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豪林黛玉》 1、一(修) 那个冬天,在昏暗的屋里,母亲闭着眼,张着四肢躺在布置阴森的床上。 她穿着最庄重的衣裳,脸色是一片可怖的铁青,美丽的眼睛紧紧闭着,身上一片冰冷,一&#xe863;也不&#xe863;。 父亲坐在她旁边,把脸埋在她早已冰冷的手里,浑身发抖。 奶麽麽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在哭。 半晌,我听见父亲用非常沙哑的声音叫我: “黛玉,过来。向你娘告别。” 我知道这个叫“死”。知道我的母亲,永远不会醒过来了。 我心里害怕。莫名地,就不肯挪&#xe863;。 “过来……黛玉。” 我害怕得流下了眼泪。 父亲没有再叫我。 那一晚,我一直在流泪。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悲伤。直到哭晕过去。 后来的事,我都不大记得了。 我生了一场大病。 病好的时候,母亲就要下葬了。 那天天上在下纷纷的雪,父亲抱着浑身还没有力气的我,站到那个大坑前。 所有的家里人都来了。 连我的叔叔都来了。 雪花落了我们一身。 没有人撑伞。父亲也只是拿斗篷盖着我。 黑漆漆的棺材停在大坑里,我的母亲就在那里面躺着。 旁边站着拿铁锹的人。 他们小心翼翼的看我父亲。 我们站了很久。 棺材上慢慢覆盖了一层雪。变得洁白起来。 父亲终于痛苦地点了点头。 于是往里面撒土了。 洁白的雪,和漆黑的棺材,一起被埋葬了。 我看着这一幕,呆呆的,忽然知道,那天,为什么,我没有上去同母亲告别了: 我害怕这一幕。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二 那天母亲下葬了,回去,父亲处理盐政堆积的公务,没处理半会,就呕出血,病倒了。 他躺在床上的样子,脸色青得非常像母亲。 母亲之前也是这个样倒下的! 我趴在父亲床边哭。一哭就是几个时辰。 我太恐惧了,哭得声嘶力竭,就又开始发热。 最后是迷迷糊糊被奶娘抱回去的。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有一个叫做黛玉的人。 这个梦是模糊的,断断续续,只有片段。 我只能记得最后一个片段,是一个苍白虚弱得可怕的年轻女子,躺在塌上,对着一个丫鬟,描述自己七岁那来到外祖母家的时候,看到外祖母家门前石狮子时的心情。 这个梦,我是哭着醒来的。醒来的时候,看到叔叔憔悴的脸。 他叫我:“黛玉!黛玉!别怕!叔叔在这!” 父亲病倒了。在外面寻风探月的叔叔赶回来,帮助他料理了家中内外的葬仪、事务。 等我们父女的病都好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父亲说,要送我去外祖母家。 我不愿意去。 只是外祖母的信一封又一封。她悲戚母亲,一定要接我去。 最后父亲对我说:“你去吧。爹年将半百,半生只有你一个女儿,也再无续室之意。你没了亲母教养,又没有兄弟姊妹,去依傍你外祖母,就当让爹少操心一点罢。” 我看着父亲白了大半的头发,终于,含泪点点头。 我觉得我应该长大起来了。 我跟着外祖母派来的人收拾的时候,叔叔悄悄走过来了。塞给我一个包裹,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极为精致的小书。 叔叔摸摸我的头:“不是什么大哥不许看的坏东西。你要是无聊了,就路上权作解闷罢。” 之前外祖母来信的时候,叔叔看我不愿意,曾期期艾艾对父亲说,他反正闲得很,可以“代兄养女”。 只是父亲大怒:“教你养,养成个女混账?!”把他活活骂了出屋子。连这一年来对叔叔略有和缓的神色都又冷了起来。 我的叔叔,单名“山”字,表字若山。和我父亲的名字,刚好取“书山学 海”之意。 我家说是世代列侯,也不过袭了三代。 到父亲和叔叔这一代的时候,他们早已没了爵位,就以科举出身。 那年,我父亲考中了探花。 叔叔也考中了进士,少年进士,游街跨马,正是春风得意。他却喝酒误事,殿前大唱淫词艳曲。 天子震怒,因看在我家祖父简在圣心,姑而只是夺去功名,并没有牵连更多。 病重的祖父气得浑身发抖,命人打了叔叔几十板子,要逐他出家门。 最后是父亲苦苦哀求,才放了叔叔一马。 叔叔自己却不在意,一瘸一拐地,对父亲说:“反正我不是那块料,我继续喝酒去啦!” 后来,祖父去世了。 父亲娶了母亲,升到了兰台寺大夫,奉命出为巡盐御史。 叔叔却还是一个人,他比父亲小了七岁,早就年逾不惑,却依旧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无妻无妾,镇日巡风探月,四海闲游,结交三教九流。很少有着家的时候。 到最后,连对他希冀最深的长兄也绝望了。只当没他这个弟弟。 父亲说叔叔是个第一等的浪子。 我却从小挺喜欢这个叔叔。 他逢年过节,但凡回来,就给我带各种各样的玩意儿。 弟弟还没夭折的时候,有时连弟弟都拉我一份。 那一年除夕,天上在下小雪。叔叔似乎又在外做了什么叫人生气的事。回来的时候,被还在世的祖父拒之门外。 他在雪里站了大半夜,最后还是走了。却还记得托人悄悄给弟弟和生病的我,带了一个有趣的西洋瓷兔儿爷。 尽管这些玩意儿,都被母亲看做是不淑的东西,收走毁去了。但我还是记得。 “叔叔,你也要好好的。”我告别了。 叔叔微笑:“恩,都好好的。” 这一年,我七岁,失去了母亲,告别了父亲,满怀忧郁悲伤,跟着外祖母家的人,乘舟北上。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三 外祖母家果然像母亲说的,与别家不同。 朱府高门,人烟阜盛。 看来往的仆妇行人,都是吃穿用度不俗的模样。风情举止,悉与江南迥异......十分陌生。 这是母亲前半生居住的地方。 我心里忽然十分惶然。 外祖母鬓发如霜,举止神情与母亲六分神似,一叠声地喊“心肝肉儿”,见了我就嚎啕大哭。 舅母嫂嫂,姐姐妹妹,音容笑貌都温柔亲切,拉着我不住口的夸,关怀非常。 她们的眼睛似乎都是温和的。 林家一向血脉单薄。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亲人,我想。希望他们都喜欢我。 他们问什么,我便都一一答过。一一应下。 直到我见到了宝玉。 ...... 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屋里。提着笔写字。 一笔,两笔,三笔。 怎么模糊了?揉起来丢掉。 一笔,两笔,三笔。 怎么又模糊了? 为什么他摔了玉,都霎时变了对我的脸色? 为什么外祖母说:“你如今怎比得她?” 只许他有祖母吗?只许他有兄弟姊妹吗? 只许他有亲生母亲吗? 只许他有这个这个那个人疼吗? 她们既然这么宝贝他,那我这个初来乍到,就惹他生气的丫头,她们又要如何想我? 我知道这是别人家。只是......只是心里无端地委屈。 如果我的祖母祖父,如果我的母亲,如果我的弟弟,都还在的话,会不会也像今天他们疼他一样疼爱我? “林姑娘......姑娘,你不用和他计较,宝二爷一向是这等混世魔王似的......比这更荒唐的事他都干过呢。”鹦哥拉着我,还在劝。 舅母说他是个荒唐子弟。 大家说他是混世魔王。 可是尽都语气亲昵。 我红着眼眶,把写满了有关姑苏诗词的纸仔仔细细叠了起来,开始翻找。 雪雁问我:“姑娘找什么?” “叔叔给我的那个包袱呢?” 我把它取出来,打开包袱,看了一会书,忽然噗嗤一声笑:难为叔叔想得出来。 封面写着:“赠小天仙侄女”。下面是父亲不以为然的批注字迹:话本声气。 接着父亲又另起一行,铁笔银 钩地写道:此蛮夷小道,偶尔读之。应该是嘱咐我的。 “林姑娘好些了?”鹦哥偷眼觑我。 “嗯。”我终于擦干了眼泪,取罩灯来,打开了书。 我还有父亲,我还有叔叔。不必如此枉自悲伤。 路上舟马劳顿,我没有精神,镇日都是歪着。还没有看过书。 只看它封面上除了叔叔的那句“赠小天仙侄女”外,尽是些稀奇古怪的花纹,并没有书名。 我打开书,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同封面一样古怪的一行行花纹,下边多配有叔叔的笔迹。我看到叔叔的标注,才恍然,这古怪的“花纹”,原来是不知名的西洋文字。 只是我不认识这西洋文字,又看了半晌,才晓得,这居然是一部西洋话本。 我忖了片刻,又去翻包袱里的其他书籍,果然翻到一本,与别的不同,这本只有巴掌大,是一个字配一个“花纹”,西洋字下面并标有释义,这释义里有一些是叔叔的笔迹,有一些则不知道是谁的。这是一本字书。 我一惯向诗寻朋,与词觅友。乍见新奇的书籍,非要看个完才能记起旁的事。就抛开了那些心思,一心只在书上了。 忽然烛火一跳,明暗变化。我才发现自己对照着字书,已经翻阅了许久。 合上字书,再来看那第一篇西洋话本,原来不似我想的那些忠臣贤良的话本,而是一些飞禽走兽(妖怪?)的举止言然,如按照字书上的释义,那书名应该叫做——《伊索寓言》。 刚想再端详《伊索寓言》的内容,发现天色已晚。鹦哥劝我休息。 我休息了,还想着这些书籍。 那些悲悲切切的情绪,这一晚都没有再想起。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四 尽管依靠字书才能阅读,我仍旧对这西洋来的《伊索寓言》爱不释手。 它由一个个小故事组成,形式颇为类似于记载魏晋旧事的《世说新语》。里面飞禽走兽的言谈举止,似人非人,又不是神异志怪之流,且往往富有深意。竟与我往日所读都大为不同。 又翻阅其他书籍,又发现一篇叫做《神曲》的。似乎是西洋颂神的诗词。我一贯钟爱诗词,就越发有意思。 为了方便读书,也为了满足自己求知之心,我便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研究字书上的西洋文字。幸而叔叔给我的书里,还有一本可以与西洋字书对照来看的《西洋句读》。 我专心于读书,不免少理会外务。与舅家姊妹的来往,都退了一射之地。 偏是那个“混世魔王”的表兄贾宝玉,虽然我那天很是伤怀惊怒,流了半夜的泪,但因他与我同住碧纱橱,只一扇门隔着,倒是渐渐熟悉起来。 外祖母又嘱咐我们好生友爱相处。我少不得一一答应。 此后与宝玉同行同坐,同惜同止,慢慢地,但觉这位表兄实在是个妙人,竟然直是言和意顺,再没有初看他的癫狂。 而外祖母的态度,仿佛那天只是纯然无意,此后万般慈怜。我的饮食起居,也一如宝玉。连三位表姐妹都且靠后。 我心里的郁气,也就慢慢揭过了。 这天,我读书读到精彩处,正在暗暗叫好的时候,不妨有人在我身后猛然一咋呼。我惊得掉了书,扭身就批他:“你又做什么来了?平白扰我读书。” 宝玉凑过秀美的脸,笑嘻嘻地:“你镇日读什么呢?好妹妹,也叫我看看。” 我冷笑一声,把书卷起来,藏到身后:“你自有个这姐姐那妹妹,嫂子哥哥的。嘴里塞几块蜜糖,去胡乱叫几声,有什么书还看不得?偏要惦记我的。” 宝玉垂头丧气:“你难道不知家里最恨我读这些?尤其若是叫老爷知道,打不折我腿!” 说着又涎着脸求我:“看妹妹这些日子又添了许多新奇词语,想来必是读书有所得。我没有这样的福分,会有哪个叔伯给我这样的新奇书籍。不若妹妹 也叫我见识见识?”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有点得意。但冷着脸只不理他。 宝玉看我执意不许,苦着脸,道:“哼,必是什么禄蠹的文章。都不许人看,怕有不好,也未可知。” 我气笑了,指着他骂道:“你这只狐狸,怕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宝玉眨眨眼:“刚说妹妹学了满腹的新鲜词,这便又用出来一个我不晓得的典故。还得烦劳妹妹开解,好歹得叫我弄明白这是在杜撰我什么——” 我笑骂:“蠢物!你快歇了罢!”说着,也乐了,就寻出《伊索寓言》来,掷到他怀里:“你看罢!可不许说是我给的。” 又提点他:“我看过一遍,就都做了朝廷文字的注释,下面还有我叔叔他们的一些释义,就是看不懂西洋文字,也没有妨碍。” 宝玉得陇望蜀,又眼巴巴看着我手里的书。我摇摇头:“此乃西洋颂神的诗词,我尚且没读个囫囵,你就别巴望了。” 他看一眼,见都是满纸花纹似的西洋字,也就罢了。又撺掇我出去同小丫鬟们一起扑蝶玩耍。 我一向体弱,心神近来又扑在学习西洋文字,研读西洋诗词,对于扑蝶这些小丫头们的趣味,兴致缺缺,就叫他自己去了。 也就错过了薛家搬来的消息。 也错过了薛家带来的叔叔的音讯。 等我知道薛家进京途中,遇到叔叔委托传信,说他出海去了的消息,已经是三天后了。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五 没多久,薛家的姐姐,乳名唤宝钗的,也到了舅舅家了。 她们阖家在府里暂且住下了。 我时常听府里的丫鬟小厮老妈妈,不住口地夸赞“宝姑娘”品格端庄,容貌丰美。 我原来也很看得中她。她读过的书不少,行事很有见地。 只是不止我看她出色。宝玉、三春姊妹,甚至是小丫头们,也都似更喜欢她。 渐渐地,我就听到那些原来乐于找我讨教玩耍的小丫头,都说起宝钗姑娘如何如何行为豁达,随时随分,强过我这个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人许多。 连宝玉这个最亲近的,他也是一派孩提愚拙,对这些丝毫不察,反而有时还要对我说,多向宝姐姐学习豁达,病才能好些。 我心里又是抑郁不忿,又是念着叔叔出海去了的消息,同宝玉吵了几次,更不得意。 只是住在舅舅家,又是和外祖母住的这样近,我既怕外祖母担心我,也怕旁人又说我小性,只能憋着气,私下掉了好几次眼泪。 幸而我还有叔叔托人自海外带来的新奇东西解闷。叔叔虽然出海去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渠道,有时通过林家,有时竟然绕过父亲,每隔一段时日,都有来自四海八方的书或者小玩意寄来给我。 我看到这些东西,又想到虽则他们都有姊妹弟兄父母,而我也不是没人记挂,才略微宽慰。不免又下了一些工夫在诵读学习西洋文字上。 外祖母看我镇日除了同宝玉三春姊妹等往来,就是在房里歪着休息读书,就叫我过去,捡了叔叔寄来的西洋书翻阅几眼,嘱咐道:“虽是你叔叔一派爱惜之心,但你年小体弱,又是女孩儿,读书本就纯为养性。何况这西洋景不是正经东西,聊作解闷玩意也罢,万不可耗费心神,没的坏了身体。” 说着拉着我的手,叹道:“可怜又瘦了几分。近日药好好吃了没有?” 我垂下头,知道外祖母说得都有道理,是为了我好。是一派真心慈悯。 我也知道,外祖母他们,其实不是很看得起叔叔。虽然林家是书香世家,父亲和叔叔更是一门双进士。但是叔叔的荒唐行径,亲戚中,也是无有不知的。 此后,不知怎地,叔叔渐渐不寄东西过来了。 我的西洋书,经过外祖母的训导,我也都放到了书箱子里,不再多看了。 舅舅家,待了两年。到那年冬底的时候,扬州传来消息,寄信叫我回家去: 父亲病重了。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六 我在扬州一直待到了第二年的秋天。 叶子一片片地黄,一片片地落,父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迷的时候越来越多。 他的屋子里总是缭绕着药味,他醒着的时候,就死死抓着我的手,以一种灰沉沉的悲哀的眼光看着我。 “黛玉,黛玉......”他叫不了两声,就会又昏迷过去。 父亲的床边,眼泪是我唯一的语言。 我开始畏惧在家里行走。 因为大多数时候,每个人都可怜似地打量我。 最后,终于,如他们的怜悯一样了,父亲也那样躺在那里了。 躺在祖母、祖父、弟弟、母亲,都曾经躺过的床上。 这次我终于没有再生病昏迷过去,我跟着表哥贾琏一路送父亲回老家苏州去。 到苏州的时候,叔叔也没有回来。大概是海外太远,他收到父亲病重的消息之后,就立即&#xe863;身,但是一直到这时候都没有消息。 父亲的棺木进林家的祖地的时候,我跟进去了。 那天在下阴雨。 我走过一座座坟墓,数着,一、二、三、四、五...... 我家里原来有七个人,现在这里有五座坟。 父亲下葬的第三天,忽然传来消息。 来传音讯的是一个叔叔的西洋朋友,他带来了叔叔的遗物,说,叔叔来的时候出了海难。 大胡子高鼻梁的西洋人嚎啕大哭。 但是我没有哭。 我只是想,原来不是一、二、三、四、五。 是一、二、三、四、五、六。 我对自己说,看,还有一个在外边。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七 回舅舅家之前,我和贾琏表哥还去了一趟扬州。 父亲的几房姬妾,一些老仆,他生前安排,也早就都遣散安置,领着钱,各回各处了。 剩下的,都只有一些早早凋败的草木。 我一个人走过花园的枯枝败叶,看过祖父、父亲、母亲、弟弟、叔叔曾经的居处,我曾经玩耍走过的地方。 最后到了我自己当年的闺房前,打着眼泪,一间一间落上锁。 ——还有什么可看的? 都是是空的。 告别扬州的时候,我望着逐渐远去的沿岸杨柳出神。 我祖籍姑苏,但自小生长在扬州,早可算是扬州人。 李太白写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三月最美,水最清,风最和缓,山最浓翠,杨柳最如烟。满城荡满花香。 当年乘舟北去之时,就是三月初。 岸边,父亲与叔叔折柳送别。 折杨柳,送归客。 而这一次北上,既不是三月,也再没有折杨柳的人了。 我也再不会回来了。 扬州的三月,大约也是从此久别了。 .......... 到金陵的时候,琏表哥说有急事,叫下人先陪着我去了舅舅家。我望着舅舅家门口,看都是白的麻的,竟然是个挂丧的样子,不由十分惊异纳罕,又不知缘由,因此嘱咐下人,只悄悄地进了府,一一安置过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就是。 都是一大箱一大箱的书籍。除了林家祖传下来的,父亲积蓄的,母亲收集的,就是那个西洋人带来的叔叔的遗物,竟然也多是书籍。 当时我其实并不如何相信那个西洋人,只是他带来的东西里,不止有书,还有叔叔的札记,的确上头大半是叔叔的笔迹,还有许多叔叔从家里带出去的林家旧物。 我的家人留下的,以后能长伴我的,就是这一箱箱的书。 安置完再作打听,又听到原来东府蓉大奶奶竟然去了。 我本来自扬州以来就满怀悲切,到舅舅家不意又遇生离死别,又想起蓉大奶奶平时音容为人,不由掉下眼泪,哭了一场,满心苦楚,只想同几个很亲近的人说说话。就去寻宝玉。 因琏表哥不知系何事,回来得急,比原先定的 日子还早了一个月,还没来得及报给凤姐姐,下人一路看到我,大多面露诧异,道:“林姑娘回来了?”还有人急急忙忙停下手头的事,要去通报。 原来凤姐姐正和宝玉一起。 我摇摇头,阻止了她们。反正我正要去见宝玉,既然凤姐姐也在,那不差这喘气的功夫,凤姐姐亲自见到我,不就知道了?何须通报繁琐。 等我到的时候,凤姐姐和宝玉正在说话,我刚走到纱窗边上,就听到里面有人报我父亲几时去世,叔叔也出了海难的事,我听见,凤姐姐竟然笑了起来,对谁说:“可高兴了?你林妹妹从此可在咱们家住长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似乎是宝玉。他倒是没有笑,但是说了些什么,我也都没有真切听。 我退了几步,惊雷似的,忽然浑身发冷,双臂抱着自己,飘飘荡荡一样,飘回了屋里。 紫鹃走过来,看见我坐在床上出神,吃惊:“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不是说见宝二爷去了?这是又闹起来了?” 半晌,我才回她:“......紫鹃,你是这的家生子罢?” 紫鹃点点头。 我问她:“你说,我从此在这里久住下了,可好不好?” 紫鹃笑道:“老太太疼姑娘,夫人们慈蔼,宝二爷最敬着姑娘,众姊妹也都爱姑娘,姑娘在这里住下来,有什么不好呢!” 看我没有说话。紫鹃似乎想了想,又说:“我听袭人她们说,姑娘不在的时候,宝二爷失魂落魄的,老太太也连饭都少吃了许多,姑娘久住下了,老太太和宝二爷可算能多吃几碗饭了。” 有什么不好? 我在这里久住下来,叫你们都高兴的前提,却是我家里的一间又一间空冷下来的屋子。祖地里一座座新添的坟墓。 我没有再说话。叫紫鹃去关了门,这一晚上,凭谁对于不许进来。她也不许。宝玉也不许。就算外祖母问起,也只说我舟车劳顿,乏了。 抱着家里带来的书哭了半晚上,第二天,宝玉来敲门的时候,我没有开门。 我径自坐着,打开屋里的箱子,抱出因外祖母嘱咐,压到箱底的叔叔的西洋书,又端端正正摆在了书桌头。 我带着一点大不敬,想,自此你们喜欢不喜欢,与我有什么太大相干? 反正,再不喜欢,书的主人,也只留下了这些给我。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八 “林妹妹,妹妹!”宝玉敲了好一会隔间的门,才听到里面黛玉带着困意的声音:“......你扰我做什么。” 宝玉笑道:“园里姹紫嫣红开遍,如此良辰美景不去赏,却合起眼皮入睡乡。好妹妹,饭后贪睡易积食。你起来,我们赏花解闷去。” 半晌,才听到里面林妹妹回答:“还赏花呢。昨晚一夜风吹雨,花都落尽了。我见了,只有伤心的。” 又说:“进来罢。” 黛玉似乎起了身,悉悉索索地,轻轻开了门。 “紫鹃呢?” “我打发她去给我拿东西了。”黛玉让他进来,依旧懒洋洋歪回榻上,拿帕子盖着脸。 宝玉也坐到她榻上,道:“你总是这样娇懒,才吃了饭又睡,积食了又得不舒服。起来说会话,别睡出病来。” 说着就推她。 黛玉合上眼,不理他。 宝玉就揭开她的手帕,又推她。 黛玉闭着眼睛说:“去寻别人闹会再来,叫我歇歇。” 宝玉笑道:“我见了别人就都腻味。” 黛玉听了,才懒懒地睁开眼:“你见了别人腻味,念了这么多遍西厢记倒不腻味了。” 黛玉说着,又问:“我问你,你先前说的‘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几句,是不是化自戏本子里头的?” “就不能是我自己平时的说词文雅风流?” 黛玉嗤笑他:“一个‘银样镴枪头’,能做得出这样好文章?” 宝玉挠她:“你尽编排我,那你这又叫个什么?” 看黛玉撑不住笑了,他才说:“这是牡丹亭里的文章。好妹妹,你不知道,我原以为西厢记是辞藻风流了,不料牡丹亭更不流俗,满口余香,更胜一筹呢。” 黛玉道:“果然是牡丹亭里的。我那天偶然听梨香院有人唱,驻足听了一会,就听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几句,就呆在花下,忽然不知道天光何处,满心苦楚。可叹世人只知看戏,难解其中滋味。” 宝玉怔了一怔,忽然听她感慨:“......所言不虚,西厢记的确差了牡丹亭不止一流。” “谁所言 不虚?” 黛玉忽地住了口,半晌,叹口气,没继续说下去。 宝玉看黛玉忽然十分感慨模样,知道她恐怕是不肯谈论,就换了话头,问道:“怎么说是差了一流?” 他们就西厢记谈论起来。黛玉谈性忽浓,似乎忘了之前的那半句感慨,竟然学起湘云,高谈阔论起来,颇为忘情: “西厢记好吗?比起那些一味地什么‘白马银盔的小将英姿勃发,即使有了妻室,战场上,貌美女将、敌国公主尽都执意委身下嫁’的狗屁来,西厢记可翻了新,辞藻警人,自然是好。但是比起牡丹亭,西厢记又输一筹,输在‘传情达意’上。女儿家的深闺寂寞之情,西厢记已比牡丹亭少得三味。情至生死纯挚,西厢记又输牡丹亭四分。只是论起来,情至细腻,转而热烈,罗朱之情也不输牡丹亭。” 宝玉听得鼓手挠足,深表赞同,又笑道:“好个林妹妹,告诉了我罢!你哪里听来那些俗之又俗的‘白马银盔’、‘女将公主’。罗朱之情又是哪出?” 黛玉自觉失言,脸上一红,竟不肯再说。 宝玉连忙哀告,她也不再多说半个字,又像是忽地生了气,只一味打发他走,又说:“你要是将我的话同外人说起半点,我再不理你的!” 已把他推出去,关了门。 宝玉琢磨了半晌‘外人’二字,忽然呆了小会,喜不自胜,痴痴地说:“你我的私话,我怎会去叫不相干的人知道——” “二爷,什么不相干的人?”原是雪雁和紫鹃结伴来了,看宝玉呆在林黛玉门前,门紧紧闭着,他喃喃自语,就连忙叫他。 宝玉回过神来,没回答,问道:“林姑娘叫你们做什么去了?怎么不留一个在屋里?看刚刚你们林姑娘饭后就睡着,也没个人劝劝她消食。” 紫鹃说:“喏,还不是这个!我一个实在抬不&#xe863;,就叫了雪雁一起去帮忙。” 她们俩是抬着一个木箱子来的。 “这是什么?”宝玉好奇地打量,就要伸手去揭,里面林黛玉听到了,开门看他要碰箱子,忽地拉开门,喝道:“不许碰着了!” 宝玉连忙缩回手。被这一声喝地喜气去了六分。 黛玉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叫紫鹃:“把箱 子放到我床边去罢。” 等紫鹃和雪雁抬着箱子进去了,她又啪地关了门。 宝玉一时又难免心里悲苦。想:妹妹自从去年岁回府之后,一年以来,脾气越见古怪,同我时好时歹,惯常独自读书不理我。有时倒好像远了我似的。我、我...... 他想了半天,心里难过,等紫鹃和雪雁出来,他嘱咐她们以后注意叫黛玉不要饭后贪睡,才垂头丧气地走了。 ,紫鹃看他走了,以为是他们又闹起来了,去回黛玉,劝道:“姑娘,你心里气宝二爷,说出来就罢了。憋着气,时好时歹的,对谁都不好。” 黛玉坐在床上,正在发怔,半晌,才说:“你当我是气他吗?我是气自个。” 紫鹃一愣,想再说些什么,黛玉却道:“好姐姐,你们休息去罢。我一个人呆会。”紫鹃只得告退,与雪雁自去休息不提。 等他们都走了。黛玉开了箱子,捡起一本札记,神色复杂,先是丢在地上,接着又捡起来。丢了又捡,这样两三次,才算是作罢,捡起来翻开了。 念道:“平生不肖漫如此,未悔当年弃功名。” 她批道:“半点不通。”却又叹了口气。 这是她的叔叔林若山留下的札记。共有七八本,厚厚的,记载了他平生所见所闻,还有一些读书心得。少部分用文言,大多是和话本子一样,用白话写就。 林若山不愧曾经少年进士,文采风流:写生平,比许多话本子还好看生&#xe863;,催人泪下;评书籍,一阵见血,针似地厉害。 但是这些札记似乎不是叔叔一个人写成。 里面有很多处不同的笔迹、字体,时不时就有几篇措辞用句与叔叔大不相同的篇幅、还有篇幅里的批语。 零零散散,大约有十几个人的笔迹。只是以叔叔的笔迹为主要罢了。 何况其中很多评点的内容,读的书,很多黛玉听都没有听说过。 只是...... 黛玉定眼看封面,就见到他叔叔铁笔银钩写道:“不作婚姻,才能多活几年!传宗接代者,畜生耳!” 这话把千古以来绝大多数的人,都给骂进去了。 她看了一行,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心惊。怪不得父亲当年说叔叔是第一等的浪子,混账。 叔叔每 本札记的封面,都有一行叔叔的评语,看了这行叛逆不肖的评语,黛玉知道,这一本恐怕是记载婚姻之事、或评点与婚姻之事有关的书籍的。 她这样的大家里的女孩子,是不该看这些的。 黛玉想。 前段时间看了札记里夹带的牡丹亭,看了叔叔札记里批的那些俗之又俗的话本,又面红耳赤地看了些谈情说爱的西洋话本,心生妄想,竟然还在宝玉面前高谈阔论起这些话本东西,已是坏了意思。 若是再看到什么,岂有好处? 只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最后,她想:叔叔已不在了,我不看,谁还知道这些札记写了些什么?文字尘封,无人赏读,最是可悲。 她翻开了第一页,就见里面写道:“千古多少杜丽娘,可怜世上少梦梅。” 她叔叔作诗,倒是从不讲平仄音律,散漫无羈,只以抒发自己的心意为要。 再往下,却叫她大吃一惊。原来一直孑然一身的叔叔竟然定过婚,还险些曾娶了一个女孩子!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九 林若山还未弱冠的时候,定下了一个姓刘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在家里排行第五,人家叫她刘五娘。 但是黛玉从没有听家里人提起过这个差一点成为她婶婶的人。 开始,林若山的札记里,前边也没有多提这件事,只是淡淡地写了几笔,说这个女孩子未等成人,就已经夭亡了。 既然人都没了,林家又没意思结交个冥婚之流,自然婚姻作罢。 直到札记后边,黛玉才看到一篇笔迹潦草的文章。 只是这篇文章不是叔叔的笔迹,看字迹口吻,似乎是出自女子之手。 发黄的纸上,还有干掉的泪痕,似乎是悲痛中匆忙写就。 文章叫做:刘家群英小传。 开篇记的人,叫做刘二娘。 ...... 刘二娘绝对称不上是一个才女。 她仅认得几个字,除了倒背如流的女戒外,仅不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 但是,她自小学习女红管家、一向是温柔和顺,贤良淑德的淑女。女眷里凡是与她家打过交道的,没有谁说她不好。 到岁数的时候,提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 最后刘二娘定下是一户陈姓官宦人家的长子,那家以科举出身,虽然称不上是王侯贵勋,却也是鼎食之家,学风家风,都称得上是书香门第。 她嫁过去的时候,丈夫争气,婆婆和善,家里人都一叠声地赞她贤惠。虽然婆婆经常让她立规矩,虽然丈夫有些房里人,也不碍事。 丈夫是读书人,每天除了读书,就是应付外面的事宜,交朋和友,偶尔见她几面,也不过是枯坐,吩咐下去,叫她准备什么什么东西物件。 床榻之中,也无非是例行公事,此外没有半句话。 毕竟刘二娘是深宅女子,同一个深宅女子,有什么话好说呢? 至于她想什么,关心什么,爱好什么,他一概地不关心。 新婚的时候,要说画眉恩爱,不是没有。只不过那是男人拿来打发时间的闲点子,过了那阵子心热的时候,也就丢开了。 妻子娶过来,除了传宗接代,是个正经的摆设,是个必须无条件孝顺他的父母,、给几分脸面的,管理内宅的管家。 至于房里人,则是几个发泄用的花瓶儿,平日赏玩,打碎了也不可惜。 因此她处理个别房里人的时候,除了几个婆婆跟前特别有脸的人,丈夫是一向不管的。 而婆婆看来,她也就是个娶来管家伺候丈夫的人。因为特别温柔和顺,又规规矩矩,也就满意她。 因为这样,她反而得了人人称羡,说她有福。丈夫尊重,婆婆喜爱。 刘二娘自己给娘家人送信的时候,也都说自己有福。 毕竟时下女子都是这样的。多少人尚且不如她。 懵懵懂懂,麻麻木木,十年就过去了。 每天圈在小院子里,蝎蝎螫螫,埋头处理家宅琐事。 然后她慢慢就生了病,死了。埋了。死的时候三十出头。 一生就这样了结。 第二年,她丈夫就新娶了一个同样温柔和顺的大家闺秀。 刘二娘死后,她的妹妹刘三娘也病死了。 刘三娘活泼灵巧,嫁的也是差不多的人家,一生经历和刘二娘差不多,只算是她更操劳一点。夫家要她生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一直生不出儿子,却早已败坏了身体。 不堪痛苦,压抑磨损,刘三娘生病去世的时候,比刘二娘还年纪小一点。 还有更小的一个刘四娘,更不幸一点,丈夫青年去世,她年少守寡,饭不敢多吃一口,怕人说她不伤心;衣服不敢穿多一点花纹的,怕人说她死了夫婿还有心穿花,是守不住的人;夜里不敢多睡半刻,怕人说她不挂心亡夫。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三年,刘四娘上吊了。她夫家得了一块殉夫的贞洁牌坊,喜得合不拢嘴。 刘家四个女儿,就这样有三个,年纪轻轻,就在婚姻里消磨掉了。 平平淡淡压抑着写到这里,似乎落笔之人终于忍不住满腔悲苦,纸上已经有了泪痕。 下面的笔迹越发潦草,像是颤抖着写下,笔锋陡转,写了刘二娘、刘三娘、刘四娘还在刘家时的生活小事。 写刘二娘温柔沉默,却最擅丹青,喜欢私下里同外边男人比较丹青水准;写刘三娘替家里姐姐弟弟妹妹编草帽子,编得特别用心,半夜都不睡;写刘四娘熟读诗书,爱做诗,又爱打扮,最是要强。 原先面目模糊,像是木雕泥塑 似死去的三个妇人,忽然变作了极其生&#xe863;的人。 她们没有嫁人之前,也都是在各种规矩下,仍旧满怀春情,看花红柳绿,幻想着未来婚姻生活的。经常互相取笑打闹。 只可惜......千古多少杜丽娘,可怜世上少梦梅。 最后,作者写道,她去参加刘三娘葬礼的时候,生了一辈子,因没生出儿子,而被婆家所有人鄙夷的刘三娘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后边是一圈抱着她七个女儿的家里人。 “下葬那天,是个雨天。前边是三姐的棺材,后边是一列列抱着侄女的下仆。我因为体弱,落在最后边,忽然听到出灵的路边,有牛马的嘶吼声。回头看时,见到有一家人在路边荒野里埋死母牛。旁边拿绳子拉着几头刚出世的小牛。” 写到最后,墨迹已经大团大团模糊了。 黛玉一向灵心慧意,人说三分,她便知七分。她看到这里,竟然滚下泪来。 她又想起自己素日所见所闻、乃至家中女性长辈如亲母贾敏,大舅母、二舅母、大嫂子等。 母亲贾敏本是才情极高的人,到了自己家,不知为何,处处压抑不如意,黛玉从小没见她高兴过。到后来强因生弟弟,坏了本就不健康的身子,哪怕是有林如海看顾,依然在后宅满怀抑郁,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二舅母王夫人,似乎早就冷了心,整日吃斋念佛,和二舅舅之间相敬如宾有余,竟然说不上什么恩爱。 至于大嫂子、大舅母等,则是更不必提。 算来自己生平所见,亲戚故交之中,无论妍媸贫富,竟没有多少女子是称心美满的。 便想起素日宝玉说:嫁了人就成了死鱼眼珠子。虽然到底不中意,贬了天下多少女儿,可是细究道理,又何尝说的差了? 欲要再看,群英小传却突兀结束了。 文章的最后,又变作了叔叔的笔迹,算是补完了群英小传,只有一行: 刘氏五娘,畏惧婚姻可怖,留书信与家人,未嫁而悬梁自尽。 再往下翻过,就都是叔叔的笔迹了。 除了记载的古往今来,天南海北不同的婚姻习俗,就是散漫无际的琐事,如哪天听到谁谁谁娶了个妻,过两天谁谁谁新娶的妻子又病逝了。又是哪个亲戚朋友家的 妻妾,几时嫁到某家,几时因何病去世,死时多少岁,生平如何。 有殉夫的,有的守贞的,有病死的,有生孩子生得痛苦无比,而喝砒\霜自尽的。 绝大多数,都是郁郁寡欢,中年亡故。 因笔触生&#xe863;,记载详实,而格外残忍。 黛玉早已不忍再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只写着一句话,林若山写道: 此乃余之罪也,亦世之罪也。从此之后,余不论婚姻,以祭五娘。 黛玉再看第一页的那句歪诗,又看她叔叔铁笔银钩那句话,忽然至不堪其痛,泪流满面,失了淑女情态。 一夜外人不解之痛哭,黛玉悄悄转了些不知系何公案的心事,旁人自不知道。 只宝玉也只纳罕,黛玉越发举止不同,但忧郁之情态也更重,经常问他一些他答都答不上来的问题。 他如果一时被问呆了,黛玉就冷笑一声,竟然自去读书,不理他了。 但是对黛玉来说,这一年,是一个转折点。从读了这些书开始,从另一件荒唐的事开始。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0、十 风雨昏昏,纱窗烛影。 夜色渐深,黛玉读书累了,听着窗外沙沙雨,打了个盹,慢慢睡着了。 紫鹃进来的时候,忽然听到黛玉大喊。她吓了一跳,忙进前去看,只见黛玉闭着眼,满面泪痕,嘴里胡乱喊着“爹、妈、叔叔”,就知道黛玉是做了姑苏的旧梦。 自从到了贾家久住,这是常有的情形。 她正准备叫醒黛玉,就见黛玉自己醒转,睁开了眼,慢慢坐直起来,脸上还留着泪痕,神色既茫然又悲戚。半晌,问紫鹃:“你说,她们高兴过一日不成?” 紫鹃不知“她们”系谁人,不能答。 黛玉尤自闷闷不乐:“我又高兴过几日呢?”便说:“紫鹃,拿纸笔来。” 一会,袭人打发手下的小丫头来问,说宝玉看光还亮着,问林妹妹睡了没有。 紫鹃看了看还在奋笔疾书的黛玉,连忙劝她休息。 黛玉不回答,也不停笔,魔怔一样,只顾含泪书写。 紫鹃无法,只得叫小丫头等一会。 过了一会,大概是人一多,声响惊&#xe863;了老太太,鸳鸯也叫人来问了。 紫鹃只得再去催。 黛玉听到老太太问,才提着笔,把纸墨收起来,就此休息了。 此后情形持续了大约半月,黛玉连作诗都推辞了,茶饭不思,一门心思写什么东西,只悄悄的,连宝玉都不告诉。 雪雁失口向人调笑“姑娘做起八股文章了”,还教黛玉恼了半天。 因为经常不听劝告的熬夜,多咳了几次,老太太疑心她病重了,又急得险些去请大夫。 虽然重视至此,笔头却慢。暮春都渡尽了,天气逐日炎热,黛玉才算住了笔。她一手拿帕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一手将笔一推,怔怔的,长出一口气:“罢了罢了,自此后,可罢了!” 紫鹃正巧端着解热的粥进来,一听这话,取笑道:“什么‘罢了’?姑娘不考状元了?” 黛玉倪她一眼,负手而起,笑道:“我要是当了状元,头一个收你做锣鼓手。这样大的嗓门,正合日日地给我吆喝开道。” 紫鹃见她这调笑起来,便知她是“好了”。放下粥,一边开纱窗散 热,一边说:“我呀,做个锣鼓手又何妨?只求姑娘别学宝二爷发呆性,叫我做了个呆官的锣鼓手。” 又去看桌上的文稿:“姑娘到底做出了个什么不得了的文章来?” 黛玉脸上一红,连忙去护文稿,不叫紫鹃看:“好姐姐,可看不得。” 紫鹃说:“不看就不看,让看得的人看。我原也只是个丫头,哪里配呢。” 黛玉急道:“哪里是这话!什么配不配,便是宝玉,我也不给他看的。”说着眼圈一红,道:“我只当你姐妹,你、你却说这话.....” 紫鹃这才正色道:“姑娘既知伤心,怎知我看姑娘茶饭不思地,就不伤心?我也罢了,姑娘也要想想老太太那日急得怎么样。姑娘要写什么,谁还拦着?只是再不准为了篇文章,耽误吃饭吃药休息了。” 黛玉这才知道她意思,感念她用心,含泪应下。原想再看几遍文稿便收起来,也就放下了,拿卷小书压着稿子,饮罢粥,就随紫鹃出去用午饭了。 待用完午饭回来,风大,刚好吹走炎热,很是舒服。 黛玉检查文稿,却十分诧异郁闷:原来文稿竟然凭空少了小半。 黛玉发急,和紫鹃一起问遍附近的小丫鬟,才听一个小丫头说,远远看到看到一阵急风从林姑娘屋子的方向卷着几张纸走,刮过了墙,往东府的方向去了。而那个方向,是还要经过一条街。 紫鹃连忙叫了几个小丫头,打算派小厮去找。 林黛玉却拦住她们,说:“闹起来,恐怕惊&#xe863;了府里人,惊扰了老太太、凤姐姐、大太太她们。况且没有署名字,不知道是我闺阁人的笔墨,就罢了。”说着,闷闷不乐地回房,对着残稿,长吁短叹一会。 幸而,黛玉一向颇为过目不忘,又是自己所作,记得大概,提起笔,也将丢失的文稿默写出来大半。只是终究不如一气呵成时写就的原稿火候。 此后,生活恢复常态,又是读书玩耍,同宝玉、姐妹们解闷的日子。 过了大概一个月多,天气已经很热了。黛玉又向来体弱,屋里连冰都不能多放,就热得连多走一步路、多吃一口饭的精力都没有。镇日只是用一些解暑的东西,就歪在屋里扇着扇子小憩。 宝玉看 黛玉如此无精打采,心里也不乐。这日午间,他得了点新奇东西,就顶着毒辣的日头,连忙地来与黛玉解闷。 看黛玉歪歪的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合着眼扇扇子。宝玉赶紧取过扇子,一边替她扇,一边问:“雪雁紫鹃呢?” 黛玉勉强睁开眼,撩他一眼,又闭上。满是睡意地含糊道:“唔,雪雁,自己都困得一边扇一边呵欠了,我打发她睡去了。紫鹃熬药去了。” 宝玉扇得比她自己那点力道凉快多了,黛玉说了几句话,有了点精神,宝玉又说:“这可正好。好妹妹,你起来,别贪睡。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说着,一手从怀里摸出一卷书来,献到黛玉面前。 黛玉闭着眼,仍旧歪在榻上,帕子掩着嘴,呵欠一声,道:“无非是些‘牡丹飞燕’、‘西厢东厢’罢了。” 宝玉笑道:“你可别这么说,好歹看一眼。保管你看了,觉也不想睡了。” 黛玉这才就着宝玉的手,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脸色猛然一变,满腔的睡意,都倒腾了干净,立刻坐了起来,劈手夺过书,匆匆翻了翻:“你这是哪里来的?” 宝玉看她精神起来,这才笑道:“好不好?我今日无意看到外头有人在读,看了几页,真是惊为天人,贴近实际,又半点没有世道话本的俗气,就千央万求地托人买了来。” 说着,又嘱咐:“这倒不是西厢牡丹一流,也不怕人看到。只是里面故事悲痛太过,虽然情真,怕不能多看,看伤了倒不好。” 看黛玉还不错眼地盯着书看,宝玉笑道:“说起来,我倒总觉得这本里头写的,倒是很眼熟,像哪家亲戚的旧事。还有一句话,不怕妹妹恼,倒是和妹妹的文风笔墨,大有类同。” 黛玉呆在那,半晌,心里苦笑:能不眼熟吗?这就是她丢失的那小半卷稿子啊!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1、十一 夏天的京城,又热又闷,半城浓绿,一片蝉声。 人们开始懒夏。渐渐地,但凡是有阴凉的场所,都开始流传起新的说书词。 晚上,摇着蒲扇的勾栏里,戏班子演出的剧目,也日见新奇。 其中最受人们欢迎的,大概是一出叫做《闺阁秀》的折子。 《闺阁秀》原来的文本,叫做《金龟梦》。是从不知系哪个文人手里流出来的半部小说,写的是三家公侯之府,三代女子的事。 每代主写一对人,副写数人。 书坊里刚出到第一出,写到其中第一代人,尹家的大女儿,与国公之长子,一对才子才女,品貌相当,一见钟情,却三番波折,方嫁入侯府,夫妻恩爱,成功诞下二子。 虽然貌似才子佳人的俗套,但又不像时下最流行的书生小姐云云俗套失真,难得人物众多而活色生香,又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文采脱俗,更难得人情世故往来贴近现实。故而广为时下文人热捧,称其“文章天然,清丽无匹”。 还有公子纨绔说,一见其中写书中书香门第、侯门公府的生活,就“心生亲切”。 村汉还时常幻想皇帝的日子呢,遂《金龟梦》越发洛阳纸贵。说书的、戏班子都演出起来。 茶楼上,贾琏兴冲冲看了一出《闺阁秀》里尹小姐三试求亲人的折子,深觉不足,还想回家叫家里的戏班子再唱一出。 谁料进了荣国府自己房中,就见凤姐似笑非笑,正坐在榻上,一边假意数落平儿,一边倪进来的他:“好歹是有脸的人,要好的,说一声,我难道不给你?你也值得耗子偷烂米,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家里扒?” 平儿在背后冲他摇手。 贾琏一见凤姐指桑骂槐,又见平儿摇手,就知道前儿他和哪个小厮媳妇的事恐怕坏了,连忙赔笑,又装喝骂平儿:“小娼妇,你坏了什么事,看把你奶奶气的!还不跪下!” 凤姐冷笑,从榻上忽地站起,道:“她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不是个东西,我倒知道。” 贾琏少不得做低伏小,一阵赔笑。 平儿又乞罪,又劝凤姐小心气坏了身子。凤姐仍是 发作了一阵性子,只是没有确实的证据,才罢了。冷飕飕地出去喝婆子骂下人,理家务去了。 贾琏等凤姐出去,才敢向平儿打听。 平儿叹道:“你从此可收一收罢。奶奶今日不知哪里听到一个淫/妇妖娃在炫耀和府里爷们的丑事,虽没有名姓,听形容就像是你。奶奶起了大火,命人把那不尊重的淫/妇打一顿撵出了府去,回来就翻箱倒柜要搜个‘铁证如山’。幸好没有,否则就不是‘东西’不‘东西’了,非教你吃个大趔呛不可。” 贾琏听了,吓得一哆嗦,骂骂咧咧:“八字还没一撇,就疑我?这是娶了个活阎王回来!” 平儿正色劝道:“爷平日里若尊重一些,奶奶岂会平白疑你?别说奶奶,就是我,也放不下心。” 贾琏气道:“好好好,就你们两个有道理,我就是坏东西。别叫我逮着错处,早晚打死了你们才清静。”说着他举手就要作打的样子,平儿一皱脸,赶忙跑出去。 刚跑到外头,凤姐又过来了,先是看了跑出来的平儿一眼,隔着窗子对贾琏假笑:“你拉着平儿倒是说起悄悄话来,我听不得?” 平儿赌气说:“我才为奶奶劝他几句,就举手说要打死我。我挣命跑出来,奶奶又要醋死我。左右是个死,我死的远一点倒干净。”说着也不和凤姐说什么,就踏踏跑远了。 看平儿走远了,凤姐冷眼走进来,道:“我有话和你商量。” 贾琏连忙笑道:“我听着。” 凤姐就说了,原来外边前端日子流行起一个话本子,编了出戏,说是清新脱俗。贵府公门争相上演,女眷大都爱看。听说即便是外头的名士雅客,也都格外赞其不俗。 “老祖宗一向爱看新戏,听说这么一出叫什么梦的,就找我来安排。我却不识字,也不知道个究竟。你经常在外行走,看到底怎么样?” 贾琏听了,就叫凤姐说了个大概。他一听,一喜,忙笑道:“你如果问我别的,我不知道。问这出,是问对了人——我刚听完这出戏回来。交给我就是了。” 凤姐何等人也,看贾琏笑眉笑眼,急着要办差的样子,早已料尽他的心思。刚刚平息一点的火气又起来了,便冷笑道:“你可 别给老祖宗办差,倒办出风流公案来。到时候我不问你,老祖宗问你!” 贾琏刚想着借这出戏,找几个像《金龟梦》话本里写的那样俊俏的戏子来耍耍,最好找那些名闻京都的风流多情人。听凤姐这句话,就萎靡了一半,强笑着出去了。这才找了些正经的戏班子。 这年夏天,贾府,便多了一出戏,叫做《闺阁秀》。 贾府的公子小姐们,私下也多了轮谈资。其中难免偷偷有人买了原本的《金龟梦》一赏。 宝玉就对袭人私下道:“可见这出戏的好了。老太太看戏的时候,直掉眼泪,说看戏里人,竟然一时想起了老姊妹,一时又像是想起了几个去世的姑妈。” 袭人道:“可别把话在林姑娘跟前说,惹了她伤心。” 正巧此时黛玉却半真半假,推说身体不爽,没有来看戏。宝玉就笑嘻嘻地,没有答话: 他和黛玉两个,却是早就看过了原本的《金龟梦》文本。 黛玉虽没有去看戏,但对这出戏的内容,早就烂熟于心。 她翻阅着宝玉送来的《金龟梦》,一时心情复杂。却听外面嘻嘻笑笑的声音,原来是众姊妹看罢戏,见黛玉没有去,在宝玉提议下,想给她解闷,便往这里来了。 黛玉忙藏罢了《金龟梦》,就听见众姊妹谈起戏文里的人物,声音慢慢近了。 湘云说:“这戏中尹家小姐,这样英豪阔达的才女,和那个国公府的温柔方正的李公子,我看倒不般配。还是嫁了那个疏狂的虞子才,才是一桩‘才子才女姻缘天定’的美妙姻缘。” 迎春难得反驳道:“李公子也是好人。” 宝玉道:“不管如何,尹小姐喜欢谁,谁才是合适。否则,凭虞子才再好,李公子再妙,若不是尹小姐中意的,也不过是父母之命罢了,忒没趣。万幸尹小姐父母最后指的李公子,倒恰好是尹小姐心头上的那一个。” 一时众人都不答。探春却怪宝玉:“什么‘中意’、‘心头’的,又是浑话。仔细给老爷听到。” 黛玉听了却抿唇一笑,想宝玉这几句话,说的得她心意。 年纪最幼小的惜春却道:“你们都看错了地方。李公子、虞子才等人,都不过是色相迷障。嫁进府后 怕才是重点:尹小姐恐怕不好了。下午还有一出,不信就再看过罢。” 宝玉听到惜春这样说,叹了一声。他是知道后面发展的,因此有些索然,只说道:“四妹妹看的细。” 正说着,已见众人进来了。探问了一阵黛玉,看她好好的,也就你说我说地又说笑起来。 只是以往黛玉往往不耐烦听她们聊天太久,这次,听她们评论戏里人物,却津津有味,还无缘无故听得微微笑起来。 待众人走光了,宝玉才留下来,同黛玉说话,附给她一叠文章。 原来黛玉那天好像突然对《金龟梦》得了大趣味,忽地催宝玉去问问坊间如何评论此书。 既然是黛玉的趣味,宝玉自然无有不应。虽然年纪还不大,他也到底是个男子,进出探问,总比黛玉方便。 只是得了一叠评论后,黛玉又不要外头那些男人的臭笔墨,他就只得找懂笔墨的女子抄了一遍,才罢了。 看着看着,黛玉好像入了神。 宝玉笑道:“幸好我托人买的早。此后,可真真是京城纸贵了。书坊着人印书都来不及呢。我看满京,从市井文人,到公侯府邸,大凡是读点书的人,都要争看‘金龟’。就是不识字的,还喜欢看戏呢。” 黛玉听了,只抿着嘴笑。 宝玉凑过头,和她一起看评论。 这个说:《金龟》一出,此前所有‘才子佳人’,自此失色。 那个说:文也熏然,情也痴然,千古文章也。 还有的偏激的说:看到这等佳作,从前诓八股混饭吃的文章,早就该丢了。 当然,也有人批此文不过是小说之流,怎能与大道并提之。 这些都是溢美之词。但是也有说到真正的点上的:胜在真实。情真事真。 当今才子佳人之流,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流俗之极。 这篇里棒打鸳鸯的老太君会说什么话,那篇里的老爷棒打鸳鸯的时候,说的话就分毫不差。 这篇的樵夫居然满口知乎者也,那篇的樵夫就“子在川上曰”。 情节也无非是“私定终身后花园,才子落魄中状元”。 除去为了润笔费的原因外,要说其中有什么作文章者的真情实意?倒也有:潦倒书生满怀臆 想,想要凭空掉个侯府千金,金闺美娇娘,好从此富贵美色双收的垂涎之情,那是力透纸背。 其中能稍微写出点人间真情来的,不生搬硬套的,都早已被奉为了一流。 《金龟梦》里的人物却是活的。 从小丫鬟、小厮、轿夫,到管家、小姐、姨娘,老爷,夫人等。虽人物众多,但大凡是出现的人物,必然是活灵活现的。 比如其中作为三家第一代主线的三个人。 虽然才华横溢,明明也最擅长作八股,却厌恶科举,以至于一看八股文章,就头痛欲裂,因此不得不蒙眼睛上考场,结果被误认为瞎子的虞子才。 温柔端正,身为长子,却最擅戏谑,时常端着正经脸,变着法戏弄家人的国公长子李旻。 虽然温柔敦厚,管家一流,实则却暗藏傲气,才气逼人,三试求亲人的尹家小姐。 其他副写人物,也是精彩。不知多少人见了这些人物,拍案叫绝的。 更兼人物既活,人物行事且真。 大字不识的小厮不会满口知乎者也,千金小姐更不会半夜只一个丫鬟陪着出去会男人, 当官的老爷也不会日日闲得只会盯着女儿。 富贵之家的用度,也都不错侃。 连棒打鸳鸯的话,书里不同的人说出来,都一眼叫你知道是哪个人会说的。而觉得他(她)这种脾气性格,也的确只会说这样的话。 除却人物故事,更兼行文间,词简神丰,意气逼人。绝不学时人堆砌。 有人品位《金龟梦》用词,虽然半文不白,但许多行文处,该用这个词,就绝不会用那个词。该用三个字,就绝不会多出一个累赘的字。 何况较真处事物历历在目,散漫处格调风流。哪里该用何种风格,竟然一处不错。 有人便说作者颇得贾岛“推敲”之神。 文质兼有,非同俗流,自然叫绝者众。只可惜《金龟梦》只写到第一代人,尹小姐嫁与李旻,生下儿子,而众多新人物只初初登场,剧情刚刚敷衍开来,就断了。 下边没有了。 宝玉当做笑话讲给黛玉听: 街坊里有人看《金龟梦》看得入了迷,半夜,看到激&#xe863;处却不见后续,急得搂着书冲出来大喊:谁寻得此书作者,我给他磕头 ! 绕着街跑了三圈。因惊扰百姓,给送衙门去了。 不过,出百金悬赏此书后续的,当真不少。因此坊间续书甚多,奈何都是狗尾绪貂,不如人意。 黛玉听得一直笑。 宝玉不知道她为什么心情这么好,只当听得有趣,就讲了许多。 还说了好几个时人猜测的作者身份。有风流名士,有积年老儒,有富贵公子。 夜快深的时候,人人都睡了。黛玉却久久不能成眠,抚摸着放在枕头下的剩下的《金龟梦》稿子,心情激荡。 她那日读罢书,恍然见婚姻之悲,半夜忽梦姑苏。竟然想起祖母、爹妈还在的时候,很年幼的时候一些小事。 又念起叔叔札记里的那些女子,思及贾家平日所闻所见,忽然有所痛悟,串联成珠,满腔瘀血集聚于心头,恍恍惚惚,竟然是不吐不快。 直到最后起身执笔,通过增删敷衍,把满腔淤积,尽数赋予文章。才心胸一快。 《金龟梦》原来只是一篇发泄之作罢了。 不意流出闺阁,世人力赞。 黛玉知道小说乃是下流,是大道之下的微末。 写话本传奇的,大抵是低下之人。 自己身为闺阁千金,本就不该将笔墨流于世间,更绝不该出一本《金龟梦》,被外界坊间谈论。 这大概也是母亲幼时会说不淑的东西。是外祖母、很多人,都会大惊失色的。 可是,黛玉生平,最自负文章诗词。得人赞赏就高兴,没人欣赏就不乐。 虽然父亲生前,曾叫她收敛。 虽然外祖母说,她虽高才,女子却不要在这些地方太用心。 虽然姐妹们,甚至府里的婆子,都说她太孤高,自诩才华,不够贞静。 月光透过纱窗照到地上。 黛玉把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偷偷地想:可是,她高兴一小会。好不好?就一小会。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2、十二 《金龟梦》在外头越传越烈。 终于传到了有人千金求续书的地步。 黛玉听说之后,凝视着剩下的稿子,久久出神。 上次是意外流出文稿。现下,剩下的稿子,却怎么了结?让它们就这样埋没在她的闺阁枕下? 思索了半天,仍旧没有得出一个结果。半部稿子,也就暂且压在枕头底下了。 此后也没有章法,不过日日地与宝玉切切,与宝钗、探春、迎春、惜春等人厮混。 时日渐渡,风云发冷,新年又到。 宝钗自有家人,过了初三才来拜年。 黛玉虽然有贾母疼爱、宝玉陪伴,终究系贾府外客。看其他人爹妈地喊、叔伯兄弟地论,她为了高大伙的兴,虽只是笑,然而已经带了三分悲。 何况京城不比江南,到这时节,总是天上飘摇着雪。每逢落雪时节,黛玉就有些挨不住。 到初五时候,黛玉就告了身子不爽,留宝玉在外应对亲戚。 而府里为元妃元宵省亲之事,又宫里来人,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就算是素日疼爱她的贾母,也焦头烂额地,故而不过吩咐了请大夫,又责令下边的人多加看顾罢了。 宝玉倒是想溜进来陪伴,可惜他是男子,家里正月络绎不绝的世交故友,贾政便镇日拎着他陪客。他如果有半点偷懒的意思,几句孽畜就下来了。唬得宝玉什么似的,也只敢宾客散尽,夜深了灰溜溜回来同黛玉说几句话。 等到又一日,人去声热尽,才点了火盆子,黛玉咳嗽着,一边推窗看白雪纷纷落下,一面听远处的一片炮竹声。 这时候丫头们都打发下去了,炮竹声也渐渐渺远。 门里门外,一时之间,除了她的咳嗽声,只有雪落的簌簌声。 紫鹃进来的时候,听到黛玉喃喃:“旧岁年中,白雪葬冷棺。今朝病卧,白雪却为谁来?” 大过年的,喜事临近,又是生着病,怎好做此不吉不利的悲语? 紫鹃正想劝,忽念起:原听雪雁说过,姑老爷和姑太太,都是秋冬之季走的。一时便住了口,又悄悄退了出去。 屋内黛玉听到响&#xe863;,也懒怠去想系谁人来过。因病中无 聊,自取出半部残稿来检视,看到其中母子夫妻一片合乐处,不由想起守岁的时候,王夫人对宝玉的拳拳珍爱之情。 黛玉想到眼热处,对着窗外一片茫茫白雪,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妈......” 叫完便岑然泪下。 她的母亲,早就葬于千里之外的白雪下。 白雪可替慈母,抚慰客居孤女? 可是母亲的手,是热的。迎面吹来的雪,却是冷的。 黛玉念及此,想到平生身世,家里七个人,六座坟。她顿时灰心一片,对着那半部刻意给了好结局,以纾前文女儿悲苦的稿子,叹道:“世人都爱大团圆。我却何苦学世人?我这样一个人,还学人家作什么‘团圆’不‘团圆’?” 故而取笔,赌气把那些刻意团圆之处都删去,只照林若山札记里,以及平时见闻的悲苦,一一照实写来。因满怀萧索悲凉,笔下更添十分使人落泪之处。 写到最后,放声大哭,藏罢稿子,才慢慢拭泪,累的睡去了。紫鹃此后进来关窗添火铺被不提。 这一写,后面再看,竟然比原来大团圆的结局要高妙数倍不止,此时亦不必提。 到了元宵,元妃省亲。府里府外,轰然而出,十里光艳。大观园一片琉璃世界,火树银花。其中富贵风流之处,难以描白。 真正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侯门公府,自热闹不提。 黛玉因那日病中写稿痛哭,损了精神,一连七八日,都没什么起来的意思。只是宫闱之威严难挨,少不得去见过这位乳名元春的旧日贾家大小姐,今日妃子。 不过后来的元妃命宝玉、众姊妹题诗之事,就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得告病回房。连带元妃都叹了一声:“可怜黛玉体弱。” 因一向秀出众人的薛林二人,少了一位,倒是宝钗独秀了。 要说这位大姐姐到来,对黛玉最大的影响,暂时来看,无非是此后不久,命众姊妹并宝玉,一齐搬进了大观园去。 黛玉因爱潇湘馆中竹林曲折,栏杆隐其中,就选中了潇湘馆。宝玉选中怡红院,宝钗住了蘅芜苑。其余姊妹自有去处不提。 黛玉到了潇湘馆,虽然和宝玉离得远了,走&#xe863;不比从前方便。但是胜在空间宽 绰,环境清幽,做什么都自由,行&#xe863;间也不必虑及扰了外祖母,竟然更觉顺心。就暂且安心养病修身。 这天,黛玉焚香沐浴,弹了一会琴,就以累了为理由,辞走了宝玉。取出《金龟梦》残稿审阅。 先是看人物章法,就联想到平生遭际,难免哭了一阵,才冷静下来,去除那些情绪,只以作文者的身份检视。这才惊觉赌气改&#xe863;之后,虽然悲意过甚,然则高妙之处,胜过之前不少。 黛玉便取了几部西洋书出来,看那些悲剧,暗自忖道:西洋人自古喜欢发这些悲音惨剧,虽然叔叔札记说什么希腊罗马开始,就有这惯例。我却总觉得不如中国的大团圆。现在一看,却的确有道理。残月倒比满月多惊心之美。夏日“接天连叶”虽然明艳,残荷枯叶也有别样洞天。 正想到此处,便听雪雁慌慌忙忙跑进来,喊:“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 雪雁喘了一口气,才道:“琏二奶奶持刀闯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呢!” 黛玉惊得站了起来,忙问详情。 雪雁苦着脸道:“刚才,先是宝二爷人事不知,满嘴胡话。府里正急得一团乱。然后我过来报姑娘的时候,就见琏二奶奶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闯进园来,吓得大伙都躲呢!” 黛玉听到宝玉人事不知,已经焦急如焚,就要往怡红院去。不料到到门口往外一看,果然正见凤姐凶神恶煞,换了个人似的,举着把滴血的刀,到处喊打喊杀呢!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十三 幸而有胆量的婆娘们拦腰拦住了凤姐,夺了钢刀,这才把她送到榻上躺着去了。 只是宝玉和凤姐就这样并排放到了一块,他姊弟俩个,发着高热,火炭一样,嘴里糊里糊涂,人事不知。 府里府外,男男女女,忙做一团。 三教九流,医巫佛道,无有不请;亲戚世交,少有不问。 只是都不见成效。 急得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黛玉和众姊妹守在外间,不由焦急如焚,想到宝玉平时好处,低头就掉眼泪。 到第四日的时候,宝玉和凤姐躺在床上,已经是出气的多,进气的少了,府里的人都说就要不中用了,连后事都备下了。 这天晌午,阖府就听到一声佛号,一声道号,一僧一道飘然而来。 僧是癞头,道是跛足。 这两人先是被贾政迎到了宝玉房中,一阵兵荒马乱,捏着那块通灵宝玉嘀嘀咕咕一阵,才走了。 临走的时候,到外间,原不该见女眷,概因这一僧一道来的急,黛玉又常常守在外间等消息,就撞上了。 癞头和尚见到黛玉,长笑一声,说:“善哉,善哉,文曲终须定,命途岂有更?” 黛玉见是外男,就要避开。听他混说什么,就躲到紫鹃身后去了。 和尚也不多说,笑眯眯地,就和道士一起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贾政在后边一叠声地挽留,也终究追寻不上。 黛玉倒是莫名其妙。只看宝玉和凤姐,的确是慢慢醒转过来了。她也高兴,不由自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倒被宝钗取笑,说她是见了和尚才念佛。 此后没有什么大事。 不过,这年夏天,府里来了一个暂住的小姐,姓袁,唤作渡儿。 袁渡儿是贾政在外认识的一位官员朋友的独女。 那官员因为人清高正直,得罪了不知多少人,犯了事,被贬官边疆,结果中途病死。 这官员家族人丁廖落,只有一个病妻,一个独女,并几个老仆。 他病妻受此打击,不久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年将十五的孤女渡儿茫然度日。 而渡儿虽然早就定下了亲。只是 亲家早年搬去了浙南,天南海北,难通音讯。 就算想去投奔,一则渡儿家中贫寒,又体弱,难以作行。二则就算是世道太平,孤女与老仆,怎做千里行? 故而眼巴巴通过驿站送了信去浙南之后,镇日不过苦熬,期望亲家派人来。 贾政一向敬服这个朋友,又曾经为官的时候受过人家恩惠。只不过当初贾政畏惧袁官人得罪的人多,未敢帮到这位朋友。 现下看风波渡过,渡儿又无人照料,与家中老仆勉力支撑,也总难免受人欺侮。贾政忖度之后,就将渡儿接到贾府,说是世交之女,在府里住一段时日,又另外打发人去浙南寻觅递信。 好不容易得了袁家亲家的信,又说明年三月,再派人来接渡儿去完婚。 渡儿早就年满十四,待到亲家来人,住不了多久就得出去完婚。到时候不过作为世交添妆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贾家虽然上下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见对自己影响不大,而贾政又兴致勃勃说是恩人之女,也不好扫他的兴,就没有什么太大异议。 贾母虽不喜渡儿贫寒,但看渡儿生的可怜可爱,身世可悯,又是贾政嘴里的恩人之女,也就留她住下,还吩咐众人,叫她搬进大观园去住。 大观园屋舍众多,凤姐问过诸位姐妹:谁愿意腾出几间屋子来。都默然不语。 最后渡儿就被安排大到了迎春的紫菱洲。 这天紫鹃带着雪雁并几个小丫头做针线,黛玉独自出屋散心。走了一会,就见到一位陌生的少女,穿一件素白的旧衣裙,徘徊在池边。 那个女孩子十分文弱清瘦,大概十四五岁模样,临水低顾的身影,格外袅娜。 听到响&#xe863;,她抬起眼来,往黛玉这边一看,脂粉不施,眼睛里像含着两汪清泉,雪白腮上天然生红晕。真像是可怜可爱的一丛水仙花。 黛玉看这生面孔,已有七分料定这是那位袁家小姐。 少女原本怕见生人,但看见黛玉,也呆了一呆,脱口而出:“仙子是来圆我梦魂?” 黛玉扑哧一声笑了。少女这才反应过来:看这衣着打扮,这大概是贾家哪位小姐。 女孩子很不好意思,对黛玉道:“贵府人杰地灵,人物超脱。我凡俗 人,难免有错眼的时候。” 黛玉就与她厮见过。问及怎么在此独自徘徊,渡儿只说惜春正与迎春下棋,她也不会棋。迎春就叫她出来转转,解解闷。 她虽不说,黛玉心中已经明了:渡儿本是借住的外客,又家境贫寒。而贾府中大多是势利眼。迎春因为性情柔顺懦弱,她那的下人尤其奴大欺主,连迎春都经常给欺负了去,何况渡儿? 黛玉想起渡儿身世,难免就想起自己,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遂相邀渡儿去潇湘馆一坐。 到潇湘馆,紫鹃也知道渡儿系何人,但既是黛玉的客人,就慢待不得,忙去准备茶水。 黛玉就坐下,与渡儿聊几句。聊了几句,就发现渡儿也是个腹内文章多,胸中诗词盛的人物。 凭什么典故,她都能说上几句。 不知怎地,聊到戏曲话本里也有好文章。忽然听渡儿说:“......说起这些这话头来,我倒想起一出时日最风行戏,听说它的拟话本,叫做《金龟梦》的,也是一流的文章呢。好些名士雅人都夸赞的。” 黛玉心里一怕,犯了疑心病。先说:“那些邪书僻传,小说微道,没什么好的。我们原也不该谈。” 渡儿摇头,正色道:“林妹妹谬矣。我祖父在世的时候,就常说何谓大道?何谓微末?大道无形,难道只能寄托于科举的八股文章里?曾有《窦娥冤》,写民女千古之冤情。窦娥冤,写的难道只是窦娥冤?是万万百姓冤也。从《窦娥冤》里,可以明明白白看到当时蛮子皇帝治下何等无道昏庸,百姓有苦难诉。这才有后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xe863;天下黄河反’的事。” 黛玉一惊。 渡儿说:“世人都说诗词左道,又把传奇话本视作微末小道,贬低以为‘小说’也。可是,敢问世人:是读《窦娥冤》,更能感受到当时蛮子皇帝治下百姓的苦楚,还是读那冰冷冷的八股文章,更能感同身受?是读几首杜子美的‘城春草木深’,‘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更能叫人感盛唐之战乱零落,还是那些相公大人长长一串缴匪檄文,更能体会?千古窦娥仍流传,不见当年剿匪榜!” 一口气说完,渡儿似乎有些激&#xe863;,长出一口气,才勉强向黛玉 笑笑:“都怪我,一时说话必要说尽,说了什么混账话也顾不上。林妹妹只当我说梦话就是了。” 渡儿的确和宝玉似的,有些呆性。如果换了别人在这里,大概确实要无言以对这些直桶桶倒豆子一样的“混帐话”了。 黛玉却反而有些推心置腹的欣赏了,说:“不混账。这要还是混账话,那世上的混账话未免太多。” 渡儿眼睛一亮,拍手笑道:“你明白。” 黛玉心里说:我明白。 她们话到投机处,天色渐晚。临到告别时,就听渡儿叹道:“只可惜如今世上大多作拟话本和传奇的人,倒的确大多是‘微末小道’,都喜欢那一套千人一面的文君子建。连作个才子佳人,也作不出个有新意的来。更不要提与当年的《窦娥冤》、《赵氏孤儿》一比。” 黛玉道:“怎么不提《三国志通俗演义》、《西游记》这等宏篇?” 渡儿沉吟一会,告诉她:《三国志通俗演义》、《西游记》等,乃是数代之作,非一人一朝而能成。是历史上流传下无数故事,经过历朝历代众多民间艺人、好事文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寒窗十年之笔所编撰,,每经过一个人的嘴,可能就变一点文字。到后来,由某个人收集、总结,删改,联系,最终合成一部。 所以,《三国志通俗演义》《西游记》之类,乃是民间无数人共同之作,是百姓之功也。不是一个人独力所作。 黛玉这才叹道,是自己长了见识。又问渡儿哪里知道的这些。 一问到这里,渡儿每次就默然不答。黛玉看她似乎为难,也就罢了。 此后数月,大凡是宝玉不来的时候,或者是不想见贾府诸人,她便常去请渡儿来耍。 一来二去,概因外面不能谈的一些“邪书僻传”的话,渡儿一应不在乎,恰好合了黛玉的脾气。两人便很有点推心置腹。 又一回,正在聊天。因与渡儿说到兴头,黛玉就留她多坐一会,便要去取自己平日的诗词来给她赏读。 黛玉正去了,一个小丫鬟刚得了紫鹃的嘱咐,正在给黛玉收拾床铺,忘了黛玉的枕头不准&#xe863;的嘱咐,收拾床榻的时候就翻&#xe863;了枕头,忽然翻出一叠文稿来。 小丫鬟也不知道是什 么东西,只道是林姑娘平日的诗稿之一,就先取了放到外间,打算等床收拾完再放回去。 忽然纱窗风吹来,文稿吹跑了,散落一地。 渡儿原本一边在等黛玉,一边在欣赏潇湘馆窗外竹影萧萧的清幽,忽然,几张纸卷到了她脚下。 她捡起来一看,惊奇地咦了一声。 ...... 黛玉回来,一见那《金龟梦》的文稿正被镇纸压着放在案上,她又急又疑又怒又羞,正待上前去,就听一个小丫鬟说:“姑娘,您的床榻铺叠整齐了,只是那塌诗稿乱了,我给压好放桌上了。” 黛玉听了,先是松一口气,正想怪小丫鬟,又想一怪她,岂不漏了自己心虚的陷?遂忍下话来,打发她去了。 待回到待客的前房,看渡儿似乎神色无异,黛玉才放下心来。 这天聊的晚了。黛玉亲自送渡儿出门的时候,已经黄昏了。黛玉因听渡儿提了一个从没有听说过的典故,笑的不成,再一次对她说:“好姐姐,你可告诉我罢,你哪里看来的这些奇谈怪事?亏得我自负读书不少,也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些道理。” 这一次,渡儿默然很久,不知道为什么,终于对她说:“我爹妈在世的时候,我爹爹不置办土地,也不买铺子,因俸禄微博,为了维持家计,就时常捉笔写些拟话本、传奇本子,或者替人写墓志铭。他一向认真,既然做了这些事,总要下些功夫研究。我妈也懂些文墨,就从旁帮忙。我也经常帮忙攥写,说句世人要戳心窝子的话,我就爱这些文章。难免知道的多了些。” 黛玉心道:听说袁大人是个清高正直的人,怎么还做这样事。 大概是看她神色有异,渡儿有些难堪,苦笑:“怎么?清高正直的官人,就做不得这些事?我家一不收人贿赂,二不欺压农户,靠自己的笔墨辛劳谋生。有什么亏心的?” 她看了看黛玉,叹道:“我原想,你虽然出身公府侯门,但是,既然......便不是那伙假正经真流毒的人。是我想错了,民女给小姐赔不是。” 说着就一拜,转身慢慢走了。 黛玉急了,喝道:“你站住!” 渡儿没回头。 第二天,黛玉往迎春那里去了。黛玉和迎春说不上什么交情。迎 春讶异之余,也知道黛玉恐怕是来找渡儿的,就引他到门后一间屋子,才自去了。 渡儿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内,穿着单薄衣衫,在案上奋笔疾书写些什么,一时也不察来者何人。 黛玉走到她跟前,自怀里取出一沓纸,啪地一声拍在渡儿案上。 唬的渡儿立刻抬起头来,一看是黛玉,才纳罕道:“你?” 黛玉冷笑一声,抬抬下巴:“看!” 渡儿拿起那沓纸一看,赫然是《金龟梦》那半部残稿。她正讶异,就听黛玉道:“好了,我把柄可也在你手上了。你要是再疑我起半点看不起人的心思,就尽管说去!” 渡儿哈哈大笑起来。外面迎春的一个丫头听到里面的大笑声,往这里过来一看。黛玉还不及发急,渡儿倒是手脚利落,猛地把那残稿往自己裙子底下一丢,一扫。 那丫头过来看了,见是两个人在说话,也就罢了。 等人走了,渡儿才取出那部残稿,拍了拍灰,叹道:“致使佳作蒙灰,愧也。” 黛玉先是骂她一句“疯丫头”,才说:“你看到了?” 渡儿说:“看到了。” 黛玉道:“你知道了?” 渡儿说:“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续书,而是原作?”黛玉问她。 渡儿拿起桌上奋笔疾书写的东西,黛玉才看到一行字,就吃了一惊,原来这篇文章写的是:根据上半部《金龟梦》,如何推演下半部《金龟梦》的人物。 渡儿眨眨眼,说:“坊间多少续书,有一半是我写的。” 这一年夏天,黛玉交上了一位有点不一样的朋友。一位跟她一样,名留青史的朋友。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十四 那一年,天灾人祸,北方旱灾,南方涝灾,王朝烽烟四起,四方都有活不下去的农民起义,流民遍布,官家斥之为“流匪”。 而贾家们,龟缩在一时安全的京城里,继续自己醉生梦死的日子。 这年秋天,田庄里来人交地租,两府里管事的人都发了大火气。 只因庄头上交的地租,实在太少。少到只有三千两银子没到。 二十两足够普通百姓一年的花费。两千多两丢在贾家,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 贾家下了死命令,勒令无论如何,都再收两成租子上来。 庄头只能去了。 这天,黛玉正和渡儿说笑,说起宝玉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事。 渡儿却出了一会神,伸出两个指头,问黛玉:“那扇子多少银两一把?” 黛玉笑了:“能值几个钱。人高兴了就好。” 渡儿叹口气:“我家的润笔费,辛辛苦苦一年写就,不过撑死了十多两。何况那些农夫,一年辛辛苦苦劳作,恐怕连几贯都攒不下。你们撕扇子取乐,随便一把扇子,拿出去一问,就有二两。再加收租子?恐怕就要出大事啦。” 渡儿虽寄居贾府,但是吃用,大多是自己那点润笔费,托老仆买了来。 她宁可自己被贾府的下人嘲笑寒酸,也要用自己的东西。连黛玉多次的要分一些东西给她,也全然不要,曾说:“你在这里,虽然金尊玉贵,那伙子家伙也要说闲话。我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手段,还要你接济?没的带累你又给那伙子人说‘借花献外人’。” 黛玉因此敬服她,却不喜欢听今天这样的话,故意扇扇鼻子:“好大一股铜臭味。” 渡儿拧她:“好,我铜臭味,就您是仙女儿下凡,不用吃不用穿的,连五谷轮回都不用呢!” 黛玉和她笑成一团,笑完之后,才说:“我也给外祖母家算过账,他家这样日子过下去,账上入不敷出是必然的。如果不加收租子,府里的公侯日子的面子,怕也撑不下去。” “不过,我虽然心里有一笔账。到底......到底......”黛玉没有说下去,叹道:“罢了。就如宝玉说的那样:任它如何,总短不了 我和宝玉的吃用就罢。” 渡儿在她身边的榻上躺下,望着窗外,半晌,说:“黛玉,你长在富贵之家,没见过真正的惨象,也没真正挨过饿,受过苦。任你什么王侯将相,败落起来,是半点由不得自主的。” 说着,她侧过身子,看黛玉:“近年时日渐差,外面流民盗匪遍地,我爹直言减免赋税、查办兼并土地的豪强,都被千里流放,最后.......” 渡儿说完一句,忽然流下两行泪来,黛玉轻轻替她擦去。才听渡儿带着鼻音慢慢说:“何况你外祖家,就连我这个女子,也听说过很不好听的。近日看来,里面又是一派乌烟瘴气,下人贪墨,主子一个赛一个严酷,荒唐无为。内外交困,焉得不败?我从小跟着我爹,见过多少富贵绮罗之家,内外交困,就那样被流民踏破。那些公子小姐,不是死于慌乱之中,就是流落街头。黛玉,你得替自己早早打算。” 黛玉其实从小没有什么朋友。贾府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宝玉。 可宝玉毕竟是男孩子。又年纪渐长。 他不能拉着黛玉,躺在床上,半夜窃窃私语说女孩儿话,讨论哪个男孩子俊,怎么才叫俊。谈累了就靠在一起睡着。 也不能拉着黛玉,毫无形象地拿话本子里的人物,打趣对方身材音容。 连林若山的那些札记,都取出其中有关于婚姻的部分,和渡儿一起叽叽咕咕地分享。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和渡儿竟然无话不说。也知道渡儿和自己似的,对着真心人,就无话不说。 黛玉听了她这番话,知道她说的虽然不好听,却是掏心窝子的真话,一时无言。很久,才说:“我有什么法子呢?渡儿,我家里只剩我一个了。我又能去哪?我也知道舅舅家处处差错,可是一则我就住在这里,一草一纸,都要用他们的。他家的差错,也有我一份。二则我这样的药罐子身,又是个外人,无力回天。何况,外祖母也在这里,宝玉也在这里,我能如何?” 说罢,淡淡叹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为报这慈怜之恩,也无非陪他们死罢了。” 渡儿连忙捏住她的嘴,呸道:“什么死不死,你非得长命百岁不可!” 又说:“不怕,到时 候我养你!你一支笔,我一支笔,那些酸书生谁写的过我们?” 黛玉笑得直点她:“我们两个女子,还养活呢!要不是你今天还假托了伯父旧日的笔头,要是揭出个你的真身来,人家都要说‘妇人把笔墨作这些邪书僻传赚银钱,想也不是正经人,谁要!’,可撇了你去。” 黛玉这话一半是笑,一半也是警醒。 渡儿许的那户浙南人家,也是诗书人家,是断断不会要这样一个写邪书僻传,离经叛道的媳妇的。假若被人知道,不但渡儿的润笔费要被人欺了去,恐怕亲事也得告吹。 渡儿默然。 黛玉毕竟是从小绮罗堆里长大的千金小姐,又有点文人气,平时虽然不对她靠润笔费过日子发什么意见。嘴上也说绝没有半点看不起,但也总是不以为然的,觉得女儿家对于笔墨之道,当作兴趣,或者发泄写写,像作《金龟梦》也就是了。拿来卖钱,说到底还是有辱斯文。 但这一次,黛玉是为了她好。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如果真被发现,世人又不似她父母那一对人中奇葩。多半她的确是要遭毁谤的。 渡儿翻个身,有气无力道:“当时饿着肚皮,哪里管这许多?总不能叫我饿死了,叫他家娶一副白骨去?” 又叹道:“我从前难道没有顾虑过?只是真落到那一步,管你从前是谁,都一样为了一口吃的。凭你天大的事,也能丢开手去。” 黛玉就推她:“好了,我说笑一句,就惹出你一通伤心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渡儿道:“那就说点不伤心的。” 她们就说到了《金龟梦》在外最近引起的一出风波。开头原来是一个文人,批了《金龟梦》,说此书“必定是个井底之蛙作的。” 他一一指出《金龟梦》里的漏洞。人们一看,果然如此: 作者写天南海北的风俗,都是近书本不近实际的。比如黄河到底有多黄,泛滥时如何景象。华山高耸,倒底怎么个高耸法。庐山瀑布,居然写作横着流下。 而且原来觉得人物真实的一些地方,仔细一看,也是可笑,比如:农夫吵架,居然口口声声朝廷律法。可知时下农人,一辈子在田里,大字不识一个,顶多见识几个 地主,连衙门往哪开都不知道。何况知道朝廷懂得律法有哪些? 说到这里,黛玉冷笑道:“我可不就是个‘井底之蛙’吗?我活了这么些岁数,别说接触农人,甚至就连街坊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充其量见过南边几个地方的景色。更不要说什么黄河、华山、庐山。都只是从书上看来的。” 渡儿劝道:“有什么好气?他们又不知道你是个闺阁中人,不能随意走&#xe863;的。我写的东西,有人也这么批呢。” 黛玉出了会神,忽然低声说:“我不气他们。我只是......我查过了很多很多的典籍。可是没有亲眼见过,就是没有亲眼看过。渡儿,你说,我这一辈子,是不是真的都看不到黄河如何壮阔,华山如何高耸了?” 渡儿有些怔住。 黛玉低声道:“我看叔叔走过那么多地方。我很羡慕。” 黛玉是一个作学问、作文章,最认真的人。 她偷偷地,也以自己的作品被这么多人所赞颂而高兴。听到这种批评,她表面无谓,私下查了很多地理志,水经注等。 终究不是亲身见过,描写差了几分。 她越是翻那些记录,看叔叔的札记,越是想黄河壮阔,泰山雄伟,华山高耸。越是一时心&#xe863;神摇。 渡儿怔住之后,就安慰她:“天下又有多少人能都见过呢?说不得你以后嫁到哪里去了,就能看见呢。或者是有了什么机缘,也未可知。你从扬州来的时候,乘舟北上,不是也见识了大运河?” 黛玉道:“就你话多,满嘴‘嫁’不‘嫁’的疯丫头。况你又说胡话,谁再接我去别的地方?我家早就没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眼眶红了。 渡儿看她这样,也说:“罢罢罢,这回是我惹你伤心了。你还是找你的宝哥哥去。他是男子,常能在外走,应该也能知道的多点。” 黛玉苦笑:“宝玉虽然......却也是笼中鸟。自己做不得多少主。问他,怕也是不知道的。何况问来的,倒不如亲眼见的。” 渡儿无法,只得提议扑蝶去,不谈这些话了。 此后两人自去玩耍不提。 没多久,因为贾府的主子们,要吃鲍参翅肚,要吃人参燕窝,要把剩饭桶倒满,贾家的十七处田庄里,佃户饿 死了不少,也都渐渐发生了流民的事。 贾家无法,只得另外再招一批人。 不料风波骤起。 月来,先是在荣国府的庄子里打死了一批敢于抢仓库进贡贾府租子的流民,送官了一批。 接着,又是有被贾家放了高利贷的人,跑到贾家门前吊死了。吊死鬼的儿子愤而告官,为此,贾琏额凤姐包揽诉讼,指使官差打死了那个吊死鬼的独子。 而府内也出了几件大事。其一,金钏跳井死了。琪官不见的事问到了宝玉头上。宝玉因这两件事,险些被打死。 黛玉这次却没有去探望宝玉。只是看了一回,就走了。 渡儿取笑她:“你那个宝哥哥,我原先时常避着。只要有他来,我就不来。怎么现在连你也避他来了?” 黛玉没说话。半晌,才开口道:“我原大概并不在意金钏的死,这丫头糊涂,总是招惹宝玉,不怪太太撵。” 慢慢又说:“可是看多了叔叔的书,再看金钏的死,我就心里一冷。虽心疼他,想到一个人的死,也就冷了。今日是金钏死了,他日若是我,他又护得我吗?谁又护得我?谁家不是上有长辈,下有家仆?倘若为人妻子的,要受长辈为难,甚至是受夫婿为难,却又没有娘家,没人帮着,岂不是只能学金钏一死?叔叔的书上说,丫头也是人命。今日的金钏为屈辱,跳井而死。她家人还在,领了赏钱就漠然不在意。我家人都还不在了,他日死了,连个领赏钱的人都没有,岂不是还不如金钏?” 渡儿也有点凄然,连忙劝道:“你是小姐,怎么和丫头比?又是满嘴死不死的,快闭嘴了去。” 黛玉因心里存了这桩心思,就几日没能吃好饭。 这天,好不容易有了点胃口,几个丫头包括紫鹃在内,忙忙地吩咐各处煮药熬粥去了。黛玉就剩下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读书。 慢慢地,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屋里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慢慢地起来,忽然就要往外奔出去大喊,有一个人影窜出来,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黛玉骇得浑身发抖,忽然听见那人说:“小姐莫喊,我不害你。” 黛玉以为是哪里窜进了贼人,一听来人说话,却觉得有点耳熟。那人一边着锢黛玉,一边转过来,黛玉才瞧见,竟然是一个戏子。 恰恰是府里演《金龟梦》里青衣的一个戏子。年不过十五六岁,生的特别漂亮的一个男孩子。 因为常年练戏,手劲比黛玉这个闺阁病小姐要大得多。 这戏子就叫做明官。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十五 等黛玉逐渐发着抖,不再大幅度挣扎,明官才松开手,说:“小姐莫喊,喊了才了不得。小人只是借宝地一躲,绝没有毁小姐清誉的意思。”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人声嘈杂起来。 明官听见了,苦笑一下,看黛玉瑟瑟发抖,便说:“烦请小姐指条路,哪里是靠近街道的。” 黛玉一边害怕,一边忖道:这贼人似乎要逃,但若是呼喊起来,又怕他狗急跳墙,不如指条能撞上许多人的路,叫他吃个逮捕。 明官看黛玉神色,明知有异样,还是照她指的路爬窗出去了。很快就消失在竹林里,不知哪去了。 看他走远了,黛玉才呼出一口气,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喘出一口气,淌下泪来。张嘴正要喊紫鹃,就听见凤姐的声音逐渐近了,她就又把喊声缩回了喉咙里。 凤姐身后簇拥着一帮强壮的婆子,掀开帘子就进来了。见黛玉脸色苍白,眼角流着泪,似乎还有点不安的神色,凤姐便皱眉道:“是谁吓到了妹妹?” 黛玉还来不及回答,就瞧见凤姐一边说,一边扫视一周,对身后跟来的人使了个眼色,一些婆子就散下去了,外面隐约听见人说:“快去各房里看看。” 黛玉见此,觉得情况不对,心中有了些料想,便拭泪道:“我一向是伤春悲秋,无事还要对落花淌几滴眼泪,紫鹃姐姐她们过去见了,也经常以为我有什么委屈,还时常劝我。时间久了,见我日日如此,才不理我了。也就是凤姐姐你拿这个当新鲜。” 凤姐笑道:“颦儿的嘴一张,锣鼓都要拜师傅。你打趣打得疯魔,前些日子羞跑了宝钗丫头不够,连自个都打趣上了。” 这时候,一个婆子忽地跑进来,在凤姐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凤姐听了,就笑道:“得,原来是想来看望妹妹,这才听人说你那不争气的琏二哥回来了,我找他去,就不看你新鲜了。” 凤姐人马紧锣密鼓地去了,紫鹃问道:“姑娘方才叫我?” 黛玉问她:“凤姐姐今天搜得内外不宁的,是府里出怎么样的事了?” 紫鹃看了看左右,才走过去,低声道:“适才 听见有小丫头说,大府里住着的那班男戏子,跑丢了一个。东府的珍大爷和蓉少爷气得一路追过去,说跑到了咱们这。园里都是女眷,惊扰了哪一个,传出去都不好声张。我刚听小丫头说完,琏二奶奶就过来着人搜。” 黛玉听罢,又问:“为什么跑?” 紫鹃踌躇片刻,犹豫道:“东府的事,跑,也是难免的。左不过那些人和事。”说着悄悄一笑,拿帕子做擦擦嘴的样子。 意思是说了嘴脏。 黛玉听罢不语,心里已经明白:宁国府名头早就臭大街,任谁不知道?就是养在深闺如她们,也听过一点脏的臭的。 这天的事,黛玉一虑名节,二虑传言,只得憋在心里,再不跟任何人提及。 倘若叫人知道老爷们争的戏子跑到过她闺房,那她成了个什么人? 就是那戏子跑到过大观园,都是不该说的事。 外头对贾家,有一分都能传成十分。那些人,对她这个寄居的孤女,难道能说什么好话? 只是,不日就有人在传,说东府里父子和兄弟争一个戏子的事。还隐晦地提暗示那男戏子跑进了贾家的年轻小姐们住的大观园,不知系不系连姐妹兄弟都共用一个了。 黛玉原不该知道这些话,但是贾家的下人从来是没什么不说的。 就算是大观园这种宝玉嘴里的“女儿清净之地”,也有风闻。 宝钗乖觉,第一时间就托词,搬回了别院去住。她毕竟只是借居的亲戚,家里族里都还有兄弟姊妹叔伯在,也没人敢说什么。 两府里管事的奶奶夫人清查一遍,也不知流言究竟系哪家传出。后来才知道是府里爷们、下人喝花酒,主子,仆人,收了人家几百两银子,就把府里的脏臭事当作取乐,都说给人听了! 纵然事后贾母雷霆震怒,气得险些撅过去,也无可奈何。 宝玉从来懵懵懂懂,但是心里乖觉,对黛玉说:“我总觉得自己住了一块腐木。” 黛玉一向灵心慧意,听了那些话,想到前些日子闹出来的种种风波,又悲哀,又气的浑身发抖,躺在榻上流眼泪,对宝玉说:“你身为男子,只是住了块朽木。我身为女子,却长在朽木上。” 说完掩面而泣,也不再听宝玉 说话。 宝玉呆了片刻,无言以对。去找探春。 探春刚刚被赵姨娘说了一通:“几个年轻丫头整天在园子里,谁都不许进去,亲兄弟都不照顾,好像多干净了得似的。看看,落什么好!” 探春正在为自己,为贾家,放声大哭。见宝玉进来,两兄妹相对落泪。 他们几个虽然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公子,寄居绮罗丛。但吃穿用度,生活全赖贾家,对贾家的老爷们、主事者的德行,也没有丝毫发言权。 纵容不满,也无可奈何。 宝玉最后更加不往外边去了。更嫌外面男子混账,只宁愿在大观园这种“女儿地”度日。 黛玉则一气舅舅家,不中用竟如此。想贾家这样的事,内部一日日地这样腐朽下去,还没到彻底青黄不接,就连她们这些闺阁里面的女子都要给染上了。 二悲外祖母与宝玉、自己,也是这贾家一荣俱荣之人。 三哀清清净净女儿家,纵然居大观园里,仍旧躲不过世人诽谤。这大观园终归不是宝玉嘴里“女儿清净地”。 气闷在心里,淌眼泪,时日一久,气病了。 渡儿来看她的时候,她只含泪望窗外竹林萧萧。渡儿只能苦笑着:“黛玉,你这样聪明,就是你们府里的二姑娘探春,虽然才智精明,有时候也不比你见微知著。这话我说不说,你都知道,只是......” 她叹了口气,摸摸黛玉的头:“我还是再说一次,如果有法子,你......可早做打算了罢!” 半晌,黛玉才转过头来,带着泪痕,病容上神光冷彻:“打算什么?不过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渡儿听到这里,无端地难过:“你......你比我还小两岁呢。”说着也掉下泪来。 说到难过处,她只顾着劝慰黛玉,倒把自己想说的事也丢了。 过了半个月,这场风波才慢慢散了一点热度,却也久久活跃在了京城人们的茶余饭后里。 贾府门前,却又出了一桩新鲜事。有一个一身破烂的中年男人找上门,自称是黛玉的叔叔。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十六 黛玉这场气出来的病,缠缠绵绵月余,一直到了夏末,才慢慢好起来。 她能够勉强起身的时候,只觉得所有人都变得奇怪了。 宝玉似乎最近总是急急忙忙。就算见了面,说不了两句,又匆匆去了。 三春姐妹,探春也是话都说得少了,迎春惜春,本来就不怎么往来,这时候连面都见不着了。 小丫头们都不来潇湘馆了。 紫鹃和雪雁大凡出去,也都人人拿眼瞅着。 她只当是自己因病,天天要用这灵药,那山宝,请大夫折腾,府里人都厌烦了。 更奇怪的是渡儿,渡儿竟然也一直没有来找她。 她病榻之上无聊,想与朋友说说话,宝玉既然不来,她便着人去请渡儿。 谁知渡儿也是三推五推地不来。 她暗想:连你都嫌弃我病?亏我认你做第二个知己! 因此后来赌气也不叫人去请了。 只有外祖母待她依旧,时常过来看望她。 她喝了药就睡,醒来的时候,经常看见银发如霜的老人坐在她床边,喃喃道:“我只一个外孙女……那些混账……老天还不如罚我!” 混浊而温暖的眼泪打在黛玉病的瘦骨嶙峋的手上。 黛玉把脸靠在外祖母苍老的手边,闭着眼,这一刻,心里释怀了几分。想道:就算是脏的臭的,又怎么样呢? 祖母、宝玉,爱她的人,都在这里。 就是跟着做了陪葬,全死在一块,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天,黛玉总算能够起身去散心了。她看看紫鹃她们都累睡了,也不想吵醒她们,就披着衣服,独自去看池塘里的荷花。 莲花高高,莲叶团团,遮住了她瘦弱的身形。 几个从外头进大观园送东西的小丫头窃窃私语:“......阖家的人不是短命鬼,就是病秧子,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外面那个疯乞丐,都要做他家亲戚呢!” 另一个小丫头说:“嘘,你们不要命了!说这样的话,传到主子们耳朵里去,有你好看的!他家的人再怎么样,我们姑奶奶不也是他家的?” 黛玉听到这里,浑身一抖。 就听前边的小丫头说:“还不许人说了?她算什么主子, 父母双亡,全是吃府里穿府里的。何况这些日子,要燕窝,要虫草,要人参,什么金的玉的都往她那送,也没见好多少。府里姐妹们,我们几个就为她这病,跑出跑外,送药请医洗药,累的比狗都不如!” 另一个小丫头也不吭声了,半晌,才说:“你也别这么说。林姑娘也是可怜的。她自小父母双亡,家里也没有兄弟姊妹,又体弱多病,住在府里,好不容易得一点照料,外面还来了个自称是她叔叔的疯乞丐。闹得府里人都不安心。” 又一个说:“叫我说,叫她跟这乞丐走了岂不好?幸亏府里老爷奶奶拿她当自家的小姐,不叫那乞丐败她名声,悄悄地打点了官司,拿了那乞丐绑起来进了大牢。我听我当差的娘说,主子的意思,是打点牢里弄死,免得出来拖累这位林姑娘。” 一个说:“那乞丐也是疯的。说谁不好,非要攀扯我们家的亲戚。林家族人都不认他。他还非混说自己是林姑爷的弟弟,要见林姑娘。白丢一条性命。” “他丢命倒不要紧。只怕传出口风,又气倒林姑娘。谁都敢来冒充她去世的叔伯,那还了得?她又多心。所以老太太和奶奶们吩咐了,府里上上下下,谁敢在她跟前说漏半句,都落不了好。你们也别再说了,怕主子不撵你们?” 黛玉早知自己住在这里,又常劳舅舅家的人奔波,府里的人都嫌她。前面虽气的发抖惊痛,也强自忍下,待听到后面,却哇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披着衣服,失魂落魄地回了潇湘馆。 紫鹃听到响&#xe863;,起来一看,黛玉衣襟上还沾着血。 见此,紫鹃大惊失色,正要询问,黛玉却忽然哑声问:“你知不知道?” 什么知不知道? 不等她回答,黛玉就喃喃自语:“我问外祖母去......我问宝玉......” 紫鹃追上去要拉着,也不知道病弱的黛玉哪来的力气,一把推了她个仰倒。 小姑娘看也不看紫鹃一眼,幽魂似地出了门,径自往大观园外去了。 只是她刚走出门,到不远处的竹林,就有一个人捂住她的嘴,把她使劲一拉,小声说:“不能去!嘘,是我。” “.......渡儿?” 贾琏正从衙门出来的时候,乌云遮 天蔽日,风惨惨,天地间一片昏昏沉沉的灰闷。 片刻,就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了。 有顽童冒雨敲瓦,唱道:“衙门口,向钱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仆人给贾琏打伞,他们走过那顽童。他们身后,一个浑身血痕,满身邋遢的犯人被人押着,出了公堂门。 押送的官差向贾琏眨眨眼。意思是保证这个人流放途中活不到十天。 贾琏心里有凄然,更多的是一片轻松。他笑了笑,丢给那个街边顽童一摸碎银子:“唱的好,爷赏你的。” 顽童欢呼,踩着雨水跑开。 犯人的浑身也早就被雨湿透了。他垂着头,听着官差的辱骂,一声不响地走着。 直到一双瘦弱的手臂拦在他们面前。 雨里站着一个俊美绝代的小姑娘。 她乌黑的头发黏成一团,粘在脸颊上,滴滴嗒嗒往下淌水,身上套着一层蓑衣,衣衫湿了一半。 她盯着犯人,脸上早就分不清是泪是雨。 雨声渐渐大了,滴滴嗒嗒,淅淅沥沥,恰如她流尽的眼泪。 尽管多年未曾见,犯人依旧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他呆住了。 后面跑来另一个把伞撑的七倒八歪的少女,手里还抓着一顶斗笠、一顶帷帽,气喘吁吁地喊:“跑的这么快,斗笠都掉了,再淋病了怎么办!” 看到这一幕,少女忽然止住了步伐。 贾琏听到响&#xe863;回头的时候,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女孩声音,低低叫了一声:“叔叔。”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7、十七 这一年快要中秋的时候,杭州边住了一对叔侄。 叔叔带着侄女。 叔侄两个,叔叔清瘦。侄女病弱。穿着虽像是殷实人家,但一个丫头小厮都没有跟着。 他们据说是一路往浙南去。 到杭州的时候,侄女病了。 他们就在余杭租宅子住下,又请了婆子照顾侄女。 这一天,叔叔坐在床边,摸着侄女的头发,问:“黛玉,你后悔吗?” 黛玉半睁着眼,看窗边的桂花树。 桂子的香味久久缭绕在屋里。 半晌,她说:“我想念外祖母。” “可是,我也不想叔叔死。” 她又闭上眼,眼里有泪水流下来:“缘何不使永团孪?” 他们离京的时候,正是秋初。 黛玉对着贾府,三拜辞行。 那时候,这桩逸事已经京都遍传。 贾家的表姑娘,林家的小姐,抛头露面地跑出来,认了一个疯乞丐做亲叔叔。 也有人说,是贾家侵占林家财产,联合林家族人,要把大难生还的林家二老爷害死。 还有人信誓旦旦,说见到了林家那位小姐,说是具有稀世俊美。 这一回,林家小姐的名讳,算是不好了。 外头议论纷纷的时候,贾府里,男男女女齐聚一堂,史老太君,生平头一次,对自己的外孙女发了震怒:“黛玉!你糊涂了!” 黛玉跪在地上,不断咳嗽,但是始终说:“外祖母,那就是我叔叔。” 老太君气得流了泪:“叫你娘知道,我对不起她!” 黛玉也流泪:“祖母,那的确是我叔叔。” 看祖孙两个相对流泪,旁边人都连忙劝解。 凤姐道:“林妹妹,你想仔细了。你叔叔早就出海祸……去世了。恐怕只是长得像,来攀污的。”说着,命人捆出去林若山。 又命人捆渡儿:“我家好心报恩,倒报出个祸害来!招人来审!自己不尊重,为什么倒要教唆我们家金尊玉贵的清白女孩子!” 婆子往抿着嘴,一言不发的渡儿走去的时候,黛玉忽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过于愤怒,布上了红晕。 她站在渡儿身前,伸开双手,拦住了要捆人的婆子。 这个一向娇弱的深闺女孩子,从不曾真正违逆长辈,即使再痛苦,也无非是流泪痛哭。 而这一回,她被过于汹涌的怒火所鼓&#xe863;,也好像被昨天过于勇敢的举&#xe863;所鼓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逆着从前学的孝道、礼教,哽咽着冷笑:“要审?那就审我罢!我才是祸头子!” 史老太君重重地拿拐杖捶了一下地,也半含痛苦地冷笑:“好的很,审你?是不是拿到公堂去审!审我的乖孙女一个顶撞不孝的名声,然后也拉去流放三千里?” 老太太说着,豪淘大哭。哭着哭着,还喘起来了。 黛玉终归只有十二、三岁,素日是闺阁里的娇女,受外祖母宠爱,见此,焦虑担忧之下,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外祖母……” 见她&#xe863;摇,周边的人忙都纷纷地劝。 还有人干脆出狠招,说黛玉这是中邪了,把黛玉拉下去,关几天饿几天去去邪,就好了。 没说完就被凤姐狠狠瞪了几眼,示意老太太还在上头呢。 这时候,林若山进来了。 没有人拦。 在黛玉找到他的时候,拦也没有意义了。 林若山站在那里,对史老太君还是对谁说:“我都不要了。” 黛玉看到叔叔,镇定了一点,她抬头望着外祖母史老太君,望着王熙凤,望着两个舅舅,望着舅母,望着贾家所有到场的人,忍住眼泪,轻轻地,也说:“我也都不要了。你们......你们不要害怕。” 贾家的人一下子都住了手,住了口。场面凝固似地安静下来。 不要什么?害怕什么? 贾家的人都很清楚。 仅剩的两个林家人说,我们都不要了。你们别害怕。 可笑。一个孤女,一个疯乞丐,他们贾家显赫之家,谁怕他们? 可是,即使是看似最清高的贾政,也慢慢低下头去了。 黛玉说完,那双含泪的眼睛,就望着史老太君。 这个女孩子太聪明。聪明到心里和明镜一样。 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曾经,她只是不在乎,因为爱她的人,她爱的人,都在这里了。那自己的生生死死就看得淡了。何况是财物。 可是,她今天这是在恳求,恳求那些说爱她的人,放过她的叔叔。也放过她。 耳边有 嗡嗡声响起来。有人在说他们疯了。 史老太君闭了闭眼睛,半晌,极为疲惫地说:“好了,他们疯不疯,难道我们不清楚?” 众人又都安静下来。凤姐、王夫人、贾琏等人又劝老太太,说,黛玉年弱,林若山又是素性的浪子,看他这样子,难道让黛玉跟他走?自然是留在贾家,好好受教养。 即使今天他们说了“我都不要了”。可是万一只是脱身之计,都走了,出去之后就要找人托关系的谋划呢? 所以,黛玉不能走。 即使是亲叔叔,也不能耽误侄女的教养嘛。 林若山被他们当着面侮辱,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听到这里,抬头望向黛玉,问:“你想留下吗?” 黛玉望了一圈所有人的表情,沉默着低下头。 她想留下。 她只是想救下叔叔。但是,她还是留念外祖母,留恋宝玉。 最后,上座,史老太君苍老的声音响起来,像穿越时光的古老钟声:“你们走吧。姓林的终归是姓林。既然林家还有亲叔叔在,那么,久做客居人,也不是事。” 你不能。 今天你救下林若山之后,再待在贾家,处境只会一路糟下去。而我这个老太婆年老体弱,活不了多久,也护不了你多久了。 你们走吧。 史老太君虽然年老,毕竟还是老祖宗。一锤定音。 在贾家住了六年的黛玉,要和她的亲叔叔走了。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走出议事的厅堂的时候,宝玉正等在外面。他被贾政王夫人勒令不许进去。但是里面的事情,他都听到了。 他听凤姐说过之后,为了不让黛玉走,也是隐瞒的共犯。 但是为时已晚。 宝玉低低问:“你真的要走吗?” “.......嗯。” 宝玉凝视着她,嘴角在笑,眼里泪珠如坠,慢慢说:“那么,从此后,宝玉就死了。” 黛玉猛地停住脚,看着他,忽地也流下泪来:“......嗯。” 从此后,天涯作别,你我异路。眼泪各自流尽。 离开的京都的时候,只听传闻说,那个疯乞丐,却不是乞丐,的确是海难流落的林若山。他来接侄女。为感谢贾家六年的抚养,以大半家财相赠。 渡儿也要走了。她得罪贾家尤深。何况 渡儿的未婚夫家,终于来接她了。 渡儿比黛玉叔侄走的还要早三天。 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古道边,黛玉叔侄去送渡儿。 车马磷磷,终有一别。 黛玉忽然道:“渡儿,你不是一直说我有副好嗓子吗。” 渡儿长居市井,没事就喜欢哼两句。 但是黛玉一向自矜身份,一直觉得唱歌这些都是下九流,是不淑的。 渡儿点点头。 黛玉弯着嘴角一笑,忽然开口,唱:“送君千里行,天涯共明月......” 这歌不仅仅是她们的离别歌。也是黛玉对贾家的离别歌。 歌调清越,慢慢地,歌声里带了哽咽。 这个一向清高矜持的闺阁小姐,含着眼泪的歌声,却伴着咕噜噜的车马,一直飘过月光畔。 月儿弯弯照九州,人间几多离别事。 此来吾友千里别,我亦将作千里行。 只愿此去,天涯共明月,他乡似故乡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8、十八 新一天的太阳,红彤彤地,从天边升起来了。 阳光照在小少女的脸颊上。 黛玉从床榻上醒来的时候,挡了挡耀眼的阳光,本能地叫了一声――“紫鹃”。 没有人回答。 紫鹃留在了贾家。而年纪太小的雪雁,也留在了那里。 从今天开始,她要学会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漱、自己叠床铺被,自己梳头发,自己做所有能做的事。 听到响&#xe863;,林若山已经把洗脸水打好了,还有一条粗糙的毛巾,放到了屋子里。 黛玉先是一僵――她还没有习惯自己住的地方,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小到只住了她和叔叔两个。 林若山过了一会,进来收走盆子的时候,发现床上被褥乱哄哄地,黛玉正披头散发,在抽抽噎噎地哭。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蹲下,语气温和地问:“不习惯?” 黛玉看着那张和父亲有七分相似的脸。 半晌,慢慢点了点头。 林若山苦笑一下。黛玉从小就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哪怕是在贾家,起居上也从没有亏待过她。 那天黛玉拜别京城,与他一起离开贾家的时候,脸上分明有对未知生活的恐惧。可是仍旧硬挺着,不愿意叫人看出来。 真是个好孩子。 他从没有养过孩子,还是雪一样,花似的女孩儿。想了半天,挠挠头,忽然说:“我们上街去。” 黛玉惊讶地抬头看他。 最后头发还是请隔壁的大娘给她扎起来了。 然后上了街。 街上没什么好看的。地是石板地,间还有菜叶烂泥。沿街都是喧哗呵斥声。 黛玉带着一顶帷帽,紧紧跟在林若山身后。 林若山半拉着她,防止别人撞了侄女去。 她有些不自在。从小的教养里,都说不可以和男性长辈这么接近。 但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走了。 “这是什么?”她指着晶莹剔透的小孙悟空。 “这是糖人。” “这是什么?” “这是糖葫芦。” “这是什么?” “这是当铺。” “这是什么?” “这是哭丧铺。就是专给人哭丧捧灵的。” “这又是什么?” “这是书坊。” 黛玉很快手里左一个糖人,右一串糖葫芦,荷包里放着一个泥娃娃,脖子上还挂着个材料劣质但是做功精巧的草蝴蝶。 “叔叔……”她涨红了脸,“别买了。” 林若山捏着黛玉之前瞄了一眼的兔儿爷,正要买下来。 “不喜欢吗?” 黛玉小声说:“他们都看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若山哈哈地笑起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 他笑着摸黛玉的头:“好,好,黛玉不是小孩子啦,是大孩子啦。那兔儿爷还要不要?” 街边那些被家里爹妈抱在手里,拉着,背在背上的孩子们,有的也是十一、二岁了,有些则还是满脸童稚,都羡慕地看着林若山手里那个精致的兔儿爷。 他们羡慕的眼光看在身上,比阳光还要暖洋洋的。 黛玉踌躇片刻,声音更低了:“要。” 她在心里想:林黛玉,你可真幼稚。小孩子羡慕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可她就是忍不住……有点得意。 “噯,怎么又哭了?”林若山有点为难。 黛玉擦了擦眼泪,说:“累了。” “那去前边的书坊休息一会。你从小最爱读书,我们去那挑点书。” 黛玉还没有去过书坊,到了书坊,见里面有几个穿长衫的人在摆腔作势的跟书坊主人一边说话,一边挑书。 看见叔侄两个进来,其中一个看到了黛玉,先是眉一皱,才扭过头去了。 林若山让黛玉挑书。 黛玉先看了几本正经,都是她从小就看过的。没什么意思。 林若山看她这样,拉她到一边,说:“那些既然没趣。看看这些?” 黛玉一看这边的书名,都是些志怪传奇一流。还有几本《牡丹亭》、《封神演》、《玉真外传》之类。其中还瞄到了一本《金龟梦》、一本《金龟梦续书》。 她蹙眉,一半是心虚,一半是矜持,立刻转过身去,气道:“我才不看这些。” 林若山听了直笑,叫店家:“把这些书,喏,这些,这些,每样包一本来。” 黛玉听了,道:“我又不看,没的费这些钱干嘛。” 她没发现自己这时候说话的口气早就随意了许多。 林若山笑道:“黛玉不看,叔叔看 。” 店家应答的时候,那些穿长衫的,看起来是读书人的几个,争论的声音大起来了:“尹小姐怎么会死?她和李公子情投意合,门当户对,正是一对佳侣。还生了两个小公子。从哪里都没有可挑剔的!” 另一个说:“那尹小姐,未免心高气傲。你觉得无可挑剔。我看倒不是佳侣。” 还有一个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得,别讨论这《金龟梦》了,你们为一个假人儿,可别老友之间互相搁脸起来。” 最后一个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玩物丧志。小说而已。岂与大道比拟。那《金龟梦》不知系何人所做,先不说颇有失真之处,就算是处处老道,也不过是下九流的微末。好歹看书里,作者应是个识文断字人,却作这种有辱斯文的小说之道。谬哉。” 黛玉原不理这等臭男人,待听到这里,却忽然冷笑道:“这位‘大道’先生,我有一问。先生若是不看此等‘下九流’,又怎么晓得此书中失真之处?难道先生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那人听了,脸色一黑,在别人嘲笑的眼神里,哼道:“出来抛头露面的女流之辈,能懂什么!” 林若山在黛玉说话之前,拦在她身前,嘲笑道:“出来抛头露面的腐儒,能懂什么!” 林若山说话又有趣又恶毒,接下去,几个书生被他噎的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们离开,而“你你”半天。 黛玉笑得把脸都捂住了。 回居住地的时候,天边已经太阳渐落。 黛玉本来就体弱。她累了,手上还捏着半个没有融化的糖人,走不&#xe863;了。 林若山把她背起来了。 “叔叔,我自己能走。” “好好,能走,能走。”他又把黛玉往上提了一点。 夕阳斜斜,影子长长。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合成一个。 黛玉趴在叔叔的背上,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也这样背过她。 林若山觉得自己肩膀上慢慢被打湿了一块。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背上的孩子,睡着了。 到居住地的时候,天边的余晖要落尽最后一点了,星子悄悄出来了。 黛玉发现自己手里的糖人居然黏在了林若山背上。 她叔叔傻乎乎地,一点都没有发现。 哈哈。哈哈。 她又哭了。然后像天边的星子一样,悄悄地露出个含泪的笑脸。 这天晚上,黛玉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没有金菱玉粒难下咽,没有满是忧愁的诗稿。 梦里是泥娃娃,兔儿爷,糖人,暖哄哄的太阳,悄悄眨眼的星子。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9、十九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林若山进来的时候,黛玉已经把衣服穿好,脸洗好了。只是头发扎的歪歪的,被子叠的扭扭的。 他惊奇地眨了眨眼。 黛玉的脸红了。 “没事。”叔叔安慰侄女:“我当初被你祖父打出家门的时候,第一回一个人跑到外地去,比你都还不如。” 小姑娘气得笑了,哼了一声。 林若山这一天什么都没做,就带着黛玉,手把手,一样一样教她叠被子,梳头发,打水,烧水,洗衣服。 慢慢地,最轻松,最简单的学起。 有些,林若山也不会的。比如说,给小姑娘梳头。他就去请教隔壁的大娘。 黛玉体弱,那也不要紧,慢慢来。 黛玉开始还会悄悄落泪。 林若山就让她休息会,出门一趟,给她带一个糖人回来。 黛玉咬着糖人,又哼了一声,然后笑了。继续慢慢地学这些她从前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做的事。 等她洗完第一条最轻薄的衣服带子。秋老虎本来就猛,身上出了一身的汗,林若山叫她去吃午饭。 她吃完了一整碗。 下午,林若山就举行了一个“仪式”。 他把黛玉洗的那条衣服带子,挂在杆子上,然后带着黛玉看它随风在阳光下舞&#xe863;。 阳光下一滴滴掉水珠,五彩的。 “你看,那边,是过去的。你可以丢掉它,明天就穿新的。”他比了比贾家的方向。 “现在,这边,你得对着它说:快干掉快干掉。” 他比一比眼前随风飘&#xe863;,正在晒干的湿衣服,“因为你过几天还得穿它。” 黛玉笑得打了一个饱嗝,立刻捂住嘴,一边遮掩不雅的举&#xe863;,一边闷闷地对那条衣带说:“快干掉,快干掉。” 说完,她仍旧有些郁闷地问:“啊,我真的过几天还是要穿旧衣服?我们把买的那些书退掉,买新的好不好?” 林若山也笑得打了个一模一样的饱嗝,然后像小姑娘一样立刻捂住嘴,同样闷闷地说:“哈哈!不可以。” 黛玉想:哦,那算了。其实她看这条,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洗出来的衣带,挺顺眼的。 下午太阳不那么猛的时候, 林若山说,好了,可以去读书了。 他把那些《牡丹亭》、《玉真外传》、《封神演义》等,都摊开,摆在黛玉跟前,问:“你想读哪一本?” 黛玉呆了:“正经人读这些?” 她叔叔就说:“咱们是‘正经人’?我是?还是你是?八股文章的正经人?” “那也不该读。” 林若山沉吟片刻,拿出从贾家带出来的西洋话本,笑吟吟地:“这些呢?” 黛玉脸红了,老老实实承认:“读完了。” 最后,林若山似笑非笑:“那这本呢?” 一叠手稿被拿出来摆在案上。 黛玉顿时变成了个哑巴。 林若山哈哈地笑起来,忽然说:“来,去墙角那,拿把椅子坐着。那有个蚂蚁窝。” 黛玉不明所以。 林若山说:“你仔细认出一百只不同的蚂蚁。然后慢慢写十篇文章,把这百只蚂蚁的同与不同都写出来。” 看黛玉还呆着不&#xe863;。他笑了:“你这个――” 他摇摇手稿,“不是被人说细处失真吗?你可以写完那十篇文章,再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文稿。” 黛玉的眼睛亮了,半天,叫了一声:“叔叔……” 林若山被侄女看得有点难为情,想了想,故意学着林如海的样子,板起脸才说:“快去!” 看黛玉真的走过去,搬了椅子,坐在那看蚂蚁。 他又喃喃自语:“噯,不会真像大哥说的那样,被我教出个女混账吧……” 其实,不过是他太心疼这个孩子了。 她喜欢什么,他就教她什么。 反正很多人在乎的,他又从来不在乎。 何况,林家就剩两个人了。开心一点,没什么大不了。 他悄悄地对天上的云说:噯,大哥,以后我下去了,你可千万别打我。 正想着,黛玉回过头来,问了一句:“对了,叔叔,你的书里,怎么都没有游记?” “好好看蚂蚁。”林若山说着,挠挠脸:“为什么要看别人的游记过干瘾?自己亲自去看,不好吗?长江那么宽阔,黄河那么雄壮――” “那我要看别人的游记吗?” “也不用。”林若山说。 黛玉的眼睛又蹭地一下亮了。 林若山感觉完蛋了。 他想:噯,大哥,我要是教出个女混账,到了下面,你真的不打我?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0、二十 在黛玉写完第八篇文章,能慢慢分辨出两只不同蚂蚁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原来柔嫩无骨的手上,竟然有些地方结了茧子。 更可怕的是,她虽然仍旧比寻常人体弱,却竟然能提着一个小木桶的水走回自己屋子而不喘气了。 于是,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简直是天塌地陷。 林若山看着她那天塌地陷的表情,笑得直拍桌子,半点心疼都没有。 黛玉气得一边哭一边多吃了半碗饭。 在黛玉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时,林若山决定带黛玉一路回苏州去,去探望祖坟。 一路南下,路过扬州,满目唏嘘。 这里对黛玉来说,这半是风雨半是尘,半是伤心半牵念。自小长于扬州;而父母双亡,成了孤苦伶仃的人,也是在扬州。 因黛玉想再去老宅看看,林若山也正好要拜访一位朋友,他们就在扬州下了船。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扬州风光依旧好,故宅却寥落寂寞,杂草守门寰。 黛玉看了一圈,看墙角的蜘蛛网,看花园里半人高的杂草。闻空气里浮浮杂杂的灰尘霉味。 终于,她抽了抽鼻子,忽然揪住她叔叔的衣角,带着浓重的鼻音:“叔叔,把这里......卖了罢。” 林若山一时诧异。 却听黛玉说道:“虽然外祖母给了一万的银子,如果小心使,按照我知道的,如果百姓都似像曾经来过贾家的刘姥姥一家,一年花不了二十两。那这些银子,就足够一世做满富家翁。只是,总不能坐吃山空。卖了这宅院,还能抵些钱,然后再置购一些土地......” 林若山听黛玉带着浓重的鼻音,忽然算起了经济账。他呆了片刻,噗地笑喷了。 黛玉擦擦眼睛,恼羞成怒地叫了一声“叔叔”。 她终究系富贵侯门待久了,这些自己&#xe863;手穿衣,提水吃饭的日子过下来,虽然习惯了大半,也没有真受什么苦,但也总是觉得系自己连累了叔叔。所以才提这话。 拍拍自己这个从没太操心过“铜臭”的侄女,林若山好笑道:“没事的。叔叔我虽然系‘不炼金丹不坐禅,也不使人间造孽钱’的浪荡子, 但是好歹没有沦落到唐寅那个样。犯不着卖屋拆墙的。我有我的法子。” 林若山虽然教黛玉一一地学会自己&#xe863;手穿衣吃饭,做一些轻活,却只是想让她摆脱过去的日子,并不是真让她一世贫困。 不过......卖了也好。 林若山找的买家是一户老老少少,吵吵闹闹的人家。 他们不在乎这里曾经去世过的人,毕竟,林家的人,虽然短寿,大多也不是什么不吉利的死法。在当下四十多岁就能做祖父的年纪,甚至都能算得上寿终正寝。 当然,最重要的是卖得便宜。 新搬进去的人家里,有小孩子。穿着鲜艳活泼的衣裳,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还有个待临盆的产妇,刚搬进去没多久,就顺顺利利生下个大胖孩子。 有老人,胡子头发一把白,子孙几代同堂。 满屋的喜气,彻彻底底把这座宅院过去的寂寥忧伤散尽了。 黛玉后来跟着林若山去拜访,去看了那个大胖孩子。 她呆呆看了半天,看得那个新母亲怀疑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哪里惹了这个小姑娘不喜欢,才听到黛玉叹息的声音:“真好。” 真的。宅子还是要活人住着,热热闹闹的,才好。 她听见叔叔低声问她:“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嗯。再也不回来了。 最后,因林若山说:“曾在此地渡幼稚,青春重游,却不曾真正看过这个地方,岂不可惜?我们看遍扬州,再向苏州去。”他们游遍了扬州。 二十四桥明月夜,瘦西湖畔凋芍药。 到快半个月之后,林若山才带着黛玉去见了他那位朋友。 林若山那位扬州朋友,恰恰姓杨。 他家里也是扬州的贵府高门,书香传家。 黛玉跟着叔叔,到杨家门前的时候,却见了一幕滑稽戏: 杨家威武的石狮子被涂成了五彩的样子,杨家人正里里外外跑进跑出,这个喊:“爷发病了!” 那个喊:“东屋烧起来了!” 人人都是一副烟熏火燎的样子,贵府高门斯文扫地。 忙的焦头烂额的小厮好不容易去抽空替林若山传了个信,就听到里面哒哒哒跑出来一只大猴子,叫着林若山的表字:“若山!若山!你可苦死我也!”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1、二十一 这只“大猴子”脸上涂得猴脸,红红粉粉,身上披着戏文里的大红袍子。 原来这就是叔叔要探望的那位朋友,杨家的大少爷,表字文举。 我管他叫文举叔叔。 我们本来就打算走,谁料文举叔叔苦留。只得答应住几天。 卸去滑稽打扮的文举叔叔,年约三十多岁,生的是很清秀温和,只是很孩子气。 那天我们到杨家的那场火,就是杨叔叔因为琢磨鞭炮,而捣鼓出来的。 杨家的宅院,与我家和贾家都不大一样。是标准的江南深宅。也很富丽堂皇。 但是院落深深,走廊长长,吹过来的风全都是药味。我们经过的时候,主人下人,都缩在廊下的阴影里看我们,窃窃私语。 叔叔去前边,我去见杨家的女眷。 杨叔叔是长房的大儿子。他上面还有父母在,下面,曾有过一个儿子,却很早就夭折了。妻子又病怏怏的。他还不肯再纳通房。 他的族人倒都是人丁旺盛。光堂兄弟就有十几个。 杨老夫人虽然语言慈蔼,但是眼角耷拉下来,褶子层层叠叠,手上的老年斑,嘴里熏着香吐出来一股樟脑似的朽味道。 拉着我说话的几位堂夫人,手虽然着红穿金,都是笑脸,但似乎眼角都没有笑纹。脸上涂着的脂粉得有几斤。 没有见到杨叔叔的夫人。据说是身体不好,在养病。 杨家的小孩子都像鹌鹑一样,不会乱跑,更不会多笑,乖的一声都不吭。 下人们也都不说一句话。 等到杨家老夫人回去休息了。 几个夫人,几位小姐,才说起话。 一会谈到一个话题,说是昨晚守夜的老婆子居然在一位小姐跟前跌了一跤,衣服都跌得裂了,老脸通红,就嘻嘻哈哈地觉得滑稽,笑起来了。又谈到什么样的衣服绸子才时兴,各房得了多少。又谈做怎样的胭脂。又谈昨夜见到一盆从北边运来的名花开了。 零零散散,蝎蝎螫螫,花花草草,这这那那。 谈得最远大一点的,也撑不过是离杨家不远的一个庵堂,什么时候去上个香。 如果我提到从外面千里到扬州的经历,“抛头露面 ”,她们就拿扇子遮着嘴惊呼。看到我手上的一些茧子,一位小姐甚至目露同情。 如果我不自觉地走路步子快了一点,大了一点,甚至不小心蹦了一下,就是一场含着鄙夷的窃窃私语。 她们对我日渐红润的脸色都进行了非议――吃法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吃完了一碗。满席顿时瞪目结舌。 她们自豪于自己苍白到不见一丝血色的皮肤,走不了几步就腿软的体力,吃不了半两饭的虚弱,认为这是一位千金小姐应该有的教养和高贵。 饭后,一位夫人又提议要打牌。我不会,也不喜欢,就一旁看她们抹骨牌。 于是,又一阵窃窃私语。 她们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忽然闯入什么蚂蚁微渺世界的格格不入的庞然大物。 尽管,她们这样的日子,我也过了十几年。 而不一样的日子,我才过了几个月。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忽然地想念起二十四桥,想念起瘦西湖,想念起赶路途中在叔叔指导下练习描摹人物,学习西洋语言的日子。想念起千里行船时看到的水面宽阔,船夫唱纤歌。 甚至想念起之前因为不会洗衣服而流眼泪,因为需要自己提水而恼怒的时候。 我问叔叔:“我从前……也像她们那个样子?” 叔叔笑了:“什么样子?”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我不喜欢这里。” 整个杨家的色调,都是灰冷的。 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几天,我从没看到什么杨家人会露出一个弧度过了头的微笑。 面子上规规矩矩,礼礼节节。 而底下,我有时候穿廊过道,耳边又能听到叫我浑身发冷的:“那丫头怀上了,拉出去卖掉”、“爬灰”、“发贷,那个家的人还不交,送进衙门打死”之类的阴暗里的低语。 杨家全部的光彩,大概只有文举叔叔一家了。 文举叔叔和他夫人的院子里,有一个小池塘,池边种着颗杨柳树。 他会哈哈大笑着抱起小孩子转圈,笑出一嘴的白牙。 也会阻止杨家人因为一点小事,就对下人发脾气,打骂、发卖丫头,说:都是一条性命,何苦!丫头也是爹生妈养的。 府里 兄弟争吵,他就笑嘻嘻地过去拉架。 他没有什么架子,即使是看见一个下人的孩子难过,文举叔叔也会披着大红的袍子,滑滑稽稽地去逗他开心。 文举叔叔的夫人姓陆,和文举叔叔志同道合,十分恩爱。 陆夫人虽然身体不好,但永远是和和气气的。是真的发自心底那种和和气气。 她会抱起摔跤的小丫鬟,然后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亲亲那小姑娘的脸颊,递给小丫鬟一颗糖梅子。 他们还会和叔叔高谈阔论什么“契约”、“变法”,有时候彻夜高谈各地江河山水。 是一对人到中年,依旧可爱的多情鸳鸯鸟。 但,我住到杨家的第一天,就知道,杨家人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叔叔。 因为他们讨厌和文举叔叔一家说得上话的任何一个人。 我听见杨家的人,偷偷地都说:“杨文举疯疯癫癫了几十年,怎么还不死?” 他们不但这么说文举叔叔,还以恶毒的眼光品评陆夫人:“生不出蛋的疯母鸡。” 尤其是陆夫人身体不好,常需名贵草药将养。文举叔叔体弱,又不通俗务。 杨家人连给他们送药、茶,都经常拿次品糊弄他们。 文举叔叔他们虽然不在意,但是喝了不好的药,就时常咳嗽。 文举叔叔他们知道吗? 他们大概是知道的。 我有一回,听见他和叔叔两个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忽然不复平时的快乐,大哭起来:“杨柳树,杨柳树,何被春风&#xe863;!” 屋里传来砰砰砰的声音。 文举叔叔饱含痛苦的醉醺醺的声音响起来:“我要走……走!” 陆夫人也忧郁叹息:“杨家这样,多少富贵人家也都这样,根子都要烂了。” 但是这种抱怨,也不能多说。 杨家上上下下,就好像随时驱使着耳报神,没过一会,我就能见到杨老夫人拄着拐杖,出现在文举叔叔面前,哭天壕地:“你去哪?!你去哪?!你整天没大没小,没个正经也就算了,你还想抛下这个家,你非逼死我老太婆不成?” 既骂文举叔叔,又骂陆夫人:“不会生蛋,又不会理家,连我那孙子都看不住,又不会劝着一点丈夫,整天就知道多管闲事,这样的妇人,还要你 做什么?当神像还是当清客啊!” 然后就说要命文举叔叔休了陆夫人。 文举叔叔最后只能拼命磕头。用沉默的方式拒绝回应。 而陆夫人每当这种时候,就会站在门外,双目含泪,愣愣地望着池边的那株杨柳树。 大闹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僵持。而杨家老爷和老夫人,就会下令,断了杨文举夫妇的月钱供奉、医药。 最后的结果,通常是文举叔叔他们的屈服:他们暂时不再谈论那些了。 第二天,文举叔叔沉默着去听杨家男子门客谈论八股作法。 陆夫人安静地坐在角落,听小姐夫人们的鸡零狗碎。 文举叔叔和陆夫人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发生着什么事,到最后我们走的时候,叔叔也没有告诉我。 他只是劝他们“走”。 可是总是“走不成”。文举叔叔有一次醉后,对叔叔说:“我们两个,既看不到这世道的出路,但是在外头又活不下来。也就这样了。你不一样,你走,你替我们走。” 叔叔也就只是叹息了。 我便也只能看到文举叔叔和陆夫人徒自痛苦。 ―――――――――――― 终于离开杨家的时候,杨文举夫妇还在殷殷目送。 走了一段路,黛玉听见林若山喃喃道:“其实,这样也罢。文举他们,是一对天真鸟。我不该……哎,罢了。” 黛玉不知道林若山和他们夫妇之间有什么事,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黛玉低声道:“我觉得文举叔叔他们不是天真鸟……我觉得他们像、像……” 像谁和谁呢? 她又不说话了。 半晌,她没头没脑地说:“他还在里面,我出来了……我,我想不明白。” 林若山也不深究,摸摸她的头:“想不通,想不过去的事,就先写下来。慢慢再看。” 黛玉低低说:“嗯。” 这天晚上,黛玉在客栈的灯下凝神许久,写下来一篇文,借用了一点西洋式的语言,就叫做《杨柳树》。 “杨柳树,风吹过枝条,吹&#xe863;了他们的心。 但是他们的根却还是长在土里。空了心,还是拔了根? 都只有死去。 ” 她写着写着,发现笔下的那个人,既是文举叔叔,又多么像宝玉,又多么像曾经的自己。甚至是像没有走出来的,未来的自己。 “幸好”,她喃喃着,“我走出来了”。 尽管,她还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拉住了宝玉,拉住了文举叔叔他们。 但这一刻,黛玉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茧子,竟然有点喜欢它了。 《杨柳树》写了几天,但是没有结尾。黛玉想,等下次见到文举叔叔夫妇的时候,再结尾好了。 接下来的行程,林若山说,往浙江去。在浙江,他有件事要办。而正好,黛玉有点想念渡儿了。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2、烈女祠(一) 渡儿跪在灵堂前昏昏欲睡的时候,外面的雨声忽然大起来了。 淅淅沥沥,打在瓦上,顺着屋檐滴落下来。 一只猫叫了一声,叫声绵长凄凉。 渡儿迷迷糊糊中,好像做了个梦。她梦到了自己嫁到祝家那一天。 她嫁到祝家的那天,也下着雨。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 她没有亲人。老仆体弱,也无力一路相送。只有一个雇来扶妆的婆子,跟在花轿旁边,有气无力地丢着炮仗。 鞭炮在雨里,很快就没声息了。最后只剩几个喇叭手有一声没一声的吹着喇叭,无精打采地敲几下锣鼓。 所有喜庆的声音,都淹没在了雨声里。 原本该最热闹的一段路,就这样寂寥地过去了。 她披着有点湿漉漉的红盖头,淋着雨走进祝家门的时候,看见喜堂上挂着白惨惨一片布,看见那个大红的“囍”字下,停着一具乌沉沉的棺材。 这一刻,渡儿竟然有点尘埃落定的安心:哦,怪不得祝家身为当地颇有一些名望的家族,竟然还愿意与她这个孤女履行婚约。 她呆站在那,透过薄薄的盖头,认真分辨这是喜堂还是灵堂的时候,怀里忽然被人塞了一只花冠大公鸡。那个形容憔悴的老夫人塞完公鸡,近乎讨好地对她说:“拜堂、拜堂。” 渡儿看看眼前外穿红、里穿白的老夫人,看看身后一列列身强力壮、眼神不善的的祝家人,一向识时务的她“哦”了一声,说:“好。拜堂。” 于是,渡儿和和气气地,跟那具缠着喜绣球的棺材拜了堂。 然后,抱着花冠大公鸡,一个人在洞房里,数着龙凤烛,打着呵欠睡着了。 外面的祝家人吹起丧乐的时候,她还半梦半醒地嘀咕了一句:“嗯,比我来时的喜乐吹得好听多啦。 第二天,一大早,渡儿就被拉起来,她手里被偷偷塞了一串姜,跟着一大群人去哭灵了。 灵堂上,她素未谋面的那个死鬼丈夫躺在棺材里,上面是一个神主牌。 祝家的老夫人楚楚可怜地慈蔼着问:“怎么不哭呀?” 人们也都问:“怎么不哭呀?” 渡儿看了看,赶紧低着 头,拿袖子一遮,把生姜擦了擦眼睛,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她本来就生得可怜可爱,适合穿素净衣服。穿着白衣,系着麻绳,哭起来显得更脸色红润,梨花带雨了。 灵堂上来祭奠的人,倒有一半在盯着渡儿看了。 没几天,祝家附近的顽童都唱开了:“新娘子,入洞房,入洞房,披起麻,戴起孝,穿得一身俏。” 祝家的老爷和老夫人听到这童谣的时候,祝老爷气得胡子都抖了:“荒唐!媳妇这样的好人儿,愿意嫁给六郎冲喜,我们家怎能叫人亏了她的名声去!” 老夫人听了,也是哭得肝肠寸断:“是啊,他们怎么忍心编排那样一个好孩子。” 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渡儿就进了庵堂。 庵堂上面,供着她丈夫的神主牌。下面点着香,青烟缭绕里,摆着一副佛经、一串木珠,一个木鱼。 渡儿晚上念少了一段经,打起瞌睡,旁边就有一个丫头提醒:“六奶奶,您难道不会因为想念六少爷而睡不着吗?” 渡儿恍然大悟,晚上从此熬夜念经。 渡儿中午把送来的全素菜拿起来,正待一碗吃光,旁边的奶嬷嬷抱着神主牌哭得捶胸顿足:“少爷啊,少爷啊,老奴想你想得连一粒米都吃不下去啦!” 渡儿瞄了瞄奶嬷嬷丰伟的胸怀,最后被感&#xe863;得只吃了半碗饭,两根青菜。 渡儿早上起来穿衣裳,想离开庵堂去花园里喘口气。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哀哀戚戚:“这穿红的戴绿的,花花草草的,全没了生息。不如归去!” 不知道系谁的声音,但是渡儿听了,觉得自己也该赶赶时兴。她就赶紧把手里唯一一件带点花纹的肚兜都换成了麻布的。 一个多月后,有在祝家当差的人偶尔看见了嫁进来的六少奶奶,见她脸颊凹陷,脸色苍白,身形瘦弱得好像风一吹就倒。不是拿着个佛经坐在庵堂里,给六少爷念往生经。就是在灵堂前擦眼泪。 于是,那些在乡间市坊里传的童谣,渐渐都变作了六少奶奶虽然系青春寡妇,却情深意重、忠贞不二的美言。 祝老夫人泪眼汪汪地对祝家老爷、祝家人说:“万幸我们没有亏待了这好孩子,好歹保住了她的名声。否则,以后哪 里有脸去见亲家,见六郎。” 祝家上下深以为然。 渡儿家里的老仆得到消息,哭了个肝肠寸断。 渡儿却托人带消息安慰他:“不要紧的。我觉得也还不错啊......” 至于有多不错呢......这个嘛...... 渡儿一低头,一个激灵,清醒了。 灵堂里寂静无声,外面只有雨声。猫还在叫,间接还有些咿咿呀呀的锣鼓声乐传来。 渡儿侧耳听了一会,确定连看灵的老婆子都溜出去看送灵戏了。她踉踉跄跄,头重脚轻地爬起来,从灵前摸了个馒头就啃,含含糊糊地对着猫叫的方向说:“喂,原谅我哦。他们又要满府抓你了。” 啃了大半个馒头,因为馒头数量最多。少一个轻易看不出来。别的都不能拿。 不行,她还是感觉自己走路越来越轻飘飘的,坐下还被骨头咯得慌。 渡儿望了那个灵位一会,先叹了一声:“有辱斯文。”接着,就毫不犹豫地往厨房摸去了。 摸过去的一路很顺利,因为路上的祝家的上上下下,都跑出去看戏了。 为了安抚亡灵,据说祝家要把青年早逝的丧事,像八十老人去世的喜丧来办。所以既有酒席流水宴,又有送灵戏。送灵的戏,讲究的人家,可是要唱满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戏。乡里乡外,碰上这种大戏,都喜欢去热闹热闹。 何况听说最近出了一个新戏,叫什么《杨柳树》的。是根据什么话本子改编的。据说很好看。一般的戏班子还演不来。 渡儿当年专心这些“不正经”的话本子,即使是锁在佛坛灵堂,也拦不住她那颗知道这类消息的心。 有的吃有的新鲜看,难怪人都跑走了。什么时候我能看一下那个新出的话本子就好了。 她漫不经心地这样想着,一边想着,一边她伸手向那盆炖肉伸去了手。 刚伸出手,就听见门口有人清亮地叫了一声:“谁?”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3、烈女祠(二) 林家叔侄一路往浙江去的时候,黛玉终于把《杨柳树》写完了大半,连结局也可以算作拟好了。只是她自己说不出哪里不满意。就打算把结局留待将来再补。 林若山看过《杨柳树》,问她:愿意不愿意把它拿出去面世。 黛玉犹豫了很久。 《金龟梦》流于闺阁之外,只是一个荒唐的意外。虽然......虽然她从这里面,也得到了一点荒唐的慰藉与信心,可是...... 她叔叔笑了笑:“那你就想自己辛辛苦苦的笔墨,真的就只有这个——”他指指黛玉,又指指自己:“还有这个。只有这两个个人看过,读过。你真的满足吗?” 黛玉踯躅不定,低声道:“我那个心......不是好的。不是女儿家该有的。叔叔,你别鼓励它乱&#xe863;。” 林若山看她这样子,便含笑道:“什么心呢?想叫自己的文章为天下所知的心思?想教自己的才华扬名于世间的野心?还是想觅得认可、觅得知己的作文者之心?” 听到那句“野心”,黛玉豁然抬头,有些被人全然戳穿的难堪,蹙眉道:“叔叔,我——” 林若山挥挥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反而念了一句诗:“天生我才必有用。”念完,微笑道:“你天生灵心慧性,写的文章就是比世间许多人都好。那么,想要人家知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野心,又有什么不好?那些一个个不如你的,尚且洋洋自得,凭什么你就要湮没自己?” 黛玉有些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道:“可是,我,我是......而且,小说......女子贞静,我,名声......” 她说得语无伦次,忽然眼圈红了,把头低下去了。 林若山蹲下来,摸摸她的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想学什么,就去学,叔叔都不会拦着你。何况,你已经不在那个里面了。”他比了一下贾家和杨家的方向,又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告别的仪式,还记得吗?” 黛玉扑哧一声,含泪笑出声来,半是破罐子摔破,半是负气道:“那么,好吧。我就是狼子野心,就是那不淑不贞,就是喜欢人家都来评论我的文章,就是喜欢写这些......不正经的。 ” “狼子野心——你?算什么狼子野心!”林若山原想安慰,听到这里,指着她笑得险些呛到。 最后《杨柳树》还是面世了。 黛玉拟了一个名号,因纪念贾府的岁月,又因《杨柳树》中的角色有一半宝玉的影子,她就把号拟作了“潇湘君子”。 后世则大多把她的姓和这个自拟的号,连起来唤作“林潇湘”。 黛玉原先是没料到《杨柳树》会这么有名的。或者说,至少不会是有这么好的名。 因为《杨柳树》虽然也写的是公府侯门的一对有情人。但,大约在世人看来,是对这些高门贵府颇有诋毁之处的。 林若山受西学影响颇深。黛玉少小时看他的札记,离开贾家的这近一年来,又经受了他关于习作的一些教诲,与当世的很多传统的一味浪漫多情、虚虚空空,套路作话本的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而且就算撇去这些影响不说,黛玉自小看诗词歌赋、文章辞书,对于其中优异者,自己个人的看法,也都是偏于文质之辨中的“质”,偏于“反映得了世情如实”的。 所以,她下笔虽有简笔、美化、幻梦处,大体却是照所见如实写来的。只是选用的事情经过一系列的提炼,安排。 如实,然后在用词措句里,暗含褒贬。 因此,满目腐朽、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这厢人命案,那厢红粉眠。这边高利贷、那边府内兄弟相争。这边唱风花雪月,那边底下臭水横流。这边八股文章唱济世之道,那边依仗功名强取豪夺。 虽有一些事情兼具许多家庭,黛玉因种种考虑隐去了,并且美化了,但只要秉承“世情如实”的写法,就仍旧难免照出许多“贵府宿恶鬼,高第眠腐骨”的情形来了。 黛玉笔力主写的人物中,恰有一对青梅竹马从小相识。都系叛逆之人。女不习女红女诫,男不爱八股功名。一对逆子不肖女,恰做了一对有情人。 原以为,能泥潭相依,却不料,是相濡以沫。 这对有情人,半是文举夫妇的形容,半有宝玉等人的模样。 《杨柳树》就写了这对被称作“疯癫人”的有情人在家中的不幸生活。 他们不肖不敬,不参与泥潭,又长在泥潭 里。好像是这种家里的多余人。既想反抗什么,又离不开。 虽系黛玉为了避嫌,下笔尽力不带个人的感情,但年纪尚小,终究,难免笔下同情之色,隐约的认可之情。 而同情了杨文举这类“不肖人“,就变相地越发诋毁了某些世人一意要捧起来的东西。 那天,林若山读完《杨柳树》全稿,叹道:“黛玉,你在讨厌什么?你又在同情什么?” 黛玉垂着头,含含糊糊说:“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敢说。 黛玉不知道她有些讨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像她记忆里,宝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反抗什么,讨厌什么。只是模糊地讨厌、模糊地反抗、模糊地继续生活着。 文举叔叔他们大约是知道的。但是他们却依旧只能陪着那东西生活。 林若山出神了一会,忽然有些悲哀地垂下眼,慢慢说:“你会知道的。” 说完,又道:“罢了,不提这个。你猜猜,此书流于坊间,世人会如何评说?” 黛玉想了想书坊里那些个臭男人的嘴脸,冷笑道:“大抵是‘混账’、‘不肖’、‘龌龊’之流。” 林若山摇摇头,轻轻笑了一下:“说不定。如今世道......有些微妙了。” 而正如林若山那天所说的。黛玉原以为自己的《杨柳树》所到之处,会系一片骂声。不意骂声所激之处,赞扬声同样高涨。 骂的人,不出林家叔侄所料,大抵是些腐儒道学,自诩正统的功勋卓第的‘正经人’。 而这些“正经人”,有几个人,是很敏感的。这些人敏感地意识到了《杨柳树》中对于很多正统的东西,似乎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因此骂声越厉。 但赞扬认可《杨柳树》的人,却比这些骂的人,要遍布得多得多。 上至皇家闲子弟,下到儒门逆书生。有人当众说:“吾愿得不肖子弟为友,而不愿与‘之乎者也’往来。”而市井之中,更有大批的人喜欢看,喜欢听。更将此书编作戏曲,编作莲花落等。 据说其中京城贾家的宝玉,贵妃娘娘的令弟,竟然爱这书爱得发狂,因他爹烧了这书,还不顾孝道,与他爹犟嘴,因此被打了个半死。 还有一部分人,是既喜欢,又批判 的。 另外还有一批人,竟然考据起来,非说从用词措句、行文、内容来看,《金龟梦》的作者应该也是这个《杨柳树》的作者“潇湘君子”。 也有反对这一考据的,只说:虽然都有相同,但目前现世的半部《金龟梦》主讲女儿闺阁□□情思,而《杨柳树》的格调则高了其不止一等。而且细究行文,也胜过前者一筹。 支持“同一作者论”的立刻反击:“难道就不许人家潇湘君子有进步吗?” 黛玉听说这些,又是悲,又是喜,又是好笑。倒是不知道怎么看这些言论才好了。 倒是林若山,悠悠哉哉几天回来,送她十两纹银,说是润笔费。 黛玉推开不要,好笑道:“我成了个什么人?竟要这钱!” 她叔叔摇摇头,说:“这钱怎么了?一不偷二不抢,三非人间造孽钱。系你辛辛苦苦写来的。你怎么要不得?” 黛玉气道:“我又不是那卖文为生的人!”说完想到渡儿其人之不凡,忽然自觉失言,一时就&#xe863;摇了。 林若山就笑道:“哦?你就当这是人家看了你的书文,被其倾倒,所以甘愿奉献纹银,聊以表达心意。” “叔叔!”黛玉一听这话更混账了,赶紧叫停:“谁要什么‘心意’不‘心意’!”说完,想到坊间赞扬《杨柳树》一书,说“惟愿一见作者”、“才高意清,拨云见世情”,脸上一红。 又想:算了,反正......反正都选择了将文作面世了,不差这一遭。想完笑道:“罢罢罢,叔叔切莫再混说了。还不如说做‘润笔费’了事。侄女说不过,也做一回‘铜臭人’罢了。” 黛玉最后还是接过来了这十两的纹银。把它放在荷包里的时候,还是有一点脸上发烧。想:哦,这是我的润笔费。我自己赚的。 虽然她赶紧呸自己:什么“赚不赚”,没的俗气了。但还是不自觉地弯了弯多情的眼睛,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为钱财,但为......但为什么,黛玉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微笑而已。 林若山则看着黛玉,也露出一点笑意:这孩子,离那些没法自己活下去的菟丝花,也渐渐走远了。 他们一路往浙南走,都是尽量走水路,住宿城镇。先时,因江浙繁华,还 有许多的城镇。虽然不比苏杭之地,依旧繁华。 因此虽然见识了不少拐子、乞丐、游女、普通镇民的艰难困苦,甚至到了许多时候,林若山不得不雇佣可信的护卫婆子来保护两人安全,可是大体也还没有跌破黛玉的最低极限,只是让她多低念了几遍杜子美。 可是越往下走,就越现出此时天下大多数地方的面目来: 穷困潦倒。生死浮游。 浙南还算是安定的。但是黛玉第一次走出城镇的围墙,站在田埂边的一个小山包上,望着一个小村子的时候,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半天,才问:“叔叔,那、那些是什么......?” 林若山俯望下面,轻轻叹息着回答:“人啊。跟你,跟我一样的人啊。” 黛玉走在泥水路上的时候,不得不穿上了之前林若山买好的草绑鞋,免得衣衫脏污。 两旁路过的村人,看见他们,和他们身后的两个护卫,都赶紧躲开了。 黛玉发着抖,村子里路过的、围观的农民的脸,她都不敢多看。否则就要看到一个个黄臭的烂牙,蓬头垢面,脸颊凹陷,油垢有一钱多厚,跳蚤乱蹦,瘦骨伶仃,浑身异味的“古怪生物”。 最可怕的是,他们很多人不但赤着脚,连衣服都破烂得甚至都不能遮住身体! 虽然那些能数清一根一根肋骨的躯体,并没有值得多看一眼的价值,但黛玉还是不愿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原来,她原来见到的刘姥姥一家那样的,穿得起干净棉衣,住得起完整屋子的,脸保持着起码的整洁的,都可算得上是富裕人家了。 她看看自己雪白的手,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和自己一样能叫做“人”的存在。不由地起了可怕的念头,想:难怪史书里有些人,屠杀起这样的百姓,根本不当作事,如果换了之前那个久居贾府的她,恐怕都不会把这些百姓当作同类生灵。 而他们的屋子,那叫屋子吗?在黛玉看来,那只是一个泥垒的土坯房,恐怕下雨一多,土就要化,土一化,墙就会倒。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们走过了成堆的垃圾,粪池,污池。路过了许多下陷的屋顶,倒塌的烂泥墙壁,腐烂中的稻草屋,以及散乱的碎石。 不时还能听 到黑皱若猴的女人,叉着腰在唾沫横飞地骂大街。 有些污秽的沟渠里,竟然有半腐烂的女婴尸骸。 黛玉终于忍不住拉了拉林若山的衣角,她咬着下唇,低声道:“叔叔,我们走,好吗?我......”我害怕。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像走入了鬼怪居住的地方。 林若山抚抚她的肩膀,柔声道:“别怕。这些都是老百姓。天底下,绝大多数的乡里的老百姓,都是这样的。看得多了,就习惯了。” 在这个问题上,林若山似乎没有那么照顾黛玉了,他冷酷得近乎可怕。 他说,带她去见朋友。 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朋友? 黛玉看见了一堆破草棚不远,有几幢围着围墙的砖房,尽管在她眼里,还是简陋得可以,但起码像是正经的屋子了。 里面走出来的人,尽管脸色发黄,有些胖,牙也是黄的,但起码穿了身干净棉袄。有一点“人样”。 林若山告诉她:那些脸色微微发黄,编着辫子,笑起来牙是黄白色,穿着干净棉袄倚在门栏边的胖女子,都是村里大户家的夫人和娘子。 到了一幢最大的砖房前——那简直像是个小堡垒了,全副武装的。里面走出来的那个为首的胖子甚至穿着绸衣,身边围着一群打手,正在把几个又黑又瘦的农民按在地上。 黛玉走过去的时候,就听到那个胖子在训斥身边那几个农民:“你欠的租子,今年又交不上,上头是要找我麻烦的知不知道?卖了你闺女?也只能抵一部分。” 又对另一个说:“延后?你去年怎么说的?借贷买了牛,今年收成好了,就还了双倍的息? 荒年?” 胖子最后冷笑一声,跟一个打手似的人物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敢抗租的拖下去打。打死算他好命,要他家的小子抵债。打不死就得还!” 这时候,大约是看到了林若山和黛玉,他眼前一亮,赶忙地走过来,张口就喊:“若山贤兄!” 林若山笑道:“怎么,催收租子?” 胖子嘿嘿一声:“是啊。只是今年实在不好办,上面催得紧,下面又是荒年水旱的。”说着,就看往戴着帷帽的黛玉看。 黛玉缩了一下,之前胖子的那股凶狠模样,有点吓到她了。 林若山挡了挡,笑道:“这是我亲侄女。” 胖子恍然大悟地,连忙做出翩翩有礼的态度,装作斯文:“见过林小姐。” 那模样,比野猪装兰花,也不差多少了。 黛玉从不肯在长辈面前失礼,忍着恶心,回了一礼。 等聊了一阵,胖子请他们进屋去。 屋里倒是挺大,连着仓库。里面堆着粮食。 一群黑瘦皱老的农民等在那,脚下的粮食堆在那。胖子看了看,请林家叔侄稍等,自己先过去一一清点过去。 每堆划走大部分,只留下一小部分。 林若山见此,对黛玉道:“这里的村民大多是附近大户人家祝家的租户。现在是交租的时候了。” 说着,他若有所思地一笑,道:“我们几家,从前吃的那些鲍参翅肚,都是从这些人交的租子里来的。” 黛玉知道。但是知道和亲眼看到,不一样。 她看那些一小堆一小堆的粮食,再看看那些在她看来,完全不像人类的、黑瘦丑陋到可怕的百姓,小声地说:“那,祝家拿走这些,剩下的,他们还够吃一个月罢?” 林若山听了,噗地笑了,取笑她:“傻孩子。剩下的,是他们一年的口粮。不是一个月的。” 看小姑娘愣在了那,林若山道:“也没什么可惊奇的。祝家只是收了七成租。算是仁善的。之前你舅舅家,最少收的可都是八成。” 黛玉看着那被胖子划走后,每个佃户面前,仅剩的人头大小的粮食,沉默了。 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刚好遇到一个村民抱着一个活骷髅一样的孩子,麻木地埋在了村口的荒坟。 黛玉几乎能过目不忘。一见这离饿死边缘不远,神情麻木的村民,就认出是之前胖子那站着的的一个佃户。 而不远处,别的同样困苦的农民,只是抬头看了几眼,就继续埋头在田里耕作。他们当中很多人,既买不起农具,更买不起牛、甚至是驴。只能完全靠人拉犁,埋着头一步步缓缓地流着汗,喘息着前进。 他们的脊梁因为长时间的弯腰,都有点变形了,远远望着,像是一群群即将死去的老黄牛。 后来,离开这里的时候,黛玉的精神就有点不振,只轻叹着念:“四海无闲田,农 夫尤饿死。” 只是,虽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但是,黛玉和这些人各个方面,看起来都差距得太多了。 就好像,人看到畜牲受苦,会同情,会难受,却没法子真正感同身受一样。 黛玉想:他们真可怜。真可怜。 不过也是可怜了而已。 她因为他们太可怜,反而没法把他们当人看了。 黛玉走在周边的苦难画卷里,无精打采地,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每隔一会,就向林若山请求赶紧走,从这个败落的、异样的、好像忽然陷入蛮荒一样的世界,赶紧回去那个相对舒适的、文明的,会有斯文的生活的世界里去。 林若山有点心疼,但是他看了看黛玉的状态。知道自己不能现在答应。 看前面一个靠水的村子,刚好在办秋收时的社戏,他便带着黛玉凑过去看了。 黑压压地,“可怕丑陋”,“像东像西,就是不像人”的百姓聚集在了一起。 黛玉先是觉得可怕,再是觉得有点可笑。偷偷地想:居然像一群大畜牲聚起来了。像模像样地学人类的样子要听戏呢。 然后,她眼里的其中两个“大畜牲”,穿好了滑稽的戏衣裳,粪球一样的脸蛋涂上粉,像打了霜似地,就这样摆上台去了。 张开嘴,唱:“看那朵花,摘与情妹妹――” 竟然声调清越,唱腔优美。 另一个则是声腔浑厚粗哑,但是十分滑稽有趣。 黛玉一下子愣住了。这个音乐,并不比她和宝玉们所欣赏的昆曲,难听半分。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一刻,她隐隐地祈求:快,下面的“大畜牲”们最好都听不懂,欣赏不来,这样,她才可以――可以什么――? 可是,下面那些劳作了一整年,满面风霜,躬着腰流汗的黑乎乎、瘦巴巴的“大畜牲”们,鼓起掌来了。 他们消去了麻木、疲倦,露出了所有欣赏到美的人,都会流露出的神色。 就像黛玉曾经在自己、宝玉、在宝钗、在贾母这些人脸上,都曾经看到过的那种欣赏。 那层摇摇欲坠的隔阂,终于碎了。 像是终于意识到了,眼前的,这样的人,这样的……也是人,竟然是和她一样的……人。 而在意识到这些是 “人”以后,黛玉之前隔着一层的“难受”,忽然变作了同类相伤的悚然,迟迟而来: 就是靠着这些快饿死的,因为苦难而几乎像是鬼怪一样的人,才供奉出了自己之前的生活。 林若山听到身边,忽然响起了唔咽声。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半晌,才对身边的小姑娘说:“黛玉,我不用你站在他们的立场想什么,也不要你怎么样。但是,你得至少得知道――知道这世间,到底是怎么样的。你曾经所过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来的。这样,你才能更好地更准确地判断很多事情。知道吗?” 她只是哭。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对林若山恨恨地抱怨道:“叔叔,你过于残忍了。” 因为,这一刻,她很清楚地知道,从前贾家的那个黛玉,又消失了一半了。 ………… 哭过之后,黛玉反而不急着走了。她睁着眼睛,打算把社戏看完。 看着,看着,本村的村民唱完了。轮到全村共请的外来民间戏班子了。 首先上台的,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旦。 黛玉不经意瞄了一眼,越看越眼熟,打量一会,忽然惊叫出声:“明官!”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4、烈女祠(三) 外面雨澜澜,楼中暖融融。 幔布低垂,茶桌条条。迎来送往闲杂人。 高台挂灯,戏脸张张。古往今来粉墨客。 “万里寻君君不见,西风偏送梧桐雨——”水袖一甩,唱到这里的时候,少年花旦登场了,脸一半蒙在了阴影中。 台下轰然叫好声,还间杂些污言秽语。 台上满面脂粉、一身戏装的人却不为所&#xe863;,继续张口唱念作打。 他唱腔清扬,眼神溢满忧痛。 似乎真是戏里那个万里寻夫的苦命女子。 杨柳折腰,流云甩袖。 万里烟云拂眼过,魂魄幽幽关山渡,到了郎跟前,一心悲,二神骇,三望已断肠。 不意寒衣送到郎君死,长城俯卧掩白骨,从此何处慰孤魂。 渐渐地,台下之前还有的嗑瓜子声、聊天声、饮茶吃点心的声音,也都慢慢没有了。 只有台上花旦的唱声盘旋在整个戏楼之内。 戏假情真。一位娇娥不幸的人生,在这一刻。完全被回溯重现在了戏台之上。 这出戏结束的时候,幕布垂下,少年花旦到后台的时候,被戏班主拦下。 戏班主满脸堆笑,老脸上的褶皱都挤做了一堆:“月官啊,多谢你来救场。你看,好歹相处几天,祝大爷说......” 花旦甩了甩衣袖,甩掉一点簌簌落下的粉。脂浓粉艳而不掩清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不好。我不喜欢。” 因为这声调太温柔,太天真,戏班主虽然听在耳里是拒绝,听在心里却赛欲拒还迎。他放松了一点,花旦示意他先让开的时候,就无意识往旁边让了让路。 擦肩而过的刹那,忽然天翻地覆,戏班主猛然感觉脸摔在了地上,一阵剧痛。 花旦把最外面的戏服一扯,一丢,起腿,狠狠蹬倒了戏班主,嘿了一声:“我不喜欢。” 这次的声调就没那么温柔了。 旁边吹拉弹唱的几个琴师鼓手惊呆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边乱哄哄要去扶戏班主,一边喊人,一边要去追,少年花旦却卷着水袖,早就跑得不见影子了。 外面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戏台后面不远处,就是一处外院的厢房。 离厨房不远。 戏班子的成员大抵居住这里。 月官脸上的妆被雨水淋得东一道,西一道,一边跑,一边在雨里,一边就使力丢下那些行头、剥下一层又一层的戏装,任由这些价值不俗的行头,委顿在浑浊肮脏的水洼里。 幸而现在祝家的人大多在看戏,没有人反应过来。 月官跑到厨房边上,身上只剩几件普通的衣裳,浑身被淋得湿透,颜料粉墨顺着面颊流了一身,狼狈极了。 他摸摸饿了几天的肚肠,狠狠心,正待进到厨房,摸几个馒头就离开,忽然听到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以为是有人在里面,不由一惊,不自觉问了一句:“谁!”,自觉失言,却也已经来不及避开。 余光一看,却不是厨子,而是一个披麻戴孝,全身皂衣的女孩子,梳的是妇人鬓,手里举着一个鸡腿,半个馒头。 两个人顿时都僵在了那。 半晌,对面的女孩子干巴巴说了一句:“噢,你也饿了吗?” 月官抹了一把脸:“嗯。你也是?” 祝家大爷看上的那个戏子跑了。 闲人们都说,原是请来送灵的戏班子的台柱病倒了,才从外面野路子请了一位临时来救场。不意连唱三天,艳惊四座,技高凡俗,看直了一干纨绔子弟、昏庸公子。 祝家的大爷,偷偷就出了价钱,使唤那戏班主,去把这个戏子买来作弄。 虽系家中有丧事间,这样不合适。但第一,只是玩弄个戏子,也不是什么大事,上上下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料,人居然跑了。问遍外面的戏班子,都说这个戏子叫做月官,是个挂单独个的,经常来救救场,串串戏,野戏班子都不多待,似乎总是在乡里田头跑。 因来路系不明,又十分机警,有人想要捉住卖掉,都不能成功。 最后气得祝家大爷只有捶胸顿足。 “你原来好像不叫月官,。”六少奶奶啃了一口他递过来的窝窝头,打量他一眼:“也没现在这么黑。” “......但是也不叫明官。” “那你到底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三岁的时候,被卖到戏班子的时候,娘叫我‘出云儿”。后来嘛,有时候别人叫我明官,有时候叫月官。 有时候也奇奇怪怪的叫一些别的名字。” 六少奶奶慢吞吞地咽下窝窝头,满眼好奇:“在贾家的时候,我还给你指过路呢。你怎么就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了?” 月官,或者说,明官?还是叫出云罢。出云叹了口气,伸出一个手掌:“这是我第九次逃跑了。” “这是五。” “噢。我没读过书。”出云数了数,赶紧伸出另外一只手,补上了五根手指头:“九。” 渡儿正想纠正他,“有人来了。下次带馒头来。”出云耳朵灵敏,猴儿似地赶紧一翻墙,就出去了。 那个丫鬟满眼怀疑地过来了:“六奶奶,您怎么跑到外院来了,又坐在墙根做什么?” 渡儿偷偷把窝窝头揣在怀里,擦擦眼泪:“噢,我也想听听送灵的戏。听听戏的音头也好,权当送送夫君。” 丫鬟劝道:“您难道不会思念六少爷,而半步都离不开灵堂吗?怎么能乱走呢。” 接着就又是一通佛堂苦诵经。 府里人议论:这个青春寡妇,虽然脸色苍白了,脸颊凹陷了,身体瘦弱了,却还是太活泼一点。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吃着几根青菜,半两米饭,还慢慢地,还有点脸色红润回来了。了不得,了不得! 虽然这个人,还刚刚只有十六岁,但她是个寡妇。还是个青春寡妇。 寡妇,哪怕多吃一点油水,哪怕多走半步路,哪怕做绣活的时候,做的花样子新鲜别致了一点,都要被人怀疑是“守不住的人”。 祝老夫人听说了,为下人们怀疑媳妇的名声,而哭得一天都吃不好饭。 第二天,六少奶奶就听了满耳朵的“贤妇事迹”。 先是重点讲隔壁的张家。张家老爷死了,于是张夫人大哭七天,滴水未进,最终泪尽而亡。张家人得县令褒奖,建了一个高高的石牌坊,美名扬县中。 六少奶奶听了,只是“哦”了一声。 祝老夫人恨铁不成钢。 幸而浙南多贞女。 不远的永嘉县,李小姐,未婚夫婿病死了,她悲痛欲绝,于是决定挑一个好日子,请亲友们都去见证,她要殉夫证忠贞。 祝家也是其中的一户亲戚,祝老夫人赶紧带着六少奶奶去观摩考察了。 那个七岁的李小姐 ,挂到梁上的时候,先是在父母族人鼓励的眼光中,像将军登宝殿似地,雄纠纠气昂昂地踏上了凳子,嫩生生的嗓子高呼一声:“郎君,我来也!” 下面的族人、父母、亲戚、闲人,有些哭得满眼泪,但看着她,全部都是看英雄的眼神。 李小姐满意了,得意着把脑袋伸进了白绫里。笑嘻嘻把凳子一踢,人小腿短,踹了几下,没踢&#xe863;。 李小姐觉得丢了脸,嘴一瘪,就要哭。 她爹赶紧上去,把凳子踹倒了。 那张苹果似的孩子脸蛋都紫了的时候,嘴头吐出来,手伸向李家的爹妈族人:“难受......我,我不要了......” 旁人勃然色变,狐疑。 她祖母赶紧解释:“这孩子是说,不要大伙看着。” 众人神色缓和下来,连忙顺从这位年虽小却可敬的烈女的意思,垂下了头。 没一会,没声息了。 李家哭声震天。 李小姐的爹妈、祖母,都哭成了泪人儿:“可叹女儿坚贞至如此,竟抛下了父母亲人。” 县令听说县里出了这等烈女闲妇,喜的连忙要表彰。又问系否自愿,如果是自愿的,还可以再上一等规格。 见证的亲友,虽有小小疑虑,为表对李小姐的钦佩,忙都说“自愿的,自愿的。” 于是七岁的李小姐,成了当地出名的烈女,修了祠,盖了庙。举族扬名,免了一部分赋税。 那天,据说还有传言,说一向是志愿守寡有美名的祝家六少奶奶,去见证观礼的时候,因为远远望着这烈女之事,心中敬佩,太过激&#xe863;,想要上前。结果胳膊被祝家两个强壮的婆妇,给拉出了一道青紫。 过了几天,祝府里又称赞起来,说六少奶奶,脸色更苍白了,身形更瘦弱了,连眼角下都挂了青紫。据说,没几天,就晕倒好几次了。 谁家的寡妇是活活泼泼,面色红润的?那些都是不知何为“坚贞”,不思念丈夫的混账荡.妇。 像如今的六少奶奶那样的,才是平阳县里传佳话。连祝家的宗祠的族人,都赞不绝口。 没过多久,又听说,祝家的六少奶奶,允许被进宗祠去拜祖,替祝家祈福。 这是天大的殊荣加在身。 这年头,祠堂,女人是进不得的。 一个普通的女人,一辈子,也只有出生和出嫁那天,能够进得了自家的祠堂一次,夫家的祠堂一次。 而黛玉听到这里的时候,祝家的六少奶奶已经被送到宗祠去了。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5、烈女祠(四) 出云甩开大袖子,扯着大褂子,满脸花花绿绿的油彩,做着滑稽夸张的&#xe863;作。台下一片哄然大笑声。 一双双的月牙儿,一片片黄烂牙齿。 秋风正爽,天空显得特别高,特别蓝。 演过一场滑稽戏,在一张张劳累了三个季节的面孔的笑容里,曾经王孙公子千金难求他下场的出云,就又连续地又演了七八场毫无技术含量,夸张可笑的杂技、滑稽戏,出了一身的汗。 到最后下台的时候,出云的汗,把脸上的油彩都花了。 他坐在草台边的草拢子上,拿灰扑扑的袖子擦汗。 老婆子大嫂子都瞅着他乐。 男人们也乐。 搭戏台的一个老头拿了个缺半边的破碗,过去给他舀了点水,出云咕噜噜一口喝完。才问:“怎么又要演?” 老头说:“祝家本家送来了一位夫人,就在烈女祠附近住着。说是要开恩典进祠堂立牌坊的人。祝家本家那一族,就请了神要唱大戏祭祖。最近见天地唱。我们村凑个热闹,也多演几出戏。” 出云看着那碗混浊的水映出他涂满油彩的脸:“六少奶奶?” 老头笑了笑,露出皱巴巴嘴唇下的一口豁牙:“听说行六。” 他们正说着话,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媳妇挑着水经过他身旁,一双小脚,走得非常缓慢,想停下休息片刻,但做成尖底的桶根本放不下来。因此浑身是汗,汗流得比出云还厉害。 老头见了,就问:“二妹,你婆婆又叫你去打水?” 又瘦又小的二妹穿一见破袄子,生得瓜子脸,很灵巧的模样,见有熟人问她,先是要抬头一笑,见是两个男人,就赶紧把头低下去,吃力地挑着水走了。 出云说:“她是哪个?好像经常看戏的人里面没有她。” 老头看了看她的小脚,说:“平阳县外的那个罗家村的,那边时兴裹脚。是梁二嫂子家买来的新媳妇。” 出云知道梁二嫂子,那是这个祝家佃村里的一个寡妇,脸上有个肉瘤子,每次都是陪着她那个小儿子来看戏。还给戏班子送过几次水。 梁二嫂子命苦,虽然家境不错,但青年死了丈夫, 家里只有一个遗腹子。她带着独子,虽然家里有几亩田,几头大畜牲,可以雇一两个人,却因为是寡妇,谁都信不过。 何况独子病怏怏地,经常顾得了儿子,顾不了田。就买了一个媳妇。 出云把长眉皱起来:“梁二嫂子的儿子才八岁?” 老头撇他一眼,嘿嘿笑:“是五岁。” 出云不说话了。他在乡下县里跑戏,也知道这种小丈夫、童养媳之类的事情,是人人看作平常的。 买这种大年纪的媳妇,是当作买一个劳力。儿子长大以后还可以圆房,又省了娶媳妇的钱。如果儿子长大后嫌这媳妇老,也可以卖掉,再拿一笔钱。 休息了一会,上面又招手说要开唱,问出云来不来。 出云想了想,把怀里的碗往老头怀里一塞,脸上涂着油彩,撒腿跑了:“我去别处看看,有没有要搭戏的。” 而烈女祠稍远一点的祝家祠堂,锣鼓正喧天。 罗二妹挑水经过了烈女祠。 烈女祠朱门黑瓦,门口竖着两个鬼脸的婆娘,一个说是班昭,一个不知是什么人,只混说是圣人的妻子,也是德行很好的。门口往里看,黑洞洞的,不见一点光,只有烟灰飘出来。 罗二妹实在撑不住了。见了烈女祠附近无人经过,不会有人向婆婆告状,又见到祠门前地上有两个土坑,刚好放下尖底桶,就想:我好歹坐一会。就一会。 坐下的时候,二妹嗅到了烈女祠里飘出的一点香火味。 烈女祠是给前朝的一位贞烈女建的,她未嫁夫死,甘心殉葬,据说悲痛欲绝,砍了自己十几刀。当时的县太爷感其贞烈,与她夫家的族人,一起合建了一座烈女祠。 自此后,附近大凡是出了什么贞妇烈女,就都到这烈女祠里供一盏长明灯,竖一个牌位。百年来,也摆了大大小小七十多盏灯了。香火鼎盛。 这附近的宗族村家,都以攀比谁家在烈女祠里供奉的灯多为骄傲。 但这烈女祠,是不准男人进去的。而一般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虽然嘴里说仰慕,也都不进去一步。谁要进去半步,回家就得挨爹妈丈夫的打。 打扫也是几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寡妇打扫。 一半是盛名,一半是忌讳。连小孩子 都被叮嘱,不许经过烈女祠。 只有罗二妹这种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晓得的外来媳妇,才会坐在门槛上歇脚。 坐了一会,秋老虎晒着,浑身又流了一通汗。二妹看门里黑洞洞地,就想,大概很阴凉。 想了没一会,她忽然听到黑洞洞阴恻恻的门里面,随着香灰,似乎飘出了若有若无的歌声。 那歌声很俏皮,罗二妹往里面看了一眼:“谁呀?”叫了一声,没人应。 她又呆坐了一会,没忍住热,就想,我只是去找里面的人要碗水喝。就进去了。 烈女祠里,因常年帷幕厚重,透不出光,四下一片幽暗。 二妹摸进去一看,吓了一跳。 烈女祠两边,都是一排的女人像。有做上吊姿势的,有被烧成焦炭的,还有口流碧血的。 而烈女祠中间,桌子上是一座座神主牌。 神主牌一层层排上去,渐渐到了屋顶,像是坟山。 每个牌位前都列着一盏绿莹莹的长明灯。 黑暗中,只有一盏盏长明灯幽幽灭灭,闪闪烁烁。放着惨光。 像一双双死人的眼睛。 她不敢看那些上吊的、烧死的雕塑,只壮着胆子叫了一声:“有人吗?” 声响回荡在祠里,因为祠堂中幽长,回声就拉得长长的。合着闪闪烁烁的幽幽灯火,像是什么东西在窃笑。 忽地,一盏吊死女人像旁边的长明灯灭了,接着,又是第二盏,第三盏...... 二妹惨叫一声,跑了出来。 挑水回家的时候,因为耽误了事情,被她婆婆打了一顿。 二妹带着伤,白着脸,就去和人打听烈女祠的事。 一个老太婆压低声音说:“嗬!谁敢!谁要是乱闯惊&#xe863;了烈女,熄灭了里面的灯,就是犯了地府的规条!要坏一辈子的命。阳间的皇帝都嘉奖烈女,这阴司,肯定也是要惩处不敬的人。” 二妹穿着身破袄子,似乎想到了什么,颤抖着问:“怎么惩处?” 老太婆刻薄的眼扫她一圈,说:“怎么惩处?嘿!烈女祠,烈女祠,这叫什么名?怎么惩处?嘿!” 老太婆的这一声“嘿”,从此就害二妹落了一桩心事,天天魂不守舍。 虽然过了几天,竟没有传出什么烈女祠长明灯熄灭的消息。 但此后, 谁谈烈女祠的传说,二妹就呆站着听。越听脸色越坏。 于是,私下里,就有人悄悄议论起二妹了。 二妹是被欠了平阳县一个地主租子的爹,卖给梁家的。 梁二嫂子花了一升谷子,给她三岁的儿子买来了这个比他大十岁的媳妇。 二妹是老实人,为了还爹的债,在梁家很勤快,拉磨、打草、劈柴,捡粪浇田,修补烂泥墙,拉牛套梨。 样样做得。 梁家的族人见了,都夸她比大畜牲还中用,比雇农还吃用得少。 但是二妹太喜欢笑了。于是就犯了错。 她看见走街串巷的一个货郎,生得真俊。还像是熟人,二妹忍不住笑了一下。 看见小丈夫跌跌撞撞叫她姐姐,她又笑了一下。 当晚,邻居家就听见梁二嫂子叫了几位族人,家传出了半宿的打人声、惨叫声。 拨浪鼓摇了半晚,二妹被打了半晚。 第二天,二妹跑了。往家里跑。 一双小脚,跑也跑不远。没跑多远,就被带回来了。于是接着打。 打不死,二妹还是跑。 跑到第三次给抓回来,这次,梁二嫂子没有打她,只是告诉二妹:她爹因为欠了地主的租,怕被扒皮,早就卷铺盖跑了。她娘被地主的狗腿子打死了。她要是敢回去,就是被地主父债女偿,卖去娼门的结果。 老乡们证实了这件事。 梁二嫂子带着二妹去了一趟平阳县。远远看见二妹家的茅草屋,烂泥墙,倒了一地,周围臭烘烘的都是苍蝇、粪便。再也不见她爹妈的影子。 二妹此后就再也不笑了。也再没逃跑了。 二妹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最近听起烈女祠的传说? 人们就私下猜测:因为她的小丈夫病了很久。 不知道梁家的小儿得的是什么病,只是整个人躺在床上,脸比黄莲苦,干瘦得慢慢像是一小株脱水的豆芽菜。 梁二嫂子延医问药,都不顶用,只能勉强拖着。 这年头,药是最贵的,而大夫出诊一次的价钱,寻常人家都不大敢请人上门。家里如有个病人,又不想让人等死,那散尽家财,就是迟早的事。 人们见了梁家小儿的样子,都说不中用了,就开始开二妹的玩笑:“你是不是闯了烈女祠?那可就 要进去当烈女了。你看,你到时候要塑什么样的像?是要吊死?还是烧死?” 二妹听完,惨白着一张瓜子脸,稀疏发黄的头发又掉了一把,做活越发拼命。 但慢慢地,梁家还是先卖了牛,卖了驴。接着,没多久,又因为买药,欠了族里大户一笔高利债。 没多久,二妹就被梁二嫂子牵着去祝家的庄子做工了。 梁二嫂子介绍说:“我这媳妇,什么都会做,又勤快,又吃得少。是个最便利的。” 庄头打量一圈她的瓜子脸,留下了。 就像梁二嫂子说的。二妹虽然是乡下人,但是干活利落勤快,什么粗活都做得。虽然裹着小脚,但寻常男人,都还不如她灵活。因此庄头待她很过得去。 只是她很少吃用什么,大凡是有一点积蓄,就寄回梁家去。她自己饿得下巴都越发尖了,但是听到梁家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梁小儿还活着,她发黄的脸上就能打起几分精神头。 只是她终究还是给打发回婆家去了。 祝家庄子的庄头没有别的话。因此回去的时候,邻居家的老婆子嘿嘿笑着问二妹:“你不是能干吗?怎么又叫人家打发了?” 二妹没有回答。她似乎生了什么病,脸比从前更黄了,下巴瘦得更尖了,人却不知怎地,胖了一点。她只第一件事,探头去望她那个小丈夫。 原来她那个小丈夫,虽然奄奄一息地,却还活着。 梁二嫂子打她,骂她不顶事,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人们又逗她:“怎么,不当烈女了?” 尽管梁二嫂子听了这话,就要恼火,认为是咒她儿子。但人们总以为二妹比梁二嫂子有趣的多,就趁着梁二嫂子不在,还是说着玩。 二妹每当这时候,就背着人,低着头,只顾做活。叫人好没趣。 还是梁家邻居的老婆子有法子。 一天,宗族里行族法,把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浸猪笼了。二妹也来看。 老婆子就辣辣地一指猪笼,隐秘地笑了:“二妹,听说那庄头待你很过得去?嗬!当烈女还受供奉,进了猪笼,下辈子就是畜生啦。” 二妹探出的脖子僵住了,顿时像一只呆头鹅。半天,嚎叫一声,忽然跑了。 于是,人们又有了新的逗 趣梁家的法子。 从此后,二妹不大能干活了。似乎手脚不怎么灵便了,经常躲着人。又很怕见“神”见庙。看了庙都躲。 幸而不久后,祝家出了桩大案子,与那位素有贤名的六少奶奶有干系,尽管极力捂着,还是传开了。闲人们就都把梁家这个小小的趣头全遗忘了。 梁二嫂子也顾不得骂二妹。因为而梁家小儿的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到最后,梁二嫂子就请了神婆神汉家里来了。 那一天,是个黄昏。 二妹站在土炕边,看神婆慢慢索索地走屋里来了。 巫婆又老又皱,脸上的皱皮垂下来,能夹死苍蝇。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别着鸡毛,捧着桃木剑,皱脸上涂着张五彩的油墨大花脸。 昏昏然的室内,点起两对森森的红烛,竖起香,挂起青面獠牙的神鬼像,敲起铜锣,喷起符水。 一室红光映鬼光。 呀!眼看一口符水喷上去,黄纸显骷髅头。 呀!再看一柄木刀沾水斩下去,纸人身上露血迹。 那张涂满油彩粉墨的大花脸在森森的红光里,衬着身后的钟馗画像,一闪一明。一声声大喝,吓得梁小儿一直打嗝。 咕噜噜,香灰化进符水,桃木刀一击击打在梁小儿的瘦脊梁上驱鬼,成就了治病神药。 第二天,渡儿又进了烈女祠,悄悄躲在烈女祠塑像后面,吃出云送的馒头和肉。忽然听见外面有哀乐飘来。锣鼓哀哭里,还有一个女人边哭边打的打骂声:“都是你这丧门星!” 渡儿悄悄往外看一眼,似乎见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她也和黛玉似的,有过目不忘的能耐,见那身影,就想起,那是那天闯入烈女祠的小媳妇,听出云说,那个正在被那女人打骂的女孩子,叫做二妹。 她怎么了?渡儿记得这个二妹,她那天灭灯的时候看了一眼,虽然是粗手粗脚的乡下人,但长得有一分像黛玉呢。 想了一会,渡儿就不再想了,她的时间不多了。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6、烈女祠(五) 梁家小儿死了。他喝完符水,身上被桃木打得都是青紫,又割了大腿胸口几块“带瘟神”的肉,当夜就流血死了。 出完丧,梁二嫂子发了疯,要去和神婆算账。神婆则放下话,说她不够虔诚。 族里人都拦住她:“你儿子本来就好不了,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而且神婆治死的人,都是不够虔诚的。” 梁二嫂子最后认命了,也彻底疯了。整个人混混沌沌的,看人眼珠子都不会转。只是守在二妹身边,絮絮叨叨:“他还小,很怕的。你去陪小儿啊。你去陪小儿啊。” 梁家晚上,屋子里供了两个牌位,又总是围绕着这种好像替死人发声的絮语,阴森地好像烈女祠显灵。 二妹怕得不敢回去。最后族长听说了,可怜她们孤儿寡母两个,就又请了人来做法,说要驱逐梁二嫂子身上的鬼。 族长又请来了神婆神汉,占卜。他们跳舞,他们狂欢,他们挥舞他们斩妖驱邪的桃木剑。 火光冲着门,他们脸上花花的油彩,簌簌的粉,宽宽的衣袍,都在火光里跃&#xe863;。一如之前梁小儿死去的那个晚上。 “呜呼哀哉!吾神,吾神!不详的两个女人,克死了阳气!”大花脸上的眼睛,似乎是无形的巨伟的身躯,瞪着两个在火光青烟里显得又瘦又矮的寡妇。 梁二嫂子只是疯疯癫癫地冷笑。 二妹则满怀敬畏惶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感觉有不属于人间的奇伟恐怖的神力。 不过,在他们跳完神驱邪出去的一刹那,这种神力又回到人间了: 二妹看见,族长的小儿子偷偷塞了一贯钱给神婆。 跳完神没过几天,梁家族里就发话了,梁二嫂子原本不姓梁。二妹原也不姓梁。梁家死了独子梁小儿,就是绝了户,断了宗。神婆又一口咬定,她们两个,就是克死梁小儿父子的罪魁祸首。 于是,深秋时节,渐冷的时候,梁家的屋子、田地,族里全都收走了,做了族里的祭田。屋子里最后一点东西也被陆续瓜分了。 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抱着一件破衣服出来了。那是二妹唯有的两件衣服之一。 二妹想说什么 ,最后也只问:“你拿它做什么?” 小男孩眨眨眼,说:“给我家没了娘的可怜小狗做窝。” 哦,哦。没娘的小狗,真可怜。 二妹呆站在屋子外面惶惶然。身旁的梁二嫂子依旧喃喃念着“陪他去,陪他去”。 东西是没什么好瓜分的了。族长捻捻胡须,几个男人就把梁二嫂子捆起来了。 梁二嫂子年不过二十多,虽然脑子不清楚了,难得一向身体健康。何况坏了脑子,正好不会逃跑。就被绑起来了,当场卖给了一个山里的老光棍。 二妹则总找不到下家。因她病怏怏的,瘦得似可怜的地老鼠,见到的都怀疑活不久了。拉回去恐怕还要费一张破草席。 那么,就这样赶走? 族长立刻驳回了赶走的馊主意。梁家族中最精明。这年头,不要说一个大活人了,就是一卷破布,都要物尽其用。 就在这当口,祝家红红洋洋地传起来,说是六少奶奶原要守节一年,却因终念亡夫,尽管族人百般阻拦,公婆千言劝阻,仍要自缢,移灯烈女祠。祝家人打算替六少奶奶选个死后就能成灵移灯的好日子,然后再开坟把六少奶奶和六少爷合葬。 喜洋洋啊喜洋洋,这是祝家这一辈里,头一位烈女。 照惯例,这样的红白事前,要唱大戏请神来。 甚至还请来了县太爷。县太爷一听是祝家,一听又是这等能够上表圣人的好事,赶忙地答应了来凑个热闹。 十里八乡,都听说了这事。都说祝家将来要减免多少多少赋税。那即将上报的牌坊,又有多么威风呵。 梁家人见了眼红。族长把胡子一捋,叹道:“近年苛捐杂税日重,族里的祭田佃田,也不好啊。”他忽然天真无邪地拍了拍老手:“啊呀,有了,有了!可怜二侄弟媳妇啊,那个山里人把她拉走的时候,她嘴里都一个劲地对着自己媳妇念‘你陪他去’、‘你陪他去’。那小孩子家家,年幼入黄泉,也的确是需要人陪啊。” 梁家就问祝家,他们这也有个要殉夫的烈女,能不能凑一凑,凑到同一天,同日进祠堂,也是个彩头。 祝家一向大方,答应了。 被关在屋子里饿了好几天的二妹,这才能够吃上饭了。送饭的 嫂子劝她多吃,否则,哪里来的力气当烈女。又送来好衣裳,劝二妹穿着。 隔着门,二妹似乎又看到了那张似乎代表着她一生中各种未知的神秘的命运的大花脸,在来来去去。 二妹摸了摸肚子,更鼓了一点。她忽然麻木到坦然了。 哦,她想,或许是像那些婆子说的,进烈女祠,比下辈子当猪好一点。于是,她把衣服穿了,把饭端起来吃了。 过了半个月,到了那特定的好日子。 这种要出新烈女的日子,烈女祠才会大开其门,男男女女都无顾忌地在烈女祠外面看热闹。闲人来了,连近日到这里的外乡人都来看了。 戏就在烈女祠里摆。 先是请了巫婆神汉,再是请了十里八乡据说技艺高超的艺人领节奏,混在一起,由一个最出名的神婆带着,点起香,“吾神吾神”地唱跳起来。 神婆神汉们搭台唱戏的后面,接近着烈女祠内堂门口,门槛上并肩坐着祝家的六少奶奶和乡下的王二妹。 鸠酒、白绫、刀。都摆在了她们面前的一个香案上。 眼前的祭神舞,还浮浮夸夸跳,衣袖扬起,袖子甩着。 诡秘非常的乐声里,舞者猛然回首,做出一幅幅五彩斑斓格外狰狞的油墨花鬼脸,是那二妹做了几次噩梦的那种。 “啊!”二妹忽然惨叫了起来。大家都被她吓了一跳。一个祝家的婆子打了她一下:“叫什么!” 苍白又瘦弱的六少奶奶柔柔伸手拦住婆子:“这舞是有点吓人。这个女孩子...她叫做二妹?年纪比我还小呢。” 祝家的婆子不说话了。 祝家的六少奶奶坐得离二妹近了一点,轻轻问:“你在看什么?” 二妹没有回答她。她的双眼盯在地上。 六少奶奶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也愣了一下: 阳光射下来,神婆、舞者的影子印在地上,扬起的灰尘里,影子因幅度变化过大,扭曲畸形,似乎是颠倒的。 而烈女祠从门口到里面一列列排开的可怖的塑像,印在地上,影子也是颠倒的。 忽然,似乎刹那颠倒,烈女祠里鬼做人,眼前的油墨大花脸,人做鬼。 “你怕吗?”二妹听到六少奶奶问她。没等二妹回答,六少奶奶自顾自地笑了,说 话的声音低到只有二妹听清了:“神说人话,人做鬼事。” 荒唐世界荒唐人,颠倒人间颠倒事。 这开场的请神的戏,已经跳到末尾了,忽然,火光大起。一阵热焰冲来。 二妹回头一看,空无一人的烈女祠里,长明灯倒成一片,灯油流淌,火蛇舔上了帷幔,燃起了神主牌。 从来阴暗丛生的祠里,忽然天地明光一片。 前面的台上,也轰轰然乱了起来,浓烟起了,说是有人放火。忽地一声,这边有人喊灭火,那边有人喊香案倒了,似乎颠倒的世界都在火光里焚烧。 二妹呆呆看着。四周都是往烈女祠外慌乱跑去的人群,很快就跑光了,也没有人去拉她。 忽然,火光里又闪出一张粉墨油彩的花鬼脸——和梁小儿死去的那个晚上,梁家的屋子被收走的那天,一模一样的油彩花脸。 二妹以为是自己经常梦到的,烈女祠里无形的鬼神终于要把她,也像带走梁小儿一样带走了。 那张大花脸的主人却从火光里旋身出来,是一个少年的身形,一把拉住了二妹,把湿布往她鼻子上一捂,反倒往烈女祠门里走:“快走!” 六少奶奶在烈女祠一面倒塌的墙旁,向他们招手:“过来这边!” 慌里慌张,糊里糊涂,一片混乱里,二妹坐上了一趟马车。 马车咕噜噜了很久,二妹混乱的神智,才模模糊糊复苏,听到耳边有人陆续地在说:“放火......平生未做过这等事......” “可恶......恶毒......出来” “......灭灯......” 这些声音里,有轻柔的,有俏皮的,也有沉静的。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7、烈女祠(六) 黛玉紧张得满脸通红,鼻尖都冒汗了,等到出了平阳县,才长出一口气。 林若山还笑话她胆小。 她道:“真真好笑!我要是见了放火砸墙的事,还不胆小。那就真成女混账了。” 林若山摸摸鼻子,嘿了一声,在侄女的怒视里,尴尬地赶紧出去和出云一起驾车了。 等他出去,渡儿看了看还浑浑噩噩的二妹,用官话低声向黛玉道:“也别怪林先生了,如果不是他的这个主意,恐怕你就见不到我啦。” 说到这里,黛玉“嗯”了一声,上下打量渡儿,道:“见你这样子,我倒恨叔叔的火......放得晚了。”说着,笑了一笑。笑着笑着,渡儿感觉有滚烫的眼泪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黛玉从没有想过,再见到渡儿,她会是这个样子。 脸颊凹陷,面色苍白,身形瘦弱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 虽然穿着的衣服料子变得好了,脸上竟然有一点骷髅的模样,现出了下世的光景。 渡儿迟疑一下,拿衣袖擦去了好友的眼泪,笑道:“‘小姐侬忒多情’,真是‘水做的人儿’,跟那出《杨柳树》里的那位三小姐似的,说流眼泪,就流眼泪。可惜我还没看过那话本,倒是先看得到你了。” 黛玉掉着眼泪笑了,点她,叹道:“蠢材!蠢材!大难逃生还只记得话本词!” 两人坐在车马里,黛玉先告诉她,她的老仆人已经被带出来了,安置在别的地方。然后在黛玉的询问里,渡儿低低地,说起了自己的遭际。 她说,她一开始怕自己根本活不了多久就会熬死饿死在富贵粮满仓的祝家。 她说,她偷写话本托出云带出去卖钱买食物,结果她藏话本的地方被给祝家发现了。祝老夫人用世上最慈蔼的语气对她说:这样低贱不淑的东西,节妇怎么能写呢?不能老实地慢慢死去的节妇,就早点殉夫好了。 她说,她到烈女祠附近的祝家宗祠的时候,刚开始送来的食物,都是有毒的。 她说,祝家把她送到烈女祠旁边不远的祝家祠堂附近看管,就是已经不打算让她多活一个月了。 渡儿夸张地讲笑话似地告 诉黛玉: 祝家族里,特别会玩人命。他们给她在烈女祠点了一盏灯油经过特殊炮制,能够燃很久的供奉灯。 说是此灯如果点亮的当晚未灭,“第二天就是六少奶奶您证明自己的贞洁的时候了”。 于是她钻狗洞出去,溜去烈女祠灭灯,因为太阴森森,就唱歌壮胆,结果还吓到了一个小媳妇二妹。 可惜没几天,灯不知道给谁又重新点起来了。倒好像是她那个死鬼丈夫无形的眼。 渡儿极力轻描淡写,俏生生的语气,像是在说一系列的玩笑。 一个,祝家人拿人命开的,荒唐的正经玩笑。 世道上的闲人都乐意看的正经玩笑。 黛玉一边听她说,一边死死咬着牙,没有哭,只是两只手撕紧手帕,直到手帕“嘶”地一声裂开了。 如果最后他们没来呢?甚至没有那个戏子出云呢? 黛玉想问:只靠你的挣扎,这个玩笑会怎么样呢? 马车一路颠颠地驶过田野外,不时地散落着一座座高大的贞洁石牌坊。 变作这样的“玩笑”的丰碑吗? 说到最后,渡儿挠挠脸,笑嘻嘻地说:“啊,祝家原是正经人家,他家的要求,在当今世上,也不算过分。只是求一个好名头的牌坊罢了。” 渡儿吐吐舌头:“只是他们运气不好。刚好碰上我这不淑不贞人。” 黛玉把皱成一团的帕子一丢,眼看外面的田野间的牌坊,看田里满头大汗劳作的祝家的佃户们,冷笑道:“杀人口中念弥陀,吃人嘴里称圣人。也配说‘正经’?” 她气得胸膛上下起伏,眼里有火光。 渡儿有些惊异,打量黛玉,道:“你......你变了。” 黛玉笑道:“哦?哪里变了?” 渡儿看看她手上的茧子,看看她红润起来的脸色,再看看她的明亮眼神,沉吟一会,笑道:“也不算很变。本来,举世纵夸贞洁妇,你也不是同夸人。” 黛玉听了,笑道:“我看你也变了。” 渡儿双眼发亮:“哪里变了?” 黛玉笑道:“变成了个马屁精!” 说了一阵离别后的事,黛玉正问:“那个自称出云的,似乎就是舅舅家见过的‘明官’,你怎么认得他?他又是怎么来了这里?” 这时候,二妹 似乎终于回过神了,呼出一口浊气,眼神却依旧直愣愣的。渡儿见了,正要开口介绍黛玉等人,却听二妹不问自己身在何处,只呆问:“灯熄了?灯熄了?” 渡儿长叹,笑道:“嗯。熄灭了。” 烈女祠的一切都在火光里焚毁了。 只是他们一路离开此地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 祝家本来就是当地的地头蛇,何况当时还有县太爷在。等火熄灭,一探,发现竟没有祝家六少奶奶和二妹的尸骨,就知道坏了事,出了丑闻。 有人说,见到几个可疑的外乡人。 两桩政绩跑了。 县太爷大怒:“焉得拐骗贞洁烈女,冒犯国法家规!务必将此等人缉拿归案!” 祝家、梁家,几个宗族,也是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附近几个县都搜捕起来了。 不过,终没有找到人。 过了一段时间,反而是浙江传读开一份拟话本的手稿,唤作《贞洁妇》。内容大抵是讲借魏晋之传说,衍当今之事。 原系浙南传出,说是某家家事。读了的人呢,大抵读到“梁山伯撞死烈女祠,祝英台马家浸猪笼”,就笑喷,意味深长地比了个“祝”字。都以马家指祝家。 当时在浙江省府里读到这一出的时候,祝家的大靠山,祝巡抚的脸,当场就黑了。 而今江浙文风鼎盛,粮食金银天下富庶云集,所谓勾栏酒肆三教九流之徒,也是特别多特别旺盛。这篇趣文在戏台上、茶馆里、酒肆中,便传的特别快。 当今的一位大儒,看了便怒而批道:“不像话!竟无故嘲笑烈女守节事!” 尽管有有一些人,竟然傻乎乎地说:“此文宣扬的是正道。这才是这等不自重的妇人放到当今时代,应该有的下场!” 但大多数,上到看话本的文人士子,下到听书看戏的市井小民,都看出来了这《贞洁妇》里的感情倾向。只因此文尽管以正统的“奸夫淫.妇不得好死”为结局,但文里对那两个当代的祝英台与梁山伯,用词形容,却尽是端正赞赏的措辞。比如,把一个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早订婚,却与未婚夫以外的男子有了感情的女人,称作“贤婵娟”。 把那烈女祠里的贞洁妇的雕像, 描写作“鬼脸青面”的阴森。把那明明走的是正道的马家,写的一个比一个道貌岸然。 南边有些“铜臭风”重的繁华地,“民风淫.荡,不以再嫁为难,不以守节为贞”,仍以为乐,有那当地市井里与奸商逆儒为伍的不肖子,干脆撰歪文写道:“当年英台事,今朝烈女祠。他姓祝,蝴蝶双飞传佳话。你姓祝,猪笼落水扬恶名。同是姓祝一般命,缘何千古两样情?” 黛玉读到的《贞洁妇》。那是她叔叔带给她的,说是近日浙江文人里流行的。 黛玉原不欲读,她见了这书名,就把脸儿冷下来了。 林若山劝道:“你先读一读。” 因劝,黛玉最后好歹是翻了几页,几页之后,她脸色刹那间就变了,一口气读完,大笑:“好好好!”她一看,虽然笔墨诙谐,但是暗藏惊心可怖。这等诙谐笑脸下的冷眼,恰是渡儿笔墨。 何况章回名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恰好是她们当初约定的平安的信号。 当初离开浙南时,林若山建议尽快往云南去。说是浙江境内,此后恐怕难安身。云南境内,倒是百族安身,民风复杂开放,寻常人管不到。而林若山也正好有正经事得去云南一趟。 只是三个人里,出云先拒绝了。 出云说:他身上背着许多的缉拿,连当朝王爷的也有。倘若跟他们一起走,那就要给他们惹来天大的麻烦。 还没等大伙表态,在到了一个城镇上的好似好,出云就在一个晚上,不告而别了。 二妹,却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出云走的那个晚上,她跟着出云一起不见了。 虽然是不大熟,但好歹也共同患难过,怎么说走就走? 黛玉有些气苦,问了和出云关系一向良好的渡儿,却摆摆手说:“不打紧。出云,他......”渡儿想了半天,才想了个词:“他惯于市井里打滚,经验丰富,门路多。不会有事的。” 渡儿只是担心那个才见了几面的二妹。她自己模糊看过一些,也听过出云讲过二妹的身世凄凉,加之又是一双小脚。倘若二妹是跟着出云一起走了,那也罢。如果不是跟着出云一起走了,二妹一个人在外边,恐怕不好。 听渡儿讲罢二妹境遇,黛玉一向是多情人,听 了也只有叹息。 但他们出去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人,最后才作罢了。 最后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便一路打算往云南去的时候,黛玉理所当然,以为渡儿会和他们叔侄一起走。 谁料渡儿却拒绝了。渡儿说,她要和老仆人一路北上,去边疆寻她父亲的尸骨,带回京城与母亲合葬。 可是孤女,怎做千里行?如今世道早已不太平,尤其是北边。如甘陕晋等地,都早已闹了民变。 黛玉苦苦劝道:“袁伯父去世已三四年,你不必急于这一时。过了这几年,我们陪你一道去,岂不好?” 只是渡儿虽然脸上言笑晏晏,为人却是最固执不过。 黛玉急得不行,正气头上,林若山却没有再劝,若有所思地给了渡儿一样信物,是一柄短短的,精致如玩具的红缨枪。 “此去北边,过了长江,就先往开封省城去,寻一个人。他是我的老朋友,自然会照应你。” 渡儿一看那红缨枪,就满眼惊异,随即看林若山一眼,含笑谢过。 黛玉仍然生气,私下对林若山埋怨道:“就叔叔您的朋友多!” 林若山笑了:“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什么人各有志?”黛玉敏锐,听到这里,就觉出不对头来了,蹙眉道:“这是什么哑谜?” 林若山和渡儿都只是含笑不语。 黛玉七窍玲珑心肠,一年多下来,素知自己叔叔颇有点奇怪的地方,因她心里的念头想,统共只有这一个亲人平日相依为命。故而对这些奇怪处,她便一概不问,一概不究。 此时看他们此时神色,她就知道是问到了“奇怪处”,就不再追究了,只是扭头把一个包袱丢到渡儿怀里,没好气道:“去罢!真真是些‘哑谜洞’里学艺出来的‘天魔星’!” 临别,林若山给渡儿请了几个信得过的护卫,约定,等到了地头,就传平安。 现在看来,这传平安的方式。还真是渡儿的方式。 看完《贞洁妇》,黛玉叹道:“我也想作个什么文了,正好和她和一和。” 她沉吟片刻,拍手道:“得了!”遂挥笔拿纸写下《烈女祠》这三个字。 她道:“渡儿以梁祝的故事,暗写今日,喜藏悲。我要写一篇和文,借二妹与渡儿身世,以悲藏喜。” 令林潇湘真正开始闻名于世的第三篇著作《烈女祠》,就在这一天,&#xe863;笔了。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8、番外:大学课一堂 建民今天在中国文学史的课堂上打瞌睡了。他昨晚做实验做得入迷,熬了大半个晚上,就在课上打起了盹。 “起来,建民同学,你来说说。”杨教授笑眯眯地走到他身旁。 李建民惊醒了,愣了一会,连忙站起来,看向讲台上,黑板上教授用一笔清秀的小楷写着:论林潇湘初期作品的意识形态发展。 林潇湘的大名,要说有人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从小到大,小学,中学,高中,次次修课本,她的作品都有入选篇目。 人称:铁打的林潇湘,流水的教科书。 只是他一向对文学不感兴趣,选这门选修课,完全是为了凑学分。就是被称为一代文豪的林潇湘的作品,也只是学了从小课本上那几篇节选的课文,还有看了几部根据原著改编的电视、电影、话剧。除此之外,别的一点都没有看过。 但是除了那几篇之外,尤其是林潇湘的作品还分初期中期后期的什么鬼? 除去电视剧里被批了又批的“演丑了林黛玉”的颜值争论,他撑死只知道她的那几篇代表作,以及一些初中高中学过的基本的身世背景啊。 看着建民一脸的懵,对着工科学生,已经练出了无坚不摧心脏的中文系教授微笑着提醒他:“先想想,林潇湘初期的作品有哪些?” 建民语塞。想了半天,忽然想起陪着表妹看的,前几天苹果台放的一部被批人民日报为“粗制滥造,搪塞人民,过度娱乐化”的电视剧,他连忙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杨柳树》!哦,还、还有《金龟梦》!” 四下哄然大笑。 建民愕然,怎么?他......说错了?明明记得高中时候学过,《金龟梦》是林潇湘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啊。 还有那部电视剧,里面不是说《杨柳树》也是她早年的作品吗? 杨教授风度很好,听到他说出之前课堂上已经被反复纠正过的错误,也只是摇摇头,微微笑,温和地说:“闲暇时少看点戏说的电视剧,不要整天泡在工厂和实验室,青年人,多锻炼一点,也多看一点书,响应党的号召,多增加一点文学上、艺术上的素养嘛。” 建民老老实实听完话,杨老师挥挥手,叫他坐回位子去了,自己走了一圈,敲敲打打,惊醒不少睡着的混学分的理工科学生。于是又一笑,蛮有趣味地念:“讲课,讲课,惊起一滩鸥鹭。” 被惊醒的“欧鹭”们呆乎乎地看着这他,他才恶趣味地一笑,又回到讲台上,清清嗓子:“好了,我们再来讲一遍关于林潇湘作品的分野的知识点。之前,一位同学说《金龟梦》是林潇湘是早期的作品,这是不对的。《金龟梦》的确是林潇湘的第一部小说。但是,以意识形态发展为分野,它属于林潇湘晚期的作品。为什么这么说呢?” 杨教授放了个幻灯片:“因为林潇湘......嗯,这里再次提醒某些同学,林潇湘只是笔名,这位大才女大文豪,原名林黛玉,小字初光。所以,林初光,林黛玉,林潇湘,是同一个人。这是基本的文学常识,某些电视剧搞出来的姓林名潇湘的笑话,希望大家不要在考试里犯。” 看到底下一些学生讪讪的,杨教授笑了一笑,继续说:“因为林潇湘创作《金龟梦》的时候,只面世了上半部。也就是旧版的《金龟梦说》。虽然很多电视剧缺乏社会主义严谨的精神,但是有一点大家应该都知道,那就是林潇湘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年仅十二岁,还是贾府里寄居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不能被称之为‘林潇湘’。在《金龟梦说》里,也有懵懂的叛逆意识,和一种现代称之为‘自发的悲哀’的氛围,但仍旧没有脱出才子佳人的旧路;人物感情虽然细腻丰富,有别样风流,十分感人,但讲的还是一个封建社会贵族阶层里大团圆的爱情故事。作者本人幼年丧母,童年丧父,见证了亲戚里许多婚姻悲剧之后,在其中寄托了完美的、虚假的,既符合门第之见,父母之言,又能两情相悦,超脱于封建社会礼教束缚的爱情。当时的很多青年人,都是喜欢这作品的。甚至把其奉为爱情圣经,为里面的男女主角要死要活。我知道,就是当今的青年里,依旧有很多人读过《金龟梦说》,并且很喜欢。是不是?” 下边的女同学们很多人一边撇撇嘴,一边笑了,不少男同学也笑了, 其中一个头很壮的男生站起来,红着脸,鼓起勇气发言:“老师,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我也知道里面的人物爱情的阶级局限性,但我就是喜欢《金龟梦说》,喜欢虞子才和尹小姐。” 杨教授也笑了:“不打紧。生&#xe863;的角色,有人喜欢很正常。我年轻时候也喜欢呀。下课的时候,来,可以找老师来讨论讨论《金龟梦说》现在流行的网络上的那个什么词?哦,‘CP’。不过现在是上课。” 底下发出善意的哄笑声,男生听了,不好意思的一笑,赶紧坐下了。 杨教授把手里的《金龟梦说》靓丽青春的幻灯片换成了一张色彩沉郁苍凉的幻灯片《金龟梦》:“但是有多少同学看过《金龟梦》的完整版呢?也就是经过修改后的《金龟梦说》与《金龟梦》下半部的合集。来,举个手看看。” 举手的人只有零星几个。 杨教授开玩笑问道:“看的同学很少呀。我记得《金龟梦》完整版是中学必读书目之一,怎么,大家中学时候都调皮了?” 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学站起来:“老师,我看的时候......实在,实在是不忍读下去。” 陆续有人赞同。 杨教授感慨:“哎呀,你们呀。我当年也是在离开学生时代,自己又多了解了一些事务之后,才感兴趣了的。” 感慨完,他摇摇头,继续讲:“看的同学很少,就像刚才那位女同学说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金龟梦》虽然是林潇湘的第一部小说,作品分野上却属于晚期作品的原因之一。林潇湘的前半部《金龟梦》意外流落在外,被传为《金龟梦说》,后来才考证出是她的作品。但是后半部的《金龟梦》一直留存在她本人手中,一直到人过中年,才将前半部金龟梦重修重写,然后与后半部合为一部,并正式发出。” 又是那个戴眼镜的女同学举手了,她扶了扶眼镜,提问:“老师,根据现还有的残稿,下半部《金龟梦》未修改之前,原就系悲剧,是吗?” 杨教授点点头:“是的。只是未修改前的下半部,其对当时社会的揭露,因她本人当时局限于贾府,又年纪尚小,这悲剧尚还浅薄幼稚。有学者评论为:‘发意气之悲’。我还是建议同 学们,去读一读《金龟梦》经过她修改之后的完整版。” 讲到这里,预备铃响了一声,还有五分钟就要下课了,杨教授收起资料,说:“好,这堂课先到这里。同学们把《金龟梦》相关的知识点整理一下。”又指指黑板上的题目:“这就是我们期中的论文题目了。大家可以先回去准备。” 因为杨教授一向是出名的和蔼可亲,有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笑嘻嘻地说:“老师,都下课了,看点课外的东西嘛。听现代汉语的教授说,您这有林潇湘的清晰的绝版资料?求看,求看。我正好在论坛和一个人讨论林潇湘的颜值问题。这也是引发人们对文学史的探究嘛。” 这是一个文学院中文系的学生。看来是早就知道内部消息了。在这等着呢。 杨教授:“......”他咳了几声,看大部分学生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了,没奈何,也正好有点想吸引吸引这帮学生,毕竟青年人,尽管经受了很多的教育,但大多就是爱皮相美好的。 最后杨教授打开了电脑屏幕,开起来暗下去的幻灯片。 幻灯片一变,显出了一副绝代俊美的容貌。 虽然满面病容,虽然人到中年,微微带点傲然的笑容里,容貌依旧多情,却是秋水为神,有潇然之清。琼树独立,有肃肃之俊。 即使照片不怎么清晰,仍旧具有非同一般震慑力。 同学们都看呆了。 最呆的那个呆头鹅是李建民。 杨教授颇有点老顽童一样的得意:“这是我跟着进人民历史档案馆的时候,用不少工分兑换的绝版照片影印。只许看,不许拷贝。” 半天,只听见那戴眼镜的女同学不由自主地喃喃;“不、不是说林潇湘年少的形容娇弱吗......” 杨教授听了,笑道:“人都会长大的,会变化的。这是她中年时的照片啊。” 等杨老教授都走了,下面才有学生反应回来。那个扎马尾的女生摸了摸脸:“嗳?我好像脸红了?” “噫!我要回去和那个说历史上林潇湘的颜值还不如当代某某电视剧里演绎的家伙,再掐三百回合!” 李建民呆呆地出去,视网膜上还留着刚才的容貌。 半晌,他挠挠头,虽然觉得自己太浅薄了,但是......还是回去问妹妹借林潇湘的全集看一下吧。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9、歌仙(一) “她在梦里看到了两张旋转的油墨大花脸。 一张在昏暗里旋旋灭灭,是巫婆的,身后是一片荒唐颠倒的世界。 一张在火光中闪闪烁烁,是阿蛮哥的,身后是焰火里的一条微渺生路。” ——《烈女祠》 宝玉坐在园中的石头上,重读到这里,又怔怔地落下泪来。袭人叫了他很多声,都没有反应。直到要抽走他手里的书,才听得宝玉“啊”了一声,忙把书夺回来。 袭人埋怨道:“你又看起这等书来了。仔细被老爷知道了。” 宝玉把书往身后一背,笑道:“那就发现了罢。”意态颇为萧然。 袭人劝道:“这是怎么了?谁又招你了不成?” 此时京城冬尽春未发,园内树倒,草衰,花凋尽。宝玉环堵而悲,淡淡道:“谁又还能招我?” 袭人自幼服侍他,见了这光景,就料到几分,小心道:“可是为了二姑娘?” 宝玉看她一眼,笑了一下,道:“你去罢。不要来说话,叫我自己清净一会。” 那我在这,便是“不清净”了? 袭人心知自晴雯饮恨去后,宝玉悲撰《芙蓉女儿诔》之后,就对自己有了嫌隙,总是疑她。 她踯躅片刻,见宝玉仍旧只看着书,不看她。无奈何,把手里的披风递上,扭身走了。 等袭人走了,园内又冷冷地剩了他一个。宝玉才低低一叹。 从林妹妹走后,他就有些变了心肠,凡事都提不起什么精神。何况到而今,晴雯已香魂归天做了芙蓉花神,二姐姐不久前又被五千两银子错嫁了中山狼,连香菱都被薛大嫂子折磨得形容憔悴,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而四妹妹惜春一向冷面冷心冷肚肠,常年躲在屋里,或者是庵堂里,吃斋念佛,研读佛经,好好似俗世的老尼。 而三妹妹探春,倒是还说得上话,却是整日忙忙碌碌,满腔的心思,顾不上他。 至于宝姐姐、宝姐姐......宝玉摇摇头,苦笑一声。算来,竟是无一个不叫人心惊担忧。大观园内,直似只剩了他一个还在苦苦挣扎守着这个“女儿国”。 家中呢?虽则他是不管事的“富贵闲人”,却也知 一日比一日的光景不如。三妹妹早已私下流了不知几框的急泪。 难遣悲怀,难遣悲怀。宝玉又看那《烈女祠》,心里又想:不知林妹妹现下在哪里?可还好吗?他近日读这烈女祠,才知世道恶如此。外面多少好好的女儿,竟然遭了可怕可怖的这等命途。 再看那一段,之前他只恨装神弄鬼的神婆神汉一流,恨庸人礼义廉耻害女儿性命。想了这么一些,再看这一段,却不由自主地又怔了:两张花脸,一张是荒唐颠倒而今世界,一张是低到泥潭里,却仍存有一线的善良心灵。 他又想:我呢?这家里对我来说,是不是也有两张脸孔? 想了半天,他已经痴了。等到黄昏,才有袭人打发来的丫头来叫他:“宝二爷,休息去罢。” 第二天,宝玉仍旧恹恹的,看园里只有满目凄凉,看家中诸子弟形状荒唐可恶,更觉心里发闷,就命人备了车马,要出门走走,找几个朋友解闷去了。 毕竟他年已十五将十六,现下想出门走走,就是父亲贾政,都寻常不说什么了。 等出了门,薛蟠被家里的母老虎管得死死的,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冯紫英、卫若兰都不系宝玉之闲,虽有雅致,但是家里有事吩咐,也就辞了宝玉。 宝玉万般无聊,就在街道之上闲走。 耳边呆听人说话声音。 走过酒楼茶馆,耳边尽是议论潇湘君子的新作《烈女祠》的。 到了一处书生识字人最多的地方,谈的就不止是《烈女祠》了,也有人比较起《烈女祠》和《贞洁妇》,说这两位作者一定是朋友。 旁边立刻有人啐他:“废话!没见烈女祠开篇就写:和文吾友——赠‘行道僧’之《贞洁妇》。” “那你们更喜欢哪一篇?” 这些人里,大部分人喜欢行道僧的《贞洁妇》,说是笔墨诙谐,暗含讥讽。说,烈女祠用词太白,行文颇不类雅言正语中原之色,色调太悲,读之不肖。 只有一部分人更偏好《烈女祠》。 一个年轻书生道:“虽,《烈女祠》色泽太郁,满篇悲戚,读时大哭之,满腔抑郁。常是情&#xe863;不能自已,故以其为首。” 这年轻书生没有留胡子,生得眉是青山色,皮肤非 常白,个子很高,很瘦。说了这一句,他思考一会,又说:“何况......” 另一个搭讪道:“贤弟倒是快快指教?” 年轻书生说:“我把《烈女祠》拿去,读给我年幼的妹妹听,读给我老娘听,甚至是读给我家的车夫听,读给丫鬟听,都是一样地能听得进去,都一般伤感不已,涕泪横流。此书下笔处虽然奇怪,说是文,大白,人尽懂之。说是白话,又更意味深长。” 他们在说,就有人一起讥笑道,说:“倘若行道僧真是僧,那必是个淫僧!尽以贞洁之事玩味玩笑。倘若潇湘君子真是‘君子’,那必是个伪君子,真文贼,尽藏奸心!” 宝玉正听到此句,大怒。他自读《杨柳树》后,最钦佩潇湘君子,到读《烈女祠》,更是五体投地。哪里容许此人如此诋毁,就上前骂道:“兀那蠢物,也敢骂潇湘先生!” 他身后的茗烟一向是看宝玉脸色行事的,混账惯了。一见宝玉急赤白脸了,他就有“襄助主公”之心,顿时视线不善,叫起几个小厮,挽袖子瞪眼的,就等宝二爷一声令下,他们上去教训那个出言不逊的。 众人见拐角忽然走出来一个衣冠锦绣,容貌秀美,满面怒火的富贵公子,都愣了一下。 那个说“淫僧文贼”的,是一个三、四多岁的中年书生,面目黧黑,嘴上两撇八字胡,目光炯炯,很是精神奕奕。 见了宝玉的怒火,他不以为意,上下看一看,嗤笑过去了。 倒是那年轻书生愕然片刻,连忙地拦宝玉道:“小公子,大凡说话都是要有理有据。你先别发怒气,先听这位仁兄说道说道也不迟。” 便转向中年书生说:“仁兄,我们大多是一己之见,但也不能空口无凭,污人是文贼罢?” 中年书生看了看这年轻人,笑道:“好,你倒是个客气的。那我就说道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缺了一点看到根本处的毒辣。” 他随手翻开一本别人带来的《烈女祠》,指着它问:“谁能告诉我,这篇文章,到底写了个什么事?” 宝玉怒气未消,他读之《烈女祠》又最熟,便抢先说道了一通: “讲的是一个叫做玉兰的女孩子,先是家里遭当地土豪劣绅欺压 ,娘死爹跑,欠了一大笔债,她爹无奈之下,不顾玉兰本有一个青梅竹马,把她卖给了马家当媳妇。孰料嫁过去马家,不但朝打暮骂,且她丈夫才小三岁年纪,又是体弱多病的。后来婆母请了神婆治病,结果活活把这她那小丈夫治死了。 她婆母爱子心切,要逼玉兰殉夫,好去给她的小儿子做伴。玉兰屡次逃跑,都被她婆婆派人抓了回来,关进了烈女祠。打算活活饿死玉兰。这时,马家的族长在神婆的证词串供下,在县太爷的支持下,愣说是她婆母是克死一家人的不详,说玉兰夫家死了独子,就是已绝户灭宗,然后夺走了地,充作族田,卖了玉兰的婆母。” “玉兰本以为自己是逃过一劫,族长的儿子却以威胁要卖掉玉兰为借口,寻找机会,多次奸污玉兰。正好此时玉兰的青梅竹马,本来是一路给人唱戏赚报酬,一路来寻她,正好撞破了此事。族长就派狗腿子打死了竹马,把罪名栽赃在了竹马头上。此时查出玉兰有孕,族长就以她与竹马通奸为名,把她活埋在了烈女祠前。玉兰死前奋力挣扎,高呼:我终有一日,要回来烧灭了这烈女祠!” 宝玉说完的时候,还双目精亮,满充满对书中玉兰命运的同情,对那些庸官恶人的愤怒。 中年书生说完,扫视一眼周围人颇有赞同的表情,忍不住捻捻自己的胡子,笑了,说:“小公子,你说了一遍《烈女祠》的故事,可我看到的却不是这样的内容呵。我也说一遍《烈女祠》的故事,我们比对一下,如何?” 宝玉笑道:“好,你说。” 中年书生说道;“有一个叫做玉兰的不规矩的女孩子,她家里爹妈是租种着人家田,却抗交租税的混账东西,宁可给没有用的赔钱货吃饱一点,也不愿老老实实还债。到最后人家来要租子,反而逃租。她爹被主人家的帮手逮到,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卖女儿还债。 这个玉兰,本来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敢私下和男子谈情说爱的,是第一等的不规矩人。她婆母不嫌弃她这种不规矩人,叫她当了儿媳,给她吃饭。可是你们看,她都干了些什么?” 中年书生一指书里玉兰被一整天的各种体力活 累得眼前发黑时说的哀叹,冷哼道:“她竟然还嫌丈夫年纪太小,说是苦闷。这是为人妻子该说的话?她竟然还敢嫌婆婆让她干的活太多。这是为人媳妇,孝道上该说的话?真是一条白眼狼。 等她那可怜的小丈夫死了,她要是晓得半点孝道,懂得半点贞洁,就该自己一脖子吊死!却反倒忤逆婆婆的话,还屡次想去找她那个竹马。她婆婆为了保全她的名节,把她关了起来,帮她成全贞洁,她倒反而埋怨婆婆恶毒。堪称是不忠不孝的浪荡.女!” 宝玉已经目瞪口呆。 中年书生继续说道:“她这婆母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玉兰夫家早已死了独子,绝了宗,理应归还土地给马家,却还是继续霸着马家的祖屋田地。幸而马家的族长在神婆的帮助下,在县太爷的支持下,终于拿回了本就应该收回充族田的土地,卖了企图继续霸占马家田地的玉兰婆母。” “那族长的儿子确实不肖东西,竟然奸污寡妇。只是这玉兰却更可恶。她第一次被侮辱的时候,就应该自尽了。却为活命,竟然与那族长的不肖子通奸。正好此时玉兰那个竹马来寻她,撞破了此事。 这竹马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年不但与玉兰无媒定情,到这里,明知玉兰早已嫁作人妇,还屡次来寻她。瞧瞧他说的是什么话:‘玉兰好苦也,竟然嫁得那样一个小儿,又早早做了寡妇,娘家婆家都离散,孤苦伶仃。我且去救她回家来。’幸而马家族长深明大义,把这一对奸夫淫.妇都伏法了。你看,这正是天理昭彰,上有日月。” 说完这番话,中年书生环顾全场,看众人口呆,又无话可说的表情,笑道:“这才是我看到的《烈女祠》。” “你!你!”宝玉气得直不知如何是好,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觉得满腹气苦,又有点莫名的恐惧。 中年书生笑道:“诸位也不要心急。我知道,想必诸位眼里看到的烈女祠,都是这位小公子看到的故事。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说此书的作者潇湘君子是文贼的缘故了。” 说着,他表情一厉,冷笑道:“此人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偏偏还有绝好的笔 墨,足以&#xe863;人心情。你看,可不就是把你们这一干人等,都忽悠地替这玉兰等混账淌眼泪哭可怜?此人不是文贼伪君子,还有哪个是?” 他说罢,又扭头看那年轻书生:“你说,你妹妹老母,仆从丫鬟,看了此书都流泪感&#xe863;,可见此书恐怕会流毒很广。这潇湘君子不但是文贼,而且是会造成大范围流毒的文贼。” 众人原本就是儒门子弟,被说得无话可说,听了他这一番话,还真有不少人明白过来,发现自己身为圣人子弟,之前竟然因为烈女祠里的绝好文笔,万般&#xe863;人,而真的对那等不尊礼法,不忠不孝,不贞不淑的家伙们&#xe863;了同情怜悯之情,顿时羞愧不已,当场就有人把《烈女祠》的书撕了,扔在地上。 而《贞洁妇》因为笔墨诙谐,又是假托梁祝之事,而且“忤逆”得不深。倒是逃过一劫。 那中年书生笑对宝玉道:“小公子,你看如何?这书倒的确是‘悲藏喜’,众人看了这书,替不肖们大哭时,我看,这文贼作者就应该暗地大笑了。” 不过,他这话向宝玉说,倒有一半是白说。因宝玉一向是个古今不肖无双,最是冥顽。 他反驳不出话,心里有些恐惧,看众人撕书,又满腔怒火,最后干脆学自己家里珍大哥哥琏大哥哥的做派,蛮横起来,叫茗烟等一干小厮:“打!” 不过,即使是打。也阻止不了潇湘君子这个“文贼”的名头了。 而宝玉虽然当时&#xe863;了武,痛快了,回家就险些被他爹又一次打死——他打的那个中年书生,唤作张道衡,正是以一阵见血,见解犀利、目光长远著称的名满天下的大儒。 何况中年书生说的,在当世正统来看,的确没有分毫不对。 而就在宝玉挨打,潇湘君子“文贼”的名头传开的时候,黛玉正和林若山一道往云南去。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0、歌仙(二) 看大河起波浪,看大江两岸阔。 少女站在船头,雪堆云卷,拍在船头,江水溅起在裙摆。风吹得衣袖瑟瑟作响。 两岸浪花山影,,天高云阔。 林若山笑道:“春寒素素,这里水流湍急,又是湿冷。不要站在船头。” 少女心情明显很好。她咳了一声,回头笑道:“这里风景实在好。虽然都说有瘴气,可我迎面只觉山高水远,心胸开阔。倒不觉得有什么难受了。” 不过因为那一声咳嗽,黛玉倒是还记起了自己身体虽然比从前好得多,但遇冷仍旧要发一会旧疾。不待林若山开口,自己倒是先退回来了。 等坐到船舱里,风浪开始平静下来了,黛玉也就没兴致再去看了。惹地林若山笑她:“大哥还说我是混账,好孩子,我今日才知道,你白长了一副淑女皮囊,却原来最是一个看见风起涛卷就兴致勃勃,见了风平浪静就满腔无趣的性子。” “我只是从前没有怎么见过。”黛玉说完,拨了拨火炉子,笑道:“急湍险流也好,惊涛骇浪也罢,我都想见见。” “那你可要乖乖地吃药,乖乖地养身子。” “嗯。”黛玉应了一声。 她随叔叔一路见了黄河壮阔,长江波澜,山脉连绵搞绝,平原千里宽阔。而在她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见着黄河咆哮天上来的时候,就呆在了那,深恨自己从前只是个井底之蛙。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回不去那个小小的贾府了。 所以,她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的,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放任自流。 而一路走来,她知道,自己也已经变了很多了。变得......恐怕宝玉都不敢认她了。 外面的船家听见了,嗳了一声:“林先生,你这样教孩子可不成。” “哦?”林若山不以为意,以为船老大要说太放纵女孩子了,不料船老大说:“只是养好身子还不够,万一掉进这种江河里怎么办?所以还得学会游泳,学会撑船。哎,我女儿就是一把好手。” 林若山呆了。 黛玉笑岔了气,连声说:“哎哟......船家说的是,船家说的是。叔叔,你教不教我?” 林若山苦笑: “教!” 说笑了一会,林若山提醒道:“黛玉,虽则是在渔船上,但这时候天光正亮,风也正舒缓,正是思索求学的时候。叔叔告诉过你,无论在什么境地,都不可不求学。为怕头晕,我们不读书。但是也该说一些言之有物的东西了。思而不学则殆。昨天我让你想的问题,你想完之后,我给的册子,你都看了吗?” 黛玉面对学习的时候,态度就格外端正起来了。她想了想,说:“看了。” “能接受吗?懂吗?” “能接受一部分,能懂一部分。” 林若山笑了,问她:“哪些能接受?哪些不能接受?哪些懂,哪些不懂?” 黛玉想了想,先说不能的,和不懂的。她用手指天:“我不能接受天是地是圆的,而地只是天的海洋中的一小颗。我也不能接受社会契约论。” 林若山问她:“为什么不能?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所以不能接受?你认为除去双眼,人不能相信自己的理性吗?我说过,有些东西,光凭理论,就能推断出它们的存在。” 黛玉沉吟一会,眨眨眼:“不。我认为,人的理性,是可以超越所谓的‘亲眼所见’而证明真实的。但是,这种理性也是落在实际处的理性。叔叔你说,有证明这一切的器材、理论、资料,而你现在拿不出来,只是空口告诉我。你也没有把那一套据说可以真正推论这些东西的理论教给我,也只是空口说说。那么,我为什么要接受?只凭你是我叔叔吗?” 林若山大笑:“好了,你不必说你接受和你懂什么了。你真是会挑重要的东西懂。‘唯物’、‘理性’,那些泰西老洋鬼的说法我喜欢:让唯心的世界见鬼去吧!” 黛玉道:“其实,西洋人提倡的这几个,在过去千年里,中国之地,也曾有过例子,也曾有过一些零散类似的想法。其溯源,上可追先秦。” 林若山点点头:“不错。”想起什么,又长叹一声,神色复杂。 又问答了一会,问了几个林若山的书上黛玉不懂的东西。林若山才不问了,谈起前端时间的《烈女祠》。 黛玉也松了口气。她系过目不忘之人,又素来非常聪明,并不厌烦叔叔说的这些新奇的西洋理 论,但是她本人的兴趣,还是更多地在‘文’这方面。 看黛玉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林若山又取笑她:“又不叫你做个泰西之地的什么学家,只是要认一认当下人间,清一清腐儒的影响罢了。” 因说起《烈女祠》,黛玉的兴致就高多了。现在在船上赶路,因此不知道世人到底怎么评价《烈女祠》的。 而一个作文者,大部分时候,总是对别人如何评价自己的文章,是满怀期待的。林若山看她高兴,忽然有些不忍,一叹。 黛玉自离开贾府之后,一路同他南下。 见了很多东西,也走过了很一些事。 就是一路走来,王朝的流民四起,天下困苦,她也都看到眼里去了。 从一个贾家多余的人,睁开眼,开始看人间了。 如果说,作《金龟梦》的时候,只是懵懂中的金丝鸟看了看自己居住的地方,感到似乎这里不干净,所以不太高兴。 那么,写《杨柳树》的时候,就是睁开眼,走出来,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团黑影,在头上笼着。她开始看到并讨厌这些东西了。 而到写《烈女祠》的时候,就是一个真正的飞跃——黛玉看到了那团始终笼罩在这个人间,笼罩着她,也笼罩着渡儿、笼罩着所有人的,黑雾大概的模样。 她也开始在文章里,小心地描写、试探、并试图向这些东西,做一个反抗了。 黛玉自己感觉得到吗? 她感觉得到。 林若山始终记得,黛玉在写《烈女祠》的时候,坐在灯下,伸出手去向窗外的无边黑夜,向虚空,试图抓着什么,喃喃的样子。 只是,她还浮在上面,没有真正抓住那些东西的马脚。 林若山不会去主&#xe863;告诉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包围着她。自己一步步发现的,总比别人嘴里听来的,要更能深刻的多。 林若山从船舱里坐起来,忽然又问了一个从前问过的问题,没头没尾的:“黛玉,你后悔吗?” “后悔?我想,还是后悔的。”林黛玉从遥想《烈女祠》回过神来,低声道:“不过,总比连什么鬼东西围着我都不知道,要少后悔一些。” “那好。”林若山笑道:“等我们下船的时候,就去打听《烈女祠》。只是到时候,听到太难听的评价,可不要哭鼻子。你得知道,你叔叔我是个混账。你现在呢,多少也算个女混账。混账写出来的东西,大人先生们估计不会喜欢的。” 黛玉想了想,笑起来:“不会的。我明白叔叔的意思......我有准备了。”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1、歌仙(三) 一路南行,大多水路。到了广西,已是快到阳春三月,南边已经天气渐暖。黛玉叔侄下了船,打算经过广西,往云南去。 广西地处处偏僻,且湿热多林,瘴气丛生。只是他们赶路的这个时节挑得好,热未生,寒不寒,瘴气也尚未升腾。 而且一路上,他们叔侄大多挑城镇人烟处行走,防瘴气的薏苡,各种措施,也早早按照林若山当地朋友的嘱咐备上了。 因此黛玉虽然身体仍不算太好,但也没出什么问题。过了一段时间,也慢慢适应了当地环境。 赶路途中,音讯不通。下了船,黛玉的第一件心事,就是探听《烈女祠》的反响。 只是广西偏僻,音讯难传。任外边有什么流行的事儿,传到这边来,也总是慢几分。到了广西相对繁华的一个城市南宁,才有了一点眉头。 这天,黛玉正坐在临时租来的小院子里读书。 林若山去了南宁一家读书人经常聚集在一起,名头最响亮的茶馆里。回来的时候,给黛玉带了一叠的纸。 林若山示意她:“读读。” 黛玉翻开一读,神色就变得彩虹似的,飞快地翻读到最后。 原来自张道衡之事后,原来只在一定范围内传开的话本《烈女祠》,倒是轰轰烈烈起来了。 张道衡本是当世名家,一代大儒,虽无官禄在身,但子弟门生众多。他之所以进京,也恰恰是因为一个做京官的门生相邀。 他既然评了《烈女祠》,虽然指是文贼,但是人人都起了好奇心,倒想看看怎么个“文贼”法。 因此坊间都传开此书。 看了书之后,固然许多人跟着附和指责潇湘君子是文贼,但有另外一部分人,并不这么认为。 渐渐地,掀起了一场大论战。其中,论战爆发的重点区域,就是长江以南,沿海之地。 首先,《烈女祠》描写的地方就是浙南。其次,是祝家祝巡抚的门生故旧,群起而攻之,打起了一场又一场的口水仗,痛骂潇湘君子,说现在文人学士之中,有一个专作下流话本的人,唤作潇湘君子。说他是不忠不肖的文贼,上书要求浙江省禁了此书。 而大凡越是禁.书,人们就越要犯禁。 江浙以来,繁华富庶,商贾云集,也多出悖逆之狂徒。这些狂徒,最喜欢和自诩正人君子的正经人做对。一听此是禁.书,就有人捞了来看。一看之下,高呼绝妙!立刻针锋相对,撰文为潇湘君子鸣不平。 其中这部分人中为潇湘君子鸣不平而闹得最大的,首推以江南名士为首的一波“不肖徒”,比如以“童心说”闻名,经常批评朝廷重农抑商,曾嘲笑孔圣人的李白泉。 甚至笔锋直指张道衡。 两边掐得轰轰烈烈,两派的读书人,大多牵扯进来了。论战的中心点,就是《烈女祠》中的女主人公玉兰,到底该怎么评价。 一边说是可怜人,一边说是不忠不贞不肖不淑,死了活该的□□荡.妇。 黛玉一目十行看到这里,叹道:“我竟不知道,为我一话本文字,能闹得这么大。” 林若山觑她一眼:“要哭了?” 黛玉却已读完,把这叠纸往桌上一拍,咬着牙一笑:“哭什么!只是好笑罢了。” 她半气半笑:“那个张道衡,枉为一代大儒,说出这等昏话来,倒叫我好生新鲜:我平生可是头一次做文贼呢!” 林若山却道:“黛玉,张道衡没说错。你确实就是个‘文贼’。” 黛玉听了,一呆,几乎如五雷轰顶:“叔叔,你!” 林若山看她的神情,背手起来,摇摇头,说:“你自己写的《烈女祠》。难道你不清楚自己写了什么?” 他拿起一张纸,弹了一弹,念道:“‘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 念完笑道:“好个张道衡。时人说他敏锐洞察,有见微知著之能,果然名不虚传。” 黛玉还愣在那。 林若山笑道:“不要意气用事,抛开个人的情感、好恶,你身为作文者,自己想想,张道衡说的对不对?” 听了他的话,黛玉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当初&#xe863;笔的时候,脑海中浮起的一幕幕景象。 她那时坐在灯下,想起渡儿,想起二妹,想起连日所见,满目憋屈,满眼愤怒,面对着窗外的无边黑夜,好像透过黑夜,看到了无形的、无处不在的、令渡儿遭难,令二妹 凄凉,令她简直好像要窒息的某样东西。 黛玉看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是那一刻,她浑身颤抖,好像只有手中的笔杆能抵御从心底泛起的恐惧、痛恨。 她思考了半宿,才勉强抓住了一点那东西的蛛丝马迹,就本能地将这些蛛丝马迹,写在文里,作为了毁灭玉兰的丑恶的势力。 想到这里,黛玉忽然呆住了。她之前的万丈委屈,都化作了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又瞬间被冰封住。 她颤抖着手,一把将林若山手里的纸夺来,一个字又一个字看了一遍张道衡的评语,最后喃喃念道:“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 宗族、神婆、小丈夫、县太爷...... 半晌,林若山听见少女笑了起来,喃喃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双眼亮如星子。 可以说这之前,黛玉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反对什么,只是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对玉兰怜悯的立场,发泄在文章里。 但这一刻,她知道了。 看黛玉激&#xe863;的神情,林若山微微笑:道衡兄呀道衡兄,多谢了你啊。从今而后,我这小侄女,可就真醒了。 最了解你的,只有你的敌人。 张道衡,就是黛玉所反对的那些东西的直接受益者。而他又是极其敏锐,一早就嗅到了如果人人都赞同了黛玉在此书里的倾向,那么,就是大大的不好。 他一眼就把作者本人都尚且不自觉的“反对”,给清清楚楚的指了出来。 黛玉在文里对玉兰的温情的赞同,对玉兰的悲惨境遇的饱含同情的描写,对玉兰和阿蛮的爱情的肯定,其实就是在反对礼法,反对忠孝,反对贞洁,反对宗族、神婆、小丈夫和婆母、县太爷! 她反的不是平阳县里的一个宗族、一个神婆、一个家庭、一个县太爷,而是天天下下所有的他们。 张道衡的指责,就好像是一道闪电,变相地照亮了黛玉的神魂。 黛玉雪白的脸上,因为激&#xe863;,竟然浮起了一点红晕,笑道:“叔叔你说得对,我是‘文贼’,我是‘文贼’!” 对张道衡他们来说,她确确实实,就是意藏不诡,竟然妄图颠覆乾坤的“ 文贼”。 她又是恐惧,又是兴奋。 兴奋的,是从今后,自己终于明确的知道了自己在反对什么。 恐惧的则有两样:一则是自己反对的东西,太庞然大物了。二则是自己竟然依旧想反抗这东西。 林若山看了看黛玉的神色,提醒道:“黛玉,不要光顾着兴奋。你以后需得小心张道衡这些人。” 黛玉反应过来了,不由一凛,点点头。 别人都只以为黛玉写了个寻常的感人一些的话本,张道衡之流,却一眼就看出来黛玉话本下对社会,对正统的反叛、危害。的确称得上见微知著。 说完话不久,黛玉还在兴奋中,满院子转来转去,过了片刻,想到什么,又问林若山:“叔叔之前不是提到了一位白泉先生?他们又系何方名士?” 林若山怔了怔,笑道:“李白泉等人,本系狂徒。”他简单地讲了一遍李白泉等人的主张。 黛玉咦了一声,她到现在,对那些离经叛道之人,反而总有亲切感。但,待听到他的主张是农商并重这一条,反而蹙起眉。 林若山看她神色,笑问:“你不要以为李白泉等人,是单纯为了你的《烈女祠》,才和祝家、张道衡等杠上罢?他们帮你,也是为了自己罢了。你知不知道李白泉等人,家中何为?” 黛玉愣了一下:“家中?” 她叔叔拿起那叠纸,道:“李白泉等人,大多是富商巨贾之家出生。家中多有海商的背景。尤其是李白泉,家中是浙中巨贾,家里的纺织之所,连绵十里,一夜尽是织工纺织之声。他家的丝绸绸缎,远销泰西。堪称是富可敌国。” 黛玉蹙眉道:“早闻浙江往南,士子庶民,自太宗之后,尽争海利。不意私开海禁,竟至于此?” 林若山一笑,不答。反而问道:“黛玉,你对重农抑商怎么看?” 黛玉摇摇头,没有说自己的看法。 林若山却好像兴致来了,站起身,走了几圈,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昂首笑道:“中国之地,商人自古地位低下,多依附于官,托于贵府,或者赖于大家族。这私开海禁,如果没有朝廷中人暗暗支持,也不会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只是......” 林若山似乎心情不错,正在高谈阔 论。 看他的神情,黛玉却蹙着眉,少见的,没有接话。 林若山瞥到她的神色,叹一口气,便停了口,问道:“黛玉,听闻桂林山水甲天下,想不想看看?” 黛玉听了,眼前一亮。到了广西,就少有不去桂林的。自古听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她早已神往久已。只是......她先瞄了瞄林若山,踌躇片刻,说:“叔叔,我不是反对你。一路走来,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只是,只是,我一时接受不了。” 林若山笑叹:“你这孩子啊!前段时间刚说了‘理性’、‘唯物’、‘独立思考’,你忘了?难道叔叔说什么,就一定要你接受什么?那叔叔成了个什么人?你一向心多,在叔叔这里,就不要多了。好吗?” 黛玉眼圈一红,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笑道:“那快快去桂林罢!” 他们一路往广西东北方向去,到了桂林。 桂林的确很美。 山色空濛,绿树红花。 色调清丽得不可思议。 而漓江的水又静又平,清澈见底,活像大镜子,天映江中。 行船漓江的时候,几乎让人怀疑不是船在&#xe863;,而是天在&#xe863;。 唯一不足的,是江上偶有渔船往来,打渔人有汉家,有壮家,大多衣着破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匆匆忙忙的撒几网,倒不像打渔,更像逃命。 林若山见此,皱起来了眉。 行船不多时,天色忽变,霎时阴沉沉的,噼里啪啦下起了大雨。黛玉和林若山这艘船没有挡风避雨的地方,纸伞也被风吹得刮刮作响。 阴雨狂风里,漓江平静的江面也波涛翻卷起来,船也不大稳了,过了一会,风浪里,远处似乎过来一艘更大的船。林若山眯着眼辨认。 船家却面色大变,立刻转头,叫了林若山一声。 撑船的船家是一位淳朴的壮家汉子,是林若山朋友介绍来的。壮家和汉人处得很好,因此壮家人大多会说汉话。只是说的广西本地的土话,不是官话。发音还不准。 林若山从前来过广西,学过一些广西本地的土语,勉强听出来,他是在问:“你们会凫水吗?” 虽然黛玉不会,但是他会。带着黛玉这么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一起游,并不成问题。林若山想罢 ,点了点头。 船家说:“那你们快跳船!”那艘大船上却隐隐有火光,上面似乎站着十几个人,还大多手里拿着刀。 “是水贼?”林若山问。 “没什么区别!快跳呀!”船家又催促了他们一声。 林若山回头,看小侄女神色惶恐茫然,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定定神,把黛玉一拉,低声嘱咐:“等一下落水,放松身体,抓住叔叔,叔叔带着你游。”还不等黛玉反应过来,他们往水里一投,扑通。 又一声扑通,船家也跳到了水里,示意他们跟上来。 但是很快地,大船就赶了上来。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2、歌仙(四) 林黛玉醒来的时候,一路抱着的那根浮木搁在一旁,她趴在岸边,下半身浸没在水里,浑身湿透,冰凉。她吐了几口水,茫茫叫了几声“叔叔”,只有回音。 山中一片空濛白雾,隐约绿树红花,身后碧波缓缓。不见人寰。 她最后是自己爬上岸的。抱着肩坐在岸边的芦苇旁,她身上,头上,都湿答答往下滴水。山间的风带着春意微冷,料峭。她打了个细细的喷嚏。 正在这时候,远处笼着白雾的江面,远远飘来一阵盘旋于天际的清亮高亢的优美歌声:“雾笼江面呀水推舟,漓江送我出虎口嗳——” 那歌声半是汉,半是壮,口音浓重,黛玉只能听懂一点。似乎是个女声。 慢慢地,歌声越来越近。 不知来人系什么人,黛玉想起身到树丛山林里躲一躲,站起来刹那,却猛然一阵头晕眼花,不由跌坐回地上。 黛玉摸摸自己的脉,苦笑:她久病成良医,知道自己体弱,恐怕是生病了。 但四顾无人,只有山水。以及渐渐逼近的歌声。 一时茫然无措。她只能强自镇定地等着来人出现在眼前。 在江面飞鸟惊起的时候,水分开,碧波澜,白雾里渐渐露出身影。 白雾中出现的,是一个穿着壮家衣裳的妙龄女子。 这女子年约十七、八岁,面色红润可爱得像杜鹃花,眉毛修长得赛柳条,喉咙中飘出优美的歌声,脸上有一种出世神异的洒然欢乐。 更神异的是,江水涛卷,白雾蒙蒙,她踏浪而来,脚下踩着的是一团捆在一起的葡萄藤,手中拿着的是还带着竹叶的青竹竿。 黛玉一时呆住。她平时也读了不少的浪漫传说,此时正生着病,头脑发晕,不由想道:脚下葡萄藤,手中青竹竿,这难道是哪位山中的神仙? 那女子显然也看到了呆坐在岸边,倚着芦苇,从头往下滴着水的黛玉。 她停下歌,青竹竿一撑,葡萄藤婷在了滩边。她上下看看黛玉,颇为惊异,忽然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那是广西土话。 看到黛玉一脸茫然。女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再含笑开口的时候,就是带着 广西口音,却勉强听得懂的官话:“小姑娘,你不住在龙宫,怎么流落在滩上?” 少女林黛玉,体态娇弱,脸色苍白,容貌绝代俊美,乌黑的长发湿漉漉披着,倚在滩边,的确好似是龙宫水仙上岸来。 黛玉愣了愣,忽然苍白脸上,两颊生红晕,笑了:“你又是哪家的神仙,怎么认得我?” 女子摆摆手,指指自己背上,含笑唱道:“不是仙家不是神,我是山中砍柴人。” 黛玉努力晃晃发晕的头,定睛看,她背上果然还背着一把柴刀。 女子又笑道:“小姑娘,看你穿的是汉家好人家的衣裳,又怎么到了滩上?难道你真是龙宫的水仙儿?” 黛玉却没有回答。她已经昏昏沉沉地晕过去了。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3、歌仙(五) 黛玉大病了一场。 这场大病里,她的记忆,只有处处漏雨的茅草屋,不时出现的草药篓子,还有隐约的奇异哭声。 昏昏暗暗,颠颠倒倒的视线。 病去如抽丝。 等她真的彻底从病痛里回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过了六、七天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嘴里咀嚼着苦涩的药,外面稀里哗啦下着雨,茅草屋里也下着雨,之前在江上见了的那位特别潇洒的“神仙”,正满屋团团转,拿着破碗接水。一边接水,一边低声唱着不知名的山歌。 而她身下睡着的,是半张破破烂烂的草席,破烂到稻草都散了一半。身上裹着一条毡子,只可惜也是破的,还有几只虱子在爬。 整个屋子里没有油灯,所以显得特别昏暗。 床是土台,床前摆着一张缺了半条腿,做工粗糙的桌子。 茅草屋挡不住太多雨,也遮不完风,风从茅草里往里面钻。 黛玉躺在破烂肮脏的草席上边,只觉浑身发痒。不由想推开,自己下床去。 只是屋里最干燥,最没有雨水的地方,一是角落里堆着柴火的地方,二是黛玉躺着的土台床上。她看着满地泥泞,几乎找不到地方下脚。 看见她醒来,“神仙”把破碗往边上一放,笑眯眯地问道:“你醒啦?” “神仙?”她低低地开口,发现自己喉咙沙哑。 正在接雨水的“神仙”纠正了她:“不是神仙。我汉姓姓刘,行三,你叫我三姐就成。” 黛玉刚张开嘴正要继续说话,就听到哇地一个熟悉而微弱的哭声响起来了。之前一直感觉迟钝的身体边,有个什么东西&#xe863;了&#xe863;。 黛玉低头一看,大吃了一惊: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婴儿,被一团破布裹着,正躺在她手边的土台上,哇哇哭着。 哪里来的婴儿?!刘三姐看她挤到婴儿了,又叫了一声:“小心!” 黛玉手足无措,被叫了一声,赶紧小心地调整自己的手脚,避免碰到这个孩子。 正在这时候,门口就有人敲门,三姐去开门,进来了一个妇人。 这妇人是汉家打扮,满面愁苦,眼睛有点小,面目黧黑,牙齿 蜡黄,只有笑起来,会牵扯出眼角、额头的十几道皱纹。身上的破袄子,半条裤子,都被雨淋湿了,稀疏发黄的头发都贴到了脸上,在往下滴水。背上背着一个草药篓子,上面用一件蓑衣盖着遮雨。 三姐笑道:“这是黄大姐。这里是黄大姐家。” 如果不是这声“大姐”,黛玉一定会以为这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妇人。 黄大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看看黛玉雪白的皮肤,俊美得好像会发光的容貌,就没敢上前。只是先把盖着衣服的草药篓子放下,然后小心地绕过了黛玉,把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婴儿抱起来了。 刘三姐则接过药篓子,就去扒拉。三姐扒拉出来的那几味草药,正好都是治风寒的。可以干嚼的药。 三姐递给黛玉。 黛玉看到这里,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连忙挣扎着挨下床,也不管地上的泥泞了:“多谢大姐的救命之恩!” 又向三姐:“多谢三姐的救命之恩!” 黄大姐很局促,也很吃惊,立刻“呀”了一声,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拍了拍孩子,退了一步,带着浓重口音说:“冷...小姑娘,你,难受,上床去。” 婴儿则被抱到了三姐怀里,黄大姐和三姐轮流拿一件干燥的破布裹着他。 而全屋里唯一一件比较厚实干燥的毡子,之前正裹在黛玉身上。 黛玉原本还有些嫌弃这条破草席和破毡子,这下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觉脸上发烧。 呐呐半天,看着陌生的婴儿和黄大姐,只不肯再上床去,强撑着说:“我不要紧的,我......大姐你带着孩子去休息,我、我找叔叔去。” 刘三姐正好听到,回身看她一眼,有些看不起她似的:“你矫情什么!都是落难人,谁不帮着谁?下这么大雨,山林里,你又是孤身一个女孩子,又这样容貌,找什么叔叔?何况你还生着病呢!” 说着,就硬把她拉到了那张破草席上,又把毡子给她裹好。 黛玉就这样,在黄大姐家住了下来。 期间,每天一顿,就靠硬得几乎啃不&#xe863;的糠皮窝窝头过活。幸而三姐会打猎,还会捕鱼,有时候去砍柴,还会带回来一些果子。而黄大姐又会采药,也经常能挖回来一些根茎,在 荒山顶上,黄大姐家又种了几亩茶树。而此时就快到采茶时节。 三姐和黄大姐轮流上山采茶、照顾黛玉、婴儿。而婴儿吃得少,还在由黄大姐哺乳。 因此即使还有一个病号黛玉,和一个小婴儿,也勉强还能过活。 只是,家里一直都只有几个女子婴儿。一直不见黄大姐的亲人,也一直看不到三姐的亲人。 问黄大姐,大姐只是哭。然后婴儿也哭。 问三姐,三姐黯然不语。只说自己父母双亡,幸得黄大姐收留。 看黄大姐哭。黛玉就不问了,想起自己的亲人,一时神伤,也跟着哭。她在桂林人生地不熟,那日落水之后,抱着浮木,一路顺江漂流,早就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天和叔叔分散,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人。 三姐听她们哭得烦了,气哼哼地一喝:“哭什么!哭能哭回来叔叔吗?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和叔叔失散的?” 黛玉含泪说来。三姐听了,想了一想,就想到了:“江上的......恐怕是章家来收行船费、打渔税的打手。” 章家又是什么人? 刘三姐冷笑:“什么人?不是人!是山上恶豺狼,是林中吃人虎!大姐的一家三口、公爹、弟弟、丈夫,就是被他家拉去当长工抵债了!” 看黛玉怔住,三姐才勉强压下自己的怒气,道:“听你的描述,你叔叔水性极好,又通一点武艺,又会说土话,广结当地朋友,那天漂去的方向又不是章家的方向。应该没有大事,你们这些娇小姐,就是想得太多。先把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才可以去找他!” 黛玉满眼是泪,却知道三姐说的是,只有自己的身体好起来,才能去找叔叔。 病去如抽丝。 在黄大姐家,平日吃的是没滋没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根茎。偶尔才有一顿糠皮窝窝头,有时候运气好,才能吃到的、没有加油盐、腥味极重的煮鱼。 睡的是破草席,一根根扎人,黛玉晚上经常被虱子咬醒。即使三姐找来艾草点燃,蛇虫鼠蚁也依旧贪恋她们的落榻之处。 更不要说睡觉的时候,几个人挤在一起睡,互相嗅着身上的汗臭味,还要留一个看婴儿,毡子都是几个人轮着盖。半夜 如下雨,就要听屋里漏雨到天明。第二天,黄大姐一早就要起来,打草补屋顶。三姐给她打下手。 虽然三姐说:“住在山里,只这一点好。如果没有人管我们开荒,肯下力气,就能吃饱。柴火也是尽有的。” 黄大姐也说:“这样的日子,还算好。” 虽然黛玉也曾看过祝家佃户的日子,比起祝家的佃户那个饿死的小孩子,这样的日子,的确还算好了。 但黛玉原来有一点养胖养红润的脸,又一日日消瘦下去。 奇怪的是,消瘦归归消瘦,但是黛玉却终究没有开口叫苦,靠着三姐和黄大姐采来的药,病竟然也慢慢好了。 病好之后,黛玉不好意思一直这样麻烦刘三姐和黄大姐,所以她能起身之后,就坚持要帮黄大姐和刘三姐做点农活。 刘三姐依旧有点看不起她:“你?做活?” 林黛玉被说得脸上一红:她虽然跟着叔叔一路渡黄河,过长江,却仍旧是没吃过什么苦的。能自己给自己洗漱洗衣服,都是她叔叔精心教过的。更不要说什么做农活了。 却仍旧说:“不会我就学。我不是一摔就碎的陶娃娃。” 叫恩人这样平白供着,她会想起过去在贾家的生活。会想起杨家的文举叔叔夫妇,会想起那天听的社戏。 她已经不喜欢这种日子了。 虽然林若山一直没有消息,但在黄家,咬着牙,慢慢地,娇弱的少女学会了采茶,打理茶树。每天跟着三姐,气喘吁吁、慢吞吞地爬山下山。 她甚至学会了熟练的摁死虱子、能拿刀砍些细细的柴火了。 原本对此不抱希望的三姐,也开始慢慢对她刮目相看了。 ...... 她在睡梦中挣扎,梦里是水波,是钢刀,是叔叔惊怒的面容,是贼人的狞笑。最后一切都消弭了,只有蚊子的嗡嗡嗡声。 艾草熄灭后,黛玉终于被山间的毒蚊子咬醒了。 屋子里已经一片亮堂。 她推开木门,走出门,眯着眼看去,红彤彤的清晨的太阳从山崖下升起来了。 柔和而又明亮的阳光把山间的薄雾,都照成了淡淡的金红色。 她吸了吸气,对着阳光,数娇嫩胳膊上被蚊子叮出来的包,一个、两个、三个...... 还没数完一包黑乎乎臭 熏熏的草药糊到了她的怀里。人从她身边一阵风似地卷过,留下一串笑声:“涂吧!” 曾经的娇小姐林黛玉,抓起被自己抗拒了三天的那包药,嗅了嗅,颓然无力地把它拆开,涂在了胳膊上。 涂完,她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难以言说的臭味道,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却不顶用。她还是想起三姐是如何把一只奇形怪状的虫子碾碎,合着草药一起捣在了一块。 黛玉刚刚还在想这个,红日下又慢慢腾起早雾的山林里,就远远传来三姐嘲笑似的歌声:“山鸡摆尾摇摇炫,阿妹捧心翘翘娇,太阳早就高高起啊,茶园风光正是好,阿妹何不上山来?阿妹何不上山来?” 熟悉了以后,就知道三姐和黛玉一样,是个最狭促的人。 三姐狭促,喜欢笑话黛玉的“娇娇”。有时候就比黛玉作山鸡,说这是“山鸡尾摇摇”。 山鸡!山鸡! 黛玉气得冷笑一声,放弃了那首诗,憋了半天,想憋出半首歌来唱回去,终究是既张不开口,又想不出词。 最后只得默然上山去了。 气喘吁吁地上山之后,三姐已经在茶树边等着了,倒是没有再笑话她“娇”,只是问:“黄大姐呢?” “一大早就背着大郎出去了,说是今天章家老夫人生辰,放所有长工一个假。大姐想,章家虽凶恶,这样的日子,总能叫她一家团聚罢。就要去章家,看望黄姐夫。” 但是,这一天,黄大姐也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回来。刘三姐急了,叫黛玉看好家,就一路去寻。 刘三姐也没有回来。 那是个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晚上。茅草屋,难遮太多的雨。透风墙,难抵太狂的风。 屋里渐渐昏暗下来,只有雨打声。 黛玉翻来覆去,想着叔叔,又想着一去至今未回的黄大姐、刘三姐,心里堵得睡不着。 忽然外面响起人声,黛玉以为是她们回来了,正要起身,门被一脚踢开了。 门外站着几个大汉,闪电一闪而过,折射出刀光雪亮。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34、歌仙(六) 这是章玉燕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第二个月。 她这回成了桂林地区一个大地主章员外的小孙女,出生刚五个月。 她对这辈子的自己的家庭,还是很满意的。这位亲爷爷章员外,虽然只是员外,但是家里不但财富绵延几世,而且与朝廷、与地方,都关系匪浅。 比如这座家里的,她现在住着的这座庄园。 这座庄园,东临漓江,西靠山坡,楼房绕着靠山大寨,寨上托起一处处宅院。从山峰上远远望去,只见一簇簇高楼瓦房。 这庄园共有院落三十三处,建筑面积约六万平方米,各种楼房和窑室达七百余间。只住着章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 有时候,她被大丫鬟抱着,在家里走来走去消食的时候,就不住地打量: 这些建筑,梁、椽、柱,大多通体是珍贵的木材,高梁粗壮,油漆明亮,色彩艳丽。 房檐下,柱子上,雕着各种奇花异草,双龙戏珠,狮子滚球等精致雕刻。下面的门台、踏阶、柱基、一色都是用细致的青石雕刻而成,上面刻着人物故事,花鸟虫鱼,件件玲珑剔透,像活着一样。 章家的老爷、公子们,在家里,从寨上到寨下,几百步远,也要乘车骑马,一路上摇鞭纵辔。章家的小姐、太太们,从前庭到后院,不过几步路,也得叫丫鬟、仆女们用小轿抬着走。 更不要提其他富贵。膏油流脂,锦缎成灰。 连给婴儿洗尿布的皂子,用过一次,也就丢掉了。绝不再用第二次。 前世身为红楼迷,宅斗爱好者的章玉燕,有时候会隐隐地得意,想:虽然是地方上的,和贾家那种等级的勋贵差了很多。但是也不错了罢? 只是,千般满意,万般满意,却熬不住几个不好。 第一,是她的兄弟姐妹叔叔姑姑,太多了一点。恐怕将来上演宅斗大剧的时候,她要很费力气。 第二,她还有个疑似也是穿越者的三姐。 第三,也是最现实的事,是她目前这个奶娘,太不听话了一点。 她爷爷章员外,富贵流油,却还是个抠公鸡,什么都有一笔铁算盘。 连请个奶婆子,还要多掏 一笔钱。他都不干。 他就看了看,正好有个姓黄的人家,全家都在他家当长工,都是老实人。正好老娘过诞辰,家里给长工们下人们“开恩德”。黄家那个刚生了儿子的媳妇来看丈夫,也是老实人。儿子跟章玉燕差不多大。 他盘算一会,就捏造了个黄家人做长工使坏器具,要欠债的事。黄家的穷鬼,哪里拿得出这笔钱? 于是章员外,把这黄大姐拉来当了小孙女的不要钱的奶妈。 从此,章玉燕可受够了苦了。 这黄大姐满身洗不干净的泥味道,就是搓了又措,还总是黑乎乎瘦巴巴的。喝她的奶水,章玉燕都觉得有股土腥气。 还整天心神恍惚,有时候给她喂奶,喂着喂着,忽然眼泪就打下来,连嘴里的奶水都变成了苦涩的咸味。 最可恶的是对她这个主子不上心。 作为婴儿的章玉燕,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排泄。尤其是章玉燕因为营养好,是个吃得肥肥的婴儿,屎尿最多。 有时候,她弄脏了尿布,这个黄奶妈,竟然只顾着自己哭,要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哭哭啼啼地给她换尿布。 最最可恶的是,黄奶妈有时候会偷偷摸摸放下下章玉燕这个小主子,不知往哪里去。有一次,黄奶妈竟然晚回来几个时辰,害章玉燕饿了几个时辰,可喂奶的时候,奶水都薄了许多。 后来章玉燕私下听几个丫鬟说,原来黄奶妈还带进来一个自己的孩子。 奶水之所以分薄了,就是在偷偷摸摸喂那个孩子。 章玉燕想起了自己看过的宅斗文:恶奶妈冷待小姐,奶兄弟奴大欺主。这个戏码难道要在她身上也上演啦? 可是她今年是个还不满一岁的婴儿呢。该怎么和这等不尽心尽力的刁奴斗? 章玉燕还在为这件事发愁的时候,她亲娘却早就发现这件事了。她亲娘是许家的大小姐,这等精明人,哪里容忍得下这等事。 过了一段时间,黄奶妈就不再偷偷溜出去了。她眼神呆滞、人好像完全没有了精神气。面目憔悴至极,经常夜里就哭起来。 又过了几天,听说府里出了一件什么不吉利的事。章玉燕隐隐约约听几个大丫鬟说,说是要辞退黄奶妈。 就在说辞退的那个 晚上,风雨正大,几个丫鬟睡了。 章玉燕夜半惊醒,却发现自己被抱在了黄奶妈的怀里。黄奶妈那满是风霜皱纹的脸上,折射出暴风雨一样可怖的神色。 雷光霹雳闪过,黄奶妈的眼里也有雷光。 章玉燕本能觉得不好。她一边害怕得哇哇大哭,一边在心里怪她老爹,不该因为图便宜,就用这种不驯的刁奴。 黄奶妈疯疯癫癫地,听见她哭,也不试图遮掩。只是嘴里喃喃:“你哭,你哭,只有你哭得?” 她抱着章玉燕,就往雨里冲。雨淋得章玉燕眼睛都睁不开,哭也哭不出来。冲到院子里的池塘边时,池塘里正在暴雨打浮萍。 黄奶妈在池塘边,举起了章玉燕的襁褓。 妈呀!这等刁奴,竟然是要谋财害命!章玉燕心里嚎叫了一声。 但黄奶妈久久没有&#xe863;作。 她几次举起章玉燕,又几次放下。 半晌,漫天的风雨里,她凝视着手里小小的婴儿,和婴儿襁褓上华丽的金线。又凝视着婴儿幼稚的面容。 最后,缓缓地,黄奶妈,只把这个婴儿放在了池塘边上。在一片昏昏然的凄风苦雨里,在这个小婴儿边,在池塘边,哼起了一首难懂的土歌。 她又黑又满面风霜的面容上,流下了两行眼泪。 而章家的人已经追到了。 章玉燕从此后,再也没看到过黄奶娘了。 只是听说,她试图谋害主家,被章夫人命人打死了。 章玉燕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想:活该!这种会谋害主家的刁奴,活该弄死! 大概,整个章家,大概也只有小可怜,因为黄奶妈的死,哭了几个晚上。 小可怜,原名不叫小可怜。她没有名字,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因为生病,而欠了财主一大笔钱,为了不拖累一家人,跳河死了。 她爹得了重病,地都耕不&#xe863;,眼看就要死了,又欠了章家一笔高利债。实在没法,六岁的时候,她爹就把她卖给了章家当最底层的使唤丫头。 她进章家的时候,章家的管家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桃红。 因为她又瘦又小一团,饿得瘦骨嶙峋。其他年长的丫头就都管她叫小可怜。时间一长,连管家都这样叫了。 章 家除去一个最小的小姐,今年才五个月大。其余的少爷、小姐,年纪最小的,也有个十来岁了。 小可怜六岁,个头刚比凳子高一点。 每天鸡叫起来,小女孩就起来了,给小姐、少爷们打洗脸水,刷牙水。等少爷小姐们起了床,她就踮着脚,去提粪桶、倒粪桶、刷粪桶,擦桌、扫地、端茶、送饭。 小可怜八岁那年的冬天,桂林竟然下了一场雪。 那天太冷,小可怜昨晚补衣服到半夜,她只有八岁,忍不住冷,熬不住困。起晚了。 等她害怕得匆匆赶去的时候,小姐的粪桶都还没有提出来,小姐的洗脸水,她也没有烧好。 十五岁的章家三小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可怜。叹道:“才八岁呢,就知道偷懒。不惩处你,下人们都仗着自己年老或者年小,就偷奸耍滑,怎么办?多少家业就是这样败掉的。” 只是看小可怜年纪小。于是只挨了十个棍子,三个巴掌。 小可怜肿着背,脸上红着,提着粪桶出去的时候,经过了院子里的亭子,因为桂林很少有雪。几个读书识字的文雅小姐,正在亭子里满怀兴致地吟诗作对。据说,还是替其中一位小姐过生日。 疼爱她们的夫人们,特意送了几壶上好的酒水暖身。 小可怜因为挨了打,腿还软着,走到这里,没提稳手里的粪桶,粪桶倒了一地。 小姐们看到黄白之物,闻到恶臭,都惊叫起来。 一旁副小姐似的大丫鬟得了几位小姐的令,赶紧过来驱赶小可怜。 小可怜因为惊扰了小姐们的雅兴,又挨了一巴掌。倒在了雪地里。雪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裳。 最后,几位小姐因为受不了臭味,赶紧抽身走了。 小可怜被罚跪在雪地里,收拾完粪桶。她就着雪水,洗完桶之后,就病倒了。半夜,浑身发起高烧。 像她这样的粗使丫头,是没有什么积蓄,也没有什么看病的地方,都只有靠熬。 小可怜想,她恐怕就要死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昏昏沉沉地走到了屋外,趴在地上,看着明月,看着雪。 这天晚上的月光特别明亮。折射着地上的白雪,天地间明光一片。 小可怜其实也喜欢雪。 她不识字,也不认 日子。只记得爹曾对她说过,她姆妈,是生她在一个雪夜。于是从此后,小可怜把所有下雪的日子,都认作了自己出生的日子。 今天,是我出生的日子咧。 她感觉自己好像轻飘飘地,顺着月光,飘在了天地之间。 小女孩问天上的月亮:你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吗? 明月光光,不答人间苦人儿。 小女孩问地上的白雪:你知道我的爹爹在哪里吗? 白雪皑皑,不理红尘小孤女。 小可怜终于昏迷在了雪地里。 最后从雪地里救下她的,是新来的五小姐的奶娘,姓黄。 小可怜偷偷把黄奶妈想作自己的母亲,就总是偷偷看她。 黄奶妈虽然生得老,其实也只有二十多岁,有时候看见小可怜偷偷地看她,她就感到很局促害羞,会悄悄塞给小可怜几个薄饼。 慢慢地,小可怜知道了,黄奶妈是带着一个孩子进来的。 她的儿子也才五个月大。她把儿子藏在自己的屋子,有时候会偷偷溜去看他,给孩子喂奶。 可是一个人的奶水,哪里够两个孩子分。 终于有一天,叫章家的主子们发现了。 许夫人说了了一顿黄奶妈:“你那个臭崽子,也值得吃奶?饿着我家孩子,你崽子就陪命!” 从此之后,黄奶妈的儿子,就经常饿得哇哇大哭。 面黄肌瘦的婴儿,更瘦了。 幸而,小可怜经常会拿一些自己的口粮,捣成糊糊去喂孩子,才没叫孩子饿死。 只是小可怜自己都只有八岁,要各处被老爷夫人小姐使唤得团团转。哪里有时间,有本事照顾得了一个小婴儿? 她连口粮,都没有多少。 章家更不会叫围着他们转的丫鬟下人,去看顾一个外来奶婆子带来的崽子。 黄奶妈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溜回来的时候,经常看见她的孩子大郎,就躺在一堆的屎尿里,哇哇大哭。 长久下来,大郎就生了皮肤病。 于是,章家人都管黄奶妈带进来的这贫苦孩子,叫“癞皮狗”。 许夫人更不让黄奶妈回去看孩子了,只怕让五小姐也染上病。 终于有一天,小可怜做完了一整天的活,而黄奶妈也总算哄睡了五小姐,她们一起去看望大郎的时候,发现他不见 了,就一路摸黑去找。 黄奶妈其实有点夜盲症,黑夜里,她怕惊着小姐少爷们,就一路摸索着,压着声音,低低长长地叫:“大郎――大郎――” 声音低低地回荡在章家长长而阴暗的走廊里。 最后,是在一个池子里找到大郎的。 那时候,月光照在池塘上,波光鳞鳞。大郎已经吸饱了水,白白胀胀的,浮在了池子上。 小可怜吓得眼前发黑。黄奶妈却没有哭,半天,才喃喃:“小可怜,你看,大郎比五小姐还要白胖了,是不是?” 小可怜没有回答。因为她那时已经吓昏过去了。 再后来,黄奶妈也不见了。 小可怜隐隐听别的下人说:大郎因为饿和难受,总是哭。而婴儿的哭声最尖利,穿透力广。 一个夜里,不知道系哪位夫人、少爷、小姐终于忍无可忍,不耐烦了,命人把大郎远远丢在了离后宅较远的一个池塘边。 结果一个路过的仆人没注意,踢到了婴儿。 大郎就滚到了池塘里,淹死了。 出了这样的事,黄奶妈自然是不能留下了。 许夫人和章玉燕,也终于换了一个更满意的奶妈。 章员外气得还都嘟囔囔半天,直说子孙浪费,这样不要钱的奶婆子都白丢了。 再具体的过程,小可怜也不知道。她自那天看见了大郎的死,就一直浑浑噩噩的。 直到一次去干活,听三小姐叹息地说道: “听说黄奶妈的一家都是被我家收留的。爷爷还收留了黄奶妈这种农妇做了妹妹的奶妈。这等恩德,黄奶妈却要恩将仇报,因为她那个孩子的一个意外,就要报复我家,生了坏心。而她那个丈夫,听说自己老婆干了这样没脸的事,不但不羞愧,还嘴里嚷嚷报仇,真是……” 一旁的另一位小姐笑道:“三姐姐,就你好心。要我说,这等恩将仇报的下流人,就是满怀奸恶的。穷生奸诈嘛。” 而这时候,前厅的章员外,也正在大怒地拍桌子:“好刁钻!刘三姐,她怎么敢教唆乡民抗租?她怎么敢!” 说着,气得胡须直抖,又问一边的一个书生:“还有那个,帮那个刘三姐写告示的黄毛丫头,又是个什么人?这年头,臭丫头们也想翻天?” 他们刚在说正事,下面一个管家来报:“老爷,府里跑了一个小丫头。” “什么丫头?” “好像是个粗使丫头,叫什么小可怜的。” 章员外挥挥手:“什么小可怜小可爱的,我现在听到这些臭丫头就头疼。叫下面出去几个人追,就是了。老夫说正事,你不要随便进来打扰。” 管家依言退下。 章员外才扭头对那个书生打扮的人说:“麻烦许师爷回去转告归大人了。” “好说,好说。”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5、歌七仙(七) 归大人当官,已经十五年了。是半个老油条了。 不过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他上次因为一个没有及时送礼,得罪了上峰,被从富庶的江浙一带,就被一路贬到了广西桂林永福县这样一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当县令。 一路上,连小妾都没来得及带上。 他坐在略嫌破旧的县衙里唉声叹气,摸着自己长长的胡子、圆滚滚的肚子,脸上油腻腻的脂肪里,放佛都浸满了忧愁。 跟了归大人很久的一个老管家,看到这里,就明白了归大人的忧愁,赶紧劝归大人:“大人,您不要忧心。这世上,只有榨不出油水的芝麻,没有榨不出油水的百姓。” 归大人两眼泪汪汪,一声长叹,伸了伸肥脖子望了望县衙外破败的街道,地上厚厚的尘土,为自己将要花费的苦心孤诣而感到更绝望了:“啊,这样厚的黄土,我得刨多久,天才能高几尺?” 幸好,当地的一位师爷就找上门来了。 “大人,我姓许。”师爷生得斯斯文文地,就是太瘦。 “哦,许贤弟。”归大人抚着胡子,赶紧站起来,向这个本地师爷客套。 “听闻大人初来贱地,许大员外和章大员外,都托我向您来问好,请大人务必赏光去许府、章府一聚,两位员外都早已备下了酒宴,说要替您接风洗尘呢。” “这——”归大人不大好意思,说:“下官初来贵地,嗳,不怕贤弟笑话,满身风尘,一箱黄土的,只怕拜访都失了礼节。怎好麻烦当地的乡老呢?” 说着,归大人已经开始苦恼,到底要先去哪一家吃酒才好咧?这搞不好是要站他在当地选队伍站啊。 “不要紧,不要紧。”许师爷明显是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位归大人,连忙在他耳边提点,说:“大人与在下,日后乃是同僚,说一句大人不爱听的,章员外、许员外,都是读书人,读书人相见嘛,只要有一腔诚心就是。” 说着,许大人悄悄比了个“章”字。 归大人忙握住许师爷的手:“贤弟说得是,说得是啊!” ...... 这天,一个弯腰驼背的壮家老渔民,在河边打渔。忽 然来了一个挎刀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个衙役。 “喂,老东西。你在河上打渔,交了鱼税没有啊?还有撒网捐费,交了没?” 老渔民一看,是章家的人,还有衙门的人,老渔民连忙赔笑:“大人,这里是条没人管的野河,连鱼苗苗也不多,逮不到几条鱼。老家伙我去城里卖鱼,也没有听说多了撒网税呐?” 衙役冷笑道:“从前没有,那是从前的法。归大人来了,那就有了。” 章家的家丁帮腔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里来的什么野河不野河的?你就是在深山里砍柴,那砍的也是朝廷的柴。官家的捐税,也是要交的。” 老渔民没奈何,从破了一个大洞的上衣里掏了半天,掏出来几枚铜板。 章家打手一掂量,喝道:“老东西,你糊弄谁呢!”说着,就要去那个鱼篓子。里面躺了几尾鲜鱼。 最后连鱼篓子和渔网,都一块给抢在手里收走了。 老渔民绝望地坐在那条破船上时,远远地,一阵山歌传来,他摇摇听到有人唱:“劈开荒山造茶林,分开荒地种五谷,我流血汗来我吃饭——” 山歌声绵长而清亮,远远在水面荡来,曲调优美到飞鸟闻之也盘旋。 山歌是下里巴人们独有的语言。 老渔民痛苦之余,也难免眼前一亮,带着痛苦和唱道:“天上有鸦要归巢,水里有龟要回穴,老汉打渔血汗饭。血汗饭,喂乌龟。为什么永福来了大乌龟?为什么乌龟背长穿肠草?” 一阵破水声,渐渐地,一叶小舟出现在了他面前。舟头的女子年纪大约十七、八岁,还是未婚打扮,身上穿着带补丁的壮家农人衣裳,生得虽然美丽如杜鹃,远远看着,就有一种俏皮不驯,洒然不羁的灵气。 她身后,舟尾撑船的,则是一位虽然衣衫同样朴素,脸上脏兮兮的的少女,看不出太多相貌。不过依旧望之如雾中奇花,颇类仙人。 老渔民见了她们俩个,眼前一亮,舟头壮家衣衫的女子把小舟一撑,停在了破渔船跟前,问道:“老人家,我是外地来的砍柴人,和妹妹沿着漓江,一路顺水而下砍柴采药谋生,到了永福境内,都听见你们唱什么‘大乌龟’ 、‘断肠草’。这断肠草,我晓得,骂的是章家那些虎狼心毒,他们的势力,都到了永福县了。那‘大乌龟’,又是个什么人?” 老汉苦笑道:“嗳,小姑娘,看来你们是外地人。永福县来了一位新县令,姓归。大伙都骂他做‘龟大人’。可不就是大乌龟?” “那乌龟背长断肠草,怎么说?” 老汉叹道:“小姑娘,看你生得聪明样子。乌龟背长(章)断肠草。你难道不懂?自古衙门向钱开。” 说着,老汉讲了自己的遭遇。 刚刚远远地,她们其实也看到了那一幕。 那舟上的女子顿时懂了。恐怕自从永福县里来了归大人,和章家勾搭成奸,章家的势力影响更大了,扩大到了永福县。 看老汉孤零零坐在渔船上,对着破船掉眼泪,舟上年纪更小一点的少女也开口了,声如出谷黄莺,劝道:“老人家,你不要伤心了。我们这有几把刚采下来的草药。您拿去卖点钱吧。” 老汉推手不要:“我一把年纪了,也有点打渔的本事。以后再做一张渔网,就是多费许多功夫而已。倒是你们两个姑娘家家采药不容易,我哪里能拿这药?” 说着,老汉看她们两个形容,拍了拍脑袋,忽然高兴起来了,对那个年长一些的女子说:“小姑娘,我从没听过这么敞亮好听的山歌,老汉打渔的时候,听外边来的人说,咱们壮家的山歌手,到了永福来啦!看你的岁数,正好对得上。难道你......你就是刘三姐?”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那个年长的爽快地笑道:“我就是刘三姐。实不相瞒,我因为不交租,又唱山歌讽刺财主,遭了一个财主的暗害,就顺江漂流。这才到了永福来了。” 老汉很高兴:“臭财主害你,我们壮家山民都欢迎你!来来来,到我们村来!正好我老伴天天念叨着‘刘三姐’、‘传歌’。说神仙,神仙就来,请三姐到我们那传歌去!” 刘三姐想了一阵,就答应下来。 黛玉已经习惯了,也不拦她。 黛玉一开始也提心吊胆说要小心陌生人,又怕被人说她们两个孤身女子如何。不过见了许多次都是这样,她才终于习惯了:广西的风俗,因为各族杂居,又地处偏远 ,风气“邪僻”。和黛玉在京城,在江南,在外边不一样。 更何况还是广西壮家底层,壮家尤其抱团。也没有这么多见不得人见得人的讲究。 一路下来,她看见大凡是贫苦的壮家人聚居的地方,只要听见是刘三姐这位出名的壮家的山歌手来了,就兴高采烈、好茶好饭的要请她传歌。更没人指着说她们两个孤身女子如何如何的。 甚至还有别的族的,与别族混居的汉族的,都来请三姐去传歌。 黛玉和三姐,是被逼逃租的。 黛玉自小娇生惯养,认为自家收租是天经地义的。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她居然也要逃租了。 她们在荒山种茶树、开茶林。好不容易等茶收获了,因出去卖茶换取钱财,被章家的人瞧见了,一路悄悄跟着她们。 黄大姐离开的那天,刘三姐去找她,却失踪了,就是章家发现自家的荒山里有人竟然偷偷开辟了茶园,还盖起了茅草屋住着。于是派人把三姐堵住,要她交租子。 三姐机灵,她本就是常年往来山中,闪身借山林地利跑了。要跑回去叫黛玉也跑。 却不料章家派出的是两路人马。 一路去逮三姐,一路去她们盖的那个茅草屋里捉黛玉。 幸而那个风雨大作的晚上,三姐及时回来了,拿了大叶子包了一个蜂巢就屋里一丢,又撒了熏人的药,蜜蜂嗡嗡嗡,又是烟熏火燎,三姐在一片混乱里,拉了黛玉就跑。 趁着地利,正是风雨晦暗,又是晚上,入了山林,从山下的竹舟上了漓江。凄风苦雨里,才逃脱了虎口。 就是这样的机灵,三姐的背上还是给划了一刀。 渔船在前边带路,她们划着小舟跟在后面,黛玉问道:“三姐,你的背还疼吗?” 三姐笑道:“没事的。划的不深。嗨,你一路都问了多少遍了!” 黛玉垂下眼,叹道:“我实在没想到......我还以为......” 刀光混着血光。风雨混着山林的呜咽声。雷光闪过漓江的水光。 黛玉一生的惊心&#xe863;魄,到了桂林,就见了两回。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讨厌我。” 刘三姐道:“是挺讨厌的。矫情!不过,你倒比我见过的别的小姐有意思多了,她们都不似你能忍 。我从前救过一位跳水的‘烈女’,就到我家后吃了几口糠就哭了,非喊着回去当烈女。哼,鸟样!” 黛玉听了那句“鸟样”,想笑:“我可没有那么能忍。那天吃了水煮的没油盐的鱼,和糠皮的窝窝头,我就想吐了。只是......” 只是,那时候,最饿最累的时候,黛玉看到,黄家只有两个这样的窝窝头,三姐和黄大姐自己都舍不得吃。但是她们给她了。另一个,她们撕成碎片,熬作糊糊,吃了两三天。 而那尾鱼,是三姐在她因为没有叔叔的消息而流泪的时候,为她摸黑捕来的。而那时候,三姐正打理了一天的茶园回来。 于是,黛玉对自己说:“咽下去!不许吐!” 她与那些三姐嘴里的那些千金小姐们,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无非是她林黛玉,失去的真心人太多。所以平生,不愿意辜负任何一个真心待她的人罢了。 就像当年,宝玉与祖母爱重她,她便愿意装聋作哑。况且今日,不过是忍一些口腹之欲与劳累而已。 何况,随着日子渐渐过下去了,她开始觉得有一种痛快。 五月的时候,她收获了第一框自己亲手种,亲手采的茶叶,卖了一担茶叶,由黄大姐买了一些糙米回来。 那种快乐,和那时润笔费捏到手里时候的快乐,是一样的。 六月天气渐渐热的时候,三姐问她,要不要学凫水。 碧波青山里,只有飞鸟,只有天蓝,衣裳湿漉漉地贴着身体,清凉的水波拂过躯体,也不会有任何的人指责“失了名节”。 桂林山水中,无有四书五经。只有十二节气歌久流传。 看黛玉愣愣出神,“只是”了半天没个下文。三姐以为她又思念起失散的亲人了,便扬眉道:“别‘只是’啦!想想有趣的!你瞧,‘小姑娘,看你们俊俏,干嘛砍柴种茶树那么辛苦呢?不如......哎哟,哪里来的王八!’” 三姐手里一边划桨,一边像模像样地模仿那天顺水追着她们的那个章家领头人的话。 那时候,那些狗腿子见色起意,说她们如果识相,交租也罢,交不出的,就姐妹俩都到章家去当通房丫头。 三姐顺手捡起一个舟上的东西就往那狗腿子的脸上砸:“你叫你亲 妈去当通房丫头罢!” 不料砸出去的,居然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爬到舟上的大王八。 黛玉也笑了几下,想到章家,又想起黄大姐,道:“不知道黄大姐如何了。” 说到这里,三姐也叹了口气:“......嗯。虽然听说是当章家的奶妈了。不知道到底怎么样。等我们到了永福县,再去打听。” 黛玉应了。三姐又说:“到时候也去打听你叔叔。”说着,她回头笑道:“喂,你喜欢不喜欢桂林?” 黛玉想了想,微微笑:“喜欢。” 即使她在广西,在桂林一路境遇坎坷,与亲人失散,也还是喜欢这里的。 山光水色行漓江,患难结交奇朋友。 她望着三姐,觉得自己像多了一个亲姐姐。一时抿着嘴乐起来。 一路上无聊,三姐就像往常那样,教林黛玉说广西本地的白话和壮语。教了一会,地方已经到了。 老渔民带她们下船,前边是一片村寨。 她们刚下舟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耳边有人惊呼:“三姐!” 三姐听到这一声呼喊,也怔住了。半晌,一边奔来一个青年人,满眼是泪,脸上是皱纹,饿角是伤疤,面目发黄,看起来比三姐还要年长许多,却叫道:“姐姐!” 一向泼辣的三姐面色陡然一变,眼里竟然闪出泪光,却扭头就走,没有理会这个青年。 老渔民在一帮摸不着头脑,问青年:“四弟,你这是?” 青年说:“这就是我姐姐啊!刘三姐!” 三姐这时,忽然站住了脚,回身厉喝道:“你发狂!我哪里有你这样的弟弟!” 黛玉也是一头雾水。三姐却拉起黛玉,头也不回,说“走”,就往村子里走了。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36、歌仙(八) 小可怜讨饭到了永福县。 那时永福县,天上正乌云万里,飘绵绵阴雨。 她听说永福县南边,都是章家别院的人,她一想到章家,就想到雪夜里那十个棍子,三个巴掌,就想到黄奶妈局促害羞的笑,想到池塘里白涨的大郎, 她怕苦了章家了。从此就不敢往永福南边去。 永福北边,以慈善人家著称的许员外,近日因为是许员外家最宝贝的孙女过生日,正在施粥赦米,救济穷苦的流民。 小可怜已经饿坏了。她哆哆嗦嗦地拄着拐杖,往许员外家去了。 许员外家设的粥棚外面,正排着一条长长的长龙。都是衣衫褴褛,面带饥色,瘦骨嶙峋的老百姓。 每个人都只能领一汤勺稀粥。 许家的赈灾的人一脸不耐烦,穿着长衫。 小可怜最怕这样的大人先生们,不敢吱声,就悄悄地排在了后边。 “喏!”一汤勺的稀粥荡在破碗里,清得像是河里的水。 前面衣衫褴褛,瘦得只有肋骨的老太婆,摇摇摆摆,气息恹恹地求道:“大人,好人,菩萨,我家里还有一个孙女,您再给我多打一碗罢......” 打粥的人,脸色一下子变了:“去!你这样的人,不知足!今年本来就附近几个县都收成不好,粮价又贵。我家拿出了足足九百斤粮食赈济灾民,还是不够。你多吃一碗,其他人就少一碗。难道别人的孙女就不是孙女?” 老太婆还想说什么,只听他喝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嫌弃我家的粥薄,就到章家那边去!看他们是给你一棍子,还是给你一碗粥!” 听到章家,老太婆的脸一下子惨白了,身后其他老百姓也都觉得这个人说得有道理,有些骂,有些劝。老太婆就被许家的家丁推攘到一边去了。 老太婆默默地扶着墙走了。小可怜看到她瘦得和她这个小孩似的,饿得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心里难过,连忙拉了拉她:“婆婆,给......给......” 她悄悄地从怀里摸出了从狗嘴里抢下的,像宝贝一样藏严实了的半个馍。 老太婆没有接,浑浊的老眼里流下了眼泪,挡住别人的眼,吃力地慢慢地塞回了 这孩子怀里,说:“好孩子,你自己拿着。许家的菩萨说得对。我的孙女是孙女,别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唉......” 老太婆连说话都吃力,走了几步,扑通,就倒在了尘埃里。碗里的汤水洒了一地。 小可怜呆了,她顾不得自己还在排队,赶紧跑过去,叫了一声“婆婆”。 老太婆一&#xe863;不&#xe863;了。死了。 一个许家的家丁看到,不忍道:“嗳,饿死了!小孩子,你也过来排队罢,别看了。” 说着,就叫了个不知什么人,把老太婆的尸首拖走了。 但是因为这个耽搁,排到小可怜的时候,早就一粒米,也没有了。 小可怜饿着肚皮,失魂落魄,沿街眼巴巴地看着。摸了摸怀里的馍,就是不敢吃。怕自己今天吃了,明天就饿死了。 她蹲在墙角,想老太婆,想那些面有饥饿的人,想她自己。心里难过,想:如果像许家这样的好人多一点,像章家那样的坏人少一点,就好了。 她饿到头昏眼花的时候,眼前的破碗里,却被人放了一个薄饼。“吃吧。”一个人说。 那是一个人到中年,却依旧长身玉立,面目英俊的人。像书生......又像别的什么。 小可怜看到薄饼,拿起来的时候,听到那个人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同伴用官话叹道:“可怜。今年收成明明比往年还要好。却坏在这个收成好上了。” 那人的同伴冷笑道:“若山,你看他们还施粥呢!”语气里满是不屑。 那人的同伴指着的是许家的方向。 这时候,穷苦人里,懂官话的不多,但小可怜是懂的。因为章家不许仆人在家里说土话。都是强迫他们说官话。 小可怜当初因为这个,还被打了好几顿。 今年的收成好?那为什么......为什么...... 小可怜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自觉跟在了这两人后边。 因为她记得,她一路乞讨过来的时候,的确一路上,并没有见什么天灾。 她脚步轻得像猫。那两个人一时没有发现她。 其中给了小可怜博饼,叫“若山”的那个人说:“比哪个更烂而已。什么天灾,都是人祸。这位许家的老爷子,倒是比章家聪明多了。真是‘修桥铺路’的‘好人’啊。” “哼。听 百姓说,他家赈灾了九百斤粮食。许老爷的宝贝孙子孙女,还连夜替百姓祈福。还顺便替表亲章家祈福。据说都是章家和归县令,各种苛捐杂税,巧取横夺,逼得这边的老百姓活不下去了。” 他们两个停在了永福县最大粮店的门口,“若山”淡淡笑道:“那到是。他们家可没去直接参与这位归县令和章家的破事。只是跟着章家一起以丰收为理由,贱价买农民的口粮,然后高价卖粮罢了。贱收万石粮,再高价卖出。再拿高价卖粮的钱,去强买那些快饿死农民的地。顺便拿了九百斤赈灾。万石和九百斤,许家老爷子,算盘可比章家铁。不但得了钱,还贱买了许多好田,又落了好名声。说不得,这次买进卖出,他宝贝孙女的嫁妆早赚回来了。” “若山”的同伴道:“算了,不讲这些事了。你说要我帮你找侄女,线索有吗?” 他们说着,一路转开了。 徒留下小可怜愣在原地。 “你多吃一碗,其他人就少一碗。难道别人的孙女就不是孙女?” “我的孙女是孙女,别家的孩子也是孩子” 小可怜的脑海里回荡着那个菩萨的这句话。和老婆婆的这句话。 她浑身发冷,连饼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发现。 半晌,她发狂地叫了一声,在路人惊异的眼神里,连滚带爬地远离了许家的施粥棚。 如避蛇蝎。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