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 风起 北风萧瑟,冬日肃杀,凉州城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或许应该把“一般”去掉。 此刻的凉州城内伏尸遍地,血流成河,腥味冲天,一座城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连呼吸声都过于刺耳。 从远方飞来一只乌鸦,停在屋檐之上,沙哑的低鸣声撕破了寂静的黑夜,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只,第四只……它们成群结队,铺天盖地飞来,落在这座城池的街头巷尾,踩在堆满大街小巷的尸体身上 。 也不知道是第几只乌鸦落下的时候,一双浅杏色的布鞋踩在凉州城主街的地上,顷刻间就被血染得斑驳。 布鞋的主人乃是一个月白色衣裙的姑娘,看起来十七八的年纪,在这惨淡鲜红的背景里,仿佛血池中开出的一朵白莲。 她手里拎着个玉坠,食指勾着玉坠绳不停地转着,玉坠就发出莹莹蓝光。 “看来是屠城了啊……”这姑娘的语气相当平淡。 寻常姑娘看见这样血腥可怕的场景,怕是要吓晕过去,可惜贺思慕不是寻常姑娘。 她是一只恶鬼。 人死之时,执迷不悟 ,夙愿未了,便化作游魂不可往生,游魂相食百年而生恶鬼。 恶鬼食人。 贺思慕,不巧便是一只来觅食的恶鬼。 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满城的尸体一具压着一具。贺思慕的行动丝毫不受阻碍,她在那些尸体的躯干间灵活地走动,总能一脚踩在最合适的缝隙里。不巧刚走出去六步,她的脚就被人抱住了。 “救……救……” 贺思慕低头看去,一个肚子上被砍了一刀,皮肉翻飞的男人抱住她的脚。他被血污得看不清五官,眼神已经涣散,但颤颤巍巍地指向一边。 “救救……我儿子……救救……沉英……” 贺思慕看了一眼他指的方向,那里有个七八岁的小孩,被好几具尸体压在下面,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他依稀还在出气儿,但紧闭双眼,大约是晕死过去了。 她转回目光,看向这个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男人,道:“你儿子状况比你好多了,快要死的是你。” “救救……”那男人好像听不见贺思慕的话似的,只管执拗地哀求。 贺思慕于是蹲下来,手搭在膝盖上,平视着这个命不久矣的男人:“我吃了你,然后救你儿子,你可愿意?你要想好,被恶鬼所食者将少一团魂火,转世后多灾多难,不知轮回多少世方能恢复。” 男人似乎迷茫地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惊恐地睁大了混浊的眼睛,手也有点哆嗦。 “不愿意?”贺思慕偏过头道。 男人哆嗦了一会儿,眼里积攒起泪水,他轻声说:“……愿……愿意……” 贺思慕眯起眼睛,有些怜悯地笑道:“好。” 然后她干脆利落地拽起男人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然后一口咬上他的脖子,尖利的犬齿深深地刺进他的血脉,一时间鲜血喷涌,溅了贺思慕一脸。她手里的玉坠光芒大盛继而黯淡。 男人抱住她右脚的手垂落在血泊中,一团光亮从男人的身体里升起,慢慢升入漆黑的夜空。 人原本有三团魂火,分别位于双肩和头顶,往生之时合为一体,如明灯升空,流星逆行——这便是恶鬼才能看见的死亡。 像贺思慕这样高等的恶鬼,所吃的便是人头顶这团魂火。 少了一团魂火,男人往生的魂光便比旁人黯淡许多。为了一世的父子亲情要受几世的罪,岂非得不偿失?但是凡人偏偏爱做这赔本买卖。 贺思慕干脆地松开手,男人沉重的身体咚的一声砸在地上。伴随着这沉重的闷响,曙光初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冲淡。仿佛是要日出了,乌鸦也此起彼伏地躁动起来。 她拍拍手,踏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沿着男人一路爬过来留下的血迹,走向男人儿子的所在。 说实话以贺思慕的力量,直接吃了那男人他也无力反抗。不过做鬼做到她这个地步的家伙,总有些自己的规矩,贺思慕对于自己的食物抱有很高的敬意,向来等价交换言出必践。 待她在那堆躯干前站定后,便伸出手去提起倒在那孩子身上的尸体。岂料这尸身伤在脖颈,她提起尸身脑袋时,头颅直接与躯干分离,血肉模糊的躯干再次砸回孩子身上。 小孩被砸得小脸又苍白了几分。 贺思慕颇为无奈,提着个污糟的头颅,皱着眉与头颅主人那双目圆睁的惊恐死状大眼瞪小眼。 “大梁的军队来了!”从遥远的城门上传来一声呼喊,那是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仿佛拼尽了一身力气喊出这么一句话,声音颤抖而逼近撕裂。 从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与马蹄声,强烈如风暴的活人气息驱散死气,四周有带着欣喜的哭声传来,城中的幸存者们从躲避处零零星星地跑出来,悲恸的人群聚集在长街之上。 长街尽头的城门徐徐打开,天光破晓,晨光初现,无数马蹄与军靴踏进鲜血遍染的街中,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 贺思慕转眼望去,一眼便看见了队伍最前面的那个男人。 他看起来十分年轻,尚且是个少年,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身披银色铠甲,迎着逐渐清晰的晨光。这个男人身材修长而结实,有着高挺的眉骨和鼻梁,一双格外明亮清澈的,微微上挑的杏眼。 这是个极为英俊,且贵气的少年。 他迎着朝日晨光而来,如同一把劈开黑暗的利刃。 这是贺思慕第一次看见段胥,天光破晓,万物苏醒,正是良辰,却并无美景——毕竟她站在尸横遍野,痛哭悲怆的百姓之间,手里还提着个死人的头颅。 少年的眼神扫视了一遍城中的惨况,眉头微微皱起,抬眼沿着长街一直望到很远的地方去。 浑身是血的贺思慕和幸存的百姓们别无二致,并未引起少年的注意。她扔掉手里的头颅,探究地看向少年。 ——准确地说,贺思慕是端详他腰间的那柄漆黑纤长,两边与腰部雕银的剑。 恶鬼的视力很好,她一眼就能把这剑的细节看得分明。贺思慕想着这剑好生眼熟啊,她在哪里见过来着? 她在她漫长的回忆里搜寻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三百多年前,她姨父尚在人世时所铸的破妄灵剑吗? 破妄是仅次于不周剑的灵剑,主仁慈,仙门对此趋之若鹜。这少年看起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将军,也不像是修仙修道的人,居然会有破妄剑? “将军大人!您终于来救我们了!”贺思慕右手边奔出个痛哭哀嚎的男人,撞得她原地旋身一个踉跄。眼看着那个男人跑到街边跪地叩拜,贺思慕余光瞄了一下周围或悲恸或惊喜的百姓,发觉自己杵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她是不是也好歹哭一嗓子? 她略一思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被她附身的这具身体立刻涌出泪水来。 她眼含热泪,露出个如见救星的笑容,提着裙子扒开挡在身前叩拜的男人,径直跑到少年马前喊道:“将军大人,胡契人撤退之前屠了城,城中死伤无数,您是来救我们的吗!” 少年勒马,他身后的士兵纷纷驻足。他环顾四周的百姓,面上是一派与年龄不符的平静,他清晰地说:“我乃大梁踏白军统领段胥,贼人已退往关河以北,今日凉州重归大梁。 顿了顿,他说:“但凡我在这里,胡契人,再不可踏入凉州半步。” 幸存的百姓爆发出悲喜交加的哭声,贺思慕跟着呼喊了两声,作出悲恸至极的样子,伸手去扯少年的衣袖。 少年身边的亲兵顷刻就要拔刀,贺思慕一个哆嗦红了眼睛,少年便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然后从怀里拿出个帕子,弯腰递给贺思慕:“擦擦血罢。” 他的手指修长洁白,以至于青色的筋络十分明显,看得出曾是尊贵的一双手,但是如今已有多处紫青伤痕,饱经风霜。 贺思慕含着泪,拿帕子的时候顺便摸了一把他的手,低头的瞬间眼神就带了笑意。 果然是要找个美貌娇弱的姑娘来附身,娇滴滴地一哭便叫人心软,不仅不赶开还给帕子。 只是她刚刚摸了这少年的脉,他果然是个丝毫灵力修为都没有的普通人。奇怪,破妄剑竟然会乖乖供这样的人驱使?他是破妄剑的主人么? 思索之间,贺思慕突然感觉眼前的画面开始飘忽不定,她心说不好,她依附的这具身体怕是要晕倒。她急忙指着旁边尸体堆里的小孩,高喊一句:“帮我救下那孩子!” 然后就看见自己的身体一歪,软软地倒在小将军的马前。 ……附身于娇滴滴小姑娘的坏处,便在于这身子过于娇贵,一晚上不睡便撑不住要晕了。 贺思慕脱出那副身体,飘在半空抱着胳膊叹息。 众人自然看不见飘在半空的贺思慕,那小将军低头看了一眼倒在自己马前的可怜姑娘,对旁边的一位副将说道:“把她带下去照顾罢。” 顿了顿,他淡淡说道:“传令下去,今日在城中整顿军务,除城中布防所需,其余人等在城中营救幸存百姓。若有伺机偷盗抢夺者,军法处置!” 副将领命,贺思慕便看着那副身体被几个士兵扶起来,送走了。贺思慕悠然地跟在那些士兵后面,边走边从怀里拿出一颗明珠,唤道:“风夷。” 那明珠约有鸽子蛋大小,晶莹剔透,莹莹发亮,隐约刻着许多细小的符文。不多时便从明珠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他似乎刚刚睡醒,还在懒散地打哈欠。 “稀客啊,老祖宗!这天都没大亮呢,有什么事儿找我啊?” 贺思慕也不理会他的报怨,径直说:“帮我查一个人,朝廷的人。” “您老什么时候对朝廷感兴趣了,谁啊?” “拿着破妄剑的人。” 明珠那头的男人沉默了一瞬,有些诧异道:“破妄剑重现于世了?剑主叫什么名字?” “叫……”贺思慕眯起眼睛,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逐渐远去的少年将军。 这真是个好问题。 他叫……叫什么来着? 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在她眼里就只有明晃晃三个大字——“破妄剑”,至于他的名字……她没注意。 大概是死得太久了,死着死着很多事情都懒得去记了。 明珠那头的男人似乎猜到贺思慕没注意人家姓名,哈哈大笑起来,他似乎在洗漱,明珠里还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且不说他叫什么名字,查了他你想做什么呢,把破妄剑抢过来?” “我要破妄剑做什么?我又不修仙。” 那少年白袍的背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贺思慕想了一会儿,说道:“大概是最近太无聊了,数十年里难得休沐一次,寻点有趣的事儿做做。国师大人最近要是不忙,便陪我玩玩呗。” “哎呦老祖宗,您可折煞我了。您打听到名字,我一准儿给您查。” 明珠亮了亮,再次黯淡下去。 明珠那头的禾枷风夷,便是她那三百多年前去世的姨父的第二十代重孙,擅长诅咒之术的荧惑灾星。如今他隐瞒身份,已经在朝廷里混到了国师的地位。 掐指算来,她虽算得上风夷的祖宗,却是拐了十八个弯极远房的祖宗,关系到如今还能这么好,多半是托了她打风夷小时候开始就不停叨扰他的福。 贺思慕把明珠揣回怀中,抬头看向天空,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阳光明媚晴朗,以至于地上的血泊都映照出璀璨的光芒。 她在所有痛哭,悲伤,愤怒,来来往往寻找亲人,收敛尸体的百姓间走过,背着手步履从容,怡然自得,仿佛这人世间的不速之客。 人世遭难,可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万物的悲喜并不相通,干旱多日此刻被鲜血灌溉的野草,大约也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被贺思慕抓住的头颅:作为你们初遇的见证,我难道不值得一个轻拿轻放吗? —————————— 儿童节快乐~~~《白日提灯》正式开始更新啦,目前存稿还富余,所以我是隔日早上9:00更新,大家也可以先囤囤 介于我的试阅读者们的误解,我要在此说明,男主他是个凡人,不修仙不修道,不是神仙鬼怪之类的,不要误会! 从这篇文章开始认识我的读者们,我稍微介绍下,这本书的女主是《师母她善良又疼人》这本书男二女二的孩子。贺思慕的姨父就是《师母她善良又疼人》的男主雎安,不周剑是他的佩剑。没看过师母这本书并不会影响《白日提灯》的阅读。 以上,感谢!让我们一起度过这段愉快的连载时光吧! 沉英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沧海桑田。如今这天下三十六州以关河为界,南北对峙。南边是中原正统汉人王朝梁国,北边是游牧民族胡契人建立的丹支国。 可惜关河以北十七州,曾是汉人中原腹地,无数文人骚客赋诗赞颂的河山。几十年前江山易主,已经是胡契人的地盘。 虽然梁国的士兵战力与来自草原的胡契人相差甚远,可隔着一道关河天堑,胡契人又不善水战,两边多年来还算相安无事。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四季波涛汹涌的关河,今年遭逢百年难遇的寒冬,流经凉州,宇州的河段均冰封起来。 这可乐坏了胡契人,他们挥师南下踏过平地一般的关河,不过十天就占领了凉州府城和下辖的十余县,再十天又侵吞了大半个宇州,直指南都而来。 这种人间动荡,四百多岁的恶鬼贺思慕早就来来回回看了不知多少,人间太平盛世也好,乱世杀伐也好,对恶鬼来说其实没太多区别。而她对这些战事了如指掌,乃是因为她的一个嗜好。 她是个挑食的恶鬼,唯爱吃濒死之人,且不吃病死之辈。于是食物选择的范围十分狭窄,唯有战场上最常见。 所以哪里打了仗,对她而言便如宴席开场,她定欣然奔往。 原本她手头上有点事情,胡契人大败梁军连下两州时她没赶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时,风光无限的胡契人却在凉州吃了大亏,被大梁军队奇袭击败,甚至来不及与宇州的丹支军队汇合,就直接被打回了关河以北。 大约是不能死心就这么把吃进去的肉吐出来,胡契人从凉州撤退时屠了凉州府城,半数百姓死于屠刀之下,便是之前贺思慕遇见的那一幕。 贺思慕撑着下巴转着手里的玉坠,等着榻上那个小家伙醒过来。 凉州太守被胡契人所杀,府邸空置,那小将军便暂时住在太守府中,她这副身体晕倒后也被安顿在太守府的一处院子里,晕了一个白天刚刚才恢复过来。 小将军倒也是个细心的人,真的按照她晕倒前的嘱托把尸体堆里的小家伙救了,跟她安顿在同一个院子里。只是这孩子睡了许久,也没受什么大伤,就是不见醒。 门上传来两声敲门声,贺思慕的请进还没说出口,门便被大力地打开,可见门外是个没耐心的主儿。 一个身着明光铠的女武将走进来,她以紫巾束着高马尾,眉眼凌厉英气,颇像男子。她右手端着个食盒,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坐在桌边的贺思慕,便把食盒放在桌上,说话的语气平淡。 “醒了?大夫看过你,你和你弟弟是疲劳过度并无大碍,待你弟弟醒过来你们便离府去罢。” 离府? 还没打听到小将军的事,她这休沐刚刚找到的一点儿趣味,怎能就这么丧失? 贺思慕牵住女武将的手,露出个倾慕的少女神情,流利道:“姐姐英姿飒爽,虽为女子却能在军中为将,我好生羡慕,敢问姐姐姓名?” 女武将低头看着贺思慕,上挑的凤目含着锐利眼神,简短道:“孟晚。” 她没有反问贺思慕的名字,灯火摇曳间神情冷淡,明显是想及早结束对话。 然而贺思慕没有给她机会,拉着孟晚袖子的手攥得死紧,面不改色道:“幸会,民女名叫贺小小。如今我和弟弟身体虚弱,想在府中多休息些时日,可否请姐姐禀告将军大人,通融一下?啊对了,不知今日救我的将军大人,姓甚名谁啊?” 孟晚眯起眼睛,她原本眼神就凌厉,此刻更像是带着刀刃。她慢慢低下头直视着贺思慕的眼睛,仿佛要扒开她这层皮看到她的真身似的。贺思慕避也不避,眼带笑意。 “你不对劲。”孟晚这么说道。 “哦?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凉州屠城,你弟弟昏迷不醒,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害怕?” 贺思慕偏过头,好整以暇道:“孟姐姐怎么知道我不害怕?我害怕起来也就这样。再说凉州屠城那般的地狱,我和弟弟都活下来了,如今将军大人犹如天神降临,我们不更应该安心?” 孟晚反手攥住贺思慕的手腕,声音沉下去:“我的直觉从来没出错过,你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什么要接近我们将军?你是不是……” 贺思慕眸光闪烁,含笑看着孟晚。 “你是不是……裴国公的人?” ……啥?什么国公? 贺思慕迷惑一瞬,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姐姐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劳什子的国公,我听都没听过。” 虽说从刚刚开始她没有一句真话,但是这句话却是千真万确的。 人间再怎么位高权重的官宦贵族,与她有什么关系? 位高权重者又不会特别好吃,她可不像鬿鬼殿主晏柯那般,专挑手握权柄的官员下口。 孟晚显然不相信她的话,她松了贺思慕的手腕,狠厉道:“我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趁早放弃!我们公子是何等的出身,何等的才华?不过是天性赤诚无所防备,才叫你们这些小人陷害,险些毁了前途!现在不是在朝廷,而是在战场,我便是豁出命去也不会让你再伤我们公子一根汗毛!” 孟晚这一番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倒让贺思慕颇为无言以对,只觉劈头盖脸被扣了好大一口黑锅。 但是孟晚的话让她回忆起给她递帕子的那双手,那双指甲修剪整齐,白皙修长,然而伤痕累累的手。 看起来应该是拿笔的,不该是上战场的手。 听孟晚喊那小将军公子,想来那小将军还不是将军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认识了。 “听你这么一说,将军大人还挺惨的?” “你少装……” 孟晚正欲说话的时候,只听见一声清亮的腹鸣音响起。她们二人转头看去,便见旁边床榻上的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专注地看着她们二人——之间的那个饭盒。 睡了一天一夜的薛沉英,是被饭菜的香味熏醒的。 贺思慕看着面前这个狼吞虎咽吃着晚饭的小孩,安慰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你说你八岁,叫……” “薛……沉英……”小孩嘴里含着一堆饭,含糊不清地说道。 “啊,那我就叫你沉英好了。” “好……姐姐你是谁啊……我爹去哪儿了啊?” 贺思慕想了想,不忍心打断他进食的好兴致,便道:“我叫贺小小,你爹嘛,你先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沉英点点头,小脸又埋进了饭碗里。 贺思慕撑着下巴,心想这小子倒是毫无戒心,和饭最亲。 孟晚军务繁忙,撂下狠话后便走了,留了几个人看着院子。沉英一心只关心饭,孟晚前脚刚走,他便呲溜下地跑到桌前,问贺思慕他可不可以吃这些东西。 于是现在他正埋首狼吞虎咽中,贺思慕撑着下巴看着他发光的眼睛,漫不经心道:“香吗?好吃吗?” “香!好吃!”沉英嘴里鼓鼓囊囊,他忙里偷闲看了眼随便扒拉饭菜的贺思慕,道:“姐姐……你不喜欢吗?” “啊……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贺思慕有一搭没一搭,完成任务似的夹着碗里的饭菜。 横竖恶鬼没味觉,是吃不出来味道的。当然人肉和魂火也并不美味,饱腹罢了。 这么一看,做鬼倒是十分凄凉。 沉英终于填满了肚子,他放下碗打了个大大的饱嗝,一双大眼睛眨巴着看向贺思慕。 “谢谢小小姐,我吃饱了,我爹在哪里呀?” 贺思慕上下打量着他。这孩子穿的粗布衣服,打了许多拙劣的补丁,家境定然十分贫寒,而且这补丁粗糙的针脚,说不定是他父亲给他缝的。照这样说,他母亲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孩子虽然瘦弱,幸而但长相还算周正,圆圆的一张小脸和圆圆的眼睛,有几分憨憨的可爱。 “除了你父亲之外,你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亲人吗,母亲、祖父母、外祖父母、姑姑伯伯之类?”贺思慕问道。 沉英老老实实地摇头,他耷拉下脑袋,说道:“家里的亲人大多都没了,就我和父亲相依为命。” 贺思慕揉揉额角,这孩子看起来魂火挺齐全,怎么这倒霉运气都赶上缺魂火的了。 “那你还记得,你晕倒前发生什么了吗?” 沉英愣了愣,他似乎抗拒回想那些场景,脸上血色尽褪。他拉住贺思慕的手说道:“坏人……坏人在不停地杀人……我爹……我爹他被……捅了肚子……他流了好多血……” 可算是想起来了。 贺思慕任他拉着她的手摇晃,平淡而认真地说道:“你爹已经死了,明日我带你去给他下葬。” 听到“死了”这两个字,沉英的眼睛顷刻睁大,然后瘪了瘪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慌乱又委屈。 “真的吗?姐姐你想想办法……我爹还能活过来吗?我爹以前也被镰刀割伤过,腿上好大的口子,他流了好多血……但是后来郎中来了……他就不流血了……还能下地干活儿呢……早先我娘还在的时候,就说受点儿小伤没关系的……小磕小绊人人都有……” 这孩子越慌话越多,边说边哭,边哭边说,好像嘴不受自己控制似的一串串话往外蹦。从爹说到娘再说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仿佛非得搜肠刮肚,找到一点能证明他父亲被一刀捅穿肚子还能不死的方法。 贺思慕就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看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沉英停下话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我爹说……人死不能复生,是真的吗?” 这次贺思慕终于说话了,她点点头,说道:“是真的。” 沉英的眼睛颤了颤,倒也不哭了,只是一派茫然。 “那姐姐你是谁呢?” “你父亲对我有一饭之恩,既然你并无亲眷,我会照顾你一阵,把你托付给一个好人家的。” 沉英蔫蔫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没来由地小声说:“我爹说我总是哭鼻子,一点儿也不像个男子汉。” 贺思慕摸摸他的头,道:“我爹娘死的时候,我可是闹了个天翻地覆,若是能哭定然比你哭得还凶。你比我那时候已经争气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1 23:58:28~2021-06-02 22:4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雀跃、转基因奶黄包、开司米呀、何以慰风雪、干饭人、废物小点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纸浅影 55瓶;tincol 50瓶;少女和糖、aprilg 10瓶;靖枝 9瓶;宋凉 8瓶;甫寸 6瓶;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5瓶;雀跃 4瓶;贰贰叁 2瓶;olivia2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墓地 事实证明孟晚孟校尉言出必行,贺思慕和沉英早上起来吃了一顿饭,大夫过来看过他们无碍之后,他们便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太守府。据说此乃军机重地,闲人勿入。 沉英拉着贺思慕的衣角,惴惴不安道:“小小姐,我们以后还有饭吃吗?” 这孩子三句不离饭,看来以前是真饿狠了。 贺思慕摸摸他的脑袋,笑道:“自然有饭吃,而且比你之前吃得好多啦。” 她牵着沉英的手,先去找他爹爹的尸体。那小将军下令在城中收敛尸体,搬到几处荒废的大宅院中,请各个人家去认领尸身,三日之内不认领的便一起安葬了。 贺思慕见那宅院里尸体一具挨着一具,多得让人眼花,便暗暗使了道符咒,跟着那咒术指引径直找到了沉英他爹的尸体。 沉英一见他爹的尸体便又哭了,他抹着眼泪说:“爹爹受了这么多伤,我都认不出来这是爹爹了……姐姐你怎么远远的,一眼就看到了……” “我是大人嘛,大人视力比你好。”贺思慕面不改色道。 沉英趴在他爹身上哭了一阵,笨拙但是认真地把他爹的衣服收拾好,拿湿布把他爹的脸和四肢擦干净。中间他发现了尸体脖子上的咬痕,瘪了瘪嘴,又大哭起来:“我来晚了,爹爹的尸体都给野兽咬坏了!” 野兽贺思慕站在旁边,心想这小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她摸摸沉英的头,和善道:“哭完就把你爹拉走埋了吧。” 他们跟看守的官兵登记了,便将沉英他爹的尸体拉出去,在城后坟地上挖了个坑埋了。城后的坟地处歪歪斜斜长着些不大精神的树,荒草丛生。然而此时这里颇为热闹,许多百姓都在此埋葬亲人,哭泣声此起彼伏,因为死去的人太多,地方竟有些不够用。 贺思慕寻了块木头板子,坐在沉英他爹前的小土堆前帮沉英写墓碑。 沉英大字不识一个,只能说出他爹的名字音读是什么,贺思慕就凭着音给沉英凑字。 待贺思慕手里的木板插在土堆之上时,仿佛盖棺定论,沉英感觉到他爹真的再也没法揭开这木板重新回到他面前了,情绪完全低落下去,话也不说了,只是一边落泪一边往坟上撒纸钱。 “你哭他干什么?该是他哭你才对,他已经了却此生再世为人了,而你这小家伙还要在这边关乱世,孑然一身地活下去。怎么看都是你比较惨。”贺思慕感叹。 这啰嗦的小孩没了言语,只是抹眼泪。 贺思慕叹息一声蹲在他旁边,随手拿起一叠纸钱撒向天空。 从她手里撒向空中的纸钱仿佛着了魔似的,转转悠悠在空中飘了一会儿,苍白纤薄的纸片在阳光下闪了闪,突然呼啦啦变成了无数白色的蝴蝶,扇着翅膀上下纷飞。 沉英这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孩一下就看傻了,不远处埋葬亲友的百姓们也啧啧称奇。 贺思慕怂恿他:“你也撒一把。” 沉英有些迟疑地拿起一把纸钱,往空中一撒,那些纸钱飞到半空之中,便也突然化作蝴蝶呼啦啦地飞起来,如同雪花飘舞。 沉英吓了一跳,腾的一下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我……这是……” “看什么看,这不过是戏法罢了。”贺思慕哈哈大笑起来。 沉英愣了愣,惊喜道:“原来小小姐姐是变戏法的呀!” “也算是罢。” 贺思慕打了个响指,那些蝴蝶便乘着北风翩翩而去,沉英长大了嘴巴转过头看向蝴蝶远去的方向,贺思慕也偏过头望去。 便看见蝴蝶飞去的尽头,阳光斜照间站着个身姿挺拔如苍松的少年。 他戴着帷帽,帽下黑纱过肩,身着银灰色的箭袖圆领袍,袖口与正心皆绣有墨色的日月星云,头发以银质发冠束得整齐,帷帽外垂下两道浅白色发带。 ——这是贺思慕眼里的景象,说实话她也不知道他穿的究竟是什么颜色的衣服,说不定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可在她眼里只有黑、深灰、浅灰、白。 恶鬼的世界便长这个样子,没有颜色这一说。 蝴蝶自少年的头侧翩翩飞走,他微微侧身躲避,发带划出一道潇洒的弧度。 少年看向贺思慕,爽朗地笑着道:“好神奇的戏法。” 贺思慕站起身来,目光在他腰间的破妄剑上停留一瞬,然后移到帷帽黑纱下,他隐约的脸庞上。 她正想着如何再接近这小将军,谁知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盈盈笑起来行礼拜谢,这身体原本就是个甜美可爱的姑娘,笑起来时更是天真撩人。 “昨日将军大人的救命之恩,我们姐弟无以为报,在此拜谢。” “我本是护卫大梁的将军,拯救百姓是天职,姑娘何须拜谢?”他竖着食指在唇边,道:“姑娘别喊我将军大人,惊动其他百姓就不好了。” 他戴着帷帽,未着官服未带随从,看起来并不想让人认出来。贺思慕眼珠转了转便说道:“您是微服私访来了?” 他并未否认,目光看向远处看管坟地的几个士兵。 因为死者众多,未免坟地不够引起争端,一些士兵被派驻此地维持秩序。原本规矩是先到者先得,有些人要好地块,便塞钱给士兵,将原来已经挖了坑的人准备下葬的人家赶走,葬自己的亲人。士兵倒也是熟练,来者不拒。 本就是都遭了不幸的家庭,到这步田地还要相互倾轧。 贺思慕转眼看向少年,少年的神情看不分明。 “不过姑娘真是好眼力,昨日匆匆一面,今日我还戴着帷帽,你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他转过头,对贺思慕道。 贺思慕大大方方道:“那是自然,您的威名赫赫飒爽英姿小女子早就倾慕不已。” 小将军闻言抱起胳膊,手抵着下巴。像是觉得滑稽,他悠然地说:“是嘛,威名赫赫?那我叫什么名字?” “……” 这不正是她预备问他的问题吗? 小将军倒也不深究,低头笑起来,说道:“姑娘不必奉承,我若真有赫赫威名,应该使凉州城免于被屠才是。我叫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 段胥,段舜息。 这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本该心高气傲目无下尘,却意外的没什么架子。 贺思慕于是笑道:“民女名叫贺小小,这是我的干弟弟,叫做薛沉英。” “小小姑娘。”段胥重复了一遍,他走近这姐弟二人两步想要说什么,贺思慕余光里瞄到旁边楼阁高处站着的人,大喊一声:“小心!” 几乎在她张口的同时,段胥迅速侧身,破妄剑出鞘在他手心转了一圈,银光闪烁间将高楼上射来的箭矢打落,不过一瞬便剑便再次入鞘。 “有胡契贼人!” 守卫的士兵大喊,高楼上那个黑色身影一闪就不见了,许多士兵去追那人。段胥却不着急,仍旧笑意盈盈地将剑放回腰间:“看来认出我的不只是贺姑娘,还有别人。” 他回过头,刚刚出声提醒他的贺姑娘却已经拽着他的衣服,而她弟弟拽着这姑娘的衣服,一起猫在他背后瑟瑟发抖。 只见贺小小眼含泪水,楚楚动人道:“这可真是太吓人了。” “……已经无碍了,多谢姑娘相救。”段胥安抚道。 贺思慕攥着他的衣角,道:“虽然我也很想像将军这般,说不必言谢。但我和弟弟已无家人,昨日被赶出太守府,已是无枝可依怕要流离失所,饥餐露宿。而且马上就要下雪了,我们连今晚的住处都没找到呢。” 沉英攥着贺思慕的衣角,意识到这是今天有没有饭吃的关键节点,配合着拼命点头。 这小将军一看便是读了一肚子四书五经的正派人,大约不会拒绝这样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和她孤苦伶仃的干弟弟。段胥看看贺思慕再看看沉英,果然说道:“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自然会帮姑娘和令弟安排住处的。” 顿了顿,他看向天空,似乎有些疑惑:“贺姑娘刚刚说,一会儿要下雪吗?” “今年天气古怪,关河都能冻上晴天飘雪也不奇怪。现在看着阳光很好,但马上就要变天了。”贺思慕得了段胥的承诺,心满意足地放开他的衣角,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双眼睛向来毒得很。” 得来全不费工夫,若不是段胥在场,她定然要为那刺客的刺杀鼓掌,并且她也确实投桃报李了。 实际上刚刚段胥仿佛背后长眼,在她提醒之前就已经闪身躲避,原本这箭是射不到他的。不过贺思慕用术法让那箭在空中偏了点方向,仍旧直奔段胥而来,这才逼出了他的破妄剑。 贺思慕牵着沉英的手,愉悦地同段胥一起回城。 破妄剑乃是双剑,乌木镶银,刻有银雕咒文,平时两边剑柄互为剑鞘,合二为一看起来如同一柄剑。双手武器原本就比单手难掌握,方才段胥却用得十分熟练,斩断来箭的甚至是左手剑,可见武功不俗。 破妄剑出鞘的时候,她看得分明,那是寒光四射锋利无比。它平日里是不开锋的钝剑,唯有认主之后才会开刃。 贺思慕不动声色地将段胥上下打量了一遍。 并无灵力修为,却能驾驭破妄剑,看来这小将军命格极强悍,且很得破妄剑喜欢。 奇怪呀,这小将军凭什么得破妄剑青眼相加呢? 原本还明亮晴朗的天空风云变色,突然阴沉下来,继而有大雪纷纷落下,落在人影寥寥的街上,给凉州府城更添几分凄凉。 贺思慕抻袖遮住沉英的头顶,说道:“你才昏迷了一天一宿,要是着凉了我可照顾不了你。” 她话音刚落,只觉得头上一重,继而被黑纱挡住了视线,是段胥的帷帽戴在了她头上。 她转过头去,见段胥扶着帽檐,隔着黑纱和落雪纷纷,他笑道:“贺姑娘也才昏迷了一天,当心着凉。” 他的眼睛圆润而明亮,仿佛含着一层光,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一派天然的少年意气。 贺思慕扶着帷帽,浅笑道:“多谢将军。” 段胥松开帽檐,转过身去迎着风雪往前走。他脊背挺拔,步履轻快,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值得烦恼。 果然是山间明月,晴日白雪,世上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2 22:45:49~2021-06-05 01:4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二喵的鱼。、h. rui? 2个;atmforryuj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硕珉王子哥 32瓶;fqcdchbjn、51930111、cassie d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女鬼 段胥说自己并无赫赫威名,他显然太过谦虚。 “段舜息啊?这个名字朝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贺思慕手里的明珠发出光亮,月光皎洁,她正披着个斗篷坐在太守府的屋顶上,一手托腮一手托着珠子,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 “段家三代翰林,皇亲国戚。段舜息外祖母是前朝长公主,先皇亲姐,父亲段成章因病罢官前,官至礼部尚书。他家是有名的文臣世家,他前年高中榜眼入朝为官,更是前途无量。” 贺思慕靠在屋脊上,抬头望着明月道:“那裴国公又是谁?” “哟,老祖宗你还知道裴国公啊。如今朝廷两派党争得你死我活,一派是杜相一派就是裴国公,段舜息父亲是杜相的心腹,他自然也是杜党一员。而今圣上喜欢任用年轻人,杜相年事已高,段舜息背景深厚又得杜相喜爱,被当做未来宰执培养。” “可惜他有个死敌,与他同年及第的状元,如今的谏议大夫方先野。方先野出身寒门,本是裴国公的门客,高中状元后自然归于裴国公麾下,这小子聪明又心思缜密,处处压段舜息一头。” “先前中秋宴会,皇上心血来潮,请宴中才俊对论兵法,段舜息这回大胜方先野,被皇上大加赞赏。结果裴国公这边立刻上表,说段舜息既有将才,便该多多锻炼。皇上一时高兴,便封了段舜息翊卫郎将一职。” “段舜息本是门下省给事中,妥妥当当的宰执之路横生枝节,升官却生成个武职。他文臣出身,在军中没有一点根基,去翊卫难免出错,方先野找准机会,一纸弹劾把他送出京城,到踏白军来做中郎将。谁知他刚到踏白军便遇上胡契入侵,踏白军将军战死,他便临危受命成了踏白军将军。” 贺思慕揉揉太阳穴,她手里颠着那明珠,说道:“我懂了,他该是你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赫赫有名的倒霉鬼。” 从名门望族,宰执候选人一路落到个朝不保夕的边关将军之位,怨不得孟晚像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嚷嚷着要保护段舜息。 贺思慕看着不远处段胥的房间,夜已深了,房间仍然燃着昏黄灯火,他的身影投在窗户上,挺拔如松。 “不过我看这小将军却是全无烦恼的样子,成天笑意盈盈,对自己的处境并无抱怨。”贺思慕撑着下巴,漫不经心道:“他果然是真的豁达淡然,顺其自然么?红尘俗世里,十年寒窗考取功名,是不是人人都想做宰相?” “若是有机会,怕是皇上也想做呢,哈哈哈哈。段舜息是有名的明朗性子,见人三分笑,只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又有谁知道呢?他出身显赫才华横溢,难道就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 “啊……真是无趣。”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这小将军不过也是最普通的凡人,困在这名利场里,此生来来回回。 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姨父可谓是她见过这世间最光风霁月,温柔强悍之人。破妄剑有过这样的主人,怎么还能将就这样的俗人呢? 与此同时,房间里看军报的段胥打了个喷嚏,房间里的军官立刻看向段胥,道:“今日雪大,将军可是受了风寒?” 段胥摇摇头,他放下军报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灯火,然后抬起眼睛看向军官。 “庆生,今日行刺我的人抓到了吗?” 夏庆生面露羞愧之色,抱剑道:“还未。贼人武功高强逃脱极快,我们跟丢了。将军大人,您以后出行还是务必带上卫兵,不然太过危险了。” 段胥不喜欢带随从,这在南都是出了名的。像他这种身家的公子,出门带四五个小厮奴仆都已经是低调,他却向来独行。 据他自己说,他从前遭过劫匪,身边贴身照顾数年的仆人奋力助他逃生,尽数死于匪徒刀下。他心中念旧,便不愿再配新仆。 此番论调在南都传开,便让段胥多了个重感情的好名声。 “武功高强……他在角楼上挑的位置十分隐蔽,这么远的距离能瞄准我,确实是个高手。”段胥于是直接略过了庆生的劝告,轻声说道。 “即便是你在我身边,也未必能发觉刺客。” 段胥轻轻一笑。 更何况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姑娘呢? 月上中天,薛沉英做了噩梦醒来却发觉小小姐姐不在房间,他试探着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便端着烛台又去院子里寻了一遍,还是没有寻到。 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噩梦中的情景似又浮现。沉英逐渐慌了神,端着烛台推门跑到街上,一路喊着“小小姐姐!” 小小姐姐去哪里了? 小小姐姐是不是嫌他吃饭吃得多,丢下他自己走了? 沉英的眼睛逐渐被泪水打湿,眼前的街道一片朦胧。他想起来他的母亲和父亲,还有所有逝去的亲人,他们都是在他某天一觉醒来之后消失不见,再也不曾回来的,这仿佛某种不祥的隐喻。 他睁开眼时看不到的人,可能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了。 因为下了一天的雪,地上结了一层冰,沉英边哭边走,不小心摔了一跤。 烛台掉在地上,灯火“噗嗤”一声熄灭了,冒着幽幽的青烟。 就在灯火熄灭的同时,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来,隐隐约约的有些模糊。 “孩子你怎么啦?怎么在哭啊?” 沉英抬起头,在萧条寒冷,万籁俱寂的街上,离他十步之遥站着一个身着绿袄的少妇。 好不容易停住的雪花又开始飘飞,她站在暗处,只能看见她精致玲珑的轮廓,耳边垂着碧玉翡翠,手里抱着个黑白婴戏纹的大罐子。 沉英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便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 “我在找人。”他小声说道。 那妇人于是往前走了一步,脚步踩在雪里,无声无息。 “你在找谁啊?” 近了这一步,便能看清她殷红的唇,唇角带着笑意。 沉英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她:“我找……贺小小姐姐,你认识吗?” “贺小小?这个人我最熟了,我知道她在哪里,娘亲带你去找她。”妇人又向沉英走近一步。 沉英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像是野生的小兽,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他迷惑而小心地说:“我娘亲早就去世了,而且她不长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自称是我娘亲?” 那妇人沉默了,嘴角的笑意慢慢地淡下去。四下里安静得可怕,唯有寒风吹过街中的旌旗招牌,发出烈烈风声。 那妇人又往前迈步,这次她完全走进了亮处。沉英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全黑的,没有眼白。而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婴戏纹罐子上,尽是血迹斑斑。 扶着罐子的纤纤玉手染着新鲜的血液,从她的手掌沿着罐身一路流下,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 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这些血珠砸在雪地里的声音。 她仿佛没有觉得任何不妥,眨着漆黑的眼睛,温柔地笑起来,循循善诱道:“现在不是,马上就要是了。来啊,快到娘亲这里来。” 沉英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妇人,吓得全身哆嗦。 基于最本能的恐惧,他想要转身拔腿就跑,但是腿也本能地软得不听使唤。薛沉英只能徒劳地喊着:“你……你别过来!我要……我要找小小姐姐!她会……她会变戏法!” 变戏法对于驱邪来说显然毫无用处,但沉英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本事更吓人了。 妇人笑着走近沉英,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突兀的高叫,惊飞了屋檐上的乌鸦。 “孟校尉,就是她!邪门得不行!违反宵禁还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 一班巡街的士兵从旁边的街上横插而来,五六个人隔在沉英与妇人之间,带头的正是孟晚。 她回头看看沉英,心道这不是那个贺小小的弟弟么?然后再转过头去抽刀对着面前这个怪异的女人。 那个女人已经停止了前进的步伐,面露不快之色。 孟晚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她从没遇见过这等怪事,握刀的手紧了紧:“这女人是不是中邪了?” “不想死的就让开!把那孩子给我!”这女人面露狰狞,发出近乎野兽一样的嘶吼,她的指甲迅速变长,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孟晚手抖了抖,心里也没底。在那女人扑过来之际硬着头皮举刀相向,大喊道:“老徐老王,你们快带这孩子走!” 电光火石的瞬间,这妇人突然睁大了眼睛张大嘴巴,漆黑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戾气尽数化为巨大的恐惧。下一刻她双腿一软,结实地跪倒在地上,獠牙利甲消失得干干净净,匍匐着瑟瑟发抖,抖得仿佛待宰的羔羊。 孟晚还维持着举刀的姿势,愣愣地看着脚下跪倒的少妇,不能理解电光火石之间她怎么就态度大变。 “饶……饶了我……” 少妇恐惧到话也说不清了,只顾着不停地磕头,力气之大在地上砸出咚咚的声响,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你到底是……”孟晚警惕地看着少妇,话还没说完却见一阵青烟飘过,那少妇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下安静得仿佛刚刚的妇人只是幻觉。 “娘唉,这娘们果然是鬼!”她身后的士兵愣了一下,有人惊呼出声。 “瞧这胡契人造的孽,屠城这样大凶之祸,铁定要招不干净的东西来!”那些士兵议论纷纷。 孟晚心有余悸地回头,正想询问沉英的情况,却不期然在她身后,长街的尽头看见一个身影。 那个人影披着藕粉色的绒毛斗篷,戴着一顶帷帽,帷帽下黑纱过肩随风飘动,看不清眉目。来人不动声色地站在落雪纷纷之中,仿佛周遭的黑暗是沉郁的气场所致。全身上下,唯一一点鲜活的,便是腰间明灭的蓝色光芒。 这是……段胥的帷帽? 孟晚愣了愣,在她还没出声质询的时候,那个人影突然先发制人石破天惊地悲鸣起来,仿佛土偶活了似的,一边哭嚎一边提着裙子跑到沉英的面前,蹲下来抚摸着沉英的小脸。 “沉英啊!你可吓死我了!你没事儿吧?姐姐现在孤苦伶仃,就和你相依为命了,你可不能出啥事啊! 沉英被她所感染,扑在她怀里哭道:“呜呜呜,小小姐姐,我是出来找你的!结果遇到了奇怪的女人,她好可怕!” 风吹起帷帽下的黑纱,孟晚看着这相拥而泣的姐弟俩,才确认这姑娘是贺小小。 “那怪物刚刚还如此嚣张,怎么突然消失了?”巡夜队伍里的老徐疑惑道。 不等孟晚分析,贺思慕就哭道:“一定是孟校尉英明神武,那邪祟被您的气场所震慑,不敢造次,只好逃走!” 孟晚疑惑地看看自己手里的刀,再看看那女鬼消失的方向,不确定道:“是这样?” 士兵们仿佛醍醐灌顶,纷纷附和起来。 “这丫头说得没错,同为女人,您是保家卫国的女将,她却是害人的女鬼,凡是个要点脸面的鬼都该羞惭!” 贺思慕站起身来,她牵着沉英的手抹眼泪道:“多谢孟校尉救了我们姐弟。” 孟晚把刀插回刀鞘,皱眉道:“你这姐姐怎么做的,大半夜的让弟弟一个人上街,不知道宵禁吗?” 贺思慕楚楚可怜地绞手指。 孟晚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心想方才自己或许是太紧张了,才会看错。 那时站在长街尽头的贺小小,风吹起黑纱时,她好像一瞬间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眼眸,和那女鬼别无二致。 大概是错觉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5 01:46:05~2021-06-06 22:0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栖火、26997756、木一七七、无敌美少女大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qcdchbjn 19瓶;栖火、大婷广众19 10瓶;荔枝 5瓶;隐身守候 4瓶;无敌美少女大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惩罚 介于沉英和贺小小都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孟晚嘱咐了老徐把此事上禀将军,便说要送沉英和贺小小回家。 贺思慕掩着面擦去余泪,抬起胳膊指向不远处的一座院落:“校尉大人不必送了,我们就住在这里。” 孟晚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看那院落再看看她,道:“你住在太守府隔壁,这不是安排给……” 说着说着,她意识到什么:“难道说今日那个救了将军大人的女子,就是你?” 贺思慕点点头,捂着心口。 “正是不才在下我。” 孟晚眼神登时燃起大火,是怜悯也没有了担心也没有了,她上前两步攥着贺思慕的手腕:“你果然居心不良,这般处心积虑要接近将军,你想做什么?给你的主子通风报信?陷害我们将军?” 贺思慕哈哈笑了两声,好像听见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似的,低声重复道:“主子?” 顿了顿,她说:“校尉放心,我不认识那个什么国公。若是要害将军,刺客行刺之时我就该缠住将军,让他乖乖受死不是吗?” 孟晚目露精光:“那你就是别有所图!” 这……倒是真的。 贺思慕看看孟晚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心想这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是难缠,索性道:“我确实另有所图。实不相瞒,自从将军如天人下凡,救凉州百姓于水火之时,我便对将军一见钟情,故而想要亲近将军。” 沉英小小地哇了一声,眼睛一亮,被吓得惨白的小脸都恢复了几分红晕。显然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很知道八卦的乐趣。 “你!将军出身名门,唯有南都的贵女能配,你这一介乡野丫头也敢妄想……”孟晚气愤之余,面露不屑。 贺思慕突然靠近孟晚,望着她的眼睛道:“那你是南都贵女吗?” 孟晚被她一噎,脸色发红:“我算不上……” “那便是了,你不是南都贵女,我也不是;你嫁不了段胥,我也是;可你喜欢段胥,我也是。我们这般志同道合,难道不是上天的缘分,注定了要相互扶持,你说对不对?” 贺思慕微笑着拍拍孟晚的肩膀,这个小姑娘为她奇异的理论噎得说不出话,贺思慕便悠然转身,牵着一直不敢插嘴的薛沉英往家走。 她忽而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对孟晚说:“孟校尉,今日多谢相救。不过以后手中若是没有符咒,你见了这些厉鬼还是跑为上计。” 她偏过头去微笑,夜色深沉落雪飞舞,帷帽下的黑纱隐约透出她的面容,像是一盏黑纱灯。 “毕竟最英勇的羊,也不该和狼搏命,对吧?” 长夜又重归于平静。 凡人眼里的平静。 城郊坟地里忽而闪过蓝色火光,火光中隐隐约约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待火光退却,她的流云纹翘头布帛鞋便踩在了湿软的土地上。 她穿着件锈红色曲裾三重衣,衣上绣着流云纹与忍冬纹,衣服大约是百年前流行的款式。腰间系着一枚白玉坠,雕刻为精细的六角宫灯形状,莹莹发出蓝色的光芒。 那小小的玉坠若显现原形,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王灯。 女子脸色苍白,并无生气,有着细长的柳叶眉凤目,眼角有一粒小痣。所谓冰肌玉骨明艳动人,不外如是。即便是在一派死气沉沉里,也透出死寂的美丽。 贺思慕很好地继承了她父母的美貌,她的真身亦可为实体。只可惜这副身体便是显露在人前,一看也就知道是个死人。 她转着腰间的玉坠,抬起漆黑的眼眸,懒懒一笑道:“滚出来。” 那个绿衣的妇人便随着一股青烟出现在她面前,重重地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王……王上饶命……” “名字?” “邵……邵音音……” 贺思慕伸手举在半空,腰间的玉坠光芒闪烁间,便有一本书页卷边的厚重古书落在她手里。 她漫不经心地打开古书,一边翻页一边说:“邵音音,庚子年三月初七死在岱州木里镇的邵音音。” “是的……奴家……” 贺思慕不等她说完,便唤道:“关淮。” 她说这两个字时语调与平时不同,仿佛声音之中蕴含了不可见的力量,如同拉满释放的弓弦激荡起空气。 话音刚落,便又有一阵青烟吹起,一个老者从青烟中落下。 只见这老者满面皱纹,身材佝偻,须发皆白,且长可及地,以人间样貌来看至少百岁。他被叫来前似乎正在梳发,头发束了一半另一半乱乱的垂在地上,不仅滑稽还挡了视线。 “王上!关淮在此!”他慌慌张张地弯腰行礼,声音过于高亢而走音,活像个破锣。 “鬽鬼殿主,我长得可像是这棵树?” 贺思慕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关淮一撩头发,才发现自己拜的正是一棵黑黢黢的槐树,那槐树张牙舞爪地仿佛也在嘲笑他。关淮连忙转过身来,还险些被自己的头发绊了一跤。 “王上,恕老臣老眼昏花……” “鬽鬼殿主头发已经长到误事的地步,不如剪了去吧?” 关淮立刻抱住自己的头发,口中止不住道:“使不得使不得,王上也知道,咱恶鬼这头发剪掉可不会再长了。” 鬼王之下有左右丞,二十四鬼臣,每位鬼臣分管一个鬼殿,关淮便是鬽鬼殿主。 贺思慕看了他一会儿,靠着墓碑敲着书,淡淡道:“三十二金壁法中,第五道第三条是什么?” 关淮宛如私塾里被先生抽□□课的弟子,颤颤巍巍地僵硬了半天,然后醒悟道:“是……啊,是不得食用十岁以下孩童!” 贺思慕啪得把书合上,指向匍匐在地上的邵音音:“你殿中的恶鬼,当着我的面要吃一个八岁孩童。看来法度在鬽鬼殿主这里,是形同虚设啊。” 关淮看了一眼地上抖着的邵音音,赔笑道:“这小丫头才成恶鬼没多久,不太懂事……” “不太懂事?邵音音,把你那黑白罐子拿出来,让鬽鬼殿主看看你有多不懂事。”贺思慕低头望向邵音音,笑意盈盈。 邵音音浑身僵硬,她几乎要矮到尘土里去,可怜巴巴地摇头,小声说:“我没有什么罐子……” 贺思慕微微眯眼,一字一句道:“我说,拿出来。” 她腰间的玉坠陡然发出刺目的火光,而邵音音惨叫一声,颤抖着拿出一个肚大口小,描着婴戏纹的罐子。 一看到这个罐子,关淮的脸色就变了,他立刻高喊道:“方昌!方昌!” 又一股青烟袭来,从青烟里走出个高挑瘦削的白衣书生,脸色煞白地跪地向关淮与贺思慕行礼。 “见过殿主,王上。” 关淮指着方昌,怒火朝天道:“我本是信任你,闭关之时才将鬽鬼殿的一干事务交由你处理。你怎能如此玩忽职守,连殿中恶鬼私囤魂火都没有发现?” 这义愤填膺的一番指责倒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分明是知道自己兜不住了来拉一个替罪羊。方才还老眼昏花,现在却突然眼力变好,一下子就看出这罐子是什么了。 “你们这是冰糖葫芦一个串一个啊。”贺思慕笑笑,从邵音音手上拿过那黑白的罐子,罐子上的婴戏纹乃是身穿肚兜的稚子在蹴鞠,活灵活现趣味盎然。 这么个可爱的罐子里,存了六个不足十岁的孩童魂火,孱弱却纯净。 “杀死十岁以下孩童,其罪一,囤积魂火,其罪二,依律当如何?” 满脸堂皇的白净书生磕头,悲切道:“求王上网开一面,放过音音!她并非有意忤逆王上,音音生前育有四子,接连夭折,最终她生五子时难产而死。音音心中有怨故成游魂,百年后化为恶鬼。她变成恶鬼的执念便是子嗣,她控制不住自己啊,求王上念在她可怜,饶了她罢!” 关淮立刻狠狠瞪了方昌一眼。 贺思慕上下打量了这书生模样的恶鬼一会儿,懒懒道:“鬼册上她的生平写得明明白白,你复述一遍给我做什么?她有没有意忤逆我,我不关心,但是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 贺思慕停顿了一下,目光渐冷:“我的法度,就不可忤逆。” 方昌低头咬牙,贺思慕走近方昌,在他面前微微弯腰,笑道:“你喜欢邵音音?” “臣……”方昌飞快地瞥了一眼邵音音。 “所以你心疼她,纵容她,隐瞒不报?” “绝非如此!” 贺思慕抚摸着腰间的玉坠,漫不经心道:“人间有句话,惯子如杀子,情人之间也是如此。” 方昌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关淮所抢先,关淮呵斥道:“王上说的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做人的时候学的道理,做鬼就不记得了?吃稻谷的时候要珍惜,吃人就可以随便了?” 关淮一边给方昌递眼色叫他别说话,一边瞄贺思慕的神情。 邵音音伏在地上,嗫嚅道:“望王上念在音音初犯,从轻发落。” 贺思慕瞥了一眼大义凛然的关淮,笑起来:“这是你殿中的恶鬼,按理说该由你来处置。” 方昌闻言面露喜色,而关淮抖了抖,果不其然贺思慕走近关淮,拍拍他佝偻的肩膀。 “你来处置她,我来处置你,如何?” “老臣……” “而今我在休沐,姜艾与晏柯代我监理鬼域。你今日先去领今日的罚,不必禀告我你如何处置她,七天之后若鬼册上还有她的名字,我们再来议论。” 贺思慕也不去看地上的邵音音和方昌,再度拍了拍关淮的肩膀,便消失于一阵蓝色火光中。 “老臣恭送王上。”关淮深深行礼,然后松了一口气,仿佛贺思慕是一座压在身上的大山似的,她走后背都挺直了几分。 他慢慢转过身,撩起他滑稽的白发,看着跪在地上的邵音音和方昌,气道:“方昌啊方昌,我说你什么好?包庇情人也就罢了,还敢跟王上顶嘴?邵音音做的这些事,你就是说破大天去王上也不会松口!” 邵音音满脸惊惶地看向方昌,还未出口恳求,就又遭了关淮一通骂:“现在知道害怕了?囤魂火杀小孩的时候开心得很嘛!” 他明明是个极苍老的老人了,嗓音也跟破锣似的,骂起人来却是中气十足,胡子都给他吹起一尺高。 方昌纤瘦的手掌安抚着邵音音的脊背,他面露坚决之色,叩拜道:“殿主大人,您在鬼域里最为年长,王上总要敬您三分。方昌求您,您帮音音求个情罢,我愿做牛做马,不忘您的恩情!” 关淮看了方昌一会儿,他长叹一声道:“我是虚长了三千多岁,那又如何?贺思慕平息鬼域叛乱,血洗二十四鬼殿时,才不满百岁。三成的殿主在她手上灰飞烟灭,哪个不比她年长得多?” “要不是她这百年来脾气和缓了些,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够让你灰飞烟灭一万次了。” 方昌怔了怔,明白关淮话里的意思是不会救邵音音了,不禁灰心地伏在地上。 “待这件事处理好,你代我去向王上谢罪罢。记得少说话,王上休沐之时很少找我们,更不喜欢被打扰。” 关淮拍拍方昌的肩膀,再看看地上瑟瑟发抖的邵音音,摇着头离开了。 贺思慕这个喜怒无常,十代内天赋最强的鬼王,他可得罪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6 22:05:09~2021-06-08 22:2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ev7i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华东保安队队长 3个;转基因奶黄包、设置昵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宋凉、远桥 10瓶;夏日竹歌、26997756、安桀 5瓶;fqcdchbjn 4瓶;千夏萧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军令 凉州太守府的书房里,炭火把整个房间烘得温暖,空气里弥漫着袅袅烟气。金丝楠的厚重书桌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写了“密”字且加有兵部专门的红戳。 这封信刚刚被八百里加急,送到段胥的桌上,被他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此时他坐在书桌之后,孟晚和夏庆生站在他的书桌前,他并不避讳孟夏二人,信便摊开在桌上让他们看得分明。 孟晚的眼神沉郁,她捏紧了拳头道:“欺人太甚!他们这是要你去送死!” 段胥胳膊架在书桌上,双手手指交叠插紧再松开,他思考时惯会如此。 沉默了一会儿,段胥抬起眼眸道:“秦帅的想法并没有错,如今凉州已经收复,宇州大半却还在丹支军手里。宇州之南便是一马平川,大梁再无险可守,胡契人得了宇州便会直逼南都,所以宇州绝不可失。丹支和大梁都很清楚,所以那里才是最重要的战场,战事胶着。” “丹支长途作战,最忌夜长梦多,宇州仍有六城在大梁精锐手中,久攻不下,丹支必然增援。他们失去了凉州,能增援的也就只有这条线路。” 段胥以食指在桌上的地图上一画,乃是宇州后方和关河一线。 “但是宇州后方由丹支重兵把守,他们会料到我们想切断增兵路线,在这里做好了死战的准备。踏白军只八万人,经不起这样的损耗。为救宇州,我们需得……” 段胥的手移到地图上的凉州,指向凉州的关河河段:“踏过关河,迂回占据丹支的朔州府城,切断关河南北胡契人的通路。待到春来关河解冻,丹支便无力回天了。” 孟晚气急反笑,她道:“没错,秦帅想的没错,空口白牙随便一说自然容易。且不说开春关河解冻,我们就成了困在朔州的死棋,单说渡过关河攻打丹支这一项,谈何容易?他秦焕达面对丹支大军,向来也是死守而非进攻,却要我们攻到丹支去?”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不叫他的肃英、胜捷军去做?那可是他的亲兵!他是裴国公的妹婿,你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摆明了是要你送死!”孟晚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攥起拳头一锤桌子:“奶奶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干铲除异己这种龌龊事!” 她常年在军营里,虽出身官宦人家,却也沾了些粗语。 段胥的眼里是一派不变的清冽坦然,他甚至笑起来,一反刚刚严肃的表情,神态轻松。 “秦帅毕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军令难违。若是必须要有人送死才能保住大梁,总不能论谁当去不当去罢?秦帅让我去送死,也算是看得起我不是?” 孟晚睁圆了眼睛看向段胥,便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孟家和段家是世交,她认识段胥多年,却一直不明白他怎么就能有这样的脾气,坏事也能当好事,谁也不埋怨。 段胥站起身来,他的身材高挑修长,眉眼也生得俊朗,笑起来当得起“明眸皓齿”这四个字,整个人有种快活而通达的气质。 他走到书桌前,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夏庆生。夏庆生和孟晚都是他从南都翊卫带来的人,夏庆生原本就话少,此时一直皱着眉头神情凝重。 “庆生,你怎么了?” 夏庆生咬咬牙,忽而跪地向他行礼,铿锵有力道:“是我连累了将军。若不是为了救家妹,您也不会跟范公子起冲突,被方大人弹劾以至于陷入今日的险境。” 他抬起眼睛望向段胥,眼中有愧色然而眼神坚定,他郑重地说:“不管将军决定如何,我都誓死追随!” 段胥看看坚决的夏庆生,再看看愤怒的孟晚,不由得低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夏庆生和孟晚一脸惊诧。 段胥向来非常爱笑,认识他多年的孟晚从未见他愁眉苦脸过,然而便是如此,她还是不能适应他突如其来的笑容。 段胥伸手将夏庆生扶起,然后对他们说道:“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都这副表情,仿佛即刻便要慷慨就义,你们就这么笃定我会输?” “我此番提前知会你们,你们不要向别人透露半个字。庆生,让吴郎将两个时辰后来太守府找我。孟晚,你随我来,我们去办件事。” 段胥拍拍夏庆生的肩膀,似有安抚之意。他笑意盈盈的样子,似乎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交待一番之后便出了太守府。 他在边关也贯彻了他在南都的作风,并不带卫兵。此番他也只和孟晚一道走出太守府,在已然萧条,犹有血迹的大街上站了一会儿,便右转走向太守府边那个小宅院。 一个姑娘正坐在宅院门口的台阶上,她身着月白色夹袄,披着藕粉色的斗篷,脖颈处露出一圈白色的绒毛,长相很甜美,白肤上浮着红晕,仿佛一颗桃子。 这姑娘手里拿着个图案复杂的糖人,穿着蓝色小袄的男孩也拿了一个类似的,坐在她旁边依偎着她。他们周围围了一圈七八岁的孩子,坐在地上仰着头聚精会神地听那女子讲着故事。 孟晚一看见贺小小,就气不打一处来:“将军,这段时间你命我负责照顾她,她要宅子要食物要衣服我都给了,现如今她倒是活得像个娇小姐。您还要管她到几时?” 段胥轻松地说道:“你不是说她可能是裴党的人,接近我不怀好意么。她要食物要宅子没要我的命,不就很好了?先不说这个,这些天你同她相处如何?” 孟晚压了怒气,抱剑禀报道:“她自称并无亲眷,薛沉英的父亲曾对她有恩,她便照顾薛沉英。不过我打听过,凉州城里没人见过她,也没有人听薛沉英的爹提过她。” “这几日我有意问她天气变化,她每次都能预言对,时间可精确到时辰,风向及风力也都正确。但是将军,我觉得此人不可信。” 段胥对孟晚的评论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我明白了。” 他们走近小院儿门口的那一群人,便听见贺小小清脆的声音。 “只见那恶鬼长得如花似玉,却双目漆黑,手里抱着个大罐子,罐子上还直往下淌血。她突然之间长出獠牙和尖利指甲,张开血盆大口……” 贺思慕举起纤细的双手,目露凶光佯装要扑过去,那一圈孩子吓得嗷嗷直叫。她顿时面色和缓,大笑起来,于是那跑出去的孩子们又跑回来。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战战兢兢地说:“姐姐,真的有鬼啊,鬼这么可怕吗?” “当然有,我和沉英差点被吃了!以后要是遇见奇怪的人,尤其是双眼漆黑没有眼白的人,一定要赶紧跑。”贺思慕抚摸着自己的心口,看起来心有余悸:“我最怕鬼了,好几宿睡不好觉,整夜做噩梦!听说被鬼吃了的人,以后几世运气都会很差,可能一辈子都吃不上糖!” 那群孩子立刻露出由衷的畏惧眼神。 “恶鬼就没有怕的东西吗?”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或许是怕自己跑不动,担忧地发问。 “有罢,我听我爹说,他们怕法器符咒还有……”贺思慕想了想,说道:“他们的头头,鬼王。” 她身边的蓝衣小男孩惊道:“鬼王?鬼也有王?就像皇上那样吗?” “差不多罢。我也是听我爹说的,唯有鬼王可以和人类繁衍血脉,血脉生来便是恶鬼,比寻常恶鬼强悍得多,通常也会承袭鬼王之位……” 贺思慕正在和那群孩子们宣扬鬼界知识——实际上是她自己的故事,一抬眼却看见了段胥站在孩子堆之外,笑着看着她。 他仍然穿着便装,方胜纹的圆领袍,束着发冠,垂下灰色的发带。今日阳光好极了,他便站在灿烂光明中,有着一眼望到底的干净眼神,映着她的样子。 贺思慕想起来,风夷告诉她段胥今年刚刚十九岁,可真是最明媚的少年时。 贺思慕露出个开心的笑容,她站起来向段胥行礼道:“将军大人。” 段胥同样行礼道:“贺姑娘见多识广,在下佩服。” 贺思慕十分谦虚,低头说:“都是道听途说罢了。” 她将沉英和那些孩子都驱散了,转身走向段胥,在他面前站定,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将军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我听说贺姑娘身怀绝技,可以预见天气。”段胥开门见山。 “只是小女子生来眼力较好,能辨风识云,雕虫小技而已。” “不知姑娘可愿意,做我踏白军的风角占候?” 战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风角占侯便是军中推演天时的角色。 贺思慕有些意外,心说有孟晚在中间怀疑,这小将军不是应该防备着她的么?怎么突然如此信任,将大事相托。 她暂且作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说道:“要是能在将军身边,为大梁尽一份力,我自然是在所不辞的。将军需要我做什么呢?” 段胥不顾旁边孟晚焦急的眼色,说道:“姑娘可知,这几日哪天夜里会刮东风?越强劲越好,最好兼有飘雪。” 夜晚,东风,飘雪。 贺思慕微微一愣,刹那间露出一丝悲悯的神情,仿佛猜到段胥将要做何事,不过那悲悯只一瞬便消失不见,贺思慕换上原本的喜悦表情。 “此处地势低又屋舍林立,对风多有遮挡。将军大人若不介意,可否带我上城墙观风?” 孟晚终于沉不住气,她原本就不解段胥为何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寻求帮助,此刻更是怒火中烧。 “城墙涉及布防,是军机重地,你是什么人,岂能想去就去?” “我是什么人,我不是踏白军的风角占侯吗,孟校尉?”贺思慕露出天真的笑容。 “你!” 段胥制止了欲上前去的孟晚,他看了贺思慕一会儿,便笑起来点头道:“好,我带你上城墙。”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这里某个州的府城就相当于这个州的省会~~ —————————————— 感谢在2021-06-08 22:23:31~2021-06-10 19:3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ev7i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爱小说 3个;远桥、教你做人,帮你上坟 2个;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021了我还在磕云酒 133瓶;衰草 20瓶;远桥 16瓶;教你做人,帮你上坟、段家小孩 10瓶;西瓜小姐爱吃辣条、大大多更点文、荔枝 5瓶;47604487、紫之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心愿 凉州府城的城墙修得高耸坚实,如同沉默的巨人,可即便这样的巨人也没有能抵挡住胡契人的第一次来袭,更没能保护住这一城的百姓。 从城墙上能看见不远处宽阔的关河,天气晴朗之时,甚至能远远看见河对岸的丹支朔州。 城墙上守卫的士兵看见段胥来了,纷纷行礼道将军。统管城墙布防的韩令秋韩校尉也赶来,那是个精壮高挑的年轻男人,他脸上有一道骇人的伤疤,从下颌一直到额角,以至于看起来有些可怖。他神情严肃,双手抱拳道:“段将军。” 段胥点点头,让孟晚随韩令秋去查看城墙布防,然后便回头看向那个拿着糖人的姑娘。 她十分自然地走到了垛口边,一边望向遥远的关河,一边还不忘舔她的糖人。 城墙上不比城里,冬日的寒风迅疾而猛烈,她的长发被风拉扯着,斗篷里也灌满了风,仿佛被吹开一朵藕粉色的桃花。 她的一只手放在城墙的砖块上,冬日里的砖块摸上去应该如同刀割一般,她的指尖苍白,指节同她的脸颊鼻尖一样冻得通红。可是她没有重新拉好自己的斗篷,更没有丝毫瑟缩。 但凡是能感觉到冷的人,应该都不会如此罢。 贺思慕突然转过头来,说道:“城墙上所有的风果然都一览无余。像白色蛛丝,疏疏密密布满天地间,看不见来处也不知去处。” 像蛛丝一样的风,奇妙的比喻。 段胥随她的手指看过去,在凛冽寒风中道:“白色的风,便如我这袖口一般的颜色吗?” “是。”贺思慕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问道:“将军大人,你有没有心愿?” “心愿?” “对,心愿。” 段胥微微一笑,坦然道:“平生所愿,关河以北十七州回归大梁所有。” “……” 贺思慕面上神色不变,心想这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比关淮奉承她的话还不能当真。 段胥见她不说话,道:“怎么了?” 贺思慕一脸哀容,推说她怕血,一想到收复十七州,天下血流成河就害怕。顿了顿,她突然凑近段胥,段胥面带笑意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等着她的下文。 “我行走江湖,对头骨颇有研究。”贺思慕指指着段胥的头,不着边际地说:“将军大人生了一副好头骨,后脑圆润,颅顶高,额头饱满,眉骨高而眼窝深,还是双眼皮。” 段胥挑挑眉毛,这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夸人的话,倒像是屠场里挑牲口的经验。 “地道的汉人头骨并不长这样。我听我爹说,几百年之前在比丹支还要北的北方,有一支叫做狄氏的民族,他们那里的人头骨才是如此。当年狄氏和汉人之间厮杀多年,你死我活是血海深仇,可是如今世上已经没有了狄氏。狄氏融进了汉人的血脉里,融进了您先祖的血脉里。” 如今胡契和汉人亦是死敌,但最终他们的血脉将相融,百年之后成为父子兄弟,骨肉至亲。 这世上的事情大多如此。恨极了的转头血浓于水,爱深了的眨眼陌路两端,亲疏反复且无事长久。 你死我活的争斗或收复山河的壮志,都会化为云烟。世事多无趣,何必这么认真呢? 段胥凝视了贺思慕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他扶着城墙,笑得弯下腰去肩膀颤动。 贺思慕纳闷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个话题没什么好笑的,这个少年怎么笑得像个傻子。 其实她的评价有失偏颇,段胥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他眼睛明亮微弯,盛着满满的要溢出来的快乐,露出洁白的牙齿。 “抱歉,抱歉贺姑娘,我便是天生特别爱笑,并不是对你的话有什么意见。”段胥平复着笑意,直起身来对贺思慕说道:“我就是想起来,年幼时我喜欢去海边堆沙子,无论堆多好的沙堡,海水一涨潮皆被冲散。当时我若能有姑娘这番见解,也不至于伤心了。毕竟沙堡没有真正消失,只是归于沙砾。” “姑娘或如我,而我如沙堡。” 他偏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贺思慕:“我生前是沙,身后是沙,唯有一刻为堡垒,也只需为这一刻而活。” 百年以前如何,百年以后又如何,即便世间有轮回他重活于世,那也不是他了。 贺思慕瞧了段胥片刻,他站在阳光灿烂处,蛛丝一样密集的风缠绕在他身上,就像是茧子里的蝴蝶。 她内心感叹着,凡人嘛,不过百年的寿命,终究还是堪不破爱恨情仇。面上却露出敬佩的神色,拍手称赞。 段胥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糖人上,他说:“方才我就想问了,姑娘手中的糖人,画的可是……” “神荼,沉英还有个郁垒的,两位门神大人。”贺思慕晃晃手里那个被她舔得没了半个肩膀的糖人,道:“前段时间半夜撞了鬼,沉英一直怕得不行。今日从孟校尉那里多拿了些饴糖,我就画了俩门神,据说恶鬼都怕这个,拿来驱驱邪。” 她说着,一口便咬下了神荼糖人的半个脑袋。 段胥忍俊不禁,他抱着胳膊摇摇头,却见贺思慕举着那糖人递给他:“要不要尝尝。” 那琥珀色的糖人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仿佛宝石一般闪烁光芒。穿过糖人的缝隙可以看见她的笑脸,坦荡而热烈。 段胥于是伸出手,掰下她未曾荼毒的糖人左脚放入嘴中。他微微皱眉,继而笑开:“贺姑娘,太甜了。” 贺思慕靠近段胥,逗他道:“将军,是说什么甜?” 眼前的姑娘面色冻得泛红,笑容却甜美。 少年的眸光闪了闪,但仍然波澜不惊道:“糖人。” “甜吗?” “甜得过头了。” “各人口味不同,谁让我嗜甜呢。”贺思慕又咬了一口糖人,她看向远方冰冻的关河,突然说道:“四日后十一月初八,亥时东风夹雪。” 段胥明了,俯身行礼道谢,便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一定要去吗?” 段胥抬眼,便见那姑娘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眼里又流露出一丝轻微的悲悯。 “我听孟校尉说将军大人本不是踏白的将军,临危受命而已。以您的显赫身世,多做斡旋,应当可以脱身回京。” 段胥叹息一声,道:“你们怎么都这样,让我觉得仿佛是在螳臂当车,好生悲凉。姑娘放心,小时候我算过命,先生说我这一生将会逢凶化吉。” 贺思慕想,这人从给事中,宰执候选人到翊卫郎到边关郎将到生死一线的将军,可是尽逢凶了怎么没见化吉呢。 “你这不是螳臂当车,又是什么?” 段胥微微一顿,轻松地笑道:“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贺思慕只好点点头,顺便吃掉了最后一口糖人。 这倒是没错,没有强悍的命格如何驾驭破妄剑呢? 小将军可别死啊,破妄剑的主人,应当不止于此吧? 段胥一路将贺思慕送回了她的小院,远远地就看见沉英抱着膝盖,乖巧地坐在门口四处张望,见了她便两眼放光地跑过来。 这孩子自从上次遇见恶鬼后,越发粘人了。 贺思慕告别段胥,牵着沉英走近院中,漫不经心地说:“糖人吃完了?下次还想吃什么?” “还想吃糖人!小小姐姐这次糖人画得真好,就是太淡了,都没有什么甜味。”沉英最近养得圆润了些,拉着贺思慕的手撒娇。 贺思慕的脚步顿了顿,她低头看向沉英:“没什么甜味?” 沉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没怎么吃过糖,又实诚得很,他说不甜应就是真的不甜。 方才段胥说这糖人甜得过头,难道只是玩笑? 她心中一动,蹲下来对沉英道:“今天送我回来的小将军,他的袖口是什么颜色的?” 沉英想了想,举起手指天道:“蓝色的!天空的颜色。” ——白色的风,便如我这袖口一般的颜色吗? 贺思慕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地把玩起腰间的玉坠。 好啊,小将军在试探她,是她掉以轻心了。 他的直觉显然比孟晚好太多,居然被他给探准了,这只小狐狸。 她打发了沉英去玩,看着沉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便从怀里拿出那颗明珠,唤道:“风夷。” 过了一会儿,那明珠里发出声音:“老祖宗,又怎么了?” “我还记得,你说过段胥在南都长到七岁,就被送回岱州老家祖母身边服侍,十四岁方才重归南都。” “没错。” “南都没有海,岱州离海更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他应该从没见过海,他幼时是去哪里的海堆的沙堡呢?”贺思慕颠着明珠,悠悠道:“这个家伙,不太对劲啊,帮我好好查查他。” 段胥离开贺小小的小院门口,面带笑意悠然地往回走。快走到太守府门时,有几个孩子在街上蹴鞠,一脚下去失了力道,藤球便疾速朝段胥飞来。孩子们的惊呼声刚刚响起,他就更快地侧身抬手,五指稳稳地抓住那藤球。 有个小男孩便跑过来,段胥把藤球递给他,这小孩仰着头看向段胥,满脸好奇道:“大哥哥,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呀?” 段胥蹲下来,笑意盈盈地摸摸他的头:“今天遇见一个很有趣的朋友。” “一个能看见风,却很可能不辨五色,不知冷暖,不识五味的人。” 小男孩露出迷惑的神情,不解道:“好奇怪的人呀,这不是很可怕嘛!” “可怕?哪里可怕?”段胥偏过头,笑容更加灿烂了:“这多有趣啊。” 小男孩哆嗦了一下,他现在觉得这个大哥哥也怪可怕的。 “将军!” 段胥抬眼看去,看见夏庆生带着一班士兵朝他走来。他站起身,夏庆生便抱拳行礼,面露忧虑道:“将军,这里不比南都,您不能总是一个人行动……” 段胥拍拍夏庆生的肩膀,不反驳也不答应,只是道:“吴郎将来了吗?” “在里面候着了。” “好,我们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相互试探的第一阶段 感谢在2021-06-10 19:35:46~2021-06-12 21:5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芋泥啵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n 10瓶;没头脑、rovinj、荔枝 5瓶;sunshi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比武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踏白军的将军之位应该是吴郎将,吴盛六的。 他出身贫苦人家,家里排行老六,实在吃不饱饭才去投了军。在军中这么多年,他一向以勇猛闻名,校场比武从来没输过,领兵打仗更是不要命,不到三十就升到了郎将的位置,眼看着马上就能统领一军,了却多年夙愿。 谁知从天而降一个南都的贵族子弟,不到二十就与他并列郎将之位。踏白军徐将军战死时,还当着数万将士的面把踏白军托付给这毛头小子。吴盛六寻思肯定是段胥那显赫的家族施压,徐将军才做出了违心之举。 大敌当前时他忍了,如今凉州已经收复,他对段胥便没什么好脸色,只盼他早日回去南都。毕竟这边关的刀剑横飞,可不是细皮嫩肉的贵族子弟能受得了的。 此刻吴盛六站在太守府的大院里,孟晚请他坐他也不坐,就抱着个胳膊板着脸,不耐道:“老子还要回去练兵,有话快说!” 段胥带着个俊朗的笑脸,和和气气地走进院里,在他后面那守城的韩校尉也走了进来。 “这几日吴郎将忙着操练士兵,辛苦呀。”段胥就像没看见吴盛六这张臭脸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他比吴盛六高出半个脑袋,气势上就压了吴盛六一头。 吴盛六就更窒闷了。 段胥也不管吴盛六梗在院子里,自己径直坐下,拿起桌上的茶盏笑道:“现在孟校尉、夏校尉、韩校尉和吴郎将都在此了。说白了,我的人和吴郎将的人都在此处,此时大军稍定,我想提一位校尉做郎将。” 吴盛六放下胳膊,看了看孟晚和夏庆生,面色不悦:“将军是要提谁?夏庆生?” “嗯。郎将以为如何呢?” 吴盛六气不打一处来,这段舜息真以为踏白真就是他的踏白?才收复凉州没多久,就急着在军中安插自己人? 他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都跳了起来,他气道:“他夏庆生才在踏白打过几场仗?” “四场仗,以三千骑兵杀敌逾万,士卒虽死未有后退者。”段胥答道。 大梁军队多年未有大战,军纪松懈,在抵抗丹支军队时常常溃逃,前期的踏白军也不例外。段胥统领踏白军后军法极严,凡有避战后退者杀无赦,死于军法下的士兵有千百余人。前段时间监管坟地分配受贿的士兵,都被他杖责四十。 于是这话就戳了吴盛六的肺管子。他高声说:“那是你把最精锐的兵都给了他,再说他打的那些仗,不都是跟着你……” 意识到再说下去就要夸起段胥来,毕竟踏白能夺回凉州,确实是段胥的首功。吴盛六停下话头,仰着下巴道:“老子不服,我韩兄弟在军中三年军功赫赫。我说句实话,段将军你原先那郎将位置就该是韩兄弟的。如今你升了将军却要提拔别人做郎将,我不服!” 段胥转头看向韩校尉,这个高大话少的疤面男人立在风中,也不过二十出点头的年纪,却沉稳得像是一块黑色的石头。他笑道:“韩令秋,你服气么?” 韩校尉似乎是没想到会被点名,他抱拳行礼,说服也不是说不服也不是,只好低眸道:“令秋全听两位大人做主。” 段胥凝视了他一会儿,转头看向这宽阔的院子。隆冬之际树木萧条,稀稀疏疏地分布在院子边缘,显得这阔气的院子更大,院子地面由青砖铺成,两边立着兵器架。这凉州太守生前也是个爱习武之人。 “听说吴郎将热衷比武未尝败绩,可愿与我一比?”段胥站起来,抬起胳膊拉伸筋骨,笑着望向吴盛六:“若是我赢了,就提我举荐的人,若是你赢了,就提你举荐的人。如何?” 吴盛六闻言只觉得这赌局正中他下怀,大笑起来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将军可别食言。” 他力大无穷,武艺高超在踏白军里都是闻名的。前几场仗看下来,段胥也会些功夫,但贵族子弟无非就是些花拳绣腿。 吴盛六拿了他的武器长刀,昂首挺胸首先走进庭院正中。 坐在太守府大院屋顶上的沉英看着这一幕,不禁担忧起来。 “将军哥哥为什么要同那个叔叔打架?那个叔叔比将军哥哥壮多了,长得也凶,一看就很能打架,哥哥不是要输嘛!” 他戴着段胥那日送给他们的帷帽,黑纱遮了大半个身子,贺思慕便坐于他身侧,二人之间的屋脊上还放着一碟瓜子。两个人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守府屋顶上,边嗑瓜子边看戏。 贺思慕在那顶帷帽上施了咒法,戴上这顶帷帽之人便隐匿身形,不能被凡人所见。她自己更是有一百种方法隐身,此时她和沉英虽坐在屋顶上,但是院中众人没一个看得见她们。 她对沉英说这也是个戏法,沉英这好骗的孩子对此深信不疑。 “那吴郎将要输。”贺思慕嗑着瓜子,悠然道。 沉英大惑不解地转过头来,问道:“为什么?吴郎将看起来更强壮哎。” “他头骨长得不好看。” “……头骨?” “是啊,我跟你说沉英,看人就是得从头骨看起。你看这人后脑勺扁,额头也扁,颅顶不高,远不如段胥那颗头骨。” “头骨长得好,与武艺有什么关系啊?”沉英一脸迷茫。 贺思慕笑着招招手,沉英便乖巧地凑过来,她神神秘秘地对沉英附耳,胡诌道:“头骨长得好看的人,命硬。” 沉英懵懂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吴郎将,烦请赐教。”段胥站在院中,轻松地向吴盛六抱拳行礼。 吴盛六敷衍地回了个礼,便提起长刀比,摆开架势,怒目圆睁,仿佛捕猎前的一只猛虎。 段胥则直直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破妄剑,却并没有拔剑出鞘。 “你拔剑啊!” “该拔剑的时候,我自然会拔剑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吴盛六话语未落便举刀向段胥而来,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他一声怒喝:“看刀!” 段胥则仍然纹丝不动,直到吴盛六离他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微微后撤了半步右脚。 贺思慕眯起眼睛。 段胥周围的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疏疏缠绕的蛛丝一样的风出现了片刻的扭曲,只是一瞬间的事。段胥便借着后撤的这半步迅疾而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躲过吴盛六的刀,一个转身衣袂飞舞间便来到吴盛六背后。 他提膝狠击对方腰际,吴盛六下意识后仰,段胥抬手执剑越过对方脖颈,另一只手攥住剑尾,望后用力一拉。 干脆利落的锁喉,动作须臾爆发须臾便止,兔起鹘落仿佛一道残影。 吴盛六手里的长刀便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若此时破妄剑出鞘,落在地上的就不是刀,该是吴盛六的头颅了。 一瞬寂静后,段胥放开吴盛六,吴盛六捂着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 “承让。”段胥抱拳笑道,他的呼吸平稳,那一击必杀的招数没有耗费他什么力气。 贺思慕的瓜子放在嘴里,刚刚才想起来要咬下去。 沉英惊得站起来,差点没站稳滚下去。贺思慕一伸手把他拉住,眼睛只看着院中的段胥。 沉英踉踉跄跄站稳,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刚刚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没看清呢,将军哥哥就赢了?” 凡人的眼睛确实很难看清楚。 贺思慕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发生的就譬如一个六岁稚子张牙舞爪而来,被个成年男人一巴掌按翻在地。” 吴盛六和段胥之间的差距太大了,那差距并非在吴盛六引以为傲的力气,而在于反应、速度、策略。 还有经验。 这小将军,应当杀过很多人。 比吴盛六杀过的人,还要多上许多。 吴盛六此刻也难以置信,他捂着脖子坐在地上喘粗气,眼冒金星迟缓地看向站在面前本应当细皮嫩肉,花拳绣腿的段胥,艰难道:“你……怎么可能……” “吴郎将以为南都来的高门子弟,都是混日子的。吴郎将高见,我们那里混日子的不少,但是……”段胥弯下腰,把吴盛六从地上拉起来,笑道:“我可不是。” 待吴盛六在地上站稳时,再看段胥的目光便有所不同。虽然仍强撑着一丝不服气,却也多了几分好奇。 段胥将破妄剑放回腰间,道:“我知道郎将一直不服我,此前在战场上却也不曾与我为难,是因为大敌当前,你知晓利害深明大义。我整肃军纪你多有不满,是因为你爱护士兵,觉得我太过严苛。可是吴郎将,我们和丹支精锐的差距之大你也知道,军纪若不严明,只会死得更快。” 吴盛六脸上一阵红白交替,他沉默片刻咬牙道:“赢了就赢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话。我输了,以后请夏郎将多多指教。” 他像向夏庆生行了个潦草的礼,揉着脖子道:“将军何时公布此事我都绝无异议,也会支持夏郎将。没其他事情的话,末将告辞。” 他这句话是从段胥进门以来,说得最客气的一句话了,毕竟他还自称了末将。 韩令秋看了段胥几眼,也跟着吴盛六抱剑告辞了 。 段胥抱着胳膊看着这二人离去的背影,感慨道:“吴郎将倒是真性情,不过以他这个脾气作风,若到了南都怕是要被吃得骨头也没有了。” 阳光灿烂,下午的太阳明亮而温和。沉英看着阳光下笑容灿烂的段胥,小声说:“将军哥哥好厉害啊。” 贺思慕则托着下巴,微笑着道:“不只是一颗好头骨,还有一身好筋骨,妙啊。” 沉英于是摸着自己的脑袋,巴巴地问贺思慕:“小小姐姐,我的头骨呢?我的头骨好吗?” 贺思慕笑起来,她点点沉英的额头道:“天庭饱满,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孟晚突然在屋檐下奇道:“天上在掉瓜子皮吗?” 贺思慕笑笑,拎起沉英默不作声地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2 21:58:56~2021-06-14 22:1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华东保安队队长 5个;(˙o˙)、远桥 2个;忘川何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晚灯、雨泠 20瓶;大毛乖乖 19瓶;忘川何思 12瓶;fqcdchbjn、无敌美少女大王 10瓶;ryuiko 9瓶;荔枝、cassie d、丝瓜猫、一个著名id、教你做人,帮你上坟 5瓶;26997756 3瓶;22862137、4547610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奇袭 关河对岸的朔州季城,陷落得出人意料。 夏庆生升了郎将,城中兵马粮草往来频繁,大家都在说又要打仗,大概是宇州战事紧急,凉州的军队要去支援宇州。过了两天战报传来才发现不对劲,踏白军居然跑到关河对岸去了。 段胥领着吴郎将佯攻宇州北城,暗地里却派夏庆生趁着深夜风雪最大,胡契人射箭受阻之时度过冰封的关河,出其不意拿下朔州季城。 季城一攻陷,段胥立刻放弃宇州北城,头也不回地领着踏白大军北上与季城的踏白军汇合,在朔州与丹支军队打得昏天黑地。 这些消息传到贺思慕的耳朵里,她并不觉得稀奇,从段胥问她风向之时,她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胡契人何等剽悍好战,这小将军打到丹支本土去,胆子也是够大的,就不知道命够不够大了。 这些故事对沉英来说可不一般,他托着下巴一脸憧憬,吃瓜子花生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他说道:“段将军好厉害啊,他们都说段将军是大梁第一个越过关河的将军呢!” 贺思慕心想,是啊,无论从武功还是从兵法来看,都不像是个三代文臣家门能培养出来的人。 “我以后也想成为段将军这样的人!我要保家卫国,为我爹报仇!”沉英捏紧了小拳头。 贺思慕吐了瓜子壳,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会儿沉英,心说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你想跟着段胥吗?”贺思慕问道。 沉英有些茫然,贺思慕想了想,便说下去:“这几日我在城中看了看,大家过得都惨淡,没什么值得托付的好人家。段胥倒是不错,我帮他看风算是帮过他,他若是能活着回来,我可以让你跟着他。他家世显赫,你在他身边将来总不会饿着,说不定还能加官进爵。嘛……凡人不就是想要这些吗?” 她说着说着,就发觉沉英的眼神不对,要眼泪汪汪了。他扯着贺思慕的衣袖说:“小小姐姐……你要把我丢给别人吗?我……我想跟着你……我可以少吃一点饭……花生瓜子也不吃的……” 贺思慕冷静地看了沉英一会儿,擦掉他脸上的泪珠,和颜悦色斩钉截铁道:“那也不可以。我一早说过,只会照顾你一阵子而已。” 开玩笑,生死殊途,活人怎么能一辈子跟着个死人。 沉英挎着个小脸,沉默不语了。 贺思慕揪揪他的脸,道:“你想跟着段胥就能跟啦?他说不定就死在朔州回不来了。” 沉英抬起眼睛,丧丧地“啊……”了一声,仿佛是受了第二重打击,不能接受自己的英雄可能会死的境况。 “要是将军哥哥死了,我们怎么办呢?” 贺思慕想,这是个好问题。她对段胥这个人还有诸多好奇,若是他死去且变成游魂,鬼册上便有了他的名字。那他的生平对她来说便是一览无余。 她倒是有些期待。 再来便是他手里的破妄剑了,她可不想她姨父姨母的宝物,跟着他一起埋在地下不见天日。 贺思慕于是问沉英道:“你还记得前几天,我们跟街坊聊天时,有个人是唢呐匠的遗孀……叫……” “遗孀?是什么?”沉英露出困惑的表情。 “就是死了丈夫的人。” “噢噢!宋大娘?” “对,你去请她过来磕瓜子,顺便把她家的唢呐也带来。” 沉英乖巧地跳下板凳,一溜烟地跑掉了。 没过多久,他就把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领进了院子。那妇人手上提着个盒子,头上还戴着白花,身材微微发福而显得笨重,神色低落。 她撩起帘子走到贺思慕所在的房间里,贺思慕招呼她坐下,她便坐下把盒子放在桌上,问道:“姑娘要唢呐做什么……我最近看见这东西,总是很伤心。” 她抚摸着那盒子,说道:“我家那个给人做了一辈子的红白喜事,临了却没人给他吹丧曲……” 这宋大娘的丈夫,便是此前城中唯一的唢呐匠,死于屠城之中。 贺思慕把瓜子花生摆到她面前,安静地等她整理好情绪,这才开口。 “宋大娘,能不能把这唢呐借我吹一下?” 宋大娘惊讶道:“贺姑娘会吹唢呐?” “以前学过一点。”贺思慕笑道。 宋大娘立刻应允,贺思慕拿了唢呐润了哨片,认真回忆了一会儿,抬手便来了个《百鸟朝凤》。 宋大娘十分惊奇,一边听一边拍手,一边红了眼眶,只道她以为再也听不见这唢呐吹响了。 “宋大娘,你听我这曲子可还在调上?”贺思慕吹完一曲,问道。 宋大娘忙不迭地点头,说:“姑娘技巧真好,都在调上。” 贺思慕又问沉英,沉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全是仰慕。他也说吹得好,没走调。 万幸还凑合,她可听不出调子准不准。 贺思慕便问宋大娘这唢呐能不能借她一阵。 “你要唢呐做什么呢?” “我有个认识的人凶多吉少,若他死了,我打算送送他。”贺思慕轻描淡写地说。 想来他若死了,灵柩定要从凉州运回南都,路上都没个送葬的曲子,也怪凄凉的。 丧曲一首,换回他的破妄剑。 反正那时他也是死人,没法抗议了。终究是一物换一物,没违背她的原则。 人还没死,贺思慕已经完成了出殡的筹划,并拿半篮子鸡蛋换了这唢呐租期一个月。 沉英把宋大娘送出门,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他踮着脚趴着桌子,看着盒子里的唢呐满眼好奇。 “小小姐姐,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你还会吹唢呐!” “闲得没事做呗。”贺思慕拿起唢呐,在手里转着:“这还是小时候我父亲教我的,他几乎没有不会的乐器。” 虽说她生来就是恶鬼,继承鬼王之位前却一直在人世里被养大,她的父母似乎很希望她像一个活人。以至于她现在勉勉强强,也能装人装得不露馅儿。 当然,遇上段胥那个小狐狸就另说了。 “小小姐姐,你的父亲是做什么呀?”沉英跳上小凳子,坐得端端正正地问道。 贺思慕想了想,喇叭在手里转了几个圈,她才找到个差不多的形容:“我父亲啊……从前是个屠户总管。我家乡啊有个地方,生活的全是屠户。” 她爹,先鬼王要是听见她这个比喻,定要拍手叫好道绝妙。 “啊,屠户,就像街上卖猪肉的张屠户?” “差不多罢。”贺思慕笑起来,眼神便有些漫不经心:“屠户可是难管得很啊。” “那小小姐姐的爹娘,是怎么去世的啊?” 沉英还是童言无忌的年纪,有什么问题想问就问,并不知道有些问题是不合时宜的。 贺思慕瞧了沉英一眼,沉英被她眼里的阴云吓到,噤声不语。 她只是笑着忽略了这个话题,叫沉英去街上给她打二两酱油,沉英立刻如获大赦地跑掉。 待沉英走出小院之后,贺思慕从怀里拿出刚刚颤动的明珠,问道:“风夷,怎么了?” “来跟您老报告情况呀。”那头传来年轻男人欢快的声音。 “我又去细细查了一番段舜息,段家四个孩子,他是段家三公子,小时候便有才名,能过目不忘,背下百余首诗词歌赋。他七岁那年岱州祖母生了场重病,他便被送到祖母身边侍候,这段时间他常有文章流出,在岱州十分出名。这些经历都还算寻常,唯一不寻常的,是他十四岁从岱州回京时,遭遇了劫匪。” “他的侍从仆人全被杀死,唯有他死里逃生,一路跋涉来到南都。自此才在南都安顿下来。” 贺思慕指节在桌子上扣着,若有所思地说道:“他的侍从仆人全死了,唯有他活了下来?段家老太太后来如何呢?” “段舜息到了南都没多久,老太太就去世了。” 如此说来在岱州的七年间认识他的人,几乎都不在世上了。 真是好巧啊,世间竟有如此巧合吗? 还是说他想隐瞒什么呢? 贺思慕磕着瓜子,心想这小将军还真是个宝藏,越挖东西越多。正好她最近有点饿,可以去朔州前线去觅个食。顺便去瞅瞅这小将军活得是否还安好。 夜色深沉,朔州府城之前,杀声震天,刀剑交错。 贺思慕隐匿了自己的真身在刀剑纷纷,血肉相搏之间慢悠悠地走着。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红白间色曲裾三重衣,腰间的玉坠闪闪发光。 接连不断的死亡,接连不断的魂火闪耀,明灯升空,往生轮回。血色漫天的沙场,在恶鬼眼里便如同一场放天灯的盛大节日。 她蹲在地上,选中了一个头骨饱满奄奄一息的胡契人,双指在他眼上一抹,他眨了眨眼便看见了面前的这只恶鬼。 “我可以完成你的一个愿望,然后吃了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贺思慕以胡契语问他道。 见他露出一贯的迷茫神色,她再以胡契语简短地陈明了利弊。只见那胡契人一手抓住她的衣裙,颤巍巍地唤道:“苍神大人……” 贺思慕偏过头:“我不是什么苍神。” “苍神大人……杀了那个……家伙!”那胡契人举起手指,满是血污看不清长相的脸上,唯有眼里的仇恨和愤怒清晰。 贺思慕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她眼中被魂火照得亮如白昼的世界里,段胥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披甲持刃在人群中厮杀,血溅三尺。 他的神情平静冷淡,没有愤怒或者仇恨。不过在那一派平静的湖面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 隐藏着什么,她看不清。 “你要我杀那个人?”贺思慕指着段胥,转头对她的准食物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4 22:10:45~2021-06-16 21:5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2个;虚妄?、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骨骨 20瓶;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5瓶;别枝惊鹊 3瓶;haruki 2瓶;一个著名id、sunshi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沙场 “杀了……杀了他!”胡契士兵怒吼道,声嘶力竭,然而被漫天杀声所淹没。 倒是个志向远大的士兵,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贺思慕站起身来,身形一闪就出现在了段胥的马前。段胥的枣红马似乎感觉到了阴森死气,突然扬蹄疾止,半个马身跃起。 段胥迅速勒马,稳稳地蹬着马蹬,马蹄在贺思慕面前轰然落下,溅起尘土飞扬。 贺思慕背着手,抬头看着马上的段胥。段胥一贯爱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很轻的疑惑,他微微皱眉,看着马前一派正常的空气。 “段胥。”贺思慕这样说道,声音也不大,不过再大他也听不见。 他们对峙的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漆黑的天色亮起来,于无名处突然飞来无数鲜红的鸟,翅膀描绘着栩栩如生的火焰纹,如同天降一场大火铺天盖地而来。 正在酣战的丹支军队大为惊悚,纷纷丢了兵器向后溃逃,一时间胶着的战场呈摧枯拉朽的倾倒之势。大梁军队军鼓震天,士兵举着兵器大肆砍杀,如同风暴席卷而去。 那些溃逃的胡契人一边逃一边看着天上的红鸟,唯恐红鸟落在身上,口中纷纷大喊着胡契语。 晨光中,满身血污的段胥轻轻地笑起来,他的脸上还有血痕,但眼睛微弯,露出洁白的牙齿。 天真而轻松的一个笑容,完美得像是假的。 在遮天蔽日的红色中,他微微张口,吐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然后拍马而去,从贺思慕的身边经过,披风飞舞像是一阵迅疾的风。 贺思慕回头看向他冲进敌军的身影。她微微眯起眼睛,手里的玉坠一圈一圈转着,蓝色的鬼火闪烁。 刚刚段胥说的是胡契语。 那句话和溃逃的丹支士兵们,震惊恐惧而大喊的话语含义相似,段胥说得十分清晰而且地道。 就像是母语一般。 ——苍神降灾,燃尽众生。 贺思慕走向她的准食物,那个匍匐在地上的胡契士兵眼露惊恐,望着天上铺天盖地的红鸟。贺思慕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道:“恭喜你,下辈子好运依然与你相伴。” 交易驳回。 段胥活在这个世上,或许会更有趣些。 段胥。 他真的是段胥吗? 段舜息会是一个出身文臣世家,志向宰执之位,却身怀绝佳武艺,骑术高超,还会说地道胡契语的人吗? 又或许真正的段舜息,已经和他的仆人们一起死在十四岁那年,从岱州到南都的路上,然后被某个人取而代之。 毕竟七岁到十四岁之间正是一个孩子变化最大的时候,就算和原来有些不同,也不会被太过放在心上。 贺思慕回到凉州府城,重归她借用的身体里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她挥动着胳膊腿从床上坐起来。 昨天她特意嘱咐过沉英,让他早上去宋大娘那里吃饭不要惊扰她,以这个风平浪静的情况看沉英很是听话。 正在贺思慕这么想时,这不禁夸的孩子就把她的门板拍得震天响,喊道:“小小姐姐!有捷报!我们攻下朔州府城啦!”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他自己上战场打下来的。 贺思慕穿好衣服下床,推开门时沉英就一把抱住她的腿,兴奋地仰起头来:“小小姐姐,段将军打下朔州府城啦!他还活着!” 贺思慕弯下腰刮刮他的鼻子,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沉英开心地傻笑着,一指门外:“将军哥哥派人来接我们啦!” “……” 贺思慕意外地挑挑眉,沉英不由分说就拉着她的手一路小跑,跑到小院的门口,指着门外的马车说:“姐姐你看呀!大马!多好看的马车!” 街道两边已经围了一大圈驻足观望的百姓,议论纷纷这是怎么回事。马车边的韩校尉抱拳,向贺思慕行礼道:“贺姑娘,将军托我给您带句话。” 贺思慕行礼道:“校尉请讲。” “朔州府城已破,姑娘观风献策居功甚伟,特此拜请姑娘继续为踏白占侯,前往朔州。” “将军知道,姑娘性娇弱、怕血腥、淡世事,但是将军承诺保您免劳苦、得周全,且不强求。” 韩令秋如同背诵一般说出这段话,然后弯腰向贺思慕一拜:“姑娘可愿?”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和他身侧高大的马车。能在此刻来到凉州府城,怕是朔州刚破段胥就让韩令秋来接她了。 段胥是决定要跟她把这局游戏玩到底吗? 贺思慕想起那漫天红鸟和明灯之下,段胥笑意盈盈地说出“苍神降灾”的神情。她也笑起来,伸出手去,悬在半空。 “将军盛情邀请,民女却之不恭。” 韩令秋托住她的手,贺思慕略一用力便登上马车。沉英跑回去收拾了几样东西,也跟着上了马车。 贺思慕一看,这小子居然把段胥给的帷帽,还有她租的唢呐都带上了。沉英抱着这些东西,期期艾艾地说:“以后说不定能用上呢。” 嗯……再去隐身听墙角,或者是给段胥送终么? 贺思慕揉揉沉英的头,道:“真是个省心的好孩子。” 凉州对岸就是朔州季城,季城和朔州府城一线已经被踏白军打通,其间五城尽归大梁,季城与府城间更有直通的官道,走起来很快。 贺思慕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闭目养神。沉英趴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景象,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丹支啊……” 贺思慕抬眼从车窗望去,朔州建筑的风格和凉州如出一辙,都是黑灰色的小瓦青砖斗子墙,砖石混砌的街道,只是街边多了一些胡契文字的招牌和店铺,凡是有胡契文字的店铺都显得富丽堂皇。 这些店铺门脸上还绘有火焰纹,与昨夜她见过的那些红鸟身上的纹路有些相似。 那是胡契人信奉的神明——苍神的图腾,丹支在胡契语里的含义,便是“苍神的伟大国度”。 沉英张望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对贺思慕说:“小小姐姐,我听我爷爷说,我家祖籍其实是朔州鹿城。我太爷爷在世时大晟朝还在,胡契人也还没有来,整个朔州都是我们汉人的。” “后来胡契人打过来了,灭了大晟朝,我太爷爷就带着家人南逃到了凉州。钱也花完了,土地也没有了,后面就连饭也吃不上。” “爷爷还在的时候,偶尔会跟我说起朔州来。他说他这一辈子,连同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办法回到朔州了。但是我回来了哎!我回到朔州了。” 沉英看起来有点难过,也有点雀跃,他从窗户里望向远方,小声地说:“我还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呢。” 贺思慕胳膊撑在窗户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沉英。她心念一动便可去往这世上的任何地方,莫说朔州,关河以北十七州乃至北冥她也去过。 她并不在意战乱,更不在意距离,但是这对于沉英这样的凡人,就是一生不可跨越的沟壑。 凡人真是渺小而可怜,一生所能穷尽的路途不过咫尺,须臾便化为枯骨。 她摸摸沉英的头,沉英就挨着贺思慕坐下。 马车赶路赶了一半,突然有人声嘈杂,整个马车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把沉英从睡梦中惊醒。他一下子跳起来,道:“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贺思慕放下窗帘,收回身子从容道:“我们被伏击了。” “伏击!胡……胡契人?”沉英话都说不利索。 “没错。” 车门外传来兵器相交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应该正有一场恶战,沉英缩在贺思慕身边不敢出去,他小声问:“我们到哪儿了?将军哥哥会来救我们吗?” “到朔州府城还早着呢。我刚刚看埋伏的人少说一百个,我们这里只十几人,小将军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喽。” 贺思慕笑道,心说这伏击的人和段胥有没有关系还不一定呢。 沉英慌忙道:“那我们怎么办?胡契人是不是要抓你回去给他们看风?” “那就去呗,帮谁看风不是看风。那胡契人要我帮忙总不会少了我们口粮,你还是能吃得上饭的。说不定比在凉州还舒服。”贺思慕漫不经心地说着,说着说着却发觉沉英眼神变了。 他惊讶地看着贺思慕,腮帮子气得鼓了起来,一字一句道:“小小姐姐你怎么能帮胡契人!” “他们把我太爷爷从朔州赶到了凉州,为什么他们自己有家,还要抢别人的家!为什么我们都逃了,他们还要跑来凉州,为什么要杀我爹!我们祖祖辈辈都活在这里,为什么要受他们欺负!小小姐姐你还要帮他们!我不要,我死也不帮他们!”沉英说得气势如虹,但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拉住贺思慕的手,哭道:“小小姐姐,你也不要帮他们好不好?” 贺思慕目光沉静如水,看着沉英哭花的小脸。外面还有纷纷刀剑声,呼喊声,马车摇晃着,如同沉英动荡不安的心。 “唉……好吧。”贺思慕长叹一声,她安抚地拍拍沉英的肩膀,笑道:“幸好旁边是座山,山上有不少荒坟野冢。” “什么?”沉英露出迷惑的神情。 贺思慕捏起手指,煞有介事地说道:“我能掐会算,这坟里的汉人祖宗们也见不得自家儿女受这种气,要从坟里跳起来打胡契人的头呢。你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数一百个数,他们就把胡契人赶跑啦!” 沉英立刻听话地闭眼捂耳朵,开始默数。 贺思慕目光微微放冷,她腰间的灯形玉坠发出幽幽蓝光,继而飘浮起来变大,化为一盏真正的六角冰裂纹琉璃灯。 贺思慕双手抱住这盏令众鬼闻风丧胆的鬼王灯,下巴搁在灯顶上,喃喃说道:“一百来号人,五只恶鬼够吃吗?” 灯盏中倏忽燃起蓝色的火焰,是为鬼火。 “还是直接放火比较简单呢?”贺思慕抬起手,食指在空中一转,脆脆地打了个响指。 作者有话要说:  扑朔迷离的段小狐狸 ——————感谢在2021-06-16 21:58:37~2021-06-18 21:3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苏幕遮、转基因奶黄包、芋泥啵啵、华东保安队队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l一 10瓶;菜妈、荔枝、荏九 5瓶;清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试探 朔州府城之中一片忙乱,士兵打扫战场,百姓收拾街道。段胥站在城外军队营帐之前,他仍然穿着铠甲,不过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净,孟晚则站在他的身侧。 段胥抬起双手,双手合十,五指交叉搁在唇上,再分开,再交叉。 虽然明白这是他思考时惯会有的习惯,不过有时候孟晚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试探着问道:“舜息,你在担心韩校尉和贺小小吗?” 刚刚传来的消息,韩令秋去接贺小小来朔州的路上遭遇丹支袭击,目前断了联系。 如今已经是第二日的早上,韩校尉和贺小小还没有音讯。 段胥转过眼来,原本放空的眼神凝聚起光,他笑着摇摇头。 “我不担心贺小小。” “那你是……” “报!”探子飞奔而来,在段胥面前跪下,道:“禀报将军,韩校尉和贺姑娘的马车来了,半柱香便能到府城。” 段胥朝孟晚笑笑,道:“我说吧,不必担心她,派人去迎接罢。” 孟晚见到贺小小马车时吃惊了片刻。这马车是原本朔州富户家中的,那富户也是汉人,见大梁军队来十分欣喜,主动献出自家的马车供驱使。 所以这马车原本十分富丽堂皇,如今却深一块浅一块染了不少血污,窗帘烧没了半边,马车壁上还插着两支箭。韩令秋负了伤,左胳膊垂在一边,血汩汩地流下来。 可见曾经的战况惨烈。 “韩校尉,你们没事吧?”孟晚从马上跳下来,走到韩校尉面前。 韩令秋摇摇头,简短道:“路上遇见丹支军队伏击,受了点小伤。” “我们刚刚收到消息了,有多少人?你们怎么把他们击退的?”孟晚焦急道。 “大概一百人……我们原本寡不敌众。当时我们在山边,突然从山上滚落蓝色鬼火……不烧树木禽兽只烧人,敌人多有伤亡便退却了。” “那你们呢?” “……说来也奇怪,那火都没有烧在我们身上。” 马车里传来长长的叹息声,里面传来贺思慕的声音:“那山上有许多坟墓,想来是先祖发怒了罢。” 这……大白天的闹鬼? 孟晚不禁多看了那马车几眼,贺小小怎么总是和闹鬼的事儿搅到一块?此刻她不仅觉得贺小小居心叵测,还觉得她大约不太吉利。 待马车到了段胥跟前,贺思慕终于撩起门帘。韩校尉和士兵们都是一派灰头土脸,她却完好无损,那张甜美可人的脸上还带着笑意,只是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 不过她的从容不迫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她下马车时脚下突然一软,挥着胳膊踉踉跄跄几步直接跌进了站在她面前的,段胥的怀里。 这噗通一声砸得结结实实,幸而段胥身子稳,不然得给她扑到地上去,一时间周围一片寂静。 孟晚脸色青了。 段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继而微微挑眉,与贺思慕拉开一点距离。 他抬起手放在她的额头说道:“小小姑娘,你生病了,你在发烧。” 顿了顿,他笑起来道:“你没有感觉到吗?” 没有感觉到? 这小狐狸又开始试探了。 贺思慕眸光微微闪烁,她望着段胥片刻,继而委屈地抹眼睛,道:“我路上太害怕了,见了您才放松下来,现在确实感觉不太舒服……” 说着说着她头一歪,索性倒在了段胥怀里。 ……这丫头演得还挺像!孟晚咬牙。 其实贺思慕算是演戏,也不算演戏,因为这身子确实不大好控制。她最初以为是离开这身子的时间有些长,待段胥言明时她才意识到,这身子是病了。 生病,可是附身时一等一的头疼事。 贺思慕盖着被子靠在床上,这是朔州府城之中,汉人富商特地给她收拾出的一间温暖屋子,火炉里的火烘得旺旺的。大夫给她诊着脉,问她道:“你最近可有感觉困乏,四肢无力,小腹疼痛?” “……”贺思慕笑得温婉,说道:“好像有一点。” “畏风畏寒,食欲不振?” “有一点。” “胸闷气短……” “有一点。” 贺思慕维持着不变的笑容,无论大夫问什么,她都是统一的回答——有一点。 这具身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附身其上的恶鬼难不难受是另一回事。恶鬼连冷暖都感觉不到,更别说疼痛,难受,胸闷气短这些过于高级的感受了。 按照贺思慕惯常的经验,被她附身的人若是生病,多半还是得让原主醒过来陈述病情,不然小病也能折腾成重症。 幸而这回大夫是军医,不能说话的病患都见过不知多少,见贺思慕回答得不着边际便也不再追问,利落地舍弃了“望闻问切”的“问”这一项,给她开了药。 贺思慕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给沉英讲鬼故事,等着药熬好。 门被敲响,轻快的三下。贺思慕头也不抬地说道:“请进。” 原本被鬼故事吓得小脸煞白的沉英喜出望外,跳起来大喊将军哥哥,贺思慕这才抬起头来看过去。 段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站在房间中。他没穿盔甲,身着轻便的圆领袍,和她对视的时候便明朗一笑。 “姑娘,喝药了。”段胥坐在贺思慕床边。 贺思慕让沉英先出去,她接过他手里的汤药,他手指上的伤痕已经结痂,在白皙的皮肉上留下些深浅不一的痕迹。让人不禁猜想他的衣服之下,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应该有许多伤痕。 这说不定也是一种有意的引导——以他的武功,在乱军中杀个三进三出或许还能留有余裕,又有几个人能伤他? 贺思慕在心里暗暗想着,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说道:“这种小事怎好劳烦将军大人。” “你是我军中的风角占候,也是踏白的功臣,你生病了怎么能算是小事。” “这难不成是踏白的惯例,夏郎将受伤了,将军也会亲自端药给他么?” “那倒是不会。我听孟晚说你喜欢我,想来我送药你会更欢喜。” “你喜欢我”四个字一出,贺思慕一口汤药喷了段胥满脸。 黑色的汤汁顺着段胥轮廓分明的脸一滴滴望向下流,像是从墨池里拎出的一块水玉。 他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诡计得逞的孩子似的。 贺思慕面对段胥这莫名的欢乐一时无言,只好掏出帕子,一边扶着他的脸一边拿帕子在他脸上不停地擦拭,嘴里连声道抱歉。段胥也不推辞,就任她给他擦着脸上的药汁,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笑望着她。 贺思慕的手从段胥的下颌骨移到颧骨,稍微用了点力气探他的骨骼,心想这小将军的头骨果然长得不错。 段胥观察到她的目光移向自己的脸侧,微微仰起头,悠悠一笑。 “原来如此,姑娘喜欢的不是我,是我的头骨么。姑娘莫不是喜欢收藏头骨?” 这对话,都可以接上她刚刚和沉英说的鬼故事了。 虽然说关于她这只鬼的故事里,她确实是很喜欢收藏头骨,藏品上百的。 贺思慕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常年浪迹江湖故而有些怪癖罢了。哪里能比得上将军你,十四岁就能从贼寇土匪手中逃脱,长途跋涉上百里去南都。” 段胥目光微微闪烁,他笑道:“你调查我。” “彼此彼此,你也不遑多让。” “如此,你有什么结论呢?” “你对我又有什么结论呢?” 贺思慕捧着段胥的脸,她褪去了那胆怯温顺的外壳,直截了当地凝视着他的双眼,拉近他的脸庞。 在几乎要耳鬓厮磨的距离,她低声说:“咱们是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罢。” 她停顿片刻,便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与他拉开距离。 刚刚分开不过两尺之遥,段胥突然扶着贺思慕的肩膀,把她再次拉近,他在她耳边道:“或许有千层纸,戳破了这一层,还有下一层呢,贺姑娘。” 他说完这句话便远离她,少年笑得开朗,好像刚刚那些绵里藏针的试探都是假的似的。 “在我这里,姑娘便是失却五感的奇人异士,我虽不知姑娘所图为何,但愿意相信你。姑娘既然帮了我,我便拜姑娘为上宾好生照拂,如此而已。” 贺思慕抱着胳膊,打量了一会儿段胥,道:“小将军,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奇人异士会一直帮你呢?说不定我扭头就去帮丹支了。” “哦?我观察之下,他们的头骨并不好看,想来不能像我这般入你的眼。” 这小将军真是伶牙俐齿。 “你如此笃定?”贺思慕问道。 “我并不笃定。”段胥偏过头,笑着说:“只是生性好赌,而且运气不错,总是能逢凶化吉赢了赌局。” “你觉得你能赌赢?” “不赌总是不会赢的。” 段胥右手拿着药碗从容地站起来,左手背在身后略一俯身行礼,说再给她盛一碗药去,便转身离去。 贺思慕看着他的轻快步伐,喃喃道:“还真是张千层纸。” 人说君子如玉,他的气质却是比玉更透明轻亮的东西,仿佛是水玉。 这大概是归功于他含着一层光芒的眼睛。 但实际他却是寒潭千尺,深不见底。 这双眼睛还真是会骗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8 21:33:25~2021-06-21 00:2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292704 2个;教你做人,帮你上坟、ramadan、陆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3 14瓶;千镜 10瓶;39879341 8瓶;荔枝、雨泠、丝瓜猫、苏幕遮、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5瓶;44461166 2瓶;重名氏、麵包是世界第一好吃、dinggggg、一个著名id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军营 喝了药之后贺思慕便觉得这身体的控制又顺畅了许多,幸而大夫诊断她只是偶感风寒,并没有病得太严重。第二天她便下床,裹着厚厚的绒毛斗篷从自己的房间走到了小院中。 朔州虽在关河以北,气候却和凉州差不多,这富户的院子里种了许多国槐、枫树和梅花树,青石地砖灰色院墙,此时梅花含苞待放,倒是个风雅的门庭。沉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住她的手,他担忧地看着贺思慕说道:“姐姐,你没事罢。” “没什么大事。” 沉英点点头,又皱起眉头:“小小姐姐,你昨天和将军哥哥聊了那么久,不会是要把我交给将军哥哥罢?” 贺思慕摇摇头,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说道:“就目前这个形势,段胥实在是凶多吉少。我还不至于把你往火坑里推。” “姑娘这话是何意?” 贺思慕转头看去,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院子里,目光灼灼地望向他们。 或许也不是白衣男子,浅色衣裳在她眼里都是白色就是了。他的衣服上绣着精致的松柏与苍山纹路,头发半披于肩,长得高大轮廓坚毅,是个相貌周正的年轻人。 贺思慕的目光在他的头上转了一圈,骨相也不错,比起段胥自然是差了一点。 他向贺思慕行礼道:“贺姑娘好,在下林钧,朔州人士。” 林钧,原来他就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林老板。 这位朔州有名的汉人富商林家少当家,便是那倒霉催的,被她几乎毁了的马车的主人。自从段胥入主朔州府城以来,林家一直鼎力支持段胥,并提供给踏白军大量物资。贺思慕这个风角占侯生病,也是他主动提供休养的地方。 也不知林家从前受了丹支多少气,竟如此欢迎大梁军队的到来。 贺思慕回礼,便听见林钧追问道:“贺姑娘刚刚说,段将军凶多吉少,这是什么意思?” 贺思慕凝视林钧片刻,胳膊搭在美人靠上笑道:“林老板和踏白军走得这么近,应当比我清楚罢。踏白全军才多少人?凉州也要保,朔州也要攻,他段将军长了三头六臂也不能变出更多的人来。” “踏白能够夺下朔州五城靠的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可丹支为什么会无备?因为段胥走的本是一条找死的路,踏白在朔州兵力不过五万,丹支却有二十万大军等着南下。除了府城城墙高厚,两面环山一面背水易守难攻之外,其他四城根本无险可守。很快其他四城就会重新回到丹支手里,而我们都会被困死在朔州府城。” “朔州府城是丹支向宇州增援的必经之路,丹支一定会死攻,段胥或许会撤退或许会死守。若段胥死守这里便有一场惨烈的血战,假设不日朔州重回丹支所有,林老板,你的下场又会如何呢?” 贺思慕说完这一大段话便有些咳嗽,沉英的脸都吓白了。他跑到贺思慕身边给她顺气,小声道:“那小小姐姐你……你怎么还答应来朔州啊……这么危险……” 为什么?那当然为了段胥的邀约和觅食啊。 贺思慕没一点担心的样子,只是笑着点点沉英的额头道:“现在知道害怕了,当时我就说去给丹支人看风也挺好,你还不信。” 林钧目光闪烁,他凝视着贺思慕,一言不发。 有一管家模样的老者快步走到院子里,向林钧和贺思慕行礼,说道:“老爷,贺姑娘,段将军到了,在前厅候着。” 林钧点点头,他仿佛是转身想走,刚迈开步子却又停下,回过头来看向贺思慕。 “贺姑娘,是不是觉得我林家家大业大,即便在丹支也过得非常风光?你没见过我的父辈还有我,是如何经受羞辱还要勉力讨好那些胡契贵族的。我们汉人在他们胡契人眼里,只是奴才罢了,或许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挺直着后背,好像有一股气将他撑起,他一字一句道:“我们林家人是人,不做奴才,更不做狗。”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贺思慕搂着沉英,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这还是个血性的老板。 她跟着管家的指引,随着林钧来到了前厅。段胥和韩令秋正身披铠甲站在前厅中,林钧快步迎上去向他们二人行礼,然后有些担忧地转向韩令秋,问道:“韩校尉,你身体如何了?” 韩令秋的左胳膊还有些抬不起来,他行礼道:“正在恢复中,已无大碍。” “我听大夫说,您曾经用过生死一线的重药,后患无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年用的是什么药,可以让大夫为您调养。”林钧热心道。 韩令秋却皱起了眉头,他摇摇头,硬邦邦道:“我的身体我知道,无须林老板记挂了。” 林钧一番好心被噎回去,有些尴尬地请韩令秋保重身体,别的也不再说。贺思慕瞧着这形势,目光在众人之间打了个转,再和段胥的眼睛对上,后者眉眼微弯轻轻一笑。 段胥适时插进了话题,开门见山地说他要去军营中,顺路来接贺思慕去营中有要事相商。 贺思慕倒也不推辞。 待到了大营中,贺思慕优雅地下车,段胥翻身下马走到贺思慕身边。 “你要不要猜猜,我现在要找你聊什么?” “韩校尉?” 段胥靠近她,小声说:“不是,你流鼻涕了,快擦擦罢。” ……做人可真是太麻烦了。 贺思慕皱皱眉,下意识就要伸手摸自己的鼻子,却被段胥拉住了手,他握住她的手腕。 “别,别。”他尾音上扬,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踏白的功臣,可不能拖着鼻涕参加会议啊。” 这似乎她糟蹋的段胥的第二方帕子了。 贺思慕拿着那方帕子掩在鼻下,笑道:“你才是踏白的功臣,我算得上什么,过会儿大概都没有人看我。” 事实证明她所料不错,走进营帐之后段胥还来不及向大家介绍她,吴盛六就跳起来。他身上铜黄色的铠甲发出哐啷声响,满面胡须的魁梧汉子喊道:“将军大人,你把夏庆生派回凉州是什么意思?” 几天不见,吴盛六上次还梗着脖子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样子,今日虽说还是梗着脖子,但这将军大人叫得是越发顺嘴了。 贺思慕见果然没她什么事,步子顿了顿便拢着斗篷走到一旁,在应该是为她准备的位置上坐下,端起茶来准备喝茶看戏。 “当心舌头遭殃,茶烫得很。” 段胥他双指敲了敲贺思慕的桌子,意味深长地提醒道。然后他转身面对吴盛六,仍旧笑意盈盈。 “是,我把夏郎将派回了凉州,让他统领凉州的踏白军余部,等待援军到来。吴郎将有什么不满?” 看戏的贺思慕挑挑眉,未免受伤还是放下了手里冒热气的茶。 此时营帐中,除了夏庆生之外的郎将和校尉们都已经到齐,各个披着泛着寒光的铠甲衬得营帐都冷了几分。除了孟晚和韩令秋之外,还有几位面生的校尉,有些紧张地看着吴盛六和段胥的对峙。 吴郎将和段胥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资格老一个身份高,一个直脾气一个笑模样,打仗时还能勉强合作,仗一打完就要吵。 吵到今天居然还能把一场场仗打赢,也是十分令人惊奇。 “我有什么不满?将军大人,这几场仗我跟着你打,虽然赢了,但我却是晕头转向。您对我就没几句实话!” 说起这事儿吴盛六就来气,原本段胥说要攻打宇州,刚开始打没多久,就突然掉头渡河打朔州。攻打府城的时候更甚,打之前他还跟段胥争吵,以这里的地形和敌军数量踏他们是必死无疑,谁知不知道打哪儿飞来好多红鸟,居然把胡契人吓得丢了府城。 段胥这些准备谋划,事先从不和他商量,分明是看不起他! 这时候的吴盛六还不知道,他这番想法可是大大地冤枉了段胥。段胥并非看不起他,这个人就算天王老子在前,也不会改变他专兵独断的本性。 段胥笑起来,他摆摆手让吴盛六坐下,自己也坐在桌后,好整以暇道:“吴郎将喜怒形于色,且常年在边关,敌人对你十分熟悉。疑兵之计若告诉你,恐怕暴露。再者说,敌我双方的战力差距郎将也清楚,所谓死地则战,若不是抱着必死之心与敌军相争,便是留有后计又有何用?” “说到那些红鸟,不过是身涂红彩的鸽子,我让孟晚带人搜了这一带的所有信社,得到上千只信鸽,皆绘上红色火焰纹待战时放出。胡契人笃信苍神,将苍言经奉为无上经典。而苍言经中提到,苍神惩罚信徒,便从天上降下身披火焰纹的红鸟,所碰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吴盛六听着段胥的解释,面色有所缓和。 段胥笑笑,慢慢地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来如此。” 贺思慕的手指在茶杯边缘漫不经心地磨着,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没有收回。 以她对胡契的了解,他们只允许本族人信奉苍神,至于宣读苍言经更是司祭才有的权力。段胥那日在战场上说出的胡契语是经文,居然和苍言经上的原文一字不差。 ——苍神降灾,燃尽众生。 他怎么会对苍言经如此熟悉? 她的目光移到他腰间的破妄剑上,心说她姨夫做的这柄剑口味刁钻得很,挑上这样一个浑身是谜的主人。 难不成是百年过去,它觉得无聊,还爱上解谜了? 吴盛六这些人并不知道苍言经和苍神是什么东西,只是隐约晓得大概就是胡契人的玉皇大帝天王老子。他终于哼了一声,在座位上坐下,抱着胳膊说:“段将军见多识广,我这个粗人比不了。如今丹支的阿沃尔齐带领大军几日便要兵临城下,我想将军心中定是有了万全之策,不知道肯不肯跟我们说说。” “阿沃尔齐……”段胥双手交叠,十指相扣摩挲着。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段胥身上,这段时间他们已经习惯段胥思索片刻,便拿出奇奇怪怪的各种方案来。 这次段胥思索了片刻,却道:“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吴盛六又要跳起来了:“没有对策?他们可有二十万人马!” 朔州四城保不住,这谁都知道。若再不经那四城一线的官道撤军回凉州,待丹支大军拿了那四城,府城便成了腹背受敌的孤岛。 “贺小小姑娘有何高见吗?”段胥突然点名道。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贺思慕,她捧着茶杯正在漫不经心地吹气,这下吹气的动作就停住了。 贺思慕抬起眼眸,环顾了周围一圈看着她的人,微笑而得体地将手里的茶杯放下。 段胥适时地介绍道: “这便是我们踏白的风角占候贺小姐,凉州人。这次我们进攻朔州,就是她帮忙推演天时。” 贺思慕笑笑,她转眼看向段胥,说道:“将军一定要阻止丹支援军吗?” “是的。” “那不然,你们去把关河炸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关河:mmp我招谁惹谁了 感谢在2021-06-21 00:25:05~2021-06-23 00:2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5525369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fathousecatee、远桥、花花、小李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纸浅影 40瓶;硕珉王子哥 28瓶;might. 18瓶;良月 16瓶;远桥 15瓶;段家小孩 10瓶;cassie d、35244585 5瓶;s.、sunshine、26997756 3瓶;花花 2瓶;46506145、重名氏、dinggggg、芒果小丸子里的芋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