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韶华》 三鸾聚首(“这个刚来的,长得挺好看...) “那此事就有劳您了。只要事成,我日后必定再好生谢您。”狭小的角房里,容貌清丽的女子笑意浅含,一字一句都说得客气。 那已年近半百的宦侍嘬着烟斗,听言眯着眼睛点了下头:“放心吧,宫里头谁不知道我王敬办事地道。但凡应下的事,我都能办成,办不成的我压根不应!” 说罢他就不欲再多言,摆一摆手,让面前之人退下。 顾鸾福了一福,便从角房里退了出去。带来的一匣银两自是尽数留在了角房内,拢共五十两,沉甸甸的。 那是她的全部盘缠,离家时家中给的钱、连带当宫女三个月来的俸禄全在里头了。 宫里要用钱的地方颇多,无钱傍身她必会有许多难处,但她却觉得这般一搏还是值得。 屈指数算,她重回及笄之年已有三个月,临终之时的种种不甘、苦楚却都还在眼前。 她记得被调至御前后与九五之尊相处的种种的美好,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情愫暗生,又是如何的瞻前顾后。 那万般酸甜伴她走了二十年。多少次,她都想告诉那个男人,她仰慕他,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她唯恐那份心思说起来要让人笑话。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日,她才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他。 写罢之后,又还是给烧了。 当日晚上她睡得昏沉,寿终正寝前的弥留之际并不难受,她脑中跑马灯一般地划过许多画面,从年少到年老。 她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在想,如若当时她没有逃避大选呢? 她知自己是生得美的。如若没有逃避大选,得选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在那之后,她或许会得宠、失宠,也或许会在某一次的宫廷斗争里死得不明不白…… 但,她也会跟他走得更近些吧。 她在那一刻才发现,她原来并不只是仰慕于他。 她是迷恋于他。 或是老天洞悉了她这份心思,咽气之后她并没有去投胎轮回,睁眼便又回到了及笄之年。 又或是老天太爱戏弄人,她虽回到了及笄之年,却已身在因为惧于宫闱斗争而逃开了大选、进尚宫局当宫女的时候了。 顾鸾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就打算换一条路来走。 其实在大多数宫人眼里,她的上一世可谓圆满。可这一辈子原本就是白赚的,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那何不活个快意恩仇,也潇洒得去爱一场? 是以在这三个月里,她只办了一件事,就是慢慢与御膳房的王掌勺搭上关系。 这位王掌勺顾鸾上辈子就识得,是个精明且随遇而安的人,执掌御膳房便觉心满意足。宫中斗争众多,央到他跟前的也从来不少,但只消是需要站队的、会得罪人的,不论给多少好处他都断不会应。 顾鸾便只央他去御前说一说好话,让她能有机会去紫宸殿里奉一回茶,往后的事情成与不成便全看她自己。 这种请求对王掌勺而言无伤大雅,看在五十两银子的份上,他便应了。 事情办妥,顾鸾神清气爽,回尚宫局的路上觉得脚步都轻快了些,觉得夏日里的清风让人心中舒爽。 尚宫局地处皇宫西侧,往北是尚仪、尚寝两局,与尚食局、尚服局、尚工局遥遥相对。每一局都有偌大的一方院子,几百名宫人服役其中。顾鸾这样进宫刚三个月的资历最浅,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种。 一如上一世初进宫时一样,这三个月里她连尚宫女官的面都没见过。就像她后来自己做尚宫女官、当御前掌事时,也无心去见底下新进宫的小宫女。 这回,尚未行至尚宫局门口,顾鸾却意外地遥遥看见尚宫女官立在院门口,旁边还有几名女官、宦官与她一并立着,依服制看身份也都不低。 与尚宫离得最近的那名宫女她却眼熟,是她的一个同屋。眼下这同屋探头探脑的,似在张望什么,看见她回来忽而面色一喜:“来了!姑姑,就是她,她就是顾鸾!” 伴着这一声,院门口的数人都一并看向她。顾鸾一怔,仍旧稳步上前,朝尚宫女官福了一福:“姑姑。” 尚宫女官一袭银白暗纹长袄,立在那里便是副不怒自威的气场。垂眸只睃了她一眼,就道:“御前来人调你过去,你收拾一下,便随他们走吧。” 顾鸾愕然,抬头四下一望,方看出另几位女官宦官果真都是御前的人。领头的那位她最熟悉,是张俊,当今圣上的近侍,打小就陪在圣上身边,圣上继位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掌事宦官。 这样的大宦官,小宫女是见不到的。顾鸾上一次初见他时虽还没到御前,却也已然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宫女。那时张俊年近三十,给人的印象沉稳老气。现下乍然见到十七八岁尚是个白面小生的张俊,顾鸾好生愣了愣。 待得回过神,她忙一福:“诺,奴婢这便去。” 言毕,她便匆匆迈进了尚宫局的大门。 她脑子里懵着,直至走进次道院门恍惚之感才淡去几分,紧随而来的是一重更强烈的惊异。 上一世,是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调她去御前的。宫里的人那么多,小宫女们名不见经传,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注意到她。 从进入尚宫局到迈进紫宸殿的大门,她熬了二十五年,连尚宫女官的位子都坐了三载,才终于进了紫宸殿去。 此番变故,莫不是…… 过往种种,又如跑马灯一样在顾鸾脑海中跑了起来。 她去御前掌事时虽已四十岁,却一直待到了离世,足足在他身边二十余年。 许多嫔妃都未必能陪他这么久。 眼下的变故让她禁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难不成他和她一样? 若是那样,他或许也有想要改变的事情。 而他这样快的将她调去御前,或许她就是他改变的事情?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 她多希望这是真的。因为那便说明,在她迷恋于他的同时,他心里也有她。 心神间的激荡令顾鸾一路上心跳都很快。途经紫宸殿时正值晌午,明媚的阳光被金黄的殿檐折下来,照得人头晕眼花。 与张俊同行的几名女官宦官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张俊领着她独自往殿后去。 殿后不远处的一片低矮房舍她也熟悉得很,是御前宫人们的住处。东侧有一方独院修得精致,院中自有亭台,比许多嫔妃住的都好,便是她上一世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但眼下张俊自不是带她去那里。他带着她进了西侧的一间空院,院中已有几人,听到动静纷纷回过头来。 顾鸾抬眸看去,院中有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个个面生,上辈子没见过。 廊下还站了位三十出头的女官,一袭满绣长袄做工精致,可见身份不低。 但上辈子也没见过。 张俊行上前,向那女官拱了拱手:“这是尚宫局的顾鸾,一并有劳宜姑姑了。” 顾鸾神思一震, 她知道这是谁了。 柳宜。 此人乃是今上的乳母,如今的御前掌事。早些年诸子夺嫡之时她曾舍命护主,新帝继位后自是感念她的恩情。 屈指数算,她在宫里也留不了几年了。再过最多三四年,她就要得封诰命,以命妇的身份在京中风风光光地安度余生。 顾鸾上一世从未见过她,大抵也就是因为这个。 看着眼前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柳宜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问张俊:“你再说一遍,都叫什么名儿?” 张俊不禁笑一声,往门口一指:“这个刚来的,长得挺好看的那个,叫顾鸾。” 再指下一个:“身材高挑丹凤眼这个叫倪玉鸾。” 又往后指:“这个叫方鸾歌,人如其名,说话跟唱歌似的好听。” 他与几人其实都不算熟,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么多,听得柳宜好笑:“属你最油嘴滑舌,去吧。” “诺,小人告退。”张俊赔着笑作了个揖,便退出了这方院子。 院中,顾鸾脑中“嗡”地一声。 余下两人亦面面相觑。她们都是突然被叫来的,对刚进宫的宫女来说,能被调去御前简直喜从天降,眼前这情景却忽而变得怪异。 怎么会人人名中都有个“鸾”字呢? 断断不会是巧合。 柳宜默不作声地将每个人都细细审视了一遍,继而伸手,一指旁边的石案:“那是备给你们的宫装和腰牌,都拿好。” 顾鸾循着看去,便见石案上放着三方托盘,每方托盘里里都盛着两套叠放整齐的衫裙,一身淡蓝一身浅绿,是御前宫女夏时统一的衣裳。 一般来说,每一季新制的衣裳只消由尚服局的人直接送去各自的房里就行了。 眼下这般放在这儿,又要她们自己端起来,她多多少少猜到了柳宜的意思。 沉了口气,顾鸾行到石案边,拿起了放有自己腰牌的那方托盘。行至院中,稳稳立着。 另外两人原各有困惑,见她这般,也都有样学样地照办起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画像(银子在这样的时候,真真儿...) 然后,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几十年前有西洋人开始进献钟表入朝,日积月累下来宫中可用的西洋钟便有了不少。柳宜背后的廊下墙边便放着一座,在夏日里晌午的艳阳下,在安静之中,秒针嘀、嗒、嘀、嗒的声响显得无比缓慢。 不过多时,三人额上就都漫出了一层细汗。 宫人们站桩都是硬功夫,御前犹是。若逢天子出巡,或逢重大节庆,得凡需要宫人们端着东西立在旁边的时候,常是一站就不知多久。 站时姿态要稳,不能乱动,显得规矩松散;东西更端得要稳,万不能摔了碰了。 便是不提这些特殊的时候,平日里在殿中当值也多是要一站一整天的。 顾鸾记得自己上一世被调到御前时已年逾四十,仍能稳稳当当地从早站到晚。后来在御前时日久了,反倒懒了下来。 ——只因皇帝总随口跟她说“坐”,常还要让人给她上个茶,再来两道点心。 那时她自己都调侃自己当差当得没点正经,指不准小宫女们私下里要怎么说她倚老卖老。 如此站了约莫一刻,便已有人不太撑得住了。端着托盘的双臂漫出酸软,颤抖不止,只能强撑。 再过一刻,顾鸾清楚地听到右侧的方鸾歌强自吞了口口水,约是站得渴了。 柳宜将这一切细微之处尽收眼底,却不开口。又看了近一刻,她便索性离开了这方院子,任由三个姑娘站在那儿,只留了手下的宫女们在院中盯着。 柳宜一路往南走,欲回紫宸殿去,尚未走到殿门处就看见张俊在那里探头张望。 见到柳宜回来,张俊就笑了。 不必张俊开口,柳宜也知他想打听什么。 二人便暂且先拐进了侧殿,张俊阖上殿门,恭请柳宜落座,又亲手去给她沏了茶:“好姑姑,这回着实是辛苦您。您给我透个底,皇上到底什么意思?” 柳宜气定神闲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张俊神色微变,柳宜笑了声,摇头:“你不必这副神情。姑姑与你说句实在话,你和皇上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忠心我也清楚,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瞒你。至于皇上那儿,他拿我当长辈敬着,却到底是与你这年纪相仿的才更亲近。眼下这事,你若是不明圣意,我就更不会知道,你不要疑我有事却不跟你说。” 最后一句多有几分责备意味,张俊自有些慌,亦有些愧,连声道:“不敢不敢。” 语中一顿,他又叹气:“我只是觉得皇上近来……近来古怪。” 这话若落在旁人耳朵里便是大不敬,也就他们两个敢私下说一说。 柳宜听言也叹息:“是古怪。” 一直以来,她都自问对自己奶大的这个孩子知根知底,他自幼就是个上进的好孩子。十三岁承继皇位,如今已在位四载,四年来选贤任能、励精图治,谁谈起他来都要说一句“玉树临风,才德兼备”。 直至近一个月,也不知是怎么了,就像着了魔。先是无心后宫,任谁劝也不顶用,几日前又突发奇想要将今年入宫的宫女中所有名中带“鸾”字的都挑出来,调来御前。 ——前者且不多说,他还年轻,朝臣们对于皇嗣也并不那么着急。可后者,就大有几分昏君的味道了。 万幸他虽有了这么古怪的念头却并未荒废朝政,这才没闹出大乱子来。 御前最当红的二位这般思量着,不禁情绪复杂,半晌不言。 良久,又听柳宜叹了声:“罢了,不想那么多,先把这几个的规矩教好了再说。” 她并不打算多烦心于皇帝的“荒谬之举”。 皇帝乃九五之尊,在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上,别真当个昏君也就成了,有那么几次任性、荒谬从来不是大事,何况他不过是要来了几个宫女? 她这御前掌事姑姑,只要宫女们规矩都好,走出去别给御前丢人便是。 小院里,三人仍自安安静静地端着托盘立着。其实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已有人支撑不住,姿态变得松散别扭起来。 待得硬生生捱到傍晚,柳宜着人来传话让她们各自回去歇息的时候,她们各自一松劲儿,顾鸾才发觉自己也累得够呛。 大抵是因为这具十五岁的身子尚还没经历过那么多历练,仅靠心里牢记的技巧也不太撑得下来缘故。 走出小院,顾鸾一壁揉着腰往住处走,一壁顺手扶住了早已体力不支的方鸾歌。 倪玉鸾咬一咬牙,忍住腿上的僵硬,提步去追正要回去给柳宜复命的两个宫女:“两位姐姐……” “两位姐姐留步。”她气喘吁吁地追了十余步,二人回过脸来。 倪玉鸾的手在袖中一摸、一转,手里便多了几块碎银。她将碎银往两个大宫女手里一塞,妩媚的脸上浸满笑容:“我们刚进宫不久,规矩不周到才要这般苦练,却劳烦两位姐姐在此辛苦了一下午,真是对不住。” 她说着福了福:“这些钱姐姐们拿去喝些茶,权当是当妹妹的赔不是了。” 两名宫女相视一望,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左侧那位就笑了笑:“回去好生歇着吧。你的规矩在新来的规矩里算不错的了,姑姑会喜欢。” 顾鸾闻声,黛眉轻蹙。 这般说一半藏一半的话她听了一辈子,自然听得懂。两位宫女这是承了倪玉鸾的情,愿意为她在柳宜面前美言几句了。 那句“你的规矩在新来的规矩里算不错的了”,不如直接说成“你比她们两个强”。 银子在这样的时候,真是个好东西。 顾鸾心生懊恼。但凡御前的人早两刻去尚宫局找她,她也不必把全部积蓄拿去请托王掌勺。 可造化弄人,已经花了的钱就是花了。这变数忽生又怪不到王掌勺头上,她便不能去跟人家把钱要回来。 她沉默不言,方鸾歌却小声嗫嚅起来:“她倒是个会出头的。” 再往前走出一小段,就有小宦官迎了过来,领她们往住处去。 御前宫人们都比别处住得好些,哪怕是新来的,也不过是两人一间——顾鸾上辈子熬了七八年才在尚宫局住上这样的屋子。 圣旨下得突然,这边便也没给她们分谁和谁一屋,让她们自己做主。 顾鸾扶着方鸾歌走了一路,便正好和她进了同一间屋。余下的倪玉鸾自己独住,无形中已有了几分被孤立的味道。 进了屋,顾鸾先扶方鸾歌坐到床边,才自己坐去了另一侧的床上。 方鸾歌比她略小一岁,胆子也小些,坐在那里歇了歇,就怯生生地问她:“顾姐姐,我们日后是就要留在御前了么?都说伴君如伴虎,我……我有点怕,有没有办法回尚仪局呀?” 顾鸾抬起眼,笑了笑:“别怕。” 皇上不是待下刻薄之人——她把这句话忍了回去,心头却浮现了许多事情。 这个人,在文武百官面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运筹帷幄,威仪无限。 私下里却总是一派轻松的样子。 她见过他闲来无事屏退宫人,自己蹲在太液池边打水漂,打不好还生闷气,像个小孩。 她也在生病时被闻讯来探病的他好巧不巧地听到过她抱怨药苦。话音刚落一抬眼就看到他推门进来,被他指着嘲笑:“年近半百的一个掌事姑姑,还嫌药苦,朕都替你丢人。” 那时她边觉窘迫边要撑起身见礼,他又上前两步挡了她:“行了,干什么啊?还要自己去端点心不成?” 说完他就亲自去打开了她房中的矮柜,寻了点心蜜饯出来端给她。 三个月没见,她真的想他了。 月明星稀,紫宸殿中燃起灯火,十二座一人高的多枝灯齐亮,照得满室通明。 年轻的帝王坐在御案前提笔正书着什么,一张俊逸的脸上,双眸被光火映照得灿若星辰。 柳宜走进殿,无声地挥了下手,满殿的宫人便鱼贯而出,独她一人上了前,在离御案两步远的地方福了福:“皇上。” 楚稷抬了下眼:“都到了?” “都到了。”柳宜垂眸。 他又问:“怎么样?” 柳宜揣摩着个中意味,回道:“顾氏天生丽质,倪氏妩媚动人,方氏……”柳宜顿了顿,心觉方氏长得不太出挑,还是挑了个合适的好词给她,“娇俏可人。” 天生丽质、妩媚动人、娇俏可人。 楚稷品着这些用词禁不住笑了声,搁下笔,凝视柳宜:“朕在姑姑眼里,什么时候成了色中饿鬼?” 柳宜一愣,却也并未慌神,仍稳稳地立在那儿,只低了低头:“奴婢没有那样的意思。” 楚稷不以为忤,笑了笑,视线睃过面前的案头:“姑姑看这画,最像她们中的哪一个?” 柳宜浅怔,心中的疑惑释开几分——怪不得他忽而有了这般反常的“昏君之举”,原来是想找一个特定的人? 她边暗自松气边上前,想那三位个个生得不同,自己又都已见过,必定能为他将人挑出来。到时把他要的人送进后宫,余下两位各回各处,事情就了了。 然而行至案边定睛一看,柳宜就又傻了眼。 那画上,竟是一个女子的背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白玉钗(行至近前,他伸手虚扶了一...) 画上的背影沉静,楚楚动人。 可到底只是个背影。 柳宜看来看去,觉得这背影跟谁都像,又跟谁都不像,不敢妄作判断,只得询问:“奴婢不太看得出来。不知皇上是在何处见的她?或许可让在附近的宫人帮着想一想是哪一位去过。” 皇帝却摇头:“不必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且再看看吧。” 柳宜见他这般,不好再追问什么,就退到了一旁。但他自是瞧得出,柳宜心下的困惑愈来愈深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与这位乳母说个明白?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说罢了。 约莫月余之前,他曾大病了一场,高烧了两天一夜,这两天一夜里他一直睡意昏沉。 退烧之后,他脑子里似乎多了许多事,又似乎忘了许多事。他竭力地回想过,也想不出什么,就像风掠起的沙子,抬手抓不到痕迹。 自那日起,他就变得有些奇怪。料理政务时,常觉得有些奏章曾经看过,未及看完便知当如何料理。还有些时候,他会恍惚中觉得自己已处理过奏本所言之事,但处理得不尽人意,便可细细地再想一遍,料理得更为周全。 他是皇帝,能对政务这般信手拈来自是好的。可除此之外还有些转变,让他苦不堪言。 这月余里,他时时会梦到一个人,梦到一个女子。 最初的时候,他梦到她在凉亭中听雨。他途经凉亭,看到她清秀的背影,觉得心旷神怡。 不知为何,虽然只是一道背影,他却着了迷。他想上前与她说话,心底却又有一股没由来的顾虑,让他望而却步。 在那场梦里,他就这样一直站到了最后。看着雨、看着她,直到醒来。 而后,他又一次次地梦到了她。 他梦到她给他端茶、为他研墨,坐在他身边小歇。但梦境混乱,他的目光也不受控制,常常只看到她伸过来的手、看到她腰身与背影,却就是没看见过她的脸。 足足过了大半个月,他才梦到一次与她闲谈,听她提起她是元章四年进的宫,又恍惚里听到自己唤她“阿鸾”。 阿鸾。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扎进了他的心。当时正值大选,他却因知道她是宫女,连殿选都想免了,最后是皇后做主留了两个人。 他也尝试着按捺过自己的心思。因为说到底只是几场梦,他身为一国之君因为几场似是而非的梦就魂不守舍至此,说来也太荒谬。 可他就是挣脱不了,他总是在想她。 直至三天前,他梦到她死了。 偌大的一方厅里,停着她的灵柩,许多宫人都在哭。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手扶住她的棺椁,望着墙上巨大的“奠”自,觉得可怕。 从那场梦中惊醒的时候,他额上一层冷汗,心里发虚、发空。他依稀觉得在面对她的棺椁的时候,他好像有很多遗憾,可他没机会同她说了,只能赐她一场厚葬。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那样孤独过,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孤独在心底荡开,一重一重的将整个心房包裹。 他突然拿定了主意,他得找到她。 他不知她是谁,却惧于到头来只能给她一场厚葬。 紫宸殿西北边,三个鸾一连几日都只跟着柳宜差来的大宫女学规矩,日子过得一成不变。 这些规矩顾鸾信手拈来,大宫女们不必为她费什么心思。但论起得脸,还是舍得砸钱的倪玉鸾最得脸。 倪玉鸾很会来事儿,除却舍得砸钱,学起规矩来也很尽心。再加上人美嘴巴甜,御前差来的人不免觉得她会大有前程,乐得与她结个善缘。 方鸾歌对此颇是看不上眼,这日又遥遥见她给来传话的宦官端茶倒水,禁不住地出言刻薄:“属她爱拔尖儿。可御前哪一个不是大大方方的?就她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只怕圣上反倒看不上呢。” 顾鸾闻言,抿唇垂眸:“圣上的喜恶,岂是你我能拿来嚼舌根的?” 方鸾歌神情一滞。 她看一看顾鸾,觉得她方才说那话时的样子,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威严。 这般又过了十数日,日子一晃就入了七月。几人的规矩都练得差不多了,柳宜就着人来传了话,让她们近来仔细准备着,不日就要轮流进紫宸殿侍奉。 除此之外,柳宜还说让她们自己商量谁先进殿。 差来的小宦官位份不高,只顾传话。话刚说完,倪玉鸾就起了身,笑意吟吟:“劳伴伴去跟姑姑回话,便让我先去吧。我日日都苦练着规矩礼数,姑姑差来的姐姐们都知道的。” 那小宦官多少也知道倪玉鸾一直以来的打点,听言便要去回话。 旁边的方鸾歌却拍案而起:“怎么就由着你拿主意了?你是勤学苦练,可顾姐姐学得也不差,端茶研墨的工夫更比你要好些。若要我说,不妨顾姐姐先去,咱们都再练上一练,免得出错。” 顾鸾垂眸。 方鸾歌这是拿她跟倪玉鸾杠上了。 倪玉鸾想争这第一自然有道理。但凡是人,都不免会先入为主。她们三个一并调来,从容貌来说各有千秋,哪个能先得见圣颜,或许就是最有前程的那一个。 顾鸾却无心此时争这第一。 她想要的,原也不是他的一时兴起。 是以不及倪玉鸾出言反驳,顾鸾就开了口:“便让玉鸾先去吧。她苦练了这么久,我必定不及她的。” “你哪里不……”方鸾歌想为她争,被她眼风一扫,声音就噎住了。 是夜,倪玉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了身,点亮烛火,再度翻起了枕下的本子。 这本子里记着写圣上的喜好,是她花了不少银子才跟御前宫人打听来的。 没有人知道,她原不叫倪玉鸾,而叫倪玉莺。 她出身并不高,祖上因罪被没入奴籍,她打从记事起就在宫里做苦役。 宫里的苦役,是真的苦啊,许多人都死得不明不白,最常见的就是病死。她们得了病都只能自己熬着,若熬不过去,就是草席一卷丢出去的命。 为着下去,她每一日都在绞尽脑汁地弄钱傍身,连来路正不正都顾不上。 后来听闻御前宫人来找名中有“鸾”字的宫女,她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花了重金、又许下来日的好处,终于让那掌事在典籍上将她的名字描了两笔,从“倪玉莺”改成了“倪玉鸾”。 费了这么多心思和力气,她一定要讨得圣上的欢心。她不想再回去做那些杂役了,想进后宫当娘娘。 倪玉鸾一遍遍翻着册子,将那些原已烂熟于心的喜好又读了两遍,最后翻到末页,视线凝住。 这一页上,写的是她几日前刚打听到的事情。 有个在殿内当差的宦官告诉她,圣上近来自己画了幅画,画上是个女子的背影。瞧不出其他的,但能看出发髻上至簪了两只样式普通的白玉钗,耳坠是水滴形的玉坠子。 她央那宦官将玉钗与耳坠的样式给她画了下来,着人去打了一副。 说实在话,这不是她喜欢的样式,她觉得这太过简单了,看起来毫不贵气。 但既是出现在了圣上亲笔所绘的画上,她便打算明日就戴这些。 翌日清晨,倪玉鸾梳妆妥当,就随着柳宜差来的宫女去了紫宸殿。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绣鞋踏过被雨水染湿的青石板时掠起一层浅淡的声响。 顾鸾正在屋里与方鸾歌一起用着早膳,听到这声响下意识地抬了下头,透过窗纸,便看到倪玉鸾经过的身影。 顾鸾心中忽而有了些许紧张、些许患得患失,让她很怕他会喜欢倪玉鸾。 怔了半晌,她才将这份心绪缓和,低下头,又抿了口粥喝。 倪玉鸾入了殿,先随着带她的大宫女一道去侧殿沏了茶,便低眉顺眼地往寝殿中去。 楚稷刚下朝回来,更完了衣,刚走出屏风。 他正好觉得口渴,见有宫人端了茶来便信手接过,饮了一口。 面前的宫女虽然面生却规矩周全,依着礼数退开几步才转身往外走。 在她转身的刹那,楚稷眼底一震。 眼前所见与梦中的一些情景忽而重合,他怔然看着她的发钗,直至她要迈出殿门时他才忽而回神,慌忙唤道:“站住。” 倪玉鸾定住脚,心底乱如击鼓。仍自稳稳地定住了脚,回身深福:“皇上。” 柳宜立在旁边,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跳。 她瞧见倪玉鸾的簪钗和耳坠了,尚未摸清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只觉倪玉鸾规矩欠奉。 ——倪氏现下离皇上足有三丈远,便是皇上忽而要问话,她也该近前几步再施礼听命才妥当。 可皇帝现下却显然顾不上这些。 柳宜眼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身形依稀有几分恍惚。 行至近前,他伸手虚扶了一把:“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玉鸾。”倪玉鸾低着头,声音轻柔。话未尽,脸已红,复又福下身去,“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原本虚扶在她腕上的手一空,柳宜见状,眉心蹙得更紧了些。 与此同时,恰有宦官入了殿来,躬身禀奏:“皇上,皇后娘娘有事禀奏,在外求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相见(他比她印象里俊美了很多,...) 楚稷收回手,神思也随之收回。定一定神,就往寝殿外去了。 倪玉鸾的身份姑且只能被吩咐了什么差事就做什么差事,不配随侍天子四处走动,只得定住脚,怔怔地立在那儿。 当今圣上既年轻,又生得英俊。扶起她的一刹那已让她的心怦然而动,她回味着,半晌做不出反应。 “咳。”柳宜走向殿门口,一声咳嗽。倪玉鸾忙回身,低下头:“姑姑。” “皇上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柳宜睃着她,脸色不算太好看,“你且去外殿候着吧。” “诺。”倪玉鸾屈膝深福。礼还未尽,柳宜已从她跟前经过,径直出了殿去,没再看她一眼。 倪玉鸾眼底微颤,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做杂役时人人轻贱的日子。 管事的颐指气使,全拿她们不当人看。偶有身份高些的宫人过去走动,若是正好心情不悦,也可以对她们肆意打骂。 可如今她都是御前的人了,柳宜也不过是御前宫人中的一个而已。都是当为奴为婢的,看不起谁呢? 不甘在倪玉鸾心底蔓生,指甲深深得抠进手背,抠得生疼。 紫宸殿西北边的屋子里,一早就有小宦官来跟顾鸾和方鸾歌传了话:“宜姑姑说今儿不学规矩了,你们好好歇上一日吧。” 二人自都高兴,日复一日地练规矩总是累的。尤其是顾鸾,从寻常礼数到奉茶研墨,她都恨不得比这些御前宫女还熟,要她再这样听上一遍又一遍实在累得慌。 二人就这样在屋里瘫了大半日。起初方鸾歌想着倪玉鸾一而再的强出头还有几许不忿,后来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安下心来吃点心喝茶。 临近晌午时,宫中有圣旨传开,说吴才人已有两个月身孕,位晋美人。 “有孕?”方鸾歌听闻消息只觉惊喜,扭过头问顾鸾,“这是不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 顾鸾眨眨眼,点头:“是呀。” 上一世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吴氏有了身孕。明年年后这孩子就会平安降生,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公主。 这个公主,会是吴氏一辈子的指望。 吴氏原是尚寝局的宫女,比皇帝年长两岁。半年前皇帝大婚,尚寝局按规矩要在大婚之前指两名宫女过去,为皇上“开蒙”——说白了就是学学床上那点事,别和皇后娘娘弄得尴尬。 吴氏便是其中之一。一夜过后,就依例进了后宫。 但她相貌平平,性子也老实,一辈子都不得宠。亏得有了这个女儿,得凡大封六宫倒也都由她。 不过,吴氏腹中的孩子应也不是当下后宫里唯一的孩子。 依着日子数,皇后应是也有了,只是尚未发觉。 皇后这一胎,是今上的嫡长子。 倪玉鸾在傍晚时从紫宸殿中告了退,回了房来。与她一道回来的还有些赏赐,拢共三两副首饰,还有些银两。 倪玉鸾喜不自胜,不免也要有些宫女宦官要来巴结她,她没关房门,谈笑声一句句地往顾鸾房里飘。 有人不无艳羡地说:“姐姐真是命好。我都调到御前一年多了,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两回,更别说让皇上亲自赏东西了。” 倪玉鸾的笑音里颇有炫耀之意:“我也不过是碰上了皇上心情好罢了。有好大家分嘛,来,这钗子你拿去。” 先头说话那人忙道:“不行不行,这我可不敢收,收了我也不敢戴。” “拿着吧。”倪玉鸾还是硬将钗子塞了过去,声音比方才更高昂了些,“御前规矩多,我也戴不了这么多首饰,不如咱们分着戴。” “嘁。”方鸾歌听着隔壁的动静翻白眼,“小人得志!” “生什么气。”顾鸾歪在床上读着书,睃着她笑,“她是头一日当差,在皇上跟前,又正碰上吴美人有孕,赏赐自是少不了的。等你去了你也有,别自己气自己。” 她这样劝着,可自己心里也乱。不为那几副首饰,只怕他喜欢倪玉鸾。 其实,这心思说来也好笑。 从上一世到今天,她都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喜欢着他。而他一直都有后宫,多一个倪玉鸾并没什么值得计较的。 但关心则乱,庸人自扰。 隔壁的声音越喜悦越刺心,和窗外不住传来的雷声一起搅得人心烦。 又过不多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得脸的宫人自有人将晚膳送到跟前,余下的人则是一起聚到东边的一间厅里用。 顾鸾和方鸾歌一起走出房门的时候天是阴的,滚滚浓云裹挟闷雷,但就是不下雨。 说来也烦,这雨只在晨起时下了一刻就停了,却阴了一整天,弄得又潮又闷,让人不痛快。 快走到用膳的那方厅时,天公偏又不作美地掉起了雨点。方鸾歌抬手遮了一下:“呀,没拿伞。” 顾鸾即道:“我回去拿。” “算了吧。”方鸾歌拉住她,“一会儿饭该凉了。” “万一下大了,就不好回去了。”她说着摆摆手,示意方鸾歌先进去用,自己拎裙小跑起来,想速去速回。 用膳的地方在紫宸殿后的东边,她们的住处在西侧。说远也不远,却需穿过紫宸殿后那片空荡宽阔的广场。 这场雨却落得很急,顾鸾眼瞧着雨越下越大,她刚跑到一半,雨水已有豆大。一颗颗砸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地越响越密。 顾鸾很快被打湿衣衫,估摸了一下离住处还有段距离,只得先往南奔了几步,躲到紫宸殿后的檐下暂避。 这样在殿檐下避雨是不合礼数的,只是宫女若被淋得浸湿在宫中行走并不好看,也不合礼数,通常便没人来挑这点错。眼下除了顾鸾,还有两个宫女也避了过来,同样是在去用膳的路上碰上下雨又没打伞的。 雨珠滑过金色的殿顶,又抚过檐下的滴水瓦当,一颗颗接连坠落。远处的亭台楼阁被水雾遮挡,变得朦胧不真切,勾起些如梦似幻的回忆。 顾鸾其实是喜欢下雨天的。虽不喜欢淋雨,却喜欢躲在窗前、檐下看雨。 上一世有一天也和今日差不多,她出门走到半路下起雨来,手里又没有伞。正巧身在御花园,就索性躲进凉亭安然看了半晌的雨。 可那场雨下得太久,天地很快被浇透,转而冷了下来。她觉得凉,不自觉地拢紧衣衫,心思也从静心观雨变成了盼着雨停。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雨帘,连身后有人经过凉亭都没注意。 直到他唤她:“阿鸾。” 她转过脸,垂眸福身,他几步走进来:“避雨?” “是。”她承认了,他就道:“一道走吧。” 当时张俊不在,跟着他出来的小宦官不够机灵,听言微怔:“下奴再去取把伞来。” “不必了。”他摇头,又跟她说,“走吧。” 那天她就这样跟他打着同一把伞回了紫宸殿。 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可她还记得那一天。 记得那一天的雨,记得那一天的人,甚至记得那把伞上的每一缕纹路。 顾鸾一壁想着,一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雨珠落在指尖上,清凉宜人。 “皇上息怒……太后娘娘也未必是想过问什么。” 殿前,皇帝迈出殿门,沿着殿檐走过去,一张脸沉得可怕。 张俊在他身后点头哈腰地劝,心里直怪礼部多事。 殿选是在一个月前结束的。这是元章年间的头一回大选,理应多选些人,充掖六宫,但皇上当时没那个心思,自己看都没去看上一眼,只让皇后做主留了两个。 按理来说这也没什么,不管留的多留的少,礼部按规矩筹备册礼便是。 眼下便该是准备着迎那二位新宫嫔进宫的时候。礼部却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多了个嘴,到太后跟前回了话。 太后原不是个爱为这些儿孙事费神的主儿,可眼下事情被推到眼前,她就不得不摆个态度。 主要是只留两个也着实太少了。 楚稷觉得头疼,因为这又是一桩不好解释的事。 他心里存着个“阿鸾”,懒得多选后宫,却也不仅是因着那个“阿鸾”。 在他的梦里除了她,还有不少散碎的片段。他因而看到后宫妃嫔尔虞我诈,许多都落了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可这种理由,自不能拿来和太后解释。 他不禁心烦意乱,沉着张脸,几步走到殿前檐下的尽头。足下一拐,又往北行。才走两步,楚稷无意识地抬眸,目光却忽而凝住。 几丈外的殿檐那一端,几个宫女正自避雨。一样的宫装,差不多的身形,却偏有那么一道让他莫名觉得不一样。 梦境里的亭中倩影浮现眼前,他皱起眉,清醒地想告诉自己她们并不相似,心里却又总觉得熟悉。 但白日里的玉鸾…… 楚稷定神,摇一摇头。 从发钗到耳坠,都是玉鸾与他梦中更为相似。 那种相似一目了然,不似眼前这样,让他自己都说不出道理。 或许是那些梦困扰他太久了,他才会这样看谁都像。 楚稷沉息,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去。 还有三五步的时候,张俊咳了一声,几名宫女一并回过身,再一并垂眸跪下去。 顾鸾的心弦提起来。在垂眸之前,她明明只看到他一眼,心还是瞬间跳得快了,快到压过耳畔雨声,让她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原来十七岁时的他是这个样子。 她陪他从中年走到老年,见惯了他的沉稳睿智,眼前的他却截然不同。 他比她印象里俊美了很多,眉目间也多了几分年少轻狂的味道。一袭普普通通的蜜合色直裾穿在他身上,都透出一股不羁的贵气来。 她觉得意外又欣喜。 楚稷因方才对那背影的迟疑,到底克制不住地扫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不由一滞。 这宫女生得好美,宛若玉雕,似画中仙。 但也只那么一瞬,他就克制住了这股油然而生的欣赏。 他不能这样, 他得找到阿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终入殿(柳宜不好说什么,只能盼着...) 楚稷阔步迈出殿檐,张俊及时地撑开伞挡了上去。见礼的几名宫女都立起身,顾鸾目送他走远,心底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这场骤雨又下了近一刻才停,顾鸾匆匆回房取了散,就去了用膳的小厅。方鸾歌很贴心,怕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赶不上吃饭,已给她盛好了饭,几道菜也都拨过来一些。 顾鸾坐过去,方鸾歌斜眼一扫厅中另一端的桌子:“你要早点回来,且能听到玉鸾显摆呢。” “又跟她置气。”顾鸾哭笑不得,夹了块肉塞到方鸾歌碗里,“少说两句吧,明儿该你进殿了,你别让她比下去便是。” 方鸾歌这才不再多说了,径自用完了膳就等着顾鸾。等顾鸾也用完,二人便一起回房去。外头淅淅沥沥地又下起小雨来,方鸾歌抱着她的胳膊说还好她回去拿了伞。另一边,有心思灵动的小宦官叩响了倪玉鸾的房门,屋里很快扬音:“谁呀?” “玉鸾姐姐。”那小宦官躬身,“我是殿外服侍的小牧,来给姐姐问个安。” 小牧说这话时的口吻极尽谦卑。他在御前当差已有三载,却始终入不得殿。若不能搭上一位贵人,日后怕也没什么前程。 是以前些日子,皇上下旨寻了这三鸾来的时候,他就留了个意。看来看去,数这位倪氏最为通透、最有出路,他就私心里认定她了。 房中,倪玉鸾美眸一转,觉得在殿外服侍的人帮不到她什么,不过结个善缘也无坏处,就打开了门。 “搅扰姐姐了。”小牧堆着笑进屋,倪玉鸾问他:“有事?” “也没什么事。”小牧仍自笑着,“就是看姐姐人美心善,盼着姐姐前程似锦。方才见着一些事,想跟姐姐透个底。” 倪玉鸾略显困惑,且先请他坐了:“你说。” 就听小牧道:“和姐姐一同来御前的那个顾氏,我瞧着不是个省油的灯,姐姐可要防着她一些。” 倪玉鸾神情一震:“这话怎么讲?” “今儿个不是姐姐进殿当差了嘛。”小牧撇了下嘴,“她这就坐不住了。方才巴巴地躲到紫宸殿后去避雨,还真就见着皇上一面——姐姐你说,哪儿就这么巧?我估摸着她是提前打听着了皇上要往后头去。她模样生得如何,姐姐心里该也有数,可别吃了暗亏。” 小牧这一言一语,恰到好处地让倪玉鸾紧张了起来。小牧打量着她的神情,便知自己此言即便只是捕风捉影,也算说到了她心坎上。 他就趁热打铁地又说:“要我说,还是姐姐才该得那大好前程。姐姐尽了多少力,御前众人有目共睹,岂能就这样被人劫了去?” “是……”倪玉鸾不由自主地点头,认可了他这话。 她固然听得出他这话中颇有几分刻意地讨好与挑事,可这道理是对的。 她就是要赢,断不能让顾鸾阻了她的路。 小牧自顾自地又说:“其实姐姐想走得更好也不是难事——姐姐先前费了那么多心思,大家心里都有数。如今皇上又赏了姐姐,可见姐姐也合他的意。若姐姐想在殿里多当值几天,得凡姐姐开个口……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 这话倪玉鸾听懂了。小牧的意思是让她去与掌事的说项,先由她在圣驾跟前侍奉几天,挡住顾鸾。 这听来是个简单易行的法子,可她也没那么傻。别的不说,就说那位柳宜姑姑,瞧着就不像是位耳根子软的人。小牧这讨好她的法子献过来容易,她若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照办,吃亏的却只会是她自己。 倪玉鸾就摇了头:“我瞧那位宜姑姑是位严厉的人,可不敢开这个口。” 未成想,小牧原就是打的欲扬先抑的主意,见她不敢,正中他的下怀:“那也还有别的法子啊。” 他说着离席,躬着身走向倪玉鸾,大有几分神秘兮兮的味道。倪玉鸾不自禁地好奇,下意识地凑近几分,就听小牧说:“御前当值的人身子好不好,关乎圣体安康。但凡有点小病小灾,别说是刚调来的,就是宜姑姑,也得先养好病再说。” “这样?”倪玉鸾眼睛一亮。 “是啊。”小牧笃然点头,手在袖中一摸,摸出包粉来,丢在她身边,“姐姐可别提我,提我我也不认。若是事成,我来贺姐姐平步青云。” 这话说得可真精明。 倪玉鸾心中揶揄。 若不成,跟他没关系;若成,她还得念着他的好。 可宫里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她浸淫其中多年早已习以为常,许多时候倒觉得这般利用的关系也没什么不好,简简单单,反而更好拿捏。 到了临睡前,三个人又聚到一起小坐了会儿。这些日子她们的关系都是这样,顾鸾和方鸾歌虽都不喜欢倪玉鸾的行事张扬和精于算计,但表面上的关系也还维持得过去,倪玉鸾若登门小坐,三人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边品茶边不疼不痒地聊上些事。 今日这“不疼不痒”的事情,自就是倪玉鸾在殿中当差的种种见闻了。从殿中陈设到皇帝的举手投足,她都说得绘声绘色。方鸾歌强撑着张笑脸听,顾鸾倒越听越有兴致——因为殿中的许多事与她昔日所见是对不上的,不能说全假,也多少有夸大其词的味道。 顾鸾并不戳穿,这就成了个有趣的好故事。 待得倪玉鸾离开,方鸾歌终是又显出了不忿:“还炫耀到我们跟前来了,有完没完了!” “当个乐子听吧。”顾鸾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无所谓地笑笑,便拿着铜盆出门打水盥洗去了。 这一夜顾鸾睡得极沉,早上醒来就觉头重脚轻,是受了风寒的症状。 这一日她身子不爽倒还没什么,因为方鸾歌不甘倪玉鸾独自出风头急着进殿,而她原就是不想急这一时的那一个。 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却如抽丝。第二日仍旧头脑昏沉,还隐隐发起烧来。方鸾歌一边照顾她一边生气:“你这一病,可是又让玉鸾占着便宜了。” 顾鸾嗓子里发苦,不想多说话,方鸾歌叹了一声,又道:“你看,我就说不让你回来取伞吧?必是那日淋了雨才受凉了。” 之后一连四五日,顾鸾养着病,方鸾歌也只再进殿过一次,余下的日子就都是倪玉鸾。其实这也未必是皇帝亲口吩咐的,但若是柳宜和张俊察言观色做的安排,那也无异于圣意。 可想而知,倪玉鸾必定是用尽浑身解数讨圣上欢心的,几乎日日都能得些新赏来。到了顾鸾大病初愈的那日,倪玉鸾又得了几匹新的衣料,她自然欣喜,塞了不少好处给尚服局,让她们连夜先赶出一身给她穿。 宫里头有不成文的规矩,赏宫女东西一般都不赏衣料,概因各级宫女都有统一的宫装,旁的衣料赏下来也穿不得,绫罗绸缎又不似首饰那样可以随手拿出来塞给别人当好处、亦不方便变卖,对许多普普通通的宫女而言,这赏赐拿来就只能放着。 这般情形下,若是谁得了衣料的赏,便意味着可以随意穿些自己喜欢的衣裳了。 这放在各宫都是殊荣,放在御前更是。 是以翌日一早,顾鸾去向素日教导她们的大宫女禀话说自己病愈的时候,就见倪玉鸾穿着一袭色泽明艳的橘色琵琶袖竖领短衫也正往外走,那宫女听罢顾鸾的话,就唤住她,嘱咐道:“顾鸾病好了,也该进殿侍奉试试,你带着她一些。” 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即便她要去,倪玉鸾也不必被换下来。 顾鸾不自觉地多看了倪玉鸾一眼,不得不承认她着实有几分本事。 倪玉鸾大大方方地应道:“好。”说着,一双笑眼就淡看向顾鸾,“你别怕,皇上为人和善,不会为难你的。” 这话听来,倒好像她与皇帝已是“自己人”似的。 顾鸾只觉得好笑。她上一世在御前待了二十年,没有人敢同她说这样的话;而即便是她,也不敢轻易同旁人说这样的话。 倪玉鸾实在太心浮气躁了些。 那大宫女细细地瞧了一遍顾鸾的妆容,见没有不妥之处,就领着二人一并向紫宸殿走去。 柳宜正好立在殿外与外头的小宦官交待些事情,语罢一抬头看见三人一道过来,不自觉地暗松了口气。 “姑姑。”那大宫女上前朝柳宜禀话,“顾鸾病好了,奴婢想着,不如这就让她一道进殿去?” 柳宜淡然“嗯”了一声,打量着顾鸾:“去吧,茶在侧殿,沏好送去。” “诺。”顾鸾垂眸,浅浅一福,目不斜视地进殿,柳宜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好半晌才挪开。 柳宜着实是不太喜欢倪氏。别的不说,倪氏这性子就不太行。 为着这个,方氏进殿那日柳宜私下里没少提点她,可方氏自己是个立不起来的,一方面不像倪氏初进殿的打扮就引得圣上注目,另一方面,方氏做事也确实不如倪氏精心。 这几日下来,是个人都看得出皇上待倪氏愈发不同。柳宜不好说什么,只能盼着顾氏争气。 可眼下这么一见,顾氏生得是美,若白玉无瑕出尘,性子却一看就不似倪氏那样会来事儿。 也不知能不能指望得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冰饮和西瓜(后来胃痛得厉害了,他自不...) 顾鸾跟着倪玉鸾一道进侧殿去沏茶,倪玉鸾一直在旁边不住地指点。顾鸾自不必听她的,只端着张笑脸应对得很好。 待香茶沏好,倪玉鸾就又走在前头,引她入殿时。 今日皇帝下朝下得早些,早已更好了衣,正在内殿批阅奏章。他姿态闲适,眉眼间透出一股少年帝王独有的自傲。顾鸾迈过殿门,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便觉一颗心怦然而动。 定住神,她颔首上前,将新茶搁下、旧茶撤走,没有一丁点声响。 立于御案一侧的张俊禁不住地看了她一眼,她正后退着,察觉到那份意外才恍然回神。 其实即便在御前上茶,要求也并无那么苛刻,茶盏落在案上有一点响声原也难免。 她这功夫是自己练出来的。 因他有一阵子生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他又不愿搁置朝政,就硬撑着日复一日地批阅奏章。 她帮不到他什么,只能少扰他一点儿。她想若能少些动静,让他聚精会神地尽快将事情忙完,他就能多点时间休息安养。 所以那时候,她反反复复练了不知几百次才终于做到这样安静。 不止上茶,若让她上点心、呈膳,亦或搬来更多奏章放在案头,她都能全程做得悄无声息。 后来他病愈了,她的这些习惯却留了下来。过了一阵子他发觉了个中不同,直言问她,她也没有隐瞒,直言相告,惹得他眉头拧了半晌:“朕有那么娇气?” “没有。”她当时回话回得恭肃,顿了一顿,又无奈笑喟,“奴婢倒巴不得皇上娇气一点。病了就先好好养着,别这样硬撑。” 顾鸾将撤下来的旧茶端到侧殿放下,再回到殿中候命。而后又换了几次茶,一上午就过去了。 临近晌午,张俊上前询问是否传膳,楚稷放下奏章,舒了口气。 近来他料理政务愈发娴熟,心里畅快得很。 “传膳吧。”他边说边站起身,抻开双臂,活动筋骨。顾鸾正又端着一盏新茶走进来,见状仍径直上前,一如既往地将茶稳稳搁下。 楚稷目光划过,忽而凝滞,认真看了两眼:“朕见过你。” 顾鸾刚退开两步,听言垂眸,跪地回话:“是,前几日傍晚,奴婢在紫宸殿后避雨,正逢皇上往后面去,有过一面之缘。” 几步开外,柳宜的视线凝在她的侧影上。 这语气不卑不亢,姿态也很稳,刚撤下来的茶盏还在她手中的托盘里,竟晃都没晃一下。 柳宜有些咋舌,暗觉自己都未必能做得这样稳。 再想想倪氏这几日常有的羞赧失措——柳宜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眼下这么一看顾氏,就觉得倪氏差得远了。 皇帝的看了她片刻,目光收敛回来:“退下吧。” 顾鸾便立起身,有条不紊地往外退去。 殿中另一侧,倪玉鸾暗自松气,庆幸皇上好歹没多在意顾鸾。 柳宜心念微动,迎着顾鸾走过去,出言唤她:“顾鸾。” 余光所及之处,皇帝眼底一震。 柳宜只做未觉,上前笑道:“去把东西搁下,到我房里帮我取块新帕子来,我身上那块方才弄脏了。” “诺。”顾鸾福身,云淡风轻地往外退。楚稷哑然看着她,直至她退出殿门,他终于反应过来:“……她是顾鸾?” “是啊。”柳宜好似没察觉他的恍悟,淡笑一成不变,“一共寻来了三个人,皇上忘了?” “没忘……”楚稷怔怔,忽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去几日,他几乎认定倪玉鸾便是梦中所见那人,现下这份笃定却突然动摇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因为放眼看去,顾氏与那背影也并不很像,倪氏……说不准像不像,但至少进殿那日的簪钗耳坠是对得上的。 加之顾氏又生得美,他唯恐自己此刻的动摇是出自色迷心窍,愈发怕认错了人,来日酿成大错,只得迫着自己清醒。 顾鸾依柳宜所言,去她房里寻了块绢帕。想着柳宜今日穿着宝蓝长袄,她便挑了块水蓝色的帕子。 待回到紫宸殿,皇帝正用膳,她安静地将帕子呈给柳宜,就退到一旁。 倪玉鸾所站的位置刚好与她遥遥相对,她眼见倪玉鸾几度欲言又止,显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 过了约莫两刻,皇帝用完膳,漱了口,起身就往外去,一个字也没有。这过分的安静让顾鸾觉出他心情似乎不佳,就只福身恭送,也一个字也没有。 倪玉鸾咬一咬牙,提步跟了上去。 她现下在皇上眼里已与众不同,可以随着他出去了,连柳宜也不好再管她。她就随着他出了殿,他没回头,不知是谁,听得脚步便觉烦乱,随口道:“都不必跟着。” “……皇上。”倪玉鸾大着胆子唤了声,楚稷微怔,不再说什么,脚下却没停。 倪玉鸾很紧张,紧张得一颗心好像噎在了嗓子眼里,让她觉得胸膛中发空,喉咙里又堵得慌。 缓了两口气,她才又笑道:“这天热得很,奴婢……晨起去御膳房煲了百合绿豆汤,方才已冰好了,一会儿皇上尝尝看?” 少女的声音灵越动人,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楚稷没有回绝,随口应了声:“好。” 同时,他心底却漫开一重怪异。 他蓦然觉得她和他梦里的人不像了。 他从不曾在梦里看清过那个阿鸾的样貌,可每每她出现的时候,他总有种清晰的感觉。 他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轻松舒适,或有悉心的照顾体贴,却无谁对谁的讨好。 他也或多或少地察觉到,那个“阿鸾”是不怕他的。虽然他都没怎么梦到过她和他说话,可他时时能感觉到,她在他面前始终从容。 倪玉鸾跟他说话的时候,却总紧张得打磕巴——虽说这出于少女心事的紧张也没什么错,却让他觉得她不是她。 楚稷举棋不定,既烦乱又懊恼。在外逛了不多时,便折回紫宸殿去。 倪玉鸾见他往回走,就先去御膳房端绿豆汤去了。她福身告退,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竟觉得一阵轻松。 楚稷走进殿门,大步流星风风火火。顾鸾原被柳宜留在侧殿闲话家常,闻声抬头,恰见一道清隽的身影路过殿门,便离席起身:“奴婢去上茶。” 柳宜眉心微蹙,一时想拦又忍住了,终是没说什么。 她想想捧顾鸾一把,因为顾鸾性子比倪玉鸾好。可有些事,单靠她是没用的,得看顾鸾自己的悟性。 退一万步讲,她不可能一直盯着顾鸾如何行事。若顾鸾自己做不好,即便她真将人捧上去,来日也只有失宠摔下来的命。 顾鸾沏好茶,入殿,楚稷正倚在御案边,姿态随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将茶端到他跟前,不及放下,他信手揭开盏盖,皱眉摇头:“热。” 这样的时候,他喜欢用些冰的东西解暑。 她太知道他这个习惯。还知道他因为这个,随着年纪渐长会时常胃痛。 后来胃痛得厉害了,他自不会再贪凉。可是为时已晚,病根算落下了。 眼下重来一回,他才十七,她盼着他能好好的,别再有那些病痛了。 顾鸾便垂眸,细语轻声地解释:“皇上素日喝七分热的茶,这一盏只五分热,激不出汗来,皇上先饮些缓一缓,奴婢再去取西瓜来解暑。大热天直接灌一口冰的下去,恐伤肠胃。” 这话说得楚稷眉心直跳。他侧眸,不快地睇着她:“话多。” 面前的少女低着头,羽睫垂下去,不说话了。 楚稷嘴角轻扯,明明心中不满,那股烦闷却在无形中渐次消散。 倪玉鸾在这时进了殿,一方托盘里盛着色泽清凉的玉盏,盏中盛有绿豆百合汤。那汤原就冰过,端来前又额外加了冰块,单是冰块叮咚轻碰的声音都让人舒爽。 她走到他面前,他只往盏中一睇就动了心。再看看旁边的顾鸾,他心中升起一股近乎幼稚的捉弄。 于是他便看着顾鸾,端起绿豆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顾鸾低着眼,心底带着些小小的别扭暗自揶揄:犟什么呀! 现下非贪这一口嘴,来日胃痛的时候,你可不要愁眉苦脸地跟我抱怨什么都不能吃! 她一壁这般想,一壁低眉顺眼地福身,就要将茶撤下去。 楚稷眸光微凝:不高兴了? 他定神看着她。 说来奇怪,她并没有说什么,神情亦无半分变化,他就是觉得她不高兴了。 还挺有脾气。 楚稷啧声,又抿了口绿豆汤:“顾鸾。” 顾鸾及时驻足听命,他淡声:“西瓜。”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他挑眉:“你不是说有西瓜?” “哦……是,有西瓜的。”说着就又一福,“奴婢这便去备来。” 他笑一声,手中的玉盏便放回了倪玉鸾手中的托盘里:“撤了吧,不喝了。” 倪玉鸾美眸扫过,只见盏中汤几乎没见少,心生失落:“不合皇上的口味?” “合。”他随口,边说边绕过御案落座,“但天气太热,喝得冷了恐伤肠胃。” 顾鸾微滞,抬眼看他。 楚稷佯作没发觉她的目光,拣出一本折子翻了起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得赏(柳宜黛眉微挑:“皇上这是...) 之后的半日过得平平无奇,傍晚宫人轮值时,楚稷正与朝臣议事。 这几年国泰民安,大事不常有,今夏最紧要的便是河南水患。这场水患死了很多人,楚稷早已做了各样安排下去,两日前却忽而梦见地方官黑了心,中饱私囊,侵吞赈灾钱款。 在那场梦里,是有灾民来京城告了御状,事情才被揭发出来。他在宣政殿发了火,下旨查办了数人,也算办得轰轰烈烈。 可待得梦醒,一股强烈的自责仍旧萦绕心头,久久不散。他恨自己没早些察觉,拖下来的这些日子,不知又有多少人命丧黄泉。 这梦中梦醒的一切感觉都真实得很,楚稷愈想愈是不安,当日就差了御史赶往灾区巡察。这两日过下来,又觉还不放心,便又让户部加派了人手,乔装改扮,沿路体察民情。 将这些事安排妥当,楚稷才总算松了口气。 户部官员告退出宫,柳宜就进了殿,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碟,碟中盛着切成小块的西瓜,放到楚稷手边。 楚稷扫了一眼,不由好笑,直言:“姑姑也不必这般帮她。” 柳宜浅怔:“皇上何出此言?” “朕知道姑姑不喜倪氏。”楚稷摇一摇头,“现下是看顾氏觉得好了?” 这话一点也不假。如若没有压倪氏捧顾氏的意思,她大是犯不着这会儿添一碟西瓜过来,想让他“睹物思人”。 柳宜于是也无意隐瞒,向侧旁走了两步,大大方方地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皇上如今长大了,奴婢这个当奶娘的不该事事都管。但皇上近来的这些安排,不止是奴婢,御前上下谁都瞧得出皇上的意思。” 楚稷眉心微跳:“朕什么意思?” 柳宜道:“皇上这般寻来这三个鸾,若最后认定了哪一个,便不止是想把人留在御前了吧?” 楚稷一沉,想了想,承认了:“是。” “正因如此,奴婢才不得不多个事。”柳宜的神色沉下来,变得恭肃,“倪氏会来事,会讨好人,瞧着是个体贴乖巧的,可骨子里行事张扬。张扬惯了的人一旦气不顺了,就容易变得刻薄善妒。皇上倘能一直喜欢她,倒不要紧,可若来日心里有了别人,她在后宫里憋着一口气,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楚稷一语不发地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若是平心而论,倪氏的性子他也并不喜欢,可他始终记得她入殿那日的穿戴。诚然那只是简简单单的钗环首饰,宫里与之样式相似的东西还有很多,但那场梦是他一切烦扰的初始,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忖度半晌,他只问:“那顾氏呢?” “顾氏不像倪氏已在殿中当值那么多天,奴婢见她的日子也少些,所知不多。但她好歹是个沉稳的,行事落落大方,礼数也比倪氏周全。” 柳宜语中一顿,打量着皇帝,续言:“再说,她今日所做的一些事,皇上也是喜欢的吧?” 这话说得楚稷神色微凝。柳宜见状,便知自己说中了。 说起这个,柳宜自己都有些意外。今日晌午他从外头回来时顾鸾去沏茶,柳宜原想拦着,因为她知道皇帝的性子,知道他觉得热时就爱喝些冷的,最烦旁人给他沏热茶。 在顾鸾去沏茶的时候,柳宜只道她要么是没顾及他刚从外头回来,要么是没想着问一问他的喜好,不论哪一样都显得她心不够细。却没想到,她正是虑及他刚从暑热里回来才那样办的。 她不仅将茶晾得半温,还提前想好了西瓜也可解暑,又不似冰饮那般生冷伤肠胃。 更紧要的是,她还真让皇上把话听进去了。 柳宜越回味越觉得这丫头不一般。心细如发,安排起事来也让人舒服。 在柳宜看来,这样的人不论是在御前当差、还是入后宫侍君,都比倪氏强得多了。 楚稷抱臂,靠着椅背斟酌半晌,笑意漫开:“姑姑这么为她说话,看在姑姑的份上,朕也得赏她了。” “哎,可别!”柳宜斜着眼睃他,“皇上若真看不上眼,可别为着奴婢几句话就赏她。奴婢是个下人,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她这是不给台阶下。 楚稷神情窘迫,轻咳:“朕也要赏。那姑姑说,赏点什么好?” 柳宜略作沉吟,即道:“苏州织造前些日子刚送进些上好的贡绸……” “姑姑也太抬举她了。”楚稷面色复杂。 倪玉鸾在殿里勤勤恳恳好几日,他才赏了她几匹衣料让她自行做些衣裳去,御前有此殊荣不必穿统一的宫装的宫女,除了柳宜也就倪氏一个。 柳宜这是要直接把顾氏抬到与倪氏一样的位置上。 柳宜黛眉微挑:“皇上这是觉得她配不上?” 楚稷理所当然:“才当一天差,自是配不上。” 约莫一刻后,张俊亲自领着四名宫人,从紫宸殿后的库中走出来,稳稳地行去西侧,叩响房门。 开门的是方鸾歌,见是张俊,赶忙福身:“张公公。” 张俊朝她笑笑,目光就飘到了屋里。顾鸾手里原做着女红,见他来了,连忙搁下,也迎去门口。 待她走近,张俊指了指身后四名宦官捧着的衣料:“这十二匹绢绸,是苏州织造刚送来的。皇上说赏了姑娘,姑娘随心做些衣裳来吧。” 不及顾鸾反应,方鸾歌已露惊喜之色:“一天便得这样的赏了?” 顾鸾按捺欣喜,从容地敛裙下拜:“奴婢谢皇上恩赏。” 张俊拱一拱手:“恭喜姑娘。” 顾鸾立起身,知道按规矩她该拿些银钱来谢这几位宦官,却实在囊中羞涩。想了一想,她颔首缓言道:“劳各位公公走这一趟了。等过几日发了俸禄,我请各位喝茶。” 这话一说,张俊自听得明白她现下缺钱,不由看她一眼,心中反生出几分赞许来。 宫中过得不宽裕的宫人很多,十之八|九却爱打肿脸充胖子。究其原因,大抵是怕没钱会被旁人看轻,甚至会被上头的人穿小鞋。 可实际上,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宫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到处给人穿小鞋?一个两个行事刻薄的或许有,大多数人却都没那个闲心,无非是有好处就拿着,没好处也就算了。 在张俊看来,没钱还硬要充门面,实在是有些庸人自扰,倒不如像顾鸾这样大大方方别难为自己。更何况她话里的谢意也说到了,就算稍稍丢了两分面子也没丢里子,多好。 张俊便欠了欠身,爽快道:“行,咱日后都在御前当差,姑娘若得空,也可去我那儿坐一坐。” 言毕他就示意手下们将料子给她搬进屋。几名宦官将布匹送进房中码放整齐,就与张俊一道走了。顾鸾阖上门,方鸾歌站在那几匹布前看来看去,越看越高兴:“太好了!可太好了!快,姐姐快让尚服局赶制两身出来,免得日日看倪玉鸾炫耀!” 顾鸾扑哧笑一声:“急什么,料子又不会长腿跑了。我一会儿送去尚服局,她们什么时候得空再做就是了。” 方鸾歌皱眉,想到不能给倪玉鸾好看就有些不乐,却也没再说什么。 这些日子她多少也看出来了,顾鸾就是这么个性子,不争不抢,更不爱逞一时之气。 方鸾歌自己做不到像她这样稳,却不得不承认她这样挺好。现下看起来,她这性子也着实是让人欣赏的。 ——这不,顾鸾刚进殿一天,就能跟倪玉鸾并驾齐驱了?哪怕不是皇上都喜欢她,也起码是合了宜姑姑的意。 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得着好处,这是大本事。 方鸾歌自知没她这样的本事,便不再多挑唆她跟倪玉鸾叫板了。反正看倪玉鸾张扬也不掉块肉。 当日晚上,礼部又着人进了宫,道新宫嫔入宫事宜皆已备妥,吉日也已择定,选在八月初二。 皇帝点了头,事情便由张俊禀进了栖凤宫。 与此同时,御前众人自也都会得着信儿,以便做各样安排。 殿后西边的卧房里,顾鸾刚洗净头发,坐在妆台前细细地用干帕子将一头乌发绞干。乍闻宦官禀话,她蓦地回过头,手上一颤,险些扯疼了自己:“就两位?”她满是讶异。 那宦官道:“是,就两位。皇上那会儿没心思,连殿选都没去,是皇后娘娘做主留的人。” 顾鸾愕然。 她记得这一年的大选。这是元章年间的头一遭大选,美人众多,家世出众的也多,许多人一看就不好招惹。她当时便是因为这个才怂了的,宁可去尚宫局当宫女,也不想在后宫死得不明不白。 后来大选结束,六尚局都很是忙了一阵。她于是牢牢记得这回一共选了九个人,位份最高的是仪嫔娘娘和舒嫔娘娘,再往后还有七个封位低些的娘子。 可现下,仪嫔和舒嫔倒是还在,八月初二要进宫的就是这两位。另外七个却不见了,听着宦官话里的意思,是根本没留那么多人。 这好奇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明里暗里(于是她不自觉地也笑了,眉...) 颐宁宫里,皇后照例在用过晚膳后来向太后问安,亲自奉了茶,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她如今也才十六岁,身量不算太高,生得端庄秀美。 太后四十出头,是个和善的人,待后宫都不错。每每皇后过来,婆媳都其乐融融。 可今天,皇后却比平日留的时间都长了些。太后不催,身边的嬷嬷却看出她有些疲乏,见皇后仍无告退的意思,终是有人上前委婉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后宫几位娘娘、娘子也还要去栖凤宫跟您问安呢。” 皇后却笑说:“本宫已下旨免了今日的礼数了。” 语毕,她便低下头,带着修长护甲的手指拨弄着裙上绣纹,似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太后看她两眼:“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诺。”皇后轻轻应声,启唇,“御前方才传话过来,说仪嫔和舒嫔要进宫了。” “是啊。”太后点一点头,“八月初进宫来,正可一起过中秋。” “是,那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皇后附和了一声,脸上的愁绪却更重了,“但臣妾……臣妾有些不安。皇上近来都不肯到后宫来,仪嫔和舒嫔也不是皇上愿意留下的。臣妾只怕……只怕她们入了宫就要受冷落。” 太后挑眉,斜眼瞟着她:“你这话说得不老实。” 皇后心里一紧,连忙离席,拜了下去。 太后沉息:“后宫里头,永远有被冷落的女人,也历来都有一辈子都难见圣颜的宫妃,这不是你身为皇后该操心的事情。” 她说至此处,抿了口茶:“说吧,你到底想同哀家说什么。” “太后娘娘容禀。”皇后重重叩首,“臣妾只想……只想知道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皇上已有近两个月不曾踏足后宫了,宫里又都在说他寻了三个鸾搁在御前。臣妾觉得这……皇上宠幸个宫女不是大事,可人不明不白地放在御前,不合规矩啊!” 太后又抿了口茶,无声喟叹:“你是怕皇上干什么糊涂事,毁了她的名声,也毁了你的名声?” “是。”皇后咬一咬牙,人了。小脸抬起来,眼中已隐有泪意,“皇上是明君,可这事实在办得……办得不清不楚。臣妾越想越怕,怕皇上一步错、步步错。” 皇后说得字字恳切。 她出身极好,自幼读过不少书,知道谁也不是生来就是混账。哪怕是史上有名的昏君,那也是将经年累月的荒唐事一桩桩一件件地积攒下来才成了昏君。 她真怕如今这事就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件。 若是那样,对她而言真如五雷轰顶。她打小便被教导如何当个好皇后,也自问学得不错。所以她从来不去想什么要与夫君琴瑟和鸣的糊涂主意,只盼自己能将“母仪天下”这四个字做到极致,日后当个青史留名的贤后。 倘使皇帝成了昏君,这一切便都没了。皇后日复一日地揣摩着这些,越想越怕,终是不得不来求太后开口。 她盼着太后能为她做个主,把那三个鸾加个封放到后宫来、亦或下个旨把她们打发走,都好。 只要别让皇上再这般肆意妄为下去就行了。 太后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搁下茶盏,手腕一动,腕上宽大的佛珠滑到手心里。 她将佛珠转了两下,淡声开口:“你不必这般紧张,哀家的儿子,哀家知道。” “可是……”皇后怔了怔,“人这样放在御前,这于情于理……” “他一个当皇帝的,在跟前放几个看着顺眼的宫女,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说着,疲色更浓了些,“去吧,好生准备着,迎舒嫔和仪嫔进宫,御前那三个不值得你费神。若实在放不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不必来游说哀家。” 太后的末一句话,说得皇后一噎。她哑然半晌,终是没再说出什么,只得施礼告退。 她退出去,殿中一时无人说话,就安静下来。随侍太后身边的嬷嬷等她走远了,才又上前半步:“太后私下里不是也说皇上这样办不合规矩?” “是不合规矩,可也不是什么大事。大臣们都没说什么,哀家在这个颐养天年的位置上,多什么嘴?”太后忽而轻笑一声,摇一摇头,又言,“这皇后也是,小小年纪,把他们林家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林家便是皇后的娘家,数代簪缨,能臣辈出。 嬷嬷一愣:“‘林家的做派’?” 太后轻嗤:“林家什么都好,就是太沽名钓誉了,一个两个都把名声看得比天大。一边是有损声誉的事不会做,另一边呢,得罪人的事也都巴不得全推给旁人。” 嬷嬷顺着她的话一想,恍然大悟:“还是太后娘娘通透,奴婢全没想那么多。” 太后所言不假。就如她方才同皇后说的,若实在放不下,大可自己拿主意。 这事放到太后面前,太后能做的无非就是下一道旨把人放到后宫来。可这点子事,母仪天下执掌六宫的皇后难道办不了? 今上无论如何也没混账到不给皇后这点面子。 她来开这个口,无非是既怕皇帝行事荒唐毁了她的美名,又不想自己的旨意逆了皇帝的私心。 着实是太沽名钓誉了些。 这些小算盘放到太后跟前也太嫩。 嬷嬷想明白这些,又道:“那太后娘娘是不打算管了?” “皇帝年轻,一时任性也是有的,何必将他管得那么死?”太后缓了一息,“等中秋寻个机会,哀家见见那三个丫头,对她们是什么人心里有个数,也就得了。” “那奴婢去安排。”嬷嬷恭谨地应下来。太后点一点头,遂不再多言。 . 日子一转又过了三五天,再一场雨过后,秋老虎的那股子热终于散去,天气逐渐转凉。 顾鸾这几日都是与倪玉鸾一同在殿里当值,却是在转凉这天才穿上托尚服局新制的衣裳。皇帝拢共赏了十二匹绢绸,尚服局给她搭了十五身衣裙出来,只是眼下才制出两身送来。 顾鸾晨起时看了看,最终挑了那件杏色的绣花上袄,搭海天霞色的马面裙,外头罩了件月魄色的比甲,既合秋日的萧瑟,又隐隐托出几分温柔。 穿戴整齐,她就去了紫宸殿。皇帝刚下朝回来,正在寝殿更衣。顾鸾端着茶走进去,倪玉鸾正半跪在地为皇帝为皇帝系上玉佩。 楚稷不经意地抬眼,从镜中看见顾鸾,眼前一亮,凝视着问:“今日怎的想起穿新衣裳?” 顾鸾抿着笑走上前,边将茶奉上边回话:“奴婢没催尚服局,这才刚制好送来。” 她说着,余光睃见他端起茶来饮了口,又将茶盏放回托盘中。她察觉他眼底含着笑,心弦便像被春风拂动。 他笑起来总是很好看。上一世他们相识时都已人至中年,他柔和有礼的笑容也仍摄魂夺魄。眼下他这样年轻,笑容中更添少年人独有的阳光,愈发明朗动人。 于是她不自觉地也笑了,眉眼弯弯,柔美清甜。楚稷看得一时怔忪,竟挪不开眼,足足两息,才硬将视线别开。 “咳。”他觉得自己双颊发热,局促轻咳,佯作镇定地挥了下手,“退下吧。” 顾鸾福了福,便低着头往外退。倪玉鸾仍半跪在那里打理着玉佩,强自稳着气息,牙关却已克制不住地紧咬,激起一重又一重的不平。 她好恨。 她不懂顾鸾究竟有什么好,当值一天就值得皇上青眼有加,眼下又几日过去,已明晃晃地要压到她头上了。 明明一直都是她更尽心的!她时时刻刻都注意着皇上的喜恶,将他的万般情绪都记在心里。 而他原也是喜欢她的。在顾鸾来之前,他待她极好,几乎日日有赏,也曾与她说笑过几回。 怎的顾鸾一来,就都变了呢? 他莫名其妙地被勾了魂,时常看着顾鸾怔神、看着顾鸾笑。顾鸾也是个寡廉鲜耻的东西,如今也敢在他面前笑了。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做给谁看! 倪玉鸾为皇帝理好玉佩上的流苏,立起身,不忿压制下去,缓出笑颜:“奴婢听闻皇上今日早膳用得少,方才去御膳房瞧了瞧,正有些时令的新菜,皇上尝尝看?” “不饿。”皇帝随口回绝,提步便往寝殿外走。 已退出寝殿门槛的顾鸾听得这一问一答,目光微凝,心中暗自摇头。 倪玉鸾着实有些小聪明,也会来事,只可惜不会变通,往往做事做不到点上,反倒让人觉得性子轻浮。 若放在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鸾在尚宫局里遇到这样的人会只作未见,概因那时她在守拙。 可现下她所求之事,靠守拙办不到。 顾鸾于是退去侧殿将撤出来的茶放下,见早先教过她们规矩的一名大宫女木香正在侧殿中收拾着,就上前福了福:“木香姐姐。” 木香抬头见是她,就笑了。其实若论圣上的心思,她现下的身份地位已比不过顾鸾和倪玉鸾,偏顾鸾素日待谁都客气,也不似倪玉鸾那般爱张扬炫耀,口中哪怕唤着“姐姐”也是拿鼻孔看人。 “怎么了?”木香问她。 顾鸾低着头,好声好气地跟她打商量:“我听闻皇上早膳用得少,想去御膳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点心可以端来。我速去速回,姐姐先帮我研个墨?” “好说,你去吧。”木香大方地答应下来,顾鸾深福道谢,转身见倪玉鸾也进了侧殿,正要沏新茶呈去,就闭了口,从容不迫地走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酱牛肉(楚稷的一些习惯她再清楚不...) 进了御膳房,顾鸾左看右看,见今日所做的点心都要么偏甜要么掉渣,便哪个也没要。端了一碟酱牛肉、一碟香辣蹄筋走。 这两道本就都是凉菜,就算楚稷一时半刻不吃,先放着也无妨。 将菜在食盒里装好,她又拉住一名小宦官打听:“可有今日新做的饼么?最好是不脆不掉渣的那种,蒸出来的面饼最好。” 那小宦官一时沉吟思量,不及他答话,旁边有个年长些的走过来,朝顾鸾笑道:“鸾姑娘,这饼好做,我这就给姑娘蒸上,一会儿就好。姑娘先去隔壁稍坐,我师父有事要跟姑娘说。” 师父? 顾鸾心下了然:“是王敬公公?” 那宦官笑着抱拳:“正是。” 顾鸾点点头,就依他所言去了。隔壁供宫人们歇脚的小间里,王敬又在嘬他那柄烟斗,见顾鸾进来,已显老态的脸上有了笑容,连声招呼她:“来来来,丫头,坐下。” “公公客气了。”顾鸾朝他浅浅一福,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一侧。王敬手边有张木案,木案上放着只匣子。待她坐定,王敬就指了指那只匣子:“你这丫头,自己办成了事用不着我了,也不来跟我说,跟钱有仇不成?” 顾鸾和煦地欠身:“我自己也没办什么,实是御前突然来人调了我过来。我想着也怪不到公公身上,哪里能将钱要回去呢?” “哎,话不是这么说的。”王敬摇一摇头,“办多少事拿多少钱心里才踏实。如今我没帮上你,你就把钱拿回去,咱日后才好见面是不是?” 他说到这儿顾鸾自是有数了,他此举为的不是银子,是为了善缘。 想想也是。她到御前已有些时日,倘使他真只是要还银子,早就可还。如今才来找她,是暗中看准了她在御前已然得脸,觉得这善缘比银子更重要了。 顾鸾便不再推却,颔一颔首:“公公说的是,那便听公公的。” 王敬露出笑意,大有赞许地竖了个大拇指给她:“姑娘行事沉稳大方,日后前途无量。” “借公公吉言了。”顾鸾立起身,再度朝他福了福,“我还有差事,便不多扰公公。” 王敬点了头,顾鸾便离了这屋,回到隔壁热火朝天的厨房又等了片刻,将蒸好的饼一起装了走。 回到紫宸殿中,皇帝正看奏章。她借着换茶稳步上前,将一道饼、两道菜一并落于案头,照例没有半分声响。 她做得太安静,皇帝又专注于奏章,便未有察觉。抬眼间却看到倪玉鸾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唇角还隐约有两分嘲笑。顾鸾只当没看见,垂首退到一旁。 楚稷的一些习惯她再清楚不过。他晨起没有胃口,早膳便常常随意吃两口了事。如此到了上午,胃口渐渐醒了,自会觉得饿。 上一世在她到御前之前,御前宫人们也知他这一点,上午常会端些点心来。可他却并不常吃,她为此费心观察了一阵,才发觉他不喜太甜,也不喜东西掉渣,耽误他看折子。 在她摸清这些后,御前就开始慢慢给他呈今天这般的吃食了。软而无渣的面饼时常备在御膳房里,要吃的时候蒸热即可。凉菜不怕放,夹在热饼里吃也并不显冷。 但如今,显还没有人这么办过。顾鸾退到一旁,就觉张俊和柳宜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几分诧异盯着她看,多多少少要觉得她坏了规矩,毕竟从前这个时候除非皇上自己开口要,否则没有呈菜进来的。 她只好装没察觉,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 又批完一本奏章,楚稷待墨迹晾干,将册子一合放在旁边,又拿下一本。 余光一扫,他忽而被那两碟肉一碟饼拉住视线,怔了怔,竟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想起晨间的话,他扫了眼倪玉鸾:“你端来的?” 倪玉鸾自也记得晨间那几句,只道顾鸾没听见,闻言摒着笑垂眸:“皇上吩咐了不要,奴婢谨遵圣旨,不敢擅作主张。” 说完,她便看向了顾鸾,大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顾鸾好似滞了滞,继而很给她面子的露出惶惑,上前两步,向御案的方向拜了下去:“奴婢听闻皇上今日早膳用得不多,便去御膳房寻了些吃的来。不知皇上……”她哑音,满是不解,“不知皇上有什么圣旨?” 她话没说完,楚稷的目光已忍不住又落回饼上。 他真的饿了。面前没吃的还好,既有,看一眼就觉忍不住。 他于是不自觉地伸手拿起块饼,又执箸夹了两片牛肉,往饼中一夹:“没什么旨,起来吧。” 倪玉鸾窒了息。 顾鸾稳稳当当地立起身,楚稷正一口咬在饼上。她垂眸又道:“皇上也别用太多。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要用午膳了。” 楚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只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柳宜盛赞过她的缘故,这些日子下来,他越发觉得她很好。 许多时候他也说不出她好在何处,只是觉得与她相处舒服得很。有时他们可能一整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他却觉得看她一眼都会愉悦。 他的心开始变得不遂己愿,梦境带给他的搅扰都好像不重要了。当中有那么两三天,他又梦到了那凉亭里的背影,因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背影的簪钗耳饰,他竭力告诉自己那该是倪玉鸾,不是顾鸾。 可他只能在私下里劝住自己。只消她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地会想:她真好。 楚稷思绪万千,默不作声地吃完了手头这块饼,站起身,往外走。 途经她身前,他顿了顿:“随朕出去走走。” “诺。”她福身一应,跟着他往外走去。外面阳光正好,天高云淡。他漫无目的地逛着,不多时就入了后宫,逛进了御花园。 顾鸾安安静静地跟着。上一世他有烦心事时也常这样闲逛,不仅自己一语不发,也不喜旁人搅扰,是以跟在他身边的宫人便很少,常常只有她一个,无声地陪在他的身边。 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他不必说话,她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但这回,他出乎她意料地回过了头,眼中浸着笑:“你话很少。” 顾鸾浅怔,眼波流转:“皇上觉得适才的牛肉好吃么?” 他说:“还不错。” 她又道:“奴婢也会做,哪天皇上若想起来要吃了,奴婢去做来给皇上尝尝?” “好啊。”他看着她,笑一声,“那朕下午就要吃。” “明日好不好?”她跟他打商量,“要卤一夜才好吃,今日怕是赶不及了。” “也行。”楚稷噙着笑,答应下来。又禁不住地看她,心底的感受奇妙难言。 他发现她是不怕她的,打商量时毫无惧色,轻松自在。 可很少有人不怕他,因为他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 朝臣们与他说话尚且谨慎小心,何况宫人。 他与人相处时,他们心里时时都是紧绷的,他也放松不下来。这种感觉说不上严重,却时时都在,好像理所当然,却让人疲惫。 现下的这种奇妙的轻松,他只在一个地方体会过。 ——他的梦里。 他的梦境虽然朦胧恍惚,他至今没看到那个“阿鸾”长什么样子,轻松的氛围却让人回味。 也正因如此,他每做一场梦都愈发执着地想要找到“阿鸾”。 他觉得她必定懂他。 待得楚稷逛够了回到紫宸殿,顾鸾就钻进御膳房做牛肉去了。 上辈子她活得虽久却一直不善厨艺,只会卤些东西,还是为了他学的。 这辈子他若还爱吃,她就觉得没白学。 这一忙,她就忙了一下午。从御膳房退出来时,也到了宫人们轮值的时候,倪玉鸾行至房门口遥遥看见她从御膳房的方向过来,恨得牙痒。 什么东西! 曲意逢迎,狐媚惑主! 她有些后悔,恼自己轻敌,只用一剂药将顾鸾放倒了四五天,让顾鸾有了这般上蹿下跳的机会。 若她当时再狠一些,让顾鸾十天半个月起不来身,她必早已在御前稳住了脚,还有顾鸾什么事? 倪玉鸾沉着张脸回到房中,自顾自地沏茶来喝。 但人气不顺的时候连喝水都会塞牙缝,她气得连摔了两个杯子。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看得出来,宜姑姑不喜欢她。若她不能博得圣心进后宫,宜姑姑指不准要怎么把她打发走。而她若这般在御前走了一遭又没留住,回去之后上头的掌事怕也更要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她没有退路,必须进后宫。哪怕得不了宠,她也必要为自己谋个名分。 傍晚的昏暗里,倪玉鸾自顾自地想着,举目望去,只觉门窗上的朱漆都变得刺眼。 那漆色,多像血。 不是旁人的便得是她的。 . 天色再黑一重,倪玉鸾踏着夜幕寻去了小牧的住处。小牧的同屋恰在当值,小牧客客气气地请她进去,嗑着瓜子,脸上尽是了然的笑:“怎么的,姑娘近来不顺,想起我来了?” “正是。”倪玉鸾毫不拐弯抹角,“那个顾鸾也太会出风头,不是个好对付的。” “啧。”小牧啧声,“有什么不好对付?我看粗笨的法子就好使得很。上回那一出,她不也没察觉什么?” “所以我这不是找你来了?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自己可弄不着。”倪玉鸾边说边落坐下来,开诚布公,“说吧,你想要什么,咱们谈个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病中(楚稷忍不住问:“顾鸾病还...) 又两日过去,皇后有喜的消息终于如顾鸾所料传了开来,阖宫同贺,宫人们俱有厚赏,御前的赏赐自也少不了。 这份厚赏令御前上下一团喜气,人人脸上都挂着笑。顾鸾却笑不起来,因为她又病了。 她自半夜开始周身发冷,后来又发热。待得天明,只好托方鸾歌帮她告了假。柳宜点了头,给她传了医女,又嘱咐方鸾歌好生照顾她。方鸾歌给她灌了一大碗汤药下去,她发了好一阵汗,头脑才清醒了些。 临近晌午,顾鸾躺得累了,便坐起来,靠着软枕想事。 方鸾歌央人给她熬了粥,端着粥碗坐在床边边吹凉边叹气:“你这身子也太弱了,咱们来御前一个月你就病了两回。要我说,不妨回头使钱请个太医好好给你看看,问问怎么调养?” 顾鸾没听进去,思绪百转,双眸望着身边的窗。 她上一次生病只道是风寒,看症状也确只是风寒,便未多心,养好了也就罢了。 可这才过了几天,又这么来了一回,她不得不添个心眼儿。 说到底,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体弱的人,十几岁时更是身子最好的时候。 上辈子的这会儿她正在尚宫局熬资历,刚进宫的小宫女什么都要干,她都没怎么生病。如今在御前吃得好穿得好,脏活累活又都落不到她手上,她反倒一场接一场的生病? 顾鸾反复揣摩,愈发觉得不会是巧合。 那若不是巧合…… 顾鸾思来想去,现下会这么折腾她的,除了倪玉鸾也没有别人了。虽然楚稷已有几位后宫嫔妃,但倪玉鸾行事张扬,在嫔妃们眼里指不准她们两个谁更得脸,倘是她们下手,没道理倪玉鸾没事,只她一个人倒霉两回。 同时,倪玉鸾也最有下手的机会。她就住在隔壁,常来走动,用膳更是去东边的那方厅里与众人一起。没人能千年防贼,她只消有片刻的疏忽,倪玉鸾就能对她下手。 顾鸾想下去,越想越后怕。 两回都是生病,这是没下狠手,万一下次直接来一剂砒|霜呢? 顾鸾盘算着,心觉这般下去不是个事儿,可若要求个了结,却也不好了结。 上辈子她在御前那么多年都没人这样算计过她,一则是“年事已高”,身份再尊贵也就是个掌事女官;二则她当时自己大权在握,如若出了这样的事,自可雷厉风行地一查到底。 可现下,大权不在她手里。她不好去查,暗中较量反容易让自己落下把柄。 顾鸾靠着软枕想了一会儿,病中的疲惫就又涌了上来,她闭上了眼睛。 坦言说,宫闱斗争她并不算拿手。她虽是已在宫中待了一辈子,但也不过是当了一辈子的女官,现下倪玉鸾摆出这后宫争宠的架势来对付她,她还真有点不适应。 但,后宫争宠的伎俩她虽然不熟,宫中的生存之道她却还是知道的。 皇宫这个地方,最忌风头太盛,所谓树大招风。 会守拙的人才聪明。 再有就是,物极必反。 倪玉鸾每每侍驾,总要驶出浑身解数极尽讨好之事。御前早已有不少人觉得她用力过猛,宜姑姑便是其中之一。 楚稷眼下置身其中,或许暂且能安然享受几分,但她若天长日久地这样做下去,总归是让人腻味的。 以楚稷的脾气原也不喜欢这样的人。 她不妨给倪玉鸾个机会,将事情做到极致。 顾鸾于是暗地里好生“作死”了一阵子。方鸾歌每每端药给她,若待在她身边她就喝,若有事出去,她扭头就偷偷到了;夜里睡觉偷偷蹬了被子冻着自己,临近天明再盖好假装无事;碰上沐浴时,她又咬着牙,狠心地兜头浇一盆冷水下去,直冻得齿间打颤。 如此一来,病情当然反反复复,总好不了。 为着圣体康健,御前的规矩向来最是严格,宫人们若生了病,痊愈了都还要再养上一两天才能进殿,免得把病气过给皇帝。她这般缠绵病榻的,自是一步都进不了紫宸殿了。 果然,顾鸾没过多久就听说,倪玉鸾最近愈发地春风得意了。 方鸾歌原就看不惯倪玉鸾那副样子,见她得意自然生气。七月三十这天,她盛好饭端进屋,顾鸾一眼就看出她脸色铁青,不及问上一句,方鸾歌伸脚把门踢上,就指着隔壁骂了起来:“有完没完!日日炫夜夜炫,三句不离皇上!什么都要提一句是皇上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已经进了后宫了呢!” 顾鸾躺在被子里,听言笑笑:“由着她说去好了,这不也没进后宫么?” “嘁。”方鸾歌冷声,眉心紧锁着,坐到床边接着抱怨,“你是不知她张扬成什么样子!前些日子有几块新的玉牌送到御前,皇上原说拿去后宫分一分,可数量不少,就又随手给了宜姑姑两块,也给了她一块。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几日都没见宜姑姑戴过,唯有她,日日戴在显眼处。” 方鸾歌禁不住轻笑一声:“偏那东西水头着实是好,宫人身上轻易见不着的,弄得谁瞧见都禁不住要赞一句是好东西。你猜猜她都是什么反应?” 顾鸾眼底含着笑,垂眸:“以她的性子,必是要假客气真炫耀一番,最后落在‘是皇上赏的’这句上了?” “可不就是!”方鸾歌撇嘴,“也不想想后宫里用的东西她日日戴在身上合不合适。” 顾鸾一哂,眼帘低下去:“什么规矩也大不过皇上。如今这东西是皇上亲赏的,旁人还能说她不能戴么?” 她拿这话哄着方鸾歌,自己心里却窃笑起来。 依她对楚稷的了解,楚稷见了倪玉鸾这样,应也是会气不顺的。 他待手底下的宫人向来很好,赏赐起来都很大方。有些宫人们不该用的东西他也会赏下来,因为他多少对宫里、民间的那些猫腻心里有数,知道宫人们便是不能用这些东西也可以拿去换钱、抑或逢年过节用作与嫔妃走动的贺礼。 而御前宫人们也都是人精,凡不妥当的东西都不会拿出来瞎戴。就连顾鸾、张俊这般身份不凡的宫人,也都是在年纪大了积威厚重之时才敢戴一戴这些一瞧就贵气的东西,旁人都是将圣恩记在心里,多年来相安无事。 这一回,偏偏冒出来一个倪玉鸾。 她本就性子张扬,到御前的时日也短,眼皮子也浅。得了厚赏一心想要炫耀,说戴就戴了,偏偏还是皇上亲赏的东西,别人都不好多嘴。 就连楚稷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他自己亲手赏下去的玉牌,张口去说“摘了不许用”,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哼,就且让他懊恼一阵子吧! ——顾鸾赌气地想。 她自知这气来得没道理。她一心一意地喜欢他,是因上辈子二十多年的情分,自不能要求现下十七岁的他不许喜欢别人。 所以她虽然着恼于他待倪玉鸾这样好,也并不想做什么出格的事。 ……但心里悄悄地赌个气再暗搓搓地看个热闹,还是可以的嘛! . 紫宸殿里,倪玉鸾再度上前换茶,楚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奏章上挪开,自她裙摆的玉牌上一扫而过。 没眼色。 他心里长叹。 也不知该说倪氏没眼色还是他自己没眼色。 那日玉牌呈进来的时候,倪氏就在旁边,只瞧了一眼眼睛便亮了,止不住地夸这东西好看。 他其实没觉得这是多好的东西。虽说水头上乘,但工艺一般,尚工局常制新的送来,是给后宫戴着玩的。 或许正因心里不觉得这东西多么要紧,他见倪氏喜欢,就随口让她挑了一块。 没想到她会这样日日戴着不离身。 他怎的就忘了她素来行事张扬呢…… 楚稷暗自摇一摇头,吁了口气,想起另一个人来。 她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晃就让他神思凝滞。 楚稷忍不住问:“顾鸾病还没好?” “没有。”柳宜上前答话,“说是病情反复。奴婢去看过几回,确是时好时不好的,且先让她养着吧。” 楚稷眉心微蹙:“太医去看过了?” “也看过了。”柳宜垂着首,顿了顿,“皇上若是担心,不如去……” 不及她说完,楚稷紧锁着眉头瞪过来。柳宜一愣,只好闭口。 明明自己喜欢得不行,瞪我干什么! 柳宜心下揶揄。 心里喜欢,却不肯承认,还不许别人说,好像多丢人似的。 其实有什么丢人的?本就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嘛。 柳宜眼睛一转,察言观色地提议:“奴婢着人专门备些合口的吃食给她?人在病中胃口差,不合口更不愿多吃。长此以往身子更弱,更要养不好了。” “好。”楚稷脱口而出。 言罢觉得自己应得太快,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跟着又道:“让御膳房去办吧。尚食局离得远,姑姑走一趟也辛苦。” “诺。”柳宜福身。 她脸上沉肃地应着“诺”,心里生硬地一声“呵”。 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心里最清楚! 什么“姑姑走一趟也辛苦”?怕饭菜端过来会凉还差不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小算盘(她只消等着就好。...) 再过两日,仪嫔与舒嫔终于都进了宫,皇后为此在栖凤宫设宴为她们接风。再往后的十余日平淡无波,因为皇帝没什么心思往后宫去,新嫔妃连争宠都争不起来。 顾鸾仍自养着病,听闻皇帝迟迟不翻牌子,心生好奇,追问方鸾歌:“仪嫔的牌子也没翻过?” “……其实翻过一次。”方鸾歌在床边蹲下身,小声跟她说,“就昨晚,好似是太后娘娘先传皇上过去说了会儿话,大抵是劝了一劝,他从颐宁宫出来就去了仪嫔宫中,可不多时就又出来了。” 方鸾歌说完,吐了下舌头:“你说奇不奇怪?” “奇怪。”顾鸾道。 太奇怪了,比彻底不去还奇怪。 她记得上一世时,仪嫔是很得宠的。进宫几个月就有孕位晋仪妃,生下儿子后又晋了贵妃。 再后来,仪贵妃的儿子和皇后所生的嫡长子都长大了些,仪贵妃有了不一般的野心,做了些糊涂事,才被打入了冷宫。 个中细节顾鸾并不清楚,因她那时位份上不算太高,但仪嫔曾宠冠六宫这件事她必定没有记错。 是以眼下的情形让人很摸不着头脑,可她也没法去问缘何会出这样的变故。 紫宸殿里,皇帝自昨晚从仪嫔宫中回到殿中就面色阴沉,御前宫人见状都提了口气,服侍得十分小心。连倪玉鸾都不敢贸然说话,整个殿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御座之上,楚稷手执一本奏章已有半晌,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他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 昨晚母后传他去,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太任性。那些道理他原也明白,知晓自己身在这个位子上还需多几位皇子才稳妥,为了梦中一个不知样貌的女子时时魂不守舍不是个事。 所以他翻了仪嫔的牌子,去了仪嫔的安和宫。 仪嫔见了他,自然欣喜,按规矩去沐浴更衣。他坐在房中品着茶等了她一会儿,但在某一次执盏浅啜的刹那,忽有莫名的画面浮现脑海。 他看到张俊跪在他跟前说:“皇上,仪贵妃身边的宫人什么都招了!仪贵妃为给皇次子谋得储位,意欲毒害皇长子,先前的巫蛊之事她也……她也牵涉其中……” 一语既了,画面霍然消失。 楚稷错愕抬头:“张俊?” 立在他身侧的张俊上前了半步:“皇上。” 他怔了怔:“……你适才可说什么了?” 这句话显是将张俊问蒙了,愣了一下才道:“下奴什么也不曾说过。不知皇上……” 楚稷便摇了头:“没什么。”说着抬手,一下下地按起了太阳穴,“约是今日看的奏章太多,累了。” 他边按边闭了眼,这一闭眼,更多的场景又涌至面前。 他看到仪嫔跪伏在地,扯着他的衣角撕心裂肺地喊着:“皇上,臣妾一时糊涂!臣妾……臣妾只是为了阿柏!阿柏自幼聪颖,不比皇长子差,臣妾只是为了他!” 在她的喊声中,几名宦侍进了殿,硬将她拖了出去。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她该是死了。 他赐了她一杯鸩酒。 “皇上?”仪嫔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来,轻柔动听。 楚稷抬眸看她,却掩不住眼中的森意。 仪嫔显然被他的目光嚇住,他索性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他回到紫宸殿独寝,接着,噩梦纠缠了一夜。 他梦到仪嫔的许多事情,还梦到了她的孩子。他梦到那个孩子在长大后与兄长不睦,亦与他这做父亲的离了心,终是在他年过半百之时谋了反。 事情败露,他先发制人,杀了他。剧烈的痛苦却蔓延向四肢百骸,他看到自己借酒消愁,可酒喝了那么多,心还是痛。 那场梦最终又落回了“阿鸾”身上,他在烂醉之中隐约感觉她走到身侧,为他披了件衣裳。 然后便听到她叹息说:“皇上别太自责。皇次子这般糊涂,或是因皇上杀了仪贵妃所致,可仪贵妃所犯本就是死罪。这些年皇上待皇次子如何,奴婢都看在眼里。如今事情闹成这样……” 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回想过去,皇上哪一件事都没有做错。若真说要怪谁,奴婢说句无情的话——怪只怪皇次子这样拎不清的性子,偏要投生在帝王家。” 醉酒带来的混沌中,他一壁仍有自责,一壁也觉她所言有几分道理。 若知将来会诛杀他的母亲,他也会宁可没有这个孩子。 噩梦纠缠一夜不散,不知来自何处,却又过分真实。醒来的那一刹,他一度难以分辨现实与梦境孰真孰假,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强烈的孤寂又再次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克制不住地想起,阿鸾后来走了,一方冰冷的金丝楠木棺将她厚葬进了帝陵边的随葬墓里。 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亲近的人。在那之后,再没有人能那样陪他说话。 而他,也还有很多话没跟她说。 一整个上午,楚稷浑浑噩噩。晌午用膳的时候见着一道蟹黄豆腐,他恍惚吩咐:“给阿鸾送过去。” “阿鸾?”身边侍膳的宦官浅怔,“皇上是说顾鸾姑娘,还是……” 他倏尔回过神,旋即摇头:“算了,没事。” 他莫名觉得“阿鸾”爱吃这样的菜, 可他不记得谁是阿鸾。 . 又过几日,终是到了中秋。 在中秋的前一晚,颐宁宫传了懿旨过来,说太后想见一见御前的三个鸾,中秋家宴时让她们一道过去。 懿旨不可违。顾鸾因缠绵病榻,倒姑且免了,倪玉鸾和方鸾歌却必是要去一趟才是。 于是方鸾歌自中秋一早就开始紧张,对着镜子来来回回看自己的装束妥不妥当。到了晌午,顾鸾都看不下去了,病得头晕眼花都不得不劝她:“好了,别照了,御前怕是都没有几个人比你妆容更好看的了。” “‘好看’?!”方鸾歌却愈发不安起来,几步走到她床边,“你觉得我好看?” 顾鸾撑着精神点点头:“好看得很。” “……不要不要!”方鸾歌急喘着气站起身,又回到妆台前去,“我才不要好看,我只低调行事,让太后娘娘觉得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就好,放我平平安安地回来!” 方鸾歌心里清楚,打从她们“三鸾”被调到御前开始,宫里的议论就没停过,太后也必定上过心。 她真怕自己这一去就被安个狐媚惑主的罪名,被三尺白绫吊死。 顾鸾扶住额头,上气不接下气:“你好看,也普通!太后娘娘断不会觉得你不妥的!” 她心下觉得好笑,笑方鸾歌胆子太小。 讲道理,方鸾歌在御前这些日子都没得过什么过分的赏赐,身上的衣裳也仍旧是御前人人都有的淡蓝色宫装,再妥当不过了。太后久经世事,单是看看倪玉鸾也不会觉得方鸾歌狐媚惑主。 说起倪玉鸾…… 顾鸾想着昨日宦官来传旨时的情景,愈发期待倪玉鸾在今日做出点什么。 这些日子她久病不起,一切风头都让给了倪玉鸾。倪玉鸾从不知收敛,心早已比天都高了。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张扬至此,后宫必定有所耳闻。 眼下的后宫里人虽不多,却都不傻。太后更是人精,眼里揉不得沙子。 此去颐宁宫,顾鸾并不担心方鸾歌,却委实觉得倪玉鸾未必还能回到御前。 宫里要打压一个人,法子太多;若太后有心明升暗贬,更能做得漂亮,让谁都说不出不妥来。 她只消等着就好。 当然,她也可以推波助澜一下, 顾鸾翻来覆去地思量几番,唤了声:“鸾歌。” “嗯?”方鸾歌从妆台前转过头,顾鸾眨一眨眼:“你不是怕惹麻烦么?我教你怎么跟太后娘娘回话。” 方鸾歌眼睛一亮:“好!”几步便又至她榻边,迫不及待,“你快说!我怕死了。” “你不用怕。”顾鸾忖度着,摇一摇头,“不论是太后娘娘还是后宫嫔妃,最忌惮的无非是我们狐媚惑主……” . 颐宁宫中,掌事女官稳步入殿,悄声在太后耳边禀了声:“娘娘,人到了。”太后便抬了下眼皮:“三个都到了?” 女官低着头:“有个顾氏,宜姑姑说她已病了近一个月,不好过来太后问安,另外两个都到了。” 话没说完,侍奉在太后身边的皇后已忍不住向外看去。透过窗纸,隐隐看到两道身影跪在殿外的蒲团上。 又闻那女官继续说:“奴婢去瞧了瞧,方氏衣着打扮都一般,不似得了圣心的样子。倪氏……穿着很是华贵。” 太后无意回头亲眼去看,只笑了声:“在御前兴风作浪的是哪一个?” “就是倪氏。”女官压声。 太后颔一颔首,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身边的儿媳:“一会儿嫔妃们就要过来问安,哀家不得空,皇后先去见一见吧。” 皇后浅怔:“臣妾去见?” “皇后母仪天下,两个宫女过来磕头,你有什么不能见的?”太后说着,笑意敛去,神情沉肃下来,“去吧,拿出你皇后的样子,去见见她们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没话找话(然后他说:“何时能回来当...) 太后这样说,皇后只得告退出殿。时辰尚早,嫔妃们都还没到,只有倪玉鸾和方鸾歌在外候着。皇后行至廊下,不必她亲自开口,身边的管事宫女就道了声:“起来吧。” 倪玉鸾与方鸾歌皆安静地起身,皇后斟酌了一下言辞,启唇:“太后娘娘不得空见你们。眼下时辰尚早,我们去厢房说说话吧。” 言毕她便先行提步,往厢房去了。 倪玉鸾与方鸾歌垂首跟着,迟她两步进了厢房的房门。皇后挑的这间厢房平日里实是当一方会客小厅用,太后见命妇时如不想在殿里,就会在这儿。 是以这厢房中的陈设也讲究,座椅主次分明。皇后径自去主座上落了座,慢条斯理地抿了口宫女刚奉上来的茶,才说:“都坐吧。” 二人都一福身,便各自去侧旁的椅子上落座。方鸾歌只觉如坐针毡,后脊绷得笔直,但倪玉鸾已想了那么久要进后宫当娘娘的事,自不觉得面见皇后有什么,神色不见任何异样。 皇后将她们的这份不同收在眼中,口吻和善:“本宫早听说过你们。近些日子皇上鲜少来后宫,多亏有你们在御前侍奉着,才教人放心。” 皇后这句话,让方鸾歌后脊绷得更紧了。 顾鸾简直料事如神! 今日上午顾鸾就说过,皇上近来都不肯去后宫,又恰有她们三鸾被调至御前,不知各宫嫔妃乃至太后、皇后要怎样想。可这样惑主的大罪她们受不住,但凡有人提了这样的话,必得应对巧妙才好。尤其若这话听来是夸赞,更不可被夸得昏了头就全认下来。 于是方鸾歌嗓中紧了紧,死死低着头,壮着胆子依顾鸾所教的道:“皇后娘娘谬赞。奴婢实是个愚笨的人,虽被调去御前,却根本没进殿当几日的差,平素见不着圣颜。若论侍君的功劳,都是玉鸾姐姐的。” 她的语气,每一句都拘谨至极,带着颤音。 恰是这份颤音,让这番话显得更真了些。 素日在圣驾跟前当差的人想来是不会这样拘谨的。皇后想一想宫中历来的传言,目光就落在了倪玉鸾面上:“那真是辛苦玉鸾姑娘了。” 倪玉鸾含着笑起身,盈盈向皇后福了下去:“奴婢分内之事,不敢承娘娘这句辛苦。” “起来吧。”皇后和颜悦色,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扫下来,却将她的一身装扮看了个尽。 她的衣裳不是御前宫人依例发下去的宫装。这倒没什么,各宫都有在主子跟前得脸的人能这样穿戴。 但——她腕上的玉镯、头上的簪钗,也无一不精巧贵重。 说是逾制,倒没有逾制。可乍一看上去,说她是皇上身前得脸的大宫女有人信,说她是后宫里的小嫔妃也会有人信。 再往深了说,御前一等一的掌事女官、皇上的乳母柳宜,素日穿着都未必有她这样奢华。 皇后心底盘算着,目光忽地定在她的裙摆上。 她裙摆上压着一块玉牌,做工倒不甚显眼,水头却极好,让皇后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她觉得在后宫里好似见过差不多的东西。也或许自己库里就有,只是没太用过。 . 紫宸殿西北边的卧房里,顾鸾眼见天色渐黑,撑身爬起床,坐到妆台前悉心打扮。 中秋佳节,女孩子们都会拜月祈福。各宫会设香案,宫女们也常自己拜上一拜,求平安、求团聚、求美满姻缘。 上一世她大半辈子无心情爱,每每拜月都只是凑个热闹,心并不诚。后来年纪大了,索性连这热闹也不再凑,只会提前为手底下的小宫女们备好一应祭品,由着她们玩去。 但这回,她想好好拜一次。 求月神保佑,让她和心里的那个人情投意合。 她不想像嫦娥仙子一样独守在广寒宫里。 梳妆妥当,顾鸾难得地挑了身鲜亮的衣裳来穿。 楚稷赏下来的衣料很多,各色齐全,但她为不惹人侧目,总挑清素些的。 今日拜月,她想着要讨月神欢心,就选了柿子色的短袄,配粉米色的下裙,再搭一条莲红色的云肩。云肩上恰绣着桂花,与中秋时节正相宜。 理好衣裙,顾鸾便出了门。她要先去趟御膳房,御膳房离宫人们所住的地方并不算远,顾鸾迈进院门,院子里的小宦官一猜就知她必是要拜月,嘿地笑了声,直接给她拎了只食盒过来,躬着身道:“师父知道姐姐们都要拜月,早已备好了。这里头脆枣、毛豆、白藕、香梨、宫饼都有,姐姐只管提去就是。” “多谢。”顾鸾欠身颔首,探手摸出一块碎银给他,接过食盒,又笑说,“我还得见见王公公呢。” 她这些日子生着病,听方鸾歌说柳宜吩咐了御膳房给她备膳,弄得御膳房平白多了个差事。不论给她做菜的究竟是哪一位厨子,她都该先向王敬这掌事道谢才是。王敬一贯会做人,想来得了好处也会分给底下正经为她做菜的手下。 紫宸殿里,楚稷想着晚上的家宴六宫皆在就头疼,便拖延着,时时不愿动身。 眼下天色已晚,张俊已催促再三,见他仍不动,终是连柳宜都开了口:“皇上,快去吧。阖家团圆的日子若是迟了,太后娘娘又要说您了。” 楚稷只得放下奏章,理了理衣冠,往外走去。 殿外月色寒凉,烟云朦胧的一轮月里,依稀可见嫦娥与桂树的轮廓。楚稷走得不急,徐徐地往北踱着,走出没多远,遥见一倩影从东侧御膳房的院子里走出,提着食盒,向西边行去。 认出那是谁,楚稷脚下滞了滞。 柳宜有所察觉,抬眸也看了眼,分辨出是谁,当即开口:“张俊。” 张俊躬身:“姑姑。” 柳宜气定神闲:“那是顾鸾吧?病了这些日子怪让人担心的。我平日里忙,也顾不上去看她,你喊她过来吧,我跟她说两句话。” “诺。”张俊一拱手,便低眉顺眼地去了。 他自然知道宜姑姑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话说得顾左右而言他,无非是帮皇上遮掩心事罢了。 他疾步赶过去,离顾鸾还有几步远时,唤了声:“顾鸾姑娘。” 顾鸾驻足,偏过头看向他的同时就注意到了不远处浩浩荡荡的身影。 同时听得张俊笑说:“你病了好些日子,宜姑姑担心你,想跟你说说话。” 他边说边已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随我来吧。” “诺。”顾鸾轻应,便随着他往那边去。美其名曰要跟她说话的柳宜稳稳当当地立在圣驾边半步未动,她行至圣驾跟前自要下拜见礼。 刚欲俯身,一只手伸过来挡了她:“免了。” 顾鸾浅怔,还是福了福:“皇上万安。” 语毕,她发觉自己竟前所未有地紧张,紧张到不敢抬头。 她觉得自己病了太久,形容憔悴,怪难看的。 柳宜的视线在二人间一荡,开口开得恰到好处:“真是病得久了,人瘦了一圈儿。等你好些,让御膳房再好生给你温补一阵。你年轻,养养就好了。” 顾鸾低着头,盯着地:“多谢姑姑。” 声音低若蚊蝇。 楚稷只盯着她。 他看得出她虚弱,久病让她脸上失了血色,在娇艳的衣裙衬托下被月色一照更显苍白。他不自禁地泛起一股心疼,有很多关照的话想说,却又哪句都说不出来。 他莫名地怕他语出关照她会不爱听,又或让她困惑不安。斟字酌句半晌,万般忧心化作一声:“咳——” 然后他说:“何时能回来当值?” “……”柳宜看着他,无语凝噎。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这个奶儿子有点傻。 顾鸾怔怔,继而便有点慌了:“奴婢……”她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怕他是嫌她病得久了,不想再留她在御前。可养病哪能给得出准日子?就算她近来的病情反复泰半是自己作的,也说不出准话呀。 她只能说:“奴婢尽快养好……” “你慢慢养!”楚稷脱口而出,心底有一股要剖白的急迫,让他的口吻显得很冲。 柳宜无可奈何地望向了月亮。 他觉得喉咙里噎着,哑了哑,复又续言:“若有什么需要的,让人来回话。” 顾鸾心头微颤,一股酸甜漾开,连心跳都慢了两拍。 “回头让太医多去看看你……”他干巴巴地又道。 柳宜终是看不下去了,无声地长缓了口气:“皇上。” 她垂眸静立,摆出一脸恭肃:“时辰不早了,不好让太后娘娘多等。” “……好。”楚稷应声,终于不再没话找话,提步继续往北行去。 顾鸾退开两步,福身恭送,礼罢,发现张俊还立在身边。 “张公公?”她打量着他,“公公还有事吩咐?” “没事。”张俊笑笑,手里一提那食盒,“我帮你把东西送回房去。” 顾鸾看着他,心弦又紧了一紧。 适才楚稷关照她,她高兴,却在劝自己不要多想。她因为上一世对他有情,可他未见得真对她有意。他待宫人素来是好的,她再清楚不过。 张俊的殷勤却让她心底的侥幸又升起来。 张俊精明又位高权重,不会对个小宫女无故献殷勤。他这样让她禁不住地想,楚稷私下里是不是对她也真有记挂,只是她不知道。 她希望那是真的, 她想被他记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中秋(这一世她不求他心里只有她...) 半个时辰后,颐宁宫里的宫宴开了席。倪玉鸾和方鸾歌的身份不能参宴,但皇后办事妥帖,命宫人在厢房里给她们备了一桌,算是一份额外的照应。 正殿之中宫觥筹交错。本朝的正宴都是一人一席,座次依身份高低排序。新进宫的仪嫔的舒嫔席位便挨着,不过多时,舒嫔就发现仪嫔不时地往外看,忍不住问她:“仪姐姐,怎么了?” 仪嫔扫了眼殿中正热闹的歌舞,略微往她身边凑了三分:“御前的三鸾来了两个,皇后娘娘还在厢房给她们备了席面,你没听说?” 舒嫔一怔,摇头:“没听说。” “我看事情是要定下来的。”仪嫔斟酌着,慢条斯理道,“这些日子皇上不来见你我,也不去见后宫旁人,左不过就是为着她们。” 舒嫔觉得这话有理,点一点头,又追问:“三鸾来了两个,还有一个呢?” “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仪嫔神情复杂地瞟她一眼,“还有一个病了快一个月了,今日不便来。” 语中一顿,仪嫔又道:“不过那个想来也不打紧,宫里头都说厢房里倪氏才是最得脸的。你记得前阵子送进各宫的玉牌么?我适才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说,倪氏身上也戴着一块。” 舒嫔听得一怔,大显讶色:“后宫里用的东西她身上也有?” “可不是。”仪嫔暗自啧嘴,“我刚才远远地扫了一眼,遍身的穿戴都不一般。我估摸着……皇上的心思是真在她身上。” 说着她又沉吟了一下,续道:“咱们两个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投其所好。” 舒嫔:“这话怎么说?” 仪嫔循循善诱:“你想想,皇上这么喜欢她,又不往后宫放,能是为了什么?左不过就是还年轻,不想随意临幸宫女背个生性好色的恶名罢了。你若能主动开口为她请封,既合了皇上的心意,又和这圣驾跟前的红人结个善缘,岂不妙哉?” 二人窃窃私语得久了,皇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飘过来。扫了仪嫔一眼,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女官。 那女官无声地点了下头,皇后便放了心。 她原想让太后出面,别让皇上再这么荒唐下去,可太后却不愿多管,只让她看着办。 按理说册封一个宫女于她而言也确不难,一道旨意的事罢了。可皇后思来想去,还是想做得稳妥些,免得摸错了圣意,弄得自己吃力不讨好。 所以,她让人将那些细枝末节透给了仪嫔。她想仪嫔生得美,家世也好,多多少少会有些野心,不会安于无宠。若给个机会让她在皇上跟前露脸,她多半会着道。 舒嫔听得一怔,秀眉微蹙:“姐姐自己怎的不说?” “唉。”仪嫔瞟着她,“我好歹见过皇上一回。那次皇上虽临时有事没歇在我那儿,我们却也说了好一会子话。你这不是还没面过圣么?咱们一道进宫便是缘分,我总得帮你一把。” 她说得苦口婆心,口吻又坦荡,很是大度的样子。舒嫔不禁心生感激,沉吟了一回儿,颔首道:“多谢姐姐。” “谢什么。”仪嫔一攥舒嫔的手,瞟了眼御座的方向,“今儿就最合适。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皇上瞧着心情也好,正适合开口。若错过了,日后有没有机会就说不准了。” 舒嫔被激得心头一紧。 确实。过了今日,她还能不能见到圣颜都两说。 不多时,一场歌舞终了,舞姬们暂且散去,殿中安静了一阵。太后说了些庆贺阖家团圆的场面话,帝后嫔妃无不附和。接着,便又是叮咛有孕的皇后与吴美人好生安胎,要安安稳稳地为皇家开枝散叶云云,众人恭谨地听着,皆点头称是。 待得太后说完,殿中又不乏有嫔妃含笑说了些吉利话,氛围便轻松下来,大有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味道。 舒嫔瞧准这个机会,离席起身,深深地福下去:“太后娘娘,正逢佳节,臣妾想讨个彩头。” 太后的笑眼看过去:“哦?你说。” 仪嫔垂眸,气定神闲地饮了口盏中鲜汤。 她自觉请封之事应该无错。就如她适才同舒嫔说的,既合皇上心意,又能与倪氏结个善缘。 ——但前提是她没有摸错圣意。 所以谨慎起见,这出头的事还是不要自己办为好,要结善缘也不非靠这一次机会。倘使倪氏真进了后宫,她有的是机会与她结交。 舒嫔不知仪嫔藏着这百转心思,听太后发问,清凌凌开口:“臣妾方才与倪氏见了一面,很是投缘。又听说她伴驾也得当,亦得皇上信重。便想跟太后求个恩赏,让她住到臣妾宫里来,跟臣妾做个伴儿。” 楚稷眉头一跳,淡然饮了口盏中美酒。 太后笑眼微凌,扫过皇后,又扫过仪嫔、舒嫔,心里轻笑:好得很,个个都是人精。 接着,她四平八稳地笑道:“哀家懒得操心你们这些事,你问皇后吧。” 皇后眉心微不可寻地跳了一下便舒展开,笑容恭顺:“今儿是中秋,大好的日子,太后娘娘既没有异议,臣妾倒愿意成全舒嫔。” 一众宫人低垂着眼眸,静听娘娘们打太极。 皇后言罢,看向皇帝:“皇上看呢?” 皇帝面上寻不到任何情绪,不见愉悦,也不见不快:“皇后定夺便好。” 倪氏近来行事张扬,他多少有些厌烦。哪怕她就是他梦里的那个人,他也想冷一冷她。 况且只是提前封个位而已,他不必当众驳了皇后的面子。 皇后衔笑颔首,循循道:“若依宫规,宫女得封需从末等的淑女做起。可玉鸾姑娘是御前的人,侍驾已久,总也还有些功劳,不可与寻常宫女相提并论。臣妾想就直接封做才人,皇上看可还合适?” 皇帝薄唇勾起一弧笑,神色宽和:“皇后拿主意就是。” 皇后被他两句话说得通体舒泰。 身为皇后,当众进言之事能被皇帝这般全盘接受,于她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她所想象的皇后便该是这个样子,一心一意地辅佐夫君,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里。 便见皇后施施然摆手:“去传旨吧,封倪氏为才人,赐居启德宫。具体住在何处——舒嫔,你好生为她安排。” “诺,臣妾遵旨。”舒嫔柔柔顺顺地福身,一脸的喜色,“臣妾必与倪妹妹好好相处。” 颐宁宫中一团和气,宫宴直至子时才散。紫宸殿后,顾鸾拜完月就先自顾自地睡了,翌日在隔壁隐约传来的嘈杂声中转醒,皱着眉翻了个身,呢喃说:“怎么这样吵……” “你可错过了个大热闹。”方鸾歌早醒了,见她也醒来,趿拉着鞋子走到她床边,挤到她床上,“玉鸾昨日被封了才人,这吵吵闹闹的是宫人们正帮她搬东西呢!” 顾鸾蓦然清醒:“皇上亲封的?” “皇后娘娘的旨。” 她松了口气,跟着又问:“那……皇上昨日可翻了她的牌子?” “怎会。”方鸾歌嗤笑,“昨日中秋,皇上只能宿在皇后娘娘那儿。皇后娘娘又有着身孕,宫宴散后皇上把她送回栖凤宫就回来了。” 顾鸾心底的紧张这才完全释开。 倪玉鸾会得封也算她预料中的结果之一。因为后宫总讲究个和为贵,倪玉鸾行事张扬但无大过,太后皇后未必愿意罚她。放到后宫便是个和气体面的法子,于她而言也好过继续在御前日日与倪玉鸾相见。 但同时,她总不希望楚稷真与倪玉鸾有什么。 她知道后宫嫔妃已有几位,以后还有更多,不差倪玉鸾这一个。但或许因为名中都有一个鸾字,楚稷若真幸了倪玉鸾,她心中总归有些别扭。 她对他总归是有些小小的期待的。上辈子他们中年相逢,相伴到老,这一世她不求他心里只有她一个,却希望他只有她一个“鸾”。 她还记得他上辈子叫她“阿鸾”时的感受。这两个字不止他叫过,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由他口中唤出格外好听。 这辈子他还没这样叫过她呢。一口一个“顾鸾”,听来总有些生分。 倪玉鸾得封才人的事很是让宫中热闹了几天,宫人们无不津津乐道。顾鸾见她离开御前,自也不必再防她的黑手了,三五日的工夫,拖延已久的病就好了起来。 病好之后细一打听,她才知倪玉鸾这得封得的着实有些耀眼。一则是越过淑女、选侍直接封了才人,二则还从御前得了个人给她当掌事宦官。 好像叫小牧。 顾鸾两世里都对这人没印象,便也没多上心。 时至傍晚,她估摸着柳宜这个时辰不会太忙,就去了殿旁的一间角房寻她,想告诉柳宜她病好了。 离角房还有两步远时,顾鸾听到柳宜不快地冷笑:“去见你们的张公公,问问他究竟怎么管束底下人的。手底下的宦官跟倪氏这般搭上线,他可知晓半分?真是年纪越大越不会当差!” 话音落下,听闻一声轻轻的“诺”,很快就见一大宫女推门出来,见着她不禁一愣:“哎,顾鸾……” 柳宜闻声也看向门口,冷意散去,打量着她抿起笑:“这是病好了?” “是。”顾鸾福身,只做没听见方才的话。 柳宜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好了便好。如今倪才人去了后宫,她的差事便交给你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挂心头(也不知顾鸾吃着合不合口。...) “诺,姑姑放心,奴婢必定好生做事。”顾鸾恭谨应下。柳宜睇了眼紫宸殿的方向:“眼下正好就是轮值的时候,你去吧。” 顾鸾一怔。 病既大好,她知自己必定要回殿中当差,却没想到柳宜即刻要安排她去。 但她也没有过问什么,只说要回去好生梳妆。柳宜点了头,她就匆匆回了房,收拾妥当又往紫宸殿赶。 行至殿门口时,她正巧与尚寝局差来的宦官碰了个照面。那宦官手里捧着一方托盘,盘中盛着几块牌子,便是后宫嫔妃的绿头牌了。 中宫皇后并无绿头牌,如今后宫嫔妃又还不多。算上刚册封的倪氏,总共也就五块。 二人一并入殿,这宦官要将绿头牌呈给皇帝,自是走在当中。顾鸾依着宫人的规矩贴着侧边走,无声地行至御案一侧。 她低眉一看,楚稷手边的茶盏已空了一半,瞧着也半凉了,便端起茶盏又悄无声息地要退开,欲沏新的来。 那宦官躬身开口:“请皇上翻牌子。” 楚稷略微抬了下眼皮:“朕忙着,退下吧。” “诺。”那宦官就往外退去,一个字也不多说。过去的近两个月都是如此,尚寝局都习惯了,每日非来这一趟不过是例行公事。 接着,皇帝的目光却一定。视线停在正往外退的另一道身影上,他几不敢信,怔了怔才道:“顾鸾?” 顾鸾闻声,上前几步听命:“皇上。” 楚稷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病好了?” “是,已无事了。”她抿起点笑,轻轻浅浅,却让他心里一动。 他走向她,凝在她面上的视线难以挪开。从前他不愿多看她,因为她生得太美,他不肯让自己不觉间沉溺美色。 但现在,他想她了。 她脸上的憔悴其实尚未褪尽,若论姿容,大抵不如从前。他却很想盯着她多看一会儿,好像着了什么魔,很怕一转眼就又出了什么事,接连数日见不着她。 行至近处,他注意到她手中端着的茶盏。低眼一看,见是饮去了半盏的,就开口:“张俊。” 话音未落,顾鸾就觉手中一空,茶盏被他接了过去。 他信手将茶盏往刚行上前的张俊手中一递:“换茶去。” 说着忽而莫名窘迫,他睇着她干咳:“大病初愈,你坐。” 这话直令那刚退出内殿的尚寝局宦官一讶,下意识地抬头张望。 “看什么看。”柳宜出现在他身后,声线平稳,“什么事该知道,什么事知道了也该装不知道,你当心里有数,免得平白丢了性命。” “……谢姑姑提点。”那宦官一缩脖子,不敢再多做停留,赶忙端着牌子走了。 殿中,顾鸾怔然回不过神。 “你坐”。这两个字若放在上一世时,她必大大方方地坐了。可现下她竟不知如何应付,她欣喜又彷徨不安,每一分神思都想去探究他的心思,心慌意乱之下却又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她局促地站着。上一世在他面前待了二十多年,她都从不曾这样局促过。 “顾鸾。”柳宜衔着笑迈进内殿门槛,“坐吧。你这一病大半个月,身子且要虚些时日,若休养不当,怕是还要再病起来。” 柳宜说罢就牵住她的手,往一旁的座椅处走:“正好,我有些绣线还没理好。你坐,帮我理一理。” “诺……”顾鸾应声,慌乱略散,她终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楚稷蓦地避开了。 她只看到他一袭玄色常服,负手静立,低垂的眼眸中光华内敛。 拉回几分神思,她终是跟着柳宜向侧旁行去。二人落座不久,就有宫女捧着一篮绣线进了殿,篮中还有绣图,栩栩如生,色彩斑斓,可见要用的线不少。 柳宜脸上笑容不减,率先比照着绣图挑起线来。顾鸾按捺心事,平心静气地动手帮她。 楚稷不动声色地再看看她,回身折回案前,也继续料理自己的事情。奏章拿在手里却再看不下去,他禁不住地总想看她。 其实她与柳宜相对而坐,他从此处看去,只能看见一个侧后的背影。也说不清着迷在何处,眼睛就这样不再听使唤。 而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动了脑筋,暗想她委实瘦了不少。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担忧,该好好进补才是。 还有,她晚上来当什么值? 傍晚来轮值的这一班宫人是要到半夜才去歇息的。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顾鸾帮柳宜理好了绣线,用得着的整整齐齐码放在竹篮里,用不上的让宫女收走。柳宜活动了一下腰身,好声好气地跟她道谢:“多亏了你,不然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 刚说完,就闻皇帝沉声:“姑姑。” 柳宜看过去,他似正认真读着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让她回去歇着吧,白日再来当值。” 哦,看来这折子大抵是没看进去的。 柳宜心下窃笑,面上倒不显什么,只跟顾鸾说:“也好,你去吧。明日晨起再来,晚上好好歇着。” “诺。”顾鸾颔首,便立起身,朝皇帝一福,“奴婢告退。” 他仍旧没抬一下眼皮,雷打不动地盯着奏章。柳宜摒着笑,等顾鸾退出殿外便将旁的宫人也屏出去,终是嗤地一声:“奴婢不忍看皇上身陷相思之苦,这才赶紧让她过来,皇上倒又心疼她晚上当值会累着了?” 楚稷皱起眉,越皱越紧,不满地看她:“朕又不是暴君,自当体谅宫人,姑姑不要乱说。” “好,不说。”柳宜别开目光,“那皇上还有什么‘体谅宫人’的吩咐,一并说了吧,奴婢交代下去。” “……”楚稷铁青着脸吸了口气,第一次嫌这位乳母不给面子。 柳宜便听他说:“没什么了。” “没了?”柳宜好笑地看着他,“那奴婢拿个主意——奴婢瞧顾鸾清减了一大圈,合该好好进补才是。这会子御膳房应是正备着宵夜,不妨让他们多备一份,送去顾鸾房里,皇上看成不成?” 楚稷还是那副眉宇紧皱的样子,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后宫里,众妃用罢晚膳便依例去栖凤宫昏定,偌大一方殿里,静得有点让人发怵。 后宫就是这个样子。皇帝长久不来,便让众人都失了心气儿。 早些时候,皇后还能与吴美人说一说安胎事宜;前几天倪氏得封,皇后也常借晨省昏定之时说些叮嘱她好生侍驾的场面话。 但这些话翻着花样说上几遍总也够了。没了新的话题,大家终是都沉默下去,皇后留众人用了一盏茶,就让她们都告了退。 几人恭恭敬敬地施了礼,便退出栖凤宫。几驾暖轿停在宫门外,倪才人却无心上轿。 这几日过得不顺心,她直觉得暖轿憋闷。 身边的掌事宫女清雨察言观色,小心劝她:“娘子若不想乘轿,不妨走走?” 倪才人点了头。 主仆两个便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上散起步来。夜色凄迷,云雾渐重,星月难觅,倪才人望着这样的天色,只觉心中的迷雾也更深了,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不明白,她进了后宫,皇上怎的还是不往后宫来。 他不喜欢她么? 可若不喜欢,又为何要让她进后宫,还依皇后所言直接封了个才人? 她实在想不通,越想越觉得心里压得慌,终是沉声一叹,叹气声几乎显出了几分苍老。 清雨抿一抿唇,轻声道:“娘子别着急,皇上近来不过是政务繁忙罢了,待得有空,必是要来见娘子的。” 倪才人没说话,清雨想了想,声音压得更低:“娘子和后宫的另几位娘子可不一样。吴美人跟何才人是尚寝局按规矩挑来的,仪嫔舒嫔是皇后娘娘做主留下的。秦淑女更没的说,是皇上在淑太妃临终之时答应照顾她,才给了她个位份。” “唯有娘子您,是皇上自己愿意封的。” 清雨这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倪才人因此多了几分底气,又想起前阵子在御前的风光,释然而笑:“也是,皇上待我还是好的。” “娘子安心便是。”清雨也笑起来,看了眼已近在咫尺的宫门,定了脚,“前头就是紫宸殿,娘子不好再往前去了。” 倪才人心念一动,反倒怔怔望去:“我想去看看皇上……” “这不行。”清雨低着头,“您是后宫的人,若要往前去,要么是皇上传召,要么得有皇后娘娘手令。” 倪才人顿住脚,心里忽而发空。 她原以为进了后宫便是飞黄腾达的第一步,怎么现下看来,反倒比在御前离皇帝更远了呢? 入夜,紫宸殿中寂然无声。偌大的寝殿里,只离床榻最远的角落处尚有一盏灯染着,幔帐一遮,床上就再见不到半丝光亮。 可纵是如此,楚稷仍睡不着。 万般闲事挂心头,脑海中总也静不下来。饶是紧闭双眼,也觅不到半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索性睁开眼,沉重的缓了一息。 ——他突然想起来,今晚宵夜的那道蟹粉面好似有些偏咸了。 也不知顾鸾吃着合不合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心思(“有顾鸾呢,“你去干什么?...) 子时,又到了宫人们轮值的时候。夜色之下,紫宸殿前侍卫如雕像般林立,一班宫人从他们之间穿过入殿,不多时又一班宫人从殿中退出来。其中不乏有人已有了困意,哈欠连天地往住处走。 两名宦官结伴而行,不多时进了屋,身材壮实些的那个去倒水喝,瘦高挑个儿的那个直接坐在了床上,扯了个哈欠,饶有兴味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皇上方才还说口渴,让我端了水进屋。真有意思。” “这有什么的?”身材壮实的那个不解地看他。 “你不知道。”瘦高挑个的啧声,“皇上素日睡得都不错,总能一觉睡到晨起。今日我瞧这架势是一点没睡,嘿,你说是为什么。” 壮实的长了张憨实的脸,为人也着实如此。听言想了想,就说:“必是近来政务繁忙,累着了?我听闻南边的水患还闹着,死了不少人。” “你榆木脑子!”瘦高挑个笑话他,“摆明了是为着顾鸾姑娘啊。你瞧瞧今儿她一进殿,才刚上个茶皇上就怕她累着,早早地让她回去歇了。” “顾鸾?”壮实的拧起眉头,“不对吧,我瞧皇上对顾鸾没心思。若真喜欢她,怎的还把倪才人送去后宫,把她留在御前呢?该让她进后宫才是啊。” 瘦高挑个的又道:“那倪才人进后宫这许久了,你瞧皇上去见过她一回吗?这册封说到底不过是皇后娘娘开了口,皇上不愿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罢了!” 二人一言一语地说着,屋外墙下的几道影子都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张俊一眼。 张俊眉心直跳,气得直磨牙。 是他疏忽了。先前宫中势力简单,也没人瞎动什么心思,他对御前便有些疏于管束。 那日倪氏封了才人,与他讨了小牧去,宜姑姑差人来说他,他心里头还不服。现下这般一听才知,宜姑姑说得真是没错! 底下人嘴皮子一碰就敢这样揣摩圣意,一门心思钻营哪一位更合皇上的意,心里头有了旁的算盘一点也不奇怪。 张俊阴着张脸,一语不发地继续听。待那瘦高挑个子的说到“就你这猪脑子,永远都是打杂的命。瞧人家小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小在倪才人身边混了个掌事”,张俊终是再也听不下去。 一摆手,身边的宦官便蹿进去四个。 两息工夫,两个人就都被押了出来。屋内的光火在门外咫尺的地方映出一片光,但张俊站在那片光外,负着手、眯着眼,瞧着就瘆人。 两个人一看见他,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瘦高个子的那个更是心虚:“张……张公公……” 他赔着笑,张俊却没看他,目光斜斜地一睃壮实的那个:“自己找个不碍眼的地方跪着去。日后再管不住你这条舌头,就拔了给爷下酒。” 壮实的那个吓得说不出话,噤若寒蝉地磕了个头,赶紧告了退,去找“不碍眼的地方”。 张俊淡看着他走远,目光划在面前这瘦高个子面上:“哟,觉得御前混不出头,羡慕起小牧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半步,立在明暗交替之间,像地府差来阳间索命的鬼差。 “不……”瘦高个子连连摇头,“下奴没……下奴不敢……” “既然不想在御前,就不必强留了。”张俊淡然垂眸,“押去宫正司,杖三十,给倪才人送去。才人若问起来,就说他想给小牧搭个伴儿。” “诺。”身旁的宦官一应,刚要告退,张俊又道:“慢着。” 几人摒着息静听,张俊轻轻啧声:“除了殿里当值的那几个,余下的都喊起来,去宫正司瞧瞧去吧。日后什么主意能打,什么主意不能打,都想清楚些。” 说罢他转身便走,同来的几个瘦下窒息地面面相觑,瘦高个子愕然半晌才终于回过神,哭喊着想扑过去:“张……张公公!” 两旁的人赶忙上前,将他死死一按。 “张公公!”他还要再喊,就被捂住了嘴。 翌日清晨,顾鸾按时起了床,方鸾歌也爬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梳妆更衣。 先前日子顾鸾病着,方鸾歌被柳宜指来照顾她,一天都没进殿。如今她病好了,方鸾歌也能再进殿当一当差了。 只不过,方鸾歌显然只是寻常宫女的身份。 她胆子太小,行事也拘谨,在殿里素来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这些日子下来,皇帝也不太注意得到她。柳宜最初还拿她当“专门调来的三鸾之一”看待,如今索性就当个普通宫女用了,让她在外殿听命。 顾鸾于是沏好茶就独自进了殿。这会儿又是楚稷刚下朝的时候,内殿没人,她便径直穿过去,进了寝殿。 寝殿里,楚稷已更好了衣,却罕见地没急着去内殿批阅奏章,而是闲适地坐在了茶榻上,正跟张俊商量着什么。 顾鸾低着眼去上茶,他目光在她面上一扫,继续跟张俊道:“……宫女去多了不方便,让宜姑姑挑两个就行了。你多挑些得力的宦官跟着。” 张俊应了声“诺”,正在屏风后收拾衣裳的柳宜道:“那宫女就带顾鸾和鸾歌去吧。” 楚稷暗自松气。 宜姑姑不给面子归不给面子,摸他的心思还是摸得很准的。 刚将茶盏搁下的顾鸾听言一滞,怔然抬头:“是要去何处?” “秋狝。”他道。 顾鸾恍悟。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为彰国威,天子少说两三年里总要去围猎一次。 过去三载,尚是先帝孝期,这些礼数便罢了。今载出了孝期,连大选都已办妥,秋狝自也要去上一趟。 顾鸾记得上一世时他也是这会儿去秋狝的。天子出巡素来阵仗颇大,宫中六尚局为此没日没夜地忙了许久,朝臣们亦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许多,尤其各位武将,都想在新君继位以来的第一次秋狝中拨得头筹。 但那次御前都去了什么人? 她不太清楚。 她只知道后宫嫔妃去了数位。 这种事,皇后依礼应当伴驾。她记得那时尚宫局得到的消息原是皇上有意让皇后娘娘好生安胎,不必费这般周章,但最后不知怎么回事,皇后还是去了。 另外去的几位嫔妃,好似与皇后也很有些关系。 栖凤宫里,掌事姑姑景云立在皇后身边苦口婆心地劝:“皇上也是好意。皇嗣为重,娘娘还是别去了。” 她既是栖凤宫的掌事又是皇后的乳母,说话比旁人的分量重得多,皇后素日也愿意听。 这回,皇后却摇了头:“本宫胎像好得很,还是要去的。” 景云无奈。 皇后低着羽睫,翻着手中的册子,半晌,又说:“吴美人也想出宫走一走。本宫问过太医,她的胎像也不错,就带上同去吧,免得在宫里闷着也没趣儿。” 景云禁不住地皱了眉:“娘娘,吴美人提了一句您就点头,这若明日仪嫔、舒嫔、倪才人她们也来……” “本宫倒觉得,都带着也无妨。”皇后将那册子放在膝头,斟酌着道,“皇上的后宫不多,算上本宫也不过七个,都去也不费什么事。都是自家姐妹,本宫也不想厚此薄彼,就都出去走走吧,松快松快。” 这话说得景云无言以对。 她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又顾虑名声了。 仪嫔、舒嫔刚进宫,新封的倪才人也还不算熟悉,她盼着能结个善缘,让这三位新嫔妃赞她一句贤惠大度。另还有何才人和秦淑女——依皇后娘娘这喜欢一碗水端平的性子,带了那三个去了,就不会想留下这两个。 景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她明白皇后这是想与六宫和睦相处,当个人人交口称赞的贤后。可她又觉得这样刻意了些,过得太累。 翌日,皇后拟定的随行册子先呈进了紫宸殿,皇帝过目后,懿旨就下到了六宫。死气沉沉的后宫可算有了几分生机,各宫都忙碌起来,准备伴驾离宫。 紫宸殿后,要随驾的御前宫人们同样很忙。方鸾歌和顾鸾一起花了一整日时间收拾行李,满满地装了一整只大木箱。后又听闻猎场那边比京中还要冷些,不得不再塞几件更厚些的衣裳进去,木箱险些就要盖不上。 阖宫便这样一直忙了小半个月,八月廿八,圣驾终于离宫。卤簿仪仗洋洋洒洒地延绵出去,引得百姓围观。这样的场面,顾鸾上辈子第一次得见时也很兴奋,后来到底见惯不怪了,眼下便看着方鸾歌在旁边兴奋。 如此一直行了两日,八月三十晚上,圣驾抵达围场。 围场的位置在京城北侧,其实离避暑的行宫不远,但出来围猎还住行宫不像样子,便提前两日着了人过来扎营。在圣驾到的时候,帐子里都已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有些琐碎的东西还需宫人们来收拾。 偌大的一方主帐里,楚稷坐在中帐喝着茶,时不时扫一眼内帐里几道忙碌的身影,五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顾鸾,来歇一歇。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涌到他唇边,他甚至禁不住地动起口型,但就是说不出来。 “顾……鸾……”楚稷再一度自顾自地动口型时,内帐与中帐间的帐帘忽被揭开。他蓦然局促,闭口板住脸,清了声嗓子。 “皇上。”顾鸾行至他身前,福了福,“宜姑姑说颠簸了两日,不知皇上累不累,让奴婢来问问皇上可有什么想吃的,好让御膳房备合口的来。” “不用了。”楚稷绷着脸,矢口拒绝。没说完就已后悔,复又咳了一声。 然后他定住神,起身说:“朕出去走走。” 说罢他就提步往外去。顾鸾浅怔,四处望望,见宦官们都在忙着,将心一横,就自己跟着他。 内帐里,张俊原在指点宫人们收拾,可耳朵一直竖着,以免错过圣上的吩咐。乍闻皇帝要“出去走走”,他转身就要跟上去,被柳宜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姑姑?”张俊茫然。 “你傻不傻!”柳宜低斥,抬手拍在他头上,“有顾鸾呢,你去干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寻红叶(“不笑你了。”....) 营地所在之处空荡广阔,但四周围有山有林。眼下正值傍晚暮色渐合的时候,山林被渐深的夜色镀上一层朦胧,模糊了轮廓,变得温柔。 楚稷许久都有没说话,心知顾鸾就在身后,也没心思去想究竟要去哪里,挑了个方向便一直往前走。顾鸾也不说话,只疾步跟着他。 她鲜少这样独自同他出来,又是在围场这样的地方,规矩比宫里要松上很多。她心里莫名地有股窃喜,又与紧张交织在一块儿,拧来拧去,像根麻花。 如此一直走出了营地,周遭突然一静,一切喧嚣都被甩在背后。楚稷这才偏了偏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不冷么?” 她穿得很少。已是深秋,宫女们外出多要搭一件披风御寒,她却一身袄裙就跟他出来了。 顾鸾其实早已觉得冷了。适才他说出门就出门,她匆匆跟上也没想那么多。行至一半凉风一过,她就打了个哆嗦。 可她知晓他的性子。他素来体恤宫人,若她说一句“冷”,他即刻就会放她回去取衣服。但他也不必硬在这里等她,自有旁的侍卫能随驾出去。 可她想同他一起走走。 于是她说:“奴婢不冷。” 楚稷颔一颔首,便又继续向前走去。不远处是片枫树林,现下正值秋天红叶似火的时候。他想那里很好看,觉得若带她去,她或会喜欢。 他已有些顾不上梦里那个“阿鸾”了。她病愈后回来当值的这些日子,他发觉只要她在殿里,他就心情愉悦。其实他们都没说过几句话,可许多时候只要她站在那儿,他扫过她一眼,心情便会好上半晌。 这是种奇怪的感觉,他从未这样过。对后宫嫔妃不会,对梦里那个“阿鸾”也不曾有过。 他与那位“阿鸾”相处得宜,连在梦中都能感受到一种默契,就像是……就像是文人笔下的“老夫老妻”。 但眼前的顾鸾,总能让他在不经意间心弦乱上一阵。 楚稷怀着心事步入枫树林中,再度侧首睇了她一眼。 她仍是低眉顺眼地跟着他,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情绪。这副样子,直让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唐突,沉吟了一下,楚稷开口:“你不必这样跟着朕,自己随处走走看看吧。” 顾鸾心里一紧,直想说红叶有什么好看,我想看你。 却听他又道:“朕有些事,要自己想想。” 她只好福身,安静地退开,心里自有些失落。守着礼数退开数步,她转身往远处走,无声地重重吁了口气,视线落在满地红叶上。 算了,红叶不及他好看。但若看不了他,红叶也还是好看的。 她这般想着,下意识地寻觅起来。 此地乃皇家围场,天子不来围猎就鲜有人至。于是这掉了满地的红叶几乎都很完整,她想寻一片最好看的当书签用。 要够红、最好还要够对称。 顾鸾寻来找去,楚稷的视线落在她的背影上。 他原就想看看若她独自闲逛会做些什么。她跟着他,他不好没话找话,反从她身上找话就是了。 不多时,他就看到她俯身拾起一片叶子。举起来借着夕阳残存的光线看了看,又无情地扔了。 过了一会儿,又拾起一片。 …… 楚稷自幼习射,眼力极佳,饶是在暮色之中也将几片叶子看得一清二楚。五六片后他凝神一想,便知这几片叶要么不够红、要么不对称,还有一片至少从他这里看是挺红的,也对称,但仔细想想,好像比另外几片都大一些。 她是有心在寻觅一片合意的叶子。 楚稷垂眸,看向自己脚下层层叠叠的落叶。 找一片她喜欢的应该不太难吧? 几丈之外,顾鸾寻寻觅觅,很快找得投入了。又因夕阳西斜,光线愈发微弱,她直找得有些着急起来,一心想在天色全黑之前找到一片合适的。 所幸,叶子够多。她蹲在地上前前后后拣了几十片,终于挑出一片很好看的来——很红,而且红得均匀,长得对称,也不太大,与她掌心差不多大小。 她长吁口气,唇角勾起笑。刚要站起身,肩头被人一点。 她回过头,看清是谁蓦然站起来,颔首福身:“皇上。” “给。”他将手递过去,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片红叶。 顾鸾怔住,迟疑未接。他清了下嗓子:“方才看你在找红叶,朕偶然看见这片很好看,就……” 话没说完,他忽而注意到她交叠的双手后,露出了红叶的一角。 “你找到了?”挫败感令他立刻改口,但不及收手,两指间夹住的那片叶子就被她拿了过去。 她举起来,迎着仅剩的阳光仔细地看了看,脸上扬起笑来:“很好看。”说罢她低下眼,小心翼翼地将两片叶子放在一起收着,又小声道,“谢皇上。” “……没事。”楚稷定着神,努力找话,“找树叶干什么用?” “想做个书签。” “朕也要。” “……”她抬一抬眸,夕阳映照下,他看到她眸中隐有讶色,又见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片叶子,他即道,“用你找的那片做给朕。” 转念一想,又觉万一她或许更喜欢自己找的那片,他便又立刻改口:“……哪片都行,朕随意用用。” 她多少察觉了一些他的局促,就想笑,又不得不忍着。他因她的神色而轻咳了一声,终于听到她应了声:“诺。” 他压住心下的喜悦,松气地看一眼几乎已寻不到踪影的夕阳:“天色晚了,回吧。” 顾鸾点点头,便跟着他往营地的方向去。走出没几步,晚风一过,她忽觉鼻中轻痒,心中大呼糟糕。 再走出几步,楚稷骤闻身后响起一声竭力压低的:“阿嚏!” 他蓦然转头,顾鸾见他察觉就慌忙想要告罪,然而又一阵酸痒涌上来,她不得不赶紧重新掩住口鼻:“阿嚏——” 楚稷拧眉,不及多想,抬手便褪了身上的大氅。 顾鸾正要再打第三声,肩头忽觉一沉,紧跟着周身都一暖。 “嚏……”小小的再一声喷嚏之后,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猛地抬头,“皇上……” “走吧。”他不想听她推拒,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弄得她只好赶紧去追,可他的衣服又长,她未免踩了绊了,还得边追边拎衣服,大有些滑稽。 楚稷自顾自地走出一段,耳闻背后的动静似有些远,转身一看:“噗——”他没憋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 顾鸾听音生怒,但不敢瞪他,就狠狠地瞪了眼这于她而言过长的广袖。 “啧。”楚稷忽而玩心大起,负着手,好整以暇地踱向她,“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荒郊野岭里唱戏啊?” “……!”他说她像唱戏的! 她这回终是没忍住,抬眼狠狠地瞪过去。四目相对,她迎上一双挑事的笑眼,察觉她的恼怒,那双笑眼显然觉得阴谋得逞,蓦地一弯,笑得更厉害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楚稷笑得十分开怀,顾鸾在他的笑音中面红耳赤,只觉丢人,索性一咬牙将大氅脱了,带着赌气的意味,三两下披回他身上。 楚稷浅怔。 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有这样的情绪,可他竟然觉得:这很好。 甚至诡异地觉得期待已久。 顾鸾自知他不会因此生气,将大氅“还”给他后,拎裙便逃。她上一世时也曾这样与他赌气,气得转身离开后足足大半日没回紫宸殿。到了傍晚,他让宫人喊她过去,又将旁人都屏退,看着她一脸的无奈:“多大的人了,脾气跟小孩子似的!” 当时她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着,一个字都不说。 他最后无计可施地说了软话:“好了好了,几句玩笑话,你当朕没说过,好不好?” 眼下她已不记得那时惹她生气的究竟是什么玩笑话了,只记得他无可奈何的神情。 现下如初一辙的赌气,她仗着年轻说跑就跑。回想过去,不禁有一瞬的恍惚,又闻楚稷在身后喊:“哎……顾鸾!” 她置若罔闻,他又道:“你穿上!” “奴婢不冷!”她脆生生地回绝。 他拽下大氅,提步跟去:“不笑你了。” “不冷!”她跑得更快了些。 营地里,后宫嫔妃所住之处是北边单独的一片。四周围都有片明显的空地,用以与其他营帐分隔,另有宦官林立,外臣无故不可进这片地方走动。 早些时候,几人都或在收拾、或在用膳,眼下天色晚了,几人也都已休整得差不多。倪玉鸾嫌帐中憋闷,就出了帐来,想随处走走。 身边的两名宫女、两名宦官便随着她出了帐。皇后早先下过旨,说难得出来一趟,让她们不必太过拘礼,可自在些,好好玩玩,只要带足了宫人别出什么事就行。 这话很合倪玉鸾的心意。她着实想好好散散心,也想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在御前那时,她盼着能进后宫,觉得只消封了嫔妃就是人上人,再无所求。 可真入了后宫才知道,原来后宫嫔妃的日子这样无趣,尤其在见不着皇上的时候,简直过得没有盼头。 尤其,她还没上好的家世做依靠。 早些时候从旁的嫔妃到许多宫人都以为她能得宠,还乐得来巴结她,如今过了这么久都没见着圣颜,旁人对她便也淡了。她看得出,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踩她一脚。 这样下去,日子迟早又要变得难熬。 倪玉鸾思量着,不知不觉已走出营地。 营地之外,一片宽阔。眼前一清净,仅有的动静就变得明显。倪玉鸾于是清晰地看到夜色下一道身影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定睛一瞧,还是个熟人。 她皱起眉。 顾鸾很快也看见她,同样滞了滞,收住脚步,稳步上前一福:“才人娘子万安。” “呵。”倪玉鸾冷笑出喉,“你一个御前的人,这般疯跑,规矩都忘了?” 顾鸾听出她语气不善,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扫,找寻楚稷的身影。 方才她大着胆子赌气,不肯理他,一路小跑。他不紧不慢地跟,明明还能听到他带着笑打趣她“不累吗?”“跑步取暖?”,现在竟已找不到人影。 顾鸾便平心静气地自己先回了倪玉鸾的话:“御前宫人也有不当值的时候,私下里松快松快也不碍事。想是才人娘子太合圣意,从前在御前当值的日子多,总不太得歇,不知道罢了。” 这番话说得头一句是解释,后一句是吹捧,口吻又和善至极,直让倪玉鸾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狐媚惑主(这话里,有几许只她自己自可...) 倪玉鸾突然觉得顾鸾面目可憎。 从前同在御前,她只觉得顾鸾是个不要脸的,装得一副温柔守礼的模样,偏能引得圣上注意。但那时候顾鸾总归不与她争,为人和气不多话,让她也说不得什么。 如今顾鸾这句话却颇有夹枪带棒的意味。 倪玉鸾心中不禁恼意横生,觉得顾鸾最近必是蛊惑了圣心,又或见她入了后宫却再见不到圣颜,成心耀武扬威起来。 倪玉鸾这般想着,笑音便更冷了几分:“你少拿御前说事。如今我是主子,你是奴婢。宫中行事该是什么规矩,何轮得到你来顶撞我?” 顾鸾越听越觉得好笑。 上一世她在御前待了那么久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傻子。这并非因为她位高权重——御前的人里,便是不能进殿当差的小宫女小宦官,旁人见了也大多是客客气气的。 顾鸾心下轻嘲,面上犹自蕴着淡笑,低垂着眼帘:“是才人娘子先行质疑奴婢礼数不周,奴婢在御前当差,万不敢背这样的罪名,这才不得不与娘子解释一二,绝无顶撞之意,娘子不必这样多心。” 说着她屈膝施了万福:“快到轮值的时辰了,奴婢还有差事,先行告退。” 礼罢,顾鸾提步就走。然才刚走一步,左臂被人猛地一拽,力道之大令她一下子身形不稳,轻叫出喉。 “娘子!”倪玉鸾身边的宫女也吓着了,唯恐她举止有失,匆忙半拉半扶地欲将她的手按住。 然而却慢了一步——倪玉鸾将顾鸾拽回便蓦然扬手,一记耳光悍然打下。 “啪”地一声响起的同时,顾鸾清晰地听到倪玉鸾身后惊起宫人们倒吸冷气的声音。 脸颊的胀痛令她滞了一瞬,深吸一口气,顾鸾凛然抬眸,素手一起即落。 “啪。”倪玉鸾显未想到她敢还手,身子直向后一跌,所幸被宫女及时扶住。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宫人们连倒吸冷气的声音都不再有了,一个个目瞪口呆。不远处正有侍卫再巡逻,也都纷纷望过来,皆尽窒息。 半晌,倪玉鸾回过神来,却被她的举动镇住,不敢妄动了,只气得胸口起伏不止:“你……你好大的胆子!” “倪才人。”顾鸾双手在袖中交叠着,稳稳地上前半步,口吻比姿态更稳,“这一巴掌是教才人明白,人在宫里,便是打狗也要知道看主人。” “今日之事,才人若心有不平,自可去向皇后娘娘告上一状,奴婢也会去向宜姑姑和张公公禀明原委。你我位卑,都不是能决断是非的人,但宫里能决断是非的人多着呢,想来谁也不必吃什么哑巴亏。” 一番话说完,她复又垂眸福身,便提步走了,任由倪玉鸾瞠目结舌地留在那里。 夜晚的凉风一过,拂过脸上的肿胀,刮得一阵发麻。顾鸾一壁走着一壁抬手揉了揉,心里生着气。 浅薄如倪玉鸾都能进后宫,楚稷年轻时的品位竟这样差……! 诚然,她知道若依身份来说,便是倪玉鸾性子再浅薄她也不该还这一巴掌。可她实在气不过,只想看看眼前的楚稷还是不是那个让她忘乎一切的楚稷。 她太了解上一世所识的那个他。 那个他明辨是非,不太拘泥于宫规律例。有些看似有违礼法却事出有因的事若放到他面前,他总能将是非曲直理个明白。 他说恶法非法,他说若律例护不得良善弱小之辈,反成了作奸犯科之徒用以自保的利剑,那这律例便不要也罢。 她喜欢他说这些话时明朗又温柔的样子。 若这辈子他不再是这样明辨是非的人,只知以宫规照章办事,她会难过,那不如就当从未喜欢过他。 许是这样的假想令人不安,又许是脸上的胀痛挥之不去,顾鸾走着走着竟就哭了。眼泪漫出来,她抬手用袖子抹了好几次,听到背后有人喊:“顾鸾!” 顾鸾脚下顿住,薄唇抿了抿,低着头,转过身。 三两丈外,楚稷笑一声,提步上前:“一转眼的工夫就找不到你了,走得倒快。给。”他抬手一递,“方才路过柿子树摘的。” 话音未落,一颗泪珠从她羽睫上划下来,晶莹剔透地坠到草地上,消失不见。 楚稷愕然。 “怎么了?”他疑惑地弯腰张望她的神色,“朕打趣你两句,你就这么……” 说到一半,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指痕。 “怎么回事?!”楚稷直起身,笑意荡然无存。 顾鸾再度抹了把眼泪,仰起脸,毫无惧意地直视着他:“奴婢方才遇到了倪才人。” 他皱眉:“倪才人打的?” “是。”顾鸾一咬嘴唇,如实相告,“但奴婢还了手。” 楚稷浅怔,难免三分讶色。 顾鸾的眼帘低下去:“皇上觉得是奴婢的错还是倪才人的错?” 这话里,有几许只她自己可知的负气。 楚稷想了想:“好好的,为什么动手?” 顾鸾面无表情:“奴婢回营地时迎面碰上倪才人,才人娘子见奴婢跑着,便说……” 她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给他听,连倪玉鸾所言都能一句句原原本本地重复出来,语气亦能学个**不离十。 这是上辈子在御前当差练出的本事,为的原是不因代人传话惹出误会。如今这般一清二楚,却是因她想给自己一份坦荡,想看看若她毫无偏颇地将事情讲给他,他会怎么决断。 她盼着他不要让她失望,却也并不怕迎来这份失望。 皇后所住的帐子里,倪玉鸾正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她呜呜咽咽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便抬起头,手指着脸颊,满目的委屈:“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看看,一个宫女都敢对臣妾动手,这宫里可还有半分尊卑礼数么!” 皇后端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扶椅上,恹恹地揉着太阳穴。 她到底怀着孕,胎像虽稳,这一趟颠簸过来却也有些累。原想早早睡下,倪氏却偏在这时候来求见,她本想推了不见,又听禀话的宫人说倪才人脸上有伤。 但凡嫔妃,总是爱惜容貌的。她只道是六宫出了争风吃醋之事以致行止失当,这才见了倪氏。 没想到传进来一听,竟是和御前的顾鸾起争执打的。 这事若管,并不好管,御前的人轮不着她去插手;若不管,好像又有失皇后威严。 皇后不禁后悔,觉得还不如不见她。 倪玉鸾抽噎不止,深深拜下去,身姿柔弱无骨:“皇后娘娘……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这事……”皇后沉沉吁气,淡声,“你先别哭。今日天晚了,等明日本宫去回皇上。” “依臣妾看,皇上怕是被那贱婢蛊惑住了,否则那贱婢如何敢这般放肆!”倪玉鸾抬起头,“既是如此,只怕便是娘娘去了,皇上也会一力袒护。臣妾斗胆,求娘娘……哪怕是为着皇上清誉也要决断一二,总不能看着那贱婢嚣张,将宫中搅得乌烟瘴气!” 皇后眉心微跳。 她不喜欢倪氏自己也是宫女出身却这样一口一个“贱婢”地称呼顾氏,但她不得不承认,倪氏这话说得有点水准。明明是在逼她出手,却口口声声为了皇上、为了后宫,让她即便不肯也不能说她不对。 “好了。”皇后开口,正想将倪氏劝走,帐帘一挑,又有人进了中帐来。 “皇后娘娘。”张俊躬身进了帐来,皇后神色微凝:“这么晚了,皇上有吩咐?” “哦,吩咐也说不上。”张俊手里执着拂尘,脸上的笑要多和善有多和善,“是皇上顾及娘娘身孕,怕娘娘这一路颠簸过来累着。差下奴来嘱咐娘娘别偷懒,无论如何也要传太医来请个平安脉再睡下。” 皇后不禁有了笑容,颔首:“多谢皇上记挂,本宫已请太医来过了,都好。” 张俊又说:“还有吴美人那边,也烦请娘娘……” “也让太医去了。”皇后道,“吴美人也都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张俊挂着笑连连点头,目光一转,好似这才注意到倪玉鸾,“哟,才人也在这儿,那真是巧了。” 倪氏一怔,皇后也一怔:“怎么说?” 张俊笑叹摇头:“方才在外头出了点事,倪才人寻衅将御前的一个宫女打了。娘娘您说,哪有嫔妃往御前伸手的道理?皇上的意思是事情不大,但这毛病不能惯着,让宫正司的嬷嬷来赏二十戒尺。随倪才人出去的几个宫人不能规劝才人,概罚一年俸禄。” “下奴原想着从娘娘这儿告了退再去倪才人处传话。既然人就在这儿,下奴便不再去了,劳娘娘约束。” 张俊说罢,气定神闲地一揖:“下奴告退。” “公公慢走。”皇后神情冷肃地点了下头。 倪玉鸾怔然滞住,待得张俊退出去,一个年过半百的嬷嬷进了帐来,她才猛地回神,急急地膝行向皇后,惊惧满目:“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不行!那贱婢妖言惑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