了点头,这才笑着说道:“殷行公子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带你过去吧!” 他顿了顿:“殷兄的行李呢?” 既是琴师,为何连张琴都没有带? 殷行抿了抿唇:“来得匆忙,什么都没有拿。不过,郡主说了,都会给我买齐的。” 柳雾月顿时想到了当初的自己。 他刚来郡主府的时候,也是只身一人,空荡荡的,什么行李都没有。身上穿的衣衫鞋袜,头上戴的发簪冠帽,读书用的笔墨纸砚,就连吃的米饭喝的茶水,哪一样不是郡主所赐? 殷行公子孑然一身而来,想必与他的经历类同,是郡主在十分紧急的情况下将人救出来的。 这样想着,他对殷行的态度便更热切了些:“殷兄房里若是缺什么,尽管和我说。” “好,那就多谢柳兄了!” 时景遥遥看着那对“兄友弟恭”的背影,也不知道为什么,胸中居然有一种老怀甚慰之感。 怪不得古代的老爷们最喜欢看自己的妻妾姐妹相称和和睦睦了,就算是假的,看起来也赏心悦目呀! 她察觉不对,立马警醒起来:“时景啊时景,你可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绝对不能被这种享受齐人之福的腐朽堕落思想给腐蚀了,这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啊!” “郡主?郡主!” 时景回过神来,看见瓶儿张大眼睛望着她:“怎么了?” 瓶儿掩着嘴笑:“看来郡主是真的很喜欢这位殷行公子了,人家都早没影了,您还杵在这里发愣呢!” “瓶儿!”樽儿立刻严厉地喝道,“不许胡言乱语!” 她认真说道:“外人爱乱嚼舌根咱们管不着,但最起码我们自己得谨言慎行,万不可给他人留了话柄!” 瓶儿怯怯地道:“哦。” 时景笑着说道:“好啦,咱们私底下开个玩笑不碍事,不去外头乱说话便成了。” 她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时辰不早了,我有些困倦了,樽儿瓶儿,咱们回去洗漱歇息吧!” 养香院的西厢房。 柳雾月捧着几套新衣裳送了过来:“就算去成衣铺里买也要等明日了,今儿殷兄便先穿我的。这几身衣裳都是新做的,你我身量差不多,想来该是合适的。” 殷行忙道:“谢过柳兄了!” 柳雾月笑着摆了摆手:“都是郡主的人,一家兄弟,何必那样客气?” 殷行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好半晌才讪笑一声:“呵呵。” 柳雾月见殷行脸色有些不怎么好看,还以为他初来乍到心中忐忑,柔声安慰道:“殷兄莫要惶恐不安,其实郡主与传闻中很是不同,是个最心善不过的女子。她” 他顿了顿:“你不想做的事,她是不会为难你的。” 再多的,他也不便多说了。 殷行谢过了柳雾月,然后亲自将他送了出去,直到听到隔壁屋子的门关上,他这才松了口气。 “唉,这叫怎么回事嘛!” 他堂堂天机阁的主人,本该日理万机,掌握着大庆万里山河中所有的秘密,可现在,却莫名其妙成了庆阳郡主的笼中金丝雀 偏生他还是自愿来的。 “若是哥哥知晓了此事,也不知道该有多生气!” 他脑海中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却听后窗口有人低沉地说道:“你倒是还知道懊恼!” 下一刻,窗门一番,一个黑衣人身姿利落地翻身而入,站在了殷行面前。 正是锦州城世子萧谨安。 萧谨安一身黑色的紧身短打,衬得他健硕的身材更加挺拔优美了。 他沉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殷行笑了起来:“嘻嘻,我就知道哥哥担心我,今夜一定会来看我的。” 他顿了顿:“不过以后你可别再冒险过来了。这府里的高手不少,就是这养香院里,就有身手比你好的人。若是你被发现了,那可大大不妙!” 萧谨安冷笑:“若不是你胡闹,我又何必冒险?” 他抬起下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殷行笑嘻嘻说道:“我来,自然是 做你做不到的事呀!这里可是离时家军的虎符最近的地方。既然哥哥不愿意牺牲色相,那我这当弟弟的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他目光微微动了动:“难得庆阳郡主没有以貌取人,她不嫌弃我生得丑陋,只在乎我的才情呢!” “丑陋”二字,刺痛了萧谨安的心。 他忍不住抬手要去摸殷行的左脸,但却被躲了过去。 “圆圆” 殷行捂住了萧谨安的嘴:“哥哥,慎言!隔墙有耳,以后这两个字,你万不可再提了!” 他抿了抿唇:“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哥哥的时间还有许多,但我锦国受尽苦难的臣民们却已经等不及了。虎符,我必须要拿到!” 萧谨安的眼眶顿时湿了。 他知道不论再说什么,殷行的决定也不会改变。 “好,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殷行笑了起来:“这才对嘛!这些年来,我办的哪件事让哥哥失望过?” 他想了想:“哥哥以后不必再来看我,若有消息,我自会寻你。” 连庆宫他都能随意出入,何况区区的一个郡主府?但萧谨安就不一样了,轻功太差,被逮住了丢人。 “咚咚咚”,窗棱被敲响有长有短的三下。 黑暗中,时景睁开眼。 时惜墨不知何时已经在她屋内,他伏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有黑衣人刚进过殷行的房间,停留了片刻,现在已经走了。” 他顿了顿:“我已派人跟上。” 时景摆了摆手:“不必了,撤回来吧!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那殷行处还要盯着吗?” 时景摇头:“不用了,他轻功卓绝,感知也分外敏锐,寻常人盯不住他,反而还容易被他发现。” 今夜盯他的是时惜墨这样的高手,也只敢远远地伏着,不敢靠近养香院半步。但时惜墨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事,哪有空天天盯着他? 与其被他发现,倒不如索性放手。 反正她也已经猜到了殷行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第37章 消失 时惜墨道了声“好”,便打算离开,却被时景叫了住。 “惜墨哥哥。” 他回过头:“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时景披了件斗篷盈盈走到他跟前:“惜墨哥哥从北境而来,既是镇国公府的家将,又是沈将军的义子。所以,你有听说过虎符的下落吗?” 虎符? 时惜墨的眸光骤然一亮:“郡主可是想起了什么?” 时景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前些日子听二皇子提起过虎符的事,便想问个清楚。” 她脸上露出淡淡苦涩:“许是将前尘往事都忘掉了的缘故,如今的我,看待许多事情都好似拨开了云雾,比之从前简单清晰了许多。” 能号令十万时家军的虎符,想必才是造成庆阳郡主成为众矢之的的关键吧? 皇后和太子想要它巩固地位。 淑妃和二皇子想要它力挽狂澜。 柳雾月背后的人想得到它,殷行主动来郡主府的目的恐怕也是它。 就连那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庆国皇帝陛下,难道不是因这块虎符的牵制,才会对庆阳郡主如此纵容的?否则,谁会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这般无缘无故没有原则地好? 她不信。 黑暗中,时惜墨的眼眸闪着幽弱的光芒。良久,他低声轻叹:“虎符,不见了。” 时景一窒:“什么?” 时惜墨沉声说道:“时家军的调兵虎符,是从开国时第一位镇国公大人那传下来的,至今已有数百年。 军中将士都是一代又一代跟着历任镇国公出生入死过的,历经几百年沉淀洗礼,对时家的忠诚,连君王都无法撼动。 时家军,时家军,这十万大军虽说也是大庆的军士,可天下人都心知肚明,那是镇国公府的私军,姓时。 手中有这么强大的一股力量,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眼馋嫉恨,又会有多少人暗中觊觎。 老镇国公未雨绸缪,早就有过号令:只有手持虎符的时家血脉,才可号令十万大军,成为真正的时家军之主。若是时家再也没有人了,那那时家军可以自行抉择,或归陛下执掌,或就地解散,从此卸甲归田。” 他顿了顿:“十四年前,国公爷在锦国遇难,当时的副将,也就是如今时家军的大将军沈辙,并没有在国公爷的身上找到虎符。” 时景的目光动了动。 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能掌握十万时家军的镇国公,应该是庆帝的眼中钉心头刺吧? 庆帝是因为镇国公的势力上位的,这曾是他最好的助力。可他一旦成为天下之主,势必也会最忌惮这股力量,必欲除之而后快。 所以,直觉告诉她,老镇国公和镇国公的死亡可能都内有乾坤,这是她最初就有的想法。 而听完时惜墨说的话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庆帝为何要留着她一个孤女,并且对她如此百依百顺的缘由了。 十万时家军若能为庆帝所用,那便永远都是他的助力,而非钳制。 而若是丢了这十万大军,那庆国军力必将大损。 北有大燕虎视眈眈,西域诸国也时不时出点幺蛾子,而南境的锦国遗民暗涛汹涌蠢蠢欲动,就连西南的苍国也不让人安生。 到那时,大庆将腹背受敌,如何能够像今日这般威仪赫赫万国来朝? 那么问题来了。 庆帝需要庆阳郡主活着,又是谁想要她死呢? 时景抿了抿唇:“虎符十四年前消失了?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时惜墨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当时,时家军死伤惨重,活下来的人连国公爷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也不知道国公爷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燕国临时起兵犯难,沈将军连国公爷的灵柩都没来得及送回,半道上就被陛下遣往北境,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沈将军派去京都城的下属原本想要与夫人商量虎符之事,但还未来得及赶到,就听到夫人已为夫殉情” 他抬头看了一眼时景:“虎符一事,便就耽搁下来,它虽是许多人心中难以忘怀的一件事,但十四年了,却也从无人敢再提起。” 时景长而微微卷曲的睫毛动了动,她轻声问道:“惜墨哥哥,你在北境多年,沈将军有没有和你提起此事?” 时惜墨点头:“当然。” 他沉声说道:“虎符向来由国公爷亲自保管,也可能会交予夫人。” 国公爷遇难时,离他最近的人是陛下。 夫人殉情之前,见过最多的人除了她的亲妹妹淑妃娘娘之外,便是时皇后了。 他与沈将军都暗自推测,这虎符恐怕早就落到了陛下手中。 “那么大一块令符,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不是被国公爷或夫人藏了起来,便是被别的什么人藏了起来。” 时惜墨虽然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也很明显了。 时景想了想,却摇了摇头:“若虎符在那位手中,已经十四年了,时家军早该已经被他拆散揉碎成了他自己的力量,哪里还能完整地保留下来?” 至于皇后 时皇后有太子在手,若是虎符在她手中,身为时家血脉的她便可号令十万大军,这天恐怕早就变了吧? 倒是淑妃,还有那么一点可能。 她凝思片刻说道:“十四年前的旧事了,一时半会儿也很难下手。这样吧,惜墨哥哥,劳烦你在暗中先查一查此事,尤其是我母亲当年的身边人处,多问问她出事前的事。有什么人来过,带来或者带走过什么东西” 事涉时家军,比起瓶儿和樽儿来,她还是更信任时惜墨。 时惜墨的脸上却颇有失望之意:“不瞒郡主,这些我早就调查过了,但从前在夫人身边伺候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除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洒扫婆子,半个经过事的人都找不到。” 他抬头看了时景一眼:“其实,我和沈将军都觉得,虎符不见了也许未必是件坏事。至少,郡主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时家军群龙无首已经十四年了。 再过十四年,那些曾经跟随过国公爷出身入死的将士们便都要老了。 郡主乃是娇滴滴的弱女子,自是不能上阵杀敌打仗的,那么失去了主心骨太久的时家军迟早也是会人心溃散的。 卸甲归田,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罢了。 可国公爷血脉若能因此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一世顺遂,那就对得起国公爷和夫人在天之灵了! 这虎符,最好永远不再出现。 时景重重地看了时惜墨一眼:“惜墨哥哥,我不这样觉得呢!” 她眼眸微转,闪着炫人目的华彩:“人生在世,最难过的三个字叫做不甘心。若时家军就此消散于人海,请问沈将军甘心吗?你甘心吗?时家军的十万兄弟们甘心吗?还有那些埋骨锦国的遇难将士以及我父亲,甘心吗?” 虎符,她会找到。 庆阳该还的债,除了情债,她都会还。 只有彻底了了庆阳的身前事,她才好安心地去过自己的人生。 这是她对庆阳的承诺。 第38章 浑水 不甘心吗?时惜墨的眸中闪过一丝隐忍的痛苦。 自然是不甘心的。 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时家军”三个字,已在这世间屹立了数百年,早就成了所有将士坚不可摧的意志脊梁,刻在骨血中的骄傲自豪。 这是一种信仰,没有人愿意它消失。 他望向时景的目光逐渐坚定起来,最后像是在望着希望和信仰:“郡主所愿,属下当竭尽所能!” 时景冲他甜甜一笑:“惜墨哥哥,你的愿望,我也会赴尽全力的。” 她顿了顿:“我听说十四年前那场战斗,有不少伤残严重的将士无家乡和宗族可依,陛下便做主在京都城郊建了一所养安堂,用以安置这些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养安堂可还在?” 时惜墨面色沉重地点头:“在。” 若非如此,沈将军当初也不会毫无挣扎便就率军去了北境。 一来,北境边防的安稳一直是国公爷的志向,保家卫国才是时家军的使命。 二来,那么多伤残的军士需要朝廷来照看养护。 这些人,都是陛下手中让时家军听话的利器,倘若时家军不牢牢扎根北境,可想而知,他们的下场。 时景眼眸动了动:“惜墨哥哥,明日你陪我去一趟养安堂吧!” 时惜墨心中激动:“好。” 十四年了,郡主从未踏足过养安堂,那些伤残军士虽然不敢奢望什么,但心中难免也会失望吧? 他来京都城两年了,数次提醒郡主去慰问一下那些军士,但郡主从不当一回事。她是天生的金枝玉叶,过惯了纸醉金迷的生活,根本无法忍受养安堂那种贫瘠苦困的地方。 没想到,今日的郡主,居然主动提出要去看看。 但激动之余,时惜墨心中却又几分顾虑:“朝中盯着郡主一举一动之人太多了,您去养安堂慰问国公爷的旧部,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在陛下跟前乱嚼舌根,怀疑您有所图谋?” 不得不防。 时景却笑着摇了摇头:“别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去说吧,不论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跟你打赌,他都不会对我有一丝一毫的转变。” 她顿了顿:“水还不够浑浊,得再用力搅乱一些才是,到时,该浮出水面的东西自然就会浮出来了。” 温水煮青蛙太难受了,她不喜欢浪费时间,与其如此,不如她来当这个搅动局势的人,让暴风雨来得更快一些。 时景想了想:“惜墨哥哥,你去准备一下,明日多带几辆马车,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都多准备一些。尤其是御寒的冬衣被褥,马上天就要冷了,万不可让他们冻着!” 时惜墨眼中隐隐含着泪光:“是。” 他动作敏捷地翻窗而去,很快屋子里就恢复了静寂。 黑暗中,时景的眼眸动了又动。 忽然她嘴角上扬,露出了几分轻笑:“明日,会有几人闻讯而来,与我一起去养安堂呢?真是期待呢!” 翌日晨起,时景特地跑了一趟养香院。 她对着柳雾月说:“我要去一趟城郊的养安堂,你准备一下,一同前往。” 柳雾月都不知道养安堂是个什么地方,过去是要做什么,便一口答应下来:“好。” 经过这两日相处,他对时景的态度,已经从表面顺从内心鄙夷,升华为了里外一致的顺从。 倒也还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但感激和崇拜的浓度却很高了,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时景很是满意。 开诚布公之后的柳雾月,褪去了身上所有的伪装,卸下了稚嫩的尖刺与假作的獠牙,成了一只柔软的小白兔。 像一个弟弟,和他相处,没有什么压力。 当然,她此行带上柳雾月,也并不只是为了有个伴,而是想要抛出这个饵,放长线,钓大鱼。 她点了点头:“好,一刻钟后出发。” 说罢,时景便要转身离开。 却听身后一声幽幽叹息,然后便是个如同夜莺般动人的男声:“郡主请留步!” 她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嗯?” 殷行一身优雅得体的天青色麻衣,斜斜地倚靠在门上:“郡主偏心,带柳兄出门玩,却不带我” 他的容色实在稀疏平常,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慵懒的倚门,伴着他天籁一般的嗓音,却平白无故地显露出了万种风情来。 时景笑眯眯地望着他:“好啊,小殷若是想来,跟着便是了。多个人,多份力量嘛!” 比起柳雾月的一脸懵懂,殷行显然知道养安堂是什么地方。 多个人多份力量? 合着这丫头是打算让自己去卖苦力的? 他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对面的屋子门扉被推开,一身白衣的男子笑着说道:“郡主若是不弃,白棋也想要为您出份力。” 柳雾月连忙跑了过去:“白大哥,你的身子还未曾好透,城郊路远,马车颠簸,我怕你吃不消。” 白棋却道:“多谢雾月关心,我的风寒昨日便好得差不多了。”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了时景,语气中带着几分诡谲莫测的暧昧:“在院中待得太久了,胸口觉得有些憋闷,我正想要让郡主陪我出门走走呢!” 时景心中略一“咯噔”,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和无忧风暖不同,他与庆阳之间的羁绊,恐怕比柳雾月还要深。 好在,她“失忆”了,管他是什么人,只需要一脸无辜地傻笑便罢:“好,那你也一起去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惹得行人议论纷纷。 马车里,时景万分无奈地望着莫名其妙在用眼神较劲的三个男人。 殷行与白棋像是两只准备战斗的蛐蛐,还没有开打呢,就已经火力全开,浑身上下都是杀气了。 这种浓烈的雄竞气氛,让单纯弟弟柳雾月也莫名其妙起了几分斗志,被动地加入了这场眼神的战争。 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目光交汇着,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火花和电流。 “咳咳。” 时景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你们三人住在一个院中,这么喜欢看对方,等回去了大可以看个够。我很开明的,若是你们彼此有意,只要情投意合,我可以成全你们” 三个男人彼此交缠的目光顿时齐刷刷望向了她,眼眸中的惊诧可震碎星辰。 殷行气得都快要翻白眼了,这女人什么鬼? 看不出来他在争风吃醋吗? 说他演技差他是不可能承认的,总之他已经把恨不得将情敌拆骨吃肉吞进肚中的那种火光交织演绎地淋漓尽致了! “郡主若是眼神不好,得请赵院判过府看看了。” “我那儿有几颗明目丸,等回府了我就给郡主送过去。” 殷行和白棋同时说道。 话音刚落,两个人便都懊恼起来。 得,这下字就更解释不清了! 果然,时景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就差将“相配”两个字写在自己脸上了。 第39章 供养 养安堂坐落于京都城西郊,出了城门,还要行十七八里路才到,偏是偏僻了一点,好在风景秀丽,静谧怡人。 庆阳郡主府的马车一大早就出发,等到的时候,已经艳日高悬了。 入秋之后的太阳温润和煦,早不似炎夏般毒辣。再加上四周围满目的青山绿水,层峦叠翠,这趟旅途虽漫长,但在时景看来,却有如秋游一般,心情舒畅。 但马车里的三个男人却没有这等好心情。 挤在一个几乎密闭的小空间里,一路上大眼瞪小眼斗眼神,都快要成斗鸡眼了。偏生他们表演地这么卖力,在庆阳郡主面前却成了徒劳。 她没有将他们当成是争风吃醋的男人,而将他们看成了戏台上的小丑。 真让人生气啊! “郡主,养安堂道了。” 马车外传来时惜墨沉稳的声音,时景尚还未曾回答,只见殷行一个利落的转身,飞一般地跳下了马车。 这鬼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再多呆了! 接着是白棋。 柳雾月望着时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率先跳下了马车:“郡主,我觉得胸口有点闷,先下车透口气。” 他刚下车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就听到车厢里传来郡主忍俊不禁的笑声。 一开始是有些尴尬的。 但那笑声清脆软糯,带着全然的放松和快乐,不知不觉便就感染了他。 柳雾月的嘴角也忍不住弯了起来。 殷行皱着眉头看他:“柳兄在乐呵什么?” 柳雾月玉一般光洁的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语气却是一本正经的:“殷兄和白大哥的表演,有些过于刻意了。” 他抿了抿唇:“太假。” 殷行一愣:“什么?” 指责他脸假他没意见,批评他的演技他可就不乐意听了! 柳雾月认真地说道:“看你们今日的表现,我就仿佛在看从前的自己,有些汗颜!” 他摇摇头:“做人还是真诚一点好!” 说罢,他大大方方地走到了马车前伸出手来:“郡主,我扶您下车。” 殷行满脸菜色,眼巴巴地看着柳雾月与庆阳郡主并肩而行,毫不客气地越过了他和白棋往养安堂内走去。 他忍不住用肩膀撞了一下白棋的肩膀,发现撞不太动。 “咳咳,真的很假?” 白棋淡淡说道:“我假不假不知道,但你确实演得有些过了。” 说罢,他用力地撞开了殷行,跟在庆阳郡主身后大摇大摆地也踏进了养安堂的门槛。 殷行扶着微痛的肩膀愣在原地。 这个白棋是个高手啊! 他刚进养香院就察觉到了里面藏着深不可测的高手,但打过照面的无忧和风暖看起来弱不禁风,好似完全不会功夫一般。 原来,那股让他感觉到威胁的气势,出自于白棋 他抬头看了一眼养安堂的牌匾,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白棋,你来这里,也是为了虎符吗?你究竟是什么人?” 听说庆阳郡主带着一车车的补给来了养安堂,大多数的伤残将士兴致都不怎么高,有些远远躲在屋子里瞧热闹,有些干脆就避开了,只有寥寥几人出来迎接。 为首的那个双腿都没了,却还是撑着拐杖一荡一荡地来到了时景面前:“时家军第五游击小队队长廖昌见过郡主。” 他看起来十分激动,上阵杀敌的真男人竟然流下了眼泪:“当年离开京都城的时候,郡主还在襁褓之中,现在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真是时光如梭,岁月催人老啊!” 一晃,十七年过去了。 而他从前还是个威武雄壮的汉子,也终究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眼泪,虽说是因为乍见的激动,到底却还是归结于心酸。 时景见状,却大受震撼。 双腿都没了的人,是如何学会并且习惯拄拐的?这需要多么坚强毅然,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够办到? 她又看了看跟在廖昌身后的那几位,不是缺胳膊就是少了腿,还有一位半边脸都已经糊了的。 寻常人若遇到这种事,早就已经萎靡不振,自我放弃了。可是,她在这些人身上看见了他们眼中的光。 眼中有光,便代表着心中存有希望。 时家军 这该是怎样的一支钢铁军团啊? 时景连忙上前扶着廖昌在院中的 石椅上坐下:“这么久才想到要来看望你们,是我的不是。大叔,我以后定会常来这里坐坐的!” 廖昌眼中顿时泪汪汪的,他撇过头去对着个独眼男子说道:“快把杨龙刘虎他们叫回来,莫让郡主久等了!” 独眼男子刚走,那些躲在屋子里的人便也慢慢地出了来,自发地聚拢在了廖昌的身后,偷偷拿眼打量庆阳郡主。 时景连忙让时惜墨领着殷行和白棋将带来的物资分发下去,一顿忙活之后,满满当当来的两大车终于空了。 廖昌感激地说道:“郡主来看看我们就好,怎么还要带这么多东西?” 他顿了顿:“这些年来,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猎摸鱼,杨龙和刘虎带着养好伤了的将士们开垦荒土,自己种植粮食,虽说日子过得不宽裕,但却也都能自给自足了。” 时景皱了皱眉:“养安堂不是有朝廷发放的抚恤吗?怎么还需要你们亲自耕种打猎?” 廖昌笑了起来:“起初确实如此,但时间久了,陛下要忙的事情太多,难免就会对这种小事有所疏漏。” 他指了指四周围:“我们时家军向来都不屑于伸手问别人要钱,大家虽然都有伤病在身,但只要还有能动的,便可自寻活计,自力更生养活自己。” 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时景都听懂了。 果然,庆帝对这些伤残兵士并不真心,只是做个样子给在北境为国拼命的时家军看看罢了。 而他也料定,这群伤残的兵士为了让驻守北境的兄弟们安心,是绝不可能将此事告知沈辙的。 所以,养安堂除了最开始的那两年结结实实地得到了朝廷的抚恤和补助外,后来应该就都在靠自己的力量勉强生存了。 她转脸看了时惜墨一眼。 时惜墨压低声音说道:“十四年前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养安堂一共有一千五百多名伤病员。 这些年来,朝廷克扣补助,叔伯们便只能自寻活路,但也只能勉强糊口。这里缺医少药的,有些叔伯便没有熬过去。 到如今,养安堂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了。” 他顿了顿:“沈将军在北境,一直以为陛下真的对养安堂上了心,直到两年前我回来之后,才得知了真实的景况。” 两年来,他一直都在暗中接济这里,但以他一人之力,到底是杯水车薪,所以他才一直想让郡主看看这里。 时景幽幽叹口气:“惜墨哥哥,上次你对我说过,我很有钱对吗?” 她望向了廖昌:“那以后,这养安堂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来供养吧!” 第40章 认可 廖昌急忙摇头:“我们的生活虽然不宽裕,但尚可自理,怎需郡主破费?” 说起来都曾是骁勇善战的将士,本该在战场上发光发热,保家卫国,守卫疆土,如今为了生计不得已成为贩夫走卒,已是愧对国公爷的在天之灵。 又岂能接受郡主的供养,成为她的负担? 不能的! “对!我们不需要!” 这时,后院门口不知何时走进来一队壮汉,为首的男人一个瞎了一只眼,一个丢了一只耳朵,正大步流星般往院内走来。 廖昌连忙说道:“郡主,这位是杨龙,这位是刘虎,他俩都曾是国公爷麾下的游骑将军,如今也是养安堂的主力。” 他沧桑的脸上露出几分动容来:“这出外打猎,开垦荒田的事都由他二人负责。” 言下之意,是这二人带领的队伍养活了整个养安堂的老弱病残。 时景望了过去。 此时京都城早已入秋,山上的气温又冷,她披着薄斗篷还觉得不够,但这群壮汉却都衣着单薄,身上除了泥浆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起来风尘仆仆,满身疲惫。 独眼龙杨龙光着左边膀子,露出无比健硕的手臂线条,以及一眼望去没法忽视的大小伤痕。 以伤疤的颜色和形态来看,有些是陈旧伤,应该是在战场上挂的彩,有些却是新伤,恐怕是打猎时与猛兽搏斗留下的。 比起杨龙来,刘虎的伤藏得深,只有观察特别仔细的人,才能发现他缺失了一只左耳。 但他的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杀气,隔着老远就能闻见他身上的血腥气,这些无不证明着,此人的骁勇与威猛。 时景眼眸微动,不禁站起身来,冲着这群人行了一礼:“诸位都是时家军的将士,与我一样也姓时,我父亲不在了,诸位的生活原本就理应该由我负责。” 她顿了顿:“只是从前我年纪小不懂事,忽略了诸位,这是我的不是。但以后,我会肩负起所有该承担的责任,竭尽全力,让诸位过上好日子!” 廖昌闻言老泪纵横:“郡主” 但杨龙和刘虎却显然不为所动,甚至对时景说的话有几分嗤之以鼻。 杨龙淡淡一笑:“郡主金枝玉叶,本不该来养安堂这种地方,地湿尘大,脏了您的鞋袜。至于承担我们的生活?郡主更是说笑了。” 他微微扬起头:“养安堂上下近千人,大多都是残兵损将,勉强果腹度日不难,但若是要让我们过上好日子,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连朝廷都避之不及了呢!” 刘虎接口道:“不是我们不识抬举,小瞧了郡主。而是我们深知,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郡主青春韶华,原本就该过自己的锦绣人生,何必要将钱浪费在养安堂这种地方?” 他淡淡地摆了摆手:“郡主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送东西过来,我们受不起!” 竟是直接撵人了。 时景能听出杨龙赵虎语气中的幽怨,是在怪她从前不管不顾吗? 可庆阳郡主今年也才十七岁,说起来仍旧是个孩子,他们总不能期待一个孩子扛起什么生活的重担吧? 听着也似乎不像。 那这语气中的抵触是出自于什么呢? 时景刚想要说点什么,忽然看到时惜墨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衫。 “回去再说。” 她想了想,便笑了起来:“今日来得突然,唐突了诸位。下次我再来时,会让惜墨哥哥提前知会一声的。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她冲着众人行了一礼,便就转身离去。 殷行颇觉无奈。 他辛辛苦苦地帮忙搬东西,好不容易才能坐下歇一歇听听八卦,还没等瞅准机会四处溜达一下查查虎符的下落呢,便就要走了。 心有不甘哪! 但白棋和柳雾月都顺顺绵绵地跟在郡主身后走了,他若是强行留在这里,也太打眼了。 一想到那位少了一只耳朵的壮汉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和血腥味道,他忍不住抖了抖眉毛:下次再寻机会吧! 只有时惜墨留了下来。 等郡主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了,他才对着杨龙刘虎说道:“杨叔,刘叔,这次是我不对,带着郡主突然到访,你们心里没有准备” 杨龙摆了摆手:“惜墨不必多说了,你知道我们不是因此才撵客的。” 时惜墨抿了抿唇。 他当然知道杨叔和刘叔为什么不待见郡主 国公爷在这世间唯一的 血脉,整个时家军都该捧为掌上明珠的。 可是,郡主却在陛下的养育之下成了刁蛮跋扈之人,恶名远播,让时家军的将士们痛心疾首。 这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当然,也不仅仅因为这样 时惜墨想到十四年前的那场战役中,国公爷与麾下众位将士埋骨他乡,丝状惨烈,可陛下与他的手下却都好端端的,没有折损一人。 时家军的将士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但时间长了,难免会反应过来,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尤其是在养安堂养伤的这些人,在最初的几年里,怕是日日夜夜都在回忆着当时战斗的情形,难免会心存疑惑。 像杨叔和刘叔,甚至在心里认定,国公爷的死并不简单,怕是与陛下脱不了干系。 所以,陛下对郡主的盛宠,在他们看来,便是个天大的讽刺,郡主对陛下的依恋,则等同于认贼作父。 杨叔和刘叔生气,也是因为如此。 时惜墨认真地说道:“杨叔,刘叔,请听惜墨一言,郡主并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 他顿了顿:“郡主这次失忆之后,像是忽然开了窍,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起来。她收起了吃喝玩乐的心思,开始认真地去筹谋未来,她是真心实意想要对养安堂好的!” 杨龙的目光动了动:“真的?” 时惜墨连忙点头:“真的!” 刘虎叹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等着再看看吧!”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肃穆起来:“我们时家军虽然也姓时,但却绝不会因为郡主乃是国公爷的血脉,就将身家性命随随便便就托付给她。郡主需要得到我们的认可,方才能成为我们的主人!” 第41章 必得 从养安堂出来,马车里的气氛就有些凝重。 比之来时三个男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此刻殷行白棋和柳雾月都乖得像小兔小羊和小奶狗,一声不吭,眼巴巴地望着郡主平静无波的脸庞。 柳雾月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小声地安慰道:“郡主一番好意,是他们没领情,您的心意到了便可,别不开心了好吗?” 白棋也附和道:“好在冬衣和被褥都送到了,郡主也算不辱使命。” 时景几乎是被杨龙和刘虎撵出来的,这话不必说,但大家都看出来了。 只有殷行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侧着身子呆呆地望着偶尔被风卷起的窗帘,目光冷淡,毫无光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景看了他一眼,忽然便笑了起来:“我没有不开心。” 她顿了顿:“我今日去养安堂,就是去送过冬的物资,在尽我的责任,并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回报。东西已然送到,我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为什么要不开心呢?” 养安堂的那些人,不是一般的灾民,给他暖饱便会为你歌功颂德。 他们曾是战士,骨血里刻着战士的骄傲和尊严,只对配得他们尊重的人才会弯腰行礼。 她初来乍到,从未指望过那些。 柳雾月好奇地问道:“那郡主刚才在想什么?” 时景笑笑:“我在想有什么赚钱的营生可以安置他们,让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就能过上好日子。” 她顿了顿,望向了白棋:“陛下当初建立养安堂的时候,有没有下过什么旨意,比如不让他们出京都城?或者,不让他们做生意?” 白棋浑身一窒。 郡主的目光实在太自然了,仿佛这个问题他天生就能回答一般。 他抿了抿唇:“陛下只让他们安心荣养,倒没有过别的旨意。不过礼部的官员每年都会去养安堂查点人数,想来若是他们随意离开,会有一点点麻烦吧。” 到底还是将他所知的一切都说出来了。 时景的笑容更甜了:“我猜也是。” 若能这些人能随意离开京都城,那杨龙和刘虎该早就去了北境与沈将军汇合了吧? 那她想的就没错。 不论是她,还是养安堂,都是陛下用以牵制时家军的手段。虽然她看起来是要风光一些,而养安堂的日子却有些艰难,但其实,她与廖昌他们毫无区别,都只是人质罢了。 过得好一些的人质。 过得差一点的人质。 都是不得自由的人质。 从前,那是庆阳郡主的命运。而现在,这却是她时景的命运。想要改变这一切,得到真正自由的人生,看来还有好大一番的功夫要费力了。 时景在心内默默地为自己的劳碌命哀叹一声,然后抬起头,对着柳雾月问道:“祭酒大人有没有给出个准话,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国子监?” 柳雾月忙道:“我从前在国子监读过书,一应资料都还在档,不拘时日,只需要去销个假便可。” 祭酒大人一直以来都对他多有关照,当初得知他被迫退学时,还十分惋惜,现下知道了他想要重新回到国子监读书的心意,别提有多高兴了,当即就应允了一切。 春闱在即,时日无多,他当然也想越早回去读书越好,但母亲的性命还捏在别人的手中,他万难安心去搏取功名 再说,郡主得了失忆症,如今正是需要他的时候,若是他此时离开,心里多少有些不放心。 时景想了想:“雾月,那你明日便去复学吧!” 柳雾月心中一震:“可是” 时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可是,你明日便去国子监上学。我打听过了,国子监离郡主府不远,你不必住那,每日往返也还算方便。” 她冲着他眨了眨眼:“其他的事,都交由我便好。你只管安心读书,明年春闱,我还等着你金榜题名呢!” 柳雾月这才松了口气:“是。” 国子监是有宿舍的,家里离得比较远的学子通常都会住宿。 柳家他是不能回了。 可是既然已经有了落脚的地方,他怎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回到郡主府生活?毕竟,他和郡主之间又不是真的 一想到,他不必离开郡主府,却又能给父亲背后的势力联系他的机会,他心中既是高兴又是忐忑。 但不管如何,他却还是信了郡主的话:他只管金榜题名,其他的事,交给郡主便好。 殷行 虽然兴致不高,但马车里的对话他可一句都没有漏听。 他竖着耳朵盘算着,柳雾月要去国子监读书了,那庆阳郡主身边第一男宠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他既然想方设法地进了郡主府,是不是得牺牲一下自己的色相再进一步 这些年来,哥哥在明他在暗。 兄弟两个分工明确,非常默契地遵守着彼此的约定。 那些伟大光明正确的事,都由哥哥来做,而所有肮脏阴暗见不得人的活,却一直都是他负责处理。 反正他的手已经脏得墨墨黑了,那么多一个“男狐狸精”的身份,好像也不是那让人无法接受。 虎符,他势在必得。 至于得到虎符前所需要的牺牲闭上眼咬咬牙就会过去的,个人的荣辱算什么,这笔买卖不亏便成! 殷行心中的小算盘正打得噼里啪啦响。 这时,白棋忽然开口说道:“雾月弟弟安心读书便好,郡主这里,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正说着,马车忽然一阵剧烈的颠簸,白棋顺势一抄手,便将身子有些不稳的时景捞在了怀中。 他的下巴几乎完完全全都贴在了她的脸颊上,彼此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就连呼吸的急弱都能清晰地听见。 “郡主,小心啊。” 殷行气得简直要哇哇叫了。 这白棋,好奸诈! 他还只是打算要勾引郡主呢,人家已经将行动落到实处了! 殷行忍不住细细地打量了白棋一番。 丰神俊朗,身段幽雅,气质温润,稳重大方,一身白衣翩然,儒雅风流之至。 光凭脸蛋,他怕是比不上了。 若是脱光了,倒还有一线胜算! 啧啧,得改变一下计划了。 “郡主,前方路况不大好,多处都有石坑,可能要颠簸一阵,还请郡主扶好了,千万小心。” 帘外传来车夫老彭贴心的警示。 白棋紧抓着时景的手便不放了,反而大大方方地将她的小腰搂在了怀中:“郡主安心,白棋保护您周全!” 时景简直尴尬死了。 她用力地想要挣脱开,但白棋的手却好像是钢铁一般紧紧地箍住了她,让她半分都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地倚在他怀中。 这个男人功夫不错。 这是第一个念头。 这个男人正在勾引她。 这是第二个念头。 她要摆脱他。 这是此刻脑海中最强烈的念头。 窗帘被风吹开,颠簸的山道上一闪而过一条黑色的身影。 惊鸿一瞥,让时景的目光顿了住。 她连忙喊道:“老彭,停车!” 第42章 金脉 “吁——”马车应声停下。 时景飞快地钻出马车,对着一旁骑马护送的时惜墨说道:“惜墨哥哥,我忽然想起来有点事要办,你替我护送这几位公子回府,务必要安全地将人送到家!” 这是不想让马车里的这几位跟随的意思。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在山脚下替我留一匹马,我回来时要用。” 时惜墨眉头轻皱:“这里有些偏僻,郡主若是有事,我陪你一起” 话音未落,却被时景打断了:“不必了,惜墨哥哥,我不让你陪,自然有我的道理。再说” 少女狡黠地一笑:“我知道你安排了暗卫之类的人跟随,若是我有麻烦,他们会保护我的。惜墨哥哥,你是不会让我有事的,对吗?” 多年的卧底经验让她对周遭的环境变化特别地敏感,对于伪装,她也有一定的心得研究。 所以,在第一次出门的时候她就知道,庆阳的身边一直都有高手暗中跟随。 一开始,她琢磨不透跟着她的到底是哪方的人,可能是帝后,也可能是苏家,甚至还可能是想要她命的人。 但直到今日,她才确定,或许也有其他的人在盯着她,但胆敢跟得那么近的,只有时家的人,那些都是时惜墨安排在她身边保护她的暗卫。 时惜墨想了想:“好。” 脚下的这座山叫做莫离,养安堂便建在此地,杨叔刘叔他们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可是在他们的地盘上,还没有人敢对国公爷的血脉不利。 何况,他确实安排了手下的精锐暗中跟随,郡主的安全还是可以保障的。 他冲着时景笑笑:“山上的天黑得早,郡主可不许贪玩,办完事就赶紧回家吧!” 车厢里,白棋倒还算沉稳,但殷行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掀开车帘,一心一意想要跳下来:“郡主,你要散步吗?我陪你啊!” 时惜墨的长刀拦在了他的身前:“殷行公子,还请坐稳了,彭叔现在就要驾车离开此地,路不平,颠簸,若是不坐好摔着了可就不好了。” 刀鞘开了一小截,露出了无比锋利的刃,仿佛在说:你下来啊,你敢下来我就割断你的脖颈,看你敢不敢试试。 自然是不敢试的。 时惜墨自小在军营里长大,他的刀不知道饮过多少敌人的血,杀意十足。 殷行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又默默地放下了:“行,行,你的刀硬说什么都是对的!我坐好,我坐好还不行吗?” 论轻功,他可以秒杀在场所有人,可是真刀实枪地拼实力,他心里很清楚,他不是时惜墨的对手。 拼不得,便只可退一步了。 他满脸憋屈地退回了车厢内,却正面迎上了白棋略带嘲讽的笑容。 “笑什么笑?再乱笑小心面瘫啊!” 白棋轻声嗤道:“我笑有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没有在笑殷兄,殷兄着急跳脚做什么?” 他顿了顿:“有些事啊,不是你跟着贴着就能顺着你的意思的,我以为殷兄能懂这个道理呢!” 殷行皱了皱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个白棋真的古怪。 昨日称病闭门不出,今儿却非要跟着来这养安堂,刚才在车上一个劲对郡主暗送秋波投怀送抱,偏这时候又装得恬淡起来了。 真是诡异! 而且,他话中意有所指的样子,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白棋并没有理会殷行越来越殷切的目光,他淡淡说道:“今儿起得早,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儿。殷兄柳兄还请自便吧!” 说罢,他不再发一言,竟闭目养神起来。 时景看着马车远去,渐渐彻底离开了她的视线,这才松了口气。 没人跟着来,真好。 她提起裙子,特意撕开了冗长复杂的裙摆边,这样才更方便在树林子里行走。 “路公子,你在吗?” 她轻声叫唤,一边往刚才看到人影的方向往林子里走了进去。 黑衣男的身子微微一僵,他回过头去,看到林间金灿灿的落叶缓缓飘落在少女的发顶,目光移下,是一张玉雪姣丽的面容。 他轻声惊叹:“是你?” 男人仍旧是一身黑色的丝绸斗篷,宽大的帽子紧密地扣在了他头上,只露出半张美到惊魂夺魄的脸。 正是路星择。 时景蹦蹦跳跳地跑到了路星择的面前:“好巧啊,路公子,居 然在这种地方也能碰见你呢!” 她指了指他的手臂,关切地问道:“你的伤好一点了吗?” 路星择似乎很少与人如此坦率直接地相处,有些僵硬和紧张:“好好多了。” 对于眼前的少女为何会在此地,他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他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这座山上有与她相关联的地方。 只是,她为何会只身一人来林子里,而且显然是冲着他来的,这一点,让他有些困惑。 “你” 他还没曾来得及开口,少女笑意盈盈地问道:“路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住在附近吗?” 路星择忙摇头:“没有。” 他没有家。 他住的地方也离这里很远。 来这个地方,只是因为星盘提示这附近可能会出现他要寻找的人。 星盘的提示,其实只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只能证明他要找的那个人曾在这里出现过,或者与这个地方有一些羁绊和联系,但并不一定能让他百分百找到人。 事实上按照师父的说法,十次里面可能仅有一次是成真的。 可他还是不得不来这里碰碰运气————他最近的身子越发差了,已经到了迫不及待要找到一位继承人的地步。 而他这一脉的传承,对弟子的体质和血脉要求实在太高了,要找到完全契合的这万中无一的人选,他不能错过任何一次机会。 但这些事,他并不能说出口。 时景笑眯眯地划了划手臂:“那你这是” 路星择抿了抿唇:“走走。” 说瞎话! 谁没事干在这荒山野地里散步啊? 但时景却并没有拆穿他,她笑着说道:“啊,我也走走。那一起吧?” 路星择默了默:“哦。” 两个人并肩而行,在这荒芜的野林中慢悠悠地走了好久,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时景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茅草屋:“那里居然有人家诶!路公子,我饿了,要不我们一起去那边问乡亲讨一点吃食吧?” 路星择习惯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很少与人相处。而且,他不需要食物。 “我不” “饿”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见身旁的少女已经像个欢腾的小蝴蝶一般往农居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一愣。 少女欢快的背影好似有着魔力,竟让他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身后。 路星择有些困惑。 他讷讷地想:“或许,这些村民家里有适合习本门心法的金脉弟子也不一定呢” 第43章 桀萝 时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这位路公子在荒山野林里漫无目的地瞎逛,并且心情还不错。 按着她素来谨慎的性子,是绝不可能与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在这种人烟荒芜的地方贸然同行的。 即便他生得那样好看。 也许是秋日的暖阳过分和煦温润了她的心? 也许是时惜墨安排的暗卫给了她安全的环境和心态。 又或者,是因为路星择身上孤独凛冽的气质让她有同在异乡为客的亲近感,让她产生了他们是同类的错觉。 总之,一路上他虽然沉闷无趣,几乎一言不发,但她却像个失控了的黄鹂鸟,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是她穿越到庆国之后,从未有过的可以彻底放松神弦的时候,没有算计,没有掩饰,也无需与他人进行什么博弈。 “路公子,你吃过野菜羹吗?” 路星择摇摇头:“没有。” “我吃过一次,可香了。” 时景回忆道:“那回我去执行一个棘手的任务,嫌犯躲在深山老林里到处打游击,他熟悉地形,藏得天衣无缝,我追了他三天三夜,除了几块巧克力,几乎没吃过东西。好不容易逮住了他,差点饿晕了,都靠老乡送的一碗野菜羹才活过来的。” 她转脸望向他:“那可真是我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了!” 路星择皱皱眉:“巧克力?” 时景连忙说道:“你就当是一种糖果,不必追究,也不值一提。” 她讪笑一声:“其实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带钱?我们总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吧!” 远远看着这个村落也没几户人家,稀稀零零地坐落着几座茅草屋,连间瓦房都没有,想来这个村子不怎么富裕。 但讨碗野菜羹应当还是没问题的吧? 她早上起得太早,养安堂又没有留饭,这会儿差不多是下午两点的样子,就庆阳郡主这副娇嫩的小胃,早就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路星择默了默,但也还是从腰间取下了荷包:“给你。” 时景不客气地接过:“路公子放心,下次再遇见你的时候,我会十倍百倍地还你!” 茅草屋近在咫尺,大门是开着的。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飞奔进院子,然后大声地喊道:“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无人应答。 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茅草屋的门:“有人在家吗?我进来咯?” 屋子里静悄悄的,依旧无人应答。 时景有些失望地说道:“看来没人在家。” 她指了指后面的屋子:“要不,我们再去看看别家?” 宽大的斗篷遮住了路星择大半的神色,她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沉闷的一声“哦”。 但一连走了好几家,几乎将这个村落所有的屋子都走遍了,却始终未曾见到一个人。 出于警察的直觉,时景皱起了眉头:“路公子,这里有点古怪!” 她抿了抿唇:“所有的小院大门都开着,院子里也有人居住所留下的痕迹,地上甚至还有新鲜的脚印。可是,我喊得这么大声,却没有一个人回应我” 就算壮劳力们都去农田里干活了,家里也总该有老人和孩子留下吧? 路星择的目光望向了院子里大片栽种的植物,他轻轻地摘下了一株貌不惊人的小白花,仔细看了几眼,然后皱起了眉头。 “是古怪。” “什么?” 他眉头动了动:“这是桀萝花。” “桀萝花?”闻所未闻过的名字。 路星择点点头:“西域的禁药。” 时景的心骤然一动:“和五步醉有关吗?” 当初赵院判曾提起过,五步醉的发源地便在西域,因为药性过于猛烈骇人,为免被心术不正的歹人获得后害人,西域皇室便将此物列位禁药。 西域的禁药出现在这个古怪的小村落里,原本就足够让人怀疑了。 更何况,庆阳郡主不久之前才被人下过五步醉 果然,路星择轻轻点头:“有关。” 他顿了顿:“是五步醉的其中一味。” 时景脸色顿时一变,她拉起路星择的手便要往外跑:“不好,此处不宜久留,路公子,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之所以有人会冒险种植禁药,是因为这种五步醉在黑市里价值很高,高到足够让人铤而走险。 而能有胆量去捞 这个钱的,绝对不是普通人。 首先,要从西域获取桀萝花的种子就不是普通人可以办到的事。 西域遥远,与庆国的水土不同,能在京都城将桀萝养活,并且成一片,需要付出的金钱精力都是巨大的。 不仅如此,还需要精通此道的西域人指点,否则,这桀萝养不活。 所以,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会没有人在呢? 早在她与路星择踏入这片区域的那一刻,就有人发现他们,然后准备好伏击他们了吧? 果然,时景的脚步才刚踏出院子半步,寂静的小屋里忽然便传来弓箭破空的声音。 她对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耳力也很不错,及时地躲过了第一支箭。 可是紧接着,茅草屋中开始发射第二支第三支无数支箭! 她对着背后大片的密林喊道:“救我!” 下一瞬,林中也射出了密密麻麻的铁箭,“乒铃乓啷”将茅草屋中的箭矢一一击落。 时景得到一丝喘息,拉着路星择的手更用力了:“路公子,此地危险,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路星择的身子此刻是僵硬的。 他向来冰冷的手掌心被硬塞进了一团柔软温热的东西,这神奇的触感,从未有过的感受,让他整个人都有些僵直了。 她握住了他的手? 原来,握手是这种感觉啊。 身后是两股隐藏着的势力完全不打照面就你来我往的对站战,而路星择的耳中却只有树林里微凉的风声。 他眼神困惑而略显迷茫地注视着疲于奔命惊惶逃跑的少女,鼻尖竟被她身上特有的香味萦绕。 时景好不容易跑出了茅草屋的射程范围,她一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攥着路星择。 一边喘气,一边说道:“这地方不对劲,路公子,你以后想散步,得换个地方,别再来这里了。” 路星择轻声道:“哦。” 正在这时,他耳朵一动,一抬手就抓住了一支直冲着时景脸面而来的箭。 他皱皱眉:“又来了。” 时景一愣:“啊?” 话音未落,其余的茅草屋中忽然万箭齐发,所有的箭矢都目标一致地指向了他们二人。 她忍不住哀嚎:“我的小命该不会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吧?” “不会。”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冷淡的声音,听起来空灵隽冽,没有一丝温度。 他反手将时景搂入他的斗篷,然后一个迅速的转身,不知道何时,便就转换了位置,两个人紧贴着身体躲在了一棵高大的树后。 万箭齐发。 万箭齐落。 茅草屋里的人射空了。 时景捂着胸口庆幸了一下,但随即又紧张起来:“他们人多,只要不停地射击,我们迟早都会中箭的。得想个办法!”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着眉小声地呢喃:“要是来场大雨就好了。” 话音刚落,只见刚才还晴朗一片的天空骤然打了一个巨响的闪电,“轰隆隆”,都还没有等时景回过神来,一场瓢泼大雨便倾盆而下。 第44章 口角 雨势太大,如同帘幕挂在天际,让人的视线受阻,只看得清近在咫尺的地方。 再厉害的神箭手,在这样的景况下,也辨认不清目标的方位。就算能看得清,雨水也会改变箭矢的方向,让他失了准头。 这场暗杀只能作罢。 果然,茅草屋里的人零星地射出几箭之后,便就没了动静。 倾盆大雨中,时景被路星择抵在了树干上,浑身上下都被他宽大的斗篷所包裹,而头顶,则是他如同雕塑般精致完美的下巴。 这是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树咚场景。 但此刻,她还没有功夫为与帅哥亲密接触而沾沾自喜,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懵懂和怀疑之中。 “这次穿越,除了主角光环外,会不会也让我拥有了一些特殊的能力?” 比如说,能呼风唤雨? 这已经不是老天爷第一次听从她心里的想法下雨了。 刚来的那个晚上,她迫切需要一场大雨来遮掩刚从水池里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她的踪迹,她心念刚起,大雨便应声而落。 今日,也是如此。 晴天下雨,本就诡异,一次勉强还能说是巧合,可她已经遭遇了两次。 “走吧。” 头顶响起了路星择平静无波的声音。 时景回过神:“什么?哦哦。” 她这才惊讶地发现,置身如此瓢泼大雨之中,但她整个人却被遮得好好的,几乎没有淋到什么雨。 “路公子,你这斗篷防水的啊?” 古代就有这技术了? 路星择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淡淡地说道:“再不走,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时景连忙道:“对,赶紧走!” 他们擅长了对方的地盘,窥破了见不得人的秘密,茅草屋里的人必定容不下他们活着。 虽然大雨干扰了弓箭手射击,可不妨碍他们搜山灭口。 她走了狗屎运才得来的新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享受活着的美好呢,万不可能将自己的小命丢在这里! 此时,时景紧紧地依偎在路星择的怀中,裹在他那件防水斗篷内,两个人一路往山下飞奔而去。 什么男女大防?她完全顾不得,也压根不想顾。 路公子的脸蛋这么好看身子这么香,她只是贴贴怎么了?没有伸出罪恶之爪趁机乱摸,就已经是她的温柔与克制了好吗? 好不容易跑到了山脚下,时景一眼就看到了她让时惜墨留下的那匹马。 雨,渐渐小了。 她轻轻抬头,小声地问道:“路公子,你会骑马吗?” 路星择点头:“会。” 时景松了口气:“那就太好了!” 骑马这种高端的技能,可不是她一个小警察能够有钱有机会学会的。 好在庆阳郡主的身体记忆还在,先前她在时惜墨的指导下练习过一阵,骑倒是勉强能骑了,但让她带个人一起,她就两眼一摸黑了。 路星择会骑马,那就没问题了! 她翻身上马,拍了拍自己的身后:“路公子,你上来吧!一旦入了内城,这些人就不敢再追过来了!” 路星择抿了抿唇:“不了。” 他顿了顿:“我还有事还没有做完。” 说完,他不等时景再开口发问,轻轻地拍了拍马屁股,马儿竟不顾一切地往前飞奔起来。 时景连忙回头,大声问道:“路公子,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你的荷包还在我这里,我得还你!” 微蒙的细雨模糊了那半张惊神绝艳的脸,那个黑色的身影像是忽然从世间蒸发了一般,转瞬就消失无踪了。 没留下一个字。 时景顿时有些惆怅:“好歹同生共死过一回,连句话都不留,真不够意思!” 她轻轻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哼,不管了,若是以后遇不到了,这荷包也就不必还了,就当是给我留个纪念。” 没有了路星择的斗篷,淅沥的雨一滴滴落到了时景的身上,湿答答黏糊糊的,怪不舒服的。 她心念一动:“够了够了,不要再下雨了!” 话音刚落,雨便停了。 她张大了嘴:“这该不会是真的吧?我能控制老天下雨了?” 再试试? “下雨吧!” 咦?没有用? “下一场毛毛雨吧!” 真的没有用 。 时景想了想,可能这种特殊的技能需要一定的产生条件,或者又什么限制?必须是在她非常需要非常危险的时刻才可以?还是一段时间只能用一次? 她百思不得其解,猛得摇了摇头:“不管了不管了,这种玄学也没有必要非搞清楚不可,我还是尽快回去与惜墨哥哥商议一下此事。” 庆阳郡主的寝殿中,时惜墨皱着眉头看着板子上新增的几张纸,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有人在莫离山上种植西域的禁药?” 莫离山,可是养安堂在的地方。 时景点头:“嗯,那地方背阴,靠近山脚下了,与养安堂离得远,杨叔他们可能没有发现过。” 她想了想:“其实从外观来看,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村落,就算被发现了,杨叔他们可能也没往其他地方想。” 时惜墨的面容却十分谨慎肃穆:“这些禁药,绝不是养安堂的人所种,他们办不到。” 他顿了顿:“但有人选择在莫离山上做下此事,其居心险恶,怕是冲着时家军去的!” 联想到前不久郡主的失忆也与五步醉有关,这团迷雾仿佛越来越深了。 时景想了想:“月伶馆那边的线索没什么用,看来我们得另外找切入点了。” 她说道:“惜墨哥哥,我听樽儿说,那日我心情不好,所以领着她去东市闲逛,在点翠居碰见了吏部尚书周大人家的小姐,两个人起了点口角。 等我气呼呼地上了马车,突然发现腰间不知道何时被人塞了一个荷包,里面就是邀请我入宫的纸条。 荷包是何人所放,这一点至关重要。” 时惜墨道:“事后,我去过了点翠居,并没有发现有何异样。” “那位周小姐呢?” 时惜墨道:“礼部尚书周琦大人膝下仅有一双儿女。长子名叫周瑞安,乃是京都城四公子之一,次女名周温婉,也是名满京都城的才女。” 他顿了顿:“周小姐与申仪公主关系很好,两个人经常一处玩。” 时景挑了挑眉:“原来她是申仪的朋友。” 那和庆阳不对付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她想了想,又问道:“对了,申仪曾说,在我出事的前一日,我在泰和殿推了个小宫女入水,此事是真的吗?” 第45章 荷包 泰和殿是三皇子萧陌的寝殿。 三皇子乃是庄妃所出。 庄妃出生宁远大将军府,是陛下登基之后,册封的第一位妃嫔。 当年攻下锦国,冲锋陷阵的虽然是镇国公,但是跟随陛下御驾亲征,收获胜利果实的,却是宁远大将军。 所以,庄妃娘娘在庆宫之中的地位,是仅次于皇后与淑妃的。 说起这位三皇子的来历,也有些故事。 淑妃刚入宫时,庄妃就已经怀了身孕,淑妃是后来才有的喜脉。原本,三皇子应该是二皇子。 但到了待产之日,庄妃的肚子却迟迟不见动静,足足过了产期十多日。 淑妃却早产了。 二皇子只比三皇子早出生了半日,就处处压了他一头,心高气傲的庄妃娘娘自然是不服气的。 两位娘娘之间虽然表面和气,但私底下不和,这是宫里头人尽皆知的事情。 然而陛下宠爱淑妃,处处抬举二皇子,而有意无意地打压着三皇子,所以庄妃就算心里不服,到底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来。 庆阳郡主乃是淑妃的亲外甥女,因着这层关系,不大与庄妃和三皇子来往。 去泰和殿本就不合常理,去了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推个小宫女入水,这事儿怎么看都奇怪得很。 但时惜墨却道:“是真的。” 时景皱了皱眉:“为什么?” 时惜墨看了她一眼:“因为萧世子。” 那日,庆阳郡主在萧谨安面前撩拨失败,被当众一顿斥责,觉得失了面子。便将气出在了泰和宫一个小宫女身上。 说起来,那小宫女和萧谨安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她走路时不小心崴了脚,萧世子顺手扶了一把而已。 没想到 “当时你气势汹汹闯入了泰和殿,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樽儿怎么拦也拦不住。这事儿,连太子和申仪公主都惊动了。” 时景目光动了动:“惜墨哥哥,是我亲手将小宫女推入水中的?有人亲眼看见了吗?” 按着这些日子她对庆阳郡主的了解,并不觉得郡主是个真正的恶人。那些传言中的事,绝大多数只是人云亦云,她并没有做过。 顶多,也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罢了。 众目睽睽下推人入水? 这事,有蹊跷。 时惜墨道:“泰和殿里的人都看见了。” “樽儿怎么说?” “樽儿说,看见你和小宫女在争执,有互相推搡的动作,然后小宫女就入水了。” 时景想了想:“申仪公主说,后来我赔了银子压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时惜墨点点头:“小宫女被及时救了上来,只是呛了两口水,倒没什么大碍。是太子殿下提议郡主给银子压惊,此事就当揭过的。三皇子没有异议。” 他问道:“郡主是觉得此事有问题?” 时景淡淡一笑,反问道:“惜墨哥哥,觉得那小宫女是我推下去的吗?” 时惜墨凝思片刻,郑重地摇了摇头:“你虽然胡闹了些,但大是大非还是有的。事关一条人命,你不会胡来。再说了” 他顿了顿:“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怎可能出手就要人性命?” 时景更确定了心中的想法:“有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 人的眼睛会骗人,但证据不会。 她望向了时惜墨:“惜墨哥哥,我要你帮我去查一下那个小宫女的来历。” 时惜墨道:“好。” 他想了想,忽然又道:“樽儿自小与郡主一起长大,是个信得过的。” 时景望着时惜墨远去的背影怔了怔。 看来,她这些日子对樽儿的疏离,所有人都看到了,就连时惜墨也忍不住为樽儿开口说话。 但樽儿自己却没有一丝怨言。 她仍旧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打理着庆阳郡主府的一应事宜,宠辱不惊,云淡风轻。 连半句委屈的话,都不曾说过。 时景忍不住叹口气:“樽儿,我是否可以信任你?” 在庆阳郡主遇害的前后,樽儿是唯一一个与她形影不离之人。 她之所以怀疑樽儿,是因为这丫头还有许多事隐瞒着她,不愿意说实话。比如泰和殿的这场落水的戏码,若不是申仪主动提起,她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如果说,庆阳的死亡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那么在那前后发生的所有与之相关的事件,都有可能是线索。 两个点,可以连成一条线。 三个点,就可以变成一个平面。 推人落水这件事太重要了,樽儿却对她隐瞒了。 还有荷包。 一直以来,她都只知道有人给庆阳送信让她入宫,可是那纸条居然是装在荷包里的,此事若非时惜墨提起,她压根就不知道。 樽儿为什么要隐瞒荷包的事呢? 原本,荷包也是个很好的线索。 材质,丝线,绣工,都是可以继续调查下去的方向。 时景的心中隐隐有一个怀疑:“是皇后让樽儿隐瞒的吗?” 樽儿对庆阳确实很忠心,但她对皇后的忠诚也一点都不少,郡主府内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要进宫去禀告皇后娘娘。 比较起来,她更像是皇后长在郡主府的一双眼睛。 “不!” 时景猛然摇了摇头:“不对,时皇后是庆阳郡主的亲姑姑,她没有害庆阳的必要。” 庆阳是皇后娘家唯一的血脉了。 就算刨去这一点,时景的存在即能约束时家军又可以制约皇帝陛下,对时皇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太子的前程不是一段坦途,二皇子萧祁像一只庞大的拦路虎,随时都能张开獠牙扑过来将太子狠狠地咬一口。 皇后需要时景背后所代表的东西来助太子一臂之力。 她没有理由害死庆阳。 那么,究竟是谁呢?又是为什么? 时景想了想,起身对着门外服侍的小丫头说道:“让樽儿过来见我。” 樽儿很快来了:“郡主找我?” 这些日子,郡主总往外跑,也不带上她,她已经有些日子没像从前那样与郡主好好说过话了。 乍然被叫过来,她心里有一点欣喜,居然还有一些忐忑。 时景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问道:“樽儿,我出事前收到的荷包你放在哪里了?” 樽儿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大自然。 她咬了咬唇:“郡主出事之后,我我就将荷包送到了皇后娘娘跟前” 当时郡主昏迷不醒,这个荷包是唯一的线索,她只能求助皇后娘娘调查荷包的来历。 时景皱了皱眉:“皇后可曾说,这荷包有什么问题吗?” 樽儿摇头:“是成衣店里最普通的荷包样式,多为外地商客所买,看质料和款式,是多年前的东西了,很难再找到源头。” 她顿了顿:“皇后娘娘说,有心人做这样的事,自然不会在这些小物件上留下什么把柄。荷包,没什么线索。” 第46章 朋友 时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没有线索,她得查过了再说,而不是凭着时皇后的一句话。 但眼下的景况,荷包恐怕是拿不回来的。 也不能拿回来。 若真凶与皇后有关,那便是打草惊蛇。若此事与皇后没有半分干系,索回荷包,只会让姑侄离心。 在明知道陛下对自己的宠爱有问题的情况下,若是连自己的亲姑母也得罪了,那等于亲手将自己推入了孤立无援的处境。 这是不智之举。 樽儿见时景一言不发,面上的神色变幻莫测,心中不由着了慌:“郡主,此事是我不对,应该等问过您的意思再将荷包送呈宫里的。” 当时郡主昏迷不醒,她实在是太慌乱无措了,所以才想要请皇后娘娘做主 但现在,看郡主对自己的态度,显然她是做错了。 时景抬头,目光晶莹地望着樽儿的眼眸:“我确实有些不高兴,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樽儿。”她语气忽然肃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惜墨哥哥出去办事吗?因为他的眼里只有我。” 樽儿的身子微微一颤。 她连忙跪倒在地:“郡主可能误会樽儿了,樽儿的眼里也只有您! 只是从前郡主还小,又喜欢胡闹,陛下盛宠,淑妃样样都依着您,只有皇后娘娘能像个真正的长辈,该管教的管教,该指责的指责。 樽儿觉得皇后娘娘是真心要让郡主好的,所以遇到无法抉择之事,才会入宫向皇后求助。 那并不是要向皇后邀功,或者成为了皇后在郡主府的眼线,还请郡主千万莫要误会。 樽儿想要郡主好!” 这番话真诚恳切,倒让时景对樽儿另眼相看了几分。 这丫头做事板正,比起瓶儿的无条件顺从,樽儿有自己的一套道德评判准则,确实是难得的愿意直言不讳的丫头。 她看了樽儿一眼:“从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也不想再追究。但以后,我希望所有从郡主府流出去的消息都能经由我手。樽儿,你听清楚了吗?” 时惜墨说,樽儿可以信任。 那她就再信她一次。 樽儿连连点头:“樽儿明白了。” 她的面容带着坚毅和果决:“郡主放心,一直以来,樽儿的心里就只有您!” 郡主和从前不一样了,那她的处事也要跟着转变才行,这原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她应该早一些主动与郡主坦诚的,也就不会有先前的误会了 时景这才露出笑容来:“好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瞒你了。” 她顿了顿:“我想找到那个意图害我的人,否则,暗处有敌,我寝食难安。荷包虽然取不回来了,那你还记得款式模样吧?画下来,暗中去寻访,我要知道,这是哪家成衣铺子里出来的东西。” “是。” 时景想了想:“对了,先前你不是说,府里常收到邀我前往的请柬吗?” 樽儿道:“是。京都城的勋贵之家喜好办秋宴,赏菊,诗会,踏秋,若是逢上家中哪位夫人的大寿,那更是要大办一场的。热闹得紧!” 她抬头看了一眼时景:“先前郡主说过,这种聚会不必告诉您,所以那些请柬我便都收着了。” 郡主的风评虽然不好,但她深受陛下宠爱,既是皇后的侄女,又是淑妃的外甥女,地位超凡。 京都城不论哪家权贵办宴,就算心里不乐意,但请柬却也得恭恭敬敬地发到郡主府。 时景说道:“去里面挑选一番,近期有哪个秋宴周温婉去的,准备一番,我也要去。” 在见识了申仪公主之后,她真懒得应付这些古代贤良淑德的贵妇贵女们,所以拒绝了一切社交。 但现在想来,这是不对的。 庆阳身陷错综复杂的权势之争,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想要害她或者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既已成为众矢之的,闭关锁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必须要站到聚光灯下,直面各种复杂的关系,从而分辨出敌友来。 说过的,要将京都城的这趟水搅浑。 一个殷行,一个柳雾月,当然不够。 还有什么能比她亲自上阵更有力的方法? 樽儿连忙道:“倒也是巧,靖南王妃的生辰就在大后日。吏部周尚书的夫人张氏,乃是王妃娘家的表侄女,这生辰会,周小姐定是会去的。” 她顿了顿:“听说王妃最近在 给世子选妻,恐怕也有借着生辰宴让世子相看的意思。靖南王府这次广发请柬,京都城内有名有姓的贵女几乎都会去。” 时景眉头轻皱:“一上来就搞这么大场面啊” 她嘴角漾出一抹苦笑:“樽儿,那就要劳烦你给我讲讲京都城有名有姓的贵女都是些什么人了!” 失忆症,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可以让她堂而皇之地避免无效社交。 可不想和对方交际是一回事,心里没数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的职业素养要求她谨慎,凡事都不打无准备的仗,所以功课还是得做的。 接下来的两日,时景没有出门,她窝在自己的寝殿内,备战靖南王妃的生辰宴。 为了方便理解和记忆京都城各家勋贵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她的小板子又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得益于瓶儿的八卦,整整两日,她不仅记熟了各家贵女的相貌性格和基本情况,还将世家大族间的恩怨情仇都了然于胸了。 真是精彩绝伦啊! 但也累得够呛,简直快要赶上她当年高考前的卖力了。 然而,好不容易功课做完了,以为可以休息了,时惜墨却又带来了新的任务。 他认真说道:“生辰宴既是要给世子相看妻子,怕不会单请小姐们,到时候世家贵族的公子们恐怕来得不会少。郡主,其中有几位说话向来都不大好听,您不要放在心上。” 时景挑了挑眉:“嗯?” 时惜墨在板子上重新覆盖了一层绒布,然后“啪啪啪”贴上了五六七八个画像及无数纸条,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 没办法,这是个男权社会,但庆阳却是一个异类,她的存在挑战了男尊女卑的传统,不免会让一些心灵脆弱的男人产生强烈的危机感。 而他们无法挑战造成这一切的庆国皇帝陛下,只能将怨气和害怕撒在一个小姑娘的身上。 “若是翩儿小姐在就好了,有她,才不怕那些男人阴阳怪气呢!”瓶儿撅着嘴说道。 时景好奇地问道:“翩儿小姐?” 瓶儿点点头:“对呀,沈翩儿小姐,韩国公府的大小姐,郡主最好的朋友。” 第47章 深渊 好朋友? 时景顿时来了兴趣:“我还有好朋友?” 瓶儿用力点了点头:“嗯,郡主和翩儿小姐从小就志趣相投,说话都喜欢直来直去,不乐意拐弯抹角,还都喜欢欣赏美男子!” 她想了想:“翩儿小姐,是除了咱们府里的人之外,京都城中唯一一个不论别人怎么说都坚定不移地站在郡主这边的人。” 沈翩儿 时景心中徜徉着几分奇妙的感觉。 她从前也有生死不移的朋友。 当初她卧底歌舞厅,成了旁人眼中做皮肉生意的“失足妇女”,被无意中遇到的小学同学唾弃时,却也有人坚定地相信她是个好女孩。 “翩儿小姐也会去生辰宴吗?” 瓶儿摇了摇头:“不知道。” “嗯?” 樽儿接过话头:“两年前,翩儿小姐在府上表小姐的大婚之日企图掳走新娘造成了大乱,害得韩国公府丢了好大的脸面。韩国公一生气,就把翩儿小姐送去了西宁老家,再不准她回京都城。” 她笑了笑:“不过,翩儿小姐自小就和太子殿下有婚约,是咱们庆国未来的太子妃呢。听说宫中有意要让太子在明年完婚,我估摸着,翩儿小姐在年前就会回来了。” 在表姐大婚之日掳走表姐? 听起来也是个胆大包天之人啊! 有趣! 时景不由期待起来。 正在这时,院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动静。 樽儿面色古怪地看了时景一眼:“回禀郡主,是是殷行小主。这两日,他来了多次想要求见郡主,都被拦住了。” 时景无奈地扶着额:“拦得好!” 送走了柳雾月,又来了一个殷行。 虽然明知道对方来郡主府心思不单纯,但她为了萧谨安这条线也忍下了,这货就不能老老实实在暗中摸索吗? 学什么不好,非要学柳雾月投怀送抱? 他那不走心的演技,比柳雾月还要敷衍好不好? 真是头疼啊! “郡主,殷行给你送甜羹来啦!郡主,出来见见我嘛!郡主,人家想你了啦!” 似乎是笃定时景会听到这些鬼言鬼语,外面的人喊得越发大声了。 时景长叹一口气:“罢了,樽儿,将这里的东西收好,让他进来吧。” 她能对付柳雾月,就不信拿这个殷行毫无办法。 爱演对吧?那就陪你演! 其实,殷行扯着嗓子喊喊,也就真的只是喊两声的。此刻他手中既没有甜羹,也并没有想念时景。 当樽儿来请他进去的时候,他还愣住了,因为他也压根没有真的想见郡主 时景抬眸看到了殷行眼神中一闪而逝的慌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甜羹呢?” 殷行脸色一红,他咳了一声:“郡主迟迟不见我,我生气,就把甜羹吃了。” 他挺了挺胸膛,将上半身凑了过去:“郡主若是不信,可以来尝,我的嘴上还有蜜糖!” 分明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但他的声音好听,犹如天籁,竟将这番无理取闹的撒泼显得有万种风情。 时景冷笑一声:“是吗?那我可得好好尝尝了。” 她伸出手去,一把将殷行的小脸抓在手中牵引到自己的面前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鼻尖飞快地在他的唇畔擦身而过,只差零点零一公分就要触碰到了。 “确实很甜。” 殷行当场愣住。 芬芳扑鼻的少女气息擦过他的脸颊时,脑子里好像有无数道雷当场炸开,他的灵魂和肢体都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了。 “你你你” 她轻薄了他 她轻薄了他? 她怎么可以轻薄他! 他与她眼神交织的那一刻,火光四射。 樽儿和瓶儿只觉得脸红心跳口干舌燥,连心跳都加速了。 这地方看来是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樽儿干咳了一声:“郡主和小主说话,我们先下去了。” 两个丫头彼此对视一眼,也不等时景开口,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走之前还不忘记将门关好。 时景好整以暇地看着殷行:“我怎么了?” 她伸出手去,作势要再去摸他的脸。 殷行吓得 叫步踉跄,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你想对我做什么?你你别再过来了!” 时景不理他。 他步步后退,她步步紧逼,直到将他整个咚在了墙上。 “我还以为这是你想要的呢。怎么?玩不起了?” 殷行窘迫极了。 早知道庆阳郡主放荡大胆,不能将她看成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可是再怎样她也是个女人不是吗?怎么能这么地厚颜无耻呢! 他将手交叉挡在了自己的脸上:“别别再过来了。” 心脏剧烈地跳动,像雷神在擂鼓。她再靠近的话,他害怕心会炸开来。 时景才不理会,她越逼越近,目光却始终盯着殷行耳后与脖颈的交界处不停。那里,有肉眼很难可见的一点点细微不同。 人皮面具吗? 她心中一动。 “小殷,今日可是你自己主动投怀送抱的。既然是你要开始,没道理现在就喊停啊。当然,你喊停也没用,我不会停下来的。” “什什么?” 殷行眼看着少女的脸颊离他越来越近,她柔软的身体渐渐贴近他的胸膛,她温暖的呼吸均匀地喷洒在他的脖颈,激起他身上一阵又一阵陌生的感觉。 他只觉得眼前渐渐黑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骤然从心内升腾而起:难道我殷行英明一世,今日却要栽在这里了吗? 从前笑话哥哥时,他有多嚣张,此刻他就有多狼狈。 时景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来。 少女冰凉细腻的指尖在他平凡的脸庞上轻轻划过,然后摩挲着,毫无规律可言,但却格外地挠心挠肺,让他抗拒不已,却又莫名有几分期待。 正在殷行觉得自己的双腿都软下来时,少女的手指精准无比地按到了他耳后某个柔软的所在,然后“撕”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左脸掉落下来。 他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巨大的恐惧,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渊,将他整个人往深渊的底部拉去,黑水仿佛在一瞬间淹没他头顶,他逐渐麻木,最后变成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 时景惊讶地望向他:“你的脸怎么会” 第48章 许愿 这是一张堪称诡谲的面庞。 半边脸白皙清逸,俊美无匹,甚至可以与路星择的神颜一战高下。而左半边面孔,却是一片斑驳陆离,曲折坑洼,面目模糊。 美与丑强烈的对比,让眼前这一幕愈发触目惊心和摄神夺魄了。 时景凭着经验辨认出,那应该是烧红的铁烙滋熟了皮肉后留下的伤痕。 看伤痕的颜色和长势,这是个陈旧伤,起码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殷行,应该还是一个孩子。 该是何仇何怨啊,要对一个孩子行铁烙之刑? 联想到殷行与萧谨安之间的隐秘联系,她心中隐隐推测到他的出身来历——锦国人。 时景对锦国人没有任何偏见,虽然这具身体的父亲死于锦国人的暗算。 但,这场战争,庆国本就是侵略者,对于山河破碎的锦国人而言,那次突袭不过只是用尽全力的一次反抗罢了。 庆阳郡主或许有立场,但时景没有。 她只是一个无意中闯入这个世界的外来客,至今所做的一切也不过只是为了心安。什么国仇家恨,与她何干?她只是在尽全力完成原主应该承担的责任罢了。 “你对不起”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张人皮面具下要掩藏的不只是真面目,还有这半张伤痕累累的面孔,以及那些尘封的往事。 殷行没有回答。 “哐当”一声,他的双腿一曲,整个身体沿着墙壁软哒哒地滑了下来,最后跌坐在地。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精气神的行尸走肉,只剩下躯壳了。 时景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眸,胸口不知不觉被刺痛了一下。 她幽幽叹口气:“我知道道歉对你没有用,但我仍想要弥补你。殷行,我许你一个愿望,只要我力所能及,而不触犯律法不违背人伦,将来在你有需要的时候,我愿意帮你做一件事。” 屋子里,安静地一根针落地也能听见。 好半晌,殷行缓缓抬头:“你说的。” 他的声音好听,带着点柔柔的撒娇,眼眸水润,像是在竭力隐忍着眼泪,让人不自觉地应下他所有的要求。 时景点头:“嗯,我说的。” 殷行诡异的脸庞上忽然现出了一丝笑意:“你不赖账就行。” 他飞快地起身,大步往里屋走去:“地上真凉,不养生,还是郡主的床榻暖。” 时景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你要干嘛?” 殷行一个跃起,身子就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床上,他抱着靠枕躺了下来,冲着时景搔首弄姿:“今晚我要在这里睡。” 时景 “你这么快就要用掉你的愿望吗?” 她还以为会等着关键的时刻,问她要点重要的东西呢! 殷行“切”了一声:“谁说要用掉愿望了?我是郡主的男宠,来侍寝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听说上次柳雾月在郡主房里待了好几个时辰,我不管,我得待一个晚上。” 他顿了顿:“怎么?郡主是看到了我的真面目嫌弃我面容丑陋了吗?” “丑陋”两个字,他的音压得特别重。 时景心中一软,摆了摆手:“罢了,你乐意就好。” 反正他只说要睡她的床,没说要和她一起睡。 她答应得那么爽快,这下倒轮到殷行有些愣住了。 他讪讪一笑:“呵,你倒是挺大方。” 这女人真是放得开,最起码得推拒一番嘛,怎么能一口应下呢?到底还有没有点当女人的自觉了? 矜持,矜持两个字怎么写她知道吗? 时景冲他笑笑:“满足一下你的小心思罢了,不用感谢我。” 她从榻上抽出一条毛毯抱在怀中:“我对只敢嘴强的男人没有兴趣,对你,我不会伸出魔爪的,你放心。等下我睡外面的躺椅。” 说着,她踏出门外,顺便又将里屋的门轻轻关好。 “你!你给我回来!你有胆就回来,我们再比划比划,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只有嘴强!” 殷行气得不轻,但心里却莫名地放松了许多。 他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 时隔十四年,每次触碰到那些旧伤痕时,心底仍难免悸动,那些痛苦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现脑海。 厮杀。 烙铁。 血流成河。 最后,是那滔天的火光。 比起那个 夜里他所眼见的一切,这半张脸不过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而已。他抗拒的,从来不是面容的丑陋,而是那个不堪回忆的夜晚。 第二日,便是靖南王妃的生辰。 时景早上醒来时,殷行的脸已经恢复如初。 他冲着她笑眯眯道了别,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寝殿出去,所经之处,不论遇到什么人,都热情洋溢地打个招呼。 仿佛在昭告天下:我昨夜是在郡主这里睡觉的。 时景梳妆打扮时看到了捧盆的侍女眉间嘴角掩饰不住的微笑,忍不住扶头:“这个殷行!” 瓶儿“噗哧”一笑:“听说殷行小主回养香院后,就立刻去了白棋小主的屋子,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气着了白棋小主,是被人摔杯子撵出来的。” 她“啧啧”两声:“还好咱们府上的人嘴巴严,时护卫长有明令不允许下人将府中的事情乱传。若是换了旁人家里,不出晌午,这事儿恐怕半个京都城都要知道了!” 时景一愣。 她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传令下去,若有人胆敢在外面乱嚼舌根,必有重罚。另外,让殷行好好休息,今日就别出门乱晃了。” 是她大意了! 殷行这货没安好心,他昨夜留宿不只是要气白棋,而是想做实他庆阳郡主男宠的名声。 至于为什么也许是为了虎符,或者是为了得到一个与她无法切割的身份,也可能是为了别的什么。 总之,他走的每一步棋,都是算计! 可恨她昨夜被那该死的同情心迷了眼,居然着了他的道! 瓶儿应声道“是”。 时景盛装打扮一番,然后便上了马车,前往靖南王府。 车刚出了郡主府,忽然她眼前一晃,从车帘子中钻出来个青衣少年,他笑嘻嘻说道:“去参加花宴这么好玩的事,郡主怎么能不带我?” 又是殷行! 时景自觉脾气算好的,忍耐力算强的,可被他接二连三这番算计,也忍不住有几分怒意:“别闹了,你算什么身份,怎可与我一起赴宴?” 就算他俩真的有那种关系,那她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没名没份的男宠去参加长辈的生辰宴啊! 殷行挑了挑眉:“我还以为庆阳郡主从不理会别人的说辞,更不会在乎外人的指指点点呢!” “不过”他忽然笑了起来,“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许过我一个愿望,会答应我一件事。现在,我就要用掉这个愿望了!怎么?难道你要食言?” 时景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行,我带你去。” 第49章 洗清 摇晃的马车里,时景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 殷行看到她略显疲惫的容色,忍不住小声地问:“郡主昨夜没睡好?” 这可能是句废话。 昨夜他在郡主的高床暖枕上睡了十四年来唯一的一个整觉,醒来时却看到郡主蜷缩在躺椅中。 那一刻,他的心动了一下。 她的个子并不算矮,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是蜷缩在椅子里却只有小小的一团。 像极了一只软软绵绵的小猫。 儿时,他曾拥有过那样一只猫,他给它取名叫雪团子。后来,国破家亡,雪团子死在了那场漫天的火光中。 时景没有回答,只是将身子侧了一下,转到了另外一边,换了个姿势继续闭目养神。 殷行脸上的表情讪讪的,但目光却再也没法从她的优美的下颌线离开了。 好半晌,他幽幽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下不来台的。” 靖南王府很快到了。 下了马车,来迎客的是大夫人,态度自然是热情至极。 “原来是庆阳郡主到了,快请进来!” “母亲一大早就开始念叨郡主了,这些日子没见,等会儿看到你,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时景淡淡地笑:“有劳了。” 她补课的时候知道,靖南王乃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叔,宗室之中,只有这一支仍能在京都城横着走。 说白了,就是当年陛下夺嫡时,靖南王投资成功了,而其他的宗亲则因押错了宝,而削减了势力。 虽说,靖南王和镇国公府一样,都有从龙之功,但彼此之间,却也是竞争的关系。 所以,靖南王妃念叨庆阳郡主倒是可能的,但若说见着她会高兴?那一定是鬼扯。 大夫人一边引路,一边说道:“今儿人多,世子还邀请了他的朋友来玩,为了避免冲撞了女客,母亲特地在浣花阁设宴。 世子带着男宾们坐在东厢,女客们则在西厢,长辈们则居中而坐,中间有花园隔开,既能彼此见着,也不妨碍说话。” 她抬头看了一眼跟在时景身后默不作声的男子,又转过头去:“郡主,我先带您去见过母亲吧!” 时景心里暗暗称叹。 靖南王妃老蚌生珠,都快要四十岁了才得了一个儿子。世子刚出生的时候,上头却已经有了成年的大哥,娶的还是高门大户的贵女,压力很大呀。 然而,对于大公子来说,恐怕也憋屈得很吧? 他虽是庶出,但当了二十年的独子,王爷向来又是以继承者的目标培养他的,好不容易长成,要大展拳脚了,父亲却有了嫡子。 那等于夺走了他的一切。 这位大夫人当初嫁过来时,定也是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一出的。 但看大夫人的待人接物,却是如此落落大方,热情洋溢,眉间眼角丝毫不见哀怨和愤忿。 这等城府,让人叹为观止。 没多久,浣花阁到了。 正厅中,此时已经有不少客人到了,靖南王妃被众星捧月一般围拢在了一群人的中心,正饶有兴致地说着京都城里的时兴八卦呢。 大夫人高声道:“母亲,庆阳郡主到了。” 喧闹嘎然而止,一双双好事的眼睛滴溜溜地投射到了时景身上,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仿佛她们刚才说的便是她的坏话一般。 靖南王妃起先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就端起了热情无比的笑容。 她朝时景招了招手:“小景啊,听说你前阵子伤了脑袋失忆了,来,快点过来,让我瞧瞧你怎么样?” 时景没有上前,却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给王妃贺寿了,祝愿王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安康欢喜,一世无忧。” 她顿了顿:“我的外伤早已经好了,倒叫王妃挂念。至于失忆症赵院判说,指日可待。” 靖南王妃伸出来的手僵硬地荡在那里,终于还是尴尬地收了回去。 她咳了一声:“能好就好,能好就好。” 这时,有人好奇地问:“咦,郡主怎么带了个陌生男人进来?” “是呀,这人是谁呀?是侍卫吗?侍卫有侍卫待的地方,他怎么就跟着进来了?” “噗,侍卫?你们都没听说吗?庆阳郡主新近从月伶馆收了个男人带回了府里,这位怕不就是她的新男宠吧!” “庆阳的男宠?不是吧?我看这男子的样貌很是平凡啊!庆阳向来喜欢美男子,难道失忆后就 荤素不忌了?” 靖南王妃闻言瞪了大夫人一眼,转瞬又笑着问时景:“小景,这位是?” 时景刚要说话,却见男人恭身行了一礼:“在下殷行,是一位琴师。庆阳郡主为了庆贺王妃娘娘的寿辰,重金礼聘在下来此献艺。” 说着,他卸下肩膀上不知道何时背着的长布包打开,原来真带了琴。 大夫人几个眼色,便有下人有条不紊地将琴案和坐垫摆下,香也焚了起来。 殷行一身烟波浩渺般飘逸的青衫,在琴上转轴拨弦,指尖轻舞,弹出了阵阵曼妙之音,很快便就吸引了屋中所有人的注意。 “这曲子可真美啊!” “嗯,弹得真好听,所谓天籁之声,不过如此吧!” “原来,庆阳郡主带走了月伶馆的琴师,是要给王妃娘娘的寿辰献礼啊!我就说嘛,你们都误会了郡主。” 殷行的一番话,外加一首动人心弦的曲子,瞬间就扭转了庆阳郡主的形象。 那些闲言碎语顿时歇了不说,就连靖南王妃看时景的眼神也真了几分。 王妃心情很好:“小景有心了,你这份寿礼我很喜欢。” 她抬了抬手:“将殷琴师安置到东厢,嘱咐世子好好款待。” 殷行看了时景一眼,然后躬身行了一礼,便跟着王府的下人去了。 时景心中五味陈杂。 原以为这家伙是来捣乱的,没想到他却是来给自己解围的。 聚贤楼诗会之后,有关于庆阳郡主的谣言渐渐地平息了。但最近又传出她强行将月伶馆的人带回府的消息,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声誉,又下坠了。 她自己倒没那么在意这些虚名。 反正名声的好坏又不会影响她成为庆国第一个能娶夫的女子。 而且,她也确确实实将殷行带回了府,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是事实。 但,被人维护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庆阳郡主原本就地位超脱,又有殷行为她洗清了名誉,屋子里的贵夫人和贵女们便又对她热情起来。 竟还有贵女主动邀约,想请她一块儿过去西厢坐坐的。 正当时景被簇拥着离开正厅之际,忽听有人过来通传:“申仪公主与周大小姐到了!” 第50章 确认 时景闻言不由停下了脚步,她今日来此,便是为了见周温婉。 太子萧佑与申仪公主走在前,一个贤明温润,一个仪态端方,天潢贵胄,气度不凡,让人敬而生畏。 而吏部尚书周大人家的一双儿女则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一位是京都城四公子之一,也是太子殿下的陪读,另一位则是大公主的手帕交,京都城才女的典范。 这样的四个人一出场,不论在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太子给靖南王妃拜了寿,又略寒暄几句,正要去东厢入座,转头见着了时景。 他笑着走过去:“小景,你也在呀!” 时景行了礼:“王妃的整生日,我岂能不来?再说,闷在府里许久,我也想出来走动走动。” 一边说着,她的目光落到了周瑞安的身上,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礼。 周瑞安也冲她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申仪公主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她小声地嘀咕一句:“真是晦气,怎么去哪都见着她。” 周温婉轻轻碰了碰公主的袖子:“申仪” 申仪公主冷哼一声:“温婉,你说得没错,这丫头惯会用美色勾搭人,你瞧你哥,都笑成了什么样!” 男人都这样没出息吗? 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嫌弃庆阳放荡,但一见着人,却是这副魂魄都被勾走了的模样。 叫人见了真是闹心! 眼不见为净,申仪公主扬起她高傲的头颅,仪态端方地从太子和时景的中间穿道而过,径直去了西厢的首座。 周温婉看了时景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便飞快地跟了上去。 “周大小姐,请留步!” 时景笑意盈盈地望着满脸震惊的周温婉,三两步走到她跟前:“周姐姐看着好面善,我一见着你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她顿了顿:“我们从前是不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当然不是。 不仅不是朋友,关系还有点差呢! 但众目睽睽之下,周温婉又如何能将此话说出口来? 她只好尴尬地笑笑:“都在京都城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能碰着,郡主觉得我眼熟也不奇怪。” 时景却道:“是吗?从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不过,我见着别人时都没有这种感觉,唯独见着周姐姐的时候,总觉得特别熟悉。” 她嘴角浮起一抹甜甜的微笑:“可能是周姐姐从前做过什么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吧!” 周温婉的瞳孔顿时收缩,连身子都有些微的颤抖。 她面色有几分难看:“郡主说笑了,哪有的事?咳咳,申仪公主在等我了,若是郡主没有别的事儿,那我就先失陪了。” 话音刚落,还等不及时景的回答,她便落荒而逃。 时景嘴角翘了起来:“有点意思。” 她转头对着若有所思的太子笑了笑:“我觉得周大小姐不仅生得好看,文采出众,性子也有趣得很。太子哥哥,我想和她做朋友。可以吗?” 太子一愣:“可以,当然可以啊。” 刚才小景和温婉言辞之中打的机锋,他并不太能听懂,但申仪不喜欢小景,这却是事实。想来,那也是她们女孩子之间的弯弯绕绕吧?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是太子,理当胸怀天下,若是因为爱惜妹妹而与小景这样的小姑娘不对付,那像什么话?何况,小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是父皇救命恩人的女儿。 所以,小景说想要和温婉做朋友,他不仅不阻挠,还应该非常支持才对。 这样想着,他笑着对周瑞安说道:“瑞安,此事便交由你来安排。” 周瑞安是太子的跟班,自然应声道:“是。” 时景笑了起来:“那就有劳了。” 说罢,她脚步轻快地往西厢去,理所当然地走到了申仪公主旁边,然后落座。 “申仪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申仪公主十分嫌弃,但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她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时景闹出什么话柄来。 这于她贤良淑德的名声不利。 她只好笑笑:“嗯。” 时景不知何时从怀中摸出个紫檀木制的匣子,放到了几上,然后往申仪公主的方向推了过去:“前几日得的,很好看,但不适合我。” 申仪公主一窒:“不适合你的,倒也未必适合我。” 她将匣子推回去时,手指都是颤抖的。 这天杀的庆阳!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己看不上的东西,却拿来送给堂堂庆国大公主吗?简直离谱! 时景又将匣子推了过去:“申仪姐姐说得对,不是和我的,也未必适合你。但” 她话锋一转:“我又没说这东西是要送给申仪姐姐你的” 语气中竟然还带了几分委屈。 申仪公主只觉得自己又着了时景的道,心中气愤已极,偏生她又不能当场发作出来,只能将脸色涨得通红。 “你!” 时景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立在申仪公主身后的沈温婉:“沈姐姐,这礼物我是送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她这话说得洪亮,四周围的贵女们都注意到了动静,纷纷转头过来看她们。 碍于情势,沈温婉纵然心中万般不乐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开紫檀木匣子了:“多谢郡主厚爱,只是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收不得” 话音刚落,打开匣子的手不知道触碰到了什么竟然一抖,盖子毫无预兆地跳落下来,发出不小的声响。 申仪公主见了沈温婉不自然的表情眉头一皱,转眼望了过去,看见了匣中之物,居然只是一个做工质料较好的荷包。 贵重? 这种寻常之物,别说与贵重搭不上关系,便是用紫檀木的匣子来装,也算是暴殄天物。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还以为送的什么呢!温婉,一个荷包而已,是庆阳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沈温婉勉强笑笑:“是。” 她抬头望向时景:“那就多谢郡主厚爱了。” 时景笑眯眯点头:“沈姐姐不必客气,小景说了,我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呢!” 其实,紫檀木匣子里的荷包和那日诱她入宫的荷包并不一样,底色面料针线以及图案都截然不同。 就只是一个做工精良用料上佳的荷包而已。 但沈温婉的反应,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很好,沈家与害死庆阳有脱不开的干系。只要确认了这一点,她今日这一趟,便就来得值了。 目的已然达到,时景便想找机会溜了。 至于殷行 今日的生辰宴,萧谨安也来,有他在,殷行出不了什么事。 她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洒了一些茶水在身上,然后向侍女问道:“我的衣裳湿了,请问哪里可以容我整理一下?” 侍女连忙道:“郡主请跟我来。” 第51章 言灵 靖南王妃后花园的假山后,萧谨安一脸黑沉低声呵斥:“胡闹!” 阴暗角落里的少年一副玩世不恭模样:“哪里胡闹了嘛!” 萧谨安气结:“你非要进庆阳郡主府就已不甚明智,但我不想打乱你的安排,只能听之任之。可靖南王府是什么地方,你怎敢冒险来此?”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若是有人认出了你,该怎么办?” 青衣少年满脸不在乎:“哥哥想多了。我长大了,还易了容,早已经不是当年模样,靖南王府虽然有些熟人,但那又碍什么事!” 他嗤笑一声:“我不过只是个江南来的琴师,侥幸被庆阳郡主看中入了她的府邸,在这些贵人的眼里,我只是个下等人,谁会拿正眼看我?真是多虑了。” “那也不能” 萧谨安眉头紧紧地拧住:“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该如何交代?” 殷行拍了拍萧谨安的肩膀:“好了,你我待在这里的时间越久,我才越危险。走啦,今日盯着你的人不少,莫让他们发现了才是。” 他脚步刚从阴影中踏出来,却听身后萧谨安叫道:“等一等!” “嗯?” 萧谨安面色纠结,想了想才下定了决心问道:“听说你昨晚留宿郡主的寝殿一直到今晨才出来的?” 他抿了抿唇:“阿弟,你和郡主” 殷行嘴角现出个玩味的微笑来:“我和郡主,自然是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啦。” 各睡各的觉,各入各的梦,而已。 他挑了挑眉:“哥哥不愿意做的事,我为了大业牺牲自己去做了。怎么?哥哥反悔了?” “你!”萧谨安眼眸里藏着深浓的关切,“阿弟,我只是心疼你。” 这些年来,圆圆为了他,一直躲在暗处奔波,吃尽了苦头。一想到那张曾冠绝天下的脸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的心里就刺痛得不行。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光明,自由,权势,富贵,他分明想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圆圆的。可到头来,却还得阿弟牺牲色相去迎合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只为了得到那一块虎符 他这个哥哥当得可真是失败啊! 殷行笑了起来:“好啦,哥哥若是替我不值,倒也大可不必。” 他舔了舔嘴唇:“庆阳郡主可没你想得那么糟糕。相反,她漂亮聪明可爱,性子也十分有趣,还很随和善良。我能当她的男人,并不觉得委屈,反而是一种荣光呢!嘻嘻。” 萧谨安愣住。 随即,他皱起了眉头:“你不必安慰我” 对他来说,庆阳就像是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的一只苍蝇,烦得他都快要吐了,可偏偏却怎么赶也赶不走。 阿弟却将那女人说得跟一朵新鲜的玫瑰花似的。 显然,这不过是在照顾他的情绪,不想让他太过自责罢了。 殷行叹了口气:“哥哥总说你身处光明,看见的东西更多更广,可我却觉得躲在暗处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时你只看得清表象,而我却能直面人心。” 他冲着萧谨安摆了摆手:“我只希望,有一天哥哥看清楚了郡主是个多么好的女孩后,不要后悔今日的抉择。好啦,我走了。” “去哪?” “自然是回郡主府啦,我怕那丫头不讲武德,办完了自己的事儿就偷偷将我甩了。那什么东厢我可不要去,和一堆臭男人有什么好待的,无聊!” 话音刚落,那阴影中便寂静了下来。 萧谨安望着空荡荡的角落凝眉不展。 后悔? 庆阳郡主吗? 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滂沱的雨夜,少女身上的沁香仿佛仍在鼻尖萦绕。她的手段凌厉,她的目光坚毅,那种干脆和决绝,确实曾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萧世子?萧世子?” 萧谨安回过神来:“小竹子,何事?” 小竹子恭声回答:“太子殿下到了,小王爷和周公子都在找您呢!” 萧谨安肃穆了神色:“好,我这便过去。” 秋日的凉风中,他猛烈地甩了甩头,仿佛将所有对庆阳的疑惑和好奇都一并甩掉了似的。 侍女引着时景进了离浣花阁不远的一处客舍:“大夫人一早在这里备下了干净的衣衫和梳妆台,以备万一。” 时景笑着说道:“多谢了。” 她顿了顿:“姑娘有事尽可自己去忙,我整理好 了衣衫自会回去,我记得路。” 浣花阁确实挺忙的,侍女想了想便道:“那行。郡主若是有什么吩咐,喊一声便是了,廊上留了人。” 说罢,侍女福了一身,便就匆匆离开了。 时景进了屋,作势理了理衣衫,便就踏出了门槛,走的却是与来时截然不同的路————她记性很好,走过一遍的路便就记得了,所以很清楚只要绕过这个花园,就能回到出口。 今日的生辰宴设在浣花阁,所以大部分的人手也安排在那,内院倒是很清净。 时景一路往花园走去,只除了廊下遇到过一两个小侍女,没有见着别的人。 很好。 只要绕过这一片梅林,再过一个月牙门,就是靖南王府的大门了。 她有时间的话,正该去点翠阁再去复盘一下当日的情景,又何必留在这里做无效社交呢? 这时,梅林深处忽然传出细碎的声响,有男子压抑的喘息和女子低浅的娇吟。 这 时景不是小女孩了,又曾经在歌舞厅这种地方混过一段时间,她当然知道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谁说古人保守的? 像王妃娘娘的大寿这种日子,居然还有人敢在离浣花阁不远的花园里打野战,这刺激,无异于在钢丝绳上行走啊! 佩服他们的胆大包天! 时景无奈地摇摇头,但这种闲事本就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自然是懒得管的,连听都没有打算多听一耳。 她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着,再走几步路就要到月牙门。 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条小狗,好死不死地绊了她一脚。 今日的衣衫太过繁复,一层又一层,她被小狗绊了一下之后,踉跄之中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一时重心不稳,竟直直地栽了下去。 “滋”一声,脚好像扭着了 “谁!是谁在外面?” 林子里传来悉悉索索整理衣裳的声音,没一会儿,有个女人掩面飞快地跑着离开了,她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面容。 这时,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大大咧咧地从林子里出来,径直走到了时景面前:“我说是谁呢,有这观赏别人欢好的怪癖。既然是庆阳郡主,那就不稀奇了。” 他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矮下身子就要伸出胖乎乎的猪爪去碰触时景的脸颊。 “方才被打断了,我都还没有尽兴呢。正好,既郡主喜欢这一套,那不如便与我继续如何?” 话音刚落,他的手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顿时肿得生疼,他捧着手“呜呜”喊疼,只好中断了动作。 “你这妖女对我做了什么?我的手,我的手!”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片落叶,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糊在了胖男人的眼睛上:“啊,我不看见了,我看不见了!” 时景满脸震撼地看着这事情发展的方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刚才心里确实有动过让这胖男人倒霉的念头,可是她才刚想了一下,这个男人就真的倒霉了起来 莫非,她的技能点不是下雨?而是言灵? 她正在犹疑,却听不远处传来许多嘈杂的声响,定是这个男人大嚷大叫引来了王府的侍卫。 这里是是非地,她得立刻离开。 可是,她崴了脚,此刻脚踝处疼得不行,就连硬撑着起来也有些费劲。 正当这时,忽然有人在她面前伸出了一只手:“抓住我。” 时景猛然抬头,看到了一张让她脸红心跳的面容:“是你!” 第52章 爬墙 黑色的丝绸斗篷宽大地将男人的身子全部包裹,只露出小半张如谪仙子般飘逸绝伦的脸。 他眉头微拧,声音淡淡的,但目光里却带着几分难言的关切:“抓住我的手。” 毫不犹豫地,时景抓住了他的手。 跑。 路星择带着她往计划中截然相反的方向狂奔,他的身影在花园中绕啊绕,很快就将所有的喧嚣都甩在了身后。 隐约听到男子的怒斥和侍卫焦灼的寻找,但那些吵闹很快便就与他们无关了。 高耸的围墙前,路星择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时景,表情略有几分局促:“那边,人太多。这里,比较方便。” 时景顿时明白,他这是在跟她解释。 她连忙摆了摆手:“没事,这里也挺好,只要能出去就行。” 然而,当她仰头看了一眼围墙的高度之后,又开始怀疑人生了:“这墙也太高了吧?我从前倒是没少爬墙,可没爬过这么高的。而且” 她四下张望一番,目力所及并没见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不由沮丧起来:“要不,我们还是从正门走?反正他们不敢拦我。” 路星择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不用。”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下移去,从梅林前就紧握交缠的两只手此刻也仍紧紧握住彼此。 而她,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陌生而奇怪的触感,让他的心底荡起一阵诡异的悸动,像天上飞鸟口中衔着的枯枝,无意中掉入万年无波的死水,竟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他忽然有些舍不得放开了。 时景好奇地望向他:“你会轻功?” 这墙头确实很高,但对于武功高强的人来说,也如平地。 她认识的人里,有这样本事的人,殷行算一个,时惜墨也可以。 路星择抿了抿唇:“算是吧。” 他没有松开紧握着的她的手,却用另一只手将她护在胸口:“别害怕。” 话音刚落,时景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忽然腾空而起,无比轻巧地跳跃过了高耸的墙头,平稳地落了地。 已是靖南王府的围墙之外。 她又惊又喜:“哇,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厉害了!” 如此简单直白的夸赞,路星择显然很不习惯,他略有些窘迫地撇过脸去:“没没什么的。” 逃离了靖南王府那个是非地,时景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心情都愉快了许多。 她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握着路星择的手,掸了掸根本不存在的灰:“你也是去参加靖南王妃的生辰宴的?” 路星择抿了抿唇:“嗯。” 时景好奇地问道:“你是世子的朋友?” 今日能受邀的公子,大多都是与靖南王世子交好的世家子弟,一来为世子选妃凑个热闹,二来今儿来赴宴的世家小姐多,也有存了给自己相看的意思。 路星择含含糊糊地道:“算是吧。” 时景想了想:“岭南府的定襄侯姓路,听说路家的族人有不少迁来了京都城,在朝中为官。你是他们家的子弟?” 能赴靖南王妃生辰宴的公子,没有普通人,都是出身世家勋贵的子弟。 姓路,那就只有定襄侯家的人了。 路星择目光动了动:“你的马车在哪?”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将这个话题彻底地岔了开来。 时景看了一眼,指了指前方:“在那。” 她回头问道:“路公子不回去了吗?” 陆星择摇摇头:“不回去了。” 时景皱了皱眉:“这样没事吗?” 定襄侯家在岭南府的权势滔天。 可这里是京都城,天子脚下,一个二等侯爵府,也不算是顶天的人物。像靖南王府这样数一数二的权贵,路家应该很看重才是。 梅林里干龌蹉事的那个胖子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物,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庆阳,而且明知道她是庆阳却丝毫没有敬畏,甚至还想要侮辱她。 可见,不是等闲人物。 路公子救了她,就等于得罪了胖子。 假若他换一身行头重新回到宴上,或许还能避过这一劫,但他要是一去不回,那胖子稍一盘查,便知道救走她的人是谁了。 对他可不是好事。 路星择冲她淡淡一笑:“没事的。” 顿了顿,他 又补充了一句:“不用担心。” 时景想了想,笑了起来:“嗯,若是以后那个胖子要找你的麻烦,我会帮你的。” 她指了指马车:“快要到饭点了,既然是因为我没让你吃成这顿宴,不如我请你吃饭吧!” 路星择有些拘谨:“不不必了。” 他打算要走,但却觉得手腕上一沉,原来是时景拉住了他。 “路公子数次救我于水火,我早就想要感谢你了。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我们这么有缘,你又何必拘泥?” 时景无辜又委屈地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脚踝:“再说,我还是个伤病员呢。难道路公子忍心将我扔在这里,让我一步步地挪回去?” “这” 路星择心中一软,终于还是点了头:“那好吧。” 她受了伤,他确实不能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至少,也要将她送回马车。 马车里,时景对着老彭说道:“去君悦楼。” 老彭恭声道“是”,“吁”了一声,马车便急驰而去。 庆阳郡主的马车其实很宽大,但终究是个密闭的空间,车帘放下的那一刻,便有一种暧昧的气氛升腾而起。 路星择显然很拘谨。 他微微垂着头,既不敢看帘隙间窗外的景色,也不敢看车厢里的美人,目光局促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比较起来,时景倒是自在多了。 以路星择这种优越的长相,那简直是大庆杨洋一般的存在啊,若是换了以前,能与这样的大庆颜值天花板共处一车,她岂不是要激动死? 但许是穿越之后碰见的美男子实在太多了,她此刻倒并没有特别激动,只觉得今日的天气真是好极了。 这时,马车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坑洼的地段,突然一记巨大的颠簸,将时景整个人都颠了起来。 落下时,受伤的脚踝不小心擦到了车板,她一个不吃痛,忍不住叫了起来:“啊” 路星择终于抬起了头:“疼吗?” “嗯。” 他抿了抿唇:“我我看看。” 时景被他像星星一般闪耀的目光晃了眼,一时看得有些呆了:“啊?” 路星择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受伤的脚抬了起来,然后隔着靴袜按了下去:“是这里吗?” “嗯。” 他用力一按:“疼吗?” “疼!疼疼疼!” 他换了几个地方按啊扭啊一通,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玉瓷瓶递了过去:“这是伤药。” 时景笑了起来:“你不给我涂?” 上次他手臂上受了伤,也是她亲自给消毒的呢! 路星择又窘迫起来,这回,他连耳朵都有些烧。 他掀开车帘,对着老彭说道:“送她回府。” 然后头也不回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时景连忙喊道:“喂!不去吃饭啦?” 那黑色的背影没有回答,他的行动早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一愣神的功夫,路星择早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时景发了一会儿愣,随即笑了起来:“真是个羞涩的小男孩呢!” “郡主,还去君悦楼吗?” 时景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不去了,回府。” 第53章 告状 殷行前脚刚进郡主府的大门,时景的马车便就到了。 他不由有些得意:“我就知道死丫头不会按照常理出牌,这么早回来,怕是连口热饭都没有吃上吧?正好,我也饿了。” 下一碗面是下,下两碗面也是下。 他随手便也替时景做了一碗面。 寝殿内,樽儿和瓶儿齐齐围拢过来:“郡主怎么这个点就回来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靖南王妃最喜欢举办宴会,每回都是大场面。这次是她的整生日,又兼着要为世子相看未来的世子妃,更是隆重。 按着常理,这宴不到夜半是不会结束的。 时景淡淡笑了笑:“我给王妃问了好就回来了,没有多待。” 她顿了顿:“去请时护卫长过来。” 瓶儿最是机灵,闻言立刻道:“是。” 樽儿想了想:“郡主还未用膳,我去让厨房给您做些热食。” 她便也出了门。 屋子里没有人,时景走到小白板前,掀开了绒制的遮幕,在周温婉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圈。 “周温婉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与我也称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该不至于害我。这事儿,想必与她的家人有关。” 可是,周家的这对兄妹与皇后的一双儿女走得近,所有人都认定了周家是太子的势力。 太子麾下之人,是万没有理由要害庆阳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时景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来回在白板前踱步,想要从她所知道的讯息中提炼出点有价值的线索。 正当这时,她忽然听到虚掩的门扉响动的声音:“谁?” 说时迟那时快,她飞快地将白板上的内容重新用幕帘遮住。 “是我。” 殷行手中端着个托盘,轻轻地推开门,将两碗面放在了八仙桌上:“猜你还没吃,就多下了一碗面。饿了吧?一起吃。” 他动作熟捻,举止自然,仿佛郡主的寝殿便是他家似的,十分地不客气。 时景目光犀利地望向了他:“殷行,你僭越了。” 不过容他昨夜留宿一晚,那也是因为出于可怜,而这家伙却好像会错了她的意,蹬鼻子上脸了。 要不是看在他在靖南王府的表现,此刻,她早已下了逐客令。 殷行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大剌剌地坐下,然后自顾自地嗦起了面条:“我亲手做的面条,你不尝尝吗?很好吃的。” 他顿了顿:“我的手很金贵的,从不轻易给别人做吃食。你是第一个,要珍惜哦!” 许是他吃面的表情太过享受,而她也确确实实饿了,时景虽然心中有些不悦,却也还是坐了下来。 她举起筷子挑了两下:“你不会在面里下了毒吧?” 殷行挑了挑眉:“对,我下了春药,你要是害怕,就别吃了。” 这死丫头,真是不识好人心啊!一个锅里出来的面汤,他都喝了一半了,她居然还疑心他下了毒? 如今他依附于她,讨好她还来不及呢,毒死她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想吃就算了,你就等着你家那厨房慢工出细活吧!” 他作势要将面碗移走。 时景一把拦了下来:“谅你也不敢。” 她实在是饿了。 这碗面条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碗素面而已,连片青菜都没得飘。 时景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往嘴里送,不多一会儿,碗就空了一半。 殷行已经吃饱,推开空碗,趴在桌上望着她:“好吃吗?” 时景一边咀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回答:“也就一般吧。” 殷行笑了起来:“一般你还吃得那么快?” 时景嘴硬:“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 她接着又问道:“真是你做的?” 殷行点点头:“是啊,我和的面团,我擀的面条,我烧的面汤,我端过来的。” 他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你喜欢吃就好,也没枉费了我一番心意。要不” “嗯?” “郡主看在我这么可心意的份上,今晚再让我留一夜?” 时景吃完最后一筷子面条,又喝了一口面汤,然后重重地将碗放下:“你倒是好算计,是想让我再腰酸背痛地睡一晚躺椅是吗?” 殷行眼眉轻挑,送去了一个秋波:“我俩一起睡床也不是不可以顶多我吃点亏” 他话音未落,就迎来劈头盖脸一句怒吼:“滚!” 这时,时惜墨到了。 “郡主找我,有何吩咐?” 时景看了殷行一眼,想了想没理会他:“今日我在靖南王府遇到了一点麻烦” 她将在靖南王府后花园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只略过了路星择救她的这一段:“那人气焰嚣张得很,惜墨哥哥可知他是什么人?” 时惜墨眉头紧皱:“郡主遇到的那个人,恐怕是三皇子殿下。” 他顿了顿:“庄妃娘娘乃是靖南王妃的娘家侄女,三皇子与靖南王府向来亲密,能在王府做下这等猖狂之事的,除了他,想来也没有别人。” 时景冷笑一声:“呵。” 其实她刚才在路上时也猜到了一点。 以庆阳在朝中的地位,除了那几位年迈迂腐的御史台大夫外,旁人见了她,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决计不敢在她面前口出狂言。 而那胖子,不只态度嚣张,丝毫不惧,甚至还打算要凌辱她,这普天之下,敢对她如此的,也没几个人。 “三皇子如此模样,也怪不得陛下不喜欢他了。” 太子容貌普通却沉稳持重,二皇子生得俊美性子还活泼有趣。相比之下,三皇子就逊色多了 时惜墨胸中很有几分憋屈,他是郡主府的护卫长,自从两年来回到京都城后,郡主的安危便是他的职责。 可今日,郡主却差一点遭遇不测 “三皇子如此欺辱郡主,是没有将我们时家看在眼里,这份屈辱,将来必定要他偿还!” 时景却笑了起来:“报仇这种事,何必要等到他日呢?” 她将衣衫撕破了一角,又把妆容弄得凌乱:“惜墨哥哥,我要进宫。” 告状去! 殷行闻言,目光里骤然射出了璀璨夺目的光华来。人皮面具可以遮掩他本来面目,可却无法遮住他眼眸中的华彩。 他心中暗道:“这丫头果然对我胃口!这小脾气,我喜欢!” 倒是时惜墨有些犹豫:“郡主真的要入宫禀告陛下?此事无凭无据,我怕三皇子反说郡主诬告他那可就不好了。” 时景却道:“三皇子敢对我如此,不过是笃定我不敢这种丢脸的事说出去罢了。” 她顿了顿:“可我又不是普通女子,陛下也不是寻常的陛下,这状我是告定了!惜墨哥哥,我和你打个赌,陛下一定会为我做主,并且重罚三皇子。” 皇极殿前,庆帝看着堂下满身狼狈的时景,脸上的愤怒遏制不住:“庆阳,快告诉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胆敢如此欺你?” 时景“强忍”着眼泪,将在靖南王府后花园所遇到之事,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尤其在说到三皇子对她的欺辱时,恰逢时候地声泪俱下。 “小景从小在宫中长大,早就将几位皇子当成了自己的兄弟家人,万没想到三皇子殿下居然会对我如此” 她泪眼婆娑地抬头:“陛下,您在小景心中向来就像父亲一样,小景受了这般委屈,也只能向您求援。还请陛下为小景主持公道!” 第54章 长宁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庆帝自然得有所表示。他大手一挥,令禁卫军前去靖南王府,兴师动众要将三皇子押回宫来。 深宫之中,看似花团锦簇,一片和祥,但暗地里到处都是错综复杂的关系。 禁卫军刚出了宫门,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和庄妃娘娘处,便都收到了消息。 容尚宫在时皇后的耳边悄声回禀几句,然后问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申仪公主此刻正在靖南王府中,要不要奴婢派人去知会一声?” 她顿了顿:“陛下雷霆震怒,这阵势不小呢!” 时皇后紧闭的眼眸动了动,半晌又摆了摆手:“不必了。这火要烧的是萧陌,若是太子急着撇清,倒反而显得他无情。” 她幽幽叹口气:“静观其变便是。” 容尚宫又问道:“那庆阳郡主那边?” 时皇后淡淡笑了笑:“这丫头既懂得哭着进宫向陛下求助,你放心,她也吃不了亏。” 说罢,她唇畔又露出个讥诮的笑容来:“不过,等会儿三皇子拿回来了,我这个当母后的,可得亲自去为他求求情。” 陛下最喜欢当着她的面显示对小景的厚爱了,既然如此,她就成全他,让他再多多表现吧! 春澜殿中,此刻温暖如夏。 淑妃手中抱着暖炉,懒洋洋地倚在美人榻上眉头紧蹙:“你说小景哭着向陛下告三皇子的状?可曾知晓是为什么?” 一旁的大宫女连忙回答:“这倒不清楚,只是禁卫军已经赶去靖南王府拿人了,想来不是小事。” 她顿了顿:“娘娘,今日可是靖南王妃的整生日呢,王府大摆宴席,陛下却去拿人,这是当众下了靖南王的脸面。三皇子所犯之事,一定非同小可。” 否则,以靖南王府的势力,陛下无论如何也该卖王妃一个面子。 淑妃闻言,目光动了动:“替我准备一下,我要去皇极殿。” 庄妃娘娘的秋元殿内,此刻却是一片狼藉,“噼里啪啦”,将门女出身的庄妃将屋子里的杯盏扫落一地,却根本无法平息她内心的怒气。 她身边的姜嬷嬷劝慰道:“娘娘,这样紧要关头,生气也是毫无用处。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救下三皇子殿下?” 庄妃怒喝道:“你懂什么!陛下前阵子正在查兵部的亏空,但那案子刚查到了兵部侍郎梅于谨,他就上吊自杀了!这案子没了线索,查不下去,算是不了了之。” 她来回踱步,心急如焚:“可是,梅于谨是我父亲宁远大将军从前麾下的副将,他倒好,一死百了,但嫌弃却都扣在了我父亲头上。” 姜嬷嬷大惊失色:“竟还有这样的事?” 庄妃冷哼一声:“你也知道,我父亲手中有兵权,陛下虽然倚重他,但同时也忌惮他。出了这档子事,本就让陛下心存怀疑,可没有真凭实据,也只能就这样算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陌儿倒好,不懂得躲着点,居然还眼巴巴地送把柄到陛下跟前。救?这你叫我怎么救?” 朝中的事向来复杂地很。 像宁远大将军府这样手握兵权的势力,陛下有事的时候想要倚仗,没事的时候就恨不得立刻连根拔除。 镇国将军,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如今四海升平,北境之外的燕国都要派使者来和亲了,战事不起,陛下对庄家便没有倚仗,只剩下忌惮。 再加上兵部的事,让陛下胸中憋着口气,新仇旧恨加起来,这回陌儿怕是得好好吃一顿皮肉之苦了! 救? 她能自保就算有本事了。 姜嬷嬷也是跟着庄妃的老人了,这些事情稍一点播,她便都听明白了。 “可是,总不能不管三皇子殿下了吧?娘娘,那可是您唯一的指望了,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可该怎么办啊!” 庄妃来回踱步:“你说得不错,陌儿不能有事。我虽心知他躲不过这劫,但却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至少,她得设法保全住陌儿的性命! 她忽然顿住了脚步:“姜嬷嬷,你立刻拿我印信出宫一趟,去找我大哥拿个主意!要快!” 姜嬷嬷连声道“是”,然后飞快地往门外跑去。 庄妃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镜子弄脏了自己的妆面,扯歪了发髻和头簪,然后冷声对着身边的侍女说道:“去长宁宫。” 此刻,华灯初上,靖南王府中正值歌舞升平,假山上搭的戏 台,舞姬正在卖力地扭动着腰肢。 靖南王妃十分满意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她喜欢热闹,今日大半个京都城的名门贵胄都来到王府为她贺寿,连太子和大公主都来撑场面了。 而她也在今日的花宴中择定了两位未来儿媳的人选,只等着和世子商量,看哪家的姑娘更入儿子的眼。 人生得意,须尽欢。 听着四周围贵妇们的吹捧和迎和声,靖南王妃想,当年她错失了太子妃的位置,嫁给了当时最没有希望夺嫡的靖南王,原本以为这辈子都要被太子妃踩在脚下了。 太子妃当了皇后,又当了太后。 可那又怎么样? 她的丈夫不爱她,亲生的儿子被害死,如今空有太后之尊,却只能在长宁宫中,眼睁睁看着害死了她孩子的人位登九五,权掌天下。 这份冷宫苦寂,如何能与锦绣膏粱的靖南王府相比? 而她这份富贵,也决然不止于此。 靖南王妃的目光不由地望向了东厢,三皇子萧陌此刻正与世子和朋友们打成一片,其乐融融,好生和谐。 而太子殿下身边,却无人追随。 她嘴角微微浮起笑容来:“凭着庄家的势力和王爷的扶持,将来,三皇子必定能问鼎东宫,成为天下之主。” 那她的富贵,便就能绵长恒寿了。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阵响动。 靖南王妃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侍女匆匆忙忙从外头跑了进来,着急忙慌地道:“王妃不好了!” 靖南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呵斥道:“今日是王妃娘娘的大寿,你大呼小叫什么?莫要胡说八道了!” 侍女急得不行,被抢白了一顿之后,更是找不着主意了,也不知道是该回禀,还是闭嘴。 靖南王妃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好了,有什么事,快说!” 第55章 逆子 侍女总算能说出口了:“回禀王妃娘娘,外头来了一队禁卫军,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见人就摔,非说要要拿三皇子殿下入宫问罪!” 靖南王妃闻言,惊得站了起来:“要拿三皇子殿下?” 陌儿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惹得陛下一刻都不能等,非要闹了她的生辰宴? 怎么说,她都是陛下的婶母,是长辈,陛下一点都不顾及这份关系,不该的。除非是三皇子犯了什么弥天大罪 不好!要糟! 她再不得身旁的人了,大声喝道:“快去请王爷过来!” 但已经晚了。 禁卫军齐刷刷地闯入了浣花阁,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地将三皇子萧陌押了住:“得罪了!三皇子殿下,陛下令我等将您押解回宫。还请您配合,免得刀剑无情,不小心碰伤了您。” 萧陌满身酒气,脑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他肥胖的身躯用力地扭动,试图挣脱禁卫军的钳制:“走开你们这些老鼠!谁允许你们碰本殿下的?拿开你们的脏手,否则,我可就不客气了!” 但他扭动许久,却丝毫都无法脱开。 “放开我!你们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样对我!是谁让你们这样做的?是太子还是二皇子?再不放开我的话,我就让外祖父一刀砍了你们的狗头,信不信?” 禁卫军统领黑沉着脸道:“三皇子殿下喝醉了,你们还不赶快将人带回宫中,免得再闹出什么笑话!” 说罢,他不知道从哪里寻了块乌漆麻黑的布条直接往三皇子口中塞住:“带走!” 等手下拖着只能发出呜咽声的三皇子离开,他这才冲着闻讯赶来的靖南王和王妃说道:“陛下安排的差事,比较急,扰了王妃的寿宴,实属无奈!” 他抱了一拳:“打扰了!告辞!” 言下之意,这都是陛下的意思,他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说罢,便扬长而去! 禁卫军的人来如一道闪电,离开也如一阵疾风,还有些迟钝的都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就已带着三皇子不见了。 只剩下一片狼藉的东厢。 “三皇子到底犯了什么事,惹得陛下那样震怒?” “是啊,瞧这架势,陛下像是要将三皇子吞了一般,好吓人啊!” “早就听说陛下不待见三皇子了,万没想到传言居然是真的。要不然,堂堂的陛下龙嗣,就算做了什么错事,也不至于如此!” “是呀,今日还是靖南王妃寿辰,陛下如此,岂不是在” “嘘!不该说的莫要多言!” 申仪公主满脸惊恐,忍不住跑到了太子身边:“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皇父皇怎么会如此” 她印象中,父皇乃是贤明圣主,虽然偏心庆阳,但在大事上却始终仁明得很,对宗室长辈也都敬重有加。 但禁卫军今日奉命闯了靖南王妃的生辰宴,这等于就是在给靖南王脸上呼巴掌了。 此番行事,实在是太过了! 太子的脸上也带着困惑:“我事先也不曾得到过什么消息三皇弟他确实有些胡闹,但谅他也没有那个胆子犯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 他顿了顿:“申仪,我看我们得回宫了。”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此事怕是不简单。 太子和申仪公主匆忙与靖南王和王妃道了辞,然后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其余人等见状,都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哪里还肯多待?纷纷告辞,然后逃也似地离开。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刚才还宾客盈门热闹非凡的靖南王府,便就冷清下来。 靖南王妃一脸恍惚:“王爷,到底发生了何事?陛下为何会如此对我?当着半个京都城贵人的面如此,我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她捂住胸口,只觉得一阵阵地绞痛:“原本想着风风光光地过个生辰,这下倒好,该成了全城人的笑柄饿了!” 靖南王眉头紧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这些小事!真是愚蠢妇人!” 他冷哼一声:“我入宫去探探情况,若是三皇子还有得救便罢了,若是不能,你赶紧和你的娘家作一下切割吧!还有,管好翔儿,他素来和三皇子走得近,派人看住他,这阵子不许他出门了。” 说罢,靖南王便甩袖而去。 靖南王妃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切割?” 她指着王爷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对着大儿媳说道:“你听听你父王说得什么话!这还不知道出 了什么事呢,就要我和娘家切割。他” 大夫人温柔地拍了拍靖南王妃的后背:“母亲息怒,父王只是急了才这样说的。您别当一回事。” 她顿了顿:“人着急的时候啊,就容易想岔了事儿,儿媳认为,母亲此时不应该再想这些,而是该好好回房好好休息一下。也许,等一觉睡醒了,就又雨过天晴了呢!” 靖南王妃听了颇觉有道理。 她点了点头:“还是你贴心。来,扶我回去!” 膝下的这大儿子虽不是她亲生的,但大儿媳却能干又贴心,若不是她提醒,差一点就要乱了方寸。 对!朝堂上的事儿,没那么简单的,陛下就算真的要发落三皇子,只要有宁远将军府在,就没那么容易。 她总算安定下来。 皇极殿里,此刻十分热闹。 时皇后一言不发地坐在陛下下首,陛下的另一边则坐着穿着厚厚斗篷的淑妃,庄妃虽然不见,但后宫中与她交好的穆嫔则悄咪咪地站在了角落里,注意着殿中动静。 三皇子萧陌今日喝得有些多了,此刻还有些神智不清,他一进大殿,还以为仍在酒宴之上呢:“都在啊,来,喝!” 庆帝见他这副丑态,忍不住将镇纸往他脑门上一砸:“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胡闹?是无法无天了对吗?” 疼痛,让三皇子稍微清醒了一些:“父父皇?” 他一转眼,看见了时景,愤怒让他立刻嚷嚷起来:“父皇,您可莫要听这个水性杨花的贱/女人胡说八道!她坏了我和娟红的好事,我还没找她算账呢,她居然胆敢恶人先告状!” 他摇摇晃晃地踉跄着到了时景跟前,指着她鼻子骂道:“还哭?装给谁看呢!我怎么你了吗?我是碰你一下了还是摸你了?怎么?难不成就是因为我没有碰你,你皮痒了才来告状的吗?” 庆帝面沉如炭:“来人,将这逆子给我绑起来!” 第56章 丑闻 三皇子倒霉,对淑妃来说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虽然她从未将庄妃看在眼里,一直以来都以皇后为竞争对手,但奈何人家庄妃不这样想啊。 庄妃与淑妃明争暗斗多年,有时甚至连表面上的和平都不愿意维系了,这宫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春澜殿和秋元殿之间的梁子,是过不去的。 所以,此刻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三皇子萧陌,淑妃的心情格外地好。 她抬了抬眼,只看见角落里紧张地攥着帕子的穆嫔,却不见庄妃,不由嗤笑一声:“怕是去寻帮手了。” 但此刻龙颜震怒之下,庄妃不管去求谁,恐怕也救不了她的宝贝疙瘩了。毕竟连靖南王的面子,陛下都拂了。 不过,火烧得还是不够旺啊! 淑妃怀中紧抱着火炉,好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身旁的宫女:“娟红是谁?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安静的大殿上,淑妃这小声的言语,却格外清楚地落在了庆帝的耳朵里。 宫女压低声音回答:“靖南王的侧妃里,好像有一位叫这个名字。不过,奴婢也说不准” 亲王的侧妃,都是记入宗府碟文的,出身来历都不寻常。被宫女这么一提醒,就连庆帝也想起了这茬事。 他的好皇叔靖南王是有一位叫洛娟红的侧妃,是江南府巡抚洛遥的女儿,新纳了没几年,这侧妃的封号,还是皇叔软磨硬泡跟他求来的。 怎么?小三这逆子居然还与洛侧妃有染?那可是隔了两辈的人啊!竟也敢! 可是小景方才却并未提及此事 庆帝皱了皱眉:“小景,是有这回事吗?” 时景看起来有些错愕,但却还是点了点头:“我只看到三皇子与一个女人在树林子里可没有看清楚她的脸。” 她顿了顿:“无凭无据的事,我不好说,不是故意隐瞒的,还请陛下恕罪!” 这是她的真心话。 古代封建社会,对女人的压迫何其严重?尤其是这种桃色绯闻,极有可能会要了那女人的一条命。 若她是被迫无奈的呢? 以三皇子的身份,想强要一个女人实在是太容易了,所以那个林子里那位逃走的女子极有可能是一位受害者。 她要对付的是三皇子本人,并不想连累无辜。 但万万没想到,她都故意隐瞒了此节,却被三皇子这头猪亲自给嚷嚷了出来。 听这意思,那个叫娟红的女子还是靖南王的侧妃侧妃娘娘与男人私通便已犯了死罪,还乱了纲常,这是罪上加罪。 娟红,怕是死定了。 庆帝这才确定,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真的做下了此等猪狗不如的事。 他怒无可遏,随手又将桌上砚台往三皇子的脑门上砸了过去:“真是畜牲不如的东西!来人,将他拉出去,重打五十大板!” 三皇子酒还没全醒,脑子一热,竟嚷嚷道:“父皇,我怎么就畜牲不如了?我这是在做好事啊!小叔公他不行,占着茅坑他不拉屎,这是人做的事吗?我这是在替他安抚后院,这是积德呢!” 淑妃闻言都差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 庄妃向来要强,但谁料到生出了个这么样的狗东西,简直是自取灭亡,拦都拦不住呢! 时皇后的眼皮子接连跳了几下。 三皇子素来养尊处优,身子又虚胖,这身板如何能挨得起五十大板? 她原本还想要稍微求个情,看看能不能让他少挨几个板子,打残了不要紧,至少也得留一条小命在,也好让庄妃承个情。 但一听这话,她顿时就闭上了嘴。 这王八犊子,打死了算了! 果然,庆帝听了这话,被气得眼睛都一抽一抽的了,他都没眼在看这个傻儿子了,气愤得喝道:“八十大板,给我都尽全力!拖出去!” 不一会儿,殿外响起了惨烈的杀猪一般的嚎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一声比一声声嘶力竭,喊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淑妃好整以暇地望着大殿门口,心想这庄妃倒是沉得住气,唯一的儿子都成这样了,居然这会儿还没来? 八十大板呢! 禁卫军的人腰圆膀子粗的,就算留了余地也能要人命,何况陛下还发了话,让他们尽力打。按着三皇子这样的身板,恐怕到三十大板人就废掉了吧? 这样打下去,小命是一定没了。 “阿弥陀佛!”淑妃这样想着,连忙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外头的动静。 时皇后抿了抿唇,终于开口说道:“陛下,靖南王府那边您有何打算?” 她顿了顿:“今儿,可是靖南王妃的整生日,半个京都城的贵妇人们都在。” 陛下的脸上余怒未消:“打算?小景在靖南王府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朕不降罪便是好的了,还想让朕赏赐他们不成?” 时皇后垂下头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臣妾的意思是,那个娟红该如何处置?” 此事若是闹大了,对皇室而言是个丑闻,影响甚是不好。可若是不闹大,那全天下都该以为,陛下对三皇子如此,全是因为小景的缘故 那岂不是将小景置于攸攸众口间吗? 御史台那些老顽固们,本就喜欢抓着小景的事情不放,此次若是这样处置了,那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还有庄妃,怕也要将所有的仇怨都记恨在小景身上了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庄妃的背后可是宁远将军府,真的卯足了劲要除掉小景,怕是防不胜防 果然,陛下都没怎么想,就摆了摆手道:“皇叔年纪大了,知晓了此事,若是气出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皇后只需偷偷知会一声靖南王妃,让她悄悄地将人处置了便是。不必张扬。” 时皇后的目光顿时深了一下,但她仍旧语气平静地道:“是。” 殿外三皇子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来,但一个接着一个的板子却不曾停下:“十七,十八” 二十个都不到,三皇子竟已痛晕了过去。 禁卫军连忙来回禀,庆帝沉着脸道:“真是没用的东西。打!给我继续打!”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住手!” 第57章 太后 庆帝抬眼望去,眉头不由一皱。 来人一身素衣,满头白发,脸上脂粉未施,看起来苍老而疲惫,如同一个穷困潦倒的农家老妇,与一手搀着她的宫装妇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这个女人却曾高坐鸾台,受万民的景仰。 便是庆帝,也要对她跪拜。 她是先帝的皇后,当今薄太后。 庆帝抿了抿唇,从龙椅上下来,亲自将老妇迎了进来:“母后怎么来了?您下次若是要出来逛逛,提前知会一声,朕好安排一下,也免得再叫您撞见这种糟心事。” 薄太后脸色平静,神情很是冷淡:“哀家习惯了长宁宫中诵经礼佛的日子,若不是怕陛下手上沾染了亲生儿子的鲜血,哀家万不会踏出长宁宫一步。” 她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早就晕过去的三皇子萧陌:“他不论犯了多大的过错,也都是萧氏皇族的子孙,还请陛下念在皇族子嗣不丰,饶了那孩子一命吧!” 这话虽说得平淡,但却饱含了机锋。 皇族的子嗣怎会不丰?先帝膝下可有十五位皇子呢!还不都是因为陛下登基之后,将自己的兄弟手足杀了个遍吗? 陛下的嘴角隐隐地抽了一下,脸上却仍旧是一副恭敬的模样:“母后慈悲,朕哪敢违逆?” 他冲着门外问道:“打了几板子了?” 禁卫军统领连忙回答:“回禀陛下,十九下。” 陛下的眉间掩饰不住嫌弃:“才十九下,就挨不住了,真是” 丢人啊! 他略显心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余下的先欠着吧。庄妃,好好看管你的儿子,倘若他下次还敢再犯,那么剩下的六十一个板子,还是有效的。” 庄妃心里一突,原以为有太后出面,陌儿这劫算是过了。如今倒确实捡回了一条小命,可陛下这话又等同于悬了一把刀在陌儿的头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再落下。 但此刻,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谢了恩,然后令人将昏迷不醒的儿子抬了回去。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时皇后也懒得继续在皇极殿内待着,她三两步走到了薄太后的跟前:“母后,臣妾送您回去。” 在经过时景的时候,皇后娘娘停下了脚步:“小景” 她似是打算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来。 “姑母?”时景望向了她。 时皇后抿了抿唇,伸出手来拍了拍时景的肩膀:“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府歇息吧。等改日有空,再进宫来陪姑母说话。” 说罢,她跟随薄太后的脚步离去。 淑妃舒舒服服地看完了一整场戏,虽然结局没有她想象中的惨烈,这十九个板子下去,三皇子根本残不了,但伤在臀部要完全养好这伤可也要费些时日。 至少,这阵子是不必再忍受庄妃那个愚蠢又无知的女人了! 她心满意足地起身,姿态摇曳地走到了时景跟前握住她的手:“小景,叫你受委屈了!还好陛下公正仁明,还了你公道!” 时景此刻心情十分复杂,竟完全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 那个叫娟红的女人死定了。 她进宫时一心只想着向陛下告状可以约束三皇子此后的行为,避免他来寻麻烦,但从未想过会因此而害了一条人命。 这与她素来遵从的价值观不符。 时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嗯,陛下对小景向来都是极好的” 淑妃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不由有些急了:“小景,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怎么看你脸色都白了呢?” 时景苦笑着摇头:“让小姨担心了,我没有不舒服,可能是今日遇到了太多事,一时有些乏了。我没事的。” 陛下也十分关心:“既然小景累了,那就听你姑母的话,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想了想:“我让有福送你回府。” 淑妃闻言笑了起来:“对,让有福公公送你回府!” 有福公公此刻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陛下的意志。陛下是在借此向全天下表明,在小景和三皇子之间,他坚定地选择小景。 这同时也说明,夺嫡之争,三皇子一点机会也没有。 庄妃今日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请动了长宁宫中的薄太后说情,可陛下此举无异于往她的脸上狠狠地扇着巴掌。 真是太痛快了! 时景神情有一些恍惚,甚至都没有力气拒绝,整个人浑浑噩噩地跟在了有福公公 的身后,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扯线木偶,机械而僵硬地往外走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忽然她整个人好像撞到了一根冰冷的大柱子上。 “庆阳?你怎么了?” 鼻梁上的酸爽和隐隐流下来的鼻血,终于让时景清醒了过来,她猛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迷惑不解的面孔。 是萧谨安。 她睁着一双迷茫的大眼,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啊?你说什么?” 有福公公身居宫中,和庆阳郡主很熟,也算是自小看着郡主长大的,这样的人精,对郡主的心思了若指掌。 眼看着陛下对郡主的宠爱隆盛,他也乐得给郡主开一点方便之门。 “郡主,老奴有几句话要吩咐手下,就先去前头的月牙门处候着您。” 说罢,他冲着二人轻轻点了点头,便脚步匆忙地离了去。 长长的高廊下,魁梧俊挺的世子爷与姣丽纤弱的郡主相对而立,远远看着,真是一副美不胜收的画面。 但事实上,气氛却很是尴尬。 时景抿了抿唇:“萧世子找我有事?” “没没事。”萧谨安连忙摇头。 他刚才也在靖南王妃的生辰宴上,见有此变故才匆忙赶回宫来问问情况的,恰好遇见了她,看她心神不宁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错了,居然忍不住想要关心一下她 这种令他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念头,自然不可能告诉她。所以,他没事。 时景很是疲惫:“既然萧世子没事,那就此别过了。” 说完,她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一个,便越过了他这个人,往前面行去。 “你”萧谨安心中气愤极了,也失落极了。 在不久之前,这女人见到了他就像是老鼠见到了大米一般,馋得就差流口水了。可不过短短时日,她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地不在意他了 这认知,让他胸口有些憋闷。 他很清楚,这感受不是因为他喜欢上她了,他只是习惯了她的爱慕和热情,但突然有一天,那些他从前弃如敝履的东西却彻底地消失不见了,他难免会有些无所适从。 “萧世子?” 萧谨安回过神来,月牙门处空荡荡的,早就没有了少女的身影。 他转头:“什么事?” 一个身着宫中侍卫服饰的男子恭声说道:“长公主有请!” 第58章 平安 长宁宫内,萧谨安遥遥看到时皇后离开的背影,伫足思忖片刻,这才进了偏殿。 “母亲,您有事找孩儿?” 梳妆镜前,文昌公主转过身来,连忙将躬身行礼的儿子扶了起来:“安儿,你对母亲总那么多礼,早跟你说过私下无人时要随意一些。” 这是一个极美貌的女人,与薄太后一般浑身缟素,但素颜清丽,仪态万千,优雅地像是盛开的兰。 她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萧谨安坐下:“最近外面传来的消息太多,我有些担心,所以才叫你过来,我想问问” 萧谨安忙道:“孩儿很好,一切都好,还请母亲放心。” 文昌公主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轻轻拍了拍萧谨安的手背,柔声说道:“我在长宁宫内陪太后吃斋礼佛,过着清净日子,也很好。你也不必总挂心我。” 萧谨安觉得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翻涌,酸涩得很:“母亲若是想见孩儿,便像今日这样差人来唤我便成。” 他顿了顿:“如今我好好当差,循规蹈矩,陛下对我很放心。” 庆帝如此多疑,放心,是不可能放心的。 但锦国灭国已有十数载,文昌公主也一直都被软禁在长宁宫中,庆帝手中握着萧谨安的软肋。 他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点,文昌公主又何尝不知呢? 她苦笑着摇摇头:“对一个母亲来说,她的孩子过得好,就是她过得好。我只求你在外头平安康健就好。” 萧谨安反手抓住了文昌公主的手,轻轻地在她手掌心上写下“平安无事”四个字,然后飞快地松开了手。 文昌公主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我这里吃斋,就不留你在这用饭了。天色不早,安儿,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着,她摆了摆手:“去吧!” 萧谨安恭顺地行了礼:“那孩儿就告退了,改日再来拜见母亲。”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面前越发清瘦的女人,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殿。 长宁宫里的一切,一字一句都被暗处的人写下,然后传入了皇极殿中。 庆帝粗粗地看了一眼,便就摆了摆手:“行了,以后文昌公主的消息若是没什么异常,就不要递过来了。” 文昌是他一母同胞所出的亲妹妹,她的性子和软,素来怯懦,当初联姻锦国,也是迫不得已,对锦国能有几分感情? 何况,当初锦国灭国时,他可是毫发无伤地将文昌和她所生的孩子都带出来了。 正如她所言,一个女人最在意的是她的孩子。 他虽然杀了她的丈夫,可是却保全了她孩子的性命。不仅如此,他还栽培萧谨安成才,给他请最好的老师,让他进虎贲营历练。 庆帝要防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薄太后。 他不仅杀了薄太后的丈夫,还杀了她的儿子和孙子 庆帝来回踱了几步,对着暗影中的人道:“派人盯紧了庄妃,她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一五一十地呈报上来。” “是。” 正在这时,有福公公躬身进来:“陛下,夜深了,您今晚想去哪个宫里歇歇?” 庆帝挑眉:“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有福公公小心翼翼地说道:“原本奴才是要送郡主回府的,但路过春水河时,郡主说想一个人去逛逛。我见时家的侍卫暗中保护着,便没有拂了郡主的意思。” 他顿了顿:“陛下若是觉得不妥,老奴这就再折回去?” 庆帝笑了起来:“等你再折回去,小景早不知道滑不溜秋地游去哪儿了,你哪里找得到?” 他摆了摆手:“在这京都城中,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惹到她?无碍的,让她玩去吧!” 有福公公心内腹诽道:“那是,三皇子得罪了郡主,今日差点连小命都丢了,还有什么人胆子能比皇子还大?” 天色渐渐黑了,春水河上却亮如白昼,河边的灯都点了起来,湖中画舫灯火通明,在水上摇曳轻摆。 好一幅盛世夜景。 时景跳下马车,祝福老彭在夜市的另外一头却接她,自己却晃悠悠地在街上溜达起来。 比起上一次瓶儿陪伴左右时的热闹,今夜的气氛冷清了一些。但这样也好,很符合她此刻的心境。 自她穿越以来,一直都在努力地投入庆阳郡主这个身份中去,自愿地去承接原主的喜怒哀乐,一心 想要为庆阳做些什么。 她忙着融入这个世界,忙着查案,忙着规划以后的人生,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很多事。 可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发现,原来在浩瀚的时代洪流之中,个人是多么地渺小和不堪一击。 庆帝轻轻一句话,便可要一条鲜活的人命。而三皇子所得到的惩罚,不过只是十九个板子。 真是可笑啊! 但更可笑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是她 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我而死。 时景恍恍惚惚地看向了自己的手,总觉得她白皙细嫩的手指头上此刻正在淅淅沥沥滴着血。 这感觉,让她很不好受。 “喂,闪开!” 身后传来中年人声嘶力竭的大吼。 时景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去,却见一个中年壮汉正在用力地想要将失控的手推车往回拉,但许是下坡路的关系,那推车势如破竹般往下滑去,根本就不给壮汉一点挽回的趋势。 “小心!” 众人的尖叫让时景醒过神来,她立刻发现那推车正是冲着她而来。 她连忙闪过身子,但反应地似乎还是慢了一些,眼看着推车很快就要与她擦身而过,会不会安全地躲开,全看运气了。 这时,有人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电光火石间,手推车往路边的空地砸了过去,车上的大米洒了一地。 “你没事吧?”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低沉沙哑又有些冷清。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突然快了几分:“我没事。” 中年壮汉见无人受伤,显然松了口气,可是这满地散落的大米也让他头疼得很。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夜市,只要往来踩踏的人来回几次,他的米可都废了。 时景眼看着这么高大的一条汉子此刻跪在地上,一点点地将大米捧着装回袋子,心中顿时一软:“大叔,我帮你吧!” 她回头一笑:“路公子,你也一起帮忙!” 宽大的黑色斗篷里,路星择显然愣了一下。良久,他讷讷地点头:“好。” 第59章 美食 这是人来人往的春水河夜市,要想最大程度地避免中年壮汉的损失,就只有抢时间一个办法。 时景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路星择伸出了手:“你带钱了吗?” 下一秒,一个崭新的荷包便送到了她掌心里:“给你。” 呵呵,他的上一个荷包还在她那。 她讪讪一笑:“好像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我总在问你借钱不过你放心,我很有钱的,绝对不会赖帐不还!” 少女的神情略显窘迫,在满街昏黄却明亮的灯光下,竟仍能看出她脸颊的绯红。 她真好看呀! 路星择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某处忽然碰撞了一下,“咚”,一闪而逝,却又强烈如斯,撞击的回响仍在胸腔内余鸣。 他觉得耳根处有些烫烫的,连忙低下头来:“没关系。” 时景举起荷包,对着四周围看热闹的人说道:“有谁愿意帮这位大叔将米收回去的,有赏!” “我!” “我也愿意!” 不过是洒了一车的米,并不是什么脏活重活,在银子的驱使下四周围的人纷纷举手。 时景笑了起来:“很好,先将外侧的道清理出来,不要影响他人行路。” 在她的指挥下,众人分工明确,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将中年壮汉洒落一地的米粒给收了回去。 中年壮汉感激不已:“小的叫姜大强,是陈记米铺的伙计,这回真是多亏了小姐的帮忙,要不然这趟我就不好交差了!” 丢了米不过是几两银子的小事,可得罪了等米的大人物对米铺来说,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了! 他抱了一拳:“小的欠小姐一个人情,将来若是小姐有用得到小的的地方,姜大强万死不辞!” 时景忙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什么万死不辞这种话,太过了!” 姜大强却道:“这车米是给周大人府上送去的,每五天送一次,都是定好的时间,耽搁一日都不行。若是不能及时送达,以后小店的生意可就难做了。那样的大人物,我们得罪不起!” 他指了指推车:“虽说这米洒落过,难免混进去点杂质,但只要及时送达,等明日再送一车新的去赔罪,应该碍不了大事。” 时景挑眉:“周大人?哪个周大人?” 这么大的官威吗? 姜大强压低声音说道:“是吏部尚书周大人。” 他顿了顿:“小的赶时间,现在就得走了,小姐有事可以来陈记米铺吩咐。” 说罢,姜大强推起车子就要往前走。 时景的眉头皱了:“等一等!” 她困惑地问道:“周大人的府邸不是在西边吗?你往南边走是为何?” 姜大强笑了笑:“不是送去周府,是送到周府的别庄。” 他实在是赶时间,说完便又匆忙地往前走了。 时景眉头轻蹙:“五日送一次,周府的别庄里得养着多少人,才能这么吃那么多啊” 或许,这是一条极好的线索。 她收回思绪,抬头冲着路星择笑笑:“路公子,今日你救了我两次,若再不让我请你吃顿好的,可就说不过去了哦!” 路星择面色有些为难:“不必了。” 话音刚落,少女的肚中便传来“咕咕”的声音。 他愣了一下:“你饿了?” 时景摸了摸瘪进去的小腹,叹口气:“是啊,今日发生了太多事,而我一整天只吃了一碗面条,早就饿了。” 她从他的新荷包里取出一小块银子晃了晃:“我刚才特意留的,大概没法去大馆子吃了,但夜市里有不少小摊头,去吃碗豆花馄饨想来还是够的。” 说着,她还忍不住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迫切的渴望太过明显,倒让路星择在嘴边的拒绝没法顺利地说出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哦。” 时景笑了起来:“那走吧!” 卖豆花馄饨的小摊前人头攒动,早没了空位置坐,时景买到了两碗后,端着碗找了河边的一处空位坐了下来:“就这吧!” 路星择乖顺地接过她递来的碗,然后在她身旁坐下。 时景有滋有味地吃着,猛然一抬头,却发现身旁的男人一动不动地捧着豆花馄饨坐在那里,只是静静地看着,却一口都没有吃。 “你不喜欢吃这个?” 明明很好吃啊! 在秋意甚浓的夜里,能吃上这么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豆花馄饨,可谓是一件幸福的事呢!竟然有人不爱吃? 路星择有些尴尬地摇摇头:“我不饿。” 对于修炼本门心法的金脉弟子而言,食物并不是什么必需品。 他们食丹药,饮露水,除了最初进入观星台的那两年,偶尔还会想念尘世的美食,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 “真的不饿?” 路星择点点头:“不饿。” 他想了想,将手中的碗递了过去:“你吃。” 时景一碗豆花馄饨已经下肚,正好还觉得差了点,便不客气地接了过来:“行吧。” 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你真的不吃?要不,就吃一个?” 她拿勺子舀了一个,喂到了他嘴边:“真的很好吃,你就尝尝嘛,就吃一个!” 路星择微微张开口,刚想说他真的不吃,没料到,那勺子居然像有魔力一般,就顺着他嘴唇微开的缝隙,将馄饨送了进来。 他浑身一窒,机械地将它整个地吞了下去———总不能吐出来吧 “好不好吃?” “嗯。”吞下去的,根本没有尝到味道。 时景笑了起来:“有一句老话,唯有美食与爱情不可辜负。爱情这种事,可遇不可求,绝大多数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但人间的美食却到处都是,只要用心就能找到。” 她低头喝了一口豆花汤:“我本来心情很差的,整个下午都很憋闷,甚至难受得快要死掉了。但喝完这碗豆花馄饨,我却又觉得人间值得了!” 我们无力改变的事太多了,个人的力量也确实渺小而微弱,但若是什么都不做,那也枉费来了人间这一遭啊。 上天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一定不是希望她混吃等死,徒劳无功地走完这一生的。 她的力量再微小,但只要去做,总能改变点什么的! 第60章 星辰 时景望向路星择:“你一定也听说了三皇子的事吧?在所有人看来,我进宫告状,然后陛下就狠狠揍了三皇子一顿,这便是我的胜利了。我应该纵声欢笑,举杯欢庆才对。” 她摇摇头:“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 路星择眉头轻蹙:“因为那个女人?” 时景苦笑一声:“你倒是消息灵通得很。” 她大大方方承认:“对,没错,因为那个被三皇子糟蹋了的女人。我本无意要害她,可她确实因为这件事要倒大霉了。一想到会有人因我而死,我的心里便难过得不行。” 路星择目光动了动:“这不是你的错” 他想了想,指了指头顶的繁星:“你看天上的星辰,错落繁多,但并非随意摆放,而自有规律。就像天气,有时晴有时阴,看起来无甚规则,但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时景抬头,黑色的天幕之上缀满了明暗相间的繁星点点:“嗯。” 这好像是相识以来,他对她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她转眸望向他:“你想要安慰我,那个女人的命运从她被三皇子盯上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是吗?” 路星择郑重地点了点头:“和你没有关系。” 欠下这条人命的,是三皇子。 这不是她的错。 时景苦笑起来:“道理我都懂。” 她幽幽说道:“若我对人的性命再无怜悯之心,总是推诿与自我安慰,将他人的苦难当成是命运使然,而令自己飘然于众生之上,半分尘泥也不沾,如此冷漠与自私,那那就不是我了。” 而这样的她,与那些一句话就可以要人性命的人,又有何分别呢? 路星择一时愣住,良久,他讷讷地道了声:“哦。” 飘然于众生之上,半分尘泥也不沾这说的不就是他吗? 冷漠?自私?他吗? 他自小勤习本门心法,不食五谷杂粮,过着像仙子一般远离尘世的生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除了照顾他生活起居的砚秋小童外,鲜少与人接触。 国师之道,能预测国运,推演未来,但只悲天,从不悯人。 是他的道错了吗? 路星择正自困惑,忽听耳旁少女轻声地问道:“那你呢?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春水河边瞎逛是为什么?你的心情也不好吗?” 他连忙摇头:“我没有。” “嗯?” 他默了默,还是开口说道:“我找人。” 时景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你找人?找什么人?有什么特征吗?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啊!” 找人,她有经验啊! 她不仅有科班学到的扎实基础,还有混迹江湖多年摸索出来的旁门左道功夫,再加上庆阳郡主这个身份,帮路公子找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差事? 嗯,人家帮了她好几次,还借钱给她,这点小忙必须得帮! 路星择闻言却很是为难的样子:“这” 时景好奇地问道:“路公子,你要找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多大年纪?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士?有没有什么特征?” “应该是个男人。” “可能是个孩子。” “姓名?籍贯?不知道” “特征?没有” 时景问到后面都有些无语了:“应该?可能?不知道?没有?咳咳,路公子,你这找人还找得挺新鲜的啊。” 她顿了顿:“所以,你就到处瞎逛碰运气?” 路星择抿了抿唇:“也不算是瞎逛” 今夜罗盘上又有了反应,指向的是春水河,所以他才会来到这里。至于能不能找到他要找的金脉继承人,那就全看运气了。 希望他的运气能好一些,因为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默了默:“若能见到,自然就知道是谁了。” 时景 她摆了摆手:“行吧。看来,这忙我恐怕帮不上你了。对了,路公子,你的住所在哪里?” 路星择一愣:“啊?” 时景忙道:“我的意思是,我还欠着你银子,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给你还钱嘛。总不能每次见面都是凭缘分和运气吧?” 她顿了顿:“咳咳,路公子,你可能曾听说过我的某些事迹,有顾虑也很正常,但我想知道你的住址,只是觉得和你相处很舒服,想交个朋友这样,并没有不纯洁的想 法” 虽然他确实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于她而言算一颗天菜。 但有些菜能吃,有些菜只能供着,眼前这颗嘛光看着欣赏欣赏就很美了,她可没有存什么想要亵渎的心思。 她时景一身正气,绝不做强人所难的事! 路星择忙道:“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住址?他没有 总不能告诉她,他就住在庆宫内的观星台上,就是她口中的那个“老妖怪”吧? 若他说了,可想而见,从此以后,她应该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他早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从没有过对伙伴的需要。就连伺候他日常起居的小童,也是来了又去,不知道换过几茬,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但此刻,他已时日无多,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要任性一下。 “司马巷三棵柳树下。” 时景一愣:“啊?” 路星择站了起来:“我住那。” 说罢,他连声招呼也没有打,便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春水河夜市人潮汹涌,热闹非凡,只不过是时景一个闪神的功夫,那个黑色斗篷的背影便就消失在了人山人海之中。 “啧啧,果然还是一如既往溜得快啊!路星择?路小鱼还差不多,滑不溜秋地刻真像条鱼!” 时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司马巷三棵柳树下,司马巷不是就在郡主府后面两条街处吗?” 很近,很好。 刚才的纠结与郁闷,被夜风一吹,倒是差不多都散了,她举起勺子,正想要将碗中最后一个馄饨吃掉。 忽然不知从哪里跳出个人来:“喂,真的一个都不给我留?吃独食可不好啊!” 殷行毫不客气地把住了时景的手臂,硬生生将那勺换了个路线,“咕噜”一声,馄饨入口。 他满足地笑了起来:“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时景无奈极了,这家伙可真是自来熟啊!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要你多事!” 殷行的脸上丝毫没有恼意,反而笑得更深了:“那你回不回家?” 时景“哼”了一声,再不理他,只径直往前走去:“回家,回家!” 第61章 妙音 陛下冲冠一怒为庆阳,将三皇子打得下不了床的事迹,很快便就在京都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先是勋贵世家。 在掂量了此事的份量之后,擅长迎高踩低的家族便嘱咐族中子弟要尽力奉承结交庆阳郡主,万不可再与她起冲突。 更有甚者,已物色好了才色兼备的族中儿郎,想要送到郡主跟前去。 比如,丽妃的娘家威远伯府江家,便早就有先见之明,特意从江南旁支中挑选了一位风姿卓越的江九公子。 五日之前,这位名叫江麓的九公子已从江南赫赫有名的云鹤书院离开,不日之后便会去到京都城的国子监上学,然后应试明年的春闱。 除了江家外,还有几家早就没落了的勋贵世家,也对庆阳郡主夫婿这个位置虎视眈眈。 毕竟,将来的忠勇王若是自家的血脉,那家族何愁不能翻身? 然而,时景对这一切却毫不知情。 她只是觉得这两日出门时,路人对她的目光里交织着各种羡慕嫉妒恨,比起以往时日更盛。 殷行对此,十分嗤之以鼻:“郡主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时景不解:“说清楚点。”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日和殷行一道从春水河回府之后,他俩莫名其妙就开始熟了起来。 不对,不是莫名其妙。 而是这个自来熟的家伙从那日起就像一条尾巴一样黏在了她的身后,去哪都跟着,甩都甩不掉。 而她一时疏忽大意,竟让他登堂入室,从此之后,只要她在府中,他便必定缠着,不离左右。 若不是时惜墨的武力值更胜一筹,这货不敢造次,怕是连夜里都要赖在她的寝殿不走了。 这会儿闲来无事,时景懒洋洋靠在躺椅中望着院中秋景。落叶黄了,金桂飘香,气候渐凉,却还不至于冰冷,身上盖上一层毛毯正是惬意。 而某位不请自来的家伙,也不知从哪里搬了张一模一样的椅子,就靠在她边上,连看风景的姿势也学着她。 时景等了一会儿,不见身侧之人回答,随手从几上取了一颗果子,朝他脸上扔了过去。 殷行身手矫捷地一把将果子抓住,然后送入口中,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时景瞪了他一眼:“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殷行作势躲闪了一下:“郡主不要那么凶嘛,人家怕怕!” “别说了,你直接滚!” 殷行笑着欺身上前,凑到时景的身侧:“陛下如此盛宠郡主,已然人尽皆知。此刻,京都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来郡主这里投怀送抱呢!” 他挑了挑眉:“怎么?郡主莫非还沾沾自喜不成?” 时景有些讶异地想了片刻:“所以,雾月这两日见我时,总是欲言又止的,也是因为这个?” 其实,自从柳雾月去了国子监读书后,她见他的机会就变得很少了。 他每日都起个大早,而她总睡到日晒三竿。有时,他还要在国子监夜读,等回府时,她又已经就寝。 难得碰上一面,她总能觉察到雾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她问他时,他却总是摇摇头说没事。 这样说来,怎会没事? 在世人的眼中,柳雾月早就与庆阳郡主分不开了。若果真如同殷行所言,那雾月在国子监的处境,想必不是很好 殷行望向她,目光闪了闪:“怎么?郡主心疼了?” 他幽幽一叹:“听说柳兄只在郡主房里待过一个多时辰,而我这个侍奉了郡主一夜的男人,在郡主心中却远不及他这真让人惆怅呢!” 时景无奈地抓起一把果子,一股脑儿地往殷行口中塞:“不会说话,你就别开口。” 她忍不住淬了一口:“雾月与家里闹翻了,能依靠的便只有郡主府了,我只是担心他受欺负罢了。怎么什么事儿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跟蘸了醋似的,闻着全是怪味?” 殷行闻言,却笑了起来:“人家确实吃醋了嘛!要不郡主今晚再留我一夜呗?” 时景冷笑:“滚。” “真要我滚?” “请你麻溜地滚!” 殷行叹了口气:“郡主说的话可真伤人,既然如此,那有关于靖南王府的消息我也就不说了,还是麻溜地滚走,好让郡主清净。” 他作势要走。 “慢着!” 时景连忙拉住了他的手臂:“靖南王府的消息?什么消息?” 她已知道,月伶馆乃是京都城各种八卦消息的集散中心,他们自有一套情报来源,所知的消息未必比陛下的暗卫少。 所以,殷行说,他有靖南王府的消息,一定是指那些不被外人所知的秘密。 殷行挑眉,一脸嚣张的模样:“扶我坐下。” “喂我吃果子。” “给我捶捶肩。” “哎呀,我的腿也有点酸呢!” 时景翻了翻白眼,说话声已有几分咬牙切齿:“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若再和我开玩笑,我便对你不客气了。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时护卫长将你扔出去?” 殷行倒也会见好就收:“昨夜,靖南王府的侧门出来了一趟马车,径直往东山的妙音寺去了。听说,马车里坐的,是靖南王前两年才纳的侧妃。” 他顿了顿:“你脑子不好,可能不记得了吧?东山妙音寺是一所尼姑庙,里面的尼姑们可都是有来历的,不仅有犯了错的小姐,还有杀了人的贵妇,甚至还有一位先帝的贵妃娘娘,也在那里带发修行呢。” 时景闻言心中一跳:“侧侧妃?” 殷行笑了起来:“嗯,便是你心里想的那位。” “怎怎么会?” 庆帝金口玉言,分明要让靖南王府悄无声息地弄死那个叫娟红的女人,她怎又能安然无恙地被发送至尼姑庙里保得一命? 殷行目光一深:“听说是观星台上那位算了一卦,说那个女人的命格有点硬,生死薄上还没有她的姓名。若是强行改命,怕是对社稷不利。” 他摆了摆手:“所以,陛下就网开一面,让她去了妙音寺剃度出家,为庆国诵经祈福。” 时景怔了怔:“观星台国师?” 殷行的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嗯,是国师大人的一句话,救了那个女人一命呢!” 他嗤笑一声:“郡主是不是也觉得这国师管得忒宽了?他掌管着庆国的国运,山川和星辰,这也就罢了,竟连一个女人的命格也要管。真是厉害啊!” 话音刚落,身旁的少女给了他一记肘击:“我看你管得比国师还宽。” 下一刻,她笑意盈盈地望向他:“我饿了,你去厨房给我下面条,像上次那样的,我要两碗!” “你不是说我煮的面条不好吃吗?” “本郡主赏脸要吃你做的面,你到底给不给做?” “做!给做!今晚郡主再留我睡一夜,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第62章 争气 时景想了想:“那好吧。看在你告诉了我那么重要的消息的份上,我就勉强再留你一夜。一夜哦,就一夜,不能再多了!” 她答应地爽快,也不曾追根刨底问理由。 殷行觉得胸腔某处忽然泛起了一股暖意,让他整个人都有些软软的:“那就多谢郡主成全了。” 他眸光一转,忽又问道:“给一个消息,郡主就留我住一夜。那若是我每日都能给郡主想知道的消息,是不是就能将我的被褥搬到郡主屋子里去了?” 身为天机阁的主人,他殷行最不缺的就是消息。 时景 她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消息灵通得很,但我又不是对什么事都感兴趣的。这种白日梦,你以后可千万别做了。我饿了,还走不走?” 被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殷行恼也不恼,他反手拖住了时景的手臂:“走啊,当然走,饿坏了郡主人家可是会心疼的!” “滚!” 养心殿中,庆帝与丽妃一阵缠绵之后,慵懒地靠在了丽妃怀中:“朕听说,名满江南的江九公子不日便要抵达京都城了?” 丽妃闻言心中一惊:“是,江麓乃是臣妾的族弟,学识甚好,在江南颇有几分才名。我父亲有意栽培他,所以召他来京都城读书,也是为明年春闱做准备。” 她小心翼翼问道:“陛下也听说过臣妾的九弟吗?” 庆帝淡淡一笑:“这两日才听说的。” 丽妃忐忑不已。 这两日岂不是江麓刚离开江南,陛下就知道了这号人物。那是不是也意味着,陛下对江麓前来的理由也心知肚明了呢? 她与陛下相处久了,早知道陛下的精明犀利远非常人能及。 常人走一步算一步,能提前预判两三步就已经是智慧了。但陛下他还未动身,便已经想好了到终点前所走的每一步路。 此等老谋深算之人,就算是闲谈两句,恐怕也大有深意。 丽妃如此想着,便再也不敢隐瞒了:“陛下,实不相瞒,父亲召九弟来京都城,除了为明年春闱作准备,也有要为他择亲的意思。” 她咬了咬唇:“庆阳郡主已经到了娶夫的年纪,听说她喜好貌美有才的男子,臣妾想着,九弟倒是挺合适,若是有机会能入郡主的法眼,那岂不是美事一桩?实在不行,也不耽误什么” 庆帝抬头,目光幽深地在丽妃的脸上打转,犀利的凝视差点让丽妃都要崩不住了。 这时,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丽妃,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 丽妃一愣:“什么?” 庆帝伸手捏住了丽妃的小嘴:“朕喜欢你有野心,喜欢你将野心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喜欢你对朕不遮不掩直言你想要什么。” 他轻声笑了起来:“你放心,只要江麓能得庆阳的欢心,这门亲事,朕允了!” 丽妃一阵惊喜:“陛下,这是真的?” 朝野上下,想动庆阳郡主“夫婿”这个位置的人不知几何,有才有貌的勋贵子弟也多得是,就算能入了郡主的眼,但要当正夫可不容易。 有了陛下的承诺,这意味着只要九弟有本事偷了庆阳郡主的心,将来的忠勇王身上便要流江家的血。 这岂不是一开始,就赢在了起跑线上? 庆帝目光深深:“朕许你的,何时骗过你?” “不止如此”他顿了顿,“朕还会给你更多” 说罢,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将丽妃覆在怀中,满是旖旎殿殿中又起一轮娇声细语。 事毕,有福公公领着小太监进来。 庆帝笑着说道:“从今日起,丽妃的汤药,就撤了吧。” 有福公公一摆手,端着托盘的小太监连忙退了下去。 丽妃闻言欣喜若狂:“陛下!” 原来,陛下刚说的要给她更多,是指要给她一个孩子 她连忙跳下床跪倒在地:“陛下对臣妾的恩宠,臣妾没齿难忘。” 庆帝将丽妃扶了起来:“若是爱妃能为朕再添一位小皇子,那朕还能给威远伯的爵位提一提。” 他顿了顿:“还有,让江麓争气一点。” 说罢,他摆了摆手:“退下吧!” 丽妃离开之后,有福公公一边伺候着庆帝穿衣,一边说道:“宁远大将军府上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动静,但庄妃娘娘的乳母昨日进了宫。” 庆帝眯了眯眼:“薄家呢?” 有福公公道:“承恩侯府与往常一样,安静得很。” 他想了想:“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倒也有那么一桩。靖南王妃生辰那日,本是给世子相看未来世子妃的,听说王妃对薄家的大小姐颇为中意,不过,薄家还不曾回应。” 庆帝闻言冷哼一声:“我就知道,庄妃忽然与薄太后搅合在一起,准没有好事。” 有福公公连忙问道:“那此事,应当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庆帝摆了摆手:“顺其自然,不必处置。” 他冷笑起来:“皇叔素来见风使舵惯了,乃是个著名的墙头草,就算和薄家联了姻又如何?一旦薄家有事,他会比任何人都快地割肉止损。” 一个儿媳妇罢了,死了,还能另娶。 庆帝想了想:“小景那边如何?” 有福公公掩嘴笑道:“陛下还请放宽心,郡主好得很。” 他想了想:“不过,有一件事倒是棘手,听说那位琴技出众的殷行公子已经连续两夜都宿在郡主寝殿了。陛下,此事要不要老奴去跟郡主知会一声?” 郡主总归是个女子,此等传闻到底有些不雅 谁料陛下却哈哈一笑:“不过是个琴伶,一个玩意儿罢了,也值得你特地跑一趟说道?” 他摆了摆手:“小景的事,她喜欢就好,不必插手。” “反正”他嗤笑一声,“就算小景宣布将那琴伶收了房,觊觎她夫婿之位的人,也仍旧前赴后继不断。碍什么事呢!” 那些人想要的,不过就是庆阳郡主夫君的名分,至于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根本就不重要。 庆帝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 “陛下” “嗯?” 有福公公小声说道:“国师近日出宫的次数有一点多” 庆帝微微睁开眼:“看来,他真是时日无多了啊!” 第63章 合作 时景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平平无奇的大脸怼着她。 她一惊,条件反射地就捶了一拳上去。 殷行眼疾手快地将她的拳头覆住:“郡主这是要谋杀亲夫?” 时景连忙甩开他的手:“你怎么在我屋里?不是说好了我睡床,你睡榻,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的吗?” 殷行笑嘻嘻地指着床旁边的榻:“没错啊,郡主睡床人家睡榻,我可没有违背诺言。” 他起身坐在床沿上,语气柔软,像是在撒娇:“外头太冷了,还是郡主的屋子里暖和,所以我就将榻搬进来啦!” 时景无奈地扶额,她就知道这家伙不老实。 “那你不好好睡榻,蹲在我床头算怎么回事?偷看女孩子的睡颜,这不是君子所为吧?” 殷行望向她,有些委屈地说道:“也不知道是谁夜里做噩梦又哭又闹地,我不过好心起来看看,却被你抓住了手。” 他伸出右手,红痕仍在。 “可怜我就蹲在床板上勉强睡了一夜,浑身腰酸背疼的,也落不到一句好,反还被你骂了一顿。真是委屈啊!” 时景一愣:“噩梦?我?” 殷行的眼眸不知为何忽然柔软下来:“郡主,你究竟曾遭遇过什么?怎会夜夜噩梦?” 他顿了顿:“那日你在榻上睡时,也曾在梦中哭喊大叫” 时景心中一惊,连忙问道:“我大叫了什么?” 她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偶尔做梦,醒来也都有感觉。夜夜噩梦什么的,真的是她吗? 若果真如此,那甚是不妙啊! 殷行目光一深:“你喊:不要杀他。” 他欺身向前,幽幽问道:“郡主,不要杀谁?杀人者,又是何人?” 时景瞳孔猛得一缩。 不要杀他 能让她在毫无防备的梦中撕心裂肺如此喊叫的,也只有那件事了。 前世,她还是卧底在毒贩中的缉毒警察时,有一个搭档。搭档为了掩护她,提前曝光了身份,遭到了穷凶极恶的毒贩的猎杀。 死得很惨。 但当时的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伙伴被杀,连一个字都喊不出来。甚至面对他血肉模糊的尸体时,还得上去踹上两脚,只为了不引起毒贩的怀疑。 “不要杀他!”这是她内心深处的声音,也是现实中她无法喊出口的声音,是她一辈子无法释怀的心结。 没想到,竟在梦中喊了出来 时景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用力推开了殷行:“不过是个梦罢了,我醒来就忘了,哪里知道这些。而且,殷行,你似乎管得也有点太宽了!” 她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行了,你想要留宿一夜,我答应了你。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殷行的身子伫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反而还靠得更近了,一直到两张面孔四目相对,只差毫厘就能碰上时,他停下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有,我也有。不想说,可以不说,但你不必这样推开我的。” 时景皱眉:“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殷行柔声说道:“我在说,对于郡主而言,我应该是个绝佳的合作伙伴。我知道很多秘密,特别是,郡主想知道的秘密” 他忽然邪魅一笑:“郡主不该推开我,而是该用力地将我揽在身边才对。” 时景心念一动:“就算我用力地揽住你,你难道就会乖乖地任我所用吗?” 她抿了抿唇:“说吧,我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殷行笑得更深了:“郡主真是聪慧!和你这样的聪明人合作,真是太舒心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在她脸上刮了一下:“郡主觉得,你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费尽心思也要得到的呢?” 时景抬头望着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虎符。” 殷行歪着头点了点:“没错,这是我一开始想要的东西,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呢!” 他的目光从少女的额头慢慢地移动她的唇上,然后又重新回到了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 “我想要你身旁的这个位置。” “什么?” 时景一脸不可思议:“殷行,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她连忙摇头:“做大事的人,恋爱脑可不行。” 头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轻笑,她抬头,看见了一张笑开花了的面庞——倘若不是那碍事的人皮面具, 殷行此刻的笑容应当如同山花般灿烂。 “你笑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想要我身旁这个位置吗?” 虎符,是不可能给的。 那可是关乎十万时家军生死存亡的大事,她有什么权利决定别人的命运? 何况,那虎符在哪,她也根本就不知道。 而庆阳郡主夫婿的名分,想来也不是她想给便能给的,就算她答应了,以殷行区区琴师的身份,庆帝怕也不会同意。 所以,这家伙是在逗她玩吗? 殷行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世间最可乐之事,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 他轻轻起身:“嗯与我合作,很有用的。郡主不妨认真考虑一下。” “啊,对了。”他转过身来,“从江南来的苏五公子前两日已到了京都城,落脚在建业侯府。不出意外的话,今日,郡主便会收到苏家送来的请帖。” 时景微微惊讶:“这你都知道?” 她早就让惜墨哥哥盯住殷行了,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跟着她去了一趟靖南王府,后来夜里又去过春水河寻她,他在郡主府几乎称得上是足不出户。 但这似乎毫不影响他接收各方面的消息。 靖南王侧妃的事,她其实也托惜墨哥哥打听过的,但没什么收获。可殷行却知道了全部的细节,甚至连国师的话都可以一字不差照搬。 他说得没错,假若她能与他合作,确实是一种便利,足可以事半功倍。 只是他的条件太不正经了,她听着觉得别扭,不是很想答应他。 殷行闻言笑笑:“这算什么?” 他挑了挑眉:“今日是陈记送米的日子,郡主若是想知道宋家的别庄在哪,里面到底住了什么人,不若与我一同去看看如何?” 时景眉心一跳:“呵。你倒是厉害得很啊!所以,那日在春水河,你其实一早就跟着我了吧?” 她心中一动:“那么路公子的事” 殷行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路公子?叫得那么亲热。” 他讥诮地笑笑:“所以,郡主是因为有了美貌的小男人看不上我的姿色,才拒绝我的吗?” 时景白了他一眼:“又胡说八道了!” 她想了想认真说道:“殷行,我确实很想和你合作,但你的要求我办不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也知道,这不是我自己可以决定的。要不,你换一个我能做到的要求?” 殷行顿住了脚步,他微微侧过半边脸来:“从今夜开始,我要住进郡主的房间,我不睡床,就睡这榻,也许诺不会对郡主有什么逾矩之举。如何?” 时景气结:“你!” 这货真的好执着啊! 可是,比起其他的要求来,这一点好像并不难做到 她想了想,万般无奈地点了头:“行吧,你开心就好。” 殷行抿了抿唇转身离开,轻快的脚步透露着他此刻的心情:“这招以退为进,可真是好用啊!” 第64章 如同殷行所料,没过多久,时景便接到了建业侯府送来的请柬,邀她明日过府家宴。 来送请柬的,是苏五公子本人。 “小景!” 江南鱼米之乡,果然养人。 苏飞白一身紫色锦袍,头戴着银冠,称得他肤色格外白皙水嫩,再加上他丰神俊朗眉目如画,就这样静静站着,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他似乎与庆阳郡主很熟,言行举止十分亲昵:“小景,我本想一到京都城就过来看你,但连日走的水路,有些晕船,大伯让我先歇一日。 昨日,我又被大侄子拉着去了国子监注册,晚上止青带着我和几位同窗先聚聚,没想到喝多了,一直睡到晌午。 这不,我刚起来换了身衣裳,就过来了。 小景,听说你得了失忆症,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你还记得我吗?我啊,你的大白哥哥!你不会真的连我都忘记了吧?” 时景默默地听苏飞白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阵,然后抬起头,一脸无辜地说道:“嗯,我不记得了。” 苏飞白闻言有些痛心疾首:“天哪!来之前,我也想过最坏的状况,但没想到小景连我都不记得了” 他抬手在时景眼前晃了又晃:“我小时候在大伯父家长大,直到十二岁才回去。年幼时,你,我还有阿祁,我们三人总在一块儿厮混。小景,你怎么连这些都忘记了呢?” 时景抿了抿唇:“对不起” 那应该是属于庆阳郡主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青梅竹马的感情最是真挚,永不该忘却的。 可真正的郡主早死在了那个急风骤雨的夜里,死在了华阳池水中。 她不是她。 苏飞白很是懊恼了一阵,终是叹了口气:“罢了,忘了就忘了,有时间我再告诉你便是。” 他关切地问道:“小景,除了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的身子还有什么不适吗?” 时景摇摇头:“没有。” 苏飞白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来递了过去:“这是我父亲母亲让我带给你的家书,他们在江南事务繁多,无法抽身,但心里很是记挂着你。小景,你若是有空,给他们回一封信吧!” 时景点点头:“好。” 苏飞白似乎是看出来了小景和他的生疏,心中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他离开京都城六年了,也知道大家都长大了,比起小时候总会有所不同,但自小结下的情谊,在他心里比天还重。 万没有想到,变化是如此之大。 阿祁有了二皇子的担当,开始忙政事,说好了要去码头接他的,但一直到今日,还不曾有空露面。 而小景,竟完全不记得他了 少年人的忧伤从不遮掩,时景一眼便看透了他内心的失落。 她心中一软,挤出一点微笑对他说道:“大白哥哥,以后你有空的话,可以多和我讲讲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苏飞白点头如捣蒜:“当然!” 他拍了拍胸脯:“我现在就有空!” 身侧的小厮闻言连忙咳了一声:“五公子,侯爷让您办完了事早些回去,今日他还要为您引荐几位国子监的先生呢!” 苏飞白苦着脸道:“哦。” 他不好意思地冲着时景说道:“小景,那就只能改日了大伯父对我的功课比我爹还上心,我的苦日子怕是要开始了” 说到后面,竟有几分悲凉。 时景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没事儿,国子监也有休息日的,等你得空了我们再一块儿出去玩便是。” 她对苏飞白观感不错,就是个喜怒都表现在脸上的单纯大男孩。既然他是庆阳的发小,那她也尽量把他当好朋友一样相处。 苏飞白得了这句话,很是高兴:“那就说定了啊!” 他依依不舍地说道:“小景,那我就先回去了。对了,明日阿祁也会来,我们三个可以又像小时候那样好好玩了!” 送走了苏飞白,瓶儿笑着说道:“五公子刚才问我翩儿小姐的下落,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见着的时候两个人不停拌嘴,但见不到的时候又总要问起。” 时景挑了挑眉:“五公子和翩儿小姐也很熟?” 瓶儿点头:“嗯,翩儿小姐是郡主最好的朋友,您和二皇子还有五公子又总在一块儿玩,大家都很熟呢。” 她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掩嘴笑了起来:“翩 儿小姐在没有和太子定亲之前,我们都以为她将来是要嫁给苏五公子的呢!两个人虽然总吵架,可是好起来也谁都分不开。” 樽儿闻言厉声呵斥:“瓶儿,休要胡言!” 未来太子妃的闲话也敢说,这丫头是不要命了! 时景这回没有拦着樽儿:“瓶儿,这话私底下和我说说可以,但以后万不好再多言了。这对翩儿,对大白哥哥,对太子,甚至对我,都不好” 封建社会,女人的名节何其重要,庆阳郡主实在是个再罕见不过的个例。 若是此等言语被外人听了去,然后再稍加传扬,那对于翩儿来说,可能是灭顶之灾。 瓶儿慌忙跪倒在地:“是奴婢口无遮拦乱说话,还请郡主恕罪!” 她连连说道:“瓶儿以后一定谨记教诲,谨言慎行,绝不会再胡说八道了!” 时景摆了摆手:“好了,记住就行,不必如此,你起来吧。” 眼看着天色将要黄昏,她对着樽儿说道:“你去准备晚膳,今日我有点困倦,想早点用过饭后就歇息了。” 樽儿连忙点头:“是。” “啊,对了。”时景眼眸动了动,“从今夜起,养香院的殷行小主会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瓶儿,你去准备一下。” 樽儿和瓶儿同时惊呆了:“什么?” 时景挑了挑眉:“还要我再说一遍?” 樽儿连忙摇头:“不必了,我我听清了。” 她说罢赶紧福了一身,然后便退了下去。 瓶儿见状,也福了一身,跟在樽儿身后,压低声音说道:“樽儿姐姐,等等我!” 明摆着,是要去八卦了。 时景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却在想:“殷行,你非要造成一起同房的假象,到底有何用意呢?” 第65章 夜行 瓶儿办事很有效率,很快就将殷行的床褥铺盖行李都送到了郡主的卧房中。 殷行大摇大摆地从养香院出去,临出门时,还特地敲响了白棋的房门:“白兄,以后我就不住你对门了,不过也别太想我,郡主的寝殿离此不远,我得空时会回来看你的。” 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得瑟起来,实在是有些违和,让人看着怪讨厌的。 白棋的表情淡淡的,眼中却一片变幻莫测:“行了,你可以滚了。” 殷行哈哈大笑:“白兄心里苦,我懂的,就不在这里戳你痛处了。我走了,你也保重啊!” 话音刚落,白棋的房门便就“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幼稚” 樽儿和瓶儿彼此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神里中对殷行小主的嫌弃。 瓶儿压低声音说道:“这位殷行小主,长得普通,性子也嚣张,真不知道郡主看上了他什么” 琴技出众确实是优点,但也不至于让郡主迷恋到将如此相貌平平的一个男人收房的地步吧! 要知道,郡主虽然花名在外,但其实并不是外界传闻中那样的女子,尤其是和养香院里的男人,彼此都清清白白,没什么逾越之举。 可是现在,郡主却让新来的这位殷行公子搬到了自己的屋里这事情,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樽儿叹口气:“自从郡主忘记了前事之后,对我的信任大不如从前,有事也不和我说了。我也不知道郡主为何要行此举” 语气里,难免有几分失落和忧伤。 瓶儿轻轻拍了拍樽儿的肩膀:“那要不要去问皇后娘娘讨一个主意?” 虽然姑姑上次嘱咐过她,要趁此机会夺了樽儿的权,可是,她与樽儿自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她实在看不得樽儿失望难过的样子。 樽儿连忙摇头:“不可。郡主敲打过我,郡主府的事要关起门来自己解决,绝不让我自作主张去请示皇后。” 她认真叮嘱:“我不去跟皇后娘娘禀告此事,瓶儿,你也不要跟容尚宫提及。” 瓶儿点头:“嗯,我知道了。” 天色一黑,时景就与殷行“手拉手”进了房。 樽儿和瓶儿无法,便只能给他俩将门拉好,然后默默地退回到了厢房,连动静都不敢去听一听 殷行听外头安静了,不知道从哪里丢出去一套黑色劲装:“换衣服。” 时景一愣:“这是夜行衣?” 她讪笑一声:“没必要吧?就是尾随姜大强去看看而已,穿得低调一点就行了,穿夜行衣什么的不觉得反而惹人注目?” 事出反常即是妖,她也是受过专业培训的,跟踪人不被发现的首要条件就是能随时融合在人群之中。 夜行衣?太张扬了。 殷行嗤笑一声:“原来你只想知道周府的别庄在哪?那今夜就不必跟出去了,我直接便可告诉你地址。” 他顿了顿:“但若是你想要进别庄逛逛,我劝你还是听我的话,乖乖将衣服换上。” 时景惊讶极了:“还要进去?就你和我?” 这里可不是法制社会,私闯官员别庄被发现了,那是要丢小命的。 她的生命来之不易,她可是很珍惜的! 殷行昂起下巴点点头:“怎么?怕了吗?”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生气的样子:“就这么看不上我的能耐?我既然敢带你出去,就有本事将你平安地送回来。” 他可是暗夜里的王,她这么信不过他,让他有点不爽呢! 时景想了想:“那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逞强,一旦有危险,咱们立刻就撤!” 反正,惜墨哥哥说过,时家的暗卫一直都会在暗中保护着她,就像上次她在西山遇袭时那样。 “废话那么多,一点也不可爱!”殷行掀开窗跳了出去,“快点!” 时景换好衣裳,也从窗口爬了出去。 她动作利落,也还算谨慎,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个熟练的老手。 殷行的目光带着几分欣赏:“这才像点样!” 他伸出手来。 “嗯?” “抓住我。” “为什么?” “你废话那么多?抓住我,我才能带你离开这里,去找姜大强啊!” 时景默了默:“离开这里,我们可以走门啊” 殷行听得 烦了,便索性直接上手抓住了时景的手臂,然后纵身一跃便带着她上了院中的大树。 他身法绝佳,脚步轻地像猫,只是几个转身跳跃,便就已经出了郡主府的大门。 时景惊呆了。 “所以,你平时就是走这条路线出去的?” 怪不得这家伙“足不出户”就能知道那么多事,原来,郡主府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个无盖之盒,就连时惜墨也看不住他! 殷行睨她一眼:“别想套我话。跟上来!” 陈记米铺门前,姜大强又如往常一样将大米装满了推车:“外祖父,我出门啦!” 里面传来苍老的一道声音:“大强,这次要注意安全,可莫再洒了米啊!” 姜大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知道了,这次我不走春水河夜市,不会再洒米了。” 他扶起推车,往南边行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道影子。 越往前,就算是出了主城区,慢慢地路上开始冷清起来,很快四周围除了他自己的提灯,就再也没有别的光亮了,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姜大强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周府也不知怎么回事,非要挑夜里让人送米。现在倒还罢了,等天气再冷一冷,我这夜里可更难行了。”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狗吠,听起来就凶得很。 他缩了缩肩膀,脚下步伐更快了一些。 好不容易到了周府别庄门前,早有人在等着了:“今日路上没出什么岔子吧?” 姜大强忙道:“今日顺利得很,连人都没有遇到几个。肖管家,您点点数,对的话,麻烦您在这对接单上给我画个勾?” 那姓肖的管家检查了一下见没问题,也很利索地划了一道,然后摆了摆手:“过来搬米。” 门后出来好几个壮丁,一股脑儿涌上来将米袋给搬下车然后往里面送,很快,推车就空了。 姜大强眼睁睁看着别庄大门又关上,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么大老远送米过来,连口水都不让喝,这有钱有势的人家都这么不近人情。” 他想到先前春水河夜市帮他收拢米的人,一声叹息:“还是平民百姓有人情味!” 咦?这么想着,好像刚才过来搬米的人中有个人还挺眼熟? 第66章 蹲守 时景紧紧跟在殷行身后一路往庄子深处去,等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刚才太危险了,怎么能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过?” 她很不信任地瞅了一脸无所谓的男人一眼:“你不是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吗?为什么不爬墙?” 要不是仗着天色黑,门口等着搬米的人又多,他俩早就被抓住了好吗? 殷行不说话,只是指了指不远处高耸的围墙。 时景抬眼望去,只见墙头隐蔽处竖着许多凌厉尖锐的铁器,而围墙底下则铺满了干草,从她这里看,能看得清干草之下是中空的,这是陷阱。 至于陷阱之内有什么 从墙头的铁器也不难联想,少不了困兽的器具,要是她和殷行真的翻墙而过,此刻恐怕已经血肉模糊了。 她不禁吸了一口凉气:“住在这里的到底是什么人,这周府的防卫也有些太变态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之前来过这里?” 所以才知道需要避开这些? 殷行笑眯眯看了她一眼:“我没来过,不过对于这里,知道的确实比你多一些。” 他顿了顿:“每五日一次的送米日,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所以你明白,我为何非要你穿夜行衣了吧?” 时景定下心来回想:“那些收米的人身上的衣裳和我们一样!” 所以,穿夜行衣不是为了夜行,而是方便混入这里。 她捶了殷行一拳:“你怎么不早说?” 明明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楚的,非要藏着掖着,让她好生忐忑了一路。 殷行瞥她一眼:“我说了,你就会信?” 他心里很清楚,眼前这个女子对他始终抱有怀疑,信任在他俩之间,还是个十分奢侈的东西。 当然,他也并没有指望过什么。 所有的真心都不是嘴上说说而已,需要时间,需要拿东西来证明。 他不急。 时景脸色微微一红:“说了也总比不说强。” 殷行也不恼,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亮光:“看见那个屋子了没?” 时景点点头:“嗯。” 她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刚才一路行来时我有留意过,这里保留着普通庄园的建制。以此推论,那个屋子应当是在中轴线上的主屋。” 殷行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不错嘛!没想到郡主懂得还不少。” 时景讪笑一声:“只是略懂,略懂。” 天知道她为了要尽快地融入这个时代,花了多少时间和力气去撷取庆国的各类风土人情,大到山川河流,小至街巷亭里。 这京都城常用的建筑规制,自然也在她的阅读范围之内。 好在,虽然换了一具身体,但她前世的好记性却并没有丢失,反而因为年轻了十来岁的关系,记忆力变得更好了。 殷行的目光中透着欣赏。 他继续说道:“我约莫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只是我,郡主也需要亲眼看一看。” “嗯。” 殷行轻轻抓住时景的手,几个转身避开守卫然后便进了主屋之前的树丛之中。 他小声说:“趴下,别动!” “哦!”时景乖乖地照做。 蹲人嘛,她业务熟练得很,有时候运气不好,蜷缩在车里蹲个两三天的,也不是没有过。 但很快,她便有些拘谨起来:“你干嘛靠那么近?” 殷行笑嘻嘻地将身子更贴过来一些:“这树就这么大,只好委屈郡主与我靠近点了,要不然,容易被发现。” 时景连忙指着隔壁那棵树:“你去那边!” 殷行耸了耸肩:“怕是不行。” 他凑到时景的耳边,只用她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太远了,不方便你我交流。若是耽误了事,可就不好了。你说对吧?郡主。” “你!” 行吧,这话说得倒是合理。 时景将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以免和这个男人过于亲密:“非常时期,我就不和你计较这些了。但是殷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可不会让你的如意算盘得逞的!” 她冷哼一声:“我和你见过的那些女子不一样。” 耳畔响起男人天籁一般的轻笑,像是一曲好听的旋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沁入她耳边:“你当然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他顿了顿:“好啦,安静地蹲着。说不定,郡主要 和我保持这样的姿势一整晚哦!” “切。” 时景嗤笑一声:“哪需要一整晚,里面的人想必没过多久就要出来了。” 殷行挑了挑眉:“哦?” 时景小声说:“屋子里灯火通明,从投射出来的影子推断,里面至少有六七人,而这别庄内还有不少空院落,这些人万不会都住在一起。 别的地方守卫都很森严,来回巡逻的护卫已经来去三四波,唯独这处门前十分安静,想来是早有人吩咐过不许有人打扰。 所料不差的话,这屋里的人正在商议什么重要之事。不过,再重要的会议也总有结束的时候,等散场时,便可窥破他们的身份了!” 殷行心中的欢喜全都溢在脸上,一丝一毫都没有隐藏:“和聪明人合作,总是格外舒心。” 时景睨他一眼:“这话说得好像你就不知道这些一样。” 她挑了挑眉:“殷行,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月伶馆是你的情报搜集地之一,做情报工作的人,办事都细致谨慎。若是你不知道今夜要蹲守到几时,你才不会选择这个地方呢!” “哦?” 时景指了指附近两三个点:“若是长时间的蹲守,自然是那几个地方更舒坦一些。但若是时间不长,这里的视野却最好,也能将里面的情形看得最清楚。” 她有些小得意地昂起头来:“我说这么说,可并不是想在你的面前显摆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不要糊弄我!” 殷行忍不住抬手想摸一摸少女的头发,但快要触碰到时,却又强行将手收了回来。 他轻声叹了口气:“我哪敢糊弄郡主?以后,自然也不会的。” 话音刚落,忽然屋子里起了动静,“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 第67章 帮我 屋子里陆陆续续出来了六个人,很快,里面的影子只剩下一个。 等人走远了,殷行凑在时景耳边小声问道:“看出来什么了没?” 许是两个人靠得实在是有些太近了,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强势地萦绕在她四周,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偏偏他还老喜欢咬着她耳朵说话。 他温热的鼻息均匀地洒在她的脸颊和耳垂上,激起她身子微不可见的颤栗,而他原本就有着夜莺般的嗓音,此刻又故意压着声线,透着七八分慵懒的性感。 时景顿觉脸颊一片烧得慌。 她连忙用手掌挡住了自己的侧脸:“你好好说话,别凑这么近。” 殷行心里乐开了花。 不过,他也很清楚,今日这样的亲密已经是身旁少女的极限了,若是他再得寸进尺,怕是要连夜就被卷铺盖走让了。 他轻轻将身子挪开一些,给了她适度的空间:“这样可以了吗?” 时景红着脸点头:“就保持这个距离。” 她顿了顿,接起了他刚才的话:“刚才离开的这几个人身材都很魁梧壮硕,五官轮廓也比较深邃,这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还有呢?” “他们走路时有一只手是背着的,若是一两个人便罢了,六人全都如此,有些奇怪。好像,是某种仪式,又或者,是习惯?” 殷行冲她嘻嘻一笑:“郡主的眼神可真不错,连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不错嘛!” 他顿了顿:“听说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不论做什么事都习惯留一只手在背后,因为要预防有野兽偷袭。样貌,身材,还有习惯,都确定了这些人的来历。” 时景一脸懵懂地望着他:“嗯?” 殷行道:“燕国人。” 他接着说:“郡主不知是否听说过,北境的燕国派了他们的七皇子前来大庆议和,请求陛下赐婚和亲。” “好像听惜墨哥哥提过那么一嘴。” 时惜墨说,北方这几年的天气越发冷了,草地没有往年肥沃,牛羊也不壮硕,一到了冬季,燕国的百姓没有足够的粮食吃,饿死了很多人。 像燕国这样的游牧民族,在这样粮草不丰的日子里,要想存活下来,便只能靠掠夺其他的部落。 但时家军驻扎在北境,燕国屡战屡败,多少次滋扰,也都无法撼动庆国的边境,肥沃的庆国土地,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看,却根本就无从下手。 所以,燕国人就只能将目光投向接壤的大食和更远一些的西域。 向庆国求和,以北境的平安来换取粮食和休生养息的机会,这是燕国国主此次派使节团前来朝奉的目的。 而北境一旦不再有战事了,那么陛下对时家军的依赖便也就降低了。 时惜墨说,燕国人狼子野心,早就垂涎庆国的丰饶与肥沃,不会永远眼看着这么大一块肥肉而放弃的。 议和,对庆国而言无异是姑息养奸。 但这符合庆帝的利益,所以和亲约莫是件板上钉钉之事。至于和亲的是公主还是宗室女,那就得看陛下与燕国七皇子之间的博弈了。 殷行道:“燕国的使节团按照国书上的通报,这会儿应该刚入了北境,至少还有半个月才能到达京都城。” 他嗤笑一声:“这位周尚书大人倒是有趣,居然这么早就在别庄内招待起了邻国的客人。” 按照陈记米铺送米的记录,这批燕国人至少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到达了。 时景小声地嘟囔着:“周家想要我死,这会和燕国人有关吗?” 倒也是说得通的。 时家军镇守北境多年,从庆阳郡主的祖父那代起,就一直在替大庆守卫着最北的防线,赫赫战威,从未失手。 不知道有多少燕国人折在过时家军的手中。 他们恨时家军,恨时家,自然也会恨庆阳郡主。 她目光动了动:“朝野上下的人都以为周家是太子殿下的势力,可周家却和燕国人纠缠不清。这样的话,一旦出了什么事,大家会不会以为,与燕国有勾结的人,是太子?” 殷行的眼眸动了动:“这便是郡主该操心的事了。” 他轻轻拍了怕时景的手臂:“地上太凉了,等到下一波巡守的人过去,我们就离开这里。” 时景皱了皱眉:“怎么离开?” 爬墙的风险系数太高了,而要等庄子开门,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殷行却笑了起来:“可以走侧门啊。” 时景:“???” 殷行连忙说道:“你可别误会,我没有在逗你。西边的围墙那有个侧门,但门是从里面锁住的,外头开不了。” “你有钥匙?” 殷行笑笑:“算是吧。” 对于天机阁主而言,天下的锁都不叫锁,而是他想开就开的小玩具。所以这一趟,难的不是该如何出去,而是怎样才能平安无事地进来。 巡守的护卫踩着整齐有序的步伐从主屋门前过去。 殷行拉住了时景的手:“就是现在!” 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庆阳郡主的寝殿之后,时景当着殷行的面将小白板翻了过来,在周家这条线索后,又添上了燕国人这三个大字。 殷行抱着胸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郡主现在连这等机密之事都不瞒着我了?” 时景瞥了他一眼:“这块板上的东西,你趁我睡着的时候,怕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吧?” 反正上面列的也都是些明显的东西,没什么特别需要隐瞒的。 何况,她要查清庆阳郡主的死因,或许还有用得到这货的地方。毕竟,那个夜晚,他也在现场不是吗? 这样想着,她忽然踱步绕到了殷行的身后。 殷行眨了眨眼,他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容来:“怎么?郡主也看出来我的背影潇洒倜傥,不比你那位路公子差吧?” 时景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殷行,我想知道那夜到底是谁要害我!” 殷行沉默不语。 时景轻轻上前一步,两人相隔不过一寸,她抬起头来,墨黑晶亮的眼眸闪闪发光地望向他:“你会帮我的,对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终于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帮,怎么能不帮呢?” 第68章 家宴 时景穿越过来也有段日子了,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但苏府的这一次家宴让她直呼“好家伙”,原来她竟有那么多亲戚! 建业侯府苏家,在庆国也算是世袭的勋贵,从太祖开国之初就在朝堂活跃,历经五百年而屹立不倒。 与别家勋贵相比,苏家素来以诗礼传家,门下子弟从三岁开始就要启蒙进学,女子也不例外。 广撒网,自然就容易出好苗子。 几乎每一代苏家子弟中都有文才特别出众者,考取功名出仕的更是不计其数,时间久了,在文臣之中,苏家的地位便很是赫然。 如今的建业侯苏驰已经年迈,刚从翰林院掌事的位置上退下来,接替他执掌翰林院的,是他的长子苏茂。 而他的长孙苏止青则是京都城四公子之一,国子监的优秀学子,同时也是明年春闱头名的最大竞逐者之一。 不过,时景在研究苏家的发迹史时,也有了十分有趣的发现。 她觉得,苏家能有今日的地位,族中子弟擅长读书做官当然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他家盛产美女,而且这些美女还特别好生养。 从庆国开国至今,苏家虽然没能出过皇后,但得宠的妃子却几乎代代都有。 更别提那些世家大族了,太夫人,夫人,少夫人中,总有一位出自苏氏。 这错综复杂的强大姻亲网,保证了苏家能在庆国的名流贵族间屹立于秀峰之上,而五百年不倒。 不过,自从十四年前忠勇王妃触棺殉情之后,苏家的其他四房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迁回了江南,只有长房长居京都城。 但这也不怕,苏家的人特别能生 苏驰膝下四儿三女,四个儿子总共又生了十三个儿子八个女儿。如今传到苏止青这一代,也有了七名孙辈。 再加上那些外嫁出去的女儿,那子子孙孙的可就数不清了! 时景刚进门的时候,看着满屋子珠翠摇摆的舅母嫂嫂表姐妹以及侄女外甥女简直眼花缭乱。 待到去了家宴的花厅,见着密密麻麻摆下的十几张桌子,她脸上的表情就只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了。 乖乖!真能生啊! 这还只是长房的亲戚啊,若是在江南的二舅三舅四舅五舅也这么能生,那 光是想想那乌泱泱的一大堆亲戚排排坐怎么也看不到头的样子,时景就觉得头疼。 苏飞白热情地说道:“小景,大伯父知道你不记得过去的事了,让我带你去认认人。” 他从身边的开始介绍起来:“这是长房的大哥,这是二哥” 时景木讷地跟着苏飞白的介绍一个个地叫了过去,等她将这些亲戚都叫了个遍,刚才还冒着热气的菜都已经有些凉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临出门前,樽儿为何要反复地询问自己是否要称病不去? 当时的她不以为然,以为不过是一顿寻常家宴罢了,出于礼貌去认个脸吃顿饭,也不是什么大事。 看来还是她年少无知了 时景是郡主,自然要坐主桌。 苏飞白乃是客人,今日便是为了要给他接风洗尘才设的家宴,当然也要坐主桌。 建业侯许是觉得和两个小辈挤在一起没意思,略坐了一会儿,板着脸交代了时景两句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但花厅里的气氛并没有因此活跃。 苏家盛产苏止青这样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大部分的子弟年纪轻轻就被教得暮气沉沉,像个小老头似的。而苏家的小姐们走的也都是端庄淑女的路线,食不言寝不语,吃顿饭跟绣花似的。 这顿家宴吃得时景味同嚼蜡。 好不容易撑到了结束,大表哥苏茂竟当着众人的面对她开始了女德教育 “小景,最近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你沉迷男色,将月伶馆的琴师收了房。身为女子,岂能做这样有辱身份的事呢?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晓得你成了这副模样,不知道该多伤心!” 这下,时景不想再忍了。 “大表哥,此言差矣。我庆阳可是将来要娶夫的人,收个男人入房又有什么关系? 身为男子,大表哥不也是纳了好几房妾室吗? 说起来,我还听到了一点传言,说大表哥对醉红楼的楚翘姑娘念念不忘,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止青大侄子前不久还跟楚翘姑娘喝过酒呢,说不好,还是人家的入幕之宾。 大表哥连这都不当一回事,却来管我郡主府的闲事,怕是翰林院的差事还不够多吧 ?” “你!” “你!” 苏茂和苏止青同时站了起来,气呼呼地拿手指指向了时景。 “姑姑,父亲只是出于关心劝诫您一句罢了,您不爱听,就不听吧,为何非要说如此伤人的话? 再说,醉红楼的楚翘姑娘怎么了,我和她喝酒谈诗,说起来还是一句佳话。可姑姑和那琴师的事,却不知道被多少人暗地里嘲笑讥讽,那可都是骂名! 别人骂的是姑姑您没错,可我们是您的亲人,听见了心里难免难受,这才多嘴说一句,您何必那样大的气焰?” 苏茂抚着胸口点头:“你身上也流着我们苏家的血,可否想过这样的行径也会影响苏家的名声?” 时景冷笑一声:“大表哥管得可真宽,苏家既没有养过我,又没有教过我,现在却来指责我影响苏家的名声?” 她眸光流转,冷冷说道:“我自小在庆宫长大,由陛下亲自教养,大表哥今日指责我,难不成是嫌弃陛下教坏了我?这话,你大可以对陛下亲自说,可万不要再与我叨叨了。我不爱听。” 说罢,她站起了身来:“亲戚,也认过了。家宴,也吃过了。若是没别的事,那我便就告辞了。” 她拍了拍苏飞白的肩膀:“改日再找你吃饭!” 苏飞白又是尴尬,又是着急:“小景大哥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虽然这话说得很无力,但他也只能尽力地打个圆场。 时景没有理会,对着花厅中一道道不友善的目光冷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不认同我的做法,甚至觉得我丢了你们的脸面,那没关系,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不必来往便是了。” 她顿了顿:“其实你们的代入感不必那么强的,我姓时,不姓苏,我是个怎样的人原本就和你们苏家没有半毛钱关系。” 话音刚落,她便拂袖而去。 第69章 司马 二皇子萧祁进门的时候,迎面就撞到了风风火火从里头出来的时景。 “小景,真不好意思,我有点事耽搁了,来得晚了。你怎么出来了?好像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了?是不是飞白惹你生气了?” 时景脚下的步伐没变,一路往外走:“我吃饱了,现在要回家。” 萧祁跟着她到了门口:“你到底怎么了?快和我说说,要不然我母妃知晓了定然要担心的。” 他语气里颇显几分懊恼:“那日你刚醒,我答应了要好好陪你玩的,但最近事务繁多,我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小景,都是我不好,若你是恼我了,那我向你赔罪!等忙过了这几日,我一定天天往你府上跑,你想吃什么我就带你去吃什么,你想去哪玩我就带你去哪玩,这样可好?” 时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阿祁,你在说什么呢!我若恼你,压根就不和你说话了好吗?” 萧祁想了想:“所以,是苏家的人惹你生气了?” 他很快便就想通了关节:“大舅父和几位表哥确实有些迂腐,怕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吧?小景,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并没有恶意的。” 时景淡淡一笑:“我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吃饱了,想回家了而已。” 有没有恶意,她不清楚。 她只知道,“庆阳郡主”受伤失忆也有些日子了,苏家的人可一个都没有上门来看望过她。 头一回见着苏家的人,还是在月伶馆,被苏止青这个小辈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就差指着她鼻子骂她不知廉耻了。 什么舅父,什么表哥,她有事时从未见他们出现过,不过只是个为苏飞白接风洗尘的家宴罢了,竟逮着机会教训起她来了! 就算她不是真正的庆阳郡主,心里也觉得委屈得很呢。 这样的亲戚,当真不如没有。 萧祁顿时有些为难:“那我先进去向舅父问个安,等会儿就去你府上看你?” 若是从前,他自然二话不说什么都不管了,就跟着小景走了。 可人在其位当谋其事。 现在他在汇英楼做事,身上承载着许多大人们的希望,行事便再不能像小孩子那样随性鲁莽了。 苏家,是他未来基业的基石和靠山。舅父,表兄弟们,还有表侄们,都是他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他不能一走了之。 时景拍了拍他肩膀,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好了,阿祁,你去忙你的,不必管我。” 她顿了顿:“现在时辰还早,我说不定想去街市上逛逛呢,暂不回府。你进去了好好忙你的事,不必来找我,找我也未必在家的。” 说完,她没有再看萧祁一眼,径直跳上了马车。 “老彭,走!” 萧祁不舍地望着马车疾驰而去,心中有一点空落落的。 曾几何时,他与小景那样亲密,就像是孪生姐弟一般形影不离,他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一辈子都不会散的。 可慢慢长大之后,再紧密的关系,也总是会在不知名的时间节点上逐渐产生分歧,然后慢慢分崩离析,最后分道扬镳,各自走上了各自的道路。 他和小景的关系是不是从此以后就一去不返了? “不!不会的!” 萧祁默默地想道,“等我实现了母妃的夙愿,将来将来有的是时间与小景好好相聚。我许诺过的,要给她世间最珍贵的珠宝,最美的华服,最好的男人,还要亲自送她娶夫” 小景,我都会做到的! 萧祁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往无前地朝苏府内走去。 马车内,时景有些头疼地靠在椅背上,倒不是哪里不舒服,而是刚才那顿饭让她脑壳疼。 平心而论,其实她不应该那样生气的。 她不是原主,苏家这层亲戚关系对她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负担。既没有承过苏家的恩,与他们也没什么仇,合不来,以后不来往便是了,没有必要当场撕破脸的。 可是,在那个当下,也不知为什么,一股莫名的怒火突然从心头涌起,让她没法保持理智。 她隐隐觉得,这恐怕是真正的庆阳所拥有的真情实感的厌恶和愤怒吧? 所以,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击。 至于萧祁 他和沈飞白都是庆阳的发小,她对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所以,她也不在乎他会在苏家和自己之间作怎样的选择。 “郡主,是要回府吗?”老彭在车外问。 时景想了想:“这里离司马巷远不远?” 老彭回答:“咱们回府必定是要经过司马巷的。不过那边都是些空置已久的老宅子,郡主确定要去吗?” 空置已久的老宅子? 时景笑了笑:“去转转也好,反正也是回府的必经之路嘛。老彭,你跟我说说嘛,司马巷那边的老房子,有什么讲究吗?” 老彭一边赶车,一边说道:“倒也不算什么讲究,就是司马巷那边的宅子多是那些散落在各府州的公侯子爵所有,平日里不住人,只在回京过年或者陛下有诏时,才热闹一些。” 时景一听,倒是对应了上来。 没错嘛!路公子出身岭南府的定襄侯家,他在京都城的落脚之处在司马巷,很是合情合理。 老彭接着说道:“除了这些人家,司马巷那边还曾住过一些喜欢清净的老翰林。后来,翰林们告老还乡,因这地段冷清,宅子不好出手,就算能卖出去也是贱价,所以便索性都留着不卖了。” 他顿了顿:“好叫郡主有个心理准备,现在是白天,咱们去司马巷转转没事。若是夜里,整条巷子冷冷清清的,连盏灯笼也没有的,还怪吓人的。” 时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这凄冷的场面竟还与那位清冷如风中幽兰的路公子有几分相称。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彭你放心,我若是以后夜里过来,必定不劳烦你。” 一路聊着,时间便过得特别快,好像也没有多久,老彭便道:“郡主,司马巷到了。” 时景掀开车帘,一眼便看到了巷子深处的三棵柳树。 她连忙指着尽头说道:“老彭,我要去那边!” 第70章 空寂 司马巷最深处三棵柳树下的宅院门前,少女提起裙摆拾阶而上,她正要抬手敲门,门扉轻动,乍然而开,露出一张俊美绝伦的少年的面庞。 少年眸中带着惊喜,亦有几分庆幸:“你你来了。” 他若是早离开一刻,那就见不着她了,幸好。 时景听了这话,以为对方是在专程等她,这就有点尴尬了 她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啊,路公子,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临时决定过来看看,我身上没带你的荷包,今日恐怕没法还你银子了。” 路星择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钱财身外物,于他而言,就算坐拥金山银山,也不过是个摆设。 何况他命不久矣,要那些俗物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他并没有催她还钱的意思。 时景笑笑:“我今日先过来看看,改日再还钱给你。” 她刚要抬脚进门,忽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路公子是要出门吗?” 路星择摇头:“没。” 不是要出门,而是回他住的地方 自从那日任性地说出了司马巷的地址后,他便连夜将这个百多年前的别院收拾了一番,假作是个临时的住所。 他每日都会来这坐坐。 倒不是因为心里在期盼着什么,而是生怕她万一真的找了来,若所见是个尘土飞扬的废宅,怕她疑心他是个骗子。 他没有骗她,只是有些事,她不曾问过罢了。 时景笑了起来:“那不请我进去坐坐?” 路星择一愣,随即忙道:“请!” 这是一所四合院,比起邻里亭台楼榭俱全的豪宅,这里简直小得可怜。 大门上没有挂匾,院子里除了一棵参天大树外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别说假山造景了,连个盆栽都无,但青石板路缝隙里的杂草倒是除得干干净净。 待进到屋子里,就更让时景嗟叹了:“路公子喜好断舍离?” 路星择眉头微皱:“何为断舍离?” 时景指了指除了必要的桌几外,连个摆设都无的空屋子,叹了一声:“所谓的极简风,又称你的屋子空无一物。” 路公子这屋,就和前世有阵子流行的日式极简风一样,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几乎啥都没有,毫无生活气息。 不过,倒跟路公子的气质挺相符的。 她抬头,好奇地望着他:“路公子为何在屋里也不脱下斗篷?” 这天虽然凉了,估摸着很快要入冬,可到底还不曾冷到这个地步。在外头也就罢了,进了屋,路星择身上的黑色斗篷也仍旧严严实实地裹着,从头遮到眉毛,只露出眼睛以下的大半张脸。 路星择默了默:“我近日身子不好。” 这也不算骗人。 自从命中注定的劫数将至,他的术法渐渐到了瓶颈,那日正要强行突破,却不料撞见了那个浑身湿漉从华阳池水中爬起来的女人 像他这般在漫长岁月中早就心如草木的人,也不知为何那日会突然心软,生出要救她的想法。 他一边突破,一边强施雨术,让她躲过了一劫。 那夜下了京都城近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雨,但他也遭了反噬吐血不止。这内伤,一直到今日都还不曾好。 “你身子不好?” 时景凝视着路星择的脸庞,见他脸色确实有些异样的苍白,毫无血色,并不像是个健康的少年的模样。 她不禁皱了皱眉:“有没有瞧过大夫,大夫怎么说?” 路星择撇过脸去:“气血不足罢了。” 事实上,在太医的眼里,他早就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他得的不是病,而是在应劫。只要这命定的劫难能安然度过,他的身子自然便能好起来。 但可惜的是,他只知道有大劫要渡,却不知道这劫到底是什么,又该如何应对 罢了罢了,不过只是冗长而无趣的生命,结束也并不觉得可惜,他已经活得够久了。 但在油尽灯枯之前,他必须要找到一名天生金脉的弟子,将国师一道的术法传承于他,这是他的责任与使命。 他顿了顿:“无碍的。” 时景的眉头更皱了:“你生病了还一个人住?” 这屋子一眼便能看得到尽头,除了他,连个门房小厮都无。这路家,好歹也是一方诸侯,门下的子弟过得居然这么凄惨 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她微微瞅了他一眼,不禁展开了联想的翅膀:“不会是个被主母打发出来的受气小庶子吧?” 路星择抿了抿唇:“我没事。” 时景看着他木讷冷淡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有些无奈:“行吧,你没事。” 她挑眉问道:“都这个点了,路公子吃过午饭了吗?” 路星择当然不能告诉她,他不需要吃午饭。 想了想,他还是低声说道:“我不饿。” 时景幽幽叹口气:“但我饿了。” 她提起裙子站起身来:“你这里有厨房吧?我去随便做点什么,咱们一起吃吧!不过我手艺不好,你可不许挑剔!” 路星择心中一急:“这” 厨房确实是有的,但他的厨房里,可什么都没有啊! 但他开口略迟了一些,急性子的少女早已经走远了。 “唉” 他愣了愣,一时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处,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或许是像师父说的那样,年少时不曾叛逆过的人,年长后某个特定的时候,会突然对某件事任性起来。 这样说来,他的叛逆期也来得太晚了一些 到底还是没法独自伫在这里当鸵鸟,想了想,路星择跟了过去。 按照普通四合院的规制,厨房在哪,一眼便知。这是灶台,那是橱柜,时景也很确信自己没有找错。 然而,这间屋子干净得一尘不染,从天花板到地上,没有一件杂物,空得像个毛坯房 她苦笑起来:“是我天真了。一个独自居住的公子哥,难道还指望他会亲自下厨吗?看来这地方,确实只是他暂时栖身之所,夜里能有个睡觉的地方罢了。” 路星择见她沉默无语的样子,不知为何,心生几份愧疚。 他小声地问道:“我们出去吃一点?” 时景有些惊讶。 路公子向来话少,平常都是她问他答,多是短句,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让他费很大的劲一样。这会儿,他却主动提出要和她出去吃饭?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日她邀请他去饭馆他却仓皇逃离的样子。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还是算了。” 她想了想,忽然一声不吭转身就从大门口出去。 路星择神情有些失落:“她生气了?” 第72章 药汤 师父说,酒是穿肠毒药。 很多年前,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路星择曾在观星台的储藏室里找到过两个黑漆漆的坛子。那时的他,还未被冗长乏味的时光磨灭掉所有的好奇心,他偷偷打开了瓶盖上的封蜡。 那气味并不好闻,却把师父招惹过来。 师父很生气:“酒是穿肠毒药,你以后不许再碰,一滴都不能喝。” 此后百年,他谨守师父的规矩,莫说喝酒,连这气味都不曾近身。 可上一次,在春水河边的夜市上,眼前笑意盈盈的少女曾用烈酒给自己清洗过伤口。他手臂上的刀口并没有因沾染了“毒”而恶化,反而愈合得很好。 可见,师父说的话,也并不是每一句都是对的。 路星择想到自己命不久矣,心下一动,忍不住就伸手接过了白玉瓷杯:“哦。” 若这杯中琼液是毒,那他也不差这点。 倒是时景,刚给出酒杯她就后悔了。 她连忙将白玉瓷杯夺过来,仰头一口将里面的酒喝了:“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你身子不好,还是别喝了。” 路星择 他苦笑一声:“哦。” 也好,在没有找到金脉继承人之前,他确实也该珍惜着一点性命。 一个人喝酒怪没意思的。 时景想了,索性将酒坛封了:“这酒先存在这里吧,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再一起喝!” “好。” 路星择想,等他找到了衣钵传人,将本门的术法传授后,便是无事一身轻的自由人了。到那时,他要将此生从未做过的事全部都做一遍,包括喝酒。 然后再像师父那样,寻个没有人知道他的地方安静地死去,此后化为尘土和花泥,彻底与自然融为一体。 这是每一任国师最终的宿命。 也没什么不好的。 便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到怀中星盘急切的颤动:往南三十里,乾塘码头。 路星择匆忙站了起来:“我有事要出去。” 时景很是惊讶:“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钥匙在门口的青砖下,你你随意。” 说完,他头也没有回地扎身进入了逐渐昏黄的天色里。 时景微微愣了一下,半晌笑了起来:“嗨,他还真不把我当个外人。” 她徐徐站了起来,四下张望着,忽然挑了挑眉:“既然如此,那我就好好张罗一番,给他个惊喜?” 夜深了,皇极殿内庆帝仍伏在书桌前奋力批改着奏章。 他是个勤勉的皇帝,也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治下祥和,国泰民安,百姓谁不称他一声贤明君主? 帝王权术,玩弄的可不止人心,他也需要有实打实的付出。 比如,身体。 有福公公蹑手蹑脚端来一碗褐红色的药汤,小心翼翼道:“陛下,该吃药了。” 庆帝扶了扶额,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先放着,我批阅完这一篇再喝。” 他似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眉心拧得紧紧的:“南疆又在蠢蠢欲动了” 说来也是邪门,每当他打算连根拔起那些拥兵自重的武夫时,就总要闹出点乱子来,让他不好决断。 有福安慰道:“陛下何需多虑?南疆又不是头一回有别的心思了,还不是都被您强按下去了吗?这一回呀,也一样。” 他再将药汤端了过去:“陛下,再等,这药可就凉了。老神医说,必须要趁热喝!” 庆帝无法,只好接过,捏着鼻子将药汤一口喝下,然后扔得远远的。 “明日再多放点糖,压压味道。这腥气太重了” 若不是为了续命,谁要喝这劳什子药?每次都像在受酷刑,喝完之后那种恶心让他浑身都不得劲。 有福忙道:“糖太重,会影响药性。陛下,您再忍一忍。老神医说了,等过了这个冬天,明年春暖花开后,这药就能停了!” 陛下的病,源于他常年劳心,忧思过虑。 积年劳累,亏空了陛下的身体,令他外强中干,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内里早已经衰败枯萎了。 太医院只会让他休息,开些安神养精的药。 但老神医的秘方,却能让陛下精神百倍,一丝一毫颓势都不叫人看出来。 庆帝漱了漱口:“说罢,今儿怎么你亲自送药进来了?出什么事了?” 有福忙道:“不是什么大事。奴才手下的人发现,周家的人与庄妃娘娘有些接触。” “又是庄妃?” 庆帝冷笑起来:“养了个猪一样的儿子,背地里做再多的小动作,又有什么用呢?真是个蠢货!” 这御座,从头到尾,就不是给三皇子留的。 “陛下莫要生气,您看看戏就成了,叫戏里的人给气着了那多不划算?” 庆帝摆了摆手:“庄妃那些不上台面的小动作,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他顿了顿:“庆阳今日如何?听说,苏家请她去赴家宴了。怎么样?没闹翻吧?” 有福讪笑一声:“闹翻了。” 他将现场情形活灵活现描述了一遍:“郡主拂袖而去。” 果然,听了这话,庆帝的心情明显好转起来:“闹翻得好!” 他淬了一口:“苏家的男人一个个迂腐聒噪,让人讨厌得很,朕早就瞧他们不顺眼了。庆阳骂得痛快!” “可是”有福有些迟疑,“奴才怕这样对郡主不好” 苏家掌握着文人儒士的口舌,是强有力的靠山,连二皇子都愿意为了得到这股势力而委曲求全呢。 陛下却道:“庆阳有朕的支持,难道不比苏家强?” 他摆了摆手:“你去春澜殿透个口风,说朕有意从勋贵世家的小姐中择选一位封为郡主,然后送去燕国和亲。让她好好敲打一下苏家的人。” 有福忙道:“是。” 陛下对庆阳郡主的喜爱,已经到了偏心的程度,不仅胜过了公主和皇子,就连太子殿下怕也要被比下去了 他只是有一点不明白。 陛下既然如此偏爱郡主,为何不早早地替她定下一门良缘,却任由外面的风言风语伤害到郡主呢? 这时,庆帝忽又问道:“庆阳还在迷恋那个小琴师吗?” 有福忙道:“是,听说那位叫殷行的琴师已然搬入了郡主的寝殿,与郡主同起同息了。” 他小心翼翼问道:“需要奴才去敲打一番吗?” 第74章 梦魇 “见一个人?” 时景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想要的是时家军的虎符呢。” 殷行此刻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他满脸微笑,眼神里还带着几分戏谑:“虎符,我确实想要。但我又不傻” 他顿了顿:“找到想要害你之人,此事不难,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到。顶多,多费些时间力气罢了。 但虎符事关重大,这两件事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就算我提出来,你也不可能答应。那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合作而已,若是彼此的利益不对等,那就不可能成立。 时景拍了拍殷行的肩膀:“确实。”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要我带你去见的是什么人?你自己见不到他吗?” 殷行摇摇头:“见不到。” 他看了她一眼:“我想见的人,名叫章桓,他是齐国公的幼子,早逝的元安公主的驸马,也是你父亲的挚友。” “章桓?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时景凝眉,想到当日樽儿在给她梳理京都城中各大勋贵世家谱系时曾提起过。 她皱了皱眉:“他出家了?” 殷行点头:“十四年,你父亲出事之后不久,元安公主病逝。章驸马伤心过度,看破红尘,出家为僧。” 他接着说道:“有人说,他现在隐居在护国寺中,只是不知道他的法号是什么” 时景不解:“你既然知道他在护国寺,为何不自己去找他?” 护国寺虽然大,但里面的僧人也总是有数的,以殷行的神通广大,想找到章驸马不难。 殷行笑了起来:“所以,这个买卖才成立啊!” 他确实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章驸马,但找到了,人家也未必愿意见他,这其中必将费些周折。 而他没有时间了。 但庆阳郡主乃是章驸马故人之后,有这层关系,要见到人想必会容易一些。 时景咀嚼了一下这话的含义,挑眉说道:“你倒是一点都不肯吃亏。” 她抬了抬手:“也罢,这合作我接了。殷行,等你达成所愿,就从我府上搬出去吧!” 殷行墨黑的眼眸微微闪了闪,他嘴角上扬,露出讥诮的微笑:“达成所愿?我的愿望,恐怕郡主不会替我达成。” “不过”他语气微转,“郡主既然急着赶我走,那我也不好勉强地留。说好了,等郡主替我引见了章驸马,我就立刻搬走。” 说罢,他转身朝屋内走去。 时景微微一愣:“他这是在生气?” 她摇摇头:“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洗漱过后,时景推开房门,只见殷行早已经和衣在靠窗的木榻上睡了。 木榻与她的大床之间,还隔了一座丝制的屏风。丝绸质地透亮,在灯火的照映下,能影影绰绰看见对方的影子。 此刻,他朝窗外侧睡,一动也不动,若是没有听见均匀的呼吸,她甚至以为他当真入睡了。 “看来,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时景不由有些心虚,她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重了,听起来很是伤人。 其实,不管殷行是带着什么目的进入郡主府,又是存着怎样的心思接近她的,但平心而论,除了非要与她一起住这件事外,他一件不利于她的事都没有做过。 反而,他还帮助她良多。 就是她初来乍到的那个雨夜,若他想要她的命,她早就不复存在了。 而且,他还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将她扔在了月伶馆前,想来也只是为了方便照看她罢了。 这样想着,她竟还多了几分愧疚之心。 “不行,时景,不能这样想!” 时景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殷行确实还没有对你做出过不利之举,可他抱着目的而来,总有一天会与你站在对立面。与其如此,还不如早一些斩断这份不该存在的羁绊,将来若是要挥戈相见,也好果断一些。” 她这样做,对她,对殷行都好。 夜很深了,漆黑一片中,殷行张开了眼。 他耳边传来少女惊吓的喘息和急切的呼救声:“救救他,救救他!不要杀他!不要!” 一个利落的纵身,他已跃过屏风坐到了少女的床头:“喂,你怎么了?” 少女双眼紧闭,正在陷入一场梦魇。 才不过一瞬,她的额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眉头纠结, 像是下一刻就要立刻哭出声来一般。 “不要杀他,救救他。救救对不起” 殷行叫不醒她,略带担忧地看着少女的脸:“你到底梦到了什么?为何会如此痛苦?不要杀他他是谁?” 他幽幽叹口气:“原来你也曾有过这样痛苦的时候吗?” 一闭上眼就被噩梦纠缠的人,原来不只是他。他的噩梦全是延绵不尽的火光,每次都是他葬身火海临死前被烧得肌肤欲裂的痛苦。 而她的梦里,又有怎样的血光呢? 心底深处的柔软再一次毫无防备地打开了,殷行幽幽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舍不得不管她。 他拿着帕子轻轻地替她擦拭汗珠:“披着人皮面具的我,与你在一起时,恐怕才是最真的模样。可叹你却看不见我的真心” 就在这时,少女的双手挥舞,猛然间抓住了他的手:“不要死” 殷行浑身一窒。 她的手指冰凉柔软,像找到了火源一般紧紧地往他的手掌心中塞,如同一条滑不溜秋的小鱼,自然地又渴求地紧扣着他的手指。 “不要走” 殷行僵直的身子终于松软下来,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扣住了她的:“我不死。我也不走” 他顿了顿:“除非你要我走” 这大约是他一生中说过最柔软甜蜜的话了,虽然她听不见。但这深夜的空气里,却因这句呓语而多了几分甜蜜与温暖。 人皮面具之下,一半的面容伤痕累累凹凸可怖,另半张脸却是风华绝代,这由心底而发的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比满天星光更闪耀的光芒。 但她看不到。 这一夜,殷行坐在她的床头到天亮,等外面发出了声响,这才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指,然后离开。 第75章 黑锅 翌日清晨,时景刚睁开眼,就看到殷行笑嘻嘻地扔过来一身男装:“准备一下,等会儿和我出门。” “出门?去哪?” 她昨夜被梦魇缠身,就在那硕大的怪物要将自己吞掉的那一刻,忽然天光大开,一道金光将怪物灼烧灰飞烟灭,她得救了,睡了这两年来难得的一个好觉。 此刻神清气爽,正想要找点事做,这家伙就送上门来了。 殷行倚门抱着胸:“不是要替你找到要害你之人吗?不出门,难道要在家中靠意念查找吗?” 他顿了顿:“今日萧世子在南街的望楼执勤,我带你去会他一会。” 时景眉头微动:“殷行,你现在都不避讳你与萧世子的关系了吗?其实,要见萧世子,我找时间入宫一趟便是,不必非要你” “不是你说我对你不真诚吗?”殷行打断了她的话,“怎么?我现在拿真心待你,你害怕了吗?” 他嘴角上扬,显得有几分得意的模样:“你猜得没错,我确实和萧世子有点关系。不过,我可不是他的属下,也不算为他做事。” 时景想了想:“哦,他找你买过消息。” 月伶馆这样的地方,恐怕是京都城消息最灵通之处。 萧谨安身份尴尬,又活在陛下的眼线之中,等于是一个被束缚了手脚的人,他想要知道什么,是不可能自己去查的。 所以,只有通过月伶馆这样的地方,去买消息。 殷行抿了抿唇:“算是吧。” 时景不解:“但你带我去见他,不怕暴露了身份吗?像你这样做情报的人,不是最忌讳暴露于人前,让人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了吗?” 南街望楼是吗?她自己去不是更好? 殷行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知道得不少。不过,我亲自带你去,自然有我的理由,你照做便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他咳了一声:“你速度快点,我在外面等你。” 南街望楼前,殷行停下了脚步。 他转头对着身旁扮上了男装的少女说道:“等见到了萧世子,你一切行事都要听我的。答应吗?” 时景抬头:“你的面具很特别啊!” 纯黑,铁制,凶神恶煞,青面獠牙,不用仔细看就能吓哭小孩子了。 但那露出来的眼眸却格外晶莹墨亮,甚至还给人清澈无邪之感。 她压低声音问道:“殷行,你今日是不是没有戴人皮面具?” 殷行无奈,忍不住拿手指弹了一下少女的额头:“郡主,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些歪了?” 他重申一遍:“等会儿见到了萧世子,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答应我。” 时景点了点头:“行吧!” “不过”她语气微转,“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事我不干。” 殷行无语:“你想什么呢” 他拢住时景的肩膀:“望楼的守卫两个时辰一换,马上就要到他们换班的时候了。等会儿你跟着我,我们从侧门进去。” 时景压低声音说道:“这么麻烦啊,为什么不找个酒楼相见?” 明摆着,以萧谨安锦州城世子的身份,陛下在他身边安放的眼睛不会少,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注意到,然后送到陛下的面前。 而望楼的军官都隶属禁卫军,那可是陛下的亲卫。 也就是说,陛下虽然给了萧世子官职,可他其实就只是一个光杆司令罢了,除了他,所有的人都是陛下的爪牙。 她和殷行此刻大剌剌出现在望楼,那岂不是羊入虎口,多危险啊? 殷行语气微沉:“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酒楼? 萧谨安若是和人一道去酒楼喝酒,那不出半个时辰,与他喝酒之人的全部信息就能出现在有福公公的面前。 倘若是与锦州城有关之人,那后果不堪设想。 殷行紧紧地搂住了时景的肩膀:“就是现在。” 两班交替的时候,侧门的守卫是空的,但也只有数到五十的时间。 殷行像是早就熟知了这一切,踩点无比精准地在空隙之间带着时景上了望楼的顶层。 萧谨安看到时景时,显然十分惊讶:“庆庆阳郡主,你怎么会来?” 下一刻,殷行笑着说道:“是我带她来的。” 尽管此刻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但他的手却一直箍在时景的肩膀上没有松开,看起来两个人很是 亲密的模样。 萧谨安眉头微皱:“你不该来这里。更不该带着她来这里。”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否则,他会有性命之忧。 殷行却丝毫不以为意:“没有什么该不该,只有能不能。” 他顿了顿:“我与郡主今日前来,是想要和世子探讨一下,这朝中有没有什么人是同时要置你们两个于死地的?” “什么?” 萧谨安眉头紧皱:“你是指” 殷行接口说道:“郡主曾在宫中遇袭,差点死了,此事萧世子也知道。但世子不知道的是,若郡主当真死了,这黑锅原本是要扣在你身上的。” 他顿了顿:“有人想要郡主死,而却让你背黑锅。所以,你和郡主共同的敌人,便是那个要害死郡主之人。” 萧谨安脸色骤然变了:“我与郡主共同的敌人?” 锦州城世子的身份,确实碍着很多人的眼。 但只要文昌公主还活着一日,他尚有软肋被人把持,陛下也好,朝臣也罢,就不会要他的命。 而庆阳郡主讨厌她的人虽然遍布天下,可她若是死了,却也是麻烦一桩。 这么一交叉比较的话符合条件的人就不多了。 萧谨安黑沉着脸,冷声说道:“庄妃?” 想要搅乱局面获得好处的人,深宫之中,恐怕只有一个庄妃同时符合这两个要点。 时景皱了皱眉:“啊,对了,申仪公主说我出事的前一日,在泰和殿推了一个小宫女入水。后来我让人查过,那宫女出身水乡,水性好得很。” 她顿了顿:“我虽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却很确定。以我之权势,想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的命,实在没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她入水。” 萧谨安目光一深:“所以,她是自己跳水栽赃于你” 泰和殿的主人,乃是庄妃娘娘所出的三皇子。 如此说来,这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了 第76章 不平 时景想了想:“此事若是庄妃所为,确实有她的动机。但凡事都讲求证据,我不会错漏一个坏人,但也不愿意错杀一个好人。” 光凭这些主观臆测的指向,是不能定庄妃的罪的,她需要更确切的证据。 萧谨安对于庆阳郡主能说出这番话来十分惊讶。 在他的印象里,庆阳就是个仗着帝宠横冲直撞无所顾忌的刁蛮丫头,她只在乎自己快乐,从不管他人的死活。 就比如对他的追求,她倒是恣意妄为顺从心意了,可却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与痛苦。 他的身份本就尴尬,一直以来都低调做人,只求陛下能对他放心,将按在他身边的眼线都撤走。 可是她的存在,却一次又一次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这令他束手束脚,根本无法展开他的复仇大计。 然而,从这个从不顾及他人感受的野蛮丫头口中竟说出了“讲求证据”四个字,这不禁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从前对她的判断是否错了 殷行低声轻笑:“要证据,其实也不难,不过需要我们分头进行。” 时景抬头:“分头进行?” 殷行伸出手来,态度亲昵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笑嘻嘻地说:“一条线索自然是周家,你不是已经证实了周温婉与那个荷包有关吗?” “嗯。那日靖南王妃生辰,我用荷包试探过她,她很惊慌。递荷包的人,就算不是她,她也是知情者。” 殷行满意地笑了起来:“既然她惊慌,那就好办了,继续试她不就成了?郡主大可以再递一次荷包,惹急了她,才好追根刨底,找到她的上家。” 他顿了顿:“相比较起来,第二条线可就难多了。” 萧谨安像是完全听懂了殷行所指,他沉声说道:“宫里,我可以去查。” 时景瞥了他一眼:“你?” 她摇摇头:“萧世子还是算了吧,你的动作若是太大,就不怕陛下怀疑你居心不良吗?” 宫中的线索,无非就是两条。 首先,要查出当日宫禁的守卫,找出疑点,看看到底是谁在进出的日志名单上动了手脚。 其次,便是华阳池。 庆阳郡主不可能自己跳下池子溺死自己的,所以,当夜的华阳池内,除了她,必然还有第二人。 甚至第三人。 一想到华阳池旁那座高耸的观星台,时景觉得,或许她该找机会会一会国师大人了 萧谨安沉着脸说道:“我的身份确实有诸多不便之处,但郡主可别太瞧人不起。我身在禁卫军中当差,翻阅宫禁日志本就是我日常可及之事,并没有什么难的。” 他顿了顿:“再说,我并不是在帮郡主,而是在帮我自己。毕竟,对方能害郡主一次,自然也可能会有第二次,我也得防着别人再将黑锅甩给我。” 时景刚想反驳,忽听殷行笑嘻嘻鼓起掌来。 他说道:“如此甚好,周家的线索我们来查,宫里头的那条,就请世子多上心了。” 这句“我们”,咬字特别重。 萧谨安心中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憋闷起来,他别扭地别过脸去:“行。” 殷行看着阿哥黑沉如炭的脸,笑容更深了:“今日世子当值,我和小景就不打扰了。” 他慵懒懒地冲着时景伸出手来:“我刚才走得太急,扭到了腿,走路有点疼。小景,扶我!” 时景瞪了他一眼,刚想要不客气地拒绝,忽见面具之后他清澈善良的眼眸动了动,这才想起临来之前他的请求。 这是什么鬼?故意“秀恩爱”给萧世子看?图什么? 脑海中一脸几个问号闪过,但她到底也还是捱不住那道如同清晨清澈见底的溪水那般的眼神,无奈得扶住了他的臂膀:“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罢了,反正萧世子也正好是她想要斩断的“孽缘”,既然要做戏,那就做得像一点吧! 她看也没有再看萧世子一眼,一门心思扑在了殷行身上:“你走两步看看还疼不疼?若是还疼,得先去一趟医馆。” 殷行讪讪一笑:“那倒也不必,等回去了小景给我涂点药油就” 时景打断了他的话:“那怎么行!你受伤了我可是会心疼的!好了好了,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咱们快点去医馆。” 萧谨安望着他俩个亲密无比的背影远去,脸上如同二月寒霜。 他隐约猜到了阿弟的心思,可眼见到曾经热烈追求过自己的女子,转头却对自己 的弟弟如此热情关切,心里的滋味难免也有些不好受。 “圆圆,你是真心喜欢她吗?可她是时家女,她的父亲灭了我们的家和国。你真的能忘却这段残忍的过往,与她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吗?” 若你不能,现在有多幸福,以后便会有多痛苦 萧谨安不忍地撇过脸去。 刚离开南街望楼的视野圈,时景便一把放开了殷行的手臂:“行了,别装了,萧谨安早看不到了。” 她不解地问道:“殷行,你和萧谨安之间有什么梁子吗?” 殷行笑嘻嘻地望向她:“没有啊,凭良心说,我和他关系还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要我配合你在他面前演戏?” 殷行挑了挑眉:“因为你以前喜欢他全天下皆知呀,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总觉得你讨厌。我不过只是想让他也尝尝被人冷落的滋味罢了。” 他抬手拍了拍她肩膀:“我这都是为了你,你不用太感激。” 时景淬他一口:“幼不幼稚啊?” 她轻叹口气,低声说道:“其实也怪不得他。被讨厌的人热烈地追求,可不是什么让人愉悦的事,他觉得烦恼,挺正常的。” 殷行气呼呼地道:“喂!我为你打抱不平,你竟还向着他说话?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还是说”他迟疑了一下,“小景,你不会还喜欢着他吧?” 时景忍不住捶了他一脑袋瓜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从前那样对萧谨安,是我年幼无知了。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对他自然没有任何感觉。过去的事,就让它随风去吧,你没有必要替我打抱不平的,因为我压根就不在乎啊。” 她顿了顿,忽然皱起眉来:“还有,你刚才叫我小景?谁允许你这么叫我了?” 第77章 不同 透过冰冷墨黑的铁制面具,殷行的目光带着几分苦涩:“小景叫起来好听,听起来也更亲切一些。我喜欢这样叫你”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浅浅的哀求:“反正再过不久我就要离开了,在我离开之间,就叫我这样叫你不行吗?” 许是他的目光实在太过恳切,让时景无法拒绝,她终于还是无奈地应下:“随你吧,你爱叫什么叫什么,那是你的事。” 罢了,都容许他同睡一屋了,还差个亲昵的称呼吗? 她摆了摆手,便径直往前面行去。 殷行的眼中终于有了笑意:“小景,等等我!时辰不早了,你饿了吗?前面有家庆丰楼,很好吃的,我带你去吃啊!” 长生殿内,时皇后正靠在美人榻上捂着暖炉看书。她虽然生得不算美丽,但气质雍容华贵,满身的书卷气息如兰。 这时,外头一阵吵嚷打破了殿内的平静。 她皱了皱眉:“容尚宫,外头出了什么事?” 容尚宫连忙跑了进来:“是申仪公主。公主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闹着脾气呢,太子殿下正在劝慰她。”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好像是与燕国的和亲有关。” 时皇后皱了皱眉:“叫他们两个都进来,在外头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 申仪公主一见到时皇后便哭着扑了过去:“母后,求您救救女儿吧!” 时皇后一边抚着女儿的后背,一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把话说清楚,却只知道哭哭啼啼的,让我怎么帮你?” 在一旁的太子殿下连忙说道:“燕国的使节团送来了帖子,他们五日后就能到京都城了,父皇刚才召我与申仪过去,让我们两个负责接待使节团。” 他顿了顿:“父皇对申仪的态度有些冷淡,所以妹妹就胡思乱想起来,觉得父皇这是在试探她对和亲的看法” 哪怕贵为一国大公主,但到底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女孩,自小被捧在手掌心上长大,没有经历过这些。 申仪被吓得不轻,一出皇极殿就哭了。 时皇后冷笑道:“就这?” 她面色严肃地对着申仪公主说道:“陛下让你和太子一起接待使节团,这是因为使节团中除了燕国的七皇子外,还来了一位公主。你连这点都没有搞清楚,就只知道大哭大闹吗?申仪,你可太令我失望了。” 申仪公主的眼泪本来已经止住了,但被母后一句“失望”又勾了出来。 她哭哭啼啼说道:“父皇没有提及燕国公主的事,他非让我去接待,难免我就会错了意。母后,是我不对,我不该闹的!” 太子殿下也为妹妹求情:“是的,母后,父皇并未提及,我也只是隐隐听说过此事。妹妹年纪小,一时害怕也是有的,还请母后别再生气了。” 他轻轻拉了拉申仪公主的衣袖:“好了,别哭了,擦干眼泪,莫要再让母后担心了。” 时皇后到底还是不忍,将女儿搂在怀中亲自给她擦眼泪:“你这孩子,总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怎么就不好好想想,此次是燕国有求于我们,是他们要拿出诚意的时候。 而你是庆国的大公主,你父皇如此骄傲的人,怎可纡尊降贵,让燕国占了我们的便宜呢?” 她叹口气:“傻申仪,你以后可万不能再听风就是雨了。幸而刚才有你哥哥在,否则你哭闹之事传到你父皇的耳中,必要惹他生气的。” 申仪公主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 她脸上还挂着眼泪,可语气里已经是克制不住的欣喜了:“对啊,母后,燕国有求于我们,父皇怎可能将自己的公主下嫁?我这是吓傻了头脑,才会误会父皇!” 时皇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问道:“申仪,是谁一直在你耳边与你说这些的?” 太子殿下连忙说道:“对不起母后,起先是我跟申仪提起过和亲的事,当时她与小景闹了些误会,我怕矛盾闹大不好,所以才拿此事来吓她的。” 他很是愧疚的样子:“我只是没想道,申仪竟将此事当了真,还怕到这般地步,都是我这个当兄长的不好。” 申仪公主忙道:“哥哥不必自责,也是我自己不好。” 其实,说“和亲”提得最多的,还是她最好的朋友周温婉,但温婉也是担心她远嫁,是一番好意。 她抬头看了一眼时皇后严肃的神色,想了想还是没有将闺蜜的名字说出来,生怕母后误会温婉是个挑拨是非的长舌妇。 温婉一直以来都对太子哥哥十分倾慕,还想着将来若有机会要进东宫的她不能断了闺蜜的 姻缘。 这样想着,申仪公主说道:“母后,说起来还是因为父皇太过偏心庆阳,孩儿心里气不过,才会忘记了自己大公主的身份,才会误会父皇会将我送去和亲。” 她偷偷看了一眼时皇后:“母后,是女儿错了,以后我不会再这样!” 提到时景,时皇后的脸色有些凝重。 她叹口气说道:“申仪,小景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所以你不必将她看成是对手。” 而陛下之所以疼爱小景的原因 时皇后目光冷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初:“好了,我有些倦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申仪公主满腹对时景的不满,可是终无法向时皇后倾诉,她只能行了礼退下:“那女儿告退了。” 太子殿下也跟在她身后出了长生殿。 虽然和亲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但申仪公主的心情并没有十分好起来。 她委屈地向太子问道:“哥哥,明明我才是父皇的女儿,庆国的大公主,天之骄女,可为什么所有的人好像都更喜欢庆阳呢?” 太子一愣:“没有啊,申仪你为何要这样想?哥哥就更喜欢你。” 申仪公主幽幽叹道:“小时候,我想和苏家五公子一起玩,他总是偷偷地甩开我,却总整日跟庆阳混在一起。长大后,我喜欢上了萧世子,但他总对我避而不见,我甚至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傻妹妹,苏五公子是庆阳的表哥,他们亲近是自然的。你计较这个做什么?至于谨安,他确实与你不亲近,但他跟庆阳也没有任何关系啊。” 申仪公主的眼神幽怨极了:“哥哥,那日我亲眼看见萧世子等着要与庆阳说话,是庆阳不愿意理他他他们之间不同了” 第78章 良机 燕国使节团五日后就到,将在京驿馆下榻,此事由太子殿下和申仪公主负责。 虽然燕国此回是来求和的,算是有求于庆国,但作为庆国这百多年来最有力的敌人,国人对燕人的野蛮暴戾还是记忆犹新,心理上不免有些胆怯。 礼部的官员颇有些战战兢兢,对京驿馆的装饰便格外重视。 太子殿下虽有些不以为然,但这既是陛下派给他做的事,他也想力求完美。 因燕国的公主也要来,申仪公主便拉上了周温婉一起布置公主在京驿馆的房间。 “温婉,你说燕国公主会喜欢怎样的布置?我听说他们仍过着游牧的生活,住在帐篷里,像这样的纱帐屏风怕是用不惯吧?” 周温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就消失了。 她笑着说道:“我听我父亲说,燕国人虽然还过着游牧的生活,但早已设立了王庭。王室住在王庭,部落才以牧畜为生。 此次跟随燕国七皇子来朝的,是他们的九公主。那是燕王最小的女儿,颇受燕王和王后的宠爱。 公主若是将她当个乡下来的粗野丫头看待,怕是不妥的。” 申仪公主忙道:“我可没有这样说!” 她想了想:“好吧,既是在王庭长大的公主,那确实不能怠慢。只是,母后素来教导我不能奢靡浮华,我的寝殿也是按制来的,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布置这里是好” 母后的长生殿质朴醇厚,若论华贵,其实远不及淑妃娘娘的春澜殿。 她和兄长也是自小就被教导要稳重朴实,从不行奢侈之道。 周温婉笑着说道:“在我朝,若论奢靡浮夸,谁又能比得上那位呢?申仪,要不要去请她过来一起帮忙?” “那位?” 申仪公主皱了皱眉:“温婉,你说的是庆阳?” 她连忙摇头:“不行,我找谁都不会找庆阳帮忙的。” 从小到大,她单个出现的时候,每个人都称赞她端庄大方,温柔有礼。她能感受到父皇的欣赏,兄长的疼爱,弟弟妹妹们的羡慕。 可是,当庆阳与她一并出现的时候,她所有的光芒就会被瞬间抢走。 尽管庆阳是多么地顽劣不堪,任性霸道,骄慢恣意,饱受非议可她生了那样美丽的一张脸,只要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就能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明明是她的父皇,但庆阳一出现,父皇的眼里就没有她了。 兄长虽然疼她,但只要她与庆阳发生冲突,他总是要劝她忍让。 她只比庆阳大半岁,凭什么要她忍让? 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周温婉拉住了申仪公主的手臂:“申仪,你别急着生气,先认真想想我说的话好吗?” 她温柔地劝解:“邀请庆阳郡主过来帮忙,这对你,可是一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呢!” 申仪抬头:“怎么说?” 周温婉笑了起来:“咱们都不知道那燕国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很难讨她的欢喜,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 她顿了顿:“若是庆阳做得好,那功劳不还是公主的?可若是她做得不好,惹燕国公主不高兴的人,便就是庆阳了,与公主有何干?” 申仪一怔:“温婉,你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周温婉搂住了申仪公主的手臂,继续说道:“再说了,时家军向来是燕国人的死敌,庆阳的身份对于燕国使节来说可是很微妙的。 若是庆阳迎合了燕国公主的喜欢,难免要寒了时家军的心,若是她搞砸了,那不正好惹燕国公主的不快吗?” 她凑近公主的耳朵,压低声音说道:“反正不论庆阳怎么做,我们都能借此机会好好打压她一番。公主觉得如何?” 申仪公主有些犹豫:“这样,不好吧?” 她再讨厌庆阳,也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一旦与两国邦交的事扯上关系,那事态可就要闹大了。 周温婉却道:“申仪,你是忘记了萧世子吗?放眼整个庆国,除了你,还有谁能与他这样的男儿比肩?可是庆阳非要横插一档。” 她冷哼一声:“俗语云,好男怕缠女。像庆阳那样长相狐媚的女人,又主动投怀送抱,便是柳下惠也难坐怀不乱的。萧世子,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聚贤楼诗会那日,我可是亲眼见着他主动去寻庆阳说话的。 申仪,这你也能忍吗?” 这番话立刻触动了申仪公主的心思。 她又想到了 那日她遥遥看见的那副画面。 萧谨安站在廊台之上,目光紧紧追随着离去的庆阳,一直等到她从月牙门中消失了,他这才舍得离开。 她知道这目光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申仪公主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好,那就让她来帮忙。” 庆阳郡主府。 时景有些惊讶地望着面前这个长相秀气的宫女问道:“你们公主请我去京驿馆帮忙?” 按着申仪公主对她的厌恶程度来说,这请求有些不大对劲。 宫女连忙说道:“是。公主原本是想亲自来请庆阳郡主过去的,但燕国使节团五日后就要到了,她忙于准备,抽不出空,便差奴婢过来请您。” 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奴婢叫春桃,是申仪公主身边的宫婢,府上的樽儿姐姐和瓶儿姐姐都认得奴婢。” 时景朝两个丫头望了过去。 樽儿和瓶儿都纷纷点头:“是,春桃确实是伺候申仪公主的。” 时景想了想,摆了摆手说道:“既然你们公主那么忙,那你就赶紧过去伺候吧。” 她顿了顿:“我稍候会过去的。” 春桃离开之后,时景问樽儿:“从前可有过这样的事?” 樽儿知道郡主的意思,连忙说道:“倒也是有过,不过都是皇后娘娘亲自督促的。” 她抬头看了时景一眼:“申仪公主常觉得陛下和皇后娘娘偏心郡主,从很早的时候起,就不大愿意跟郡主一块儿玩了。” 所以说,此事有些反常。 “请你去,难道还能不去吗?” 殷行从里屋推门而出,笑嘻嘻地说道:“既然不能不去,那想那么多干嘛?” 他俯身凑到时景的耳边低声说道:“反正你也想会一会周温婉,这便是良机啊!” 时景的目光动了动:“你说得倒也是。” 她用手推开了殷行的脸:“行了,是我要出门,你高兴个什么劲?你又不能跟我去。” 殷行挑了挑眉:“我为何不能跟着郡主一块儿去?” 下一刻,他欺身倚在时景的肩头:“我与郡主正是如胶似漆,郡主去哪,我自然也要去那。” 第79章 理由 这男人原本就拥有天籁一般的嗓音,这会儿又带了几分撒娇意味,说起话来既软又糯,还很有磁性,就连樽儿和瓶儿都被这声音蛊惑得脸红了。 更何况时景。 这扑面而来的男人的气息让她有些不大自在,她连忙挣脱开殷行的倚靠:“你想去,便去好了,我又不管你。” 屋子里荡漾着旖旎的气氛,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得到了一个字:“逃。” 樽儿和瓶儿动作麻利地出了去,又更麻利地将门给关好,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仿佛再不走,下一刻就有什么少儿不宜之事要上演了似的。 时景意识到了这一点,饶是身体里住着个见惯了大世面的老灵魂,也难免有些羞涩起来。 她一边推开殷行,一边强行警告:“虽然我答应了要配合你,但你也不能这样得寸进尺。倘若你以后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这样?怎样?” 殷行戏谑地望着耳根子都红了的少女,不由发出愉快的低笑来:“郡主这样害羞,怎能与我一起演好这出戏?” 他不顾她的反抗,仍自靠近着。 时景也不知道为何,这时候满身的本领居然统统都使不出来,任由他步步逼近,直到退无可退,被他当场咚在了墙上。 而在不久之前,占据主动权的人是她。 “你你别再欺人太甚了!”她小声地抗议。 头顶响起了殷行悦耳至极的嗓音,他轻轻笑着:“我知道郡主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你之所以任由我放肆却仍配合着我,不过只是因为,你也需要我来做戏罢了。” 他顿了顿:“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演戏给别人看,明明你可以借由聚贤楼诗会和靖南王妃的生辰洗脱你喜好男色畜养男宠的声名。 但你没有这样做,却仍旧选择配合我 我想,定然有你的理由吧。” 时景被说中心事,眉心不由一跳。 她撇过脸去:“我从来不管你要做什么事,你也别猜我打算干什么,本来就是合作的关系,能够达成彼此的目的就是成功的,问那么多做甚?” 殷行墨黑漆亮的目光定定地望着被禁锢在他怀中不得动弹的她。 她的头发如同丝绸般光滑。 她的皮肤白皙柔嫩吹弹可破。 她的睫毛又长又弯眨动的时候像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 她的耳朵好小,可是耳垂却很大,好想好想咬一口尝尝是什么味道的 若是时景此时抬头,便能看见殷行眼眸中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但她没有。 她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好了,别再靠近我了!我答应你会好好陪你演这出戏,这还不够吗?” 这言辞中的不耐,一下子将殷行眼中所有的激情都打散了。 他无声地苦笑着,半晌松开了钳住她的双臂:“嗯哼,以后我只在有人看的时候陪你演。” 时景终于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刚才她被笼罩在他浓郁的气息中时有多么地紧张,就连心跳也比平日里要快了许多。 她坚信这种反常和心动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可能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谈过恋爱,一下子与个不讨厌的男人靠得太近,所引起的自然生理反应而已。 “既然要跟我一起去,那你赶紧准备一下,我我先去马车里等你。” 说罢,时景再不看殷行一眼,急匆匆地夺门而去。 殷行望着她飞奔离开的身影忍不住苦笑起来:“哪有什么必不得已的戏要演?我只是陪你演戏而已。” 事出反常必为妖,周温婉怕是要先下手为强了,若明知道京驿馆有危险,他怎能安心让她一人前去? 想了想,他对着铜镜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脸面,然后再快步跟了上去。 京驿馆里,太子殿下见到时景有些惊讶:“小景,你怎么来了?” 申仪公主生怕时景说出是她请她过来的,赶在时景开口之前说道:“哥哥,小景既然来了,那正好可以帮忙。” 她破天荒地拉住了时景的手臂,就要往里面拽。 这时,一道如同夜莺一般动人的声音响起:“郡主,等等我嘛!” 申仪公主循音看了过去,见是个脸生的男人,不由一愣。 庆国对贵族女子的规矩其实不算严格,世家公子和小姐之间只要不是单独相处,彼此之间也都有所 往来。 像她跟周温婉的哥哥,就很熟悉。 可突如其来的一个陌生男人,还是将她吓了一跳。 她慌忙将时景的手臂一扔:“庆阳,这是什么人?” 这时,她看到了庆阳与那个男人亲密依偎的样子,恍然大悟起来:“庆阳,你怎可怎可带这种人过来!” 在意识到庆阳到了男宠过来赴约之后,申仪公主的心情从慌乱害怕,顿时转变为愤怒和恶心。 简直岂有此理! 倒是周温婉镇定一些。 她小声对着申仪公主说道:“此人应该就是那个琴师,传闻郡主刚纳他为侍,现在应该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申仪公主跺了跺脚:“温婉,你怎么也说这种腌臢话?” 周温婉压低声音说道:“申仪,你莫要急。庆阳如此恶劣,居然带着男宠前来,此事虽然恶心,但这对你,岂不是更有利?” 她顿了顿:“等会你就谎称身体不舒服,我陪你回宫,这里就交给他们。” 申仪公主有些懵:“什么?” 周温婉见状,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申仪脸色一红,但一想到庆阳越是胡闹,萧世子才越会失望,她便点了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时景冷眼旁观着这两个女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嘟嘟囔囔做小动作,然而,她根本就不在意。 她挑了挑眉问道:“不是要我帮忙吗?” 申仪公主连忙说道:“对,我早上吃坏了肚子,这会儿有些难受,想要回宫歇息,可是时间紧任务急,正愁没法子向父皇交差呢!还好庆阳你来了!” 她顿了顿:“这里就是打算安排燕国公主居住的卧房,礼部的意思是要重新布置一下,务必要令燕国公主满意。这样,我先回宫,这里就交给庆阳你了。行吗?” 时景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申仪公主早就安排好了,那我难道还能说不行?” 她笑了起来:“当然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