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 第1章 前路已经被斩断,只有杀出重围才能活命。 夜垂八荒,朔风如刀,每一片风的丝缕划过脸畔,都是钻筋斗骨的凌迟。 近在咫尺的城,再也回不去了,城墙上的灯太遥远,无法照亮脚下的路。先前绛年还在庆幸:“就快到了,咱们有救了”。可是 越平静,暗处蕴藏的风暴便越汹涌。 巨大的云翳飘散后,天上露出一弯小月。有清辉洒落下来,旷野上隐约浮起微茫,连绵起伏,星罗棋布,那是刀尖上的寒光。 刃余猛地勒住缰绳,拔转马头,向唯一的开阔处狂奔而去。几乎是一霎,身后响起嘶吼:“他娘的……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马驮着两个人,即便是名驹,此刻也疲于应对。他奋力扬鞭,希望快点、再快点。一手背过来,扶住妻子的腰,仿佛这样能减 轻她的负担。 风声在耳边低徊幽咽,他偏过头问:“绛年,坚持得住吗?” 月下的娇妻双眼灼灼,她说:“我没事,孩子也没事。” 是的,绛年临盆在即,如果不是父丧不得不出城,她现在应该在温暖的香闺里,执着于她的那点小细腻,小琐碎。可是一切早 有预谋,从烟雨洲到长渊,一夜间似乎整个云浮大陆都在追杀他们。随行的扈从死光了,最后只剩他们。苍梧城就在眼前,却 有家不能回。 身后的双臂紧紧抱住他,“鸣镝发出去了,城里接到消息会来救我们的。” 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追杀他们的两路人马汇合,战线越拉越长。绛年回头看了眼,那黑黝黝的马队如鹰张开的两翼,在暗夜下凶相毕露。 身后箭啸声四起,点燃的雁翎噗噗落在两侧,几次三番追赶上来,终还是棋差一着。他嘱咐绛年放低身子,“你有没有受伤?” 她说没有。 他松了口气,“前面是雪域,到了那里就能想办法甩掉他们。” 绛年嗯了声,鼻音里带着哭腔。 他心头发沉,往日叱咤风云的岳家少主,今日竟落得亡命千里。可他来不及唏嘘这从天而降的逼仄和凶险,全部的注意力都集 中在慢慢显现的银色山峦上。 绛年的十指对扣着,暖袖早就丢了,一双手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皮肉肿胀。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紧紧覆盖在那裸露的皮 肤上,试图温暖她。 她的脸在他背上辗转,倚靠的力量越来越沉重,隔一会儿就问他:“刃余,还要多久?” 他只说快了,她怀着孩子,在马背上这样颠踬,对她是怎样的伤害,他心里明白。 他微微哽咽,曾经许她的安定静好,都成了空谈。他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马蹄溅起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用尽力气平稳气息:“自我跟你那天起,就注定生死相依。” 他心头反倒平静下来,这些天经历过无数场战斗,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长渊岳家创立门派,至今已逾百年,三刀六洞的时代 他经历过。以一己之力迎战追兵,不说退敌,替她争取时间总还可以。 他下意识握了握她的手,“我拖住他们,你带上牟尼神璧先走。” 她颤抖着喘息:“我不会生火,就算先走,最后也是冻死,倒不如夫妻在一处。” 她确实什么也不会,万户侯府的大小姐,名满天下的不单是那张脸,还有这双柔艳的手。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一个人进 入雪域,只有死路一条。 她贴着他,轻轻哭起来:“刃余,咱们一起走。”如果他现在下马,就真的一个都逃不掉了。 她恋恋不舍,他也没有办法。横下一条心来,至多不过死在一起,便再也不提让她先走的话了。 长渊以北的这片雪域没有名字,传说山里有凶兽,千百年来很少有人踏足。其实凶兽再凶,哪里及人心黑暗,走投无路时,也 许是救命的法门。他策马奔进入口,常年不化的积雪填平道路,形成冰川,那弯弦月就挂在巍峨矗立的两山之间,映照蜿蜒的 幽谷,极具诡异别致的风味。 身后追兵可能犹豫了下,并没有立刻冲进来,那些来路不明的乌合之众虽然贪婪,但更惜命。 他带着她一步步向前,她沉默了很久,无端让他害怕。 他唤她:“绛年,我们进来了。” 她动了动,嗯了一声。 “你困了吗?”他有些着急,“现在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这回她说好,可是背上破了的口子呼呼地灌进冷风来,把她的魂魄都要冲散了。她控制不住手脚,不想下马的,却摔了下来。 他大惊,一跃而下托起她,然而月色下隐约的箭羽,让他心头擂鼓一样大跳起来。他失声:“绛年!”这才发现她背上的皮甲不 见了,有箭射来,便是血肉相迎。 其实他的伤不比她轻,破损的锦衣下千疮百孔,只是她看不见罢了。 那一箭射在她背心,当时只觉被重拳击中,并不感到多疼。她甚至悄悄去拔,可是拔不下来,原来是被贯穿了,胸前能摸到箭 尖。所以他说让她带着牟尼神璧先走,她不能答应。一起走也许他还能活,要是留下,必定全军覆没。 她听见他伤心欲绝的嚎啕,朦胧间看见雪域入口火光冲天,那些人追上来了。她想提醒他,却除了本能地喘气,再也说不出话 来。 生命在流失,孩子在肚子里痛苦挣扎,她的视线定格在刃余挥起长剑的一刹那,他赤红着双眼说:“就算毁了神璧,我也绝不交 给你们。” 这场战斗空前惨烈,等不来援兵,无非生死相搏。他身手再好,以一敌百也难有胜券。数不清身上中了多少刀,他们问不出神 璧下落,当然不会真的下毒手,只想消磨他的战斗力,这样恰好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退回绛年身边,用尽内力击破冰川,那 裂缝迅速蔓延,在他们脚下粉碎,众人忙于应对,待回过神来再追寻他们夫妇,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雪域静悄悄,没有风声,也没有枝头积雪跌落的动静。平整如毡毯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纷乱的脚印,伴随血滴砸出的小小的、深 色的孔洞,一路蜿蜒进山脚突出的一块巨石下。 银钩样的月亮,逐渐变成了棕红色,照得满地迷迷滂滂。石下一角有蜷曲的身影,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抚抚她的脸,还是温暖 的,像睡着了一样。他知道她已经死了,穷途末路之下,死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背靠崖壁,想起初见她的时候,正是烟柳成阵的季节。那时少年侠气,鲜衣怒马,一日看遍长安花。刀光剑影里闯荡的长渊 少主,自诩也是风流多情的人。可就是那天,她站在画桥上,不以为然的一眼,便让他心如春燕,直到如今。 他们认识好多年,一直没有成婚。他在江湖上杀伐征战,每每路过烟雨洲,都会去看她。两地相思数十年,上年初夏终于把她 娶回家,她风情又天真,需要最最花团锦簇的背景来烘托她。他以为自己有这个能力,结果竟连保护好她都做不到。那么娇脆 的人,中了箭也一声不吭,就这样默默地死了。 刃余低下头,和她脸贴着脸,喉咙里泛起铁锈般腥咸的味道,他说:“你走慢一点,黄泉路上等等我。” 只是可惜了孩子,眼看足月了,他母亲再也没法生下他了。 他伸手抚摩,作最后的道别。奇怪掌心里凸起一块,接二连三地叩击,像在求救。他愣了下,看向绛年的脸,“他想活下去…… ” 绛年眼角流下一滴泪,在朦胧的月色下莹莹发亮。 刃余勉强支撑起来,握着手里的刀恸哭。剖腹取子,多残忍的事,可是孩子有活下去的权利。 “给他一个机会……我知道你不会怪我。” 他紧抿双唇,干裂的唇瓣上沟壑纵横,他咬紧牙关,把刀尖贴在绛年的肚子上。 满身的伤,流光了血,几次险些睡过去,只有咬碎舌尖的痛才能让自己清醒。 孩子取出来了,是个女孩儿,那眉眼,隐约同绛年是一样的。 他脱下袍子裹住她,她那么乖巧,大概知道境遇可危,不哭也不闹。如果苍梧城里有人赶来救援,也许她能保住小命。如果不 能……他的手覆盖住了她的眼睛,掌底两轮金芒没入她的双瞳,待光芒散尽,除了瞳仁的颜色相较别人更深一些,几乎和常人 没有任何分别。 “这神璧,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你能活下去,替爹爹守护它,要是活不成,丢了也不可惜。” 他说完,长长叹了口气。挣扎着替绛年盖好衣衫,夫妇相拥,把孩子护在胸怀里。 时间不多,但愿她命大。父母的尸身凉透了,就再也温暖不了她了。 刃余转过头看向长空,天是墨蓝的,这个冬天真冷啊。 远处回荡起狼的嚎叫声,他抬起手臂横在孩子身前。等他僵硬了,至少也是一道小小的屏障。 爹爹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血的味道,最终引来了狼群。狼在距离岩石十步远的地方徘徊,这是种聪明又孤勇的生灵,无法判断危险性,不会贸然上前, 通常成群结队,窥伺等待。 气候太恶劣,每一口食物都得来不易。凝固的血,即便不再流淌,也散发出诱人的气味。狼群饥肠辘辘,等了很久,不见它们 的“食物”有任何动静。头狼发出号令,几只胆大的慢慢上前,嗅了嗅尸体的手指和衣袂。正想招呼同伴,一声啼哭迸发出来, 小小身体积蓄了所有的力量,哭得雪原都微微打颤。 狼群似乎受到了惊吓,极速退开,但并不走远。那孩子哭声震天,对于平静了千万年的雪域来说过于喧闹了。狼群面面相觑, 又是一轮盘桓,听那哭声从高亢逐渐转为低微,最后哼唧着,发出类似狼群幼崽的囁呫。 头狼抖了抖耳朵,它身后走出一匹母狼。母狼乳房饱满,奶水充足,失去幼崽后黯淡的眼睛,在听见婴儿啼哭后陡放光芒。 母性是相通的,即便不是同类,接纳需要时间,仍旧阻止不了母狼试图接近的欲望。 狼群摆出攻击的架势,几只年轻的公狼跃跃欲试,被她一一斥退了。她放矮了四肢,一点点靠近,失去怙恃的小婴孩的脸,从 袍子里露出来,冻得僵白,但依然顽强。 母狼过去嗅,嗅了半天犹豫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孩子的脸。这时山岗间充斥起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恍如风雷。狼群顿时 骚动起来,头狼扭头看了一眼,当机立断带领狼群奔向密林。母狼被落下了,她丢不下孩子,踟蹰呜咽良久,最后用前肢从尸 体的怀里刨出襁褓,叼起便追赶狼群去了。 追击千里,如附骨之疽的杀手们终于赶到了,翻身下马查验,却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波月阁的护法探了刃余夫妇颈间天容穴,向上回禀:“已经气绝了。” 马上戴着面罩的人居高临下看着,语气里不无哀伤:“可惜了一代美人……搜他们的身,看看能不能找出神璧的下落。” 希望微渺,以岳刃余的脾气,纵死也不会便宜任何人。想从他身上搜出神璧,几乎是不可能的。做做样子吧,实在搜不到,也 只能这样向整个武林交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的风向一直在变,今天你是英雄,明天可能会沦为武林公敌。人活于世,离不开一个利字,当你太 扎眼,又怀揣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宝藏,那么即便你一直积德行善,也照样人人得而诛之。 岳家手里掌握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牟尼神璧是打开孤山鲛宫宝藏的钥匙。据说那里面的财富,足够创建一百个金玉王朝。发财 ,发大财,谁不想?岳家不是名门正派么,泼上几盆脏水,再以讹传讹,追杀岳刃余完全可以标榜为替武林除害。说到底为岳 家挡煞的只有岳刃余,谁让他从他爹手里接管了这个秘密! 黑衣的杀手不住翻找,忽然有人惊呼:“柳绛年的肚子被剖开了!” 几大门派的领头人纷纷下马查看,血肉都已经冻住了,那肚子只剩个空空的血洞,里面的孩子不见了。 切口整齐,是用兵刃划开的,岳刃余只着袍衫,外面的罩衣不知所踪,可见是他把孩子掏出了母体。 有人掩住了口鼻,嘴里啐道:“真下得去手!这厮对外人狠,对自己人也一样。” 这样的冰天雪地,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没奶喝没衣穿,活得下去才奇了。不过岳刃余既然把孩子接到世上,那么牟尼神璧也许 已经转嫁到了孩子身上。 雪域开始回旋山风,一个又一个风眼,掀起满目苍茫。随手夺过火把照看,地上留下很多脚印,都有手掌大小,这是雪域特有 的雪狼。 障面后的人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小崽子遇上狼群了,恐怕凶多吉少。诸位,还要继续追吗?” 追上狼群,然后一只只剖开肚子查验?毕竟雪狼才是这片雪域的王,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族群有多少数量。狼这种东西记仇,万 一惹恼了它们,到头来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一定。 乘兴而来,最后败兴而返,人人脸上写满了不甘。不甘也没办法,线索断了,牟尼神璧下落不明,也许江湖反倒可以风平浪静 几年。 看看相拥的两具尸首,仿佛一群孩子恶作剧后遗弃的牺牲品,虽然遗憾,但没有人对此事负责。死了就死了,江湖上死个把人 并不稀奇,过上三年五载,有新鲜的血液填充进来,谁还记得长渊岳刃余。 他们中有人问:“要不要把尸体带回去?” 边上人调笑:“你不怕岳少主还魂,拿剑捅你的屁股?” 这么一说到底作罢了,岳刃余曾经太厉害,即便现在死了,也依旧让人心有余悸。 这件事一完,回到江湖上,大侠们还是大侠。出于道义,草草把对手掩埋了,谁也不会再提起烟雨州的奇袭、苍梧城外的聚众 伏击。也没有人唏嘘香消玉殒的柳绛年有多可怜——毕竟追杀一个孕妇,并不是多光彩的事。 散了,临时结盟的队伍瓦解,各回各家。多方人马头也不回地离开,唯独那戴着障面的人勒马驻足了很久,“岳刃余把孩子剖出 来,是为了等岳家的救援。” 可惜永远等不来了,岳家内部此刻已是改天换日。神璧失踪,走马上任的新当家也不可能就此罢休。 左摄提道是,“岳海潮已经接管了长渊。”略犹豫了下,问,“神璧的追查,真的到此为止了吗?岳刃余这些天马不停蹄,根本来 不及转移神璧。” 障面后的人转过一双长而媚的眼睛,眼波流转,颇具日出桃花的蕴藉。 “你觉得那些人会轻易放弃?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追到这里,空手而归,谁也不甘心。”他策马前行,一面拖着慵懒的长腔道,“改 天吧,挑个好天气,再搜查一遍。毕竟孩子死不见尸,也许有意外之喜也未可知。” 果然后来不止波月阁,武林各大门派都没有停止寻找牟尼神璧,只是各行其事,不那么招摇罢了。 人活着,总要有点追求。爱情啊,理想啊,是酒足饭饱后的衍生,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钱。钱是世上最好用的武器,君子 清且贵,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因为五斗米实在太少。换成金银满车、珍珠满床呢?大概和“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是一个道理。 谁都不信牟尼神璧会凭空消失,岳刃余最后命丧雪域,那片人迹罕至的秘境,在江湖的驿马风尘里,成为武林人士经常光顾的 地方。 所谓的凶兽,其实是讹传。不过雪狼倒确实存在,但行踪不定,除了一些足迹,并没有人发现它们的藏身之所。 世上的成功,大部分是为有恒心,能恒定的人准备的,不论此人是正还是邪。时间像把筛子,六年的筛选,筛完了所有浮躁的 门派,最后只剩波月阁还和这片雪域保持联系。斗转星移,当初杀手弥城的兵戈之气早已消散,波月阁每年固定几次的寻访, 多则三五人,少则单枪匹马,也使雪域的霸主逐渐适应了不时来自外界的扰攘。 戒心未除,但不似最初那么警敏了,雪狼成群出没,甚至让人看见了它们捕猎的场景。 可能因为冰雪中等来一群黄羊不容易,所以狼群倾巢而出。那天恰好是左右摄提进入雪域不久,还没来得及例行排查,便听见 隆隆的蹄踏如同千军万马狂奔而至。两人俱是一惊,本以为和其他门派狭路相逢了,没想到出现的是慌不择路的羊群,后面追 赶着身形如箭的雪狼。 可惊可骇,那些雪狼原来要比他们想象的大很多。躯干可抵两个成年男人,如果后腿落地直立起来,真会让人有巨石压顶之感 。它们极有战术,三面包抄,围追堵截,只需十几匹,就能把羊群惊得大溃。 两人旁观,庆幸有生之年能遇上这样罕见的奇景,可是很快就被另一个景象冲击得几乎大叫起来。 一头体型略小的狼背上,背着个小小的孩子,褴褛的衣衫里透露出来的皮肤,几乎和这雪域的冰雪浑然一体。他应当是深谙这 种骑驾的,身体压得极低,一手抓着雪狼浓密的鬃鬣,一手握着笔直的树枝。忽然扬手一个投掷,羊群顿时骚乱,如一片缀满 狼牙的旗帜,遇风急速抖动了下,又飞快向前。 几只黄羊失了前蹄,摔断了脖子。可狼群并不满足于这点成就,它们高高跃起跨越尸体,连视线都没半点转移,更快更团结地 向两掖扩散。广阔无垠的平原是它们的战场,因为速度极快,几乎一闪而过。待左右摄提追出去时,早就不见了狼的踪迹。只 看见踏碎的积雪上横陈着六七只黄羊,其中一只的后背上插着那根树枝,随着黄羊垂死前的痉挛,在雪地上画出规则的扇形。 “你看见了吗?”右摄提颤声道,“那孩子至多不过六七岁!” 岳刃余和柳绛年死的那个月夜,恰好是六年前的今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也许阁主的坚持,并不是没有价值的。 上前看,惊讶于一个孩子天生的臂力。穿透黄羊的树枝是钝尖,不说健壮的、奔跑中的活物,就是一滩死肉,拿把没开锋的钝 刀去割、去刺,也需要一定的力量。那么小的孩子,却有成人一样的精准和技巧,这是何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果然生肉喂养的就是不一样! 右摄提狠狠看了眼树枝,复转过头,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我一直以为那小崽子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会被狼群养大。只要逮 住他,带回波月阁,阁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访,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 人翻身上马,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这片雪域太广袤,跑了很远,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 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现在被冲散,变得七零八落, 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右摄提比了个手势,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 这场捕猎,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 了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来人间一场不易,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 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 ,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 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大概是太松懈了,谁也没有发现被跟踪,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头便睡。当初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在这雪狼 群里过得很滋润,虽然母狼后来又生过几窝,但那些小狼长大后便离开母亲自立门户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爱。母狼一直把 她带在身边,陪伴她,教她狩猎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护,连狼都知道这个道理。 六年前母狼从那块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体冻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头,没命地吮吸,喝下头一口狼奶时,她就已经成为 这狼群的一员。雪狼个头大,蜷起身子把她裹进怀里,可以很好地温暖她。她就这样,在狼妈妈的庇佑下长到了六岁。 六岁的狼是成狼,六岁的孩子却依旧还是孩子。她睡醒后闲不住,从洞穴里爬出来,眯觑着眼睛,蹲在悬崖边上晒太阳。身后 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回头看,忽然发现了生人,惊得一跃而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她急起来,龇牙咧嘴发出警告式的呜咽。左摄提举着两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轻声安慰着:“ 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可惜她听不懂,一双黑浓如墨的眼睛,眈眈盯着来人。 陌生人逼过来,她仓惶退缩,脚踩到崖边碎石,只听见簌簌的坠落声呼啸千里。她惊惧,弓起肩背发出更大声的警告,一双眼 睛却不停向身后飞瞥,大有纵身而下的意思。 左摄提心头大跳起来,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费了。他手忙脚乱,一指抵在唇前,“嘘……嘘……跳下 去会死的,你可别乱动……” 林子里传来大片枯枝折断的声响,伴随沉沉杀机和敲骨裂肉的闷拳……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被抛掷出来,摔在崖前的空地上。 那孩子见状,受伤般呜咽一声横扑过去,正好被左摄提截住了。毕竟六岁的孩子,空手白刃难以抗衡,于是张嘴便咬。左摄提 痛得大叫,待手从她嘴下挣脱,肉已经少了一大块。 他气极,照准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没命挣扎的孩子瘫软下来,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种!” 那厢护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对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摄提联手。波月阁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号的,阁中护法和长老也都不是 等闲之辈,合两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强悍,最终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结果,无非是猎杀。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母狼被拧断了脖子。 从雪域带回一个孩子,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遗腹子年纪相仿,如果这个消息走漏,那么波月阁就会成为下一个岳家。 左右摄提秘密将人带回了王舍洲,很奇怪,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闹,对比之前的乖张,安静得竟像个正常的孩子。只是不能接 近,一接近就龇牙,所以那身破衣烂衫无法更换,就这样穿进了波月阁金碧辉煌的大堂。 空荡荡的大堂里,坐着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他偏头打量了很久,最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和她母亲长得很像,是女孩儿吗 ?” 左摄提说是,“属下等发现她时,她正骑在狼背上狩猎。这孩子有过人的臂力,一根树枝就能刺穿黄羊。” 大堂上的人“哦”了声,似乎很觉意外,“她才六岁而已。” 右摄提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属下也不敢相信。大概是狼的喂养和人不同吧,她自小喝的是狼奶,吃的是生肉,所以力量过人 也就说得通了。” 那人慢慢点头,走近半步蹲下查看,看见她两手被缚着,抬眉道:“解开。” 右摄提有些犹豫,“这孩子野性难驯,解开怕她对阁主不恭。” 波月阁主淡淡牵了下唇角,“我不怕。”转过视线看他,“难道你怕吗?” 右摄提涨红了脸,“属下并不……”也没有什么可多言的,上前拿刀尖一挑,挑断了孩子手腕上的绳索。 可是变故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就在绳子被解开的一刹那,那孩子凶相大现,如同狼一样,既快且准地咬住了右摄提的脖子。 常年狩猎的动物都知道,如何能将猎物一击毙命。她的牙齿穿透皮肉,咬断了动脉,无论右摄提怎么挣扎,她都如插进胸膛的 利刃,纹丝不动。 滚烫的血四处激射,那血腥的场景,连波月阁主都感到错愕。然而小小的人有坚定的决心,她那双乌黑的眼瞳,像落在一泓清 泉里的深碧,冷静又满含仇恨。悬崖上是右摄提拧断了母狼的脖子,她还不知道生命里更残酷的真相,但是眼下的睚眦必报, 就已经很让人喜欢。 左摄提要出手相救,被主人阻止了,“连个孩子都斗不过,活着也没用。”他笑吟吟看着,啧啧赞许,“可造之材,十年之后又是 一把利刃。” 右摄提死在了小儿之口,等他气绝她才松开嘴,然后那双浓黑的眼眸,又转向了在场的左摄提。 可是这回并不需要她大动干戈,波月阁主只一扬手,左摄提便倒下了。这孩子要留在波月阁,来历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世上 什么人最能保守秘密?只有死人。 强与弱,一眼分明。小小的孩子没有见识过这样快捷的杀人手段,对他似乎有些畏惧,但天生不服管的叛逆,还是让她产生了 攻击的念头。 她磨牙霍霍以作警告,可对方丝毫不放在眼里,仍旧一步步逼近。她怒不可遏,发出嘶吼,正欲出击,他屈起食指击中了她的 肩井穴,顿时身子麻了半边,再也不能动弹了。 抱胸看她,这倔强的孩子,依旧顽强地站着。他脸上浮起悲悯的神色,“衣衫褴褛,神璧无处可藏……也罢,已经等了六年,再 等六年也无妨。”复撑着两膝,同她高矮持平,温声宽慰道,“别怕,欺负你的人已经被我杀了,以后你就安全了。我叫兰战, 是这波月阁的主人。你叫什么?” 孩子满脸戒备地瞪着他,他咕哝了声:“我忘了,狼没有名字。”想了想道,“我给你取一个吧,叫岳崖儿,如何?” 有了名字的孩子虽然照样对他不友善,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透过一扇髹金雕花的朱窗,一弯新月挂在天上。她悄悄瞥了月亮一眼,被他拿住了视线。 他说不,“不是天上的月牙儿。你姓岳,在山崖下出生,在山崖上被擒获,叫这个名字很应景,恰好又取高天小月的谐音,不那 么棱角分明。”说罢笑了笑,负手长吟,“唉,我还是很敬重你父亲的,否则可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 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你说是么,崖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当然兰战所谓的认祖归宗,不过是让她姓回岳姓罢了。天底下姓岳的那么多,谁敢断定她就是长渊岳家的后人?就算某一天引 起了其他门派的怀疑,无能之人害怕成为众矢之的,波月阁胸有万古长刀,岳崖儿的存在只会助他号令群雄。到时候他也能登 上众帝之台,尝一尝那武林盟主的滋味儿。 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调教这孩子。她在狼群里长大,狼群里的法则和人间世界是不一样的,但有一点共通,就是服从 。他把她领进了弱水门,交给苏画,“好好教导她,我要她身似杨柳,心怀利器。她不需要拥有太充沛的感情,但是必须懂得服 从。” 苏画听后笑起来:“这却难倒我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终究婀娜不起来的。” 兰战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知道你有办法。” 苏画眼里浮起荒寒,他转身要离开,她仓促地“嗳”了声,倚门调笑:“你轻易不肯上我门中来,这孩子不是你养在外头的私生女 吧?” 兰战没有应她,眼梢轻轻瞥了她一眼,负手而去。 苏画这才把视线转移到这小小的孩子身上,仔细打量她,破衣烂衫,形同乞丐。不过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沉 沉如碧潭。还有这雪一样的皮肤,花瓣般轮廓饱满的嘴唇,将来要是调理好了,风采当旷世。 她很高兴,遇见个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门是波月阁中最温柔,也最阴毒的构成部分,每年送进来的女孩子不少,但门中除她之 外,永远只留四人。这四人是杀尽同伴才活下来的佼佼者,名额有限,人员更新替代永不休止,活着全凭实力。这孩子是兰战 亲自送来的,留下的嘱托也和别个不同,想必来历不简单吧! 阁主的面子总得卖,看这孩子的头发丝都结成了绺儿,她牵起袖子拨弄,“你可真脏……”话音才落,那孩子龇起牙,发出愤怒 的嘶吼,要不是手缩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娆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击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关心指尖粗砺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凶悍,又不会说话,野兽似的。她鄙弃地皱了皱眉,先洗洗吧,脏得都没 人样了。 这一洗,换了三桶水才彻底洗干净。仆婢忙碌着,给她穿上新衣,绾起头发。苏画抱胸旁观,因为先前那一击,这孩子还提不 起劲儿来,手脚虽老实了,眼神却杀气腾腾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副皮囊确实够格进弱水门,但这份骁勇,也让人感 到头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稍有行动能力她就不客气地下嘴,把那个给她系裙带的婢女咬了个血肉模糊。 裙子又脏了,苏画暴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属狗的吗?”她本来就耐心欠佳,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 关进暗室,先教她守规矩。” 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见五指。但顶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束光从那孔洞里直射进来,可以照亮地心极小 的一片。 游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独,她轻声呜咽,声音里满是凄惶的味道。最后累极了,蜷曲在那丛光下,睡梦里见到了狼妈妈,就 站在林子外面,可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它。最终筋疲力尽,抽搐着四肢,泪流满面。 苏画后来成为她的师父,其实说师父,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管理人。她的身手、战术,及筹谋,由波月阁中顶尖的高手传授 ,甚至兰战心情好时,也会手把手教她制敌的诀窍。 她很聪明,天生是习武的料,这点可能有赖于武学世家的根骨,和身体里某种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岁那年,她对战弱水门四 星宿,当时的毕月乌、心月狐、危月燕、张月鹿满员,只有杀了她们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门。最后那场厮杀, 她一战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毕月乌死在她剑下,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弱水门四星之首。 论武战,且难不倒她,最让她困惑的是苏画口中的兵不血刃。波月阁一向为江湖中人办事,只要出的钱够多,可以满足委托者 所有要求。有时单纯武力解决不了的买卖,则需要动用弱水门。这世上最危险的就是蛇蝎美人,她千方百计接近你,柔弱是最 好的掩护。一旦你疏于防范,下一刻她的刀就会割破你的咽喉。 苏画作为门主,言传身教尽职尽责。 上巳节前接了个任务,刺杀五阳的副教主。五阳的江湖地位颇有根底,副帮主勇猛好战,一双铁臂铜环,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谱 上排名第八。这样的人,正大光明对战不好应付,他不擅酒,不好色,唯一的毛病就是爱赌。波月阁的可怕之处,在于擅长发 掘人的软肋,并且从那创口潜入,刨骨三尺。这次的目标棘手,苏画决定亲自出马。此一战不单要完成任务,更是为给崖儿做 示范。她之前几次出战,都是以武力取胜,关于如何运用女人的本钱,她实在一点都不明白。 “你知道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是身体。有的人据说不好色,其实是没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世上男人不过那几种,逐鹿天 下的英雄不会排斥侍剑的美人,酒池肉林的建造者,总要花心思弄几个绝色点缀油腻的背景,他们都缺不得女人。而你要做的 ,仅仅是投其所好。女人相较男人更容易行事,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锋利的匕首,所以我们弱水门,创建至今一 直是阁主的左膀右臂。” 崖儿抬起眼,“阁主是哪种男人?他喜欢哪种女人?” “他?他野心勃勃,需要女人,却不爱女人。”苏画在梨花树下教她跳软舞,袒露的雪臂和纤腰,扭动起来灵蛇一样,边舞边道 ,“有些男人你可以接近,但走不进他心里,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三尺之内是我们的天下,靠得越近,胜算越 大。你要记住,和男人周旋的时候,不能一心想着如何杀死他,你得学会享受,他快活,你也快活。只有临时起意的杀机,才 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杀他之前,你甚至应该让自己感觉爱上了他……我这么教你,违背了阁主的命令,不过管他呢,如果他只 想把你锻造成利刃,当初就该送你进生死门。” 当天夜里,苏画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乌曹六博馆的荷官。 江湖儿女,并不那么拘小节。赌桌上热情似火,正如她的“侍剑美人论”所说的,无论多不近女色的男人,这时候都会痴迷于那 双摇动骰子的双手。 苏画的美,在骨相而不在皮肉。她可以蒙住面目,仅凭一双高擎的玉臂,就俘获大多数男人的视线。风情当然越露骨越好,易 了容的崖儿混在人堆里,看她一脚踏在桌上,半露着和光致致的大腿,成为牌局上最引人注目的流光。 买定离手,吆喝声四起。五阳的副帮主就坐在苏画的裙裾下,飘拂的画帛时时撩拨过他的脸,那黑骰上的白点,此刻比性命更 重要。他赤红着双眼,咬紧牙关,咬得下颌肌肉凸起。 十赌九输,可是今天运气颇佳,一连赢了四场。那位副帮主赌场得意,笑得声如洪钟,待赌局散了,一把抓住摇骰的荷官,把 刚才暗暗接住的骰子塞进了她手里。 嗅嗅她鬓边的山茶花,常常一副讽世模样下撇的嘴角,此刻也扬了起来,“多谢美人相助。” 苏画没有说话,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划过他的脸,又辗转滑向别的赌桌。 这招欲拒还迎不是无用功,等到四更时分赌局暂止,苏画走出乌曹六博馆的时候,那位副帮主还在街口等她。然后顺理成章的 ,他进了苏画的鸳鸯帐。 苏画说,男人只有在欲仙欲死的时候,才会扔下兵器放松警惕。如果你有把握赶在他解开你的衣襟前宰了他,那就当机立断, 免于吃亏。如果没有把握,便只能“他快活,你也快活”,然后再伺机下手。 凭苏画的身手,一旦近身就用不着兜圈子了,可她容忍那个副帮主轻薄她,放慢了动作,范本似的演示给梁上的人看。 十六岁的岳崖儿,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苏画的言传身教最初让她一头雾水,直到她从戒指上牵出天蚕丝,一场血腥杀戮真正 拉开帷幕,她才品咂出其中的玄妙。 “他碰你的时候,师父不觉得恶心?” 苏画笑了笑,“习惯就好。” “我永远不会为完成任务出卖色相。”倔强的孩子,面对将来不可测的变数也言之凿凿。 苏画“哦”了声,知道她轻视她的做法,冷笑一声道:“那是因为你没有遇见真正想杀,却又杀不掉的人。等到那一天来临,你自 然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不信咱们走着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太长远的事她不愿意去想,骨子里的野性和疏狂,促使她更喜欢直接的杀伐。她可以雪夜叩开江湖大盗的大门,也可以单刀赶 赴边疆刺杀将军。 兰战说过,要把她锻造成波月阁最好的杀人武器,她的多次出入江湖,一半是为别人消灾,另一半是为兰战肃清前路。 当初一同追杀岳刃余夫妇的五大门派,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放弃,坊间关于岳家遗孤的传闻也从来没有平息过。让崖儿手刃他们 ,像苗人养蛊那样,把竞争者全部杀光,于她算是报仇,于波月阁,则避免不必要的扰攘。 兰战的算盘打得响亮,崖儿的身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公之于众。可是再服从的杀手也是人,只要她 能听能看,早晚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那天是满月,她刚跑了趟参商的总舵,舵主儿子的脑袋还在她包袱里装着。事办完后路过夷水边的酒馆,略顿了足,决定拐进 去喝两杯。 这云浮大陆上,其实并不只有人,有时错身而过的,也可能是妖。不过人道和妖道谨守两界的规则,混杂在一处,也不做深交 。通常人是无法分辨皮囊后的原形的,但崖儿八岁起就具备那项异能,她看得出酒馆的老板是只鹤,跑堂的酒保是狸猫。 大多时候,妖比人更诚实。 酒馆里长年聘请说书人,不时从江湖恩怨,讲到庙堂情仇。说书人的故事需要素材,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其生死都能引 出醒木拍案后的娓娓道来。 岳崖儿要了壶酒,点了盘牛肉,对有人抱怨血腥气刺鼻充耳不闻。她是易了容出来的,不必动用美色惑人,永远是两根八字眉 ,两撇小胡子。 说书人可能是这江湖上感情最丰沛的一类人,说到雄壮处气吞山河,谈起儿女情长,也是缠绵悱恻当仁不让。今天故事的主角 ,是十六年前的长渊少主。直到今日,说起岳少侠的夫人,仍是艳名远播无人可及。万户侯府的娇小姐,曾经引多少英雄豪杰 竞折腰,可惜她只对长渊少主一往情深,最后落得双双失踪的下场。至于生死,当初参与其中的五大门派讳莫如深,虽然江湖 上众说纷纭,但更多人还是倾向于他们带着神璧隐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这是善良的听客不愿意听到的。说书人也在故事结尾留了白,因为牟尼神璧彻底消失,至少为他们夫妇 尚在人间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佐证。 可是崖儿听见酒保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她转头瞥他,却只看见那豆眼朦胧的脸上,长久不变的一副苦相。 他经过她身边,她伸脚勾绊,酒保踉跄了下,纳罕地看她,她牵唇一笑,“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酒保没有应她,偏头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滩血,面无表情道:“客官,您的油壶好像漏油了。” 想从妖口中套话,其实不难。尤其开着酒肆茶寮的,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处汇集,听得太多了,心里装不下,只要有人打探 ,他们就愿意讲,反正他们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规矩。 酒保的嘴砸得啧啧有声:“岳刃余和柳绛年早死啦,死在长渊以北的那片雪域里。当时柳绛年怀着身孕即将临盆,武林正道追杀 他们,他们夫妇走投无路入了绝境。柳绛年死后岳刃余剖腹取子,那孩子后来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但岳氏夫妇确实留在雪域 ,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 崖儿捻着花生衣,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是你亲眼所见吗?” 酒保说是啊,“当初我就在长渊。可惜不能插手,远远看了会儿就离开了。” “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么?” 酒保挠了挠头皮,“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两璧相合,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三。当然最要紧的是它可以打开孤山的宝藏,这也 是武林人士不惜大开杀戒的原因。” 岳崖儿提着人头回到波月阁,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所以即便巨石压喉,也得小心吞咽下去。 也许兰战并没有想要隐瞒她,也或者他低估了六岁孩子的记忆力,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他为她取名时说过的那段话——“我 很敬重你父亲,否则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 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是她母亲惨死,他父亲亲手接生了她。以前她不懂,觉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现在想来真是可 笑。狼怎么能生出人来,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狼妈妈收养了她。当初左右摄提闯上山崖杀了狼妈妈,她以为那时候的痛已 经是极致了,可现在拼凑出身世,心上的伤口便无限扩大,在暗夜里汩汩流出血来。 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这些年她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想过被杀是什么滋味。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曾经的 刀枪迸鸣,都变成了罪罚。她找到自己的由来,然而真相那么残酷,必须有人为十六年前的杀戮负责。两条人命,不能就这么 白白算了。 波月阁难逃干系,他们从雪域发现她,带回她,绝不是偶然。可兰战这人不好对付,她到此刻终于明白苏画的那句话。想杀但 杀不掉,兰战是第一人。 她把参商少舵主的脑袋扔在了大堂上,扑通一声,包袱散开了,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出去丈余远。 座上的人看了眼,“崖儿此行辛苦了。”一面挥手,屏退了左右。 她还是淡淡的样子,说不辛苦,“为阁主分忧,是崖儿的本分。” 兰战听后只是点头,从上首缓步下来,黑色的袍裾划过台阶,留下一串缠绵的弧度。 这是个复杂的人,慈眉善目,但心如蛇蝎,如果没有见识过他的两面三刀,也许会被他温柔的表象迷惑。他走到她面前,仔细 端详她的脸,可能极不喜欢这张面皮,伸手把它揭了下来。 卸下平庸的伪装,背后的面孔惊为天人。虽然他知道岳刃余和柳绛年的女儿自然不俗,但十年前那个又脏又野的毛孩子,实在 无法让他想象她今天的辉煌。 天生尤物,只可惜不够柔软。他垂眼一瞥,她左臂的衣袖上破了一道口子,有血渍隐约透过来,不必查验,自损又是三百。 他怅然叹了口气:“你在苏画门下这么多年,没有学到她的半分皮毛,到今天依旧只会肉搏。” 崖儿抬起眼,不像以往那样,拿一句“只要达成任务,不计任何方法”回敬他。她的脸上甚至涌起一点羞涩的味道,低声说:“阁 主没有查验过属下的课业,怎么知道属下未得门主真传?属下只是觉得对战更直接,与其费尽心机虚与委蛇,不如真刀真枪浴 血沙场。”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处,就是想法太男性化了。兰战沉默,踱过去看那颗孤零零的人头。转身的一霎,她看见他眼里波光微微 一漾,这位阁主的无懈可击终究还是有破绽的。 “回来的路上,去了阴阳楼?”他状似无意地问,“我记得那楼里有个了不起的说书先生,昨天讲了什么故事?” 崖儿说:“长渊岳家的故事,还有岳刃余和柳绛年的相识相恋。” 兰战颔首,“这说书人是江郎才尽了,这么老旧的事也拿来消遣。”言罢回头望了她一眼,“你方才说我没有检查你的课业,那现 在咱们就来查一查。你知道阁中弟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 她轻轻吸了口气,“是服从。” “很好。”他对掖着双手,平静地看着她,“把衣服脱了。” 她吃了一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里涌起仓惶,但没有任何异议,抬起手,把夜行衣脱了下来。 他好整以暇,看她只着中衣站在那里,启唇道:“再脱。” 她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杀起人来毫不犹豫,脱起衣裳来也当如是。 中衣蛇蜕一样落在脚下,她忍怒忍得辛苦,鼻尖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但依旧昂首而立,没有半点畏缩。 本以为这样已是极致了,可那两个字又一次从他口中逸出来,“再脱。” 她只觉脑子发胀,那点忍耐像一触便会断裂的弦丝,如果不是清楚没有胜算,她现在就想杀了他。 眼中泪心上血,暂时只能囫囵咽下去,她扯去肚兜的决绝一如拔剑的姿势。兰战应当是很满意的,隐约的情欲在他眼底微漾, 他哑声说:“脱光。” 少女无暇娇脆的身体暴露在十一月的寒流里,然而这具身体是温热的,散发出氤氲的香气。她今天彻底了解了父母的生平,不 知有何感触?他想看看她所谓的服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她有半点异动,那么这辈子都别想再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还好,她老老实实照做了,看来那对夫妇没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迹,狼养大的孩子,冷血在所难免。他放心之余开始寸寸查验, 岳刃余究竟把牟尼神璧藏到哪里去了。 十六年了,下落成谜,这个遗孤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和神璧有牵扯。但他不相信,孩提时期也许没有觉醒,如今她长大了,可以 熟练操控这具身体,倘或有变化,也该是时候了。 只是看着看着,神智会受些影响。她很好地传承了她母亲所有的优点,当年弱柳扶风万人空巷,柳绛年几乎是所有男人心头的 朱砂痣。如今她的女儿就在他面前,这样逼人的美貌,更胜其母,多少可以弥补他最初的遗憾。 他把手覆在半边稚乳上,“崖儿懂得什么是人间极乐么?” 她双眼灼灼看向他,“阁主想让属下服侍?” 他微怔了下,“你不愿意?” 她不说话,笑容里有种耐人寻味的冷嘲,似乎是嫌他过老了。 老么?十六年前的阁主和十六年后,样貌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兰战忽然改了主意,舒口气轻轻微笑,“穿上吧,小心着凉。” 目光复又流连一顾,转过身,往大堂深处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如果是一般人,在得知父母的死因后,必定会展开调查,可是崖儿没有。她只是站在暗处静静等待,六年的狼群生活,教会她 狩猎时需要耐心。兰战对她应该是起疑了,他办事向来稳妥,既然不担心她会拔剑相向,那么一定是准备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牟尼神璧,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她很好奇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据说她父母殒命后,这件器物就消失了,但以兰战今天的 举动来看,这神璧多多少少和她有关联。 也许就在她身体里,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兰战可能会把她一截一截剁碎,来证明他的猜测。 她探过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暂时她只能赌,赌兰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险杀她。因为她一死,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 的人就没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别说孤山鲛宫,连龙涎屿他都过不去。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 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 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执着的心性、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 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 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 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 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 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 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 后来她找到兰战,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门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兰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平静地问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想进生死门,如果阁主恩准的话,愿伴随阁主左右,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兰战眯觑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吗?” 她脸上露出迷离的笑来,“阁主在崖儿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说起她父亲,如同按在了机簧上,兰战自然提不起兴趣来。不过她既然有意留在总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 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的热情经得起二十年的消耗。这时候似乎正合适,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养兵千日,终不能无止尽地 等下去。但这样一个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为男人,总会有些别样的心思,她越是欲拒还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 他答应了,“护法之中给你添个席位,但位置越高,责任便越重大,你可能胜任?” 她说能,“属下为阁主肝脑涂地。” 接下来的任务,确实比之前要棘手得多。她奉命刺杀白狄大将,那是个从兽演化而来的族群,习惯出入倾巢,且战斗力惊人。 她在军中潜伏了七天,终于等到白狄大将出营,带了一支较小的队伍,大约十七八个人。等他们离营五里,那儿恰好是一片三 面环山的平原,天色绝佳,地形绝佳,就到了她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关于战斗,她从来没有退却过。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照四大护法对她的评价,就是骁勇、嗜杀、自大。 因为自信,所以自大。她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同样也不希望别人麻烦她。再生死一线的险境,死活都听天由命,遇不到好的 搭档,情愿孤军奋战,也不愿意花费精力,去顾全另一个人的安危。 刀锋在旷野上纵横,身上还穿着潜伏时的铠甲。白狄人身形高大,血液充沛,一刀斩下去,简直像砍破了水囊,闪躲不及就溅 得满身满脸。 终于,最后那个难缠的将军也倒下了,她站在累累尸骨之间,血珠顺着甲片蜿蜒而下。一只雄鹰从头顶掠过,扑动健壮的双翅 ,直冲九霄,尖厉的呼啸回荡在残阳落下的一霎。她执剑四顾,一切逐渐隐没于黑暗。白狄大将的尸体仰天躺倒着,她弯下腰 ,把手悬在他的面门上。略一使力,他体内的藏灵子被震出来,一束三寸来高的光体,浮在半空中微微一晃,转而大放光明, 是七夜鬼灯擎。 极少数白狄人死后能炼出藏灵子,而藏灵子又有六夜和七夜之分,七夜为佳,六夜次之。具体是什么,大概就是魂魄之类的东 西。寻常人死后魂魄会散,白狄则是凝聚起来,只要你有能力锻造它,它可以变成引魂幡,甚至是有灵性的,最精纯的武器。 那只兰战用以监视她的鹰是个急性子,战斗一结束就忙于回去报信,白白错过这么重要的情报。她心满意足把藏灵子收进掌心 ,正打算离开,忽然周身一阵奇怪的震动,眼中灼烧起来,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直到滚滚如岩浆。 她捂住眼睛,惊惶地跌坐下来,只觉那眼眶里有什么猛地一挣,直窜出去。等她定睛看,是两轮形如阴阳鱼的玉璧,一为青碧 ,一为紫金。起先撒欢式的呼啸来去,等野够了才回到她身边,恋恋不舍地,在她周身萦绕打转。 崖儿怔怔看着,仿佛陈年的创伤被猛地撕开,无所皈依的心,终于有了安放处。 她紧抿嘴唇,泪眼朦胧望着暗夜中明灭不定的光轮,那是素未谋面的父母,在和她委婉话别。她没有想到,藏灵子竟然能催逼 出神璧。从今天起,爹爹的遗志由她继承,爹爹的遗物,也由她接管。 白狄一战惊天动地,回到王舍洲,兰战对她的能力大加赞赏。她仍旧是波澜不兴的样子,在那片旷野上的所有经历,也如骤雨 入海,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白狄的那个将军很难对付,属下伤了元气,恐怕要闭关养息一阵子。”她艰难地笑了笑,眼波里有羸弱的底色,“阁主能否容我 休整几日?” 世上总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的主人,兰战虽然多疑,终究不便多说什么,体谅地吩咐了几句,便容她告退了。 留在波月阁里,做什么都有第三只眼睛。所幸这些年她摸透了周围的地形,若水之渊有个不为人知的岩洞,穿过那重厚厚的水 幕逆势而上,岩洞高于水面且只有水下一个入口,在那里炼藏灵子,可以放心不受人窥视。 七夜鬼灯擎,顾名思义需要七夜琢磨,成也是这七夜,败也是这七夜。一般人想炼造唯其难,但崖儿因为有神璧的佐助,显然 事半功倍得多。 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和常人不同,别人看不穿的妖魅她能看穿,别人提炼不出的精魄,她顺势就能吸纳,一切都有 赖于这块神璧。细想想,又觉得那么悲怆,神璧能识天地鬼神,却唯独对人心无可奈何。那些江湖门派全力抢夺,父亲带着怀 孕的妻子,害怕顾全不上,始终隐匿神璧的下落。如果当时只有他一人,那些乌合之众还会是他的对手吗? 追击千里,侠客百余,她一点一滴收集父母的遭遇,多一分了解就多一分凿骨裂肉的痛。第七夜,她在愤恨里炼出一双剑灵, 化了形的少男少女向她俯首时,她想时候快要到了。只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她要杀光波月阁当初参与追杀的所有人,还她 爹娘一个公道。 出关后,兰战似乎有意闲置她了,他要杀众帝之台的左盟主,只打算派破军和贪狼出马。 当今的武林盟主分左右,左盟主稍弱,也是神兵谱上排第二的人物。两位护法硬着头皮接令,脸上多少有些为难之色,沉默良 久的崖儿忽然开口:“关山越不是等闲之辈,一旦失手,波月阁就岌岌可危了。属下请命,和两位护法一同前往,或者属下一人 独行,也可以。” 这话立刻引发了两位护法的不满,他们大皱其眉,叱道:“岳崖儿,你别太猖狂!” 她眨眨眼,委屈地嘟囔:“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两位护法对她的扮猪吃虎嗤之以鼻,兰战却失笑,语气里颇有纵容的味道:“你才出关,身体不知恢复得怎么样。这次和贪狼、 破军一同前往……也好,多个人多分保障。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派你出战了,终究是个姑娘,这些年弄得满身伤,我心里也不忍 。” 两位护法暗中交换了下眼色,兹当阁主怜香惜玉的心又发作了。然而其中缘故只有崖儿知道,今次之后,兰战是下定决心在她 头上动刀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对付关山越的这一战,当真杀得日月无光。 左盟主毕竟是左盟主,非寻常武林人士可比。他们制定计划,在鹊山九道口堵截他,当时他一人一马,正在去往俞元的路上, 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两个信马由缰的人,穿一身黑衣,闲适地扛着重剑。日光正盛,黑衣上泛起细碎的光,待走近时才看清,黑 袍上甲片密集,一层赶赴一层,每片鳞甲都只有指甲盖大小。 见多识广的左盟主很快辨清了他们的来历,“波月阁的人?” 贪狼说是,“关盟主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呀?” 关山越道:“会一位旧友。二位阻我前路,不知有何贵干?” 破军懒得多做周旋,两眼阴鸷地望着他,“听说左盟主为人仗义大方,我们兄弟想借盟主一样东西使使。” 波月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欠佳,他们的出现,势必是带着杀机的。关山越料定他们不怀好意,却也不想先挑起事端,只道:“ 只要关某力所能及,二位请讲。” 破军一笑:“现成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两人便腾身而起,那两柄重剑的剑首聚气成芒,精准、势不可挡地向关山越袭去。 崖儿并没有现身,那两位护法心气甚高,一向瞧不上女人,他们不欢迎她插手,只让她在边上歇着。她也乐得自在,摇着她的 冰纨扇,坐在枝头冷眼旁观。高手过招,一招一式都透着沉沉杀机。关山越的佩剑是茨山太阿,铁英的剑身因多年杀伐,磨练 得镜面般精光四溢,和重剑相击,也丝毫不落下风。只觉满眼剑气纵横,如惊雷劈空,树顶的崖儿卷起垂落的画帛,暗暗叹了 声“好剑”。 只是关山越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味接招却不避让,这样下去再好的功夫也会被拖累死。但于她,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最好 他们两败俱伤,也免得她多费手脚。 你来我往百余回合,关山越最终把背上包袱解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路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崖儿悄悄潜过去看了眼, 原来包袱里是个孩子,小鼻子小眼睛,精瓷做成的一样,正闭着眼睛沉沉好眠。 她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父母,多年前是否也像关山越一样,拼死保护她。谁知她这里正唏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放开 孩子!”然后一股剑气横扫过来,她拔起身形退开三丈远,才发现破军和贪狼已经陈尸在那里了。 左盟主果然名不虚传啊,普通的兵器怕辱没了这场战斗,她两袖一震,双剑在手,正好借此机会,试试她新炼的好东西。 七夜鬼灯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崖儿有时候颇具姑娘别致的心思,她给双剑取了花的名字,雄剑叫撞羽,雌剑叫朝颜。对 手足够强大,才能激发出更深层的力量,撞羽朝颜是精魄化成的,茨山太阿就算再锋利,终究是凡品。关山越横剑迎接她凌厉 的攻势,几个回合折损,最后一击,太阿被斩成了两截。 剑柄执在手里,剑身落进尘土,关山越兀自心惊,待回过神来,对方的剑已经抵上了咽喉。 挫败感陡然而生,没想到英雄一世,最后败在了一个姑娘手上。他长吁了口气:“阁下也是波月阁的人?” 年轻的姑娘莞尔一笑:“波月阁护法,七杀。” 他忽然想起上回做寿时,那个算命的瞎子对他的批语,言道今年是他最初的凶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他恋恋看了路边的 襁褓一眼,“关某不惧死,但求姑娘一件事,留孩子一条命,他才三个月。” 崖儿偏头思量,“等他长大,寻我报仇吗?” 关山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样的英雄豪杰,临死前为孩子忍气吞声,也着实叫人惆怅。她的话,其实不过调侃,转而正色道 ,“我也请教左盟主一件事,只要据实回答,我可以放你离开。” 关山越犹疑地看着她,“姑娘请指教。” “二十年前追杀岳刃余夫妇,左盟主是否参与?现如今牟尼神璧的下落,左盟主知不知情?” 关山越几乎不假思索,接口道:“岳刃余夫妇的死我知情,但并没有参与。牟尼神璧的下落我从来没有过问,姑娘恐怕是问错人 了。” 她露出枯寂的笑,那笑容镶嵌在精致的脸孔上,说不出是怎样悲苦的味道。 忽然她扬手,一道剑气从他鬓边呼啸而过。关山越带着赴死的心,本以为就此千古了,没想到那把剑贯穿了天上的飞禽,从高 空杳杳坠下来,噗地一声落地,是一只尖爪利喙的鹰。 她收起剑,拢了拢朱红的衣襟,曼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杀你了。人情留一线,将来我不做波月门护法了,左盟主若在 江湖上遇见我,请为我周全。” 关山越意外之余迟迟向她拱手,她妖俏一笑,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那回眸的一瞥,竟让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这趟任务损兵折将,两死一伤,崖儿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到总门时,连兰战都大吃了一惊。 她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匍匐在他脚下,颤声说:“属下等追踪关山越至九道口,虽周详部署,仍旧不敌。破军及贪狼战死,属 下侥幸逃脱,冒死回来禀报阁主,请阁主责罚。” 兰战立在那里,脸色铁青。波月阁创建至今,办事从来没出过岔子,这回派出三员猛将竟这样结局告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关山越身为左盟主,论手段,他承认他厉害,但厉害不到那种程度,毕竟他和右盟主厉无咎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原本照 兰战的设想,三人联手稳操胜券,而今一败涂地,恐怕真正原因不是关山越多战无不胜,而是有人刻意制造了这种局面。 他若有所思,垂眼看她,她身如柳絮,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蹲踞下来,勾起她的下巴,然后手指顺着纤细的颈部线条滑下去 ,落在她胸前衣衫的裂口上。 捻了捻,濡湿黏腻,有血的味道。他嘴角微沉,指尖探进裂帛,从琵琶骨下的创口长驱直入——他要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 ,是敌人的手笔,还是自伤的苦肉计。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行动失败,连鹰都回不来。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未免太巧合 了,而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 手指在她的伤口里肆虐,皮开肉绽的声音如丝弦断裂。他看向她的脸,她咬牙忍着,脸色惨白,却不发一句告饶。他说:“你知 道错在哪里么?你错在一个人活着回来,难以自证清白。” 冷汗浸湿她的头发,淋淋漓漓砸落下来,她始终垂着眼沉默不语。在他考虑是不是该趁她还有一口气,现在就把她投入炼化炉 时,那蛾翅一样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他听见她艰难地说:“属下知道规矩,我本不该活着,可是我想……再见阁主一面。” 他怔了怔,竟有些不知所措。撇开他的君子好色,多年相处,就算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她是活生生的、活色生香的人! 波月阁主铁石心肠,但对于美人恩,向来不忍拒绝。这份感情可能出于一个女人少时最素朴的思慕,加上他们之间原本相隔的 血海深仇……一切那么禁忌又迷离,激发出他隐约的清梦来。 她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那样似是而非的味道,恍惚在他心上抓挠了一把。她眼波凄凄,虚弱而哀恳地说:“现在我如愿见到了 你,哪怕此刻就下阴曹,也死而无憾了。” 她说完后佯装昏死过去,天知道她是忍着怎样的恶心,演完这场掏心挖肺的戏码的。 兰战对她有意思,女人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洞察力,她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到。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 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敢于冒险,同样敢赌。她赌兰战贪图色相,尚未吃进嘴里之前舍不得放手;兰战赌她伤势的真假 ,在他得偿所愿前,有没有发动奇袭的能力。 硬碰硬,也许有胜算,但胜算不大。琅嬛洞天神兵谱上的排名,仅限于当初参与众帝之台盛会的各方豪杰。还有一部分没有出 席的人,再高的造诣也不会记录在册,比如兰战。 没有明码标价,才最最深不可测。倘或她技不如人,抑或恰好只够勉强应付他,引来波月阁弟子,对她不利。所以她必须保证 万无一失,先摘下兰战的脑袋,再招安各门弟子——外面的世道太乱了,总得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她虽恨波月阁,但在此间生 活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一楼一台、一草一木。再讨厌的地方只要变成自己的,自然也就讨厌不起来了。 兰战是个解风情的人,她这一伤,并没有送她回她的下榻处,而是进了他的卧房。 大夫为她诊断,揭开衣裳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翻卷起来,一瞬让他有些疑惑,世上真的有人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吗 ? 询问她的伤势,大夫说:“伤口深浅不一,浅者在肌理,深者入骨髓,短时间内恐怕不能随意行动了,阁主要想再驱使她,就得 容她静养。” 一个狼群喂大的孩子,一度和小兽没什么两样。当时那些和她过招的同伴,没有人怜惜她年纪小,上了战台就是真刀真枪。经 常一刀砍下去,砍得白骨绽露,她能吃痛,伤得再重也挺身站着。为什么人越大,越不中用了? 兰战把他的疑惑直言说了出来,大夫听后挠了挠头皮,“可能因为女孩子在初潮之前是不败金身,初潮之后每月失血,身体就大 不如前了吧。” 大夫的解答固然啼笑皆非,但说出了一个事实,无论如何,岳崖儿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成熟的女人好,令人着迷,让人欢喜。 其实对于岳崖儿的锤炼,他终究还是手下留情的。波月阁中的弱水门,本来就为达目的,什么都豁得出去。收伏那些女人,自 有他们的一套。自尊这种东西,常常会成为杀手前进的绊脚石,要打碎自尊,最直接的,便是让她们没有执念可守。人一旦一 无所有,就变得无敌。女人的底线是清白,所以弱水门里的女人,几乎每一个都接受过脱胎换骨的洗礼,包括苏画。 被陌生男人强暴,羞于启齿,又无处可去,于是把一生献给波月阁,这是门派高层心照不宣的秘诀。原本身在其中的岳崖儿也 免不了俗,但因为她的过于骁勇,恐怕能做成这事的人不多。曾经太阴和破军请愿前往,但最终没有等来他的首肯,这事便搁 置了。 现在想来,那时就有私心预备留给自己。毕竟如此美人,二十年前错过一次,二十年后不想再便宜别人了。 大夫奉命开方抓药去了,幽暗的卧房里只剩他独自站在那里。烛火跳动,隔着纱帐映照出曼妙的轮廓,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截水 蛇般的腰肢上,当年通天塔前,柳绛年一曲《绿腰》动九州,现在她女儿的时代到来了,只要愿意,崖儿的成就可以远超她母 亲。 可惜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等了二十年,没能等来牟尼神璧的下落,最坏的方法是杀鸡取卵。如果一切尽如人意,也便罢 了,但若是鸡腹空空,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勉为其难,寻求长渊岳家的帮助。虽然现在的掌 舵人不是嫡系,但终归同出一门,也许岳海潮知道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内幕也不一定。 千回百转,无非想鱼与熊掌兼得。男人在这种事上彷徨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千金易得,美人难得。 他站了很久,最终踏上寝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细细端详,脆而易折的东西都带着凉意,她的眉眼凉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但这种凉,又是温吞的美无法比拟的,越锋 棱毕现,越具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些贪婪地审视她,那斑驳的血迹,在花一样的身体上绽放。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抚心衣下袒露的皮肤。 因为伤口牵痛,她微声长吟,他没有收回手,她睁开了眼睛。 过于亲昵,有狎戏的嫌疑,但他不以为意,她也没有生气。 “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潦草应了声,低低嗫嚅:“是属下无能。” 无能不无能,现在再说已经多余了,他只问:“关山越此行共几人?出九道口往哪里去?” 崖儿艰难地撑身坐了起来,粗喘两口气道:“他去俞元,不是孤身前往,身上还背着个孩子。” 兰战“哦”了声,“那应当是他妹妹的孩子。赤白大战,鲜虞惨遭灭族,他想把孩子送回俞元老家,让他妻子代为抚养。”说罢想 起来,如果他们此战成功,那这孩子的遭遇便和岳崖儿颇为相似。是否正因如此,她才有意手下留情? 她却怅然,很后悔的模样,“是属下等不够缜密,当时明知他是从中山国回云浮,因为没发现孩子的踪迹,错过了拿捏他软肋的 机会。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可以藏在包袱里。破军和贪狼被他斩杀后,属下一人实在难敌……可是阁主,属下并不是贪生怕 死……” 他点了点头,“不用多做解释,你的能力我知道。现在木已成舟,只能再想办法补救。” 案头巨烛的灯芯突地轻声炸开,然后熄灭,半间卧房陷入朦胧之中。隐隐绰绰的美色此时更显诱惑,他的手指也从心衣底下移 上去,轻揉慢捻着,“崖儿,你觉得我老么?” 她气息咻咻,望他的眼惺忪含情,“阁主春秋鼎盛,从属下第一次见你至今,十四年了,阁主的样貌从来没有任何改变。” 如此良辰如此夜,似乎最适合用来调情。他的逼近没有让她怯懦,反而勇敢地迎迓上去。 “崖儿命苦,原本流浪在外,和野兽无异。是阁主把我带回人间,抚养我,给我名字。这些年承蒙阁主教诲,我对阁主的感激, 终我一生都难以报答。”她慢慢靠过去,苏画传授她的媚功,到了最终检验的时候。她在他耳畔吐气如兰,花瓣样的粉腮,若即 若离地摩挲他的脸颊,“以前对阁主,崖儿满心的敬畏,生怕唐突,辱没了阁主。可今天命悬一线时我细数平生,才知道心里最 记挂的人,原来是你。” 没有人能拒绝美人如泣如诉的告白,她急促的呼吸掠过他鬓边,本来就无风三尺浪的一池春水,被搅得愈发澎湃。 他闭上眼睛,倒也沉浸,但所有感官集中到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察于微毫。 她的话语变得娇而软,嗡哝的红唇贴在他滚动的喉结上,“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于我来说,父母是阁主, 少艾亦是阁主。” 她是个听话的徒弟,苏画有高论,杀人不能流露杀机,你须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假装自己爱他,情真意切到连自己都 快相信了。高高在上的阁主并不了解这些技艺的法门,只要他将信将疑,她就成功了一半。 手从他的宽袍大袖里蜿蜒而上,攀到他的肩头,再蠕蠕向胸前汇合。松垮的交领禁锢不住骚动的心,他饶有兴致看着她,享受 那双柔荑的放肆和野蛮,纵容她把他弄得衣衫不整。 兰战是个雅致的人,虽然至今未娶,但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精益求精。他的领上有兰桂的香气,多少平息了她翻腾的脾胃。她 和他贴肉厮磨,魔咒般地说:“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今日,可阁主离我太远了,我只配给你卖命,不敢奢望可以这样靠近你…… ” 兰战气息渐渐不稳,处子的幽香伴着血腥气,那种靡废又强烈的刺激俨然催情药。她缠上来,他从善如流,这具身体像野生的 青萝,甚至不需要他的引导,在悬崖峭壁上也能顽强生长。 他在一片晕眩中思绪纷乱,牟尼神璧必然和崖儿有关,而她长久以来的水波不兴,也许就是缺少一个契机。裂变一下,或者会 爆发出无数种可能,他很甘于充当那个引子,来见证一个女人惊人的蜕变。 男人的想法有多龌龊,她都知道。兰战只有一双手,可是这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无数双,从上至下,无处不在。她忍住灭顶 的的屈辱感,等他沉迷,放松警惕。吃些亏在所难免,可是只要能替父母报仇,这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 他在上,撑身看她,身形的差距让她笃信徐徐图之并没有错。 他撩起她的裙裾,仿佛还有一点人性,“崖儿身上有伤……” 她的手在他尾椎部位鼓励式地点压了下,然后缓缓上移,“你是我的药。” 情欲这种东西,一旦被勾起就很难浇灭,尤其是男人。苏画教出了个好徒弟,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悟性极高,大有青出于 蓝的势头。他沉身觅蓬门,找见欢乐的去处,正待入港,忽然颈间一道凉意划过,有什么纷扬而下,染红了烟罗帐。 咻咻的激射声,随着脉动高低起伏。他下意识拿手去捂,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捂不住了。 瞿然望她,她提剑而起,身躯玲珑有致,脸上表情平静。剑首一划,把他捂伤的右手也斩落下来,笑着问他:“疼么?” 失血太多,又伴着割肉断骨的痛,他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可是这样的折磨远没有结束,她砍下他所有手足,把剑插进他的 大腿,前后摇动,摇出了个巨大的口子。 “阁主,当初你们有没有这样虐杀我的父母?告诉我,你现在害怕吗?”一面说,一面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啧啧惊叹,“原来人的 眼神可以这么狠毒,你恨我,想杀我吧?可惜你没有手,连剑都握不了了。” 曾经绝世风流的波月阁主,五官因骤变扭曲,他咬牙切齿:“岳崖儿,老子技不如人,居然上了你的套!” 她冷冷一哼:“你好色,早该想到终有一天会栽在这上头。你不是一直对我垂涎三尺吗,临死前完成你的夙愿,也算对得起你了 。不过说真的,你真叫我恶心,你的脸,你的嘴唇,你的手,还有……”她拔出撞羽,对准他脐下三寸的地方,“这个东西。” 兰战的表情变得空前惊惶,男人死到临头了,最放不下的还是那赘物。 他越在乎,她便越要毁灭。拿剑首拨了拨,呲之以鼻,伴随他的一声惨叫,她媚声笑起来:“这下糟了,阁主下辈子恐怕要做女 人了。” 他奄奄一息,两眼却死不瞑目地悬望,她想起来,“阁主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牟尼神璧吧?”她凑过去,双瞳里星芒乍 起,然后两道光合二为一,在他上方炫耀式的凝聚旋转。她换了个轻快的语气,“你看,命运就是弄人,千方百计求而不得的东 西,其实一直在你面前。” 临死之前的可望不可即,才是最大的折磨。 兰战带着遗憾死了,她默默看了会儿,心上的伤口,终于在这个冬夜结上一层薄薄的痂。 不紧不慢穿好衣服,她发出阁主号令,召来所有弟子。随手一扔,将兰战的脑袋扔在了他们面前。 众人呆若木鸡,骤然的变故惊坏了他们。冷血美人垂眼睥睨,寒声道:“波月阁今日起姓岳了。前任阁主毙命,新旧更替本是天 道,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在场的各位有谁不服,可以同我一战,只要战赢我,这阁主的宝座就是他的。” 可惜,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她见到苏画,淡然对她笑了笑,“师父,我要做的事做完了,从今天起,我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苏画点头,似乎对一切变故并不感到意外。养虎为患,可能这词用得不太妥当,但于兰战,确实是如此。十四年前她就觉得那 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来历不简单,十四年后果然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世上的因果报应,向来只会迟到,从不缺席。该还给 别人的命,隔着山海别人都会来取,何况像兰战这样,太过自信,试图枕刀入眠的。 反正大势已去,她率先臣服,拱起两手道:“弱水门誓死效忠阁主,随时听候阁主号令。” 既然有人领头,余下各门只有顺应天意了。江湖人士之间的情义,有时比玄铁坚硬,有时却比琉璃更易折。门派里的新旧交替 ,就像皇权变更,胜者为王的定律放诸四海而皆准。战败的前任阁主人走茶凉,如果没有确切的利益牵连,谁也不会再想起他 了。 岳崖儿长舒了口气,这么多年的蛰伏,到今天才雪耻。眼前的这帮人她都了解,欺软怕硬,你比他们强,他们就宾服你。她是 瞧不上这些人的,但目前大势方定,暂且将就吧,等过段时间腾出手来,再另行处置。 转过头看苏画,“师父,收殓兰战的事,就托付你了。” 她知道苏画当初被斩断后路,是兰战亲力亲为。女人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多少会有些感情,不论是爱还是恨。 苏画道好,弯腰拾起兰战的头,提裙进后寝。绕过屏风看见床上散落的肢体,她皱了皱眉,怎么都想不起这人活着时,是怎样 的高高在上了。 长着一副好皮囊,做尽人间腌臜事。她捧着人头站了会儿,垂手捻起床沿上遗落的那块肉,推开窗户,照准墙外的豹笼扔了过 去。 原本的四大护法,死了破军和贪狼,只剩太阴和巨门。当年追杀岳氏夫妇,他们四个都有份,后来埋尸的地点也只有他们知道 。 岳崖儿能够自由行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奔赴雪域。她没有别人那样承欢父母膝下的福气,每每午夜梦回,尝到的无非 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回双亲的遗骨,不让他们再暴尸荒野。她当了那么多年无主的孤儿,找到父母,以后 便有亲人可以祭拜了。 三骑快马奔走在无边的雪域,崖儿在这里生活过六年,论地形,其实比任何人熟悉。太阴和巨门带着她兜圈子,她心里有数。 反正她也没打算放过他们,等找到爹娘的墓地,她会拿他们的血来祭奠亡灵。 半个时辰前标注的记号就在脚下,她勒住缰绳原地盘旋,似笑非笑看了他们一眼,“二位护法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吗?” 太阴和巨门嘴上敷衍:“属下等不敢,只因多年未来此地了,一时有些找不准方向。” 她哦了声,“如此还是由我来为二位指路吧!”抬起马鞭直指西北,“那里是雪域咽喉,两山高起,下有幽谷,长约百余丈。当年 我还小,跟着狼妈妈在此狩猎,外面的世界春暖花开时,成千上万的黄羊会向谷外迁徙,我们只要守住那里,就有吃不完的猎 物。” 她的话让两人大吃了一惊,不由慌张起来,“阁主怎么……会流落在狼群里?” 她乜斜他们,“这么多年了,兰战始终没有告诉你们真相。十四年前,也就是岳刃余夫妇遇害六年后,左右摄提将我带回王舍洲 。兰战为我取名岳崖儿,据说是因为敬重我父亲为人,有意让我认祖归宗。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千里追击,你们参与其中,后来 掩埋尸体,你们也经了手。我此来是为寻找父母的遗骸,你们只能助我,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言罢轻吁了口气,“好了 ,现在告诉我,我父母究竟葬在哪里。同门一场,别逼我动干戈,伤了和气,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两位护法交换了眼色,突来的拨云见日简直令人狂喜。难怪兰战对她格外不同,岳刃余的女儿,一定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兰 战死在她手里,大抵是因为好色轻敌,他们不一样,对女人再有兴趣,也不会到那样走火入魔的地步。这雪域一望无际,连半 个鬼影都没有,现在下手,正是大好时机。 巨门的佩剑铮然出鞘,杀气腾腾举在了头顶上,“岳崖儿,你自视过高了。当初我们能杀你父母,今天一样能杀你。” 平静了多年的大地上,终于又传出了兵戈碰击的迸鸣。天上徐徐降落的雪,和剑气劈斩溅起的积雪相接,把这琉璃世界搅得混 沌一片。 杉树林里有成丛的呼吸,静静停在那里观望,是雪狼群。人和人之间的战争它们不会参与,但不时飞溅的血却刺激它们的神经 。头狼抖了抖耳朵,向前迈了半步,清澈的眼底倒映出平原上的景象,缠斗的人几次错身,很快从三个变成了两个。 忽然一声长嗥传来,那是极其熟悉的,属于雪狼特有的邀请进食的信号。这下子再也按捺不住了,狼群如离弦之箭,纷纷冲出 树林,冲向了战场。 然而那嗥叫不是狼发出的,狼群没有靠近,只在周围压身徘徊。之前草率拔剑的人已经伏尸在地,一手控住对手命门的女人继 而发出类似嘤嘤啜泣的声音,仿佛母狼温柔召唤狼崽离洞的鼓励。头狼微怔了怔,仔细看她的脸,终于辨认出来,猛然欢快地 扑过去,低垂的尾巴左右摇摆剐蹭地面,扬起了漫天的雪沫子。 太阴几乎要被吓傻了,一则纳罕于岳崖儿惊人的精进,二则对忽然出现的狼群深怀畏惧。头狼和岳崖儿翻滚嬉戏的时候,那些 狼兵狼将就围着他打转,利齿离他之近,腥臭的气息全喷在了他脸上。 十四年没见了,狼群的首领早已经更换。现在的头狼长了双白耳朵,崖儿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狼妈妈亲生的孩子,当初和她在 一个窝里呆着,她天天抱着它睡觉。后来白耳朵被妈妈赶出去,很长一段时间它会偷偷溜回来和她见面,那时候彼此都不知道 对方是异类,在他们心里,一个窝里住过的,就是世上最亲密的伙伴。 比起和人打交道,崖儿更喜欢狼,他们简单直接,爱憎分明。 巨门的尸首,白放着也是浪费,她示意狼群进食,白耳朵首肯之后,十几只狼一哄而上,转眼把尸首瓜分殆尽,肠子都拖出去 好几丈远。目睹了一切的太阴吓得呆若木鸡,崖儿说“走吧,带路”,他跌跌撞撞把她带到崖石边,找到了三块碎石堆叠起的简 易坟墓。 “是这里?”她面无表情地问他。 太阴说是,“当初为了日后便于辨认,特意垒了三块石头。” 她颤抖着吸了口气,雪域冰凉的空气,激得她胸肺生疼。她慢慢点头,“你的任务完成了,上路吧。”话音才落,两弯旋转的神 璧俯冲下来,一个交错又奔向天际。太阴扑倒在墓前,身下的雪很快被染红,崖儿摘下他的脑袋,恭恭敬敬摆放在三块石头上 ,“我以仇雠之血告慰爹娘,二十年了,女儿接你们离开这里。” 她磕了三个响头,怕惊动爹娘,开始徒手刨挖。那块山岩提供了极好的庇佑,雪域二十年的积雪,落到坟茔上只薄薄一层。她 猩红着泪眼,把土一捧一捧搬开,血泪和着泥沙,越往下却越情怯起来。 这黄土下埋的不是别人,是她的生身父母。他们素未谋面,今天竟要以这种方式相见。她一直在想,雪域天寒地冻,他们的尸 身有没有可能保持完好。如果能,让她有幸见他们一面,可真要是那样,又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 结果奢望终究是奢望,他们落葬时没有棺木,多年下来早就成了嶙嶙白骨。回过头去想,六岁之前她曾不止一次从这里狂奔而 过,如果那时爹娘在天有灵,会因无法相认感到难过么? 她把尸骨捧进包袱里,跪得太久难以起身。白耳朵在一旁呜咽,撞羽和朝颜化成人形上来搀扶,嗫嚅着喊她:“主人……” 她摇摇头,“我不要紧。”仔细系好包袱的对角,背在身上。趁着天还没黑,得走出这片雪域。 狼群送了他们好远,她只是挥手,让它们回去。 朝颜说:“为什么不带白耳朵一起走?我看它很喜欢主人。” 崖儿笑了笑,“这里是它的家,它留在这里能称王,跟我回去只能当狗,将来它会恨我的。” 朝颜初开灵窍,好些东西一知半解。她看了看撞羽,他的脸上一派肃穆,看来他是听懂了。 崖儿回到王舍洲,命人觅了一处吉地,作为父母最后的佳城。一切安排妥帖,她从正午站到次日清晨,虽然结局悲伤,但同穴 而眠,他们的爱情是圆满的。她原先不信世上有爱情,太多的薄幸男女游戏人间,最终不过一拍两散。但自己爹娘的不离不弃 ,又让她看见另一种希望,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她母亲一样幸运。天地间好男人终归是有的,但她恐怕没有那样的造 化,得以遇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兰战时期的波月阁,门下豢养了无数死士杀手。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到之处腥风血雨,江湖上无人不知其大名。 杀伐痛快且有瘾,习惯了用最直接的方式处理问题,要想变得委婉不太容易。但如崖儿曾经和苏画说的那样,尝遍了大悲大痛 ,她想去爱一爱喷薄朝阳,红尘万物。所以她清理门户,改阁为楼,大敞开曾经神秘森严的楼门,迎向无边的乱世。 王舍洲的历史上,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楼,给人说书,为人排忧,提供菜色,但不留人住宿。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知道楼 里上至楼主,下至跑堂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敢光顾。后来热海上来了位锦衣公子,一掷万金地领着八方妖魅夜宴 十六洲,最终在王舍建起了连绵的滨水楼台。于是来往的人多了,肃杀之气渐渐冲淡。波月楼里美人妖娆,男鲜生猛,侠客们 即便走遍千山万水,不来此间消磨,照样够不上江湖地位。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战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跷,自然引发整个武林的兴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不 去面对的。岳家一辈子守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传到她这辈,变得如此渺茫,她必须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实存在,牺牲尚且有 意义。但假如仅仅是谣传,那么父辈所经历的硝烟,便是一场阴谋和闹剧。 崖儿这些年出入江湖,也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宝藏位于孤山鲛宫。但那座鲛宫确切的位置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在罗伽大池上。 所谓的大池,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实就是方外的海。探寻神璧的由来,只能一人独自前往,因此临行前随意 交代了声,挑个雨后急晴的下午,牵上一匹马就出门了。 大池在西边,以前她也远行过,但从没有走出云浮大陆。这次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月,终于看见云浮的界碑,也看见了大陆之外 的浩淼无边和人烟绝迹。 她站在最后一块陆地上向远处眺望,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没有悬浮的云,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里相接。背上的双剑 嗡声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后,撞羽说:“主人稍待,我去弄条船来。” 这两个炼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颜天真又嗜杀,撞羽却稳重而老成。以前一个人走南闯北,寂寞的时候没人说话。现 在有了他们,能作伴又能办事,比带着一大帮手下方便得多。 朝颜的脸鲜焕可爱,只有十三四岁模样,偎在崖儿身边,轻声问:“主人,我们出海干什么?” 崖儿说:“去找孤山鲛宫,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坚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 朝颜很高兴,“那找到宝藏,我们是不是就发财了?” 崖儿听得发笑,“你是一把剑,要钱有什么用?”说着把视线调向远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诱惑,才能让他们草 菅人命。如果那个宝藏不存在,谁又该为我爹娘的死负责任。” 朝颜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们已经把波月阁主杀了,主人算一算还有多少人逍遥法外,等回到王舍洲 ,属下替你杀光他们。” 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六年来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兰战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敌,在当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号。 如果说杀光,恐怕这武林就不剩什么人了。明处暗处、参与和指使的,有几个清白? 临水站了会儿,撞羽回来了,撑着一条木船缓缓驶近。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头,春阳照着白净的脸,竹篙每次的划动都激起 一串清响。 他招手,“碰巧遇上一只狐狸,和他借的船。主人上来吧!” 崖儿提起裙角正待一跃,见他跪在船头俯下身子,远远向她伸出手。她心下安然,深知这些剑灵永远不会背叛她,跋山涉水这 么远的路途,庆幸不再踽踽独行了。 搭着撞羽的腕子跳上船,回身看朝颜,不知她什么时候到了船尾,笑嘻嘻把着橹道:“我力气大,我来摇船。” 木船在满目金芒里驶向那轮落日,罗伽大池上依旧半丝风也没有,只有船橹激起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轨迹。 要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她手上有一张罗伽大池的水域图,那些三三两两分布的岛屿,像局散后棋盘上来不及归拢 的棋子,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龙涎屿的位置很奇特,太岁和寄禄之间有个长而狭窄的入口,穿过那里再行半天可以抵达。但 这地方实在太神秘了,传说岛上有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日久年深堆积起来,就成了龙涎香,龙涎屿因此得名。至于为什 么说想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是因为鲛人以龙涎为至宝,有了鲛人的下落,鲛宫自然也就不远了。 只是这条航线漫长,离岸稍远后便张开了船帆,但因风平浪静,这帆的作用实在不大。好在剑灵不知疲倦,撞羽和朝颜日夜轮 替,三个昼夜后终于远远能看见太岁和寄禄两岛的轮廓了。 崖儿撑着身,懒散地坐在船篷顶上,一边玲珑的肩头从交领里滑出来,如头顶那轮明月般白洁圆润。今晚夜色不错,水面上银 辉万点闪耀,抿一口酒,辛辣的丝缕蜿蜒而下,即便已经深入罗伽大池,也并不觉得冷。水上没有参照,目测就在不远的岛屿 ,足足航行了两个时辰才接近。更奇异的是前一刻晴好的天气,驶入海峡时陡然起雾,雾之大,对面不相识。 朝颜站在船头观望,回身问主人:“是开过去,还是等明天雾散?” 蓬顶上微醺的人眯起了眼睛,看看天色,月亮不见了,迷迷滂滂的雾一阵阵拍打过来,眼睫上很快凝满了水气。 变化来得蹊跷,等到明天未必会有转圜,况且能见度太低,停在两岛之间也不安全。她抬了抬下巴,“开过去。” 撞羽摇橹前进,穿过海峡时能听见嗖嗖的风声。崖儿凝眉四顾,起风了,雾却不散,看来龙涎屿并不欢迎她的到来。 还好很顺利地穿过了那两座小岛,但撞羽觉得事态不对,喃喃自语着:“像是进了一个阵,转不出去,总在里面打转。” 崖儿垂眼看罗盘,天池里的磁针一圈圈不停旋转,辨别方位已经靠不上它了。她把罗盘一扣,跃下船篷道:“今晚走不出去了, 把帆放下来,明天天亮再说。” 撞羽道是,让她们进舱休息,自己和衣靠着舱门在外守夜。 水天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桅杆上吊着的一盏灯笼,在黑暗中如星火摇曳不灭。这样的环境,各自都不敢熟睡,只是闭着眼 睛养神。海峡之内寸风皆无,海峡之外浪拍船舷。船底咕咚的水声来回荡漾,渐渐变得绵密起来。朝颜把耳朵贴紧船板,听了 半晌,脸上浮起惧色,“主人,这是什么……” 崖儿闻言靠过去,侧耳细听,水底像面巨大的鼓,轻微的敲击也会反射出无比的声浪。起先并没有什么,但一阵湍急的暗流过 后,从很深的地方传来悠长的叫声,仿佛隔着宇宙洪荒,又似巨兽低昂的长吟,一声声,穿破胸腔,直达心脏。 如果换做寻常人,这种长啸是听不见的,但波月阁对杀手有专门的一套训练,加之她自身体质的殊异,因此能分辨出那种低而 激昂的声波,心里隐隐不安,“是鲸。” 这片水域居然有鲸,照发声的方位判断,距离应该不会太远。这就有些危险了,小小的木船对于动辄十来丈的庞然巨物而言, 实在不堪一击。如果它转身过大,或者不小心摆了摆尾巴,那他们是否还能平安迎来天亮,就不一定了。 出舱查看,水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水上不像陆地,陆地上总有办法逃出生天,水里只有听天由命。还好运气不错,天色微 明的时候,高低错落的长吟渐次远了,不散的浓雾依旧遮天蔽日,但罗盘上的指针和南北的海底线重合起来。于是张起帆,照 着罗盘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北,航行了有大半日,终于走出那片迷雾。举目远眺,一座状似伏龙的岛屿闯进视野,至多再花上三 五个时辰,必定能到。 然而大池的深处,风浪显然和出发头几天不一样,咫尺之遥,却费了极大的周章。 船靠上龙涎屿时,日已衔山了。苍瘦嶙峋的山体,在一片赤红的余晖下显出诡谲的色彩。崖儿召回撞羽朝颜,持剑徘徊,这龙 涎屿果然名不虚传,临水的部分岩石周围镶上了一圈已经凝固的,深褐色的浮沫。她掰了一块在指尖研磨,这种“石头”质地很 轻,有点像琥珀。凑近闻了闻,类似麝香的味道直冲脑门,初不甚浓郁,但可以盘桓半天不散,大概这就是龙涎。 为了寻找神璧的秘密,她毅然闯进未知的世界,可她目前对神璧的了解,其实不比别人多。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是留在水边 等候鲛人现身,还是向腹地探访?她犹豫了下,决定先熟悉地形。精美的绣鞋踩过一片泥泞的地面,她没有发现,身后低陷的 足迹微微蠕动了下,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走出去至多十来步,风乍起,飞沙走石迎面袭来,吹得人几乎站不住。崖儿抬手遮挡,忽然听见雷鸣般的咆哮从远处传来,她 一惊,见落日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翻滚俯冲过来,起初分辨不清,待接近后才看见峥嵘的头角,和粗壮如巨蟒的身形,是龙! 龙一现身必定带着风雷,天上的残阳立刻不见了,随即大雨倾盆而下,水面骇浪滔天,饶是再大的神通,也招架不住这样的来 势汹汹。 她来不及闪躲,只好抬剑相迎。它在她头顶上盘旋,利爪的进攻她勉强应付了,紧随其后的一记摆尾横扫过来,她定不住身形 ,轰然一声落进水里。龙涎屿周边没有浅滩,跌进去就是万丈深渊。崖儿识水性,但那一击让她措手不及。慌乱中呛了口水, 后来就有些发懵,被水底的暗涌一直带下去。 耳朵里灌满了隆隆的声响,她想这回不大妙,恐怕要死在这里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再睁开眼时,看见的是蔚蓝的天,洁白的云。 阳光从万里高空直射下来,一瞬让她感觉灼痛。她下意识拿手遮挡,脑子略清醒些后,才发现自己在水面上移动。 是船吗?她有些纳罕,剑灵随她的强弱而强弱,刚才跌落进水里,她曾经短暂失去意识,照理来说撞羽和朝颜连形都化不了, 应当没有能力救她。她勉强支起身张望,一看之下内心惊动,没有船舷风帆,也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一些几近干涸的藻荇,在 青灰色的“甲板”上与她作伴。她震惊于这样的奇遇,正茫然时,一声巨大的喷射传来,“船头”迸发出丈余的水雾,在半空中遇 见阳光,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她终于确定这是一条大鱼,在见识过真正的龙后,罗伽大池上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大鱼像一座小岛,平稳缓慢地向海岸游曳,已经能看见地平线了。崖儿尝试和它沟通:“是你救了我么?” 大鱼发出幽幽的,尖细的低鸣,看来它听得懂人话。她意外且惊喜,轻拍了它一下:“多谢你。”大鱼的尾鳍得意地击打水面, 掀起了滔天的水浪。 然而越靠近海岸,水深便越浅,再相送对大鱼来说太危险,崖儿打算同它道别,自己游回岸上。可刚想开口,这鱼的体型突然 锐减,她身下一空再次落进水里,但这次和上次不同,很快被一只手捞了起来。 阳光下的少年浑身水光潋滟,脸上带着笑,眼睛里有温和的光。如果忽略未着寸缕的不足,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撞 羽还年轻俊俏些。见她打量,露出腼腆的颜色,“我在龙涎屿外的水域捡到你,罗伽大池上太危险,所以送你回陆地。” 她颔首,见他脖颈位置有和大鱼一样形状的两道划痕。她指了指他的伤口,“你就是那条大鱼?” 他嗯了声,“我叫枞言,是龙王鲸,半年前和母亲失散了,一直在大池里寻找她。这大池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船只,所以从你们 出太岁岛我就跟着你们……你们去龙涎屿干什么?”她略显迟疑,他很快明白过来,“为了找到孤山鲛宫?” 也许从神璧面世的那天起,这罗伽大池就没有太平过吧!水里的生物见惯了外乡来客,早把他们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 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儿含笑说是,“枞言,你知道鲛宫在哪里么?” 这龙王鲸显然没有见识过美人的温情,那句“枞言”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涨红了脸,强作镇定。她穿 红衣,浸湿后的缭绫紧裹身躯,水下的裙裾荡漾成笃实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纤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飘忽到了天上,嗫嚅着:“罗伽大池和焉渊之间有块界鱼石,这界鱼石分割两水,连水里的鱼都互不往来 。我没有去过焉渊,但我觉得鲛宫应该在那里。不过孤山无根,相传每十年移动一次,要找到鲛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四 海鱼鳞图册》。那本册子上记载着九州海疆的分布,不管你要找什么岛屿,上面都有清楚的标注。” 《四海鱼鳞图册》?她居然是第一次听说。虽然此去龙涎屿扑了个空,但从枞言这里得到这样的线索,此行也算不虚。只是她 不明白,初次见面,为什么他会告诉她这些。长年的杀手生涯,让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渐渐立起了防备,观察他的神色,“ 你常给人指路么?” 枞言说不是,“我救了你,顺便替你完成心愿,凑个好事成双。” 海里的大鱼,没有被俗世的欲望浸淫,所言所行全凭心情。他一双眼睛如星如月,清而澈地望着她,她这样多疑,似乎过于小 人之心了。她轻舒了口气,巧笑颔首,“如此多谢你。那么四海鱼鳞图册现在何处,你知道么?” “琅嬛洞天。”枞言道,“那是天帝设在人间的藏书楼,由紫府君掌管,姑娘可以去试一试。” 她心里暂时有了底,对于这位特殊的恩人,再毕现的锋芒都隐藏了起来,温言道:“别叫我姑娘,我姓岳,叫岳崖儿,从王舍洲 来。” 枞言喃喃着,把这名字念叨了好几遍。后来日久年深,从最初的月牙,慢慢变成了月儿,只是不肯叫她姐姐。崖儿曾经向他抗 议过,他的回答很简单:“龙王鲸八十岁成年,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七十六了,你以为长得比我高,就能让我管你叫姐姐?” 自是不能的。 他从大池上捡到了水深火热的她,因为他无依无靠,她又把他带回了波月楼,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波月楼里有了妖族的加入,每天的迎来送往里也会出现妖魅的面孔,只要相安无事,生意做遍天下,来者皆是客。 不过要上琅嬛洞天,还是让崖儿有些犹豫。琅嬛在东海方丈洲,那是不愿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此间人远超凡尘,她不过凡 胎,想进那个门槛,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以往和人打交道,她是不怵的,即便是妖,她也可以寻常应付。然而仙……唯和那个 传授她冰纨织造术的方外散仙有过接触,对仙的理解也不够深刻,只知道连苍灵墟的鱼夫人那么大的排场,也不过是个半仙。 所以要上方丈洲,不像去罗伽大池那样一拍脑门便成行,她要细细斟酌。这一斟酌,斟酌了两年,加上期间楼中杂事颇多,渐 渐便稀松了。 王舍洲夜夜笙歌,金鼓夹杂着丝弦之声,如一张繁华编织的大网,把云浮十六洲绵密包裹了起来。外面的广场上架起了云芝围 拱的露台,上铺锦绣,有纤巧艳丽的舞娘跳健舞,摆动长袖,摇起金铃,时而刚健明快,时而婀娜柔美。屋顶那个贪杯的人, 就着舞姿下酒,也能把自己喝个半醉。 枞言又一次把她扛了下来,他这两年没怎么长个头,崖儿要是胡乱蹬两下腿,脚尖就能碰到地面。 真不明白,明明那么大的龙王鲸,化成人形怎么这么矮。她摸了摸他的脑袋,“枞言啊,是不是原形越大,化形就越小?” 枞言皱着眉避让闪躲,但并不对她时常瞧不起他的身板感到恼火,“个子要慢慢长,就像酒要慢慢喝。” 她醺醺然,眼神摄魂,瞪谁都像在暗送秋波,“我不喜欢听人劝诫。” 枞言叹了口气,“劝你是为你好。” 一条没有成年的大鱼,说起话来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 崖儿不理他,落地后歪歪斜斜往观景台走,坐在栏杆上眺望远处,背崖的船楼、描金绘彩的亭台、浓烈红艳的乌桕,在霓虹的 映照下,将这王舍洲夜景的奢靡演绎到了极致。 枞言立在她身旁,满台鱼龙舞尽收眼底。沉默良久道:“月儿是波月楼的主人,楼中事物再忙,有护法和门主他们支应,有些客 人你不必亲自接待。” 崖儿知道他看不惯她和那些男客们周旋,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来人间一回不容易,不要虚度了 光阴。我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你不觉得那些人心怀叵测的样子很有意思吗?我半生坎坷,可我喜欢这红尘。红尘里到 处是人,我不能因为有男人,就把自己藏起来不问世事。”一壁说,一壁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公的呢。” 枞言张口结舌,顿时泄气。侧目看她,她撑着栏杆拱着肩,城池中的灯火倒映在她眼底,一泓清泉,三分笑意,那样不染尘埃 的样子,无论如何没法把她和江湖人口中的“七杀”联系起来。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枞言叹了口气,正色道:“今天楼里来了个客人,据说是长渊岳家的人。” 她听见这话,微怔了下,但也不显得有多意外,“王舍洲人来人往,出现个把岳家人不足为奇。” “可他透露了一件事,岳家现任的家主正四处寻找牟尼神璧。当年岳大侠夫妇苍梧城外遇袭,城内是接到求救消息的,但恰逢老 家主岳南星病危,岳家群龙无首,所以白白错过了救援的时机。” 崖儿冷笑了声,“错过?据我所知,岳家至始至终并未调动一兵一卒。我本以为他们不知情,原来竟接到过求救的消息。没人下 令便见死不救,可老家主还未出殡,继任家主的人选却已经确定了。” 其实江湖门派和帝王家一样,权力地位是永远绕不开的话题。岳南星和岳刃余先后都过世了,大权旁落便宜了谁,不言自明。 神璧是证道的工具,没有神璧的家主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岳海潮开始打神璧的主意,区区一个长渊掌门,恐怕不是他最终所求 。 真可惜,原本经历这么多的杀伐,她已经打算金盆洗手,如今看来言之过早了。孤山鲛宫究竟找不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 须把《四海鱼鳞图册》拿到手。既然图册和神璧都是解开秘密的关键,那么两者不可缺其一。至于岳家……等琅嬛回来后,再 作计较不迟。 她转过头,看向半挂在天边的圆月,方丈洲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距此一万四千里。 “紫府君其人,你有耳闻么?” 枞言道:“他是仙,生于忘川,长于尸林。多年前真如大帝定鼎四海,孟门和兰毗妖孽成灾,紫府君建《万妖卷》以收伏,那时 起他的大名就传遍了九州。不过人道关于他的传闻不多,大概因为他千年不到人间行走的缘故吧。” 枞言对妖界的人物典故如数家珍,但于崖儿来说却一头雾水。什么尸林、兰毗,她从没听说过,方丈洲和琅嬛更是隔着洪荒。 但决定要去的地方,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她。面见紫府君,直言求取图册,恐怕他未必会答应。如果改头换面一番,先设法进 入琅嬛,也许还有几分机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然而一万四千里,相距实在遥远,如果仅靠骑马,不花上一年半载,很难抵达。此一去山长水阔,留下的摊子太大,不得不作 个交代。 临行前,把四大护法召集到了观指堂,兰战的旧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阴、巨门、破军、贪狼,变成了现在的明王、阿傍 、魑魅、魍魉。新旧两代护法,同样的身世坎坷,同样的身手不凡,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四大护法有更明确的思辨力和觉知,也 比兰战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气。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你们看好家,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 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等我把事办完,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 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 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 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 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 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 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 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 ,三五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 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 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 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 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 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璃带车在云雾中风驰电掣,几昼夜的奔波后,在距离方丈洲五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崖儿踏出车门,向东海方向遥望,东方云霭深浓,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气而形成,即便未见山体,清华气象也笼罩了这片大地。 她撑着腰沉吟,回身对枞言道:“我想办法潜进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枞言面无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东海等你,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照应。” 崖儿听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闲能进的,真出了纰漏谁都照应不了我。你还是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让我操心。” 可惜枞言并不听,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拧,也没和她多说什么,化作一道虹,自顾自扎进了东海里。 崖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来前她曾经考虑过,她凡胎入琅嬛窃书,难度固然很大,但目标明确,成败也是一锤定音。可现在 走出十六洲地界,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福地洞天对人心天然的震慑,她惊叹于一重复一重的玄妙。这里和云浮完 全不一样,还没近距离接触,自发就生出失败的预感来。 有灵气的地方,孕育出的生灵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顾,往来的行人里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拦了个年轻的后生,眼波袅袅顾盼 浅笑:“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乡客,初来贵宝地,欲上方丈洲拜会紫府君。听说紫府君为人最和气,但凡诚心求书者,必不 会刁难。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请公子为奴引路?奴有薄资酬谢公子,绝不白耽搁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艳骨天成的人儿,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年轻后生一见她便惊艳丛生,“姑娘大约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吧!琅嬛的藏书从不外借, 紫府君执掌琅嬛,不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说他最和气……此话从何说起?”一面搓着手,堆起了个谦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 丈洲,小可愿为姑娘领路,但登岸后未必能顺利通过九重门,只怕要败兴而归的。” 崖儿本来就是为了探虚实,故作遗憾地呀了声,“那可怎么办?我想入紫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后生复又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姑娘先莫急,要进紫府并非没有办法,只看姑娘愿不愿意。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拜师学 艺,前天偶然遇见他承办府务,挑选杂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愿为姑娘引荐。” 做杂役么?这倒是个好机缘,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不过多年的江湖历练,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终抱有一点善意的 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此番偏劳你,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后生一味摆手,“我是看姑娘无亲可投,才略尽绵薄之力。酬谢就不必了,姑娘还是留着傍身吧!”顿了顿抬眼看天色,“今天时 候不早了,引荐也不急在一时。姑娘何不随我回寒舍将就一夜,明早咱们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贸然登门,恐怕给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后生说不碍的,“在下另有别业,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产业多就是好啊,可以悄无声息地藏人而不被发现。崖儿露出个遗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果真随他去,一路上旁敲侧击,知道神仙府邸缺人洒扫的消息确实可靠。如果这后生真愿助她,她当然谢他,然而狐性本淫 ,比起正事,他更喜欢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里,看着窗缝间探进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么总不得要领。她等得着急,索性替他转开了机括, 他推窗那一瞬,窗后出现一张笑脸,千娇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难眠,来找奴消磨时光么?” 狐后生大惊,没来及说话就被拽了进去。不久屋里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门,这时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云浮的大,悠然 挂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银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对月长啸,然后倚着廊下抱柱静待,没过半盏茶工夫,一个身影从檐顶降落下来,似乎还在生气,蹙眉道:“我要是 回了王舍洲,你现在还能召谁?” 崖儿搭上他的肩,“你不是还在吗。小小年纪,脾气别这么大。” 枞言格开她的手,“说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听后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龙王鲸吗?听过龙王鲸作恶的传闻吗?” “世上有好人坏人,海里就没有好鱼坏鱼之分?方丈洲既然是灵地,里面修行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进了蓬山,我就能想 办法留下来。”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杀我一回,让我师出有名。” 道理是不错,但在那种地方胡来,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块的风险。枞言无奈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追杀你?” 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觊觎我的美色,想抢我做夫人。” 枞言脸上慢慢红起来,偏过头低声嗫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脸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颊,拖着长腔道:“假的,做戏而已。你还没成年,这个时候犯点错,没谁会认真计较。只要 看见有人出山门你就跑,别落进他们手里,坏不了事的。” 考虑得倒满周全,枞言叹了口气,她的主意他从来只有配合的份,还有什么可说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于是巨大的原形在东海上掀起滔天风浪,尾鳍拍击水面的声响,瞬间能传出几十里远。浑身濡湿的美人在长提上飞跑,边跑边 喊救命。声势制造够了,枞言变幻出个又丑又恶的模样,在山门开启的瞬间扑倒了她。 被压制的身体温暖柔软,可能她不知道,默默喜欢了很久,这样的亲近是种告慰。所以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她的催促并未起什 么作用。枞言贪恋,多一分都是好的。脑子当然也不糊涂,跑得太干脆,缺乏真实性。所以紫府弟子的长鞭挥来,他忍痛生受 了两鞭。崖儿发急推他,他轻轻说了声“保重”,才跳进汤汤的海水里。 美人晕得恰到好处,来历不明又不能弃之不顾,终于被带进了山门。 方丈洲上有蓬山,仙家的府邸绕山而建。崖儿微启了眼,暾暾的云烟中宫室嵯峨,从眼帘遗留的细微一线里重重划过。这里没 有十六洲的奢华,却有十六洲难以匹敌的壮阔,高堂大厦,巍然浮空。不知道这山有多深,只觉无穷尽的白,和勾勒着金边的 翘角飞檐交错,轮转着撞进眼里来。 紫府弟子走得匆匆,最后把她带进一处僻静的院落,大概是平常用来接待访客的地方,却也布置得素雅别致。 山中生活相对无聊,忽然闯入的外人带着满身红尘气,简直像个西洋景。前来参观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救她的人安静在榻尾 处站着,心平气和重复介绍:“不知从哪里来了条没开蒙的龙王鲸,轻薄这位姑娘时被弟子遇上了。弟子打跑了那条怪鱼,怕这 姑娘又落入虎口,不得不把人带了回来。” 琅嬛是做学问的地方,有学问的弟子修行却不够,又生了颗行侠仗义的心,通常比较好糊弄。 崖儿听见参观者们喁喁低语:“是个凡人啊……还是得呈禀大司命。” 就紫府人员的等级来说,和云浮一样,也是一级一级阶梯式的划分。紫府君下有大司命,大司命领三十五少司命。闻讯赶来的 都是少司命,穿着褒衣,束着高冠,看人的时候对插着袖子,脸上的神情既好奇又谨慎。 崖儿动了动,装得差不多了,该醒转了。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抽抽搭搭下地道谢:“家逢骤变,来九州投靠亲戚,没想到亲人找不 见,遇上了怪物。多谢诸位搭救,否则恐怕要葬身鱼腹了。” 身世畸零,无亲无故,没有退路,打发不得。少司命们很为难,其中一位形貌高古的看上去最年长,他掖着两袖说:“琅嬛重地 ,向来不留生人。容这位姑娘休整一下,就送出山去吧。” 旁观者怅然若失,崖儿低下头,楚楚道:“这妖怪跟了我一路,我怕离开这里他又会追来。仙君们慈悲为怀,还请收留我两日, 我愿意做些杂活儿,换三餐一宿。” 少司命们交换眼色,很难定夺。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把难题交给了大司命。 大司命的官职,大概相当于人间宰相,他管俗物,也循天道。崖儿被带进司命殿,心里徒然忐忑起来。一步一步前行,眼角瞥 见殿里的竹帘高低错落悬挂着,帘下竹筒做成的古朴风铃,随气流回转发出沉闷低徊的轻响。 前因后果已经有人回禀过了,大司命声线凉薄:“姑娘尊姓大名?” 云浮的事,不确定这里有没有耳闻,妥善起见,她替自己换了个名字:“叶鲤。” 在这些修行者眼里,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什么都不重要。一片暗纹涌动的袍角走进视野,那声线从头顶上飘下来:“方丈洲在 海中央,叶姑娘渡海是去哪里?” 单是听语气,倒还算和煦,但隐隐处也有探究的意思。好在崖儿预先有准备,她垂首说:“如意州。我无处可去,听说如意州收 留我这样的孤女,打算去碰碰运气。” 如意州是什么样的地方,九州无人不知。那里是男人的乐土,销金的好去处。年轻有姿色的女孩子像牲口一样被挑拣、售卖, 踏上那片土地,从此半人半鬼,再无天日。 苦苦的哀求,并非什么时候都有用,换个策略以退为进,或许事半功倍。波月阁里十几年的锤炼,让她深谙此道,果然大司命 沉默下来,半晌未语。崖儿等不来他的表态,抬眼看他,视线恰好撞个正着,他也正打量她。 这位紫府的高级管理者,长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从那凉意纵横的眉眼里,甚至可以品咂出斧钺加身,岿然不动的偏执来。只 是那眼神,有洞穿一切的犀利。她忽然庆幸自己留下了剑灵和神璧,孑然一身地来。否则这些额外的强悍的利器,只怕一眼就 被看穿了。 高高在上的大司命,终究还是悲天悯人的。他偏头吩咐弟子:“带叶姑娘去碧梅,交给青娘子。” 崖儿暗暗松了口气,俯身长揖:“多谢仙君。” 其实在这类介乎仙与人之间的修行者面前,瞒天过海的伎俩未必那么成功,也许他们是懒得刨根问底,加上真的需要人做杂役 吧! 崖儿被送到了专事洒扫的部门,见到青娘子前还在思量,谁会取个堕胎药的名字。结果看清了人形后那个青紫色的巨大光亮的 虫体,终于领会了方丈洲上众生皆有可为的含义。 青娘子谈笑自若,热络迎接过后,替她分派了下榻处,圈定了洒扫的范围。 “每个人都有各自负责的地方,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的什么都不用管。”虫说人语,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紫府有四类人 ,除了最上面的府君,还有司命、门众,和杂役——”一手指指自己,另一手指指她,“就是我们。我们不算紫府正式弟子,随 时可以离开,所以很多地方我们不能去,比方推步堂,还有琅嬛洞天。” 崖儿点头领命,趁机打探:“我初来乍到,看这里的宫阙都一样……烦请娘子指点,究竟哪里是推步堂,哪里是琅嬛洞天。” 虫子没心眼,她挥舞着两手,隔着天堑向东指引,“高的是琅嬛,矮的是推步堂。再往南是紫府君道场,那里也不是你我能去的 地方。” 崖儿对紫府君不感兴趣,只关心琅嬛的所在。这山里云雾缭绕,即便艳阳在天也有恍惚之感。她眯起眼远望,一直以为所谓的 琅嬛洞天应当是洞府,没想到居然是楼阙。依这形制看,恐怕还是照着三垣四象的排布建造的,这么一来想进里面,一时半会 儿绝无可能了。 她蹙了蹙眉,转身向青娘子一笑,“没想到蓬山这么大。” 青娘子随口应了句:“仙山浩淼,你我都是微尘。”语气里颇有看破红尘的自矜。一面说,一面递过托盘来,“换上这个,到了山 里就不图好看啦。” 仙家所在,不兴穿得花红柳绿的,门中人一应都是素纱袍,没有男女之分。 崖儿接过托盘,进房里换上,一手绾发,边拧过身子从半开的窗中向东方眺望。宫阙建在半空中,连绵的露台虽然有脚踏实地 之感,但临空俯瞰,依然下视微茫。 其实若不眷恋红尘,慢悠悠在山中度日,比在江湖上迎接血雨腥风要好。她之所以对鱼鳞图势在必得,究其原因是不知还有多 少人像枞言一样了解内情。人活着,总要有一点自危的觉悟,万一慢了半步,图册落进别人手里,那她将来的下场怕是还不及 爹娘。 杀手的耐心都极好,可以不骄不躁静静等待时机。空闲时坐在白玉栏杆上思量,与虫袤为伍的杂役,究竟距离琅嬛有多遥远。 不过人的际遇很难一言蔽之,司命殿里负责打扫的杂役忽然决定回乡,青娘子找到她,问她是否愿意顶替入殿。 崖儿故作迟疑,“我手脚笨,怕不入大司命的法眼。” 青娘子说不怕,“本来就是大司命的意思,他不会有意刁难你,你只管去吧。” 是大司命的授意,这倒有点稀奇。她开始回忆,是否有什么地方露了马脚。已经够小心了,克制自己不趁着雾霭弥城的时候摸 到琅嬛探路,这三个月甚至和枞言都断绝了联系,还有哪里做得不够么? 谢过青娘子,她端着水盆进了司命殿。这里她来过,当初踏入殿门便步步留意,对这里的布局都了然于心。大殿的主人不在, 她垂首拧干巾栉寸寸擦拭,每一件摆设,每一件器皿从她手下流淌过去,连炉鼎上有几道凹槽,都刻进了脑子里。 这司命殿比她想象的要大,东西配殿都走过了,只剩后殿。抬眼望,正殿后有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风,高可达殿顶。更可惊的是 画面上的云层竟会流动,想必后面大有乾坤。 她要去一探究竟,手里的巾帕拂拭过回文的框架,不慌不忙移向边缘。转过去,岂料一脚踏空猛地向下坠落,她大惊,这屏风 之后居然是万丈深渊! 人在遇见危险时,自救是本能。她触到了崖壁,只需一掌就能借力攀升,然而临时又改了主意,因为崖顶站着个人,正等着看 她如何应对。 她仰面跌下去,不得要领地挥舞手臂,试图赌一赌修行者的善心。最后当然得救了,高举的手指没有扣住崖壁,但被上面的大 司命一把拽住,轻轻一提,便将她提上了崖顶。 接下来该怎么表现,她自有一套。素袍下的身姿柔软,行云流水式地瘫伏在地,气息槽切。照理说男女避嫌那一套,在这里也 管用,可她的手依旧被大司命紧紧握着,甚至带着强制性地,拇指在她的指腹和指根处游走了一遍。 她暗呼不妙,假作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只顾瑟瑟发抖。 大司命终于放开她,“叶姑娘掌心的茧子分布殊异,似乎是长年练剑所致?” 崖儿怔了怔,“仙君误会了,我不会武艺,这茧子是扫地扫出来的。” 可是扫把和剑柄所持的着力点不同,大司命显然不信,“剑柄在食指处,竹竿在尾指处。你食指的茧子更厚,不可能是洒扫所致 。” 崖儿静静听着,忽然笑起来,在他疑惑的凝视下把左手塞进他手里,“大司命瞧,这只手正符合你的推断。”说罢在他掌心轻轻 一抹,“我是个左撇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这理由算合情合理吧,所幸那双剑灵一雌复一雄,执剑的手势也左右相反,否则真不好搪塞。 大司命顿时一惊,很快掣回手,意外且尴尬。崖儿却很喜欢他这样的反应,修行者又如何,不过是远离凡尘的男人,七情六欲 不灭,仅仅是隐藏得更好罢了。 她婉转而起,回身望山崖外渺茫的天地,惧怕地退开了两步,颇有些哀怨:“司命殿为什么要建成这样呢,装个后门多好!” 大司命漠然道:“这是通往府君道场的捷径,你一身凡骨,重逾百斤,所以对你来说仅仅是一道山崖。” 崖儿眨了眨眼,不太赞同:“大司命别开玩笑了,我这身凡骨再怎么也没有百斤重,否则连皮带肉岂不吓煞人?” 大司命又不说话了,他并不是个健谈的人,有时候甚至简略到希望一个眼神众人就能领会。崖儿认真看了又看,道行不够,解 不出来。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谈,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她含笑道:“我也想舍弃这一身凡骨,请问大司命,紫府还收弟子吗?我想拜师 学艺,可否拜你为师?” 大司命哂笑,“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 多稀奇,所有的揣测和试探,居然在他的自问自答中自行消化了。拜师的初衷总比盗图强,崖儿赧然不语,只是希冀地望着他 。 大司命调开了视线,“你根骨不错,但不适合修行。六根不净,心术不正,这是其一。” 这位说话比明王还直接,六根不净说对了,她还惦记着滚滚红尘三千男鲜呢。可是心术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还是 单指她用计入山门? 她忍气吞声:“那第二呢?” 第二点就简单多了,“紫府只收年轻弟子自小培养,你年纪太大,灵识灵根都已经定型,来不及了。” 崖儿只觉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堵得反酸。岁月不饶人啊,她在江湖上蛮横来去这些年,一个疏忽,郁郁葱葱的青春竟离她那么 远了。 但青涩散尽,年华却正好。她很快放弃了,“我不过做做白日梦而已,仙君别当真。”边说边拾起巾栉,袅袅却行,“殿门还没擦 呢,大司命容我先告退。” 所以现在知道了,司命殿只是个门脸,山水屏风后藏有玄机。大司命听令于紫府君,随传必须随到。那条捷径对修行者来说, 也许跺跺脚的工夫就走完,但对于凡胎,可说是玄之妙之了。 夜里吹灭了蜡烛,推窗眺望,天气极好,一轮巨大的圆月正吊在琅嬛背后。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然而高,就显得碎, 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能与月亮交映成晖。 入蓬山这么久,听说过紫府君的名号,但从来没有见过其人。无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场,司命殿后的捷径她也走不成。紫府等 级森严,想接近琅嬛,就必须同执掌它的人发生一点联系,否则永远不可能成功。 扭头看桌上的更漏,时候差不多了。终于一声清啸从天幕的这头划将过去,伴随扑簌簌的翅膀拍打的声音,猛地一个俯冲掠过 碧梅。庭院里两丈高的紫荆大摇其身,抖落了一地花瓣。圆月的边缘准时出现了两个影子,拖着长而绚丽的尾羽缠绵飞过,那 是紫府君养的一双比翼凤,据说雄的叫君野,雌的叫观讳。 她仰首看着那双凤凰在琅嬛上空盘旋,既然她进不了禁地,那只有让紫府君出来了。 碧梅有数不尽的紫荆,紫荆花羸弱,像昨晚上有凤飞过,翅膀带起的气流也会刮落大片。 晨曦里崖儿同青娘子一道清扫落英,青娘子对劳烦她做额外的工作感到很过意不去。 “最近人手不太够,不知怎么一个接一个都回乡了,可能因为春天到了。” 春天万物复苏,过完冬的身体也复苏了。碧梅半数的杂役由各类妖魅充当,虽说方丈洲四季如春,但身体还是要遵循天道,应 时而动的。青娘子说得不那么直白,但字里行间有隐喻,人手大量流失,想必是因为忙于繁育后代去了。 崖儿说不要紧:“司命殿里活儿不多,做完了也是闲坐,哪里用得上我,娘子尽管吩咐。”言罢调转视线看向蓬山外的海域—— 那里蛰伏着枞言,一个习惯费尽心机的人,怎么能按兵不动! “这两天夜里看见比翼凤频繁来去,是否也因为立春的缘故?”她状似无意地问,“它们不能化形么?” 青娘子摇摇头,“说实在话,凤凰是瑞兽,哪有瑞兽化不了形的。它们是府君爱宠,就算资质再差,只要府君替它们开了灵识, 化形不过眨眼的工夫。可府君就是不给它们灌顶,宁愿它们像鸡一样每年春天下蛋孵蛋,实在太糟蹋了。” 崖儿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青娘子两手抓着扫帚,挥不了手臂只能耸肩,“仙家讲究一切顺其自然,府君要它们自己修成正果。” 崖儿怅然:“这么说来府君是个不徇私情的人啊。” 青娘子尴尬地笑了笑,心道看《黄帝内经》都能看出性感的人,和不徇私情挨不上边。人家的飘然出尘只是因为怕麻烦,随缘 随缘……这两个字有时真如万金油般好用。 崖儿有她的打算,“凤凰不能化形,凤凰台也需要人打扫吧!负责那里的杂役还在么?”青娘子说不在了,她脸上浮起了浅笑,“ 那怎么办?娘子亲自去吗?” 青娘子又是一顿摇头,面子使然不好坦诚自己的原形,只得含糊告诉她:“那对凤凰脑子不大好使,我和它们有点小隔阂,恐怕 不方便前往……” 到底是怕被吃了,崖儿很体谅她,“那还是我去吧。” 青娘子向她拱起了手:“有劳有劳。碧梅能用的人不多,你是中流砥柱。找机会我替你在大司命跟前美言几句,把你的名籍迁进 蓬山,这样你就可以永远留在紫府了。” 留在这里,天大的恩惠。但山里生活如同清粥小菜,偶然开胃还可以,她坚持不了一辈子,更喜欢热辣呛口的人间烟火。 蓬山的高深,在此间厮混了几个月照旧难以参透。它不是独座的山,更像山脉,奇峰险峻,连绵不绝。紫府的宫阙覆盖了大半 ,剩下的便是远山远水,无穷无尽。 崖儿出碧梅西行,徒步走了两个时辰,越走越偏僻,渐渐人迹罕至了,才敢施展身形踏叶疾驰。 凤凰台在檀芽峰,她顺着曲折的小径攀登,原来的路几乎被野草覆盖,颇花费了一番力气,才顺利抵达峰顶。登顶之后豁然开 朗,只看见巨大宽坦的平台,仿佛山体被横切,这凤凰台果然地如其名。 崖儿本以为所有禽类都差不多,必定是满地粪便,露天一个窝。可登上这里才发现不同,地上除了零星散落的枯叶,没有别的 秽物。不过窝倒的确是露天的,搭建得奇大,并且结构复杂。常听说凤凰极爱美,那枝枝蔓蔓交错生长的嫩绿间,不时点缀一 些鲜焕耀眼的东西,在黄昏的阳光下发出灼灼的光来。 是什么?确定那对凤凰不在,她才慢慢靠近。细看之下大为惊叹,那么多的簪环宝石,甚至还有铜铃、拂尘、佛珠……但凡有 光泽的那对鸟儿都爱,日久年深密密镶嵌,岩壁上顺势攀爬的青藤一圈圈缠裹,那些叶子仿佛无根而生,凤凰的窝,从外部看 来就是个百宝窝。 她有些想笑,这对凤凰的性情其实和她很像,既然活着,就要活得漂亮一点。纵身一跃跳进内部,拨开枯草找到了它们掩藏的 蛋。叉腰看,这蛋不小,总有厨司摆宴的盘儿那么大。如果暂时把蛋藏起来,那对凤凰找不见孩子必定徘徊。爱宠不回去,紫 府君还坐得住么?大概会找来吧! 打定了主意,探手去抱那蛋,谁知劲风忽然狂卷而至,吹得她睁不开眼。她忘了,凤鸟夫妇除了例行回琅嬛,繁育时节总有一 个会留下看守巢穴,即便一时不在,很快也会回转。 她暗呼不妙,抬臂抵挡,这时广袖下猛地探进个狂躁的凤首,尖利的喙,血红的眼,几乎和她脸贴着脸厉声咆哮。兽和人是一 样的,护犊起来不惜一切代价。单只的凤,有极强的攻击力,它挥动双翅腾空而起,一双利爪如鹰般降落下来,若不是她眼疾 手快跳出巢穴,恐怕要被它刺穿臂膀了。 凤的本意也是要将她驱逐出去,毕竟在窝里打斗,一不小心会伤着蛋。到了空旷地就不一样了,她还没站定,凤口喷吐的烈焰 便向她袭来。她阻挡不及挥动广袖,火势虽被阻断,可素纱却烧出了恁大的两个窟窿。 凤见一击落空立刻重整旗鼓,锦羽覆盖的龙骨突处鼓胀起来,撑开的皮肉下火焰翻滚如岩浆。 这是积蓄了多大的力量,空手白刃恐怕不行了。崖儿大喝一声“君野”,那凤分明顿了下,也许很少有人叫它的名字吧。等回过 神来愈发恼羞成怒,较之先前威力更胜十倍的火焰,向这入侵者疾射而去。 好在它愣神的一瞬已经够用了,崖儿以最快的速度召回剑灵,那两柄剑穿云破雾飞至,震出两道呼啸的剑气。烈焰袭来时,左 右相交筑起气墙,恰好化解了君野的攻势。 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打破宁静,而且又那么难对付,换了谁都会气不可遏。君野晃动头顶的羽冠,残阳下迸发出无数碎芒扩散 向天幕,眨眼山林间的飞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此,遮天蔽日地在檀芽峰上空盘旋。 撞羽和朝颜嗡声震动起来,对手强大,才能激发战斗的欲望。崖儿紧紧握着他们,浑身的血液开始浩荡奔涌。两年多了,除了 虐杀兰战那晚曾有这样的感受,后来就再没体会过。她喜欢激战,拼尽全力,大汗淋漓。对手是人,赢了也没什么稀奇,但对 战神兽,生擒驯化,对她来说有极大的吸引力。 在碧梅扫了三个月的地,拳脚尚未生疏,她足尖一点,身形上拔,将撞羽抛向半空护法,手执朝颜全力向君野刺去。朝颜的战 斗力比起撞羽更为凌厉,破空时分裂成无数剑影,转瞬又归宗。那赤凤毕竟是兽形,尾羽累赘,平衡力也不佳,待看清时,剑 首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招应该可以定胜负了,崖儿没想伤害它,中途便下意识收敛,可一道惊雷忽然从天而降,打在她身旁三尺远的地方。仰首 看,撞羽在她头顶旋转,鸿蒙色的剑身上方,是闻讯赶回来的凰。青蓝的光球在它口中不断吞吐,要不是有撞羽抵挡,先前那 道雷应该劈在她身上。 百鸟终于齐声鸣叫起来,或长或短,声势浩大。崖儿抬头的刹那,头鸟率众向下俯冲,隔断了她和撞羽的联系。她舔舔唇,双 眸因兴奋熠熠生辉,朝颜在她手里发光发烫,一人一剑陷入癫狂,谁也没有要休战的意思。 电光往来,火轮奔突,所幸檀芽峰和紫府相距甚远,否则恐怕要惊动所有人了。这场以一敌百的战斗,激发出了朝颜所有的潜 力,打得痛快,当然也打得混乱。凤凰终究是鸟类,有时候攻击难免失了准头,忙乱中的冲口而出,竟朝自己华丽的窝劈去。 这么一来可就彻底覆巢了,崖儿要救急,发现鞭长莫及,只得掷出朝颜。脱手的剑灵,灵力会大打折扣,朝颜无法和撞羽汇合 ,击破雌凰的雷电后,便跌落在了地上。 可惜他们没法在蓬山现人形,这就是妖和灵的分别。妖有形质,灵是虚无缥缈的,只能寄身在炼化的武器上。 崖儿要去捡回她,匆匆之间落足没有算计,结果被什么套住了脚脖子。等发现时已经晚了,人像弹弓上扣住的石子,铮然被弹 射出去,一片天旋地转后才意识到,自己被吊起来了,她上了那两只凤凰的当。 崖边的那棵乌桕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枝干粗壮,高有两三丈。乌桕春秋的季节里叶是赤红色的,比枫树红得更好看,如果 忽略她是被倒吊的,在这敧生的枝桠上栓好秋千,“身轻裙薄易生力,回回若与高树齐”,倒也是很美的画面。 千年的老藤,拽也拽不断。她尝试去解开脚腕上的死扣,发现绑得那么紧,没有利器很难脱身。再看那两只凤凰,暗忖这时候 它们要是想泄愤,她无力招架,只有做烤肉的分了。 还好,仁兽终究是仁兽,它们除了交颈互问安好之外,至多昂着头,在底下趾高气扬地溜达,边溜达,边以嘲笑的眼神望她。 崖儿从来不知道,鸟类的面部表情也能这么丰富。她在它们的注视下长叹了口气,没想到行走多年的老江湖,最后居然败在了 两只鸟手上。 又挣了挣,挣不开。半空中的撞羽躁怒,骤然发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向她。可在即将抵达时,被一道虹击中,重重跌落下来。 崖儿吃惊,这檀芽峰上除了她和那对比翼凤,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人被倒吊着随意旋转,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面向。只是转过一圈后,赫然发现凤凰台的边缘站着个人,她每转一圈他就走近一些 ,三圈过后,人已经到了她的正下方。 血都往脑子里流了,她艰难地求助:“救命……” 底下人微微仰起脸,与她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彼此翻眼互视。五官都是颠倒的,只看见那人高挺的鼻梁,和眸底的一线波光, 然后扭头问那双凤凰:“改吃人了?” 崖儿气结,君野和观讳却很高兴,拍动翅膀雀跃不止。她心里知道,这人应当就是紫府君,否则那对鸟儿不可能同他这么亲近 。然而他来得不是时候,剑灵没能顺利撤回,自己又是这样一副狼狈模样…… 有点儿冷,光致致的大腿暴露在山岚渐起的黄昏,她才想起袍子底下只穿了条亵裤。奋力把袍裾压回腿上,至多也只能压住腿 根,早知道今天会被倒吊起来,出门前就该加条长裤。 不过这紫府君不是修成正果了吗,怎么还能见死不救?她忍不住搭讪:“仙君,凤凰是仁兽,您不该教唆它们吃人。我是奉青娘 子之命,上凤凰台洒扫的杂役,我还穿着紫府的衣裳呢,都是自己人,你看!” 底下的人再度抬起头,随意瞥了她一眼,“看不出来。杂役怎么会和凤凰打起来?凤凰台上不能带兵戈,你不知道吗?” 话虽说得无情无绪,办事倒还算讲情面,抬指一挥,那藤蔓抽丝似的瞬间消失了。此刻还要装柔弱,就得再使使司命殿里的那 套。转念一想他来了不知多久了,现在补救,恐怕为时已晚。 她调转身姿平稳落在地上,收起双剑后向他拱手:“多谢仙君。” 夕阳缓缓沉下去,最后的光芒,为他勾勒出了金色的轮廓。 本以为紫府君应当是个蓄着胡须,精神奕奕的中年人,没想到全然错了。他至多二十出头,生得湖畔春波的清俊模样。一身素 色蝉衣立在晚风里,落发随衣衫轻摇,有种难以描述的,如药如酒的气息。这样的人,放进红尘必定孤独无匹,身处方外却能 与天道完美契合。崖儿没见过比他更别致的男人,即便抿嘴沉默,也照样占尽风流。 她忽然蹦出个奇怪的念头,这念头来得汹涌,十万巨石也压它不住,于是望住他,“仙君刚才看见我的腿了?” 他转过眼,眼神清澈,如月落碧潭,“看见了。你穿成这样闯入凤凰台,难道是对君野有想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崖儿楞了一下,发现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可能在他眼里那只雄凤俊美无双,但于她来说,不过是飞禽而已。 她怎么可能对一只鸟有想法,况且还是只有家室的鸟! “仙君说笑了,碧梅人手不够,青娘子不便前来才托付我上凤凰台的。春天不是到了么,凤凰窝里要孵蛋,总得保持洁净……” 她颇有些委屈,缠绵的语调和眼波幽幽回转,“可是那对凤凰好像误会我了,看见我就大打出手。我不敌它们,才被它们吊了起 来。” 紫府等级最高的仙,有种可望不可即的气度。即便是大司命,也难以和他相提并论。大司命其人,总有种杀气腾腾的暴怒感, 仿佛随时可能将你手刃。而这位府君,更多的是俯瞰人间的平和澹宁。也许活得太通透,看破了一切,没有什么能让他焦躁, 也没有什么能令他不安。 他目光如水流淌过来,“能和凤凰交手的凡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有这样的身手,却进紫府做杂役,大材小用了。” 她说不,“我是一介凡人,花拳绣腿哪里配入仙君的眼。不瞒您说,我进山是为拜师学艺,可昨日问过大司命,大司命嫌我年纪 太大,不愿意收我。我不甘心就此下山,只好留下来继续做杂役。” 紫府君似乎有些意外,“年纪太大……大司命是这么说的?” 难道还有转机么?崖儿心下蓦然一喜,“是,大司命确实是这样告诉我的。” 她当时就怀疑大司命是有意推脱,看来果不其然。眼前这位大人物,终究已经大有所成,比起手下的仙官来,应当有更加广博 的胸怀,愿意帮助凡夫俗子超脱。 结果在她满含期待的目光里,紫府君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说得对。” 所以呢?神仙就是这么说话的?是不是因为山中时光难以消磨,喜欢把一句话拆成两句来说?还好她这些年在波月阁受训,已 经历练得水火不侵,否则大概要把一团怒气顶在脑门上了。 这个话题谈不下去,只好另辟蹊径。她探首看了他身后的凤凰一眼,“这对凤鸟的脾气真烈,刚才我还在想,要是没人搭救,我 得在这儿吊上多久,可巧仙君就来了。檀芽峰离紫府有段路呢,仙君是特意来看凤凰蛋的?” 紫府君掖着两袖,不置可否。凤凰台上火光冲天,别人看不见,他那里瞧得分明。本以为是凤凰在捕猎邪祟,谁知一上凤凰台 就看见这个挟裹了满身野性的人,头下脚上地吊在乌桕树上。晚风摇曳,火红的叶片哗哗颤动,她也随之款摆。要不是他视力 好,乍一见还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终究鱼龙混杂,紫府虽然是福地洞天,但相对于正统的仙府,还是有区别的。既然立在红尘中,就难以跳出三界外,来往都是 血肉之躯,入门的弟子是这样,自愿进碧梅的杂役也是这样。只不过这次的杂役里,出现了个身手不凡的凡人,虽然有些稀奇 ,但还不足以令他诧异。 抬头看看,日与月完成了交替,月华下的凤凰台笼罩在一片稀薄的蓝里,他说:“时候太晚,不便打扫,你回去吧!” 他转身要走,却发现腰上的穗子被她牵住了,不得已站住脚,“做什么?” 崖儿扬眼微笑,“也没什么,只是想讨要个说法。” 难道是败在凤凰爪下不甘心?紫府君心平气和告诉她:“要钱,去琼山馆找少司命。要下山,直接告知青娘子就可以。紫府百年 内不收新门徒,这事大司命已经同你说了,求到我这里也没用。碧梅的杂役每年能得一颗灵珠,灵珠只对修行的妖有用,人吃 了会坏事,你想要,也绝不会给你。”说罢轻轻抬了抬手,“好了,请讲。” 崖儿眨巴了两下眼,生平头一遭被人抄了后路,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听见和悦的嗓音在耳畔涓涓洄转,他阐述自己 的观点,一字一句不骄不躁。那平稳的语调,平缓的吐纳,即便是惊飙拂野的怒夜,也有令人镇定的力量。 不过太凉,叫人感觉疏离。可她喜欢这种味道,有些人对面不识,有些人却一见如故。奇怪么,面对如此来历的人,居然没有 半点敬畏之心,因为她从来不惧鬼神。在她眼里人没有高低,只分男女,而府君也好,司命也好,统统都是男人。 她笑意盈盈,把先前扔下的话柄重新拾了起来,“我同凤凰打斗落败,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仙君来得巧,看见了我赤身裸体的样 子。我是个还没出嫁的姑娘,就像画好的字画儿没人落款,既然仙君钤了印,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得给我个交代。” 果然是这样啊,紫府君不由叹气。早年他也行走天下,见得多了,对人之常情有先见之明。天下哪有白看的大腿,把君野拉来 做挡箭牌没起作用,人家还是打算深究到底了。当然姑娘的清白是应当捍卫的,这是三途六道统一达成的共识,但有时候具体 情况还需具体分析。 紫府君略作思量:“这是凤凰台,是本君豢养凤凰的地方,你以这种方式迎接本君,本君想捂眼睛都来不及,怎么能怪本君呢? ” 崖儿自有她的说法,“可将我吊起来的,也正是你的凤凰。你是得道上仙,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若是你百般推脱,我就不得 不怀疑,这双比翼凤是受人指使的了。” 对付男人的手法其实多种多样,譬如大夫对症下药,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手段。目前看来以色惑人这套,在他身上暂且不 好用。一本正经的人,先得一本正经地胡搅蛮缠,才能收到想要的效果。 紫府君觉得很棘手,他重申了一遍:“是本君救了你。” 崖儿说是,“我也可以以身相许。” 也许有生之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人吧,如此毫不做作,单刀直入,连见惯了大场面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过是来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竟沾上了麻烦。这是个没有修行,但能驾驭剑灵的女人,说平常也平常,说复杂又有点 复杂。如果她是同道,倒可以算一算究竟是什么来历,偏偏她是凡人,推步那套不能用在她身上,否则就坏了九州的规矩。 紫府君轻叹:“你想要什么说法?” 本以为她会问他能不能娶亲,毕竟男人对女人负责,无非就是那些。但她没有,月光下一道清丽的剪影,极具妩媚的风味,柔 声道:“今天是我与仙君第一次见面,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彼此终归还不熟悉,贸然说嫁娶,实在太儿戏了。我在未入紫府 之前,听说过一些关于仙君的传闻,对仙君很是敬仰……仙君缺不缺杂役?贴身的婢女也可以。多一些相处的机会,也方便咱 们多了解彼此,你看怎么样?” 她做杂役做得执着,这个不怎么样的提议,紫府君认为可以接受。 他慢慢盘弄手里的玉菩提,“琉璃宫里只有我一人,除了每天清理炉鼎、洒水除尘,没别的事可做,你愿意就来。”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没有外人打搅,她可以专心完成她的目标,总比一直隔着山岳眺望琅嬛的好。琉璃宫和琅嬛同在九重门之 上,只要进入那里,就再没有关隘可过,至多花点心思破解琅嬛入口的布局,距离成功便是一步之遥。 她心里称意,嘴上也说得动听:“仙君一个人多冷清,我去了正好可以作伴。” 紫府君还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反正没有人能在九重门之上久留,至多十天半个月,她就会被无边的寂寞逼走,所以他并不担 心她有毅力坚持到最后。 他们这头摸黑说话,两只凤凰有点看不过去了,观讳叼来枯枝,君野点火,夜色里的凤凰台因那簇篝火亮起来,月光下隐隐绰 绰的面目,才重新变得清晰。 他到这时方看清她的长相,美与不美不过是种表象,但她的眼睛生得很特别。很少有人能长出这样一双眼睛,可能浸泡过凶险 ,老辣下却依旧保有朴拙和天真。像一面棱镜,从每个不同的角度看,都会得出截然相反的读后感。所以当她专注地凝视你, 如此精准的锁定,会给人一种上天入地都无门的错觉。 他斟酌衡量,崖儿也落落大方,自信经得起推敲。待他打量完了,才换了弱眼横波,含笑问:“仙君是天上的仙,还是人间的仙 ?我小时候常听师父说起那些半仙,仙君执掌紫府,应该是天上的吧?” 他转身朝远处望,淡声道:“方丈洲云集了很多不愿升天的修行者,既然不愿升天,那就不能称之为仙。天帝在蓬山设琅嬛,我 不过是琅嬛的看门人,没什么神通,活得久些而已。” 越是来历不简单的人,越喜欢轻描淡写。虽然他把自己说得平常,但他多年前的功绩她还是有耳闻的。 据说历劫飞升之后,诸仙可以按照个人的喜好选择身体年龄,崖儿委婉刺探:“仙君是在多大年纪受太玄生箓的?” 紫府君说:“就在这个年纪,二十七。你是不是还要问至今多少年?不用问,记不清了。” 活到蜕壳,人还不及一棵树,树有年轮,人却什么都没有。所以这里没谁费心去记年龄,该生时生,该灭时灭,自有天道。 他嗓音清冷,篝火明灭间,半面脸颊在细碎的芒中阴晴不定,生出孤高的美感。崖儿倒不计较他究竟活了多久,反正现在这个 年纪刚刚好,到了不得已时,发生点什么她也不吃亏。 她低头揉搓衣角,“说了半天,还没自报家门,我叫叶鲤,从烟雨洲来。仙君有俗家名字没有?叫什么?” 他似乎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启了启唇道:“聂安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安澜?是个可亲又令人心安的名字。 她想起两年前进入罗伽大池深处,隔着万万波涛远看龙涎屿,惊涛恶浪几欲灭顶。出发之初的水平如镜,回想起来那么温和无 害。人的名字有时真和命运有捆绑,她从枞言那里听来《万妖卷》的故事,四海定鼎时如何的妖风大起,是他力挽狂澜建册安 抚,所以他生来是个能定盘的人。 兰战有眼无珠,但唯一像样的,就是为她取了个贴切的名字。崖儿啊……面向绝壁,没有前路,她所有的路都是靠自己杀出来 的。苏画隐约知道她的身世,虽然不明说,总以一副悲悯的眼神看她。这两年她执掌波月楼,权力、威望、钱财、美色都有了 ,可是并不真的快乐。身上萦绕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潮湿悲剧的腐臭味,需要烈日暴晒。可她又害怕,怕烈日把她融化。现在 遇上一片明月清风,虽然步步算计,但也不可谓没有吸引力。 这位仙君一生,大概没有看过其他女人的大腿,被她这么胡搅蛮缠一通,居然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紫府君御风而行时,她一百 二十个“怕”,就势挂在了他身上。 毕竟不像波月楼里的那群妖孽,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反倒会来招惹你。紫府君性情高洁,清心寡欲惯了,对她的纠缠十分抵 触。她欺近,他就抬手阻隔,要不是看他留着头发,她简直以为下一刻他会双手合什,对她说一句“施主请自重”。 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抱怨着:“就算我是去琉璃宫做杂役的,仙君也不能看着我摔死吧!”站在云头,脚下空空,没有坐璃带 车的实质感,她确实有点怕,也放大了这种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动声色避开了她的勾缠,“叶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风的能力么?只要不乱动,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继续扰乱我, 那就两个人一起掉下云层,你愿意这样?” 她一副无赖相,“我扰乱仙君了么?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来扰乱之说。”言罢又换了个可怜的模样,楚楚望着他,“我是凡人, 凡人又不会飞,总得容我抓住点什么……我要是吓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条人命,恐怕对日后的修行无益。你别动,让我抱着 ,你不挣我就不乱动,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么半带威胁半带耍横,一番七手八脚,紫府君终于放弃了抵抗。 如同又一场战役的胜利,他每妥协一次,就让崖儿感受到一次胜利的喜悦。人和仙之间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胶着的味道,抛 却他一身仙骨,终究还是个男人。对付这样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温和,对谁都没有疾言厉色,其实最能拒人千里之外。反正 要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你首先就得准备牺牲些什么。 弱水门出来的杀手,哪个也不是三贞九烈的。以前她为完成任务周旋游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过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现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隽的紫檀香气,这个味道倒不怎么让人讨厌。 抬眼看,看见一个紧绷的下颌,即便尴尬,也许还有些薄怒,始终保持良好的修养。 她忽然发现有趣,促狭地摇了他一下,“仙君,你抱过女人吗?” 看得出他不喜欢这种话题,但还是勉强应她:“修行不近女色,我没有抱过女人。” 崖儿哦了声,愈发紧了手臂,“仙君现在已经有果位了吧?天帝在人间建藏书楼,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琅嬛建成多少年,仙君 就在位多久,还需要修行么?”她几乎是自问自答,晃着脑袋说不需要,“况且现在是我抱着你,你只管放心。有人问罪我担着 ,反正我没家没口,要命一条。” 他听来觉得好笑,真有人问罪,一介凡人还不如齑粉,吹口气就挫骨扬灰了。不过照她的话头,身世似乎很坎坷,“你家里没人 了么?双亲呢?” 崖儿涩然笑了笑,“他们早不在了,我出生时应当见过我父亲一面,可惜那时候太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紫府君也有些怅然,于是挂在身上的人,似乎没那么让他感觉不舒服了。 他试着安慰她:“世上的缘分都是注定的,父母和子女缘浅,所以匆匆一面,再无后话。其实看淡了也没什么,我和你一样无父 无母,孤苦的年月自己咬牙熬过来。现在回头看,并不觉得哪里不足,日子如常,习惯便好。” 可她听枞言说过,他生于忘川,长于尸林,既然仙根是天生的,那么他的父母必定不寻常。 “仙君的双亲,也是仙吧?” 从凤凰台驾云回紫府不过一刻,他按下云头带她落地,边走边道:“借个肚子临世而已,他们在天涯海角,我在人间看守藏书, 缘分尽了谁也不惦记谁,一切随缘。” 他脚下从容,层叠的袍裾从白玉砖上逶迤曳过,翻卷如浪。崖儿跟在他身后,他负手前行,一道金边镶滚的袖襕覆住手腕,露 出微微蜷握的五指,那手指衬着垂落的乌发,显得尤其清瘦修长。 她心不在焉,“至少你知道他们活着……” 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随性的脾气,连安慰人的话都不惜自损三千。 崖儿一怔,坚硬的心霎时柔软。没来方丈洲之前,确实忌惮这位紫府君的大名,以为他远离尘世,必定丧失了血性和人情味。 可是现在看来,倒和那天面对狐后生时的胡诹不谋而合了,一个没有架子的地仙,很好相处。 “长廊尽头就是琉璃宫。”他偏头道,“我住一间,剩下的随你挑。” 所谓的琉璃宫,并不只限于一处宫阙,这样乌泱泱的一大片都算在其内,但是没有具体的命名。后来崖儿走过一遍才知道,每 一处都用数字编了号,欠缺些美感,但是精准直接。 九重门上的世界,要比碧梅那一片更洁净。九重门外弟子云集,充其量是带了点仙气的凡尘。九重门上云海浩渺,宫室更巍峨 ,画堂更高深,甚至连树,都是无根而生的。 她掖着袖子喟然长叹:“在这里住久了,不是仙也成仙了。” 紫府君回眸一顾,眼里星芒漫溢。微停留了会儿,又调转开视线,凉声道:“可惜很少有人耐得住寂寞,宁愿少活几年,也要到 红尘中去历练一番。” 所以他一个人守着九重门上的琅嬛,因为深知道那些入门弟子甚至三十五位司命,到最后都可能成为过客。这么一想,竟觉得 做神仙也不容易。 “仙君没有离开过方丈洲吧?”她在身后亦步亦趋追问。 他慢慢走过长街,宽坦的路面约有两三丈的面阔,只是两掖没有依傍,如同临水的长堤,直而孤单。长街的两侧悬浮着琅玕灯 ,纵向连接成阵。夜明珠发出的光透过打磨得极薄的珠石灯罩,散发出看得见丝缕的、湛蓝色的流光。 路过一盏略暗的灯,他止住步子伸手,那灯自发降落下来,停在他手上。揭了罩子没处安放,顺手递给她,自己卷起袖子细细 擦拭明珠。珠玉蒙尘,擦擦就亮了。果然移开袖子又见明珠大放光明,崖儿忙把灯罩扣上去,他随意往上一抛,琅玕灯重新归 位,这琉璃宫的一切,好像从来就是这么一成不变,有条不紊。 “离开过。”他到现在才抽空回答她,“很久以前去过孟门一带,那时候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荒凉,没什么好 玩的。” 崖儿内心惊动,他说的,好像是上古时期吧! “仙君……” 他嗯了声,转过身来,琅玕灯下的面孔白净剔透,脉脉一笑道:“什么都别说了,我今年二十七。” 真的活得忘了年纪,其实也不是。主要是年纪对他来说没有特别的意义,活得再久都是虚度光阴,所以遇见斤斤计较的人,他 就不大喜欢。 崖儿经过了最初的惊讶,不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连枞言都是八十岁才成年,琅嬛存在了多久,根本不用去考据。 她换了个轻快的语调:“九州之外有个云浮大陆,大陆分十六洲,我是从其中一个洲来的。仙君很久没到人间行走,不知道外面 的情况,云浮现在很繁华,仙君要是有兴致,可以出蓬山看看。” 紫府君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来,“云浮?《九州鱼鳞册》上记载过,恶山恶水,不毛之地。” 说起鱼鳞册,崖儿心里便一沉。这世界很大,九州四海、六合八荒,每一片土地和水域都有明确的划分。她要的《四海鱼鳞图 》,就是其中之一。丘段田亩、山岳河流,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图册也会跟随这些变化自行调整,可见这位府君虽然守着琅嬛 ,但不爱看书,记忆还停留在很多年之前。 他不去翻动,倒也好,她笑道:“早就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云浮有诗歌美酒,也有快意江湖,再不是蛮荒之地了。” 紫府君点了点头,并非对那繁华世界不感兴趣,只是因为琅嬛重地,须臾不能离了他的看守。况且他们这类修行者,九州之上 任意纵横,九州之外是生州,也就是凡人所在的红尘深处,进入之后诸多禁忌,对他来说太麻烦,情愿不去。 长街尽头是一片无边的平台,踏过台阶便直上琉璃宫。他行至廊下,回身嘱咐她:“琉璃宫各处都能打扫,唯独不能踏过那道结 界。”他抬手指向琅嬛方向,“那是紫府重地,未经允许胆敢阑入,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你要谨记。” 崖儿俯首道是,“青娘子也曾叮嘱过我,仙君放心。” 紫府君是个不愿意立太多规矩的人,难得来个姑娘愿意留下打扫,他也不拿人家当杂役看,简单晓以利害就可以了。 天色不早,熬夜不好,他说:“第六宫后有泉眼,子时之前你用,子时之后归我,算好时辰,千万别走错。如果饿了,敲击檐下 的铜磬,自有司命给你送吃的来。” 崖儿才想起来,他一个人住在琉璃宫,这地方应该是不动烟火的,“仙君平时的饮食都靠司命送来么?” 他迈进门槛,巨大的两扇雕花门,在他拂袖之间缓慢对阖起来,“修行者吃不吃都行,我通常不吃,你不必管我,一切自便。” 崖儿立在那里,看门缝越见窄小。露台上琅玕灯的亮光仿佛都汇聚起来,在他脸上照出寸余宽的一线,鼻若悬胆,唇若朱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无论如何,不必通过九重门的筛查直入琉璃宫,算是走了一条绝对的捷径。崖儿在主宫边上找了间屋子住下,行李细软全没有 ,只有剑灵随身携带,对她来说足够了。 敲击铜磬会有人送需要的东西来,除了三餐不必要求别的。她有她的盘算,肚子不能饿着,至于换洗,无衣可换才好行事。与 虎谋皮,怎么穿得严严实实,又不是要日久生情。什么方法能够快速拉近男女之间的距离?唯有情欲。只是设想虽好,也不知 实行起来能否顺利,毕竟对手不是寻常人。说起寻常人……十六洲纵横来去那么多年,江湖上顶尖的人物她见过半数,不过如 此。女人么,一辈子总得有一次。她怀揣着神璧,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武林公敌,成家无非拖累另一个人。交代在这里无所谓, 将来断得干净,即便图册会引出麻烦,也可以只谈恩怨不讲感情。 安稳睡上一夜,头天和凤凰打斗留下的烫伤,早上去泉台冲洗。那泉眼是无根水,凉得透骨,把手臂泡进泉水里,伤痕还在, 疼痛已经消减了大半。 直起身来,反复看广袖上烧出的窟窿,顺着丝缕一撕,撕去了大半。这下好了,两截藕臂见了天日,只是红痕扎眼,于是抱着 胳膊跑进第一宫,紫府君正打坐冥想,她挨在他边上小声唤:“仙君、仙君……” 座上的人岿然不动,那模样,真像一座雕像。她咬着唇看了半晌,尤不死心,轻轻摇晃他,“蓬山不是你最大么,早就功成名就 了,为什么还要修行?” 崖儿不知道入定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魂魄脱离了躯壳,畅游五湖四海去了。纠缠半天无果,索性在他对面坐下来,伸手触 触他的眼睫,又捏捏他的腮帮子,二十出头错不了,手感绝佳。 她托腮笑起来:“你是装的么?我以前在冥丘见过一个肉身菩萨,已经死了,身上被弟子漆了金漆,供在佛台上生受香火。你这 样子和那个肉身菩萨很像,不过人家鹤发鸡皮,你比他年轻一点儿。” 结果他还是没什么反应,她自言自语,未免无趣,“难怪你一个人能活下来,究竟一天要打多久的座?我是来陪你的,你不领情 ,现在倒好,变成我要你陪了。” 说完之后品咂一下,也许因为地方不同,面对的人也不同,这些挑挞的话居然如此得心应手。不知波月楼中的她和琉璃宫中的 她,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她明明心怀叵测,却并不讨厌眼前这个人,越是法相庄严,亵渎起来越有意思。 隔着云窗往外看,十万里晴空,天气很好。她放松靠在他肩头,喃喃道:“香炉倒完了,地也扫好了,我还擦了门窗和桌椅…… ”说着呵欠连连,就势躺下来,枕着他的腿,闭上了眼睛,“小睡一会儿。” 衣袂上的紫檀香幽幽钻进鼻腔,她捻起他袍裾上的绡纱,盖在了自己脸上。 九重门上,是个没人打扰的世界,除了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一切人间的喧闹都达不到这里。她睡得很安稳,期间还翻个身, 换了个姿势。禅定完的紫府君垂眼看着枕腿入眠的人,倒没什么大震动。推她两下她不醒,他重新合上眼皮,也跟着睡了一觉 。 沉沉好眠,仿佛能一梦千年。 睡醒后的崖儿见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惺忪着眼坐了起来。看看更漏,申时已到了,奇怪打坐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他究竟是在 修行,还是昏死过去了? 她握着他的双肩,用力摇撼了一下,“仙君,醒醒!”这回很有效,他直接睁开了眼睛。 刚醒的紫府君有副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表情,定睛之后看见一张放大的脸撞进视线里来,他往后仰了仰,话里充满禅机:“本君 早说过,没有人能忍受得了九重门上无边的寂寞。” 退却了吧?退却就下山去,拿看了大腿做借口,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谁知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悠然在他眼前晃荡着,自得其乐道:“哪里寂寞?有仙君作伴,我一点都不寂寞。” 其实不得不承认,一个妖媚天真的女人,能为单调的人生增添浓墨重彩。琉璃宫一向是他一个人居住,天长日久难免枯燥。有 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只织网的蜘蛛,大张开八卦阵迎接来客。遗憾的是不能像蜘蛛那样,用凶狠的手段执意挽留。即便有猎物上 钩,只要不愿意,还是得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毕竟不是佛啊,他只是个驻守人间,看护藏书的人。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样,闲暇时找三五好友畅饮一杯,也是他的人生梦想。 多年前倒在神州边缘的瓜棚里找到几个瓜农引为知己,后来那些瓜农挨个儿都死了,人间路断,便再也不想入那红尘中去了。 他慢腾腾起身,被枕了两个时辰的腿又麻又僵,还没站稳重又坐了回去。 他没发现她是怎么贴上来的,一眨眼就到了面前,一抹轻柔的分量压在他膝头,她两腿圈上他的腰,哀戚地举着手让他看,“我 受伤了,仙君的凤凰昨晚烫伤了我。” 他没忘记她在凤凰台上是如何骁勇,凌厉的攻势出于凡人之手,很让他惊讶。那两柄剑的剑灵,不是经年累月磨砺而成,是某 种灵力炼化的。剑灵一成,至死追随主人,她连剑灵都炼得出来,还来喊疼? 他调开了眼,“日落时候,本君要去看看比翼凤。” 崖儿很不满意,“仙君不先看看我的伤势?” 这点小痛,就别无病呻吟了吧!他把她摘下来搁在一旁,站起身道:“不知君野和观讳有没有受伤,它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告状 ,本君更担心它们。” 崖儿气鼓鼓抱怨:“我是奉命去凤凰台洒扫的,被仙君的灵宠所伤,仙君难道不该先安抚我一下么?” 紫府君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她委屈地擎着小臂递到他面前,只见那皓腕纤细脆弱,皮下青色的血管蜿蜒交错,乍看上去皮肤半 透明似的。至于伤痕,他找了又找,“在哪里?” 崖儿努力地指给他看,“喏,这里!”睡了一觉好像愈发淡了,但细看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就那么一片,几乎还原成了原来的肤色,还算得上伤痕么?他抬起眼,拉长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充分表示了他的漠不关心。 崖儿看他的表情,觉得受到了侮辱,“仙君,决一死战吗?” 紫府君摇摇头,“我是读书人。” “那我这伤……” 他说“我给你治”,把手盖上去,不需要折损任何修为,甚至只是做做样子。这下她终于称意了,在他还没移开之前,缠绵地把 自己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上。 立起手指,尖尖的一点嫣红如樱桃,在他手背上缓慢游移。做得再风情,眼睛却是怯怯的,她说:“仙君真好,我胡搅蛮缠,你 也不生气。” 紫府君心平气和地抽回手,“琉璃宫里没有太多规矩,一切皆随心意,但你不能太过分,过分了我也还是会生气的。” 她愣了一下,“我过分了么?”举起手晃了晃,戏谑道,“仙君先摸我,我才摸回来的。再说你我这样交情,太较真了多伤感情。 ” 紫府君好像被她说懵了,交情?似乎也没有什么交情,感情当然更谈不上。女人指鹿为马的本事太神奇了,他觉得有理说不清 ,干脆不理会她了。 转身朝殿外走,外面不知何时风起云涌,露台上烟气萦绕着,他一身素衣站在那里,缺一古琴、一香炉,就能入画。 崖儿跟在他身后踮足看,“好像要下雨了……” 春天本来就多雨水,加上将至惊蛰,雷电来去总带着水泽。紫府君看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夜里要关好门窗,早点睡觉。” 崖儿侧目看他,面孔不苍老,眼睛也是鲜活的,可话里总带着生无可恋,也许这就是神仙的味道。 “仙君。”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活得太久,是不是了无生趣?” 紫府君长长嗯了声,崖儿以为他会说是,岂知只是他长篇大论的前奏。 “我的人生,从二十七岁谷雨那天开始循环往复,至今不知多少年了。这些年会遇见一些人,有一些新奇的经历,了无生趣倒不 至于,毕竟每段经历都不一样,每一个人也各不相同。但不管走过多少路,最后都要回到这里,回来后面对浩大的琉璃宫,一 个人独处也很有趣。我春天看蚯蚓,夏天看花,秋天看落叶,冬天看雪景,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只要你有一双发现美好的眼睛 ,哪里都有快乐。比如雷声,低沉时像人走过蒹葭弥望的河泽,脚底下有气泡,一踩就蹦起来老高。比如细雨,篦子梳理头发 的时候,也能听见差不多的声音……” 崖儿头昏脑涨,很佩服他这种时时能找到乐子的态度,“可是仙君很寂寞,因为越寂寞,解释得越多。” 她笑盈盈望着他,紫府君有种被戳穿的尴尬,但他绝不承认,横眉冷眼道:“谬论!” 崖儿却并不在意,靠得更近一点,温言说:“仙君以后不用害怕寂寞,我来了,可以一直陪着你。” 他不说话了,脸上露出冷嘲的神气。也不过一刹那,又恢复了惯常风流自赏的样子,甚至没有接她的话,负手回殿里去了。 他说打雷,果然入夜后雷声大作起来。可不是光脚踩泥潭的响动,大概因为九重门上地势高,离天也更近的缘故,一道道闪电 在云层边缘飞快蔓延,陡然沉寂下来,然后天上地下共鸣成一片。人就像笸箩里的豆子,随手一拍,震得一蹦三尺高。 波月阁以前对他们的训练严苛,冬夜凫水,雷暴天里伏击,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可是女孩子太过铁骨铮铮,缺少妩媚,会丧失 很多好时机。她不怕恶劣天气,却懂得善加利用,沏上一壶茶,端着茶盘深夜到了紫府君殿门上。也不进去,只是迟疑徘徊, 一双愁肠百结的眼睛,欲说还休地隔窗望着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8章 这样狂风骤雨的夜,总不能让一个姑娘站在门外太久。紫府君是个良善人,他说进来吧,听着细碎的脚步声慢慢接近,视线仍 旧定格在打开的书页上。 案几前燃着线香,游丝般脆弱的身姿,亭亭立在篾片做成的扁舟上。香已经燃了过半,青灰的烬截截断落,一缕轻烟扶摇直上 。顶端的微茫在褪尽负累后粲然猩红,隔着几步错眼望去,像落在他眼角的朱砂痣。 她托着竹盘清浅微笑,低声道:“仙君还没休息?这样的怒夜参禅,心里静得下来么?” 倒没有放肆去阖他的书页,把竹盘放在案头上,提起袍裾,赤足踏上了重席。 重席经纬纵横,酥麻地印在脚心。她缩了缩脚趾,趾甲上涌出了嫣红的半圆,像五个红色的月亮。一步步行来,从他眼尾划过 ,然后斜身倚坐,袍裾盖不住玉足,把自己拗成个弯弯的,更大的月亮。 指尖如兰花几瓣,掂着茶则量茶,青碧的松萝和乌木的茶器,衬得手指白洁赛玉。皓腕一转将茶投进壶里,注入的热水沸起带 着茶香的白烟,隔烟相望的脸散发出妖冶迷离的气息,如此夜里,风情露骨。 “仙君……”她又轻声唤他,低吟恍在耳畔,“喝茶。” 精瓷杯里盛着翠绿通透的茶汤,伴着杯盏移动的沙沙声,推到他手边。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么,像个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 着,从侧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得慌。 就是慌,崖儿知道男人这模样时,心里正经受惊涛骇浪。她本以为脱离红尘的人,会有时刻清醒的姿态,看来好像错了。大司 命口中六根不净的人,应当是他。 她笑得愈发柔媚,托着腮,幽声说:“仙君让我早点儿睡,我听你的话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宫,那眼泉水真凉,浇在胸口,把 心火都浇灭了。起先天上还有月亮,月华也是凉的,真冻得人打颤。后来起风了,又伴着雷雨,我没处可躲,差点就想叫你救 命哩。” 如泣如诉的语调,交织出一幅香艳的画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从高耸的胸脯滑落,分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向脐下奔流,是个男人,都想 成为那水珠吧!天上惊雷乍现,青蓝的闪电青蓝的光,白腻的皮肤也白得发凉。颤抖着,惊惶着…… “我怕雷,小时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过来,轻轻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时想找爹娘,可是他们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紧被子 蜷缩在床上。我觉得我可能要蜷缩一辈子,不知道将来有谁能作伴。现在遇见了仙君,您慈悲为怀,会救我苦难,会度化我吧 ?” 崖儿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盯紧他。见他的喉结缠绵滚动,那惴惴的模样,叫她心里抓挠起来。 他仍旧不说话,她轻摇他,“怎么不理我?我来投奔你,你就这样待客?”等了等,复幽幽长叹,无限怅惘地说也罢,“不想说话 就不说吧,只要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在你身边……” 肢体上的接触,有一就会有二,既然他没有把她推开,想必也不反感这种感觉。她靠过去,像他入定时那样,温顺地偎在他肩 头。 她没有心甘情愿这样接近过一个人,以前领命杀人,不管对手多强大,即便战得只剩一口气,她也宁愿用性命相搏,绝不动用 苏画传授她的那套。后来杀兰战,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铭心,以至于过了好久还会梦见那天的情景,几乎把自己活活恶 心死。现在这个不同,至少顺眼,不好也是好的。虽然谈不上爱,但她这样的人,谈爱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咤来去的女人毕竟不多,除了做皮肉买卖的,剩下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没经历过类似的热情如火, 无措了,迷惘了。 想拒绝,她说起小时候的无助那么可怜,仿佛推开她,就是把她推进深渊。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观鼻,鼻观心…… 可是关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无孔不入,说不上是种什么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范围。 甜腻的分量压在肩头,外面雷声大作,这个夜却是温柔的。她额前的头发隐约撩拨他的耳垂,有些东西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 理清头绪。 崖儿依偎着他,两眼却冷静地看着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轻烟是一线,笔直向上升腾,但渐渐地,轨迹有了起伏,摇曳着一颤, 终于散了。她笑起来,眼睛里盛满得逞后的快意。转过头来,嘴唇离他的脸颊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吐气如兰着问他:“安澜,你 喜欢我么?” 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揉搓,轻巧地抵住牙齿,略一用力再瘫软下来,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对于这种人,更像遥远的记忆和牵绊 。没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护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师尊。有了名字,他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与佛无缘。 他的眉头到底皱起来,“叶姑娘……” “我叫叶鲤。”不等他抗议,她就截断了他的话,“你没有剃度,应当不是和尚吧?非僧非道,还是可以尝尝人间烟火的,我就是 那烟火。”她自说自话,咯咯发笑,探过身,把脸送到他面前,“要尝尝么?不甜不要钱。” 撅起的红唇,饱满得像他以前吃过的桃花毕罗。她两眼圆睁,就那样近距离看着他,一双瞳仁又黑又亮,眸中泛起琥珀光来。 他气短地后退,退一分她进两分,他有些恼怒了,“叶鲤!” 结果她甜甜嗳了一声,“安澜。”活生生地,把一位道骨仙风的府君,叫成了高楼上的二公子。 蜜糖漫过头顶,挣不开逃不脱,这感觉并不只一人有,彼此都暗暗体会到了。可是各自都在坚持,意乱情迷是因为夜太深,毕 竟越是到夜里,人心便越柔软。 忽然一道惊雷,震得这神仙府邸都摇晃起来。白中带赤的光像一道剑气,从窗外门前斜劈过去。那雷声太响太响,简直像炸在 了耳边。崖儿猛地一颤,倒不是刻意为之的,自发就往他怀里钻。紫府君僵硬地抬着手,抱又不好,推又不好,实在进退两难 。 “吓死了我,可没人和你作伴了。”嗡哝的嗓音回荡在他颈间,她吐字的习惯在放慢时变得很奇怪,半吞半含,每个字节都拖得 老长,颇有一唱三叹的幽怨。 紫府君闭上了眼睛,只觉自己的万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会毁于一旦了。 他漫游在这人间,见过急景凋年,也见过鲜花着景。万事万物从心头潇潇流过,他只是个旁观者,从没想过自己会跌进尘寰。 因为有了牵挂即是负担,神佛历劫,首当其冲的便是情,可知这情控制不当,会把人挫骨扬灰,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凶险。她说 得对,他确实非僧非道,不肯上天也不愿入地,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规定,却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他可以和女人亲近,但 无法同寿。如果只是两两消遣倒也罢,倘或生情,灵根具毁万劫不复,到那时可就坏事了。 天地间的惊雷大概是对他的提醒吧,他听在耳里,神思却难以清明。奇怪这个得寸进尺的女人竟有这样的手段,能叫人只愿沉 醉不愿醒。 一片暖流从锁骨顶端覆盖下来,慢慢向上蔓延。他心里惊动,莫名僵直了身子,所有感觉都汇聚起来,集中到了那一点。如蛇 、如练、如丝弦,一圈圈一层层,所到之处引发烈火燎原,然后划过去,遗落满地冰凉。他续不上气来,恰如被一只无形的手 扼住了脖颈,胸肺里储存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到灭顶绝不让你超脱。 “叶……”他咬牙挣扎,一根带着茶香的手指点住了他的唇,未说的话被迫咽回了肚子里。若即若离的舔舐在他颈间留下蜿蜒的 痕迹,一路上移,抵达颌下。呼吸骤然停住了,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抓住袍裾,这种无措,说出来简直可笑。 崖儿拉开一点距离,把视线停在他的嘴唇上,再三地看,然后望住他的眼睛,“仙君,你被人亲过么?” 紫府君不敢摇头,仿佛害怕一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他居然眷恋这种带着浊世气的接触。他说没有,那两个字听来这么 羸弱,气若游丝。 她似乎很苦恼,皱着眉头说:“我也没有。”然后把吻印在他唇角,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带着书卷般清幽的气息,从他唇角徐徐 降落,落回了他肩上。 刚才烽火漫天,两个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恶仗,打完后还要相依为命。以为终会发生的事最后没有发生,本该庆幸的,却不知为 什么会隐隐感到失望。可是不能说,更不能表现出来,奔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紫府君还是那个紫府君。他身形如松竹,坐得 笔直,电闪雷鸣下的脸冷漠不可亲近,看来是后悔了。 不过对崖儿来说这样就够了,试探过了,知道底线,至少他并不排斥。有了这次,接下来会是个新开始,一个和你暧昧不明的 男人,伪装的正经会像薄冰,稍稍一触就碎了。 她退回重席上,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盘里。带着一点腼腆的笑意,脉脉看了他一眼,“夜里喝茶不好,会睡不着的,还是让 我带走吧。”提着袍裾退下来,再不停留,转身往门上去了。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到外面才松了口气。天地间弥漫的潮气迎面撞来,有风吹过,背上冰凉,才发现衣衫洇湿了。 转过头看琅嬛,暴风雨里依旧不灭的琅玕灯照亮它的轮廓。近在咫尺了,拿到图册就回王舍洲去。不知为什么,她今天格外想 家,算算时候,走进蓬山竟然已经那么久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第章 后来的几天,九重门外送食物已经不需要她敲铜磬了,每天定时定点,除了运送的少司命偶尔会换人以外,几乎没什么变化。 崖儿拎着洒扫的匣子,把十二重琉璃宫都走了一遍。很奇怪这里只住着紫府君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关的屋子。她不知 道紫府创立至今的悠悠长河里,历史经历过多少变迁,她卖弄着她的小聪明:“仙君可以娶很多夫人,生很多孩子吧?要不然建 这么多宫阙干什么?” 自从发生了那晚的事,紫府君就不怎么待见她了。好像有些埋怨,怨从何来呢,八成觉得自己被她这个俗人玷污了,说话的时 候视线看向远方,脸上的神情十分傲慢,“千年之前紫府弟子都居住在琉璃宫,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九重门上便由我一人 看守了。” 任何人都不可信,只信得过自己,这点他们倒很像。崖儿试探着问:“是有人对琅嬛不利么?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既然藏书楼设 在人间,为什么不容许人借阅。我们烟雨洲有个小琅嬛,主人就很大方,但凡有读书雅好的,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 都可以光顾。” 紫府君脸上的神情更不屑了,一副“你懂什么”的嫌弃模样,“天界藏书和人间的大不一样,你以为只是诗歌书画,医药史籍么? 天界的藏书是天机,人在世间行走,今日不知明日事,所以生出许多惶恐来。可是在上界的人眼里,一切早有定数,这些定数 一件不差记载在册,如果琅嬛能够自由来去,天道岂不大乱?” 崖儿曾经想过据实告诉他此来的目的,现在这念头终于在他的回应里全数打消了。不可能,他不会去做违背天道的事。监守自 盗是什么样的罪过,比单纯的失职严重得多。况且她并不认为那天半吊子的男欢女爱,足以让他网开一面,如果她有异动,照 样法不容情。 “那么仙君知道自己的命途么?算过自己的姻缘么?”她站在艳阳下笑着问他,“里面有没有我?” 她的热情和直接从来不顾别人死活,紫府君眼里的波光微微一漾,垂下眼睫,纤长浓密的阴影歇在白若春雪的颊上,依旧不肯 面对她,只说:“天道尚且无常,何况是命盘。当局者迷,何必白费功夫。” 她却不依不饶,“算不尽自己的,那替我算算吧。我不修行,一辈子应当是注定的,都写在书里了。我不问前程,只问风月。你 替我看看,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缘人,能不能安稳成家,生几个孩子。” 他皱眉,左躲右闪避不开她的手,到底还是急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拂袖走向长街尽头,临空而起,直下琅嬛去了。 崖儿抱着扫把站了会儿,轻轻哂笑,复又继续干她的洒扫。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砖,铺排起来无穷无尽。无根树垂下的丝绦上结 满了细小的粉色蓓蕾,有些辗转纷飞,深深嵌进了砖缝里。 扫不出来,她蹲在地上,拔了檀木簪子去拨。山上岁月无惊,返璞归真到了极致,发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子拔了便落得青 丝满肩,遇见一阵微风,纷纷扬扬飘拂起来,迷乱人的眼睛。 有苍色袍裾走进视线,袍角云纹涌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仰头看,阳光正被那个身影遮挡住,来人的脸在逆光下显得有些 阴沉。 她起身行礼,“大司命。” 大司命颔首,垂眼打量她,把手里包袱递过来,“换上吧。府君跟前不要过于随意,他不计较,不表示你可以废了礼数。”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崖儿伸手去接,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着包袱,扣得分外用力,她使劲拽了一下,他才松开。一个人对你是善意还是敌意,可 以从一些微小的细节里品咂出来。她抱着包袱牵起唇角,“多谢大司命提醒,我人在琉璃宫,还要劳大司命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 那一字一句,分明有针尖对麦芒的犀利,连笑也不达眼底。大司命眯眼审视她,散落的长发,堪称褴褛的素袍,这些汇集在她 身上倒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落拓不羁的美,只因她长了张颠倒众生的脸。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有些怀疑,这样的女人势必不俗,情愿留在紫府做杂役,分明是屈就。倘或真的老老实实谨守本分 倒也罢了,结果士别三日而已,她就进了琉璃宫,直上九重门。究竟是不是存着什么目的?他也试图深挖她的来历,结果查来 查去她孑然一身,就连出现在方丈洲也是没有前情,从天而降的。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严苛的规定,不许对普通人使用数术,他早就让她无所遁形了。眼下是没办法,只好小心留意着,如果她 能知难而退,也是皆大欢喜的事。 大司命那张严峻的脸稍有缓和,他掖着袖子问她:“叶姑娘来蓬山也有几月了,当初那条大鱼想必不在东海了,姑娘打算何时离 开紫府?这里是仙家府邸,你一届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师,留在这里不合时宜,还是早早下山去吧。” 她的脸在日光下玲珑剔透,笑道:“我当初告诉过大司命,走投无路时打算去如意州,大司命可怜我,才让我留在紫府。现在又 让我走,我依旧无处可去,难道大司命愿意眼睁睁看我羊入虎口么?” 大司命神色寒冷,漠然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救也只能救一时,不能救一世。如果叶姑娘有意下山,我可以赠姑娘些银 两,足够你找个地方安稳度日,姑娘意下如何?” 她还是笑吟吟望着他,亦不反驳,“大司命的好意我心领了,是府君带我进琉璃宫,命我在此处打扫的。大司命要是想让我下山 ,不必知会我,只要府君答应就成了。” 两人斗智斗勇,结果难题踢到了紫府君那里。大司命的面色愈发阴郁,嘴上不说,心里认定她是个妖女,便不再和她纠缠,拔 起身形向琅嬛飞去。 崖儿看着他腾云离开,脸上残存的笑意才慢慢消失。他去见紫府君了,这种明察秋毫的人真是讨厌得很。现在要来赌一赌了, 看紫府君会不会认同他的提议。她是不相信世上能有男人舍得下温柔乡的,绮梦做了一半被勒令醒来,庸碌的人会不甘,不凡 的人不以为然,加上她还有一双不能被白看的大腿,大司命这回的谏言注定是空谈。 她很有兴致旁观,在第三殿的露台边缘坐了下来。琉璃宫都是浮空的,第三殿的一角距离琅嬛很近,崖儿的视力又超乎常人, 从这里看过去,能清楚看见紫府君的脸。 她双手撑着青玉砖,闲适地踢踏着两腿,脚下是百丈悬崖也浑然不怕。大司命找到紫府君了,她仔细读他们的唇语,读出了大 司命的忧心。 “这个人间女子来历不明,进入紫府也许是别有用心,还请君上提防。” 紫府君听后似乎略有思量,但态度在她预料之中,“既然只是人间女子,大司命也不必草木皆兵。” 大司命有些焦急了,“世上唯有人心最难测,君上睿智,应当比属下更明白其中利害。或许是属下杞人忧天了,属下总觉得这女 子不简单。君上……君上莫忘了驻守人间的要务,还有自身灵根……” 崖儿顿时直起了身子,想看清他的回答。然而紫府君抬抬手,截住了大司命的话。有风吹过,吹起零落的长发,他微微偏过头 ,看不见他的口型,他说了些什么,便也无从知晓了。 崖儿不由怅然,但大司命的忠告如她推测的那样不受采纳,正合了她的意。山间空气很好,带着露水的清冽冲刷五脏六腑,她 调开视线望向远方,松快地吐纳了两口。再转回目光时,见琅嬛前的两人都回头看她,她咧嘴笑,大方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譬如奸妃乱政,良臣的忠言毫无用武之地,当个奸妃真是令人快乐和满足的成就。 她拍拍袍子站起身,扛着她的扫帚进了第一殿。殿里洁净如往常,紫府君是个淡泊的人,连行动的轨迹都如烟似的。即便他长 时间在此消磨,那些动过的东西还是会各归各位,不依赖别人,也许是一个人独活太久的缘故吧。 她拿掸子去掸案上的灰,拂过那方竹篾香托时,不由停了下来。一时五味涌上眉头,她跽坐在案前,伸手去抚那扁舟瘦削的轮 廓,仿佛面前正站着他。 隔窗的眼始终看着殿里人的动静,她的手指从香托划过、从文房和书案缠绵划过。指尖每移动毫厘,都让人想起电闪雷鸣的那 夜,彼此间离乱的气息。 细回忆,不敢回忆,怕那种不堪的感觉再次灭顶。终究不能沉迷,浅尝辄止的一场梦,不必太认真,权作寻开心。 他走进殿里,窗屉上勾绕的雕花纹路,斜照在柳色的蝉衣上。他身材颀长,那泓翠绿飞流直下,嵌上了铁画银钩,愈发有种生 人勿近的况味。 她抬眼看见他,似乎羞于刚才的忘我,扭捏了下,转瞬又神色如常。笑还是纯质的笑,有些故作轻松地说:“先前大司命来找我 ,说要给我钱,让我下山。这人真奇怪,我在这里做杂役,又没有偷懒。他很讨厌我,还去琅嬛找你告状。要不是看他人模人 样,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暗中喜欢你,才不让我靠近你。” 起先说得还算像话,到后面就开始不着调了。紫府君大皱其眉,“大司命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你不该把青春耗费在这个地 方。毕竟山里都是修行者,你该回红尘中去,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她却不以为然,“遇见一个人,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就是我的归宿。”见他还要开口,她拿手一挡,“什么都别说了,不就是 嫌我干得少么,我多干点儿总可以了吧!琉璃十二宫我已经都打扫过了,还有哪里需要洒扫?”他好像有点词穷气短,她大手一 挥,“算了,我自己看着办。” 这一看,便看到了琅嬛洞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第章 就是这里,四海鱼鳞图隔着玄妙的结界,就在这扇大门之后。 崖儿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琅嬛,先前在琉璃宫上只是看个大概。这巍然矗立的楼阙,从远处看去有些像寺庙里的玲珑塔,但比 塔更庞大繁复,每一层有九道翘脚,角上各挂篆满梵文的铁马。那晚风雨大作时,隔着隆隆的雷电,也能听见悠然传来的叮当 声,此为大音;至于大相,没有见识过仙邸奥妙的人,大约很难想象。以琅嬛为圆心,在中上的部位有个峥嵘奇石组建成的天 环,方圆约有百丈,无依无傍地悬空笼罩着楼体,不论是远观还是仰望,都会让人心里升起巨石压顶的恐慌。 琅嬛和琉璃宫一样,都是浮空的,建在恍如被连根拔起的山体上。许是因为藏书重地,不敢有丝毫怠慢,山体四角以合抱的粗 壮铁链牵引,深深扎根在大地上。通往琅嬛只有一条索道可走,木板铺排的桥面,麻绳编织的栏杆,踩上去晃悠悠,如果胆子 不够大,中途上不及天下不着地时,会吓出一身冷汗来。 崖儿选在黄昏时分来这里,天上云翳渐浓,像泡煮过的茶叶,成簇地沉淀在天幕四垂。晚霞从厚重的云层之上照射向天顶,那 天顶是橙红的,在分界处勾勒出一圈金边来。云便愈发暗了,乌沉沉地,颇似道士常拿来做文章的异象。 她拄着扫帚站在中路上观望,露台由古朴的石砖铺地,并没有什么异常。往上看,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仪图,隔离 阴阳的那条曲线下溢出青色的流光,在阵法前筑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类似气墙的圆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图形, 小环外套着大环,一圈一圈旋转。两环之间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随光环的速度逆向而行。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 最后都会回到原点,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开始,永无止尽。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极有规律的阵法,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这样阵仗 ,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篓子来。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 的复杂,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她不由泄气,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再回头看一眼,忽然打算试 一试,伸出手去触那结界。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像点击水面,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 变化,她的整个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吸住她的指尖,像机关的拖拽,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热辣地席卷起剧痛。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 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 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其实他一直在远望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现身了。只是他的营救向来不顾一切,如果这结界非要吸进东西,他必定会挡在她面 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崖儿发急,挥手让他走开,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这时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这场惊心动魄来得快,去 得也快。将要抵达的大鱼见她安全了,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气,回身才看见露 台边缘站着个人,柳色的蝉衣,白玉的发冠,眉间有隐隐的愁色。可是那愁色点缀在皎若明月的脸上,竟有种落花流水式的风 流蕴藉。 心头顿时一松,她蹒跚着步子走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前,抢先大哭起来。 于是紫府君的愁色变成了无奈,皱着眉头把“你想干什么”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刚才的生死一线回想起来还是后怕的,她大肆哽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是六爻盾,专门用来防备你这种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会惹你,你鬼叫什么?” 她根本不听他的,跺着脚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两只凤凰一样蛮不讲理。”然后又是更大一轮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急泪。二十二年来她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在雪域寻找爹娘的骨骸,一回 是迁葬后的静守,她在坟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两行热泪。 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哭的了,没想到胡乱的嚎啕也可以上佳发挥。她居然像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 面哭一面内心惊讶,自觉该收敛时复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饱尝了荼毒,没有办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实在是太强大了,明明做错的事,她能硬争争哭出道理来。六爻盾大乱惊动 了他,如果晚来半步她可能就不复存在了。正常来说她应该让他训斥两句才对,结果她的哭声让他插不上嘴。等到哭声停止时 ,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了。 她撸起袖子让他看,红红的鼻子,潋滟的泪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废了。” 胳膊废掉已经算轻的了,要不是他来得快,她可能连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赏脸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厉害,彻底变成了酱 紫色。从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还伤了筋骨,大抵脱臼了。 他叹了口气,“你是我见过最麻烦的女人。”说罢抬手去捏她肩头的关节,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听“咔”地一声,错位的榫 头重接了回去。 能动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儿把脸埋进他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紧贴着。虽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计,但算计 之余也有倦足后的懒散,人总有累的时候。 动辄亲昵的举动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其实认识不过才几天而已,拿姑娘的行为准则来衡量,妇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 君的性情向来随意,相遇是缘分,离开也没关系,全看她的。只要不动情,一切好说。 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刚才的龙王鲸,就是对你图谋不轨的那条?” 崖儿愣了下,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狡辩就没意思了。她尴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为了助我顺利进入紫府,陪我 一起做了一场戏。”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龙王鲸大善,要能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来,除非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崖儿知道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着说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宫。临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后,琅嬛失去了 防御,大门变得和普通门禁没什么两样。原来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颜一样,是他炼出来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着扫帚跟在他身后。颠荡的索桥上行至一半时再回头,那结界又高高筑起来,双环旋转着,咒印发出幽幽的 蓝光,先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崖儿收回视线追上他,“如果被吸进六爻盾,还能活着回来么?” 紫府君负手前行,淡声道:“不能震慑阑入者,立在那里有什么用,当装饰?吸入盾里有去无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离它远点 儿,琅嬛不必打扫,本来就没人敢接近。” 她喏喏称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气。回到屋里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体涌动,这条胳膊已经肿得两倍粗了。 实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比天堑还深,所以她这样的人在紫府门众看来,如同蝼蚁般不值一 提。从头至尾没人提防她,除了那个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应当是发现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开始怒不可遏。毕竟没 有脱离凡尘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为也还算人。是人就有弱点,大司命怕他跌进罗网,被她这样的蝼蚁算计。看来当个称职的 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凉气,她抱着胳膊蜷缩在床上。以前奉命东奔西跑,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危险,也受过各式各样的伤,这次的照样算 不了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紫府君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昏昏欲睡。朦胧中睁开眼发现他,勉强坐了起来。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没多会儿就成这样了。” 紫府君负在身后的手终于亮了相,指尖捏着一枚银针,约有四五寸长。 崖儿愕然,“还有血光之灾?” 紫府君怜悯地看着她,“原本像你这种误闯琅嬛的人是不该管的,看在你办事还算勤勉的份上,勉强施救一回。这些囤积在皮肉 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话两个月内难以痊愈,时间久了还会腐烂。究竟是治还是不治,你自己看着办。” 既然都这么说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儿看着那明晃晃的银针,心头瑟缩了一下。怯怯伸出手,“会很痛么?”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说不痛你信吗?但比起剁手剁脚,扎针根本不值一提。” 她长长吁了口气,“那就来吧,但要轻点儿。”说着靠过去,偎进他怀里。拧过脖子咬住他颈边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 无以为报。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谢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