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蔓儿青青》 钓龙虾 稻场上,谷二婶戴着一顶虚了边儿的暗黄草帽,弓着身子,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挥舞着连杠,谷晓月躲懒,缩在一旁不时帮母亲翻一翻豆荚。连杠“啪啪”打在枯黄的豆荚上,豆荚炸开,爆出一个个圆溜溜c黄澄澄的胖脑袋黄豆。 大日头下,谷二婶已反复打过了三四遍,可仍有一些青荚打不下来。晓月帮母亲将这些青荚扯下来,这其中稍老一些的c勉强已有开口的,豆子其实也已经黄了,用手直接剥开去晒就是。嫩一些的留下来,那个人说了,等他拿来整卤毛豆吃。“哼牛皮吹得轰轰响,还说他整的卤毛豆连市长都赞不绝口,倒要看看几颗破黄豆到底能整得多好吃。”晓月在心里嘀咕着,雪白的脸上不知不觉又泛起了红云。 “又发花痴了”谷二婶冷不丁拉下擦汗的毛巾扇了她肩膀一下,“回屋给我拿口水喝” 晓月一碗水还没端出堂屋,就听到了门外熟悉的摩托车引擎声,一定是他来了。 晓月按捺住兴奋,三两步跑出去,秦军正和母亲说着话,低头老老实实在捡滚出一边去的黄豆粒儿。晓月将水递给母亲,秦军扭头见到是她,便腾地立起来,呵呵地傻笑,又回身从摩托车上拿下一兜苹果递给她。 “那,毛豆给你准备好了,你准备咋弄”晓月指着一大钵青豆荚,挑衅地问他。 “毛豆不急,你赶紧跟我砍几根竹竿子,绑上毛线,咱俩钓龙虾去。刚刚我来的时候,经过村口,看到村口塘里有两个小孩在那钓小龙虾,可钓了不少,大的有手那么长呢这眼看要变天了,正是虾子翻塘的时候。”秦军兴奋地说着,便也不等她招呼就往后山的竹林里走。 “这娃儿苕得死喔,山上全是手腕粗的竹子,能钓虾啊”谷二婶闻声赶忙喊住他:“军儿啊,回来大妹啊,屋后有一捆你爸砍的细竹子,是拿来扶山药藤儿没用完的,你去给他拿。” 两人嬉笑着迅速抽了十根细竹竿,从衣柜翻出母亲织毛衣剩下的各色线团。给每根竹竿都绑上了红的绿的一米多长的毛线,扛上钓竿两人便往塘边飞跑。跑一半秦军又折回来了,说忘了拿桶和帽子。谷二婶在身后念叨着:“疯死喔钓鬼撒,还钓虾子” 天空忽明忽暗,一丝风都没有。村口的塘边,四哥家的娃娃毛头正带着他弟在钓虾子,两人一人只有一根竿,已经钓了半桶虾了,两颗黑黑的小脑袋被晒得直冒油。 晓月蹲在塘边看两个屁娃娃钓虾,秦军跑到附近田洼里去寻螺丝和青蛙拿来做饵,寻了一大圈也没逮着一个,只好丧气地走回来,懊恼地说早知道带块肉来呀。 “家里倒是有肉,可我不敢回去拿。”晓月道:“老妈知道了肯定是要骂死” 秦军的眼睛骨碌碌转,跑去跟毛头商量,要他的虾来做饵。 “毛头,你这虾给我十只呗我拿来作饵,等会儿我钓上来了再还你,行不”“虾还吃自己”毛头不相信。 “吃呢,虾最傻了,啥肉都吃怎么样给十只给我呗” 毛头抿着嘴只看水面,不吭声。虾要是吃自己,那塘里还能有这么多虾吗 “他怕你赖帐呢,等会儿你要是钓不上来,可拿什么还他小屁孩精着呢”晓月打趣说:“是不是呀毛头” “毛头,你听我说啊,我可是钓虾高手。这样啊,你给我十只虾,死的小的都可以,随你挑。回头我还你十只大的,也随你挑。”秦军歪着脑袋讨价还价:“怎么样可以不” 毛头扭头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虾桶,又转头看了看秦军的两个大空桶,还是不吱声儿。 “这样,万一要是我钓不上虾,差一只赔你一块钱,行吧”秦军故作吃亏痛心状:“你这小子,这回满意了吧” “要得”毛头这下反应迅速,立马放下竿子,在桶里左拨右挑,选了十只给他。放了债的债主总是对借债的人不放心,毛头好奇地跟了过来,看秦军怎么用虾钓虾。 秦军仔细地将虾子去了壳,只留下一团白嫩的虾尾肉,牢牢地捆在毛线头上。一会儿功夫,塘边便一溜齐齐摆下十根竿儿,阵势十分雄伟。 一分钟不到便有毛线被拉动了,瞬间就被拉直。“看到没来了”秦军缓缓将竿提起,线头上果然挂着一只黑红壳的小龙虾,钳子死死抱着线头的虾肉不肯放,秦军将线头移到桶中抖弄两下,它便落进了桶中,却还不死心地挥舞着大钳子乱爬,闹得桶里响声不断。秦军让晓月装了点塘水进去,它顿时就安静了。 又有线在动了,晓月急着去提,秦军伸出一支手作势让她小心小心,不要急,慢慢提,稳稳地,你一急它就跑了。晓月依言缓缓提起,还未出水像感觉到重量,感觉有好大一只呢。眼看大红钳子被提出水面了,这狡猾的家伙 竟放了钳逃跑了,晓月气得直跺脚,秦军忙安慰她说这是碰上虾将军了,精着呢,钓不上来的。这时刚好又有一根线被拉直了,秦军叫她看着,缓缓拖竿,稳稳地提起来,刚好扑通一声掉到桶里。 十根竿子生意好得不行,此起彼伏。毛头好像顿时感受到了压力,带着一脸的不服气,指挥他弟赶紧回家再去找竿子去。秦军和晓月两人忙得不亦乐乎,提了这根提那根。又不用换饵又不用取钩,有时一竿竟能提上两只虾。笨龙虾不只吃虾肉,连毛线它也乱夹。哪里知道这种晴纶线最是结实,任它大钳子如何威武,却怎么夹也夹不断。 秦军说最好的饵是连皮撕开的青蛙肉,又腥又鲜。用青蛙肉来钓龙虾,连钓几个钟头都不用换饵,因为青蛙的皮和骨又软又韧,很难被它们的钳子夹断或吃完。其次是田螺肉或者贝壳肉,也是比较结实。现在找不到青蛙c田螺或贝壳,便只好用虾肉替代,每次起竿多少都会被吃掉一些,久不久还是要换一换饵。 毛头不时就跑过来凑凑趣儿,看他们的场子里热闹,激动起来也不时帮他们提提竿。晓月怕他是惦记着欠债的事,叫他拿桶来挑十只大虾。秦军大方地说:“把那半桶都给他呗,反正塘里多的是。”这小子机灵,一听便立马将桶提走,将虾子全部倒进了自己桶里。将空桶还回来的时候,开心得手舞足蹈。 “你恁会做生意啊毛头”晓月摸了下他黑油油的脑门说:“钓这么多,晓得虾子怎么煮不” 毛头点头:“嗯晓得,叫我妈煮” 钓上来的虾子攒到两桶都快满了,秦军让晓月不用再放水养着,直接将虾子全部拧掉头,留下虾尾。小龙虾张牙舞爪,举着大钳子咔嚓咔嚓,晓月无从着手。秦军示范从小龙虾身后下手,捏住它的腰它便动弹不得,从腰身使劲一拧,它便立马被腰斩,脑袋连同大钳子都滚落一边儿去了。 小龙虾甲壳坚硬,秦军拿出一个拧下来的虾尾,指着夹缝处,教晓月一会儿回去记得用小刷子仔细刷洗,洗完先用盐腌上。晓月先回家收拾虾肉去了,秦军又再钓了一桶后才收竿回去。 看看厨房只有几样简单的调味料,秦军不满意说这太少了,他倒不嫌麻烦,又专门骑车到街上取了一包香料回来,这才开始和晓月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虾子和毛豆都各有一大锅,两人到地里弄来姜c葱c蒜c辣椒,又在院里支起两口大铝锅。这个时候,年轻的他们一定不曾想到,十几年后,秦记小龙虾会在当地成为响当当的餐饮品牌。 提亲 熬过白天一整日的闷热,总算盼到了太阳下山,晓月一家吃过晚饭已是七点。收拾完家务,晓月用电饭煲胆装了满满一煲的红烧虾尾和卤毛豆去找柯红。 乡村的早晚仍有几许清凉,饭点过后,四处是手摇蒲扇c散步聊天的老人,和追逐嬉闹的孩子们。晓月沿路招呼乡亲们尝尝卤毛豆,享受着大家的夸赞,心里美得不行。 柯红也刚吃完了饭,这会儿正在往屋外搬凉床和凉椅。看晓月端了好吃的来,便又回屋去冰箱端出一锅糖水说请晓月喝王老吉。 晓月和柯红脑袋抵着脑袋,撅着屁股坐在柯红家的小板凳上吃卤毛豆。所谓糖水是柯红煮的一大锅“蛤蟆衣”水,清亮亮的深褐色茶水,加了许多糖,放冰箱冻凉了,喝起来和“王老吉”一个味儿,滋溜滋溜的。“蛤蟆衣”是乡下的一种草药,贴地长着,有清凉解毒之功,常被采来晒干了备用。煮出水来不光颜色c味道和王老吉一模一样,本身也是下火的良药,乡下人口舌生疮便抓一把晒干的“蛤蟆衣”来煮水,喝几天就好了。或者是小孩儿家生了腮腺炎,便在晚上睡觉前,用酒和上燕子窝的泥,糊在患处,再连喝几天这“蛤蟆衣”熬的水,便很快痊愈。不打针c不吃药,“蛤蟆衣”一喝病全消。 吃毛豆小龙虾总归不太斯文,晚饭的时候因为秦军在,晓月多少有点害羞,不敢放开手脚吃,便并没有吃太多,这会儿可就顾不得那这么多了。毛豆壳被秦军用剪刀细心地剪掉了头尾,不知那家伙用了什么香料和许多的朝天椒,卤得鲜香美味,豆子一抿就烂。小龙虾尾更是香辣入味至极,又没有了大虾头的累赘,一口一个,丢嘴里嗦完了汤汁儿再咬出虾肉,那叫一个鲜美。两丫头一边用手慢慢剥着吃,一边侃大山。不一会儿功夫便吃得满手红油,嘴唇也被辣得通红,刚好就着桌边的冰糖水解辣,这下倒也不怕上火了,可以敞开了吃。 “真有味高,实在是高你家秦军这手艺不是盖滴”柯红吃水不忘挖井人,舔着手指称赞着。被晓月用胳膊肘重重拐了她腰窝一下,逗得她一阵狂笑。“下午该抓你去跟我钓虾c刷虾壳子,几大桶刷得累得我要死,你尽吃白食”晓月瞪着柯红道。 “我靠,你可拉倒吧。我才不要去当电灯泡。你可真有口福啊,哪辈子修来的我怎么就没找到个厨师啊苍天哪,赐我一个厨师吧”柯红夸张地伸开双手,满脸妒忌地喊。“是是是,还不就是看上了他这点手艺,才答应他的吗”晓月敷衍道,她早已厌烦死了每天煮饭烧菜的任务,厌烦这熏人的柴火大锅灶。可事实何止是这锅灶令她厌烦啊 这村庄c这田涧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厌烦。春播,她害怕水田里的吸血蚂蟥c恶心那将手指头泡得皱巴巴的臭稀泥;秋收,她痛恨那刺人的麦芒,弄得自己浑身发痒。更不消说还有那似乎永远也割不完的稻子c摔不完的稻粒c捡不完的豆子c刨不尽的野草她粉红的手掌已被磨出了七八块大茧子,手背的皮肤也开始变得粗糙不堪。香喷喷的少女眼看就要变成满身汗臭的农妇,她急不可待地想要尽快逃离这沉重的劳作。 人人都说田园生活诗情画意,是人性的返璞归真,农业是第一生产力,可是又有几个人愿意回归农村养殖种地呢弟弟一鸣曾告诉她说,外面大城市里,常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人买了门票跑到生态农庄里面去,为的是体验挖一挖农庄主刚刚雇人埋到土里去的红薯,又或者抓一抓刚刚从菜市场买回来放到水池里的塘虱鱼。可是你真正叫这些人到乡下来免费让他挖一天红薯c锄一天草或者插一天秧,外加供吃供喝,恐怕都没有人愿意来。 晓月是谷家的长女,得了父亲的遗传,足足一米七的高个儿,梳着两条齐肩短辫,身材微胖,幸运地长了一身晒白皮人家姑娘是一晒就黑,她却越晒越白,有时被晒得厉害了,也只是皮肤变得粉红,过后也不像常人一般会由红变黑,依旧是那么雪白。晓月自小不爱读书,不似弟弟一鸣那样聪慧。勉强上完初中,便一直在家务农。和一群村姑走在一起,活像鹌鹑蛋窝中的一粒鸽子蛋。 柯红比她小一岁,是她同班同学,两人从小一块儿上学,又一块儿辍学务农。柯红皮肤偏黄,个子矮小,五官却生得很是秀丽,剑眉杏目,一把大辫子顺着脖颈垂到胸前的腰际。在柯红眼里,晓月就是这村里的金凤凰,嫁个城里人算什么嫁个厨师算什么就算嫁个城里的公务员也是足足配得上的。自己就没这么好命了,爹妈没生个好皮囊,个子又小,只期望以后能找个勤快又能干的后生,家里条件再稍微好点,就知足了。 晓月是知道自己长得还算不错的吹捧听得太多,自己的眼光也就越来越高。远近许多媒人都来提过亲,父母说尊重她自己的意见,她总借口自己还小,不想太早结婚,一个也没有答应。晓月不好意思跟人说自己其实是想找个城里人。她 怕人说她忘本,说她想攀高枝儿,说她虚荣,连和她最好的柯红,她也不敢说,走到遇上秦军。 那傻小子就那么直愣愣地拎着几盒麦片c水果,带着媒人就来了。幸好媒人是请的村里嫁出去在瑞城民政局当厨娘的宋三姑,这才没被晓月父母当作无赖给赶出去。 当时据宋三姑介绍说,秦军家住在瑞城的城东,有一栋祖宅。秦军自己呢,也算争气,早年考了个厨师证,在瑞城宾馆里做帮厨,自己也能帮师傅炒些小菜,手艺很好。前一段时间宾馆被收购,他暂时待业在家。虽然一时没有了固定工作,但他有一门厨师手艺在手,到什么时候也不用为吃饭发愁。最重要的是,秦军的父母与秦军他哥嫂一家人,同住在城东的祖宅,早已为秦军在福民新区另买下了一套商品房给他结婚用。也就是说,出嫁以后,晓月不光成了城里人,不用再劳苦种地,更不用担心与公婆相处的问题。“您看我们秦军长得几好浓眉大眼的,个子几多长好多妹儿喜欢他呢,他都看不上,专门托人找到我,来您家提亲呢”秦军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抿嘴笑。媒人毫不忌讳地夸夸其谈:“最重要的是您看这家庭条件多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您家闺女这条件,肯定是往街上找嘛,哪里能找那些乡下的这秦家还有长兄主动承担养老人的责任,以后小夫妻俩只消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在乡下去到哪里去寻这么好的人家啊” 凭心而论,婆媳关系确实是婚姻生活中最最常见c又最最难处理的关系之一。 瑞城人崇尚孝道,尤其在乡下,几乎都是几辈人一大家子一起住,极少有分家的情况。是以家家户户都常有婆媳纷争的苦恼。 老少两代女人,突然走到一起生活,因为陌生c因为没有感情基础c因为各自在这家中的存在感和话语权等等等等,各自都觉得自己十分有理c万分委屈。恨不能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才好呢。 不消说晓月对这门亲事是极满意的,她在心里想着:“哪怕这小子没长这么帅呢,再更丑一些呢,我也是愿意的。”傻丫头的愿意都溢出了言表,虽然面对媒人和父母“你觉得怎么样”的问询,她只低着头“嗯”了一声就转身跑进了闺房。但那一声重重的“嗯”回答得很肯定,让一直拘谨地坐在堂屋一角的秦军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这是秦军第一回跟媒人上门相亲,心里半点把握也没有。自己一个无业青年,被媒人吹捧得天花乱坠的,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自从那次在巴士上意外遇见这姑娘,秦军便上了心,当时便鬼使神差地尾随晓月下了车,又远远跟着她走了大约半个钟的山路,一直见她进了家门,才暗暗记下地方,再去找人打问。又几经周折,托了哥哥帮忙找人打听,才终于找到宋三姑保这个媒。 一荚四豆 谷晓月的父亲是村里的老党员,退伍后回村干过会计c村长c书记,早年间因为超生的问题,被撸去了干部职务。但在村里却仍然很有威望和发言权,连村长德叔都事事爱找他商量着拿主意,年轻一辈都亲热地喊他谷二叔。 谷二叔家,是典型的超生队伍,共有四个儿女,但真正养在自己家中的,却只有三个。大妹晓月,二妹晴芳和儿子一鸣。 二妹晴芳算是抢着计划生育的临时开放政策生下来的,没有被罚。 谷二叔学过不少手艺,木工c榨油c机修,什么都会,并不为生计发愁,他为人忠直清正,也不贪那点权势。相比这干部职务而言,他倒更担心老婆肚里怀上的这胎是男是女。两人在无数个夜晚,忧心如焚地商议了许久,这第三胎如果是男便好,如果仍是女儿,肯定是要送人养了。谷二婶每日摸着肚子念佛,乞求观音菩萨保佑,然而菩萨不知去了何方远游,竟然毫不响应。 三女儿生下来还没来得及起名,便被歧山镇一户许姓的人家抱走了,那家女主人不能生育,两家约好从此互不往来。谷二叔后来只打听得三女儿被起名叫许曼妹,长大后在街上一个裁缝店里学做裁缝。 谷二叔曾偷偷上街去那裁缝店看过一眼,估摸着那个十七八岁模样,胖胖的c留着齐耳短发的姑娘便是自家三妹,眉眼间和二妹晴芳还有几分相似。谷二叔眼泛泪花,思量再三,最后也没敢走进店去。 这一切,他都不敢让谷二婶知道,做娘的甚至都不知道孩子被抱到哪儿去了。实在被缠问得辛苦,二叔便哄她说:“孩子是被江那边的武穴商人抱走的,是当时做生意认识的朋友,说好了不再联系,也是为孩子好。只因他家老婆没法生养,好歹都想收养一个,肯定不会亏待了三妹的。” 谷二婶从此有了心病,愁三妹有没有奶吃有没有出湿疹有没有种痘有没有鞋穿又愁她将来有没有学上念书可会有出息有时半夜呓语,伸着手悲戚大呼“三妹也”吓得谷二叔一身冷汗。直到后来生下儿子一鸣,谷二婶才逐渐淡了这忧思。 二妹晴芳从小聪慧勤快,凡事不劳父母操心。每日帮大姐煮饭,抓弟弟回来洗澡,这些都没人吩咐过,她一样样办得妥妥贴贴。功课也不赖,前几年读完技校以后,和同学一起被学校安排到了厦门一家电子厂打工,时常还给家里打钱回来。只一样教人操心,便是婚事,听说同村的罗鹏最近正在追晴芳。 要说女儿若真找个同村人处对象,本来是件天大的好事,哪个父母不怕女儿远嫁啊豆儿远离了豆蔓,可连望也望不着啊,更别说关心c帮手了。嫁在家门口,等于是得了个上门女婿,别说大小事务可以关照,就是一日三餐你想看看她吃了什么,也容易得很。 可这罗鹏他妈妈,却是村里出了名的厉害角色,从不服软吃亏的主儿。邻里间有个什么争执,她明里暗里非得整赢不可,邻居们都不愿与她来往。 谷罗两家人相隔不远,共用水井和水塘,各家养的家畜也是周边乱窜,鸡毛蒜皮的事儿少不了发生。就在前几日,谷二婶才因为鸡乱吃食的事,又和罗鹏他妈大吵了一场。 谷二婶嘴拙,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又不是我叫它去吃你家的食”嘴上吵不过人家,心里又想到自家二妹被她家罗鹏纠缠的事,更加气得不行。 之前谷二婶本就十分不情愿二妹和罗鹏处朋友,哪怕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谷二婶都觉得恼火。现在见他妈对自己仍是这样耍横,更是气血攻心。可是这事儿又没凭没据没有坐实,也不好拿出来说。 回到自家“砰”一声关上门,谷二婶便冲着谷二叔发开了脾气:“她不晓得她仔那点破事撒全村人都晓得她仔追我二妹,她会不晓得装你娘个屁啊这样不给我好过,难道是我二妹主动送上门给他家吗追我二妹的一大堆,是她的仔死皮赖脸去缠磨我二妹的好吧鸡要吃食是我的错是鸡吃了又不是我吃了她家的谷。一把谷几个钱哪我养一个妹儿几多钱这样不给我好过”越说越气竟流起了眼泪:“二妹那死妹滴也不是个东西,死不听人说。叫她回来又不肯回来,街上那个朱孝明不好撒人家去年还给她写过信,人家是公务员,长得又端正,为么事不要有其母必有其子,罗鹏这东西准好不到哪去” 谷二叔只顾低头抽烟,默不作声。“你个死佬儿,你死去跟二妹打电话说喽,叫她赶快回来我给她说人家”二婶忿忿地踢了一脚地上的不锈钢脸盆。“只晓得叫她回来,她在那里有工作,说回来就回来撒你自己的妹嘀你不晓得她是么事人撒”谷二叔没好气地回嘴道:“儿女自有儿女的路,你能保证你找的就一定好撒”谷二婶不再言语了。 晓月的亲事订下以后,秦军便名正言顺成了村里的常客。从此隔三差五,只要村口传来摩托车“噗 噗”的响声,不到两分钟,大伙儿就能看见晓月抓着两条辫子立在路口那儿张望了,秦军总骑着那辆破摩托车来带她出去兜风。这小子一年四季都穿着他那件军绿色的“导演背心”,戴一幅蛤蟆镜,一寸小平头用发胶喷得根根直立。 虽然那辆破旧的摩托车时常熄火,右边的后视镜还用电工胶带绑粽子一般缠了一大圈,但丝毫没有影响车上这两个年轻人的快乐和得瑟。 这一对俊男美女,一路“嘟嘟”地长按着喇叭,高声而热情地和熟识的乡邻们打着招呼。路过村口路边儿上的菜园子,常常能碰见刘老汉,老汉次次听到响声都专门抬起身来,扶着锄头等晓月叫他,完了便一脸满意地望着他俩远去的身影大声地喊:“年轻可真好嗳”引得邻畔的七姑八婆们一阵善意地嘲讽:“喔是喔,您老也想再年轻一回啵”“那是那是”“哈哈哈哈哈” 两人骑着摩托,通常是带着秦军一早已准备好的饭盒,到长河边儿上的水湾里钓鱼。秦军除了有点小厨艺,钓鱼也算是行家里手,时常总有所获,自己却又不要,都是给晓月拿回家,或煮给父亲下酒,或送给乡邻亲友。 两人将摩托车停在公路边儿上,这里已经横七竖八停了不少电瓶车或摩托车,都是钓鱼的人停这儿的。有的甚至都没上锁,也不怕人偷走。 从公路走下河边,是陡峭的斜坡,秦军在前方走,东西都由他背着,边走边回身护着晓月,怕她失脚滑下堤去。沿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和白杨林,河边的野草高得能没过行人膝盖。用脚踩倒一片长草,散发出阵阵清新的草香,席地而座,便是一张天然的草垫子。 钓鱼的名堂比较多,有塘钓,有海钓c有野钓,有夜钓各有各的讲究。野钓不比塘钓好“对鱼下饵”,塘钓只要摸清了鱼种,配对了饵料,看准了时机,几乎都是容易丰收的。这野钓就不太好整了,今天过趟儿的是白条,明天可能是鲤鱼;你算计着,这个钟点无风无浪c阳光明媚,正是鱼儿觅食的好时机吧殊不知刚刚它们在上游已被人喂饱了。于是乎你常能看见有人带着大小不一的各种鱼竿,红绿不同的各式饵料,一守就是一整天,也不见得能有所获。 野钓 长河是赣江的支流,蜿蜒如玉带般环绕了半个瑞城后入江,河中一年四季各类野生鱼种混杂,沿岸无论秋冬都少不了钓鱼的老老少少。 近瑞城高速公路出入口附近,长河在这里有个小分支,葫芦状的水湾里长年都散布着十几个钓鱼人,多是些退休的大爷,周末比较多年轻人。秦军一路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问着渔获。这此人里,间或也有运气极佳的,能钓到漂亮而滑溜的桂鱼,或满身通红的大鲤鱼,成为大家艳羡的焦点。遇到不好钓的时候,一天也被拉不了几次钩,只能钓三两条“鳑鲏儿”或是“死不佬儿”,弄不好间或还有个把小龙虾c螺蛳也来拉钩逗你玩儿。 同在一个河湾儿钓鱼,有时就隔个米,大家看似用着同样的手竿c同样粉嘟嘟一坨坨的饵料,渔获却时常天差地别。看着人家一条条大鱼小鱼地起竿起得手软,自己这边却连浮标都懒得动一动,只能摇头长叹:“运气啊运气”自己却心下怀疑,这家伙准是悄悄用了什么猛料。 河岸边看似安静,大家各忙各的,可也时常有奇趣发生。偶尔总有人的鱼钩被水中杂草勾住了拉不上来,只好忍痛剪断。这个时候,旁边儿看到这一幕的小年轻啊,你可要千万忍住别笑出声,搞不好这火气正没处撒的老大爷隔岸都能给你来一顿痛骂。 岸边浅滩的地方草皮较薄,淤泥湿滑。激动的钓鱼人有时起竿用力过猛,不慎一脚滑下了浅水滩中,大家便慌忙涌去,七手八脚将他拉上岸边,弄得满身泥泞,惹出一团哄笑。 秦军时常带着一大瓶白酒拌的米来“打窝子”,饵料并不是每次都自己配,有时也用蚯蚓c火腿肠晓月很惊讶于秦军的耐心,他竟能连续六七个小时守钓,连吃饭眼睛都盯着水面。秦军为了培养媳妇儿的兴趣,还专门花两百多块给她买了一根35米的精致手竿,可她钓了个把小时就嫌烦了,说河面风大,水波晃得她眼晕,根本看不清是浮标动还是水动。 秦军不厌其烦地又将立漂给她换成了七星漂,调整好鱼线,下好了钩。告诉她说:“你看好了,这叫七星漂,三粒漂子下沉在水里,剩下四粒浮在水面上。只要是鱼儿一吃钩,水面上的四粒漂子就会下沉成三粒c两粒或一粒。如果不是鱼拉钩,是风吹到漂子动,那无论它怎么动,就总有四粒漂子会浮在水面上,这样不会看错了吧” “嗯嗯嗯,十分好,我试试”晓月兴致勃勃地又端起了手竿。黄绿色的七星漂发着荧光,漂在昏暗的河水里,十分漂亮。晓月耐着性子端了十多分钟手竿了,漂子仍然是四粒浮在水面,毫无下沉的迹象。河对岸飞来了几只深灰色的野鸭,自由自在地在水边扎头觅食。 又半个钟过去了,晓月觉得眼睛发昏,都快要睡着了。秦军笑眯眯地从她手中接过竿儿提起来看了看,大半截蚯蚓已经吃没了。“妹滴,别打瞌睡喽,来我给你换个饵,都给小鱼儿吃没了,换个新鲜的钓。”秦军在蚯蚓盒里翻找了许久也没找着条合适的,今天蚯蚓没买新的。秦军朝远处望了望,又诡笑着看了看晓月,问:“想不想看魔术” “啥魔术”晓月问。 “朋朋朋朋过来”秦军冲着不远处一个大爷身边的小孩喊,那叫朋朋的小孩屁颠颠跑了过来:“军叔,干嘛” “来,叔给你吃根火腿肠”秦军拿出根火腿肠递给朋朋,“谢谢军叔” “朋朋,我蚯蚓没了,来你帮我在这儿撒泡尿,引些蚯蚓出来”秦军指了旁边一块比较松软潮湿的地,朋朋见怪不怪,立马干起了活看来是个老手。 一泡童子尿还没滋完,地面上已经翻腾出许多红线蚯蚓,一色儿的小蚯蚓扭曲身子挣扎着,秦军用一根小棍子飞快地往蚯蚓盒里装,这大小的红线蚯蚓最合适,刚好拿来穿这小钩。 晓月捂着嘴表示恶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太恶心了” 晓月的乐趣其实更多是在岸边上的树林间。尤其是这早春时节,一丛丛的野蔷薇正发出胖胖的嫩芽,小心翼翼的从刺丛中探进手去折下一根,撕下长长的紫色外皮,尝到一股带着土腥味的清甜,现在长大了并不感觉有多么好吃。 晓月想起过世的爷爷,小时候,爷爷在她的央求下,为了帮她寻这一口吃食,满山转悠,那双苍老的手上,被刺扎满了血点点,晓月心疼地用小手帮爷爷摘下手上残留着的小刺头。爷爷端着满满一瓷缸嫩蔷薇茎,笑盈盈走过来的样子,无比深刻地印在了晓月的脑海里。 运气好的时候,偶尔能寻到一棵正在发芽的香椿树,掰下一大把粗壮紫红的嫩香椿芽,晚上用来炒鸡蛋,这是老爸最爱的一口。 沿河岸往上走出两公里左右,往左拐进一片竹林,细小的春笋正在见风生长。从竹笋接地的地方用力向上拔,“噗”地一声脆 响,白嫩的笋茎散发出一股清香。从顶端撕开一小条笋叶尖儿在手指上环绕几圈,便能剥出两寸来长黄白相间的嫩笋。同样的地块儿,今天拔了,明天又有。这时节的小笋,不需要任何特殊处理,直接切来炒酸菜,鲜味十足,是最好的下饭菜。若是佐以腊肉,说是山珍佳肴也不为过咯。 寻到点什么了,或是走得累了,她便回到河边,向秦军展示自己的战绩。秦军指着香椿芽告诉她说,这东西必须要过水,而且要过透,否则会有毒。晓月张大嘴巴:“可我爸说就要吃那一口香椿味儿,我们家炒香椿从不过水的,向来都是炒得半生便吃,气味儿熏人得很,那这么说咱爸可吃了不少毒了” 中午的饭盒秦军准备的是酸梅炒饭。炒饭比较简单,不用另外准备菜式,比较适合外带,可是吃炒饭最怕油腻。晓月的胃不好,上一回吃了炒饭,后来老是嗝气,说一股油气直往嘴里翻。这回秦军便改良了配方,尝试用酸梅子切碎了加到炒饭里,油也换了茶油,放得不多。晓月吃了一口便笑着直点头,说好吃得不得了,秦军这才敢得意地回应:“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钓鱼完全不比钓小龙虾,要说技术含量,那两者简直就是天差地别。钓小龙虾的时候,晓月勉强能提十次竿钓上来五次,钓鱼,一条都没提上来过。今天桶里收获了大约有一两斤杂鱼,晓月说她一条也不想要。秦军知道她是嫌弃那泡尿,临走便将那半桶鱼全倒给了朋朋他爷爷。 嫁妆难办 眼看近了年关,两家的父母开始商议孩子们的婚期。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嘛,一切发生得喜悦而又从容。 订婚的时候,男方已将首饰送来了,是秦军他妈专门托人从南昌订回来的一条金项链和戒指。现在一旦提及婚期,礼金便又成了关键。在这个问题上,晓月的父母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秦军父母又不好直接相问,便请媒人出面,打听街上最近嫁娶礼金的水平,最后循城里最近礼金的中等水平,在媒人的见证下,给女方用红纸包了三万块礼金送来。 晓月父母自然是十分满意,三万块礼金在他们这儿,已经算是较高的水平了。去年赵家的女儿出嫁到领村,礼金只给了一万八,乡亲们私下议论还觉得甚是体面呢。 礼金到位了就要准备“接过门”仪式。由男方摆上几围酒席,接女方的叔c伯c姑c舅c姨等至亲去“认门儿”。 嫁妆由女方的父母拿主意安排,规格通常是按礼金数额去办,讲究的父母或许会贴补上一些。一般来讲,“嫁妆”的备办,由女方父母全权决定,办多办少,男方都不能c通常也都不会有明面儿上的异议。 按照惯例,嫁妆办齐后,会在女儿出阁的前一天,统一送往男方。 通常是在那天的一大清早,女方父母便请来一辆敞篷大货车,开始清点置办好的嫁妆,作一份帐册,再一件件贴上大红的双喜字儿,将嫁妆装满一车。 婚嫁大喜,村中老少都会跑来蹭蹭喜气,摸一摸嫁妆的质地c看一看嫁妆的排场c感叹主家一定花了不少钱c发表一番感叹。小娃儿们都要跑来擉chu一糖吃。午饭之后,会安排新娘的兄弟押车,一路放着鞭炮将嫁妆送往男方家中。嫁妆到了男方家中,会有专人接待和清点,点一样,唱一句:“原木餐桌椅一套”c“电动车一台”c“锍金梳妆台凳一套”c“高级保温壶一对”照样也是围满了观摩的乡邻,上下品评女方的“讲究”。男方还得好生招待这些送嫁妆的贵客,尤其是舅子,得封一份红包。 也有一些自私的父母,为着这样那样的考虑,希望存多一些资本,便将这礼金的大部分克扣下来,只为女儿置办一些被子c箱子c桌子c凳子之类,看起来红红绿绿一大车,其实并不值几个钱。尤其是家中贫穷,又有儿郎未曾婚配的人家出现这种情况的居多。 往往在事后这些父母自己心中作怪,觉得对不起女儿,又怕被人指责“卖女儿”,便还要费尽心思地四处去宣扬自己的独到见解:“我养这么大好个女儿,从今后就要给他家做牛做马,给他家赚钱,我凭啥还不能赚点礼金啊”又或是:“我还有个仔等着娶媳妇儿呢全花光了拿啥折腾那古时候还兴换亲呢,我就当是拿这钱去给我儿子换亲了还不成吗我又没拿来贪自己享受”乡亲不免也要故作同情的“是啊是啊”感叹一番。 更多的父母却是生怕良心难安,更怕嫁妆寒酸会导致自己女儿在婆家将来生活时没有颜面c被婆家挑剔时心中没有底气,以至于影响女儿将来在婆家生活的地位,担心女儿因此受到轻贱。所以即便舍上老本,也要陪嫁得至少比礼金丰厚一些。 父母坐在灯下细数这些由头,回忆着自己结婚时的趣事。母亲说,几十年前的嫁妆,常常是以家畜或日用品为主,比如一对羊对鹅对鸡对鸭,一双猪仔双茶缸对热水瓶对痰盂c八套铺盖c还有给男方的亲友们准备下的十八,或二十八c或三十八双鞋等等。家畜们头顶一律都被抹上了一大块红漆,煞是好看。女方的叔伯们将嫁妆归置整齐,担挑肩扛,或牵c或拉,热热闹闹地驱赶着这群趾高气昂的家畜们,伴着鞭炮声c锣鼓声,咩咩c嘎嘎c咕咕地乱叫着,前往女婿家中,像陪嫁的丫环一般,它们将要集体去往一个陌生的家中,陪伴自家即将出阁的姑娘。再后来出现的嫁妆,常常会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台荷花牌缝纫机台燕舞牌录放机个电饭煲之类的。 现如今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嫁妆慢慢变成了各类新式家具c电器,甚至有豪气的女方家长,陪嫁上一台小汽车套房的。 “大妹啊,咱跟人家没得比啊”母亲拍着晓月的手说:“但是也不能丢人,晓得不” “送嫁妆这事儿得是兄弟干,得把一鸣叫回来,二妹晴芳也得早些叫她回来帮忙,顺便说说她跟那混小子柯鹏的事儿。”谷二婶一边盘算着,一边支使老爷子。 晓月是家中长女,头一桩儿女婚事,家中本就看中。母亲突然又想到晓月是这几年村里唯一嫁到城里去的女娃,愁苦地说这嫁妆可千万不能叫亲家笑话。 晓月家虽说也有弟弟尚未婚配,但弟弟谷一鸣是堂堂大学生,毕业后在东莞工作。虽说父母时时事事毫不避讳地偏袒弟弟,但想来弟弟应该并不需要这点补 贴。晓月心想,母亲一向把面子看得金贵,在这件事上她绝对不会落人口实。 晓月的父亲是党员,又是退伍的军人,有一些文化。家中经济条件虽然一般,但父亲仍早早表了态,说嫁妆怎么办完全以尊重孩子们的意愿为先。所以让小夫妻俩先列下自己的愿望清单,再由父母领着他俩上县城去置办。 晓月这人并没有什么主见,秦军倒是毫不客气甚至有点急不可待地点名要了一台一万八的摩托车,而且指定非要那个牌子不可,搬出一大堆堂而皇之的理由,说是质量好c又省油c又安全。为了表达他的执着,他几次三番声明说,除了这台摩托车,其他的什么都不用买,这要求让晓月的父母心里其实很是肉疼。乡下人一年辛辛苦苦劳作,也难攒下两万块钱,一台小小的摩托车就花去了礼金的一大半。可是这办嫁妆哪能只买一台摩托车呢多不好看哪,起码也要红红火火装满一大货车吧过日子的家电c家具这些,更是不能少的呀。朴实的老人只能咬咬牙自己贴上一些,心中祷告,但愿这娃娃对自家女儿也能像对这摩托车一般专一执着。 打一棒子给块糖 谷一鸣就职的工厂在东莞虎门,叫恒伟塑胶模具厂。规模不大,总共才三百来人,主要做塑胶模具c注塑生产和一些五金加工,是一家私营企业,由老板杨富宁和老板娘共同经营,厂里的权势一族多是老板或老板娘的亲朋好友,管理层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可是个个都资历老到,从开厂之初便跟着老板,个个都开罪不起。 这种环境下,真正做事的人,就往往很难展开工作。做任何事,都是上下两难,要面对这些元老们的高姿态,又要面对其他人满口的“不公”,苦口婆心c左劝右追,最后却常常落得两头不是人,没有一个人说你事情办得好。所以这些新设的岗位比如品质c工程c业务总是频频地换人。 谷一鸣初到这里的时候,是做工程跟进的,小伙子胆大心细,工程跟得不错。人又活络,天南海北的能吹,知识面广,晓得的话题是真不少,人家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接上。一天打扮得干干净净,人长得又喜庆,高个子圆脸盘,见人三分笑,车间的老大们基本都不排斥他。加上他英文不错,很得他上司的器重。 一鸣刚来公司上班的第二个月,就碰上一个大任务。恒伟最大的客户红创,有一位专管业务的香港副总雷生,带着一个美国佬要来公司做现场审核。而且当天一早才通知老板行程,说是临时安排的,当天就要杀到。 这红创是港资集团,规模很大,旗下有好几家工厂,几千号工人,主营婴童用品的欧美市场。订单量大的时候,几乎占据了恒伟总业务量的五分之四。 红创集团负责与恒伟厂接洽业务的全是香港人,做事节奏特别快,一封电邮过来五分钟没人复就将电话打到了老板手机上。最近上任的这位雷副总,听说是海龟,说话总是一句中文里夹个英文单词。杨总和杨太两人都没读过多少书,业务部那帮菜鸟也没一个人能对上话,这样半中半英的谈话,常常听得人满脸懵逼。更别说这次他还带了个美国佬来审核,事先也没个通知。 杨总急得团团转,打问一圈后找到谷一鸣,问他敢不敢去接待审核,谷一鸣初生牛犊不认得虎,根本不了解接待审核是干些什么,以为是普通的接待,懵懵懂懂就上了任 阿弥陀佛上天保佑不对,是英语老师保佑,常用的会话还没忘光,好在这红鼻子老外也算有耐心,遇到他卡壳的地方,又是反问又是提醒的,加上又有红创的雷副总在中间帮忙沟通,总算把几个车间和大致流程给介绍清楚了,回到会议室给冷气一吹,谷一鸣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汗流浃背。 审核最后顺利通过,雷副总走的时候指着谷一鸣对杨总说这小子不错,以后让他来跟我的单。从此一鸣便被调去市场部专跟红创的单了,任职副主管。也由于这个特别的缘故,各个车间的元老们顿生崇拜,从此更加不敢为难他,工作便越发的顺手了。 业务部之前并没有管理人员,直接由老板亲自管理。之所以升谷一鸣是“副”主管,杨总是有他的用意的,一则避免他骄躁,二则还给他多留点上升的空间。马儿不能一顿喂肥,用人更不能一步顶天。施恩须缓,处罚当快,这才能把握人心。 这小子还算精明,办事也牢靠。无论是上门拜访还是出席团体会议,但凡杨总带他见过一面的客户,他就能牢牢记下人家的姓名c喜好,当时说过什么话,干过什么事,从无混淆,这对做业务的人来说可太重要了。酒量也不错,平时也没听说有什么不良表现,就一个毛病,老爱睡懒觉。常常中午午休一睡就睡到三点多才上班,被人打几次小报告到杨总那了。杨总碍于情面,加上他平时做事又还不错,便不好直说他,怕伤了他的积极性。 这年岁末,父亲打电话给谷一鸣,跟他说起大姐晓月就要大婚的事,说家里准备在腊月二十二办酒,让他提前请假回家过年。谷一鸣一听这么大喜事儿,一刻也憋不住,放下电话便乐滋滋跑去找杨总请假了。 杨总叼着根雪茄,不紧不慢地说:“姐姐结婚这是大事,恭喜恭喜啊” “谢谢杨总” “你准备请多久” “请十天吧我想提前一段回去,家里不少事要帮忙”谷一鸣意识到情况恐怕不太妙,可是姐姐出嫁是家里第一庄大喜事儿,自己是舅子身份确实许多事要张罗。 “每年的年末公司活动特别多,又有公司团年庆典c又要给客户送礼,这些都是你们业务部打主场。你请这么多天恐怕很困难啊”杨总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您看这样成不我带着电脑回去,邮件每天处理,绝对不耽误。给客户送礼的事儿,我提前办好才走,实在有时间节点要求的事,我安排人到时帮忙搞定。我姐是二十二结婚,我至少得在腊月二十之前赶回去,再不能晚了,那就请五天假您看可以吗”请假不拿 工资,事儿还照办,有什么不可以的谷一鸣在心里嘀咕。 “嗯公司离不开你啊,你要知道,本来今年的优秀员工评奖一定是有你的份的呀,这样吧,奖金呢我给你留着,等你回来拿。记得过完年准时回来开工哈”杨总踱过来拍着他的肩说:“但是呢,有一个事你记得帮我留意一下,有人反映说,你们部门经常有人午睡时间过长,延误上班啊,你回去注意提醒一下哈这影响不好。” 谷一鸣感到体内一股热流从脚底直涌上脖子到脑袋,这“有人”分明说的就是自己嘛,业务部就自己时常干这事儿嘛。他奶奶的,准是被哪个多嘴麻雀告了状。顿时话也不知道怎么接了,目瞪口哑地红着脸站在那里。 杨总佯装不知,转身从茶柜里抽了两盒礼饼和一盒茶叶出来,用一个大礼品袋装好,让他带回去孝敬父母。一鸣离家出来读书c工作这么久了,自己平日回家都没有这般讲究,头一回碰到这么客气的老板,加上又刚刚才挨完了他一顿“骂”,这打一棒子给块糖的招数真叫人受不了。一时又羞愧,又感动,只得一个劲儿的道谢 猪拱白菜 给领导请完假后,一鸣赶紧给二姐晴芳打了个电话,问她几时回去。没曾想二姐竟说她可能不回去了,还叫他先别跟家里人讲。“你不回去怎么能行大姐结婚你不回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一鸣马上意识到不对劲。 果不其然,再三追问之下,二姐才吞吞吐吐告诉他说,自己怀孕了,是柯鹏的,都四个月显了肚子了,不敢回去。回去要把老娘气死啊。本来老娘就不喜欢柯鹏,加上这未婚先孕,一没过礼二没过媒,自己都嫌丢人,惯爱脸面的老娘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那你要生下来不”一鸣试探着问,“不生怎么行都这么大了。”晴芳害怕地说。 “那结婚呢” “先生下来吧,结婚证再补办吧。我还怕他敢不要我啊”晴芳说:“我听人家讲打胎恐怖得要死,可能会影响以后生育的。我不敢,再说我也不舍得,孩子都会动了呢” “那我不是要做舅舅了嘿嘿嘿”一鸣傻头傻脑地笑了起来,转又问道:“那在厦门生谁来照顾你” “柯鹏说到时跟他妈说,他妈肯定愿意来照顾” “那你当心啊我到时来看你” “嗯,你多拍点儿大姐结婚的照片” 挂了电话,一鸣心里焦躁得直想骂娘。在他心里,他二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女生,勤快贤惠c聪明伶俐c热情善良c办任何事情从来牢靠爽利,比而今他这些办公室的女同事不知道强多少倍,就算是配天王老子也是配得上的。都怨柯鹏这王八蛋,不知道他使了些什么招数,让二姐上了他的套儿。前段时间只经常听二姐提起说这家伙去了厦门,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这下二姐哪会有好果子吃还不惹得众议纷纷老娘若是知道了,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二姐晴芳自小跟一鸣感情最好,小时候两人一块儿上学,放学一块儿摸鱼c摸泥鳅,爬树偷邻居家的果子,一块儿跟父母卖乖,一块儿犯错。二姐大小事情都让着他,照顾他。而且一鸣是从来不用受罚的,因为每次都有二姐代他受过。家里农活重,父母一天到晚在田里忙活顾不上他们,家里煮饭洗衣全靠大姐。大姐比他们大一些,天天有做不完的家务,跟他俩玩得极少。加上大姐脾气大得很也许是事情太多了心烦,时不时教训指责他俩一顿,那是家常便饭,严重起来摔个碗c砸个锅的事也时有发生,每次都吓得他俩躲好远。 读初中的时候,一鸣就知道柯鹏那王八蛋死缠着二姐不放,天天写纸条c塞果子c给糖小把戏一大堆。还在外面四处宣称谷晴芳是他柯鹏的“媳妇儿”,谁都不能追,谁敢追他就“砍死他”。上学的那条土泥巴路上,时常被他用木棍歪歪扭扭地写着许多诸如“谷晴芳是柯鹏的媳妇儿,谁都不准喜欢”c“谷晴芳只喜欢柯鹏”之类的字,连桥栏上都被他用石子儿刻着“柯鹏c谷晴芳到此一游”,弄得晴芳整天被同学嘲笑,一见了他就跑。每天上学放学路上,和弟弟一看到哪里有字儿,也不管内容,就争相飞奔过去,用脚蹭c用石头划拉。 晴芳那天下班,看到柯鹏竟然穿着一身厂里的工作服,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厂门口,就知道自己这下不好了。 好白菜为啥都被猪啃了因为白菜不觉得那是猪至少越看越不觉得那头猪是猪。 凭心而论,柯鹏还真是一个好小伙儿。他十多岁父亲就病逝了,由寡母独自抚养长大。个子不算太高,但人长得帅气精干,一对深黑的剑眉衬着两只圆咕噜的大眼睛,不知勾到多少妹妹的魂儿。虽然他从小读书不算正形,功课没半点心思学,但操作实务学得快,人也确实聪明。 柯鹏初中读完便再不肯去读书,找到他做电工的远房表叔,跟着表叔学做电工c学家电维修,表叔时常夸他,说他是“虎父无犬子”,说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c有能耐。他卖嘴说以后若出息了,保准每年都给叔父买酒喝。 后来,他在街上一家家电贸易行找了份维修工的工作,店里的漂亮姑娘不少,看上他的也不在少数,可他一根筋儿地觉得那些统统都不如谷晴芳。虽说谷晴芳会读书,考上了技校,可柯鹏从来没觉得自己从此就高攀不上了。“刘邦当年还要过饭呢,我做电工可比他强多了”柯鹏时常这么给自己鼓劲儿。 前段时间,他终于从同学那里打听到了晴芳上班的地址,便果断辞掉了工作,直身南下找到了晴芳的厂门口。 他到的那天,厂门口正贴着招聘电工的广告,柯鹏心下大喜。自己去年末才刚刚拿到电工证,果真是天佑我也,此来必定一帆风顺,看来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呀,这下不用住旅馆了,工作到位,吃住也就到位了,剩下的事情慢慢来。 面试也算一路顺畅,负责人看完证件,又简单地问了他几个常识问题,听他介绍说还能修小家电,丢 给他一台风扇,他下给整好了,负责人立马就点头让他明天来上班了。 柯鹏办完入职手续,跟着宿管到了分配的宿舍,匆匆洗了个澡,也顾不上歇一歇,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急不可待地想马上见到谷晴芳。便赶忙换上暂新的工作服,又跑到厂旁边的花店去买了束花,踩着工人们下班的点儿守到大门口等着谷晴芳。 谷晴芳着实被吓了一跳,她有点愣神,又有点害臊,觉得像电影情节似的不太真实。 “你能说这不是缘份吗晴芳”柯鹏死皮赖脸地跟在晴芳身后说。 一群女工嘻嘻哈哈地围着他们:“晴芳,你老乡啊好帅喔”“哟哟哟,玫瑰花好香呢”“是咱们厂的呀,在哪个部门呀” “姐姐们好后勤部的电工柯鹏,有劳美女姐姐们多关照关照我家晴芳”柯鹏嘴像抹了蜜一样甜。 “谁是你家的”晴芳哭笑不得。 “你呀,你是我家的呀,谁都不准欺负” “不要脸” “不要不要,要脸做么什要你就行了,有你我啥都不要”柯鹏紧紧跟上:“你听说了不你姐找了个街上的姐夫呢,好像是做厨师的。有这么高呢” “是吗人长得好不”晴芳来了兴趣。 “长得好嗳,骑个大摩托c戴个蛤蟆镜c穿个导演服,派头得很呢” 我爸爸还有个大金佛呢 腊月十五才刚刚进入早春运阶段,车站的人不算太多。谷一鸣西装革履,满脸喜色的踏进了k87的2号车厢,将背包丢在下铺自己的位置上,便靠着铺盖玩起了斗地主。 对面铺来了一对父女。父亲身形肥胖敦实,戴一副眼镜,背上大包小包的,还推着一个手提箱。女儿五六岁模样,扎着满头的彩色橡皮筋,手里抱着一只灰白的毛毛熊,大门牙掉了一颗,正仰头叽叽喳喳在跟她爸说着什么,那父亲却并不理会她。 那父亲或许是行李带得太多,模样疲劳得不行,归置好东西,丢给女孩一袋零食说:“吃吧,别乱跑啊,就在这儿”便斜躺到铺盖上打起了瞌睡。 火车哼哧一声,缓缓启动了。 小女孩啃鸡翅的香味滋扰得谷一鸣连输了两把地主牌,干脆坐起来也拎出了食品袋,把晚饭给解决了吧。 谷一鸣坐起来看了小姑娘一眼,挑衅地从包里往小餐桌上掏啤酒c鸡腿c小卤蛋c花生卤猪手c方便面c火腿肠c面包每掏出一样就笑眯眯地看小姑娘一眼。小姑娘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羡慕地望着他问:“你一个人吃这么多啊”谷一鸣咯咯笑了起来,拍拍肚皮夸张地说:“是呀是呀,你看我肚子这么大” “你叫什么名字” “嗯,叫童童吧” “怎么叫童童吧呢干嘛要说吧呢”谷一鸣好奇地问。 “反正我就是叫童童,不要你管”小女孩了不起地哼哼着。 “喔,童童,你的大门牙没了,是摔跤摔的吗”谷一鸣故意逗她。 “不是”童童嘟了嘟嘴:“是啃苹果啃掉的已经掉了四十三天了”伤心之情溢于言表,好像掉的不是一颗牙,是自己的妈妈似的。 “记得这么清楚啊”谷一鸣惊讶极了,自己小时候哪管牙掉了多少天了估计这小姑娘是特别爱美,又被人笑了不少,连四十三天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得多在乎这事儿啊。 谷一鸣想起小时候,每次掉了牙,都会紧张万分地跑去找母亲,张嘴给她看嘴里血糊糊的牙洞,和手里那颗宝贝牙。母亲每次都将牙翻来覆去端详半天,啧啧地感叹说“哎呦我儿流了好多血”。母亲双手合十将牙合在掌中,嘴里嘀咕着:“上牙下地,下牙上天,保佑我儿快出牙,铜齿钢牙吃天下”随后便回家,“嗨哟”一声,尽力将掉了的牙或是丢上房顶,或是丢入床底。 想起母亲,一鸣的眼角便温温地潮湿起来,已经快一年没见到母亲了,平时电话也少打,可是母亲总占据着自己心底最温润的一隅。 母亲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叮咛自己“过细啊小心”,会满腹由衷地赞叹“我儿能哪我儿最能了”。母亲会饿着肚子卖一早上的菜,自己连个五毛钱的馒头都舍不得买了吃,却给他买五块钱一碗的云吞。母亲会在他鼻塞得透不过气的夜晚,用嘴帮他吸出自己都嫌恶心的鼻涕。母亲会一年四季宁愿穿破衣烂衬,夜晚连堂屋的灯都不舍得开,也要给他买一身西装。母亲啊 “叔叔,你哭了”童童稚嫩的童声打断了一鸣的回忆。他不好意思的揉揉眼睛否认:“哪有我是被方便面热气给熏的,呵呵呵”一鸣拿出自己的打火机递给童童:“你看,叔叔有个小金人儿喔,好不好看”这金色的人形火机是上次陪客户唱k时一个啤酒妹送的,小金人是个小丑,挤眉弄眼地拌着丑相。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个丑死了我爸爸包里还有个大金佛呢,比你这个大多了” 童童身后正在“睡觉”的父亲立马弹起了身,捂着她的小嘴唬道:“胡说个啥呢那是镀金的,小孩子懂个啥” 谷一鸣笑着吃自己的面,童童爸尴尬地和他打招呼闲聊起来。 原来童童爸是在赣州做中学老师的,童童妈在东莞一个工厂做人事经理,这回是他带娃娃过来过完了寒假,提前回赣州去准备过年的事务,童童妈则要忙到年关才会回去。 “娃娃家不懂事,那佛就是个镀金的摆件儿,一个供应商送她妈妈的纪念品,拿回去摆客厅图个吉祥罢了”童童爸解释说。 “喔我家原来也摆过一个,招财的,便宜得很,才百来块钱一尊,我妈喜欢。”谷一鸣吹起牛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他才不在乎对方是带着真金佛还是镀金佛呢。不过人家既然在意,自己当然也该顺着说了。 “你们常这样赣州东莞地两地跑啊”谷一鸣转移话题。 “习惯了,没办法我老婆在东莞挣得多啊,一个月这个数还有多,比我在老家强太多了。”童童爸伸出两根手指头。谷一鸣心下讶然,做人事能挣这么多是他从没想到过的。 凌晨不到六点,车才刚刚过了南昌,车厢里的人已开始骚动起来,陆续 有人起床洗漱c早餐。孩子的哭声c大人的训斥,和早餐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童童父女早在半夜已下了车了。 窗外天色渐明,车已渐渐驶入九江了。熟悉的田垄c熟悉的乡村房屋一片片跃入眼帘,果是近乡情怯,一股油然而生的温暖自一鸣心底漾开。 离乡的人儿,常自认为了解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认识它的贫瘠c知晓它的平庸c无奈于它的落后c不甘于它的平凡c甚至偶尔在心中鄙视它的愚昧c责备它的狭隘和粗俗。我们甚至急迫地c绝决地挣脱它c离开它,可又仍然在心底深深地怀念它c依恋它,就像对待我们那平凡的母亲。 小城丰厚浓郁的灵气,孕育出了一茬茬生机勃勃的少年,又一茬茬送走了他们。 孩子们急于逃离父母的怀抱c逃离熟悉的环境,急于去感知陌生的领域c去证实心中的自我。相比之下,留在家乡似乎无论做什么,都不如在外摸爬滚打自在。 出外闯荡,出息了,回来自然是光宗耀祖;一时栽跟头了,也几乎等于是无人知晓,大不了换个环境c换份工作,从头来过。伤痛很快会成为过往,明天依然会有朝阳。 陌生的环境虽淡漠了亲情,却也屏蔽了太多烦人的说三道四和评头论足。 出门在外,“哪里人啊”是被问起最频繁的一句话我们烙刻着故乡的标签一路远航。 故乡,承载着我们太多的在意和念想;而它乡,作为过客的自己实在不需要太过紧张。 无论是大学才子,抑或辍学青年,似乎都嫌弃这小城。他们用各种言论和行动努力证明,只有走出小城,才能找到机遇。留下来,只有满心的无所适从和不甘。 或南下珠三角c或远赴长三角,北京c上海c广州c深圳c南京c杭州c省会都市 跨国集团c外资企业c写字楼c工地c车间c作坊c送外卖c跑快递c做电商c做工地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工作”的选择可以如此泛滥成灾,教你不知做什么才好,又似乎做什么都不算太好。赢了c输了,哭了c笑了,愿与你细品生活点滴c能与你甘苦共尝的人,都在千里之外。 山药钱给输了 婚前这几天,虽然筹办的各项事务烦琐,却自有双方父母们在主持操办。 晓月领养柯红和村里一群姑娘们,在屋里扎堆儿做鞋,鞋底子c鞋面c麻线和铜鞋钳子摆了满满一屋,丫头们边说笑边上鞋面儿,忙得分不开身。手工做的鞋是瑞城姑娘重要的嫁妆之一,拖鞋和棉鞋要各做十八双,一针一线都要扎扎实实地上,到时婆婆一看姑娘的这些嫁妆,就知道媳妇的手巧不巧,心细不细了。毕竟这做鞋,日后也是常事儿,瑞城冬天冷,老老少少都时兴穿手工棉鞋。 谷二婶在一旁给姑娘们打下手,一会儿给她们找剪刀,一会儿递蜜蜡,又感叹现在的人可真晓得享福,鞋子也是越做越简单了:“我们那会儿出嫁,做的可是千层底儿单鞋,光是纳鞋底子都要弄好几个月,真正是千针万线,那一针一线才叫辛苦呢。那鞋穿上多舒服啊现在是买都买不到喽你们看现在这鞋,泡沫鞋底,海绵鞋帮子,机器裁好了码子,你们就上个线就能穿了,真是一代比一代享福” 谷二婶捡起地上一双双上好线的鞋往筐里装,一边装还一边眯着眼睛认真端详。拿起一双棕色花纹的鞋问:“这是嘛人上的呀这双可可真好看嗳”柯红忙举手表功,说是她干的。“红儿真厉害这鞋上得密实啊,等我试下看”谷二婶果真坐下抬起脚开始试鞋,边试边咕叨:“本来我二妹的鞋做得才好呢,她外公外婆从来不肯穿外面买的棉鞋,别人做的也说穿不暖,就只穿我二妹做的,说她做得鞋又包脚,又结实。这死妹嘀,搞死丧撒,都不回来帮她姐做出嫁鞋唉“ “二婶,你二妹能啊,又会读书,听说在厦门做得不错呢,回头叫她带我去打工呗”柯红问道:“婶儿,把蜜蜡块儿递给我滑滑线,拉得手疼,要那块大的。” “你倒认得货啊,我这蜜蜡块好啊,可有年头了,你不晓得,我可都收了十几年了,就等着给大妹二妹出嫁才拿出来用呢。”谷二婶得意地说:“你还去打工你妈让你去啊等下被人拐河南去喽” “外地有啥不好的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多长见识啊”柯红笑着问:“那您咋不怕晴芳被拐外地去了” “我二妹才不会被拐外地去我是同她说了,不准在外地谈恋爱,谈了我也不同意。外地人鬼晓得是些么什人啊”谷二婶毫无自信地自我安慰着:“她不要紧的,她们是老师带去厦门的,我同她老师说了的,她老师说不会嘀,我二妹从小最听话嘀”言未及完,眉目间已有了凄凉。 晓月踢一脚柯红,柯红醒目地转了话题:“婶儿,您家一鸣有对象了不” “呵我不晓得”提起儿子一鸣,谷二婶就开心:“你有认得好妹嘀不给他介绍一个喽” “一鸣堂堂大学生,哪能看得上我介绍的”柯红乐了。 “呵呵呵,那年他高中有个同学妹嘀,还给他打了条围巾呢,恐怕是喜欢他,那围巾我还给他收在衣柜里呢,听说那妹嘀是学医的,去读研究生了。”谷二婶长时间地说。 姑娘们一片“啧啧”声,艳羡不已。“那您老不是要有个医生儿媳妇了”“还是研究生呢”“一鸣真能”谷二婶满脸掩不住的骄傲,却又怕这话说过了头:“鬼晓得呢不晓得还有联系不”谷二婶才不管人家姑娘送围巾的时候可只是个高中生,哪怕是捕风捉影,哪怕是过往,这些“哪怕”,也是对自家儿子水平的抬高嘛。 自家有棵好白菜,就整天怕被拱了,谷二婶看哪个年轻姑娘都觉得人家在打自己娃娃的主意,生怕柯红是弦外有音。村里这些姑娘们,谷二婶还真没一个能看得上眼的。 谷一鸣和新姐夫秦军甚是投缘,既然大家都忙,姐夫便带着他,白天钓鱼,晚上搓麻将,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两人专门跑到镇上的油坊,问人家买了一大桶花生油饼子,油饼打窝子是最好的料。又一人整了两套鱼竿,买了不少的花式饵料,装备丰富了,便在长河里也钓,水库里也去钓。有一次还专程约到别人鱼塘去,专钓了一回草鱼。无论在哪钓,每天都能拎回不少鱼。 晚上吃完饭便和村里的堂兄堂弟摆上麻将桌开始切磋。一上麻将桌,一鸣就看出姐夫是个老手,摆牌出牌抽烟,一气呵成。牌桌儿摆在堂屋正中,村里几个同龄年轻人都围在一旁凑热闹,兼且轮流上阵,大小吆喝c抽烟喝茶,颇为乌烟瘴气。母亲路过,见一鸣打牌,怕他身上钱不多,便进屋拿了叠钱硬塞到一鸣口袋,一鸣推了几下觉得不太好看,便不再推辞。 瑞城麻将和别处不同,讲究算胡。谷一鸣从小记忆力过人,无论是在学习c考试还是牌桌上,一向都自持甚高。 两天下来,一鸣却呼啦啦输掉了两千多块,这其中就有母亲给他的一千二。他事后才从大姐那知道,那是母亲今冬卖山药攒下的钱 瑞城山药和其他地方的山药不一样,普通的山药是笔直细长。瑞城山药相比会比较奇形怪状一些,主根茎会形成分支,有的形似手掌。表皮与一般山药相似,却肉色偏黄,口感也和普通山药不同,吃起来有如土豆,却比土豆口感更糯实一些,而且怎么煮也煮不糊。据说这山药曾在清代作为皇室的贡品,是宫廷御宴“拔丝山药”的指定材料,而且是瑞城独有的特产,在当地已被种植了好几百年了。 山药的产量并不高,一般都用人工采挖。为了保证山药的卖相,要用铁铲小心翼翼地挖二三十厘米厚的土层,才能挖出一根完整的山药,十分辛苦。 这一千二百块钱,不知道耗费了父亲多少血汗,母亲又用了多少个早出晚归去卖菜,才一点一点攒起来。谷一鸣觉得自己简直是太混蛋了。姐夫秦军听说这是山药钱,似乎也有点过意不去了。 偷牌高手 这会儿人都散去了,晓月的父母累了一天也休息了。堂屋里的牌桌边,只有他们仨在发呆。 “你还不回去啊”晓月催促秦军。 “急什么”秦军一手抽烟,一手示意晓月帮手码牌。晓月恼火地拍桌子:“你还没赌饱啊”“你听我说嘛”秦军分辩道:“你摆牌嘛,我教教他,他以后就不会在外面被人家坑了”一鸣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不会吧有名堂” “你呀,最好是戒了,搞不赢外面的人的。”秦军一边码牌,一边煞有介事地教导他说:“来来来,帮忙码牌嘛大妹,一边打牌,你们一边留意看着我的手,看看能看得出来我换牌了不” 晓月和一鸣紧张地坐直了身子,开始了码牌,边码边紧盯着秦军的手。 开场才上了三张牌,秦军就胡牌了。 “看出来不”秦军也有点紧张地问。 “没你换了”“啥时候换的”两人惊讶地抢着问。 “来,再来一边慢动作重新洗牌”秦军得意地指挥两人。只见他左右手如同武侠片里的慢动作似的,缓缓移动:“看到没从摆牌开始,我已经开始记牌c做牌,左手上c右手换。你看这边的时候,我动的其实是这一边,注意我这只手。场上的牌也可以随意换,要哪张换哪张,你看到那些摸牌的时候很喜欢在中间点一下说印一张来的人不要特别小心他有没换牌。最重要的是自己面前的牌,不管是打过的,还在码好的。你们连我这点技俩都看不出来,在外面怎么不被人坑”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没看清”晓月几乎不敢相信。 “你是说这两天他们做牌了吗”一鸣问,这几天打牌的可都是些村里的堂叔伯兄弟。 “那倒没有至少我没发现”秦军笃定地说:“都是自家人,哪里好意思被发现了还要不要做人了我是告诉你:打牌的到处都有高人,没那个功夫还是少跟外面人打为好啊” “我靠受教了受教了”一鸣佩服之余心下生寒。 腊月二十二的婚期,二十一便是女方摆嫁女酒,女方亲友这天会热热闹闹庆祝一天。 嫁女酒的当晚,是女方的重头戏,晓月的小姐妹们都会跑来陪新娘,叔伯c姑姑c母舅c姨娘们也都还不能走,要准备给新娘“装箱子”。 闺房中挤满了村里的小姑娘们和晓月的姨娘们。十几号人,团团围着晓月,看她大红的嫁衣,品评她新盘的发髻,打问她婆家的情况。 谷二婶娘家兄妹众多,三男五女,齐齐八个一桌。逢年过节大小事务便十分热闹。 司仪拍手喊着“装箱仪式”开始了啊,有请母舅c姨娘c姑妈c叔伯都来给姑娘添嫁妆了。新娘子端出红色的皮箱打开在桌上,里面提前已放入了姑娘的几样贵重物品,几套好些的衣服c首饰等等。 长辈们为姑娘装箱,其实就是往箱子里放红包。一边放,一边说着各种祝福语:“大妹啊,祝你早生贵子喔”“大妹啊,祝你白头到老儿女双全”“家宅兴旺”“比翼双飞”“大吉大利”晓月站在箱子边上笑脸相迎,忙不迭地挨个儿回礼:“多谢母舅”“多谢姨娘”“多谢姑” 母亲看着满屋子的莺莺燕燕,又想起了二妹晴芳,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便又开始埋怨起二妹不懂事,说姐姐出嫁这么大的事,也不请假回来一趟,虽然二妹和一鸣都给她解释过好几遍所谓理由了。可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老人家仍忍不住又犯起了脾气:“哪怕一两天也好啊,自己姐姐都不送”母亲气咻咻地说。一鸣于是只好按照早已和二姐合好的口供,又再当着亲友们的面复述了一遍原由。说二姐那厂里后天举行两年一次的升职考试,特别重要,不准请假,而且她已经给大姐请过罪了。众姨娘们一听,连忙点头帮衬说:“喔那是喔,前途要紧,考升级了才会涨工资,到时回来再给她姐姐赔罪一样的。”“就是就是,自家姐妹不计较这个的。是吧大妹”晓月满脸堆笑:“那怕么什的到时回来她肯定得请我吃大餐呵呵呵” 一鸣其实也没将实情告诉大姐,他估二姐也没有告诉。他两从小就这样,合心合力干坏事的时候从来不敢告诉大姐。大姐有时直肠直肚,行事不管轻重,若告诉了她,恐怕会坏事,这桩大事件,便又成了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秘密。 “装箱”接近了尾声,母亲和三姑六婆们,便搂着晓月开始“哭嫁”了。 哭嫁是古来有之的习俗,养了一二十年的女儿就要走了,作母亲的既高兴c又伤心,更多的其实是不放心。从此女儿就要开始去操劳,去倍尝生活之苦了,再不是父母呵护下的小花小朵了。做女儿的,如今即将离家,也是既开心c又害怕,前路未知,懵懵懂懂,再没有父母在身边时时给自己提点和包容了。母女各 有各自的不舍c不安和不放心。 晓月的母亲嗓门清亮,似说似唱,从大妹出生开始细数,到从小做饭做家务c照顾弟弟妹妹,没穿一件好衣c没穿一双好鞋c千般不舍得,万般不放心都一一唱了出来归结起来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大妹在这个家里太受苦了,从小听话又懂事,父母对不起她,嫁妆又办单薄了,以后去到婆家要听话晓月乍一听到母亲这样响亮而又怪异的哭腔在耳边响起时,心中着实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想笑,可越听越觉得伤心,越听越觉得动情,后面竟也眼泪稀里哗啦,跟着大哭了起来,惹得一屋子女人都开始抽抽啼啼。 瑞城的习俗是“越哭越发”,除了不舍,这满屋子闹哄哄的哭声,何尝不是暗含了亲人们对新娘子新生活的一番美好期许啊。 辞闺阁 腊月二十二,薄薄的雾气弥漫在乡间田野,地面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银霜。今天是谷二叔家大闺女出阁的日子,村里几乎家家都主动自觉地出了人手去帮忙,担水的c洗碗的c端盘儿的c切菜的娃娃们也都跟着去凑热闹,大大方方地蹭吃c蹭喝c蹭喜气儿。主人家是必然欢喜的,婚嫁大礼,最喜人多,特别是喜欢娃娃多,你若客套不去,他还要专程来拉你去呢,以求人丁兴旺之意。 姐妹们在柯红的带领下,一大早便又闹到晓月闺房里来了。大家都各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一会儿送嫁呢。 晓月将红箱子的钥匙交给弟弟一鸣,叫他保管好。柯红在一旁打趣说:“舅老板,今天你最大,到时叫你姐夫家包个大红包,要不然箱子钥匙千万别交出来哈”一鸣憨笑着应道:“好咧好咧”将钥匙放到了裤兜里。 柯红出主意将新娘的红鞋藏到了门背后,用个黑袋子挂起来,边挂边得意地说:“这下保管他们找不着不会儿听我的,不见红包不给鞋哈” 母亲开始频繁而不安地一遍遍出入晓月的闺房,一会问她:“喜饼装了不”一会问:“饿不”一会又走过来问:“箱子锁好了”“喜饼装好了”转个头又问:“你真的不饿吗”晓月觉察到母亲声音略带哭腔c眼角泛着泪花,知道她这是既不舍c又不安,心里便又开始伤感了起来。 没嫁之前,她埋怨这个家,厌烦这个家。父亲母亲向来都格外地偏心弟弟,从小所有的家务活儿都丢给她一个人做。做好了是从来就没有表扬的,做错了就一顿臭骂。好吃的c好玩的,都要紧着弟弟妹妹先,只因为她是大的。 可是现在突然真的要走了,心里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这屋c这墙c这闺房,留下了多少她儿时的欢喜和忧伤她曾经那般地恼恨和嫌弃,而今竟开始舍不得这破破旧旧的房间c舍不得这倚山长满青青粽叶的院墙,舍不得憨厚的弟弟妹妹,舍不得一向温语良言的父亲,舍不得唠唠叨叨的娘 去到街上,果真就会那么好吗毕竟是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兄嫂,该怎么相处呢还能像以前在自家这样大大咧咧c痛痛快快地说话c行事吗还能任由自己的小脾气小性子吗别人会怎么看自己呢会嫌弃吗会责备吗一切都不知道啊。 还记得第一次去秦军家做客的时候,秦军家用的是一个新式马桶。晓月上完厕所才发现不会用,急得在厕所里快哭出来了。后来只得打开厕所门向未来婆婆求助,老人家笑着进来教她按钮,倒并未多说什么,可自己却臊得满脸通红。 那晚回去讲给母亲听时,晓月担忧地说:“谁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我呢”母亲瞪着眼说:“能怎么想谁都不能嫌弃我家大妹,我大妹是最好的妹儿。她要嫌弃就别娶,大把人抢着娶呢一个开关有么事了不得的” “可是好丑人呢”晓月瘪着嘴道。 “这有么事丑人的”母亲笑道:“想当年村里刚刚装上电话的时候,你爸喊我去村委接电话,我还怕触电呢,笑得那些人要死”母女俩笑做一团。这世上,恐怕只有自己的父母,才会这样宁可贬损得自己一文不值,也要稳固自己儿女的信心吧 “接亲车到了接亲车到了”有人在门外击掌高呼:“各就各位哈”晓月激动地起身往外张望,却并看不到什么。这才想起父亲说过,车子按说不会开到家门口,会停在祖堂屋那边等候。 鞭炮声中,西装笔挺的新郎官带着一帮年轻小伙子闹闹哄哄地来了。姑娘们闻到声响赶紧关上门,躲到了门后。 新郎在外面左推右推,就是没法开门。秦军挠着头说:“这门明明没装锁的呀”里头的姑娘们发出阵阵得意而压抑的笑声。有个机灵鬼便绕到闺房外的窗边去偷看,对新郎喊道:“秦军,有人抵着门呢快叫她们开门”“拿红包来拿红包来十个”柯红扬了扬手表示没得商量,又朝窗口比划着手势。 秦军估计也没点个数,便从门缝下一溜儿挨挨挤挤接连塞了十几个红包进来,姑娘们兴奋地去抢,小伙子们乘势便挤了进来。一屋子的年轻姑娘小伙,拍照的拍照,抢红包的抢红包。柯红提醒新郎赶快找鞋,说若他找不着鞋,新娘可就出不了闺房了。 顿时小伙子们又闹腾起来,床底c衣柜c抽屉到处有人在帮忙翻找,几个姑娘缩在床头一角也被拉开,还是没找着。“怎么样秦军,再拿个大点儿的红包出来吧马上就到吉时了喔”柯红鬼精灵地提醒着。 “红包刚刚全给你们了,哪里还有”秦军眉毛拧成一团,为难地翻出了两边裤口袋,雪白的口袋像两只兔子耳朵般地挂在他身上,显得十分滑稽。他上衣兜里确实还有两个大红包,可那是给小舅子准备的,还有应急用的。 晓月急了:“在门后边袋子里呢笨蛋” “啊呀晓月你这个叛徒”姑娘们拥过来作势拍打着晓月。秦军赶紧去抢了鞋袋子过来给媳妇穿上。 堂屋里早已经摆好了茶水,在司仪的主持下,秦军扶着晓月依次给晓月的父亲母亲c母舅大人敬茶,行跪拜大礼。 下一步就要到祖堂屋跪拜了,从此嫁为他人妇,晓月越想越伤心害怕,母亲又在一旁哭开了。谷一鸣这会儿不明所以c嘻嘻哈哈地从外头闯进来了,蹲下身说:“来来来,驼背驼背”柯红忙给晓月盖上了盖头,将她扶到一鸣背上。 这是瑞城的规矩,新娘子从出娘家门开始,就要脚不沾地,由新娘的兄弟背去拜祖宗,再背上接亲的车。到了婆家,则由新郎家安排的两位“牵娘”牵下车,再由新郎抱进新房。 一纵八辆漆黑铮亮的婚车排场,还是蛮引人注目的,这是秦军的哥哥秦明东拉西凑,给安排来的。婚车都开得不快,车子两边的后视镜上都绑着五彩的气球,车牌也被用一些写着“百年好合”c“永结同心”等等字样的红幅给盖了起来。特事特例,这样的操作即使被交警看到,也并不会为难司机。车队按照“婚车不走回头路”的规矩,七弯八绕地走了许久。车行缓慢,未进城区的地方沿路可以燃放鞭炮,引得不少老少妇孺拦路要擉糖吃。秦明客客气气地下车招呼,给人家一支支敬烟把把抓糖,对方也客气地说起恭维话,一派喜气洋洋。 晓月的盖头很薄,可以隐约透视到周遭的场景。自打出了家门,她便恍恍惚惚如同做梦一般,竟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婚礼。车门开了,有许多认识的c不认识的脸,大家全都在笑。两个漂亮的小姑娘,左右牵住她的手,她便不由自主跟着往里走。柯红在身后跺脚叫着:“晓月晓月”她才猛然省悟,赶忙停住脚步。婆婆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塞给她一个厚厚的红包,秦军一弯腰便将她横抱了起来 哑娘 许曼妹的母亲郑哑娘,被车撞成了重伤。接到通知的时候,曼妹正在给她妈烫裤子,当场吓得手脚发软。杨师傅忙接过烫斗立好,叫师娘赶紧陪着她,去市中医院看看人。 车祸大约是凌晨六七点间发生的,最近村子西边上的公路上,清晨时分老有泥头车呼啸而过。村子又正处在急弯口,前不久还见马路上撞死家畜。 哑娘被清早下地的赵二伯路过发现时,已在血泊中躺了多时,一口气尚未断,满脸糊血,神智不清,眼看就要不行了。赵二伯急忙喊人叫急救车,又叫儿子给街上学裁缝的曼妹送信。 曼妹去医院的路上不停地哭,呜咽着说她妈肯定是想去路口等她回家。本来说好了昨天回的,可曼妹突然想起今天是她妈生日,她给她妈做的裤子马上就快完工了,便让人带信给她妈,说她今天一早回。 曼妹从小是哑娘的心头肉,哑娘不说话,总是看着她笑,对她竖大拇指。无论她干啥,哑娘总护着她。 小时候上学,只要天上见了一丁点雨雪,哑娘总是唯一一个来到学校接孩子的家长,还时常受同村孩子们家长委托,给娃娃们捎来一大堆雨伞。哑娘总爱把曼妹背在背上走,曼妹打着伞。放学路上有一个很大的沟坎,平时孩子们可以跳过去,下了雨沟边儿上溜滑溜滑的。哑娘便次次都要停下来,把曼妹放在一边,自己冒着雨雪,四处找来石头c土块将它垫平,再看着孩子们过去。那时的曼妹,时常在心里怪妈妈多事,管他们干什么。 那时家家条件都不怎么好,孩子们除了在山野乡间摘野果c拔甜草根嚼嚼,是从不奢望有什么零食吃的。可是曼妹却像孩子们中的小土豪,她的抽屉里,常年都装着硬硬黑黑,用粉红纸包着的水果糖,同村的孩子们都特别羡慕她,时常拿东西跟她换糖吃。隔壁的楚楚姐整天跟她说:“你妈可真好,又不骂人,又给你买糖吃。我妈动不动就骂我死妹嘀死妹嘀。” 同学们都用五毛钱一个的卷笔刀,曼妹用的是五块钱一个c带镜子带刷子的卷笔刀。每次去上学,哑娘还往她口袋放颗糖。 曼妹偶尔拿回来一张奖状,哑娘高兴得将奖状捧在胸口,抱着曼妹左亲右亲。那张奖状被哑娘用个塑料袋子装着收到了箱底,被曼妹有一次翻找布条做沙包时给翻了出来。 曼妹不爱读书,小时候学数学,大于号c小于号她总是分不清楚,那段时间数学老是考三四十分。同村有一位李老师就在小学里教数学,不过是教高年级,不是她的老师罢了。哑娘便提着一篮子的鸡蛋,拿上她的试卷,领着她到李老师家去请教。李老师当时正在炒菜,拿着锅铲比划着跟她讲讲口水直飞:“大小你总搞得清楚喽为什么就会标错呢哪边大,那个嘴巴它就朝着哪边开啊,这有什么难的呢左边大你就把嘴巴朝左边张,右边大你就把嘴巴往右边张。”她还是没搞清楚什么意思,什么嘴巴,哪里来的嘴巴呀 对于她的笨拙和迟钝,父母亲倒并不责怪她。父亲甚至说,女娃儿家读那么多书也没有用,重要的是乖,不闯货,到时大了,咱们招个女婿上门,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母亲从此也不带她去老师家讨教了,再见到她考不及格,看她瘪着嘴可怜的样子,便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 哑娘没有读过书,不认识字。曼妹收藏着许多小人书,是班上的故事大王。哑娘时常拿着她的小人书,来央求她念给自己吃。曼妹总是绘声绘色地给哑娘读故事,有时还加上夸张的动作演示,逗得哑娘开心得不得了,频频对她竖起大拇指。 前两年,父亲病逝了,哑娘没了依靠,曼妹更是成了她的命根子。时常半夜睡着睡着,突然起身到曼妹房里来给她盖被子,生怕她有个头疼脑热。曼妹出门去玩,回来稍晚一点,哑娘便在路上张望着等她。后来曼妹说要到街上去学裁缝,也是给哑娘做了好多工作,劝了好些天,她才勉强同意。但还是让她必须每周都要回家一趟。 曼妹每次回家,哑娘都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时令的水笋c红烧肉c山药炖鸭腿c墨鱼炖排骨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笑眯眯地看着她吃。曼妹夹给她,她总是固执地夹回去。直到曼妹佯装发起火来,她才勉强吃下一两块。 医院里,医生正在抢救,师娘扶着泪流不止的曼妹,站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候。医生终于抹着汗出来了,摇头对曼妹说恐怕不行了,快进去看看吧。 曼妹冲进去,哑娘额部一边裂开,满面惨白,正躺在一堆管子里,肿得厉害的双眼正巴巴儿望着她,眼神涣散,眼泪顺着眼角流进了枕头。哑娘紧紧拉着曼妹的手,嘴里急切地发出啊啊的叫声,扬起另一只插着针管的手,不停地指向自己的枕头。 曼妹不明白枕头怎么了,急忙按住她的手望向医生。医生说可能是觉 得枕头不舒服,但是现在最好不要移动病人,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吧。 曼妹的眼泪又滚了出来,不停地哭喊着:“妈,妈,我给的做的裤子,已经做好了,是浅灰色的,街上时兴呢” 娘走了,曼妹回到冷清清的家里,幽魂一般,不吃不喝地躺在哑娘的床上,楚楚姐来看了她几次,给她送了几回吃食,她都没动。 晚上天快黑了,楚楚又来了,不由分说地拉她起身说:“曼妹,走,去我那睡,我有话跟你说,在你这儿我害怕。” “曼妹,你晓得吧我妈说,你是抱来的咯”楚楚小心翼翼地说。 “我知道。”曼妹无所谓地说:“从小你们都跟我说我是抱来的,但是我只有这个妈,这个爹,虽然他们都走了,我还是只有这个妈,这个爹和这个家。” “我是说真的,我妈说,你该回去找你亲妈亲爸,听说也是瑞城的,姓谷,你别不放在心上。”楚楚满脸认真地说:“没人说哑娘不是你妈,可是你也可以去找你亲妈啊他们当初把你送人,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不找,我就是我妈的儿,生也是,死也是。他们既然不要我,我也不会要他们。”曼妹心酸地叫着:“谁都莫想取代我妈。” “苕曼儿,你妈哪不想你有个照应啊”楚楚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抹着眼泪进来了:“曼妹啊,你妈肯定放心不下你啊” 曼妹脑海里猛然浮现出哑娘临终前,用手不停地指枕头的场景。蹭地起身,冲回了自己家。哑娘的枕头散发着一股曼妹熟悉的温馨气味,妈妈的气味曼妹深深地将脸埋进枕头里吸着,想要把这温馨的气味深深吸进自己的肺腑保存起来,热泪又一次滚出了眼眶。 曼妹翻过枕头,伸手往里面掏,掏出一个蓝布包,层层裹着。里头装着一本存折,一个拳手大的小红袋子,打开红袋子,里头装着一枚金戒指。蓝布包最下层,有一件婴儿的红底白叶子花儿的旧棉布衫。曼妹拿起那件布衫,从布衫里掉出了一个小纱布袋子,纱布袋子里装的是一把干爽的谷种,粒粒饱满,颗颗金黄。 哑娘是想用这方法告诉自己身世吗哑娘真的希望自己去找回亲生父母吗可是曼妹发自内心地痛恨放弃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们,她在心底里呻吟,永远永远都不想要见到他们。 开工大吉 正月初六恒伟厂举行新春开工仪式,厂里一早便由行政人事部分头通知了所有管理人员,叫大家八点前必须到岗,八点四十将准时举行开工仪式,另外再三交待说:属鸡的人今年不要参加开工,避免犯冲。 谷一鸣赶着初五晚上的车,初六一早八点钟终于及时出现在了厂门口。老板和老板娘脖子上喜庆地挂着红围巾,大家都笑逐颜开地互相抱拳说着吉祥话,讨要红包。 谷一鸣见人就抱拳:“新年好新年好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一支烟的功夫,便收了厚厚一大叠红包。广东的习俗是结了婚的人才需要给大家派红包俗称“利是”,红包数额不用太大,一般用崭新的纸币,十块二十块比较常见,图的是个吉利。 结了婚的人就算是成年了,一副长者派头,边派红包边逗趣说:“今年赶快娶老婆哈”c“利利是是”c“升官发财”c“工作顺利”c“大家发财” 老板和老板娘的红包格外地大,上面还印着大大的“杨”字儿,看来是家族专属。 厂区一角有专设的神位,女同志们在老板娘的带领下正在帮忙准备祭祀用品。长长的贡桌中心摆着一头一米来长的大烧猪,烧猪被烤得通体焦黄,两只尖尖的猪耳朵和小尾巴,被细心的用红纸包了起来。猪身两侧摆着浅黄色蒸熟的整只公鸡c没有去鳞的鱼,和各色水果c糖果c旺旺烧饼c还有两颗碧绿翠嫩的生菜。 谷一鸣早上还没来得及吃早餐,看得嘴里口水直翻,肚子咕咕地叫。 行政人事部的黄经理,正在吆喝着指挥个保安从楼顶往简易支架上挂鞭炮。他得意地跟大家介绍说,这是开工专用的八丈“满堂红”,费了许多周折才能买到。一鸣好奇地向他打听为啥是八点四十开工,为什么不是九点黄经理神神秘秘地说:“这是查了通胜的,八点四十是吉时” 吉时到了,黄经理吩咐点燃鞭炮,噼噼啪啪一片轰鸣声中,大红的纸屑漫天飞扬,院落里顿时铺了一地厚厚的红纸屑,煞是好看,果然是满堂红。鞭炮燃到最后,一个大大的炮仗“砰”地一声在竿顶炸开,一条“生意兴隆”的红幅应声在头顶展开,大家高声叫好鼓掌。杨总杨太带头祭拜上香,每个部门的管理人员一支拿了三支香,依次上香,一边拜祭,一边口中念叨:“祝公司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大家身体健康一团和气” 上完了香,便由杨总主持切烧猪,杨总象征性地“意思”了一刀,等老板娘拍完照后,便将刀交给了穿好围裙戴好手套的黄经理。 黄经理乐呵呵地接过刀,娴熟地斩起了烧猪,边斩边往不锈钢盘子里装,招呼大家吃烧猪。何巧儿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次性手套,大家争相往盘子边上涌。 正月里,人事主管何巧儿新招到了一个保安队长,很是称心。队长姓赵,陕西人,据说是之前在利来酒店做过保安队长的,有退伍证,四十来岁,一米八几的瘦高个儿,眉毛像用粗木炭画上的两条直线。话特别多,又会来事儿。这不,厂门口的地面变得干净了,保安室门口花坛里的绿化树枝,也被他剪得齐齐整整。保安室的凳子直接不见了,之前懒懒散散的大门保安,竟然开始了“站”岗模式,领导进出都“啪”的立正敬礼,乐得杨总嘴都合不拢,直伸大拇指。 这天黄昏,正逢员工下班高峰期。谷一鸣叫上何巧儿,和赵队长一块在大门口商量着明天红创雷副总要亲自来厂参观的事儿。 红创去年的模具业务占了恒伟厂六成的业务量,连注塑加工的业务也占了三成。通常红创每周都有工程部的人来恒伟联络工作,那群人谷一鸣都十分熟络。 这位雷副总只来过一次,就是上次陪同美国客户做审核的那次。看老板和老板娘千叮万嘱的紧张样儿,这位雷副总应该来头不小,而且明天的来访将很可能直接影响到今年一年的生意量,老板叫他千万要布置好细节。 白天谷一鸣已经通知各个部门都搞了一次大扫除,下午又将各个车间巡查过了一遍,该注意的事他也都给大家交待好了。现在只剩下招待形式上一些琐碎事儿需要人事部配合。谈完布置,何巧儿上楼去向老板娘请示水果c花篮这些招待物资的采买,谷一鸣便拿着烟,和老赵在门卫室旁抽了起来。 “喝你等会儿”老赵突然对一个员工招手喊道:“过来过来”“干嘛”应声过来的是一个胖胖矮矮c约摸四十来岁的妇女,汗水浸湿了她前额的短发,一缕缕盘曲在她额际。她左手提着一只8磅的绿色外壳大热水瓶,右手拿着个饭盒。谷一鸣认得这好像是饭堂打饭的一位阿姨。“把热水瓶打开”老赵伸伸下巴示意她。 谷一鸣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员工在厂里提开水回家,是向来被允许的,考虑到他们在外面租房多有不便,老板为了表示体恤,同意大家可以 从厂里的公共热水器那里打开水提回家。公共热水器那儿因此每天都摆满上百个各式各样的热水瓶。这赵队长莫不是不了解情况可转念一想也不对呀赵队长上班不是一天两天了,上百个热水瓶他就单单盯上这一个谷一鸣静观其变。 胖阿姨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看着赵队长,也不出声。老赵夸张地翘起兰花指,慢慢拎起了瓶塞,润湿的软木塞上挂起一溜金色的液体,雨点一般扑向地面,啪啪摔成一颗颗病毒的模样。病毒的形状大小不一,张牙舞爪。 这带着浓烈醉人的熟花生香气的病毒,迅速扩散到空气中,从胖阿姨惊慌失措的瞳孔,钻向她胖胖的脖颈,倾记间已让她感染,并发起了高烧胖阿姨的脸膛瞬间变得通红。 打从这件事起,赵队长得了个“赵神探”的美号,为表嘉奖,杨总更是直接提前给赵神探转了正。赵神探这段“抓贼记”被当作热门新闻以飞快的速度在工厂传播,神探先生好不得意。 夜市城 除了特产山药小有名气之外,瑞城是个毫无特色的江西小县城没有特色旅游c没有特色经济,农业没有规模化,工业发展也没有集群化。 农田大一块c小一块,又普遍高低不平,至今还是原始的手工耕作。 工业更是零散,虽然市政府早年已像模像样的规划建造了工业园区,成立了“园区招商办”,但制造业却一直很是凋零。就业机会太少,青壮劳动力80出外务工,留下的都是些老老小小,或机关单位公职人员。 大片的耕地荒芜,农田的庄稼也是种得零零落落。一座城,留不住人,就活泛不了经济,随之而来的社会问题也就越来越多。老人老无所依c未成年的娃娃们骑着摩托车四处乱蹿,离婚率也是高居不下,就更别说税收状况和gd总值了。 几任政府卯着劲地招商引资,苦下重本,然而招来的却多是一些打着投资的旗号,来圈地c占地的投机商们。几十亩广阔的土地上,只象征性的盖上几幢单层的铁皮厂房,租些设备做做样子,剩下就只需要雇个看门的守着地皮罢了。无良的资本家们想方设法的拖延投资,盘算着等到哪一天,可以钻一钻政策的空子,用这些土地赚些省心的大钱。 偶尔也会来几家真心尝试发展实业的工厂,却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由坚持不下几年。不是苦于技术劳动力严重短缺,就是周边配套设施跟不上,大型设备经常会停摆,要从千里之外调派师傅过来修机c调派管理人员过来运营。物料c辅料也几乎全部要从外地调配。员工每月的流失率长期在70以上浮动,根本没有办法满足淡旺季的订单调配需求,更不要说长期稳定地满足一些高端品牌的技术要求了。 一线的员工们,来自远近四十多个不同的乡镇。工人们之所以会选择在家务工,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方便照顾家中的老小,所以工厂的宿舍是没有人去住的。 工人以中年妇女居多,全部都要早出晚归,每天早晚由工厂雇车接送。即便如此,工人们也常常是一言不和就甩手不干了反正有男人在外面挣钱,自己也不是等这份工资吃饭。而且到处招工的多的是,再不济,去工地上做小工也行,每日还可以现结工资,时间上也自由,工价最低也有150一天呢。或者去自家附件的加工作坊做小时工c去餐厅洗盘子,每天也有40到60块收入。 进到工厂,就要受工厂的多种约束,有订单时便有事做,订单接不上了就没事做,收入是计件的,却还非要你定时上下班,在这里空耗着。就算每天有事做,普遍月收入也只在1600百块左右。从工人的角度来看,进工厂,确实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吸引力。工厂倘若想要作出改变吸引工人,除了要考虑长期发展的收益c成本,得到上头老板的支持,也还要顾及来自当地工业协会的施压,考虑当地企业的薪资“平均”水平。 工人们的收入太低,每月收入额又不稳定,一线的工人们频繁更换工作便成了常态。 别看这收入水平一般,可叫人出奇的是,瑞城的消费水平却丝毫不弱。 尤其是逢年过节,要是刚好从北上广“打工”回来,你会很惊异的发现,超市的东西怎么比外面贵那么多呢尤其是吃的c喝的c零食啊c酒什么的。而且采买的人还都跟抢似的一车一车地搬,收银台永远排着长龙。 你一时之间真有几分纳闷儿:这些堂兄弟姐妹c表兄弟姐妹们,平日里整天在微信群哭穷叫苦,拍出来的工资条数额叫人心酸,可而今个个穿戴时尚c描画得唇红面白。显得你们这在外面“捞钱”的,反而跟个乡巴佬似的。连收入最低那个表妹,也金链子高调的挂在高领毛衣外头,手上的大金镯子碰得麻将叮当响呢。 瑞城人爱吃,舍得吃,这吃的文化简直不可小觑。 市中心有一条赤马二路,是一条被整齐规划的夜市街,俗称“夜市城”,专营晚餐和宵夜。往来双车道的马路,无论春秋冬夏,每天晚上都被个体户们用雨篷齐齐整整地搭满四十多家餐饮大排档,清一色墨绿色防水布,家家三四十平米,方方正正,一样大小。至多摆得下七八张餐台,多半都是夫妻开档。每晚七八点钟,正是家家生意火爆的时候,要是忘记订台或者去得晚了,你想吃的那口,可能都找不着空台了。 夜市大排档的厨师操作间,都统一布置在雨篷的一角,厨师洗c切c下锅c上料c兜锅c装盘刀功好不好c料鲜不鲜龙虾c螃蟹壳儿刷得干不干净掌勺的功夫高不高妙吃客们一眼望去尽入眼底。高窜的火苗子c菜入热油锅“哧啦”的爆响声,各式美味炒爆溜炸烘c煎烧焖蒸煮的阵阵鲜香,漂亮而穿着“迷你”的啤酒妹往来穿梭,火热的场景伴随着各式浓郁的异香,卤煮c小龙虾c锅包肉c鸭四件c卤牛脚c鱼面吃一餐饭如同看一场热闹的大戏,逗引 得过往行人肚子里馋虫直往外蹿。厨师身边不时晃荡着挑剔“巡视”如监工的食客,还有一些借拉话儿“偷师”的家庭主妇,或直接来讨要“秘方”“秘料”的厨艺爱好者们。 呛人的油烟,高蹿的火苗,正是这夜市档独特的点缀。 还有那些卖唱的c卖花的c讨钱的c发广告的,身着奇装异服,四处游走逗乐,油嘴滑舌的腔调c堪称练家子的口才,尤其让那些两杯小酒下肚c正吃喝得起劲儿的“老板”们油然而生一股优越感。 生意如此火爆,满街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和热情的吆喝,引得那些过往的行人c客商们不免口水直咽,忍不住要坐下试试口味。夜市城走的是平民路线,价格实惠c性价比很高,而且家家都有那么一两道拿手的好菜。这家不爱换那家,任君选择,随你喜欢。 老板娘买单 婚后生下大胖儿子,晓月才逐渐察觉,秦军不光牌玩得好,还瘾大得很,经常打到半夜三更才回家。而且在家里,他从来不掌勺,多是吃他老娘煮的现成饭菜。即使是偶尔小两口自己开伙,他也是光站在一旁指挥,说是教晓月学,慢慢把晓月的厨艺倒是调教得越来越上道了。 两个人都没有收入,婚后虽然与公婆兄嫂分开另住,却时常被叫回到婆婆家吃饭,即使是后来有了孩子,也是婆婆一手在带。秦军每天只顾着打牌或者钓鱼,晓月见到小区里有些妇女和老人在做一些从工厂拿出来的手工零件加工,便也跟着做,当是消磨时日。初初开始学做的时候,一天做足七八个小时才能勉强赚到十七八块钱,后来慢慢做熟手了,也只不过一天能做个三四十块钱。倒是勉强实现了经济独立,不必再事事伸手向秦军要钱了。有时候去婆婆家,她还买点菜或是水果捎带过去。有时干脆就自己随便煮着吃一点,懒得往婆婆家跑。 即便大哥大嫂和婆婆如何热情大方,晓月也懂得自食其力的重要。秦军可不管这么多,他都吃了这么些年了,早就成了习惯。往往是打完牌就直接跑回老娘家吃吃喝喝。他看不上晓月赚的这点小钱,时常笑话她下死力。晓月倒是知足得很,心中觉得这生活至少比在乡下务农要强一些吧 秦军的哥哥秦明是开旅馆的生意人,为人仗义,爱结交朋友。婚后不久,秦军在哥哥的帮衬下,也买回来全套的帐篷c桌椅c餐厨用品等家伙什,在夜市城做起了小老板。每天下午四点开始摆摊,凌晨一点收摊。白天不忙的时候他便时常去打打麻将,每天都跟晓月说自己赢了,老婆便也不管他。有时天气适合,他也去河湾钓钓野鱼,常有所获:清一色的二寸白条c小小一尾野生的桂鱼不时就能在晚上为客人整上一盘“爆椒小野鱼”,油光碧绿的爆青椒衬着焦香的小野鱼,是引人口水直冒的下酒菜,几乎是只要有货就必然被抢订。或是奶白浓郁的鲫鱼汤,秦军细心用纱布裹好煎到金黄的鱼身,这可是专补小儿妇女的佳品,特别是“发奶”效用奇佳,有刺是绝对要不得的。机灵的秦军每次都早早打电话给“熟客”:“哥,今晚有鲜货,带嫂子来试试”客人结帐时夸他:“小李,锅爆肉做得正宗喔我家这个薯粉饼子怎么都烙不成形啊”“哥,这东西得慢心细烤,费功夫,下次您来我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烙好一份儿给您带走”秦军大方地回道。 秦军的儿子小名叫胖胖,真是有够胖的,生下来就足足十斤。浓眉大眼小红嘴儿,见人就笑,整个一尊小弥勒佛似的。孩子的姑姑在县城做护士,婆婆听从女儿的指导,每一小时给孩子喂一次水,两小时喂一次水果,比晓月这个做母亲的还要细心。 外公外婆也稀罕他得很,久不久就到街上来探望他们,瓜果蔬菜c粮油米面不停地往他们这送。外婆抱着胖胖就亲不够,嘴里不停地赞叹:“我胖儿真好看”就连孩子无意间摔个奶瓶,外婆也要赞一句:“哎哟胖儿真能,真有劲,摔得一砰喔好能” “妈,这有什么能的真是”晓月难为情的说。 外公在一旁感慨说:“由得她吧,她看着高兴天天念叨要来看胖胖呢。毕竟又是一辈人了,枝枝蔓蔓,都开始开花结果喽。” 胖胖大一些了,便每天放在城东,由奶奶带着,秦军夫妻俩几乎不用操心。轻闲的时候,才由奶奶领到夜市城或由他父母领回自己家玩几个小时,父母生意忙起来顾不上了,便又由奶奶接走。 小家伙是夜市城的开心果,附近的摊档老板都喜欢逗他玩。拍拍他胖墩墩的屁股,捋捋他乌油油盘曲的短发。胖胖怕热,容易生痱子,奶奶随身带着干毛巾和痱子粉,不时赶上来给他擦一擦,抹一抹,脖子一圈总是白扑扑一片。可能是为了让他更凉快些,胖胖总是穿着那种短短小小洗得有些敞口的白背心。小家伙时常在几间摊档来回奔跑,跑得胸前两个直晃。跑累了,便抱瓶冰汽水,爬上摞得高高的塑胶靠椅里窝着,一见客人起身,就赶忙用那稚气的童声慢悠悠地朝他妈妈叫唤:“老板娘,老板娘,买单买单”逗得客人直乐呵。虽说守夜市辛苦,可两人的小日子过得也算悠闲自在。 这天下午,秦军打完牌回家,准备歇一会就去开档。刚上到三楼就从楼梯间窗口处望见晓月牵着胖胖到了楼下,眼珠子一转立马计上心来布置停当,他自己忍着笑躲在上一层的楼梯扶栏处窥望。 两母子聊天的声音越来越近。 “妈妈,珊珊姐姐有糖吃,都不给我吃。” “是吗是什么样的糖” “是一个长两个角的,红色的糖。” “胖胖想吃吗” “里面还有那种稀稀的。” “胖胖想吃对不对 “想,可是珊珊 姐姐没有给我。” “咦,胖胖快看也,一百块钱呢哪个傻逼掉的”晓月左右转头望了望,见四下无人,自顾自的说道:“赶紧藏起来,发达了,明天给我胖儿买糖吃喔,啊哈哈哈” 秦军捂着嘴赶紧跑上楼去开门,心里为自己的狡诈聪明得意不已,这傻娘们儿这下得开心好几天了。 夜市的利润全靠酒卖得多,一般的小菜是赚不了什么钱的。瑞城闷热的夏天是夜市生意的旺季。一口冰啤酒下去,人也清爽了,气也顺了,一天的疲乏也冲走了。夜市街晚晚都灯火辉煌c吵闹喧嚣,个小菜,两箱啤酒就能喝到半夜一点。 到了白天,夜市街却格外地冷清,隔几步就有一滩滩的油污,冒着酸臭气,没人愿意行走。赤马路变成了黑油路,叫人实在很难想像每晚这些污水臭气是如何被那些浓重的食材香气所遮盖的。 市政府在夜市街运作了三年之后的某天,突然发文禁令在这条街经营露天餐饮,秦军瞬间懵了。 “要不咱俩出去打工吧过年跟你弟一块儿去广东打工。”秦军问老婆。“可我舍不得娃娃”晓月眼泪涟涟。“娃娃有我妈带,好着呢再说娃娃以后的花销也大着呢。现在城里到处是厨师,酒店招厨师才1800一个月。你去工厂做女工也才千来块,还得上夜班。听说在外地怎么也有三四千一个月呢。咱们干一年就回来,就算干一年再玩一年,也划得来啊是不是”秦军的帐算得向来比晓月快。晓月泪眼模糊地望着他,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在外面苦一年顶在家里上两年班呢,就算下一年回来不工作,日日夜夜陪着娃玩,也比在家里拿这点工资强,反正在家上班一天到晚也顾不了娃。 介绍人风波 柯红听晓月母亲说他俩夫妻准备出去打工,跑来央求她带上自己。 可是柯红上个月才刚刚订亲,订亲时婆家给她买下的金项链c金手镯c金戒指这会儿还明晃晃的没摘下来呢。通常这种情况下,婆家哪会同意她外出去打工呢 晓月夸张地摸着柯红手上的大金镯子,艳羡地说:“你这婆家排场大啊,对你可真舍得”柯红不无得意地说:“这算什么,你不也有嘛” “我订亲那会儿,总共才一条细金链子,一个小小的金戒指,秦军还忽悠说是他姑专程从南昌买回来的呢还是妹儿你这个值钱,金光闪闪哟”晓月酸溜溜地打趣说。 柯红的男友邓忠明也不太乐意出去打工,他心里觉得,柯红长得太好看了,能和自己订亲简直是三生有幸,两家人之前已经商定,最多再过一年就为他两办婚礼。柯红性格这么活泼开朗,他生怕这一出去,会生出什么变数。和母亲一样,他也希望柯红尽早嫁到自家去,开枝散叶,传宗接代,这样他便安心了。邓忠明是邻村人,长得既不高大,也不帅气,相貌非常一般,口才也不太好。柯红三言两语便把他说动了,他答应回家做自己母亲的工作。 邓忠良他妈一听就不乐意,说除非是柯红先嫁过来,或者是先拿了结婚证也行。可是柯红问:“现在结婚邓家能拿出多少彩礼钱来呢办喜事家里的房子总要整一整吧还有摆酒的钱有了吗我爸说了,彩礼不说像晓月一样三万,两万总是要有的。”忠良他妈不做声了,柯红于是劝道:“我和忠良一块儿出去,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打工挣来的钱,到时刚好可以拿来作礼金和摆酒,我不就喜婚事办得体面一点吗这样您也欢喜,我妈也欢喜。”老人想想也确实很有道理,便又同意了。 木棉花盛开的时节,江西还要穿毛衣c棉袄,怕冷的老人们手上还提着炭火手炉子,广东却已开始有人穿短袖了。 秦军一行四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火车,清早六点迷迷糊糊的到了东莞站。出站便见一棵高大突兀的大黑树,树杆像用水泥做就似的,盘曲伸展的黑色树枝上,没有一片树叶,却开满了肥厚的大朵红花,像满树的小红灯笼,更像胖胖肥嘟嘟的手掌,在向晓月招手。“这花是假的吗”柯红疑惑的走过去轻轻摸了摸树干,体贴的东莞人民在树身上钉了标签“木棉木棉科c落叶大乔木,广州市花”。有老婆婆挎着小篮儿在捡地上的落花,不知捡去做什么。 从车站到一鸣所在的工厂还要转一趟跨镇长途公交。到了这里已经满耳都是陌生的语言,只能用普通话交流。四人按一鸣之前电话里的指示,打问着上了公交车。一路上四人热得不断脱衣,最后只剩下一件秋衣没法脱了。 晓月的弟弟秦一鸣,现在已经是恒伟厂业务部的主管。一鸣平时为人极爱面子,虽然是自己亲姐姐姐夫来进厂,他也抹不下脸面去向人事部“通融”,心想也只不过是做普工,厂里这月本来就在招聘,哪需要特别招呼便让姐姐姐夫几人到了以后直接在大门口填表进厂上岗就是了,住处一鸣倒是已经提前帮他们安排下了,就在工厂旁边的居民楼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按他们的要求,租金没有超过三百块一月,环境是真差,阴暗逼仄,基本不通风,只能说勉强能满足衣食住行,唯一的长处是租金便宜。两人总算有个隐私的空间,不必住到工厂的集体宿舍。 戏剧性的一幕在第二天一早的办公室里出现。“谷主管,这个谷晓月不会是你姐吧跟你一个姓,而且也是你们瑞城人喔”人事部的主管何巧儿拿着一张入职资料表过来问他。“是啊”谷一鸣头也不抬的随口应道:“我亲姐”。“还真是啊”何巧儿马上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脸奸笑着说:“你赶紧看看,这上面写的介绍人可是赵训标,一拉的组长赵训标。介绍一个人有四百块奖金呢,你干嘛不叫你姐写你呢老板说咱人事部的同事不准拿介绍奖金,可没说你们不准拿啊。这可是你姐,赵训标可是陕西的,他两能认识万儿八千里吧”谷一鸣呵呵笑道:“这可就要问你们了,入职资料是你们教人填的吧我可以保证,我姐来这厂之前绝对不认识这赵训标”何巧儿脑袋嗡地一声,马上意识到这下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了。真要命,何必要来搔这个杨柳情,这下把自己搭上去了。更要命的是,谷一鸣的办公位紧挨着老板和老板娘的办公室,全开放式的办公室设计,没有任何隐私。本来通常这个点老板娘不会来这么早。可偏偏昨晚她老人家新买了身衣服c又做了个发型,今天一大早便上办公室显摆来了。何巧儿一发现谷一鸣跟她使眼神,拧转头便看到身着金色旗袍c烫着短卷发的老板娘正抱着双手站在身后,那双细眯的小眼正敏锐而不客气地盯着自己,薄而涂得紫红的嘴唇鄙夷地撇向一边。 “明白马上查”何巧儿打个响指转头就奔回自己位置,身后传来业务部 几个丫头片子夸张的恭维声:“老板娘好有气质喔”“老板娘身材超好也” 在工厂,如果老板娘一块儿参与管事,那么办公室的女性通常比男性的日子要稍微难过一些。任何有油水的岗位也几乎都是一些不能得罪的“皇亲”占据,你最好不要随意开罪;甚至连空调c冰箱,你最好都不要随便开随便用等了解她老人家“规矩”的人去开,会比较保险。 这会儿何巧儿心中已大致估到事件的原由:这是自己考虑不慎,员工进厂在大门口填的是“草表”,填写时涂涂改改或填写不齐全的情况常有,给资料入电脑系统带来不小麻烦,为了确保清晰无误,她安排让所有新员工在培训上岗后,再填一份正式而详细的入职资料表交上来。估计是在填表的时候,负责培训的一线的管理便趁机向员工交待:“谁介绍你来的如果没人介绍来的,就在介绍人栏上填我名字啊,以后我罩着你们”员工当然会乖乖都填了他的名字。 瓜藤豆蔓 最后调查的结果夸张得叫人笑掉大牙:总共才招工3天,进厂18个人,18个人全部被要求在介绍人栏写下了自己上司的名字。涉事上司被书面警告,员工被口头警告,涉事奖金不用说自然取消。而何巧儿因为这件事,也挨了老板一顿教训:考虑不周,审查不严 连带谷一鸣也挨了批评,自己带的人来,竟会出这样的差错。谷主管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在心里埋怨憨厚的姐姐怎么都不问一问自己才写。 然而更没面子的事发生在两天后,生产部主管跑来告诉他说,他的姐夫秦军上了两天班后直接没来了,打电话给他,他说他不来了。他只好压着怒气去给何巧儿打招呼:“秦军不来了,你直接按自离处理吧”何巧儿啰啰嗦嗦地跟他解释说,公司有规定上班不满三天没有工资结的,希望他理解。他当然知道,可是他拿这个姐夫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心里思谋着:姐夫在家养尊处优惯了,一定是吃不了拉上的苦。他这两天算是白做了,回头还得给他解释下,另外估计还得再帮他另谋一份工作才好,没工作就没得吃,难道让我姐养着也不可能来了两天就想着跑回瑞城去吧那老娘准会说我没照顾好,还不把我烦死。 秦军第一天上班,就觉得像被关进了监狱,七点起床,八点准时打卡上班进车间,坐上流水线,茶水都没空喝一口,更莫说抽烟了,连上个厕所都要给组长请假,去久了还要被埋怨。当晚他便觉得累趴下了,第二天一早就不肯再去,是被晓月硬拉去的,熬到晚上他实在受不了了。第三天便再不肯去工厂。 秦军从小没受过这份苦,主要是受约束,感觉拉上都不把人当人,真正是做牛做马。 晓月去上班了,秦军不想独自一人呆在阴暗逼仄的出租房,便漫无目的地上街晃荡。这一段道路正在施工,街上灰尘漫天,车流拥堵,连天空的蓝色都泛着灰气,他已经开始无比怀念瑞城的莽莽青山c潺潺溪流,怀念那一份自由广阔。 之前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以为打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别人能做,自己肯定也能做。结果进了工厂才发现,自己早已散漫惯了,真不是打工挣钱的料。以前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挣点钱随便自己花,吃住都是父母操持,连结婚的彩礼和婚房,都是父母给置备下的。而今当家才知柴米贵,已经是作了父亲的人,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子思谋点什么。前路漫漫,秦军蓦然发觉自己竟不知如何生活是好。 今晚回去,小舅子必定会来找自己,得提前想好说辞。秦军苦恼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儿。“嘿”穿着制服的保安老大爷走过来,虎着脸用蹩脚的普通话警告他:“踢到人家车上要赔钱啊”“去他妈的,连个石头都不能踢,真他妈憋屈”秦军在心里咒骂。 小舅子竟然是来道歉的,说公司有规定,做满三天才能结算工资,问姐夫身上还有钱不秦军一听立马松了一大口气,豪迈地说:“有呢有呢,这不怪人家呢,进厂培训的时候人家就说了的,我想都没想过工资这回事。” 秦军坦诚跟谷一鸣说,自己实在是受不了这份约束,想要去街上找个餐厅做学徒,学学人家的手艺。他白天出去已经看到了好些家餐厅,有做川菜的,有做湘菜的,自己每天会去看看,一旦有招工,他就进去,也不必另外出学徒钱。 他煞有介事地规划着:“等我学到些新菜式,以后回家可以开个小餐馆儿。打工真不是个事儿啊”谷一鸣心说你吃得下这苦吗秦军似乎看出了他心思,拍着胸脯说:“你们放心呢,只要叫我看过的c吃过的,我就能做出来,我出来本来就是为长见识的嘛,到时回家开个店几多好打工真不是人做的,像坐牢一样呢”晓月白了他一眼:“就你做不来,人家怎么都做得好好的我怎么就能做”吓得他立马吐舌头扮鬼脸。 “打电话回家了不”一鸣看着他满脸愁苦c眉头紧皱的姐姐问:“胖胖还好吧” “没”晓月低下头,淡淡的不想回答,一鸣便不好再问了。 车间的工作虽然繁重,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疼,但对于自小在农村长大的晓月,并不是忍受不下来。并且她在心底痛苦地认为:恰恰因为一刻不停地做着这繁重的体力活,才可以暂时麻痹自己的神经,减缓思念的痛苦。 她何尝不想知道孩子的消息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念着自己亲爱的宝贝蛋,梦里都是他的身影。走在路上看到年龄相仿的小孩,便会忍不住发呆。可她不敢打电话回家,她害怕自己一听到孩子的声音,便再也坚持不下去。 秦军对她倒是体贴,虽然连工作都没了,但媳妇儿吃的苹果和牛奶不能少。他也知道媳妇儿心里惦记孩子,自从上车出来到现在,晓月一天都说不上十句话,无论怎么逗弄,都难让她像以前那样咧着嘴开心地大笑。他于是每天晚上给媳 妇按摩肩膀,一边给媳妇儿说些宽心话,说他妈一定会带好儿子,他妈有经验,而且又细心,身体也好。又说起日后的规划:有了儿子,日后少不得要在瑞城再给他买套房。把儿子养大也要花不少钱等攒下钱了,回去到哪儿开店合适做些什么菜式适合瑞城人的口味 秦军向往地说:“等把儿子养大了,等他也结婚了,我们俩也就算完成任务了,可以整天钓鱼打牌,过上悠闲的生活” “你不用带孙子啊”晓月打趣道。 “呵呵呵那是你的事嘛”秦军终于看到媳妇儿有点笑模样了:“我就钓钓鱼打打牌就好了。” “这就是你的梦想生活”晓月从照片堆里抬起头:“我老娘说,这生儿育女,就如同种庄稼,就像那瓜田里的瓜藤,豆畔里的豆蔓。今年的种子好,明年的蔓儿才会壮c收成才会好。咱们辛苦一些c拼一些,下一代才会好一些。收了种c种了收,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枝枝蔓蔓c牵牵绊绊,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啊。” “也有辛苦也有甜嘛”秦军安抚道。“那是”晓月看着照片上儿子明亮忽闪的眼睛,想起小家伙头抵着自己胸口撒娇的模样,骄傲地说。 武功秘笈 晓月被分配在一个叫做“上卡鐄”的工位上。看似轻松,只需一个动作,却要用很大的手劲儿,而且很难准确卡到位。她第一天上班时,勉强上好个,已经满头大汗,眼看堆积到自己工作台上的产品已经越来越高了。“我来帮你”一个轻快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晓月抬头迎上一对漂亮而亲切的大眼睛,小姑娘个子小小,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一笑右边脸上便显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儿。“要用巧劲儿,这样固定住一边,大拇指轻轻用力一摁,就进去了”小姑娘悉心的用慢动作示范给她看:“我以前也是做这个的,刚开始做不快急得哭呢。来,你试试”聊熟了才意外发现,这个叫欣欣的姑娘,竟然也是江西瑞城人,只不过和晓月家隔了七八个镇区,方言也有些微的不同。别看欣欣年龄不大,但据她说已进厂三年,是这儿的老员工了,现在担任拉上的物料员,平时不忙时,常来拉上帮下手,和每个人都说说笑笑的,像小燕子一般在车间里飞来飞去。欣欣之前是跟着自家小姑到这儿来打工的,去年小姑回老家带孙子去了,便只有她自己留在这边。现在意外找到一个老乡姐姐,感觉格外亲切,闲暇时便时常过来和晓月闲聊,有时还拿点好吃的来给她,一个小麻花块小蛋糕用纸包好,悄悄塞进她的口袋里。 年轻可真好啊,至少不必担心生活无着,更加不必承受母子分离这样巨大的苦楚。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看着欣欣清秀靓丽的笑颜,在车间转来转去轻盈活泼的身影,晓月怀念起自己年少时的无忧无虑。人为什么要这么早结婚生子,承担家庭的重负呢自从做了母亲,你的眼里c心里,满满当当全是你的孩子。孩子的笑c孩子的哭,孩子的吃,孩子的穿c孩子的性格c孩子的喜好你只是想守着他c看着他c倾尽所有给他最好的,哪怕牺牲你自己的喜好c时间c财富c生命不,那怎么能叫牺牲呢更不应该叫做奉献。那是条件反射,是不由自主的给予,是倘若一时无法给予到,反而会让你痛苦万分c寝食难安的心债啊。 繁重的劳动丝毫不能减轻晓月想念儿子的痛苦,晓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自己的宝贝儿子。胖胖每天早上去幼儿园还哭不哭一定哭的。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可有想妈妈呢那天他挥着肉肉手跟她“再见”的一幕,像放电影一般不时跳到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小小的人儿怎么也想不到妈妈这是要远行千里丢下他们吧他会不会已经忘了妈妈的模样晚上下班已是十一点,任凭秦军再怎么逗怎么哄,晓月也笑不出来,万事提不起兴趣。 手机天天带在身边,可晓月就是咬着牙不肯打个电话回家。不光自己不打,也不准秦军打。每晚收拾停当上床睡觉前,她都庄重的拿出一本日历,在当天的日子上画一个大大的叉。画完转头就蒙上被子对着墙不再理人。只剩下秦军唉声叹气。 柯红与邓忠明二人还没有成婚,分别住在厂里的男女宿舍里。上班时大家在一个车间,但是拉长巡来巡去,工作也是流水式作业,一时都不能停歇,连上个厕所都要告假,根本没什么机会聊天。有时周末休息,柯红他们便会过来窜门。 柯红私下里同晓月说,自从来到这里后,邓忠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可小气了,连话都不让她跟男生说一句,人家拉长找她问话,他也不允许她回个话。而且不管她走到哪里都紧紧跟着她除了上厕所。 晓月笑着说人家这是紧张你呢,谁让你长那么好看 柯红笑着说:“得了吧,烦死了都” “那你可得小心点,别朝三暮四的,到时我可不罩着你。”晓月好笑地威胁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出来之后心思思了让人家不放心了” “哪有”柯红正色道:“他就是被他妈教唆的,生怕我不跟他结婚,他的金子会打水漂,哼,小家子气。” 在街上游荡了三天以后,秦军终于找着工作了据他说是在附近最气派的湘菜馆“潇湘阁”当帮厨,2800一个月,专门负责配菜。“那里面装修可别致了,全是灯笼啊c诗画什么的,古色古香,生意好得死,你去吃过不”秦军兴奋地问小舅子。“吃过,它家的剁椒鱼头好吃得很”一鸣应道。“剁椒鱼头你以后可千万别吃了”秦军神秘的凑过来,用两根手指头比划着:“这么厚一层的味精”。“不会吧”一鸣吃惊地道:“难怪这么鲜他妈的” “不过它家的剁椒可真是一绝,一腌这么大一缸”秦军游泳似的划拉开胳膊:“而且好快就用完掉,既不脱皮又不变色,又香又好看,我一定要把做剁椒这手艺学到手”一鸣斜眼看着他:“人家让你学吗”“我现在每天给师傅敬着烟呢”秦军鬼头鬼脑地笑着。 三四个月过去了,当晓月似乎终于慢慢适应了三点一线的工厂生活,不再每天都觉得浑身散架腰酸背痛的时候,机灵的秦军不光已经顺 利地学到了剁椒制作技术,还涨了200元工资,最大的收获,是这小子用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写了三十多份菜谱。 原来这家潇湘阁是连锁经营,在东莞各个镇区,有大大小小三十多家分店。除了原有的招牌菜式,各个门店每周会组织一次厨师新菜点评,有时连总店的师傅都会过来交流。秦军手脚勤快人又机灵,还特别留意听师傅们抽烟时私底下对新菜式的评论,看完听完了,他便立马跑去厕所,偷偷用纸片儿记上揣口袋里。晚上回到租房,再趴到枕头上,工工整整将草稿誊抄到自己的小本子上。每天将小本子塞到自己枕头套里枕着睡觉,戏称这是他的“武功秘笈“。 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 谷晴芳初到厦门美菱厂的时候,正是盛夏高温时节。虽然只是到这里来做一名普通的生产女工,可是当初她和三十多个同学们,也是经过了美菱派去校园的招聘组安排的好几轮笔试c面试的筛选,才得到这份工作。宣传会上招聘组长介绍说:“美菱是一家全日资公司,福利待遇非常好,晋升机制也很完善。之前你们学校送去的许多校友,在美菱已经成为重要的管理人员,最优秀的一位男生,现在已经高居副部门长的级别部门长都是日本人。衣c鞋c帽c床上铺盖五件套c水桶这些生活用品都是统一配发的。一日三餐包吃,三菜一汤还配水果。 三十五个女孩由老师带领坐着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走走停停,摇摇晃晃,足足两天才到达。大家已经又晕又乏,来不及透一口气,便被保安队长领着分配宿舍c领东西c做培训。东西虽说全部是统一配发,可是质量真差。衣服是旧的被清洗过的,床垫是散发着怪味的海绵,虽然包着透明膜封,可里面的接口处已有不少开线的。队长庄重地念着厂规:不准吐痰c不准在阳台晒被子c不准边走路边吃东西c上班不准讲话c进厂间不准不换鞋不穿工衣戴工帽 宿舍六个人一间,在四楼。整栋楼的一到三楼全部被隔离锁着,大约是从另一边的楼梯上下。员工这边的楼梯只能直上四至七楼。宿舍简陋,左右各三架破烂的铁架子床,比学校的宿舍要破旧得多,没有空调,只有两台小吊扇。而且宿舍里没有插座,整栋宿舍楼只在一楼保安室有几排公用的插座位,恐怕以后吹不了头发了。 有两个女生身体出现了不适,一个身上开始起疹子,一个有点咳嗽,看着这环境,想着千里之外的父母,悲从中来。两人相跟着去找老师,要跟老师一块儿回家去。老师摸着两个女孩的头劝导说:“应该是这两天长途奔波在车上累到了,加上气候不适应引起的,不要太过担心,过几天应该就会好了。大家这次来都交了车费,家里又还多少都给你们置办了些新衣服c手表什么的,也花了不少钱,父母对你们这份工都抱着期望呢。而且再过半年,就是春节了。既然辛辛苦苦来到来了,就干脆咬牙先忍一忍吧适应一下,多少挣到一点钱了再回去,那样对自己c对父母也算是个交待。”老师不敢说的是:三十五个人是学校和公司签好了合同收了费用的,一个都不能少啊,这才是她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好歹总算是要安顿下来了,头一两天的新奇和不安过去之后,大家渐渐适应下来。 三十五个女娃娃,白天在同一个车间工作,晚上仍像在学校时一样疯闹c争抢厕所和浴室。现在大家都经济自由了,吃穿都自己支配,比在学校时的生活就更为丰富了许多。每天下班无论几点,总有人顺路拎回一两袋两三块钱的花生c散称薄饼c瓜子摊开在桌上,大家一起抢着吃,拿了工资就更加丰富热闹一些。简或有人从地摊上买回一两件那种二三十块钱c印着大头娃娃图案的晴纶睡衣c破洞牛仔裤,大家便争抢着试穿,学模特在宿舍中间的通道上搔首弄姿摆造型 日资厂的管理十分严苛,体力劳动强度相当之高。晴芳和同学们起初集体被分配在一个叫z系列的生产车间里,总计一百来号人,拼速度用镊子组装一种只有芝麻粒大小c椅子形状的金属片,把它往一个小黑塑料盒子的十个格子里装,一格盘子里摆着五十个这样的塑料格,一盘就是五百粒金属片。 一到车间,班长就背着手给大家训了话:“每天八点上班,七点四十五就必须到岗,这个车间是全公司最苦的车间,但是公司所有新员工都必须先放这里历练,谁装得快,谁装得好,谁就先从这里出去,分配到其它轻松的岗位。这里不限时间,但是也不计加班,只看产量。你可以中午也来装,晚上也来装,但是没有加班费,只拿基本工资,当然了,装得多的,可以有奖金拿。晚上下班大家轮流做清洁,包括刷厕所,按值日表做,每组一天,做完等检查完了才能收工去吃饭。” 虽然奖金多少班长并没有说,但是莫说奖金多少了,年轻人大都是争赢好胜的,谁不想做人上人呢既然这里是最苦的,那能早一天从这儿出去就等于是早一天脱离苦海了嘛。 刚刚到车间的时候,晴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刻也不敢停,连水都不敢去喝一口,厕所也不敢去上,整整半天时间才装好半盘。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听到几个同学商量着说中午也去装,自己也不敢躲懒,也跟着去车间装。车间中午关了电闸开不了灯,大家就着窗口微弱的光趴在桌上一片片往盘子上夹。 当天晚上一直装到十点,车间的人所剩无几,组长来催她们收拾走人,她才勉强装好一盘半。她写好单子,端起两格盘子小心翼翼地往交货台边走。金属片只是被镊子摆在装配位里,并没有任何措施加以固定,那是后面的工续。晴芳一边走两眼一边紧 盯着手里的货,生怕小金属片被晃歪了,那可是要返工的。结果前面一个人猛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叭”一声碰响了晴芳手里的盘子。晴芳瞬间崩溃了,“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虽然盘子没掉,可里面的小金属片大部分已经被撞得横七竖八。起身的人是组长,瞪着她喊:“哭什么哭走路不长眼睛明天重装浪费时间还不快收工” 晴芳咬着嘴唇将盘子放回自己位上,又抽泣着离开车间。回到宿舍大家跟她打趣说:“晴芳今天肯定是咱们宿舍装得最多的了,看看可能明天就被调走了”一见她满脸泪痕也不吭声,便吐着舌头不再开玩笑了。 晴芳在家是老二,自小感觉是最不受父母重视的一个,穿衣穿鞋,都是捡姐姐旧的。读书也不及弟弟聪明。只有拼命干活,尽力讨好,博取父母的注意。从小养成了不怕苦c不认输c好争先的性子。从小到大,也被受过今天这种冤屈,想想就觉得气人。组长撞坏了自己的货,不道歉也就罢了,还臭骂自己一顿。可是工单都是她报的,物料和工具也是她给大家发,自己哪敢支声回头她给你发一把不好用的镊子,或者是物料配慢一点,你还搞个屁啊。越想越觉得委屈,可是身体实在是太累了呀,全身都痛,脖子更是像要断了一样,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沉了。 能者多劳 早会上班长通报了昨天车间的总产量,但是并没有公布最高成绩。 可是回到工位的时候,晴芳却见交货台旁的黑板上,一个日本人正拿着大头笔端端正正地写着斗大的字:“2000cs”。旁边的工友们窃窃私语说这准又是汤代丽昨天的成绩,再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要调她去做组长了,或者把她调走。 原来组长是这么升上来的,晴芳在心里犯嘀咕,忍不住跟工友打问:“她们怎么装的呀怎么能装这么快” “嘿,你是没看过,她们都不用看的,直接往上面丢,一丢一个准,那镊子头一次夹两片c三片,厉害吧你那组长,一次最多可以夹五片呢”工友夸张地说。 晴芳惊讶地“啊”了好长一声,她可从来没想过可以一次夹两片。可是左试右试,夹是夹得起来,却更慢了,索性还是不要乱试,一步一步来吧。 连续一个多星期,大家每天都叫全身酸痛,回到宿舍躺下就不想动,真的是苦不堪言。“小鬼子真他妈会折磨人哪”,舍长秦晴说:“我真怀疑他每天写黑板上那数是假的”“怎么会那汤代丽装起来真是飞快,我专门偷看过一下,眼睛都看花了”有人回应说。 晴芳住的305宿舍,这天6个人集体迟到了。被通报批评,各记口头警告一次,大家也不知道会有些什么影响,十分忐忑。原来,刚来的时候大家的闹钟都响,后来大家觉得吵,便商量好了一直共用室长的闹钟,结果那天室长的闹钟坏了,压根儿没响,大家都睡得极沉,于是便集体迟到了,还是保安队长擂门,大家才从美梦中惊醒。 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以后,晴芳将母亲给的三百块钱存到一起,自己留下几十块零钱,凑足了两千块钱的整数给母亲打了回去。自己在这里有吃有住,只需要买一些简单的日用品就行了,老人在家里用钱的地方多。 晴芳也许是做事太过于谨慎,速度始终提不到太高,宿舍已有三个姐妹都被调走了,她却最终足足在z车间组装了五十天的金属片之后,才被调到另一个叫做n系列的生产车间。n车间宽敞明亮,地面漆着亮绿的地漆。相比之下,这里的节奏果然要正常一些,丝毫看不出慌张,一切都有条不紊,各个工位按照工序,从头到位呈流水结构布置。 晴芳被安排在一台小型压力机跟前,让她做零件剪切。这工作十分轻松,只要将零件脚伸进夹具里,两手同时按一下机器两边的按钮,“咔嚓”一声,零件脚便被齐齐切掉了一截。日本系长山本先生,五十多岁年纪,穿一件灰白工作服,戴一顶同色鸭舌帽,叽叽呱呱地说着日语,举着手上几个切歪的不良品给晴芳看,又拿一个没切的零件往夹具里放给她看,放完还不放心地用手指推一推,然后才双手按下控制。晴芳大致明白他是想强调零件要放到位,保证不要切歪,便对他点点头,操作了几个给他看,山本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说这是一条新生产线,山本一直不放心地在各个工位上视察,班组长都跟着他,时不时将工人的工位作着调整。下午的时候,山本又来到了晴芳的周围。顾着自己的活儿,并没有关心周遭,每做完一个零件,都端详一番,担心东西不过关。山本突然招呼人将她桌面的机器往左移,自己动手将她身后另一台同样大小的压力机搬到了晴芳工作台的右边,一左一右对准她。两台机器原理一样,右边这台的工作,是将之前剪剩的零件脚压弯成型,也是放准位置,再双手按制就行。 这下工作量分明是多了一倍,山本摆出“请”的姿势让晴芳操作。晴芳心里直喊“倒霉”,但也顾不上细想,坐回位置上开始操作。剪切完一盘零件,再压一盘零件的脚。山本见她有点手忙脚乱,便伸手帮她往旁边的周围箱中摆放已切好的货。晴芳一见他不分左右打乱了自己两种零件的位置,担心等一下压漏零件脚,不由分说又按自己的方法摆了回来,分好成左右两边。山本吃了一惊,认真地看了看两边的货,对她伸出了大拇指。 第二天晴芳就被调去做品检员了,车间称为“qc”,戴着红袖章,头巾换成了红帽子,工衣也换成了衣领有一道红边的崭新工衣,最重要的是,工资比之前涨了五百。 罗鹏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美菱厂的,这家伙倒不用吃一点z车间的苦,直接由他主管带着,东游西荡,这里蹿蹿,那里看看。哪里招呼,就去哪里,很是逍遥。 每晚下了班,罗鹏就赶紧洗澡换衣服,抹上满头的发胶,再拎上一袋水果或者是零食,去305宿舍找晴芳。晴芳虽然对他不冷不热,可是舍友们有了好吃的,都十分欢迎他去,这个夸他长得帅,那个夸他工作好,都是帮他说好话。他坚信晴芳的心就算是块石头,也能被他捂热。 这天他买了几斤苹果便又去找晴芳,门竟然开着,姑 娘们一个个捂着鼻子,她们的宿舍中间走道上,不知被谁铺上了一张厚约两厘米的黑色胶皮,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臭胶味。“这谁受得了”姑娘们叽叽喳喳:“谁这么缺德”“怕是公司安排人搞的,要不然谁会有钥匙进来”“妈的,为什么啊”“会不会是还要搞什么装修,还没铺完”“别的宿舍可都没有”“会不会是什么特殊机关”“不会是生化武器吧拿咱们做实验”“这他妈谁受得了啊太臭了”“还挺软,走着倒是挺舒服” 罗鹏一来便被姑娘们支使赶快检查一下,看看是什么玩艺。罗鹏蹲下身揭起胶皮,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是普通的一层黑胶,十分厚重。“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罗鹏摸着脑袋寻思着:“先别动它吧,明天我去打听打听” 给你铺块垫子别吵我 原来三楼205新住进了一个日本人,说是嫌305吵得慌,总有人在楼板上跳,吵得他睡不好觉,便命人安排了这一出。姑娘们起先是愤慨不平,可是听说是日本人干的,又不敢拿他怎么样,便只能每天忍着。进进出出的水渍印得黑胶皮十分难看,每天闻着臭胶味吃睡不宁的,尤其是睡在下铺的人越发难受,时间久了,胶皮下面还开始爬出一些许多腿的灰色爬虫,十分恶心,大家每天都要骂几遍这破胶皮。 这天晴芳感觉昏昏沉沉,胃口也很不好,下班后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罗鹏发现后,一口断定是这胶皮惹的祸,撸起袖子就下蛮劲将厚厚的胶皮卷成了一卷,胶皮被拖开后地面一层灰色爬虫,姑娘们纷纷惊叫,罗鹏跳着踩了个遍。胶皮被罗鹏用绳子扎好后拖到后面阳台一角竖着放好。又叮嘱大家这几天尽量不要敞开宿舍门,免得被别人看到后举报,以后走路也轻声着点儿,不要跳,否则很容易被发现了。“再不弄走,你们都得病”罗鹏气呼呼地说,“就是就是”姑娘们纷纷点头。这下总算是好了,感觉瞬间空气都清新了好多了。 人在病中特别容易受感动,加上罗鹏又体贴细致得很,又肯下功夫。这不,又打了一份扁食上来给晴芳,还特意买了一包乌江榨菜。扁食放桌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罗鹏用嘴吹着说太烫了凉一下再吃。晴芳眼泪都快溢出来了,从小也没人这样关怀过自己。 他知道母亲讨厌罗鹏他妈,也连带着讨厌罗鹏。自己也曾经多少有点看不起罗鹏不好好读书c不成器。可是有什么比得了病中的温暖,有什么胜得过现实中眼可见,耳可闻,五脏六腑可以感知的关怀 病过一场之后的晴芳,不再那么反感罗鹏,也不再总对他虎着一张脸了,两人的关系有几分见好,有时也会说笑。周末的时候跟大家一起或是打牌,或是相跟着逛街。 前几天,宿舍的姐妹跟晴芳说,她们车间有几个姑娘总是跟她打听罗鹏的情况。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有些东西,哪怕自己不想要,或者是觉得可要可不要,没什么大所谓。但是一旦有其他人突然站出来要跟你抢,你马上就会不高兴,甚至有几分想站出来宣示主权,表示这东西是属于自己的。晴芳口里不说,心里却更多地端详起了罗鹏。离开学校以后,没有了成绩这项对比,他倒混得其实比自己还好。人长得嘛,也确实不赖,主要是对自己还死地塌地,这确实是很难得的。 这天罗鹏新得了一把弹簧刀,拿去跟晴芳炫耀。他说给大家表演个魔术,便拿着雪亮的刀柄扎向自己大腿,再使劲一划,姑娘们“啊”地一片尖叫,结果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晴芳觉得好玩便也接过刀子去往自己腿上划拉,刀子一接触大腿便自动缩了回去,什么也划不着。“来你划我这儿,别划你自己,万一真把你自个儿给划到了可怎么办”罗鹏伸出自己的大腿拍拍说。晴芳嘻笑着往罗鹏腿上扎,一下两下“哎呦我的娘也”随着罗鹏一声惨叫,血光一闪,他的裤子连同大腿一起皮开肉绽,翻出两寸多长一条口子,鲜血直涌。晴芳吓得丢了刀子两手紧捂着嘴,罗鹏捏住大腿痛得直吸溜:“赶快打电话” 集美医院的病床上,罗鹏笑眯眯地躺着,一手拉着满脸泪痕的晴芳的手,还好并未伤及动脉,躺几天就能出院。“都是你,玩什么弹簧刀”晴芳还在发抖。“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别怕了啊,没事儿,要是划在你腿上才要我的命呢”罗鹏打了麻药,这会儿一点都不觉得疼,终于握住晴芳的手了,他开心得像那年喝了表叔的茅台王子酒一样,轻飘飘地。 晴芳的眼睛真好看,罗鹏盯着晴芳傻愣愣地笑,偷偷在心里嘀咕:“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早些天搞到这刀子该多好” 罗鹏的心像长了翅膀一般高兴,这小子今年像是烧了高香,工作媳妇都搞定了,脸上天天挂着灿烂的笑。电工主管张起翔给他起绰号叫他“红双喜”,让他赶紧请大家吃喜糖。他倒觉悟高,第二天一早就拎了两斤“徐福记”糖去发给大家。又专门用黑胶袋包了一条“红双喜”香烟给张主管送去。张起翔拍着他肩膀说:“你小子有前途,我看好你” 白天上班,休假两人就出去拍拖,公园c影院c商场c步行街到处瞎逛。晴芳懂事顾家,工资大部分都寄回了瑞城给老娘,很少给自己买东西。上次公司年庆抽奖,她抽到一只手表。手表是中性的,男女都可以戴。她也舍得不拿出来戴,说是要留给弟弟谷一鸣。 罗鹏心疼她总是顾着家里人,从来不舍得给自己花钱,便将大半的工资都花在了她身上。买一些零食水果时,晴芳倒不十分反对,只是略微提醒说:“别买这么多,浪费钱”但是逛到衣服c鞋子这些大件,若罗鹏直接提出说买给她,她是绝对不让的,总是一口拒绝说:“买这个干嘛我才不要”所以罗鹏时常在逛街时,悄悄注意晴芳会留意些 什么,回头自己又跑回去,悄悄买下了摆到晴芳宿舍。虽然经常为此挨她的骂,可罗鹏看得出来,她还是喜欢的。“钱赚了就是要花的嘛”他时常说:“自己的媳妇儿自己不疼,等谁疼” 谷一鸣来厦门看晴芳的时候,晴芳已经和罗鹏在外面租了一间单间民房,过着小夫妻的生活了。孩子突然间就这么怀上了,晴芳不敢也不舍得手术做掉,罗鹏更是巴不得早点生下来好紧紧抓住晴芳,便只能先这么着了。 罗鹏极尽地主之谊,热情大方地招待小舅子。谷一鸣带了许多大姐结婚的照片给他两看。晴芳难过地说自己的婚礼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办了。罗鹏举着两根手指头许诺说:“娃一生下来咱就回去办酒。你老娘老爸那边由我来应付,要打要骂我都由着老人家。这事儿是我不对,礼金也一分都不少,全都跟大姐的一样。总之老人家说怎样我就怎样直到他两老认下我为止” “你这不是土匪行径吗”谷一鸣直戳戳地说。 “弟儿也,这事是我不对,可我真是一片真心的呀”柯鹏央告道:“我发誓一辈子对你二姐好,我保证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你相信不” “呵”谷一鸣淡淡地笑了声。 “不是我说,我敢保证谁都没有我对你二姐真心。”罗鹏拍着胸脯:“你可以去问这厂里的同事,问你二姐自己,跟着我她开不开心” 女人的幸福是那么明显地写在脸上的,从见到二姐的那一刻起,一鸣就明显地感觉到了。罗鹏这样说,谷一鸣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了。 “老娘最听你话,到时你可要帮我说话呀”晴芳红着脸小声央求他:“我真怕回去” “你别怕,安心养着吧,既然都决定了,七想八想,对身体不好”谷一鸣转而安慰道。 酸辣粉 广东的气候常年比较高温,没有分明的四季,春天和秋天像是被狂躁的夏天一口吞去了似的,只剩下冬c夏两季。半年夏c半年冬,半年短袖c半年长衫,半年凉鞋c半年皮鞋,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比起内地来,厚重衣服倒是省了不少。 这不,才刚刚过完暖冬,棉服还没来得及被清洗,体虚之人还连轻薄羽绒也还穿得住的时候,一夜之间气温便骤然上来了,四月头的天气,每日最高气温已达三十度,街上满是穿着短袖花裙的行人,露出养了一冬的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 非但四季不太分明,连早晚的温差,也是不太分明。 去新疆捡过棉花的人们回来说,新疆是“早晚穿棉午穿纱”,昼夜气温相差高达二十多度。 而中国内陆的夏季,虽中午炎热难挡,可早晚也都还算清凉。所以建筑工地或者乡下农作事务,都是趁早间晚间忙活得多,中午便躲一躲这毒辣的日头,在家中小憩一番。 唯有南方的夏季,从早到晚都高温难降,而且从四月到九月甚至十月,能整整持续半年有多。由于临海,台风倒是时常有,山呼海啸般夸张地一荡而过,暴雨夹带着狂风,弄得四处慌乱不堪。没有台风暴雨的日子,便闷热得如同一个大蒸笼。 工人们临时租住的简陋出租房,通常只当作眼下“这一站”的临时居所,自己也说不准会住多久,也许个月,也许一两年,甚至可能只住个把月,完全视工作情况而定。风扇倒还便宜,搬家时勉强还可以携带,空调不光价格比风扇贵几十倍之多,而且一旦要搬家,光是拆装和搬运费都要好几百。所以大部分工人租住的出租房都并不安装空调。如果是房东本来已安装了空调的房子,房价又往往高出一大截,一两年下来,高出的房价都快够你买下一台空调了。 工厂宿舍的环境通常就更差了,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小房里,装有两个吊顶风扇已经算是好福利了。还不准私拉电线,你想装个小风扇在床头都不行。白天上班的地方,除非是电子车间,为产品性能考虑才会安装空调。一般的工厂,大多数都是靠风扇,一天到晚吹得人脑袋嗡嗡响。 恒创厂的保安是天巡查一次宿舍,突击进行,事先不作通知,如同鬼子进村。电线排插c吹风筒c电饭煲c发热丝c电炉都是要被直接没收的。每次查房之前,为了不要弄得管理人员们太过难堪,何巧儿都私下里在办公室先通知一遍大家“注意收拾好宿舍”,大家便心照不宣,提前将超“标”电器收起来不要用。所以每次被没收的,都只有一些员工宿舍的东西,管理人员宿舍是从来收不到什么的。 闷热潮湿的天气,蚊虫活跃的程度和时长也是远超内地,几乎全年都是“蚊老爷”的天下。一般的驱蚊灯c驱蚊液根本不对它们造成影响,蚊帐除了偶尔取下来清洗一下,长年都需要挂着,不用考虑收起来。 奇怪的是无论你将蚊帐塞得如何严实,都总有那么一两只“蚊先锋”,能杀入重围,让你的防蚊布防形同虚设。只有整夜点上熏人的蚊香,才能把蚊子连同自己一块儿,熏得晕头转向,云里雾里,勉强睡个好觉。 闷热的天气让人食欲难振,百佳超市门口“酸辣粉”生意倒是出奇地火爆。排队吃粉的年轻人络绎不绝,摊前支着四张简易折叠小木桌和塑料小凳,常被挤得满满当当。机灵的秦军似乎又瞄到了新鲜,时不时就蹿过去,借“光顾”之名认真观摩。 这晚谷一鸣又到出租屋探望大姐晓月。秦军盘腿坐在床上,跟他小舅子和老婆讲着酸辣粉的生意如何如何火爆,他点着手指头分析着:“咱们瑞城没有这玩艺儿,我试过了,又酸又辣又开胃,特别适合咱瑞城人的重口味。等我学会了,我就去咱中学对面开一家店。专做学生的生意,这里一碗粉十块钱,咱回去卖八块钱就行,便宜学生都有钱着呢。上千人的学校,走读生恐怕占一半,估计一天卖个两百碗粉是没有问题的。这东西胜在成本低,利润保守估计得有六成”“那可比打工强太多了”晓月兴奋地喊起来:“那我就可以天天守着我的娃娃们了”“嘿嘿”秦军不好意思的咕哝:“不过我们还得攒点儿本钱。”“那是那是”晓月眼角泛着泪花,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尽管每次师傅调味的时候,他就抽着烟立在酸辣粉摊边儿上,假装和师傅天南海北的胡吹。尽管在吃第三碗粉开始,他就不断地在出租屋里鼓捣尝试,但始终觉得差那么点儿,不是那个味。至于差什么,又总说不上来。粉摊儿的十几个佐料罐罐都是敞开式的,其中的材料他也都能认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那老板贼精,任他怎么试探都问不出个所以然。他曾经猜想,不知道奥秘是不是在那锅汤里,便试着问了一次老板,老板却告诉他那是白开水。有一次,那老板更是直接走上来搂着他肩膀说:“兄弟,想 学艺啊这样吧,你给我4000块,我教你”“4000块”秦军惊叫:“你不如去抢我当时学厨师也才花了8000块” 然而世事就是那么奇妙,有时在你这儿是抓耳挠腮c日思夜想都无法解决的难题,到了别人那儿,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决了。在这一点上,秦军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小舅子谷一鸣门路多。 “泡菜水c猪鸡杂骨汤”谷一鸣得意的告诉姐夫:“这就是你揣摩的奥秘”“难怪,真他妈的”秦军一拍大腿:“我说加什么醋都不对呢,怎么打听到的”“我部门那个实习业务员李月,是他老乡,他一直上赶着向她献殷勤呢”一鸣坏笑着掩嘴:“世界就是这么小。” 不是你的迟早不是你的 自从来了恒伟厂上班以后,柯红与邓忠明就时常争吵。好几次在去饭堂的路上,晓月都看到柯红撅着嘴在前面气冲冲地走,邓忠明抱着两个饭盒在她身后气冲冲地追。 才短短几个月时间,车间就流传开不少关于这对男女的闲话了。几乎人人都知道他俩是已订过亲的未婚夫妇,男的对女的十分紧张。有人在风传拉长朱华平对柯红有点意思,还说有好几次朱华平和邓忠明差点打起来了。 晓月问了柯红一次,柯红瞪着眼恼火地说:“哪有这回事人家朱华平只是过来问我工作,他就跟人家急,丢死人了” 七月七是所谓的“中式情人节”,许多情侣送花送巧克力的。那晚深夜十二点,晓月被柯红慌张的叫门声惊醒,柯红披头散发c口喘粗气,惊慌地哭着说:“晓月救命,邓忠明要掐死我,邓忠明要掐死我”安抚了许久才弄明白,两人又吵起来了,邓忠明看到柯红收到了一盒心形巧克力,怀疑是朱华平送的,柯红不承认,非说是自己买了给自己吃的,还怪他说过个节连花都不知道买一支,糖都不知道买一颗。邓忠明才不相信,柯红上班下班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根本就没有时机出去买巧克力。气极之下,他便坚持要柯红辞工跟他回瑞城,柯红不肯,吵着吵着,邓忠明便突然伸手死命掐住了柯红的脖子,边掐边喊:“我掐死你,我掐死你我再自杀”柯红奋力挣脱,跑出好远还听到邓忠明在身后绝望地哭喊:“柯红,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 晓月被吓到了,这要真闹出人命可怎么办搞不好邓忠明的家人会怪责到自己身上,毕竟是自己带他们出来的呀。晓月坦言问柯红:“你是不是真在跟朱华平谈” 柯红摇头:“没有他乱说” “那你跟他回去算了,万一他真寻死可怎么办” “他才不会真死,我就不回去”柯红这会儿回过了神:“我回去他们一家还不把我关起来才怪” 柯红不敢回宿舍,窄小的出租屋除了这张床之外,连一张桌子都没有。秦军困得不行,只好坐在地上趴在床沿边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下午,谷一鸣便接到了老娘的电话,说邓忠明的老娘带着一群人先是到柯红家去闹事,骂他们家管教不严,姑娘不守妇道,引得全村人都来围观。完了之后又跑到他们家门口,骂他姐是祸害精,说他们家姑娘拐跑了自家的儿媳妇,现在儿媳妇不肯回家,要谷一鸣老娘“负责”。老娘在电话里都快急哭了,根本不听谷一鸣讲什么大道理,就不断重复一句话:“跟你领导说,让柯红跟他男人回家” 谷一鸣没有办法,拉着姐姐一块出面,约柯红和邓忠明一起吃了顿饭。谷一鸣先是小心谨慎地告诫邓忠明说:“情感再重要,也没有命重要,凡事要冷静,不能造成人身伤害,否则不是分不分手的事,恐怕要坐牢,那一辈子可就毁了”转而又对柯红说了不少邓忠明的好话,貌似无意实则有心地谈起了厂里许多嫁外地的女孩,因为没有娘家人在身边的心酸。最后又语重心长地拜托他们道:“无论如何,请你们先回一趟老家,给各家的老人把事情说清楚,是合是分,都要先回一趟,老家自有各自的父母作主,谁也不能把谁吃了不是吗事情再不解决,三家的老人都闹得不好看。刚好我最近也要回趟老家办个证,大家正好有伴儿” 柯红没有想到事情影响这么大,一时下不来台,只得勉强同意了。加上之前中午邓忠明已经跑到她们宿舍,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跪了一中午,求她原谅,指天发誓说再也不碰她一根手指头,到现在为止邓忠明看她的眼神还唯唯诺诺,柯红便有几分放心下来了。几个人当晚便一起相跟着,到火车售票点去给三人一块买下了三天后的火车票。又由谷一鸣承诺去帮他们申办急辞工的手续,以便顺利结到工资。 谷一鸣哪里是要办什么证,他实在是怕路上两人又多生事端,心想还是必须得把人安全送到才能放心,这才买票跟着两人一块儿回去,刚好借这机会回家安抚一番老娘。 谷二婶对儿子亲自护送柯红二人回来的行为很是满意,愤愤然地念叨着:“这下算是仁义至尽了吧看谁还敢嚼蛆,说要我家儿女负什么责任。”老娘又质问一鸣:“你大姐为什么从不打个电话回家她良心叫狗吃了撒她婆婆一个人帮她带娃,累得要死,我上回在街上碰到她婆,她婆说她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也不晓得他俩在外面怎么样。她还是个人不”一鸣吃了一惊,猜想说:“可能是怕打了电话听到胖胖声音,会忍不住想回来吧”母亲不再言语了。 柯红和邓忠明二人最终到底还是分手了,那是大约半个月后母亲告诉一鸣的。据说两家的大人又大闹了一场,起初是女方的父母觉得女方“吃了亏”,不肯退回首饰。可是男方父母不同意,说是女方变心在先,而且是女方坚持要提出退婚 的,男方才是受害者。最后女方父母没有办法,退清了所有的首饰,这事才算完结。母亲咒骂说:“听人说在吵闹途中,我大妹也被邓家那死老太婆骂上了,说是都怪谷晓月,好好的儿媳妇眼看就要娶进家门了,非要带她出去打什么工,把心都打野了,这才甩下邓忠明。要没有谷晓月,说不定她都抱上孙子了” 男女之间的感情啊,一定要建立在相互认同和欣赏的基础上,才可能互有尊重,彼此长久。当你觉得那个人对你好像不怎么在乎的时候,千万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就是对你不太在乎。一定要清楚,他只是对你不在乎,一旦遇到在乎的人,他在乎对方的程度,会比你现在在乎他的程度还超过一百倍,甚至不止。这样的感情,哪怕你抓得再紧,盯得再牢,甚至哪怕你一时能够“得手”,也终将失去。 打针打哭了 饭堂的面点师傅老欧,是河南人,生得膀大腰圆,头发已掉得接近全秃。老欧做的白面馒头个儿大又敦实,微微带甜又不腻,小个子的女生早上吃一个馒头就能饱。 最近他不知做错什么开罪了老板,老板竟然点名让何巧儿即日将他炒掉。何巧儿叫来老欧,帮他结算好了工资,告诉他公司不用他了,请他另找工作。没曾想老欧犯起了横,吵着闹着拍桌子问为什么要炒他何巧儿只好叫赵神探上来架走了他。 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没想到当晚何巧儿和一帮同事刚走出厂门口不到五米,老欧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挥着一把菜刀“啊”地狂叫着,向何巧儿冲了过去,谷一鸣这时正好在何巧儿身后不远,眼疾手快,一扬手便抓住了老欧的手腕,菜刀却跌了下来,刀尖正好砸中谷一鸣的胳膊,立时砸开了一个血洞,一股鲜血像小喷泉一般登时飙射出来。 两个保安已经跑过来制住了老欧,何巧儿吓得手脚发抖,喊老赵赶快拿药箱来,又叫了厂车司机赶紧送谷一鸣去医院。 打破伤风针的时候,谷一鸣痛得啊哟啊哟直叫唤,眼泪都泛出了眼眶。打完一回身瞧见何巧儿正站在身后不远,还用手掩着嘴不停地笑。一时又羞又恼,气哼哼地说:“你还笑你来打打看,这针可不是寻常的疼”打针的护士也在一旁笑了起来说:“是的呢,这针确实特别特别疼。” 何巧儿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人家这是为自己挨了一刀呢,可以说是救命之恩,自己还没心没肺地笑,实在有些不应该。何巧儿一直很仰慕谷一鸣的才情,这人虽然长得胖乎乎的,但个子高大,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布娃娃一般圆圆的眼睛,说话风趣幽默,知识面又广,好像和谁都能找到共同话题。只是言语时常太过凌厉,又总能一语中的,让人无可辩驳,自己也曾好几次被他怼得无话可说,这点有些叫人讨厌。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血性的一面,为了同事伸手挡那一刀,这得要多大的勇气何巧儿想想就后怕,如果那一刀落到自己身上,小命保不保不好说,毁容估计是毁定了。想到这里何巧儿就气得直咬牙,发微信语音叫赵神探直接把老欧送派出所去。 谷一鸣一听急了,叫她赶快撤回消息。“这老欧不是坏人,我经常有时跟客人讲电话讲得晚了,去饭堂没菜了,他就煎蛋给我吃,一煎一大碗。”看她一脸惊愕c不可理喻的表情,谷一鸣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也不是说煎蛋啦你听我说,他儿子有软骨病,生活无法自理,二十多岁了还要人抱进抱出,他老婆专门在家侍候,就靠他这点工资养家。突然之间被炒了肯定心急上火。他也不是真想砍人的,你看我才轻轻一挡他就松手了,他没想伤人的,可能一时心急想吓吓你看在我面子上,你就放过他吧别报警了,行不”何巧儿看着一脸着急的谷一鸣,心里很是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要说在这件事情上,自己确实处理得也不好。虽然是老板交代下来必办的工作,自己也应该考虑清楚做事的方式方法,在老欧这个问题上,自己太不重视员工的情绪安抚了,才会引发这个事故。 回厂的路上,何巧儿托起谷一鸣裹着纱布的胳膊问:“好疼吧”“不疼”谷一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胳膊潜意识地本想缩回来,突然又没有缩回来。何巧儿那对灵秀的大眼睛这会儿噙满泪水,像一泓清泉,长睫毛微向上卷,眉心拧在了一块儿成了个小小的川字,让人真想伸出手指头去给它按平了。她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心疼,与平时那个风风火火的辣妹子形象天差地别。不知道是不是缝合时医生的麻醉药下的太重,谷一鸣这会儿觉得胳膊好像都不疼了。 两人在回程的车上详细商议着,一会儿还是由谷一鸣出面主持大局,何巧儿再和老欧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最好是能解开心结,也免得留下什么后患。这动不动就拿刀行凶,想想就有够吓人的。 老欧双手被反捆在身后,眼泪鼻涕挂了一脸,狼狈不堪,正缩在保安室一角的地上,估计已受了不少恐吓和虐待,一见到谷一鸣,便触电一般爬起来,旋即给他跪下了,口里呜呜喊着:“谷主管,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我错了呀我该死求你帮帮我不要把我送公安局”谷一鸣扶起老欧,解开他身上的绳索,让他宽心,说:“不会的不会的,我这是点儿小伤。再说了,何小姐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人家原谅你呢,你看你干的什么事儿”老欧又忙不迭地给何巧儿作揖,口里不停地念叨:“谢谢何小姐,谢谢何小姐,我混蛋,我对不起你们我该死,求你们不要把我送公安局,我做牛做马多谢你们” 何巧儿叹了口气说:“工作的事情,不要说你,连我们都是一样,根本不能自己做主。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到哪天,分分钟下一个被解雇的人就是我,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没有了一份工作就要死要活c甚至要杀人啊,只要我 们肯找,哪里不是工作啊你先回去休息两天,工作我回头也帮你看着,有请厨师的我留意告诉你去面试。附近的工厂多,要面点师傅的大把,不愁不好找啊。” 老欧先前搞不清被炒的原由,想着何巧儿轻轻松松一句话,自己就没了工作,气头上灌了几口老酒,稀里糊涂拿起刀便冲到厂门口,想吓吓何巧儿,并没有真的想伤她。结果却误伤了一向待自己好的谷一鸣,当时他就吓坏了。而今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闯下了这么大祸,竟还能因祸得福,哭着又要给两人下跪,扇着自己的脸骂自己“不是东西”。 北妹 曾经有许多不开窍的单身儿郎,被身边的长辈们指教:“家里找不下媳妇儿,就去打工啊,打着打着,就或许能找着媳妇带回来了,还常常连彩礼都省了,你看那东村的张三西村的李四” 确实,有这么多成功的案例摆在眼前。热血的单身男女们常常有在打工生涯中成就了鸳侣,然而也有不少的夫妻,在打工生涯中分道扬镳。多少个家庭组建,又有多少个家庭支离破碎,成也“打工”,败也“打工”。 看似麻木c单调而繁重的打工生活,被有些人过得一成不变,十几年如一日,工厂c饭堂c宿舍三点一线。却也有些人过得如同电影剧情般跌宕起伏c错综复杂。 工厂的生活通常鲜有灯红酒绿c五彩纷呈的,工作更是按部就班c能者多得。每天长达十几小时的工作时长,周末也少有休假,辛劳而又单调乏味。好不容易休一天假,也累得只想蒙头睡大觉。然而,有人的地方就布满悲喜,参杂爱恨情仇;有利益分配的地方就不免产生纷争c充斥权力纠葛。一个工厂,甚或一个小小的车间,竟然都自成一个个王国,藏匿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阴暗啊。 工厂里的工作五花八门,有的工位工价高c好赚钱,比如同样都是批水口的工位,同样的人去做,在a工位他可以做120一天,在b工位他可以做160一天;有的工作可以让你学成一技之长,免费培训技能,等于是往你口袋里装钱;有的机台特别好开,机器又稳定,产量高,开机的员工收入就高;有的工位工作比较轻松,晃晃悠悠就是一天工位还可以随时调整,至于想让你做什么做多久全凭这车间某些小管理员的一点个人喜好和一时兴起。你要是不乖顺,那么不经意间发给你一把不大好用的工具,或是借换拉c调配工位等等立马给你换个岗,都只是丝毫不着痕迹的正常操作。 恒伟厂最近赶货,已经连续上班两个月都没有休息过了,工人每天上班十二个小时,连办公室的人吃完晚饭也一律要到车间帮工,加班时间中任何人都不准中途离开或请假。你道这些人怎么可能这么乖呢原来老板杨总和老板娘双双亲自下车间监工,杨总拍着大家的肩膀鼓励大家的“共同努力”。保安队还直接将大门给上了闸锁,想出也出不去。“仁慈”的老板给大家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加了一顿宵夜,叫饭堂送炒粉过来车间,还有加了陈皮和海带的绿豆汤。 这一晚,累得半死的何巧儿刚刚睡下,赵队长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个女工割腕自杀了,叫任主管赶紧过去员工宿舍。何巧儿心中一惊,该不是高强度的工作有人扛不住了吧前段时间还听说华为又有人跳楼了,何巧儿忐忑不安,往宿舍飞奔的途中脑袋里嗖嗖地闪过各种血溅宿舍楼c媒体报导c家属闹事的画面。 原来自杀的是一车间的物料员顾欣欣,还好人住在工厂宿舍,被发现得及时。宿舍楼下围满了人,大门外救护车的声音已呼啸而来,一车间经理曾祥庆正抱着满身是血的欣欣在嚎啕痛哭。神探老赵嘀嘀咕咕向何巧儿汇报了原委:传闻曾祥庆一直在和欣欣“拍拖”,听说最近更是在外面悄悄租下了房子。不料这曾祥庆在老家是有老婆的,他老婆听说了两人的“奸情”,立马从老家赶了过来,也没让曾祥庆知晓,一直悄悄守在工厂门外。等到下班时见到两人出来,便一路尾随着他俩到了出租屋,结果大闹一场后,欣欣哭着跑回了宿舍 何巧儿厌恶地看一眼满脸鼻涕眼泪的曾祥庆,他对这种男人有着极端的反感和鄙视,心烦地抖出一句:“别嚎了赶紧让医生帮她止血”曾祥庆顺势放下欣欣,走过何巧儿身边支吾道:“何主管,我就不跟你们去医院了,我老婆还在”何巧儿厌烦地对他挥挥手,他便逃也似的跑了。 曾祥庆虽然是个经理,职务比何巧儿高出不少,可何巧儿打心眼里从没瞧得起过这个无耻而好色的懦夫。虽然同情顾欣欣,可是也有几分瞧不起这个随随便便就自杀的小女孩。太不值了呀为这样的男人 曾祥庆是广东高州人,建厂之初便跟着老板,做了十几年的生产管理。一米六的精瘦小个子,整日里打扮得油头粉面。何巧儿常听到他和一帮广东佬在公开场合“北妹北妹”地议论那些内地来打工的女孩。“北妹”初初的叫法来自香港,本是特指那些从内地去往香港从事性工作的女性。后来这种叫法慢慢延伸到了广东广西一带,一些极具地方主义偏见的两广人,便将除了广东广西以外所有来广打工的女孩统统称作“北妹”,语调里透着满满的歧意。 第一次听到他们肆无忌惮用广东话“你车间那个北妹”c“他机房那个北妹”地议论这些女孩时,何巧儿心中十分憋屈,按他们的理论,自己也是个“北妹”了,心中暗骂果然都是些南蛮子。真想问问他们,究竟是从哪里生出的这许多优越感是个广东人就比别人“高级”了谁不是自己父母的宝贝 ,谁活该因为地域而被你们歧视生而为人,你比她们尊贵在哪里若非改革开放,你们这儿还不一样是穷乡僻壤,弄不好还不如内地呢。 可是,一些小市民们狭隘自私的天性,导致这样的歧视和偏见随处可见。许许多多的本地人瞧不起外地人c广东人瞧不起内地人c香港人瞧不起广东人内地人c老美老英又瞧不起香港人。地域跨度越大,这种歧视越发离谱哪怕受过同样的教育,有着同样的资历,能够从事同样的工作,职务和薪资却可以因为“哪里人”之别,产生数倍甚至数十倍之差。当然了,这不包括一些有修养,品性纯良c性情高洁之士。 感恩 工厂里有许多类似顾欣欣这样,来自天南海北,年纪小小就进厂打工赚钱的女孩。她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没日没夜地在车间的流水线上忙碌着,透支体力和汗水,挣那一份微薄的工资。她们过早地自立,辛苦地攒钱,省吃俭用,帮补家里,也帮自己攒一份嫁妆。 长长的电话线c薄薄的汇款单,是她们与远方的家人维系情感的主要工具。她们把钱都寄回了家里,寄回那凝聚着她们所有的爱与情感,那千里之外的故乡。 一年到头,她们对自己最奢侈的投资,也不过是添置一件新衣c买一双新鞋,或是过年前狠狠心,掏一百来块钱烫一次头发,风风光光地回一趟家。廉价的c大大的行李箱里,攒满了她们给家人准备的礼物:给爸妈的衣裳c给兄弟的剃须刀c给姐妹的头饰c给侄甥儿女的糖果c给老人的糕点 这些可爱的女孩们,往往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更没见过多少世面,心思单纯,不谙世事,又远离家人,缺乏关爱,极容易受一些存心不良的“情感”或者物质诱惑,还满心以后遇到了好人,碰到了真爱,陷入所谓爱情的圈套。 车间的这些管理人员,尤其是一些所谓的“开国老臣”c“皇亲国戚”们,要文化没多少文化,要见识没多少见识,在车间却是地地道道的山大王c人上人。他们早已过惯了自以为是c颐指气使的生活,常常自认为魅力万千,风光难挡。时有听闻某车间经理c某领班c某技术员,甚至某组长,又“弄了个小妹”。你道是众人长舌捕风捉影地搬弄是非吗却原来是这些人自己,以此为资本在四处跟人吹嘘,无耻地将之当成为自己的“战绩”,恨不得给自己封上个“情圣”的名号。一旦出了什么事,却又像草狗一般缩回洞中去了。 万幸抢救还算及时,顾欣欣没有送命,出院时便直接被她父亲领回老家去了。 欣欣爸爸是一位憨厚的老伯,时常看着女儿抹眼泪。这几天何巧儿每天都去医院,给老人安排吃住,顺便奉命观察老人的动向。让人意外的是,老人家自始至终也没有向她发难,更没有去厂里闹事,临走时甚至还向何巧儿再三致谢,说多谢她救了女儿一命,多谢她这么多天对他们的照顾。 何巧儿心里很不是滋味,作为一名hr,她的职业操守和良心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冲突。但她也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可能任由良心行事。老板给她的指示是只负责医药费,其它的看家属情况再做应对。简单说就是如果家属闹就赔一些钱了事,如果不闹就干脆不管了。 幸好顾欣欣身体已无大碍,何巧儿心想,离开这里对顾欣欣来说应该是眼下最好的选择,自己不需要承受太过沉重的良心谴责。听老赵说,这几天曾祥庆吓得都没敢回厂上班,真希望这狗日的从此精神崩溃,不要再去四处祸害人家姑娘了。 顾欣欣再没有回到工厂,曾祥庆蔫了几日后,便又恢复了精神。依然每天人模狗样c趾高气昂地当起了他的山大王。虽然杨总把他叫到办公室去结结实实骂了一顿,拍桌子踢凳地喝斥声,连何巧儿在外间的办公室都听到了,但最终公司却连个口头警告的处分都没给曾祥庆。唯利是图的资本家,是不会用道德标准来用人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用一个小有瑕疵c小有污点的人,还更能方便于制衡这个人。在工厂,这种事早已被司空见惯,最终被公众谴责c承受代价的,往往是这些孤身在外的女孩们。 每每见到曾经理背抄着双手巡视车间,晓月便忍不住想念欣欣轻盈的身影,银铃般的笑声。晓月十分同情欣欣,那一刀下去,她是感觉有多耻辱有多绝望啊她以后还能鼓起勇气去生活吗眼前这个曾经理,油头粉面,丝毫看不出年纪,此前连晓月也没看出他已经结婚了。这个无耻的男人,利用那点权利之便,诱骗无知单纯的小女孩。他可曾有丝毫为这个女孩惋惜过吗他可曾有一次懊悔过吗不你看他看到年轻漂亮女孩时,仍毫不掩饰斜睨起那对桃花眼,如野狼一般龌龊的眼神。你看他云淡风轻地与人交谈,不时发出窃笑,一如既往的猥亵神态。晓月有时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觉得有女人为他自杀是一件很得意的事情但愿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像这样毫无廉耻的人渣,老天爷怎不早早收了他去留他在这世上祸害一方。 时而同情,时而愤恨之余,晓月竟也十分满足起自己的现状来。晓月曾经一度对自己的婚姻生出许多迷茫,幸福到底是什么晓月和秦军两人,算不上经历过什么自由浪漫的恋爱,一切都在父母主持下按部就班的完成,夫家经济条件其实只算一般,老公又不是很懂事,打牌抽烟样样行,还时常不务正业。照顾孩子从来都是婆婆跟自己两人的事,他只管当甩手爸爸。所谓爱情c所谓婚姻,就只是这样吗可是相比欣欣而言,自己又是多么幸运啊一时之间,晓月心中充满了对自己有名有份c光明 正大的拥有一个爱人的满足c对生命中不曾经历过遇人不淑的感恩。 生活虽难,好在还有目标,有奔头;家人虽远,离别毕竟只是短暂。秦军虽然纨绔习气不少,可勉强还算顾家,也有头脑。按小夫妻俩的盘算,估计到今年春节,俩人能就攒下三万来块钱。到时再找亲友想办法帮忙凑一些,在瑞城找个合适的地方,盘下个小门面,做点小吃生意,生意就算再一般,养家糊口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时便不必再受这牢笼般的管束,赚多赚少,都是进自己的口袋,更加不必承受这骨肉分离的苦痛了。 开窍的哥哥 顾欣欣回到瑞城的时候正值初夏,乡间的清晨凉风习习,正午虽可以短袖,清早还需要穿多一件长袖单衣。屋后那片茂密的竹林中,不时传来鸟儿清亮的叫声,nd一bgu,nd一bgu不紧不慢,凄凉婉转。究竟是什么样的鸟儿能叫出这样空灵悲切的声音儿时的欣欣,时常在林子里巡着鸟叫,四处追寻这奇特的生灵,却从不曾弄清究竟是哪一种鸟。 奶奶曾叹着长气告诉欣欣说:“这种鸟,是可怜的姐姐鸟从前,有姐弟两个孤儿,父母早亡,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姐姐每天外出种地c上山砍柴,弟弟年幼,就留在家中煮饭,等姐姐回来。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太平,山上有很多老虎豺狼,时常还有传说邻村谁家的娃娃被豺狼叼走了。姐姐每天在外面忙碌时,总是很担心弟弟,晚上回来看到弟弟好好的,就很开心;弟弟每天盼到姐姐平安回来,就也十分开心。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姐弟俩慢慢长大,感情越来越好,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姐弟两个十分知足。可是有一天,姐姐在砍柴的时候,意外跌落山崖摔死了。姐姐死时,心中放不下弟弟,担忧年幼的弟弟饿死,一缕孤魂不肯散去,便化作了一只小鸟,日日飞到弟弟门前呼唤:nd一bgu,nd一bgu,叫声如同小姑娘说话一般清脆明亮,人们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鸟叫,纷纷跑来围观,小鸟急得在树枝间上蹿下跳,叫个不停,又突然飞去衔了一片碗豆叶来,落在弟弟肩头。这下终于有人恍悟,这是小姑娘回来了,她想提醒弟弟,田里的碗豆已经熟了,赶紧去扒壳收豆,若再不收,豆子就要爆出来落到土里生芽了,弟弟就要挨饿了” “人活一辈子,好多时候,都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的呀”年迈的奶奶抚着欣欣的头发:“没人能够一辈子都顺顺当当的。你奶奶我,小时候家里没吃的,被送去给人做童养媳,一根火柴没划着,就要挨一顿打,脑袋整天被铜烟斗敲出血痂。后来长大了,又碰上战乱,被土匪兵抢上山,后来又被解放军给救了。为了活命,大家啃树皮c吃观音泥。生下来的娃娃,算起来总共有八个,却只能活下来两个,养大一个娃娃多不容易啊。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老老实实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父母,避而不谈她在广东的那段见不得光的遭遇。只是带着她,不停地下地劳作,砍豆秧c锄草c翻整菜园c扎篱笆c挖花生几乎一刻也不得停歇。 繁重的劳动让她不再失眠,食欲也渐好了,脸上逐渐泛出了红光。 这天,父亲给她抱回了一只小奶狗,通身灰黄蓬松的短绒毛,被父亲直接呼作“灰毛”。灰毛时常抬头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她,她若不理,灰毛便伸出一只前爪,一下一下地往她脚背上搭,一双小眼睛无限深情地望着她,很是惹人怜爱。 干活累了的时候,欣欣时常扑通躺到田畔的草地里,草尖尖扎得她的背和胳膊一阵酥痒。有小小的蚂蚁顺着草丛爬上她的手臂,时而左右摆头,时而趴伏观察,活像八路军的侦探兵进入了敌战区。欣欣伸开手掌抚摸天空,蚂蚁便顺着她的胳膊一路往下爬去,“灰毛”歪着脑袋已观察它良久,此时突然一口将它舔去,又慌忙摆着头不停用瓜子扒拉嘴,逗得欣欣咯咯直笑。 故乡的天,是这样清朗。蓝莹莹的天空铺满了白云,就像母亲年关时在厨房巨大的案板上制作的各样面食。一绺绺长长的“散子”铺开如姑娘的发辫,等着下油锅;捏一些“猫耳”,搓一堆“京条”,一格格花式水饺,一笼笼蒸糕,案板边上还有自己捏出的小马c小狗c手枪c青蛙c汽车 空气中夹杂着草香c泥土的芬芳,蝴蝶c蚂蚁在周边奔忙活着真好啊。 酷暑时节,欣欣在汕头当医生的哥哥顾平武突然回来了。顾平武比欣欣整整大十岁,小时候读书时成绩特别好。欣欣读小学的时候,总被老师教训:“你看你哥当年你怎么搞的”欣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就是不爱读书。平时两人在家中时,顾平武总是闷在自己房间,或摆弄一堆他收集的破烂宝贝,或专心读他的书。欣欣却在外面跟小伙伴们抓鱼c玩泥巴c跳橡皮筋每天玩到母亲喊她吃饭,才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后来顾平武考上了医学院,理所应当地成了全家人的骄傲,欣欣却读完初中就辍了学。 不过,生性内向的顾平武,一直不喜欢也不大擅长与人交往,话特别少,人又比较木讷。哪怕是自家人,平时的联系也十分稀少,电话都不打一个,有时几年都不回一次家,这次却突然之间跑回来了。 欣欣在心中猜测,怕是父母将自己的事情向他告了状,他回来教育自己来了。没想到哥哥对欣欣的事情只字未提,却在有一天,神神秘秘地递给她一小帧照片,红着脸问她:“给你看看” 照片上的女孩明眸皓齿, 穿着时尚。“哥,你可开窍了”欣欣调侃道:“什么时候开始的铁树开花喽好漂亮的嫂子”“不知道能成不呢,别瞎说”哥哥笑着,吞吞吐吐地说:“她在北京呢,好远”“那怕什么的,你去看她呀,以后让她跟你到汕头就好了”“嗯,是这么想,不晓得人家肯不。”哥哥喃喃道:“我过几天就去看看她,见个面。” 顾平武工作好c收入高,三十来岁了还没正儿八经谈过一次对象至少从没见他往家里带过女孩子。小伙子身材敦实,圆脸阔额,话又不多,一看就踏实,正是三姑六婆眼中的“好娃儿”标准。本地的乡亲打听到他肯在当地找个媳妇,上门说亲的人便一茬接着一茬。可是好几年过去了,他却一个也没看上,看过照片或者见过一面之后便不再联系了,推说忙c没有时间。没被看上的女子们于是反目相讥:“又矮又胖,年纪又大,三杠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有什么好得瑟的除了工作好,什么都不是”愁得他爸妈整日里长吁短叹。 顾平武倒真不是挑剔,他自问对女生的相貌c学历c身高c经济都并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只要人投缘,这些都可以一般。现在的女生哪有丑的爱整洁c人善良就是非常好的妻子人选了。 本以为十分简单,可相了几次亲,他发觉每个来相亲的女孩看他的眼神都很挑剔,弄得他十分不自在。问他的问题也都富含深意,他生怕一句话就答得人家不吭声了。 他怕人家盯着他打量,也时常觉得应付不来这种高难度的c动不动就陷入无言尴尬的面对面交流。 自小到大,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他早已习惯了被动相处。面对相亲这样的高难度的项目,要在短时间内向对方展示自己c又清楚地了解对方的好恶,这对顾平武来说无疑是项太过巨大的挑战。 几乎每次,他都能在相亲过程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对方脸上不经意闪过的不满c不解c不屑即使后来,对方表现出再多的热忱,可那一瞬间闪过的不认同,像一把小尖刀划过他可怜的自尊心,令他再没有兴趣争取或是敷衍下去。一次次的相亲失败,一次次被误解,他也不想去解释什么,只是渐渐失了相亲的兴致。 照片上的女孩叫柯友梅,也是瑞城人,28岁。照片上的柯友梅有着顽皮的笑脸,身材苗条,细眉大眼,披着微卷的长发,画着淡妆,职业白领装扮。 半年前,两人经熟人介绍开始联络,听熟人说,柯友梅只身一人在北京做销售。两人平日里只是电话c微信聊聊天,还未曾真正见过面。这女孩从认识他到现在,从没问过什么房子c车子c存款这些庸俗的问题,只是平平常常地和他聊日常:天气如何c吃了什么c有什么漂亮的风景c开心的事情 顾平武隐隐觉得,这是个非常含蓄而传统的女子,清新雅致,温柔体贴,最适合自己这种木讷的性格,十分称心。这一趟回来,就是看看家人,顺便跟父母提一提这事儿,好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别整天的催自己相亲。然后就准备顺道上北京去看看柯友梅,已经提前跟她约好了。顾平武想,这一趟去北京,就尽量争取把事情定下来,完成自己这桩人生大事,也算是了了二老的心愿。 枣不系好东塞 “名都”ktv门口,喝得踉踉跄跄的黄经理,被谷一鸣扶着往停车场东边走去,他眉头紧皱,“哇”地往花坛边上吐了一大口,一股酸臭顿时泛开在夜晚清冽的空气中,谷一鸣捂住鼻子帮他拍背,留意着怕他一头栽到那堆秽物中去了。黄经理吐够了,终于起身攀着谷一鸣的肩膀,继续由他半拖着往前走。边走边眯缝着双眼,用蹩脚的普通话对谷一鸣说:“枣酒不系好东塞西啊”“是是是,酒不是好东西”谷一鸣连连点头。 司机阿强正靠在公司那辆别克商务车旁,一边抽烟一边在打电话,被黄经理从身后往他屁股上猛蹬了一脚。这家伙冷不防往前一蹿,立马回过神来,赶紧过来帮着谷一鸣将黄经理扶上了车。 有的人喝醉了酒是默不作声,只管呼呼睡大睡;有的人喝醉了酒话却格外地多,这黄经理就是话多的那一款。他仰头靠在车座位上,左扭右扭,长嘘短叹,咕咕叨叨个不停:“小谷啊,枣不系好东塞啊叽知不叽道什么系好东塞啊”“呵呵呵,烟是好东西,茶也是好东西呗”“嗨呀,你嗰傻佬女人先係好东西啊嘛”黄经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係唔係同我哋部门嗰个何巧儿拍紧拖啊我同你讲啊,唔当你係兄弟我係唔会同你讲咧嘀嘢嘅。咧嘀女人,唔乾唔净,千期唔要得” “不是吧”谷一鸣像被人当众剥掉了衣服一样,尴尬得无地自容。 “屌我厄你做乜鬼啫唔信你问强哥啦,阿强,讲俾佢听”黄厂长骂骂咧咧地爆着方言。 “没啦,她在这里都谈过好多个男朋友啦。”司机阿强故作轻描淡写的说:“前几年给人做小三,而且那人就是这厂里的一个主管,后来人家出去之后,就把她给甩了。你来之前不久,她又同一个工程师谈过恋爱,两个人都住在公司宿舍里,那工程师经常半夜三更从她房间出来,肯定是又搞到一块去了,后来他们又莫名其妙分手了”说完见他不出声,还加上一句:“黄经理整天同我们讲,你堂堂大学生,干嘛要找个这样的货色啦” “这样的吗”谷一鸣懵逼了:“不会吧”他在心里思忖,何巧儿这样优秀的一个人,怎么会做人小三呢上一回英雄救美之后,何巧儿对他确实特别上心,一见他就笑。时常今天放一颗苹果在他桌上,明天放一杯奶茶在他桌上。或许是知道他爱吃宵夜的原因,何巧儿好几次叫他和人事部的同事一块出去吃砂锅粥。他出于礼尚往来,也回请了大家几次。关系确实越来越近,正是情窦将开的阶段。 “做咩唔会啊”黄经理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你睇下佢个胸,咁鬼大,个罗柚咁肥,一对桃花眼,同啱先陪我哋唱歌嗰啲公主似唔似啊啲有钱男人招哈手佢哋就会上钩。嗰哋女人,玩哈就算啦,娶返屋企啊千祈唔要嘚” 谷一鸣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好像黄经理说的是自己似的。 这一晚,谷一鸣翻来覆去的没有睡踏实。脑袋里忽而闪过何巧儿嫣然浅笑的模样,忽而又闪过黄经理和司机阿强那些话。 大家一起宵夜起喝功夫茶的时候,巧儿跟他讲起过自己的身世。何巧儿从小没有父母陪伴,父亲车祸,母亲改嫁,奶奶拿着那点赔偿金,辛辛苦苦将她拉扯长大。虽然没读多少书,可出来工作后,她一边工作一边自修,先是考了会计证,后来又考了人力资源师。一个高中生,有今天这成就,是极不容易的,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个极其勤奋能干的姑娘。 可是黄经理那些话也一直萦绕在谷一鸣心头,久久不能散去。既然黄经理跟司机都知道,都在议论,那说明厂里有许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都在等着看笑话,那自己成什么了啊 这件事之后,谷一鸣只要一瞄到何巧儿投过来的热切眼神,便触电般将目光躲开,满脸的不自在。他知道何巧儿在看他,他也知道还有许多双眼睛也在看着他俩,他自问受不了世俗的压力,也做不到无视那些叽笑和嘲讽。 何巧儿不明所以,又约了他几次宵夜,他都推说已经有约,没有再去。 两个人的关系本来正是初见暧昧,渐趋良好的时候,忽然之间却急转直下。在这个当口,他越推辞,何巧儿便越觉得在意他c觉得害怕失去他c急切地想要抓住他。她隐隐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太好,如果再不挑明,可能就会错失他了。 这天晚上下班后,何巧儿鼓起勇气,敲开了谷一鸣宿舍的门。 “怎么是你”谷一鸣张大嘴巴问。 “怎么在等人呢”和巧儿狡黠地的问道:“不欢迎吗” “喔没有没有”谷一鸣侧身让巧儿进了屋,却故意敞开着房间门没有关上。 两人呆呆的站着,电脑屏幕上满屏的僵尸已举着小红旗顺利地攻入了房间。谷一鸣闲时就爱玩这些简单弱智的小游戏,打打僵尸 打打牌什么的。大型游戏太伤神了,他坐不住。 何巧儿捂嘴笑着,指指电脑屏幕,示意他继续。 谷一鸣呆了呆,果真坐下继续开始打僵尸。他心想,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不如打着游戏避免尴尬。 一局未终,本来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何巧儿,忽然走过来抓起了他放在桌沿的那只左手,用她的两只小手紧紧捧住拉往自己跟前,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他,命令道:“谷一鸣,你看着我”谷一鸣不由自主地乖乖转过了头。 “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何巧儿觉得自己脸上血脉膨胀。 “有吗”谷一鸣惊慌失措。 “没有吗我感觉你对我挺特别的”何巧儿一脸娇羞。 “可是我好像对谁都是这样咯”谷一鸣矢口否认,不敢看着何巧儿的眼睛。 “是吗你给每个人都挡刀吗你吃饭的时候帮每个女生都烫碗吗你给每个女生都送巧克力吗”何巧儿不紧不慢,不依不饶地追问他。 “挡刀那是条件反射巧克力,巧克力是客户送的,好多人我都给了” “那意思是说,你不喜欢我喽”何巧儿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没有觉得”谷一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被放开的,何巧儿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的,谷一鸣完全没有意识到。脑袋里嗡嗡的全是纠结:你喜欢她,告诉她你再不说,就晚了不你不喜欢她名声太差了,在一起人家会耻笑你。 何巧儿离职了,走得很怱忙。留给谷一鸣两行字:谢谢你救过我,至少这一点我是肯定的。我回去结婚了,也祝你幸福 谷一鸣心底忽然涌起深深的失落,就像小孩子看到自己丢在垃圾桶里的玩具,忽然被另一个小朋友当成宝贝一样抱走了,急欲夺回而又再不能够。 他深深的懊悔,自己这样毫不留情的伤了一个好姑娘的心,谁不曾有过过去呢难道谁一生下来就知道应该要找谁做另一半,然后就一直为那个人坚守吗 有一天他忽然又想到,黄经理是何巧儿的直接上级,莫不是有什么隐情,让他故意给她难看所言就全部可信吗自己怎么就这么糊涂,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呢 罢罢罢,斯人已去,这一切还有何意义 碳酸美 秋日一个沉闷的雨天,顾欣欣一家人围坐在屋里摘花生。一窝窝的花生苗连着丰硕的花生被挖出黄土地,平铺在地上晒过两天,等枝叶稍有枯萎,父亲便一担担挑回家中,让大家坐在屋里慢慢地摘。 饱满的花生粒像一个个乳白色的小胖子,身上还裹带着不少泥土。欣欣将小胖子们掬在手心,捏上两捏,搓掉了附着的泥巴,使劲一把将它们从花生苗上拉脱。灰毛卧在欣欣脚边上打瞌睡,空气中散发着花生苗清甜的香气。父亲在和母亲估算着,今年花生是否能再收个一千二百斤,奶奶端出一盆刚刚煮好的花生,放在欣欣面前,这是她儿时最爱的零食,新鲜的老花生用清水煮过之后特别香甜而软糥。 灰毛突然从欣欣身边腾起,朝着大门口的方向嗷嗷地狂叫起来,原来是小姨来了,还带来了一个黑不溜秋的瘦高个儿男青年。欣欣不大功夫便弄清了这又是给自己张罗相亲呢。半年来,她都被安排了不下十次相亲了,心中顿生厌烦,手里仍旧只顾揪下一把把的花生,一身尘土,也不起身收拾。 灰毛这个贪吃的叛徒,不一会儿竟爬到那男青年的腿上去了,舒服地卧着,舔吃青年手中剥给它的嫩花生米,还不时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 小姨和母亲一边热闹地拉着家长,一边吃着刚出炉的煮花生,聊得无比起劲,嘴角都泛出了夹杂着花生碎的白沫。“活像中毒了一般”欣欣在心里偷笑。结果没多久,小姨果真说她胃不舒服,让这个叫赵文斌的青年,赶快带着欣欣上县城,去给她买一种叫“碳酸美”的药:“一般的药就不顶事儿的,我得吃那个碳酸美,我儿子从上海给我寄回来过,有效得很” 母亲走过来,塞给欣欣两百块钱,让她顺便买些排骨,买条鱼,再买两斤豆腐回来,家里没有什么菜,等会儿要留小姨午饭。 这会儿的雨已经很小,土泥巴路的地面却稀湿得很。欣欣解下围裙,换上雨鞋出了家门,赵文斌拿着把雨伞追上去给她撑着。去县城得一直步行到村外的公路上去,才有小巴坐,半个多小时的泥巴路,两人却一路无话。临上小巴的时候,欣欣猛地一个转身对着赵文斌说:“我可谈过恋爱”“喔”赵文斌可能是被她突出其来的转身吓了一跳,坐上车半晌,才郑重其事的转过身面对着欣欣道:“没有么关系,谁没有点过去,又不是生下来就知道该找谁。”欣欣鼻子一酸,突然有点想哭,嘴里却轻轻嘀咕了一句“骗鬼呢” 街上的药店不少,但两人先后找了五家药店,都没能找到叫碳酸美的药。 天气竟然放晴了,太阳摇晃着昏沉的脑袋,将雨后的街道蒸得闷热难挡。两人闷声不吭地走路,背上也已沁出了不少汗,脚上仍旧穿着糊满泥巴的雨鞋,鞋里热烘烘的,咯叽咯叽地行走在县城的水泥路上,格外吃力。一排排装饰豪华的落地橱窗映照出两人疲惫的身影。 赵文斌一会儿停下问她吃东西不一会问她喝奶茶不都无一幸免地被欣欣摇头拒绝了她甚至都不停脚等一下还在奶茶店门口张望的赵文斌,自顾着往前走,赵文斌只好赶紧追上去。找到第六家药店的时候,店老板想了想问道:“恐怕是胃疼不”“是”欣欣忙不待地点头。老板随即拿给他们一盒标着“碳酸铝镁”的白色药盒,两人尴尬地相视而笑。 药店旁边,是一家镶嵌着黑白窗格橱柜c装修精致的鞋店,赵文斌说他想买双鞋,两人便走了进去,正好有沙发,欣欣也累得实在想歇歇脚了。结果赵文斌挑来挑去,却捧来了一双柔软皮子的女式平底鞋走过来,女店员会心地笑着蹲下,也不管沙发上欣欣的一脸尴尬,直接帮她除下了雨鞋,又拿了一个透明塑料袋包上欣欣的脚,便捧着精致的小皮鞋往欣欣脚上套,赵文斌蹲在旁边说:“穿雨鞋磨脚,这双软,走路脚不疼。”鞋子确实很软,也很贴脚,欣欣翻过鞋底扫了一眼标签880,顿时乍舌不已。平时自己穿运动鞋多,前年过年时曾买一双“安踏”,也才不到三百块,都穿了好几年了还没坏。谁会花钱买这种鞋呢在乡下也不适用。她脱下小皮鞋,换回雨鞋便起身便走。可赵文斌看她穿着合适,也并不再问她意见,就直接去付了款,提着鞋跟了出来。 欣欣看他提着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赵文斌说:“赶紧走吧,咱们一起去买菜,我知道哪儿的鱼好” 欣欣看着走在身边这个一身泥泞c自己仍旧穿着雨鞋的瘦长身影,不由想起那个曾经满口说爱她的男人c那个哄骗了自己贞操c把自己的尊严无情踏碎的男人c那个一天到晚说要终身只爱她一人c总共就送过她一支玫瑰花还是有一次次逛公园的时候,一个卖花小孩走上前来扯着他的衣服固执地跟着他走了十几步,他才肯买下的五块钱的玫瑰花,别的,连一双袜子都未曾为她买过。倒不是说钱能衡量感情,人原来是不可以被比较的,感情也是一样 道理。那个人,他可曾有在乎过自己的脚疼不疼心疼不疼可曾有在乎过自己被人戳脊梁骨时的委屈自己却那么白痴,还往手腕上割了这么一刀,差点丧命。这耻辱的伤疤啊,将跟随自己永世。那耻辱的过往,令她再也不愿涉足那个城市,甚至提都不想要再提起那个地方。 赵文斌从刚一进到欣欣家,见到欣欣从花生堆中抬头的第一眼起,便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想要宠爱这个长着一双兔子眼睛c令人怜爱的女孩。 欣欣开诚布公地告诉他说曾经谈过恋爱,是对自己的坦诚和信任。赵文斌自问不是那么世俗封建的人,他说的也是真心话。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欣欣清澈的眼神,透出的是一颗不染纤尘的心。自己又何尝没有谈过恋爱呢 小团圆 没有什么比得过一个小生命的出现,所能带给一个家庭的欣喜。新生命的出现犹如一支强力的万能胶,刹那间便可抹平许多的隔核c融结上许久的不和谐。但是也可能捎带出许多新的隔核c新的不和谐 由于上一代两位母亲的矛盾长久以来双方互相看不顺眼c互相排斥指责,积怨之下恨屋及乌,在婚前,晴芳和婆婆之间彼此也一直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直到罗鹏打电话告诉他妈说,晴芳怀上了她孙子,要她赶紧悄悄过来厦门帮忙照顾,不要教晴芳爸妈知道,罗妈妈这才在心里将晴芳划到自家的阵营。果真谁也没告诉,悄没声息儿地坐车到了厦门。 罗鹏将租的单间换成了一房一厅,在厅里给他妈支了一张小木床。小伙子每日清早六点起床,跑到几里外的菜市场里去采买新鲜的蔬果c海鲜和肉类,顺便带回一家人的早餐。媳妇有了身孕之后,他一直不满意公司饭堂里的伙食。现在好不容易把老妈盼来了,当然要自己下厨开伙了,确保娘俩的营养跟得上,自己顺便也改善改善伙食。 罗妈妈每天都要熬煮一大锅肉骨汤或是鱼汤,让媳妇分一天两餐喝完。水果洗净切块摆好盘儿,儿子媳妇回来随时可吃。洗碗,拖地,洗衣服,大大小小的家务活一概都不让媳妇插手。 每天关心地询问媳妇睡得好不好身上有没有哪里痛还说自己当年怀孕那阵儿,总是背疼。罗妈妈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胎儿今天又动了几次是怎么个动法 罗鹏心疼媳妇每天上班,劝她干脆辞了工作在家专心养胎。晴芳说他大惊小怪,现在才刚刚显肚,而且同事上司们都很照顾她,她现在上班还根本不觉得累。罗鹏知道她倔,只好由着她。每天中午晚上帮她按摩手指c肩膀,每晚弄一大盆热水,帮她泡脚。 晴芳被母子两个宠上了天,第一次体味到有自己的小家是如此幸福。心头寻思看来婆婆也并不难相处嘛,也许母亲是成见太深了。这个时候的她并不曾想到,作为一个婆婆,对家中初嫁新媳的热情客套,和媳妇身怀后裔的尊贵,很快都将成为过去。 晴芳挺着大肚子上班一直上到怀胎八个半月,才终于在班组长和众工友的劝说下不再坚持去上班了,申请休了产假在家专心待产。 孩子在紧张c慌乱和喜悦中如期而至,是个雪白粉嫩的女儿。长长的眼线,粉嘟嘟的小嘴唇。细嫩的小手指头上,指甲盖儿像透明的小纸片。窗外白玉兰含苞初放,凉风送来阵阵异香,晴芳心念一动,说不如给女儿起名罗兰罗鹏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说好。 晴芳和婆婆发生的第一次不愉快,缘于孩子使用的尿布。晴芳起初本来想给孩子用尿不湿,婆婆却坚持说要用尿布,说尿不湿不透气,容易长湿疹,不能给这么小的孩子用,至少不能在月子里用。晴芳想想似乎也有道理,便没再坚持。 可是婆婆准备的尿布又大又长,好像是用一条成年人的秋裤剪成的,前前后后绕几大圈,将兰兰半个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而且整整一天快过去了,也不见婆婆给兰兰换一次尿布。 晴芳提出质疑,却马上遭到婆婆的极力反驳:“我那时带罗鹏他们姐弟俩,都是这样带法,不是个个都身体健康吗细娃儿的尿布是给她保暖的,就算有点把尿也根本湿不透,有么事要紧的而且尿在里头是暖和的,动不动就抖开尿布给她换,她不着凉才怪。这么小的娃儿凉到了可是要命的”晴芳被这番“脏尿布变身保暖布”的言论惊掉了下巴,她不再劝说婆婆,直接自己动手给女儿换下了尿布c清洗屁股。婆婆不满地在一旁嘀咕:“你这样总是换,总是洗,肯定是要把她搞着凉的。” 晚上准备洗澡时,晴芳一眼瞥见,婆婆竟然将兰兰的尿布和大人们的衣服泡在了一个桶里。晴芳又焦急又恼火地跑出浴室问:“妈,您怎么把尿布和大人的衣服泡一块了” “怕什么自己娃儿的尿布,有么事好嫌弃我早就冲了遍水的,干净的很”婆婆不以为然。 “不是这回事,小孩的皮肤细嫩敏感,她的衣服必须要跟大人的衣服分开洗。我不是告诉过您,我专门买了婴儿用的洗衣液用来洗她的东西吗”晴芳拿出一瓶洗衣液递给婆婆看:“那,就是这瓶,我不是教过您吗大人的衣服到处蹭,沾了多少细菌啊特别是她爸的衣服,又是机油又是汗。” “你说的是衣服,现在又说连尿布都要分开洗,哪有这么多麻烦讲究”老太太气咻咻地抱怨:“我是不记得这许多讲究的,细娃儿兜屁股的尿布,还嫌她爸的衣服脏啊真是没听说过”“那小孩子若是过敏了或是起湿疹了要花钱看不”晴芳脾气也不好了 晴芳遵照育儿指南给兰兰定时喂水,被婆婆指责说她瞎搞,说吃奶的娃娃喝什么水呢这样是要吐的。晴芳不管,照喂不误。 有一次兰兰果然呕奶了,婆婆便轻拍着兰兰,当着两夫妻的面说:“谁让你有个苕逼妈呢,非要给你喂水喝,把我的孙女儿害苦喽”晴芳气得直拧罗鹏大腿,罗鹏咧着嘴讨饶,又开导他老娘说:“喂水是讲科学的,书上都是这么教呢”“书上有屁用,你晓得个死丧”老娘劈头一句:“我养你姐弟两个,从没喂过水,从没呕过奶” 人与人之间一旦开始有了不认同,便一发不可收拾,看什么都难对眼,做什么都难愉悦。婆媳两个,一天到晚为了些琐事闹得气鼓鼓的,罗鹏夹在中间左右调和,却时常越调越糟,时常是和事佬没做成,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有时候,罗鹏他姐罗婷打电话来给老太太问安,老太太便故意大大声地说:“过得好喔,怎么不好就是操心太多不讨好”姐姐便又打电话问罗鹏是不是让老娘受气了数落弟弟说老娘一个人不容易,你们年轻人要多让着她一些,要把她照顾好,不要惹她不高兴。罗鹏打着哈哈说晓得晓得c放心放心 原以为,所谓爱情婚姻,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只要两个人感情好,这世上没有什么困难不能解决,没有什么坎坷不能跨越。晴芳到这时才想到母亲的“先见之明”,果然并不是空穴来风。婆婆的脾性,果然严重影响到家庭幸福。嫁人原来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了他一家人。 铺床 虽然已是二十一世纪,广阔的江汉平原,早在十几年前已开始全面机械化农作。但在瑞城,人们仍然采用最最原始的农作方式:用牛耕地c人工播种c人工收割c再用手工一束束摔打稻粒。 割下的金色的稻苗躺在田地间已被晒得焦枯,农民将它理成一束束,扬到肩后,再狠狠摔向硕大的木谷斗,一束稻苗要摔十多下才能勉强脱干净稻粒,残余的稻粒都是顽固份子,必须等忙完这一大轮后,在未来的几天,再用小木捶仔细收拾它们。 往年金秋,都是欣欣家两位老人最为受累的季节,今年因为多了赵文斌这个好帮手,欣欣家的秋收早早就完成了。 欣欣说不出赵文斌哪里好,也说不出他哪不里好。这人长得不帅,说话也不有趣,可是让人感觉还挺放心。人人都说他好,慢慢的,相处得久了,竟也就越来越觉得他好,越看越觉得他还有点好看。 男女的相处时常就是这样,只要初时不反感,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总会越来越顺眼。 赵文斌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不懂赞美欣欣,没买过一次花,没有过一句许诺。但只要他在场,他从不让欣欣提重一点的东西,从没让欣欣下一次厨房,吃饭的时候,鸡腿c鱼肚肉总是抢先夹给她。赵文斌不止对欣欣体贴周到,每次来看她都带一兜她爱吃的水果c薯片。对老人他也十分有心,农忙时节,欣欣家里的重活他总是抢着来帮手干;时令的大闸蟹上市了,他拎来满满一大兜,就着清水洗涮干净,蒸好了端给老人下酒;逢年过节他也总是细致周到,烟c酒c礼饼样样俱全,还时常要买多一大吊肉带来,说免得老人跑去买菜辛苦,极尽为人婿之本份。 在赵文斌热情地往欣欣家跑了一年之后,双方家长正式为两人订下了婚约。看着手上的戒指,看着赵文斌每每向别人介绍自己时一脸满意的神情,想起曾经不堪的过往,欣欣觉得一切恍如梦中,对属于自己的这份名正言顺感动不已。 赵文斌是家中三代单传的男丁,姐姐赵文娟已出嫁多年,不过赵文娟的婆家就在同村,几百步远的距离。婚礼那天,欣欣听赵文娟说,赵文斌和欣欣的婚床,是婆婆特意去请李二嫂来帮手给他们铺的,李二嫂自己连生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结婚生下的又全是儿子。大红的婚床面上,被婆婆撒满了花生c红枣c桂园和干莲子,床的四角还各压了一包莲子和花生。就连牵她下车路扶她进祖堂屋拜祖c再扶她进家门的左右二位牵娘,婆婆也是专意挑的两位家有兄弟的姑娘来担当。赵文娟拍着欣欣肚皮开玩笑说:“弟媳妇,你可得赶快给我生个小侄子那你就是咱家的大功臣了” 赵文娟自己,早已连生了两个儿子,算是完成任务了。两个小孩都已经上了镇上的幼儿园,一个中班,一个小班。夫妻俩之前一直在南昌打工,孩子由奶奶带着上学,俩人每隔一月就回来一趟,看看老人孩子,休息两天便又赶回南昌上班。 去年下半年,孩子的爷爷突然因病过世。今年过完年后,赵文娟他老公张青云便四处托人在当地找工作,又拿回了一些附近工厂的招工广告给她看,极力说服媳妇别再外出打工了。在家里打工收入是远不及南昌的,至少要减半。但是别说张青云不忍老娘一人在家带两个娃,就是赵文娟自己,也对此放心不下。 也幸好这年没有外出,弟弟赵文斌大婚,婚房的布置c新娘的迎娶,从头到尾都是她这当姐姐的一手帮着母亲操办。新房内的采买布置,样样都是自己给意见。迎新媳妇进门的一些细节安排,也都是自己依着当年自己成婚时的程序,一样样去问c去提醒老娘如何安排,她老人家才恍然醒悟般拍腿:“喔是啊差点儿忘记”。 赵文娟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母亲做事虽然麻溜,但却极其粗心大意。自她记事起,就发现端午节别人家包的粽子都是紧致结实,提起来一大溜,咬起来像吃年糕。自己家的粽子母亲虽说一两个小时就搞定一大桶,但全都是单个单个的,捆不成串,并且个个大小不一c形状也不一,包得松松散散,咬起来和吃糯米饭没有什么差别。还时常有些粽子刚刚被蒸出锅,捆线就已经散了。母亲包饺子也是一样,捏饺子飞快,但是捏得一点都不整齐漂亮,只能说是捏拢了罢了,绿色的馅儿常常被粘在饺子皮上,十分难看。过年每家每户都做风干腊肉和腊鱼,几十斤的鱼和肉,母亲时常要撒上十多斤盐,咸得要死。买回来的肉,无论多大块,也从不切开成细条。放了盐的肉在腌缸里一放就是十几二十天,母亲总忘记提出来吹晒,每年的腊肉都有生蛆的,说再多次她也不听,被发现后还总是极力否认,非说那是麻蝇苍蝇籽,不是蛆,理直气壮地说:“放这么多盐怎么可能生蛆呢肯定是麻蝇籽喽,怕什么呢”读幼儿园的外孙捂着肚子笑得接不上气儿:“外婆,蛆长大了就是麻蝇,麻蝇籽孵出 来就是蛆嘛”“不可能的”外婆一本正经:“外婆没读书,你骗外婆玩呢吧不可能的” 赵文娟让欣欣赶快“生个男娃”,一半是祝福,一半更是热切的期望,赵文娟从小便知自家父母有多重男轻女。小时候每餐吃饭,好一点的菜总是单独放在弟弟一个人面前,等他吃到不想再吃了,自己才可以夹一筷子。哪怕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鸡蛋汤,自己也只能分得一勺,弟弟独自吃一大碗。父亲买回来的零食,永远只给弟弟吃,那家伙吃到实在吃不完时,看到口水直流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姐姐,还要将零食包起来装进裤兜里说:“这个我等一下还要吃的”母亲见到,竟还抚着他的头说:“我儿真能”父亲也陪在一旁笑,有时轻描淡写的说一句:“给点儿姐姐试下喽”弟弟一昂头:“不”,便决绝地破灭了自己“哪怕就吃一小口”的希望。自己这个女儿,似乎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无论是家务还是功课,无论她做多少努力,也比不上弟弟能讨他们欢心。 丝瓜娃娃戴金冠 也许正是这自小遭受的处处不公,更加激起了赵文娟想要与命运抗挣的决心,好强的她慢慢养成了这不服输c爱操心的习性。这些年来,无论是出嫁前后,无论弟弟在不在家,父母有任何事,都是找她,从来不会找弟弟,生怕麻烦到了弟弟。看病c出行c修东西c做鞋c买衣c安装东西都是她,或者她安排张青云去办。弟弟就像甩手掌柜,有时出外打工一年半载的,连个电话都不主动往家打。但在父母眼里,弟弟仍然是能干无比的宝贝。自己做的一切,就都只是应份。自己辛辛苦苦攒给他们的钱,他们也是一分不花,都要留给弟弟。 听姨娘说,为了生到弟弟这么个宝贝,在弟弟之前,母亲还打掉过一个女孩。赵文娟也只能暗自庆幸自己是头胎女,总算比那可怜的妹妹幸运许多。 好在弟弟长大后还算重情重义,对她这姐姐也是关爱有加,大小事务总来问姐姐意见,在外面得了什么稀罕的好东西,都不忘给姐姐带一份。有一回过年,喝了点小酒,还动情地跟她“检讨”,说小时候太霸道,对不起她,这让赵文娟十分动容。 赵文斌是做水电工的,结婚后,欣欣说不想再出去打工,他便也在家守着老婆不愿再外出。 瑞城这几年新开了不少工厂,赵文斌便到一个服装加工厂找了个活干,仍是老本行做水电工,平时工作比较轻松自在,欣欣也跟着他进了工厂做车缝学徒。小夫妻俩每天日出日暮,共骑一台电瓶车上下班,一路说说笑笑,煞是亲热,钱挣得虽然不多,胜在平静而幸福。 上下班的路程来回有四十多里,电瓶车载着两个成年人,负重比较大,尤其是上坡的时候,常发出“嗯嗯”的叫声。赵文斌念叨说这样电瓶恐怕两下就坏了呢,欣欣便要下车。赵文斌偏又不让,干脆熄了火用两只脚在地上划拉,一边划拉一边喊:“开启脚动模式”,屁股跟着车身一蹭一蹭地往前用劲儿,电瓶车便绕着大大的s型,摇摇晃晃如喝醉酒的老汉一般缓缓爬上坡去了。欣欣坐在车后咯咯地笑个不停,有时看他吃力,便跳下车帮他推上两把。 厂里头空地极多,围墙圈起的几十亩土地,总共只搭建了两栋单层的铁皮厂房,其它地方除了纵横交叉的两条两米来宽单薄的水泥路之外,全是大片大片的荒地,杂草长得有一人来高。赵文斌闲来无事,伙同几个更加闲散的保安大爷,在院墙边上用铁锹翻出了一畦二十来平的小菜地,敲松土疙瘩,和上草灰,种上了辣椒和茄子秧。还沿着长长的围墙根,栽了一溜的丝瓜秧苗。早晚各淋一次水,长势喜人。 夏天,丝瓜长得飞快,巴掌片似的茂密丝瓜叶子层层叠叠爬满了围墙。夏季的热风像调皮的孩子,在绿叶丛中翻找宝藏,哗啦啦一片响动声中,头戴金色花冠的胖丝瓜娃娃们,纷纷从绿叶堆中探出头来。 丝瓜清甜,口感绵软。只简单放上一点蒜末清炒就十分美味。炒丝瓜c蒸丝瓜c丝瓜煎蛋c丝瓜汤连续吃过了头几天的新鲜之后,竟有点吃腻乎了。眼看着丝瓜的长势却更加疯狂起来,一天能摘下二三十条,这几人就是每天往家带也消耗不完。 丝瓜长得快,又不经老,留在藤上的丝瓜晚摘一天,那囊中的籽儿就长硬了,便失了那嫩滑的口感,完全不好吃了。保安便每日摘下一些,堆在厂门口的木桌上,让相熟的员工下班回家时拿一些回去。但仍有不少禁不住诱惑,非要自己跑去墙边上翻找采摘的大妈。保安无可奈何,只好喊一喊:“不要踏坏了瓜苗”或是笑着调侃:“摘这么多吃得完呀”。 这年春节,孝顺的赵文斌除了给自己父母一人封了一千块红包外,还给岳父岳母也一人封了五百块。按瑞城的风俗,女儿出嫁之后,便只需一年三节端午c中秋和春节往娘家父母处送送节,表表心意即可,断没有过还要另外给钱娘家老人花的规矩呢。两位老人觉得十分意外,再三推辞。赵文斌憨憨地说:“拿着嘛,老人老了就是小孩,该我们尽孝的。况且都一样是父母,这已经比给我爸妈的少了好多呢” 来年开春欣欣便怀上了身孕,赵文斌乐得合不拢嘴,不由分说让她在家安心养胎,不准再上班了。 女人在孕期,会冒出无数莫名其妙的不安,欣欣独自一人在家呆得闷,便不由时常胡乱思想,一会儿担心娃娃会不会生出来是六个指头,一会儿恐慌肚子怎么没什么变化呢到底是不是怀上了怎么没感觉呢 最最有用的安抚,一定是来自自己的生母。最最舒心的环境,还是在自己的娘家。 跟婆婆关系就算再融洽,毕竟没有那般亲密,有些私秘的事,还是不好说出口;有些突然冒出的口腹之欲,还是担心倘若冒然提出来,公公婆婆会不会觉得太过分。在娘家就不同了,可劲儿的折腾,今天要吃黄鳝,明天想吃青蛙,父母也会想尽办法笑着满 足你,还生怕你吃得不好,睡得不香。“妈,你怀我的时候,什么感觉”欣欣靠在奶奶怀里问母亲。“什么感觉”母亲似乎已想不起来了:“那时整日还要下地干活,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好像记得总想吐,看到鸡拉一泡屎,也要吐。”“我倒不想吐呢,好像从来没有作呕过,也没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想吃酸的”欣欣又疑神疑鬼起来:“奶奶,我不会没怀上吧是不是医生断错了”奶奶搂着她笑得直咯:“傻丫头,你一晚上起床三四次,一天到晚的要睡觉,不是怀上了是怎么”喔喔,原来有这么多指征。 母亲问她可有梦见蛇呀,花呀什么的说是梦见了花就会生女儿,梦见了蛇就是生儿子。欣欣说这些都没梦见过,倒是经常梦见一串串的葫芦呀母亲笑了,笃定地说:“葫芦藤跟蛇差不多,再说葫芦娃可全是男娃,准是男孩错不了” 欣欣没事时常用手机上网查查“孕期注意”c“孕期营养”网上说要多听音乐,胎儿会性格温良c会聪明,她便从早到晚的听儿歌。网上说,要吃叶酸c要补钙,对胎儿的骨骼发育十分重要,她便一瓶瓶的吃孕妇钙。网上说要让胎儿多跟父亲交流,对胎儿的情绪培养会有好处,她便每晚让赵文斌趴她肚子上读一个故事。网上说要定期产检,关注婴儿的发育动态,还有网文爆出某某产妇未定期产检结果发现胎儿已停止发育c死胎等等,吓得她照足生育手册上的时间节点,一次产检项目也没落下,还生怕不够,每次都问医生还需不需要其他的检查。 先斩后奏 瑞城时兴嫁出去的女儿要给娘家“送节”,一年三节端午c中秋c春节,女儿女婿要给娘家父母及至亲的叔伯备办一份节礼,通常是烟c酒c牛奶c点心之类。点心又按节日的不同,分别是粽子和皮蛋或咸蛋;月饼或蛋糕;发饼及酥糖之类。 每天年节前个把月,超市c批发行便热热闹闹地摆满了各式包装精美的节礼。烟c酒c奶c饼的档次不一,节礼的厚薄就全看女儿女婿的荷包和心意了。 娘家的父母们也必在节日当天,专门宴请姑娘一家回来做客。村里这天欢声笑语,各家的姑娘女婿外孙们都回到了娘家,儿时的闺蜜们又得以重聚,言谈间满是对彼此丈夫或子女的相互恭维。 丈人丈母娘拿出好酒好烟款待女婿,鸡鸭鱼肉都要新鲜c水果零食必须时令自一大早便开始筹办,备齐满满一大桌子,好不热闹。 寒冬腊月,呵气成霜,眼看马上就是春节了。这天,谷二叔家的大女儿晓月和女婿秦军带着胖胖来送节了。谷二婶在屋里打豆腐,听到摩托车响就赶忙迎了出来,笑逐颜开地接过胖儿使劲亲着。胖胖被她逗得发痒,咯咯咯咯地躲闪着笑,小胖手胡乱往外婆脸上撑。外婆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大红包塞给胖胖,说是给胖胖压岁。 昨晚刚用大肚子铝锅炖好了肘子肉,灶上现在还蒸着一大锅米粉肉,豆腐也是刚刚打下的,时辰还早,不急着做饭,一帮人便站在屋外晒太阳,逗胖胖玩儿。外公前段时间得空,给胖胖做了一把小木枪,小家伙这会儿正开心地把玩着,对着爸爸打一枪,对着外公打一枪,大人们佯装中枪要倒地,小家伙乐得前仰后合。外婆争宠般叫着:“我胖儿快打我一枪来打我一枪”“不打外婆不打外婆”胖胖嘟着嘴叫:“只打男的不打女的”。 中午时分,儿子一鸣竟也赶回家来了,谷二婶欣喜地接过儿子的背包埋怨着:“你这娃儿,之前不是说二十五就可以回来撒怎么还非要去同学那里玩几天呢你爸从二十五就盼起。”一鸣笑着,也不正面接话,转身去逗外甥玩。 “你二姐个死妹嘀,今年说回来的,也还不回来。她去年就没回来过年,说是要出么事差,请不到假,野得死”谷二婶念叨着。“咳咳咳”谷一鸣被一口水呛连连咳嗽,吓得谷二婶赶紧走过来给他拍背:“你做么事啊,这么大个人喝个水不晓得慢点啊”“嗯嗯嗯”谷一鸣眼神躲闪着他妈,不知怎么开口。 他这次是特意跟二姐一家人一块儿回来的,二姐不敢回家,这会儿正在罗鹏家呆着,叫他先回来探探口风,帮她做一下老娘的思想工作。罗鹏帮着出主意说:“你爸向来深明大义,脾气又好,最好是从你爸下手。”“你晓得个屁,这事儿必须从老娘这儿下手,老爸更顽固”晴芳瞪着他说。一鸣同意二姐的观点,虽然父亲从不打人,也极少高声说话,姐弟三人却自小最怕父亲。母亲虽然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但是斗志不坚,比较容易被攻陷。 可是一鸣走到家门口,远远就见到大姐一家来了,他又不敢开口说二姐的事了。本来二姐这事就不太光彩,指定惹老娘生气。大姐这一对比之下,二姐的事就更难说出口了。 一鸣摸出手机给二姐发信息:“赶快让他去准备送节的东西,大姐一家在这儿送节” “啊大姐在可先别说,等下午大姐走了再说”晴芳急回信息:“把送节的事给急忘了,我马上叫他上街去买” “你们其他人先别出门,被人看到了先告诉老娘就更糟了”一鸣想想又发了一条:“刚回来好像也被几个人看到了,不知道会有人来说不。叫他动作快,我尽量拖” 中午吃饭的时候,椿花婶忽然端着碗来串门子了,进门就喊:“大妹回来了,哎呦一鸣也回来了你妈弄什么好菜啊”谷二婶热情地招呼椿花婶吃肉,用铝勺舀了一大勺粉蒸肉往椿花婶碗里送。谷一鸣紧张地站起身望着椿花婶,生怕她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说出二姐的事来,结果却是怕什么来什么。“你二妹没回来撒”椿花婶笑着问。“婶儿,来你试试这草鱼,湖里的鱼,香得很,一点儿都不腥”一鸣赶紧夹了一大筷子鱼给椿花婶送过去,背对着老娘呲牙咧嘴挤眉弄眼地给椿花婶使眼色,制止她继续说了。“喔喔喔,一鸣可真讲礼”椿花婶倒是马上会意,寒暄了几句后端着碗走了。 一鸣心下发慌,生怕再来多几个椿花婶,发信息催二姐让他们“赶快赶快。” 秦军一向不喝酒,饭吃得比较快,刚刚放下碗筷,秦军妈妈就打电话来问他们几点回去,说他大舅给他们留了好些手打糍粑,是前几日刚打下的,叫他一会去拿,又交待说他大舅下午还有事,让他们去早些。原来秦军他姐姐姐夫今天也去他家里送节,这糍粑是他姐的心头好,秦军他老娘心疼女儿,想让女儿带一些手 工糍粑回去。秦军便急着要走,谷二婶着急忙慌地又给他们装了一大蛇皮袋的青菜萝卜和豆腐,说让他捎回去给亲家母吃。 送走大姐一家,一鸣便一边发信息给二姐叫她们过来,一边挨着老娘开始撒娇耍赖,说求她个事儿,让她不许发火。 “又没钱花了吧”老娘问。 “有呢,大把,还给你带了五千块现金。那,给你办年货的”一鸣从包里往外掏:“还有给我爸买的烟,万宝路呢爸,你抽抽看”谷二叔欣慰地笑着。 “个死佬儿,笑死了吧,你仔疼你吧给你买好烟哪”谷二婶咧着嘴笑嘻嘻c酸溜溜地说:“我儿能喔,晓得疼老子了。” “妈,我这不是给你钱了吗我不知道买啥,你自己买”谷一鸣申辩道。 “哎哟我么事都有,么事都不肖买得。我给我儿攒着娶媳妇喔”谷二婶将钱包好塞进了衣柜角落。 “妈,你想再有个外孙女儿不”一鸣问。 “你大姐有了她跟你说的”谷二婶喜道:“儿女双全那当然好啊” 谷二婶拍着一鸣的肩头打趣道:“我儿几时结婚哟,我只盼我儿子能儿女双全,她们的事我不管喔” 谷一鸣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老娘在这儿越扯越远,估摸着二姐一家都快要走到家门口了,他心下一急,便冷不丁地直接给抖出来了:“妈,我二姐给您生了个孙女儿,可漂亮了” “要死吧你听么人说的”谷二婶脑袋里轰地一声,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扯住儿子衣袖:“你嚼蛆吧你” “是真的,女儿叫兰兰,可漂亮了,她怀了孕不敢跟你们说,怕你们生气”谷一鸣吞吞吐吐地说:“就先就先生下来了” “是么人的娃你晓得不”谷二婶两手叉腰,模样凶得像要吃人:“不会是罗鹏的吧”谷二婶瞬时高涨的声调,将谷二叔也从厨房引了出来。 “爸,妈”罗鹏突然如同应声出现,扑通一声跪在大门口,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晴芳从他身后跟上来,抱着兰兰跟他跪在一排,抬起一双大眼无比担忧地看着父母。两人身旁,放着林林总总一大篓子的烟酒礼饼。 老两口呆愣片刻,谷二婶冲上去照着晴芳的背就啪啪啪地扇起了巴掌,边拍边哭:“你个死妹嘀你是有鬼撒你”吓得兰兰哇哇大哭,谷二婶顿时不忍,条件反射地想伸手去哄,想了想又缩回了手。 “么人是你爸妈”谷二叔拿手指着罗鹏厉声呵斥:“你给我出去” “爸,我不出去,您们打我骂我,我都要跪这里,没征求您们同意是我的错,我今天就是请罪来了。可是我也实在没办法,两个老娘之前一向不和,肯定是不会同意我俩结婚的。但我俩是真心要在一块儿的,我只有走这条路。您们放心,我这辈子肯定对晴芳好,不好我不是人。该有的礼节,我一样也不会少。只要您二老一点头,我马上补办婚礼,礼金我都带来了,三万块一分不少,和大姐的规格一样。摆酒的钱我也筹齐了” “妈,现在外面怀着孩子结婚的人也不少,大家都是这样,没有什么丢人咯”谷一鸣小声跟他妈嘀咕。 “你书读到哪里去了”谷二叔恼火地瞪着儿子:“不是这个问题” 门外陆陆续续围上来许多看热闹的乡亲,一个二个都绕到二老身边来说好话,男的劝男的,女的劝女的:“也就是晚几个月摆酒的事,算了”“你看孙女儿长得几乖这是福份哪是好事儿,莫气了”“娃娃们都知错了,老这么跪着也不好看哪,叫他们起来说吧”“我那女儿还不是怀上五个月才摆的酒,现在的年轻人,好多都是这样咯,只要他们好,没什么所谓了”“就点个头算了吧总不能把娃往外赶啊男未婚女未嫁,都是好娃儿,补办就补办嘛”“只要他俩能把日子过好,咱们做长辈的也就放心了不是吗咱不计较那些礼节啦” 当晚,谷二婶搂着晴芳说:“这个世界上,数你最苕,人家把你卖喽,你还给人家数钱。”“妈,他对我是真好”晴芳申辩道。“对你好,你觉得他对你好就好”谷二婶抚弄着女儿的头发:“他那个老娘,你不晓得唉,你自己选的亲事,你以后莫跟我哭就要得你看你瘦成什么鬼了”晴芳哭着说:“妈,我晓得您是为我好” 蚯蚓发奶 金桂飘香的时节,欣欣的女儿出生了,小脸蛋胖乎乎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满头柔软的黑发长得齐脖子那么长,摸上去滑溜溜的舒服极了,胖乎乎足有八斤,圆圆润润c粉粉嫩嫩。一点都不像邻床那几个一生下来瘦瘦小小c脸上的皮肤皱皱像个小老头,或是头顶黄毛稀疏的孩子。公公喜笑颜开地说:“我家孙女儿长得像年画上的妹嘀一样漂亮呢,头胎女儿好啊,好啊,头胎女c二胎男,好日子c晒金砖。日后有姐姐带弟儿,不晓得几好。”旁人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会生的都是头胎先生女儿” 赵文斌在一旁打电话给丈母娘报信儿:“妈,生了生了,生了个大胖女儿,好白啊,幸好不像我皮肤黑呢” 欣欣产后时常反胃,吃不下荤腥,奶水分泌也就一直不太足。婆婆对媳妇不肯吃荤担忧不已,一天天不停地念叨说:“这样下去不光奶水越来越少,还会影响奶水的质量。要想为孩子好,只有吃肉喝汤才会发奶快,吃不下也得忍着吃,就算是吐,吐完也得再吃才行。”孩子姑姑文娟也是这样劝说欣欣,说初乳是孩子最最重要的营养供给,孩子的生长发育c身体健康程度全都取绝于母乳的质量,尤其是最初一段时间的初乳分泌,是黄金期,产妇必须要保证奶水分泌的量,如果刚开始分泌得少,宝宝吃得少,后期就想多也多不了。 欣欣像喝中药一般闭着眼睛吞下一碗又一碗的猪脚汤c鸡汤,心中不胜委屈,婆婆和姑子,满口说的都是孩子,做人儿媳,怎么感觉就像做一台生育c养殖的机器呢。 生产的过程似乎唤醒c又放大了身体内所有痛觉神经的功能,身体软弱无力,一直不停地冒虚汗,就像患了重感冒,间或甚至还会手脚发抖。不能看手机c不能看书c不能吃水果c不能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c不能洗头洗澡坐月子真不是一般的难受。 哺乳的伟大原来并不在于母亲的身体将吸收到的营养转化成奶水去哺育后代这种生理功能本身,这实在也并没有什么可歌颂的。婴儿粉嫩温润的小嘴唇,原来竟有那么大的力气,可以将母亲的吮吸到紫血凝固成血痂,喂一次c痛一次,吓得欣欣一听到女儿哭就开始害怕,每次喂奶都呲牙咧嘴,好像不得不献祭一般将往女儿嘴边送。难怪人家形容用尽全力会说“使出吃奶的劲。” 胀奶的痛苦更是难以言表,一时不注意挤空,奶水就在内结成了块,传来一阵阵细如闪电的抽痛。大姑赵文娟特别提醒欣欣要记得时常把多余的奶水挤掉,说是如果婴儿吃不完的奶水不被及时挤掉一些,轻则奶水的分泌逐渐减少,重则乳腺堵塞患上乳腺炎或是奶水回掉再也没有了。欣欣没有经验,也不得手法,每每挤得手酸,有时半夜起来挤奶,急起来了下手就没了轻重,时常把自己弄得一片片青紫淤痕,苦不堪言地犯嘀咕:“难怪古时那些有钱人家都是请奶妈呢”婆婆却说:“喂奶就是这个样子的,脱几次血痂就不那么痛了,每个当妈的都是这样过来的。”喔喔,原来每个儿女,都是吃着母亲血乳交融的奶水长大的。 按照婆婆的叮嘱,月子非必要不能出房间门,门窗也都不准打开。月子房里弥漫着奶水味c尿臊味c汗味c痱子粉味c饭菜味而且婆婆三令五申不准她洗澡,说村头的玲玲姐,就是产后出院就洗澡洗咳嗽了,后来医生说咳嗽最好不要喂奶,结果奶就回了,孩子后来只好吃奶粉。 欣欣每天不停出虚汗,自己都已经闻得到自己全身散发出一股隐隐的酸臭,和着奶腥味。头发粘乎乎,用手去触摸发根时,感觉微微的疼痛,好像发根连着头皮就要被揭去似。她只能每晚让赵文斌拧干热毛巾,帮自己大致的擦一下四肢和身体,才能稍稍舒服一点。最最痛苦的是产后上厕所,生产的创口好像被重新拉开,又再撒了一把盐上去似的,火烧火燎地痛。膝盖突然也出奇的酸痛,一蹲下去就起不来了,头几天赵文斌在家,还可以扶她一把。今天赵文斌一早上班去了,她又不好喊谁来扶一把,每次只好攀着窗台借着手劲儿一点一点缓缓的起身,再慢慢站定。“这样子干脆不要喝水的好。”她在心中暗忖:“免得要上厕所。” 欣欣洗漱完回到房间的时候,婆婆已将早餐端来放在桌上,一大碗面条泛着油光,婆婆在一旁正给女儿擦拭身体,咕咕叨叨地说:“叫你不能刷牙你不听,以后牙是要疼的。”又催促她赶快吃面,免得一会儿凉了。女儿通常擦完身体就会要吃奶,想到这儿欣欣忙端起面碗开始扒拉,吃到一半她习惯性的挑起面条转了两转,准备喝两口汤,筷子一搅,赫然发现面中裹着一条筷子粗的乌红长线,分明是条蚯蚓。吓得她“啊”地一声惊叫,嘣地放下了碗筷。“别叫唤吓着孩子”婆婆淡定地走过来说:“蚯蚓是发奶的,不信你问你妈”欣欣立马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一碗面全白吃了。 按习俗,产后第三天娘家人要 去看望女儿和外孙。欣欣妈带来了她奶奶早早攒下的两百多个鸡蛋c喂了快一年的八只老母鸡,最重要的,是带来了只有母亲才能给的细腻关怀,还外加了一个令人痛苦的坏消息。 哥哥顾平武好不容易看上的女朋友,告吹了。原来那柯友梅的老家与欣欣家只隔着三个村子,相邻的村子之间往往有盘根错节的亲戚人脉关系。柯友梅有一个舅妈,正是欣欣村上嫁出去的女儿,这舅妈有一个独生儿子最近正在张罗对象。对方家长要求,必须得在县城买套房子才能结婚。女方家长振振有词:“以后两人结了婚,生了娃,娃娃也是要到街上读书的,街上没套房怎么行呢”这么听起来,这要求似乎也不算过份。 然而在瑞城,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最便宜的也要三四十万。此外还得准备礼金c婚宴的钱,舅妈情急之下只得四处筹款。借到柯友梅家的时候,舅妈开口就想借十万本以为自家兄妹,条件又好,一定会鼎力相助的。没曾想友梅妈妈十分刻薄的一口回绝了她:“我家可没钱,我马上也得嫁女儿了,哪里来的钱干嘛要打肿脸充胖子乡下房子不好住啊还非要赶那个时髦”这舅妈一听之下怒火攻心,心想好嘛,你女儿有本事,傍上了个医生女婿,我儿子没本事活该住乡下c娶不下老婆。我儿子结婚想买套房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这是你这做姑姑的该说的话吗就算是普通亲友,也没有一口回绝的道理,不说十万,借个一两万总不会困难吧谪亲的兄妹,竟然一分不借,还满口讥讽。 怒气使这位舅妈瞬间丧失了理智,这一气之下,她迅速跑回娘家,抖出了侄女儿的老底:“她哪里是在北京打什么工她是做小姐的,都做好些年了,她家那小楼,就是她赚回的肮胀钱盖起来的” 流言以星火燎原之势传遍了全村,自然便有同宗的亲友专门跑上顾家一趟,去做一番更加详尽的c添油加醋的描绘。总之是千人骑c万人睡的坏东西,狡猾狐媚的小妖精,看准了咱们顾平武憨厚老实,准备替自己找一张长期饭票呀,完了还加上一句:“她想从良就从良啊咱们顾平武堂堂一个医科大学生,怎么可能娶个小姐辱没了祖宗的门楣”本来这两人在年头都已经拜会过双方父母,下一步就准备订亲了。顾家的二老觉得犹如当众被抽了几十个大嘴巴子,在村里好久好久都抬不起头来。 欣欣心中嘘唏,她想像着哥哥听到消息时的震撼,心中担忧这下可怜的哥哥更没信心再找女朋友了。 伤逝 欣欣妈听女儿抱怨着做月子的种种委屈,讲述着婴儿身上发现的种种有趣。 母亲轻笑着劝慰女儿,让她体谅婆婆的用心,说好多婆婆连衣服都不帮媳妇洗呢,要多看人家的好。说完拉过女儿,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用小团的棉花沾上婴儿爽身粉,轻轻扑在女儿的发根处。扑完了爽身粉,母亲又用吹风机稍微给她吹了吹,叮嘱她平时若觉得难受,就自己用吹风机吹一吹。收拾完头发,欣欣觉得头上爽利多了,问这是哪里学来的方法,她妈妈说是上次钱婶儿照顾媳妇月子的时候,听她聊起过的。 母亲带了许多干艾草来,用艾叶煮了一大盆水。艾水熬煮得漆黑,冒着热气,母亲一边吹着气边忍着烫把手上的厚毛巾拧到最干,一遍遍热敷c再擦拭女儿的前胸和后背母亲说,毛巾倘若不拧干,擦完之后会觉得发冷。又用细纱布就着一小盆温热的艾叶水,一点一点,仔细地清洗女儿的伤口母亲说,一早一晚都要认真清洗,才不会落下病根。欣欣躺在床上任由母亲摆布,眼角的泪水悄悄的往下滑落,这是只有自己的母亲才会给予的特殊体贴。世界上,只有自己的母亲,才能让你无论在任何尴尬的境况下,都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嫌弃。 想起小时候,欣欣总抱怨母亲偏心哥哥,责怪母亲动不动就骂自己笨,不及父亲宠爱自己。而今果真是“养儿方知父母恩”,做女儿的,往往都是在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才能真正体味到母亲当年孕育自己的艰难不易,也才能真正理解到,一个母亲,会以一颗什么样的心,来爱护自己的儿女。母女间这血脉相通的牵绊c无可替代的温情,是每个做女儿的一世之中,无可替代的财宝。 这一年的冬天奇冷无比,雪下了一场又是一场,间或又有不断的阴雨,冷得人透骨。冬月里欣欣抱着女儿回娘家探亲的时候,听母亲说,奶奶已经多日不下床了,都是端到床上喂她吃一点。 奶奶已经九十二岁高龄,可一直活动自如,喜欢摸索着做些家务,喂养些小鸡小鸭。老人家的牙齿虽然掉得没剩几颗了,可是食欲一直不错,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 可今年自从这次大雪以后,奶奶就突然开始不愿起床。初时家里人以为她怕冷,便专门在她房里生了火,可情况却并没有好转,后来连喂食也变得困难起来。问她哪里痛,也并不出声。父亲找了乡里的医生来看,医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输了一天液,精神却丝毫未见好转。临走时医生对送出门口的父亲说:“怕是不好了呢,最近这天气,都走了好几个老人了” 欣欣最近总是频繁地梦见奶奶,心下不免发慌。她是跟奶奶长大的,自小与奶奶感情最为深厚。小时候放学回家,奶奶时常拉她到自己房里,打开她那扇黑色陈旧的衣柜门,从里头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那里面有时藏着一块冰糖,有时是几块酥糖,有时是一个已经催熟的柿子。欣欣知道,那是奶奶收了好久,专门留给自己吃的。 欣欣小时候不爱读书,常被父母责骂,拿来跟哥哥做比较更是家常便饭。时常遇到考试不及格的时候,父亲母亲气得一个喊“打”,一个喊“抽”,次次都是奶奶护着她。连初潮来临,都是奶奶指导欣欣应对,某种意味上来讲,奶奶是她的保护神,更是她的精神依靠。 正月初二的凌晨三点,父亲打来电话,说奶奶快没有了,叫她赶快回来。欣欣一路嚎哭,慌慌张张地不断催促赵文斌快点c快点。 赵文斌带着欣欣母女匆匆赶回娘家的时候,家门口已经燃起了火盆,正焚烧着奶奶的被子c衣物,刺耳的鞭炮声像鞭子一样啪啪抽打着欣欣的心。人走了就这么凄凉啊忙不迭的要将她留下的印迹统统付之一炬。 欣欣跪在火堆边上就哭开了,母亲被人扶着出来,伸身想要拉她,她跪着不肯起身。母亲劝慰说:“要烧给你奶奶盖呀,她冷啊”欣欣这才恍然。 奶奶房里,老人脸上蒙着一张火纸,已被穿戴一新,放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坐着,人和椅子一起被斜靠在墙上。奶奶骨瘦如材,左手握着一把蒲扇合在胸前。闻讯赶来的亲人们一一在老人身前跪拜。一丈开外,却不合时宜地摆着两张麻将桌,村里的十几个青壮年正围着火盆在搓麻将。欣欣知道这是守灵的“要人”,这些人将在这里“守”着奶奶直到下葬,白天黑夜一直都有人守。不知是否因为干守无聊,这些人要寻些消遣,还是真如传说那般,要在这守灵之处蓄足了阳气,压制阴气。这些人的吃喝是需要专门安排人侍候的,包括宵夜。最大的开宵,是一直不能“断供”的香烟。麻将桌上正吆五喝六,欣欣忍着心里的不快绕过桌子,来到奶奶身前完成跪拜。 瑞城的白事风俗,是不用主家操劳任何事情。只需要拿钱出来,再在附近村中请一位有经验的司仪,所有宴客c火 葬c下葬c各种仪式,包括守灵,都由司仪和村中几位长者商议着安排完成。白事的排场c钱的用度,虽说是与主家有商议,但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下葬的时日,要由子孙去庙里问期,问到哪天就是哪天,无论冬夏,必须在家停灵一直到“菩萨”允许下葬的日期。而家中白事的整个仪式,则要从去世那天一直持续到下葬完成;倘若主家没有女子会“哭灵”,要专门请人来“哭灵”;通常只要子女稍有孝心,还必须请道士来做法“送行”;而招待来客的烟酒档次,要以逝者子孙的“成就”来定消费水平。但凡家中子孙有大学生的或是做生意的,就要按较高标准采买。比如香烟,至少要用两百到三百一条的标准,精装“金圣”是最常见的选择。 母亲一脸愁容,一边抱着外孙女轻轻拍着,一边向女儿诉苦:“你哥说忙,不能回来。前几个月听说是炒股把钱亏光了,还问你爸有钱投资给他不他不肯回来,恐怕还是因为友梅的事,他怕人笑话。好多人明里暗里都在说他没有良心呢,你爸这么大年纪,心里又难过,还要去东奔西走光是这烟钱,就是几百块一条,天天抽c日日抽c夜夜抽,要一直抽到正月十一,十天时间,都是一整包一整包的给,像烧柴一样烧烟啊这些烟鬼除了守灵的人,回来的亲友,还有每天来帮手的村里人,也都在这里吃饭,一天三餐,餐餐都是桌。守灵的人还要备办宵夜,恐怕要花好几万。还好这冬日里不用租冰棺”“妈,请道士的钱和请人哭灵的钱我来出呢”欣欣心中十分悲凉。 一抔黄土 村中的妇女们围在屋后的空场地上,帮忙缝孝布,除了要准备白纱孝帽,还要将白纱布剪成长条状,用针线勾带在子孙们的鞋面上,却并不打结,一边缝一边告诫:不能撕啊,这是你奶奶的皮啊,撕了这布就是撕她的皮,她会痛,会来找你报梦的,要一直等到它自己脱落。 大门外,哭灵班子带来的破旧音箱偶尔发出“吱呜”的尖叫,一个壮实的中年妇女,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背着一个小黑包,正就着话筒夸张地拖着哭腔连说带唱“慈母一去啊,永不归啊,孩儿我不孝啊哎哟呜啊”,唱完悼歌,又故作悲情地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c“真的好想你”c“我的思念,是不可捉摸的网”唱到投入时,兼且手舞足蹈,活脱脱一尊乡村歌王,本来悲伤凝重的氛围,被她弄得十分古怪。 道士,不是指寻常意义上道观中的道士。而是地方上专门为阴灵送行的道士,据说竟是祖传三代以此谋生。道士穿着一件粗布灰罩衫,拿一把拂尘。在堂屋里做法事。唱诵着人们听不懂的神秘语言,时不时起身绕堂一圈,用拂尘左指右点,念念有声。 这一天,晚饭后的跪拜仪式极为庞大,逝者所有的子孙近亲们,集中站到厅堂,听道士的口令行跪拜大礼,地上铺了几排麻布口袋,孝子贤孙们依次在麻口袋前站好,从晚上六点一直跪拜到深夜一点,为亲人的灵魂送行。 拜到九点的时候,年纪大一些的人已经有些受不住了,佝偻着腰身。司仪便喊人给年长的几位老人c还有欣欣这些抱孩子的妇女,搬来了几张凳子放在他们身后,方便他们在不必跪拜的时刻,可以坐下稍为歇息。司仪一便放凳子一边喊着:“先人莫要怪罪c莫要怪罪啊”大约是因为这个特殊的待遇,道士还特意在这几个人的身上用拂尘点了几下,念了几句什么。 虽已火化,但棺材依旧是要有的。大城市供置骨灰盒的习俗在这里并没有流行起来,人们多年来依旧以老式的棺木入葬。棺中人早已随烟尘散去,留给亲人的是一袋早已并不完整c象征性的骨灰,放在这沉重的棺木中。 下葬的那天,棺木被盖上了崭新的毛毯。亲人们排队依次绕棺而行,摸棺告别“遗体”其实是骨灰。自1990年开始,县里已强制必须火葬,传说有胆大者直接土葬,次日便被人带队去开坟起棺重新火化了。从此谁也不敢再冒那被起棺重葬c子孙背上不吉厄运的风险。 欣欣额头靠在棺木上轻唤:“奶奶,奶奶,我现在过得好着呢还有,我哥很快会娶上媳妇儿的您就放心” 摸棺仪式完毕,大堂聚满了人。奶奶娘家的亲戚代表,在司仪的主持下,端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巡例要对孝子孝媳进行“问责”。欣欣父母双双跪下,态度恭敬。 “照顾老人可有尽心尽力” “有” “有没有对老人说话恶言恶语伤老人的心” “没有” “有没有短衣少食,克扣老人的吃穿” “没有” “生病有没有给老人医治” “有” “对老人可有亏心” “长孙顾平武在外地行医,医院要求值班,赶不回来送葬其它并无亏心” “长孙救人医病,当是行善,情有可原,交待他日后回来到坟前尽孝吧” 这日的午宴有足足十二桌,欣欣的父亲如同罪人一般,一桌桌跪下给客人斟酒,母亲跪在巨大的电饭煲旁边,一碗一碗地给客人们盛饭,从宴席开始鞭炮声响,一直跪到宴席结束,才由人搀扶起来。欣欣心疼的看到,母亲双腿发颤已经快要站不住了,只能由人放到椅子上靠着。六十多岁的两位老人,这几天已被操磨得憔悴不堪。 抬棺队伍的规模是十八个人,称为“八仙”,棺木前方c后方各八人,再加上司仪,和一位扛板凳c收拾东西的后勤人员。主家要一早准备好八仙的装备:为这十八个人每人买一双鞋,去走那条庄重的山路;每人一条长白毛巾,是给八仙们用来扎在腰上,方便相互拉扶借力用的;还有每人一块香皂和一瓶酒,用来在事后洗去尘土,增补些阳气。 送葬的路程,大约有两公里山路,顾家的亲友,已按风俗分别在路面有转弯c上坡c下坡c沟沟壑壑的地方,提前安排好了迎送的鞭炮和供席。 第一处摆下“供席”的是赵文斌,就在村口第一个拐弯的叉路口,赵文斌放了大盘的鞭炮,供席上准备了两条“中华”香烟c十八份毛巾和香皂。送葬队的后勤立马往棺木下塞进了两条板凳,十六个大汉“嗨哟”一声扎起马步相互勾扯住腰间的白毛巾,将棺木暂停在板凳上借力。司仪看着供席,站到棺木前大声吆喝:“孙女婿讲礼啊 ,奉上中华香烟两条,清洗用品十八份”赵文斌领着一家人向棺木跪拜,欣欣父亲也跪拜还礼,队伍这才继续前行,后勤大叔已利落地收起了席礼。后面依次是欣欣的姑姑c舅舅c姨妈c堂叔伯等人置下的“供席”,一共摆了十二处。 送葬的路线是提前规划好的,哪怕择下的墓地就在家门口的岗上,也必须要绕行个一二公里到达,一路鞭炮不断,礼乐不停,孝子贤孙们呜呜咽咽,将那不舍和思念拉得老长老长。送葬的路途通常会选择不经过c或是尽量少经过人家的家门口。今天选的这条路虽已最为荒僻,却仍避不开路过一户人家。所以,前一晚司仪已经领着主家,前来给这户人家打好了招呼。这会儿这家的主妇远远看到队伍来了,便抱着一卷鞭炮,迎到门前不远的叉路口,放起了鞭炮,欣欣的父亲向那主妇遥遥跪拜,那主妇鞠身还礼。 走走停停,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程,便也终于落下帷幕。 入土安葬c子女跪拜。这一生的劳苦,便只得一抔黄土。 好哭的苗苗 生命常常如此奇妙,去得仓促,来得也突然。生生不息,轮回不停。 送走奶奶的来年三月,欣欣又怀上了身孕。正所谓第一胎照书养,第二胎照猪养。这一次,欣欣不慌c也不忙了,班照上,事照做,什么也不按书上说了,反倒吃睡得很是自在。只有一样忐忑:是儿是女 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夫妻俩听从婆婆打听到的“可靠”消息,坐船过江,到邻省一个私人门诊去看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号完脉,笃定地告诉他俩说绝对是个男娃见欣欣似有几分不信,老中医捋着雪白的胡须轻蔑地说:“在我这儿看过的,还没有一个看错的。七里八乡都知道我的名声”临走老中医还包了几大包中药给欣欣,说是养胎安神药,确保孩子以后生出来筋骨强壮c身体健康。小两口喜笑颜开,觉得这800块花得十分值得。从此安下心等蒂落瓜熟。 回到村口,婆婆正在跟村中一帮妇女打麻将,一见他俩回来,立马收摊跟在他俩身后回了家,掩着嘴问检查如何。赵文斌得意地笑着说:“是您想要的呢” 晚上公公听说此事,一直乐呵呵地笑,高兴之下还多喝了几杯,不停的说:“欣欣啊,我老赵家感谢你啊,感谢你喔”欣欣局促得不知所措。 然而天下竟然有这么捉弄人的事情,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生下的娃娃从性别到长相,和她姐姐鑫鑫犹如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分毫不差。赵文斌傻傻的念叨着:“明明说是男孩啊”护士不满地瞪他一眼说:“这种事谁敢保证啊” 这下公公婆婆可不乐意了,满脸的不快,欣欣感觉,自己竟像个罪人一般。赵文斌见她脸色不好,楼着她安慰说:“没有事,过些年政策好了咱再生嘛”这愚蠢的安慰,让欣欣的眼泪像开了闸一般涌出来。 老二起名叫苗苗,没有姐姐鑫鑫出生时乖顺,半夜常常哭闹,白天抱在手上还要抖,欣欣的胳膊从此落下了毛病,一到阴雨天就酸痛不止。 孩子的外婆迷信,叮嘱欣欣在婴儿枕头边放上些剪刀c内裤之类的辟邪之物,却并没有什么效用。累得实在不行的时候,欣欣便踢醒老公,指使他半夜里将女儿抱起来抖。 大孙女鑫鑫依旧被爷爷宝贝着,爷爷每天牵着她,一步步教她走路,指着屋外的“天c树c鸟c草c花”一字字教她说话,小小的人儿开口会叫的第一个人便是“爷”。同样是女儿,一个爹妈生下的,两个孙女的待遇差别竟这样大,这让欣欣实在难以理解。欣欣常见公公举着鑫鑫满屋子跑,闹得大丫头咯咯笑,连下地干活他都带着这个宝贝孙女。可即使到苗苗会叫人c会蹒跚着走路,公公却连抱都没抱过她一次。 苗苗断奶以后,欣欣又开始回厂上班挣钱去了,苗苗交给婆婆帮手带。 婆婆除了种地,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虽然打得筹码不大,五毛一块的,可是婆婆的瘾大。由于孙女苗苗总爱哭闹,婆婆便常用一些奇葩的招数安抚她,说是娃儿哭影响自己牌运。 村里有长舌的媳妇时常给欣欣告状:“你婆婆啊,还给你女儿吃辣条呢”c“把她放在地上坐呢,哎呦,坐在尿窝子里”c“你婆婆啊,死打你细妹儿屁股呢,说她爱哭,越打越哭”欣欣自然十分心疼,只能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多抱一抱这不招爷爷奶奶疼的小家伙。小小的人儿,最近脸上不知是湿疹,还是热毒,起了红红的两大片疹子。欣欣给她擦上湿疹膏后,抱着孩子去找婆婆:“妈,别给孩子吃辣条呢,不卫生”“她爱吃啊,一吃就不哭”婆婆并不当一回事儿:“那么多小孩都吃,怕什么她爸小时候也长这些珠儿呢,一脸都是,没得事,长大了就好了”转头倒还说了她两句:“倒是你俩,别老是抱着孩子抖,抖惯了,白天难带得很我哪有功夫这么抖啊” 出事的那天,欣欣正坐在衣车前,埋头车一个衣领,针头突然被崩断了,她心里没来由地一慌。才一会儿功夫,赵文斌突然跑过来拉上她就往家赶。两人慌忙赶到时,苗苗全身发青c口唇紧闭,已经没了气,乡卫生所的王医生站在一旁摇头叹气,婆婆在众人的包围和拉扯中,正嚎哭着把头往墙上撞,嘴里喊着让她去死,让她去陪苗苗。 后来听说,那天婆婆正跟人打麻将,苗苗在一旁一直哭个不停,给糖她吃都哄不住,仍旧闹个不停,婆婆抱起她哄她睡,她也不肯睡,就只是哭。婆婆恼火,以为她又想大人抱起来到处走,心里很不耐烦,便索性将她抱到隔壁杂物房的红薯窑中放下了,丢给她一个玩具鸭子和几颗糖,便自顾打牌去了,说这回由她哭个够吧,哭饱了就睡着了。结果苗苗越哭越凶,一起打牌的人说去看看吧,哭这么惨。婆婆当时正输了牌,气不打一处来,随口说:“常是这样,不要管她都是她爹妈给惯的,一天到晚抱在怀里抖,我手痛,哪有这本事天天抱着抖哭饱了就 好了,管也没用”后来果真越哭越小声,哭到后来竟快没声儿了,像是睡着了。婆婆战完一轮准备去抱她上床睡觉,才发现不对。医生也说不知原由,不晓得是得了什么急病还是怎么了。这条轻贱的不被重视的生命,就这么荒唐的离开了这个家。 “苗苗一定是知道自己不被爱,她一定是对这个家死了心才会走的”欣欣嘴里嘟哝着,人像傻了一般。连续几天躺在床上,水米不进。 然而就在失去苗苗的第三天,欣欣突然晕倒在地,赵文斌以为她是饿的,请王医生过来家里给她输点滴,结果王医生诊断之后,竟说她又怀上了。欣欣这时已经醒来,躺在床上任泪水如泉涌,生命对她开着多大的玩笑啊 多日没敢露面的婆婆知道了消息,竟腆着脸c挂着眼泪来找欣欣,跪在她床前央求道:“欣欣,妈对不起你,妈给你赔不是妈给你跪下了妈以后,给你当牛做马来赎罪你说叫妈去死,妈立刻就去死。可我还想见见我的孙儿欣欣,你得好起来呀,这怕是苗苗见你难过,又回来找你了呢”“又回来了”的声音如同魔咒,在欣欣耳边回荡,更像一剂强心针,唤醒了欣欣对生的渴望。 这一次欣欣再也不管是男是女了,好歹她都要将孩子生下来。也许是由于苗苗的事故,家里人这一次谁也不敢提孩子性别的话题。 久病床前无孝子 来年的春天,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一份赎罪的愧疚,不安的老赵家人们,迎来了又一个孙女。顾欣欣的心里,说不出是失而复得的欣慰多一些,还是仍未生到男孩的恐惧和难过更多一些。但她顾不得那许多了,给三女儿依旧取名苗苗。 赵文斌和厂里的领导商量过后,让欣欣辞掉了工厂的工作,每天由赵文斌从厂里领回配件,按比工厂低一点的单价,让欣欣在家里做手工,兼着亲自带苗苗。收入虽低一些,可是不会那么挂心,赵文斌便也能安心地上班了。 六月的天,娃儿的脸,说变就变。 睛朗朗的天空,忽然间就变得像个得不到想要的玩具c开始闹脾气的孩子,轰隆隆打起了响雷,刹时间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伴着电闪雷鸣。“哭闹撒泼”一大阵过后,又如哭累了的孩童一般,呜咽着渐渐睡去了。雨渐渐停歇,却还不时闪过一两道微弱的雷电,一如睡梦中的孩童,委屈马马的抽泣。 赵文娟的婆婆在白马市场卖菜的时候,突发中风,性命虽然被抢救了回来,但却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全身只剩下眼珠子能转了。张青云带着赵文娟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妈正口中流涎,目光呆滞地盯着房顶,他姐张青霞在和医生谈论着病情。 医生告诉他们说,老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并且大小便失禁。需要人24小时陪护,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永远,时间上不好说。 张青霞和她弟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话。赵文娟忍不住在一旁插口道:“姐,你和我轮流看护吧,一边一个月。”张青霞闷了几分钟,嗫嗫嚅嚅道:“医院里这几天,我离得近,我来看护,住院费我也已经交了。我街上的住处不方便,妈出了院,可能还是得放乡下空气好些,乡下环境她也熟悉要不等出院了咱们再安排吧” 张青云带着气咻咻的赵文娟回家去给老娘收拾住院的东西,一路上,赵文娟忍不住和张青云横了起来:“出了钱就了不起啊什么叫到时再说丢到乡下来了她就不会管了。我说我们出去打工吧,你非要留在家里。这下留得好吧如果我们不在家,她能推得这么干净别说一边轮流照顾一个月了,我看到时候得全推到我身上,她一天都不会管。喂饭洗澡c揩屎揩尿,全得我一个人扛”张青云只顾骑车,一句话也不敢接。 张青霞有她的苦衷,她刚和老公离婚不久。狠心的老公不顾她的苦苦哀求,带着孩子去和那个狐狸精住到了一起,连形式上的名份和颜面都不肯留一点给她。张青霞当初不顾一切地倒追郭超,贴上了自己全部的私己。可最后即使是有了孩子,都没能挽住这男人的心。 自己现在在瑞城,连个家都没有,租住在一处民房里,还要兼职做两家公司的会计。 老太太病倒的这几天,张青霞请着假,每天给老人擦擦身子c换换衣服c捏手捏腿c换尿布和清洗衣物,时常觉得体力透支c难以承受。她难以想像长此以往该怎么办。医院里这几天还好说,毕竟还有医护人员帮忙,还不用喂食。到时出院了,天天如此,自己恐怕坚持不下来,她心里打起了退学鼓即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但是要弟媳来照顾,她也说不出口,情理上是可以由弟媳来照顾,可是连自己这个做女儿的都觉得困难,都觉得难为情,凭什么开口要求别人呢如果所有的事都能用钱解决,该多好啊。 赵文娟算得一点儿没错,婆婆出院之后,便被张青霞请车直接拉回了乡下。张青霞私下里找张青云说,自己现在孤身一人,工作又忙,没法照顾老娘,愿意每月出一千五的照顾费给弟弟,让他们帮手照顾。张青云心里本来就觉得养老娘照顾老娘就是儿子媳妇的事情,姐姐早已出了嫁,心疼老娘是她的心,怎么能够指望她天天照顾呢尤其是姐姐这几年过得这么苦,他看着心里也很不好过。 赵文娟觉得委屈,心中有气,但也做不出将婆婆拒之门外。她虽然嘴巴上说得厉害,心中恼火大姑子做得出来。但她对婆婆本身,一直心存感恩, 自从她嫁到这个家,婆婆在家在外都总是夸她的好,说自己“有福”。如果个个都推来推去不管她,难道就这样让她“有福”吗赵文娟两次做月子,都是婆婆悉心照顾,比她娘家妈妈还细心。赵文娟是剖腹产,婆婆每天晚上给她擦洗全身。为了让她休息好,两个孙子从月子里开始,都是由奶奶带着睡觉,也是由奶奶一手带大的。去年公公过世,婆婆都没有开过一次口说让他两夫妻回来帮忙带娃。是老公说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娃娃,没有人照应,两夫妻才没有再外出去打工。婆婆身体好的时候,地里的活c家里的家务,从没让她插过手。种地种菜c洗衣做饭,接娃送娃c带娃洗澡睡觉,没有一样让她操心。 这样的 婆婆,难道她想躺着等人侍候吗病不由人,她不愿意要强的婆婆受到太多委屈,尽管嘴里唠唠叨叨,却仍然辞了工作在家照顾老人。她将婆婆的房间搬到了采光和通风更好的南屋,床头靠近窗户,婆婆坐着就可以看到窗外的田园。除了喂食c清洗c按摩c翻身一一照足医生要求的去做,她还时常用百度搜索中风病人护理的要点,怎么护理c怎么安排饮食c怎么防犯惯发的毛病她真希望婆婆早一天好起来。 老人的手已稍微能活动一下了,脾气大得不得了,嘴里不停“啊啊”叫着,总是撕扯尿不湿,时常弄得满床都是屎尿。赵文娟不时要将婆婆衣物和床上用品拖到水渠去清洗。有时忙完回家,时常又发现婆婆摔到了地上,婆婆身材高大,赵文娟要费很大的气力将她抱回床上,一天到晚弄得自己狼狈不堪。老公只管上他的班,为了多挣一些,每晚还要加班加到八九点,任由赵文娟怎么发火怎么抱怨,他也不吭一声。 赵文娟她妈常在她面前骂她大姑子张青霞不是个东西,骂她婆婆会折磨人。又宽慰女儿说:“照顾得差不多是个样子就行了,莫要累死了自己。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谁都受不了这罪。没有人敢说什么,谁说让谁回来照顾” 有时赵文娟觉得真累c真委屈,可是儿子们也时常在奶奶身边跑来跑去,老人若不收拾干净,对孩子们影响也不好。况且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自己的言行,孩子们都看在眼里,她坚决不能给孩子们树立负面的影响。 网上说,妥善的护理能够有效加快病人恢复的速度,她便总是尽可能及时地给婆婆更换清洗,定时定点地给老人家按摩翻身。希望婆婆快点好起来,这样她就能解放了。 中风的病人是不能吃油腻的,可老太太偏偏好这一口。以前身体好着的时候,每年过年炖的肘子肉,锅面浮着厚厚一层油汤,老太太每餐都要啧啧赞叹着喝上两碗,倒也从没曾听说她有什么不适。现如今突然病倒,医生再三勒令家属,不能给病人吃油腻的东西。可老人家有时见到孙儿们喝肉汤,不给她喝,她便又开始吱哇乱叫。 别人家的媳妇 赵文娟家附近,有一口大水塘,周边砌着石块,村里的主妇们,常聚集在这里清洗东西。有一回,赵文娟在塘边洗雨鞋,忽然发现池塘石壁边上凑着好多青黑的小虾,寻思着这东西弄汤一定鲜得很,也不会油腻。便爬到自家阁楼上,翻出已被搁置多年的“虾挞子”,领着两个儿子一块,在池塘边用“虾挞子”捞虾。不到半个钟,便捞了两斤多浑身青黑的小米虾,清青一色的眉豆般大小。隔壁家太婆见到桶底密密的小虾,艳羡不已:“啊也我天咧,密密麻麻,屎缸蛆一样的喔”赵文娟让太婆兜起围裙,捧了两大捧给太婆拿回家去让她炒来吃,说能补钙,太婆笑得合不拢嘴。 在邻居们眼里,像赵文娟这样,一年到头全职在家照顾瘫痪的婆婆,还将老家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是许多亲生儿女都做不到的事情。虽然赵文娟总是在抱怨辛苦c总是在和村人控诉“这尿不湿已经是买的是最贵的了,婆婆还是撕扯”“头发给她剪短了,她还不高兴发脾气”“看到别人吃肉,她就哇哇叫,又不能给她吃”“又从床上翻下来了,不晓得她想做么事”可是村里人都对张家能娶到这么好个儿媳妇羡慕不已,无论是当着赵文娟的面还是在背后,都是交口称赞。 现如今打工方便,四海五湖,儿女们的婚配更是由不得父母,常有异地结缘的。可在老一辈人心目中,无论是嫁女儿还是娶儿媳,还是自己地方上的人靠谱。知根知底,熟门熟路,即使有点小毛病,也容易受舆论的影响,不致太过出格。外地的可就不一样了,动不动一拍屁股走人,管你怎么想。 像赵文娟这样的儿媳,一村人自小看着长大,人品心性,大家心中都有数。有个什么事,两家人之间也方便照应,亲戚走动起来,也都热闹。 可是像前村老蔡家的那个湖北儿媳,乡亲们的议论可就不好听了:“简直就是要不得呀,听说厉害得不行。”“也没个媒聘之礼,在外头谈恋爱怀了孕,就直接过来结婚了。”“嫁过来几年了,人都没看到几回,春节回来村里,都不知道叫人。”“同她说话,又听不懂,见人也不晓得笑,苕得死”“隔得山长水远,语言又不通,两边亲家之间几年也从不走动,跟陌生人一样,一点儿都不热闹。”“生下个孙子,也不放家里养,爷爷奶奶想大孙子,都不敢出声。”“老蔡家这儿子,婚前还往老人跟前跑得勤一些,过年过节总会回来几趟,现在结了婚,倒好像被拐跑了一般,一年难得回来几天” 老蔡家的儿媳名叫金凤,是湖北人,蔡家大小子在外地打工娶回来的,长得人高马大。常听蔡家小子“凤姐儿c凤姐儿”地叫她,没有红楼梦里王熙凤的派头,脾气却有三分相似。 顾欣欣第四个次怀上孩子的时候,不止承受着来自公公婆婆和老公的压力,连她自己娘家的母亲都开始为欣欣出谋划策了:“你总得生个儿子啊,要不将来谁养你人家说检查要等怀孕的月份大些的时候去做,才会准,两三个月的时候看不准的。” 于是在怀胎七个月的时候,欣欣在赵文斌和娘家母亲的陪伴下,又去做检查了。令人痛苦的是,仍旧是个女儿。 欣欣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老天爷到底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为什么人家第一胎就能生到男孩呢有的甚至生儿子生到怕,胎胎都是儿子,想要一个女儿都没有。欣欣听婆婆说过,她娘家有户人家,祖上爷爷辈一代三个兄弟,没有一个姐妹,这三兄弟结婚后生下的,又全都是儿子,更神奇的是第三辈的儿子们,年龄与赵文斌相差无几,先后也各生下了一个或是两个儿子,全家三代人没有生过一胎女儿。可自己这已经是第四胎了,仍旧是女孩,一个男孩都没怀上过。自己怎么就这样没有福份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啊难道这是老天爷对自己曾经伤害过别人家庭所施加的惩罚吗 赵文斌家曾有一个舅舅,舅妈连生四个女儿,第五胎才生到儿子。为了生这个儿子,二女儿c三女儿和四女儿,都是生下来就送到了亲戚家去寄养,期间的生活费c学费都由赵文斌舅舅负担,但即便如此,三个女儿大了之后,如商量好了一般,都并不和舅舅家往来,甚至都不肯喊一声爸妈。 在决定引产之前,婆婆也曾给赵文斌出主意说,要不然生下来送给人养去遭到了公公的强烈反对:“生下来就是一条命,生了就得自己养。要不就不生,不生就当从来没有怀过。给别人养算是怎么回事” 欣欣和赵文斌最终决定引产,公公说得对,干脆不生。继续生下去,恐怕也养不起。 欣欣母亲在一旁陪着她,医生用一根超长的针管,在欣欣肚子上打了一针,欣欣在巨痛中娩下了老四后疼昏了过去。欣欣母亲事后一直掉眼泪,她不敢告诉女儿,老四生下来时竟然仿佛是活的,一恍眼间她似乎看到那小小的手指头动了动,小人儿的眉眼长得和大姐姐一个样子。 但只一会儿功夫,便被医生用袋子装了出去。“造孽呀”老人背转女儿抹眼泪。 尽管到处都是娶不到老婆的打光棍的儿郎,尽管所有学校里的男女比例都几乎达到了3:2甚至2:1,可始终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人,他们对于“养儿防老”c“传宗接代”的执着丝毫不减。这种情况或许与地域c文化c传承c氛围都有一些或多或少的关系。这种执着的体现,在广东c广西c江西等等地方尤为热烈,那种一生就是三四个c不生到个儿子坚决不肯罢休的情景比比皆是。于是也衍生出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偷摸勾当,或是“先进手段”来为这种执着服务。 赵文斌经人指点,联系上了一家江苏的中介公司,据说检测结果百分百准确。中介公司宣称:怀孕初期,尚在一个月之内时,便能通过寄血样去香港检测,准确的判断是男是女。中介公司强调说:这个阶段做决定,尚可通过吃打胎药解决,不必经受手术的痛苦,对产妇的影响也比较小一些,但是检测费用六千块必须先交。 于是在欣欣刚刚怀上第五胎的时候,赵文斌收到了来自江苏的一箱血样采集和保存工具,他托亲戚请了一位诊所的医生来到家中,帮欣欣抽了六管血,按照中介公司的指示封存好血样后寄走了。 余下的日子便是焦虑的等待,生儿子的愿望已成为魔怔。当两周之后得知结果又是女儿时,欣欣绝望了,她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生不到儿子了。赵文斌已经买回了打胎药,哄着她赶快吃吧,趁着还没成形,早一点打下来,便不用做手术。欣欣吞下药片的瞬间,惊觉自己已经谋杀了两个孩子,后背顿时一阵发麻。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草率的决定,从此剥夺了她孕育生命的权利。 服药之后的欣欣并没有像赵文斌打听到的那样,只出一周的血就完事。而是一直淋漓不断,并且开始腹痛。心知不好,两人只好来到了县城医院。医生检查完冷眼告诉她:“没流干净,要做清宫手术,去办入院手续。”“怎么清”欣欣恐惧地想起上次看到的那管长针。“刮干净喽”医生轻描淡写的道。 所谓的刮干净,原来真的是用手术器具伸到子宫内,一点点将残余的组织刮出来,清宫手术痛得欣欣唇齿发颤,冷汗直飙,她咬牙痛骂自己:“这是你轻贱生命的下场,这是你该受的罪” 然而惩罚远远不止于此。自此以后,无论如何调理c如何努力,欣欣再也没能怀上过孩子。 早嫁 逢年过节,三姑六婆们聚在一块儿,总是好打问小辈儿姑娘们的亲事。从孩子十八岁成年就问起,“谈对象没说人家没没有我给你说一个啊”现在听说谁家有个姑娘成年,那都是香饽饽。如今这世道,是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只有找不到婆娘的汉除非人家不想嫁。七姑八姨们一直要打问到姑娘的婚事终于落定,才又记挂起人家“生仔了不生了几个了”这些过来人们,常常劝导年轻女娃娃说:“早点儿结婚早生娃,早生早享福”虽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享了什么福,反正上一代人也是这样教导自己的:“早一天生娃,就早一天拴住男人的心,二十出头就生娃的女人,往往四十来岁就可以做奶奶或者外婆了,四世同堂的机会随手可得。” 女人生育得早,也确实有各种各样的好处,首先是年轻母亲身体素质好,卵子质量相对较高,生下的孩子往往身体更加强壮。再则年轻母亲的产后身体状况恢复也比高龄产妇要得快得多。尤其是身材的恢复,年轻姑娘更是比大龄产妇要容易得多老人们说“怀孕会将盆骨撑大,年轻人生完骨头容易长拢,年纪太大就长不回去了。”事实也是如此,身边太多的高龄产妇怀胎生产都十分辛苦,而且通常卵子质量已逐渐下降,身体素质也大不如前,怀胎过程和生产过程都容易出现大大小小的波折。 然而一个女人过早地踏入婚姻,也便过早地失去了与同龄人一争长短的机遇,失去了自己奋斗的黄金年华。这是世人甚至包括许多父母,都少与她们说的。 晴芳休完产假回到岗位的时候,已经明显再没有了当初的冲劲,一颗心只挂在女儿兰兰身上。担心她冷担心她热c担心她哭担心她闹c担心奶奶照顾不好。 qc的工作本身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c敏锐的判断力和原则性较强的工作态度。可晴芳自从有了孩子,不仅做事懒散了许多,总打呵欠,就连性情也柔和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细节锱铢必较。对工作时常是恍恍惚惚,得过且过,一改往常好学又清高的模样。闲时专爱找那些已婚已育的妇女们聊天取育儿经,大家一聊起孩子都没完没了。 每个妈妈都有自己的独家辅食秘方c有治疗小儿肚疼c湿疹等等常见小疾的妙药,还有许多神神秘秘c没边没影的小讲究。什么孩子出牙要让他留口水,要不然会发烧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掺点珍珠粉,孩子皮肤会雪白细嫩孩子要多刮眉毛,以后长大眉毛才会又细又黑这些听来神奇,晴芳却一样也不敢乱试。 说是在忙忙碌碌中兼顾孩子和工作两头,其实她一门心思全扑在女儿身上。早上女儿六点半已醒来,她跟着起床梳洗。孩子晚上容易出汗,她养成了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给女儿洗澡的习惯。上班踩着点走,不到7点50她都舍不得出门,总是最后一个抢在8点之前才赶到车间。下班她提前五分钟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好,铃声一响她就像冲锋战士一般率先冲出车间,一路小跑赶回家中。兰兰一见她就笑,伸出手要她抱。只要她回到家,女儿就全程在她怀里,连吃饭都抱在手上。 罗鹏初为人父虽说欢喜,可他是只负责逗弄的。他说带娃不是男人的事,再说家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围着孩子转,他想插手也插不上。 成家后的罗鹏,渐渐养成了一家之主的派头。除了早餐简单应付,他每餐饭都要喝点小酒。老娘宠他,总会专为他炒一两道下酒小菜,或是撒上细盐的炒花生米儿,或是辣椒炒鱼仔。每天儿子媳妇还没下班,老太太就早早准备好了饭菜,将酒给儿子斟好c碗筷也摆好了。 吃完饭罗鹏便抱着脚坐在餐桌旁一边戳牙缝,一边跟祖孙三人侃大山,晴芳抱着女儿戏说:“兰兰,看你爸爸是不是话又多屁又长,喝点猫尿只差搭台唱戏了呢”罗鹏便果真起身,抬手踢脚绕饭桌一圈拍大腿唱开了:“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边唱边挥舞拳脚,逗得祖孙三人忍俊不禁。 连续两年的晋升考试,晴芳都错过了,第一次是因为女儿发烧,她心乱如麻,一早便与婆婆一道抱着女儿去看医生了。第二次是女儿磕破了下巴,要紧急送去医院缝针。品质部主管杨明宇叹息说:“这谷晴芳算是废了,本来多好一个苗子,田中先生亲自调到我这儿的人。结婚前又醒目又上进,教什么会什么。那时候车间有新项目上线,我都是派她去跟,次次都妥妥贴贴。现在叫她加个班她都不愿意了,连考试也不来参加,我看她这辈子也就这样喽” 转眼兰兰会走会跑了,天天缠磨着妈妈唱儿歌c背唐诗c讲故事。晴芳听几个本地同事说,和兰兰同龄的孩子们,这么大都已经送托儿所开始学东西了。晴芳和罗鹏商量这事儿,两人于是趁休假跑到周边幼儿园去考察了一番,又找看门的大爷打问了一下招生的情况。 原来在这地方公办幼儿园根 本上不了,是专供本地人子女上的。私立的吧,条件好一些太贵,打工的人供不起;条件差一些的呢,自己又实在看不上。门窗破旧c教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c连操场的滑梯都肮脏不堪,似乎多久都没经人擦洗了。 罗鹏又打电话给他姐罗婷,打听老家幼儿园的情况,最后拿主意说:“不如让老娘带兰兰回老家上幼儿园吧外面的幼儿园太贵了。听她姑姑说,家里的幼儿园很不错呢,而且娃娃们在幼儿园就会全部学完加减乘除和拼音,小学就直接过渡不再另教了。反正迟早都是要回去读小学的,如果不回去读幼儿园,到时可能衔接不上,孩子反而吃苦。”晴芳第二天便找同事们打听了一下,大家也纷纷说起过各地教育背景c文化差异的问题。听说这边的幼儿园确实是比较流行一些所谓蒙氏教育之类,倡导学前教育不提前c不超纲的理念。幼儿园基本是什么小学知道都不教的。之前不少同事的孩子试过在这边上幼儿园再回去上小学,结果都完全跟不上。晴芳心下动摇,看来只好着手往这个方向考虑安排了。 为了让兰兰早一些适应和奶奶的单独相处,晴芳慢慢开始试着让兰兰跟奶奶睡。孩子起初不肯,总是哭着闹着要找妈妈。晴芳便躺到婆婆床上,将孩子哄睡着了才敢离开。睡到半夜不放心,又跑出来看兰兰有没有踢被子,有没有出汗。婆婆见她紧张,也睡不大踏实,不时伸手摸孩子的脖颈和后背。 婆婆是个能干人,孩子交给她倒没有什么不放心,晴芳只是觉得怕太过想念。婆婆知道她心思,安慰说:“孩子给我带你放心,这么小的娃儿,吃饱穿暖我是肯定能保证的。再大一些上小学了,可能需要辅导,那时你们就回来。好多人都是这样,你们趁年轻再打打工,攒点钱,以后日子也好过一些” 婆婆说的不无道理,瑞城是很难找工作的,赚钱也大不如在厦门容易。现在为人父母了,总不能得过且过,要为一家人将来的日子打算。现在罗家还只在乡下有套房,以后女儿大了,得在城里念小学,房子肯定是要买一套的,不努力赞钱怎么行 送走了婆婆和孩子以后,晴芳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空荡荡的床,泪珠子直往下掉。婆婆对手机功能总是记不熟,打视频她总是不接,晴芳想看看孩子也看不着。打电话说不了几句,婆婆就说:“没什么事喽没事我挂了,电话费贵” 国庆假期的时候,晴芳早早要罗鹏买好车票,和她一块儿回瑞城探望女儿去了。 分别才三个多月,兰兰已经不认得妈妈了,穿着脏兮兮的罩衣,小脸黑瘦,似是长高了一小截,怯生生地拉着奶奶的裤腿往后躲她。晴芳拿糖哄她,她也不接,只抬眼看奶奶。晴芳心酸又失落,耐住性子陪兰兰玩了一整天,兰兰才慢慢肯让她抱了。下午罗鹏说要到街上去采购,晴芳欣喜地抱着兰兰说带她去逛大超市。刚刚跨上电瓶车,兰兰便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要奶奶,使劲儿往外挣扎,好像是被人贩子抢了要抱走一般。晴芳喉咙哽咽说不出话,也没了去逛街的兴致,罗鹏悻悻地摇头:“这妹儿怎么这样苕啊” 奶奶走过来接过孙女儿哄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我孙女儿才不苕呢,这是还没跟妈妈玩熟呢,对吧” 晚上给女儿洗澡的时候,晴芳发现女儿背上许多折痕结痂,问婆婆是有虫子咬不婆婆说兰兰总是要抓痒痒,不抓就躁得睡不着觉。晴芳又问婆婆床单被套经常换不多久给兰兰洗一次澡,婆婆说床单常换,最近是三天洗一次大澡,每天抹澡抹澡就是用湿毛巾擦身。晴芳埋怨说这怎么行小孩子新陈代谢快,每天都要洗澡才行,婆婆便不高兴了,转身走了出去不再理睬。 女儿天真地用小手拍打澡盆里的小鸭子,嘻嘻笑着往它身上抹肥皂泡玩,一见奶奶要走便又“哇”地哭开了。晴芳不能接受这样失败的自己,她带着哭腔跟罗鹏说:“宝宝已经很大了,什么人,什么事,她都开始有明确的记忆了。我必须要跟她在一起,我要让她知道,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我不是陌生人” 晴芳坚持不再出去打工了,说要不就连女儿一起带出去。婆婆却说,她是再也不出去了,这段时间她已经养了一群鸡仔,大的都已经斤把重了。菜园子她也拾掇起来了,在家里不知道多舒服,在厦门那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白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再也不要去了。 厦门的工作不可能说辞就辞,晴芳的工作还好说,和她主管说明情况应该是可以代办辞工的。罗鹏的工作是必须要当面做好交接的,再说租房的事情也要处理,罗鹏便只好孤身一人回到了厦门。 人生无常 红创是一家有七十多年历史的婴童用品公司,是谷一鸣所在恒伟厂的主要客户。这几天,谷一鸣浏览网页时,无意间发现红创正在招聘设计工程师。谷一鸣心中一动,便整理了一份自己的简历发送过去想要试试水。一来工程设计本就是谷一鸣的专业,二来红创的知名度更是自己心之所向。 自从来到恒伟厂以后,虽然一切顺利,但是充其量,目前这份工作,就是恒伟厂老板专门为红创的业务所设立的一个高级跑腿员c勤杂工。谷一鸣早已预计到,就算再干个年,也并不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舒适的环境极易滋生惰性,况且谷一鸣本身并不爱好应酬,这几年却尽陪着客户喝酒c吃肉c出入ktv,吹气球一般胖了几十斤,人都快长变形了。年年过年回去都被同学笑,被亲友笑。 人一旦胖起来,连眼睛都变小了,穿什么衣服都不合适,做什么发型都不好看,整个人都显老了。上次交流会上,有个客户竟然问谷一鸣小孩读几年级了,把他给尴尬得要死这都还没正经找女朋友呢。 过年同学聚会,谷一鸣甚至被同学们给起了绰号叫“肚子”。去舅舅家拜年,被怀孕的表姐拉着比谁肚子大尽管这一年来,他天天下班打篮球,可是效果却并不明显。很显然,减肥的决心是必须要有的,可是不良的生活习气也是要远离的。 自从投了简历之后,谷一鸣见到杨总便心虚,心里时常觉得不好意思,感觉愧对老板。自他来到恒伟,杨总夫妇对他一直很赞赏。今年初的时候,他还将二姐夫罗鹏介绍进厂当了货车司机。以罗鹏的开车技术,若他自己来应聘,是绝对不会被录取的,黄经理看在谷一鸣的面子上录取了他,让他慢慢练习车技。 杨总也知道了这件事,还找他问过一次罗鹏的情况。原来,有一次晚上下班之后,罗鹏跟一群同事去吃宵夜,喝多了酒,扑到一个女孩脖子上咬了人家一口,女孩气得拿碗砸他的头,第二天就跑到黄经理那投诉,说这人品行不端。当时杨总夫妇也在办公室,而且办公室很多人都听到了这件事,一时间竟被传得人尽皆知。杨总对谷一鸣说:“听说那人是你姐夫你要告诫他,当司机要戒酒啊”谷一鸣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气得恨不得捶他姐夫一捶子。 可是谷一鸣自问并不是那种血性的汉子,有为姐姐出头的心,却只在心里气恨,付诸不了行动。他知道罗鹏准会百般狡辩,或以“喝多了酒”为由搪塞过去,自己也拿他没办法。而且这事儿还不能给二姐晴芳知道,她是个急性子,现在正山长水远在老家带娃,若知道这事儿,指不定怎么想呢。 红创人事部的宋经理,最近是焦头烂额,烦心事一波接着一波。 开春以来,工厂的招工情况一直都不太理想,几个部门天天追着他要人,说人员补充不能及时到位,影响了生产目标达成,完成不了生产任务。出不了货就收不到钱,老板ck也被香港总公司追得屁股冒烟,脾气火爆,一开会就将宋经理“摆上台”狠狠训斥。 宋经理也闹不明白这些年招工是怎么了,这么难,人都到哪儿去了公司的招聘渠道这么多年都没变过,管理和技术人员在人才网上招,员工在大门口招,可哪一年也没像现在这样难过。 人事部手上的琐事又多,最近几年,环保局抓排污治理一年比一年严,文件要求和现场检查也越来越频密。宋经理这打字的功夫被逼得日见长进,从曾经的“一指禅”终于练就了十指齐用。 就在上个礼拜四,喷油部的废气环保处理设备突然被环保局抽查,检测结果显示,废气排放超标,公司即将面临罚款,有一个月的申诉期,一个月之后出处罚决定。ck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严肃认真对待申诉。 宋经理正在冥思苦想这申诉文案该怎么写自己此前确实不知道这里头复杂的各项详细指标要求,喷漆和印刷在他看来,在环保方面,都是一样的危害性质和管制等级,帮着做环保废气排放处理设施的第三方公司,并不负责设施使用的后期维护,也没提醒过他更换活性碳的频率。难道写说因为自己为了省钱,没有及时换碳因为自己不了解指标,所以导致超标这不是找死吗正犯着愁,突然有电话来报,说仓库的文员高兰昏倒了,老宋忙搁下电话下楼去查看。 本来一家有两三千员工的工厂,个把员工偶尔昏倒,并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也不是头一回了。尤其是一些爱“减肥”的女工,清早不好好吃早餐,引发低血糖犯晕的事常有发生。可是,刚刚电话里说,高兰口吐白沫,脸色发青,这肯定是不正常的。 这高兰结婚十几年了,一直未曾生育,夫妻俩曾去过好几家医院做检查,都说是男方的问题。高兰做梦都想要个孩子,可她老公是既不愿意收养,也不同意做试管婴儿,说是宁愿没孩子也坚决不当王八,不给 别人养孩子,两人为此天天吵闹, 高兰时常鼻青脸肿地回来上班,同事问她,她毫不隐瞒地说是被老公打了。有时厂里有事,高兰加班得稍晚一些,她老公便跑到厂门口,高喊她名字,威胁说回去要揍死她。高兰受不住,提出离婚,男方又不肯,又是哭又是下跪的。和好没到三天半,高兰又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地折腾。这几年不知为什么,竟消停了,不见他再来闹。 对于这段过往,厂里知情的人对高兰都深为同情。加上高兰平日为人和善,人又大方,路上见到同事家小孩,就热情地张罗着非要买饮料c买零食给人家娃娃。办公室里她也总是屯着大堆的零食请人吃,为人又肯吃苦,工作上的杂事她都抢着做,帮人加班加点之类的事情,更是家常便饭,“你回去带娃,我帮你搞定”是她的口头禅,总之高兰在红创的人缘甚好。 前段时间,曾有传闻说她与货仓的搬运工李长河关系暧昧。李长河中年丧妻,长得方头大耳,颧骨突出,身材矮小,相貌几乎可以用丑陋来形容,工作又比较苦,收入又低议论的人对此多有鄙夷。 这会儿,李长河正无所顾忌地c眼泪哗哗地抱着高兰,不停给她擦拭嘴角淌出的口水。高兰此时脸色乌青,已经叫不应了。宋经理一看不好,叫救护车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他一边赶忙安排厂车将人送到镇上医院,一边打电话告诉人事文员肖洁敏:“情况危急,马上联系高兰的家属。” 高兰入厂已经十几年,肖洁敏依着档案表上的紧急联系人打给她老公,电话一直没人接。正着急时,宋经理发了一条讯息过来:“人估计不行了,赶快”肖洁敏一下慌了神,打听着跑到车间找到高兰一个老乡,再次核实号码确实没错,但仍然联系不到人。半小时后,高兰的老乡终于辗转找到高兰妹妹的电话号码,跑着送到人事部来。高兰妹妹哭着说:“我姐一个月前就打了电话给老娘,说是心口疼,医生让她住院做全面检查,她让老娘来陪她住院。老娘说田里的稻子眼看熟了,等割完稻子就来啊” 肖洁敏除了不停打电话c发信息,也请高兰的妹妹和老乡们帮忙想办法,转述消息给高兰的婆家。可是一直到抢救失败c到高兰的母亲和妹妹赶到医院c到工亡申报整个过程七八天过去,高兰的老公,包括高兰婆家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出现过。 然而就在工亡申报程序接近尾声的时候,高兰的老公不失时机地出现了,直言他是收到通知来签名拿钱的。 “人生无常啊才三十多岁”宋经理感慨:“该吃吃,该喝喝,该潇洒的得潇洒要不然,这突然两腿一蹬,钱还不知道便宜谁呢出外辛辛苦苦打份工,谁能想到,打着打着,就回不去了。” 假上门女婿 老宋做了二十多年的人事,经见的“风云”不少。每每提起这些往事,都绘声绘色如同说书一般。 “03还是04年,那会儿我在松岗大田洋。有一天我正在窗口抽烟呢,突然啊地一声尖叫,伸头一看,对面宿舍楼一个人飞快地下坠,摔得一啪。我赶过去的时候啊,这师奶竟还没有断气,嘴里念着救我我我的三个子女。她这是后悔了啊,可是哪里还来得及七层高楼跳下来,哪里还有命活这个女人,是工厂小卖部老板的原配。小卖部的老板长得像头肥猪,有了点钱,便学人家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小三,要跟原配离婚。原配当然不肯,两人天天吵架。这天吵得凶猛起来,她便威胁说要去死,说死都不让他得逞,没成想却真死了。可怜她死后不到三个月,她老公便请人来做了场法事了结,随即立马娶了小三过门。人命值个屁啊”围观的听众议论:“那三个小孩岂不很惨”“你说惨不”“那后来有没有闹鬼”“你以为演电影啊还闹鬼” “是13年吧,就在这工业区里,也有一个清洁工阿姨跳楼,你们听说了不那阿姨才四十多岁,节约到家了简直是每天早上煮一点溪饭,买两个五毛钱的馒头带来,早上一个馒头就溪饭,中午也是一个馒头就溪饭就当一餐。除了上班,平时还捡空瓶子c废纸板卖。省吃俭用十几年,终于供出了一个大学生女儿。可是大学生女儿现在却嫌弃她,从不主动打电话给她。她每次打过去,女儿说一两句便挂了电话。有一天,这阿姨的老公带了个女的在家鬼混,被她下班回去撞见。第二天下午,她就跳楼了。跳楼前一晚,她还专门把银行卡号和密码全发给了她女儿,她女儿一直到她第二天跳楼,都没打个电话来问问她什么情况。你说养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还大学生呢” “宋经理,怎么你讲的全是女冤死鬼好恐怖喔”肖洁敏咬着手指头问。 “男的也有啊,前两年,厂门口不是就有一个下夜班的老头横穿马路被撞死的还是他自己全责呢”宋经理说得激动站起了身:“出来打工打没命了的,到处都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老天爷要收人,哪管男女老少那个路口,就那个路口看到没”宋经理站起身用手指窗外:“前几个月,两小孩在那玩单车,妹妹才五岁,哥哥大约也就七八岁。那哥哥前面过了马路,转回身看他妹妹,竟眼睁睁地看到她被一个大货柜车给辗了小女孩个儿太小,司机根本看不到,你们没听说这件事儿吗这些父母不知道干什么吃的,自己娃娃都不看着点。” 洁敏心中一凛,神色顿时萎了,自己不也正是这样不看着自己娃娃的父母吗 肖洁敏和老公林叙,都是广西人,老家一个在柳州,一个在贺州,相距几小时车程。洁敏是家中长女,父母总共只有两个女儿,便要求大女儿招婿上门承接香火。可是这个时代,没有几个男青年愿意“上门”的。几经商量之后,洁敏家和林叙家达成协议,虽不上门,但两人生下的头胎孩子,无论男女,必须跟洁敏姓肖,由外公外婆帮手抚养,之后再生的则跟林家姓,由爷爷奶奶帮手抚养。 是以这几年来,女儿肖灵儿一直在外公外婆家住,儿子林晓俊则在爷爷奶奶处长大。姐弟两个一年偶尔才相聚几天,彼此并不太熟悉,更谈不上什么血浓于水的亲情了。 孩子小的时候,洁敏夫妇并未觉得这样的留守有什么大原则上的不妥,两人假期通常先回贺州看完女儿,再到柳州去看儿子。两边父母家中各呆几天,老人们也都甚觉满意。 只是精神上确实苦了夫妻二人,骨肉亲情被割离,一天到晚地牵肠挂肚。虽说日日可以打电话,可以视频聊天,林叙甚至在两家父母家中都装了摄像头,但牵挂c焦虑的内心依然得不到安抚。娃娃一点小小的哭闹c或是生病c摔伤,都时常让两人忧心如焚,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别人的娃娃在身边,日子是一天一天的过。自己的娃在老家,日子是一个节日个节日地数着过的。 制作业以生产为主导,休假不比公务员,每周能有一天假已经是不错的福利。遇上一般的法定节假日,加起来也才能休个两天。每年除了春节,便只有国庆的假期会稍微长点,可以回趟家看看娃娃。 但是一年只回两趟老家,哪里够呢 离老家近一些的,要属两广地带,或者江西湖南这些临近广东的区域。多数父母都跟洁敏夫妇一样,春节刚过就盼清明放假,清明没完又盼五一,盼完五一盼端午。一过了端午,这日子就开始难熬了,要等三个多月才能到中秋,盼完中秋c国庆,就只能等到元旦匆匆两天的假期,或及至春节,才能回乡。 别人家过节,发愁去哪里度假堵不堵车留守儿童的父母过节,是拼了老命地挤车c抢票c赶路,无论多堵,都要“杀”回老家去看娃。 一个一 个奔波而找堵的节日中,日子就这么过完了一年,又迎来一年。 有时走在路上,看到别人牵着孩子边走边说笑;或出去游玩时,见到人家一大家人欢声笑语;又或是偶尔路过学校,看到那么多接送娃娃的家长们,低头跟自己的宝贝叮嘱或招手,忌妒的火苗便不可抑制地从洁敏的眼珠子里窜出来。 不停地来来往往,不停地相聚分离。每一回相聚,初初见面时孩子的小心翼翼,临别时孩子或隐忍或放肆的哭泣每一次都有如利刀般剜着洁敏的心,林叙虽是个大男子汉,也时常泪眼婆娑。每一次离家外出,两人都心情沉重,一路无言。 孩子小的时候,只要健健康康长身体就好。可是这几年孩子渐渐大了,问题便也越来越多。开始有脾气c开始有要求c开始有对比,开始出现各种各样令人担忧的问题。 女儿天天早上五点多,就跟着老人起床了,跑到客厅看电视,晚上也是看电视看到十一点多还不肯去睡觉。现在已经在贺州上一年级了,却还不如在柳州上幼儿园的弟弟识字算术会得多。坏习惯养了一大堆,还时常喜欢抱着外公的手机玩,小小年纪已经戴上了眼镜。学校安排的各类亲子活动c家长会,洁敏夫妇次次都是缺席,次次被孩子抱怨。 留守 去年春节回家,洁敏惊奇地发现,女儿仅用一天便喝掉了整整一箱“特仑苏”牛奶,并且每天一口水都不肯喝过除了喝奶,就是喝饮料:王老吉c冰红茶c奶茶c果粒橙百无禁忌。 洁敏两夫妻工资一般,外公外婆体贴他俩,从没问他俩要过生活费,女儿花的全是外公外婆那点可怜的养老金。像这样喝法,不光是对身体无益,外公外婆那点积蓄恐怕也早被她霍霍得差不多了。 要命的是,这丫头现在动不动就和自己顶嘴,做外公的还在一旁护着,不准她批评女儿。 儿子则更加离谱,已经上了幼儿园中班的孩子,晚上睡觉竟然还在用安抚奶嘴,门牙都已经长歪了,婆婆还说这没什么紧要,反正这些牙以后是要换的。过年时,公公给儿子买了一把玩具枪,外形和真枪一样,还能发射黄豆般大小的塑胶子弹。那天她见儿子玩出了汗,担心他着凉,便追在儿子身后想给他换件衣服。竟当头吃了儿子一颗“子弹”,额头上当场就留下了一个凹坑,痛得她眼泪都飙出来了。“怎么能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呢怎么能对着人打这要是打到别人身上还是眼睛里,怎么了得”林叙生气地教训儿子,却被孩子奶奶在一旁维护说:“小区里男孩子都玩这个,他想要好久了他爷爷才给他买的。他这是跟他妈闹着玩喽,哪里会对着别人打不会的” 洁敏恐慌地想起宋经理讲到的事故,想起一些年纪大些的女同事对她的忠告:“孩子放在家里没有父母管,几乎没有几个成才的,而且长大了跟父母感情也不好,心理问题特别严重”洁敏开始迷惘自己家这样的安排是对是错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面临亲情的淡漠子女前途的耽搁 公司里不乏一些把小孩带在身边长大的同事,有的同事是高材生,符合入户政策,小孩入了户,在东莞便可以直接读公立学校。大部分人则是通过积分入学,也有可以读公办的,或者读私立学校拿积分补贴的。洁敏和林叙的学历都达不到入户门槛,而且他俩之前一直在深圳工作,到东莞并不太久,积分入学这条路目前也还达不到标准。 可是洁敏转念想想,以前还没有积分补贴政策时,也有不少同事的小孩在这里读私立学校啊。为什么人家可以克服困难,我就不能呢 人一旦质疑原先的决定,而事情又一时未能改变时,便会时时变得焦虑起来。行也焦虑c卧也焦虑,吃睡不宁。担心这样,忧愁那样,不得安心。 对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工作分配”早已成了遥远的神话,“下海淘金”也只不过是上一代人的传奇,与自己都没有半毛钱关系。“电商”时代毕竟只给了少数人机遇,作为芸芸众生的自己,最多只能算一名电商消费的助力军。真正影响这一代人生活的,是“城市化”带来的教育集中制和房价巅峰。生存务工留守还是带着家人一同颠沛流离孰对孰错,是他们永恒的争论主题。有人姑且不想c得过且过,也有人为此日夜焦灼。 如果说奔波c折腾,是这个时代应有的姿态。那么留守,便是这奔波中最悲伤的产物。 被留守得最“理所应当”的,其实是年迈的老人们,如同那也曾一度生机盎然,而今荒草丛生的土地,无人照管,荒芜凄苦。只不过,望子成龙c望女成凤的夙愿,促使老人们总无条件支持c甚至鼓励自己的孩子们,放手出外去闯荡,生怕自己成为他们的牵绊阻碍。 被留守得最牵肠挂肚的,是孩子们。一时被交给爷爷奶奶带,一时被接到父母身边,一时又与外公外婆相伴。一次次探望,一次次被留守,一次次被尝试带出去,又再送回来,又再带出去留守儿童走失c留守儿童意外丧命c留守儿童因疏于管教误入歧途因留守而引发的诸多社会问题,越来越多地受到公众关注。 乡村早已不再设有小学,孩子自小上学便要去到县城才能就读。公立的小学多数不管食宿,得有家长频繁接送,于是在家乡县城,必须得有套房子,方便孩子上学;老人故土难离兼且还要守着这土地的根本,于是老家的祖宅,也须得时时修缮。工作的地方无论是买c又或是租,管它是高楼c窝棚c亦或只是宿舍,都是一个家庭主要劳动力栖居的地方,姑且也算是一个家吧。更有一些夫妻双双出外务工,分居两地工作的,在外有两处居所便也成了常见。然而每一处居所,无论布置得多么温馨雅致c填塞得多么满满当当,却似乎总有残缺。真正的一家团圆,每年只有那么零星的几次,而且欢娱总是短暂,离别总是匆忙。于是乎,两套房c三个家,几乎已是当下每个家庭的标配。居所的数量可谓相当富有,情感的慰籍却斟称无比匮乏。 天平的一端是自由c是前程c是自我,另一端是责任c是守候c是亲情。他们用着怎样的心态和方法,在经年累月的留守生涯中平衡着这一切呢 这些导致留守发生的“始作俑者”,从决定留下老人和儿女远行的那一刻起,也许已有不安c已有彷徨c也许已就此而开启了焦虑恐慌的日常。 这些打工人的无奈c他们的蜕变c他们浮躁的c愤愤不平的言行背后所承载着的生活的苦难c他们这种处处有家,却又处处都感觉不太像个家的尴尬境地,或许只有相同境遇的人才能够深深体会,并给予理解。 留守,是抛弃的代名词。人人都期望只是暂时的留下,以换得长久的安定和相守。实际情况却常常是孩儿渐大,老人垂暮,你依然在外孤身劳苦。既没有体验到为人父母的意味,更没能略尽到为人子女的本份,终究是碌碌空忙一场。 春花秋月可错过,满腹遗憾何所偿 究竟是这些人留守了家中老小还是生活留守了他们呢 辛苦打拼,自以为小有所成,却在日常每每轻易遭逢当地“土著”嫌恶的时候,万家灯火而找不到自己归宿的时候,半生飘零而碌碌不知何为的时候,奔波的人们眼中忽然间噙满了泪水,想起自己遥远的亲人,想起亲爱的故乡。想起这世上,有那么一种洄游的鱼,终其一生蓄力,从河到海c从海又回到河。哪怕去时顺流而下,回时艰难险阻哪怕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洄游的鱼在故乡并没有亲人的守候,可它仍然要奋力回到故土,完成新一轮生命的传承。人比鱼实在要幸运太多,一纸车票,便能轻易将这副疲惫的身心送回那阔别已久的c恬淡的故乡。 新店开张 秦军和谷晓月的酸辣粉店,已经初具雏形了。门面找在瑞城一中斜对面的一个十来平方的小店面。十来平米的简陋通间,门面转让费就花了整整一万六千块。每月租金三千,心疼得晓月真咬牙。可是秦军说这里是旺铺,都是这个行情,而且退一步讲,到时如果不做了,也一样可以转让出去的,也许转让费还会赚呢。晓月这才释然:“你这家伙,就是脑子好使” 做不起华丽的招牌,秦军便让广告公司用简易广告布,印上红底黄字的“酸辣粉”三个字,固定在原先店铺的旧招牌架上,也算像模像样。 墙面直接用仿砖墙纸解决,两个人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买回墙纸来自己贴。刚一开始,担心不太会贴,怕贴得不好看,便从靠里面的餐厨间贴起,依次往外贴,果然是越贴越平整,越贴越像样。 店面是通间,两人自己就餐也在店里,加上偶尔可能还要炒些什么,油烟机是必须要好的,这个省不了。地砖就不再弄了,直接用之前店铺半旧的白地砖。再摆上仿木的塑料餐桌椅,再在两边墙上装上日光灯管和壁扇,整个店面也就亮亮堂堂了。 比较重要而又少见的几味调料和香料,秦军熟门熟路地跑到九江去备办齐了。但凡是可以在瑞城当地安排配送或是采买的材料,便全部在当地解决。 酸辣粉店开张的第一天,秦军别出心裁地用胖胖的水彩笔画了一张五彩缤纷的大广告纸贴在门口:“新店开张,消费即送卤鸡脚一串,香辣美味包你越吃越想吃” 卤鸡脚是头一天下午秦军卤好c斩好的。他那天一早,便从菜市场冰冻食品店买回了一大袋冻鸡脚,卤得亮黑烂熟,装了满满两大不锈钢盆。鸡脚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被斩成小小块,穿成串儿,再撒上细密的辣椒粉和炒香的白芝麻粒儿,长长的竹签看似被卤鸡脚穿得密密匝匝,其实每串上面至多也不过两只鸡脚而已。 中午放学时段,酸辣粉店被孩子们挤得满满当当,店里早已坐不下了,便有许多要求打包的。卤鸡脚又甜又咸c又香又辣,店里不免费供水,孩子们边吃边喊老板“开一瓶冰豆奶”c“开一瓶冰可乐” 女孩子们边吃边讨论着:“价钱还挺便宜,又开胃,粉好吃,汤也好喝,还有免费的鸡脚吃,简直不要太划算。”秦军在定价前,将满瑞昌的小吃店几乎跑了个遍,现在定下的价钱,从五块的素粉起步,到六块加蛋c八块加炒肉,最贵的牛腩粉是十块钱一份。隔壁的奶茶店一杯奶茶都要六块钱呢,生意好得要死,每天络绎不绝。 精明的秦军相信现在的中学生们,一定比自己当学生那会儿富足有余得多,最重要的是好吃,合他们的口味,还得份量足够,要能吃饱。再说,相比之下,也并不会有人觉得粉店的价钱贵。秦军边收钱边笑着跟孩子们说:“好吃吧下次带同学来吃哈” 小孩子家家,用钱不心疼,看别人吃啥,自己也想试试。这一天几乎没有人吃素粉的,牛腩c榨菜肉丝c青椒肉丝和炸鸡蛋很快就都卖光了,秦军又现支起炒锅,炸鸡蛋c炒肉应急。炒锅里滋滋的香气诱人,便有同学问:“是不是有炒粉”“有有有”秦军倒是不怕花样多,炒个粉能有多难啊只要能抓住孩子们的胃。 “明天还有没有鸡脚送”孩子们问。 “有有有,开业三天,每天都有三天以后就卖三块钱一串。”秦军乐呵呵地回答。 “嘢明天又来吃”孩子们开心得摇头晃脑:“三块钱也不贵,烧烤那儿卖五块呢,还没你这个好吃。” “这妹儿真会说话,明天来阿姨多送你一个鸡蛋给你”晓月乐得合不拢嘴。 秦军每天早上四点准时起床去采买,回来时晓月也已起床,两人收拾停当就将孩子送去奶奶家,再骑车去粉店,开始一天的忙碌,炖牛肉c熬汤,泡粉 除了学校的孩子们,过往行人光顾的也不少。早餐c中餐c晚餐都有生意。早上的准备功夫多,要忙一些。中午的生意最好,到了晚上就比较少了。 每天一忙过了中午那一阵,秦军就松散了许多。吃完中饭,他时常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午觉,晓月则在一旁剥大蒜头。蒜水c葱油是汤粉的主要用料,每日都要准备许多。 店里的生意开始有规律起来之后,秦军又时常可以跑去长河边钓鱼了,留下晓月一个人看店。 最近时常有客人吃粉的时候,问起晓月有没有饺子云吞,这勾起了晓月的心思。她便趁空总跑去附近那家沙县小吃店跟人家套近乎,看老板娘包饺子。老板娘打趣说:“我这手艺也不怕你学,沙县小吃的配料都是全国统一配送的,你学也学不来” 晓月说讨好说:“我这是诚心拜师,学费呢就拿我的酸辣粉抵了,只要你喜欢吃,天天去我店 里免费吃。我就喜欢你这小老鼠饺子的模样,只学个样子就要得,不要你的精髓,等我学会了,我天天来免费帮你包而且我又不抢你生意,抢也抢不赢你。你这蒸饺全县城独一家,我做点饺子也只不过是免得人家问起时没有罢了。”晓月三两天便学会了沙县饺子的外形,和老板娘说好了两家不用一样的馅儿c晓月也不准出蒸饺,这便在自家菜单上新加了一项:汤饺8元一份。 谷晴芳欣喜地发现自己怀上了二胎,而且这一胎和前一胎不同,孕期反应特别大。罗鹏听说之后,很是兴奋,说这次准是个儿子。 大约是由于婆婆时常与人闹矛盾的缘故,伤了邻里关系,晴芳怀二胎的事,竟很快被人举报。谷二婶闻讯急忙赶来,帮晴芳应付周旋,说是无论如何至少要容她们跟女婿罗鹏商量商量,做通他的思想工作。罗鹏家是单传,这小子脾气又炸毛,容易惹事儿,恐怕不止是要吵架,他会闹得大家都不好下台。折腾了一大半天,才不放心地离去。 随后,谷二婶便安排晴芳赶紧收拾自己和兰兰两人的行李,自己又回家收拾了许多地里的瓜果蔬菜,装满一大蛇皮袋。第二天天没亮,谷二婶就带着晴芳娘儿俩出门,一大早便赶到了大妹谷晓月的酸辣粉店里。 送节 早上店里忙,谷二婶边帮女儿女婿洗碗c抹桌子,边絮絮叨叨地数落晴芳婆婆惹事:“这老婆儿的嘴是最厉害嘀,带累我二妹,怀身大肚还要东躲西藏。” 晓月整了两碗牛腩粉,请老娘和二妹试下味道,特意加了蛋又加了老娘爱吃的豆泡。 谷二婶一边吃,一边开门见山地跟秦军说:“军儿啊,二妹也没地方去躲,我打算让她打扰你们一段时间,到你们家去住几个月,你看行吧” “那有么事不可以刚好给她姐做伴,她也怀上三个月了你们还不晓得吧现成有多的一间房呢,我今晚回去就给你们收拾好。”秦军大方地说。晓月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刚好,两人一块怀有伴,你还可以帮我带胖儿” “这就好了,你们街上的屋也没有人晓得,估计应该是找不到的。”谷二婶这才稍微落了心:“打虎亲兄弟,做事还是要有亲姊妹,凡事才能相互照应啊。那我就放心回去了,要是有人找,我就说她出去打工了。二妹你跟你那婆儿也交待一声,就这样说吧,真是没有办法” 晴芳本来寻思着,是不是该说一下给房租的事,又觉得说不出口。她想即使是她提出来,姐姐姐夫也不会收,恐怕还要说她见外,甚至在心里责怪她做作,便压了这心思不提。 随后几天,晴芳干脆将女儿兰兰给转到了街上的红太阳幼儿园读书,和大姐家的胖胖同班同学。平时母女二人吃住,都在大姐晓月家里。 晴芳是个闲不住的人,自从她来了,晓月两夫妻就过上了惬意的生活,地不用拖了c衣也不用洗了,她总是抢着收拾停当。为了不增加姐姐姐夫的负担,她还时常抢着去买菜c做饭。最高兴的是胖胖,他终于有了伴儿,每天和兰兰手牵着手上学放学,由晴芳一人接送,暂时也不用辛苦胖胖奶奶来回地跑了。 秦军时常给两个孕妇补充营养,用大口的砂锅慢火炖煮牛骨汤c猪大骨汤c鲫鱼汤,说是补钙。 瑞城的城西有不少农户种植葡萄,那葡萄不打农药,在藤上便用专用的纸袋包好了防虫。一串串长得似红不红c似黑不黑,无籽,吃起来即不像普通的巨峰葡萄那样酸,也不像进口红提那样过分地甜,放在冰箱冰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拿出来吃,十分可口。卖得也贵,现摘现采的要十八块钱一斤。秦军三天两头便去买回五六斤来,放在冰箱里让大家吃。 兰兰刚从乡镇的幼儿园转到市区的幼儿园,还不大习惯老师们满口的普通话。这天,兰兰和胖胖正在阳台上玩钓鱼游戏,忽然飞来几只苍蝇。两人挥着手上的小鱼竿追着去拍,却怎么也拍不到。胖胖叫正在择菜的晴芳:“小姨,你看,好大的苍蝇。”兰兰急忙摆手纠正道:“胖胖弟弟,这不叫苍蝇啊,这叫麻蝇哦”“麻蝇喔”胖胖受教,认真的地点头:“兰兰姐姐,你看这两只麻蝇在驼背也。”兰兰认真的看了看,又用小鱼竿去驱赶,两只苍蝇仍驼着背一起飞来飞去,兰兰告诉胖胖说:“这是双胞胎麻蝇,分不开的。” 晴芳在一旁听着好笑,蹲下来纠正兰兰说:“兰兰,这个是真的叫做苍蝇,弟弟说的没错,乡下的土话才叫麻蝇儿,那是乡下老师不会教,所以你说错了。咱们现在是城里幼儿园的小朋友啦,要学会讲普通话”“噢苍蝇”兰兰乖顺地重复。 时近中秋,罗鹏从广东回来了。一来探望老婆孩子,二来给丈人家送节。谷一鸣也跟他一块儿回来玩,还给家中二老和两个姐姐们带了许多海产,碗口宽的带鱼干c三斤多重一只的墨鱼干,还有许多干贝和虾仁,和一条说不出名字的呲牙咧嘴的金黄色鱼干。这小子前段时间去了一次青岛出差,看啥都觉得又便宜又喜欢,差不多花光了一个月的工资。 次日就是中秋,女儿女婿给丈人家送节的节礼,按说都该提前几天送到的,今年罗鹏回来得晚,晴芳又不太方便,只能节日当天去送了。 这晚,晴芳拉着罗鹏一块儿去超市采买。前几日,大姐夫妇俩采办节礼的时候,她也一块儿跟着去逛了。现在自己买,便总忍不住在心里和大姐买的东西比较,希望不要差得太远。 罗鹏心下不爽,嘀咕道:“我们拿啥跟他俩比啊他们现在自己做生意,本来条件又好。我们现在就我一个人工作,收入大大减少。” 晴芳有点不高兴了:“那你意思是嫌弃我现在没收入喽收入减少是暂时的,再说那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人家做女儿的,啥好东西都往娘家搬,我爸妈养我这么大,又送我上学读那许多书,我啥贡献也没给家里做过,一年就送三次节,你还舍不得” 罗鹏语重心长地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我姐,她也往我们家送节,几时送这么贵的过节送礼这个事,我觉得吧,它本来就是个意思,只要做子女的心意到了也就行了, 不在乎花的钱多钱少,平时对老人孝顺才是真的嘛” “平时你怎么孝顺啦是吃你家一口饭了还是喝你家一口汤了”晴芳却越说越急:“平时我们什么也没为俩老做过,一年到头我也就能为他俩做双棉鞋穿穿c生日的时候买件把衣裳尽尽孝心。他俩老还一年到头给我们送菜送瓜送果的。做儿女的连给自己父母送个节都舍不得,那还养儿女做么事” “好好好,依你依你,送送送,饿死也不能比他们送的差”罗鹏耍起了小性子。 “你说这话你好意思不罗鹏”晴芳毫不示弱:“我跟你女儿住在大姐这里,一分钱的生活费都没有给过,吃住都在人家家里,你总共就帮人家买过几袋米几壶油,咱们好意思说这个吗人家送多送少是人家的心意,又不是故意想跟你比个高低,你愿意送什么就算什么,我费时跟你讲。你要是觉得我屋里人不值得你出这点钱,你就给我趁早滚蛋” 罗鹏这下慌了,连连作势拍着自己的嘴巴,骂自己是混蛋,叫媳妇儿千万别为这点小事生气,自己纯粹是嘴碎,说着玩的,千万别放心上。 中秋 中秋这天,谷家格外热闹,两对女儿女婿,带着外孙胖胖,和外孙女兰兰,齐聚谷家,儿子一鸣也回来了。谷二叔老两口从清早忙起,没歇过脚。一鸣跟在父亲身后进进出出,一边帮父亲打下手,一边给父亲讲自己在外面吃过的各种美食。他母亲一会儿夹块红烧肉叫他帮忙试试味,一会儿舀一勺白木耳,让他看看够不够甜。 谷二叔今早买到了一条湖里的草鱼,通体的鱼鳞隐隐泛着微黄的金光,掏掉鱼肠之后,鱼肚的内层雪白,没有一点黑衣。这样的鱼肉通常十分鲜美,没有什么腥味。一鸣说想起上次在大姐夫店里吃了一次他煮的酸菜鱼,特别好吃。他记得当时看到姐夫是用五花肉炼油,再用猪油煎的鱼,而且鱼是大姐提前切块晒到半干的,姐夫说这样做出来的酸菜鱼才能入味。“何止是入味,简直非常好吃。那天我们三个人吃光了整整五斤鱼,还有别的菜呢”一鸣啧啧吧唧着嘴,回味无穷。“要不我们也来试下”谷二叔兴致颇高:“反正又有五花肉,叫你妈去椿花婶家抓一把酸菜,她常腌了有。等会儿你姐夫来了指挥我烧”“要得,我来切鱼”一鸣接过菜刀。 谷二婶从椿花婶家端了酸菜回来,叫一鸣跟她去井边提水。打水的时候,谷二婶悄声问一鸣说:“刚刚椿花婶又问起我,问你有没有在外面谈对象”“是你自己想问吧”一鸣笑着揭穿老娘的小阴谋。“哎是啊你是怎么晓得”谷二婶这下反倒坦荡了:“跟我说说,到底有没有在外面认识什么女孩子有没有人喜欢你以前给你织毛围巾的那个女孩还有没有跟她在联系”一鸣笑着说早八百年就没联系了。谷二婶失望极了,叹息说:“这么好的妹嘀,怎么就不跟紧一点呢” “哪儿好啊您又知道”一鸣笑着问母亲,好奇母亲心目中的好儿媳是什么标准。 “哈也,工作又好,又是我们瑞城人,还给你织毛围巾,织得还蛮好的。还要么样好也”母亲不满意地拧起了眉头,不甘心地说:“要不你再打听一下喽,看还联系得上不” 一鸣只好和盘托出:“早没联系了,不合适,没得缘份而且去年她经过东莞的时候,还去看过我一次,大家吃了顿饭就散了,见完那次之后就再也没联系了。” “那他还给你织过围巾呢”母亲落寞地打量着儿子过早发福的肚皮嘀咕:“你这娃儿,你姐叫你减肥你不减肥,肚子长这样大了,你说怎么办”“一条围巾,再说那都什么年代的事了”一鸣好笑:“难道就不兴你儿子看不上人家啊一直都是她喜欢我的好吧又不是我追她。” “哟我儿能得呢要得要得,你眼光高,我看你到时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谷二婶这下开心了:“我跟你说啊,不许在外地找哈,外地的妹儿不靠谱,不知根不知底”“晓得晓得”一鸣敷衍道:“您整天怕没有亲家走的。” 十一点不到,两个姐姐姐夫一块儿回来了。外婆抢着拉孙子孙女儿吃月饼,一鸣早摆上了麻将桌。平时不打牌的大姐,这会儿也霸着一方位子不让,说今天要让她也过过瘾,叫秦军在旁边给她当军师。 厨房里还是只有谷二叔一个人在忙活,锅盆碗灶c洗切煮炒,忙忙碌碌,但是老汉心里开心的很,这一辈子拉扯大几个儿女不容易,虽然没能大富大贵,但总算是都平平安安。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活法,对谷二叔来说,那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家人能够天天在一起,开开心心,简简单单的生活。除了心底的三妹总教他放心不下,这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前些天,谷二叔趁着买种子,又到街上裁缝铺去悄悄看过一回三妹。谷二叔在裁缝铺斜对面那家小卖部买了一瓶水,坐了几个小时,姑娘已经能够娴熟的裁衣c车衣c独自给客人量身c记尺码。谷老汉心想,姑娘这是快出师了,真能干啊。 夜晚,罗鹏靠在晴芳胳肢窝下,摸着女儿的小手感叹:“我还是想回来,两个人在一起。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太苦了。” “回来做么事工作呢瑞城的工资这么低。”晴芳发愁地抚弄着他的头发说:“医生说胎儿头太大了,这一胎,恐怕是要剖腹呢,手术费得好几千。” “那我再熬熬,再多挣几个月,等孩子生下来了我就回来,行不”罗鹏坐起来,摊开两手数着:“我有几个想法,第一个呢,我想开个修车铺,之前我跟柳河街的王师傅学过一阵修车。你看这瑞城遍地都是电瓶车,补个胎十块,随便换个零件大几十。电瓶车损耗又快,坏得又多,一天随便修上几单,就比外面打工强得多。” “这能行那要是没生意呢”晴芳有点担忧:“那我们一家人喝风啊” “怎么会没生意这种生意越做越多,越做越有。”罗鹏分析道:“一般人车子换了都舍不得直接换新的,车子越老问题越多。买一台 怎么也要好几千,肯定是修的多了你想是不是” 罗鹏看老婆犹豫不定,又补上一句:“你就不怕我一个人在外面被人抢了去嘿嘿嘿” “谁要谁牵走,我正嫌弃呢”晴芳不屑地回敬。 “我是说真的媳妇儿,我一个人在外头,可怜死了又想你想得要命”罗鹏又开始煽情了:“再说开货车我也练熟了,不行我去给人跑车啊如果开车的事不好找,我这电工手艺也不会闲着,也可以边修车边兼职做啊,随随便便给人换个灯泡我也能弄几十,养活你们娘儿仨肯定是没问题的” “那行吧,你做完今年,就辞工回来吧”晴芳想了想,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好发愁的,打工终究不是个事儿,刚好那时她也快生了,女儿总要有人带,她不愿意让婆婆带。 “遵命老婆大人”罗鹏顽皮地从床上跳起来敬礼。 风水座 上 宋经理这几天被老板ck骂得狗血淋头,他加班熬夜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废气超标排放申诉文案”被ck直接摔在地上,骂他是“狗屁不通通通都是弱智的借口而且没有诚意铁定被罚”,问他:“有没有一点常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别人傻” 老宋委屈不已:难道申诉不就是解释清楚超标的原因吗我这报告洋洋洒洒几千字,解释还不够细啊又是数字又是图表的,多高大上啊加了个把星期的班才写出来呢。“你以为那些人是你家亲戚啊你说什么人家都信啊能有这么好忽悠”ck继续恨铁不成钢地骂:“那些人都是专业的,人家都是学这些出身的,不知道经见了多少你这样的老油条”老宋这回彻底被骂懵逼了。“滚滚滚”ck没好气的挥手:“我自己写” “得,因祸得福,这下不用操心了。”老宋暗自偷笑:“现在只需要歌功颂德拍拍马屁就行了。不过员工还是得抓紧招,这条任务若完不成,真得叫自己卷铺盖滚蛋了。” 工厂的“老板”ck,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板,而是香港集团公司高价聘请的总经理,毕业于麻省理工,修的是工业自动化硕士,不同于常人的禀性。ck不喜欢属下称呼他为“老板”c“某总”之类,一叫他便要生气。工厂上下,从管理人员到工人c保安c清洁工,全部都只能叫他“ck”。 ck是香港人,在大陆工作十多年了,长期居住在大陆。八年前,他在一次品牌聚会上结识了红创的集团董事长江宪虹老先生,江老与他一见如故,隔三差五地请他喝茶,喝着喝着便将他挖到了自己公司。 在江老眼中,ck颇像年轻时的自己,做事执着c雷厉风行,而且是个醉心于工厂建设的将才。他不仅将工厂管理的各项工作做得细致入微,地方政府关系处理得也十分融洽。 最让江老得意的,是ck亲手创办了一个“自动化车间”,车间的设备和夹具都是经他设计,安排专人自行制作的,自动啤塑c自动喷涂c自动组装配件c自动上螺丝c自动检测等机器陆续上线,颇具规模,引领行业潮流。常有当地政府c港府工业理事会c或同行业协会组织带人过去参观。 但是在员工心目中,ck却是个变态的怪人。他穿得丝毫不像个老板。无论冬夏,整天只穿一件短袖大t恤,加一条丐帮长老裤。头发茂盛,但没有什么发型,就像自己抓起来随便用剪刀剪了两剪一般。他随时可能出现在车间,不管周末还是半夜。凌晨两点,夜班的员工正瞌睡着呢,他突然进车间来了,带了吃的喝的,还让你加他微信,叫有什么事都可以跟他说。他从来不骂员工,但是常常在车间骂经理。对清洁阿姨说话,比对班组长说话还要友善可亲。他胖得不像话,一个人的身形几乎要顶平常人两个,但却动作灵巧,走路飞快,而且好像总是在不停地赶路。公司秋游,他扭转着肥胖的身体和员工们比赛夹乒乓球,拔河拔得歪在地上直打滚打扮或言行,都实在不像个老板,毫无气派可言。 无论是谁和他一块到陌生的地方去出差无论是大陆工厂的管理人员c香港的同事,还是哪怕工厂的司机只要是和他一块出现在人前,只要他不开口,其他人都更容易被认成是老板,以为他才是个司机。不过往往只要他一开口,就顿时霸气外泄,声如洪钟c气似长河,谈吐虽然啰嗦,但见识卓远,一会儿功夫就把人吹得一愣一愣的。 人事经理老宋最是怕他,厂区的地面上被过往的车辆滴了几滴油c或有员工随地吐了一口痰c丢了张纸巾c或是哪里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烟头c或是大王椰的枯枝没有被及时清理掉c或是路面上破了一处小坑诸如这类日常发生的小事,老宋立马会被ck叫过来,当众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 不过老宋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对付这么个精力过于充沛c老顽童似的几乎想一出是一出的老板,自己一方面是门面功夫必须得做足,尽量不要叫他抓到毛病;再则必须随叫随到,手机24小时待命长年不敢关机,虽说早已买下了房子,老宋也坚持住在工厂宿舍里。再则,除了迎合ck的喜好办事之外,不时地歌功颂德肯定也是要常修的功课。除此之外,老宋还常常总是装作不经意地,在ck办公室附近安排几个年轻的c养眼的办公室美眉。权当是养老的功效,希望老板望着养眼。老板心情好,大家一切都美好嘛 方旭就是在这样的机缘下,被老宋安排到ck办公室门口附近的办公位上的。 方旭初进公司的时候,是工程部助理,帮工程部叶副总和工程师们打杂,除了通常的办公软件,她还会用电脑画一些简单的平面图,也会一些英语。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穿着朴素,娇小玲珑,白净清丽,眼神里透着灵秀,最难得的是,话不多。 “年轻女孩,最怕就是话多,话一多,人就显得格外幼 稚,特别没有水平。而且,言多必有失,这是古来真理。我老宋用人,一向就最看重这一点。”宋经理在人事部会议上,敲打几个新来的同事:“尤其是我们部门,管的事多,知道的事又杂,信息量大。小到员工的吃喝拉撒c大到老板的出行,什么都是我们管。这嘴巴能像喜鹊一样喳喳喳吗比方说,我们这儿,时常有员工来告状c来喊冤,有些事真真假假,都还没个定数,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原因c什么目的,我们还查都没查清楚,有些人就给我到处乱传c到处乱造谣。我在这里再三地警告你们啊:切忌给我到处说是非要给我牢牢记住: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懂不懂” 风水座 下 ck第一次注意到方旭,倒不是因为她坐的位置当眼。虽然她在这位置上都坐了三个多月了,在这一点上老宋算是白费了功夫,方旭的外貌,实在不特别起眼。 ck注意到她,是起源于一份会议记录。有一回,ck偶尔出席了一个工程部的会议。会后,工程部按照惯例抄送了一份会议记录给所有与会者。记录的格式,与以往并没有太大分别,但ck注意到参会人的名字后用括号写上了排名不分先后,以姓名首字母序;会议记录的末尾,还列上了目前尚空着待填的“会议事项跟进表”,这显然是准备逐项落实啊会议的功能,主要就在于会议事项的落实跟进,这倒是ck也总在强调的。只不过ck一向靠脑子记,这份记录显然很好地将这精神给制度化了。 这份会议记录,除了记述讨论事项的概要,每项讨论一概附上了每个人发言的细节这项要求本来是他之前开会定下的惯例,但胜在这份记录几乎是一字不漏,这速记的功夫他是第一次在身边的人中发现。其中工程部叶副总和成本中心的雷副总两个在会上不顾形象互相讥讽c口不择言的谩骂,却被轻描淡写用“尚有异议”带过,很是巧妙。但更叫他好笑的是,香港人惯用的中英文夹述的口语风格,在这份记录上没一点障碍地被体现出来了,并且完全正确,但是对比惯常的会议记录,这份记录看上去怪模怪样的。 工程部的会议记录,ck看过几年了,这个风格的记录,他确信出自新人之手,“记录人:方旭”,果然是个陌生的名字。 ck问老宋打听这个方旭的简历,叫他把方旭叫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才赫然发现原来就是一直坐在自己办公室侧前方好久的那个小孩。说是小孩一点也不为过,她看起来确实像个小孩,个子小小,清澈的眼神透着一丝胆怯。ck早年离异,有一个女儿在英国留学,ck自己侍奉着年迈的父亲,在国内打工,工厂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时间。ck的女儿,其实比方旭小不了几岁。 “这一段,我记得他们说了不少,你干嘛不详细记录把你记录原稿拿给我看看”ck指着会议记录,开门见山问方旭。方旭被吓得不浅,怯怯地看着他说:“草稿我打完就撕了不过还在垃圾桶要不我去捡回来”这种东西记录不记录的,ck其实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想借此看看,面前这个女孩,究竟是个什么人。看她如此反应,ck反倒笑了,若是对方城府深厚,或是对答老成,又或眼神闪烁,他反倒不喜欢,甚至会有反感,他最讨论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奸滑之辈。现在他反而有点高兴,嘴上却并不表态,只淡淡地说:“不用,你出去吧” 方旭捂着砰砰跳的心口,坐回了座位上,心绪好久都平静不下来。 第二天,叶副总又找她详细问了ck找她问话的经过。叶副总因为那天在会上被雷副总追得急起来,一时激动说错了话,估计严重刺伤了雷副总的自尊心,事后自己越想越后悔,生怕这事被继续扩大。一听说ck找过方旭问话,便十分紧张起来,问方旭:“ck是不是问记录不详细的事”方旭点头说是。叶副总更加紧张,叫方旭详细说给他听,ck都说了些什么。听方旭说ck没有多追问什么,也没有叫她补记,叶副总心中这才又有了些许了然。 方旭刚准备离开,叶副总又像想起了什么,突然问她:“如果雷副总也再来问你为什么这样写为什么不记录我们争论的内容,你怎么答”“我当时确实以为以为你们开玩笑以为你们气极了吵吵嘴就算了,我确实没听懂你们究竟吵的什么,我也不知道这种吵嘴应该记下来”“对,就这么答非常好”叶副总十分高兴,临走还送了她一本包装精美的真皮活页记事本,说是他太太专门买来叫送给方旭的。叶生常常会送给工程部的同事们一些小礼物或零食,次次都说是太太在香港买的。在大家心目中,叶太太真是十分体贴而周到,只是一直以来谁也没有见过叶太太本尊。 事后ck审问老宋:“工程部的助理,你不放把她在工程部,放在我门口做什么监视我啊”老宋眼珠子滴溜溜转:“哎呀哪里的话,工程部说,要腾一块地方出来放样板,早就摆不下多的办公台了。我看您门口刚好空了一张台,就暂时安排她先用着嘛。”ck继续盯着他,也不说话。老宋话峰一转道:“我跟您说,这女孩属猪,木命,放这个位置,正旺您呢”“有这回事”ck虽然是麻省理工的高材生,但受家族和自小成长环境的影响,对这些神秘的风水c相术之说,倒时常抱一种“坏的不信好的信”的乐观态度。 在广东,许多港资公司c民营企业c甚至本地老百姓,都有风水之好。建厂打地基c选方位,改建c加建或改变办公室格局,老板都要找所谓“风水大师”来看风水。大门正中设风水墙c墙边设风水池,养风水鱼c请神位c摆各式风水摆件c养绿植c设喷泉,都是为 了朔一片吉祥之气,求一份“好意头”,一份心安。 红创也有一处专门供奉的神位,供的是关老爷的神像。每逢初一c十五,宋经理都会虔意诚诚的为关老爷上一炷香,适时更换供品。每年开工c公司庆典,他也都要查“通胜”,看时辰,做足功夫。厂里每个高层管理的生肖,他都熟记于心,谁旺谁,谁冲谁,谁有发财命,谁是吃苦受罪命,他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三天以后,宋经理突然找方旭谈话,却并不再审这件事,而是详细询问了她以前曾经做过的工作c会些什么以后的发展方向是什么又给她做了一份“职业性格测试问卷”。“发展方向”方旭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便老实道回答:“发展方向我确实没考虑过,先一天天做好自己的事吧。总之希望越来越好吧” 凤姐儿 会计部的赖金凤,是方旭的老乡,一个典型的湖北妹子,方旭有时很是佩服她的凌厉和爽快。说是老乡,其实一个靠四川,一个靠湖南,相隔好几百里,只不过都是湖北的罢了。倒是最近新招进来的工程师谷一鸣,是金凤老公蔡良桥正儿八经的老乡,都是江西瑞城的。 谷一鸣上班才不到一周,蔡良桥就和他打得火热,亲热得不行,在金凤面前一口一个谷一鸣说个没完。金凤嘲笑他说:“这下你可翅膀硬了,找到娘家人了吧不怕我欺负了吧” 赖金凤一副大脸盘子,大眼睛c大胸脯c生得丰润挺拔,染了一头金发,一着急起来,凌厉尖锐的嗓门时常能穿过好几间办公室。为人心思机敏而又时常情绪极端,是从来不肯吃亏的主儿。按她自己的话说是:“活就要活得心直口快c泼辣强悍。” 金凤的父亲早年已在广州打工,自己从小跟着母亲在湖北老家的县城读书长大。家中经济条件还算殷实,母亲是全职的家庭主妇,每日除了接送她上学和在家煮饭,最大的消遣就是跟一群阿姨打打麻将c跳跳广场舞。有时接到“表演”任务,顾不上金凤,便给她二十块钱,叫她自己在小吃店吃个面c买瓶饮料当午餐。父亲工作繁忙,逢年过节才会回去住上几天。等金凤读完职专,母亲总算完成了陪读任务,母女俩便一道随父亲去了广州,开启了金凤的打工生涯。 当年金凤在县城职专读的是“计算机操作”专业,却其实连最普通的一ffice办公软件都没有学过,只学会了打字。毕业出来打工,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只能在生产车间做员工。金凤在广州一家五金工厂的生产拉上做了将近一年半,每日累得腰酸背痛c满身臭汗。 有一次,她奉班长之命,拿着一张纸去办公室请打字文员打一张标签,却见那位四十多岁的老文员阿姨,穿着漂亮的职业装,吹着冷气,慢腾腾地打那几个标签,打字的速度简直跟蜗牛差不多,比她慢太多了。她早就打听过,一般办公室文员的工资是自己现在工资的三倍还多。她不服气,咬咬牙,拿自己三个月的工资,去报名学了办公软件。 三个月后,趁着上夜班的空档,金凤找到一家人才市场,交了60元介绍费。先后面试了三家公司,才总算找下了一份办公室前台的工作。这回金凤终于穿上了梦寐以求的职业装c混进了小白领的行列,上班也总算是有冷气了,这对于常年高温的广东,对于自己这小胖子的身形,简直是爽歪歪。 所谓前台,差不多就是个办公室打杂的,接电话c领文具c复印c传真c帮车间做报表c端茶送水但环境和工资确实比之前好太多了。 做了半年的前台后,她又在父亲的建议下开始学会计,这对金凤来说是个比较需要勇气的尝试。上学时她功课就一直不好,尤其是怕数学,一看到那些计算公式c几何图形,她的头就开始晕。 父亲鼓励了她好久,后来干脆直接给她买回了教材,不停地撺掇她试试看。父亲也不懂会计学,但在陪伴和督促学习这件事上,父亲显然比母亲要称职得多。隔三差五地,父亲都能不知从哪里收罗来大量的资料c考题和视频,每晚陪着金凤学习到深夜至少十点。父亲的鼓励和陪伴十分有效,许多看似生涩的难题一一被父女俩弄明白了。金凤有时不禁在心里幻想:如果当初在家陪自己学习的是父亲,而不是晚晚只挂着去跳广场舞或打麻将的母亲,兴许自己也能考上个大学呢 经过一次补考之后,金凤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初级会计师证。父亲比她还要激动,捧起女儿胖乎乎的脸蛋,狠狠亲了一口。 然而,看似风光无限的会计工作,却并没有想像中好做,要有经验,还要有头脑。金凤性情太过耿直,成长的过程中,吃了不少教训,先后换了好几家公司。现在任职的工作,还是因为之前做前台时的上司刘小姐在这里做生产副总,才保她做下来的。因为掌握着考勤稽核和工资核算的重要工作,也少有人愿意得罪她,人人称她“凤姐”。 公司每天早上八点上班,八点半左右,常有些人打完卡又溜出去,在厂门口附近的肠粉店吃早餐。这个点,一般生产线上的任务已安排停当,而高层管理又通常还未到公司,想要偷个懒耍个滑,一天里只有这个时机最为合适不过。刘副总接到举报后,暗中交代金凤专门留心去盯一盯,看看溜出去的都是哪些人。 “球记肠粉店”才刚刚开张没多久,粉店的球老板三十上下,是广东茂名人,人称球师傅。一看就是个好脾气,圆圆的脸庞白而红润,有些秃顶,稀疏的发际线明显后移了许多。球师傅脸上总带着微笑,面前挂一张黑胶皮围裙,却上穿着高筒的黑胶鞋,一边扬起四方的不锈钢蒸盘左右晃荡盘中的白浆,一边在蒸汽弥漫中,微笑着招呼路人:“吃个早餐吧吃粉送白粥”粉店 的老板娘正忙着帮手装盘和打调料汁。老板娘长得清秀白净,薄薄的两片嘴唇涂着玫红色的唇膏,乌发茂盛,在头顶束起一个冲天髻,常有客人打趣说赖老板的头发全长到老婆头上去了。金凤听到老板娘在用四川话和一个吃粉的顾客聊着天。 肠粉店最忙的时间段在早上七点到八点之间,八张小桌常被挤得满满当当,目前这个点已没多少人光顾。 肠粉是广东著名的一味,用打好的米浆,加上蛋液或是肉末,蒸出薄薄的粉皮,浇上早已调好的酱汁儿,爽滑细嫩,入口即化。由于制作工艺简单,便也很快风靡到了大江南北。金凤就曾在湖北老家吃到过一次“广式肠粉”,但总觉得粉皮不够广东做的细滑,酱汁儿又不够鲜美,吃完满嘴咸得发苦。 金凤今天“皇差”在身,丝毫不加忌讳,高调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要了一份蛋肠粉。老板娘先端了碗清粥过来给她,让她先喝着,说肠粉马上就好。 吃柠檬生儿子 肠粉的味道果然是不错,似乎是用了猪油,有一股浓浓的猪油香气。除了赠送白粥,球记肠粉店竟然还免费供应酸辣萝卜丁。雪白的萝卜丁拌着细密的辣椒粉,佐以酱醋和少量白糖,光是看着闻着,已教人口水直冒,估计是老板娘炮制的川味小菜。 金凤本来已吃过了早餐,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又开始大快朵颐。吃了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便又改成小口小口吸溜,扮起了斯文。金凤会一些四川话,便和老板娘拉起了家常。 老板娘是四川达州人,之前和球师傅都在附近的“美星”厂打工,结婚后便开了这家店。金凤边吃边打量周边的顾客,厂里的人她虽不全认识,但凡是脖子上挂了公司专用的厂牌挂绳的,或是穿了工衣的,便一定是了。 上班时间,工人能偷跑出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能从车间自由离开的,往往都是些管理人员,或者有点靠山的人物。比如钣金车间主任的儿子余琼林,喷涂车间的组长洪全禄。 金凤连续吃了几天肠粉,发现这时间溜出来吃的人竟似乎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写字楼的多,采购的美玲c业务的cycdacit的伍国洲就连人事的宋经理也时常来光顾,有几次还抢着帮她买了单。正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金凤受了人恩惠,感觉有点下不来台了。 她不知道,正因为她这几天的“卧底“侦查行动太过于正大光明,更加促长了这不正之风监督考勤工资的人都干这事,那大家溜出厂门口十来分钟c吃个早餐,算什么呢 一个礼拜之后,金凤将收集到的生产车间那些溜出去吃早餐的人的名字,列在一张纸上报给了刘副总,写字楼的人她一个也没报,只含糊说道:写字楼几乎个个部门都有人溜出去吃过呢 刘副总是收到了举报才叫金凤去查实的,能溜出去吃早餐,就能溜出去逛大山。如果个个都这么溜法,那她生产部就不用开工了。由于人事和保安都不归她直接管辖,她不方便直接干涉。现在涉事者太多,若捅出来全部处理,搞不好要引起公愤。只好将车间那几个人的名字交给人事部,让各发一次口头警告,再发份公告贴在厂门口:“禁止上班时间私自出厂,所有离厂要有经批准的请假单交给门卫方可离开,否则不予放行。”虽说法不责众,但杀鸡敬猴的效果显然十分明显,公告一出,大家纷纷收敛了。 红创厂的it工程师伍国洲,最近忽然口味大异,讲究起要多吃酸。每天早上弄个瓷盘子,拿一把小水果刀,在那里跟柠檬较劲。努着嘴细细地将柠檬切成薄片,切完直接丢嘴里嚼,嚼得他自己是呲牙咧嘴,旁人看得也嘴里酸水直冒。 柠檬的清香弥漫在整个办公室。柠檬是好东西啊,美容养颜,办公室几个女孩于是也跟着起哄,泡柠檬茶c柠蜜不过喝了几天就喝腻了,还有的喊喝多了胃疼的。伍国洲却从此不间断,日日坚持嚼完一个柠檬才肯罢休。他从网上买柠檬,一买就是斤,屯在办公室的冰箱里,黄的c绿的c大的c小的c四川的c广西的都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八卦的同事们很快便打听清楚了,原来人家是在备孕,憋着改善体质,说要生个儿子。据他所说,这吃酸性食物改变体液环境是非常有科学道理的,说是他有个做医生的同学,就是用的这个方法成功得子,“关键是要坚持”伍国洲一本正经地说。大伙纷纷嘻笑着起哄:“好咧好咧我们大家监督你吃,必须坚持,必须成功” 工程部的谷一鸣正儿八经地说:“这确实是有科学根据的,不光吃东西可以改变人体的酸碱度,长期的工作环境也会有影响。以前我在一家橡胶厂做的时候,听那里硫化部的人说,他们车间没有一个人是生女儿的,全部都是生儿子,而且好多年的历史都是那样。”这家伙说得煞有其事,伍国洲赶紧搂着往外走,边走边说:“走走走,给我详细聊聊。” 伍国洲是广东湛江人,工作体面,前不久刚结的婚,娶了个湖南娄底的妹子许梦丽。许梦丽在邻镇一个电子厂做仓务文员,每日下班后,坐公交车回到红创厂宿舍住。 伍国洲每晚在公交站那接她,两人再相跟着一块溜达回他宿舍。 两人本来都在各自公司的饭堂吃饭,周末才自己煮点东西吃。但平日里到公交站接完老婆,伍国洲总喜欢拉着老婆逛逛菜市场,买一些水果或肉c菜c药材之类的回去。广东人讲究煲凉茶c煲药膳汤。白合c莲子c清补凉c党参c沙参c生地c熟地c砂仁c当归c黄芪这些都是家中常备,或是清凉祛湿,或是补血益气,样样搭配在广东煮妇们的口中,都有其了不得的功效。 公共水槽边上,同事们常常见到伍国洲在那洗虾c洗排骨什么的,说是一会儿给老婆煲粥c煲汤。天长日久地,把许梦丽给养得白白胖胖的,成了同事们 公认的模范老公。 这一次,对他吃柠檬怀男孩这个事的执着,引起了同事们在背地里不少的议论。这种议论分为两大阵营,倒并不关乎人们学识或修养的深浅,却集中以地域区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广东广西这两广的同事,普遍都觉得可以理解,生儿子是每个两广男丁的必然“任务”嘛。其他多数内地的同事就对此鄙视至极了,特别是女同事们。 内地许多地方,与两广习俗不同,尤其是湖北c四川c湖南以及北方很多省份,很少有建祖宗祠堂c续族谱c逢年过节祭祖这些习俗。一二十年的计生政策落实下来,加之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人们对“养儿防老”的需求不断弱化,女性受教育c光耀门楣c从商从政,有所成就的也越来越多,人们早已看淡了生男生女的差别。甚至有许多父母,由衷地认为生女儿更好,这可绝对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一是通常女儿在成长过程中更为乖顺贴心。二是成年后的子女婚后另居的多,由于女生的细心和体贴,以及女权在家庭地位中越来越被尊重,女方父母得到的探望机会往往比男方父母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