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山》 第1章(她为何还不死?...) 《望春山》 文/假面的盛宴 01 又是一年春。 打从去年冬日起,顾玉汝身子就不大好。 请太医也来看过了,太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是人上了年纪就是如此,只管好生精养着,多寻些有趣的乐子开开心,待到明年开了春,说不定就能见到起色。 见此,齐府的几位老爷百忙之余还不忘四处寻些稀奇玩意儿,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寻不来的,小到投嫡母所好的一些精巧玩意儿,大到会唱花鼓戏、能说书唱江南小曲儿的班子,下面小辈儿们跑春燕堂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就这么折腾着,顾玉汝的身子也渐渐见了起色,尤其是自打开春以后,人一天比一天精神。 这不,借着摆迎春宴的由头,齐府又请了许多客人到府里来。 夫人太太姑娘们衣衫靓丽,年轻的脸庞白皙娇嫩,看着就让人欢喜。戏楼里,专门从江南请的戏班子已然开唱,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 顾玉汝一身墨青色五蝠捧寿雕花漳绒的夹袄,全套的祖母绿头面,低调又不失体面,明明已是满头银丝,但白皙的脸庞还能看出年轻时也是天香国色。 客人来了,不管是老是少,都是要先来拜见她的。 到底是前内阁首辅的原配发妻,现文渊阁大学士的嫡母,圣上钦封的正一品诰命夫人,举朝上下除了那些个皇亲国戚,大抵也没几个人能比她更尊贵了。 也是齐首辅一生门生无数,桃李满天下,齐阁老如今又掌权,今日能被请到府上来的,哪家不是和齐府沾亲带故?都到府里来了,自然要先来拜见老夫人。 且听着这一声声老夫人、老祖宗、师母、师祖母络绎不绝,坐在上首的顾玉汝笑呵呵的。 堂上也人人都会凑趣,知道今儿说起来是齐府摆迎春宴,实际上是为了哄老夫人开心,个个更是不吝啬好话,那些小辈们也都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一屋子都喜气洋洋。 不同于正院的热闹,大抵今儿府上的人都聚到前面去了,齐府其他处倒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她怎么还不死!” 说话之人是个老妪,看模样也有六十开外了。 打扮倒是富贵,无奈上了年纪,可能也是平日里愁苦多了,脸颊枯瘦,衬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显得面相十分刻薄。 这边话音还未落下,旁边的丫头就赶忙上前道:“我的姨奶奶,可千万不当这么说,小心被人听见。”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老妪顿时像被针扎了屁股,若不是年老体弱,只差没蹦起来。 “姨奶奶姨奶奶,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准叫我姨奶奶!” 小丫头瘪着嘴,一肚子委屈的话没敢往外说——可上头专门交代过,只能叫您姨奶奶。 “老太爷的妾都是姨娘,临到我了,非得叫我姨奶奶,让我说就是顾玉汝那贱人故意恶心我……” “……顾玉汝这贱人,一辈子都不愿意放过我……贱人蒙骗了世人,蒙骗了老爷,都只当她是个好的,实则抢人孩子,夺人性命,手段恶毒……贱人,她会有报应的,她儿子死了就是对她的报应……” “……顾玉汝你再是机关算尽,可惜你没有儿子……儿子是我的……那是我的儿子……” 老妪喋喋不休,谩骂不止,小丫头也不敢插言,只能垂头耷脑地站在那儿。 其实姨娘和姨奶奶都是当下对小妾的称呼,按理说就一个称呼,这老妪不该发如此大的脾气,可这其中还有一层关系,她本身是齐老夫人的亲妹妹,若是当年没成为老太爷的妾,现在上门可不得人人称呼一声姨奶奶? 再加上老太爷的妾可不止大姨奶奶一人,其他还是姨娘,唯独她被改了称呼,这就有点让人意味深长了。 认真来说,如今这齐府的几位当家老爷,没一个是老夫人亲生的。 顾玉汝倒有一子,可惜此子喜武不喜文,齐首辅几番教导无果后只能随他,谁知这一随就是一场穷其一生的追悔莫及。 这嫡子倒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却也战死沙场,身后加封再是荣辱,能还条命来? 彼时顾玉汝已是人到中年,自然不可能再生一个,等半年后她终于从丧子之痛恢复过来,便将大姨奶奶所生的二少爷齐崿,记在了自己的名下。 这齐崿待嫡母也是至孝,从没在嫡母和亲娘之间做出任何令人诟病之事,甚至齐首辅过世后,如今的齐家是他在当家,他也依旧恪守孝道。 像去年顾玉汝身子便不大好,哪怕每日公务再忙他都会去春燕堂请安问好,就只差日日在床前服侍汤药了。 也因此,大姨奶奶苦熬了大半辈子,就是想熬死亲姐姐,也好让自己体验一把做老封君的尊荣,可她为何还不死?明明眼见去年冬里就快不行了。 …… 在戏楼里听了会儿戏,顾玉汝感觉有些乏了,就回了春燕堂。 一屋子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服侍她洗手净面躺下。 敏月来了,专门将宋妈妈叫了出去说话。 等宋妈妈回来,顾玉汝问:“有事?” “倒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杏春阁那边来报,大姨奶奶没用午饭。”宋妈妈轻声细语道,一边帮她掖了掖被角。 “她还盼着我死呢?” 顾玉汝半躺在那儿,面上表情不显,声音里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宋妈妈忙道:“老夫人可不当这么说,大姨奶奶就是人老糊涂了,不过大老爷做得周全妥当,您老就别理她,别与她计较。” 顾玉汝不以为然:“我也以为我去年冬天就熬不下去了,谁知又挺了过来,其实这人哪,活得太久也不好,自己累,旁人也累。” 她这话有些一语双关之意,宋妈妈懂,却只能低着头装听不懂。 “看您老说的,老夫人你能康康健健的,对咱整个齐府都是大好事,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巴望您好好的,永远坐镇在这府里,当咱们的老封君。” “行了吧,就你嘴甜!” 顾玉汝笑着说完,转瞬面露唏嘘之色,“我这一辈子也算知足了,旁人有的,我有,旁人无的,我也有,若说唯一有些遗憾……” 话音突然停下,顾玉汝神色有些恍惚。 若说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坤儿的英年早逝。 若是她能管住那孩子……其实那孩子会如此,何尝不是她纵容的?因着早年那场意外,她虽嘴里不提,但心里多多少少也觉得从不从文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所以自己种下苦果自己咽…… 还有呢? 顾玉芳大抵恨了自己一辈子。 可谁也不想这样,她拦过也隐晦的劝过,是她自己要死要活、手段用尽非要一头硬撞进来。 既然如了她的愿,那以后也就没有所谓的姐妹情。 她是妻,她是妾,本就该如此。 那齐永宁做得也不差,打从顾玉芳进门,就没正眼瞧过她,顾玉芳这一辈子得到了什么?除了守了一辈子的活寡,唯一得到的就是那个孩子吧。 顾玉汝想到之前她病的那阵儿,齐崿每日来服侍汤药,日日请安都不落下,哪怕从外头回来的再晚,都要来一趟春燕堂。 “你也累了,朝中公务繁忙,你还惦着我这身子,有宋妈妈她们侍候我就行了,你也去歇着吧。” 齐崿把空药碗递给一旁的丫鬟,又从宋妈妈手里拿过帕子,仔细地替嫡母擦了擦嘴角。 “儿子对母亲尽孝,乃理所应当。” “那你也得顾念自己的身子。” “儿子自会照顾自己,儿子如今挂心的是母亲,母亲一日不好,儿子一日寝食难安,恨不得以身代受,还望母亲万万保重自身。” 顾玉汝瞧着眼前这个身材伟岸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朱红色官袍,外面随意套了件黑色的大衫,显然是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回房更衣就来了。 齐崿出生时,齐永宁已经中了进士,他虽从小不受父亲待见,但齐家诗书传家,又有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爹,也因此从小就养的一身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 齐崿也确实是齐家最聪明的孩子,不像长子齐元坤那么顽皮、不好学,他反而更像和齐永宁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就这么对比着,齐永宁虽疼爱长子,渐渐也把不受他待见的次子放进眼里,日里忙碌公务之余不忘指点一二,及至两个孩子成了年,一人从了武,一人从了文。 齐崿也确实像齐永宁,不管是才气、心性、为人处世,甚至是野心、城府。顾玉汝知道齐崿最想坐的便是那内阁首辅的位置,如今正是他的关键时候,她这嫡母若是死了,他便要守孝三年,一个正掌权的朝臣丁忧三年意味着什么,恐怕是个人都能明白。 所以明明忙得脚不沾地,他还日日记挂着她的病。 顾玉汝想起当初齐永宁临走时的场景—— “……等我走了,这府里没人能压得住他,我恐他与你添堵,这就让齐顺去杏春阁一趟,就当是我临走前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那杏春阁位于齐府最边角处,内里布置奢华,却少有人问津,连下人们没事都不爱去。 那里住着疯了的大姨奶奶顾玉芳。 顾玉汝轻轻压住他扬起的手:“那孩子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难道你还不放心?” 就是因为是我一手调/教出来,我才不放心。 同类对同类总有极为敏锐的嗅觉,齐永宁一生叱咤官场,见过的人心险恶何止几许,见过的越多,越不容易轻信人,哪怕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儿子。 这孩子太像他了…… “我这一生憾事无数,可唯一能让我一直记着的,除了坤儿的,便是顾玉芳那件事。若当年我……也不会让你一辈子都如噎在喉……” “别说了!” 顾玉汝的声音只高了一度,便又让她给拉了回来,她轻拍了拍了齐永宁的手,轻声细语道:“你勿要多想,放心吧,难道你对我还不放心?” 他自是对她放心的,这世上唯一让他能放心的人,大抵也只有她了,这个与他一路风风雨雨走来的发妻。 他这一生旁人只看见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可无人瞧见风光之下的艰辛与险阻。一个普通人家出身的男子能走到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想而知其中的艰巨。 多少次危机四伏,多少次濒临绝境,是她不离不弃陪他一路走过来,帮他照顾父母族人打理家中内务,之余还不忘在外与那些贵妇人们交际,替他扫去了一切后顾之忧,让他不用分神旁顾,甚至还能从旁策应,给予助力。 所以纵使他这一生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妾室,可唯一能让他放在心里爱重的,只有她。 “玉汝……”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还想像以往那样轻抚她的鬓角。 “……若有来生,我还想你当我的妻……” 那个‘好’字一直卡在嗓子里,顾玉汝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无言。 …… 迷迷糊糊,顾玉汝眼前又浮现了一副画面。 明明早就模糊的记忆,此时竟变得清晰非常。 “顾玉汝,老子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薄春山,你别说话!”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满脸都是眼泪,白皙纤细的手指上全是血。 红艳艳的血。 她用手去堵,可是堵不住,只能在他身上慌张地摸索着。 “你总算替我哭了一回,真好看……” “薄春山,我让你别说话!”女子大喊,用一只手使劲去抹从他口中冒出的血,一边抹一边哭。 “你让我说吧,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他咳了两声,似乎终于支撑不住了,倒在她肩头上。 那么重、那么沉,顾玉汝本就被吓得不轻,根本支撑不住,只能顺着力被他压在地上。 刺鼻的血腥味,有热流顺着上方流下来,往她脖子里钻。他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她不知道,只知道他带着自己逃到这里来,整个人已经成了血人。 “你别乱说,薄春山你肯定能活下来的,马上就有人来救咱们了……”她呜咽地哭着,浑身抖颤。 “我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 他低叹着,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老子也是鬼迷了心窍,明明已经跑出城,也不知哪根神经抽了又跑回来……想到齐永宁那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书生的别看平时风光,关键时候手无缚鸡之力,一点用都没有,若是他为了逃命丢下你,说不定能便宜老子一场,让我捡个媳妇……” “薄春山……” “……顾玉汝,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我……” “……我一直觉得配不上你……若是早知道这条烂命会送在你手里,当初我死缠烂打、拼着脸皮不要,也会把你从齐永宁手里抢过来……” “……可亏死老子喽……”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什么,他一边笑一边呛咳起来,而随着他的呛咳还有仿佛流不尽的血从他嘴角溢出。 “薄春山……” “……顾玉汝你答应我,若是能有下辈子,就给我当媳妇吧……” ……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没死?” 本来无力的手突然生出一股力道,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光抓得她生疼,也将她抓懵了。 谁没死? “我瞒了你一辈子,其实也不算一辈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没死……他不光没死,还成了六横岛岛主,成了海上有名的大海盗,后来反盗为官成了剿寇名将,被南朝封为镇海王……” “……他独掌南朝朝权,一生未娶……为了你,跟北晋、跟我做了一辈子对,给我添了一辈子堵,可只要你还是我的妻,他就一辈子不可能赢过我……” “……他连死都死在我前头……之前我才收到镇海王薨于临安的消息,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我的心病终于除了……” “所以你只能是我的,下辈子你还是我的妻……” …… 怦怦、怦怦、怦怦…… 心,突然跳得很快。 顾玉汝忍不住按了按胸口。 宋妈妈见她这样,以为她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便往跟前凑了凑。 紧接着,一声惊叫划破了蔚蓝的天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他放在鼻尖嗅的手,正是方...) 02 怦怦怦、怦怦怦…… 顾玉汝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张放大的脸。 她下意识往后退,又伸手一推,一句话忍不住就出口了。 “薄春山,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子被她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那张面孔才清晰了。 年轻的脸棱角分明,深邃的桃花眼,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往下是一张极薄的唇。 认真来说,这张脸可以说是英俊的。 但因为眉宇间戾气太重,微薄的嘴角又总是勾勒着讥讽的弧度,让他的气质显得有几分凉薄,有几分猛烈,如同看似劣质实则辛辣无比的烧刀子,一口下去就能烧了心肺。 他身形高大挺拔,穿一身黑色的劲装,小臂和腰上绑着同色皮制绑带,脚上蹬着黑靴子。这种当地百姓极少会有的打扮,配着他比寻常南方男子高出近一头的身材,让人无端生出一种退避三舍之感。 薄春山站直后没有说话,将手放在鼻尖上嗅了嗅。 顾玉汝还没弄清楚什么情况,脸却克制不住发烫,莫名的她知道他在嗅什么。 “薄……” “顾玉汝你别生气,我这不是看你要摔了,才伸手扶了你一把。”薄春山放下手,一本正经地道。可他这一本正经衬着他嘴角的轻笑,却显得并不够诚意,仿佛就是一个敷衍的说辞。 “我摔了关你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顾玉汝心里突然一阵明悟,她似乎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在顾玉汝记忆里,薄春山从来不是个好人,这与他的凶名有关,也与他总是对她做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有关。 不止一次两次,有好几次被她发现他总出现在自己每日必经的路上,很多时候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开始她以为自己是想多了,可他的出现的次数太多,眼神又太过有侵略性,又鉴于他名声太坏,她避他如虎狼。 有一次他又出现了,她为了离他远些,走神之下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差点没摔出去,是他将她险险拉住,却搂了她的腰。 这已经算得上是调戏良家妇女了,就算薄家和顾家是街坊,就算这个薄春山凶名在外,顾玉汝也不打算忍他了,将他狠狠地骂了一顿。 现在好像就是那回? 那时她多大来着?是十五还是十六? 可同时,顾玉汝脑海里又浮起之前那段记忆。 那次定波县被倭寇成功闯城,谁都不知道这群倭寇是从哪儿进来的,倭寇在城里烧杀抢掠,首当其冲就是城南。 这里住的大多都是县里家境比较富裕的人家,成了倭寇袭击的主要目标,齐家也没能幸免。 当时齐永宁不在,公婆去别家吃喜酒,就她和几个下人在家。倭寇闯了齐家的门户,下人们死的死伤的伤,她趁乱往外跑,危机之际他出现了。 他带着她在失守的城里躲了三天,她不争气崴了脚,连走都走不了,是他背着她到处躲藏,期间他受伤无数,整个人成了血葫芦,她让他自己跑,他不跑,最后倒在了她的面前。 她以为他死了,一直以为他死了,可是齐永宁临死前竟说他没死,还成了那个日后总是和北晋作对的镇海王? …… “你别生气,我走还不成?!” 薄春山举着双手,往后退了几步。 明明也是七尺男儿,看外表怎么都不是个好惹的人,偏偏对个弱女子做出这等委屈之态,倒让人横生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顾玉汝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以后能不能正经些,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做那些怪动作。” 本是为了岔开话题,让场面别那么尴尬,这句‘怪动作’却同时又勾起两人记忆——方才薄春山放在鼻尖嗅的手,正是方才搂了顾玉汝腰的那只。 薄春山一愣,漆黑的眼中闪过一抹欣喜。 “顾玉汝,你……” “我要回家了。” 丢下这话,顾玉汝转身就跑了。 留下薄春山站在那,莫名其妙傻笑了好一会儿,直到从巷外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青年。 高的那个长脸细目,脸上有道疤,不说话看起来阴测测的,一看就不像是好人。矮点的那个圆头圆脑,但看着很壮实。 两人都穿着黑色短褐,手上扎着绑带,与薄春山的打扮如同一辙,只是绑带质地不一样。这种打扮在当地百姓中可并不常见,因此显得有几分扎眼。 “老大,我和刀六隔着街就见那顾姑娘跑了出来,你……” 薄春山敛住表情,将搓了又搓的手背在身后。 “没什么,走吧。” 等他走远了,虎娃用手肘撞了撞刀六。 “老大这是咋了?” “不知。”刀六一如既往的少言。 “你说老大是不是被顾姑娘骂了?你说老大图什么,又不是没有大姑娘小媳妇喜欢他,甚至迎春楼里,多少人上杆子倒贴老大,可他……” 虎娃小声嘀咕着,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隔三差五就跑到人家大姑娘经过的路上堵人家,什么话都不说只远远瞧着,你说老大到底图啥?再说了这顾家跟齐家好像早有结成亲家的打算,那姓齐的还是个秀才……” 刀六突然打断他:“你忘了今晚咱们去干什么?” 虎娃顿时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前方那个高大的背影。 * 顾玉汝一路小跑到家门口,才停下脚步。 明明她的记忆早已模糊,但双脚仿佛有记忆似的,一路指引着她回到家门。 她按着胸口,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一些再进去,就在这时,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 是顾玉汝的娘孙氏。 她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细眉秀目,皮肤白皙,穿着一身青色布衫,打扮得很素净,与顾玉汝的容貌有几分相似。 “玉汝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喘成这样?”孙氏看着女儿诧异道。 顾玉汝忙站直了身子:“娘,我是回来时走急了。” “瞧瞧你,急什么。” …… 母女二人一同往里走。 顾家的房子一如顾玉汝记忆中那样—— 一进半的青砖小院,迎面是正房,左右各是东西厢房。院子里种着一颗很大的榕树,因为有些年头了,树的枝叶很繁密,层层叠叠的,褐色的树干蜿蜒而上,像一顶绿伞似的笼罩着小半个院子。 树下有石桌、石凳,每当夏日之际,顾家人最喜欢在这里纳凉。 “你爹和你弟估计还要一会儿才回来,娘去把菜烧上,你先去洗把脸歇一歇。” 顾玉汝去了西厢,进了靠左那间屋子。 脸盆里盛着半盆清水,她也没管冷热就撩起水洗脸,洗了很久,才拭干水来到妆台的镜子前。 半旧的黄铜镜子被擦得铮亮,里面倒映着一张年轻的脸。 少女约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秀气的鹅蛋脸,尖下巴,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眼因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给本来娇柔娴静的气质中又增添了几分艳色。 因为刚洗过脸,似乎她太过用力,白皙的脸颊有些泛红,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水渍,越发显得肤光胜雪。 顾玉汝打小就是个美人儿胚子,这是附近街坊邻里公认的,可她没想到本是垂垂老矣,为何又成了二八年华的少女? 外面响起一阵说话声,是顾秀才和儿子顾于成回来了。 顾秀才在一家学馆里当先生,顾于成也在那读书,所以平时父子俩都是同进同出的。 顾玉汝没敢多停留,出去帮已经做好午饭的孙氏端菜摆碗。 等这边弄停当,孙氏也洗手过来了。 “怎么玉芳还没出来?于成,去叫叫你二姐,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成天躲在房里,也不知帮着家里做做活儿,你大姐都从你大伯家侍候你奶回来了,她倒好,吃饭还要让人三催四请?” 正说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女。 她穿一身莲青色的衣裙,梳着随云髻,耳上戴着一对绿松石耳铛。巴掌大的瓜子脸,淡淡的柳叶眉,一双单凤眼下,是小巧的鼻子和樱桃小嘴。 正是顾玉汝的亲妹妹,顾玉芳。 顾玉芳和顾玉汝长得并不像,认真来说她长相更偏像顾秀才一些,秀气倒是挺秀气的,因着底子白,也能称得上是个小美人儿胚子,可若是和顾玉汝站在一起,不光不像姐妹,整个人也显得寡淡了许多。 此时她脸上带着几分不耐之色,走进来就抱怨道:“娘,你成天就会说我,我说去侍候阿奶,你又不让,说我干活不如大姐,现在倒说我偷懒了。” 说着,她斜了顾玉汝一眼,眼中带着不忿。 换做平时,顾玉汝这个做大姐的该出来劝了,可今日也不知怎的,她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盛饭。 “是娘不让你去的?一提说让你去便在家里闹,去了做活又毛手毛脚,你大娘是个仔细的人,可不惯的你这些,让你平时多跟你大姐学学,你总是不听,看以后如何找得到婆家。” “嫁不出去我就不嫁了便是,对对对,什么都是大姐好……” “行了,都少说两句,吃饭!”顾秀才道。 顿时没人吱声了。 坐下后,顾玉汝这才有空去端详桌上几人。 本来去世多年的父母突然死而复生,而大前年就在她前头过世的弟弟,突然成了小小的少年郎。顾玉汝心中一片鼓噪,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乱得厉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们夹菜。 “姐,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怪怪的?”十岁的顾于成道。 他和大姐一样,都挑了父母的长处长,唇红齿白,一双大眼乌黑晶亮,看着就是个机灵聪慧的。 “没怎么。” “没什么你给我夹这么多菜,碗里都放不下了。”顾于成嘟着嘴说。 顾玉汝这才发现弟弟碗里摞着满满当当一碗菜,确实是她夹太多了。 “你这孩子也是,你姐给你夹菜还不好?还不是心疼你平时读书要用功费脑。”孙氏替大女儿说话。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大姐怪怪的……算了算了,大姐我也给你夹,你也多吃点,还有娘,咱家你最辛苦……” 饭桌上的气氛就这么被调动了起来,顾玉芳瞅着爹娘,又瞅瞅弟弟,最后目光放在顾玉汝身上。 看她含笑的眉眼,水墨画出来也似的秾艳,心中阵阵不平:“大姐,你可真偏心,给小弟夹了那么多菜,怎么就没说给我夹一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姐妹之争) 03 顾玉汝一怔,目光放在了妹妹脸上。 看着妹妹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她脑海里浮现‘大姨奶奶’苍老的面孔,平添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不过她膈应顾玉芳习惯了,几乎成了本能反应,所以下意识面露错愕之色,果然孙氏不满道:“你自己不会夹,还要让你姐侍候你?你弟是和你大姐坐在一起,你坐这么远,你大姐能够得着?” 顾家的饭桌是张大圆桌,顾玉芳和顾玉汝相对而坐,顾玉汝若是给她夹菜,必须要站起来。 又被训了! 顾玉芳别提多委屈了,恨恨地拿筷子捣了两下碗,又瞪了顾玉汝一眼。 顾玉汝站起来,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她的碗里,歉道:“玉芳快吃饭吧,是姐不好,疏忽了你。” “瞧瞧你,成天小性儿大,一家子都得让着你,你才不闹腾。”孙氏摇头道。 顾玉汝低头默默吃饭,虽然这场姐妹之间的较量似乎是她赢了,可她心里却全然没有欣喜,只有一种矛盾之感。 按照她的性格,这种时候她不会故意去膈应顾玉芳,偏偏她这么做了。 “娘,快吃饭吧。” 孙氏看了顾秀才一眼,这才不念叨了。 饭后,顾玉汝要帮孙氏洗碗,被孙氏拒了,说她上午去顾大伯家忙了一上午,让她回屋歇着。 顾玉汝前脚回屋,后脚顾于成跟了进来。 “姐,今日齐大哥来学馆了。” 顾玉汝一愣,“他去做什么?” 顾于成瞅着她直笑:“你说齐大哥来能做甚,自然是找爹借书啊。” 提起这借书,也是有典故的。 顾、齐两家乃世交,当年顾明和齐彦二人即是同窗,又一起考中了秀才,交情自是不同一般。之后二人各自娶妻生子,顾家头胎是个女儿,齐家头胎是个儿子,当时两家就戏称以后是要结亲家的。 之后的这些年,两家人一直心照不宣,只是孩子们渐渐大了,也不能像幼时那般来往无忌,齐永宁想知道顾玉汝的消息或者想给她送什么东西,也只能通过顾于成,这才会有去学馆借书之说,不过是找个由头。 换做以往,顾玉汝早就该被臊得面红耳赤,要含羞带恼得轻斥弟弟两句,可今日也是怪了,听完了她只是嗯了一声。 顾于成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姐,我真发现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我哪里怪了?”顾玉汝反问,站起来把弟弟往外推,“行了你,小小年纪好好读书,怎么跟那胡大娘似的,就爱说口舌。” “我这哪是说口舌,难道大姐你不想知道齐大哥的近况?” “我累了,今天跟着大娘做了好多活儿,你让我先睡一会儿,等有空再说。” 顾玉汝敷衍道,拉开房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轻呼,定睛去瞧,是顾玉芳有些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玉芳你……” “二姐,你怎么在这?好哇,你是不是偷听我跟大姐说话?”顾于成和顾玉芳从小就不对付,两人一向是针尖对麦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顾玉芳忙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又摸了摸发髻,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叫我偷听你们说话,我是来找大姐的……” 正说着,顾于成突然指着她耳垂道:“二姐,你耳朵上的耳铛怎么这么眼熟,这好像是大姐的东西?” 他怎么说方才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总觉得很眼熟。 “还有你身上的这衣裳,好像也是大姐的……你怎么又拿大姐的东西?二姐,衣裳就算了,这耳铛你快取下来给大姐,这东西你不能戴……” 顾于成急着上前管顾玉芳要那耳铛,顾玉芳挡着不给。正闹着,孙氏听到动静寻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又吵起来了?” 顾于成忙告状:“娘,你看二姐,她又抢大姐的衣裳穿,还有那耳铛,那耳铛是齐……” “是什么?” 顾玉芳叉着腰,微仰着下巴,一副有本事你说出来的模样。 顾于成一窒。 他确实不敢说,他即是读书,自然知道男女大防的道理,虽说他姐以后肯定要嫁给齐大哥,但这种事说出来也有损大姐的闺誉。 可他又着实恼了二姐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要知道这副耳铛是当初齐大哥拖他转交给大姐的,他自是觉得不能让人抢了。 “娘,你到底管不管二姐?她总是这样,仗着大姐脾气好,就总是抢大姐的东西。” 还别说,顾于成没冤枉顾玉芳。 这顾玉芳年纪小小,却十分爱俏,明明家中两个女儿,顾家虽家境不太好,但孙氏也没亏待过谁。做衣服都是一人一身,买什么女儿家的东西也是一人一份,可她倒好,总是觉得自己的不好,顾玉汝的更好。 开始是明着要,要跟顾玉汝换,顾玉汝脾气好,自己又是长姐,便与她换,弄得她越发得寸进尺,顾玉汝经常能看见自己的衣裳或者首饰,出现在妹妹身上,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孙氏也没少说她,问题是不管用。 “你别诬赖我,我怎么就抢大姐东西了,我就是试试大姐的衣裳,想看看我穿这颜色好不好看。正试着,娘突然叫吃饭了,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换下。”顾玉芳眼珠一转,狡辩道。 她见顾于成语塞,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对顾玉汝道:“大姐你放心,我回头就把衣裳脱了还给你。” 那耳铛呢? 顾于成气得直跺脚:“娘……” “那耳铛是怎么回事?”孙氏皱眉看了看三人,问。 提到这个,都不说话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顾玉汝身上,孙氏是疑问,顾于成是期许,而顾玉芳就是稳操胜券的得意了。 她就不信顾玉汝有脸当着娘的面说这东西是齐大哥送的。若不是拿准这点,她也不会明晃晃偷拿了这对耳铛。 顾玉汝自然没错过这三道目光,她淡淡地扫了顾玉芳一眼,抿了下嘴,低垂的鸦羽掩住瞳子里翻腾的光芒。 “这耳铛是我的。” 只说这一句,她便不再说话了,偏开了脸,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说不出口。 孙氏目光一凝,看向小女儿。 衣裳是玉汝的,是今年春上她说玉汝又长高了,才给她做了一身。莲青色的底儿,裙摆上绣了朵双蒂莲,玉汝底子好,穿着清爽又显得气质温婉。当时也给玉芳做了身,裙子上也绣了朵双蒂莲,却是粉色的,颜色是她自己挑的,一模一样的东西,这丫头却总是眼热她姐的东西。 自然又看到了那耳铛…… 顾家家境并不富裕,给家里孩子添衣裳添首饰都是有数的,既不是家里买的,那还能是谁? 孙氏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看着顾玉芳的眼神严厉起来。 “取下来!” 顾玉芳一愣,似乎不敢置信这话是孙氏对她说的。 “你给我取下来!” “娘……” 顾秀才的声音从正房传出来:“你们又在闹腾什么?” “没什么。”孙氏扬声答。同时几步上前,把顾玉芳拉到面前,二话不说把她耳朵上的耳铛取了下来。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拿你姐东西,看我不……” 还没等她压着嗓子把话说完,顾玉芳‘哇’的一声捂着耳朵跑了。 孙氏叹了口气,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半晌才转身将东西放进顾玉汝手里。 “你妹妹不懂事,以后她要是再拿你东西,记得跟娘说。” 顾玉汝握了握手里的耳铛,有些复杂道:“娘我知道了。” …… 待孙氏走后,顾于成跟着顾玉汝身后进了屋。 “大姐,你总算硬气了一回,我还以为这耳铛又要不回来了。” 顾玉汝笑了笑:“怎会要不回来?” “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她就是觉得你好欺负,觉得你顾忌着不想让爹娘看见姐妹之间闹不睦,对她事事容忍,所以才越发得寸进尺。” “这不是没抢走?行了,你快回屋睡一会儿,下午还要去学堂,大姐也要歇了。” 把顾于成送走,顾玉汝关上房门,终于松了口气。 于成到底还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耳铛这事说出来确实有损她的闺誉,但孙氏不是旁人。他们又是在家中,再加上齐顾两家早有结亲之意,甚至每每齐永宁去私塾‘借书’,都是双方长辈默许的。 即是如此,自然谈不上私相授受,顾玉芳指望拿这事来拿捏她怕是想错了。 可这道理年轻时候的她却是不懂,脸皮薄又顾忌着颜面,所以这对耳铛最终还是落在顾玉芳手里,甚至还戴了出来,让齐永宁看见了。 齐永宁没问过她耳铛的事,但当时似乎有些不高兴,只是他向来情绪不显,她又心虚,这茬事含含糊糊就算过去了。 顾玉汝倒在床上,脑中一片翻腾。 她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一切都如梦似幻,她是真的回到了几十年前,还是这一切仅仅只是自己的梦? 她到底是谁? 是一品诰命夫人、齐家的老封君‘齐老夫人’,还是定波县西井巷顾家玉汝? 顾玉汝掐了自己一把,很疼。 . 过了整整两天,顾玉汝才终于决定放过自己。 她想不通为何垂垂老矣的她能回到少女时期,这一切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她理不清分不明,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她脑海里似乎存在着两个记忆。 一个是齐老夫人的,一个是十六岁的顾玉汝。 齐老夫人的记忆,只有她临终前的那十多年稍微清楚些,对于年代很久远的事除了一些印象特别深刻的,其他都是模模糊糊。 相反,年轻顾玉汝的记忆更清晰。 这两份记忆在她脑海里不停地翻腾纠缠,纠缠久了更是让她理不清,以至于她每每都会恍惚脑子里多出的那份属于齐老夫人的记忆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想不通就放下,顾玉汝从来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性格。 现在顾玉汝每天都要去一趟顾大伯家。 顾家总共两房人,顾老爷子去世后两家就分家了,剩下顾老太太一人,自然是跟长子过。 这两年顾老太太年纪大了,前年病了一场就瘫在了床上,顾大伯家只有一子,如今在府城给人做账房,常年不在家,顾大伯也是做账房的,平日里也忙,家里就只有妻子赵氏一人侍候婆婆。 按理说都是子女都要尽孝,当初孙氏本说她来帮忙侍候婆母,是顾玉汝心疼她操持家务辛苦,家中还有几个孩子要照顾,遂自告奋勇。 这一来就是一载有余不间断,每天顾玉汝都会来往于大伯家和自己家,所幸两家相隔并不远,就算来往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玉汝你快回吧,大娘也不留你在家吃饭了,小心你娘在家着急出来找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遇险) 04 顾老太太卧病在床,再加上前阵子下梅雨,屋里的气味十分不好闻,赵氏见这两天日头好,昨天就说要把被褥铺盖拆了洗,今天顾玉汝来就是帮着做这事的,谁知会一直忙到外面天都黑了。 “那大娘我走了。” “你等等。” 赵氏叫住她,转身去厨房拿了个篮子。 “这些鸡蛋是你大伯从乡下卖菜的农人手里收来的,你拿回去让你娘给家里加菜。” “大娘,这我不能要。”顾玉汝推拒道。 赵氏不由分说就把篮子往她手里塞:“大娘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可大娘……”顾玉汝面露难色。 顾家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两家的家境差不多,不过因为顾大伯是在酒楼做账房的,仅有独子早已成家立业,家里又没有什么负担,所以家境还是要比弟弟家要好上一些。 不像顾秀才家有三个孩子,还有顾于成在读书,当下供一个读书人可不容易,所以顾大伯总要找着机会补贴弟弟家一些。 多的也给不了,顾秀才夫妻二人不会要,只能像这样,见缝插针贴补点吃食什么的。 这些两家人都心知肚明,但这一篮子鸡蛋可真不便宜。 “怎么大娘给的你还要拒?”赵氏板起脸。 见此,顾玉汝只能接下了。 “快回吧,眼见天就要黑了,要不要我给你拿个灯笼?” 顾玉汝瞅了瞅天色,道:“不用了大娘,我走快点应该能天黑之前赶回去。” * 路走到一半时,顾玉汝就有些后悔了。 本来天就晚了,又因为鸡蛋的事耽误了会儿,等她出来时已经只剩了暮色。也是巧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急着想赶回家,偏偏她经常走的那条路被车压坏了,官府找了劳役在修,把路给堵上了,她只能再绕道。 可她没想到天会黑这么快,也可能是心里着急的缘故,她之前应该听大娘的话拿个灯笼再走才是。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沿路的酒楼茶楼门前亮着灯,隔得很远亮几盏,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凭着这些光亮,顾玉汝心里倒也没那么慌。 走到她每次必经的一处巷子,这里已经偏离了主街,外面那些光亮照不到这里来,但隐隐能看到巷中有住户门前亮着灯。 那一点点晕黄在黑暗中格外醒目,隔一段路亮一点,连成了串。顾玉汝不禁在心里松了口气,突然明白为何她娘总是坚持晚上要在门外亮一盏灯笼,对于走夜路的人来说,只一点点光亮就足够慰藉人心。 顾玉汝走进巷子,她走得很快。 四处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充斥耳膜。 隐隐的似乎多出一个脚步声。 她驻足细听。 确实多了一个脚步声,但来不及细想,就听见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传来:“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天黑了竟然不家去,在外游荡?” 顾玉汝回头看了一眼。 因为背着光,也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个男人,好像喝醉了酒,身上酒气熏天,顺着风就往她鼻子里钻。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的,之前她怎么没有察觉到? 顾玉汝头皮一炸,脑中跳出一些模糊的画面。 她没敢停留,下意识就跑了起来。 “小娘子你跑什么啊……” . 顾玉汝心跳如雷,跑得跌跌撞撞。 身后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在她身后沉重地响着,就好像踩在她心口上。 此时她已经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了,身后这醉汉似乎对她起了歹念,喝醉酒的人有多么不可理喻她清楚,现在只有不远处那点光亮可以救她,只要她能跑到那里,就能叫人。 “你别跑啊……” 手里的篮子也成了累赘,顾玉汝顾不得其他,狠狠地往后一甩,也不管砸没砸中闷着头就跑。 她的心跳得生疼。 跑的过程中,她已经把头上的簪子取下了,紧紧地捏在手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撞到一个‘东西’。 那‘东西’纹风不动,反到她被撞得往后倒去。 “怎么走路不长眼?”一个有点耳熟的男声响起,下一刻她被拉了回来,肩膀被人捏住,“顾玉汝?” “薄春山!” 此时顾玉汝已经说不出话了,可能她跑得太急,太多空气冲进她的肺腔,这一停下就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她咳得声嘶力竭,直不起腰。 “你怎么了?谁惹你了?”薄春山将她揽进怀里,连珠炮似地问。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是不是有人在追你?”薄春山皱眉问,“你倒是说话啊?” 口说不及,那醉汉已经追上来了。 “小娘子,你别跑啊……” 那个‘啊’字还没出口,一只大脚凭空踹了过来,顿时变成了惨叫。 可没有给这醉汉继续痛呼的机会,黑暗中,那高大的身影已经宛如夜狼似的扑了上来,三拳两脚上去就将他打得只剩呜咽声。 薄春山边踢边骂:“喝多了马尿,就滚回去挺尸,你倒好竟敢对人起歹念,鳖孙动歹念时好歹也认个人,她你也敢动,管不住下半身,老子替你废了!” 顾玉汝哪里听过这等污言秽语! 这会儿她也冷静下来了,本就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太丢人,那边醉汉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连呜咽声都没了。 她忙扑了上去,拉住他的手:“薄……你别打了,别闹出人命。”她没敢叫他的名字,怕落入人耳,日后给薄春山找麻烦。 薄春山回头对她咧了咧嘴,一口大白牙在昏暗中格外醒目,不知为何,他竟笑出了几分血腥味。 “这里又没人,死了也就死了。”声音里仿佛是从地狱里钻出来也似,带着几分轻蔑,几分冷血,仿佛死一个人对他来说就是死一只鸡。 “别瞎胡说了,闹出人命到时候你要吃官司,不值当。” 这时,有附近人家养的狗被惊动了,汪汪地叫起来,隐隐还有开门声和疑问声。 “快走,来人了。” 顾玉汝又拽了下他胳膊,他才动了。 “便宜你了!” 两人的身影很快没入昏暗的夜色中。 . “你怎会突然出现在这?” 薄春山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手臂上,闻言他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能说他是刻意寻来的? 下午刀六就跟他说,顾玉汝在顾大家待了一天,一直没出来,当时他也没放在心上。晚上回家路过顾家时,正好听见孙氏在跟顾秀才说话,说女儿怎么还没见回,还是拿着灯笼去迎一迎吧。 他连家都没回,就直接转头找了过来。 他知道她习惯走哪条路,每一条都知道。 谁知这么凑巧就碰上她,若是他再来晚一步,薄春山简直不敢想象。 “顾玉汝,你方才抱我胳膊了,我还抱了你,搂了你腰。”话出口,薄春山简直想打自己一拳,他怎么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果然,顾玉汝都懵了。 “薄春山!” “你身上真香!”眼见没法挽救,薄春山索性厚着脸皮破罐子破摔。 “你……” 天太黑,顾玉汝的脸红没红不知道,不过她恼羞成怒地一巴掌拍了过来。 薄春山个头高,高了她一头不止,这一巴掌正好打在了他肋骨处。 他龇了一声,捂住胸口。 顾玉汝开始以为他是装的,可实在不像,又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便将手掌举到眼前看了看。 昏暗中,只能看见她手上沾了些暗色之物,可衬着这刺鼻的血腥味。 “你怎么流血了?什么时候受的伤,是方才?” 薄春山有点无奈,抬起胳膊挡了挡她又伸过来的手。 “我没事。” “你都流血了!” “我真没事,顾玉汝……” “玉汝、玉汝啊……” 是孙氏的声音。 远远的,就看见有灯笼的光亮往这边移动,隐隐还有两个人。 “是你娘,你快过去吧。” 薄春山放下手,后退了两步,将自己隐在黑暗里。 顾玉汝复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你记得找个医馆看看。”说完,便迈步走了过去,“娘。” 直到三人走远了,薄春山才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望着那个方向出了会儿神,转身打算离去时扯动了伤口,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 顾玉汝什么也没说。 倒是孙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担忧之言,又说下次再碰见这种情况,让她别急着回来,等她爹去接她就是,姑娘家走暗路不安全。 顾玉汝皆是应是。 回到家后,一家人用了饭,她专门烧水洗了澡,才回到自己的屋里。 她在想薄春山身上的伤,同时心情也有些复杂。 因为她想起在‘顾玉汝’记忆里也发生过这事,只因时间久远,记忆早就模糊了,才会没有防备。 记忆中,她还没出嫁前,有一次也是因为在大伯家耽误走了夜路,路走到一半时,突然冒出个醉汉。 当时她完全吓慌了神,只知道跑,跑了很久,等她停下来时,身后已经没人追她了,然后就碰见来寻她的爹娘。 这只是一场很小的意外,而且当时确实也没发生什么事,所以在她记忆里毫不起眼,可结合这一次—— 是不是那次也是薄春山救了自己?可他当时为何没出现在自己面前? . 顾玉汝打小就知道薄家没一个好人。 顾、薄两家都住在西井巷,既然是街坊邻里,自然对各家的一些事都了然在心。 薄春山的爹是个地痞,从小到大就没个好名声,街坊邻居们人见人厌,及至后来他又娶了个在勾栏院里做过妓子的女人,这更是让一些街坊对薄家颇多诟病,背后没少说闲话。 不过薄家也没其他亲戚,就薄春山的爹一个,大门一关谁也犯不上谁。 后来薄春山的爹在外头被人打死了,当时人人都说,薄家那女人大概会跑,做妓/女的都狠心无情,自己都顾不住了,哪还会管孩子,薄家那孩子以后惨了。谁知那女人没有跑,也没回勾栏里重操旧业,就是后来薄家多了一些没娶媳妇的男人上门。 幼时,顾玉汝曾听娘和人私下说道过这事。 那时她什么也不懂,问了就被娘训斥了,说以后不准再问,还跟她说以后不准她跟薄家那孩子玩。 所以在顾玉汝印象中,薄春山于她来说,就是幼年模糊记忆中一个跟她玩耍过的小伙伴,再然后就是薄春山长大后的‘凶名’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掌(难道说老大趁夜黑风高想亲...) 05 就跟他爹一样,薄春山慢慢长大点也成了个小地痞,还是个小泼皮。 薄家的名声在西井巷并不好,家家户户都不愿意沾上他们,可大家又爱谈论薄家的是非,且邻里之间少不了闹些矛盾,薄春山的娘邱氏再泼辣,到底是个女人家,争吵起来难免会吃亏受委屈。 那时薄春山好像还不到十岁,被人称作薄家那小泼皮。 有次邱氏与人吵起来了,那家妇人不敌,当家男人便上了,男人和女人吵起来就荤素不忌了,说了不少荤话,邱氏只能含泪回家。 第二天薄春山就找上了门。 他什么也没做,就坐在那家门前细数这家是非,从婆媳间矛盾,说到妯娌间的龃龉,一大家子人虽分了家却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不知他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事,连那家老二在外有个相好的都被他捅了出来,闹得那家子鸡飞狗跳。 一个孩童,你还能去揍他一顿? 再说了人家也不是凭空浑说,都是有那事才说的,又闹过几次类似的事后,坐实了薄春山小泼皮的名声不说,附近住户反正再也没人敢去招惹薄家人了。 后来听说薄春山才十来岁时就跟一帮小混子小地痞混在一处。 今儿听说他打了这个,明儿听说他去管小摊贩讹银两,反正就没一件好事能跟他沾上。他还打过不少说薄家坏话的街坊,再后来又听说他在某某妓院给人当打手,好像还帮赌坊收债,行走身上都是带着刀的,动不动就要卸人手脚。 这些都是顾玉汝听来的。 由此可见,对顾家这种清白人家来说,薄家人那就是剧毒,能有多远就要离多远。 顾玉汝依稀记得,前世薄春山‘调戏’她,又被她骂了之后,就再没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可是松口气,再加上后来她爹出了事,她又和齐永宁成了亲,就更不可能知道薄春山的事了,只偶尔回娘家时才能听一句半句关于他的闲言碎语,说他又干了什么坏事,说他犯事吃官司进了大牢。 当时她还想,街坊们果然没说错,上梁不正下梁歪,薄春山果然随了他爹,不过进了大牢总比丢了性命强,希望他以后能长教训能学好。 等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就是那次倭寇袭城。 也是那次,她才知道原来薄春山一直喜欢自己。 * 薄春山转回永胜赌坊。 黑夜如墨,这条聚集了城里大半酒楼、赌坊、青楼的街格外喧嚣,离很远就能感受到这里躁动。 薄春山是从赌坊后门进的,没惊动任何人。 临着赌坊后院一处厢房中,此时薄春山光着膀子,只穿了条裤子坐在那儿。 晕黄的灯光下,他结实的膀子上仿佛抹了层蜜,虎娃正忙着帮他拆胸前的白布,随着虎娃的动作,他鼓起的肌肉时不时会跳动下,显示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老大你这是做甚去了?又跟人打架了?”虎娃一边说,一边将被血染透的白布取下扔开。 揭了布,薄春山胸口的伤也露了出来。 是刀伤,正好在侧胸上。 只看伤口位置,若是再深上些许,指不定会送命,不过既然薄春山能坐在这儿,就说明没有大碍。 “老大,你这两天是咋了?那天明明不用你上,你自己倒冲了上去,后来挨了一刀,豹哥让你好好养伤,你也不养,这又是出去做甚了,把伤口弄成这样?” 别看虎娃嘴里絮絮叨叨,处理这种伤却是熟手,一边说一边将金疮药往薄春山的胸口不要钱似的洒,等血停止往外渗,他拿出新的白布帮他包扎上。 刀六给他打下手,期间一句话没说。 不过刀六知道薄春山去做什么了,因为老大临走之前,是他跟他说了顾家姑娘的事。 至于为何去找人姑娘,却动了伤口,这刀六就不知道了。难道说老大趁夜黑风高想亲人姑娘,被人给捶了? 可想到顾玉汝那张娴静秀雅的脸和纤细的小身板,再看看老大,刀六不禁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 薄春山没理虎娃,低头看了看胸口上的白布,见包扎得还算结实,他拿起放在一旁的衫子往身上套。 穿衣裳的过程中,他突然道:“最近成子手下收了几个小孩?” 虎娃没防备他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下。 “你去挑两个机灵的,让他们以后什么也不干就跟着顾玉汝。” “老大?” “只要出门就跟着,给我看紧了,有事就往我这报。” “老大,你这是咋了?”虎娃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刀六目光一闪,但没说话。 “我说你听着就行,哪来这么多废话!”薄春山不耐地皱眉道。 虎娃当即不敢再问了。 因为他清楚老大的脾气,能说的自然会说,不能想说的问也没用。 “行吧,你们各干各的去,我回了。” 薄春山晃晃悠悠走出门,还是从后门出去的,没惊动任何人。 * 顾玉汝胡思乱想了一夜,以至于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 幸亏昨儿赵氏跟她说了,让她早上不用来,下午再去顾大伯家,所以她也就没起,继续睡回笼觉。 “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孙氏有些担忧地对顾秀才道。 “是不是昨天吓着了?” “我看也不像啊,问她她也说没发生什么事。” “那就让她睡吧,估计昨天累着了。” 用完早饭后,顾秀才就和儿子出门了,孙氏将家里收拾了下,拎着篮子去菜市买菜。 等她买完菜回来,顾玉汝还是没起。 她洗了手,去了西厢。 见女儿睡得沉,她进来都没醒,孙氏下意识伸手探了探女儿的额头,顿时被手下的温度惊住了。 她忙去打了井水,用浸湿了帕子给女儿敷在额头上,又叫来小女儿看着大女儿,就急冲冲出去找大夫了。 请了大夫来,把脉开方熬药,又哄着女儿把药喝了,中午顾秀才和顾于成回来了,孙氏跟他们说了顾玉汝生病的事。 “那下午让玉芳去给大嫂帮手。”顾秀才说。 顾玉芳有点不情愿的样子:“爹!” “你姐病了,你娘要照顾你大姐,你不去你打算让谁去?” 顾玉芳当即不说话了。 …… 顾玉汝是下午才醒的。 醒来后,热还是没退,但比早上那会儿好多了,孙氏给她端来早就熬好的白粥,让她吃了一碗,吃了继续睡着捂汗。 本就是接近初夏,定波县又是沿海地带,天气本就热,早在初春时,人们就穿起了夏衫,这般捂着简直是难受至极。 就这么昏昏沉沉过了两天,顾玉汝的热终于退了,也不反复了,但人却瘦了不少,小脸儿都尖了,人也恹恹的没精神。 孙氏心疼坏了,各种卖肉菜说要给女儿好好补补身子。 与之相反,顾玉芳这几天的日子并不好过。 赵氏是个做活仔细的,自然看不惯别人做活儿毛手毛脚拖拖拉拉,又想着二侄女也不小了,索性就当教她了,指着顾玉芳干各种活,一旦干不好,赵氏可不会跟她客气,因此顾玉芳吃了不少挂落。 她又惯是个娇气的,平时家里的活儿都是孙氏做,再不济还有大姐,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因此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气愤。 又见娘如此紧张大姐,她本就是个气量狭小的,便忍不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娘,你总是心疼大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你瞧瞧我这手,要不今天我就不去大娘那儿了,一日不去也没什么。” 话音还没落下,孙氏的眼睛已经斜了过来。 “快去,你大娘是为了你好,你惯是懒惰还刁钻,我这个当娘的教不了你,就让你大娘替我好好教教你,也免得以后你嫁出门子被婆家嫌弃。” 顾玉芳气得一跺脚,出门了。 “玉汝、玉汝,整天都是玉汝,那你当初生我做甚?”顾玉芳边走边不忿喃喃道,说到气处,又使劲跺了一脚。 “就是偏心眼,偏心眼……” “玉芳,这是去做甚?” 顾玉芳抬眼见是街坊孙大娘,忙收起脸上的怒色,堆起一脸笑,却因转换太快,脸色多少显得有些勉强。 “大娘,我去我大伯家。” “平时都是你大姐去,怎么今儿换成你去了?”孙大娘好奇问道。 “我大姐这几日病了,我便去替我姐几天。”顾玉芳拧着帕子垂目小声说。 孙大娘点点头:“你倒也是个孝顺的。行吧,你快去,大娘也回了。” 顾玉芳目送孙大娘离去,一直到只剩背影了,她才收起脸上的笑,正转身打算离开,却不想斜侧里多出来一个人,吓了她一跳。 “你、你、你,你看我做什么?” 顾玉芳一边往后退,一边抖着嗓子说,她倒想装得若无其事,可明显对方是冲着她来的,且她也认出对方是谁了。 是那个名声臭大街的混子薄春山! “薄春山,你想干什么?你不会是想……”顾玉芳脸色泛白,隐隐泛着恐惧的青色,估计是联想到了什么。 薄春山紧皱浓眉,这丫头片子在想什么? “你姐病了?” 顾玉芳一愣,过了会儿才犹豫道:“你、你问我姐做什么?” 薄春山眼睛一横。 他本就戾气重,在寻常妇人眼里就是一脸凶相,更不用说是顾玉芳这种小丫头片子,当即被吓得忙道:“我姐是病了,病了好几日了。”说着,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哭腔。 薄春山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一直到他走远了,顾玉芳才缓过来劲儿,心里又是惊又是怒,竟是没忍住眼泪,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才委屈中夹杂着惊惧地走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夜探香闺) 06 “老大,你这是做甚?”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靠着街角站在三个人,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气势骇人,打扮又十分扎眼,因此人们路过时都下意识避开了这里。 “找人。” “找谁?老大你想找人跟我说,我让人帮你去找。”虎娃道。 还不等他话音落,薄春山眼睛一眯,站直身体往路对面走了去,虎娃和刀六忙跟了上。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貌不其扬的男人,看他的打扮也就是个普通人,就是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要知道现在不过上午,这个时辰身上带着酒气,明显此人是个好酒之徒。 他脸上还带着伤,青了好几块,头也破了,绑着布,似乎近日与人斗殴过。此时他被人堵在巷子里,巷外人来人往,却无人敢靠近,就像一条受了惊吓的野狗。 薄春山也不说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莫名其妙点点头,似乎在确认什么。 正当大家都迷惑他在做什么时,他突然拽起男人的衣襟,对着他肚子狠狠地给了两拳。 “今天又喝酒了是吧?”他笑眯眯的道,“天天这么喝可不行,家里的孩子老婆不管了?” 被打的人面孔扭曲,眼珠凸出,是疼的。 “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薄春山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还帮他把胳膊上的灰拍了拍。 “像你这么个喝法可不行,害人又坏事。这么着吧,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喝酒,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只要你受得住,继续这么喝没事。” “你到底是谁?” 可惜薄春山没理他,走了。 “老大,你这莫名其妙打了人一顿,你要是想教训谁,跟我说就是,我帮你去教训,何必亲自来,还亲自动手,你这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薄春山瞥了虎娃一眼:“话多,我不亲自来,你知道是谁?” 虎娃一窒,小声道:“那老大他是怎么得罪你了?你干嘛管人家喝酒?” 这次薄春山没再说话,而这件事成了虎娃心中的不解之谜,还是很多年以后,一次机缘巧合下,他才知道原因。 彼时,他早已是今非昔比,却是笑了笑,非常感叹。 “老大还真是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 “玉汝啊,快来把这碗汤喝了。” 顾玉汝看着碗里的鸡汤表层泛着淡黄色的油星,心里就一阵阵的腻歪。 “娘,我实在吃不下。”她恹恹地道。 “你这孩子咋了?这么好的鸡,娘放在灶上足足炖了三个时辰,肉都熬化了,快喝了,喝了才能好的快。” 顾玉汝也知晓以家里的家境,孙氏会买鸡炖来给她补身子,是真的心疼她,也再不忍拒绝,只能接过来喝,可没喝两口,就喝不进去了。 这次是无论孙氏怎么说,她都不愿意再吃,还跟孙氏说想沐浴,母女俩来回掰扯了半天,孙氏终于耐不住她的磨,答应让她沐浴。 按照当地习惯,生病时是不能沐浴的,以免加重病情。孙氏也是实在疼女儿,又见女儿除了没什么精神外,也没再发热,才会答应。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连头发也一并洗了,顾玉汝这才觉得自己是活过来了。她觉得自己这几天之所以会没精神,就是捂着一身汗被关在房里闷的。 等孙氏走后,又见正房那边熄了灯,等着晾干头发的顾玉汝悄悄地去了窗边,把窗子开了半扇。 此时不过初夏,天气并不凉,感受着夜风吹进来的舒爽,顾玉汝突然觉得自己明天就能好了。 夜风徐徐,她歪在小榻上昏昏欲睡。 突然,窗扇处响了一下。 因为离得近,周遭又安静,这声响当时就把顾玉汝惊醒了。 她看了看窗处,什么也没有,又见时候不早了,便站起打算关了窗去睡。 人刚站起来,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出现在窗子外,还不及她反应,这人已经翻了进来。 “是我!”不等她喊出声,来人压低声音道。 顾玉汝瞪大眼睛:“薄春山,你怎么进来的?” “我翻/墙。”他笑着说得理直气壮。 这时顾玉汝已经意识到自己形容不端,她本就是刚沐了浴,又在自己屋里,便只穿了一身小衣。 水红色的小衣小裤,是顾玉汝每天晚上睡觉时穿的衣裳。 顾家虽有个秀才,但家境说不上富裕,尤其还养着一个读书人,所以平日里孙氏都特别省吃俭用。像顾玉汝前几年的衣裳,有些已经穿不了,就改一改,或者拼接下当中衣,或是拿来当小衣穿。 像此时顾玉汝身上穿的小衣小裤,就是改过了的。 水红色的底儿,圆领盘口敞袖,袖口只在手肘处,往下是一圈荷叶边儿,露出半截光润白皙的小臂。下面的小裤也是,只到膝盖下面,露出半条细白的小腿儿来。 又因这衣裳穿久了,洗过很多次,布料不免有些透,隐约能看见里面玉白色的肚兜和比那玉白色更软玉温香的白。 薄春山打从一进来,眼睛就在顾玉汝身上打转,她又怎么可能反应不过来。 她用手挡在胸口前,撵他:“流氓,你把眼睛闭上,快走!” “我好不容易翻进来,还没跟你说上话,你就让我走?”薄春山小声道。声音倒是挺无辜,眼睛却像饿狼似的,黏在她身上就下不来。 顾玉汝又急又气,赶人又赶不走,没办法就往床榻跑,上了榻就拉起被子将自己包住。 “一会儿我娘就来了,你快走。”她故意恐吓他。 薄春山嘿嘿一笑:“你爹娘已经睡了,我知道。” 顾玉汝被气红了脸,憋着气道:“薄春山,你简直就是个臭流氓,夜闯民宅,还闯到人家女子的闺房中,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本来就是个流氓,你们不是天天说我无赖流氓,还是个泼皮。”薄春山懒洋洋地道,用脚勾来一张凳子,大马金刀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个‘你们’指的是西井巷里的一些住户,这些人平时有多喜欢私下说道薄家的事,不光顾玉汝知道,薄春山也清楚。 认真来说,孙氏也是其中一员,因此听到这个‘你们’,顾玉汝莫名有点不自在。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你快走吧,免得被人撞见坏了我清誉。” “我好不容易翻/墙进来,你就不能让我歇一歇?” 这话面上倒没差,但结合当下情况,怎么听怎么无赖。可见他虽笑得浑不在乎,但脸色却苍白得异常,不知怎么就让她想到了那一次。 那一次他也是笑得浑不在乎,可突然人就倒了,滚烫的血顺着她的颈子往她衣裳里钻,烫得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总觉得颈子火烧火燎般的疼,可明明什么也没有。 他身上似乎还有伤没好。 “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歇完就走。”她板着脸说。 …… 薄春山瞅着她故作严肃的小脸。 整个脸还没他巴掌大,白净又可人,眼角微微有些上挑,像极了他幼时养的那只小野猫。 因为不安,卷翘的睫毛时不时扑闪下,就像有一把小刷子在挠他的心,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 “顾玉汝,你太狠心了!我前几天才救了你,又听说你病了,费老大力气□□进来看你,你好话没一句,就只管撵我走?” 顾玉汝本是垂着眼,听着他的声音委屈,心里也在寻思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可这念头刚浮起,她抬眼就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哪有什么委屈,分明荡漾着笑意。 “薄!春!山!”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一只大掌伸了过来,上面放着一个碗。 是冰粉。 半透明微微有点泛黄的冰粉,在碗里颤颤巍巍地晃动着,里面放了红糖水,上面洒了山楂碎、花生碎、芝麻等。 轻轻用鼻子一嗅,就能嗅到弥漫出来的香甜和冰凉,顾玉汝消失了好几天的胃口,突然出现了,甚至感觉到饥肠辘辘。 她面上不显,眼睛却一直盯着冰粉看。 “想吃吗?” 顾玉汝不禁点了点头。 薄春山轻笑了声。 她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正打算说什么,对方把碗递了过来,他准备得挺齐全,里面还放着一根汤匙。 那股气顿时悬在了半空中,上不去,又下不来。 “趁着还凉快吃吧。” 碗被塞进了手里,嗅着那淡淡的甜香味,顾玉汝拿起汤匙。 真香,真甜,真凉爽! 一口下去,感觉整个人都活了! “还跟小时候一样。” 因为声音太小,顾玉汝也没听清楚,只睁着一双疑惑的眼去看他。 “没什么,你快吃吧。” 顾玉汝连吃了好几口,这才解了馋,这会儿也有功夫说话了。 “你怎么把这东西带进来的?”这话她早就想问了,即是□□进来,怎么能把这么一碗东西也带进来? “那你就甭管了,知道我有本事就行。” 见他有些得意的样子,顾玉汝哼了声,继续小口小口舀着吃。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冰粉了,这东西算不上精贵,但架不住她娘管着她。她娘说,女子体质本就阴寒,要少吃寒凉之物,等后来她出嫁后随着齐永宁去了北方,北方这东西可不常见。 “对了,我就买了这么一碗,你可别吃光了,给我留一些。” 这又是个猝不及防。 顾玉汝停下动作,脸色有点尴尬。 “已经吃完了。” 只碗底还剩了一些糖水,和花生碎,薄春山看了她一眼,大掌将碗拿过去,胡乱扒一扒,都给扒进了嘴里。 这碗和汤匙她都用过,薄春山这么干,等于是…… 顾玉汝止不住又想红脸。 “薄春山!” “嘘。” 他做了个手势,风淡云轻地顺手将碗搁在旁边的几子上。 “别把你家里人给吵醒了,到时候你娘肯定要打你。行吧,我也歇好了,先走了。”然后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翻了窗人就走了,根本没走门。 顾玉汝追下榻,趿着绣鞋来到窗前往外看。 外面空无一人,只弯弯的弦月洒着银色的光辉。 这人是属猫的吗?神出鬼没的! 她脸色复杂,关了窗,回到床上躺下。 这场病耽误了她不少事。 记忆中的醉汉再度出现,让她开始意识到她脑中的记忆似乎不是一场梦,真的好像是她经历了那一生。那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接下来她家里会发生一场变故,这场变故不光让她爹早死,也改变了很多很多事。 如果真是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一世,这一次她绝不会让那场事重蹈覆辙,只是在这之前她还需要去印证一件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齐永宁上门...) 07 白白胖胖的女娃摊开小手:“小山哥哥,你吃杏仁糖吗?” 糖似乎捏了很久,已经有些许化掉了,糖渍让女娃的手显得黏糊糊的,看起来有点脏。 可让对面的小男娃来看,却十分诱人。 “汝儿,你吃过了?该不是你娘给你糖,你又省下没吃?” 女娃摇了摇头,笑容大大的,露出牙齿给他看,“我吃过了,这是专门给你的,不能多吃,娘说了吃多了糖坏牙。” 男娃认真地看了看她那一口白白的小米牙,才把糖接了过来。 舔一口,真甜。 “要不,咱俩一人一半吧。”小男娃想了想道,把糖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嘎嘣一声,一块糖碎成了两瓣。 “这一半给你。” 显然糖是极具诱惑力的,小女娃看了又看,还是接了过来。 “那咱俩一起吃。” 小男娃点点头,两人一起吃糖。 “汝儿,汝儿,你怎么又跟他玩了?你娘不是说不让你跟他玩?”从不远处跑来几个小娃儿,其中一个女娃冲着小女娃喊道。 看他们年纪都不大,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有男娃有女娃,说话这个女娃明显要比其他人要大一点。 “我娘说过了?”小女娃眨巴着大眼疑惑道。 “你不记得了?” 小女娃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印象,遂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我娘说过了,再说小山哥哥挺好的,为什么不能跟他玩?” 那个大点的女娃瞪了她一眼,又瞪了小山一眼:“你既然不听我的,我告你娘去。”说完,人便跑了。 小女娃虽小,却最不喜欢这种动不动就‘告你娘’的人,再加上她从小在家里受宠,也没觉得‘告你娘’有多严重。 吃完了糖,她和小山手拉着手一起去了巷中的老槐树下面。 昨儿小山哥哥就跟她说好了,今儿带她来捅蚂蚁窝。 两个小娃玩得正乐呵,一个年轻的妇人寻了过来。 “你怎么又在玩泥巴?娘不是说,让你不要跟他玩,怎么不长记性?” “娘……” “快跟我回家,你永宁哥哥和你齐伯伯来家了。” “可小山哥哥……” 到底人还小,又被大人拉着,哪里容得下她置喙,母女二人很快就走了,期间这年轻的妇人看都没看那小男娃一眼。 男娃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母女俩背影渐渐远去。 “娘,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小山哥哥玩……” “娘不是跟你说了,他爹不是个好人,他娘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 “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 …… “娘,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 正在院子里洗衣的女人闻言一愣。 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红色的衫子,这衣裳绣样繁复,一看就价格不菲,却因为似乎洗得次数多了,好几处都褪色了,显露出几分破败的寒酸之色。 一头如云的乌发只随意在后脑挽了个髻,插了根木簪子,鬓角有几缕头发垂落下来。明明打扮得并不光鲜,甚至因为做活显得有些狼狈,却也难掩其出色的姿容。 “怎么问起这个?” 女人擦干了手,将儿子拉到面前来。 见他的小手有些脏,牵着他来到水盆前,帮他洗了洗小手。 “汝儿的娘说,让汝儿不跟我玩,说我爹不是个好人,说你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 女人的脸当即一白,很快就逞强笑道:“快别听那些长舌妇瞎胡叨叨,她们就是嫉妒你娘长得比她们漂亮。” “可是……” “对了,你爹昨日买了山楂糕,娘怕你吃多了倒牙放了起来,我去拿来你吃。” .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睡?” 薄春山翻了个身,停了大约有几息的时间,突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你昨晚做甚去了?之前不是说不出去了,后来又偷偷跑出去……家里好像少了个碗,我昨儿洗了顺手放在灶台上,今天一早上起来就不见了,你看见没,这是家里闹贼了……” 薄春山没有说话,靠在床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邱氏似乎也习惯儿子这样了,只管说自己的又顺手把乱糟糟的屋子收捡了一下,见他也不理,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她丢下一句我去买菜了,便出了门。 薄春山又在榻上靠了会儿,才起身穿衣裳。 系腰带时,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白布,见上面隐隐有血迹渗出,就知道伤口又裂开了。 看来又得去找虎娃包扎伤口。 半刻中后,薄春山走出家门。 他没有锁门,薄家在附近这一片,没人敢偷。 一路行来,也碰见过好几个人,却没人跟他说话,甚至离老远就避得远远的,就仿佛他是瘟疫一般,只差贴着墙角走。 薄春山似乎毫无察觉。 快到顾家时,他不由就往那处看去。 平日总是紧闭的大门前,今日多了个人。 是个年轻的男子。 因为离得远,看不清这男子长相如何,但看其穿一身青色长袍,身材修长挺拔,不看脸只看行举风度,就能看此子一定长得不差。 何止是不差,齐永宁在定波县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他秀才的名头都没有他美男子的名头响亮,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儿家都想嫁给他,只可惜齐永宁有个青梅竹马,据说两家早有结亲的打算。。 就不提其他,和薄春山这种出身的人相比,光一个秀才的功名就足以是让其仰望的存在,更不用说齐家家境殷实,在定波县也算薄有声名。 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永宁是你来了?” “伯母。” “快进来,快进来。”孙氏满脸都是笑,热情招呼着。 薄春山僵着嘴角,眼睛仿佛有根钉子似的,钉在对方身上。 齐永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往这边看了一眼,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随着孙氏进去了。 很快薄春山就走到顾家门前,他停住脚步,看着紧闭的大门。 . “玉汝,永宁来了。” 顾玉汝还在房里,就听见她娘响亮的唤声,又听着她娘将人引去了正房。过了会儿,孙氏推门走了进来。 “玉汝,永宁来了。” “娘,我知道,你方才不是说了。”顾玉汝懒洋洋地道。 她昨晚睡得太晚,今日醒来也没什么精神,之前用早饭时孙氏还以为女儿的病又复发了,因此埋怨自己昨晚不该让她沐浴不提。 “那你还坐着,还不去换身衣裳?前几日你病着,永宁就来家里了,娘怕过了病气给他,没敢让他见你,难得永宁对你如此上心,今天又特意来了一趟,你去跟他说说话。” 孙氏将她推到妆台前,又去衣橱里给她挑了身衣裳,才又出去了。 看着床榻上的衣裳,顾玉汝叹了口气,半晌才动了。 半刻钟后,顾玉汝出现在正房。 孙氏借口去厨房,避了出去,留下空间给两人说话。 “玉汝你还好吧?我看你似是清瘦了不少。” 齐永宁眼含关切的看着她。 顾玉汝有些难以面对,倒不是说她有多么厌恶齐永宁,就是心情很复杂。 那段记忆里恩爱过也举案齐眉一辈子的丈夫,齐永宁除了在齐玉芳的事上,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即使是那件事,其实认真来说也不怨他,是齐玉芳的故意算计。 甚至后来他做了官,渐渐发达起来,也纳过几个妾,多数是各种权衡下的缘故,他不好拒了,‘她’便大度帮他收下。 似乎从齐玉芳的事发生后,‘她’就绝了和对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头,似乎一直也没这种念头过。 时下教条待女子苛刻,妒乃七出之一,‘她’上有公婆,齐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是诗书传家,家教森严。‘她’委屈过伤心过,却也认命了,他事事以‘她’为重,克己守礼,从不贪念女色,每次去妾室房中也不过走个过场。 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但好中总隔着点什么。 年轻的时候‘她’不懂,后来年长了些她懂了,却也不想懂了。 似乎当‘齐永宁’这三个字出现在她脑海,她就不可避免想到了大姨奶奶,二姨娘,想到了齐崿和那几个庶子……想到了大姨奶奶总是暗暗窥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嫉妒中夹杂着无限的恨意…… 类似这样的眼睛还有好几双…… …… “玉汝,你怎么了,可是病还没好?”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顾玉汝抬头就看到齐永宁那张俊美的脸庞。 齐永宁无疑是长得极好的,十分符合时下审美的长相。 鬓如刀裁,长眉凤目,修长的身材,如竹如松般的气质,光风霁月,芝兰玉树。他的脸俊得有些过分了,却又不让人觉得女气,只觉得好一个如玉君子。 而这时,还不是他最好的时候,此时他年不过十八,多少显得有几分稚嫩,而等他三元及第高中状元,成了天子门生后,又入了翰林走上仕途,才是他真正的好时光。 那时他的见识和心性都经过了一定磨砺,一身气质不是池中之物,顾玉汝依稀记得看上他的世家女并不少,甚至是他的座师也颇为赏识他,家中也有适龄女儿有意婚配,可惜彼时他已成亲,家中有‘她’这个‘糟糠之妻’。 暗中扼腕之人众多,甚至连齐家人都有些微词,只叹齐永宁成亲成早了。 彼时,她婆婆一直对她心怀不满,只是碍于公公和齐永宁对自己的庇护,才隐忍不发,自然免不了借此生事。那是她一生之中最为艰难的时刻,又出了这档子事,偏偏在这个时候后院起火,顾玉芳借机设计了齐永宁,硬生生一头撞进来要给他做妾。 冷眼、嘲笑、奚落……当时怎么过来的,顾玉汝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等‘她’好不容易熬过来,已经失去了那种和他夫妻之间亲密无间的感觉。 也许,这就是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死皮赖脸) 08 “玉汝,你到底怎么了?是病还没好利索?” 齐永宁俊眉紧皱,探手过来,显然顾玉汝的异常之态已经让他暂时忘却了男女大防和身在何处了。 顾玉汝恍过神来,正想躲。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齐大哥,你来了?” 是顾玉芳的声音。 声音里充满了喜悦之意,再看过去——少女的小脸满是激动的晕红,那喜悦之色流露于言表,顾玉汝忽地一下就醒了。 …… “是玉芳。” 齐永宁收回手,神色淡淡的,表面上不显,眉心却不觉蹙了下。 也许十六岁的顾玉汝不懂,与他做了一世夫妻的‘顾玉汝’却明白,他这样是有些不耐烦了,不过齐永宁的家教和风度是不会让不耐被人看了去的。 她看了妹妹一眼,又看了看齐永宁,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她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齐大哥,你来怎么也没说一声?我都没来得及打扮一下。”顾玉芳摸了摸发髻道。 可顾玉汝能明显看出她脸上不光抹了脂粉,还擦了胭脂。一张小嘴嫣红嫣红的,娇艳欲滴,就是脸上的粉似乎因为急抹多了,以至于看着有点怪。 顾玉芳还没及笄,以孙氏节俭性格,是不会给她买胭脂水粉这类物什的,家里唯一的一套还是之前顾玉汝及笄时,孙氏买来给她的。 看来她这个妹妹又用了她的东西。 “我来是探望你大姐的。” 说着,齐永宁往身侧看了一眼,却没成想落了个空,又看到已经在椅子里坐下的顾玉汝,他很明显愣了一下。 倒不是说顾玉汝坐下有什么不对,而是在齐永宁的印象里,顾玉汝向来是个温柔守礼识大体的性子,这种场合自顾自跑去坐下,总之显得有点突兀。 不过齐永宁也没多想,只当她是病体刚愈,身子还没完全好站不了太久。又想到伯母与他说玉汝已病愈,不知是不是怕他担忧有意瞒着他。 他将担忧藏在眼底,再转头看着径自不停说着话的顾玉芳,眼中的不耐又明显了一分。 “……齐大哥,你不用担心我姐,你不知我娘这阵子可上心她了,家里吃的用的都紧着大姐呢……不过谁叫大姐生病了,紧着她也是应该的……” 齐永宁站了会儿,见顾玉芳径自说个不停,根本没有想停下的打算,想了想去了顾玉汝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谁知,顾玉芳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跟着就过来了。 “齐大哥,你不知道我姐病得这些日子,去大伯家侍候我奶的活儿,都是我替我姐担着。你不知我大娘是个特严厉的性子,总是使着我干活儿,我……” “你也不小了,帮长辈干些活儿也是应该的。” 闻言,顾玉芳愣了下。 也是平时她在齐永宁面前自说自话惯了,齐永宁向来都是含笑听着,极少会插话,突然插这么一句她明显有些不能适应。 不过她反应还算快,当即道:“齐大哥你说的对,帮长辈干活是应该的,就是我这手……你看,我这手都糙,前天还弄破了皮……” 她嘟着嘴,一脸委屈地将一双芊芊素手伸给齐永宁看。 顾玉芳的手无疑是长得极好的,十指尖尖,手指又细又白又嫩,跟刚长出来的葱尖儿似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若说顾玉汝作为长姐,不管是从品貌还是德行乃至女工,都远超妹妹甚多,唯一不如顾玉芳的,大抵就是这双手。 倒不是说顾玉汝的手不好看,她十指修长,皮肤白皙,指甲光亮红润,唯独就是因为平日帮家里干的活多,手指上有薄薄的茧子,自然也不如妹妹的手嫩。 顾玉芳如此,明摆着是在展示自己的长处,顺便还想博取怜惜。 若不是齐顾两家早有当亲家的打算,甚至两个孩子的婚事都是默认的,其实她这么做也没什么,可结合这些,多多少少有些过格了。 顾玉汝坐在那儿,不免思绪漂浮。 在那遥远的记忆,顾玉芳也是如此。只是彼时她尚且单纯,也不会用不好的心思去猜度妹妹,只当她是年纪小,齐永宁又是和她们一块长大,也算是个青梅竹马的哥哥了。 可谁曾想后来顾玉芳越做越过格,越来越明显,明显到她都看出来了,她娘也看出来了。 中间闹了许多不开心,再加上当时家里出了场大事,她爹死了,两家权衡之下就匆匆地把婚事给办了。她娘本以为这样就能打消顾玉芳的心思,谁知顾玉芳表面上佯装无事,其实那点心思从来没打消过,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就在顾玉汝遐思联翩之际,齐永宁看了顾玉芳的手,却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将目光投注到一旁顾玉汝放在扶手上的一只素手上。 他自是不会觉得顾玉汝不如顾玉芳,只觉得顾玉芳年纪越大越不懂事,平日里顾玉芳在家里偷懒不爱干活儿的事,他多少也知道点,孙氏要照顾一家老小,还有顾家老太太那边的活计,多亏了玉汝懂事,很小的就知道帮衬家里。 明明也是一家出来的女子,还是亲姐妹,性格却是南辕北辙,齐永宁反而有些心疼顾玉汝,觉得顾家人是不是有些偏心,为何姐妹俩年纪相差不大,一个事事劳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 如果顾家真是因为年纪刻意偏袒小女儿,看来他是该催下家里早些把他和玉汝的婚事办了。 齐永宁这么想,倒是让顾玉芳始料未及。 她平时也不算是个没眼色的人,可惜她的识眼色在齐永宁这里似乎并不存在。 “玉芳,我有些渴了。”齐永宁突然道。 他是想把不请自来的顾玉芳支开,他也好和顾玉汝说些话,谁知顾玉芳没动,反倒是顾玉汝站了起来。 “齐大哥,我这就去给你沏茶。” 见此,齐永宁也不好说其他,只能看着顾玉汝走出堂屋。 “齐大哥……” 耳边聒噪声起,齐永宁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 最终,齐永宁还是没找到机会和顾玉汝说话。 孙氏见大女儿出来沏茶,只当二人该说的话说完了,到底是读书人家,有些事不能做得太明显。 没有孙氏帮忙创造机会,再加上顾玉芳一直从中打岔,一直到齐永宁出言告辞,都没能再和顾玉汝说一句话。 孙氏将齐永宁送走后,还在感叹齐永宁的懂事和太过客气。 她是有出言留齐永宁在家用午饭,却被对方拒了。 齐顾两家乃世交,彼此自然清楚对方的家境,顾家三个孩子,却只有顾秀才每月做先生教书的一些进项。以孙氏的性格,齐永宁留下用饭,势必不可能粗茶淡饭,这一顿花销多了,下一顿自然要少些,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每次齐家人来顾家,极少会留下来用饭。 这些道理不光孙氏懂,顾玉汝清楚,顾玉芳也清楚。 等齐永宁走后,她搓着衣角,气呼呼地跑回屋,情绪来得莫名其妙。 孙氏倒也没多想,看时候不早了,便去厨房把早上买的菜拿出来处理,为等会做午饭做准备。 顾玉汝本也打算回屋,见娘提出的篮子里装了许多小鱼小虾,便想留下给孙氏帮忙。 “行了,哪用得着你,这东西又腥又不好弄,没得弄你一身味,娘一会儿就弄完了,中午做了给你爹下酒吃。” 小鱼小虾都是不大不小的那种,小鱼约莫只有手指长短,鱼鳞很细碎,小虾大约有女子两个指节长短。 这种不大不小的鱼虾是最难处理的,但架不住便宜,一般只有那种家中妇人为了省钱不怕麻烦,才会买回家做了吃。 顾家家境在此,顾秀才别无他好,就爱偶尔喝上一盅,能当下酒菜的都不便宜,诸如茴香豆这些除了吃个味道,也不养人,孙氏惯于精打细算,日常便喜买这种小鱼小虾,几文钱可以买几斤,处理干净下锅炸了就是一道好菜。 见孙氏不让她沾那些小鱼,顾玉汝便去打了盆水,把那堆小虾倒进盆里。 离水这么久,这些小虾竟还有些没死,入了盆就见有须爪跳动,顾玉汝也没多看,捡了虾来拧掉脑袋,只留了小小的虾尾放在一旁干净的盘中。 “这些虾等会拿来炒了韭菜,留一部分做汤,你弟弟最是喜欢吃……” 母女俩一边做活,一边说着体己话,气氛倒是融洽。 相反西厢的顾玉芳,趴在槛窗上,瞅着这边一片和乐融融,越发觉得心堵,恨恨地打了下窗沿。 她委屈的不是别的,而是娘竟然没能留下齐大哥用饭,她当然也清楚为何如此,除了怨家里不宽裕,便是可惜自己打扮了半天白糟蹋了,本来她见一次齐大哥就不容易。 这边孙氏和顾玉汝自然不知顾玉芳的小心思,院门突然响了,不过门也没关,来人很快就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阿秀在剥小鱼啊。” 阿秀是孙氏的闺名,来人是邻居胖婶,她手里拎着一篮子菜,还有一个小簸箕。好吧,这不用顾玉汝多想,就知这是娘的‘交际’来了。 住在西井巷的都是些小门小户的人家,这里的妇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有些妇道人家平日没什么交际,像摘菜洗衣做针线就是她们‘交际’的时间。 偶尔见哪家院门半开,院中坐四五个妇人,一边干着手边活儿,一边说话,这都是极为常见的场景。 顾玉汝懂事地去拿了个小杌子来。 胖婶接过来夸了她一句便顺势坐了下来,就在孙氏边上,一边摘着菜一边和孙氏说起闲话。 这种时候,女儿家自然只有默默听的份儿。 “我看小齐秀才走了,怎么没留人在家吃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难道你也急着想嫁给齐大哥...) 09 齐家两个秀才,齐彦是齐秀才,齐秀才的儿子自然是小齐秀才。 孙氏用手背抿了抿鬓角,又低头下来剥小鱼:“留了,那孩子懂事,也还有别的事,读书要紧。” 胖婶也不知洞没洞悉这里头的玄机,道:“那倒是,什么事都没有读书要紧,这孩子也算咱们打小看大的,不光长得好,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秀才,恐怕以后当个举人老爷也不难……” 听人夸齐永宁,孙氏自是高兴得紧,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胖婶也算知道内情的人,见此看了顾玉汝一眼笑道:“瞧瞧玉汝这,多好的福气,人后生争气,对玉汝又上心,那齐家家境殷实,以后嫁过去可是享福的命,先当秀才娘子,说不定过两年就是举人娘子了……” 说到这个,顾玉汝就不适合留下继续听了。她垂着头把手在盆里洗了洗,忙站起来做害羞状走了。 见女儿被‘臊’走了,孙氏笑道:“瞧瞧你,当着孩子说这做甚。”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两家不是早就默契?不是我说,你家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玉汝嫁过去,玉汝也不小了吧,今年也十六了。这也是你家耐得住性子,这么好的人家,这么好的人才,换别家女儿一及笄就把人嫁过去了,你们倒好,一点都不着急……” “这事着急什么,永宁要读书,我还想多留玉汝两年……” “你可别犯傻……” * 中午,顾秀才和顾于成回来了。 前脚进门,后脚午饭就做好了。 一碟炸小鱼,一碟虾仁炒韭菜,一碟炒白崧,一大碗虾仁豆腐白崧汤。虽没有什么大荤菜,但有鱼有虾,白崧又是用荤油炒过的,上面还有些细碎的猪油渣,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尤其那一盘炸小鱼,顾秀才来到桌前就看见了,向来不苟言笑的容长脸上不禁多了一抹笑。 之后不用多说,孙氏去厨房拿出早就温好的黄酒。 有酒有菜,顾秀才就没有急着吃饭,就着小鱼喝起酒来。 三个孩子各自吃着饭,顾秀才看着这和谐融洽的一面,不禁笑容更深了,伸手拍了拍孙氏的手。 “阿秀辛苦你了。” 读书人向来懂礼守礼,这种‘孟浪’之举在顾秀才身上极少能见,孙氏即使百感交集地和丈夫对视了一眼,也忙垂下头来,又嗔了他一眼,生怕被孩子们看见了。 孩子们自是看见就当没看见。 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本来顾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偶尔也会破例,孙氏心情不错,见丈夫心情也不错,不免就提到了顾玉汝的婚事。 “你不是说舍不得玉汝,要多留一两年,我去年年节还就此事和齐兄商议过。”顾秀才诧异道。 孙氏自然舍不得女儿,且不说大女儿长得好,又从来听话懂事,替家里干了不少活儿,甚至婆母那也全靠大女儿支应着。再说是她亲生的,疼爱之意自是不必说,别说女儿家恐嫁,当娘的又怎可能不恐,总怕女儿出了门子就不如在家自在享福,总想能多留就多留些日子。 当然也有些许‘拿乔’之意,俗话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女方多少得有点架子,也免得被人背后指摘急着想嫁女儿。 即是托词也是不舍,可不代表孙氏真想一直留着女儿,把她留成大姑娘。 其实孙氏还有点心事。 她虽是妇人,但也不是不通外事,定波县就这么大,齐家在当地多少也有点名气,尤其是齐永宁正当适龄,家境好又是个秀才,在媒婆那可是上佳的夫婿人选。 哪怕外面一直有风声,说齐永宁婚配之事齐家早有打算,也有人知道齐永宁有个青梅竹马,两家交好,早有结亲的意思,但架不住县里有许多人家都盯着。 就算有结亲之意,这不是还没结吗? 没结亲就能改啊。 日里与孙氏交好的妇人也不少,这不就有边角零碎的风声传到她耳里,一次两次也就罢,次数一多这不就心急了。 别看今天胖婶与她闲话说她也不急,这其实都是有内情的。 人也不能明说,只能隐晦提醒,虽是闲言碎语,也让孙氏搁在心里了,这不就没忍住提了这事。 这里面的细碎,当着儿女自是不好明说。 可顾秀才也清楚妻子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既然提了这事,肯定有提的缘由。 “那你真舍得了?” 孙氏臊红着脸,还在想怎么说,一旁的顾玉芳突然道:“爹娘,你们干嘛这么着急把大姐嫁出去,你们舍得,我可舍不得。” “再说了,小弟也舍不得呀。小弟,你舍得大姐现在就嫁出去?” 顾于成没防备这事扯上自己,捏着筷子愣住了。 也不用他说话,顾玉芳似乎很急,扔下筷子就跑到顾玉汝这边来,一把抱住她:“姐,我和小弟都舍不得你,你可不能这么着急就出嫁啊。” 从顾玉汝角度只能看到妹妹‘急红了’的半截脸,再听她声音切切,一片不舍之情。 她的思绪不禁又漂浮,依稀记得在她记忆中也有这么一出,她有感姐妹情深,还很是感慨了一番妹妹懂事,甚至因为平时妹妹骄纵总是拿她东西那点小嫌隙,都被这事抹平了,自然当即说不嫁。 不光对妹妹说,还跟了娘说,说不着急出嫁,她都这么说了,本就纠结的双亲自然把这事就暂时放下不提了。 可谁曾想顾玉芳的‘舍不得她嫁’,哪里是姐妹情深,不过是真不想她嫁罢了,甚至想取而代之。 …… “姐,大姐,你怎么不说话?难道,难道你也急着想嫁给齐大哥……” 也? 顾玉汝往怀里看去,顾玉芳仰着一张小脸,眼圈都红了,似乎真的不舍。 可到底太年轻,做戏不够老辣,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和眼角,还有眼中含着的急切,都道出了种种不寻常。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你姐什么时候急着想嫁人了,这话要是让旁人听了,还不知会惹来什么样的笑话!”孙氏斥道。 一旁的顾秀才也一脸不敢苟同的样子。 夫妻二人只注意‘急着嫁人’这上头了,倒是忽略了那个也字。 这时顾玉芳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道:“娘,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舍不得大姐……” “就算你舍不得你大姐嫁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知道?你这丫头,都怪我平时教你教少了,但凡你能学得你大姐两三分,也不至于让娘操心你以后该如何……” 顾玉芳落得一顿训斥,自然把这事给岔开了,最后还是顾秀才出言,才制止了孙氏的训斥。 也是顾玉芳犯了孙氏的大忌,孙氏虽是出身普通,但也是秀才家的女儿,这种出身自然识文懂墨,且懂得礼义廉耻。 好人家的女儿哪家不是‘恐’嫁,待字闺中的女儿更是该闭口不谈这种事,可顾玉芳不光谈,还嘴上没把门说姐姐急着嫁人,这要是让外人听去了还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孙氏也意识到小女儿真该好好教教了。 也因此这事根本没完,之后顾秀才不在家中,孙氏没少借着机会教训女儿。 . 之后几天顾玉芳过得十分难受。 在大伯家被大娘‘教’,在家中被娘‘教’,这让她身心都受到极大的挫折和委屈。哭闹了几回,根本不管用,以前她一旦哭闹,孙氏总要妥协,可这次孙氏似乎铁了心要好好教女儿。 又见大姐在家养病,被一家人嘘寒问暖,对比自己简直就像捡来的,顾玉芳心中更是愤怒不平,自然不免更恨顾玉汝不提。 这日,见时候不早了,孙氏便催女儿赶紧出门去顾大伯家。 顾玉芳本就满心激愤,方才被娘逼着做针线活,手上扎了好几个针眼不说,还被教育了一通女子德行,又见娘说让她去大伯家后,就转身去厨房端了碗汤进了西厢,心里压抑了许久的憋屈达到了临界点。 跟去西厢,果然见娘端着碗在哄大姐喝那碗大姐嘴里‘太腻了’的汤。 “娘,我真不想喝,还是你喝吧,这阵子你也辛苦了,其实我已经好了,实在不用这么补。”顾玉汝满脸无奈。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人家大夫都说了得好好补补。” 大夫们都是这么说的,实际上自己身子亏空没亏空,顾玉汝心里清楚。 可孙氏很上心,明显把大夫的话当真了,也是这两年顾玉汝顶着帮了家里大忙,孙氏心里也不是不愧疚,便想借机给大女儿补补,顺便教教小女儿。 可惜顾玉芳根本不懂这些道理,对比一下,眼珠子都红了。 “既然大姐已经好了,那今天就让大姐去大伯家吧。” 顾玉汝看了过去,孙氏也看了过去。 顾玉汝是觉得顾玉芳太蠢,这个时候跑出来找不自在,孙氏则是生气,觉得小女儿又故态复萌想躲懒。 孙氏皱眉道:“玉芳你在说什么?你大姐身子还没好!” “大姐怎么没好?她自己都说她好了。” “前日大夫来复诊你不也在一旁听着?说你大姐看似好了,实则内里还虚,得养些日子,我看你这是又想躲懒了!自打你奶病了,你大姐无论刮风下雨日日不拉,你这才去了几日就叫苦连天?” 顾玉芳一脸委屈:“我也没说不想去侍候阿奶,这不是大姐好了嘛。” “你大姐好了,你就能不去,全扔给你大姐了?你这丫头到底谁把你教成这样了,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姐妹亲情,什么叫晚辈的孝道?” 孙氏越说越气,气得浑身发抖。 倒不是她发散太过,而是自打上次的事后她意识到小女儿该好好教教,经过这几日非但没进展,反而暴露了更多的问题。这事说浅点是顾玉芳不懂事,往深里说就是这孩子狼心狗肺,连自家姐妹谁干点活儿都要斤斤计较,尤其还计较的是侍候长辈孝道方面的。 一个女儿家竟是这种品行,孙氏能不生气? “娘你别生气。”顾玉汝见孙氏气成这样,也吓了一跳,忙劝道:“玉芳她还小,你再多教教……” “她还小什么,她就比你小了一岁!” 孙氏这么一说,顾玉汝也不知该怎么劝了。 一声冷笑响起。 靠在门边的顾玉芳一边冷笑一边流着眼泪:“你就是偏心!你就是喜欢大姐不喜欢我,从小到大都这样,都是大姐好,我不好,大姐做什么都好,我做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对,既然觉得我不好,那当初为何要生我?” 说完,她哭着转头跑了。 孙氏如遭雷击,僵着身子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感受到大女儿安抚地抚着她脊背,才倒在顾玉汝肩上哭了。 “这死丫头,真是个孽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顾家旧事) 10 孙氏哭了一会儿才没哭了,屋里静得吓人。 顾玉汝想了想道:“娘,你还是去找找玉芳吧,我听她好像没回屋。” 以顾玉芳的脾气,方才又哭成那样,回屋又怎么可能没动静,她方才没听见隔壁门响。 “她没回屋能去哪儿,左不过是去了赵家的。”孙氏抚了抚鬓角,板着脸道。 巷中有一户人家姓赵,家中有一女叫赵娥,与顾玉芳同龄,平时两人十分玩得来,顾玉芳如果没在家,那必是去赵家了。 “还是去找找吧,玉芳那脾气您也知道。”顾玉汝温声劝道,“今天大伯那儿我去吧,我早说我好了,就是你不放心非得让我再养养。” “你好什么?大夫都说了,你身子还虚!”顿了顿,孙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今天你去,也是玉芳不懂事,你这当大姐的受累不说,成天还要护着她。” 护着顾玉芳? 不,她只是不想让娘为难罢了。 前一世她娘没躲过那次寇乱,早早就死了,死得凄惨。而她自那以后就没了娘,再也没有人像娘一样袒护她心疼她。 . 出了家门,看了看蔚蓝色的天,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清风,顾玉汝不禁吁了一口气。 往常在外面行走惯了,猛地在家憋了这么些日子,她也着实憋得慌。 一路行着,她想着心事。 其实顾玉芳方才那话说的也对,但也不全对。 她是娘亲生的,娘怎可能不心疼她,可不喜欢也是真的,但这那指的是以前,顾玉芳小的时候。 顾玉汝和顾玉芳说是姐妹,实则只差一岁。 女子怀胎十月,若是细算两人年纪,孙氏怀上顾玉芳的时候,顾玉汝还不足半岁。按理说,女子怀胎不易,生完一胎应该隔几年再生,就算有什么难处,至少隔一年是要的,可既然这么生了,必然有其缘故。 其实这种里头也没什么事,说白了就是婆媳妯娌之间的那点小事。 顾大伯家头一个便是儿子,作为二儿媳,孙氏自然不免心里暗中较着劲儿,谁曾想头胎生了个女儿。 女儿自然也好,至少让顾秀才来看没什么。 可大房是儿子,二房是女儿,那时顾家还没分家,即使顾老太太也算是个明理之人,没有因孙氏生了女儿而生出抱怨,可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平时日常行举不免会有些区别。 女子心眼都小,更不用说年轻时候的孙氏,她在心里暗暗地对比着对比着,想再生个儿子的念头像滚雪球似的,在她心里越滚越大。 终于在大女儿快半岁的时候,她仗着身子骨好咬牙怀了第二胎。 可这胎怀得并不容易。 不像怀大女儿那会儿轻松,感觉没什么反应孩子就要生了,生的时候也快,没受什么罪。这胎打从怀上起就反应大,孙氏忙着要照顾大女儿,肚子里这个又天天闹腾,吃不好睡不好天天犯恶心,才怀了六个月,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腿肿脚麻站着难受坐着难受躺着更难受,受了不少罪。 可以这么说,中间孙氏早就后悔了不知多少回,怪自己太冲动,能咬牙挺下来完全是想生个儿子的念头撑着,可没想到又是女儿。 这一闹就有点尴尬了。 虽说顾家其他人也没说什么,可架不住外面有些闲言碎语,而孙氏自己又胡思乱想,再加上她生顾玉芳的时候难产,好不容易生下来又亏了身子,找了大夫来看说要养几年才有可能怀上下一个。 而且孙氏怀顾玉芳的时候,因为胃口不好,顾玉芳生下来十分瘦小,爱闹爱哭不说,还三天两头的病,闹得一大家子都不得安宁,这些事堆起来就在她心里成了病。 有一阵子她天天哭,小女儿哭她也哭。 顾老太太开始还劝着,劝着劝着就成了怨气,觉得这一切都是二媳妇自己作的,她也不劝了,只把小孙女抱到了自己屋里去,想着母女俩离远点说不定二媳妇就好了。 还别说真管用,孙氏渐渐好了起来,可两个女儿之间的区别也出来。 一个亲手带大的,长得白白胖胖又听话懂事,明明那时她因为怀的闹腾没什么精力照顾大女儿,可只要给她吃饱了,她就能安静地在床上自己待着自己玩,还知道娘心情不愉依依呀呀跟自己说话,一岁多点就能自己走,走出去别人都说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一个养在老太太身边,生得又瘦又小头发稀疏发黄,打小就爱病,两岁多了还不会走得让大人抱,四五岁了才换了一头黑发。 于是慢慢的,孙氏的心就开始偏了。 觉得大女儿听话懂事长得好,样样都好,相反小女儿人小心眼还多,才不大点只要说她一句,就跑去找婆婆告状,还害自己受了这么多罪,自然对大女儿越来越亲近越来越喜欢,对小女儿除了管她吃饱穿暖,其他都是淡淡的。 这种情形一直到后来生下顾于成,孙氏年纪渐渐大了懂的道理也多了,才慢慢有所改善。 孙氏似乎也知道自己在小女儿小的时候对她不亲,觉得有所亏待,日里不免有补偿心态,而顾玉芳更是拿捏住了这种心态,动不动就以偏心、不喜欢自己作为手段,来裹挟孙氏。 甚至是顾玉汝,若不是觉得有些亏欠了这个妹妹,又哪能凡事包容。 可那也仅仅是16岁的顾玉汝,此时脑海里多了一份记忆的顾玉汝,除了想笑还是想笑。 她猜等她回去时家里肯定好了,她那个妹妹手段可不一般,哭啊闹啊都是手段。 . 果然,等傍晚回到家,家中一片平静。 顾玉芳难得勤快,竟在厨房里帮孙氏做晚饭。 一家人吃了饭,顾于成回房读书,顾玉汝烧了水想沐浴,谁知水刚烧好她回房不过拿衣裳的空档,再去厨房水已经没了。 厨房旁边的小浴间传来水声。 孙氏见大女儿抱着衣裳站在外面,在正房里道:“玉汝要沐浴?玉芳先进去洗了,你等会她就出来了。” 顾玉汝什么也没说,回屋把衣裳放好,又去打水烧。 等这锅水烧好,顾玉芳才湿着头发从里面出来了。 小脸红扑扑的,脸上还带着笑。 “大姐你洗澡?我方才帮娘做饭出了一身汗,就先洗了。” 顾玉汝也没说话,顾玉芳瞟了她一眼,得意地哼着小调回屋了。顾玉汝走进浴间,里面水汽朦胧,顾玉芳果然没倒水。 她在浴桶前站了一会儿,撩起袖子探进水中,将浴桶下部的塞子拔了,水顺着孔洞哗哗地流出,又顺着屋角的一条排水沟流向屋外。 等水流干净后,她打了桶水将浴桶洗了洗,才又把塞子塞上注满热水。 洗完澡,舒服多了。 时间还早,顾玉汝睡不着,便从柜子里找了本书来看。 她识字,顾秀才教的,也爱看书,但看得的书很杂,能拿到什么书看什么书,齐永宁知道她喜欢看书,经常让顾于成给她送书。 或是诗集,或是乡野志异,或是经史子集类,还有坊间流传的话本子,多是什么才子佳人之类的。 顾玉汝挺喜欢看这类话本子,所以齐永宁送的也多,不过这种书可不能让孙氏看见,所以她平时总是藏起来看。 她靠在床头翻了几页,竟一点也没看进去,也不知为何平时看得津津有味的话本子今天竟然看不进去。 她似乎很久没看过了,自打脑子里多了一个记忆后。 “玉汝,睡了吗?”门外传来孙氏的声音。 她忙将手里话本子塞到枕头下,才应声道:“没呢。” 孙氏推门走了进来,来到床边坐下。 见女儿披散着一头缎子似的黑发,小脸白皙而红润,眼睛又黑又亮,她不禁又是感叹又是欣慰地抚了抚女儿的长发。 顾玉汝顺势伏在了孙氏腿上,母女俩静静体会这难得的温馨,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孙氏停下手,叹了口气:“也多亏你懂事。” “娘。” “你妹妹心里有怨气,一直怨着娘小时候待她不亲,平时她不懂事总是跟你闹,欺负你让你多干活,也多亏你不跟她计较。” “娘,你别这么说,玉芳到底是女儿的亲妹妹。”顾玉汝也不知这话说得违心不违心,若是以前的顾玉汝,自然是真心说这些话,可现在…… “你也别替她说话,她什么性子娘知道。”孙氏蹙着眉,神色有些复杂,“娘不能再放任她这么下去了,得拘着她好好教教她,不然以后出了门子她这性格谁受得了,就是辛苦你大伯那你要多担待些。” 她这话潜意词是说以后顾家大伯家那边还得玉汝担着,毕竟中午那会儿说的是今天过去,而不是以后都过去,不过顾玉汝心里早就有准备,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女儿知道了。” “行吧,你也早些休息,现在天热了,你跟你大娘说挑一早一晚的时间过去,也免得路上晒。这马上新棉花也快上市了,娘打算多买些回来做棉被褥子,还有被里被面也得多做几套,提前备着也好。” 做棉被褥子、被面? 提前备着也好? 家里可不缺这些东西,那是用来干什么似乎不用说。 顾玉汝目光闪了闪,轻轻地嗯了一声。 . 清晨,街上的人并不少。 从西井巷出来就是早市,沿着街道两边有许多摊贩摆摊,卖菜的、卖鱼卖虾的、还有几个早食摊,十分热闹。 顾玉汝是用过早饭才出门的。 她穿过早市,行走间免不了碰到些熟识的街坊邻里与她打招呼,所以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走出来, “顾玉汝。” 刚拐进一个小道,身后传来呼唤她的声音。 顾玉汝转头看去,正好看见薄春山的笑脸,她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果然薄春山跟上来了。 “你身子好全了,这就去你大伯家干活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所以薄春山是小山哥哥?...) 11 “你怎知道我是去我大伯家?” 话说出口,顾玉汝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薄家跟她家也算是街坊,邻居里知道她去顾大伯家的并不在少数。 再说了,薄春山跟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指不定哪回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跟了她一路,自然知道她去哪儿也不稀奇。 说起这个—— “你平时不用做事,总是跟着我?” 少女半挑着眉梢,眼角微微上扬,娴静的脸上多了丝不协调的锋芒,这两种冲突的气质融合在一处,让人诧异之余不禁目眩神迷。 她的口气听不出是责怪还是调侃,但至少不是怕。 薄春山愣了下,又笑了,笑得罕见灿烂,不是怕就好。 “我闲人一个,不用做事。” 顾玉汝眨了眨眼,眼中写满不信。 薄春山也知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遂道:“其实我平时跟着你,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他理直气壮地点点头:“你看那天,若不是我,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他倒是揽功揽得一点都不心虚气短,说得也都是歪理,可人家说得没错,救命之恩,她不能反驳。 顾玉汝眸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着。 薄春山几个大步跟上,偷看了她好几眼,也没看出她是生气还是没生气,想了想他道:“你也别生气,我也不是日日有空,我也忙着呢,像那回那回……我有事不就没来。” “再说了,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日日固定走这一条路,就不怕歹人留意上?我这样也是为你好。” “有吗?”她突然停下脚步,好奇问道。 “这……” 薄春山语塞。 还别说,真有。 不过两个小地痞,就在这附近几条街混着,因顾玉汝日日都走这一条路对她留意上,不过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就被薄春山意外撞见了。 之后自是不必说,被他收拾了一顿,那两个小地痞自然也不敢再动什么不轨之心。 也是因为这事,薄春山才开始有空就出现在顾玉汝每日必经的路上,即是保护,也是私心。 “原来还真有啊。”见他神色,顾玉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的语气有些许唏嘘,些许感叹。 “你别怕,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顾玉汝眼神更复杂了。 原来在那段记忆里,从始至终她都误解了他,实际上……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 ……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走了一会儿,薄春山没忍住问。 顾玉汝的脚步停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 见她不说话,也不停脚步,薄春山也不出声了,默默地跟着一边走,走着走着他觉出不对。 “这好像不是去你大伯家的路。” 确实不是。 她今天故意早出门,不过是为了去做一件事。 * 路线渐渐偏离,过了芦花桥,就是县南。 定波县虽只是个县城,却也是明州府下大县之一。当地水系发达,纵横交错,不光有浙东运河环绕,还有曹娥江支流穿城而过。 因这一条江,将整个定波县分成上下两个部分,县南和县东在上,县西和县北在下。 顾家在县北,若是去县南势必要过河,不过这河上既有桥又有船,倒是不乏过河的途径。 走进县南,能明显感觉到这里比县北要繁华许多,各种铺子鳞次栉比排列在大街两侧,街面又平整又宽阔,来往行人的衣着打扮也要比县北的人要光鲜些。 能住在这里的,多是县里的富户。 顾玉汝是个女子,虽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极少会走远路来县南。不过她也不是没来过,前世齐家就住在县南,所以她也算轻车熟路。 一路过大街走小巷,大抵是顾虑着身边跟着薄春山,怕被熟人看见了,她都是避着人多的地方走,期间穿过好几条小巷,终于到达目的地。 这条街还算热闹,临着道路两旁开了许多铺子和酒楼,而就在这条街的斜对面是一户人家的宅子。 光看宅院门脸就知这家定不是普通人家,顾玉汝找了个不显眼但又能看见斜对面那处宅门的街角站了下来。 “你站在这做甚?” “是不是等人?” 顾玉汝也不知该怎么答,只能有些无奈道:“薄春山,要不你忙去吧,我有些事,等会儿我会自己回去。” 薄春山当即不再问了,看着她侧脸的目光闪烁,显然这样的顾玉汝他是没见过的。 顺着她目光看向不远处那处宅门,门楣上挂着偌大一个牌匾。 乔府? 玉汝来这里做甚? . 随着时间的过去,时不时有过往行人好奇地看两人一眼。 也是两人实在扎眼。 一男一女,一个高大威猛,但看着就不像是个好人,一个年轻貌美,却是未嫁的打扮。 顾玉汝心中有事可能没注意,但薄春山可不是瞎的,他在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茶楼。 “光这么站着也不是事,这样吧,我不问你想做什么,咱们找个茶楼坐着可好。” 这样好声好气还带商量的样子,也是刀六和虎娃没看见,不然非要说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老大何曾对人这样过。不过薄春山为顾玉汝破的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倒也不用稀奇。 其实顾玉汝现在也累了。 她心中只想着过来看看,完全没考虑周全,一路行来本就累得不轻,又站了这么久,早就是强弩之末。 “被人看见了不好。”她有些犹豫道。 “这里没人认识咱们,有人问起只管说是兄妹,想必也不会有人这么不识趣。你看那二楼,临窗视线又开阔,不管你是等人还是找人都极为方便,再说了上面僻静,不容易引人瞩目。” 顾玉汝想了一下,觉得薄春山说得也挺有道理,便没再挣扎随着他往茶楼去了。 进了茶楼,此时不是上客的时间,茶楼里十分安静。 跑堂伙计迎上来后,看清薄春山的穿着一愣,脸色有几分难看又有几分警惕。 薄春山仿若未觉,说要二楼临窗的那座,并随手扔给了他一角银子,那跑堂伙计面色一松后,恭恭敬敬地将两人引上了楼。 期间,伙计好奇地看了顾玉汝两眼,顾玉汝倒是察觉到了,不过她并没有在意。 薄春山似乎很高兴的模样,让小二上茶,还点了几样果子。 多是酥糖、点心之类。 “你点这些果子做甚,只吃茶就好。” 光看这茶楼装潢和门脸,顾玉汝就知在这里吃茶不会便宜,自然不想多花冤枉钱。 薄春山也不说什么,只管让伙计上来,伙计点头哈腰应了,直到下了楼去,才抹了一把汗。 一个跑堂伙计凑了过来,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龙虎帮的人出来吃茶竟然给银子?” “谁说不是,我想着莫是来收这个月的月钱,可想着前几日掌柜才给的,应该没那么快,又看还带着个女子。” “那女子也不知与此人什么关系……” 一个袖子从后面打过来,正好打在说话伙计的头上。 胡掌柜走到两人面前,皱眉道:“不干活尽在这胡叨叨什么!” 两个伙计忙做噤声束手状。 “掌柜的。” “来者是客,不该说的话少说,免得给茶楼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这茶楼在这片儿开得也有些年头了,龙虎帮是干什么的,没人比胡掌柜更清楚,自然不想惹事,两个伙计被教训了一通,忙下去干活了不提。 .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楼上二人自是不知。 等伙计上了果子盘,薄春山把碟子往顾玉汝面前。 “尝尝这杏仁糖怎么样?” 顾玉汝正喝着茶,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窗外,闻言愣了一下,道:“又不是小孩,哪还要吃什么糖。” “怎么,你现在不喜欢吃糖了?”薄春山笑脸凝滞了下,又笑道,“你不尝尝,又怎知好吃不好吃。” 顾玉汝不想与他争辩,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从碟中捻起一块儿。吃的时候,用帕子半掩着面,喂进嘴里。 她这动作优雅又好看,薄春山这个地痞哪曾见过这等架势,除了觉得好看,还是觉得好看。 而顾玉汝却下意识滞了下。 无他,这动作和礼仪都是‘顾玉汝’做熟悉的,按理说现在的她根本不懂这个,不过下一刻她就被嘴里的味道夺去了心神。 这杏仁糖的味道,莫名有些熟悉。 说是杏仁糖,其实是搀了花生的,杏仁占多,花生少点,和了麦芽糖做出来,吃起来口感酥脆,因着有花生和杏仁中和麦芽糖的甜味,倒不会让人觉得腻味。 花生糖也是同样的做法,只是花生占多数。 顾玉汝想起幼年。 她幼年最喜吃糖,可吃糖坏牙,家中若是买糖,必然是杏仁糖或者花生糖,爹娘为了哄她,都会买这种相对来说没那么甜的糖与她吃。 她还想起幼年,每次她娘买糖给她,她总会藏一块去和小山哥哥同吃。 因为别人都有糖吃,只有小山哥哥没有糖吃,也没有人跟小山哥哥玩,只有她跟小山哥哥玩。 可小山哥哥是谁呢? 小山哥哥…… 这个词语似乎是一下子就蹦进了她的脑海里,让她既觉得非常熟悉,却又透露出一种陌生。 薄春山? 小山哥哥? 顾玉汝其实已经记不太清这个人了,她只知道幼年似乎有这么一个玩伴,却又不记得这个人是谁,就好像她依稀记得薄春山小时候似乎跟巷中的小伙伴一起玩过,但她也没有记忆了,只记得她娘一直叮嘱她‘不要跟薄家那孩子玩’。 巷中的很多人家都是这么叮嘱自家孩子的。 所以薄春山是小山哥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薄春山,你说只要我有事你...) 12 一块杏仁糖很快就被她吃完了。 “好吃吗?” 薄春山一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 顾玉汝被他灼人的目光盯得有些难受,只能偏开脸佯装无事地点了点头。 “那你再尝尝这几样。” 薄春山笑着又把其他碟子往她面前推,这次顾玉汝没再费力拒绝,而是他推过什么来,她便在碟中捻起一块吃来。 虽是吃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目光一直看着窗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若有事,我帮你办,你不必亲自来。”薄春山道。 她侧首看了他一眼,心中感叹,却是一动。 “也没什么事。” “你与我还见外?我以为你明白,只要是你的事,我一定会帮。”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了。 事实上薄春山做得也十分露骨,这个人似乎从不在顾玉汝面前遮掩自己的殷勤和心思。 可自打顾玉汝脑子里多出一个记忆,也不过只和薄春山见了几面,有些事顾玉汝心里即使明白,却不能说什么。 怎么说? 说她知晓薄春山喜欢自己,喜欢到能为她付出性命?也知晓若是她有事,他一定会帮? 可她拿什么还? 她自己都理不清现下的一些事情,太多的事堆在她面前,脑子里突然多了一个记忆,仿若她重活了一世,而自从多出那个记忆,她整个人都变了,这种变化更多体现在心态和处事方面,也许外人察觉不到,但顾玉汝自己心里清楚。 在她记忆里,接下来顾家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其中有一件事几乎毁了整个顾家。 而就在明年,记忆里那场倭寇袭城就会发生,那一次定波县死了很多人,她认识的她不认识的,甚至连她娘也会死在那一次中,太多人的命运因这一场事而改变。 所以她很焦虑,一直很焦虑,她迫切需要一个东西来证实这多出的记忆是真实的,不是她的臆想,不是她的庄周梦蝶,这样她才能抉择出以后的自处。 见她又不说话了,薄春山黝黑的瞳子暗了暗,微蹙起眉。 他知道顾玉汝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有今天的异常,可很显然她现在似乎没打算告诉自己。 “顾……” 话音扬起,还不及他说出口,这时顾玉汝的眼神突然起了波澜,他便顺着看了过去。 …… 本来紧闭的宅门突然有了动静。 靠着一侧的角门被打了开,从里面匆匆忙忙跑出来几个仆人打扮模样的人,其中有一个仆人似乎很急,门开后就往外奔,差点没摔出去,被身后的人扶住后,几人说了些什么,就站着不动了。 不多时,从门里驶出一辆骡车,方才那差点摔跤的仆人二话不说上了车,催着车夫走了。 那边的动静太大,被很多人看见了,有人好奇上前去探问,看样子与那几个仆人打扮模样的人认识。 过了会儿,楼下有人小声议论。 “好像是乔府里有人生了急病。” “急病啊?” “莫怕是哪位老爷吧,不然乔兴会急成那样?” “谁知道呢。” 顾玉汝却知道,得了急病的不是哪位老爷,正是乔家的大老爷乔德福。 也不是什么急病,是马上风,而且没挺到大夫来人就死了。 * 这是‘她’的记忆中发生的一件事。 这些日子顾玉汝也曾试过努力回忆,可‘她’过世时年岁已然不小,怎么可能记的起几十年前的事,不是太重要的事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努力回忆挖掘,才想起来那么几件事。 其中一件便是县中大户乔家大老爷乔德福暴毙之事。 这件事是事后她听她娘和人说起来才知道的,当时她不知什么是马上风,孙氏忌讳莫深不愿告诉她,还斥她让她别问,她只能疑惑在心。 还是后来出嫁后长了许多见识,才知晓什么是马上风。 因为这段记忆,所以这件事她记得特别清楚,甚至连大致时间都记得,就在顾玉芳表示舍不得她出嫁后没几天。 可具体是哪日她却记不清了,只能先借着去大伯家干活没人过问她去哪儿,先来县南探探情况。 没想到第一回来就碰上了。 …… 没过多久,那辆骡车就回来了。 那个叫乔兴的仆人领着一个大夫进了府,乔府的角门再度从里面关上。 薄春山去看顾玉汝,顾玉汝依旧看着那处,若有所思。 不知过去多久,期间有小二过来续了茶。 两人默默喝茶,就在顾玉汝再度心生焦虑之际,乔家突然传出一阵哭声。 哭声很大,隐隐地传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大门竟然开了。 走出来一群人,都哭丧着一张脸,身上穿着白布,一看就是临时用白布裹着的,连个衣型都没有,只用一条白腰带系着。 这些人一边哭一边往门头上挂白布,还有人则四散而去,像是去哪儿报丧。又过了会儿,关于乔家大老爷得急病死了的消息就传开了。 薄春山一直看着顾玉汝,自然没漏下她脸色一变的模样。 * 两人原路往回走,一路上都没人说话。 过芦花桥时,顾玉汝突然停下脚步。 暖风轻扬,少女身段纤细,个头也不过男子胸口那么高,青色的裙摆随风飘动,像上面粘了几朵小蝴蝶,翩翩起舞。 “薄春山,你说只要我有事你都帮,这话算数吗?” 薄春山看着她:“当然。” 顾玉汝捏了捏手,抬起头来:“那你帮我查一个叫黄寡妇的妇人,她闺名应该是叫兰翠,是个寡妇,在浩然学馆做洒扫煮饭烧水之类的零散活儿。” 薄春山本是皱眉听着,在听到浩然学馆顿时一愣。 无他,顾秀才就是在浩然学馆坐馆教书。 今天的顾玉汝实在太奇怪了,薄春山不免把之前的事和这件事联系上了,可他实在想不出这中间有什么关联。 玉汝为何要去查一个寡妇,这个寡妇怎么了? 他的脸色严肃起来,这是极少会在顾玉汝面前呈现的样子。更多的时候,他在顾玉汝面前是笑眯眯的,甚至有点玩世不恭,可这一刻他十分严肃。 “顾玉汝,你既让我帮你办事,自然是信任我,那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方才那乔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玉汝没有说话,只是半垂着眼睫。 薄春山看着她白皙的脸,花瓣也似的娇柔,眉尖细细的,蹙一下他就觉得心疼,可他还是硬着心肠没有出声,一双瞳子如火般烙在她脸上。 静默。 桥上来来往往有不少行人,见了不免往这里看一眼。 “薄春山,有些事我现在还不好明说,你就说帮不帮我吧?” 薄春山深深地看着她。 其实顾玉汝也知道这样有些卑鄙了,她就是在要挟他,仗着他对自己心意去胁迫他帮自己办事。 可她除了薄春山,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人可以在这件事上帮她,这也是为何她今天没有强行把他赶走让他跟着的原因所在。 薄春山没有说话。 持续的静默渐渐让人有种窒息感,清澈的眸光抖颤了几下,花瓣似的唇也渐渐抿紧了,就在顾玉汝想出言说这事作罢当她没说过,对面的男人说话了。 “帮!”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在这一刻深了一些,只是薄春山只顾得去看她脸上的笑,倒是没注意到这点。 “谢谢你,薄春山。” “谢什么,我帮你,永远不用你谢。” 薄春山有些贪婪地看了她一眼,道:“既然让我帮你办事,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像这样的事你就不要亲自来了,现在天热日头烈,当心晒着。” 顾玉汝眨了眨眼,办事和日头晒有什么关系? 可看着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眼,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 有点烫。 再看看头顶上的日头,确实很晒。 * “怎么顶着雨就回来了?衣裳淋没淋湿?” 孙氏从屋里走出来,接过女儿手里的东西:“没说再等等,等雨小了再回来。” 顾玉汝也想等雨小一点再回来,可在见雨一直下着,非但没见小,反而有越来越大之势。她想,等天再晚些雨若还不停,回来的时候肯定还麻烦,便冒着雨回来了。 “娘我有伞,衣裳倒没淋湿什么,就是鞋袜湿了。” 她虽在顾大伯家借了双雨屐穿,但一路走回来,鞋袜也湿了。 “赶紧回屋换了去。” …… 顾玉汝回屋换鞋袜,又烧了盆热水泡脚,孙氏在一旁收拾她换下来的衣裳,看到一个用荷叶包着的纸包,她问道:“买的什么?” “是糖。” “你不是不吃糖了,怎么突然想起要买糖?” 是的,顾玉汝现在是不喜欢吃糖了。 她幼时极爱,可以说是无糖不欢,以至于她后来不喜欢吃糖了,却没有一个人相信,都以为她是慢慢长大了,姑娘家害羞才会当着人前说不爱吃糖。 可那么喜欢吃糖的顾玉汝,怎么就突然不喜欢了呢? 其实顾玉汝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以前很喜欢吃糖,可突然有一天就不喜欢吃了。 “这糖是大娘给的。” 其实糖是她自己买的,回来的时候为了买这糖,她还绕了路,淋了雨。 “瞧瞧你大娘,又浪费银钱,你又不是小孩子,还给你买糖吃。我记得好几次跟她说你不吃糖了,她怎么就不信呢。”孙氏道。 “娘,我是什么时候不爱吃糖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孙氏一边收拾衣裳,一边道:“就是你小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就说不吃糖了,我和你爹当时还以为你是小孩子闹别扭,没想到后来你竟然真的不吃糖了。说不吃,就不吃,别人给的,哄你的,也不吃。” 说到最后,孙氏隐隐有些失笑,似乎想到当初的一些事有些失笑。 “我小时候那么犟?” “可不是犟吗?还真就不吃了,我和你爹可松了口气,”孙氏一边笑一边道,“那时候你还没换牙,一口乳牙因为爱吃糖差不多都快坏掉了,你不吃糖可给我和你爹省了不少事,我们差点没高兴的给菩萨烧香。只是我们都说你不吃糖,却没几个人信,连你大娘都不信,还以为是我们管着你,后来别人背地里塞给你的糖,倒是便宜了下面两个小的。” “那娘我怎么会突然就不吃糖了?当初是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孙氏想了想,“也没发生什么事,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肯定记得,当初怎会跟你爹诧异你突然就不爱吃糖了。” “真的没什么事?也没有什么异常?” “能有什么异常,你这孩子,”孙氏摇头失笑,“倒是我记得你那阵子好像闹腾得厉害,说不让你出去玩还是什么的,我可没管着你不让你出去玩,只是不不让你和薄家那孩子玩……” “娘,你的意思是说我幼时和薄……薄家那谁玩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小人精) 13 薄春山在西井巷附近住户嘴里有许多代称。 以前还小的时候是薄家那小泼皮,那泼皮户,薄家那小崽子,长大后许多人不敢用含贬义的代称,多是薄家那小子,薄家那谁。 小子一般都是长辈们、年纪大些人的称呼,会含糊称呼薄春山的多是年轻人或者得罪过薄春山的人。 这种含糊不屑中又隐隐带着一种惧怕,惧怕占多。 所以见女儿称呼‘薄家那谁’时的犹豫脸色,孙氏当即就笑了。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你小时候可不怕他,你不但不怕,还非要跟人玩,我不让你跟他玩你还闹。” 顾玉汝有些窘,“我小时候这么不听话吗?” “倒也不是不听话,就是很犟,别人不让你干什么,你非要干什么。我记得那时候你淑珍姐经常来找我告状,说你跟薄家那孩子玩,我回来教训你,你也不听,下回被抓住了也不怕,只说不记得我跟你说这话了。 “你爹总说你记性不好,让我多炖鱼汤给你补补脑,让我说你那会儿就是个小人精,心情有数着呢,就是不想听大人的话,才会推说不记得了。” 淑珍是胖婶家的小女儿,比顾玉汝大一岁,去年已经出嫁了。 “有吗?我小时候有这样?”反正顾玉汝真窘了,没想到娘竟然会觉得她小时候是个小人精。 小人精倒不是什么贬义词,只是她从小到大都被人称赞懂事、听话、大方、得体、知书达理,跟小人精这种一听就贼头贼脑的完全不搭。 “那娘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跟薄家那孩子玩的?是在不吃糖了以后?” 孙氏嗔道:“这我怎么记得,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今天怎么想起来问这些?” “我这不也是大娘给我糖,让我想起幼年的一些事有些好奇了。” 孙氏倒也没多想,回忆了一会儿道:“具体什么时候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那时候我也管不住你,每次不让你跟他玩,你总是过会儿就忘,直到那次颜铁匠的老娘闹到薄家去,当时闹得很凶,我狠着心把你拘了大半个月不让你出家门,后来就没见着你跟薄家那孩子玩了。” 其实像孙氏这种大人怎可能时时盯着孩子不让她跟谁玩,多是有人告状了才知道,才会叮嘱自家孩子几句。 也不怪别的小孩会告状,那会儿薄家名声不好,西井巷的人都不让自家孩子和薄家那孩子玩。 一群小孩子,懂的什么,自然是我不跟他玩,你也不能跟他玩,我们大家都不跟他玩,谁跟他玩,谁就不是我们一国的,自然要告诉大人去。 所以不是淑珍姐爱告状,而是当时的小孩都是这样的。 至于颜铁匠老娘闹到薄家去,这件事顾玉汝有听说过,只是知道的不多。 薄春山的娘邱氏在西井巷的名声并不好,不光因为她是妓/女出身,也是因为薄春山的爹死后,她和一些男人有些不清不楚。只因这些男人多是未婚,或者干脆就是西井巷的人不认识的,所以旁人只是议论,倒不至于闹出什么事。 唯一的那次,就是颜铁匠的娘闹到薄家,说邱氏勾引自己还未婚的儿子,祸害了她儿子,大骂邱氏不要脸,骂了很多难听的话。 反正那一次闹得很大,闹完后邱氏的名声再次臭大街,而‘小山哥哥’似乎也是那时候销声匿迹,不再出现在巷中小孩堆里了。 难道说她幼时突然不爱吃糖了,跟这些事有关? 年幼那会儿她肯定懂不了太多的道理,只知道家里大人不让她跟小山哥哥玩,都不让她跟小山哥哥玩,还把她拘在家里,所以她生气了,很生气,她觉得吃糖很重要,就用吃糖来威胁家里人? 没想到后来就真不吃糖了? 她小时候有那么犟吗? 顾玉汝一点记忆都没有,而且她觉得这种想法很颠覆。 她长大后人人夸赞大气得体、性格温柔,怎可能幼时脾气那么虎,所以两者应该没有什么关联吧? …… “这糖既然是你大娘给你的,你就留着吃吧。”到处收拾了一番,轮到处置那糖的时候,孙氏道。 “给于成吃。” 顿了顿,顾玉汝又道,“我自己留一半,放着慢慢吃。” “好。”孙氏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 上午还是大日头,下午突然下起雨来,一直到傍晚才转为绵绵细雨。 素色染墨的油纸伞,伞下是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 宋氏迎了上来,接过齐永宁手中的伞,又招了丫头把伞递过去,并从荣婆子手里接过干帕子。 “我本说让柱子赶了车去接你,没成想你自己回来了。” 齐永宁接过帕子,擦了擦长衫上飘溅的雨珠。 “不过一段路,我自己就回来了。” 柱子是齐家的车夫,也兼顾做打杂的仆人。齐家人口简单,拢共不过五口人,宋氏与丈夫齐彦诞下两子一女,齐永宁是长子,次子齐永安今年六岁,还有一女唤柔儿,今年十三。 齐家两进半的院子,除了门房周大,便是车夫柱子,还有两个小丫头一个奶娘及一个做饭的婆子,总共五、六个下人侍候这五口人。 宋氏身边还有一老妈子人称荣婆子,是宋氏的奶妈兼陪嫁,荣婆子本有一子,无奈幼年夭折,又因在宋家做奶妈子疏忽了丈夫,儿子夭折后那男人便生了异心,休了荣婆子再娶,之后荣婆子便一直跟在宋氏身边,及至宋氏出嫁又跟着陪嫁到了齐家。 如今荣婆子也上了岁数,除了侍候宋氏便不再干其他活儿,只管着齐家这几个下人。 像齐家这种家境,在定波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不上什么大户,但也算是殷实人家。尤其齐家底蕴不一般,算是明州齐家的一脉分枝。 荣婆子沏了热茶来,齐永宁接过啜了几口,身上的湿气尽散。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话,期间宋氏吩咐下人去做晚饭,齐永宁这才问道:“娘,爹回来了吗?” “你爹在书房。” 闻言,齐永宁面色不显,眼中却闪过一抹喜色。 “我去跟爹说说话。”说着,人便匆匆走出正房。 宋氏又哪能不明白儿子这是急着去做甚,不禁蹙眉头叹了口气。 荣婆子在一旁瞧了,见四周也没其他人,遂低声道:“太太也不用多想,到底这门亲事是老爷早就定下的,少爷即是也中意,您又何必从中做那不落好的坏人。” 宋氏容长脸,皮肤白皙细腻,只眉间有两道浅浅的皱纹,显示她平时大概也是个多思多想的性格。她穿一身花青色对襟的衫子,戴着一套银头面,虽不富贵,但胜在素净雅致。 她揉了揉眉心,叹着气道:“你当我不懂这理儿?这不是淑月缠得紧,春娥那孩子又是个死心眼。” 宋氏口中的淑月不是旁人,正是宋氏的亲妹妹宋淑月,两人一母同胞,宋氏虽不是定波县本地人,但宋家在明州府大小也是个富户。 姐妹二人为正房太太所生,无奈亲娘死的早,又没有个兄弟,及至到了年纪出嫁,宋氏嫁到了诗书传家的齐家,宋淑月则嫁给了同县的董家。 这董家论家传学问论底蕴都比不上齐家,却是定波县有名的大财主,家中不光良田千倾,还有不少铺子酒楼,在定波县也颇有势力。 这不,那董家太太宋淑月生有一女,名为董春娥,待字闺中,生得如花似玉。按理说这般年岁的女子应该早就出嫁了,即使不出嫁也该定了亲事,可这董春娥却一直没有动静。 无他,这女子心悦上了表哥齐永宁。 即使明知道齐永宁的婚配齐家早有打算,但架不住女儿心性,宋淑月又是个疼女儿的,也知道以外甥的人才,以后定非池中之物,自是想凑成这门婚事,女儿既得了如意郎君,以后嫁出去也不用担心被夫家苛待。 想法虽好,就卡在这个齐顾两家早有默契之上。 宋淑月没少在亲姐姐这敲边鼓,宋氏听了妹妹的,也没少从中使力,无奈齐彦是个品行端正的君子,也是个认死理的,他既与顾秀才是好友,此事也是两家早就说定的,自然不可能从中变卦。 宋氏也试探过儿子,可惜齐永宁对董春娥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所以这事就一直没成。 前日顾秀才约了齐彦今天见面,似乎就为了商议这婚嫁之事,宋氏心中焦虑,却无计可施,齐永宁回来后急着去见齐彦,其实也就是为了这事,宋氏心里清楚,荣婆子也清楚,这才有二人的一番对话。 “这事我是管不了了,老爷已与那顾家说定了,就看什么时候去下聘。明日你亲自去董家一趟,将这事与淑月说了,就说……就说让春娥那孩子死心吧,以后我再给她寻个好的。” . 次日,荣婆子便在宋氏的指使下坐车去了董家。 这董家位于县东,宅子占地颇大,齐家自是不能相比。宅中仆人丫鬟众多,荣婆子从后门进的,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正院。 今日也是凑巧,荣婆子刚进了正院,就见院子里跪着两个人。 都是女子,一个做妇人打扮,但年岁不大,好像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倒是娇滴滴的,似乎跪久了,小脸煞白,面露痛苦之色。 还有个做丫鬟打扮,缩着脖子跪在后面。 这荣婆子不光是宋氏的奶娘,也奶过宋淑月,又是大姨奶奶家的人,宋淑月身边的下人也都认识。引路的翠儿见荣婆子往那边看了两眼,便压低了声音道:“这是老爷刚纳的小妇,仗着年纪小最近又得宠得罪了太太,太太让她跪着醒醒神,也好知道这府里谁才是大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呢...) 14 荣婆子眼神暗了暗,没有吱声。 在荣婆子来看,二姑娘嫁的没大姑娘嫁的好,可嫁得不好又能怎样? 当年宋氏姐妹亲娘走的早,又没个兄弟撑腰,宋家老爷娶了续弦,那续弦对前头两个孩子也不过就是面子情,在婚事上自然没有那么上心。 没把这姐妹二人贱嫁出去,已经算是顾忌名声。 即使如此,这两门婚事也是姐妹二人筹谋多时得来。 当时只有这两个合适的人选,一个是明州齐家的分枝,这齐彦不过是明州齐家一分支子弟,家道中落,也不如董家富裕。唯独有一点好,那就是齐家家风清正,齐彦又是个端方君子,家里也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 而董家。 董家的富是出了名了,在明州府都小有名声,那董家老爷年轻的时候也长得俊,唯一不好的就是为人风流。 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弊端,当初让姐妹二人选,宋氏选了齐家,宋淑月选了董家。 时过境迁,如今姐妹二人年岁也都大了,子女都已各自长大成人,齐彦倒是一直如初,那董家老爷也没改风流秉性,如今除了宋淑月这个正房太太,他还纳了八个小妾,加上这个,已经是九房小的了。 这一大家子人,嫡子庶子姨娘小妾都住在一起,且孩子们渐渐也大了,自然少不了是非。 所以明明是亲姐妹,年轻时候站在一起都说像孪生姐妹,可就这么一年年过去了,宋氏的面相平和从容,而宋淑月的眉眼却越来越锋利,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荣婆子每次来,都要叹息一会儿,不过这也不妨碍她将宋氏的话转述给宋淑月。 甚至因为她是姐妹二人的奶娘,说得更要通透一些,将宋氏的为难之处都一一点出。 她想既然齐家那边都已经定下了婚事,只待来日去下聘,二姑娘应该知难而退了,不过以宋淑月的性子,肯定又要生恼。 谁知赵淑月的反应倒是出乎她所料,只是柳眉一挑,微微一扬手。 “奶娘,这事我知道了。” 荣婆子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犹豫道:“二姑娘,天下何处无芳草,以小小姐的相貌人品自是不愁嫁,说不定这茬不中,反而能碰到个如意郎君。” 宋淑月只是微微一笑,低头抿了抿茶盏啜了口茶。 这种情形荣婆子自是不好再多说什么,又和宋淑月说了几句闲话,便带着宋淑月给宋氏的东西匆匆回齐家去了。 等荣婆子走后,宋淑月嗤道:“我那大姐,一辈子就怕我那个大姐夫,被男人掌了脑袋,能是个什么有出息的,也就幸亏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 顿了顿,她又道:“算了,求人不如求己。” . “小齐秀才。” 看门的斋夫和齐永宁打了声招呼,齐永宁点点头,步入浩然学馆。 这浩然学馆在定波县当地很有名气,当年齐永宁就是在此开蒙,又在此中了童生、秀才,还是考中秀才后,才离开这里去了县学。 这里几乎人人都认识他,馆主陈夫子更是他的开蒙之师,浩然学馆在当地大有名气,除了因为这里出的秀才多,其中不乏有人中了举人进士,更是因为这里有个藏书楼,藏书之多远近闻名,齐永宁经常会来此借书,大家也都知道,所以他来这里,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瞩目。 齐永宁去藏书楼看了会儿书,听见外面响起一阵钟声,便去了窗前。 不多时,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直朝二楼来。 是顾于成。 “齐大哥你来了,我方才远远看见你在二楼,就猜到你是找我。” 不同于对待顾玉芳的冷淡,齐永宁对顾于成倒是和颜悦色,看得出两人很熟悉,也很亲近。 “这是我方才路过胡家点心铺子买的桂花糖,你吃一些,给你姐留一些。” 齐永宁掏出一个纸包递给顾于成。 顾于成毫不见外,一把接了过来。 他先打开来吃了一块,才笑嘻嘻地道:“齐大哥还记得我姐小时候爱吃糖啊,每次都给她买糖。” 可是我姐早就不吃糖了。 这话顾于成不想说,也是懒得说,因为他以前说过不止一次,却没人信。 甚至是齐大哥这,他也说过,可齐大哥根本不信,只觉得大姐是‘姑娘家大了,还那么喜欢吃糖怕人笑话’,才会说不爱吃糖。 既然不信,他就接下,反正拿回去最后也是给了他。而且顾于成虽小,但极为聪明,也能看出大姐对齐大哥给自己送糖是高兴的。 虽然不吃,但是高兴。 高兴就有助培养两人感情,顾于成乐见其成。 “齐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传给我姐?”吃完糖,顾于成笑着问。 这一次,齐永宁脸上还是笑着,倒不见赧然之色,不过笑意却映上了眼底。 “我爹已经和顾叔商定好我和你姐的婚事,再过些日子我家应该就会上门提亲。” 顾于成并不诧异,因为之前见娘在准备被褥和被里被面,他就知道大姐的好日子大概不远了。 当地有女儿出嫁陪嫁新被褥的习惯,多是四床、六床或八床,取个吉利数字,所以若是看哪家若是做起新被褥,且不止做一两床,那必然是哪家快要嫁女儿了。 “那我是不是要改口叫你姐夫了?”他笑着打趣。 齐永宁笑道:“只要你姐同意,你就是现在就改口也无妨。” 其实两家人早有默契,齐永宁会来告诉顾于成,也是想提前给顾玉汝知道,让她也高兴高兴。他向来稳重从容,这般急切在他身上可不多见,不过人生四大喜,破例一次也属正常。 两人又闲言了几句,顾于成揣着糖匆匆走了。他本就是趁着课间休息而来,等会还有课要上。 齐永宁也没留太久,又翻了几页书,拿着一册书下了楼。 在一楼,他将书拿给门口的斋夫做登记,登记完他步出藏书楼。 去大门要经过坐馆先生的斋房,齐永宁路过时听见有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在说话,他并没有多留意,很快便走了过去。 “兰翠,你也歇一歇,活儿做完了就歇歇,哪有没活儿找活儿干的。” “我不累,我去看看茶房里水滚了没,给先生们再续一趟茶。” “你也真是,就是闲不住!” 正说着话,不远处走过一道修长的身影,两人当即住了声。 “是小齐秀才。”等人走过去后,两人中一位年长的妇人道,满脸赞叹。 像他们在学馆里打杂的人自然认识小齐秀才,那可是定波县有名的才子,以后是要当举人老爷进士老爷的。 “听说齐家和顾家两家很多年的交情了,两家早有结亲的打算,咱们顾先生真是好福气,竟能找到小齐秀才这样的做未来女婿。听说小齐秀才和顾先生的女儿还是青梅竹马,那顾家女儿虽来学馆来得少,但以前见过的人都说是个美人胚子呢。” 那位‘兰翠’看了看齐永宁远去的背影,道:“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呢。” “可不是。” . “姐,你怎么来了?” 顾于成刚走出书斋大门,就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衫,衣裳的样式很简单,不过是交领襦衫配长裙,可穿在她身上,就是引人瞩目。 她半侧身站着,似乎在眺望什么,肤色白得透亮,身形消瘦却风姿绰约,衬着她身侧的小竹林,也不知让人是赏竹,还是赏美人儿了。 听闻唤声,她看了过来。 一双美眸盈盈如水,挺翘的鼻梁,让她的五官看起来精致又不失柔美,格外有种娴静尔雅的气质。 与顾于成一同上学的,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这般少年最是吵闹,学堂上还好,下了学就犹如脱缰野马,可此时也不禁都噤了声。 “顾大姐,你来接于成下学?”是顾于成的同窗,一个叫做范恒的小少年。 他叫得格外声音响亮,抬头挺胸,边唤着就边和顾于成一同往那边走去,仿佛是在告诉众人——我认识她,我知道她是谁,我和她很熟。 其实这般年纪的少年正是刚懂得美的时候,也知道什么是美,不然平时跳脱的少年们哪里会安静成这样。 “范恒。”顾玉汝笑着对范恒点了点头。 顾于成道:“姐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知道齐……”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声,也知道人前不适宜说这些。 “姐,你是来接我下学的吧?我们一起去找爹。” 他上前拉着顾玉汝的手便走,还不忘对范恒挥了挥手。 有大姐没同窗! 范恒对顾于成翻了翻白眼,顾忌着顾玉汝在,他也只能偷偷的翻。 不过他跟顾于成也走不到同路,因为每次顾于成都是和顾秀才一同回家,所以即使同路,也无人愿意和先生一起走啊。 “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怎么突然住了声?”离开了这里,顾玉汝问道。 顾于成看了看四周,道:“还是等回去以后再说吧,这里人太多。” 并不是每个学生放学都会归家的,也有一部分学生觉得来往家中和学馆之间太过麻烦,也有的是住的太远,或者家在附近乡镇,就会选择中午不归家,而是留在学馆里吃午饭。 正值放学时分,学生们来来往往,有些人手里还拿着食盆,似乎要去饭堂吃饭。 顾于成轻车熟路地带着顾玉汝,去了顾秀才的斋房。每个坐馆先生都会有一间斋房,平时没课时用来休息。 二人到时,顾秀才刚收捡了桌子,正站起来。 见女儿来了,他有些诧异,不过顾秀才也没多想,只当是姐弟之间有什么私下商量,诸如顾于成还小的时候总会撒娇让大姐来接自己下学,以前还好,顾玉汝及笄之后她几乎不怎么来学馆了。 三人正要走,这时来了一个学生向顾秀才请教一个问题,顾秀才只能转身进屋为他细说。 顾玉汝便带着顾于成在外面等。 这时,一个做妇人打扮模样的人,低着头匆匆走进斜对侧的茶房。 见大姐好奇的望了一眼,顾于成道:“那是茶房的黄婶,管着茶房平时还做点别的杂活,现在都下学了,先生们也要归家,估计是去熄炉中火。” 顾玉汝眨了眨眼:“于成,我有点渴了。” 顾于成当即道:“姐,我带你去茶房喝茶,火就算熄了茶房也有茶水,现在天热,茶房泡了一大壶凉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她的爹,怎可能是个逼/奸...) 15 姐弟两人一同进了茶房,那黄姓妇人果然是来熄火的。 见有人进来,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却愣了一下,忙站了起来。 “黄婶,你忙你的,这是我姐,她渴了,我带她来喝水。”顾于成说。 顾于成在浩然学馆里也算是知名人物,不光是因为他学业出众,也是因为他有个在学馆里做先生的爹,所以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认识他。 黄姓妇人看了两人一眼,局促地笑了笑:“要不要喝茶,我再烧些水,趁着炉火还没熄。” 顾于成连连摆手:“哪用那么麻烦,不是有大茶壶,我们喝些水,马上就归家的。” 茶房靠一脚有个方桌,桌上摆了一个约有两尺来高的大茶壶。茶壶中水不断,平时学生们口渴都是喝茶壶中的水。 顾于成去柜中拿出自己的杯子,倒了一杯茶。 是凉茶,用花红叶子泡的,夏日解暑最好不过。 顾玉汝喝了两口,果然甘甜,她笑着不经意地看了黄婶一眼,道:“黄婶真是太客气了,这茶就很好。” “不客气,客气什么,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黄婶’似乎很内向,也不善于跟人打交道,跟人说起话来十分局促,手忙脚乱的,说完她就托词说饭堂里还有活儿,低着头匆匆走了。 “今天黄婶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顾于成疑惑道。 是因为看见了她所以才怪? 她认识她? 还是说,她本性就这样? 本来顾玉汝来学馆是临时起意,她虽把查‘黄寡妇’的事托给了薄春山,但终究还是心里有事,不太放心,所以今天从顾大伯家回来,见时间刚好,就特意来了学馆一趟。 是想看看这个从未谋面,却几乎毁了顾家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和品性。 可事实上见到人,顾玉汝是有些失望的。 因为根本看不出什么,这妇人除了长相还算端正清秀,与普通妇人没什么区别,当然她表现的有些怪,暂且不论。 “于成,你知道这个黄婶的事吗?” “什么事?”顾于成一愣,道,“姐你要问她什么事?我就知道黄婶好像是个寡妇,命挺苦的。”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有些常人不知道隐秘、或者说关于对方比较详细的信息,还是需要薄春山帮忙查。 “没什么,我就是好奇问问。” 这时顾秀才已经解答完学生的疑问,准备回家了,三人便一同离开了浩然学馆。 路上,顾玉汝几次看向顾秀才走在前面的背影,但疑问始终没有出口。 她的爹,怎可能是个逼/奸寡妇的人! . 顾玉汝每天还像以往那样三点一线来往于家中和顾大伯家。 当然顾玉芳免不了给她找点麻烦,不过顾玉芳现在被孙氏看得紧,头疼自己的事都来不及了,也没什么空闲给她添堵。 这期间孙氏上街采买了两次,买了不少棉花和布料,被芯已经做好了,六斤的大被褥做了四床,四斤的做了两床,被孙氏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被里被面也都已被裁好缝好,只等到时候缝制。 虽没有明说,但孙氏这些举动已经说明了可能齐顾两家已商定好婚事。 前世是没有这件事的,前世因为顾玉芳‘不舍’她出嫁,婚事暂且没提,这一次明显超出预料,顾玉汝不免有些焦虑,可现在她也顾不得这些。 除此之外,她也免不得借着去大伯家的空档,会和薄春山见上一面。 薄春山算不上是个君子。 他很会把握机会,并毫不避讳去利用机会,就好像他总会借着查黄寡妇的事,找顾玉汝见面。 开始不觉得,两次下来,顾玉汝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个人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心思,明目张胆得让人害怕,幸亏顾玉汝早已不是当下的顾玉汝,她并不会害怕这个人。 试想,当你知道有一个人曾救过你多次,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 若是换做上一世的‘顾玉汝’,那个经历许多事做了掌家大妇的一品诰命夫人,她肯定对这种行径嗤之以鼻,觉得这种人傻。 他是傻,可恰恰是这种‘傻’,让如今有特殊经历的顾玉汝没办法对他提起防备心,甚至比其他人更容易相信这个人。 . 刚出门没多久,顾玉汝就看见一个不大的孩童在自己眼前晃。 说是孩童也有些不对,因为这小孩看模样也有十来岁了,穿着一身粗布的衫子,皮肤有点黑,很机灵聪明的模样。 她就势转进路边一个无人巷子,果然那小孩跟进来了。 “顾姑娘,老大在一个地方等你。” 顾玉汝并不诧异,认真来说她对这个小孩还算熟悉,这不是他第一次帮薄春山传话给她。 “他在哪儿?” 铁娃说了一个地方。 顾玉汝对那地方有些耳熟,知道在什么地方,但并不熟悉,铁娃便说他来带路。 其实那地方离这里不远,薄春山每次选地方见面,都不会偏离顾玉汝去顾大伯家这条路太远,这是方便等会她离开时不会走远路。 这人倒不如他表面那样,细心得有点过分。 走在路上时,顾玉汝忍不住好奇地问了铁娃一些事。 她确实挺好奇的,因为光薄春山让帮忙传话的小孩,她就见过好几个,薄春山是从哪儿弄得这么多小孩? 难道说他早早就弄来一群小孩儿当小地痞,等再大点就能当帮手? 薄春山是做什么的?难道真像传闻中那样是在赌坊里当打手? 不知为何,顾玉汝想起薄春山在外面的一些传闻。 “我们没有家,平时住在城隍庙里。后来跟了成子哥,就跟成子哥住在一处,在城北的一个大杂院里面,平时也不干什么,帮忙跑个腿什么的,别的活儿用不上我们干,成子哥说我们还太小。” 铁娃话里的信息量太大,顾玉汝消化了好一会儿。 铁娃是什么出身?哪怕现在年纪小,也是在市井厮混长大的,又怎会看不出顾玉汝的脸色。 他想着虎娃哥说老大喜欢顾姑娘,以后顾姑娘就是他们大嫂了,最近他们这群小孩被洒出去,都是在帮大嫂办事,老大对大嫂的事很上心,哪能让大嫂误会老大,不然他回去肯定挨揍。 铁娃一边看着顾玉汝脸色,一边小心翼翼道:“顾姑娘,其实我们都很感激老大的,你不用觉得老大收了我们是去干坏事了。我跟黑子,就是上次顾姑娘见到的那小孩,都是乞儿出身,从小没爹没娘的,要不是老大让成子哥收了我们,指不定我们什么时候就死了。 “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冬天就算下雪,也不怕被冻死了。顾姑娘你是不知道,做乞丐的最怕下雪,没有地方住,也没有保暖的衣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冻死了。” 铁娃说得可怜兮兮的。 顾玉汝轻笑了一声:“你个小滑头,定波这里冬天可没雪,怎么就下雪了?” 铁娃一窘,忙道:“我不是定波本地人,我是从别处流浪过来的,以前小时候跟着老乞丐,最怕的就是冬天,还有就是出去乞讨被人打了。现在我们跟着老大,有饭吃冬天也不怕没地方住,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日子。” 顾玉汝倒不怀疑他这话,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行了,你家‘老大’,”她有些别扭地用了铁娃的口头禅,“你家老大干了什么,不用跟我解释,我也管不了。” 铁娃一脸震惊、诧异,就像顾玉汝做了什么让人不能接受的事,就好像她是一个欺骗人感情的负心汉。 “怎么可能?成子哥可是说了,你就是我们大嫂!大嫂才能管老大,所以我们不能让大嫂误会了老大,大嫂你是不知道,我们老大可好了……” 铁娃正在挖空心思给薄春山说好话。 突然,他瞠大双目,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下一刻人就一溜烟跑了,像背后有鬼在追似的。 顾玉汝正要叫他,抬眼看见不远处的站着一个人。 正是薄春山。 . “那小鬼干什么了?怎么跑得像背后有鬼追?”薄春山道。 顾玉汝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不就是个鬼。” 薄春山十分委屈。 “玉汝,你怎么说我是个鬼? “我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不信你摸摸看,我的心口是烫的,鬼他能是热心口吗?” 他伸手去抓顾玉汝的手,想往自己胸口上按。 顾玉汝连忙甩手去躲,可她怎么躲得过薄春山。 不过薄春山还算知道适可而止,只按了一下,下一刻就松开了手,只是临松手时用手指搓了搓她的掌心。 顾玉汝被气得不轻。 又想他也不知道跟人说什么了,怎么铁娃那么小的孩子会叫她大嫂?他到底是怎么败坏她清誉的? 她心里又羞又恼,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薄春山弄清楚怎么回事后,先是诧异铁娃的胆大,跟着心里就乐了起来,面上却装得十分严肃。 “这个成子,成天不着五六,都跟这群毛孩子说了什么,嘴上没把门的!” “要不是你乱胡说,人家会乱说什么?” 薄春山叫起撞天屈:“我可真什么也没说。” “没说什么,你的那些朋友怎会知道我?” 薄春山瞅着她脸上的红晕,笑眯眯地道:“他们跟我时间久,这不就知道你了。再说了,我平时多忙呀,有时候没空看着你,我就请他们帮忙看着你点,这不就知道了。” “……” 顾玉汝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难道说别人看着她是不对的,他不该让人看着她保护她?可若不是他,也许她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就好像那次碰见醉汉,还有他说的那两个地痞,还有…… 薄春山越说越得意,继续笑眯眯地道:“再说了,我看中你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西井巷那群长舌妇不都是说你长得好,性格好,哪儿哪儿都好,哪家后生能娶到你,是天大的好事。” “咋了?就只准她们看中,不准老子看中了,老子就看中你怎么了,还打算娶你回家当媳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她爹在牢里吊死了自己,以...) 16 还别说,顾玉汝在西井巷风评极佳。 家家户户都有儿子女儿,有儿子自然要娶媳妇,有女儿自然要嫁女儿,免不了会谈论各家的小子和姑娘。 在西井巷那些有儿子人家的嘴里,顾家玉汝绝对是上佳的媳妇人选。 知根知底,打小看大的,人长得好,脾气也好,性格大方,人勤快,还是宜子之相,简直哪儿哪儿都好。 只可惜人家有个青梅竹马的小齐秀才。 而且孙氏也从来不松口,每逢有人与她打听,她也只说两个孩子怎么样,打小的感情,如何如何。 再加上齐永宁没少上顾家的门。 得了! 人家这是早有主张了,还瞎想什么? 所以西井巷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顾家玉汝的婚配早有计较,甚至顾玉汝才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知道,只是每逢说起来都免不得要感叹一二,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便宜了外面人。 这些感叹之言薄春山不知听了多少,旁人逢提起顾家玉汝的婚配,必然少不了提起小齐秀才,只是他怎可能去提齐永宁,那不是给自己添堵,自然说出来的都是删减版。 “薄!春!山!” “你好好说话!” “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 说到最后一句,顾玉汝还是没忍住红了脸,这厮实在太不要脸了,怎么这种话都拿来青天/白日瞎胡说。 “好好好,玉汝,我不乱说了,你别生气。” 这厮又开始装老实了。 可他脸上那笑,哪是个老实的人,明明就是奸猾无比。 “你以后再这样、再这样,我就……” “你就怎么样?” “你以后再让人喊我出来,我就不出来了!” 顾玉汝心里怦怦直跳,面上还是强装镇定,强装冷脸。 这厮不能给他好脸色看,还是得冷着他,不然还不知他能干出什么事。 顾玉汝此时已经意识到,薄春山这人性格过于霸道,别看他嬉笑怒骂,其实都是他想这样才会这样的。 他的霸道看似不显,却体现在方方面面,就好比有人与他对话,总会不自觉被他牵着鼻子走,他的或是嬉笑怒骂、或是跋扈张扬,其实都只是他的工具。 他想跟你谈,就能好好谈,他不想跟你谈,一准话题被歪到天边去。 “好好好,我不瞎说了,我这不是一见到你,就忍不住瞎说。” 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一见到她就忍不住瞎说? 薄春山忙又道:“我以后绝对不瞎说了,”说着,他腔调一转,“那我以后不瞎说了,是不是让人喊你,你就出来?” 顾玉汝当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只当没听出,“你有正事叫我出来,我肯定会出来。” 意思就是没正事别叫你了? 个小没良心的! 薄春山只当自己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其实我今天叫你来,是有正事的。” 正事? “当然是有正事,没正事我叫你出来做甚?我像是那种没事叫你出来浪费功夫的人?” 他说得格外义正言辞。 顾玉汝瞥了他一眼,明眼可见是不相信。 这是前头两次让他信誉破产了啊。 薄春山心里暗道。 幸亏他知道可一可二,不可三的道理,来之前就有所准备。 “顾玉汝我告诉你,虽然我平时看起来很闲,但其实我也挺忙的。你托我的事,我最近查到不少东西,今天专门叫你出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也免得你说我受人之托却不干事。” 顾玉汝也就配合他:“那你说来听听。” . 听完薄春山的叙述,顾玉汝直皱眉。 “所以你查了后,觉得这黄寡妇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她虽在浩然学馆里做工,但做工时她没做过任何让人诟病的事,本人也十分勤恳踏实,且她本身的名声极好?” 薄春山点点头,道:“她出身寒苦,本来是为了冲喜才嫁进黄家的,谁知喜没冲成,她丈夫在成婚不久后就死了。因为这事,她公婆很敌视她,觉得都是她太晦气,才克死了儿子。 “这中间她受了不少磋磨,她娘家人看不过去,想把女儿领回去。偏偏就在这时候她怀了孕,本来黄家的邻里都觉得这妇人大抵不会生下遗腹子,会离开黄家这个火坑,谁知她非但没离开,反而生下了孩子,后来还替多病的公婆送了终。” 说归说,谈起正事时薄春山格外与平时不一样。 顾玉汝若有什么疑问,他补充得也十分及时,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因为这些事,她在她家附近的名声极好,几乎没有人说她的坏话,都说她不光为人和善,还乐于助人,邻里之间有什么事她都会帮忙,唯独就是命苦。” 可不是命苦吗? 黄家的病痨儿子,都知道活不长久,偏偏祸害人,娶个媳妇进门想冲喜。 喜没冲到,人死了。 老两口能怨谁? 怨儿子该死? 只能怨冲喜的儿媳妇,于是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 谁知这女子竟然怀上了遗腹子,换做任何一个女子,丈夫既然死了,又在婆家受了这么多磋磨,能走的早就走了,为何要留在这个苦水窝里,偏偏黄寡妇就留下来了,还把孩子生下来了,还以德报怨照顾公婆,为他们送终。 这简直就是当代女子的典范,应该树立起来当楷模的。 “说她命苦还不光这些,她生的那个女儿似乎打小就有什么病,几乎没出来见过人,还有个不成器的小叔子,成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黄家的家计都指着黄寡妇做工那点工钱,和平时做点绣活换得一二银钱。 “她在浩然学馆做工那活儿,是学馆照顾附近居民的,由当地保长做主,辖下居民共同提名给了她,足以证明她的人缘极好。对了,他们那的保长好像还打算给她申请一座贞节牌坊。” 贞洁牌坊? 能被立贞洁牌坊的女子必然守忠贞烈,光是贞洁还不够,品行必然过人。 至少顾玉汝就从薄春山脸上看到了疑惑,他其实也疑惑顾玉汝为何会让他查这样一个人。 在薄春山想法里,既然去查某个人,必然这个人身上有不好的东西,或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或是这个人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可这样一个人? 一个挺命苦的寡妇? 还是即将拥有一座贞节牌坊的寡妇? . 顾玉汝苦笑。 可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前世’几乎毁了整个顾家。 是的,前世她爹早亡,而他的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和这个黄寡妇有关。 前世人人都说她爹逼/奸黄寡妇,她爹在浩然学馆里坐馆当先生,黄寡妇年轻还算貌美,就是命苦死了丈夫,为了养育年幼的女儿,在浩然学馆里做工。 天时地利人和,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 最关键的还是她爹‘逼/奸’对方时竟不小心被人撞破,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黄寡妇的小叔子还报了官。 逼/奸良家女子在当时可是大罪,尤其对方还是个寡妇,还是个马上即将拥有一座贞节牌坊的寡妇。 虽然她爹宁死不认,可人证物证俱在,根本说不清楚,所以她爹当天就被下了大牢。 这件事对于当时的顾家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即使有齐家帮忙活动想脱罪,但根本用处并不大,因那黄寡妇在事发后就因不甘受辱在家中吊死了自己。 事情影响极为不好,县衙根本压不下来,最后她爹不光被撸掉了秀才的功名,还被判了流刑。 次日,她爹在牢里吊死了自己,以死明志。 死前血书一封,说自己没有逼/奸。 …… 人死如灯灭。 但有时候死其实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黄寡妇是贞洁烈妇,所以她的死是被人可惜的,被赞扬的,是被同情的。 相对比,顾秀才的死却遭人鄙视的,都觉得他是走投无路才如此,是在试图挽回自己的名声。 所以信顾秀才话的人没几个。 只有顾家人,还有顾玉汝。她从小受顾秀才教养长大,清楚其品行,她爹不可能会做出这等事。 可彼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事发后两个人都死了,所以这桩疑案前世一直没有洗清,甚至影响之大,影响之长久—— 因她爹死都还背着逼/奸的罪名,她娘大受打击一病不起,若不是有三个孩子,恐怕当场就随夫而去了。 而事情还不算完,因为他家名声全毁,齐家那有口风传出说是要退了亲事,她娘不愿看她沦为弃妇,亲自求上门。 当时齐永宁的娘说齐家帮顾家,是顾念以前的情分,是齐彦顾念着和顾秀才的交情,但齐家不会娶一个家世不清白的儿媳妇。 最后还是齐永宁坚持说要娶自己,又说动了他爹,才会有之后自己趁着百日未过匆匆嫁进齐家门。 因为这些事,她嫁进齐家后一直抬不起头,虽有齐永宁的庇护,但齐永宁是男子,日常少不了出门在外,家中只有婆婆宋氏和她二人,宋氏虽不是个苛刻的人,可光冷眼就足够她难受了。 还有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和冷眼嘲笑。 甚至是于成。 因为爹是犯男,于成是没办法再读书的,以后也不能考科举,可以说是前途尽毁。 所以那些日子,对顾家人来说,可以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若不是后来定波县城破,齐家举家北迁躲避寇乱,连同顾家人一同北上了,这些阴影可能会永远跟随着他们。 …… 一时间,顾玉汝的脸色因为记忆变幻莫测。 薄春山瞅着她脸色,心中也是各种猜想。 “顾玉汝,你让我去查这寡妇,难道说你爹和她有什么,你是帮你娘查负心汉?” “你别瞎胡说!我爹不可能和她怎么样!”顾玉汝斥道。 哪怕世上所有人都怀疑顾秀才,唯独顾玉汝不可能,不光是前世,现在也一样。 可看薄春山脸色,他明显不信,反而顾玉汝的恼意更印证了他心中所想一般。 顾玉汝忙整了整脸色,解释道:“你别乱想,我只是觉得有人想利用她陷害我爹。” “你爹一个穷秀才,值得谁故意设计对付他?”薄春山嗤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所以说,这就是喜欢?...) 17 薄春山这话虽糙,但理不糙。 顾秀才为人刻板严谨,交际圈有限,从来不是容易得罪人的性格。且就算他得罪了什么人,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得罪能用出这种手笔的人。 都是普通百姓,平时纷争不过三瓜俩枣,何至于这般毒辣手段毁人名誉、要人性命? “薄春山你说,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妇人泼上名声、泼上自己的命去害一个穷秀才?” 顾玉汝竟不自觉问出心中疑问。 也是这些事宛如一团乱麻困扰着她,她知道的信息太少,心事又太重。 “让妇道人家泼上性命去对付一个男人可不容易,要么是为情,要么是为财。”薄春山摸着下巴道。 “为情何解?为财又是怎么说?” “为情自然就是你爹负了人家呗,至于为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正常不过。” 顾玉汝皱眉道:“你别胡乱说,我爹怎么可能会负她,两人年纪都对不上。” 是呀,黄寡妇不过二十多岁,顾秀才却是三十多岁,整整相差十岁之多,怎么可能为情。 薄春山见她困扰成这样,目光闪了一闪,忍不住抱怨道:“顾玉汝你又不跟我说实话,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这寡妇是不是和你爹有什么关系,到底怎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给你出主意?” 可她怎么说? 说她重活了一世,还是脑子里多了一个记忆,知道她家即将有灾祸降临? 此时顾玉汝已经意识到,她终究还是露了短,从她把这事托给薄春山去查,就避免不了他会知道一些事,而这里头有些事情她根本没办法解释清楚。 因为她没办法解释,所以他不知道具体,自然也查得没重点,所以事情进展很慢。 顾玉汝内心十分纠结。 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她虽记不得具体时日,可事情发生大概就在近期,如果她掌握不了先机,又谈何去改变她爹的命运,甚至是顾家的命运? 看着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薄春山,她想了很多,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我做了一个梦……” …… 听完顾玉汝说的话,薄春山下巴都要掉了。 “你是说你做了一个梦,梦里梦见这个黄寡妇害了你爹?她诬陷你爹逼/奸她,还吊死了自己,让你爹根本说不清楚,最后你爹也死了?” 顾玉汝点了点头。 “那浩然学馆我还是几年前去过一次,那时里面还没有黄寡妇这个人。还有之前我去乔家,其实不过是为了印证梦里发生的另一件事,我梦见乔家的大老爷突然暴毙,死因是马上风。” 如果说之前薄春山还不以为然,可当从顾玉汝口中听到‘马上风’这几个字,他就彻底震惊了。 做他们这个行当的,经常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所以野路子的小道消息特意多。尤其之前顾玉汝突然去乔家,又发生了那样一件事,薄春山事后自然打听过。 乔家对外面人声称乔家大老爷是得了急病而死,只有些许人才知道真正的死因。 而死因正是马上风。 此时薄春山已经顾不得去诧异顾玉汝一个弱女子为何竟能说出‘马上风’的字眼,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严肃。 从未有过的严肃,至少顾玉汝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顾玉汝我告诉你,这件事除了我以外,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说了,包括你爹娘兄弟,还包括……包括那姓齐的秀才。” 齐秀才? 齐永宁? 这跟齐永宁有什么关系? 不过顾玉汝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因此眼神有些复杂。 “这事我会帮你去办,也会帮你去查。你既说的这么清楚,事情就好查了,人害人必然有其目的,不外乎为情、为仇、为财。 “情没有,你说的年纪对不上,仇自然也不可能有,两者根本没关联,那就只有为财了。那黄寡妇的小叔子好吃懒做,还有个好赌的毛病,不过他赌的小,入不了我的眼,我就没在意,我回去就让人去查一查他,说不定在他身上会有别的发现。” 这时候,薄春山显露出顾玉汝从没见过的属于精明的一面。而他不愧是市井出身,又见识的三教九流较多,仅凭只字片语就又发现了新方向。 其实方才顾玉汝也想到了黄寡妇的小叔子,只是这个人不显眼,可若是结合他品行不端,说不定这次还真能查出点什么。 “你为何不怀疑我说的话?不觉得这种事很匪夷所思?”顾玉汝忍不住问。她其实已经做好了他会质疑的准备,甚至准备好了说辞,可他却似乎一点都不怀疑。 “我为何要怀疑你?你会骗我?” 她摇了摇头。 “你会拿你爹的事故作玩笑?” 还是摇头。 “你是会随意诬陷人的人?” “好吧,就算你是,但我相信你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原因。” 其实顾玉汝已经明白薄春山的意思了,不管她是不是骗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还瞒着他,只要她的说辞能敷衍过他,他都不会多问,并会选择去帮她。 这是一份何等的信任,竟让此人做到如斯地步? 如果说薄春山是个莽夫,可莽夫会成为镇海王?也许一个莽夫确实能因为或是勇武,或是一时运气发达,但绝对走不到前世镇海王的位置,还能和多智近妖的齐永宁斗那么些年? 所以说,这就是喜欢? 可以甘愿付出性命,可以不问是非、不顾一切? “这事就交给我了,你记住我说的话,你做梦的事不要跟任何人再说起了。”临走前,薄春山又说了一遍。 留下顾玉汝站在那,看着他的背影良久。 . 董家,鸿院。 董春娥带着丫鬟喜儿来了。 到了门前,喜儿率先往里张望了下,从里面走出来个小厮模样的人,一见她就连忙做了个指点,董春娥便知道这是齐永宁还在。 她不由地挺直了脊背,放软了眉眼,整个人变得柔和起来。她身旁的喜儿也不禁将手里的提篮往上提了提,主仆二人这才走了进去。 还没走进书房,就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 其中一个生得浓眉大眼,约莫有十七八岁,正是董春娥的弟弟,董家的大少爷董睿。 另一个则是齐永宁。 “永宁,要不你就跟我娘说说,别逼我读书了,我实在被关得快发疯。” 齐永宁淡淡一笑:“姨妈打定了主意,我可说服不了。既然姨妈对你寄以厚望,你又不是不会读书,不管怎样,先拿个功名回来,也免得她总是逼你。” “你以为我是你,十三就考中秀才?咱俩小时候也在一块读过书,我读书怎样你心里也清楚,我就不是干这个的人,要能考中早就考中了,你说我们董家历代经商,我考个功名回来做甚?” 就是因为历代经商,才要考个功名回来,这样才能显得与众不同。 齐永宁多少也知道些董家的事,董睿虽是董家大少爷,但他下面还有个姨娘出的二少爷。 这位二少爷只比董睿小一岁,却早早就显露出在经商方面的天赋,不像董睿,除了吃喝玩乐,其他的都是半瓶子水晃荡。 所以齐永宁其实是能理解姨妈的想法,只可惜董睿理解不了。 “姨妈这次既然下了狠心,你就老老实实多用用功,别总想那些有没有的,如果这次能拿个功名回来,姨妈说不定会放了你。” 齐永宁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读书。” “永宁!”董睿如丧考批,趴在书案上哀嚎,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 “永宁怎么要走了?我刚给董睿炖了些莲子银耳羹,不如留下来一起用?”喜鹊登枝头落地花罩前,董春娥诧异道。 说着,她示意喜儿将食盒放下,亲手去打开,又拿出两个小碗,从汤盅里舀汤。 “不用了,谢谢表姐,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董春娥舀汤的动作僵在半空中,而那道青色的人影已经走了。 “噗。” 有人喷笑了一声,是董睿。 他走了过来,端起案上的莲子银耳羹就吃,边吃边道:“今天我可是托了永宁的福,竟然还有莲子羹吃。” 他吃得啪嗒啪嗒,极为香甜。 董春娥的脸慢慢扭曲起来,狠狠地将手里的碗搁在案几上。 “董睿!” “叫我做甚?” “你一天不气我,一天不能过是不是?” 董睿也放下了碗,闲闲道:“莫生气,莫生气,永宁可不喜欢大吼大叫的女子。姐,你瞧瞧你,衣裳换了,发饰取了,脸上的胭脂都擦了,就不能再忍一忍,最起码装温柔要装全套?” “董睿!” 喜儿吓得赶紧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叫董睿,你不用总是叫我名字。”董睿靠在那儿,掏了掏耳朵,“好了,你也别说我总气你,要不是你在娘跟前说,这次娘至于把我关起来,非逼着要我考个功名回来?” 说到最后,他也怨气丛生。 “什么叫我在娘跟前说?我是为了谁好?你个没心没肺的,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乐,就没想到在爹面前显显眼?你瞧瞧董莒,人家怎么知道在爹面前讨好?论起经商你不如人家,若再不考个功名回来,以后这董家都成别人的了!” 董莒正是那位庶出的二少爷。 “我是董家嫡长子,你总是让我跟个庶出比做什么?”董睿皱眉,不耐道,“行了,你别总是因为永宁不理你,就往我身上使劲儿,我就算真考个功名回来,也跟永宁比不了。姐,你岁数也不小了,永宁明摆着对你没那个意思,我听说他也快定亲了,你何必俏媚眼做给瞎子看?” 本来之前不管董睿说什么,董春娥也只是生气,可在听到说齐永宁快定亲后,她的脸整个都黑了。 董睿瞅了瞅他姐清汤寡水的脸,哪还能见着平时的张扬和明媚,心里头也有些不是滋味,不禁放软了声音,劝道:“姐,强扭的瓜不甜,要能成早就成了,现在永宁都快定亲了,你就死心吧。” 死心? 董春娥握紧了手,她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死心。 “你少管我,管管你自己,别成天总是故意气我。至于永宁定亲的事,这不是还没定,你怎么知道能不能成?” 董睿听出了点不对劲,下意识问道:“姐,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都没,好好读你的书!” 说完,董春娥便寒着脸离开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出事了) 18 “咱们玉汝就是手巧。” 阳光明媚,难得昨天下了雨,今天不热,趁着天气好,赵氏和顾玉汝把顾老太太从房里挪了出来,打算让她晒晒太阳。 竹制的躺椅,顾老太太半靠在上头,她五十多岁的年纪,以前没病时还是胖的,现在却瘦成了一把骨头,不过精神气儿是好的,看得出被照顾得不错。 此时,她正在看一双护膝,这对护膝是顾玉汝抽空给她做的,做了近两个月,现在只剩收尾。 顾老太太年轻时就有风湿的毛病,现在上了年纪更是严重,即使是六月暑天,还得戴着护膝。 她一边看着护膝,一边对顾玉汝笑着说:“你是不知道,前阵子玉芳过来,你大娘没少发牢骚,你是知道你大娘脾气急躁,也是玉芳笨手笨脚的,总惹你大娘生气,这些日子换你来了,咱家的天,总算是多云转晴了。” 赵氏正在不远处晾衣服,闻言笑道:“您老这是在埋怨我脾气不好,总冲着玉芳发脾气了?” 顾老太太笑呵呵的,“瞧瞧你这耳朵,都不会听话,我这不是在夸玉汝,说她得你心意,不像玉芳笨手笨脚的。” 赵氏笑了笑道:“弟妹是该好好教教玉芳了,不然以后怎么出门子。” 闻言,顾老太太也叹了口气。 这可不是顾玉汝能插话的,所以她也只是听着没说话。 顾老太太看了大孙女一眼,暗暗地在心里点了点头。 她虽因玉芳是自己带大的,平时不免偏心玉芳,可大孙女这两年风里雨里来侍候自己,她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就不说大儿媳妇的态度,以前因为她跟着大儿子过,玉芳长大后就跟她处的少了,还以为那丫头跟小时候一样让人心疼,可这次玉芳过来帮了几天忙,虽时间不长,也让她看出了不少东西。 就像玉芳总会说玉汝不好,说二媳妇偏心。 顾老太太何许人是也,自然看出说二媳妇偏心是假,说亲大姐不好是真。可换到玉汝这儿,明明可以借茬说几句妹妹的不好,偏偏她什么也不说。 这都是命。 虽然顾老太太曾经总叮嘱二媳妇让她的心别偏了,换到自己身上,她似乎终于能理解二媳妇的心情。 “玉芳确实不懂事了些,也是年纪还小。” 还小? 就比玉汝小了一岁。 赵氏顿时不说话了。 她虽性子直,但也清楚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反正顾玉芳以后来的也不多,这是二房的家事,她也不好多言。 见顾玉汝坐在那儿低着头做针线活也不说话,赵氏叫上她去后院帮她打水。 两人一起去了后院。 赵氏对顾玉汝道:“别把你奶的话放在心里,她是老糊涂了,她总说你娘偏心,难道她不偏心?” 这话有点严重了,顾玉汝也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她也多少知道些其中的缘由,那阵子顾玉芳来这干活,不光笨手笨脚,人也马虎,给老太太端茶送水,不是水烫了,就是水凉了,给老太太喂饭也是,总是不耐烦,要么就是洒得老太太一身。 老太太也气,也急,临到头却还是只说小孙女笨手笨脚,年纪还小,还有些埋怨大儿媳妇脾气不好的意思,所以大娘才会有这么一说。 “大娘,阿奶到底是长辈。” 顾玉汝也不清楚是不是婆媳之间又闹了什么矛盾,今天才会旧事重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不过到底她是晚辈,也不好多说什么。 赵氏一摆手道:“行了,大娘懂你的意思,大娘可不会跟你阿奶计较,平时你不来,这家里白天就我跟她两人,我若是与她计较,早就该气死了,大娘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 顾玉汝也清楚赵氏的性格,赵氏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这么多年都是赵氏主力照顾老太太的。 老太太瘫在床上,平时侍候的精心收拾的干净,也没像那常年卧病在床的病人还长个褥疮什么的,若说赵氏不孝,那才是亏心,只是人难免会有些脾气。 这时,前院传来阵阵敲门声。 敲得很急,似乎有什么急事。 老太太也在前面喊起人来,怕后院的人没听见。 “谁呀?” 顾玉汝去开了门。 来人一见是她,当即眼睛一亮,道:“大嫂,出事了,出事了。” 本来顾玉汝还因这个‘大嫂’有点发愣,但依稀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面熟。 “你是——” “瞧我这嘴说错了话,顾姑娘,你快跟我走,你爹出事了。” 见顾玉汝不动,反而用警惕的眼神看自己,虎娃急得满头大汗,咬牙道:“黄寡妇!” 顾玉汝当即就跟人走了,说有急事。 赵氏在后头叫都没叫住。 . 顾玉汝到时,浩然学馆已是一片大乱。 门里门外都围的是人,学生们也不上课了,都站在外面,四周还围着不少附近的住户,似乎是来看热闹的。 顾玉汝远远就看见弟弟顾于成。 “于成。” 顾于成满脸焦急地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眼泪。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有人说、有人说爹调戏寡妇,里面闹得厉害,好像报官了,先生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看得出顾于成是急了,话都说得颠三倒四,顾玉汝也顾不得应付他,因为她已经在人群里看到了薄春山。 “你别急,我进去看看。” “姐,你怎么进去啊,那种场合你去……” …… 确实有斋夫拦着不让人进去,也不知薄春山怎么打点的,三人顺着人群挤进去时并没有人拦。 门口还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往里走远远地就能听见有人在叫嚣什么。 斋房门前空地上站了许多人,一个身穿蓝色布衫,身材矮壮的汉子正在说话。他的长相颇为丑陋,朝天鼻,大小眼,一口烂牙十分显眼。 此时他格外义愤填膺,整个场中只见他一人说话,又是叉腰又是指骂,如凶神如恶煞。 “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没完,我大嫂可是良家妇女,虽是寡妇,但向来恪守妇道,这周围的街坊邻里谁不知道?我们保长还打算给她请一座贞洁牌坊。当初来这做工,就是指着这是读书人的地方,读书的老爷们哪个不是守礼知事,没想到竟碰见个畜生,竟逼/奸我那可怜的嫂子! “我的青天大老爷呀,街坊们你们可要给我嫂子做主,可怜我嫂子命苦,进门没多久就守了寡,还摊上个遗腹子,是我嫂子忠贞忠烈,非但没弃我黄家而去,反而为我那可怜的爹娘养老送终…… “我是个不成器的,可爹娘临走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护着嫂子……秀才老爷欺压良民,还有没有人管事了?” 此人正是黄寡妇的小叔子黃烂牙。 他本身并不叫这个名字,因从小有一口烂牙,被人起了诨号,以至于倒让人忘了他的本名。 此时他又是拍腿,又是哭嚎,又是扇自己巴掌埋怨自己无用,形容之惨模样之悲让人不忍唏嘘。 场上除了几个聚在一处摇头叹息的学馆先生,还有几个打杂的斋夫和杂役仆妇,另还有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模样似乎是和黃烂牙一同来的街坊。其中有一名灰衫老者,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脸颊消瘦,浓眉紧皱,满脸不敢苟同。 而另一边,一间斋房门前。 顾秀才面色震惊、甚至有些颓丧地站在那里。他好像被人揪打过,帽子歪斜,衣领破裂。 他怒视着斋房的门里。 那里看不见人,只能看见一角女子裙摆垂在那,似乎是有一个女子正缩在门后哭。 “保长,你可得给我大嫂做主。”黃烂牙扑到灰衫老者面前,拽着他的袖子道。 这灰衫老者正是管这荷花塘子周遭数百户的保长,人称李保长。 大晋设保甲制度,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再设保长,负责管理保下百姓的户籍、房屋、治安、人头赋税等等事宜。 这浩然学馆就处在李保长的管辖范围内,只是浩然学馆的地位特殊,李保长管不到这里来。可到底是所辖范围,再加上黄寡妇在浩然学馆里做工的活儿,当初就是李保长出面安排的。 这般情形,李保长也不得不出头。 “夫子,您老人家需得给个说法。”李保长拱了拱手道。 本来辖下出了个知名学馆,对李保长来说那是极为长脸的事。 在外面提起荷花塘子可能有人不知是什么地方。这里以前有一片荷花塘,后来被人填了,经过漫长岁月的繁衍,这里的住户越来越稠密,不过这荷花塘子的名儿一直没换。 但提起浩然学馆,旁人一定知晓。 李保长和浩然学馆向来相处融洽,偶尔有什么官方的事,也互相给予便利。像黄寡妇这个活儿,就是当初学馆照顾附近县民,名额给了李保长,李保长做主安排找那些家境不好但人品过硬的人来做工。 谁也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陈夫子也很震惊。 可他到底为人师表多年,顾秀才也是他一路看过来的,熟悉其品行,所以陈夫子有些犹豫踌躇。 “李保长,老夫说句实言,顾秀才在我们学馆坐馆多年,上上下下都知他什么为人什么品行,仅凭一己之言就妄下断定,是不是有些……” 不等李保长说话,黃烂牙就跳起来了。 “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嫂子污蔑他?我嫂子一个寡妇,什么为人大家也都清楚,至于去玷污自己的名声去污蔑他一个秀才?” 围观众人纷纷点头。 确实是这么个理,女子清誉不容有失,若不是真有此事,哪个女子会无缘无故玷污自己的清誉。 “对了,这可不是我嫂子一人之言,这可是马婶亲眼撞见的。马婶、马婶你过来说说!” 这马婶也是在学馆做杂役的仆妇之一,同时也是荷花塘子的住户。 她本是站在人群里,此时被黃烂牙拉了出来,她又想推拒,又觉得这么做不太好,本人犹犹豫豫的,哭丧道:“这叫我怎么说,怎么说啊!” “什么怎么说?你就照实说就是!马婶你可是咱们荷花塘子的人,可别为了不给自己惹事故意袒护那畜生!” 话都说成这样了,马婶也就照实说了。 “我当、我当时听见兰翠的叫声,便急忙过去看,就看见、就看见……” “就看见什么?” “就看见顾秀才站在桌前,兰翠倒在桌上,衣衫不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既然你这么感谢我,不如就...) 19 黃烂牙拍着巴掌,一蹦三尺高。 “瞧瞧,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难道说是我嫂子污蔑她,马婶也故意污蔑他?我嫂子品行旁人不知,荷花塘子的人可是最清楚,我嫂子会拿这种事出来污蔑人?” 一旁荷花塘子的住户们纷纷点头,或是说黄寡妇好话,或是说她为人,也有人提及贞洁牌坊的事。 这请贞节牌坊的事,可不是保长一个人能做决定的,得是辖下百姓俱都赞同,大家都认同她的人品,觉得她有这资格,才能由保长向当地官府申请,所以光这一件就足够证明黄寡妇的人品了。 这一声声一句句,都在为黄寡妇申辩,同时伴随的还有斋房中黄寡妇悲泣的哭声,这下陈夫子可撑不住了,看向顾秀才。 “青墨,你说句话。” 顾明,人称顾秀才,字青墨。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顾秀才,这些目光里充满了质疑、不信、鄙视、震惊,甚至愤怒。 “问他做什么,他能说出什么,肯定是不认啊。” “还是个秀才老爷,简直就是读书人的耻辱。” “实在是个畜生,竟欺负一个命苦的妇人,跟他说什么,快去报官!” 人群里,有人这么说。 于是越来越多的唾骂朝顾秀才而去。 顾秀才脸色越来越白,渐渐的白中透着一种惨淡。可最终他没有理会这些言语,还是看向斋房的门里。 “黄大嫂,顾某有没有对你不轨,你最清楚,你能否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时明明是你……” 一个人宛如炮仗似的冲了过来,打断了顾秀才的话,正是黃烂牙。他揪住顾秀才的衣襟,明明他比顾秀才矮了一头,可他的气势却一点不弱。 “你这个畜生,你还敢逼问我大嫂,我大嫂一个柔弱妇人,能当着人前再重复一遍你做的腌臜事?被人抓住现行,人证物证俱在,你都还不认,看我不打死你这个人面兽心的……” 见黃烂牙要打人,忙有人过去拦。 “不可动手,不可动手。” “烂牙你可千万别打人,不然有理都成了没理,马上官老爷就来了,交给官老爷处置。” 黃烂牙怒不可遏,眼珠充血,到底是被人拦下来了。 顾秀才还是看着门里,他表情充满了震惊、不敢置信、甚至是失望、黯然。 “黄大嫂,你能否出来说句公道话。” 无人回答。 回答的还是呜咽的哭声。 一阵人声和阵阵脚步声朝这里而来,是县衙来人了。 为首的一人身穿海青色窄袖长袍,交领,滚红边,头戴皂帽,看得出是个领头的。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衙役,都是穿着青色布衣,腰系暗红色腰带。 “谁报的官,是为何事?” 后面这句,明显是在问陈夫子。 其实换做寻常人报官,根本出动不了领班的衙役,是听说和浩然学馆有关,这领头的才专门走一趟。 陈夫子正琢磨着说辞,一旁荷花塘子的住户就七嘴八舌把来龙去脉说了,期间还夹杂着黃烂牙这个事主的控诉。 “青天大老爷啊,你们可要给小民大嫂做主啊!”黃烂牙哭天喊地。 “说话就说话,吵吵什么?”领头的衙役王河斥道,同时不忘看向陈夫子。 换做寻常人,这肯定是先押回去再说,可这不是寻常人,本身是个秀才不说,还和浩然学馆有关。 浩然学馆可是连县太爷都必须给面子的地方,作为一个领班衙役,王河不敢也不能随意妄为。 黃烂牙见状忙道:“差爷,你们看陈老夫子做什么?难道说你们还打算包庇这畜生不成?” 一听黃烂牙这么说,围观的人俱是目光闪烁,窃窃私语。 王河气得面色铁青。 眼见陈夫子也好不搭话,他只能寒着脸道:“你这刁民,我看谁与你何干,本差爷办事,经得起任何人置喙,但轮不到你。” 又吩咐道:“来人,把所有人都带走,有关的人证什么的都先带回衙门问话。这里到底是学馆,是读圣贤书的地方,闲杂人等就别围在这了。” 陈夫子叹了一口气,走到顾秀才面前。 “青墨,你知道,这事我再拦不了,你……” 以陈夫子的为人,他不可能去包庇谁,或是徇私枉法什么的,他本身就是个做先生的,因为开了学馆,因为教的学生多,所以才受人尊重,本身也没什么权势。 而且恰恰也是因为这些,他才不能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去帮顾秀才说话,不然就真成黃烂牙说的是包庇了。 顾秀才惨然一笑:“夫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走一趟便是,定能说清楚。” “那你去吧,我等你归来。” 顾秀才正要和衙役走,这时顾玉汝突然走了出来。 “等等。” . “汝儿。” 顾秀才先是震惊,然后露出羞愧不安之色。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当爹竟被女儿看到这样狼狈的一面,还是因为这样罪名,这样的场面。 他面色苍白,嗫嚅道:“你回去跟你娘说,让她不要担忧,我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她,也没做过逼迫人的事,去了官府就能说清楚……” “爹。” 顾玉汝打断他,伸手替他正了正被扯歪的衣襟,又替他抚平了被拽皱的衣袖。 顾家虽家境清贫,但顾秀才向来注重仪容仪表,他的衣衫有补丁的大多是穿在里面,外面的袍子即使洗得发白,穿在身上也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他不允许自己外表邋遢不洁,在他来看这是有辱斯文。 可今日,他却被人扯歪了衣襟,拽皱了衣袖,发髻散乱,这么的狼狈、不堪。 顾玉汝蹲下来,又给爹整了整衣袍下摆,才站了起来。 “爹,你放心,家里有我,我和娘、小弟小妹等着你清白归来。” “好!” 顾秀才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突然精神大振。 这是他突然被人诬陷,又遭受众人鄙视恶言之后,第一次露出这种振作之色,甚至是方才对陈夫子说的那句身正不怕影子斜,其实也是勉力支撑。 可这一刻。 当他的女儿出现在他面前,神色淡定从容,波澜不惊地给他整理着衣衫,告诉他——她信任他,她会照顾好家里,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而他一定能清白归来。 他一定能清白归来! 他突然被振奋了。 人生在世,难免遭遇小人诬陷,可清就是清,楚就是楚,没有什么说不清楚的,顾秀才突然有了无限信心。 他挺起腰,直起身,将周遭那些恶意的目光排斥在外。 行走间,大袖摇晃,何等坦然磊落之态,哪怕是一直露出愤愤之色的黃烂牙此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 顾秀才所想是好,可这世上有时候清不一定是清,白也不一定是白。 不然何来的他前世含冤受辱而死。 安抚完顾于成,又离开了暂时恢复平静的浩然学馆,等走到拐角巷中无人处,顾玉汝已经没有力气了。 薄春山见势不对,忙扶住她。 顾玉汝撑着他的手臂,用手抓着,抓得很紧。 “薄春山,我爹一定会没事对吗?” “对,你爹一定会没事。”他毫不犹豫道。 “我们的计划一定能成?” “肯定能成!” 薄春山想到方才见她站在人群里的样子,想到她的计划,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能很明显看出顾秀才是被人诬陷了。 可对方有人证,黄寡妇叔嫂咬死了不改口,舆论和形势对顾秀才极为不利,他也不确定她的计划是否能成,可他只能这么跟她说。 “你放心,就算不成,大不了到时候我去劫狱,不会让你爹死在牢里的。” 他说得风淡云轻,似乎去劫狱就是去吃个饭,若是换做其他人,定会以为他不过是在敷衍了事,是在说大话,可顾玉汝知道不是。 她虽对这个男人了解得还不是太透彻,但知道他在有些事不会说谎。比如和她有关的事上。 她看向薄春山,眼神很复杂,一种薄春山从未见过的复杂,里面还有一股淡淡的悲哀。 对于有些人,那样的活着,其实是跟死没什么区别。 有些人不在意自己的名声,觉得只要能活着就好,名声是什么并不在意,譬如薄春山。 有些人,重名声于自己生命,譬如顾秀才。 前世,她爹其实不是不能活,当时齐家帮忙走了门路,以逼迫未遂为名,只判她爹被撸掉功名,流刑一千。 流刑一千,也就是把人遣送到一千里之外,其实中间若是在操作下,等于就是迁家去了别地。 不是不能重新来过,就是丢了功名,就是丢了名声。 可他爹却不能接受这样的耻辱,所以他把自己吊死在了牢里。 他迂腐,他死板,所以他以死明志,他想用自己死来告诉世人自己是清白的。 曾经顾玉汝也埋怨过他为何不考虑家人,不管怎样,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为什么要去选择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她也明白,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哪怕重来一百次,他也是同样的选择。 也所以在薄春山查出一些端倪后,她没有选择打草惊蛇,而是选择隐忍,坐视事情发生,打算引蛇出洞。 真正的蛇。 不然,不解决后患,今天有黄寡妇,明天还会有李寡妇。 而且顾玉汝也很想知道,这个幕后的人到底是谁。 是何等冤仇竟让对方下手狠如斯,用毁掉一个人名声的手段,去毁掉他的性命,甚至毁掉了整个顾家。 …… 顾玉汝收回手,直起腰。 她的腰挺得很直,明明那么纤细,却仿佛任何事都打不倒她。 “我要先回去一趟,先安抚好我娘,然后请人帮忙去衙门看看,牢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好。”薄春山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点点头。 她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她突然转过身。 “薄春山。” “嗯?” “谢谢你。” 是真的感谢,感谢他尽心尽力,感谢他不问缘由、不问是非、毫无立场地站在她这一边,并对她下的决定没提出任何质疑,甚至说出为她劫狱之言。 他哦了声,就站在那。 两人离了好几米远。 突然,他笑了笑,道:“顾玉汝,既然你这么感谢我,不如就把自己嫁给我吧?” 顾玉汝只是看了他一眼。 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这一眼让薄春山不由地摸了摸下巴。 虎娃站在一旁没敢说话,老大这是被拒绝了,他要不要装个死先? 可紧接着他就看见老大在笑。 在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哭什么,要哭明天去公堂上...) 20 好事者的嘴永远比当事人的更快,等当顾玉汝回到家中时,事情已经传到西井巷了。 孙氏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赶,正巧碰见回来的顾玉汝。 “阿秀,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也不要太过担忧,让我说你们家顾秀才不是那种人。” 跟着孙氏从家里出来的几个妇人,纷纷说着安慰之言。 她们都是附近的住户,估计是听到风声过来的,至于说出的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大部分人都是面露亢奋之色,只有极少几个面色沉肃凝,似乎真是在替顾家担忧。 “哎呀玉汝回来了?真是可怜见的,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玉汝,你劝劝你娘,快让她别担心了,这事光担心也没用啊,还是先去衙门里看看怎么回事,怎么就把人押走了呢?” 顾玉汝嘴角噙笑。 若不是她知道怎么回事,听到这些话心里肯定乱极了,瞧瞧她娘不就是这样。 “娘。” “玉汝,你爹……”孙氏脸色苍白,紧抿着嘴。 “娘,还是先进去吧,我有些话跟你说。” 似乎听出了别的味道,那几个妇人对了个眼神。 有人道:“你们母女俩都是妇道人家,去衙门也不方便,要不要让我们当家陪着去一趟?” 说着,人还想跟着进去,这时孙氏已经拉着顾玉汝进了门,然后砰的一下关上了大门。 隐隐地,门外似乎有人抱怨了句什么,不过这会儿也没人去关注这个。 母女二人进了屋。 顾玉汝将当时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我们到底是妇孺,有些事情能出面,但有些场合不宜出面,所以还得去找大伯,有些事他出面要方便些。” 此时,孙氏也顾不得去想女儿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她还是学馆那边有人来报信才知道的,为何女儿非但一点都不慌张,反而很冷静? “行行行,我这就去找你大伯。”孙氏捋了捋头发,打算当下就去,估计也是急了,脸上的泪水都顾不得擦。 顾玉汝拉住她,要为她擦脸。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顾于成回来了。 “娘、大姐……” 本来人群散了,学生们还是要回去上课的,大抵是知道顾家出了事,所以顾于成跟先生说要回家,也没人拦他。 “要不先让于成先去大伯家,方才我收到消息走的急也没说清楚,估计大娘和阿奶那儿正急着,娘我和你去找大伯。” “行,就这么办。” . 三人分头行事。 等顾玉汝和孙氏找到顾大伯,三人又往县衙去,县衙那已经审问完了。 三人到时,黄寡妇叔嫂二人及荷花塘子的那些人已经走了,是顾大伯寻了进去,又是塞银子又是说好话,才知道具体详细。 就如同顾玉汝记忆中那样,因为人证物证俱在,又是当场被人撞破,即使顾秀才不认,县衙也必须先将他收押,而黄寡妇作为受害者,则被准许暂时回家。 又因事情影响极为恶劣,事主家人和跟随而来的人们群情激愤,县衙决定明日当众审案。 “怎么这么快就要开审了,意思是说明天明郎要上公堂?”孙氏惶惶道,当场就是身子一软。 顾大伯也满脸愁容:“这么快提审明显对老二很不利,还有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老二怎可能会去逼/奸一个寡妇?” 类似这样的疑问,在路上时顾大伯已经重复了很多遍。 可他问孙氏,孙氏去问谁。 “大伯,我怎么知道啊,事情突然就发生了,突然就把明郎给关押了,又说明天要当众审案,这让我们可如何是好……” 孙氏哭得泣不成声,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整个人瘫软无力,全靠顾玉汝在边上撑着。 顾大伯只能又来安慰她:“你也先别哭,事情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老二不可能做出逼/奸寡妇这种事,明天公堂上县太爷肯定能帮老二洗清冤屈。” 最后这句话,连顾大伯都说得不太肯定。 因为据他了解,黄寡妇和证人以及一些旁观者的供词对顾秀才很不利。 当下的人最是厌恶犯与‘淫’有关的案子,尤其还是个读书人,是个秀才,是位教书先生。恰恰是这样的身份,犯下这样的大错才格外不能让人容忍,所以方才在县衙里,几乎没人给顾大伯好脸,都是冷眼和鄙视。 顾大伯虽是在酒楼里做账房,但平时打交道的人也挺多,也知道衙门里的一些规矩,一般去县衙走门路时,若没人给好脸,甚至塞银子都没人收,那几乎就说明犯事的人没救了。 有救才有人敢收银子,没救则硬塞都没人敢收,人家也怕收了你的银子,若因为犯事人没救,家属恼羞成怒把他们攀咬出来。 方才顾大伯塞的银子就没人接,还是被他磨烦了,才有个衙役将大致情形跟他说了一下。 其实这也是例行惯例,因为明天要开审,自然要提前通知犯事者家人。 这也就说明了,这个案子怎么审怎么判,其实县衙那边已经有了大概的章程,只是这话顾大伯没敢说出,他怕说出来老二媳妇再撑不住了,这一家子人该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孙氏的眼泪仿佛流不尽似的,呜咽地哭着。 顾大伯也是来回踱步,来回转圈,显然是一时也没什么主意。 “娘,你别哭了,要哭咱们明天再哭。”顾玉汝突然道。 “呃?” 孙氏没有防备女儿会这么说,被惊得打了个哭嗝。 “玉汝。”顾大伯也疑惑地看了过来。 “我爹不可能做出逼/奸寡妇的事,这事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谁会陷害一个穷秀才,能得银多少?得利多少? “娘,那黄寡妇就是事主,突破口也只能在她那里,你与其在这流无谓的泪水,不如明天去公堂上哭,去公堂上问问她,为何要去害一个克己守礼的读书人? “咱们是女子是妇孺,不会别的什么,只会哭闹撒泼。娘,你要知道,逼/奸是假,想坏爹的名声才是真,一个被坏掉名声的人,以后还能当秀才,还能当先生?我、于成若是有一个坏掉名声的爹,以后如何面对世人?而且我爹那么注重名声,出了这样的事,这让他怎么活?” “所以,这就是来害命的!他们是想害了我爹的性命!” “既然现在说不清楚,那寡妇非咬定我爹逼/奸她,那我们就去公堂上当众拷问拷问她的良心何在?她不是善良忠贞吗?她不是贤良淑德吗?那她怎么忍心无端去害别人的性命?” 顾玉汝是面无表情的。 打从从县衙里出来,她几乎都没有什么表情表露,甚至是顾大伯发愁,孙氏哭泣不止,她依旧是波澜不惊,唯独说到去拷问此人良心时,她言语中透露出一股激动。 这股激动很深沉,就好像这股冤屈埋藏在她心里已久,此时此刻才问出来。 太久了,久到顾玉汝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段含冤莫白的日子,久到她以为自己忘了那段被人指指点点的岁月。 不管她是重活,还是未卜先知抑或是神灵眷顾,她就浑当自己多活了一世。 两世了,该有个答案了。 . 夜。 县衙大牢里,已经点燃了灯火。 “刘头儿,你又何必可怜他是个读书人,还专门将他单独关了起来。方才我在上面,听人说家里人来过了,没人敢收银子,看样子是不成了。” 穿蓝青色短褐、胸口上印了个‘狱’的圆脸狱卒,将手提的油灯放在桌上,一边说一边在桌前坐了下来。 已经掉了漆的方桌,上面摆着几个菜,还有一壶酒,另外两个狱卒正在喝酒。 而被称呼‘刘头儿’的正是其中一人。 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脸色白中带着青,浓眉细目,看着似乎有些病弱之态,可整个人却生得高大魁梧,正是这县衙大牢的狱头刘成。 一个小小的狱头在整个定波县县衙不算什么,但在这县衙大牢里,他就是头儿。犯人怎么处置怎么安置,甚至怎么用刑都是他说了算。 而他异于常人的脸色也不是有病,而是待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常年见不到太阳所致。 “我可不是可怜他。” 刘成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说了。 另外两个狱卒鉴于他向来心思深沉,也不敢细问。 “怎么?收了人钱?”刘成咂了一口酒,抬眼瞅了瞅圆脸狱卒。 圆脸狱卒呵呵直笑,光笑也不敢说话,后来实在受不住压力才点点头。 “人家都不敢收,就你敢收,胆子可真不小。”刘成不咸不淡地道,让人探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 圆脸狱卒干笑着,小心翼翼地道:“人家也没说要干什么,只说按规矩办事,按规矩办事。” 刘成呵呵冷笑了一声,瞥了他一眼。 “我说我怎么单独关了个人,你今晚这么多话。” 这关犯人,怎么关,如何去关,也是有讲究的。 就比如说这县衙大牢可是分几层,重案犯或是那种杀人害命等着秋后问斩的关在最里面那一层,中间关的都是那些需要长久羁押的犯人,这个长久至少是半年或者一年以上。 最外面一层,则关的是那些犯案比较轻,譬如小偷小摸之类,或是近期就要开堂审讯还未审判之人。 而每个犯人秉性不同,脾气也不同。 一个牢里关着好几个人,有些人喜欢欺负新来的人,有些人是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还有的浑身又脏又臭浑身是病,还有的直接人就是疯的…… 一般新来的犯人,谁会管你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被人打,都是随便关的。除非是有关系有门路,或是家人送了银子,才能被特别关照,不让人受折腾。不然就顾秀才这样的读书人,随便找个多人牢房关进去,明天不一定能囫囵出来。 这也是圆脸狱卒说人家没啥要求,就是按规矩办事的原因,不是对方不提要求,而是不用提要求就足够顾秀才受得了。 且不说这些,刘成虽未表现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可光就他这几句话,就把圆脸狱卒吓得不轻。 “刘头儿小的哪敢多话呀,这不是、这不是给兄弟们给找来钱的路子。既然这人是刘头儿看重的,这银子我马上退给人家。” “拿到手里的钱,还有往外退的?” 圆脸狱卒被刘成说懵了。 “那刘头儿的意思是?” 一旁那个瘦脸狱卒看不下去了,笑骂道:“你小子还真是不开窍,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明白?咱头儿的意思是银子你收着,事就说办了,其他的你不管。” “是,是。”圆脸狱卒连连点头抹汗。 瘦脸狱卒对刘成笑了笑,拿起酒壶给他斟酒,又叫圆脸狱卒也吃酒,这圆脸狱卒办错了事,哪还敢吃酒,谁知刘成拿了半碗酒往他面前一扔,真是不吃也得吃。 “行了别怕,跟着刘头儿时间久了,你就慢慢学聪明了。”瘦脸狱卒道。 圆脸狱卒连连点头,连连应是。 两人说两人的话,那边刘成自己喝自己,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知道是收的哪家的钱?” 圆脸狱卒一愣,马上道:“好像是人托人的活儿,托我的是门子侯大,他没说是哪家,头儿……” 他有些犹豫,害怕自己真的办错了事。 “行吧,你们慢慢喝,我去外面看看。” 刘成站起来,走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你说人做多了坏事,会遭报...) 21 虽然刘成没说什么,但瘦脸狱卒和圆脸狱卒都知道这新来的秀才恐怕和刘头儿有什么关系,自然不敢再动任何歪心思。 两人还寻思着今晚没给那秀才送饭。一般新来的头一天都没饭吃,人都进大牢了,还吃什么饭,圆脸狱卒还琢磨着给顾秀才送了点饭菜不提。 而另一边,顾家那边并未消停。 就不提顾玉芳这个喜欢添乱的,当时事发时她并不在家,等孙氏等人回去后,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顾玉芳争抢了一番。 她先是埋怨家里人出去不跟她说,她没带钥匙,害她在外面等了很久。 又问顾秀才的事。 她也是听外面街坊领居说的,那些好事者嘴里哪有句能听的话,都是怎么耸人听闻怎么来,所以听进顾玉芳耳里,就成了顾秀才和寡妇有染被人现场抓奸送大牢了。 其实顾玉芳哪会真的埋怨自己的亲爹,只是她向来不会顾虑别人的心情,也不会说什么安慰之词,一口个被抓奸被抓奸,孙氏本就六神无主、五内俱焚,当场就给了她一巴掌。 顾玉芳哇的一声又哭跑了,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想来应该是去了赵家,她也没几个别的地方去。 与此同时,还有更多络绎不绝的人上门来关心询问。 这些人多是附近的一些住户,或者一些顾家拐着弯的亲戚,这些人上门关心是假,想知道内情是真。 毕竟这可是耸人听闻的大案。 倒不是说案子有多么严重,而是就定波县这种地方,一年到头都碰不见一次这样的大事。 秀才逼/奸寡妇! 估计大半个定波县人传人都知道了。 孙氏在家中又是哭,又是恼,又是急。 “这些个人,平时看不出来,没想到竟是这等落井下石之人,咱家不过出了一点事,都像那闻到腥味儿的苍蝇都找上门了。” 可人性不就是这样,就喜欢看人笑话看人倒霉。 住在西井巷的人们,大多都是那种家境不太宽裕的,平头百姓班夫走卒为多,顾家虽也穷,但因为家里有个秀才老爷,在附近住户里格外与人不一样。平时孙氏人缘好,走到哪儿都是人人奉承,何尝不是有这个原因在。 如今,秀才老爷竟然闹出这等丑事,‘关心’的人自然众多,难道你还能把人打出去不成? 人家可是打着关心、帮忙出主意名头上门的! 你非但不能,还得强撑着应付! 而这时才哪儿到哪儿,现在虽事情发生了,但还没论定,也就是说官府还出说法,等官府那有了说法,只会比现在更艰难。 因为前世顾玉汝就经历过这种情形,所以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 孙氏有些后悔回来了。 本来之前顾玉汝就说,今晚不如在顾大伯家过夜,也好一起想办法,明早去县衙也便宜些。 当时孙氏没想那么多,又顾忌小女儿还在家中,还是决定回来了,可现在她是真后悔了。 眼见明天就要开审,她还没想出什么办法,也没拿出具体章程,现在反倒要把精力都耗费在这些人身上。 “咱们现在就去你大伯家! “至于玉芳,于成你去问问她去不去,如果不去,那就在赵家吧,等我们回来再去接她。”孙氏道。 顾于成去了一趟赵家,果然顾玉芳不愿同去。 其实顾玉芳也不是不愿同去,只是她刚挨了一巴掌,现在心里还有气,哪会愿意这么罢休。 不过顾于成也懒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见她说不去就扭头回去了。 很快,孙氏就带着儿女匆匆离了家,竟仿佛是逃难一般。 而就在他们走后,顾家来了个人,正是齐永宁。 只可惜齐永宁没有见着顾家人,倒是碰见了顾家的邻居,邻居自然不会当面说什么不好的话,只用闪烁的目光和犹豫的口气,将听到的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说了几句告诉他。 齐永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皱了皱眉就离开了。 …… 胡家 见婆婆胡大娘进来了,胡家媳妇当即埋怨道:“娘,你跟人小齐秀才说那些话做甚?” “我说什么了?他不是来找顾家的人,我就是告诉他顾家出了什么事,现在肯定是出去忙顾秀才被下大狱那事了。” 胡大娘非但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我说什么还用得着你插嘴,你到底是哪家的儿媳妇?怎么还向着别人了。” 胡家的儿媳妇被气得不轻,站起来进了屋。 “我跟你说不清!” 胡大娘拍着巴掌,嚷道:“瞧瞧,瞧瞧,明明是她说我,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哪家的儿媳妇像她这样!” 屋里,传来一个男声:“娘,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烦不烦?!” .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 这一夜顾家人彻夜未眠,以至于一大早起来,一个个都红着眼睛,像红眼兔子。 “都别丧气,振作振作,你们都这样了,老二怎么办?”顾大伯说。 于是不管心情如何,大家都打起了精神来。 县衙在县东,离县北不光隔了条江还有些距离,再加上这种情况,所以顾大伯专门雇了辆车。 一路紧赶慢赶,等到县衙时,门外竟然聚了不少人。 下车后,顾大伯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怎么回事。 这些等在县衙外的人,有一部分是荷花塘子的人,估计是黃烂牙那边叫来的。还有一部分人则是昨天听到风声,前来看热闹的。 这些人是真来看热闹的,定波县这种小地方,突然闹出这么个耸人听闻的事,都想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至于剩下的则是一些其他案子的原被告,他们原本是被安排在今天开审,突然有人插队了,自然要等着插队的审完,才轮得到他们。不过他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多数是邻里之间的纠纷,不像现在这个案子,那可是万众瞩目,所以来看热闹的人很多。 见这情形,顾家人的压力更大了。 孙氏露出惶惶之色,不禁握紧了女儿的手。 “玉汝……” 顾玉汝低声安慰道:“娘,你别怕,记住我昨晚跟你说的话,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爹争取时间,既然收押开审我们都控制不了,那就搅黄它,让县太爷延期再审,能拖一天是一天,说不定还有转机。 “至于这么多人来围观旁听,”她看了看人群,“人确实挺多,但用好了何尝不也是助力?” 孙氏想起昨夜女儿对自己说的话,点了点头。 . 一阵嘈杂的人声在不远处响起。 是黄寡妇一众人来了。 他们颇有点人多势众的模样,黃烂牙在边上护着嫂子,黄寡妇穿一身黑青色衣裳,头上戴着同色头帕,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脸上表情。 在他们身边,还有几个人,有男有女,似乎是一同来的亲戚邻居。 黃烂牙十分高调,不停地和人群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又是热泪盈眶,又是感谢,又是满脸振奋。 经过这一番装腔作势,许多不明就里的人也知道这是事主了,不禁报以同情的目光,而人也似乎更多了,几乎是人挤人。 随着吱呀一声,县衙门大开。 人群当即就往里涌去,开门的两个衙役一边呵斥,一边维持秩序。 “都别挤,挤什么!” “再挤都别进来了!” 顾家人也跟着人群往里走。 顾玉汝依稀看见身边人群里有几个面熟的青年,似乎在帮忙挡周遭的人,因为做得不明显,所以并不显眼。 是薄春山的人。 不过她倒没看见薄春山。 她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黄寡妇,因为人太多,她被挤得东倒西歪,黃烂牙正在高声喊着让大家都让让。 顾玉汝想了想,走了过去。 “你说人做多了坏事,会遭报应吗?这报应会报应在你身上,还是会报应在你女儿身上?” 黄寡妇猛地一下抬起头,可她并没有看见对她说话的人,只看见有个纤细的背影已经走远。 . 县衙公堂外的空地上,站满了前来围观旁听的百姓。 随着一阵浑厚有力的‘升堂’,衙役们小跑着各自站定,同时一身官服的钱县令,迈着八字步从后堂走出。 主簿和书吏紧随其后。 钱县令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坐下,主簿和书吏坐在左右斜侧,衙役们分站两排敲击着水火棍,高呼着‘威武’,连外面的人群也都不禁地安静了下来。 “带顾秀才,传黄何氏、黄标及马李氏上堂。” 很快,黄寡妇及小叔子黃烂牙,还有浩然学馆打杂仆妇马婶就被带上堂了。又过了一会儿,顾秀才也来了。 这几人从外表看去,都不太好。 顾秀才是第一次吃官司蹲大牢,虽是极力维持,多少还是有些狼狈。而黃烂牙则似乎是一夜没睡,眼珠子红得吓人,黄寡妇情况也不太好,似乎因为哭多了,眼睛还是肿的,脸色很苍白,进来后就一直低着头。 至于马婶,她全然是觉得自己真是无妄之灾,毕竟哪个平头百姓都不愿意搀和进官司里,还必须要上公堂。 一个书吏走上前来,当众将案件大致情形、以及第一次审问内容、供词都说了一遍,说完后他询问双方可有请讼师。 这不过是例行惯例,走个过场,像定波县这种小地方哪需要什么讼师,再说了也没有,哪家若是碰见官司,都是自己亲自上,或者找个能说会道的亲戚来替说。 黄家自然也没有请,不过黃烂牙是个能说会道的,当即站出来道:“人证物证俱在,相信青天大老爷定会主持公道,定会给小民这可怜的寡嫂做主!” 他满脸悲壮,人群中有许多人纷纷点头。 钱县令面露笑容,抚须道:“秉公判案本就是本官分内之事,本官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乃朝廷命官,自当恪尽职守,做一个秉公无私的好官。” “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黃烂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高呼道。 旁听的百姓中也有人纷纷赞道,说县太爷真是青天大老爷,不像哪个县哪个县的县官之类等等。 总之,黃烂牙这一出十分对钱县令的胃口,肉眼可见他看向黃烂牙的目光越发和蔼了。 …… “要遭!”顾大伯突然低声道。 顾家人因为是家属,所以被准许进了公堂里面,就站在右侧靠后端的位置。与顾大伯站在一处的,还有顾玉汝和孙氏两人,顾家其他人没有来。 “他大伯,怎么了?”孙氏被吓了一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玉汝教母) 22 顾大伯脸色不太好,解释了一番。 原来,主管一方民政的地方官员,之所以能被称为地方父母官,就在于其权利极大,至少对当地普通百姓来说是如此。 就比如说钱县令,他作为一县主官,整个县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管,从农商赋税、兵役徭役,到民风治安、治灾救灾、理断民讼等等,几乎没有什么是他不能管的。 像理断民讼就是由他掌管,而一个案子怎么理、怎么断、怎么判,朝廷律法不可能条条框框把所有情况纳入其中,这个时候负责判案的主官他的主观意识就影响很大了。 也就是说他向着谁,他觉得谁有理,谁就可以赢。 那么谁有理呢? 可以影响一个人主观意识的东西有太多,这也是顾大伯为何叫着要遭的原因,因为黃烂牙明显占了先机,借势讨好了钱县令,是时钱县令肯定会有偏向。 本来整个局势就不利于顾秀才,大家都在同情黄寡妇叔嫂二人,如今钱县令又先入为主,形势对顾秀才更加不利了。 “那他大伯,这可怎么办?”孙氏惶惶道。 顾大伯摇了摇头:“只能静观其变。” 另一边公堂上,黃烂牙正借机跟钱县令说,因为他大嫂是个弱女子,又受到这样的屈辱,身心受创,可不可以等下应讼都有他来代答。 钱县令问了黄寡妇的意思。 黄寡妇点了点头。 钱县令也没为难,就同意了。 这边,孙氏十分紧张,又有些焦虑。 她捏着女儿的手,时而紧时而松:“玉汝……” 顾玉汝拍了拍她的手:“娘你别慌,先静观其变。” . 审案已经开始了。 负责问案的书吏先是问黄寡妇,由黃烂牙代其回答,将事情详细经过又说了一遍。 据黄烂牙所言,顾秀才是趁黄寡妇给其端茶送水时,想要强行对她进行逼/奸,因为她不愿屈从,趁机高呼,被听见动静的马婶撞破并救下。 黃烂牙说得格外跌宕起伏。 在其描述过程中,旁听围观的众人不时发出惊叹诧异声,要知道人们最是喜欢听各类狗血艳闻之事,更不用说是在公堂上当众讲诉,简直是又刺激又惊奇。 大家一边听着,一边惊叹着,间或夹杂着唾骂顾秀才是个败类畜生的声音。 等描述完,黃烂牙的眼睛更红了,黄寡妇压抑地哭了起来,让围观者不禁更是同情这对叔嫂,骂顾秀才的声音几乎压过了问话声。 接着是问马婶。 马婶将当时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诸如同样的话,这两天她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所以她说得很快。 等马婶说完,外面的骂声更大了,还有人往里面扔烂菜叶子和破鞋的,只是很快就被衙役们制止了。 此时,场上完全是一面倒的形势。 顾大伯和孙氏二人脸色惨白。 …… “顾秀才,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秀才面露惨色。 其实到了今时今日这种地步,他很清楚自己是说不清楚了,案子这么快提审,还是当众公审,黄寡妇又不改口,咬死自己是逼/奸她。 他昨天还能自辨说,来到官府一定能说清楚,可经历昨日的那场审问,他哪还有这种自信。之所以能撑着站在这里,是知道家人今天会来,也是知道外面有无数人在看着自己。 其实顾秀才现在也很恍然,他所学到的圣贤书告诉他清者自清,告诉他世上自有公理在,告诉他白的不会变成黑,黑的不会变成白…… 可现在谁来告诉他,公理在哪儿? 为何他明明没做过的事,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做的? 顾秀才惨笑,面如死灰:“我没什么话想说,我就想说我没做,没做过的事我是不会认的。” “还有——你为何要害我?” 说到这句时,他看向黄寡妇,眼中写满了愤怒。 “顾某与你从未深交过,仅知你是寡妇身,丧夫,有一女要养活。曾经,你被歹人调戏,顾某路过撞见,还曾出手相助。除了那次外,言语交谈也仅只是茶水之事,交谈不足十数,本是路人,无仇无怨,又无利益侵害,你为何要害我?” 顾秀才站着。 他是秀才出身,可见官不跪,虽如今沦落如斯田地,到底功名还未被剥夺,所以他是站着的。 而黄寡妇则是跪着。 这是规矩,是朝廷的规矩,平民见官必须要跪。 此时,受到顾秀才的逼问,本来就低头啜泣的黄寡妇身子僵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她依旧低头哭着。 黃烂牙眼见嫂子被逼问,正要起身说什么,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说得好!” 无人知是谁的声音,不过孙氏已经随着声音出来了。 . 孙氏是被女儿推出来的。 被推出来时,她心慌意乱。 可这般情形她早已没了退路,所以她随着那句‘说得好’人就扑了上来,并向黄寡妇质问道:“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你为何要害我丈夫?” 堂上已经乱了。 不光公堂上乱了,围观旁听的人群也开始议论纷纷。 人一多,声音就嘈杂,声音一嘈杂,就显得烂七八糟。 钱县令坐在上头,被吵得眉心直跳,连拍惊堂木。 “都给我肃静!肃静!” 等人群终于肃静下来,他皱眉问道:“堂下何人?” “民妇顾孙氏,乃顾秀才之妻。” 孙氏跪下答话,不卑不亢,“民妇丈夫虽为人师表,但生性口舌笨拙,不善与人争辩。且民女突遭此难,犹如晴天霹雳,心中有太多疑问想问想说,才会斗胆惊扰公堂。” “你既然知道惊扰了公堂,那就赶紧下去。”说话的是黃烂牙。 钱县令也觉得这话有理,遂点了点头。 这时,围观人群里有人笑道:“你这黃烂牙,真是个混不吝,怎么准许你代你嫂子应讼,就不准人当妻子的代丈夫应讼?还说人惊扰公堂,那你应该也下来。” “就是就是。” 附和之人众多。 人的天性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喜欢起哄,就这么起哄着,越来越多的人让黃烂牙下来,要么就让孙氏代夫应讼。 孙氏面色平静,心里却在想昨晚女儿跟她说的话—— “娘,明日你一定要找准时机出来,到时女儿会暗示你。” “一般按照规矩,闲杂人等不能惊扰公堂,可你不是闲杂人,你是我爹的妻子,而是时定会有很多人围观旁听,这些人们最是喜欢狗血艳闻,你出来他们定会以为是两女相争,看热闹不嫌事大,乐见其成。” “娘,你先听我说完。” “围观众人乐见其成,就会影响当时局面,是时就算那黄寡妇叔嫂有什么说辞,自会有围观的人对付他们,你且等着便是。” “如此一来,咱们要造的势,第一步就完成了。” “娘,这叔嫂二人,一人能言善辩,一人只知哭泣扮可怜,能言善辩者避其锋芒,而那寡妇既然知道哭,看样子还没无耻到不要脸的地步,既然她要脸那就好,接下来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我丈夫为何要逼/奸你?你...) 23 堂上, s烂牙已经被挤兑得脸红脖子粗。 按照他的秉性,他早就该破口大骂了,可此一时非彼一时, 他还想博取众人同情,自然不可能去骂围观者。 可让他下来, 他怎可能下来?! 见此, 钱县令也不好再让孙氏下去了。 “阿秀,你怎么……”顾秀才迟疑道。 孙氏对他微微摇了下头, 看向钱县令道:“其实让民妇代夫应讼,民妇也没那个本事,民妇只有几句话想说。” “你说。”钱县令道。 孙氏转过身,走到黄寡妇的面前。 可能她反应有些异常, s烂牙竟有些害怕她对黄寡妇做什么, 赶紧拦在了前头。 “你想干什么?你走这么近做甚?” “我不做什么。” 孙氏淡淡地道,“难道你怕我做什么?你们为何会怕我做什么?我一个妇道人家, 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能做什么?” 人群里, 有人道:“就是, 你干嘛怕人家秀才娘子?人家还能对你怎么着不成?” “还是你们做了亏心事心虚了?”孙氏厉声又道。 这一声很突兀,声音也很响亮,所以不光是s烂牙, 包括黄寡妇都不禁僵了一下。 s烂牙嚷道:“你才心虚了,你才做了亏心事, 做亏心事明明是你丈夫, 若不是你丈夫逼/奸我嫂子……” 这s烂牙但凡提及案子,逢人必提逼/奸, 一口一个,乐不思蜀,毫不避讳,竟好像就把此当做了依仗。 确实是依仗没错。 一来时下人们民风保守,与奸/淫有关的,都会闭口不谈。 二来逼/奸这事现在成了顾秀才的把柄。 没见着他每次说逼/奸,那些浩然学馆的先生老爷,甚至顾秀才本人,都有一种不忍直视掩面羞愧之感。 s烂牙大字不识一个,又因长相及不学无术被人鄙视,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和秀才、先生这种身份的人对话的机会,眼见‘逼/奸’成了把柄,让他可以为所欲为,肆意辱骂,他自然紧紧抓住不放。 可他错估了一个女人的天性,尤其是一个妻子。 丈夫被诬陷逼/奸别人,这对一个妻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不管是情感还是理智上。 所以孙氏怒了。 . 孙氏听从女儿的,想为丈夫搏一线生机,可她上来完全就是被赶鸭子上架。 她虽是个秀才家的女儿,但也是个妇人,长这么大都没上过公堂,原本心里还忐忑、焦虑、不安、害怕,现在都被怒火冲没了。 此时此刻的孙氏,大脑异常清晰。 她想起女儿昨天半夜跟她说的话―― “脸是何物?此时此刻,这般情形,逼上梁山,只能脸都不要……” “妇人本就擅长胡搅蛮缠、撒泼打滚,娘你没吃过猪肉也应该看过猪跑,那些邻居里的妇人和旁人争嘴吵架,无理还要争三分,有理更是要争个输赢,你也不是没见过……” “案子怎么审,怎么判,很大程度是看地方主官的态度,这个态度影响很大。娘,你记住民心民意,这些当官的就怕这个……” “那黄寡妇也是女子,难道她不要脸?她怎可能不要脸,不要脸会要那座贞节牌坊?会明明受婆家磋磨,偏偏为了名声让自己受苦?” “娘你记住,现在已是你死我活的境地,只能泼出一切。杀人要诛心,不是她诛你的心,就是你诛她的心。” “咱们要诛她的心,她才会露出破绽,这才是爹的生机所在……” . 孙氏一边想着,一边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流了出来。 她顾不得去擦,就任泪水那么淌着,一边嘶哑地问道:“我就想问问,你为何要害我丈夫?” 这是潜藏在她内心多时的疑问。 她的丈夫不可能去逼/奸一个寡妇,所以女儿说得对,只可能是这寡妇害人,可她为何要害人? “你到底是收了谁的钱,得了谁的利,听了谁的指使,撒了这弥天大谎,出来害人?” 孙氏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竟说得场中陷入鸦雀无声的境地,只能听到她一人的声音。 “你还是个寡妇,旁人还说你守贞忠烈?我呸!” 孙氏一口唾沫呸在黄寡妇的头脸上。 “一个忠贞忠烈的女子,竟用逼/奸这种事来陷害人,我看你一点都守节忠贞,你也就做个样子,哪个贞洁女子不是视‘奸’字如虎狼蛇蝎,避之不及,你倒好,竟拿出来当做工具害人?” “别说我丈夫逼/奸你,这话也就唬唬不知事的人。就说说我丈夫,身为秀才,还是浩然学馆的教书先生,多年为人师表,教出的学生不知几许。” 孙氏面向众人,一字一句地道:“他的人品、德行都是经得起考验的,容得你随意污蔑?在场的乡亲父老也不少,都是咱定波县知根知底的人,就问问,我丈夫顾秀才这几十年来,为人如何,品行如何?在定波县里的风评又如何?” “你还说我夫君逼/奸你,你简直贻笑大方,恬不知耻!” 孙氏的气势越来越高昂。 相反,黄寡妇经过这番逼问,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怎么,竟身软无力,萎顿当场。 孙氏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黄寡妇唾骂着。 “就问问你到底是有才,还是有貌?” “咱们就不拿旁人做比较,就比较你我。就你这样的品貌,不是我这个比你年长的贬低你,我丈夫用得着逼/奸你?他若真是贪色之人,何不拿银若干,去拿花楼找几个花娘不痛快,去逼/奸你一个克死丈夫公婆的寡妇,他不嫌晦气?” …… 孙氏这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接连而来。 本是悲愤还在哭,说着说着画风就变了。 且言语之猛,言语之烈,简直挑战旁观者的耳朵,可你又不能说她说得不对,只能说是人被逼急了吧。 人性总是惯于同情弱者,就好比人们之前同情黄寡妇,同情她可怜被人欺辱,所以憎恶‘作恶’的顾秀才。 可此时,一个妻子一个弱女子,被逼成了这样,逼上了公堂,不惜大放厥词也要当众为夫伸冤,同样也让人不禁起了同情心。 而且人家说的没错,顾秀才到底做了多年浩然学馆的先生。 浩然学馆那是什么地方? 在定波县当地,但凡当地的孩童读书,首先考虑的就是浩然学馆。 这是浩然学馆开设两代人近百年来的根深蒂固,是多少年来的苦心经营,是陈夫子乃至一众先生们的人品、德行乃至学问的保证。 这些不光得到了当地百姓的认可,也得到过官府的嘉奖。 就不提从顾秀才手里教出了不知多少学生,有些即使不是他教出来的,但本身是浩然学馆出来的学生,或者说家里有人在浩然学馆中读过书,自然就有偏向性。 本来没有人提及,大家也想不起来这是一位先生,只觉得是个秀才做了恶事,可此时被人提起来了,大家突然想起来―― 原来,这个秀才还是浩然学馆的先生? 浩然学馆的先生,会做出逼/奸寡妇的事? 这是说笑吧? 是假的吧? 是骗人的吧? 是被冤枉了吧? 这是人们的第一反应,也是极为真实的反应,是不牵扯其中,没有任何立场及倾向性的真实反应。 因为这第一反应,也让围观的人们意识到,这案子中有许多地方有些不合理,到底不牵扯其中的路人还是占大多数的。 而很显然,孙氏接下来的话,将所有不合理之处都一一揭露了出来。 为何一个寡妇,竟张口逼/奸闭口逼/奸,毫不以为耻?这要归咎于s烂牙,因他是代嫂应答,所以他的言论被下意识代入到了黄寡妇的身上。 一个浩然学馆的先生,堂堂一个秀才,为何要去逼/奸一个寡妇?难道那个寡妇美貌惊人? 去看看黄寡妇本人,人畏畏缩缩也就不说了,大致看过去顶多也就清秀之姿,脸有些发黄,似乎营养不良,皮肤也有些粗糙,不如人家秀才娘子。 确实是很明显的对比。 孙氏本就长得不差,不然能生出顾玉汝这个美人胚子的女儿?她底子好,人也白净,只是因现在年纪大了,又是当了娘,再加上家境贫寒,平时不太注意打扮。 即是如此,站在黄寡妇身边也是很鲜明的对比。 道理可能不懂,但美丑一眼可见,路人的眼可不瞎。 还有,顾秀才逼/奸寡妇,难道不嫌晦气吗? 要知道,当下的人都是极为迷信的,不然也不会有冲喜克夫之说。一个寡妇,克死了丈夫,还克死了公婆,她哪怕就是一朵花儿,花儿上镶了金,正常人也会避而远之。 所以―― 人家堂堂一个秀才,浩然学馆的坐馆先生,为何要逼/奸这样一个寡妇? …… “来,你跟我说说,我丈夫为何要逼/奸你?” “你镶金嵌玉、仙女下凡?” 孙氏情绪激动,一把将黄寡妇从地上拽起来,一边摇晃一边质问她。 s烂牙要上来拦,还算顾秀才不傻,当即挡了过来。 孙氏将黄寡妇拽起来,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人群面前。 “父老乡亲都来看看,今天就当我这个秀才娘子不要脸了。” “实在是要不了脸,都要出人命了,要害死人了。” “我这个痴长她十来岁的,就`着脸来问问乡亲父老,到底是她长得好,还是我长得好?” 人群中,纷纷有人道:“自然是秀才娘子长得好。” “那还用说,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这样的女子,我可看不上,还挺晦气的。” 人群里,各种回答,各种起哄。 “那乡亲父老你们说,我夫君为何要逼/奸她,逼/奸她这样的?”孙氏满脸鄙夷,说完,又摇了摇黄寡妇,“来,你来说说,跟乡亲父老们好好当众说说,你有什么地方值得让我丈夫去逼/奸?” 黄寡妇这会儿都快窒息了。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耳朵里全是孙氏质问她的话,和一声又一声的‘逼/奸’,还有人群里围观起哄的污言秽语在回响。 她不敢面对。 她无法回答。 她想躲躲不过,她…… “你放开我……” “别逼我别逼我……” 为什么都要逼她! 黄寡妇声如蚊吟,挣扎着。 她晕倒了。 满堂哗然。 . “肃静!肃静!” 钱县令拍了很多下惊堂木,都没能制住人群里的议论纷纷声。 这边s烂牙要动手打顾秀才,被一旁的衙役给拦住了,此时黄寡妇又晕倒了,简直乱成一锅粥。 人群里,虎娃和刀六带着几个青年,正混在里面跟着议论。 “我二姑大舅子家的老小就是在浩然学馆里读书,就是这顾秀才教的学生,我二姑大舅子一家人都说顾先生人很好。” “我三大姨家的小叔子的儿子也是顾秀才的学生,他也说顾先生为人不错……” “浩然学馆怎么可能有品行不端的先生,陈夫子也不会允许呀。” “就是就是。” “莫怕真是这寡妇故意污蔑人家吧?” “我看着有点像,不然她干嘛心虚晕倒了?” “谁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还有,我跟你们说,这黄寡妇的小叔子可不是个东西,他以前还打过他老娘,是个混不吝,老人都不孝顺,会对嫂子的事这么上心?” 听着这阵阵的议论声,顾玉汝猛地一下闭上眼,露出一个笑容。 成了! 人群中,薄春山隐在后面。 他看了一眼公堂右下角那个纤细的身影,又看了看格外‘彪悍勇猛’的孙氏,轻笑了一声。 “我倒是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这都是你教的吧?” 第24章(局势反转) 24 在惊堂木和衙役们的控制下, 公堂上终于恢复了安静。 却也很尴尬。 因为事主晕倒了。 钱县令也很尴尬,因为前一刻他还在同情这个寡妇,这案子会这么快就提审, 还是当众审案,除了是事主家人的要求, 本身也有他的意思在。 为官者, 都需要有政绩。 而审案,如何审, 审得是不是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人人称颂,其实这也算是政绩。 在钱县令昨日来看,这就是个铁板钉钉的案子。 他虽可惜顾秀才作为秀才却做出这等错事, 但本身觉得拿此案来为自己做政绩, 搏口碑和虚名极好。 顺势而为,何乐而不为? 却万万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之前, 钱县令虽坐在堂上拍惊堂木让肃静,却也避免不了听到人群里的很多议论, 且方才他还在觉得这寡妇的小叔子是个会说话的人, 对其有点另眼相看。 而现在, 眼前的一切让他莫名尴尬不说,还有些羞恼。 主簿很聪明的站了出来。 “大人,既然这事主都晕倒了, 看来这案子是暂时审不了了,不如改日再审?” “行吧, 改日再审, 退堂退堂。” 钱县令走了。 主簿和负责记录的书吏也都散了,仅留了几个衙役一边把人们往外驱散, 一边还竖着耳朵听众人的议论。 看来这案子真有蹊跷,还是有很多蹊跷啊。 . 局势虽然出现了反转,但顾秀才还是得回大牢,毕竟钱县令也没当堂释放他。 不过这会儿大家都松了口气,因为肉眼可见整个案子出现了逆转。 顾秀才心里有些激动,有些诧异,有很多话想跟妻子说。 可衙役跑出来扫兴要带他走,孙氏也是浑身虚软,似乎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哪还能见到方才的彪悍模样。 “玉汝,我成了我成了……” 孙氏低声啜泣起来,浑身都在发抖,是激动的,也是在后怕。 顾玉汝抱住她,眼睛也是热热的。 “娘,你好厉害。” …… “麻烦差爷帮忙照顾照顾我这弟弟,他是个读书人,还没吃过这种苦,这次竟蒙受这等大冤。” 顾大伯在陪笑塞银子,也是想让顾秀才被关押这期间在牢里的日子能好过点。 这次衙役收下了银子,很爽快,还跟他寒暄了两句。 就在人们都没注意到的地方,还站着两个人。 正是齐彦和齐永宁父子二人。 他们早就来了,一直站在人群中,只是顾家人没看见。此时,见人群散得差不多了,齐彦领着儿子走上前来。 “弟妹。”“齐大哥。”孙氏诧异道。 其实她昨晚就想去求齐家帮忙,却碍于怕齐彦是个读书人,顾秀才又遭遇这样的事,怕齐家人顾忌颜面不会管,再加上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是被逼到万不得已,也不适宜去和别的男子接触。 正好大女儿说自己有办法,她才没去求齐家,没想到齐家人竟然来了。 齐彦点点头,道:“昨日我听到消息,就让永宁上了家里一趟,可惜家中无人。” “多谢齐大哥和永宁的关心,昨日家中太乱,我就带着孩子们去了他大伯家。” “玉汝妹妹呢?”齐永宁突然道。 闻言,孙氏转身看了看,没找到人。 “方才人还在这儿,人去哪儿了?” 顾大伯和衙役说完话,走过来道:“是不是出去了?” “这里人这么多,可能是出去了我没看见,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 县衙大街一处的拐角。 “剩下的事就交给你,最关键的就是这几天。” 薄春山爽快地点点头:“行吧,交给我,你放心。” 见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顾家人也都出来了,顾玉汝也不敢再多留。 “我先走了,有消息你让人传话给我。” 薄春山目送她走了过去,眼睛在看到齐家人,尤其是齐永宁时,不禁地眯了眯,但也仅仅是一瞬,很快他就笑了。 “老大,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去黄家,盯着s烂牙和黄寡妇的动静,这次老鼠出不出洞,就指望他们了。至于我,去找刘成喝酒。” “喝酒?大白天的喝什么酒?”虎娃诧异道。 薄春山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 “玉汝。” “齐大哥。” 齐永宁仔细地上下端详了下她,才道:“昨天我去你家,你家没有人。” “我跟我娘一起去我大伯家了,你也知道我爹出了这样的事,家里也没个男人出主意,就去了我大伯家,刚好今天可以一起来县衙。” 齐永宁猜想便是如此。 “方才在公堂上,没吓到你吧,伯母也是让人大吃一惊,不过非常时候非常办法对待,看情形是对事情有些帮助的。昨天我爹知道后,便特意寻人去打听,只可惜时间太紧,什么也来不及做,不过你也不要太过担心,顾叔肯定没事的。” 这个顾玉汝倒不否认,因为前世她爹出事后,齐家确实帮了不少忙。 尤其是齐伯伯,没少劳累搭人情搭面子在里面,银子也花了不少,比起自家亲戚都不差。 “顾叔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顾玉汝听出了齐永宁的潜意词,他说得罪人不过是含蓄说法,可能更觉得此事像是一场风流债,不然说不清一个寡妇为何要如此陷害一个秀才。 可别人不清楚,顾玉汝却知道,这可不是什么风流债,这就是有人故意陷害。 “我爹和她并不熟悉,方才你也在公堂上听见了,我觉得此女陷害我爹,是背后有人指使。” “背后有人指使?”齐永宁皱眉,沉吟一下,“那你可有什么猜测的方向?或者可知道是谁背后陷害你爹?” 这顾玉汝还真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布局。 齐永宁想了想,道:“这事对你来说太过复杂了,你一个姑娘家也不方便掺和这种事情。你放心,我跟我爹肯定会帮你们的,等回去后我便托人想想法子,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害人。” 说到这里,他面露几分寒色,一改平时温和的模样。 而顾玉汝,虽因为一些原因难以面对此人,可不得不说此时此刻她内心也是极为感激的。 “齐大哥,谢谢你了。” “与我,你不用说谢。” 齐永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时,齐彦和顾大伯孙氏也交谈结束了,向这边走来,两人自然也不能再说下去。 顾玉汝松了一口气。 之后,齐彦和齐永宁也没有多留。 就齐彦说法,他还是找人打听打听县衙那边的具体章程,齐家在定波县还是有些人脉的。 孙氏等人道过谢后,结伴回家。 . 帮着把黄寡妇抬进屋里后,几个帮忙的妇人有些尴尬道:“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s烂牙寒着一张脸,现在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不用了,我嫂子估计是这两天累着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人家小叔子都这么说了,外人能说什么,几个妇人只好结伴离开。 走出黄家大门,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嘀咕道:“人怎么晕了?” “说不定是被惊着了、累着了?兰翠这两天受到的惊吓也挺多。” 这话没人接茬,于是说出这话的人也尴尬了。 “你们说,是不是故意陷害人家那个秀才啊?我觉得人家秀才娘子说得挺有理的。”其中一个妇人道。 “兰翠不是那种人……” “兰翠不是那种人,可是那s烂牙?”说话的是另一个中年妇人,她面上露出几分鄙夷之色,道,“不是我说,这次若不是兰翠,就他s烂牙那个人品德行,我才不会去替他说话,这么多年哪个街坊没被他得罪死?兰翠倒是个好的,向来心软,说不定是那s烂牙逼她?” “那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那可是吃官司大事。要我说,你们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兰翠,兰翠的性子你们还不知道?” “可人家好好的一个秀才老爷,也不至于去逼/奸她呀。还别说,那顾秀才咱们虽不认识,但也不是没听说过,风评人品确实没得挑,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这几个妇人只顾边走边议论,并不知她们背后的墙里有人竖着耳朵在听。 黄家家境贫寒,所以他们的房子不像有些人家那样,院子里面是房子,房子外面还有一层围墙。他家的房墙就是院墙,又是挨着边的一家,房子旁边就是供人走路的巷子,最边上的这间屋靠顶部有个可以采光的小窗,黄寡妇就住在这间屋。 所以几个妇人说的话,都被躺在屋里的黄寡妇听见了。 黄寡妇其实没晕,只是当时那种情况下不允许她不晕,所以她只能晕着,一直晕回来。 此时她捏着拳头,咬着下唇,听别人这么排揎自己,眼泪止不住的流,没有尽头似的。 “娘。”是她的女儿妞妞。 明明已经是七八岁的大女孩了,偏偏人瘦个子也矮,怯生生的,仿佛才四五岁。 s烂牙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你醒了?你哭什么?” 一听这话,黄寡妇更是泪流不止。 s烂牙不耐道:“哭哭哭,哭什么?晦气不晦气?本来你就够晦气的了,还哭!还有刚才你是哑了还是傻了,人家那么说你,你就不会还一句嘴,就这么听着让人骂?你被骂不要紧,若是弄砸了咱们的事,到时候鸡打蛋飞,你名声还臭了,看你还有脸出去。” “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还不争气的晕了过去,你怎么有脸晕!” 这s烂牙哪像在说嫂子,明明就像在训孩子,又是瞪眼,又是骂,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至少把妞妞吓得不轻,吓得浑身发抖,只往黄寡妇怀里缩。 黄寡妇抽泣了几声,小声道:“要不就算了吧。” “你说什么?”s烂牙瞪了过来,“你说什么算了,有本事再说一次!” 黄寡妇深吸一口气,“要不就算了吧,这家很明显不好惹,你想的法子恐怕是不成了,还是算了吧。” 她喃喃地说着,声音里一点都没有底气。 “算了?” s烂牙笑了。 “这种情况怎么算了?你是打算以后不做人了,还是打算以后不在这定波县住了?怎么算,你告诉我?都闹到公堂上了,你说怎么算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这么着。” “可是方才我看堂中那情形,还有县太爷,好像听信了那顾秀才的娘子的话,人家都那么说我,我怕……” “听信也没用!”s烂牙一挥手,恶狠狠地道,“只要你咬死了他就是逼/奸你,那他就是逼/奸,谁来也没用。” “可是……” “别可是了,烦不烦!一早起来觉也没睡好,饭也没吃,老子去睡一会儿,你去做饭给我吃。” 丢下这话,s烂牙就走了。 黄寡妇坐了一会儿,默默地流了会泪,还是妞妞叫了声娘,才将她惊醒,她抹了抹眼泪,牵着女儿去做饭了。 第25章(董家?哪个董家?...) 25 这次孙氏没有继续留在顾大伯家, 而是选择了回家。 可能是方才在公堂上的经历,让她突然一下子想通了,自己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为何要怕那些小人上门? 是的,孙氏此时已经视那些假惺惺上门关心的人是小人了。 她嫁到西井巷多年, 一直和邻里之间和睦, 如今家中遭遇大变,倒让她认清了一些人的真面目, 想来以后会有所疏远。 且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小人就是知道上门会让你心里难受,才会络绎不绝,只要你自己能稳住不难受, 那就不怕什么。 其实方才西井巷去围观旁听的人也有不少, 之前在人群里帮顾秀才说话的也有他们。 人的本性就是这样,他们喜欢看人笑话, 喜欢凑热闹起哄,当然若是觉得可以帮忙说话的时候, 他们也不会吝于帮你说话。 他们不知有时自己的某些行为, 会对人造成伤害, 他们也不会觉得帮你说话就是在做好事,他们人云亦云,容易被蒙蔽, 太容易听信,等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后, 会气愤恼怒, 会破口大骂,可等下一次说不定还会上当。 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 所以当孙氏等人回家后,发现巷中竟然有许多人都知道顾秀才是被冤枉的,不是和寡妇有染,也不是逼/奸什么寡妇,是寡妇故意害人。 也所以,昨天上门来的人今天又来了一遍,这次是来安慰孙氏的。 孙氏将屋门大敞,不拒任何来客。 因为她的女儿说得对―― 人的嘴,杀人的刀,但能用好,就是一把好刀。 现在任何能救顾秀才,能帮丈夫脱罪的机会,孙氏都不会放过,她方才已经尝到了操纵舆论的甜头,此时自然不会放过。 所以每来一个人,她都当着对方的面诉冤屈,诉委屈。 她希望通过这些人的嘴,把属于他家的冤屈传播得越远越好。 只要能帮她丈夫洗清冤屈。 . 黄家。 s烂牙抹了抹嘴,骂了一句什么。 不用细听,黄寡妇就知道肯定是在骂饭里没油水。可油水不要银子吗?黄家就这个条件。 “我出去一趟。” s烂牙走了,黄寡妇什么也没说,吃完饭把碗洗了。 洗着洗着,她就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在哭什么。 似乎知道s烂牙不在家,来了几个妇人上门。“兰翠呀……” 黄寡妇的脸僵了僵,苍白的脸上强撑起一抹笑。 “周婶是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来找你说说话,这不是没事做,就当打发时间了。” 几个妇人手里或是拿着针线活,或是拎着菜篓子,看样子是真没事了,可黄寡妇却知道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可知道又怎样,她必须强撑着应付。 有的人知道说话含蓄,旁敲侧击,有的人却直接了当。 “兰翠呀,咱们也不是外人,你就跟咱们说说呗,那顾秀才真逼/奸你了?” . 临着县衙不远处的一处民居,薄春山正在和刘成喝酒。 天热,两人都衣襟大开,半光着膀子。 “我帮你顺手查了下,那门房也是受人之托,托他的是他一个远方亲戚,姓陈。” “这背后之人似乎是个老手,为人也谨慎,似乎挺精通刑名问案之事,对牢里的情况也很了解,若不是你托上门,我恐怕就漏下了,顺藤摸瓜,才查到这姓陈的身上。” 刘成一边喝酒,一边笑着道:“不过这个姓陈的,也不是正主,好像是受了什么人的吩咐,然后你猜我又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就直说,什么时候你说话也拖拖拉拉了?”薄春山挑眉道。 刘成笑道:“这人都还没到手,就对未来老丈人这么上心?之前人多时,我也出来看过,是不是站在右角的那个?倒是个美人儿,也不知怎么被你小子盯上了。” 他的口气颇有些感叹,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 反正薄春山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这姓刘的就是来调侃他的,不看他出丑,不看他着急,他估计是不会放弃。 索□□已经有了眉目,他也不着急了,就自斟自饮起来,刚好他一天没吃了,几下狼吞虎咽,将桌上的菜吃了大半。 刘成见他也不上套,表情有些悻悻。 “好了好了,就知道你小子不好对付,我直说了便是,这姓陈的在董家一个铺子做事,他爹是里面的一个小管事,好像是负责采买的。” 董家?哪个董家? 定波县姓董的不少,但能被称为董家的只有一个,在县里也是个大财主,薄春山自然知道。 可董家和顾家有什么关系? 不是薄春山贬低顾家,顾家就是个穷秀才家,没权也没势。有那么点清高,毕竟是秀才家,清高也是相对普通人而言。 好吧,这个普通人就是薄春山,薄春山可没少被当成豺狼虎豹,让顾家两口子再三叮嘱女儿要避而远之,甚至西井巷很多人都对薄春山避而远之。 只是因有顾玉汝这茬在,薄春山多少有点不忿。 可这样的顾家,能和董家这种大财主有什么牵扯? “就是你想的那个董家,只是我就想不通了,你这未来老丈人家,有什么值得董家人来对付的?” 刘成因为薄春山,多少对顾家还是有点了解的。在他来看,一个随意都能被人栽赃陷害的小门小户,确实也犯不上董家人来对付。 “其实你现在应该搞明白的是,到底是董家人对付那秀才,还是董家下面的人对付那秀才,搞清楚这个,事情可能也就有眉目了。” “这个我知道,”薄春山点点头,举起酒杯,“不管怎么说,这次还要谢谢你。” “咱们俩就不说谢谢了,当初要不是你……”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跑进来个人。 “老大。” “怎么了?” “刀哥让我来跟你说,那s烂牙出门了,好像是去见什么人。” . 今儿一早起来,宋淑月就觉得不顺。 早上梳头时,丫头毛手毛脚扯掉了她几根头发,她当场给了那丫头一巴掌都不解恨。之后出门也是,走到半路车轮子出了问题,让她坐在车上等了近半个时辰才修好。 一直到了齐家,宋淑月才和缓了脸色。 “你今天怎么来了?”宋氏很诧异。 无他,她这个妹妹向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格,年纪那会儿没出阁还好点,嫁了人成了当家太太后越发明显,逢年过节都难得来她这儿一趟,更何况是这不年不节的日子。 “怎么?我这个做妹妹的无事来找大姐说说话都不行?” 宋氏不置可否。 宋淑月也知道大姐不信,她也懒得再解释,让身边丫头把给宋氏带的东西放下后,就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其实我今天来,也不是没事。” “有事就说吧,你我姐妹一场,不需要做这些场面功夫。”宋氏叹了口气道。 宋淑月哂然一笑,往椅子里靠了靠,道:“其实今天我来还是为了春娥那孩子。大姐你也知道,春娥是个好孩子,她年纪也不小了,早该说人家,偏偏她谁也看不中,就是觉得她表哥好。” 见宋氏要说话,她抬手打断道:“大姐,你听我说完。” “顾家那事我也听说了,似乎闹得很大,听说今天在县衙当众审案?不是我说大姐,若是换做以前,之前你让奶娘带的话,我也听进去了,毕竟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姻缘,可如今顾家那秀才闹出这等丑事,大姐你真要给永宁配个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子?” 听到这里,宋氏不禁地怔了一下,也忘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 宋淑月叹了口气:“男人和女人不同,讲究义气,讲究面子。我瞅着今日姐夫不在,估计那家出事,姐夫没少跟着着急吧?大姐,即使不提春娥,难道永宁的婚事你真要听姐夫的?我就怕姐夫为了所谓的交情,把永宁往火坑里推了。 “就永宁那样的人才,等日后中了科举,配个大户小姐也是配的,哪家娶媳妇不是寄望岳家能给些助力,或是人脉,或是银子,当初我就觉得姐夫匆匆把永宁婚事定下,有些太过仓促,不太理智,偏偏大姐你也就听姐夫的,和那样一家子人来往得那么频繁。” 见宋氏一直不说话,宋淑月笑了笑,又道:“要说我今天是春娥和永宁的事而来,那可真不是。那日大姐让奶娘带的话,我听进去了,第二天就跟春娥那孩子说明白了,她虽伤心了几日,但也没闹出什么事来。这不,她爹前几天在说要给她挑个人家,说了几个人选,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让大姐帮我挑一挑。” “春娥要说亲了?” 这次,宋氏是真的有些诧异。 宋淑月点了点头,道:“春娥可还比永宁大一岁,男人经得起耽误,女子哪里经得起蹉跎,不如让她赶紧嫁了,也免得总是来要我的命。” 宋氏表情有些讪讪的。 董春娥今年十九了,这个年纪在当下算得上是老姑娘了,为何董春娥这般年纪还没有嫁? 自然是因为齐永宁。 一想到儿子,宋氏不免又想起方才妹妹说的话,顾家出的事她也知道,昨夜齐彦几乎一夜没睡,一大早就带着儿子匆匆出去了。 去哪儿了,自是不用说。 其实认真说,宋氏对顾家人谈不上好感,自然也没什么恶感。齐家和顾家来往丛密,多是因为齐彦和顾秀才的交情,当然也有齐永宁的原因在。 有时候宋氏也挺纳闷,为何她那待谁都不冷不热的儿子,唯独就是对顾家那个大女儿那么上心? 是因为青梅竹马? 可春娥与他也是青梅竹马,他对春娥却向来冷淡,顶多也就是当个亲戚看待。 自然不免又想到顾家那事。 顾秀才一个秀才,还是个坐馆先生,竟闹出逼/奸寡妇的丑事。虽说她丈夫说以顾秀才的性格和品性,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可让宋氏来看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食色性也。 哪个男人不贪花好色? 齐彦不贪花好色,是因为齐家的家规严格,家风在此,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也是宋氏当初为何会选择‘低嫁’齐彦这个秀才。 实际上就宋氏所了解到的那些男人们,就比如她爹,她妹夫,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小老婆养了一大堆? 富裕人家有富裕人家的贪花好色,同样清贫人家也有清贫人家的贪花好色。 那些马夫走卒们有点钱还要去逛个窑子,一个秀才逼/奸寡妇还真不是什么稀罕事。 当然,宋氏不会觉得顾秀才会去逼/奸一个寡妇,也不至于如此。在她来想肯定是顾秀才惹了什么风流债,人家跟他翻了脸,才会告他逼/奸,把事闹这么大。 不管是不是逼/奸,总之这么一场事下来,顾秀才的名声肯定是坏了,以后秀才的功名还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 这样的人家,还要让永宁去娶对方的女儿? 第26章(最毒妇人心...) 26 其实就算宋淑月不来, 她不提这件事,宋氏心里也在犯嘀咕,齐彦和齐永宁走后, 她在家里嘀咕了一上午,只是这事不好当着妹妹面前讲。 “让人去问问, 老爷可是从衙门回来了?” 话出口, 宋氏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免看了妹妹一眼。 荣婆子领命下去了。宋淑月仿若未觉, 心里却在想,她这个姐姐啊,面上不显,心里却比谁都在意。 宋淑月模样闲适, 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茶沫喝茶。 宋氏有点尴尬, 没话找话说:“那妹夫给春娥挑了些什么样的人家?” 宋淑月饶有兴味地瞄了她一眼,也没扫她脸面, 道:“人选今天我都带了,大姐你帮我看看?”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既然来了, 她肯定准备周全。 这时,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丫鬟, 行色匆匆。 是宋淑月的丫鬟。 “什么事,急慌慌的?”她皱眉问。 丫鬟忙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宋淑月的脸当即阴了下来。 “是家里有什么事?”宋氏拿着那张纸好奇问道。 宋淑月站了起来。 “确实有点事, 大姐我也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 丢下话, 她就急匆匆走了。 宋氏摇了摇头, 也没心思去看手里那张纸,她自己也有自己的心事。 . “细细地给我说!” 马车走了一段路, 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 宋淑月阴沉的脸隐在帘子后,马车前立着一个穿蓝色衫子的中年汉子。 汉子将具体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宋淑月的脸阴得能滴水。 “没用的东西,这般情形都能让人翻盘,你说要你们有什么用!”宋淑月怒极拍了车窗一下。 赵四满脸苦色,这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都那种情形了,竟半路杀出个秀才娘子,紧要关头靠着撒泼搬回了一城。 可能s烂牙叔嫂俩不懂,赵四和宋淑月却知道情况很是不妙,那么多‘疑点’被人当众宣扬了出来,即使县太爷是个蠢笨的,还有那么多围观的百姓呢? 地方主官再是昏庸,也不可能罔顾民意,他们也怕造成冤案假案,日后若是被人翻案了,轻则丢官重则流放。 所以县衙那不可能不重审。 可如果重审,就是在给顾秀才机会,明显对方就是有备而来,不然今天公堂上不会是那种形势,是时若让顾秀才翻了案,黄寡妇叔嫂是小,就怕牵连上了自己。 “你平时与他们接触,可有漏了什么痕迹?可有告诉他们你的身份?” 赵四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小的办事从来谨慎,与他们接触都是用的化名,平时也极为小心。他们只是收银子办事,那s烂牙是个贪财的,一见银子亲娘都忘了是谁,他不可能知道小的身份。” 宋淑月松了口气。 可想了想,她非但没有脸色见晴,反而越发难看。 本来事情就快成了,其实她也没想要顾秀才的命,只是想毁了他的名声,这样一来齐家不可能再和顾家结亲。 她太了解她那姐夫的性格了,说好点是非分明,品格端方,说难听点就是认死理。他说出的话,就是板上钉的钉,是不可能反悔的,所以要想毁掉齐顾两家结亲之事,只能是从顾家的名声上下手。 读书人都注重名声,尤其她那外甥也是个读书人,以后是要当大官的,她姐夫对他寄予厚望,就算为了儿子,也不会让他娶一个毁了名声人家的女子。 却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什么功亏一篑? 这就叫功亏一篑! 以当下这种情形,齐家若是再在里面使使劲,顾秀才肯定是没事了,且名声定然会被洗清,会被说成是被人冤枉,遭受冤屈。 以宋淑月的性格怎么能允许,她可从来不是甘于功败垂成的性格! …… “你说,那s烂牙很贪财?” 赵四一愣,忙点了点头:“他欠外面的赌债有二十多两,差点没被人打断了腿,当初小的说给他五十两,这活儿他就接了。” “那他对他嫂子?就是那个寡妇如何?”宋淑月又问。 赵四想了想,道:“这人是个混不吝,脾气上来连老娘都打,又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全靠他嫂子做工养着他,他对他嫂子动辄打骂,并不好。” 宋淑月思索了片刻后,道:“你去把现下情形告诉他,这种人蠢笨,意识不到其中利害性,你就跟他直说,说若是弄不好,他和他嫂子都会被打成诬告进大牢。再点一点他,若想把这案子做成,钉死就是秀才逼/奸,只有做出些牺牲。” “什么牺牲?”赵四下意识问。 抬眼就看见寒光四射的一双凤眼。 宋淑月笑了笑,笑得明艳四射,笑得让赵四心里发寒。 “什么牺牲比一个寡妇不甘受辱自尽,来得更震撼人心,还是一个即将有一座贞节牌坊的寡妇,当初不是你说,此女身份具有天然优势?那寡妇若不想晚节不保,那s烂牙若想保全自己,只有这样才是出路。” 赵四不禁打了个冷战。 即是为宋淑月计策之毒,之狠,也是为了自己。 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若说之前只是栽赃陷害,现在则就是□□了,栽赃陷害和□□可完全是两码事。 尤其他又牵扯其中,是时若是事发―― “你去告诉他,只要能把这事办成,再给他五十两银子,这些银子足够他过十好几年,或者等事罢后离开定波。” “可太太……” “当然我也不会亏待你,太太我可有亏待过帮我办事的人?” 那倒是没有,赵四也不是第一次帮宋淑月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了。 这些年来,董家明面上有九房小妾,实际上董家老爷的风流可不止这些,明里暗里宋淑月不知道处理了多少,甚至是赵四手上也不是没人命。 一时间,赵四脸色变幻不定。 宋淑月只是噙着笑,也没再说别的什么话。 可赵四却清楚她的性格,他若是答应去办,自然不会少了他的好处,若不去办,还不知会有什么事等着他。 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有短处握在宋淑月的手里。 “这些年,你也替我办了不少事,我也不是个狠心无情的主儿。这样吧,这次事罢,我给你一笔银子,你或是远走高飞,或是去别的地方捐个小吏做都行,我记得你以前就是在衙门里当差,若不是犯了事,又机缘巧合被我救下,现在估计大小也是个官了吧?” 这是威胁,赵四听懂了。 “小的这就去办。”他一咬牙道。宋淑月莞尔一笑,看着他:“去吧,你放心,到时候肯定不会亏待你。” . 到了晚上,顾家终于安静下来。 顾玉汝刚躺下,孙氏突然来了。 孙氏很兴奋,兴奋到现在都还没睡着,其实她亢奋成这样,也与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有关,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竟在公堂上说了那么多话。 而且肉眼可见案子发生了逆转,说不定过几日顾秀才就能回来了,所以她转辗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玉汝,你跟娘说说,你怎会想到这样的法子?” 顾玉汝心里暗叹了口气,不过她早就有了章程,倒不怕没借口。 “女儿也是病急乱投医,案子提审得这么急,肯定对爹没好处。我就想,爹他是个秀才,又是男子,一些事情上的疑点他不好说,但娘是个妇人,没什么不好说的,索性当众撕掳出来,让大家来评评理。” “可你怎么会知道县太爷会注重百姓是怎么说?还有你教我说的那些话,你是怎么想到的?” 孙氏眼中蕴含着惊奇。 事情发生之时,她实在急了,也是病急乱投医,没顾得细想。可事后细细琢磨,她的女儿,她向来温顺听话的汝儿,竟还有这等智慧? 不是孙氏贬低自己的女儿,而是在整个事情中,顾玉汝说的那些话,她的拿捏人心之准,她的谋划,这一切都实在不是一个年方十六没经历过什么事的少女能做到的。 孙氏不蠢,相反她还算聪明,自家的孩子自己清楚,这些法子绝不是女儿能想到的。 “你跟我说说,是不是有人教你的?是永宁?” “娘,你怎会想到齐大哥?昨天我们也没见过齐大哥呀。”顾玉汝有点头疼,她也发现她娘其实不好忽悠了。 “不是永宁,那是谁?” 顾玉汝无奈道:“娘,这法子真是我自己想来的,当时女儿也没想那么多,只想到那些妇人们争嘴吵架,就像那胡大娘,她有理的时候可不多,但每次吵到最后都让人觉得她有理。我就寻思胡大娘那胡搅蛮缠的劲儿可以学学,不管怎么样,能把当时搅黄了就行,只是没想到娘竟做得这么好,简直出乎了女儿预料。” 孙氏被女儿夸红了脸。 “娘哪有做得很好,这不是都是昨晚你教我的,娘就想你爹要是出了什么事,咱这个家就彻底完了。咱家可不能完,不然你跟于成玉芳怎么办,所以娘就跟他们拼了。” “娘长这么大,都没跟人吵过架,可娘看过的多。像你胖婶,还有隔壁的胡大娘,娘就想,娘泼出去了,定要跟那寡妇辩个输赢,谁知道那寡妇不中用,竟然连娘都吵不过。” 见孙氏不再盯着自己问,顾玉汝松了口气。 “娘你做得很好,有时也是该学的泼辣些,你看你昨日还被那些人逼得不得不避去大伯家,今天换个法子,那些人反倒成了我们澄清的‘嘴’。其实很多时候有些事都是一体两面,端看你怎么利用,只要你自己能稳住,就不怕任何事。” 顾玉汝会借机点拨孙氏,也是想到了前世。 前世她爹出事后,她娘就垮了,之所以没跟着去,是因为还有三个孩子。后来倭寇袭城,不过致使她死亡的原因,其实她娘早在很久之前就死了。 可以预料到在未来岁月里,即使这件事过了,未来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平静。当寇乱四起,非一人非一己之力所能抗衡,到时候可能发生的意外太多太多,只有自己立起来,才能不惧任何事情。 “也不知道你爹这次能不能安稳出来?” 说到这里,孙氏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忧,毕竟人没出来,现在说什么都还早。 “娘你放心,就照今天这一出,我爹应该很快就能洗清冤屈出来了。” 因为蛇很可能快要出洞了。 也不知道薄春山那儿现在怎么样了? . 孙氏又跟女儿说了会儿话,才回了正房。 顾玉汝插了门,回转床上躺下。 刚躺下,就听见了窗子响。 “你怎么来了?” 有了上一次经验,顾玉汝这次倒是不慌了,她一边说话一边就将外衣拿过来穿上。自打那次后,顾玉汝每晚临睡之前都会把外衣放在手边,就提防着哪天又被这人闯了闺房。 “我娘刚走,你就来了,你也真是胆大。” 薄春山笑道:“我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