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狗血)》 第1章 亡国 嘉平七年冬,绵延两百余载的楚朝,气数殆尽。 茫茫寒雪,在楚朝最后的深夜里,吹绵扯絮般,飘覆京城,如在为一场王朝的葬礼,漫洒下无数雪白纸钱。 葬礼的中心——死寂如海的大楚皇宫内,重重晋军,围如铁桶般,把守着南安殿。殿内囚着的,是楚朝最尊贵的一家人。今夜,他们尚留存生息,明日,或就成刀下亡魂。 身为这家人中的妻子与母亲,年少无忧时,琳琅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楚王朝最后的皇后。当人生无常,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无暇惶惧凄叹,满心所念,只求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为她的孩子颜慕,她的夫君颜昀。 她年轻病弱的楚帝夫君,在晋侯穆骁的大军攻占京城前,为将生的机会,留给她和阿慕,哄他们先行秘逃,说是其后再与他们汇合,实则欲留宫候敌,以己身性命,为她和阿慕,尽可能挣多逃离时间。 但,晋军克京的速度,比颜昀预计中更快,而颜昀的病体,比她所知道的,更糟。 离京路上,久等不来颜昀的她,在猛地醒悟夫君用意后,折返回宫。她不能留他只身赴险、携子独逃。当她抵宫时,留宫的颜昀,已旧疾复发、昏迷不醒。纵有忠仆相助,她也没能带着昏迷的颜昀,走出多远,就被晋侯手下将士擒住,而后被与忠仆分开,与夫子单独囚禁在这间宫室中,将近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里,颜昀曾短暂地清醒过一瞬,他眸光幽微地望着她,轻叹一声“你该抛下我”后,再度在顽疾的折磨下,陷入了深重的昏迷。 积年的病痛,虽令颜昀常年面色苍白、体温微凉,但在此之前,还从未有哪一次,令他似今夜这般,昏厥不醒,身体严冷,且还随着冬夜时间流逝,情形越来越糟。 纵将室内所有御寒之物,覆裹在他的身上,也不能为他带来半丝暖意。他越发地虚弱体寒下去,生的气息,为凛冷暗夜,一分分残忍吞噬。 “父皇……父皇!”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忧急呼唤,依然唤不醒榻上的男子后,年幼的阿慕,凄惶地仰面望她。这个素来坚强的孩子,双眸通红,滢滢泪闪,“母后……父皇他,会死吗?” “……不会……不会的”,琳琅轻握住儿子的小手,极力安慰他,并从这血脉密连的相牵中,暗暗汲取着勇气与力量。 “你父皇他,会好好活着,我们阿慕,也会好好活着。” 在决定回宫寻找颜昀时,她曾将阿慕,托给忠仆带离京城。可阿慕不肯独逃,生死要与父母一处,执意随她一同回来,最终,同她和颜昀一起,被囚困在此地。 昔日恢宏壮丽的大楚皇宫,已是天下间最大的囚牢,她不是能够扭转败局的巾帼英雄,无力以一己之身,去承担积重难返的江山万里,一个王朝的兴与灭。在此生死危难之时,所想做的,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去保护一个家。 她在这世间,最为珍视的,家。 沉重殿门,为纤弱双手,“吱呀”打开。狂风寒雪,立似刀刃,随后扑面割来。刺骨的寒冷中,琳琅眸光越看过阶下重重铁甲,直望向那为首的晋军将领,扬声清道:“陛下病重,需召太医院首席谢邈,入殿诊治。” 奉命率兵监守此殿的将领,乃晋侯麾下裴铎。他迎声看向楚朝皇后,见飘摇廊灯映照下,她容颜胜雪,身姿纤如一束清凌月光,似风吹即散,大有柔弱堪怜之意,可气韵却清韧如竹,在这等险恶处境下,亦能保持镇定从容,不卑不亢。 没有主公的命令,裴铎不敢擅传太医,为楚帝诊治。他对顾皇后的这句话,沉默抱剑以对时,又见顾皇后眸光雪静地望着他道:“你家主公,既未命你伤害陛下性命,陛下对你家主公来说,就是有用之人。若陛下此时有何不测,你回头复命,恐难交待。” 漫飞的风雪中,裴铎抱剑的双臂,微紧了紧。 楚帝颜昀,虽是楚朝的亡国之君,但与历朝历代的末帝不同,不仅不是人人喊打喊杀的昏君暴君,反还深得民心。民间甚有无稽传言,说颜昀是楚太|祖转世,天生为救楚朝而生。 楚朝自楚太|祖建立,绵延两百余载,也曾有煌煌如日、威服四海之时,但这最后几十年,昏君、暴君频频,以致民生多艰,内忧外患不绝,于普通民众来说,就似潭底淤泥,暗黑阴冷,可谁曾想,这烂透了的淤泥,在最后时刻,竟生出了一支圣洁的莲花。 身为清河王遗腹子的楚帝颜昀,在民众心中,就是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他背负着颇能打动底层民众的悲悯身世,承清河王清正之风,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勤政爱民,为重振楚朝呕心沥血,累了一身的病。故而,尽管各方势力野心勃勃,有意取楚代之,但不少普通民众,仍心向楚帝颜昀,盼其重振江山,安定天下。 因此,这些年,不少地方势力,起兵逐鹿天下时,为了名头上的正义性,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晋军在老侯爷起兵之初,亦是如此,后传至主公手中,也未改弦易张。 如今,楚末的乱世烽火,在主公横扫千军的刀马下,已平定十之六七,楚朝大半江山,就在主公足下,楚帝颜昀,确实如顾皇后所言,对主公来说,是有用之人——若颜昀肯活着禅位,这江山改易穆姓,更加名正言顺。 不止顾皇后如此想,现下知晓楚帝后被生囚此地之人,心中应都有此猜测。只是,作为奉命擒囚楚帝后的将领,裴铎心中所想,要比其他人,深上许多。 尽管起先,在接受主公命令时,裴铎也想得较浅,在主公单独见他一人、令他此去“勿伤性命”时,自以为洞察上意地恭声从命,道此去“定不辱使命,生擒大楚皇帝”。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主公在静默片刻后,竟沉声补了一句,“勿伤……顾皇后性命。” 言及“顾皇后”三字,主公向来冷沉自持的嗓音,似难自抑地,流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灼烈恨意。 他那时惊怔抬首看去,却见主公如常容色冷峻、眸若寒刀,似除江山权势外,一如既往地,视天下万物为微尘草芥,半点不放在心上。 主公语中隐约的恨意,也许真是他的错觉,但那严命勿伤顾皇后的密令,真实存在。裴铎遂忍不住猜测,也许在主公心中,擒囚楚帝后一事,重心并非世人所以为的楚帝颜昀,而是颜昀的妻子——皇后顾琳琅。 朔风卷雪,在眼前如絮飘扯,裴铎望着顾皇后的眼神,渐渐深了。 身处如此险境,不仅在私情上,对病夫依然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在理智上,亦能冷静分析局势,为己方尽可能争取生机,顾皇后确实不是一般弱质女子,此外,她还生得极美。 虽然身上所穿,并非一朝皇后的华服霓裳,仅是之前试图逃亡时的荆钗布裙,不施粉黛,通身没有半点金玉饰物,但这份极清极简,却似清水出芙蓉,愈发彰显顾皇后之眉目如画,如月凝玉霜,如花树堆雪。 或许正是这份有别于寻常美人的清丽姝色,使得顾皇后,成为楚帝颜昀这支白莲的唯一瑕疵。六年前,名声清白的颜昀,做了平生唯一一件有悖私德之事——他寅夜驾至臣下洞房,带走了臣子霍翊的顾姓新娘,将她迎入宫中,封为皇后。 此事令顾皇后名声大噪,世人皆传,顾皇后定然姝色过人、举世难寻。眼前佳人艳色,佐证传言不虚,她能让洁身自好的楚帝,甘愿自污声名,也会让一向不近女色的主公,因她破例吗? 也许主公并非不近女色,而是眼高于顶,寻常美色不入眼,只有顾皇后这等盛名在外的倾国美人,能让主公留心,特意交代一声,勿伤性命…… 可若是真的留心,为何已过去三个时辰,主公仍对这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满腹迷思,越想越乱,思索不出所以然的裴铎,见顾皇后虽仍极力保持冷静,如两军对峙般,不卑不亢地等着他的回话,但因心系病夫颜昀,眸光已难自抑地隐现出忧灼之意。 上意难揣,他既无法判断主公是否需要活着的楚帝禅位正名,也不知主公对顾皇后究竟有无心思,不如将身系这两件不解之事的皇后顾琳琅,直接送至主公面前,径由主公裁决。 想至此处,一直冷面不语的裴铎,终于出声:“此事末将做不得主,皇后若想召太医,随末将请示主公就是。” 裴铎与百万晋军的主公——晋侯穆骁,正身在楚宫御书房。茫茫夜雪中,他率五六精兵,引顾皇后,绕过沉寂宫阙,来到御书房前,恭声禀报。 但,禀报声落,殿内却迟迟没有声息,主公既不令进,也不拒见,只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漆厉地映在窗上,不动如山,又像暗夜里蛰伏着的猛兽,好似随时会冲破夜幕,亮出利爪獠牙,令人望之生畏。 冬夜严冷,纵是体质壮健如裴铎,亦觉寒意入骨,何况弱质纤纤的顾皇后。唯一一件可御寒的外氅,被琳琅留覆在颜昀身上,她一袭衣裳单薄,在御书房外的肆虐风雪中,翻卷如蝶,眉睫乌发,皆落沾了冰寒飞雪。 寂殿无声,而风雪越发烈了,就连见惯生死的武将裴铎,见如斯美人,在凛夜中冻到发颤,都不禁心生不忍,可那窗边乌沉的人影,心肠却似铁石铸就,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依然肃立如山。 裴铎暗瞧顾皇后渐渐冻到发紫的唇色,心想用不了多久,她就该冻晕当场了。而琳琅,也确已快到极限了。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她,完全是在凭坚韧心念,苦苦支撑。她不能倒下,为了昏迷的颜昀,为了年幼的阿慕,他们,只有她了! 终于,在濒临支撑极限时,淡漠的嗓音,缓缓穿过凛冽风雪,挟着刀剑铿鸣的压迫感,落至她的耳边。 “进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侍奉 大楚皇宫的御书房,琳琅在身为皇后的这六年,踏入过无数次,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夜这般,举足艰难。 不仅仅是因双足冻得僵硬难行,更因她肩上所担负着,是夫君与稚子的性命,因她将要面对的,是晋侯穆骁——楚末乱世所向披靡的年轻枭雄,让她原本永不言弃的夫君颜昀,第一次真正面露出绝望之色,怆然哀叹天亡大楚之人。 虽然六年来深居禁宫不出,但琳琅有听过穆骁不少事迹,知道他是原晋侯穆霆与一歌伎的儿子,幼少之时一直流落在外,在底层磨砺长大,深知民间疾苦,为气任侠,后长到十八岁时,加入荆州晋军,在战场上立下奇功、名声初显后,与生父穆霆相认,认祖归宗。 穆霆膝下儿子不少,且诸公子各自母族俱有一定势力,可,却无一人,能够扳倒半路认父、毫无背景的穆骁。回到穆家的他,不仅在晋侯府,迅速站稳根基,壮大势力,在战场上,亦屡立战功,赢尽人心。 不出三年,穆骁便在决定晋军生死存亡的剑阳关之战中,凭其不世出的骑射刀法与兵法谋略,逆转战局,反败为胜,使一己之声望达到顶峰,在穆霆死后,顺利承袭晋侯之位,成为穆家真正的掌权人。 剑阳关之战,原是颜昀苦心筹谋促成。他接手的楚王朝,就似一艘漏洞无数的巨船,一匹看似华丽实则落满火星的织锦。各地割据势力坐大,而朝廷积贫积弱已久,发展民生重振王朝需要时间,他只能在励精图治的同时,如王朝的棋手,以万里江山为棋盘,暗中操控,借力打力,令各方势力互相压制彼此消耗以保持平衡,不使任何一方崛起称霸,为楚王朝争取喘息中兴的时间。 当穆骁横空出世、名扬北地时,颜昀直觉感到危险,他本想将这猛虎,扼杀在他尚未彻底长成之时,为此呕心沥血,捭阖各方势力,暗中推动剑阳关之战,谋求剪除晋军,却未想穆骁竟能以天人之势,率领晋军,以少胜多,突出重围,逆转败局。 这头猛虎,从此无人可挡,他张开了血与火的利爪獠牙,咆吼着冲出剑阳关,以摧枯拉朽之势,令楚朝大地烽火燎原,一州接一州地臣服在他的悍烈刀马下,最终,连同楚王朝的心脏——京城皇宫,一同踏在脚下。 琳琅从前以为,这样的乱世枭雄,定是一名面目暴厉、凶猛如虎的魁梧悍将,及今夜亲眼所见,才发现他与自己想象的莽野武夫不同——穆骁其人五官深邃俊朗,身材修长挺拔,雍严的气质下,一双冷利的凤眸,若藏刀锋,在看向她时,似有锋刃寒光,如暗流涌动。 与其说是猛虎,更似是头孤狼,独行在暗夜里,天生阴枭嗜血。当他的凌厉眼神,缓缓扫向自己时,琳琅只觉是锋利刀刃,在划过自己的肌|肤血管,一寸一寸,凌迟般地细细剜剐,削肉见骨。 为这眼神所摄、暗暗心惊之时,一种恍惚的熟悉感,又自心底,无声浮起。琳琅隐约觉得,自己似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一双冷利双眸,宛若孤狼,血腥之气暗涌,令人不寒而栗。 自五年前,因大病一场,遗失了数年记忆后,琳琅平日,时常会因某事,心中浮起恍惚熟悉之感。她将之归结为失忆症的影响,并不深想,眼下这等处境,也由不得她浪费时间,去深思一个初见之人的眼神。 当务之急,是尽快说服穆骁,派太医去为颜昀诊治。正当琳琅暗定了定心神,要为此事开口时,她的下颌,忽被身前男子用力钳住。被迫仰面的她,惊惶眸光,直撞进穆骁深邃的目光中,那双冷利的双眸,此刻对她,浮溢起毫不掩饰的薄凉讥讽。 楚朝皇后五年前落下的失忆症,只她身边几人知晓,于是,她在对视晋侯穆骁时,所露出的惊怔神色,落在不知情的旧情郎眼中,便成了另一种意思。 不是因为恍惚熟悉的如狼冷眸,感到惊怔迷恍,而是对于竟在此时此地,重逢旧人的震惊与彷徨。 乌睫处落沾的白雪,在殿内暖意催融下,滢如泪珠,颤颤缀在女子明眸边缘,宛似花凝晓露,为其美色,更添娇怜。穆骁凝视着眼前这张面庞,看它既似当年少女清丽,又添少妇柔美温艳,确是一副极易惑动人心的好皮囊。 只是,对曾险些死在她手中的他来说,这副伪饰楚楚可怜的皮囊,再不能蛊惑他半分。这些年,无数次午夜惊梦的刻骨之恨,令他时刻清醒记着,眼前这样一副娇柔皮囊下,藏着的,是怎样虚荣狠毒的蛇蝎心肠。 多年前,他尚不是荆州晋侯府的三公子,只是无父无母、独行人世的少年阿穆时,在十七岁那年的料峭春寒,来到楚朝京城,结识了户部侍郎家的大小姐——顾琳琅。 自幼见惯世情冷暖、人心险恶的他,本将一颗心,磨得铁石般冷硬,可或许是初见之夜的月色太美,或许是人少年时总要昏一回头,那一年,他一头栽在了她身上,将一颗真心捧奉与她,发誓一生爱她护她,若有违逆,天诛地灭。 但,他所以为的一生一世,在顾大小姐那里,不过是为打发闺中无聊光阴,施舍与卑贱之人的一场隐秘游戏罢了。 她肆意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等戏弄够了,对他腻了,立马露出无情的真面目,不仅将他的真心,狠狠践踏在脚下,更要秘密抹去他这个污点,以免他污了她的清白声名,碍了她与成国公之子霍翊的金玉良缘。 他差点死在她与霍翊的手上。当年负伤逃离京城时,他在心中立誓,总有一日,会再回到这里,亲手杀了这对狠毒夫妻。只未想到,顾琳琅的手段与野心,比他所知道的更甚。霍翊也不过是她攀权附势的垫脚石罢了。她在与霍翊的婚礼上,转头又勾搭上了楚朝皇帝,而霍翊在那之后不久,被流至平州,成了瘫痪在床的废人。 先拿霍翊做刀,杀他穆骁,后又用楚帝颜昀,废了霍翊。这女子,虚荣狠毒至极,对谁人都无半点真情,一心攀权附势。她以己身做饵,踩着旁人的迷恋与情意,步步上爬,终爬至世间女子所能及的至高处——楚朝皇后的位置上。 她大抵以为此生荣极,却未想过,一个王朝的覆灭,来得这样快。昔为一朝国母,今为阶下囚徒,她所钟爱的权势荣华,转眼都是云烟,她顾琳琅,今时今夜,已是一无所有了。 原本,他想任她死在兵马的刀戈铁蹄下,死在她最鄙夷的卑贱之人的手上,就似这些年所想的一样。但,在来京的路上,他忽然改了想法,就这般让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倒是便宜了她。 他且容她多活几日,他乐于见她在一无所有、性命危矣的煎熬折磨下,度日如年。他等着她暴露攀炎附势的本性,一脚踹开无用的楚帝颜昀,转而去攀附新的有权有势之人。他期待着,当她发现她想攀附的晋侯穆骁,竟是当年被她抛弃的少年阿穆时,那一瞬间,那张姣美的面庞,如何因惊恐扭曲变形,如何对他声泪齐下、忏悔不迭。 等她为苟全性命、攀附权势,梨花带雨地跪服在昔日所弃之人的脚下,那时,他再亲手将她一刀穿心,岂不更有意趣。 故而,在手下禀报已擒获楚朝帝后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旧人。他以为她再怎么虚荣无情,也能撑熬上一两日,但没想到,不过三个时辰而已,她就干脆利落地,抛弃了为她空置后宫的楚帝颜昀,转而来此,请见大权在握的晋侯穆骁。 只是,少年阿穆,会昏了头,被一无情女子欺骗,晋侯穆骁,这一生,绝不会再被骗第二次。 明辉璨璨的灯树映照下,穆骁尽情欣赏着顾琳琅眸中的惊骇,将欲向后挣离的她,禁锢得更紧,嗓音沉沉,“你知道,霍翊是怎么死的吗?” 遗失数年记忆的琳琅,脑海中根本没有少年阿穆这个人。她不知穆骁为何突然问起她的前夫霍翊,只对他一手捏她下颌,一手紧箍她腰的动作,感到惊恐。 她极力挣扎,奈何穆骁臂力惊人,箍如铁钳。她半点也挣脱不开,惶急得几欲啮他手臂,可又怕此举触怒穆骁,会牵累颜昀,正焦灼无法时,又听穆骁贴在她耳畔,声寒如冰道:“三个月前,我攻下平州,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这一可怖之语落下的同时,那只钳捏她下颌的手,也已缓移至她的脖颈处,粗砺的指腹掌心,紧掐着她的命脉,穆骁眸中漾着寒凉的笑意,声亦似笑非笑,“顾琳琅,你想怎么死?” 危急生死关头,琳琅反镇定下来。她视颈前铁掌如无物,定定直视着眼前的阴鸷男子道:“我不过一小妇人,死活无足轻重,重要的,是陛下的生死。陛下此刻昏迷不醒,病情愈重,请晋侯允派太医院首席谢邈,为陛下医治。” 她话说得十分清楚,可穆骁却似一时没听明白,他像是对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感到惊讶,逼视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的古怪,沉凝不语。 琳琅担心颜昀病情,见穆骁迟迟不语,越发忧灼,是以虽知颜昀品性高洁,应不愿低头禅位、拱手祖宗基业,但只能依时权宜,为救颜昀性命,极力说服穆骁道: “楚朝虽衰,但仍是天下正统,诸边国异族之宗主国。晋侯的天下,尚有三分未收,晋侯若能名正言顺地承继楚朝江山,不仅可享有明君圣主之誉,亦可以正统自居,赢得天下民心,更快统一河山。” 言罢见穆骁仍是以莫测的目光审视着她,担心颜昀病体难支的琳琅,沉声催促道:“若陛下他今夜不得救治,有个万一,来日晋侯纵是坐上皇位,史书工笔,亦难逃乱臣贼子之名!” 这话说下,原先禁锢得她动弹不得的人,忽地一把将她推开,“乱臣贼子又如何”,穆骁冷笑着道,“恶名于我来说,恰是褒扬。至于天下,七分我都已打下,剩下三分,只是时间早晚问题,颜昀的那条命,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这等任人宰割的处境下,禅位之说,是琳琅可用来要求晋侯派医诊治的唯一筹码。眼见这筹码,在穆骁这匹恶狼那里,一文不值,琳琅不禁在这等打击下,双眸难抑地流露出绝望之色。 穆骁冷看着顾琳琅眸中微光闪烁,似是感到绝望,但又挣扎着不肯放弃,心中冷嗤连连。 这双眼睛,最会骗人。 无心无情的顾琳琅,岂会在乎颜昀生死,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亡国之君,动情绝望?!她这般作态,不过是在强撑着楚朝皇后的体面与荣耀,不肯在他这个旧人面前,露出悔意罢了。 亦或,她心中已然悔极,但深知,再怎么向他忏悔求饶,最终也只会换来一死而已,故而剑走偏锋,换种方式,惺惺作态地展示她身为皇后的“傲骨”,她对颜昀的“情意”,妄想挑起他的胜负欲,另谋活路。 她是天下最会做戏骗人的女子,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信不得。 穆骁再度开口,嗓音带讽,“皇后一口一个‘陛下’,看来是真将楚帝放在心尖,民间传闻的帝后情深,不是作假。既如此,想来只要能救楚帝性命,皇后愿意去做任何事,是吗?” 琳琅听穆骁似松了口风,又不知他要开出什么条件,心中忐忑,暗想无论如何,都要为颜昀抓住这最后一线希望时,听穆骁语意轻浮地继续道:“我有几日,未近女色。若皇后今夜,肯宽衣侍奉本侯,我可考虑,让皇后口中的太医谢邈,去救治楚帝。” 有如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响,琳琅周身血液骤然冰冷,她震惊抬首,见穆骁俯身向她靠来,高大身影将她全然笼罩其中,似一头孤狼,在暗夜中,向她张开血腥獠牙,讥音冷诮,“如何,皇后娘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欺辱 极度的惊骇中,琳琅尚未回过神来,就听耳边哗啦声响。 是穆骁,他将御案上的笔砚奏章等物,通通拂扫在地,以修长指节,轻扣着御案案面,如视玩物般,轻佻地望着她道:“就在此处。” 楚王朝的传国玉玺,在地上摔滚数下,撞停在琳琅脚边。琳琅悚然而立,只觉泥足深陷,半步也迈不上前时,纤柔肩臂,忽被一股蛮力霸道抓住,攫带近前。 穆骁一把将她按倒在御案上,欺身近前,冷眸讥寒,“你和颜昀,可曾在此处,纵情欢好?” 他唇角微勾,笑得轻浮而又令人胆寒,一手抚着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好似在抚情人,可随之冷冷吐出的话语,却饱含恶意,像与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你是不是就在这张御案上,放|荡如青楼妓|女,朝颜昀张腿弄姿,把你和他的那个孽种,怀进肚子里的?!” 肆意羞辱的言辞,令琳琅羞愤难当,被钳压案上的骇人处境,更是让她胆战心寒。 她奋力挣扎着,欲摆脱这难堪处境,可穆骁的话,却似尖锐冰凌,直扎在她的心尖上,“原来皇后这般有风骨气节,那好,我放皇后回去,回去给你那皇帝陛下收尸。” 一直禁锢着她的双手松开了,琳琅原先极力挣推的双臂,却在僵滞半空片刻后,似仙鹤折颈,缓缓地垂了下来。 性情柔韧的女子,为夫君性命,弯下了脊梁。柔美姣躯,与砧板鱼肉无异,在至亲死亡的威胁下,只能任人宰割。 穆骁俯看着案上的女子,看她面无血色,菱唇紧抿,如将离枝的雪白梨花,在风中颤颤欲落,伪似当年无辜动人,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嫌恶。 他径抓住她的手,送至自己衣前,冷声吩咐道:“皇后当主动侍奉,从前如何逢迎天子,今夜就如何伺候本侯。” 其实,琳琅现有的记忆中,从未为颜昀宽衣解带过。日常颜昀除衣穿衣,自有宫女内监侍奉,至于那深一层的夫妻敦|伦之事,在生下孩子之前的种种,琳琅已记不清,而有记忆的这几年,因颜昀朝政繁忙且又身体病弱,她与颜昀,常是和衣而眠,并未真正袒呈相对过。 颜昀……一想到病重不醒的颜昀,琳琅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夫君颜昀,曾予她一段炽热的爱恋,又救她脱离苦海,这些年,在以病弱之躯,支撑楚朝江山的同时,也竭力支撑着他们的家,倾尽所有,在飘摇乱世中,为她和阿慕遮风挡雨,不叫他们受到半点伤害。 而今,颜昀性命危矣,该是她回报之时,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救下他…… 纤弱素手,轻颤着搭上了男子的玉犀腰带。琳琅虽决定为颜昀付出任何代价,但性情宁为玉碎的她,心知即将委身受辱,颤解穆骁腰带的同时,秋水双眸,仍因心中屈辱难当,而不禁浮沁湿润泪意。 宛若梨花带春雨,原本存心羞辱顾琳琅的穆骁,凝看着身下沁泪的清眸,看着她泪眸中映照的自己,一个恍惚,思绪忽飘至多年前的夜里。那一夜,他也曾在身下,见过这样的湿润眸光,在芙蓉帐内,有溶溶月色,有淡淡花香。 尽管只恍神一瞬,但这一瞬,令穆骁心底的嫌恶,瞬如烈火滔天。未曾想时隔多年,自己竟还会被她这副楚楚可怜的表象所迷惑,即使只被迷一瞬而已,但这感觉,已叫穆骁如火焚心,只觉胸腔憋闷地像是要炸开来了。 他霍然退开身去,将身前那只纤手打了开去,居高临下,满眼冰冷嫌恶,“不过是想看看高贵的楚朝皇后,能卑微到何等地步而已,皇后还真以为我对你有兴致不成?!天下都将为我所有,世间美色,我唾手可得,你一个一嫁再嫁的色衰妇人,今时今日,在我眼中,贱如草芥!连在我身下,做暖床侍婢的资格都没有!” 原想忍辱为夫求生,可连忍辱求生都不能。心中的微薄希望,被一次次无情打碎后,琳琅几已心如死灰。 她在恶意的羞辱声中,垂首理好微松的衣裳,无声掠过穆骁,向外走去,听他冷声在后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皇后还以为这里是颜氏皇宫吗?!” “……我虽在晋侯眼中,贱如草芥,连暖床的资格都没有,但在旁人那里,尚是被视若珍宝的妻子与母亲。我与他们患难生死在一处,若晋侯不肯放我回去,即刻杀了我就是。不能和我的夫君孩子在一起,于我来说,与死无异。” 垂目说罢,琳琅推门走入了风雪中。身后御书房沉寂无声,无人命令将她拦下亦或杀了,将领裴铎及一众士兵,如押她来时,冒着风雪,将她押送回南安殿。 凛夜依旧严寒,但琳琅已感觉不到寒冷。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她,已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知道颜昀实有死志。先前她折返回宫时,在昏迷的颜昀袖中,发现了一柄匕首。颜昀应是做好了与楚朝同存亡的准备,如果她孑然一身,她愿随他一起,可是,她与他,除是楚朝的帝后外,还是阿慕的父亲与母亲。 阿慕年幼,她不忍擅自剥夺他生的权力,带着他一起走,可又不知,没了她与颜昀这双父母,阿慕他一个小孩子,担着楚朝皇子的敏感身份,该怎么在这世道,孤独无依地艰难活下去…… 风雪扑面,琳琅顿住脚步,看士兵刚推开南安殿门,殿内守在颜昀身旁的阿慕,即急匆匆跑至她的身前。他拉住她的手,踮脚仰头看她,含着期待的眸光,在看清她面上神色的瞬间,立聪敏地暗淡下来,喃喃轻唤:“母后……” 琳琅缓缓蹲下|身去,一边搂住她的孩子,一边看向榻上昏暗人影,哑声问道:“你父皇他,一直没有醒吗?” 阿慕轻轻摇头,用小手帮她擦落发上拂沾的白雪。琳琅握住儿子冰凉的小手,看他因将外袍覆在他父皇身上,身上衣裳单薄,将他拢在怀中,轻声问道:“阿慕,你怕不怕?” 阿慕沉默片刻,依在她肩处,摇了摇头道:“不怕。”幼童嗓音,虽青涩稚嫩,但一字一字,道来掷地有声,“只要和父皇母后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怕。” 儿子的孝慧坚强,令琳琅心中更痛,她将怀中的阿慕,抱得更紧时,身后忽传来急促脚步声。以为是晋侯下了杀令的琳琅,仓惶起身,并下意识将阿慕护在身后,回首却见来人,正是太医院首席——谢邈。 御书房,灯火通明。原摔滚在地的传国玉玺,被深得晋侯重用的谋士荀攸,躬身拾起。他一边将玉玺放至御案上,一边含笑对慵坐案后的晋侯道:“主公大业将成,这枚传国玉玺,当由楚朝皇帝,当着满朝文武,亲手奉与主公。” 荀攸寅夜来此,是因听闻主公擒囚楚帝,想来劝谏主公,留楚帝性命,用来禅位正名。在来此后,他得知主公已派太医去为楚帝诊治,认为主公所想与他欲谏相同,遂也不再就此多言,只笑贺主公霸业将成。 但主公面上,却无多少喜色,只淡淡扫看了那玉玺一眼,眸中若有阴霾,“旁人用过的东西,我不会再碰。” 实打实的万里江山面前,一块玉玺,是沿用之前数朝所传,还是另外新制,算不得头等要紧大事。 荀攸忠心跟随主公多年,熟悉主公从不墨守陈规的性情,对这玉玺之事,也只一哂道:“用哪块玉玺不要紧,要紧的是,楚帝颜昀,将在天下人面前,禅位于主公,主公江山,将是唯一的天下正统。” 忠臣的颂功声中,御案后的穆骁,抬起两指,按于眉心,用力揉了揉。 荀攸是他手下文臣之首,在征伐谋略之事上,常与他同心,但眼下这一件,却只想对了一半。 他令太医谢邈,去为颜昀诊治,是为留他性命用来禅位,但却不是为了禅位背后,所谓的正统。 大半个时辰前,顾琳琅在此,假作清高地说了一通生死一处的话,推门离开。他当时看她隐入风雪的离去背影,竟真看出点决绝的意味来了,似是颜昀今夜有个万一,她定生死相随。 他自然不会被她所骗,只在心中冷嗤,时隔多年,她的做戏功力,越发精进了。 只是,他原没打算让颜昀活命,但看顾琳琅离去时,心中蓦地浮起一念:比之成全了颜昀的殉国美名,他更想要顾琳琅好好看看,她费尽心机攀附的真命天子,如何似蝼蚁惶惶终日、苟且偷生,卑微地臣服于他穆骁的脚下。 他想看看顾琳琅对失势的颜昀,还能表演多久“情深意重”,他着意慢慢羞辱折磨他们,如钝刀割肉,来日方长。 不知主公与楚朝皇后旧事的荀攸,如何能猜中主公此刻所想。他禀说了几件新朝将立之事后,见主公始终神色淡淡,像无多大兴致,也只以为是夜深人乏,不再多言,躬身请退。 御书房中,复又穆骁一人。他靠坐御座,在这天下至尊之位,微抬首,望向对面壁上悬着的楚朝山河图。 这些年,他搏命浴血沙场,就是为有朝一日,能将楚朝踩在脚下。如今,他真的做到了,心中却不似从前想象的痛快,莫名有处缺着。尽管那缺口细微,但令他胸腔中本该沸涌的热血,不知流往哪里去,心情似有几分过于平静,豪情不过七八,另有二三,不知为何,滋味难明。 沙沙的风雪打窗声中,时间渐渐不知过去多久,穆骁眸光所望的壮阔河山,逐渐模糊,一双滢着泪光的决绝清眸,越过江山万里,再度映入他的眼帘。 他孤坐许久,终是起身离了御书房,穿过茫茫夜雪,往南安殿去。 率兵看守在南安殿的裴铎,见夜色中主公忽至,忙大步迎前侍随。他毕恭毕敬地跟走在主公身后,随主公同走至殿前时,听殿内响起了惊喜的人声:“醒了!陛下醒了!” 主公静立须臾,推开殿门一隙,裴铎由此同主公一起,望见了殿内情形。 那花白头发的太医谢邈,站在榻边,一手颤颤地拿着银针,一手抬袖抹着面上的汗,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榻首,顾皇后和小皇子,俱紧张关切地,围在苏醒的楚帝身前。 面色苍白的楚帝颜昀,似刚从鬼门关中走回,连抬手这一简单动作,做起来都吃力无比。但纵举力艰难,他仍坚持着抬起右手,一边轻拭着顾皇后眼角的泪意,一边深深黏望着顾皇后,虚弱低道:“对不起,明明说过,不会再让你流泪的……” 顾皇后咬着唇角摇头,因见夫君醒来、喜极而泣的泪水,如断珠滴落脸颊。她紧握住楚帝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掌心,伏下|身去,亲密地依在楚帝肩头。他们的孩子,亦靠上前去,偎着父亲与母亲。楚帝颜昀,手搂着他的妻儿,修长臂腕清瘦无力,可对他们的家来说,这一道臂弯,就是世间最坚实温暖的所在。 古来帝王三宫六院,但楚帝唯有顾皇后一位妻子,古来皇家争斗不休,可眼前这一家,却是情意真挚,生死之际,亦是不离不弃。 殿外望着的裴铎,不禁为眼前所见真情,恻隐动容。他恍神片刻,猛地醒觉自身立场,心中一凛,悄然看向身前主公,见主公身形如山,定定凝望着殿内一家人,面上神色,在廊灯映照下,半明半暗,苍冷莫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禅位 将近天明时,年幼的颜慕,终于受不住连日惊惶疲惫,困倦睡去。 琳琅轻轻脱了他的小靴,将他抱送至他父皇身旁。颜昀倚靠榻上,撑着力气侧身抬手,去帮孩子掖好被子,宽大袍袖拂起衣风的瞬间,袖中的匕首,无声滑落在被上。 烛焰轻摇,榻处的夫妻二人,俱静了一静。片刻后,琳琅垂下眼帘轻道:“我去看看陛下的药,煎好了没有……” 她欲往谢太医所在的隔壁偏殿去,刚转过身,就听身后颜昀道:“这里已经没有陛下了,楚朝已倾,往后,再无楚天子。” 轻低的语气,没有怨天由人与愤恨不甘,平静如水,无波无澜。 夫妻多年,琳琅知道颜昀一向性情幽静,极少显露出激烈情绪。可在楚朝倾覆,他这些年所有心血,尽数付之东流的祸事前,听他仍以平静嗓音,讲述这一事实,琳琅的心,不由狠狠地揪了起来。 她强抑着满心酸楚,看向颜昀,见他拿起那道玉柄错金银匕首道:“这是我父王用来自尽之物,后来,我母妃,在我登基前夜,将这道匕首,插进了她的心口。” 颜昀之父为清河王,乃上一任楚帝颜凌之兄,在被诬谋反时,不得不自尽以证清白。颜凌冤死兄长后,夺其嫂清河王妃入宫。颜昀实为清河王遗腹子,但清河王妃,为保他性命,买通太医,设法令他早产降世,充做颜凌之子。 颜昀在颜凌后宫,忍辱负重长大,终在十六岁那年,将身世大白于天下,成功夺权复仇,逼杀暴君颜凌。清河王妃夫仇得报,在颜昀登基前夜,含笑自尽殉情,时隔十六年,追随清河王而去。 这一段可敬可泣的悲凉旧事,世人尽知,琳琅亦然,只是有关这道匕首,纵为颜昀之妻六载,她今日方见,此时方从他口中听知。 颜昀将这匕首藏放多年,在楚朝将亡时,方取放身边,定是存了死志,欲在楚朝覆灭之时,以他父母离世的方式,与楚朝同亡。 也许她该任他求死,不应以一己之念盼他活着,毕竟,伴他多年的她,清楚知道他这些年为维系楚王朝如何呕心沥血。如今楚王朝将倾,无异于颜昀精神支柱彻底倒塌,他心中所受的沉重打击,比世人所能想象,还要残酷百倍千倍。 颜昀虽性情平和,但实有一身傲骨,这样的他,如何能作为亡国之君,苟活于世……担着这样不堪的身份,活着二字,也许对他来说,本身就是莫大的折辱…… 琳琅欲去看药的脚步,僵滞原地,她望着手拿匕首的颜昀,仿佛已亲眼看到,他下一刻用利刃划开脖颈、血溅如雨的场面。 若真这般,她不该拦,琳琅心里清楚知道的同时,这些年与颜昀日日夜夜的相伴相守,又如走马灯,在她眼前频频闪现。 理智与情感的交锋,令琳琅心痛如绞,她暗暗攥紧了双手时,一只修长温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 是颜昀,他将那道匕首,放至她的手中,抬眸望她的沉静目光,在灯映下若有月色水波逐流。 “昏迷的时候,我陷入了一场梦,梦中,似身在鬼门关,一个人。有声音诱着我跨过阴阳之界,告诉我,过去了就解脱了,我知道它说的是对的,可却十分犹豫,频频回头。 比死亡更叫人心冷的,是孤独。我父王一死,留我母妃孤独十六年,母妃一死解脱,又留我一人独活。失去双亲的孤殇,我不想再让阿慕经受。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可并不是,天子并不孤寡,他有妻有子,不能做抛妻弃子之人。” 楚朝皇室的价值,俱压在天子身上,若天子肯委曲求全,便能暂保妻儿。可若天子图一己之快,一死了之,余下的孤儿寡母,不能为新朝提供半点价值,眨眼之间,或就成刀下亡魂。 颜昀紧握住手中柔荑,将他的妻子,牵拉至自己身旁,“琳琅……” 这是琳琅现存记忆中,第一次听颜昀唤她的名字。身为楚朝帝后的这六年,他与她,总以“皇后”“陛下”互称,相敬如宾。 被牵近的琳琅,怔怔靠前时,下意识的回应,仍是“陛下”,颜昀抬手将她垂落颊侧的几缕发丝掖至耳后,微凉指节,停拂在她的脸旁,于晕黄灯色下,望着她道:“往后,唤我的字吧。” 他道:“楚天子已死,往后留在人世的颜昀,只是颜慕的父亲,顾琳琅的丈夫。” 多年的相伴相守,让他们之间深有默契,余下的话,不必说明,琳琅已然明白。她无声凝望眼前男子许久,终红了眼眶,轻扑入他怀中,颤唇轻唤:“昭华……” 往后人世间,再无楚朝帝后,榻边灯影下,相拥相依的年轻男女,只是昭华与琳琅。他们身旁熟睡着的,是他们年幼的孩子,他这一生,能否平安到老,尚未可知,但至少,眼下性命无虞,还可再见明日朝阳。 嘉平七年末,楚王朝走至尾声,这个早因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的王朝,虽因末帝颜昀之贤,强行续命七年,但终究在乱世烽火中,臣服于枭雄穆骁的刀马下。 楚天子即将禅位之事,传遍天下。新朝将立,晋侯穆骁,对楚朝旧臣,选贤任能。有臣子为家族基业,选择效忠新朝,亦有臣子,难侍二主,选择离开朝堂,归隐山林。 嘉平七年的最后一夜,长安城人,在这除旧迎新之时,迎等着新年与新朝。楚朝太傅陆谦,则夜至南安殿,叩别楚朝帝后。此番辞朝还乡,今生应难再与旧主相见,这一去,就是诀别。 临别之际,鬓生白发的陆谦,望着清润如玉的年轻天子,忍不住泪洒衣襟。 他十八入仕为官,历经楚朝三代,与天子生父——清河王颜清,为莫逆之交。颜清才德兼备、清正仁义,其父僖宗皇帝,却十分昏聩无能,在位时,令楚朝江河日下,临死之际,不将皇位传与天下人心所向的颜清,反传与暴戾阴鸷的高阳王颜凌,生生掐断了楚朝的中兴之机。 颜凌登基不久,即逼死兄长,强夺其嫂。清河王妃初入宫那几年,痛失挚友明主的他,于朝堂上隐忍自保,私下里,既悲愤于报仇无门,又为颜凌独断苛政、穷兵黩武等种种祸害江山之举,痛心不已。 最是艰难煎熬时,清河王妃秘密找到了他,她告知他颜昀的真正身世,在他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种。此后,他成为颜昀的老师,教授他诗文政事,为他取字“昭华”。 尧致舜天下,赠以昭华之玉,颜昀是清河王妃与他的希望,也是楚朝的希望。自晓事以来,颜昀即知自己真实身世,他未曾有过天真玩乐的童年,幼少时在清河王妃的教导下,万般隐忍,勤修文武,一心为父报仇,等大仇得报后,又将所有心血,尽付于楚朝江山,立志重振王朝。 如果颜昀接手的楚朝,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能稍少一些,如果上苍肯偏爱颜昀些许,在他在位的这几年,令四海风调雨顺,而非天灾频频,能多给颜昀几年调息民生、捭阖时势的时间,晋侯穆骁,可晚五六年再崭露头角、踏上沙场,也许颜昀,真的可以力挽狂澜,做楚朝的中兴之主。 只可惜,上苍从颜昀出生起,就不肯偏爱这个孩子,可惜晋侯穆骁横空出世、用兵如神,一山不容二虎。 嘉平二字,是颜昀登基时,立志重振楚朝的美好期许。但今日过后,改朝换代,这原本寓意太平兴盛的年号,将成为颜昀失败亡国的注脚。楚朝实际并非亡于颜昀之手,可颜昀,却成了亡国之君,记于史册,永传后人。 心痛不已的陆谦,想试着开解天子几句,但未张口,天子即已洞悉他的用意,淡道:“人事已尽,天命不归,罢了。” 他递来送行之酒,一世师生情谊,尽付酒中,“今生能拜先生为师,是昭华之幸。” 陆谦双手接过酒盏,含泪饮下后,见顾皇后揽着小皇子近前,温声让小皇子颜慕,向他行送别师长之礼。 陆谦忙辞不敢受,但顾皇后十分坚持,小皇子亦神色端凝,认认真真向他恭行大礼。陆谦望着这对母子,心情复杂。 颜昀承其父清河王清正之风,品性高洁,有生以来,唯一做过的出格悖德之事,便是强夺臣妻,在成国公之子霍翊的婚礼上,直入臣下洞房,将新娘顾氏,带回宫中。 其时,正是颜昀登基为帝的第二年。他闻讯后,急至宫中,问他为何如此行事,自毁声名。 十七岁的颜昀,当时已亲手逼杀养父,又见母亲殉情而死,是性情刚直的楚朝国君。可在这件事上,在听他急切询问因由时,他竟似回到幼年,像知道做错的小孩子一样,被老师训问得低头不语,于良久沉默后,方轻轻辩了一句,哑声低道:“她一直在哭……” 他从未见过颜昀那般神色,登时哑口无言。 幼少时的颜昀,一直努力保护母亲。后来清河王妃殉情而死,颜昀竭力守护大楚江山。顾氏入宫后,他极力爱护的,又多了两个人——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在得知颜昀即将禅位时,他惊也不惊。他能够理解颜昀为何能生生逆了本心,折了傲骨,背负万世污名,决定禅位。 昭华,亦有笛箫之意,幼少时的颜昀,确于乐事上颇有天赋,闲暇时习吹长箫,是他勤修文武的艰苦生活中,唯一的精神慰藉。可清河王妃,待子十分严厉,认为颜昀是在玩物丧志、荒废时间,怒到对他闭门不见。颜昀见母亲如此,便将伴他多年的紫竹箫,掷入火中焚毁,此后,再不弄乐怡情。 他可以为所想守护之人,压抑本性,牺牲自己。从前,是为清河王妃,如今,是为他的妻儿。 可,谁来护他? 古来禅位之君,固有平安终老者,但,也有不少,明面上因病离世,实则死于非命。陆谦望着他苍白瘦削的学生,忧心忡忡,含泪转对顾皇后道:“陛下待娘娘情深意重,往后,请娘娘多多照拂陛下。” 顾皇后裣衽为礼,神色庄重,“琳琅永不负君。” 细雪中,离去的陆谦,最后一次回望南安殿前的一家人时,忆起从前教授颜昀课业,年幼的颜昀,曾不解地问他,为何“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心中更似刀绞,忧泪涟涟。 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袖,风雪中,帝师蹒跚的身影,渐渐远了,一个两百多年的王朝,也在苍茫夜雪中,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一夜风雪尽,朝阳东升,新的一年到来。新年元日,楚天子于宣政殿前,禅位于晋侯穆骁。新朝天子穆骁,定国号为晋,封楚天子颜昀,为长乐公。 新朝已立,丹墀之下,文武百官仰望着玄衣纁裳的新天子,倒头朝拜,山呼万岁。 帝冕十二旒珠,垂落在新天子眼前,隔绝旁人窥探视线,为其赫赫帝威,更添莫测威严。 世人以为,在此振奋人心之时,十二旒珠后的新帝眸光所望,定是江山万里,王朝霸业,却不知,在缓视过群臣宫阙后,它静秘地落在了,远处一袭素衣的长乐公夫人身上。 这一眼,此时尚无声而隐秘,不为人所知,但在不久的将来,将惊动天下,掀起滔天狂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秘事 长乐公府位处皇城永兴坊,自新年元日,从南安殿,迁至此宅后,琳琅与丈夫孩子,一直深居府内,安静度日。 公府建筑循制,府内仆从数量,也与公侯身份相配。只是除素槿与季安,这两名贴身旧仆外,府内其余侍卫侍女,皆是新帝派来——除却日常侍奉,恐还有监看之意。 对此,琳琅心中了然,却也未表露什么,只对那亲自领侍送来的新御前总管郭成,说了几句客气话,托他转告晋帝:长乐公夫妇,感念天恩。 一则,如今改朝换代,她与颜昀,虽担着长乐公夫妇的身份,并如古来禅位之君,保有一点特权,如面见新君,可不行跪礼等等,但实际上,是在新朝寄人篱下,当时时谨慎行事,不可招来猜忌祸事。 二则,她与颜昀,着实是无力也无心,去颠覆新朝,恢复帝后之身。他们如今,只想与阿慕一起,过一家三口的寻常日子。那些派来充做“眼线”的监看仆从,再怎么事无遗漏地监视他们,看在眼中、报与晋帝的,也都是些日常琐事而已。 也许有那些眼线仆从,将他们一家的“安分度日”,如实禀报与晋帝,并不是坏事。晋帝对他们安心些,他们的日子,也能安定清静些。 余生无所愿,只盼一家平安团圆而已。 颜昀自叹从前忙于国事,没怎么好好陪过她们母子。如今闲下,又值年初春寒时节,因病不得外出受凉的他,莫说出府,几是闭门不出,日日夜夜,都与她和阿慕,守在一处。 那双从前用来批复奏折的手,如今用来,帮她细理刺绣丝线,帮阿慕铺纸研墨。颜昀主动包揽了阿慕的课业,亲自授他诗文,当起了阿慕的先生。 日常外界冷风凛吹时,室内火盆融融,颜昀笼被倚榻,手执书卷,她靠坐榻旁,徐徐煎茶,阿慕就端坐在离榻不远的书案后,一边认真写字,一边听颜昀讲解四书五经。 外界风雨呼啸,扰不了室内茶芬清逸的安宁静好,只是有时,这份安宁,会为颜昀的咳嗽声,轻轻打断。 琳琅眼下最担心的,就是颜昀的病情。好在晋帝穆骁,目前将善待楚朝皇室的姿态,做得很足,不仅赐宅赠侍,还允许医术精湛的太医谢邈,在侍奉新朝之余,常来长乐公府,携药为颜昀诊治。 衣药不缺,家人在侧,余生若能如此安宁相守,也是幸事。只是,这安宁的表象,就似风平时的湖面,只能维持一时而已,没过多久,就因外力,迭荡起重重波澜。 这日黄昏,琳琅一如往常安居室内,陪伴颜慕看书写字。一帘之隔的内室榻上,安睡着午后服药歇下、尚未苏醒的颜昀。 榻边铜薰散逸缕缕香芬,绕帘与墨香相融,日暮天光,在淡淡香气里渐渐暗沉,转眼,便至掌灯时辰。 往常这时候,自有侍女入内点灯,并询问是否摆膳,但今日,却迟迟未有人进。 琳琅心中纳罕,在亲自点燃室内灯树后,走出房门,问询侍女。可闲坐廊边的数名侍女,竟似听不到她的问话,个个看也不看她一眼,静如石雕,一言不发。 琳琅惊诧更甚。她直觉有事发生,见这些晋帝派来的侍女,似是铁了心要视她如无物,便想问问自幼伴她的侍女素槿,究竟发生何事。 平日里,素槿几不离她左右,可这时,却也四处寻不着人。琳琅好一通找,最后方在厨房内,发现了正在洗菜的素槿。同在厨房内的,还有灶台后被烟气呛得直咳的季安,他们见她找来了,皆忙放下手中活计,面色既忧且惭,“夫人……” 从他们口中,琳琅得知,公府内的仆从,在一夕之间,忽都成了摆设,不愿再侍奉府内主人,为主人炊煮晚膳。素槿与季安,见状怒斥时,反被他们无情讥讽。那些素日温顺的侍从,忽皆气焰甚烈,直呛素槿与季安道:“两位如今,还以为自己是掌事宫女与御前总管吗?!” 新朝之下,旧朝之人,如履薄冰。想及这些侍从是晋帝遣来,今日这般行事,或有圣意在后,素槿与季安,只能忍气吞声。他二人,一时也不敢拿这事来烦扰她与颜昀,本要亲自动手烹膳,未想,刚生了个火,她已找来了。 听罢事情因由的琳琅,微默了默道:“我来吧。” 她想到自己已出来了好一阵,房内的颜昀或已醒了,若醒来的颜昀,出门知道这事,只会徒增烦忧,不利于养病,遂一边挽袖操刀,一边吩咐素槿道: “你去看看君公醒了没有,若醒了,就说是我想给他和阿慕亲自做顿晚膳,可又有段时日未入厨房,有些手生,故而今日晚膳迟些,请君公再在房内等一等,入夜天冷,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夫人在楚宫为后时,每月都会下厨数次,为楚皇陛下和小皇子,洗手做羹汤,所以这番半真半假之话,报与君公,应是十分可信。 素槿应下后,就走往主子们日常起居的寝堂,见堂内,小公子正抱着君公的腿,帮刚刚起身的父亲穿靴。她将夫人的说辞,恭声禀与君公,君公听后,浅笑着轻捏了捏小公子的脸颊道:“我们又有口福了,是不是?” 小公子笑着仰头望君公,期待的眸光,明亮若有灿星横流。 素槿看得暗暗心酸,垂眼退下后,快步走回厨房,欲为夫人打下手。 厨房内,夫人正在做清汤鸡丝面。素槿见夫人动作熟稔,想起夫人学做的第一道菜肴,就是眼前这道鸡丝面。 那时,还是在罗浮巷的香雪居,夫人还是她侍奉多年的小姐。小姐在六七岁时就离府别居,除在重要时日回府见父亲与继母外,大多时候,都独居在顾府别苑香雪居内,在将近十年的四季荣枯中,一个人,从青稚女童,长成清丽少女。 除几名做粗活的仆妇外,香雪居内,小姐的贴身侍鬟,仅她一人。近十年的光阴中,她日常看小姐最常做的,就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园中抚琴作画。 拂园轻风,吹迭起小姐浅碧的裙裳,花树下的小姐,纤姿楚楚,极美,而又有种遗世的孤清。满园姹紫嫣红,似只能落墨在小姐的笔下,入不到小姐心里,小姐像是幅神遗人世的美人画,独自飘摇在人间,直到十六岁那年,方变得与往不同。 十六岁时,平日里唯以抚琴作画怡情的小姐,忽地问她,清汤鸡丝面的做法,而后,还一改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仔细教她学做这道面。 她开始以为小姐只是一时兴起,可小姐却用行动表明,她认真极了。 揉面、煨汤、烹煮,此前从未下厨的小姐,虽在并不简单的工序上,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但并不轻言放弃,一丝不苟地钻研面的做法,几为之废寝忘食,最后终于学成,做出了一锅细面似银、鲜香软滑的鸡丝面。 她那时好奇问小姐,为何忽然想学做这道面。小姐不说话,只是亲自托碗执勺,舀盛汤面。 氤氲热汽,自锅中升腾,将小姐白皙如玉的脸颊,薰扑得绯红。正值妙龄的清丽少女,粉腮红润,明眸如水,似是美人画活了过来,绮艳红唇,虽轻轻抿着,但有笑意,如抑不住的春色,自唇际流漾而出,看得在旁的她,也不禁跟着弯起了唇角。 她没有越矩追问,小姐不说,她也能猜到,小姐这般,是为了一个人,一个被小姐藏在香雪居的小楼内,暗暗与小姐交往着的人。 她从未与那个人打过照面,不知那人相貌年龄来历,但能从香雪居种种异常中,确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明明锁上、却常被莫名打开的小楼轩窗,竹风车、杨木雕等小姐妆匣内多出的街贩之物,夜间月色下偶尔如风掠过的缥缈黑影,晨间小姐榻枕边含露绽放的束束鲜花…… 离那神秘人最近的一次,正是小姐成功煮出鸡丝面的那一日。 往常小姐吩咐不必入内伺候,她便遵命退得远远的,但那一夜,顾府有要事发生,她必得入内通禀,而楼内之人,似又因某事过于专注,没有及时撤离,叫她头一次,望见了那神秘人离去时的残影。 她依旧没能一睹神秘人真容,但见他墨衣佩刀,身形修长劲韧,矫健地自后窗一跃而出后,于林桠间几个点跳,便倏忽融入夜色里,是与小姐年龄相仿的如风少年。 那碗被小姐小心端入楼内的鸡丝面,已成了见底的空碗。滚热的汤面没了,而小姐手上,多了一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楼内的、鲜红晶润的冰糖葫芦。 素来淡定从容的小姐,双颊晕满薄红。她握着手中的冰糖葫芦,看了她一眼,似是感到羞窘,面色越发红烫如灼,可握着糖葫芦的手,却越攥越紧,并未将那根廉价的街头吃食,速速藏起抑或扔了,而是最终微低了头,轻轻地咬开了糖葫芦甜蜜的糖衣。 从此,那个神秘少年的存在,成了她与小姐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对小姐如此不合规矩地大胆与人私会,并没有震惊到无法接受。小姐虽在外看来,是温婉和静的大家闺秀,但侍奉多年的她知道,那份温静,并不是顺服地恭守闺秀规矩,而是源自小姐实则厌弃人情世故、孤高清远的性情。 静非合群,而是懒怠与世同浊。 小姐心中,隐藏着悖逆世俗的火星,所以有时会悄悄做些出格之事,譬如男装出行,化名林琅,自号白石山人,将自己经年所画的数百张画作,尽数贩卖获利,而后用这些钱,连同她自己并不丰厚的月例,购粮施粥,分与流民。 但,被流民幼童拥簇感谢的小姐,仍是孤独的,火星疏冷,直到那一年,那个神秘少年出现,将小姐的心火,真正燎燃。 应是一段极炽热甜蜜的爱恋吧,就像那夜小姐唇际融化的糖浆,甜如蜜糖,缠绵入骨。只可惜,小姐因病将之忘却,这一段秘事,自此深埋在她这个侍鬟的心底,被彻底尘封在罗浮巷香雪居中。 香雪居旧梦不再,小姐是旧朝的皇后,新朝的长乐公夫人。昔年羞甜的绯色娇颜,已在改朝换代的巨变下,亦能宠辱不惊,素槿悄然凝视着夫人沉静的侧颜,忍不住暗想,世事纷乱,人如漂萍,那个隐入旧事的神秘少年,现今又在何方呢? 她虽不知其相貌来历,但知晓他的名字。在香雪居时,一次她偶见小姐用玉佩穗子,轻轻抽打一黄杨木雕小人,并喃声低骂:“呆木头!呆呆木头!” 好像这对小儿女有了口角,二人正闹别扭。小姐对着那小木人,轻轻骂了几句后,眉眼间的轻嗔薄怒,缓又转为相思柔情。她渐止了打骂动作,将那小木人拿握在手中,凝视许久,柔轻唤道:“阿木……” “阿木”这个名字,从前楚宫中的皇帝陛下,也曾听过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无情 侍女素槿,因一锅清汤鸡丝面,忆起旧事,暗暗想着名为“阿木”的神秘少年时,琳琅心中,也正想着一个“穆”。 只与素槿悄悄感怀往事不同,琳琅心中想着的,不是对往日的叹息与感伤,而是对穆骁其人的鄙夷与愤怒。 去岁那一夜后,病情稍缓的颜昀,曾单独面见穆骁,谈议禅位之事。议事之终,颜昀同意在天下人面前,禅让皇位,让新朝得正统之名,而穆骁对此许下的承诺是,善待苍生,并确保长乐公府一世长安。 明面上看来,晋帝穆骁确实在善待旧朝皇室,毕竟封公赐宅,又遣奴仆若干,侍奉旧朝帝后。但,外人怎知,这份善待,只是一个华丽的外壳而已。 若非有圣意在后,府内侍从,怎会一夕之间,俱成刁奴?!金玉其外的真相,是晋帝穆骁,既想得到颜昀禅位带来的种种好处,可又不肯遵守长乐公府一世长安的诺言。 明明已是一朝皇帝,该着眼于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但却小肚鸡肠地盯着长乐公府,特意使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用来折腾她和颜昀。 这般行事,可见穆骁此人,虽在杀伐之事上,有改朝换代之勇谋,但论私人品行,却是十分虚伪卑劣,喜以欺辱他人为乐。 就如去冬那夜,她与他,明明只是初见,在私人之事上,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可穆骁就是对她进行了一通毫无缘由的刻意羞辱,在暗地里将楚朝皇后贬如妓|女后,明面上又派太医救治楚朝皇帝,为他自己博“正统”“忠君”之名。 这样虚伪恶劣的一个人,纵身披龙袍、坐了江山,也难以叫她,对他生出半分敬意! 琳琅暗暗想得愤恨难忍时,又忍不住担心,今日之事,只是晋帝穆骁,暗中针对长乐公府的开始。 忧思难消的她,因为走神,差一点放重了汤面调料,幸得素槿在旁提醒,才没毁了将要做好的晚膳。她暗定了定神,暂将心事压下,让素槿和季安,帮着舀汤盛菜,同将膳食,端往花厅。 花厅之中,鎏金灯树明光熠熠,将灯下父子二人,清瘦与童稚的身影,交融一处。 已等待多时的颜昀,见身边的阿慕,人虽端正跪坐在空荡荡的食案后,但一颗小脑袋,却按耐不住地向外张望,含笑轻抚了下他柔软的发顶问:“饿了没有?要不要先吃块点心垫一垫?” 颜慕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虽然饿了,但不愿先行充饥,他要留着肚子,吃母亲亲手做的! 颜昀见状笑意更深,与儿子一同看向门外。春月下,夜风将长廊悬灯,吹得摇晃不停。但,那样一团团飘摇在冷风中的晕黄,看在人眼中,却无半分萧瑟之意,而是暖意融融,充盈心中。 像阿慕这样,期待守等着母亲亲手做的膳食,他的童年,从未有过。 更确切说,他从未有过童年,不知被母亲慈爱庇荫,是何感觉。 自晓事起,母妃就将仇恨二字,刻入了他的骨血中。他无法做天真无邪的孩子,无暇分心于孩童玩乐,只能在母妃的严厉督促下,日以夜继地勤修文武,一心报仇。 后来,所谓的血海深仇报了,他以为终于可与母妃,享受母子天伦时,母妃却在他眼前,选择了一死。十六岁前,他背负着沉重的复仇二字,十六岁后,他背负起千疮百孔的楚朝江山。 太多人的希望与生死,压在他的身上,他从前从不知做个孩子是何滋味,但此刻,在卸下了帝冕与重担,在单纯为人夫、为人父,在同儿子一起期等着妻子亲手所做的佳肴时,他忽有一瞬恍惚,感觉自己此时,竟像回到了童年。 是被人温柔呵护着的孩子,可以在疲累时,任性地放下一切,好好休息,可以流露出脆弱无能的一面,不必担心对方因此不要他。他心中底气甚足,知道对方绝不会弃他而去,她在乎他,包容他,爱着他。 尽管那爱,只囿于家人相守,并不是他心底最为渴求的,但,能与她这般,已是毕生幸事,安敢多求…… 飘摇风灯映照下,渐有履步声声,如动听仙音,愈来愈近。颜昀手牵着儿子,一同起身迎向来人。灯光下,美食的香气中,一家三口,面上俱是笑颜。 尽管前方,或许仍有险阻,安定背后,仍有隐忧,但这一刻,天下间所有的烦心事,都到不了他们心头,有的,只是将与家人共用晚膳的欢愉。饮食虽然粗简,但有所爱相伴,即是海味山珍,千金难求。 长乐公府,正式开膳时,晋朝的新皇陛下,仍在御书房挑灯夜战,批阅奏折。 御前总管郭成,于圣上身边伺候已有五六年,熟知圣上性情,在恭问是否进膳被无视后,就收声不再多言,垂手静侍在旁,不敢再打扰圣上处理国事。 新朝初立,虽承袭前朝正统,民心归之,但尚有几方势力,负隅顽抗,妄图偏安一方,不肯臣服。圣上登基以来,一壁推行新政,大力劝奖农桑、改革吏治,一壁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平定四方,每日都需处理大量朝事,国务繁忙。 沉沉夜色下,时如水逝,渐又过去一个多时辰,圣上方阖上最后一道奏折,搁笔起身,吩咐进膳。 这时候,已近用夜宵的时辰了,郭成忙领众侍,于殿中摆膳布菜。但,满案佳肴在前,圣上却无多少食欲,山珍海味纳入口中,似同嚼蜡,像吃不出什么滋味,面色也一直沉着,深邃眸光中,阴翳难消。 今日朝后,因为庆州军报大捷的缘故,圣上明明精神爽利,心情不错。可午歇再起后,圣上的脸色,就陡然阴了下来,不但忽然向长乐公府下达密令,且从那时到现在,脸上没再露出半点笑意。 ……是午歇时,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以致心绪不佳吗?……那梦,是与长乐公府有关吗?…… 郭成一边暗暗思索着,一边指挥宫女往食案上添放新菜,却见圣上直接抬手挥开,沉声吩咐道:“拿酒来。” 今日午歇时,晋帝穆骁,确如总管郭成所想,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到少时之事,梦见自己回到了与顾琳琅相约离京的那一日。 那一天,他本要依约赶赴京郊兰亭,在那里与顾琳琅汇合,而后携她离京,自此山高水长,与她一世不离地相爱相守,却不想,在赴约的路上,遭遇强敌追杀。 来人数量众多,且个个身手不凡,他几不能敌。血肉飞溅的激烈打斗中,他身上渐添新伤道道,好几次差点死在敌人刀下,最后完全是凭坚定信念,咬牙杀出了一条血路。 ——琳琅在等他,等他带她离开长安,从此长相厮守,白首不离。他要到她那里去,他生来被厌弃,唯琳琅肯执他手、对他笑,她是他的光,他已看得到往后一生将如何与她恩爱相守,怎能在离幸福最近的时候倒下……怎能在这时倒下!! 竭力斩杀了最后一人后,他抱着伤躯,拼命赶到了兰亭。在看到亭中少女的那一刻,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将执手终老的欢喜,令他情不自禁地牵握住她的手,欲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可她却像是被难以忍受之物触碰了,身躯微微一震,未等他拥她入怀,即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朱唇轻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脏。” 少女娇颜,是熟悉的清丽动人,可面上神色,却如雪寒静,淡漠望他的眸光,像在看陌生人般,中还隐有嫌恶之意。 惊茫与恐慌,似潮水向他袭来。他颤着心神,似为避开这冷漠嫌恶的眼神,匆忙低下头去,从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上,寻着一处干净衣角,仔仔细细地将沾血的手指,根根擦净后,方抬头再度朝她伸出手去,轻道:“不脏了……” 那只常常与他温暖相牵的纤手,却不肯再度搭上他的指尖。她一边用上好的雪绸帕子,细细擦拭染血的手指,一边淡声道:“手不脏了,可天生卑贱的骨血,一世也干净不了。” “卑贱”二字,似刀子猛地扎进胸|膛,他瞳孔剧烈收缩,见她唇际是毫不掩饰的浓浓讥嘲,似看愚人蔑视看他,“你真以为我会跟你私奔吗?一个当朝侍郎的嫡女,同一个混迹市井、一无所有的卑贱之人?!” 像有一只手,狠狠攥捏着他的心脏,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颤唇良久,勉强挤出零星笑意,“琳琅,你说这话,是因在生我气是不是……生气我来晚了……我不是故意来迟的,我……” 话未说完,即被她无情打断,她素日温柔的嗓音,寒讽如冰,“先前只是我闺中无聊,随意找个人打发时间而已。你我之间的事,对我来说,就是一场照着话本演的游戏罢了。现在我玩腻了,游戏就该终结在此处了。你难不成,真的痴心妄想,我会像话本上的傻小姐,抛下荣华富贵,跟一个有云泥之别的低贱之人,浪迹天涯,风餐露宿吗?!” 字字扎心,本就负伤在身的他,只觉得喉中血腥之气暗涌。他强咽下口齿间的腥锈血沫,哑声低道:“……我怎舍得让你风餐露宿……” 她仍是冷冷看他,“我是四品京官的女儿,我在锦绣堆中长大。我需要锦衣华服、香车宝马,需要侍婢豪宅、金炊玉馔,这些,你能给我吗?” 他道:“……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弄钱,我不会让你过清贫日子的……” 她截断他的话,“除此之外,我还要万众敬仰的名声,要世人歆羡我高贵的身份,我的夫家,需是大权在握的豪门贵族,我要我的孩子,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权贵”,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冷漠地没有半分感情,“这些,霍翊可以轻易给我,而你,一个见不得光的底层杀手,永远也给不了我。” 眼前的少女,陌生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望着她冷漠的面庞,周身血液如在倒流,惨白的唇,颤了又颤,最后低道:“琳琅,我很疼……” 身上的四五道刀伤,因一路急赶过来,开裂更深,鲜血淋漓,浸透了背后衣裳。他望着他心尖上的爱人,沙哑喃喃:“我今天,差一点死在别人刀下……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眸光微闪,静默须臾后,嫣红的唇角,弯起冷诮的弧度,“我倒没想到,你还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被她话中的深意惊到,只觉跌入极寒冰渊,而又犹自挣扎着,不敢去想那最伤人的真相。 而她,直接无情掐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一边将他与她定情的玉佩,掷扔在他身上,一边冷冷对他道:“那些人,是我让霍翊派去的。我同他说,有个贼人,暗中觊觎我,他便要替我,除了那个痴心妄想的卑贱之人。” 她对他还活着,似是深感失望,微蹙眉尖看他,轻轻道出的遗憾叹息,字字如雪寒利刃,对他施以凌迟极刑。 “你怎么,还没死呢?” ……你怎么,还没死呢…… 噩梦一重接着一重,他接着梦到数不清的争斗杀伐之事,自回到穆家、征战沙场,针对他的明枪暗箭,多到防不胜防。多少次置身险境、濒临生死时,她的这句话,就响起在他耳边,彻骨恨意,燃成强大的求生欲,一次次将他拉出鬼门关,最终,送他登顶天下至尊之位。 锦衣华服、香车宝马、侍婢豪宅、金炊玉馔,这些她离不开的奢华享受,他要对她如施凌迟般,一一剥夺。他要让她从云端摔到泥里,看她能在寒凄处境中,强撑着所谓的“傲骨”与“情深”,装到几时。 只,明明想得清楚,密令也已下达,可心中,却无多少畅快之意。午间的噩梦,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至此刻,也未完全挥散。 毫无食欲的穆骁,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他目望着身前的山珍海味,虽无半点动箸欲|望,但想及顾琳琅饮食粗简,心中也终于快意些时,见郭成趋近前道:“陛下,监看长乐公府的报折到了。” 这样事无巨细的汇报,每日都会有一份呈送御前。汇报图文并茂,记录长乐公夫妇日常甚细,就连他们何时熄灯就寝、夜间是否叫水,都如实详记在册。 此事,唯郭成等圣上心腹所知。在不知主子旧事的心腹看来,这自然是圣上对前朝帝后的监看提防,是出于维巩政权的需要。 郭成恭禀后,见圣上开口命念,忙打开手中汇报,将长乐公夫妇昨夜至今夜之事,一一道来。 “……昨夜子时,寝堂灯亮,夫人叫水一次……今晨卯正,长乐公夫妇晨起,夫人于镜前梳妆,长乐公在旁为夫人择钗,夫妻情状,恩爱异常……午后,长乐公服药歇在内室,夫人于外室陪伴幼子习字……酉正,夫人为长乐公和幼子,亲手煮做清汤鸡丝面……” 一直沉默饮酒的动作,在听到此处时,僵硬顿住。耳边絮絮念报声,逐渐渺远,听不分明。似是微醺的眸光所望中,璀璨宫灯下,恍惚有一少女,正坐在食案对面,笑意盈盈地凝看着他,明眸水亮,娇颊微红。 她贝齿雪糯,轻轻咬着嫣红的唇角,似有几分羞腼,但在静默几息后,终还是战胜了心中羞意,明眸清亮地直视着他,如诉衷情道:“这道面,我只做给你吃。” 一声冷笑,猝然在殿中响起,将正念报的郭成,吓了一跳。 他讷讷静声,不知圣上为何突然发笑,也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念,小心觑看圣上,见圣上唇际冷诮,微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嗓音淡淡道:“立国以来,本朝还未有过游宴之事。” 郭成不知圣上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心中不明,口中颂圣,“陛下勤政。” “再怎么勤政,也不能成天只扑在这一件事上头。要不然,朕这皇帝,到底是江山之主,还是,只是个处理朝事的奴隶?!” 圣上说着搁下酒杯,起身吩咐道:“安排下去,明日游狩上阳苑,随行者,诸王公大臣,并,长乐公夫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真相 宫中御殿灯火熹微时,长乐公府的库房,仍是灯火通明。 其时已近夜半,但琳琅尚未就寝。因为今日穆骁暗中作梗之事,她心中忧甚,担心这仅仅只是开始,担心往后穆骁折腾的事会越来越多,她和夫君孩子的生活,会变得越发不太平。 虽然按制来说,新朝会每月都向长乐公府,赐发一定数量的金银绸帛,但有今日之事后,琳琅对穆骁为帝的新朝,难有信任。 她担心日后生计,遂至库房检点箱笼,将现有之物,一一记在册上,并预估一些珠玉之物,大抵能典当多少金银。若是来日,穆骁真在钱财之事上为难他们一家,对现有家底心中有数的她,方能据此细细筹划,开源节流。 库房中的七八只箱笼,装的是从前帝后两宫的日常器物。因为在离宫前,穆骁派人来传话说,旁人用过的东西,他不会再碰,素槿与季安,得以去帝后两宫,收拾了几箱旧物,带离皇宫。 灯光下,大小箱盒,被一一打开。收在其中的物件,琳琅大都是眼熟的,独一方小盒中的半月形玉佩,她此前从未见过。 看形制,像是一枚满月圆佩,被生生摔成了两半后,只留此半枚。琳琅将之拿在手中打量,见这半枚白玉,用料极佳,状如凝脂,触手温柔细腻,玉面上的花纹篆刻,亦十分精细繁复,但因只存一半,也看不出纹样所刻究竟为何。 库房中的器物,都是她与颜昀的旧物。这半枚玉佩,既不属于她,那自然就是颜昀的了。旧日为帝时,颜昀有江山之富,但却将这半枚残佩好生收着,可见对之十分爱重。这半枚玉佩,对颜昀来说,应是意义非凡。 因对颜昀的关切,与心中好奇,琳琅看向打小侍奉颜昀的季安,问他道:“这枚残佩,是何来历?” 季安在夫人开盒拿起这枚残佩时,便心中一惊,眸光幽闪。他暗自忐忑着,又听夫人问他此佩来历,正不知该如何答时,见门外主子正好走了过来,就停在几步开外,安静无声地望着这里,越发不知该怎么说了。 好在没等他为难多久,主子已替他答了,“他不知道。” 琳琅闻声回首,见颜昀一边走了进来,一边迎看着她的目光,继续道:“我也不知。” 琳琅闻言,心中好奇与诧异,更上一层——这枚残佩,既是一枚不知来历之物,颜昀为何要如此珍重收藏呢?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颜昀眸光淡淡扫拂过那枚残佩,看向她道:“我只是帮人收着而已。” 琳琅原要问问那人是谁,但恰时一阵风吹,将颜昀宽大的袍裳吹贴身上,显得他越发身形清瘦、病态难掩。 琳琅见状,立将这份好奇抛之脑后。最是担心颜昀身体的她,匆匆将残佩放回盒中,紧扶着颜昀的手臂道:“怎么不在房里歇息?夜里风冷,出来走动,受凉了怎么办……” 颜昀握住她的手道:“一直没等到你回来。” 他说着望向房内尽敞的箱笼,薄唇微动,似要问在做甚。琳琅怕颜昀察觉府内异状后,会忧心伤身,不待他开口相问,即道:“我在找以前簪过的一支桃花簪,可找来找去,都没找着。罢了,许是根本没把这簪子带出宫来,夜深了,不找了。” 言罢,即挽着颜昀手臂,带他离了库房,回到寝堂。 因为今日素槿和季安,皆累了一天,琳琅令他们不必伺候就寝,自去歇下,而阿慕,自三岁起即已独眠,也已一早睡了,于是寝堂中,只她与颜昀二人。 梳洗过后,琳琅转入帷内,见无人侍奉的颜昀,正在自己更换寝衣。清瘦修长的肩背,在榻畔灯映下,通体无暇,莹洁如玉,如皑皑冰雪化就而成。 虽与颜昀夫妻六载,但琳琅现存的记忆中,从未见过颜昀赤体,此刻乍然撞见,不免心中一突,面颊微红。 她明知夫妻之间不应如此,可还是有些羞于近前,正要垂下眼帘时,听到她走近的颜昀,一边拢起衣裳,一边半转过身。她未及时垂下的目光,由此落看到颜昀寝衣半掩的胸|膛处,见那里隐约似有伤痕,不由心中一惊。 对颜昀的关心,令琳琅暂时忘却了羞意,她急步近前看去,见颜昀胸|膛处,竟密布着道道伤痕,像是被人用锋利刀刃,在他心口周围,一道道生生划开的。那些伤痕,虽看着陈旧,深度也不足以致命,但颜昀当时被伤时,体肤之痛,定然煎熬至极。 感到心痛的琳琅,急切仰首问颜昀道:“这是怎么伤的?” 她喃喃自语“我都不知”后,忽又想起自己既为人妻,已育人子,怎么可能没见过颜昀身体,想来是因失忆症的缘故,才将颜昀身上的伤痕,都忘干净了…… 琳琅心中登时愧惭难当,再次忧急追问道:“是谁伤了你?” 颜昀却不答,只是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怎么过得去呢,琳琅望着颜昀胸前道道交错的伤痕,想他当时受伤时,该有多么痛苦,仍是感到心疼。她猜测这些旧伤,许是颜昀幼少时,在宫中被其他皇子欺负留下的,见他不愿就此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了,只微微弯身,帮他将寝衣仔细拢合,将衣带系好。 做完这些后,琳琅才突地意识到,这是她失忆以来,第一次帮颜昀穿衣。 这本应是夫妻日常之事,可患有失忆症的她,因这几年,在面对颜昀时,心中感情始终囿于相伴相守之人,一想及与颜昀的男女之情,就因为少时记忆的大量遗失,总是感到有些生疏,故在宫中时,从未与他这样亲密过。 明明隐约记得,自己年少时,似曾与颜昀有过一段炽热甜蜜的爱恋。可遗失那两年大量记忆的她,在面对颜昀时,再难像残留记忆里对待爱情时,胸腔中涌溢着不顾一切、冲破世俗的炽烈与疯狂。 也许那样的炽烈,只能存在于年少叛逆时吧。等步入婚姻、有了孩子,这份炽热如火到几乎能灼伤彼此的浓烈爱恋,就会渐渐转为潺潺流水,化为温和平静、天长地久的相守之情。 从前,这份相守之情,在一国帝后之间,相敬如宾到有几分客气。而今,在身份仅剩下夫妻后,因为穆骁的暗中作梗,她如寻常妻子,为颜昀煮面穿衣,与颜昀的关系,反倒亲近了不少,与他,真有几分似寻常夫妻了。 熄灯上榻,身边之人,是熟悉的气息。虽然周遭一片黑暗,但因知他就在身边,对这夜,并无惧怕。暗色中,琳琅侧卧着身子,朝颜昀所在,轻轻地道:“昭华,我想搬回香雪居住。” 她的夫君聪慧,若在这座公府再住下去,应很快就会察觉府内异常,她再怎么瞒,也瞒不了多久。 琳琅边想着,边继续道:“只需带素槿与季安过去就好,香雪居那边,本就有几个看门护院的仆从,日常使唤,定是够用的。我们和孩子三个人,也用不着许多侍从跟着,人少些还清静些,你说是不是?” 黑暗中,颜昀的嗓音,温柔如水,“都听你的。” 琳琅听颜昀愿意,安下心来。她人一轻松些,话也多些,放松地枕靠着松软的睡枕道:“现在这时候搬过去,正好可见桃花盛开,往后还有玉兰、海棠,夏日里蔷薇爬架,秋日里金桂飘香,等落雪后,红梅、绿萼,也会渐次开了。香雪居旁的没有,就是花花草草最多,我从前在那里住了十年,无事时,栽种了许多许多……” 絮絮轻软的说话声中,四季花开,睡意也渐渐涌上。女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喃如梦呓,“……花开之时,香雪居很美很美,你,见过的……” 越发轻低的声音,像已陷入了梦里,带着一丝醒时不知的迷茫,“……你,见过吗……” 人声寂隐,罗帷低垂,帐内淡淡的兰草香气中,颜昀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了女子温软的睡颜。 在没有遇见她之前,这样的深夜里,他的帐中,孤衾寒冷,只有腥锈的血味。 白天,他是背负着悲悯身世、承担着楚朝未来的皇帝,在世人的期待中,励精图治,一心兴国。夜里,他则是个操刀自残的疯子,在心痛难眠时,神志如狂地用利刃反复划过心口,希求以身体之痛,盖过心中剧烈的痛楚。 一夜又一夜,他反复回想登基前夜,想他敬爱的母妃,疯狂大笑着,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一夜,她不再是优雅清冷的宫妃,看他的眸光,亦不复往日望子成龙,而是浸满了报复的快意与恶毒,状如疯妇,神情癫狂,“叫颜凌死在他亲生儿子的手上,是我对他最大的报复!!” 她说,所谓遗腹子的身世,只是谎言。这些年来,她只是在利用他,亲手将他淬成一把复仇的利剑。他对她来说,根本不是爱子,而是孽种,是耻辱。每一次他唤她“母妃”,她都得强忍着恶心回应,拼命抑制掐死他的冲动。 在他自以为父仇已报,记事以来所有的隐忍与努力,都在刺向颜凌的那一剑中,得到了回报,往后无需再背负沉重身世,终于能与母妃共享天伦时,母妃将血淋淋的真相,残忍剖现在他的面前。 她等着他这个“弑父的孽种”提剑弑母,他不动手,母妃便冷笑着,将匕首插进了她自己的心口。 她说,她宁死也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她说,楚朝定会亡在他的手上,因为他身上流着颜凌那个疯子的血,骨子里就是嗜血疯戾之人,终有一日会压制不住,会将身边的一切,都摧毁殆尽。 一夜又一夜,他守着这个唯他一人知道的秘密,独自沉沦在暗黑的血色里。白日,他是高洁的帝王,夜里,他是弑父的恶鬼。就在他以为,他早晚会如母妃所说,变成疯子时,他幸运地遇见了她,在长安郊外,春雪尚未尽融时。 身着男装的少女,自称林琅,在郊外施粥与流民。微服查看民生的他,叹说是因天子无能,才致民生如此。他被心魔纠缠着,轻声叹道:“有这样的皇帝,也许楚朝,真的难救了。” 她却说:“我相信陛下。” 雪光日色下,少女眸光清澈坚定,像一束天光,照进了他的心里。 他是溺水求生的贪婪之人,他希望这光,不只存在刹那,而可长伴长守,温暖他的余生。 但光,真的是可以握住的吗…… 帐内暗色中,颜昀虽看不清身畔女子睡颜,但心中却知,那是怎样一幅温恬静美的画面——因在从前的深夜里,天地都已沉睡时,他无声将她,凝望了无数遍。 他要的不多,甚至不敢奢望爱情,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心中的痛苦与疯狂,就可被秘密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如被囚禁的野兽,永远不见天光。 他今年二十有四,此生前半段,为父报仇,成了笑话,后半段,挽救江山,也是一场空。他如今,只剩一个小小的心愿——守着家,与她一起,唯此而已。 春月夜里,年轻的男子,怀着小小的心愿,与所爱之人,沉入了温暖的睡梦中。 待到夜尽天明,他与她,在笑意中醒来。在与孩子一同用罢早膳后,他们正欲收拾日常用物,搬往新家时,却有旨意,先行入府。 旨意用词,听着似对前朝皇室,还有几分客气,但其中传达的,却是绝对不容违逆的御令——长乐公夫妇,伴驾上阳苑,即刻起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嫉妒 上阳苑位处京郊、地跨数县,苑内既有宫室园池,又兼山水林木。自七百年前燕朝初建起,历朝历代接手此苑,都会对之进行修缮完复,将之作为皇家狩游场所。 琳琅与夫君,奉旨来到上阳苑芳华林时,见随行伴驾的,除了新朝一众王公大臣,还有一位容姿明丽的女子。 那女子,金簪束发,身着灵鹫纹赤霞织锦缺胯袍,驭马在守卫天子的将领裴铎身旁。 尽管距离御驾极近,但她面上并无谨小慎微之意,而是十分落落大方,毫无女子娇怯之气,手执长弓,身姿笔直,好像顷刻之间,即能奔赴沙场,端抵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好像……真的奔赴过沙场…… 琳琅见那女子,侧身与裴铎含笑低语,忽地猜到了她的身份。 荆州裴氏,以武传家,世代忠于晋侯。这一代裴家的家主,是定远大将军裴元思,现正征讨庆州等地,为大晋朝收复河山。他与夫人,有一子一女。子为裴铎,乃晋帝穆骁最为信任的青年将领。女则名裴明霜,虽是女儿身,但承袭家风,自幼习武,不仅随父兄上过战场,还在剑阳关一战中,为穆骁挡过一箭,英名远扬。 眼前这女子,应就是定远大将军之女——裴明霜了。 晋帝穆骁,虽二十有四,但尚未正式婚娶,身边无妻无妾,后宫之中,只安置了些底下进献的美人,建朝以来,还未正式选秀纳妃。 新朝皇帝的首次选后纳妃,定是新朝势力的结盟。高位妃嫔,十有七八,会出自功臣之家,而裴明霜,既是定远大将军的女儿,又曾有舍身救主之功,今日又是唯一伴驾的高门贵女,在穆骁心中,应是地位不凡,想来她该是新朝,最有可能成为皇后的女子。 穿林的春风中,琳琅正随意漫想着时,见骑乘青骓马的穆骁,高高在上地,朝她与颜昀所在,看了过来。 琳琅现有记忆里,只在去冬那夜与新年元日时,见过穆骁,现下这次相见,是她所以为的平生第三次。 从初见穆骁始,穆骁那冷厉如刀的眼神,就让琳琅觉得很不舒服。后来穆骁又是恶意欺辱她,又是毁诺折腾长乐公府,她再见这双冷利的眼睛,除了感到不适外,又添了对穆骁其人的深深鄙夷与厌恶。 想及那夜穆骁,是如何逼她低头屈服后,又将她羞辱得青|楼女子也不如,琳琅心中屈辱难抑。她不愿再多看穆骁一眼,垂眸避开了穆骁的注视目光,并下意识地,向她在场唯一信任的人靠去。 当她靠往颜昀身边时,那冷厉的眸光,似在一瞬间,更加锋利了。琳琅尽管低眸不见,却仍有如芒在背的刺痛之感,好在,这令人不安的感觉,只有一瞬。下一刻,冷冷看着的穆骁,即开口同颜昀说起话来。 寥寥几语,都是新朝皇帝与禅位旧帝的官方辞令,穆骁语气虽淡漠,但至少没有为难之词。琳琅甚是担心穆骁今日这出宣召伴驾,是为了折腾羞辱颜昀,故而尽管此刻情形看来尚好,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仍是暗暗紧张,并因心中担忧关切,不禁握住了身畔颜昀的手。 因为琳琅的有意隐瞒,颜昀不知去冬那夜妻子受辱之事,也不知穆骁在后折腾长乐公府,只以为琳琅是单纯地畏惧这位新帝,抗拒伴驾狩游,故而依赖地偎在他的身旁。 他为自己如今大权尽失,无法让妻子随心行事,感到愧疚,一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边继续不卑不亢地应答圣问。而新帝再说了几句后,似有几分浮躁,不愿再看这里,径收声侧过头去。 那厢,身为侍卫统领的裴铎,见圣上与长乐公说完了话,恭声问询,是否即刻起驾,前往春狩林场。但圣上却道:“再等一等。” ……等……等人吗? 裴铎见在场王公大臣与长乐公夫妇都在,实不知圣上是要等谁。他与听到这话的人,都正暗暗疑惑时,忽听有清脆马铃声,越来越近。众人闻声抬首望去,见一妙龄女子,正扬鞭策马,穿林而来。 那女子,身着满池娇百蝶纹朱色胡服,如一道鲜艳的霞光,一路迤逦至圣上身边,姿态柔顺地下马向圣上请安道:“臣妾,婕妤顾氏,参见陛下。” 一语惊众。 ……圣上尚未正式封后纳妃,底下进献的美人,因出身微末,都只被封了八|九品的娘子、更衣而已,这个秩正三品的婕妤娘娘,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侍在帝侧的御前总管郭成,暗看众人眸中惊色,悄悄在心中抹了把汗。 这位姓顾的婕妤娘娘,乃是从平州冒出来的,今早圣上刚封的。 去年秋天,圣上攻下平州,将霍翊千刀万剐后,不仅未杀霍翊之妻顾琉珠,还将顾琉珠同底下进献的美人,安置在一处。那是他第一次见圣上主动收一女子,还以为一向不近女色的圣上,待顾琉珠与别不同,是真的有意要收用她。 但圣上,却收而不用,之后对顾琉珠,提也不提。新朝建立后,顾琉珠同那些美人一样,被随随便便封了个最末的位分,一起打包扔进后宫里,一直泯然众女,直到昨夜,才显出一点特别,成了圣上登基以来,第一个被宣进御殿的美人。 那是在圣上定下明日狩游之事后了。殿中灯下的圣上,对影成双,沉默地饮了半壶酒后,忽地宣召顾琉珠。 那夜半时辰,他自然以为圣上是要召顾琉珠侍寝,遂按照宫制,命人将顾琉珠沐浴更衣接来。但圣上却对裙裳轻薄、身姿曼妙的美人香艳之景视而不见,只摆摆手,命顾琉珠弹抚琴曲《九张机》。 顾琉珠是前朝礼部侍郎之女,这样出身的闺秀,自幼精学琴棋书画,这琴,自然弹得不错。他在旁听着,觉得琴声颇为动听,可圣上却皱着眉头,冷冷评价道:“不堪入耳。” 得了这么个评价后,就被挥斥出殿的顾琉珠,当时眼圈儿就红了,他也以为顾琉珠不得圣心。可谁知,今早圣上在往上阳苑的路上时,忽又晋封顾琉珠为三品婕妤,并召她来此伴驾,遂才有了眼前这一出。 真真是圣心莫测。 郭成一边暗暗感慨着,一边暗看惊诧的众人,见长乐公夫人怔怔望着金钗华服的顾婕妤,神色犹为惊茫,心下了然。 这顾婕妤顾琉珠,正是长乐公夫人的异母姊妹,在当年楚帝强夺臣妻后不久,嫁给了失妻的霍翊。 顾琉珠与霍翊成亲没过一年,楚帝即查办成国公府。成国公府大厦倾倒,霍翊受刑后成了瘫痪的废人。顾琉珠这新妇,随夫家凄凄惨惨地被流放平州,而她的姐姐顾琳琅,被楚帝捧在手心,高坐凤座,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若非改朝换代,也许两姐妹一生即是如此,但,风水轮流转,现在的顾琳琅,只能在新朝屋檐下,守着无权无势的病夫,窘迫到要亲手弄炊,而顾琉珠,眼看着走上了新帝宠妃的康庄大道了。 岂不伤怀自身处境?!岂不唏嘘人生无常?! 郭成这样揣测着长乐公夫人的心思,但其实琳琅,心里并没有风水轮流转的感叹,只是单纯震惊顾琉珠竟然身在穆骁后宫罢了。 因为生父偏爱继室和与继室所生的儿女,将她这嫡长女逐居在外,她与顾琉珠自小疏离,平日几乎没有往来,偶尔回府见到,也只是两声平平淡淡的“姐姐”“妹妹”而已,姐妹之情,等同于无。 虽无姐妹之情,但起初,也是没有怨的,直到霍翊上门下聘,要求娶她为妻。 因为少时记忆缺失的缘故,琳琅不记得从前的自己,是如何与霍翊走到将要成亲的地步,只记得那时婚事定下,她从独居的香雪居,搬回顾府时,顾琉珠认定是她使心机抢了她的金玉良缘,与她大吵大闹不休,一双眼睛,浸满怨恨之意。 等到成国公府倒了,顾琉珠将同瘫痪的霍翊,一起被流至平州时,那双看她的眼睛,恨意就更深了。 顾琉珠认定是她对颜昀大吹枕边风,故意弄倒霍家,折磨异母妹妹。而她那时,刚生下阿慕不久,患上了失忆症,将十六岁、十七岁那两年的事,忘了十之七八,面对顾琉珠的愤恨控诉,脑中一片空白。 顾琉珠便这样走了,怀着对她的深切怨恨。时隔多年,昔日眸光怨恨冰冷的少女,成了顾盼生辉的宫妃,巧笑嫣然地仰望着新朝皇帝,窈窕行礼,艳若芙蓉。 一向冷厉的晋帝穆骁,在面对顾琉珠时,神色竟温和了不少,他抬手托住顾琉珠小臂,在众人面前,亲自扶她起身。琳琅在不远处,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一动,忽地明白了什么。 之前她就感到奇怪,霍翊并非平州刺史守将,只是州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落魄废人而已,手中没有半点权势,逐鹿天下、寸时寸金的穆骁,为何要将他特意捉拿,还不辞辛劳地,亲手将之千刀万剐呢? 她当时不明白,现在有些懂了。想来,是为了顾琉珠吧。因为喜爱顾琉珠,所以穆骁出于嫉妒,无法忍受顾琉珠丈夫的存在。也因喜爱顾琉珠,所以穆骁要帮顾琉珠出口恶气,好生报复当年害得顾琉珠在平州清苦度日的楚朝帝后。 所以,那夜才会特地在她耳边提说,亲手将霍翊千刀万剐。 所以,这位新朝皇帝,才会故意欺辱她,有意针对长乐公府。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旧人 在场众人,俱看着圣上与顾婕妤时,裴铎悄移目光,看向身旁的妹妹,见她原本明丽照人的面庞,此刻如拢寒霜,一双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看着前方行止亲密的帝妃,红唇紧抿,握着马鞭的手,也攥得紧紧的。 裴铎见妹如此,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 他这妹妹,自小心高气傲,世人眼中的俊才豪杰,她看也不看一眼,独独对圣上敬服无比,情根深种。 从前,圣上身边没有宠姬,妹妹还可说服自己,圣上是因为无意女色,所以才待她如待男将一般。但现在,圣上有了中意的女子,明明白白地昭示世人,他是个会宠爱佳人的正常男子,而这佳人,不是妹妹。 虽然依家世与圣恩来说,妹妹未来成为晋朝皇后的可能性很大,但,妹妹明霜,不仅想做大晋皇后,还真心爱慕着圣上。那么,看着眼前圣上宠爱她人的情形,妹妹这心里滋味,定然不好受了。 裴铎替妹妹心酸了片刻后,见顾婕妤再度上马,伴侍在帝驾一侧,而圣上吩咐前往春狩林场,忙收整好心绪,率领精兵良卫,拱卫御驾前行。 去往春狩林场,需穿过芳华林。其时春暖,林中桃花盛放,在灿阳照耀下,如云霞晕染,美不胜收。 琳琅原担心,病弱的颜昀奉旨来此,会着风受凉,但见今日天气晴好,方略略安心。她正控马在颜昀身畔,随御驾不紧不慢地前行时,颜昀倾身过来,将一支新折的洒金桃花,簪在她的云髻上。 “桃花簪。”天光花影中,颜昀笑意清雅明净,如一片轻羽,在人心头轻轻拂过。 琳琅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昨夜诓颜昀的那句话。 所谓的“找不着桃花簪”,是她胡说的,可不知情的颜昀,一如既往,将她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中。 脉脉的花林香风中,琳琅在颜昀含笑的目光下,抬手轻抚着鬓边桃花,只觉心中也似被春阳照到,暖意融融时,听不远处穆骁的声音,忽然响起道:“怎么打扮得这么寒素?” 是在对他身边的顾琉珠说话,穆骁面色微沉地望着盛妆华服的顾琉珠,似对她这身打扮,不甚满意。 顾琉珠身上衣饰,是今早突然被晋为婕妤时,随旨意一同赐下的。为向圣心邀宠,她打扮得颇为娇丽,几乎将能簪佩的金玉饰物,都饰在身上了,可饶是这样,还是被圣上嫌弃“寒素”。 昨夜忽然宣召,而又斥走,今早突又晋封婕妤,赐下衣饰。顾琉珠这两日,对“圣心无常”这四个字,理解得比谁都要深刻。 她见圣上这会儿又不高兴了、又开始嫌弃她了,惶恐焦急得眼圈儿微微泛红时,又听圣上淡淡道:“衣饰不够用,和朕说就是。等回宫后,朕让司宫台开库任你挑选。你是皇帝的女人,代表大国气象,衣着上,不可小家子气。” 嗓音虽淡,但话中荣宠,在场谁人听不出来。顾琉珠闻言,登时转忧为喜。美人眸中犹有滢滢泪花,可笑容,却十分俏丽可人,娇容展颜的刹那,似叫这林中芳华,都因之黯淡了一瞬,这样一位艳胜桃李的丽姝,似也当得起一朝宠妃的身份。 在场王公中,肃王穆骏,见宁王穆骊,一瞬不瞬地盯看着前方的美人婕妤,似心魂已悠悠飘至佳人在侧,轻笑着提醒他道:“五弟,那可是天子的女人。” “知道”,宁王穆骊仍是眼也不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欣赏几眼而已,皇兄他,应不会这么小气吧。” “那可不好说”,肃王压沉了声音,附前低道,“如今你我为臣子,陛下他,可是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都说圣心无常,你我还是小心些好,虽说是同父兄弟,但我们与他,终究并非一母同胞啊。” 肃王与宁王,皆是老晋侯嫡子,一母所生。肃王除这位五弟外,另还有嫡兄穆骅、嫡弟穆骢。但,嫡弟穆骢,死在荆州晋侯府里,而原来的世子——嫡长兄穆骅,死在了战场上。两人都没能活着见证穆家得了天下,一同享受封王的荣光。 多年来,肃王不仅一直觉得两位兄弟死得蹊跷,甚至还怀疑,在征战时死于旧疾复发的父侯,死因也另有隐情。 他曾将自己这想法,在私下与宁王推杯交盏时,同他这唯一剩下的嫡亲弟弟提过。但他这弟弟,当时早似醉得不知人事了,一边执箸敲杯,一边口中含糊唱着风|月浪词,像没将他的话,听进去半个字。 他这弟弟,平生最好酒色。当初穆家逐鹿天下时,诸公子在前冲锋,他在后打扫战场,最热衷的战利品,也不是宝剑良马,而是各路美人,如今虽立了侧妃,但那宁王宅里,仍是蓄了姬妾无数。 肃王看他这钟情风|月的弟弟,还在将顾婕妤看了又看,趁揽着他肩,一把将他头拍正道:“别真看出点心思来,到时你作死犯禁,将皇帝的女人碰了,谁也救不了你。” 宁王穆骊轻叹着收回目光,落寞片刻,又眸光一亮道:“天子的女人不能碰,旁人总没关系吧。” 他说着抬指轻抚着下颌,望着不远处一人,赞叹着道:“这般绝色,比之顾婕妤,似更难得。” 肃王随五弟目光看去,见他正在欣赏不远处的长乐公夫人。若说颜色娇柔的顾婕妤,是人间桃李,素妆清雅的长乐公夫人,就似琼宫雪月。桃李虽娇嫩,但到底是人间之物,触手可及,而清滟雪月,则非凡品,如能将这清绝美色融在怀里,使之化成绯红点点的软玉温香,可就有挑战也有意趣的多了。 尽管对这弟弟恨铁不成钢,但肃王不得不承认,五弟看女子的眼光,常人不可及。 他看五弟遥望长乐公夫人的目光,已充满了浓浓的兴趣和势在必得的决心,知道今日这场狩游,对五弟来说,狩的不是普通猎物,而将是无双美色了。 前朝皇室,只剩下一个禅让皇位的薄名而已,没什么值得忌惮的。若五弟真将美人弄到手了,无论是强取还是利诱,这位长乐公夫人,都只能将这事烂在肚子里,不敢对外宣扬。就算长乐公知道了,也没什么。这位前朝旧帝,难道还敢向世人挑明自己头上染绿,敢为此和新朝对抗吗?! 肃王想得一笑,半点不打算干涉弟弟的狩美计划,看长乐公夫人,已如看五弟盘中之餐。 而琳琅,不知自己正被人觊觎,只见帝侧的顾琉珠,朝她看了过来,神采飞扬地唤她一声:“姐姐!” 对这声“姐姐”,琳琅只能礼节性地微微笑一笑时,晋帝穆骁也朝她看了一眼,而后转对顾琉珠道:“若想叙旧,不必拘礼。” 今日晋天子对顾琉珠的特殊宠爱,琳琅已多次看在眼中。她见顾琉珠含笑谢恩后,朝她招招手道:“姐姐,过来啊!” 那姿态,活有几分像是主人在招小猫儿小狗儿。 琳琅压下心中不适,正欲过去时,身后颜昀轻轻牵住她手,示意她若是心中不愿,不必过去。 夫君不知穆骁对他二人的欺辱打压,但琳琅清楚得很。她担心顾琉珠随吹几句枕边风,就能为长乐公府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遂不欲在这时候与她对着干,浅笑着对颜昀道:“没事的,我就过去说几句话而已,我与妹妹,也有四五年没见了。” 言罢,琳琅轻踢马腹,驭马至顾琉珠身旁。 顾琉珠见昔日皇后这般招之即来,心中别提有多快意了。她打量着衣饰清素的姐姐,笑意盈盈道:“昔日在平州时,万没想到,此生还能有与姐姐再见的一天。过去那些日子,现在想想都难受得很,真不知当时是怎么过的。” 琳琅不希望顾琉珠总记着旧事,若顾琉珠总对旧事耿耿于怀,长乐公府,难再安生。她想与这妹妹缓和关系,又知顾琉珠是爱听好话的性子,遂顺着她道:“妹妹福气深厚,往后更是前途无量。旧日之事,如东流水逝,人活当下,无谓因过往烦扰心情。” 她这话说罢,顾琉珠尚未开口,穆骁即忽然出声道:“夫人真是言语洒脱。” 他唇角弧度冷诮,定定看着她问:“不知夫人的旧人旧事,在夫人心中,究竟算是什么?” 晋天子言下的“旧人旧事”,自是指他自己,以及与顾琳琅的少时孽缘了。但,这话听在失忆的顾琳琅耳中,只以为穆骁是在问她与霍翊的旧日之事。 既然穆骁因喜爱顾琉珠之故,深厌霍翊,那么,她实话批贬霍翊为人,应该正合穆骁心意。将霍翊批贬得越是不堪,穆骁应越顺心。若穆骁顺心些,或许今日这狩游,他能安生一些,不去折腾颜昀。 琳琅这般想着,在如实评价“旧人旧事”的基础上,又添了许多激烈言辞,静静地看着穆骁道: “旧人卑劣龌龊,堪称人间渣滓,单单活着二字,都算是在浪费口粮、污浊空气,所言所行,令人作呕。旧事于我来说,如一滩污沼烂潭,恶臭难闻,十分糟心,不堪回首。我离开旧人,放下过往,如挣脱枷锁牢笼,劫后重生,如释重负……” 琳琅说着说着,见穆骁冷利双眸,焚起了熊熊烈火。他直直瞪视着她,像是能在她面上,生生烧剜出两个窟窿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遇刺 完全不理解穆骁为何这般反应的琳琅,心中只有茫然。她暗想,难道自己批贬旧人的话,说得还不够狠,穆骁对此还不满意,嫌她骂霍翊骂得太轻了? ……但,她只会骂这么多了,这样将一个人贬得一无是处,已是她能力的极限了,再多的粗|鄙之语,她也不会说了…… ……穆骁他,就这么厌恨霍翊吗?她骂成这样他还嫌不足?……应是真恨极了吧,不然,怎么做的出,亲手将人千刀万剐之事呢…… 实在无话可骂了的琳琅,只能微垂眼睫,避开穆骁怒灼的目光,沉默以对。 穆骁看她这么一脸淡然无辜,心中怒海,越发狂澜翻腾,简直恨不能伸出手去,用力掐住她的脖颈,看她还敢不敢把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 他死死握着手中马鞭,竭力想要压制这份冲动,然,实是压不住心中怒气。顾琳琅的话,就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不停回响,让他感觉自己的胸腔,憋闷得都像要炸开了。 愤恨难掩的穆骁,只觉自己再多看顾琳琅一眼,下一刻指不定会在众目睽睽下,不受控地做出什么来。他将满腔怒气,尽付马鞭,狠狠一抽身下良驹,纵马奔前,不再看这张让他气急的可恶脸庞。 御驾一动,裴铎等随行护卫,忙策马跟前。而顾琉珠,已经习惯了圣上“雷暴与晴阳”无规律交替的性情,也不深究圣上为何突然又不高兴了,只也赶紧扬鞭策马,追在圣上身旁。 这一幕,落在未听清这三位究竟说了什么的余人眼中,就是单纯的,长乐公夫人触怒了圣上。 至于为何,想想先前顾婕妤,高声唤召长乐公夫人时,那颇为得意的神情,想来,或许是这位顾婕妤,在圣上面前,给这位昔日的皇后姐姐,上了什么眼药吧…… 旁人这样想着,纯是闲看热闹,只是有些怕这圣怒,会无辜波及到自己而已。而颜昀,则满心都是他的琳琅。他紧着拍马至妻子身旁,关切问她道:“怎么了?” 琳琅也是一头雾水,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她见夫君紧张看她,握了握他的手,宽慰他道:“没事的,许是陛下急着狩猎,所以匆匆离去了。” 然,并非没事。等他二人,随余下众人,驭马至春狩林场时,圣驾已先行狩猎去了,留下的青衣内监,尖声传达圣谕道:“陛下有旨,今日狩游,论猎物数量,进行赏罚。数量靠前者,重重有赏,数量最末者,男子于宴上奏乐娱宾,女子于宴上起舞助兴,以做惩罚。” 这话说下,谁都听得出来,这道旨意,是在针对长乐公夫妇。 就长乐公那身子骨,今日能骑马出现在这上阳苑,就算是近来休养得不错了,还狩猎?兔子蹲着不动,都不一定能射中!而长乐公夫人,看着也清姿单薄,不是打猎好手,如何能与武艺傍身的裴小姐,和有圣上相护的顾婕妤相较?!今日狩游后的宴会上,这两位,铁定是要舞乐娱宾了。 昔为一朝帝后,九五至尊,母仪天下,而今,皆将似下等伎人,舞乐娱人。众人见圣上这般羞辱前朝帝后,心中暗暗唏嘘之余,对圣上严威,畏惧更甚。 在场的朝臣里,有几位臣子,为楚朝旧臣。他们虽心内不忍见旧主如此,但见圣上留下的那名内监,目光扫视,似在监看谁人敢助长乐公夫妇,也只能硬下心肠,自去狩猎,不敢暗帮。 余者中,也只丞相荀攸,敢对天子的这道圣谕,谏上几句了。 在荀攸看来,圣上此举,甚是不妥。不管圣上心中,对前朝帝后有多轻视,明面上,都不应这样刻意羞辱。这样做,不仅有碍圣上后世名声,当前江山尚未彻底一统的局势下,此事也容易成为敌方攻击圣上的把柄,不利于稳固民心。 于是,当众人分别与相熟之人约同狩猎,陆续散开时,丞相荀攸,一心寻找圣踪,想劝圣上收回这道成命。 尽管有随侍相助,荀攸在广袤的猎场中,终于寻到圣上,也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他见圣上猎得了一只野獐,正手握匕首,面无表情地割切獐肉。刀刀利落的劲头下,地上鲜血横流。那场面,看着不像是想切肉烤吃,而像是纯粹在拿这野獐,泄愤似的。 荀攸下马上前行礼,将自己隐虑一一讲出,请圣上收回先前成命。但圣上充耳不闻,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下匕首一滑,径将一息尚存的獐首,割了开去。 荀攸忠心侍主多年,知道圣上这般,就是心中主意已定,谁也改变不了了,只能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他在旁侍立着,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一向大局为重的圣上,为何在长乐公夫妇之事上,这般拎不清。如今长乐公夫妇,就只是尚有一定价值的蝼蚁而已,对待这样的蝼蚁,随便洒点水米,养着就是了,何必非要将他们踩在脚下呢? 丞相荀攸,静望着刀剖野兽的圣上,无声费解时,一直随驾的裴明霜,看圣上神色沉凝,手下用刀动作,像极了那夜剐杀霍翊时,心情暗暗复杂。 去年秋天,圣上攻下平州时,命人先行捉拿的,不是一州刺史守将等重要人物,而是居在城中的霍翊。 霍翊曾是楚朝风头无俩的贵族子弟,但身在平州的他,早是个无用的废人了。她当时不解圣上为何如此,只是谨守职责,代替因伤休养的兄长,护随圣上,来到关押霍翊的暗牢。 暗牢里,昔日的贵公子,半身瘫痪,瘦骨嶙峋,面无血色,通身透着股阴森鬼气,在看到圣上时,面上起先惊茫,而后凹陷眼窝中的瞳孔,急剧收缩,像是认出了什么,在转为极度的恐慌后,不过一瞬,又如火燎原,眼底燃烧起炙烈的疯狂,放肆大笑。 霍翊笑得泪流,声音粗哑,听来似夜鬼哭嚎。她在这样诡异的桀笑声中,被圣上屏退至牢外,大部分时间里,都听不清牢内动静,只在霍翊发疯似的嚎叫时,方能听见零星几句疯言疯语。 “……我早在与她成婚前,就同她好上了!她早就是我的人了,你就是条被她拿捏手中的可怜虫!可怜虫!!” “……她看着像个大家闺秀,其实就是个贱|人,只爱富贵权势,为此能使尽下三滥的勾搭手段,连青|楼女子,在她面前,都要自叹不如!!” “……怎么,你是想当皇帝吗?可笑!纵披了龙袍,你骨子里的卑贱,到死也洗不掉!她最看不起你这样的天生贱骨头,她对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半点真心,永远!!” 疯言疯语,渐被痛嚎盖过,后来,连痛嚎也低下去,最终,归为一片死寂。凌晨时分,圣上挟一身浓重血腥气,面无表情地走出暗室。她随行离开时,向内看了一眼,见刑架上白骨森森,室内地面墙壁,溅满血肉,有如炼狱。 霍翊死后,其余霍家人,皆被圣上下令诛杀,顾琉珠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圣上面前。她万分恐惧地扑跪在圣上脚下,哭得甚是娇怯动人,声声泣泪,似在肯求饶命,实是在乞垂怜,是一支莬丝花,在极力攀附新的高枝,新的荣华富贵。 她本以为圣上不会对这样的女子多看一眼,可出乎意料的是,圣上凝视顾琉珠片刻后,竟未动杀心,还将她收在身边,如今,还给她晋封了正三品婕妤。 那时,她不明白圣上所作所为,而今,再回想那夜听到的疯言疯语,才渐渐醒悟过来,原来,圣上与顾琉珠,早有旧情。这情匪浅,让圣上多年后仍念念不忘,将顾琉珠,纳入宫中。这情,亦爱恨交织,令圣上对顾琉珠忽冷忽热,宠时极宠,不宠时,就似此刻,径将她晾在一边。 由爱故生妒,裴明霜虽非一般女子,但在这情之一字上,因少时萌动初心,至今未改,心中不免有酸涩之感。 而酸涩之外,更多的是不服输。裴明霜绝不相信,也绝不能容忍自己,会输给一个哭啼求宠、攀权附势的女子。 她手按腰刀,冷冷看向顾琉珠。顾琉珠本就被屠兽的圣上吓到,又见这位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的名将之女,这样看她,心中更惧,连对视也不敢,匆匆移开目光。 这目光一移,正看到不远处十数骑飞奔而来。这马蹄飞踏的动静,也吸引了荀攸等人的目光。荀攸见一向懒洋洋的宁王殿下,有些狼狈地滚下马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奔前,一边结结巴巴地喊道:“皇兄,不好了……遇刺……” 圣上抬眸淡淡瞟了他一眼,“你遇刺?” “不是我”,宁王穆骊摇头道,“是长乐公夫妇!”他禀报刺杀之事,犹不忘感叹佳人,深深叹息:“可惜长乐公夫人花容月貌,这会大概已经化作一缕香魂,哀……” 一个“哉”字还没说出口,衣襟就猛地被人揪住,方才还十分淡定的皇兄,此刻双眸晦暗一片,又像要灼出火来,厉声命道:“说清楚!!” 宁王刚想开口,又听圣上道:“边走边说!” 圣上将刚下马的他,又一把扔了上去,急令:“带路!!” 被扔上马的宁王,差点又摔了下去。他着急忙慌地抓住缰绳坐稳,心中闪过一念:好像……当初爹要死的时候,也没见皇兄,这么急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刺眼 当青衣内监传下圣谕后,这场狩游,成了显而易见的羞辱。 琳琅暗恼自己不似裴明霜精于骑射,担忧颜昀受不住夜宴弄乐娱宾的侮辱,而颜昀,则全然心系着妻子。 他自己,可以做到荣辱不惊,但,怎么能让琳琅忍受这等侮辱,让她,不得不像个供人亵|玩的舞伎,为新朝君臣起舞助兴,为天下人所耻笑?! 虽是旧帝,丢了江山,失去了可与新朝对抗的权力资本,但他现在手上,并非半点势力也无,昔年埋下的暗桩,有一些,或还可用。 只是,如今他与妻儿,正身在新朝天子眼皮底下,贸然动用暗线,或会被察觉后连根拔起,目前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并非致命祸事,都只能暂时忍耐。 颜昀握紧手中长弓,暗在心中想定,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挺住身体,为妻子猎得足量的猎物,避免她受辱时,见妻子浅笑着朝他看了过来,也拿起悬在马侧的弓箭道:“我之前,都没好好学过狩猎,今日,你要教我。” 颜昀从前为帝时,其实很少与妻子一同外出游玩。 一因,江山风雨飘摇、朝政繁忙,他积劳成疾,难有心力;二因,他与妻子的关系,虽在相守之情上极亲,但在男女之情上,则因唯他一人隐忍情深,而实则生疏。 这样的关系,能让他和妻子,平时相敬如宾地生活,却难让他们,像互相爱慕的年轻男女,在美景良辰时,心心相印,把臂同游。 但现在,有些不一样了。在改朝换代的生死患难下,在没有了帝后身份的尊卑束缚后,像有一道无形的红线,将他们牵系得更近更紧了。 她从前唤他,总是谨守皇后身份,一声声敬称“陛下”,语气恭谨,哪会像此刻,语气竟似有两分撒娇地说,“你要教我”呢。 春日暖风拂面,颜昀笑望着妻子道:“好。” 跟随着他们的,是晋帝留下的两名侍卫,也不知是行护卫还是监视之职。颜昀视他二人如无物,与妻子并行策马林间,欲认真狩猎,避免夜宴羞辱。 可,不过小半个时辰后,变故即陡然发生,有暗箭自密林射出,寒芒锋利,直欲取他咽喉。 这是一场针对他们夫妇的刺杀。纵有两名侍卫相护,纵他竭力射杀刺客,亦因人少势孤与身单力薄,无法杀尽黑衣人,并不幸负伤。 因不知刺客是否还有后援,也因腰背负伤,使用弓箭越发吃力,颜昀不能再滞留原地,使处境愈危。在拼命杀出一道缺口后,他速将妻子护在身前,带她逃离。 山林广袤,刺客在后追杀不停。颜昀原想带妻子逃至安全地带,可负伤的他,渐渐力不能支。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随着伤处鲜血流失,愈发昏沉,估计用不了多久,他的这副病体,就又要晕过去了。 此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下这般,痛恨自己的身体。颜昀赶在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前,甩开刺客追踪视线,带妻子避入一山洞中。 洞口草丛掩映,洞内晦暗少光。伤病的颜昀,身体已撑至极限,在入洞向内走了没几步,便陷入昏沉的黑暗中。 琳琅竭尽全力,将昏迷的颜昀,拖扶至洞内最深处。她借着石洞内微弱的光亮,用匕首割撕开自己的外衣,为颜昀包扎伤口。 颜昀腰背上的伤,是刺客向她举刀时,颜昀急将她护搂怀中,而生生替她挨受的。琳琅一边小心为颜昀包扎,一边双手渐渐沾满鲜血,心中愧痛如绞。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若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而能有裴明霜那样的武艺,就算不能助颜昀杀敌,也至少能够自保,不会害得颜昀因她受伤…… 眸中因愧痛浮起的水汽,又被女子强压了下去。琳琅咬牙咽下喉中酸涩,将因失血而体温渐凉的颜昀,紧紧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为他暖身。 ……现在不是愧疚掉泪的时候,现在要做的,是竭力保护好颜昀,保护好自己……他们不能有事……阿慕……阿慕还在长乐公府,等着他们回家呢…… 因不知外头情形,不能贸然犯险,琳琅只能抱着颜昀,在山洞中煎熬等待。 时间渐渐过去不知多久,血气暗萦的幽暗阴冷中,琳琅意识,渐也有些昏沉模糊,一瞬恍惚间,竟觉不是自己抱着颜昀,而是有一少年,正紧紧抱着自己。 那地方,也似此处幽暗阴冷,浸着不详的死亡气息。她好像是受伤,又像是病了,感觉冷极了,也渴极了。 少年紧紧抱着她,像要把自己的全部体温,都传给她,他嗓音沙哑,一声声急道:“琳琅,你看看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琳琅……” 她想开口唤他,可干渴地说不出话来,想要睁眼看他,亦无力抬起眼皮,只眼角一线余光,隐见少年苍白的下颌,见他,似用匕首划开了手掌,攥拳滴血,将生命的甘露,一滴滴落入她的口中。 一滴又一滴,极度的寂静里,那滴血声,响如心跳。渺远模糊的记忆,与阴冷幽暗的现实,交织在一处,意识飘恍的琳琅,耳边渐也听到了声响,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琳琅猛地醒过神来,听真有脚步声,彻响在山洞内,越来越近。 她与颜昀,已是退无可退,洞内亦无其他可避身处,不知来人是敌是友的琳琅,正欲抄起匕首,护在颜昀身前时,见来人已经走近,烈烈火炬明光下,一张熟识的冷峻面庞。 ……穆骁…… 一路快马加鞭,急赶至发生刺杀的山林,遍寻不着后,又派大量侍卫,根据蹄印足迹,搜寻到这处山洞。 一路上愈涌愈烈的紧张惊惶,在走进山洞内部时,越发沉重汹涌,他怕来得太晚,怕已经来不及,怕一步步向内走去,最终见到的,是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为何怕来不及? ……为何竟然不愿接受她已死去的可能? 穆骁一遍遍告诉自己,因为任她就这样简单死去,是便宜了她。可,纵在心中告诉了自己一遍又一遍,那个声音,还是在执着地追问。 心底四面八方,有细小的声音响起,像是它的回声,又像在给出新的回答。那些回答是什么,他听不清楚,只知它们轻微而又嘈杂无比,将他的心,扯成了一团乱麻。 越发心乱了,竟在这时候,因这洞穴的幽冷,忆起了不堪旧事。 那时候,她被人暗害,他为救她,与她同被困在险地。生死危难时,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将自己的血喂与她喝。当时,他心想血尽而死,拿自己的命换她,也无不可,只要她活着就好。只要,她活着就好。 一步步走至洞穴深处,记忆中的少女幻影,消散在火光中,眼前云鬓凌乱、衣裳染血的少|妇,是楚朝的皇后,晋朝的长乐公夫人。 她形容狼狈,惊愕而戒备地望着他,晕枕在她膝上的,是她的丈夫——她从前攀权附势的最高点。为了这一最高目标,她步步钻营,曾将昔日舍身救她的情|郎,亲手推向死亡的深渊。 若那时候,她真的死了,倒也好了。不知真相的他,将视她为心中永恒的白月光。他会追封她为皇后,一生唯一的皇后。他将用一生,怀念少时纯情。他与她之间的美好记忆,将是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等到他寿命将终时,他心中也是欢喜的,他会含笑离世,期等着与她在黄泉相会,共赴来生。 那样,他到死都活在美梦里,而不是在战场上重伤濒死时,听到她为楚帝生下一子、被封为大楚朝皇后的消息。 不明所以的重重心乱,最终,转为唇际的一抹冷笑。穆骁负手转身,如来时步履匆匆,大步离开山洞。 洞外,春日晴阳正好,好到似乎能将旧日发霉的记忆,将莫名迷乱的心绪,全都驱散得干干净净。 穆骁面无表情地,深吸了一口山林间的草木清气后,沉默片刻,淡声吩咐下去,“将长乐公夫妇送至青芜苑,召太医谢邈,为长乐公诊治。” 长乐公夫妇遭遇刺杀之事,压得严实,对外,只说是长乐公旧疾复发,病体难支,故于苑中休养,不再参与狩游。 不知情的王公朝臣们,如前专心狩猎,希望能拔得头筹,在夜宴时得到圣上嘉奖。而宁王穆骊,在长乐公夫妇被救送至青芜苑后,本想回到猎场,但,他刚走了几步,即见皇兄朝他看了过来。 那眼神,明显是要他老实交代一下,长乐公夫妇遇刺这事,怎么就这么巧,被他给撞见了! 穆骊真想硬着头皮,说一声“纯粹巧合”,然实不敢。他知皇兄眼线不少,全然扯谎,必会被揭,遂半真半假道:“我敬慕长乐公为人,想与他交游,但又有些自惭形秽,不知该聊什么,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与他夫人,看到了有刺客冲出密林,要刺杀他们夫妇。” 但皇兄熟知他的喜好,直接看着他问:“是真敬慕长乐公,还是……想亲近长乐公夫人?” 穆骊“嘿嘿”一声,不辩说什么,只是一脸“皇兄,你懂的”。 先前以为已经纾|解的心中躁乱,又悄悄浮了上来,穆骁忍着心中不适,嗓音沉道:“她是前朝皇后,不是你府里那些莺莺燕燕,注意身份。” 穆骊心中嘀咕,皇兄你今儿个,摆明了想让长乐公夫人在夜宴上跳舞娱宾时,好像也没注意人家前朝皇后身份。 这话,他只在心中想想而已,并不敢说出口,只嬉皮笑脸地为自己开解道:“楚朝已经亡了,长乐公夫人,要是和长乐公过不下去了,是可以和离另嫁的。” 穆骁听到“嫁”字,眼皮微微一跳,“怎么,你还想娶她?” “也不是不可,我正妃位置尚空着,长乐公夫人虽是二嫁之身,但她这等绝色难得,我不介意做她的第三任丈夫。” 穆骊没个正形的嬉说一通后,又接着扯道:“就长乐公那身子骨,谁知他能活到几时。我要是长乐公夫人,也要为自己早做打算。要我说,长乐公夫人未必对我无意,今日,她看了我好几眼,好像还对我暗送秋波了呢。” 眼看皇兄脸色越来越沉,穆骊意识到自己扯到忘形,速速噤了声。他朝皇兄弯身一行礼,恭道一声“臣弟告退”后,赶紧退了下去。 暖春天气,灼得人心越发燥|乱,穆骁只觉额边穴处,一抽一抽地疼。他原身在御殿,等待调查刺杀之事的心腹,集证回来禀报,但却因心浮气躁,坐立不安,最终还是离了御殿,去往青芜苑。 青芜苑外,谢邈正背着个药箱出来,见他驾至,连忙恭行跪礼。 穆骁令谢邈起身,也令此苑宫人不必通报,自推门走进室内。 雕窗浮影,绮帘重重,有微苦的淡淡药味,于室中萦绕不绝。穆骁拂过道道垂帘,向内走了十数步时,忽地脚步一顿。 前方锦榻处,顾琳琅正与颜昀拥|吻。她容色不复之前惊惶疲惫,光艳明丽异常,一手轻搭在颜昀肩头,一手轻拽着颜昀半敞的衣衫,眸横春|水,颊晕桃花,眉梢眼角,尽是流不尽的潋滟春意,刺眼得几能将人双目灼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情爱 被救送至青芜苑后不久,谢太医即匆匆赶了过来。 到这时候,琳琅也顾不上羞见颜昀身体了,忙在谢太医的相助下,帮昏迷的颜昀,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他们这厢为颜昀处理好伤口,那边,宫侍也将药熬好了。琳琅将几道软枕掖在颜昀身后,动作轻柔地扶他倚枕靠榻,而后,将一碗热药,一勺勺仔细舀吹着,小心喂颜昀喝下。 眼见昏迷的颜昀,面色苍白,几无生气,琳琅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担忧。她一边执帕帮颜昀擦拭唇角药渍,一边忧心忡忡地问太医谢邈道:“谢太医,君公他,何时能醒?” “这不太好说,也许待会儿就能醒,也许要昏睡上四五个时辰”,谢邈宽慰满面担忧的旧主道,“君公身上的伤,都是皮肉外伤,并未伤筋动骨,假以时日休养,会慢慢复原的。” 虽说受的只是外伤,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颜昀本就身体不好,现下旧疾未愈,又添新伤,怎能不叫琳琅愈发担忧?! 她忧心如灼地望着昏迷不醒的颜昀,又听谢太医道:“因为药效重的缘故,君公刚醒过来时,或会有点意识昏沉、精神恍惚,但无大碍,过上一两刻,应就渐渐清醒了。” 琳琅忍忧谢过谢太医,将太医送出房门后,让宫女打了盆热水进来,亲手帮颜昀换过上身衣裳,又将他身上残留的血迹,细细擦净。 如此事毕,宫女将用过的热水并毛巾,端了出去,琳琅一人留在室内,正要帮颜昀把敞开的衣衫拢系好,再小心扶他睡下时,见颜昀墨睫微瞬,竟在这时候缓缓睁眼,醒了过来。 琳琅登时喜不自禁。她急坐至他身边,一手扶着他肩,一手紧握住他的手,焦急问道:“感觉怎么样?” 颜昀却不说话,双眸亦不复平日清浅澄明,如蒙着一层飘散不去的茫茫雾气。 他寂静无声地望着她,眸光懵怔地,有些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边望着,一边缓缓抬起一只手来,抚上她的脸颊。微微粗砺的拇指指腹,轻擦着她面颊处的肌|肤,一下一下地,柔柔抚摩着,颜昀眸光中的缥缈雾气,随之似淡又浓,人也渐渐倾身靠了过来。 这样的角度,这样的距离,竟似是要吻她……琳琅怔忡之时,忽地想起记忆中的某一夜,颜昀也似现下这般行止,不是在此刻微苦的淡淡药味里,而是于清甜的醉人酒香中。 那是在他们,还身为楚朝帝后,身在大楚皇宫时。 大楚朝是一匹烂锦、一艘破船,积贫积弱,漏洞无数。颜昀虽为朝事呕心沥血,但楚朝总是修了这里破那里,几乎每天都有坏消息传至帝宫。颜昀为此常是神色沉凝,平日里一心扑在朝政上,几无私人娱乐,亦几滴酒不沾。 但那一夜,颜昀破例了。 像是将要解决什么心头大患,颜昀如释重负,在与她和孩子共用晚膳时,破天荒地饮了许多酒。她平日里并不过问朝政,但,那一夜,见颜昀那般反常,实在惊奇,遂问了一句。颜昀轻弹了下盛酒的玉盏,笑对她道:“穆骁,将死在剑阳关。” 那是她第一次从颜昀口中听到“穆骁”二字。从前颜昀从不和她提说打打杀杀之事,但那一夜,他眸中一现而隐的决断锋利,如寒剑出鞘,令他在某个瞬间,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一夜的颜昀,似在醇酒的迷醉下,展现了一面又一面。从前,他虽身为她的夫君,但并不与她过分亲近,可那夜的他,在夜间与她就寝时,却破天荒地,与她亲昵了很多。 榻灯如月,红绡帐掩,她的楚帝夫君,轻抚她的脸颊,深深望她许久后,倾身靠了过来。 她感觉到颜昀是要低首吻她,她猜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她心知这是正常夫妻之事,她与颜昀本就是夫妻,这样做十分寻常,可内心,却因少时记忆的缺失,和近年来与颜昀的相敬如宾,而感到十分之生疏陌生。 这种生疏陌生,让她甚至隐隐生出抗拒之感。她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角,拼命压抑着要避开的冲动时,颜昀却在即将触上她唇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他轻抚着她的鬓发,几与她贴面相望,轻声问道:“你说,人一生,真的只能真正爱一次吗?” 她忘了许多少时记忆,但未忘少时面对爱情时,心中涌溢的炽|热火焰。尽管那火,在成为颜昀的皇后后,渐转为亲情与知己之情相融的细水长流,但在转变之前,那火,确实曾真切燃烧过。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那爱火,浓烈炙|热到让人愿意为之忘却生死。那么,那种火焰,一生应只能燃一次吧。 想及心中曾有的炽热,她不由浮起笑意,将紧张与抗拒抛却了许多,望着她少时的爱人、如今的丈夫,轻点了点头。 她想,面对这样忠贞的答案,颜昀应是欢喜的。颜昀见状,也确实唇角微弯,只那笑意极轻极淡,像天将明时,随天光逐渐消隐的缥缈月色。他微垂了漾着醉意的眸光,未再说什么,只是慢慢退开身去,隐入了罗帐暗处,无声睡去。 那一夜的颜昀,在最后时刻停了下来。今日的颜昀,却未停下,亦不迟疑,径贴上了她的唇。 琳琅未想到颜昀真会吻她,一下子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正羞急得双颊晕红、脑中轰然一片时,忽又感觉似有针刺般的目光,正灼|热地钉在她身上。 琳琅一惊回首看去,见竟不是错觉,晋帝穆骁,不知何时来到,正负手站在垂帘处,无声地望着她与颜昀,那阴沉眸光,寒冽如冰,而又如淬烈火,暗焰燎燃。 惊极的琳琅,忙欲站起,可颜昀却像不知有人来到,眼里唯有一个她,紧紧牵着她手,不但不让她起身,还将她更加亲密地搂在怀中,欲继续先前那个亲吻。 这般反常,已让琳琅想起了先前谢太医的话。她急得欲推开意识不清的颜昀,可又顾忌着颜昀身上有伤,半点不敢用力,于是那软绵绵的轻推动作,倒像是在调|情。而正不清醒的颜昀,与她越发亲近,已不止满足于逡巡唇颊,这旖|旎情形,竟像是要在穆骁眼前,演上一幅活|春|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中计 青芜苑外,郭成原正与十数名御前侍从,垂手侍立于廊阶之下,闲看花树间莺雀清啼,忽听静寂如海的苑室深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珠帘甩响,而后,靴声急烈,先前单独入内的圣上,大步走了出来,面色阴沉得如有乌云翻滚。 郭成微一愣后,连忙率侍追随圣上。圣上似因心中怒极,走路步伐极快,他们这些人,都要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 如此回到御殿后,圣上也不言语不动作,就一个人负手站在殿中,也不知在想什么,只一张脸,着实是冷得能结冰了,而那凤眸,则隐燃着烈火,如聚雷暴,不知何时会突然发作,震煞世人。 郭成一边提着一万个小心,一边实在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他是晋侯府旧人,从圣上认祖归宗为穆家三公子起,就一直跟侍圣上,对圣上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很是熟悉,知道圣上即使在紧急军国要事上,都能做到冷静自持,从没见圣上,这般急怒过。 既然青芜苑内,只有长乐公与长乐公夫人,那么,让圣上龙颜大怒的,就只能是这两位了。 长乐公是差点成功让楚朝起死回生的聪明人,不会不懂得如今是何处境,应该不会故意触怒圣上,为他自己和妻儿招来祸事。而长乐公夫人,他在遣侍至长乐公府时,与她短暂接触过一次,印象里,夫人处事进退有度,是很娴慧温和的性子,应也不会把圣上气成这样。 这也不该,那也不该,那青芜苑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郭成正越想越迷糊时,又见长久僵立不动的圣上,忽地抄起案上茶杯,狠狠向地上一掼,忙将头缩得更厉害了,尽量消隐自己的存在感,免被怒火波及。 黑澄金砖地上,碧绿清透的茶水,肆流开来,一片狼藉,正似穆骁不堪的心境。从青芜苑出来后,他一直想压下心头怒火,可却越压越怒,顾琳琅与颜昀亲密缠|绵的画面,一直在他脑内挥散不去,他每多想一次,怒意就更上一重。 其实,有何可怒?!顾琳琅五六年前,就替颜昀生了孩子,这些年下来,白日夜里,不知同颜昀缠|绵了多少次,就是楚朝亡了,长乐公府的监看汇报里,也记了好几次他二人夜间叫水之事,这等事,于他们夫妻来说,再寻常不过,他心里,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 一直清楚,却还忍不住怒火,实是顾琳琅这女子,虚伪可恶至极! 就颜昀那把病骨头,现还添了新伤,顾琳琅还要拉着他白日行|淫,也不怕颜昀马上风而死!明明是个为欲而生的女人,那夜还惺惺作态地同他说什么要与夫君生死相随,硬在他的面前,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贤妻模样,真是可笑极了! 还是,她有意如此耗空颜昀身体,盼着颜昀意外离世?为人妻子的身份,不便于她四处勾搭,如能将没权没势的丈夫一脚踹进鬼门关,做了寡妇的她,自此无拘无束,攀起新朝有权势的高枝,也更加方便。 新朝的高枝……穆骁想起先前穆骊说,顾琳琅对他暗送秋波,面色更沉。 倒像是顾琳琅做得出来的事!她一个耽欲的女人,当初为了享受鱼|水|之|欢,宁愿和她看不起的卑贱之人,滚睡到一处。如今颜昀那病虚的身子骨,满足不了她,她自然要为一己之欲,另寻他人。 穆骊对顾琳琅来说,定是个好选择。不仅年轻风流易勾搭,也不仅有一张俊脸和一副好身体,更重要的是,穆骊还是新朝的王爷,比颜昀一个挂着虚名的长乐公,不知好了多少倍,正是顾琳琅想要攀附的高枝。 对本就好色的穆骊,顾琳琅只要动动小指头,就能将人勾到手。她是引诱男人的高手,当年他在底层阅尽人心险恶,对人戒心极重,对女色半点不沾,可最终,也没能受住她甜蜜入骨的引诱,一头栽在了她的身上。 回想当年顾琳琅,是如何对他秋波暗送、动手动脚,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穆骁心中怒火更甚。他正一腔怒恨无处泄时,见郭成小心翼翼地近前道:“陛……陛下……” “何事?!” 感觉圣上怒目,有如实质利剑的郭成,缩着头道:“裴大人在外听宣,想向陛下禀报长乐公遇刺的相关调查。” 再怎么被顾琳琅乱了心绪,也不能误了正事,穆骁强忍怒气,将裴铎传进殿中。上阳苑御殿,晋朝君臣,认真谈着正事时,青芜苑寝房内,琳琅正用沾水的帕子,轻轻擦拭颜昀的面颈处。 不久前,穆骁忽然出现在这里,在颜昀意识不清地抱她亲她,而她又不能用力推开颜昀的时候。 她不知穆骁为何突然来此,在他灼灼盯视的目光下,羞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穆骁突然又掉头走了。相比来时悄悄,穆骁走时动作甚烈,像心中蕴着极大的怒火,若再不走,他能在顷刻之间,就将这青芜苑,给拆个干干净净。 而意识不清的颜昀,在穆骁走没一会儿后,就停下了反常的亲密动作。他靠睡在她肩头,没有似谢太医说的渐渐清醒过来,而是再度陷入了昏沉的晕睡之中。 穆骁行事,惯来有些不可理喻,他为何突然来而又突然走,琳琅暂没心思细想,她现下所念着的,唯有因她负伤的颜昀,手上专心地拧挤着湿帕子,帮他擦拭渗出的虚汗。 颜昀因为旧疾缠身的缘故,有时睡着时身上会出虚汗。他是好洁之人,若是夜里这般,还会特意叫水清洗。琳琅从前因为羞见颜昀身体,没有在这事上动手帮忙过,但今日这番生死下来,她与颜昀之间,似是更近了,某些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隐形隔阂,像是被无声打破了一二。 一整个下午,琳琅都守在颜昀身边,细心地照顾他,并静等着他醒来,只是,直到夜幕降临,颜昀依然未醒。 因为谢太医说过,睡上四五个时辰,也有可能,加之,这半日下来,颜昀的面色,不再苍白如纸,好了一些,琳琅心也微宽,不着急颜昀快点醒了,想他安静地睡着休养几个时辰,也是好的。 这时辰,上阳苑琼华殿,正开夜宴。青芜苑内,宫女结结巴巴地同她说,那边并没有特意为长乐公夫妇送膳过来,问她是否愿意,同她们一起用宫女膳食时,另有女子声音,忽地响起在门边道:“夫人可往流光榭用膳,我们侧妃娘娘,正有急事,请夫人过去一趟。” 琳琅闻声看去,见门边说话的,是一个看着眼熟的年轻侍女。她想了一下,忆起这是温华县主身边的侍女碧茵。 楚朝温华县主洛柔惜,是颜昀的表妹,在大楚未亡时,有时会入宫来,看望表哥。因为颜昀总是朝政繁忙,每次洛柔惜来拜见颜昀,总不到半炷香时间,就会离开御殿。宫门落钥前的余下时间里,洛柔惜就来见她这个皇嫂,同她讲说些宫外趣事,并总会给阿慕带许多小礼物。 自楚亡晋立,她一直没再见过这位洛表妹,只是听说,她成了宁王穆骊的侧妃。此刻,琳琅听碧茵这样讲,微讶道:“柔惜今日也来了吗?” 碧茵含笑道:“侧妃娘娘,今日上午即同王爷一起过来了,只是因身子不爽,没有参与狩游,一直歇在流光榭。” 琳琅又问:“柔惜是有什么急事找我?” 碧茵道:“奴婢也不知,只是娘娘十万火急的样子,所以奴婢半点也不敢耽搁,立就过来请夫人了。” 流光榭离此并不远,走走便至。琳琅见碧茵说得这样厉害,便托苑内宫女照看下颜昀,而后自己随碧茵,同往流光榭去。 在夜色中,走了约莫一盏茶,即到了流光榭。碧茵将她引至一间雅室,朝她一福道:“夫人稍坐,奴婢这就去请娘娘过来。” 侍女匆匆离去的履步声远了,琳琅凭几而坐,在室内浓甜的焚香香气中,静等许久,都不见有人过来,心中纳罕,欲起身出去看看,是何情况。 然,竟起不了身,不仅双足绵软无力,意识也越发昏眩起来。琳琅极力咬牙保持清醒,惊思片刻,猛地明白了什么,竭尽余力,打翻了案上正在焚香的博山炉。 只是,这份明白,也已晚了,无力再有其他动作的琳琅,尽管为保持清醒,几要将唇咬破,但那迷晕的感觉,仍有如重重波澜接连袭来,将她残留的清醒理智,一一冲没。 月色下的流光榭,女子终是陷入了无力的晕眩中,娇躯伏地,裙裳迤逦,如一尾被冲至月下滩涂的美人鱼,将被凡人捕获享用。 而琼华殿,君臣夜宴,歌舞正酣。下首的王公朝臣,杯盏交错,笑语喧阗,上首的皇帝陛下,则似已微醺。他一手扶额,一手握着玉杯,迟迟不饮,只是静默地望着杯中玉酿,身形僵凝。 都道饮酒消愁,但这杯中物,从来都消不了他心头烦闷。穆骁正暗恼自己,为一个水|性|杨|花、虚荣狠毒的顾琳琅,心情竟一直坏到此刻时,眼角余光瞥见,宁王穆骊起身离席。 他心中微一顿,抬手召郭成近前,命他派人下去,探看宁王动向。 不多时,郭成派去的小内监陆良,回来轻禀道:“宁王殿下去了流光榭,榭内还有长乐公夫人,奴婢过去时,正见他二人,紧紧抱在一处。” 话音刚落,陆良就突地听到“咔嚓”声响,只见圣上手中的青玉酒杯,被生生攥裂开了缝,玉液琼浆,径从圣上指间淋漓流落。 陆良尚年少,见状甚是惶恐时,又见圣上面上并无怒色,神色寻常,声气亦十分平和,在吩咐他拿帕子时,微沉的嗓音中,还是轻笑着的。 陆良暗松了口气,忙双手奉上干净巾帕。他见圣上亲自执帕拭手,一下下擦得很是细致认真,明明他见酒渍已被擦得干干净净了,但圣上还是动作不停,专注地盯着那只握过玉杯的手,擦得越发用力。 就在陆良心里觉得有点不对时,圣上擦拭的动作,又忽然停下。他以为圣上擦完了,要伸手过去接过脏帕,圣上却在这时,如一头暴起的野兽,猛地掀了御案,直将他撞了个趔趄。 这一声巨响下来,殿中人人酒醒。满地狼藉的酒水中,圣上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大步离去,倏忽便踏进了殿外夜色中。 摔地的陆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爬起身,跟着师父郭成等,跑出琼华殿,追随御驾。夜色中,他见圣上飞步去往的,正是流光榭方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不要 好好的夜宴,圣上却忽然暴怒而起,在抬手掀翻御案后,扬长而去,留下一殿王公朝臣,惊惧不明,面面相觑。 因为圣上虽似龙颜大怒,但只将这怒发泄在酒具佳肴上,且人已径直离开,故而殿中王公朝臣们,尽管心中惊惶不安,但也都暗自庆幸圣上已走,不会将怒火无辜波及到他们身上。 独裴明霜,心中半分庆幸也无。她遥望着殿外圣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忍不住地感到担忧。 这些年来,她一直跟随圣上,从没见圣上这样不受控地在人前发怒过,圣上他,到底是怎么了…… ……是……和顾琉珠又发生什么了吗?……依今日白天圣上盛宠顾琉珠的态度,众人原本都以为,夜宴时,顾琉珠定会陪侍帝侧,可宴上却没见到顾琉珠人,而一人独坐上首的圣上,自宴启就没怎么说话,面上也一直没什么笑意,只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颇有几分饮酒消愁的滋味…… 遥想当年,十八岁的圣上,身在荆州首山山巅,放眼河山,说终有一日,会将这楚朝天下,尽踏脚下时,是何等英雄意气,壮志如铁,怎会似今夜这般,耽于闲愁……明明天下已得十之六七,大业将成,为何要为一女人折了英雄意气,还是……那样一个虚荣世俗的女人…… 琼华殿中,裴明霜将顾琉珠其人,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握着腰间佩刀的手,下意识越攥越紧,神色沉凝如冰。 而与此同时,月下春夜里,大晋朝的皇帝,心里如正燃着一团烈火。他疾步如飞,直奔流光榭去,感觉一步都不能停——停下来,这熊熊烈火,就将灼伤他自己! 这样的灼热苦痛,是顾琳琅施加与他的,他为何要任之灼燃,伤害自己?!当还与顾琳琅!连带这些年所有因她产生的煎熬苦痛,通通还与她,要她百倍偿之!千倍偿之!! 流光榭雅室门前,数名宁王近侍,见圣上忽然来此,俱唬得赶紧跪下叩头。穆骁飞步上前,直接踹倒众侍,一脚踢开了房门。 他大步走进房内,见里头重帘轻拂,地上女子钗裙与男子袍带等,惹人遐想地散了一路,直通向那最深处的帘后锦榻。 穆骁已然怒极,在扯开道道垂帘,走望见榻上一幕的瞬间,心中怒海,更是滔天。 只见那绮帐罗榻上,穆骊正衣衫大敞地撑趴在顾琳琅身前,而顾琳琅身上,已除得只剩下轻薄无比的贴身纱衣。她云鬓散发堆枕,玉|肌香|肩尽露,峨峨玉|山,呼之欲出,眼角眉梢尽染薄红春意,整个人如在香醇美酒中浸过,艳冶异常,如一只天生欲|兽,专为风|月之事而生。 宁王穆骊原正欲享用美人,却见皇兄突至,登时惊得色心全消。他一边匆匆忙忙地从顾琳琅身上爬起,一边结结巴巴地为当下之事辩解道:“皇……皇兄,我与夫人,是两厢情愿,我愿意,夫人也愿意极了,夫人还夸我是伟男儿,说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好的男子了……” 话未说完,即有一记窝心脚,重重踹来。穆骊登时被踹到一丈开外,痛得倒地难起,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而榻上,意识迷乱的琳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耳边有些吵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迷乱的梦境里。这梦境,又是燥|热,又是荒唐,她如月色下一叶小舟,飘浸在暖热的春|水里,不知要荡往何处去。 梦境的起先,她似是摔伏在地上,昏沉渴热,无力难起。后来,有人走了过来,将她扶抱起身。她以为那人,是她的夫君颜昀,可抬头看去,却见来人,好像是宁王穆骊。 她心里觉得这不应该,可意识混沌如一团浆糊,只是隐隐觉得不该,却想不清楚为何不该,该是什么,绵软无力地被梦中的男子抱扶着,往室内深处走去。 一重又一重轻帘掠过,她的簪钗裙裳,陆续委地,意识也越发迷乱。她不知抱着她的人,究竟是颜昀还是穆骊,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躺在榻褥上,还是柔软的云端里,只觉自己的身体,一直在下陷,一直在下陷,除了能感觉到温柔的缠|绵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 耳边一阵听不分明的吵闹动静后,四周一下子静到极致。这份极致的静,像一潭死水,使她身心的燥|热无法纾|解,她为此,正感到颇为难受时,一张狂怒异常的脸庞,陡然出现在她眼前。 ……是……穆骁? ……怎么这梦里的人,又变了一个…… 琳琅意识越发迷乱了,她脑中嗡嗡一片,听不见穆骁在说什么,只见他用力抓着自己双肩,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神情狂怒近狰狞,像一头猛兽,将对她张开血腥獠牙,一口一口咬撕下她的血肉,把她活活吞吃了。 茫然的迷乱中,有本能的惧意涌上心头,琳琅试图去推梦中的穆骁,并口中喃喃道:“不要……不要你……” 先前倒地吐血的宁王穆骊,早被穆骁派人拖下去关了,他望着榻上媚态横生的顾琳琅,听她一声声道“不要你”,只觉自己心头也憋着一口血,扼她双肩的手越发用力,磨着后槽牙问:“那你要谁?!” 她仍是眼神迷离地喃喃:“不要……不要你……” 就像当年在京郊兰亭,她对他冷冷道出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是在说,我不要你。 那个在香雪居的小楼轩窗旁,在无边的月色下,轻轻牵住他手,莞尔笑说“我要你”的少女,从来都只是他的一场梦,一场醒来时刀刀见血的噩梦。 声声“不要你”中,穆骁只觉有刀子在自己心头狠绞,血气冲涌入喉,呛得他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等他能再度开口时,一字字,都似浸着血意,酸涩无比,“是不是除了我,你谁都可以要,是不是……” 被扼得难受的琳琅,尽管意识迷乱,但仍是本能地反抗这种令人不适的粗暴。她无力挣扎,只能用语言,竭力表达自己的抗拒,“反正,不要你,我不要你……” 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一声冷笑,如尖刀划过。满腔的痛楚,终在怒极恨极时,化作狰狞的疯狂,穆骁径扯开手下轻薄纱衣,俯身下去,声沉如铁:“你既不要,那朕偏要你要!你越难受越好,越痛苦越好,这些都是你曾带给朕的,今夜,朕通通还给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杀心 不是细致的温存,而是怒恨的发泄,这样近乎野兽噬咬的暴烈凶猛,叫顾琳琅如何承受得住。 她欲推开那沉重的庞然大物,可中药后的软绵气力,半点也使不上力。她欲逃离这吃人的野兽,可野兽将她死死钳制在利爪之下,她动弹不了分毫。陌生而又浓烈的暴戾气息,几要浸染她身体的每一处,叫她难受得几乎觉得自己即将窒息而死。 药效未尽,神智依然是迷乱的。琳琅不知那个舟漾春|水的荒唐梦境,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可怕——狂风暴雨突袭,海面卷起千尺滔浪,一道接一道向她涌来,似要将她这叶单薄的小舟,在风雨中彻底拍成散架。 平日里清醒时,她是坚强独立的妻子和母亲,但身在梦里,在惊惧无援时,变得柔弱无依的琳琅,下意识唤寻她在这世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她在暴烈侵袭带来的疼痛中,几带着脆弱哭腔,声声唤道:“昭华……阿慕……” 在听到“阿穆”时,那个陷入疯狂的身影,陡然僵住。他自她身前抬眸,看向她的面庞,见她一双眸子泪意婆娑,声亦破碎柔弱,一声声地唤:“阿穆……阿穆……” 就似当年香雪居芙蓉帐中,她乌发堆枕,泪意朦胧地望他,一声唤接一声,“阿穆……” 过往种种,尽是不堪回首,而今,这满榻凌乱,有如野兽的欺凌发泄,亦是不堪到了极点。 穆骁心中忽然涌起深深的无力感,他可以横扫千军,可以坐拥江山,可在这段往事上,在面对顾琳琅时,他的所有勇力、谋智与气魄,通通无用。他是无力的,他如深陷泥潭般,一直陷在十七岁那年的不堪往事里,无力走出。 无力到极致的心乱,令穆骁停下了所有了动作。他见她在不受制后,立逃离地背过身去,手攥着枕巾一角,将头埋在如缎的乌发中,轻轻啜泣,像个受够了委屈的孩子。 穆骁几是颓然地拢衣下榻了,往事像荆棘丛刺绊着他的双足,他听着背后的轻泣声,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出了帷帐。 室角铜漏,一滴滴地落着水声,女子的轻泣声,在这夜阑人静的滴水声中,渐渐低了下去。 时间渐渐过去不知多久,榻上的女子,因本就及时打翻香炉、中药有限,逐渐清醒了过来。她缓缓坐起,见榻上衾褥凌乱、自己衣裳单薄,一个激灵,最后一丝意识迷乱,立被惊散得干干净净。 琳琅欲极力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脑海空茫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是被碧茵带到流光榭雅室,而后因那焚香有异,她在打翻香炉后不久,便晕眩倒地。 她记得开头,却不知中间过程与结果,只见自己上身几无遮蔽,纤薄纱衣被剥扔在一边,内里小|衣松垮欲落,下裙虽还束着,但也已被扯撕得不成形状,周身上下,几无一处不觉隐隐作痛,像是在不久前,被人狠狠蹂|躏过。 此情此景,让琳琅登时惊骇得心神欲裂。她匆匆拢穿好身上衣裳,趿鞋下榻,欲赶快离开这里,可才向外走了几步,就僵硬得迈不出步伐。 只见前方几步开外,晋帝穆骁,正坐在屏风前的小榻上。他一声不吭地静看着她,眸光幽深,乌黑的瞳孔中,寒光迫人。 穆骁因前尘往事,心中对顾琳琅的种种,可谓是汹涌如海,复杂无比,而失忆的琳琅,对穆骁其人的认识,则要简单许多。 在此夜之前,她与穆骁,见了有五次。第一次是去年那夜,穆骁假意命她侍奉,狠狠地羞辱了她一通;第二次在新年元日,颜昀禅位,穆骁登基,她遥遥看着,与穆骁并无交集;第三次是今日芳华林,穆骁问她旧人旧事,她说了几句后,穆骁似是动了怒,策马离开;第四次是在林中山洞,穆骁执炬而来,又无言而走;第五次是在青芜苑,穆骁突然来到,见她与颜昀亲密,又一言不发地甩着珠帘就走了。 这五次,穆骁有时会故意羞辱她,有时一个字也不说,但无论说不说话,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冷漠的鄙夷、愤怒的厌恶,从无半点善意。 前五次见面,已经足够令人不快,但那五次加起来,也抵不上琳琅此时此刻,在此地见到穆骁时,心中遽然升腾的惊骇与恐慌。 简直是惊悚,琳琅只觉有寒意自足底向上攀升,她不敢深想,惊怔地望着大晋朝的皇帝道:“陛……陛下为何在此?” “朕倒要问问夫人为何在此?”晋帝冷冷望她的眼神,似比之前还要寒讽,“长乐公伤病卧榻,夫人不在旁照顾,反趁夜来此,与宁王幽|会私|通。若此事传与天下人知道,夫人的‘美名’,可就保不住了。” ……宁王……宁王穆骊…… 琳琅想到这位年轻王爷,在外最大的名声,就是风流慕色,心想难道碧茵正是受穆骊指使诓她来此,她今夜,是被穆骊侮|辱了吗?! 可怕的猜想,似乎就是事实,琳琅正想得神智欲疯时,又听晋帝穆骁嗓音淡道:“若这事,为长乐公知晓,不知他会不会后悔当年,竟为一个不忠于他的淫|荡|女子,自毁声名,空置后宫?” 琳琅强忍下心中惊骇与痛苦,咬着牙道:“我是被人算计了……” 穆骁却依然讥讽,“算计?夫人才智过人,不算计旁人,就算不错了,旁人哪里能算计到夫人?!” 似因顾琉珠枕边风的缘故,穆骁对她偏见极深。在他眼中,她似是天下第一的心机女子,什么下三滥的事情,都干的出来。琳琅不想再向穆骁解释什么,今夜遭遇可怕祸事的她,因心中已极难受,也难以像之前,面对穆骁阴阳怪气的羞辱时,一味忍气吞声。 “陛下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我不在乎。”径道下此句后,琳琅只想捡起她的外裙穿上,而后,赶快离开这里。 那件浅月色的外裙,就落在穆骁身前不远的地上。琳琅上前想将之捡起,但,她刚弯身抓住外裙一角,坐在小榻上的穆骁,就踩住了裙裳另一头,他居高临下地俯看着她道:“夫人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一句“我不在乎”,又将穆骁心中的怒恨,高高勾起,他俯身逼视着顾琳琅,一字字道:“今日圣谕,猎物最少者,需得受罚,夫人与长乐公,名次最末,当奏乐起舞,以娱圣心。” 他望着衣裳单薄的顾琳琅,冷声命令道:“就舞《青鸾镜》。” 琳琅万想不到穆骁竟会在这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僵着身体不动,又见穆骁缓缓坐直了身道:“看来夫人是需长乐公亲自奏乐,才肯起舞。” 他朝门外淡声吩咐,“来人,去将长乐公从榻上拖送到这里,夫人与长乐公琴瑟和鸣,非长乐公亲自奏乐,无法起舞……” 事涉自己,琳琅还可暂做忍耐,但听穆骁竟要这样对待伤病的颜昀,琳琅绝不能忍。 她嚯然站起身来,怒目灼灼地质问穆骁道:“陛下当初接受禅位时,曾对我夫君许下诺言。身为一朝之君,陛下当信守诺言,为何要一再毁诺,辱我夫妻?!” “诺言?”穆骁听顾琳琅一边强调“守诺”,一边又一口一个“夫君”、一口一个“夫妻”,深觉讽刺,他冷望着眼前的可恶女子,寒冽目光,怒火暗流,“夫人自己就是毁诺的一把好手,还有脸面,来指责旁人?!” 琳琅不知穆骁这又是听了顾琉珠什么话,今夜已因受辱之事深受刺激的她,在穆骁的一再相逼下,实是忍无可忍地斥道:“陛下身为人君,却没有识人之明,只知偏听偏信,如何能做一个好皇帝?!” 穆骁冷笑,“长乐公倒是世人心中的好皇帝,但他这好皇帝,不但守不住江山,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交代在几个刺客手上,实在是无能之极!这样的好皇帝,连殉国的勇气都没有,只会作为一个为苟全性命,而懦弱禅位的亡国之君,一个连几个刺客都对付不了,无能而又软骨头的可怜虫,被后人嘲笑千年万年!!” 颜昀是为她与阿慕,才低头禅位,琳琅受不了穆骁这样侮辱颜昀,一时气急得口不择言道:“夫君他今日是因何遇刺,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这话说下,琳琅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她一惊噤声,但已晚了,穆骁冷望着她的眼神,陡然间焚起熊熊怒火,他嚯然而起,直直逼视着她,几是咬牙切齿,“你认为,刺客是朕派的?!” 今日遇刺之事,琳琅先前想过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晋朝的外敌所为,外敌想将此事栽到穆骁身上,给晋朝和穆骁制造麻烦,为己方争取生机乃至来日反攻之机;第二种可能,则是穆骁所为,穆骁想将此事栽到晋朝外敌身上,在令外敌进一步不得民心的同时,顺手除了她与颜昀。 因为穆骁一再毁诺,欺辱她与颜昀,深深鄙厌穆骁为人的琳琅,心里自然是更偏向第二种可能。她知她不该说出心中所想,但一时口不择言道出,就如泼出之水,已经无法收回,只能抿唇不语,暗悔失言。 穆骁见她不答,眸中怒火更盛,他负手至她跟前,几与她贴面相望,一字字,几是磨着牙根逼问,嗓音暗哑无比,“你认为,是朕想杀你?!” 琳琅隐隐感受到穆骁此时之怒,似胜过从前每一次。她担心这份从未见过的滔天怒火,会伤害到颜昀与阿慕,沉默片刻后,示弱地违心低道:“不敢……” 这二字说得有多违心,以及女子眸中消不去的怀疑,穆骁怎么听不出来、看不出来。他望着这样的顾琳琅,胸|腔处潜藏着的痛苦,忽似化作万千尖刀,直直刺向心口。剧烈的痛楚,令他一时口不能言,只负在身后的手,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先前离榻后,他一直坐在这道屏风前,望着榻上的顾琳琅。他望着她单薄的身影,被令人绝望的无力感包围着,听心中的理智,一次又一次叫嚣着,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就可摆脱往事阴影,走出十七岁那一年。杀了她!他将从此获得解脱,再不会被噩梦缠身,少年阿穆,将被真正留在过去,而他穆骁,从此以后,可做一名真正的铁血帝王!! 那叫嚣声,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响起,可他迟迟起不了身近前,抑或,他不敢起身,他竟有几分怕自己过去后,会真对顾琳琅动手…… 那时,他一再迟疑,而此刻,在顾琳琅的怀疑下,他先前所有的迟疑,都成了笑话。他在她面前,一直是个笑话,只有杀了她,这一生才能真正得到解脱,杀了她!杀了她!! 这激烈的叫嚣,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穆骁听见自己的声音,与心底呐喊汇合到一处,如一声惊雷暴响道:“朕是要杀你!” 琳琅忍惊抬头,见穆骁额头青筋迸起,面颊隐隐抽搐,他暴怒的神容中,似带着一种狰狞的绝望,一路燎烧至他唇际,竟浮起一缕怒极的笑意,盛怒而诡异地咆吼道:“朕早就想杀了你!!” 这一刻,穆骁竟不知自己是二十四岁的晋帝穆骁,还是十七岁的少年阿穆,好像都是,积年的痛苦,将要彻底压垮他们,他们奋起反抗,要将这致命痛苦的来源,彻底毁灭!! “拿刀来!”他知自己狰狞如野兽,双目通红地死盯着顾琳琅,朝外厉声喝道,“郭成,拿刀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失忆 已是夜半三更了,一轮明月高悬天心,将万千银辉,静静洒向榭旁碧波。春夜沉沉,但见波逐流水,水融月色,光影浮波。 这水月交融的流光榭之景,可谓极佳,令人观之应有静心之感。但,此时此刻身处此景的郭成,可没有半点静心赏景的心情,他万分忐忑地侍立在流光榭房门外,竖耳听着房内激烈动静,在这如水凉夜,后背汗意涔涔。 原本今夜天子设宴,君臣同乐,他这御前总管,该侍在帝侧,悠悠闲闲地看看歌舞,度过一个轻松之夜才是。但没想到,宴上的圣上,在知道宁王与长乐公夫人幽|会一事后,竟会发这么大火,直接一把掀了御案,急赶至此,冲入室内。 风流的宁王殿下,似被圣上一脚踹伤,蔫了吧唧地被侍卫拖出关了起来。他以为这事到这儿就该了了,可没想到,圣上一直留在房内没出来,而侍等在门外的他,竟听里头隐隐传来女子轻泣与床榻摇晃之声。 这屋里头,可……可就只剩下长乐公夫人了啊……!! 郭成登时头皮发紧,赶紧让陆良等内监侍卫,都退远了些。他一个人侍在门外,听着房内隐隐约约的承|欢动静,心如擂鼓,瞠目结舌。 多年侍主,他一直没见圣上碰女人,遂心底很是好奇,将来圣上碰的第一个女人会是谁。但,饶他再怎么想,也绝想不到,这个人会是长乐公夫人啊!! 圣……圣上这是醉了……酒后乱|性了?! 夜色中,震惊的郭成,想得浑身冒汗。他提心吊胆地立在门边,听房内动静渐渐没了,而后安静了很久很久,长乐公夫人似是起身下榻,圣上与长乐公夫人,紧跟着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郭成耳听着房内激烈动静,身上汗正越冒越多时,又听圣上暴喝一声:“郭成,拿刀来!!” 刀……刀!刀!! 下意识遵循圣命的郭成,忙跑到庭中,将一侍卫的佩刀拿了过来。他急匆匆地推门入内,双手捧刀送往御前,眼角余光一瞥,见长乐公夫人纱衣轻薄,下裙还有被用力撕扯过的痕迹,心中更是惊惶,忙垂了目光,不敢细看,只快步走至圣上身旁,无比恭谨道:“陛下,刀……” 话音刚落,就听铮然铁器鸣响,圣上一把拔出了三尺寒锋,其动作之烈,令他这个捧刀的人,都差点被余威震倒。 郭成小心躬身后退数步,见圣上将手中长刀,径横在长乐公夫人颈旁。只需稍稍再往旁一送,长乐公夫人那颗美丽的头颅,就将在圣上刀下滚落在地,一代佳人,自此香消玉殒。 ……圣上这是……要杀人灭口?! ……不管是酒后乱|性,还是有意为之,一朝新帝,强幸了前朝皇后,传出去,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圣上是想将长乐公夫人杀了,将这件不光彩的事,永远压下?…… ……长乐公府的意义在于长乐公,至于长乐公夫人的死活,则没什么要紧,等杀了长乐公夫人后,随便给她安个意外死亡的名头,再给长乐公赐下一位新妻子,最好是姓穆的新妻子,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此事里,唯一的可怜人,也只有强行承|欢,而又无辜被杀的长乐公夫人了…… 心有戚戚的郭成,不忍看美人无辜身死的那一刻,垂目低下了头。而穆骁,正杀心大动,他怒视着对面的顾琳琅,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在高声叫嚣,杀她!杀了她!! 白日里得知顾琳琅遇刺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救她。在策马赶去救她的路上,心急如焚的他,为自己想了许多救人的理由。一时想,不能容忍刺客背后势力得逞,顾琳琅作为前朝皇后,对新朝尚有一定价值,现在还没到死的时候。一时又想,任顾琳琅简单地死在刺客手上,是便宜了她,他还没有好好报复她,没有叫她尝尽苦头,再痛苦死去。 可,越是为自己找理由,他越是说服不了自己。当他赶到经过打斗的刺杀现场,只见淋漓血迹而寻不见顾琳琅,忍不住猜测顾琳琅已经身死的那一瞬间,心头因一“死”字,而突然涌起的剧痛,令他不得不正视承认一个可悲可笑的事实——他不想顾琳琅死,根本不想她死! 若他真的能对顾琳琅下的了手,为何不早将她一刀穿心,硬要寻个慢慢折磨的理由?!既已寻了个慢慢折磨的理由,为何不叫她承受身体上的极端苦痛,就像对霍翊千刀万剐那般,让她在暗牢内受尽酷刑而死,而不是只削减她的生活待遇而已,如此不痛不痒?!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她下不了手,即使她在七年前欺骗背叛他,多次想杀他灭口,即使她在七年后,依然不知悔改,蔑视他侮辱他,可知晓一切的他,还是对她下不去手! 可笑可悲,他对她下不去手,他一心想救她,换来的却是她的怀疑——她认为刺客是他所派,她认为他一心要杀她! 她是个没有心的女人,她对他,从来都没有心!这样的女人,杀了就是!杀了她,将往事放下,将她忘记,他才能不再被她折磨,才能够真正解脱! 锋利寒刃,离她命脉,已仅有半寸之距。穆骁心中有种预感,今夜是他此生离杀顾琳琅最近的一次,若今夜,他不能亲手杀了顾琳琅,往后,许就再也不能了…… 杀了她!若今夜还不动手,余生将暗无天日!! 就在帝王冷静决断,似成功压倒了纷繁情感,穆骁心中杀意达到顶峰,好似下一刻,就能成功划破那雪白的脖颈时,那束宛如清凌月光的纤弱身影,忽地轻轻一晃,将要倒下——不需他动手,就将主动触上那三尺寒锋,彻底结束自己的一生。 来不及思考的本能下,穆骁极快地松了手中利刃,将差点触上刀锋的晕厥女子,揽护在怀中。 长刀落地的冰冷声响中,大晋朝的天子,心生绝望,如坠深渊。他这一生,再也杀不了顾琳琅。 已过夜半,太医谢邈却被忽然传召至流光榭。他见圣上身在榭内,而榻上似昏睡着一名女子,便下意识以为榻上之人是圣上妃嫔,猜测那女子十有八|九,应就是今日那位大出风头的顾琉珠顾婕妤。 然当郭总管揭帘挂钩,将那女子真容展现在他面前时,谢太医登时怀疑自己老眼昏花,抑或是夜半做了场梦,此刻尚身在梦中,还未醒来。 郭成作为不久前的过来人,十分了解谢太医此刻心情。他将一块帕子搭在长乐公夫人脉处,轻声提醒愣呆当场的谢邈道:“谢太医,请吧,陛下正等着呢。” 不……不是梦……谢太医立时如感五雷轰顶,他惊骇异常,而又不敢表现出什么,极力保持镇定,伸指探脉,一点儿也不敢多想深想,一心探查长乐公夫人昏厥的病因。 顾琳琅晕倒之因,其实十分简单。一来,她今日先是经历刺杀奔逃,而后一整日未进水米,夜间又遭穆骁肆意欺凌,身体早已虚弱疲乏至极。二来,她已因中药受辱之事,大受刺激,痛苦异常,又与穆骁爆发了激烈争吵,气急攻心,再后来,又见穆骁,要一刀杀了她,精神在短时间内,这般反复受激,也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顾琳琅本就体弱,今日身心又如此饱受折磨,最终无法支撑,昏厥倒下,也是人之常情了。 谢太医虽不知此中详细内情,但也已探明长乐公夫人昏厥之因,如实恭禀圣上道:“夫人是因身体虚乏至极,而又气急攻心,神魂震荡,导致昏厥。等醒后,夫人按时服几副安神之药,静心休养即可,并无大碍。” ……顾琳琅并无大碍,那他呢,无法杀她又走不出旧事的他,该当如何呢……若能忘了倒好了,若这世间,真有忘川之水,倒是好了…… 穆骁因不得不在心中承认无法杀了顾琳琅,心情坏到了极点,他以手扶额,有几分自暴自弃地,随口问谢邈道:“这世上,可有岐黄之术,能让人准确忘记某年记忆?” 谢太医答道:“微臣惭愧,不知这等医术,只知这世上有些人,会因某些原因,突然间失去部分记忆。就如长乐公夫人,在嘉平二年难产生下小公子后,昏迷数日方醒,醒后,就患上了失忆症……” 谢太医说着说着,见捂着半张脸坐着的圣上,突然抬眸看了过来。 圣上直直盯视着他,眸光惊茫错乱,像在一瞬间,有无数的疑惑纷涌要问,又像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唇颤了一颤,方发出声音道:“你……说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痕迹 谢太医见圣上神色似乎有点怪,微愣了愣,方道:“微臣说,失忆之事,有可能发生。如长乐公夫人,其实就患有失忆症。” 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圣上像听了许久才听明白,他神情忡凝,唇如胶粘,双目幽茫地望着前方,静默了好一会儿后,方缓缓道出四字:“细细说来。” ……细细说来? ……因为某个隐情,这细点说,可就得小心些说,不然中间说岔了,传了出去,载于史册,便是有负旧主昔年圣恩…… ……除却曾经的御前总管与掌事宫女,昔年旧主,将知此隐情的十数名宫人,皆遣了干净,只他谢邈,虽知内情,但一直留用在太医院内,所受信任重用如前……旧恩如此,不可轻负…… 谨慎的谢太医,一边想一边道:“嘉平二年十二月十九,长乐公夫人难产,情势危急,差点母子俱殒。后虽有皇天保佑,小公子平安降世,但夫人陷入昏迷,三日里命悬一线,可说是十分危险。 三日之后,夫人尽管在救治下醒了过来,可却忽然患上了失忆症,将嘉平元年与嘉平二年的绝大部分记忆,忘得干净。 微臣无能,无法治此恶疾,只知医书记载,这失忆之症,也许一生仅这一次,也许还会频繁加重,病患有可能会忽然痊愈,忆起过去,也有可能,会在某日,忽然忘记更多。” 谢太医细细说罢后,见坐于屏风小榻上的圣上,一动不动,长久不语,不知在想什么。鎏金灯树的明辉,透过繁复枝桠,光影错乱地落拂在圣上身上,令圣上面上神情,半明半暗,愈发莫测。 楚朝最后的年号——嘉平,不仅对楚帝颜昀来说,意义非凡,对穆骁来说,也有着特别的意义。 他在嘉平元年年初,作为少年阿穆,只身一人,踏进楚朝帝都,在这座长安城里,与顾琳琅相识,开启了一段孽缘。 又在嘉平七年的最后一个冬月,以晋侯的身份,携穆氏大军,回到了这里,将楚朝天下踏在脚下,并再见顾琳琅,欲为他与顾琳琅的孽缘,画上句点,彻底终结年少时的噩梦。 嘉平年间,他对顾琳琅由爱到恨,并完成了从少年杀手到江山之主的蜕变,而这一切的开端,皆始于嘉平元年年初的一场刺杀。 那一夜,成国公霍晟大寿,宾客满堂。他在宴启时乔装混入府内,等到宴终人醉时,蒙面潜行至成国公房中,欲杀此权奸,却不幸失败,并负伤在身。 为躲避公府侍卫追杀,他抱伤掠进暗巷欲逃,却见这夜半时候,巷中竟停着一辆马车,车旁有三四佩刀侍卫,个个身形矫健,体魄非凡,一看就知是当世好手,常人难敌。 他以为自己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咬牙欲战出一条生路时,马车车帘微掀一线,一只手从内探出,制止了他的欲战动作,并朝巷子左侧指了指,似是在示意他往东南方向逃。 成国公府附近,多的是王侯宅邸,闯入哪家都是死路,独东南方向,有东市存在。若能及时逃到那里,融入热闹人群之中,追兵难寻。 确是一条生路。夜色中,他忍着伤痛飞檐走壁,拼命往东市方向逃去,可因实在伤重,未能支撑到东市一带,就在某处宅院,力竭跌下了墙头。 尽管有墙边梅树挡了一下,但本就伤在后背的他,与被压垮的梅花枝桠,一同摔在树下尚未融尽的夜雪上时,仍是一下子痛到无法动弹分毫。 而看似无人的沉寂夜园,竟有人在,被他这摔倒声响惊动,提灯而起。融着清冽梅香的雪后空气中,履步曳曳,环佩叮铃,她穿过满园暗香白雪,一步步向他走来。 提灯一晃,明光粲然,她看清了他这穿着夜行衣的蒙面杀手,而他,也望见有一少女,疏影暗香中,清眸流盼,容颜胜雪。 嘉平元年一月初,他们相识于香雪居梅下,九月底,他们以玉佩定情,互许终身。秋月明时,红烛堆泪,芙蓉帐暖,他们向彼此交付了自己,真正结发为夫妻,发誓一生绝不背弃。 十月中旬,他们约于京郊兰亭相见。约定中,他们将一同离京,自此远离人世纷乱、山高水长地相守一世,白首不离。 他所以为的美梦,该是如此,但实际情况是,京郊兰亭中,顾琳琅向他揭开了血淋淋的事实,他的美梦,如琉璃跌碎成万千碎片,将他的心,刺伤得鲜血淋漓。 十月中旬,顾琳琅与成国公之子霍翊,定下婚事。十二月初,顾琳琅在与霍翊成亲时,被楚帝颜昀,纳入宫中。次年十二月,顾琳琅在为颜昀生下一子后,被颜昀封为楚朝皇后。 不管嘉平二年的十二月,顾琳琅在为颜昀生下孩子后,失忆与否,事实就是事实,曾经的玩弄为真,曾经的背弃为真。 他也曾不愿相信,在兰亭之后,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其中或有隐情。固执地去想,成国公府势大,琳琅或是受了胁迫,所以才会对他说下那些狠话,对他那般狠心绝情。 不甘心的他,甚至还在担心琳琅会被霍翊所欺,遂没有在兰亭断情后,立刻离开京城,而是负伤折返,悄悄潜在香雪居中。 但,他的不甘心,很快成了笑话。因藏身香雪居的他,亲眼见到顾琳琅,与霍翊笑语晏晏、你侬我侬,亲耳听到她用一切不堪词汇,来形容他这个胆敢觊觎她的卑贱之人。他在暗处,看到她神情轻蔑地笑对霍翊道:“那人竟以为我会爱他,真是可笑极了!” 的确是可笑极了,而今所谓的失忆症,为他穆骁的可悲可笑,又再添了一笔。顾琳琅早就潇洒无情地,将往事忘得干干净净,独他一人,陷在这段往事里,无力自拔,在面对旧人时,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可笑的独角戏。 若顾琳琅有一日恢复记忆,再想起这段时间他穆骁的种种表现,定会在心中又冷嗤一声,“可笑至极”吧。 可笑……真是可笑!! 谢太医见长久低首不语的圣上,忽地冷笑了起来,唬了一跳。他忐忑着,与总管郭成,面面相觑地望了一眼,听圣上嗓音哑沉道:“让她走。” 谢太医开始以为圣上是在说自己,但见圣上抬起头来,直直手指着榻上的长乐公夫人,拔高嗓音道:“让她走!” 郭成感觉自己身上又在冒汗了,他小心着道:“陛……陛下,夫人还晕着……” “抬走!送走!!朕不要再见到她!还有颜昀,一同送回长乐公府去,叫他们离朕远远的,永不要再出现在朕面前!!” 郭成见圣上今夜动不动就发怒,哪敢再说什么,忙接受御命,安排人,为身在流光榭的长乐公夫人,与身在青芜苑的长乐公,穿衣穿靴,将他们这对昏迷夫妻,一同送上马车,趁夜送离上阳苑。 顾琳琅是在天色将明、马车将抵长乐公府时,在车上睁眼醒来。 这最近的一日一夜里,所发生的种种,于她来说,可谓是摧心折肝。在将依然昏睡未醒的颜昀,好生安置在榻上后,毫无睡意的琳琅,在将明的天色中,沉默地回想上阳苑之事,越想越是心情沉重不堪。 穆骁明明对她拔刀相向,而又最终没有杀她一事,无法深思。因为在琳琅看来,穆骁行事不可理喻,无法以常理进行思考判断,她对这件事,不仅思考不出个所以然,反还因为一直想着穆骁,导致心内越发恼火,只能将这事暂先放下,另想他事。 她想知道,自己在上阳苑流光榭,是否真的为宁王穆骊所辱…… 琳琅强忍着心中痛苦,一边努力回想有关此事的空白记忆,一边于镜前半解衣裳,借镜仔细查看身体,见自己纤弱肩颈处,确有红痕点点,像是被人生生啮咬出来的。 ……难道,她真的失身与宁王了吗? 痛苦狂乱的心绪,一下子似潮水将琳琅吞没,她难受恍惚了好一阵后,略略回神一瞬,却自身前镜中看到,榻上的颜昀,不知何时已苏醒坐起,正在后无声地望着她……身上的痕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爱慕 初醒的片刻茫然过后,颜昀神智渐清,不仅忆起了上阳苑遇刺之事,还恍惚想起了自己与琳琅的那个吻,想起自己似是将琳琅亲密圈搂在怀中,平生第一次不再隐忍控制,任由心中所欲,尽情地抱她吻她,甚至,想要更进一步。 他不知这是自己昏迷时的梦境,还是真实发生了,惊茫地缓缓坐起时,见天色将亮,琳琅正在榻边不远的妆台前,宽衣照镜。小灯与天光的映照下,女子皎如雪玉的肌|肤上,落有红痕点点,如一捧春日芳华,被揉碎成乱红片片,粉光浮艳,旖|旎非常。 被眼前情景所摄的颜昀,正越发惊怔,忆起自己当时似真拂开了琳琅衣裳、对她寸寸吻下时,回过神的琳琅,也自镜中望见了身后苏醒的颜昀。她心中一震,匆忙拢好衣裳,回过身去。 惊怔四目相对,两双唇,俱微颤了颤,却也一时都没能说出话来。室内沉寂,淡蒙的天光,如缥缈雾气萦于其中,人心在内悄然浮沉,惊思万端,没个着落。 良久后,是颜昀先开了口,他见琳琅唇角微破、嫣红欲滴,心中既歉且燥,哑声低道:“抱歉,我那会儿意识不清……” 琳琅原还不知要怎么向颜昀解释,但听颜昀如此说,微一愣后,明白他这是误会了,误会是他自己,留下了这些痕迹。 ……颜昀总是温柔的,纵在青芜苑意识不清时,有一种平日罕见的强势,依然将她视若易碎珍宝。那些如狼啮咬的不堪痕迹,只能是在流光榭时,被宁王穆骊欺辱留下的。穆骊是新朝王爷、晋帝穆骁的弟弟,而晋帝穆骁,对他们夫妻一向厌恶,一直暗中欺辱,怎么可能会为了两个厌恶的外人,秉公办理此事,处置宁王穆骊呢?!……这事,只能他们自己咽下了…… ……这事,只能她自己咽下……不能让颜昀知道此事,若他知道了而又无法为她做什么,只能是叫他平添痛苦……颜昀身体未愈,既有旧疾,又有新伤,不能在这时候劳心伤神,就让这件事,永永远远,埋在她自己心底吧…… 夫君歉然的目光中,琳琅忍下心中痛苦,顺势认下此事,轻道:“没关系。” 这一来一回说罢,室内的两个人,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房中再度陷入沉默时,有推门声,轻轻响起,打破了这片沉寂。 一个小小的人影,一开始在门边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从门缝中钻入。而后,他见室内的两个人都醒坐着,一下子无所顾忌地撒开了小脚丫子,欢快地朝他们跑了过来,高兴唤道:“父亲!娘亲!” 颜慕从出生到现在,总是和父母在一起,昨日那短短的一日分离,还是生来第一次。一直在父母宠爱中长大的他,养成了不吝表达爱意的性子,亲昵地上前抱了抱母亲后,又要去抱坐在榻上的父亲。 琳琅想起颜昀身上的新伤,忙在后拉住阿慕道:“你父亲身体不适,别冒冒失失地弄疼了他。”她看阿慕散着头发、身上外袍也松松披穿着,抬指轻刮了下他的小鼻子道:“怎么还没梳洗就过来了?” 颜慕手搂住母亲脖子,亲昵地偎在母亲怀中道:“我想爹爹和娘亲了。” 从昨天眼望着爹爹娘亲登车离开,他就开始想了。虽然有素槿和季安陪着,虽然他答应过一个人在家,也会好好吃饭,好好读书,但,他就是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忍不住想爹爹娘亲在外面做什么,想他们在外面,有没有也在想他。 甚至,他还忍不住想,爹爹娘亲被一道旨意传走,会不会有危险。他虽还是小孩子,对很多事情都还懵懂不明,但,经历了改朝换代的他,心底也隐隐知道,前朝皇室身在新朝,处境有多如履薄冰。 想啊等啊,一直到天黑,爹爹娘亲都没有回来。他一个人夜里时睡时醒,甚至还做噩梦,好容易熬到天初亮时,终于听素槿姑姑说他们夜里回来了,立喜得一跃而起,不待梳洗,就高高兴兴地找了过来。 既然主子们都在这间寝堂里,素槿便将梳洗用的巾盆,都捧入这间房中。琳琅误以为自己被宁王所辱,心中暗觉恶心,让素槿多送了几盆水到帘后,一个人在帘内自行擦洗。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失身于宁王,但在擦洗过程中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身上那些痕迹虽重,可只集中于肩颈处,她好像并未被人真正侮辱过。 ……难道宁王还没来得及真正侮辱她?……宁王的禽兽行径,是被穆骁打断了吗?……犹记穆骁第一次欺辱她时,曾说她顾琳琅,连做暖床侍婢的资格都没有。厌她极深的穆骁,是不想让他的弟弟宁王,“自降身价”地来碰她这个女人,所以才特地去流光榭,打断了宁王? 猜知自己并未真正失身于宁王,琳琅心中的痛苦,终于减轻了些。 性情既柔而坚的她,只当身上那些痕迹,是被狗给啃了。她将此事压在心底,如常穿衣绾发,转出帘外,与梳洗穿衣毕的丈夫和孩子,一起至外室食用早膳。 早上的膳食,有春饼、薏米粥、细馅包子三样,虽然简单,但热气氤氲,香气扑鼻。琳琅让素槿、季安自去用膳,不必在旁侍奉,与丈夫孩子,同在食案旁坐下。 原先,她与颜昀,正因忆起昨日亲密,而彼此之间,气氛有些怪怪的,是阿慕的突然出现,将这怪异,给岔了过去。 而现在,当一家三口都坐在食案前,欲执勺舀分薏米粥的琳琅,与同她心思一样的颜昀,恰一同伸手向勺子时,两人手背正好相触的瞬间,记忆又突然回到了阿慕来到之前,触碰到的两只手,在微一顿后,如火烫般,均缩了回去。 颜慕原正捧着小碗,等着父母给她舀粥,却见爹爹娘亲在匆匆分开手后,谁也没有再拿起那只勺子。爹爹眸光微垂,一向白皙如玉的面庞,竟微晕薄红。而娘亲也是,她似更加羞腼,早间明明没有涂脂,可双颊却飞起浮红,像有胭脂轻轻拂过。 身上的痕迹,虽非颜昀留下,但在青芜苑时,意识不清的颜昀,予她的拥吻缠|绵,却是真切存在过。琳琅想及当时情景,不由脸上发烧,竟有些不敢去看,与她朝夕相对、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 而颜昀,也依稀记起了那如花香柔的触感,心头羞燥,迟迟不退。因不想强求琳琅,这些年来,他一直隐忍,并做好了压抑自身,一世担一虚名的准备,却未想到,会在昨日那样的情境下,对琳琅,做出那样的事。 ……琳琅,会怎么看他呢…… 心情复杂的颜昀,微抬眸,朝琳琅看去,却见琳琅也正悄悄看他。眸光交汇的一瞬间,两人忙又匆匆垂下眼睫。 一旁的颜慕,见爹爹娘亲,不但一直不舀粥动筷,脸还更红了,甚是不解。他迷茫地想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来,欲自力更生,并帮爹爹娘亲舀粥。 琳琅见状,担心阿慕会烫到手,忙从他手中拿回了勺子,而颜昀,也将阿慕手中的碗拿过。夫妻二人,因为孩子,又靠近了些。 三碗热粥盛下后,琳琅又将垂下眼睫、避看颜昀时,听他忽地开口唤她道:“琳琅……” 第一次在听颜昀唤她时,心头竟微微一跳,琳琅强抑住心中羞意,看向颜昀,见他迟疑地望着她道:“琳琅,我……” 他似是想向她解释昨日亲密之事,可迟疑片刻,最终在春|光浮影中道出口的,却是轻轻的一句:“琳琅,我爱你。” 当下,似乎并不是一个说“爱”的好情境,没有风花雪月的旖|旎氛围,也不是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只是很平常的三餐之时。可他就是说了,将原以为一世也不会说出口的三个字,在这样的时候,如此自然地,对她说了出来。 昨日在上阳苑遇刺,他护着她策马奔逃林间,在后有追兵的最危急的时候,心中竟忽地掠过一念,想他还从没有告诉过她,他爱她。 他爱她啊,早在她还没有成为他妻子前。 五年前,素槿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请他为孩子赐名,他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听她间或喃喃“阿木”,轻道:“就叫‘慕’吧,爱慕之慕。” 楚天子,爱慕枕边人。 尾生抱柱,一世相候,至死不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入宫 轻轻的三个字,像一道玉钩,将琳琅的心,勾得重重一跳。她在透窗入室的春阳中,竟似有些无法直视颜昀深深望她的眼神,略带几分慌张地别过头道:“我知道。” 多年相守、生死患难,她知道颜昀是爱她的,就像她爱着他和阿慕一样,彼此爱到,可以为对方舍生忘死。可,明明心里知道,真正第一次亲耳听他说出,心却没来由地飞快跳了起来,双颊也被春阳,暄晒得更加暖烫。 好像这本来心照不宣的三个字,似有魔力,一旦说出口,就有什么,被悄悄打开了…… 淡金色的朝阳披拂中,女子原本白皙如玉的耳垂,红得如染赤霞,在好一会儿后,方随主人羞意渐消,而渐褪血色。 心头的羞烫,渐平和下来,暖漾如春|水涟涟,琳琅听着自己轻轻的心跳声,抬眸看着她的丈夫,温柔轻道:“我知道的。” 颜昀知道,妻子所说的“知道”,犹只是她所理解的那几分而已。往常他隐忍示爱,她道出类似的话时,他纵是淡淡笑着,心中也不自觉会轻轻掠过一丝苦涩,而今天,这丝苦涩,却没有出现在他心底。 明知妻子并未理解他的情深,可见她温柔地望着他,清澈眸中全然只他一人,他心中如有春风拂过,在心底尘封多年的种子,似也正努力吸风饮露,等着破土见光的一天。 真是奇怪,从前,他尚是一朝天子、拥有江山权势,应该对世间所有,抱有势在必得的希望时,却对这份爱,抱着无望的等待。如今,他除了她与孩子外,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了,却有希望,忍不住地在心中悄悄生长。 或是因为,他真的感觉到了,他与她之间,因为改朝换代带来的种种,而关系更为紧密,与以往,渐有不同。这样的改变,让他忍不住开口,对她说出了这三字,且纵没有得到最想要的回应,也依然心|胸开阔,并不感伤。 阳光下,颜昀正含笑望着妻子时,小小的颜慕,也接着他母亲的话,歪着头笑道:“我也知道的。” 琳琅闻声,亦忍不住笑了,她弯身轻抚下儿子的脸颊道:“快用早膳吧,用完了,我们一起搬到新家去。” 好奇的颜慕,立将眼睛睁得圆圆,“去哪里呀?” 琳琅与颜昀对望了一眼,一同笑对爱子道:“香雪居。” 长乐公夫妇撇下一众御赐侍从,仅携旧仆,搬至罗浮巷香雪居之事,自然会被天子眼线,写进日常监看汇报中。 但,当郭成像以前一样,一拿到这份汇报,就立刻捧呈御前时,圣上却看也不看,直接不耐地摆了摆手道:“以后别拿这些东西,来脏朕眼睛。” 因为之前有关长乐公府的汇报,在圣上心中的重要程度,几与军报等同,是一被送至宫中,就要立刻呈送御前,且会被圣上翻来覆去地看上好几遍的,所以郭成对圣上这突然的态度大转弯,深感诧异。 他暗暗猜测,圣上这般态度转变,或与在上阳苑流光榭时,同长乐公夫人酒后乱|性有关。他只能猜到这么多,至于圣上心中,对长乐公夫人,到底是何弯弯绕绕,他实在是揣测不清楚,也不敢多揣。 郭成让手下内监,将这汇报收封起来,继续为正批阅奏折的圣上,伺候笔墨。如此过了约一炷香时间,一个清亮的童音,在殿门外响起,“臣弟穆驰,参见皇兄。” 永王穆驰年方六岁,是老晋侯最小的儿子,在诸公子中,排行十三。这位十三公子的生母,只是一个身份卑下的舞伎,生下孩子没多久,就因病去世。新朝建立后,被封为永王的十三公子,虽也被赐下王宅,但圣上念其年幼失母,令他住在宫中甘棠殿内,日常在南书房读书。 与待其他王爷不同,对这个最小的弟弟,圣上日常会多两分宽容,而年幼的永王殿下,也被这两分宽容,纵得在面圣时,更像是弟弟在面对兄长,而非臣子面对皇帝。 一经传召,永王殿下即大步走了进来,他径停在御案前不远,仰头朗声问道:“皇兄,您为什么要将五皇兄关起来啊?他之前答应过要陪我玩的,这下他出不来,我一个人,好无聊啊……” 将宁王杖责之后、禁足府内的穆骁,没有向小孩子解释因由的心情。他因永王的这一问,又想起顾琳琅那夜种种,心绪暗沉,瞥了眼一脸不解的男孩,凉凉问道:“今日书读了多少?剑练得怎么样了?” 永王感觉皇兄似是心绪不佳,缩头轻吐了吐舌,“还好还好”,他在皇兄审视的目光下,讪讪了一会儿后,又道,“皇兄,我每天一个人读书练剑,好闷的,可不可以找些人陪陪我啊……” 穆骁边阖上手中奏折,边看着地上的男孩道:“从王公朝臣家里,找几个适龄孩子,与你同在南书房念书?” 永王立顺坡上爬,“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要合眼缘的!” 穆骁没这功夫,亲自帮他相看合眼缘的适龄伴读,径将此事丢给郭成,令他配合着永王去安排挑人。 从上阳苑回来后,穆骁除寝食之外的所有时间,都被大小朝事一一填满。倒不是朝政真就繁忙至此,让一朝天子,连个休息自娱的时间都没有,而是穆骁不想停下,不能停下。 现在的他,一旦神思有了空闲,就会想到上阳苑种种,想到顾琳琅,想到这个潇洒失忆的女人,有多无心无情,想到自己在她面前,如跳梁小丑,表演了多少可笑的戏码。 在每每想得对她恨极怒极时,偏又不得不正视杀不了她的事实,如此循环往复,真如钝刀割肉,摧心剖肝。 不知未来有一日,能否将这心结彻底剜除干净,但眼下,暂对这心结,无法根除的他,只想把顾琳琅撵得远远的,不想看她出现在他面前,也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终日将自己浸在大小朝事中的穆骁,也没去关注永王遴选伴读一事,直到这日,他的御辇,行经御花园浣香圃时,见不远处,有一身影清纤袅袅,颇似顾琳琅。 穆骁起先以为是自己在日光下眼花,还在暗恼自己竟然心乱到出现幻觉。等到御驾近前了些,而那身影在察觉天子将至后,忙牵着身边孩子,垂首退避至石径一旁,他才蓦地心中一震。 竟真是顾琳琅!! 狭路相逢,一瞬间,穆骁竟起了让御驾调头折返的心思。也只一瞬,他就在心中,深深唾弃了自己这一想法,面无表情地由着御辇,向前而去。 并不算远的一段距离,种种不堪往事,如山海扑面而来。穆骁极力目不斜视,想对顾琳琅视若无睹,然当掠过的那一瞬间,仍是不由微垂眼睫。 石径一侧,她微垂螓首、静默而立,似一幅美人画,对他的到来,没有半点知觉。而她揽在身前的孩子,则悄然大胆抬眸,默默朝他望来。 锦绣堆中养出的清秀如玉,却有一双不笑时纯黑近冷的眼,眼角微挑,在无甚表情地望向人时,若藏刀锋,直看得上首穆骁,心中竟微一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孽种 待到擦肩而过,御辇一路行远了,穆骁方出声问道:“她怎么在宫里?” 侍在辇侧的郭成,听圣上声音隐沉怒气,脸色似也有些不快,忙小心回道:“婕妤娘娘为帮永王殿下遴选伴读,今日于芙蓉亭畔,办赏芳宴,邀了不少与永王殿下年龄相仿的公子,以及他们的母亲,入宫赏游。长乐公夫人与小公子,也在应邀入宫之列。” 先前圣上将为永王殿下遴选伴读的事情交予他,他与殿下在御花园中边走边谈此事时,恰被正在赏花的顾婕妤听见。 顾婕妤知晓此事后,提议由她办一雅宴,邀当朝贵妇携自家小公子,一同入宫赏游。届时,永王殿下,就可一边同小公子们肆意游玩,一边在这过程中,根据小公子们展露出的才智性情,细细挑选伴读的人选。 永王殿下听了,当即拍手称好。此事本就是为永王殿下办的,永王殿下既说好,他这奴婢,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于是这事,就转到了顾婕妤那里,永王殿下成日期待雅宴的到来,想要和同龄的孩子们,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场。 郭成本来要放手此事,后在得知长乐公夫人与小公子,也在应邀之列后,念及那夜流光榭之事,想到圣上当时吼出的两句“朕不要再见到他”“永不要再出现朕面前”,曾犹豫着,要不要劝服顾婕妤和永王殿下,将长乐公夫人和小公子,从邀请名单上划去。 但目前乃是“后宫位分第一人”的顾婕妤,对此十分坚持,说是与长乐公夫人姐妹情深,很想见一见小侄儿,而宫中寂寞的永王殿下,又盼着人多热闹,只嫌邀请名单上的人还不够多,哪里肯删去两个呢! 于是,郭成也没奈何,只能想着宫里这么大,而圣上自从上阳苑回来后,就成天将自己浸在朝事里,并没有闲情逸致赏看春景,应不会与长乐公夫人遇上。哪里想得到,偏就这么巧呢?! 圣上所有的冷静自持,似在与长乐公夫人有关的事上,通通无用。担心圣上又要发怒的郭成,恭声回完话后,小心翼翼地看向圣上,见圣上这回倒没一点就炸地发火,只是肘撑着御辇扶手,一手扶额,半张脸都罩在掌下,看不清楚神情。 心烦意乱,看到顾琳琅就心烦!看到她和颜昀的那个孽种,也心烦!!穆骁忍着内心烦躁,坐在御辇上,不想再去回想不久前那一幕,可眼前却不受控地,总是浮现出顾琳琅的身影,连同那个孽种的眼睛,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有如魔障。 春日暖阳照在他身上,像是炎炎夏日里炽|烈喷火的阳光。御辇上的穆骁,只觉自己是一尾困在浅滩上的鱼,正被外在的炽阳和内心的躁|热,来回煎烤,身心烦躁异常。 ……顾琳琅……顾琳琅!! 当大晋朝的天子,在心中,对这天底下最可恶的三个字,一遍遍咬牙切齿时,顾琳琅本人,正暗松了口气,继续牵着儿子阿慕的小手,同往御花园芙蓉亭去。 因为穆骁此人实在不可理喻,在上阳苑时,她又说了许多忤逆天子的话,还差点死在暴怒的穆骁刀下,故而,不久前在浣香圃旁,与御辇相遇时,她十分担心,以欺辱她与颜昀为乐的穆骁,会连一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将他的无端怒火,尽发|泄在阿慕身上。 好在并没有,高坐御辇的穆骁,似根本没注意到她们母子二人。松了口气的琳琅,将心微放宽些,一边牵着阿慕向前走,一边同他讲顾琉珠的事,告诉他道:“顾婕妤是娘亲的妹妹,但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小的时候,也没有一起长大,来往较少……” 颜慕自有记忆以来,一直没见过母亲这边的亲人,就连明明在世的外公,都从来没有见过。他静听母亲说罢,仰头问道:“那我待会儿见到顾婕妤,是要叫她小姨吗?” 琳琅唇际的淡淡笑意,泛起一丝苦涩,她柔抚了下儿子的小脸,轻道:“还是叫婕妤娘娘吧,要恭敬一些。” 颜慕听话地点了点头,琳琅看孩子如此乖巧,心中隐忧稍淡,盼着今日这赏芳宴,能安安生生度过,莫生波澜。 原本对这赏芳宴,她是想要称病推辞的。但,想到顾琉珠的枕边风,似对穆骁影响极深,琳琅担心,有意推辞会招致顾琉珠不快,进而影响到穆骁,穆骁会又开始暗地里折腾欺辱他们一家,遂在想了又想后,还是带阿慕进了宫。 左不过是受顾琉珠奚落罢了,这一点,她还忍得。携子走至芙蓉亭畔的琳琅,见顾琉珠今日盛妆华服,正如众星捧月般,被一众贵妇围拥着笑语,眉眼间神采飞扬,光照动人。 身为晋宫正三品婕妤,顾琉珠心中,是既得意,又心虚。得意的是,婕妤名分为真,与一众八|九品的更衣娘子比,她确实是晋帝后宫第一人。心虚的则是,她虽是目前位分最高的后宫妃嫔,但实际都没见过圣上几次,还没有婉转承恩,真正成为圣上的女人。 这份心虚,让她不时感到惴惴不安。顾琉珠心里知道,圣上迟早要封后纳妃,皇后后妃也定是新朝勋贵家的女儿。到时她这母家无势、又曾为人|妇的婕妤,若无圣宠,就只有仰人鼻息的份儿了。在此之前,她定要设法在圣上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才能保住来日富贵荣华。 自上阳苑归来后,顾琉珠想尽办法邀宠,可就是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没奈何,她只好着力讨好住在宫中的永王殿下,盼这小孩子,能在圣上面前帮她美言几句。 在知永王殿下将要遴选伴读后,顾琉珠尽心尽力地操办赏芳宴。这事办下,不仅可得永王殿下欢心,也可让她趁机结交新朝贵妇,为自己拉拢人脉,培养势力。 且,不仅仅是一举两得,还能以这赏芳宴的名义,将顾琳琅召进宫来,好好向这位落魄的前朝皇后姐姐,彰显她顾琉珠今日荣光,让她出了昔年郁气。 似锦繁花旁,顾琉珠望着顾琳琅携子渐渐走近,想到自己今日对这位好姐姐的安排,心中暗笑。而小小的永王殿下,不知大人心中这些弯弯绕绕,也没雅兴呆在这儿赏看芙蓉,径振臂一挥,带着在场的所有小孩子,去别处玩去了。 颜慕并不想同这些陌生孩子嬉闹,他故意慢慢吞吞地走在最后,趁无人注意时,闪到一旁岔路去了,想找个离芙蓉亭不远的安静地方悄悄待着,等到母亲离宫时,再出来,牵着母亲的手,一起回家。 但,他刚找着一处小假山,想进去待待时,一道衣色玄金的身影,就忽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威严身影,他不久前,刚见过的。颜慕心中一跳,忍住不明所以,如仪行礼道:“颜慕,参见陛下。” 穆骁俯视着身前这个小小的身影,心头躁乱难抑,冷冷吐出四个字:“名字古怪。” 颜慕甚是珍视自己的名字,又尚是小孩子,纵知道自己不能和面前这个人起冲突,但还是忍功有限,没忍住抬起头来,辩驳了一句道:“不怪的,‘慕’是爱慕的慕,因为我的爹爹娘亲互相爱慕后有了我,所以我叫这个名字,这是个好名字!” “互相爱慕?”穆骁冷笑一声,“依朕看来,是一个慕权,一个慕色!” “不是的!”不能忍受父母被人这般评价的颜慕,着急起来,“我的爹爹娘亲很相爱的,他们日常还会说‘我爱你’,我听见了的!” 穆骁听着这孽种说的话,心头越发烦乱,心道顾琳琅那些“我爱你”的鬼话,也只有颜昀颜慕会相信了,一对傻瓜父子,愚不可及!! 他冷冷地撂下这四字评价,见这个坏女人和傻男人生出来的孽种,一下子急得面色涨红,拔高声音道:“才不是愚不可及!我爹爹很聪明的,他是天下最好最聪明的人!” 穆骁口不留情,“聪明到落了一身病,还是丢了江山,好不知何时脚一蹬,就要上西天。” 为什么爹爹那么聪明,还是丢了江山?为什么爹爹落下一身病,要成天休养吃药?自然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了,因为这个大恶人抢江山,才害得爹爹殚精竭虑,坏了身体,害得娘亲流了许多眼泪。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人,因为这个天下第一的大恶人!! 颜慕心中气急,可又不能做什么,只能将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努力憋住心中怒气。 一旁的郭成,见这被圣上气得面色通红、浑身紧绷的小男孩,一边死死攥着双拳,一边用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直直怒盯着圣上,就像一只正在发怒的小牛,好像下一刻,就要哞哞地冲过来了,一头将圣上拱翻在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琳琅 郭成是知道圣上在与长乐公夫人有关的事上,总是表现不同寻常,但,他也没想到,圣上竟会不同寻常到,跟一个几岁的小孩斗嘴,还把人小孩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他这厢默默在心中替圣上汗颜时,一声响亮的童音,打破了假山前怒灼而诡异的气氛。 是永王殿下找过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跑向颜慕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我看你不见了,找你找了好久……”说着一边去拉颜慕的小手,一边盛情邀请道:“快跟我一起去玩吧,大家正在长风廊那边玩投壶,可好玩了,一起来吧!” 颜慕不习惯同一陌生人如此亲近,微微侧身,以避开永王的热情牵拉。 冷眼旁观的穆骁,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嗓音凉凉地,对他毫无知觉的傻弟弟道:“别人既不想与你玩乐,就别巴巴地上赶着,做人要有点骨气。” 永王对皇兄的话将信将疑,睁大眼睛,连珠炮般地问颜慕道:“你真的不想同我一起玩吗?为什么呀?是怕我欺负你吗?我不会的,我很大气的!” 颜慕在永王真挚的热情下,微低着头,抿唇不说话。负手看着的穆骁,替他答道:“或是人家自诩皇家血统天生高贵,纵如今失了势,也是枝头凤凰,不肯下凡尘,看不上你这底下爬上来的王爷,视你为尘芥蝼蚁,不愿与你为伍。” 一听这话,永王是真有点被伤到了。他沉默片刻,认真地问眼前的男孩道:“真的吗?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原低头不语的颜慕,将小拳头攥了又松后,抬起双眸,用力地摇了摇头,并声音响亮道:“不是的!” 他似是在对永王说话,但清亮的目光,却落在大晋朝的天子身上,一字一句,坚定有力。 “我爹爹教过我,不能以出身贵贱,来评判一个人,识人要识心,而非身份,有些人身在高位,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心如烂泥,品行堪忧,而有些人,或许身份不及人,但论品性,高洁如雪,远比前者高贵。 我爹爹还说,对待不了解的人与事,不能自以为是,随意口出恶言。恶语伤人六月寒,随随便便就对他人口出恶言,用恶意揣度他人的人,连基本的为人之道,都没有好好遵守,我不能够像这样的人学,要知礼守节,做一个好孩子。 我爹爹还说,这世上有些人,越是不肯承认地计较什么,就越爱将什么挂在嘴上,将之作为攻击他人的口舌利器。这样的人,其实是可悲又可怜的,我不能这么可怜地活,我要过得高高兴兴的。” 永王在旁听得“啪啪啪”直鼓掌,“好好好!那你现在愿意跟我一起玩了吗?” 与面对晋帝这个大恶人相比,同陌生但有善意的男孩一起玩,变得也不是不可接受。“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颜慕,在一口一个“爹爹说”后,主动拉住永王的手道:“我没有看不上你,我愿意和你一起玩。” 永王欢呼一声,立拉着颜慕跑远了。郭成暗看圣上眉目拢霜地望着两个小孩儿远去的身影,心中忐忑之余,又忍不住暗觉好笑。 这个叫颜慕的小孩子,看起来蛮乖巧的,却是个暗藏锋锐的性子,说起话来,一句句娓娓道出,听着寻常温和,可内里却似裹着薄凉刀锋,有点气人于无形的意思,论气人功力,似比圣上还上一层。 在气人方面,落了下乘的晋帝穆骁,眼望着两小孩一下子跑没影了,心中郁气难平,可又没奈何。 总不能特地让侍卫把那孽种抓回来吧,堂堂一朝天子,竟跟一个几岁的小孩,一字字掰扯地斤斤计较,传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 可,先前顾琳琅辱他叛他想他死,他对她狠不下心报复,迟迟下不去手,现在她跟颜昀生下来的孽种,这么语藏机锋地怼他,他竟也不能跟他计较。这也无可奈何,那也没法儿计较,这感觉,真是叫他愈发觉得憋屈了。 郁结的穆骁,被心头愈涌愈多的烦乱,冲得几乎站立不住。他想四处走一走,排遣下心头烦躁,结果走没几步,又听到一阵清悠琴声,迎风传来。 隔着重重花树,穆骁望见顾琳琅正在抚琴。周围贵妇人把盏言欢,笑谈金玉妆饰、爵位家世,而她坐于宴席正中,虽正似乐伎抚琴娱人,但却有遗世独立之感,披围着的轻薄银容纱帛,在花风中,扬如羽衣飘拂,似是仙人落凡尘,遗此一曲,以馈世人。 这支琴曲,他曾听过的。 尽管时隔多年,但他仍在一瞬间就听了出来,只因他曾将这支曲子,听过太多太多遍。 那时,他常悄悄潜入香雪居找她,而她,常常抚这琴曲。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并不懂乐的他,后来都听到快将这支曲子的乐调,烂熟于心了,不由好奇问她,为何他十次有九次来时,她总是在弹这支曲子。 她听到这问后,抚琴的动作慢了下去,于是那听来婉转动人的曲调,越发似蕴满了化不开的心愁。良久,她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双颊微红、眸光清透地望着他道:“这支曲子,名叫《九张机》。” 他知道如何在暗不见天日的底层挣扎生存,知道怎么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在险恶人心中保全性命,知道怎样杀一个人最快,并可以血不沾身。自在四五岁时被母亲抛弃起,他一个人在磨难中长大,学到知道了许多许多。可他学到知道的所有,好像在她这里,都是无用的。 她日常道出的、信手拈来的,他常常一无所知,且因心中自尊与自卑的复杂交缠,总是不肯在她面前露怯,只能神色淡淡地“哦”了一声,并问:“然后呢?” 然后,安静羞坐的少女,嚯然站起身来,直抄起案盘上一只桃子,用力地向他脸上砸来,并生气骂道:“呆木头!”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这只桃子,咔嚓嚓啃了两口,望着不远处莫名发怒的少女道 :“脾气太大了,你未来丈夫,要是没有我这样的好身手,那就惨了,天天被你砸成猪头……” “要你管!” 她似真是气极了,随手抄起一本琴谱,一直把他打赶到窗边,“出去出去!我要歇下了!” 被赶至夜色中的他,见她房中很快熄了灯火,在月下茫然许久,终是跑到城中一教书先生家里,将正睡觉的先生,一把拎醒,在他破口大骂前,一刀横在他脖处,问他《九张机》是什么。 先生哆哆嗦嗦地说了许久,还没把这《九张机》说完。他本就茫然,听他“一二三四五”地没完没了更迷糊了,径打断问道:“有女孩子,在你在时,常弹《九张机》,是为什么?” 先生“哎呀”一声,“那她十有七八,喜欢你啊!” 他闻言身躯一震,只觉一颗心,噗通噗通地飞跳了起来,浑身血气都往上涌时,那先生,紧张地盯着因他激动地轻颤不止的刀刃道:“别激动,别激动,少侠你年轻有为,被女孩子喜欢,很正常啊!” 他强抑住心中激动,又问:“那……我没懂她的意思,她气到拿桃子砸我,该怎么办?” 先生道:“《卫风》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既投你以桃,你赠之以美玉,如此便可结成一段良缘了。” 三更半夜,他再度回到香雪居,潜入她的二层小楼。明月如水,映照得她床榻处光影绰绰。他轻轻近前,想看看她睡了没有,刚走至榻边,就听她声音冷冷地道:“大半夜的,又来做什么?!” 他半蹲在她榻前,将掌心的玉,捧与她道:“我来送块玉给你。” 她闻言一愣,声音低了下去,“……好好的,送玉做什么……” 他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琳琅。” 她像被他这话震到了,静了好一会儿后,方似回过神来,笑意隐隐地轻道:“呆子,是报之以琼瑶,不是报之以琳琅。”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道:“我不喜欢琼瑶,我喜欢琳琅。” 她不说话了,攥着被角的两只手,悄悄上移,在霜雪般的月色中,遮住了自己羞红的脸庞。 那句诗后面的话,教书先生也告诉他了。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恨顾琳琅潇洒地忘了一切,也恨自己记性太好,好到将昔日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经年不忘。 从前,那些细节,是值得反复回味的蜜糖,而今,均已酿成了荆棘苦果,每想一次,万箭穿心。 花树后的穆骁,垂目转过身去,正要默默离开时,有惊喜娇唤,在后高声响起道:“陛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酒醉 自上阳苑归来后,顾琉珠为能面圣邀宠,试了许多法子,什么亲手煲汤送给圣上,什么专等在圣上经过的路上假装偶遇。她几乎将能想到的法子都试遍了,可就是连圣上的面都没见着。万没想到,竟在这时候,一个眼尖,望见了花树后的圣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顾琉珠忙搴裙近前,盈盈下拜。一众贵妇人也忙向圣上,恭行大礼,独顾琳琅,因前朝皇后身份,只是向来人穆骁,微微屈膝,略行福礼。 穆骁原不欲理会顾琉珠,但见顾琳琅的目光,落在他与顾琉珠身上,在微一静后,还是抬手令顾琉珠起身,与她一同落座在赏芳宴主席上。 顾琉珠喜不自禁,忙亲手为圣上斟酒,又假似嗔怪地,向顾琳琅笑意盈盈道:“姐姐那支曲子,还没弹完呢。” 言下之意,是旁人尽情享用美酒佳肴、赏看春园芳华,顾琳琅还得像个乐伎,继续弹曲。 原本顾琉珠将顾琳琅邀进宫中,就是打着将顾琳琅当乐伎来使、蓄意辱她的心思,而在场的新朝贵妇,也没几个看不出来,只因顾婕妤现是圣上宠妃,不能得罪,她们又与长乐公夫人没有交情,事不关己,遂大都当不知道而已。 而现在,圣上在此,顾琉珠有天下至尊的撑腰之人,她们中的绝大多数,更不会对此表现出什么了。 在场,只裴铎的妻子,因知小姑子裴明霜对圣上芳心暗许,看不上顾婕妤这位圣上宠妃的做派,含笑替长乐公夫人说了一句道:“自开宴以来,夫人连口酒都没饮过,还是让夫人先入席用些酒水,歇息一阵,过会儿再抚琴吧。” 但,圣上却道:“岂有抚曲只抚半支的道理,既已抚了,且先弹完。” 这话撂下,裴夫人也没法再为长乐公夫人说些什么,只在心中暗想,圣上这般娇宠顾婕妤,顾婕妤又是个恃宠而骄、心思不正的性子,来日明霜妹妹入宫,不知会与这顾婕妤有怎样的交锋…… ……明霜妹妹是女中豪杰,可在沙场上斩敌于马下,但这武艺与性情,在后宫之中,几无用处。若圣上一直这么偏宠顾婕妤,来日宫中,明霜妹妹,说不好要似今日的长乐公夫人,受顾婕妤蓄意欺辱……明霜妹妹那性子,是定不能忍的,可若她真与顾婕妤起了冲突,届时圣上偏心,吃亏的,也许正是妹妹她自己…… 垂目不语的裴夫人,暗暗想的,替小姑子感到忧心时,琳琅在天子的金口玉言之下,只能再度坐回琴案前,抬手抚琴。 正抚着,又听上首穆骁,声平无波地问道:“为何要抚这支曲子?” 只是顺手罢了,她好像从前将这琴曲抚练得最多,十指一接触到琴弦,便下意识弹出了此曲曲调。琳琅懒怠和厌恶的穆骁解释这么多,只随口答道:“昨日为夫君抚过,曲调尚熟。” 穆骁听到这一回答,耳边似又响起当年问教书先生《九张机》时,那先生慨叹的答音:“那她十有七八,喜欢你啊!” 十有七八,是喜欢你,另有二三,则是为一时私欲,一时游戏,蓄意勾引。这支曲子,其实对谁弹都行,并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他与她,其实从来是两个世界。她生来锦衣玉食、被人伺候着长大时,他被生母抛弃在街头,从此形同乞儿,曾为半个馒头,被人差点打死。她精学琴棋书画,可以为诗中的一个字、曲中的一个调,钻研消磨一整日的时光时,他在刀尖舔血上过活,生死交锋,每一瞬都不敢大意,因为哪怕一息的疏忽,都有可能,叫他彻底丢了性命。 她是阳光下的美玉,而他,是血污里的朽木。曾经,在香雪居,她说他字写得太过粗放,握着他的手,一笔笔纠正他的字迹时,他心中溢满甜蜜。而今想来,她认字,是为了风花雪月,为了大家闺秀高雅的学识,而他,则仅是为了能活下去,自小将认字视与习武等同,作为一项求生的技能来学习,完完全全是为了生存,从一开始,就有天壤之别。 十七岁的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竟会真的相信,这样一位优雅清贵的官家小姐,会真心爱上他这么个人?! 美酒饮在喉中,也似苦的。一曲弹终,掌中金杯也见了底,穆骁见顾琉珠,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酒,含笑走向顾琳琅,无论顾琳琅如何婉辞,都借着姐妹之情的由头,坚持要顾琳琅饮了这杯酒。 他想到顾琳琅酒量不好,心中微一顿后,也懒得犯贱阻止,冷眼旁观,自斟自饮。 穆骁这厢自饮了两三杯,抬眸一看,不过饮了一杯酒的顾琳琅,竟已眸光迷离,双颊酡红,身如扶风弱柳,将要醉倒。 顾琉珠原是见顾琳琅不管是丢了一朝皇后的身份,还是在宴上被当做乐伎使唤,都是一副不卑不亢、淡定从容的模样,心中很是不忿。 她不想再见她这副“端”着的模样,她想看她在人前狼狈失态,遂有意让侍女给她端了杯烈酒来。谁成想,顾琳琅酒量这么差,还没开始发酒疯,就要直接醉睡过去了。 没奈何,顾琉珠只能命人将醉睡的顾琳琅,送至附近绿绮轩歇息。她想着送走了顾琳琅这个碍眼的,接下来要专心侍奉圣上,向圣上邀宠。可圣上在饮了几杯、坐了一盏茶后,却说朝政繁忙,直接抬脚走了。 再再没奈何,顾琉珠只能恭送圣上,继续与一帮贵妇人把盏宴谈,努力结交新朝势力。 而走了的圣上穆骁,原真是有朝事要处理。上阳苑颜昀遇刺一事,当时查出来的结果是外敌魏军所为,那几个混入狩场的刺客,皆是魏军在长安埋下的钉子。但,他总觉事情有异,命人深挖,这会子坐上御辇后,原是想回御书房,将深查此事的心腹召来,问问暗查近况。 可偏偏,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会经过绿绮轩。穆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让抬辇的侍从,在绿绮轩外,停了一停。 顾琉珠既厌这姐姐,自是不会留下宫女,侍奉醉酒的顾琳琅的,穆骁想到这世上有人,在醉酒时仰躺呕吐、活将自己憋死的死亡案例,犹豫再三,还是下了御辇,只身走进了绿绮轩内。 ……看一眼就走…… 穆骁原是这般想的。他走进绿绮轩中,撩开重重纱帷,见顾琳琅并没有安生地歇在榻上,而是手扶着榻柱,倚柱坐睡。 ……像是在将她送来的宫女走了后,自个儿又醒了过来,想从榻上起身。可,脚还没踩到地上的绣鞋上,醉酒的晕乎劲儿又上头了,于是她人还没来得及下榻,就这么搂靠着榻柱睡着了…… 穆骁见她这般坐靠着睡,应是呕不死自己的,转身要走时,却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轻叹息。 像是在大白天里见了鬼,穆骁身一激灵,回头看去,见扶柱而睡的顾琳琅,竟睁开了眼睛。 淡金色的春阳,透帷如霜如月,她在霜月色中,浅笑轻盈地望着他,眸光滢润,宛若盛满了摇漾的玉液琼浆,如能教人醉溺其中。 久远的记忆,又似海潮,将要袭上心头。警觉的穆骁,原要在被记忆吞没前,抬脚离开。可她,却又像洞悉了他的用意,未待他迈开步子,即轻启朱唇,如鬼怪志异中白狐幻作的美人,在月下寺中,向路经的可怜小书生,别有用心地依依挽留道: “你要去哪里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该死 一句隐着轻轻叹息的醉语,竟似化作一道无形的软钩,径勾住了穆骁行将离去的步伐。 他僵着双足,看向顾琳琅,见她醉得鬓云半散、腮晕绯红,原先宽大的薄罗纱裙,因扶倚榻柱的娇慵坐姿,紧紧贴在身上,勾曳得身姿愈发柔软曼妙,那双平日里清透沉静的双眸,此刻也因醉泛起潋滟春|波,嫣然笑意于其中荡漾流转,端抵是鲜丽明媚,勾魂动人。 穆骁不知自己是否是好色之人,若好色,如今天下美人俯拾可得,却连半点触碰的心思都没有,若不好色,当年如何又知好色而慕少艾,一头栽在了清丽动人的顾琳琅身上。 他这厢走是走不了了,但也硬扛着不肯近前半步时,榻边的年轻女子,久等他不来,又似嗔似怨地轻轻叹息了一声,而后一手扶着榻柱,一手拎裙起身,似欲下榻向他走来。 但,醉中之人,如何能走得稳,她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眼看就要直直摔倒,一头栽在榻边地上。 穆骁见状,瞬间什么也来不及想,径在本能的驱使下,直接大步奔近前去,将正摔下的女子,一把接抱进怀中。 柔软娇躯,与自己撞了个满怀。醉人的香甜酒气中,女子臂如柔柳地勾搂住他的脖颈,似天真不谙事的小姑娘,有几分雀跃的,在他耳边欢声道:“抓到你了!” 暖热香甜的气息,轻扑在颊边耳后,穆骁感觉自己要死了。 他麻木地将顾琳琅抱坐回榻边,与她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看她像小孩子一样,一会儿拽拽他的衣袖,一会儿掰掰他的手指,全程目如死鱼,心如死灰。 而她,醉眸明亮,粲若星子,在好奇地拽看了他一会儿后,仰头问道:“你是谁呀?” 穆骁面无表情,“你债主。” “债主?”她对此很是疑惑,在醉思中,认真低头想了想后,又抬头看他,迷离醉眸,十分茫然,“我没有欠人什么啊……” 穆骁道:“欠得太多,欠得太久,久到你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轻轻“啊”地一声,小小声紧张地问:“欠了有多少啊?” 若非当年顾琳琅无情背叛,他大抵会与她寻个山清水秀之地,隐居一世,白头到老,而非因被追杀,不得不负伤逃离京畿一带,在流落怀州时,偶遇故人,得知自己真正身世,在心中滔天之恨和对权势荣华的深重执念下,选择回到荆州晋侯府,从各种有形无形的激烈战场中,舍命搏杀出来,逐鹿天下,打下半壁江山。 过往的刻骨仇恨与血火峥嵘,在他身上与心上,不知留下多少伤痕。穆骁望着身前这张一脸无辜的可恶面庞,冷冷地道:“几与江山等同。” 她闻言微怔,而后轻轻嗤笑,“骗人。” 脸上的紧张神色,一下子如烟消散干净,她复又神情慵醉,娇声懒懒地道:“我才没有欠人这么多呢,我若真欠别人什么,夜里都是要睡不着的。” “骗子……骗子!”她嗤笑着指看着他,明眸璨璨,带着机智戳破他人谎言的小小得意。 一个不仅对他骗身骗心,还差点把他命都骗没了的女人,竟反过来指责他是骗子,穆骁怒极反笑,一时竟不知能说什么,径抓住那只指着他的手,将她拽近身前,怒笑质问:“顾琳琅,什么是《九张机》?” “……《九张机》”,醉得身软如柳的她,顺势靠在了他的怀中,一边仰看着他,一边如小儿学诗,一字一句慢道:“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字字柔情,句句蜜意,女子吐气如兰,有醉人酒香,连结丝丝缕缕诗中情意,萦绕如网,织就出一场温柔梦境。梦境中,少年少女在明月下相识,在花开时相知,渐皆春|心萌动、情愫暗生,几日不见,便觉相思化为千万缕,闲愁无处寄。 穆骁虽仍不擅诗词歌赋,但也早不是当年需要横刀问诗的少年。他听着诗中柔情万缕,望着顾琳琅明眸似水,只觉心中愈发烦乱,冷冽一声道:“别念了!” “偏念。” 他的命令,反似还激起了她的叛逆心,醉中的她,娇缠起来,继续一声声软糯娇语,“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听得他越发闹心。 感觉闹心地都快头疼的穆骁,伸出手去,欲捏住顾琳琅下颌,止了她烦人的声音。可手刚靠捏上去,她便头一低。 温腻的下颌肌|肤,自他掌中一滑而过,颤起一阵令人酥麻的心悸时,又见她挑衅地靠得更近,几是贴面望他,笑意盈盈地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半寸之距,朱唇鲜嫩,齿色如雪。 醉人的酒气,似径越过这半寸之距,在女子莺呖娇语中,渡入了他的口鼻,涌上了他的脑海心间。穆骁感觉脑子有些发蒙,恍惚忆起在香雪居时,他与顾琳琅的第一次亲|吻,便似眼前情境。半寸,只需稍稍向前靠近半寸,软玉温香,销人情肠。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同|床|共|枕,鸳鸯|共|浴,那些他极力不愿回想之事,都在这酒气迷蒙的一刻,声势浩大地纷沓而来。自上阳苑归来后,他一直不肯去想、不愿正视之事,亦在这一刻,无可逃避地,跃上了他的心头。 他对顾琳琅,好像还有欲|望。 纵是恨极了这个负心无情、虚荣狠毒的女人,可他不仅下不了手杀她伤她,竟对她该死地还抱有欲|望,深藏心中,无法断绝。 该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魔障 在此时此刻抵御这半寸之距,对穆骁来说,竟似比抵御十万敌军更难。无法撤退,僵着身体不动不近前,已是他对眼前情境,所能做出的最大防御。 他是身如铁石、心如油煎,可醉中的女子,仍是恃醉“行凶”,半点体会不到他身心煎熬。 抑或知道,遂故意撩拨,借醉娇缠,与他若即若离。倏忽离远些,将他的心,勾得长长的,牵肠挂肚。又倏忽离近些,刹那间便几要与他贴面相碰,叫他的心,为此猛地一跳,噗通噗通,响如擂鼓,简直要在心口处,爆裂开来了。 穆骁对此,几是要咬牙切齿了。 他想用力按住面前这不安分的醉女人,可甫一伸手按上她的双肩,却似陷入了绵软的云朵里,不但半点也使不上力气,反还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她的肩臂,像是想将她带近前来,而后低首,一尝那朱色香泽。 上阳苑那一夜,他在满腔怒恨的驱使下,只是想强占了顾琳琅,对她根本没有半分温柔。啮咬、发|泄,当时像头野狼全凭恨火行事的他,根本没能好生体会其中滋味,只是想把她带给他的伤痛,通通奉还给她。 其实,这个中滋味,是极好的。纵然这女子心黑无比,可她身软声甜,如花美好,如酒醉人,叫他经年难忘,纵恨极,亦难忘怀分毫。 尽管上阳苑那一夜的记忆,混杂着滔天怒恨,是极狂乱的。但狂乱之中,亦有梨花带雨、柔弱无骨的女子动人之处,留存在他心中。他当时因怒极恨极,对此未曾留意亦未曾体会,但事后回想时,无论他怎么压抑,都难彻底压制心头燥火,为之暗暗燎然。 这暗燎的心火,在未见纵火的罪魁祸首时,还可被强行藏在心底,不见天日。但,当这罪魁祸首,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且不断以柔情媚态,有意无意撩拨他时,这心火越窜越高,几要窜出牢笼,直冲入他四肢百骸,将一切理智与克制,搅个天翻地覆。 ……不知这朱色香泽,是否仍似当年,美好醉人…… 穆骁强行固守的心防,已在内心溃军的冲击下,即将摇摇欲坠时,身前不安分的女子,仍在火上浇油,声声娇语,有若莺啭,嘤然动人。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娇柔的吟诗声中,澄灿如星的双眸,一瞬不瞬地仰看着他,眸中春|水如漾,涟涟波光,全然映照着他,像是在这世间,唯只看得到他一人,正对他发出盛情邀请,邀请他与她共做一对“化生儿”,合欢树下,永结同心,共结连理。 握着女子双肩的手,止不住地轻颤起来,穆骁只觉心中将如洪水决堤时,女子的吟诗声,又渐渐低了下去。她呢|喃着“春蚕吐尽一生丝”,轻轻靠在他的怀中,在一声未尽的“归去意迟迟”里,无声垂下了困倦的醉眸。 总是被这般无情戏耍,总是被顾琳琅玩弄于股掌之中,纵她失了忆,纵她醉了酒,可玩弄起他穆骁来,像有天分一般,永是这么得心应手。而他,在面对她时,纵已完全看透了她的恶劣本性,可仍如蜂逐香花,骨子里难以抗拒被她吸引,有如魔障,无法自拔。 她顾琳琅,就像是他穆骁的克星,灭不得,又避不得。 满腔恼怒与无力,再度盈满了穆骁心头。他看着将他挑得心如狂澜,自己又心如止水、安然睡去的顾琳琅,恨不能抓着她的双肩,用力将她摇醒。 可那因怒而略微使力的手,在见醉睡的她,似因此感到不适而眉尖若蹙时,又不禁松了力气。 满腔的怒火,也随这一松,渐渐泄了气。颓然与无力,占据了穆骁的全部心怀。他几是问天无路问地无门地,在心中叹了一声,如何是好呢…… ……对待这么个无心无情的克星魔障,该当如何是好呢…… ……其实,醉中不辨来人、赖着他一味娇缠的顾琳琅,虽还是有些气人,但倒比平日里那个明面娴淑、暗里放|荡,矫揉造作地硬凹“贤妻”,一见他不是态度冷若冰霜,就是能将他气到拔刀的长乐公夫人,要好上不少…… ……若真灭不得,又避不得,若真明知鸩酒有毒,还要饮鸩止渴,醉中似少女娇俏的顾琳琅,在他有需要时,倒也不是完全不可接受…… ……这世上虽无失忆之药,但不知有无药物,可让一人,永是意识迷眩,永如醉酒时娇憨可爱…… ……就算真有需要,就算他穆骁,易为此种女子动情动|欲,难道天下美人万千,还寻不出个似顾琳琅的,何必再非她不可,有言道,好马不吃回头草…… 愈想愈乱的迷思,在心中纠葛如乱麻。年轻男子,久久无法理清心内千头万绪,只两道手臂,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在迷思仍茫然无绪时,已轻搭在女子肩背处,将正醉梦酣甜的女子,温柔轻搂在怀中。 明亮的春阳,为雕花长窗、重重纱帷,筛如淡淡月色。迷离若梦的轩内光影中,倚坐榻边的年轻男女,像是一对情意正浓的爱侣,浮生缘聚,好梦尚久,而轩外,红尘三千,飞花正无尽。 茫然纷飞的心绪,如轩外落花,纷飞无着时,穆骁心中,又蓦地浮起一念。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顾琳琅纵失了忆,也还是那个假做清高淑娴,实则虚荣无情的顾琳琅。她惯会做戏,无论外在表现如何,实则骨子里,最爱攀权附势。如今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为他穆骁,他此刻要了她,或许正合她心意…… ……这回头草,到底是吃还是不吃,这俯拾即得的美色,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绿绮轩外,嫣红海棠,如迷思纷飞如雨,香雪居中,亦有落红片片,在风中飞过秋千。窗下,伤病中的颜昀,收回赏看春景的目光,边放下袖口,边道:“有劳了。” 收着脉枕的太医谢邈,忙辞不敢受,“君公这般说,是折煞我了。” 他此来,是为旧主看病治伤。但,除了这事外,他心中还藏着一件事,一直如鲠在喉。 ……在上阳苑时,夫人与晋帝,曾在流光榭,孤男寡女,夜间独处一事,不知君公,知不知情……那夜,他在为昏迷的夫人把脉探看时,见夫人当时情状,竟隐有几分,像是承|欢之后…… 心中的踟蹰,令谢邈欲言又止。他正犹豫时,见一袭青衣的君公,抬眼朝他看来,温和如流水的眸光中,隐着两分为帝时的锐利,淡声问道:“怎么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5章 三合一 ……如今改朝换代, 君公无权,而晋帝掌生杀予夺…… ……若君公对流光榭之事不知情,他此时讲出此事, 只是为君公徒添烦恼。君公已然无权与晋帝对抗, 若为此事与晋帝产生冲突,招了晋帝杀心, 就是他谢邈多嘴,害了君公,害了长乐公府…… ……若君公对流光榭之事实则知情, 然只能当做不知,他谢邈偏要在君公面前提上一嘴, 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君公,此事并不隐秘, 他谢邈知道, 楚帝禅位之后, 是如何无能,连自己的妻子, 都无法保全…… 说与不说,都似不对,在晋帝威权之下,有些事, 也许就该深埋心底, 永不提及。 心中的飞快思量,在外只有一瞬。太医谢邈, 含笑恭对旧主道:“没什么, 下官只是在想, 今日来, 怎么不见夫人和小公子。” 静静凝视的眸光,在太医含笑的面庞上,略停一瞬后,无声落下。颜昀未再追问,只是道:“他们入宫去了,今日宫中,顾婕妤开赏芳宴,为永王遴选伴读,琳琅与阿慕,皆在受邀之列。” 谢太医见君公说话时眉间似有隐忧,好声宽慰道:“下官行走宫中,听说永王殿下性情纯真,是极易相与的,而顾婕妤……今日既是这等场合,料想她纵与夫人有旧怨,应也不至,当众做出出格之事。” 那位顾婕妤顾琉珠是何性子,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在此事上,颜昀原劝琳琅不必应邀携子入宫,但琳琅在犹豫再三后,还是说,她与顾琉珠到底是同姓姐妹,总不能一世交恶,霍翊既死,平州之事既已过去,如能与顾琉珠重修关系,也是好事,她如若坚持推辞邀请,倒显得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对旧事耿耿于怀了。 他听琳琅如此说,也不能再拦,只是有些懊悔当年,未将顾琉珠这一无是处的女子放在眼中,只将她同霍家人一起撵至平州,让琳琅眼不见为净而已,未对她真下死手,以致她今日,还有翻身折腾之机。 她将晋帝后宫与前朝,折腾个天翻地覆,也与他无关,只是,若她想动琳琅与阿慕……颜昀思量片刻,问道:“那顾婕妤如今身边使唤的,可有楚宫旧仆?若有,可知名姓?” “下官不知”,谢太医含愧答后,又道,“下官回去后,会留心此事。” “多谢了。” 谢太医听旧主用语如此客气,心中更愧,酸涩着声音道:“谢邈昔年蒙君公大恩,如今却不得不为一家老小性命生计,侍奉新主与新朝。每每想起,心中愧极,总觉得对不住君公……” “无妨”,颜昀神情平静道,“既然医术高超,有回春妙手,就当悬壶济世。若为我一人,不再救死扶伤,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谢太医听后神色更惭,“君公谬赞,这回春妙手,谢邈愧不敢当。下官在楚宫侍奉多年,却只能坐视君公身体一天天坏下去,对于夫人的失忆症,也一直是束手无策……” 听及“失忆症”,颜昀澄静眸光,微微一闪。他淡说一句,“那时是我忧思用身过度,若非当时太医尽心调养,现下应是更糟”后,静默片刻,又缓缓开口,“夫人的失忆症……” 此一句,似系着深重的心事,如乱麻纠葛,难以决断。颜昀沉吟良久,终未再就此说什么,只是复又望向窗外秋千上的绯红落花,声音静静地道:“顺其自然罢。” 绿绮轩中,榻上的女子,从醉睡中醒来时,已近黄昏。她一睁开倦沉的眼皮,便见儿子阿慕靠近前来,依依唤道:“娘亲~” 琳琅只记得自己被顾琉珠强行劝酒后,便醉得厉害了。至于如何来到这里、在此见到何人、此间发生什么,则完全记不清楚。 醉后酒醒,令她感到有些头疼,她一边扶着头,一边坐起身来,问阿慕怎么也在这里。 颜慕一边扶着娘亲,一边乖巧答道:“我和永王玩完回来后,到处找不到娘亲,很是着急。永王见状,就帮我去问婕妤娘娘,而后告诉我,娘亲吃醉了酒,歇在了绿绮轩。我知道后,就赶紧来到这里,守在榻边,等着娘亲醒过来。” 他说着又忍不住微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娘亲吃醉酒呢。” 琳琅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从前宴膳中用酒,最多也只饮几杯不致醉的清淡酒水而已,好像还从未醉得这样厉害过。她在儿子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问他道:“娘亲醉时,耍酒疯了没有?” 虽没有相关记忆,但却不禁这样一问,好像她从前,真的曾经,因酒忘形过。 颜慕摇头,“我来时,娘亲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在榻上,并没有说什么做什么”,说着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不像爹爹,吃醉了不仅脸红红,话多了许多,还娘亲走到哪里,就要跟到哪里,一直牵着手不松开。” 其实颜昀吃醉酒,也就记忆里那一次。因那次颜昀行止,着实与平日大相径庭,也给那时年幼的阿慕,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琳琅因儿子的话,想起当时情形,又是微羞又忍不住微笑时,见阿慕又好奇地问她道:“我是爹爹的儿子,我喝醉了,也会像爹爹那样,牵着娘亲的手不松开吗?” 因为阿慕年幼,平日里,琳琅还未允他私自喝酒。她听儿子这样问,笑抚了下他的脸颊道:“等你爹爹身体好了,让你爹爹教你喝酒,到时候就知道了。” 颜慕笑,“娘亲有两只手,到时我和爹爹,一人牵一只。” 琳琅随阿慕的话,拟想那父子同醉的情形,忍不住笑出声后,又微肃神色,轻点了下阿慕的小鼻子道:“在这之前,可不许偷偷喝酒,不然你爹爹知道了,要生气的。” “爹爹才不生气”,颜慕微微拉长的童音,带着被深深宠爱的自信与自豪,“爹爹从没有生过我的气。” 他再看向母亲,目含期待地紧张问道:“娘亲会生阿慕的气吗?” 面对这样乖巧可爱的孩子,谁人能硬下心肠?!微板着脸的琳琅,只片刻,便绷不住笑了,揉了揉身前的小脑袋道:“舍不得生气。什么人能那样心狠,舍得对我们阿慕生气呢?!” 颜慕立笑得眉眼弯弯。他拿起地上的绣鞋,要帮母亲穿上,并道:“娘亲,我们快出宫吧。不然宫门落钥了出不去,我们还得去找那个皇帝……我不想见到那个皇帝……” 琳琅敏锐地感觉到儿子话中情绪,心中一突,认真打量着儿子面上神色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想见那个人?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颜慕见母亲如此紧张,微一顿后,立将头摇如波浪鼓般,嗓音平常道:“没有,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罢了,冷冰冰的,看着就吓人。” 琳琅原担心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穆骁,连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听儿子如此说,神色亦无异常,才暗松了口气。她笑对阿慕道:“娘亲也不想见那个人,我们回家去,离他远远的。” 颜慕笑着点头,殷勤帮母亲穿鞋下榻。母子二人离开晋宫,回到香雪居时,正近用晚膳的时辰。一家人笑着说话、用罢晚饭后,白天玩到出汗的颜慕,被侍仆季安领去沐浴,琳琅则携颜昀转至内室,同前几次一样,帮他更换包扎伤口的涂药绷带。 与之前羞见颜昀身体相比,现在的琳琅,在多次为颜昀换药擦身后,再见颜昀上身宽衣,已是心态寻常。 她在解了颜昀腰背伤处的绷带后,一边在将刚调好的药膏,细细涂抹在新绷带上,一边随意闲话,问颜昀今日一人在家,都做了什么。 颜昀刚说了一句“今日谢太医来过”,就见妻子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他,一双清澈的秋水双眸中,全然蕴满关心,尽等着他的下文。 清淡唇际,不由浮起笑意,颜昀温声对妻子道:“谢太医说我身体恢复尚可,若能体不受累、心无挂牵地好好调养上一两年,应能将身体底子,渐渐彻底调复过来,慢慢可与常人无异。” “那便好好将养着”,琳琅闻言欢喜道,“阿慕还等着你身体好后,教他喝酒呢。” 颜昀笑,“怎么好好的,和孩子说起酒来了。” 琳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今日在宫中吃醉了酒,还累得阿慕守在榻边照顾我。” 颜昀知道妻子平日从不贪杯,如今这形势下,应更不会在那座穆氏皇宫,放下戒心,沉迷于杯中之物。他闻言心中一警,问道:“怎么回事?怎在宴上饮这么多?” “也没多少,就一杯而已”,琳琅听颜昀声气紧张,宽慰他道,“是我自己酒量差,又大意,以为只是清淡果酒,饮一杯无妨,没想到那是烈酒,仅一杯,就让我醉了。” 她看颜昀依然神色微凝,怕他多想忧心,转移话题,促狭笑对他道:“不过我虽然酒量差,但醉中情状,据阿慕说,一直是安安静静睡着,并不烦人。不像某人,醉了就要跟着别人走来走去,一刻都消停不下来,让一个当时三四岁的孩子,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到现在。” 那是他在琳琅与孩子面前的唯一一次醉酒,心中深藏之欲,皆被那夜美酒勾放出来,平日里的沉静自持,被他纵容地压在心底,他在醉了的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自己醉了,放纵醉了的自己,本能地随着浮起在心头的欲|念,纵情行事。 颜昀想到自己那夜,牵住琳琅的手,就不愿分开,她去哪里,便要跟去哪里的模样,同妻子一般,忍俊不禁。 他低头闷笑片刻,不由想起那夜后来,他与琳琅同入帐内、欲亲琳琅之事,唇际的笑意,又微微凝住。他抬眸看向妻子,见原正笑着的妻子,也笑意微滞,显然是与他心有灵犀地,想到了一处。 帐内气氛,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不知名的情愫,于其中默默流淌。良久,颜昀轻轻唤一声“琳琅”,正低着头涂药的女子,手微微一颤,低低“嗯”了一声回应,却未抬头。 颜昀静了静道:“抱歉。” 琳琅本因忆起那夜颜昀似欲亲她,心中乱乱的,又听颜昀唤她,怕他提说那时之事,抑或,要似那夜再度亲她,不知要如何是好,心中更乱时,却听颜昀忽然对她道歉,惊讶抬首道:“……怎么了?” 颜昀从旁拿出一本书,边翻开边道:“今日谢太医走后,我一人无事,去居内书房看书,在打开这本箫谱时,没留意里头夹着一张画,不慎叫它飘落到砚台上,污了大半。” 琳琅接过看去,见墨迹所污的,是画中花树,原先的桃李芳菲,被染成了墨云霭霭,而花树下抚琴弄箫的年轻男女,与正青稚起舞的小女孩,还是完好的。 这是她六七岁时所画,画工稚嫩而认真。琳琅也有些年头,没见到这幅画了,乍然再见,不由微怔片刻,而后方道:“无妨,这只是我幼时涂鸦之作,不值……” “不值什么”四个字,在心中想下,却卡在喉咙间,久久说不出来。 琳琅垂眸凝望着这幅幼时画作,良久,轻轻地道:“我的母亲,是霍家一个不知名的庶女,当年我父亲为攀成国公府权势,娶我母亲为正妻。我母亲不知道这桩婚事对我父亲来说,只是搭上成国公府的一条梯|子,尤以为我父亲是真心爱慕她,在婚前写留下一些诗词,想象着婚后与我父亲琴箫合鸣、鹣鲽情深。 后来,真正嫁到顾家后,我母亲虽受正妻礼遇,但却不得不天天亲眼看着父亲,与他钟爱的妾室柳氏,恩爱情好。若能放下对丈夫的期待与爱,母亲她或许不会积怨成疾。但,她始终念着从前在成国公府宴园里,款吹长箫、和她琴音的红袍探花郎,最终在情伤下,郁郁病逝。 母亲死后,父亲就将心爱的妾室,扶为了正妻。他与继室的儿女,其乐融融,我这为母带孝的嫡长女,在顾府之中,倒像是个外人,是个多余而又碍眼的存在了。 父亲或许也觉得我的存在,碍了他与他真正的妻女,阖家欢乐,在一日,同我说,府中喧闹,而别苑清静,说我身体不好,若搬去别苑静养,有利身心。 我便搬到这里长住,从母亲旧仆口中,渐渐知道了那些往事。在翻看母亲生前那些饱含期待的诗词时,我心中很是难受,忍不住想,若母亲期待为真就好了,那样,她有爱她的丈夫,我也有爱我的父亲,我们一家,将是真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美满无忧,一世不离。 想象着母亲诗词里的美好画面,想象着一个真正相亲相爱|的|家庭该有的模样,我在六七岁时,画下了这幅画。 那时年幼的我,尽管明知母亲已逝、画中情景已不可及,但,一个小女孩,仍对父爱难以割舍,对冷情的生父,始终在心底抱有一点期待,想着他既能将另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我与他,也终归是血浓于水,他不会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爱我。 但,一年、两年……时间终将一个小女孩的所有期待,都磨光了……这幅画,也被我随手夹在书里,压在了书箱最底下……” 泛黄陈旧的画纸,被轻轻放回书中,琳琅抬起头来,深深望着身前的丈夫,拢帐的榻灯光照下,眸波柔漾,若有星子横流。 “虽将画压在了书箱最底下,但,想要一个家的愿望,自那时起,一直留在我心中,未曾遗忘。我一直想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家人之间不只是仅有‘夫妻’‘父女’的名义而已,而是真正有爱,彼此相亲。这个家,你和阿慕给我了,我本以为遥不可及的一个梦,你和阿慕给了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家了。” 颜昀见妻子眸中隐有泪光浮动,心中一颤,欲抚她眼睫,尚未抬手,妻子已垂眸低下头去,拿起涂好药的绷带,靠近前来,为他包扎腰背处的伤口。 这是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颜昀垂在膝上的手,略动了动,终压抑着未抬起时,为他包扎好伤口的妻子,却已温柔地轻轻拥住了他。 她靠在他心口处,微仰头看她,明眸若水,如映人心,“谢谢你,谢谢你,昭华。” 颜昀望着怀中湿润的眸光,平日里刻意压制的爱意,情难自禁地涌上心怀。他不再克制地抬手抱住他的妻子,深深望着他在这世间唯一深爱的女子,在心中情意的冲涌下,渐渐倾身。 琳琅感觉到颜昀似要亲她,这一次,她不再似从前楚宫那夜,因心底的生疏与陌生,难以自禁地感到惊惶不安,甚至,想要避开逃离。 她依在他温暖的怀中,依在她的温暖港湾里,心中虽还残留着两分紧张,但见颜昀缓缓靠近,心中已无逃离的冲动。 为何要逃离?颜昀不会伤害她,永远不会,他爱着她,他是她的家人,他们永远不会互相背弃,永远,永远不会。 轻轻落在唇角处的温柔,如春风拂过柔软的花朵,一触即离。春纱帐内,颜昀微微退开身去,唇际的笑意,如一弯月色,轻轻浮起。 琳琅亦不禁微弯唇角,灯映红纱,在她面颊处落下淡淡晕红,她微红着脸,与正浅笑看她的夫君互望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相拥的二人,眼中皆映着彼此,眸光微湿,而笑意轻萦。 许久,是琳琅先开口说了话。她看向一旁夹画的箫谱,有些不解地问道:“这书我都压箱底了,你怎么将它找出来了?” “闲着休养,终日无事,便想将从前学过的长箫,再捡起来,练一练”,颜昀手指轻拂过画上年轻男女,笑对妻子道,“等我学成了,同你琴箫合奏可好?” 琳琅靠在颜昀臂弯中,笑着点头,又见眸中笑意更深的夫君,一指轻点了点画中女孩道:“只可惜到时,阿慕不能为我们起舞相和。” “彩衣娱亲,也未为不可”,琳琅开玩笑说罢后,脑中不由拟想出阿慕梳着女童发式、穿着女孩裙裳的画面,自己绷不住先笑了起来。 她笑得身子直颤,埋首在颜昀怀中,好一会儿抬不起头来。颜昀等她渐渐平静下来后,一边帮她将笑乱的几缕鬓发,轻掠至耳后,一边静静望着她道:“阿慕不能起舞,可在旁帮我们击磬伴乐,跳舞这事,可以交给另一个女孩儿。” 灯拢红纱的光影绰绰中,颜昀眸光温柔如月,“琳琅,你想再要一个女儿吗?” 琳琅心头一突,一颗心,在刹那静寂后,猛烈地跳动起来。 拂拢的红纱光影,如火苗灼得她双颊暖热,那样柔似月色的眸光,却看得人心头发烫。琳琅一时竟不能直视这样温柔的目光,在心跳声中,心乱地微别过头,轻道:“我不知道……我要再想一想。” “那就再想一想。” 颜昀没有追问,只是以指为梳,继续帮她拢顺乱垂的长发。 垂眸不语的琳琅,起先咬着唇角,心乱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地,伏在颜昀怀中的她,似也听到了颜昀的心跳声。 两种心跳似汇似错,也不知那“砰砰”响跳的,究竟是谁的,只胸|腔中的一颗心,越发迷乱,如帐外薰炉逸出的萦绕烟气,如室外清池随涟漪流曳的月色,飘漾无着,不知要往何处去。 月下春夜沉,渐万籁俱寂,整座长安城,都似进入了酣甜的睡梦里,巍巍宫城中,大晋朝的年轻天子,却仍未安寝。 自白日里从绿绮轩离开后,穆骁一直想将躁动心念压下,想将顾琳琅抛在脑后。可,越是刻意压制,那心念愈是迷乱,从绿绮轩回来到现在,他脑中一直萦绕着有关顾琳琅的种种,像是若自己不能对此做个真正决断,都无法对其他要事,进行理智冷静地思考判断了。 一个女人而已。这些年,多少错综复杂的权争战争之事,他都能鞭辟入里地分析清楚,及时做出正确决断,一个女人的事,难道还想不明白?!定不下来?! 想!! 夜半三更,晋天子睁眼不眠,专想着一个女人,一个从前骗他身心、还要他命的女人,一个现在潇洒失忆,可还是手段了得,能引得他动|欲的女人。 他将与顾琳琅的少时不堪往事,将这些年的刻骨仇恨,将重回长安的每一次相见,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难做决断。 心中的欲|望,叫嚣着让他从心所欲,可理智一次次将他从心欲边缘拉回,一时提醒他当有铮铮傲骨,这样的女子,不值得他哪怕半个眼神,一时又警告他,顾琳琅这女子就似深渊泥潭,陷进去,轻则惹得一身狼狈,重则再度摔得遍体鳞伤,难以抽身。 时间渐渐过去不知多久,决断尚未做下,榻上的年轻天子,已渐意识困沉,垂下了倦怠的双眸。 春夜幽沉,穆骁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少年时。那一日,他和顾琳琅闹了别扭,一个人抱着刀,躺靠在大树的枝干上,生着闷气,闭眼佯睡,像一位入定的老僧,对外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毫不理睬。 顾琳琅在树下弹琴,他当听不见;顾琳琅拿香薰他,他当闻不见;顾琳琅折了根长长的草叶,戳他耳挠他颈,他也像毫不知痒,一直闭着眼睛,神色不变,一动不动,真似一尊石雕木像,对顾琳琅所有的小手段,都没有半点反应。 后来,树下久久没有动静,他没耐住将眼睁开一线,见顾琳琅搬了个小梯|子过来了,忙又闭紧眼睛。 他听着耳边动静,感觉顾琳琅将梯|子靠在树干上,攀爬至他身旁,暗猜她又会使什么小手段时,自己的一只耳朵,忽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揪住。 他还生着气,说不理人,就不理人,纵是顾琳琅将他耳朵揪裂了、揪掉了,他也决不给顾琳琅半点反应。 心中如此想定的他,等着顾琳琅用力撕扯。可那只手,仍是轻轻的,只微将他耳拉开些,有温热的气息,随后靠了过来,她朝他耳吐气如兰,轻轻地道:“爱你。” 那是他第一次听她说“爱”,原冷板着的一张脸,腾地红透,浑身血气尽往脸上涌,像只瞬间煮熟的螃蟹,冷冽的心湖,在刹那间烧成了滚烫沸水,咕嘟嘟地冒着沸泡,感觉身体都在蒸腾地冒热气了。 旧梦暖热,有洒在青郁枝叶上的灿烂阳光,有少女温暖的柔荑与气息,有少年人灼烫的面庞、赤诚炙|热的爱和一颗热烈跳动的心。 穆骁从梦中醒来后,怔怔出神很久。他近年来一直独自就寝,也未觉有何孤冷,可今夜,或因梦中太过温暖,醒来的他,忽觉孤衾寂冷,只枕寒凉。 明明是暖春之夜,可身体却是冷的,那份莫名的寒意,一直延浸到他心里。胸|腔中跳动的,仿佛只是个冰冷的死物,只为单纯的不死,而一下一下地机械跳动,那样真实的赤诚与热烈,久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梦醒的穆骁,在孤寂的榻上躺了许久,好像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许久之后,他坐起身来,趿鞋下榻,走至一面墙前,从墙内暗格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梨木圆盒。 盒中,有半枚残佩,如满月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只留此半面,封存其中。 这枚昔日定情的玉佩,原在兰亭前,被无情的顾琳琅,如弃敝履般,掷还给了他。后来,他在逃离京畿一带时,因被追兵追杀,在打斗过程中,不慎将之摔碎在地。纵在那样生死危急之时,纵那定情的玉佩,已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他还是在随时可能命丧的情境下,竭力将追兵杀退半步,挣得一息时间,匆匆捡走了半枚。 用此半枚残佩,记住这刻骨之恨,时时提醒自己,勿忘顾琳琅之狠毒无情,勿再轻信女人心,时时督促自己,争权夺势,建立功业,尽快重返长安,将顾琳琅那女人,从凤座拉到泥潭里,踩在脚下,一刀穿心。 当时搏命捡玉的他,以及后来在峥嵘岁月中,反复看此残佩的他,心中一直是这般想的。可,此时此刻,在这天地沉睡的孤冷静夜里,注视着这枚残佩的穆骁,心中想的,却不是那些淌着仇恨的痛苦记忆,而是他此生,最为欢喜时。 纵与顾琳琅,已互陈心意,纵他心中,一直想带她离开香雪居,离开京城,从此真正与她在一起,可他一直对她开不了口。 他知道她过的是怎样舒适安定的日子,他知道她有着怎样优雅清贵的官家小姐身份,这些,是他一个多年来刀尖舔血为生的人,给不了她的。 若他以爱为名,自私地要她选择与他离开,她不仅要放弃既往荣华,还要背负起与人私逃的骂名,从此成为长安城人的笑柄,一世受尽他人侮|辱嘲笑。 心底的深深自卑,让他迟迟说不出心中之愿,他甚至做好了,与顾琳琅只尽“一时欢”的心理准备。 纵顾琳琅说爱一人一世不变,但他仍不敢相信真是一生一世,在情意浓时,亦在心底存有筵席终散的隐忧,直到顾琳琅主动亲口对他说,要与他离开,离开京城,在外与他真正建立一个家,从此一世相守,永不分离。 天底下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他在那一瞬间,涌溢的惊震与狂喜。 他几是被她那炽|烈无畏的爱感动了,那一刻,他觉得生来经受的所有磨难,都是为了能遇见顾琳琅。他曾觉得上天不公,以致他生来无父、为母所弃、孑然一身、受尽苦难,对此耿耿于怀,但那一刻,他突然释然,他意识到上苍是公平的,它偿还给他这样一份珍贵的爱,这爱,珍贵过世上所有。 人世间最美好的月色里,他望着盈盈看他的少女,只觉一颗心,被融化成了潺潺流水。一线理智牵引着他沸涌的情感,他颤着声道:“跟我一起,或会有危险……我那营生,从前得罪了不少人,纵从此金盆洗手,也或仍有旧敌,寻上门来……” 她说:“两心相印,生死相许。” 他接着道:“跟着我,无法像现在这样,过简单舒适的生活。若有旧敌寻衅,甚至可能无法长期安定在一处,需要四海为家,颠沛流离……” 她说:“万水千山,同归同去。” 言犹在耳,声声动人。穆骁此生,再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言辞。纵是后来听人山呼“万岁”,听到那些文采斐然的朝臣们,用尽溢美之词,长篇累牍地歌颂他赞美他,都不及当初顾琳琅那简单两句,悦耳动听,令他在多年后的此夜里,回想起来,仍忍不住为之,悄悄心颤。 明知是谎言,明知是欺骗,可仍觉动人心扉。孤寂深夜,穆骁凝望着掌心的半枚残佩,忽地十分怀念从前那颗热烈跳动的心,怀念耳边那一声衔着温热气息的“爱你”,动人心弦,有若仙音。 他竟还想再听一听,纵知是无情无义的鬼话,也还想,再听一听。 月隐西楼,携着天子不为人知的心思,遁入云中。渐天色空明,又一日朝阳起,长安城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太平日子在暖春时节中如水而逝,倏忽便五六日过去,满城芳菲,春意更浓。 这好春时节,长安城人闲暇时,俱爱往城中园林、城郊山水,踏青赏景。若放在从前,宁王穆骊,定携娇姬美婢,冲在游玩人群最前,但这时候,尚被禁足府内的他,只能对着王宅勾勒出的四方天地,唉声叹气。 流光榭那事,是扎扎实实惹怒皇兄了,他不仅挨了顿打,被禁足府中,宅内那些精心搜集的娇姬美婢,也通通被皇兄遣散了出去,如今他身边的美人,只剩一个正式纳娶的侧妃洛氏,可让他平日叹气之余,聊解思美人之愁。 宁王被杖责禁足一事,传在外面的因由,是风流宁王色胆包天,竟敢调戏御前宫女,故遭此一罚。圣上罚到几将宁王身边美人遣尽,也是为了好好治一治这弟弟的“色心”,帮他戒戒美色。 肃王穆骏知此事后,因人无法见禁足中的穆骊,让仆从送了上好药膏给宁王府,并顺带了一袭话,转告与穆骊。那话前半截,把将色心动到御前的风流弟弟,训骂了一通,后半截则说,让他在府内安安生生养伤,等这一月禁足期过了,他这做哥哥的,广集美人,亲办佳宴,好好安慰招待他。 可身上伤快好了,这禁足期,还有好长一段。春意盎然的时节,坐靠廊栏的穆骊,一边感伤,一边庆幸自己之前纳了个侧妃,每日里还可有此软玉温香在怀,不至于真打光棍时,见他这貌美侧妃,穿系着一条绿罗裙出来了,柔柔春风中柳眉如烟,弱骨纤形,似一支将开未开的水莲花,既娇且净,十分可人。 虽说平日里,穆骊更爱艳些的女子,但这时候,一切皆胜于无。他欣赏了片刻美色,朝这位前朝县主,伸出手道:“过来,坐到本王身边来。” 前朝温华县主洛柔惜,以宁王侧妃身份,对着她的丈夫,微微一福道:“妾要入宫去了,无暇陪伴王爷。” 穆骊眉头微皱,“……入宫?” 洛柔惜答道:“宫中顾婕妤开牡丹雅集,邀了不少贵女与贵妇入宫赏游,妾在受邀之列。” 他在禁足中,出不去这宁王府,洛氏,可不在限制之列。穆骊没奈何,只能将洛氏捞近身前,亲了亲她脸颊后,放她离开。 美人亲前亲后的一张脸,皆如素瓷温和白净,无甚表情波澜。 她起身略整衣裳,再朝丈夫一福后,依依走远,穆骊眸光在她后面的侍女碧茵身上,微落一瞬后,又看向满园姹紫嫣红,捡了段《牡丹亭》的唱词,自娱自乐地幽幽唱叹:“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繁花似锦,春色撩人,晋宫御花园中,宫人们正为顾婕妤的牡丹雅集,忙碌陈设香案茵席等物。 婕妤顾琉珠办此雅集,是因在之前为永王举办的赏芳宴上,尝到甜头,欲借此雅集,进一步扩大交际圈,与新朝的王公女眷、高门贵女们,打好关系。 她这心思与这雅集,自是瞒不过晋帝穆骁。穆骁对此也未干涉,因他知道,依顾琉珠性子,必会将她那落魄姐姐,也设法邀进宫来,在雅集上,也必会对顾琳琅,各种作妖。 他要的就是顾琉珠将顾琳琅弄进宫来,要的就是顾琉珠对顾琳琅各种作妖。 顾琳琅这最爱攀权附势的女人,之前只敢勾搭穆骊这风流王爷,而不敢对真正的晋朝第一人出手,想是因他之前对她的态度,太过激烈冷漠,直说对她半点兴趣也无,说她是个一嫁再嫁的色衰妇人,连做他暖床侍婢的资格都没有,让顾琳琅对他灰心丧气,只能退而求其次,放弃勾搭天子,转去勾搭王爷。 他要给顾琳琅一点信心。当顾琉珠在雅集上为难她时,他适时而出,彰显权势,为她解脱困境,机敏的顾琳琅,立会察觉他态度改变,从而眼里看得到他,将勾搭的目标,转移升级为他。 御殿中,总管郭成见圣上,极为罕见地注意着装,连换了几件衣裳后,方停了下来,对镜照看,心中正啧啧称奇时,听圣上开口问“如何”,忙笑着答道:“陛下俊美无俦,英武不凡。” 平日里,穆骁是不耐听这些赞美之词的,但今日,他听得很受用,并觉得郭成所言,十分真诚。 当年他无权无势、无财无名,虚荣慕权的顾琳琅,却愿意花心思将他勾到手,将他玩弄一番,只能说是看中他的脸和身体了。 多年过去,当初尚显青涩的少年,已长成俊朗挺拔的年轻男子,虽在战争中留下些伤痕,但没一道落在脸上,一张脸端抵是英武俊朗,而常年征战的硬朗身体,更不必说了,远不是沉迷酒色的穆骊能比的,至于颜昀那个病秧子,更是比他差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既有顾琳琅喜欢的脸和身体,又有她最爱的权势地位,只要如指缝洒水般,给她一点点暗示,她自会攀附上来,极尽勾搭之能,说他想听的话,做他想做的事。 铜镜前,自信的穆骁,如一只开着屏的公孔雀,微振衣裳问道:“那边牡丹雅集开始了没?” 郭成道:“陆良方才来报,说已经开始了。” 穆骁“嗯”了一声,转身向外,大步流星,“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6章 救美 对于阿慕被选为永王伴读之一一事, 琳琅同夫君,原是感到有几分不安的。但阿慕却说,他同永王玩得很好, 有伙伴陪着一起读书练武, 很是有趣,让爹爹和娘亲, 不必为他感到担忧。 因为颜昀只她一位妻子、只阿慕一个孩子,从前在楚宫中出生的阿慕,其实一直没有年纪相仿的玩伴, 陪他玩乐长大,成长过程中, 有些孤孤零零的。 琳琅听孩子这样说,也只能放宽心, 仔细嘱咐他在宫中读书习武时, 尽量不要同永王, 以及另外几名伴读的新朝权贵子弟,产生冲突, 但,若是旁人蓄意欺他侮他,也绝不可瞒着家人,一个人默默忍受, 回来定要如实告诉娘亲。 阿慕是个乖巧的孩子, 一一答应下来,记在心中。 几日下来, 阿慕早上往宫中南书房伴读, 黄昏时再散学回家, 一直平安无事, 琳琅渐也将心放下时,这一日,有宫使忽然来到罗浮巷香雪居。 琳琅起先以为是阿慕在宫中出了什么事,吓了一跳,后听那来自瑶华殿的宫人含笑说,是婕妤娘娘在宫中举办牡丹雅集,特命她来接夫人入宫与宴,一同赏花作诗,吟咏风雅。 想及上次入宫时,被迫抚琴与饮酒的经历,琳琅既烦厌顾琉珠如此性情,又畏惧顾琉珠对穆骁的影响力,一边暗暗犹豫是有风险地称病推辞还是强忍不适入宫,一边为拖延时间,随口问那宫人,今日去那牡丹雅集的,还有哪些人。 宫人将一众贵妇贵女的身份,一一道出。琳琅在听到宁王侧妃洛氏时,心中一顿,多日来难解的疑思,浮上心头。 上阳苑那夜,她是被洛柔惜的贴身侍女碧茵,诓至流光榭的。当时,碧茵用来诓她的说辞,是说柔惜有急事找她。她因被碧茵所骗,在流光榭中迷香晕眩,险被宁王侮|辱一事,柔惜到底知不知情?柔惜是完全被瞒在鼓中,还是实际知晓此事?若知晓此事,柔惜是有心阻止但无能为力,还是在知晓全部的情况下,直接坐视此事发生? 回想从前在楚宫时,柔惜多次入宫,温柔唤她“皇嫂”,与她对弈煮茶、笑语闲谈的情景,琳琅不愿将人心想得太坏,但也,不能不在心中留有一丝警惕。 她一直想见一见柔惜,亲口问她此事。但柔惜人在宁王府,而她,自是不肯与宁王有何牵连,不可能主动登门宁王府的,遂一直搁置此事,未曾一见。今日,若能在宫中雅集上,与柔惜相见一叙,倒是一个机会。 为见一见洛柔惜,解开心中疑思,琳琅在简单梳妆更衣后,随瑶华殿宫人,登上了来接的宫车。 御花园牡丹雅集,设在琼芳园中。琳琅随宫人,来到这处遍植牡丹的雅园时,见竞相盛放的姚黄魏紫旁,诸贵妇贵女衣香鬓影、环佩叮铃,恍若仙子莅临凡尘,簪钗珠玉光灿,披帛如云如霞,美不胜收。 因为雅集真正的主角——婕妤顾琉珠,尚未正式登场,贵妇贵女们,还未开始吟咏风雅,只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与相熟之人赏看牡丹、笑说闲话。 琳琅一进园中,便开始寻看洛柔惜。她目光逡巡,在一偏僻清静处,看到了正独赏牡丹的年轻女子,春风吹迭起她水碧色的裙裳,她云鬓微颤、衣影翩跹,恍似是身旁的玉楼春牡丹,幻化而成。 洛柔惜之貌美,在楚朝身为温华县主时,即有一定名气,登门求亲的贵族高门子弟,从来不缺。但,只比她小一两岁的洛柔惜,却一直没有婚配,直至楚亡晋立后,方嫁与新朝宁王,以侧妃之身。 琳琅没有听说这桩婚事,有何明面上的强取豪夺之处,只是想及洛柔惜之温文静雅,与宁王穆骊之风流龌龊,她难以想象洛柔惜对穆骊真有情意。这桩新朝王爷纳前朝县主为侧妃的婚事,纵非逼迫,恐也另有隐情。 琳琅边想着边走近前去,见原在赏看牡丹的洛柔惜,闻声抬眼望见了她,一双杏眸里,初现惊喜之色,而后迅速转为羞惭,在垂睫片刻后,又隐现粼粼波光,上前朝她盈盈一福道:“嫂嫂……” 琳琅近前轻挽住洛柔惜双臂,边扶她起身,边望着她眸中泪意隐泛,刚心情复杂地说了一句“许久不见妹妹”,就听洛柔惜声音微哽,自弃轻道:“我没有脸面,见嫂嫂与表哥……” 琳琅想到流光榭之事,心中一惊而面上不露,强行镇定,语气寻常地问道:“……妹妹怎么说这样的话?” 洛柔惜微垂着头,如枝头梨花,将落未落,低语凄清,“我从前自诩清高,想要觅得一位真正的如意郎君,结果到头来,却嫁给了一个风流之人为妾,那人,还是亡了楚朝的穆家人…… ……我不知廉耻,为苟活于世,日日委身侍奉表哥旧敌,如何有脸面,再见表哥与嫂嫂……之前在上阳苑时,我听说表哥病得厉害,心中担忧,很想去青芜苑探望,可犹豫再三,始终连走几步路、前去相见的勇气都没有……” 琳琅见洛柔惜提及上阳苑时,神色正常,不像她身后的侍女碧茵,自见她过来,便惊惶不安得很,一直畏畏缩缩地躲闪着目光,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难道流光榭之事,柔惜真的毫不知情,碧茵是瞒着多年侍奉的县主,在宁王穆骊的暗中授意下,私自行事……琳琅暗想片刻,见身前自伤不幸的表妹,似将泪落,心中涌起一股怜惜之意,问她道:“你与宁王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柔惜语意凄凉,“楚亡晋立,我父亲作为前朝公侯,担心在新朝,处境艰难,性命堪忧,遂以女儿为筹码,换取保全富贵,家宅安宁。 宁王身边娇姬美婢环绕,对纳一侧妃,本是可有可无。还是我父亲四处打点奔走,使钱请人吹耳边风,叫宁王对我产生兴趣,将我纳进王府。 我从前以为自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如今方知,我对他来说,真与随时可卖的金玉之物无异。为能在新朝自保,为能攀附上王权,父亲眼也不眨地,就将我‘卖’了出去……” 琳琅听洛柔惜声声如泣,对所谓父爱,伤透了心,想到自己那冷情的生父,心有戚戚然,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可怜的表妹时,听一声宫人传报“婕妤娘娘到”,忙抽出帕子,帮洛柔惜将眼角泪意拭净,携她走至那些贵妇贵女之后,一同迎向来人。 所谓雅集,乃风雅文事。满园盛放牡丹中,贵妇贵女们,随走在雅集主办人顾琉珠身旁,一边赏看各色名种牡丹,一边吟咏相关诗词。 才情较好者,出口成诗,引得周围人连连称颂,才情稍逊者,便适时吟诵古人佳句,亦可引得旁人附和赞美一二。此事本就重在娱乐交游,并非真是要切磋文辞、比出高低,于是园中气氛,也较为和谐,女子们的如铃笑声中,“天香夜染衣犹湿”、“千娇万态破朝霞”、“竟夸天下无双艳”等咏花佳句,不断被笑着道出。 琳琅从前做皇后时,从未在宫中办过这等热闹雅事,她与洛柔惜,静默走在人后,听着前方笑语喧阗时,见顾琉珠走着走着,忽地微顿脚步,笑对身边人道:“这些好诗佳句,得让人一一记下来才是。” 这种事,理应在雅集一开始,就让女官执笔。琳琅听顾琉珠突然提起这事,心中已有不妙预感,没过一会儿,果见顾琉珠眸光越过人群,笑着朝她看来道:“此事,就有劳姐姐了。” 上次召她入宫,令她似乐伎抚琴,这次召她入宫,又拿她当侍从使唤。琳琅知道顾琉珠,就是想借这些无聊行径,打压她的身份,不断提醒她已非一朝皇后的事实。但她在乎的,哪里是皇后的身份呢,她真正视若珍宝的身份,是颜昀的妻子,是阿慕的母亲。 顾琉珠种种自以为是的侮|辱之举,其实皆如拳头砸在棉花上,对琳琅造成不了实质性的心理伤害,只是觉得这个异母妹妹,不断生事,没完没了,令人厌烦而已。 单写记几首诗,琳琅还忍得,她正欲沉默应下时,又听顾琉珠接着笑说道:“今日这名姝云集的赏花盛景,也要画记下来才好,此事,也交给姐姐了。” 记几首诗容易,抬手便能写完,雅集散了,她也可立即离宫归家。可这名姝云集的美人赏景画,工程量实在太过浩大,纵是她一时不歇地拼命去画,画到宫门落钥也画不完! 琳琅见顾琉珠这般得寸进尺,心中实是难忍,可又顾忌顾琉珠会怂恿穆骁寻衅长乐公府,在顾琉珠笑着追问“可好”时,僵在原地,抿唇不语时,不远处的假山后,有人等这一刻,已苦等多时。 藤蔓遮覆的假山后,大晋朝的天子,忍耐着性子听了半晌女子叽叽喳喳,终于透过枝叶空隙,见到顾琉珠,意欲折腾顾琳琅。他等这一幕,已等有许久,见状微整衣裳,正欲出场,英雄救美时,脚还没踏出半步,就听一女子,冷笑声起。 “长乐公夫人,到底是应婕妤之邀,来此赏看牡丹,还是,来此供婕妤随意使唤的?!” 说话之人,为裴铎之妹裴明霜。对这顾琉珠发起的雅集邀约,她原是不愿来的,可心中实在不忿,不知她一心敬仰的圣上,到底为何能对这样的女子经年不忘、纠缠不清,遂还是应邀入宫,在这雅集上,冷眼旁观顾琉珠种种言行。 看得越多,心中不忿越重,裴明霜简直怀疑顾琉珠是不是给圣上下什么南疆蛊术了。她正又是不忿又是不解时,见顾琉珠又开始折腾长乐公夫人,想起嫂嫂在家时告诉她,上次赏芳宴时,顾琉珠就这般有意欺负长乐公夫人,心中对顾琉珠为人,更是鄙夷。 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裴明霜直接冷笑质问,为长乐公夫人出头。 她的这一问,其实在场贵妇贵女心中,也在这般想,只是皆不愿多事、未说出口罢了。而这话,由裴明霜说来,叫顾琉珠最是不堪。 顾琉珠知道这位裴小姐是何家世身份,在御前有多与众不同,知道裴明霜未来入主中宫的可能性有多大,一点都开罪不起。她邀她来,是想与她处好关系,之前也对她一直十分客气,没想到裴明霜会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顾琳琅,直接对她冷脸。 顾琉珠正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时,又听裴明霜冷冷地道:“长乐公夫人,既是宾客,就当安心赏景,而非操劳他事。人皆有自己的身份位置,什么身份,就该做什么事,譬如这牡丹,乃天香国色,只有身份与之相配之人,才可以之自比,若无牡丹之格,还强行以牡丹自居,只能是愈发突显自己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罢了。” 在场贵妇贵女,心中多少都有些看不上这位曾为人妇、行事又小家子气的顾婕妤,只碍于她宫妃身份,先前只能捧着她罢了。这下,裴明霜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正说到了她们心里,立时就有几名贵妇贵女,绷不住低头轻笑了起来。 轻轻的暗笑声中,顾琉珠原先盛妆的一张脸,憋得通红。她将手中的一条帕子,拧绞得不成形状,可明面上,不仅不能对裴明霜发作,还得努力维持唇际的笑意,保持友好之状。 婕妤名头,只是听着好听罢了,既无权贵家世、又实际并无圣宠的顾琉珠,再怎么羞极气极,也只能憋屈在心里,不但不能对裴明霜说什么做什么,对那些正在暗暗笑她的贵妇贵女,也是束手无策。 这牡丹雅集,她原是想让众人众星捧月地捧着她,结果却让自己,成了众人的笑话,只能眼睁睁地看裴明霜走至顾琳琅身边,一边挽她手,一边邀她共赏牡丹,看顾琳琅和裴明霜二人,俨然成了这场牡丹雅集的焦点。她先前忙碌了一通,全为她二人做了嫁衣裳! 顾琉珠看着顾琳琅和裴明霜并肩而行,眼睛红得几能滴出血了,而假山后的穆骁,眼睛盯着顾琳琅与裴明霜挽在一起的手,眉头也不由微微皱起。 裴明霜虽是女子,但在穆骁心中,实和她兄长差不多。若非历来女子不入朝,穆骁早给她论功行赏、封职军中了。 他看着一个和裴铎差不多的人,不仅抢了他英雄救美的风头,还与顾琳琅手挽着手如此亲密,眉头不禁越皱越高,终按耐不住道:“之前经过南书房时,那个颜慕,正将永王按在地上打,是不是?” 在来这儿的路上,侍随圣上的郭成,曾见南书房外,颜小公子正和永王殿下,比试摔跤。小孩子们闹着玩而已,哪里有圣上说的,这么严重呢…… 郭成心中虽是如此想,但听圣上这语气,摆明心中已有结论,哪里是在问他,只能觑着圣上冷着的一张脸,小心翼翼道:“好……好像是……” “子不教,父母之过”,圣上冷冷撂下这一句后,向他吩咐道:“郭成……” 琼芳园中,众人正围着裴明霜与顾琳琅,赏看“白雪塔”“洛阳红”等牡丹名种,这时,一个御前小内监朝这儿匆匆走来,高声宣道:“陛下召见长乐公夫人。” 琳琅一怔,问道:“敢问公公,陛下为何突然召我?” 小内监板着的一张脸,看起来像天都要塌了,“夫人之子殴打永王殿下,陛下龙颜大怒。”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7章 有毒 这一句说下, 众人俱惊得面面相觑,独走在人后的顾琉珠,忍不住抿了抿唇角的笑意。 洛柔惜面色担忧地看向顾琳琅, 轻唤“嫂嫂”,裴明霜亦不禁微皱眉头, 动了动唇角。 只是, 这事既涉永王, 是圣上传召, 听起来又是长乐公夫人之子的过错, 纵是裴明霜在圣上面前颇有脸面, 也不好直接干涉此事, 阻拦圣召, 只能终究沉默,未对此说什么。 琳琅绝不相信懂事听话的阿慕,会主动殴打他人。她担心阿慕是被别的孩子恶意欺负了,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 才出手反击。 能让一向乖巧的阿慕, 怒到动手反击,这得是受了多大的欺辱和委屈!! 琳琅越想越是心焦,紧说一句“长乐公夫人从命”后, 忙跟着那内监走了。尽管这御令,听着是兴师问罪地冲她这母亲来的,但琳琅心中,更多想的,不是自己将经受多少滔天圣怒, 而是阿慕现下, 到底如何。 ……阿慕他, 被那些小孩欺辱到何等地步……穆骁这个本就厌恶他们一家人的皇帝,会借此事,如何惩罚阿慕,抑或,他已经对阿慕做了什么…… 琳琅想得心急如焚,简直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飞向御殿,一路上,身为母亲的步伐,走得飞快。 而已经回到御殿的穆骁,正悠悠地负手等着顾琳琅的到来。 他是今朝皇帝,而顾琳琅是前朝皇后,在人前,他无法光明正大地传召她,总得寻个理由。拿颜慕那个孽种当理由的穆骁,头一次觉得这孽种,生得有点用处。他一边在殿内悠悠等着,一边随意看着四周,看着看着,忽地觉得他这御殿,陈设太过简陋,简陋到简直有点寒酸了。 顾琳琅那女子,可是颇爱金玉豪宅啊……穆骁越看越觉他这御殿,非常不够“豪”,不由皱起眉头道:“这殿里摆设,怎么如此寒素,毫无天子恢宏气象?” 郭成在旁默默腹诽,当初陛下刚登基时,御殿在他带人布置下,倒是陈设得颇有天子恢宏气象,可陛下对此,并不喜欢。 在底层磨砺长大的陛下,纵是后来回到晋侯府,成为晋侯,成为一朝天子,可许多生活习性,还似寒门中人,而非自小在锦绣堆中长大、被种种风雅之事熏陶入骨的贵族豪门。 御殿内悬壁的古人名画,幅幅皆是传世之宝,价值连城,可陛下对此并不欣赏,直接让人全部撤下;御殿内摆设的香鼎等金玉之物,陛下既嫌日常看着晃眼,又嫌走路要绕来绕去,实在不便,也陆续让人搬了出去。 这也搬,那也撤,于是这御殿布置就越来越简单,简直和陛下从前征战时的军营主帐差不多了。 郭成心里虽想着御殿寒素,陛下自己要负全责,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说,只能揣测着圣心,恭恭敬敬地请示道:“奴婢这就让人选挑些金银器具,布置在殿中?” 穆骁紧道:“快去!多挑些稀世奇珍来!越贵重的越好!!” 郭成也来不及细想圣上为何突然转了性,赶紧在圣上这道紧急御命下,领着几十个内监宫女,去开库挑选金银器具,脚不沾地地往御殿搬。 这厢,穆骁杵在殿门旁,看宫人们手脚再麻利,也一时陈设不完,想着顾琳琅就快到了,可不能让她看到这等好似在夫子检查课业前慌忙抄写的乱糟糟场面,忙又招手让内监陆良近前,让他赶紧去路上截住顾琳琅,将顾琳琅带到旁处坐一坐,等御殿这边布置好了,再带她过来。 忙应下的陆良,一路飞奔出去,见长乐公夫人正急匆匆往御殿赶,紧着刹在她面前道:“陛下此刻有事,无暇见夫人。夫人请随我往沉香亭坐坐,待陛下事了,再往御殿,面见圣上。” 琳琅满心都是阿慕如何如何,哪里坐的住。她人在沉香亭中站等了许久,见这姓陆的少年内监,还不将她带往御前,简直是忧心如焚,忍不住开口问他道:“请问公公,阿慕他与永王殿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慕他,现在到底怎么样?陛下有没有……有没有惩罚阿慕?” 永王殿下与颜小公子怎么了?陛下又惩罚什么了吗?之前一直侍守在御殿的陆良,对长乐公夫人的话,是一头雾水,只能如实回道:“奴婢不知。” 琳琅本就心焦,见这内监又是一问三不知,更是着急。她煎熬地在沉香亭中站等了许久,终于见到有人过来,说陛下召见夫人。琳琅闻言,连忙赶往御殿,一路步履匆匆地,在春阳下快走至御殿外时,面上都快渗出汗来。 宫人扬声通报后,里头传来高高的一声“进”,琳琅闻声,立即搴裙跨过殿门门槛,大步向内走去。 然,只不过几步,她的脚步,就不由滞了一滞。只见满殿金玉之物繁杂,在透窗春阳的热烈照射下,熠熠生辉到简直刺眼,而穆骁,就坐在满殿金光闪闪的最闪闪处,仿佛周身也披上了一层金辉,正在这圈金辉的萦绕中,定定地望着她。 一心系念爱子的琳琅,在脚步短暂一僵后,又匆匆向前。她走至穆骁身前不远,对着他微屈膝一福后,着急为爱子辩解道:“陛下,阿慕他性子温良,绝不会主动殴打他人,此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穆骁哪里听得到这些呢,他只看得到急行而来的顾琳琅,白皙双颊,被热气薰灼得如泛桃花,颇似那日醉酒时的酡红娇颜,止不住地心中一热,轻轻咳一声,朝旁一伸手道:“且坐下说吧。” 因为记着穆骁一直以来深厌她与颜昀,曾多次明里暗里进行欺辱,记着穆骁厌她厌到在流光榭时,差点亲手一刀砍死了她,琳琅很是担心,穆骁会借阿慕之事,对长乐公府进行发难,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假想,穆骁在召见她时,会有何激烈言辞、激烈表现。 她假想中的穆骁,是有可能又抽出一把刀架她脖子上,暴怒发狂如凶猛野兽的狰狞模样,且而不是现在这般,看着竟颇温和,温和中甚还有一两分彬彬有礼。 这种极度反常的温和,不仅不会让琳琅卸下心防,反还让她感到更加紧张。她在穆骁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在案前坐了,见穆骁直接撩袍坐她对面,眸光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惊惧更上一层。 从前穆骁看她的眼神,不是冷厉如刀,就是暴怒如火,从未这么平静过。这份静,让琳琅感觉如暴风雨来临之前,不知这短暂平静后,将是如何雷霆大作、暴雨滂沱。 极度诡异的平静中,琳琅心中惊惧惶恐更甚,竟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然为孩子,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只能强抑住心中惊恐,暗定了定心神,再一次道:“陛下,阿慕他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打人的!” 既用小孩打架的理由,将人召来,穆骁也只能厚着脸皮,继续下去。他一边缓声说,“……此事是有人证的”,一边抬眼看向一旁郭成。 郭成硬着头皮躬身道:“……是……是的,奴婢亲眼看到颜小公子……将永王殿下按在地上打……” 琳琅心中一滞,忽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 在穆骁这里,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她再怎么为阿慕辩解也无用,穆骁本就厌她,对她有极重的偏见,她越是为阿慕辩解,穆骁对阿慕就越是厌恶。穆骁本就是偏听偏信、心胸狭隘之人,他心中既然已有结论,纵是亲眼见到永王将阿慕按在地上打,也会认为一切都是阿慕的错,只会处罚阿慕,责打阿慕。 可,在新朝之下,面对天下最有权势之人,除了苍白无力地辩解,她还能为阿慕做什么呢……琳琅想得忧心如碎,简直怀疑穆骁已经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了阿慕,甚至,用了私刑…… 她想起穆骁曾不厌其烦地亲手将霍翊千刀万剐,心中一凛,强忍着恐慌问道:“阿慕……阿慕他现在怎么样……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穆骁为向顾琳琅显示他态度改变,不仅温和有礼了些,还特地准备了招待的茶点。他让宫人将备好的茶点捧来,温声对顾琳琅道:“先用些茶点,再去见颜慕。” 虽然顾琳琅记性坏到失忆,但他穆骁记性好得很,时隔多年,也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顾琳琅爱吃什么。 宫人们接连端上的玉露团、酥蜜食、夹花平截、水晶毕罗等茶食,都是顾琳琅少时爱吃的。穆骁等着顾琳琅发现他的用心,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已经转变,不再是之前那样,气得要拔刀砍她。 但顾琳琅满心想着阿慕的安危,根本没注意宫女都端来了什么点心。她正因心中恐慌,忧思如狂时,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茗,又被递到了她面前。 是穆骁,他亲自端杯递来,用目光示意她接住。 穆骁越是行止反常,琳琅心中恐慌愈重。她在穆骁的目光下,怔怔抬起双手,接过茶杯,动作沉重,心更沉重。 杯中香茗,是为云雾松萝。当年在香雪居时,穆骁常见顾琳琅饮此茶。他记得她曾说过,她所饮的,只是三四等的而已,真正极品的云雾松萝,只贡宫中。 顾琳琅爱好茶,爱享受,爱富贵,爱权势。从前,她为了能得到世上最好的,选择攀附楚帝颜昀。而今,改朝换代,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为他穆骁。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他可以把一切最好的给她,如今天下,只有他能如此,她有什么理由,不回到他身边呢? 穆骁看顾琳琅神情怔怔的,尤以为她是被自己的态度转变惊到了,尚未真正回过神来。他见她怔到迟迟不揭盖饮茶,有一种呆呆的可爱,唇际不由浮起笑意道:“快喝吧。” 自随颜昀那亡国之君搬出宫后,顾琳琅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饮到这极品好茶了。穆骁迫切想看到她揭开茶盖、发现杯中清茶为她最爱的表情,再一次催促道:“再不喝,茶都要凉了。” 穆骁唇际微弯的笑意,看在琳琅眼中,简直有如夺命弯刀。她见穆骁如此反常地笑着对她说话,如此热切地催促她喝茶,忍不住心想,这茶……是有毒吗? 琳琅暗自心惊之时,又忽地想起穆骁先前那句,“先用些茶点,再去见颜慕”,捧着茶杯的手,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阿慕……阿慕他,是已遭穆骁毒手了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 激动 心中惊骇, 如浪潮狂涌,令琳琅捧杯的手,颤得越发厉害了。 穆骁听着瓷杯因颤发出的碰擦声, 看顾琳琅眼圈儿竟渐渐红了,朱色菱唇, 也如风中花蕊,轻颤不止,暗想顾琳琅真是吃不得一点苦,不过就是跟着颜昀在宫外过了几个月寻常人家日子而已, 就自苦到这等地步,以致现在发现自己有机会攀附新朝天子、重享荣华富贵, 竟能直接激动成这个样子! 他在心中叹了一声, 等着发现他态度转变的顾琳琅,感念圣恩, 而后开始她擅长的种种勾搭之举。 然, 最先等来的, 是“砰”地一声茶杯摔案,顾琳琅竟然激动到将手中茶杯不慎摔落,肆意泼洒的茶水, 不仅浸湿了案上点心,还向他横流漫来。 穆骁见状, 正欲起身避开时, 见顾琳琅比他先一步嚯然而起。她的泛红双眸,不仅底色湿润,中还燃有熊熊怒火, 直直剜视着他, 嗓音颤|抖如碎, “阿慕……你把阿慕怎么了?!” 穆骁被质问地一头雾水,因心中不解,一时没有出声回答。 而他的沉默,看在为爱子忧思如狂的顾琳琅眼中,就是近似沉默地默认了。想到爱子现下可能非死即伤,作为母亲的琳琅,心中之痛,有如万箭穿心。 巨大的痛苦,将她的理智,全部冲垮。琳琅径在心中痛楚的驱使下,上前抓住穆骁的衣襟,激动质问道:“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你说啊?!!” 郭成万想不到,圣上和长乐公夫人,喝个茶吃个点心而已,能发展成眼前如此场面。 他看呆在一旁,见一向娴柔静雅的长乐公夫人,此刻激动得像是能把圣上按在地上打,犹豫着要不要喊“护驾”时,又见同样怔了有一会儿的圣上,像终于回过神来,怔怔反问长乐公夫人道:“……什么怎么了?朕……能把他怎么了?” 琳琅看穆骁一脸冷漠,越发心痛如绞,恨得几能将一口银牙咬碎,“禽兽!你这个禽兽!!阿慕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啊,你怎么对他下得了手……” 突然成了禽兽的大晋皇帝,丈二摸不着头脑。他被顾琳琅的质问怒骂,搞混乱了,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什么下手?!朕何时对那孽种……” 尽管及时收声,但“孽种”二字,已清清楚楚地道了出来。穆骁还来不及尴尬,就见顾琳琅眸中怒火立时更盛,熊熊恨光如灼,像是能在他脸上,生生剜两个窟窿出来。 ……孽种……穆骁果然厌恨阿慕……阿慕他,既落在残暴不仁的穆骁手中,怕是已凶多吉少了…… 心中之痛,令琳琅泪盈于睫。穆骁还未从顾琳琅的怒火中醒过神来,就见她的怒恨双眸,忽然间盛满了悲伤与哀痛。晶莹的泪水,从她泛红眸子里不断溢出,如断线珍珠,一滴滴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的心尖为之一烫,颤颤地揪了起来。 原先欲推开激动女子的手,不禁变得动作轻柔。穆骁边轻握住顾琳琅抓他衣襟的手,边觑着她伤心欲绝的神色,问道:“……你是以为,朕将颜慕杀了吗?” 伤心到失声的女子,唯有以伤恨的目光,控诉眼前这个恶魔。 从顾琳琅眸光和神色中,得到答案的穆骁,不禁感觉好笑,“怎会这样想”,他笑说了这五个字后,又似被人掐住脖颈失声,笑意僵在唇角——他的确曾这样想过,在来长安城前,在那些被仇恨深浸的日子里,他不知有多少次,想将顾琳琅一家三口,通通斩于马下,送上西天。 微一静后,穆骁温声对身前女子道:“颜慕没事,他人好好的。朕怎么会杀他呢,那么……呃……” “呃”一顿后,违心的五个字,为了安慰女子,不情不愿地缓缓说出,“可爱的孩子……” 琳琅因心中惊痛,尚未注意到自己的手,正被穆骁握住。她因穆骁的话浮起希望,可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恶魔时,见他微微侧首,朝一旁郭总管吩咐道:“你告诉夫人,颜慕现在何处?” 御前总管郭成,起先看长乐公夫人激动地揪住圣上衣襟,生生看呆,后又见圣上对这样一名忤逆犯上的女子,竟不但不追究,反还好生安慰,包容耐心到隐隐温柔,更是目瞪口呆。 他正呆到凌乱时,见圣上朝他看了过来,忙恭声回道:“颜小公子现正在南书房,同永王殿下等,一起读书练武。” “……阿慕”,神智如狂的琳琅,不亲眼见到孩子,如何能放下心来。她失魂落魄地站起,向外走道,“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穆骁看她一缕游魂似的,都怕她走飘了,也顾不上先行更换自己被茶水弄脏的衣裳,忙走至她身边道:“好好好,朕带你去见他。” 去往南书房的路上,穆骁令不通传。于是一行人抵达南书房外时,无人接驾,书房之中,正是书声琅琅,清脆响亮。 琳琅站在窗外看去,见阿慕正同房中几个孩子一起,在先生的带领下,摇头晃脑地读书。和阿慕挨坐着的,是年幼的永王,两个孩子不仅看着很亲密友好的样子,而且全身上下,似是都没一点伤。 响亮动听的读书声中,琳琅恐慌伤痛的心,渐渐地平复下来。明白自己是虚惊一场的她,对“阿慕将永王殿下按在地上打”这件事,更是迷惑不解了,怔怔看着穆骁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穆骁一滞,而后转看向身旁的郭成,挟着帝威,声音沉沉地问道:“是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郭成苦着脸躬着身子,好似身上背了个无形的黑锅,“……可能是奴婢看错了,可能……颜小公子和永王殿下,只是在闹着玩而已,是奴婢蠢笨,误以为他们在打斗……” “是他看错了”,穆骁迅速总结了此事,斥一声郭成道,“以后眼睛擦亮点,莫要无端生事。” “是。”郭成丧气垂头,苦声应道。 小孩儿“斗殴”之事,就算这么过去了。穆骁原只是随便找个理由让顾琳琅过来见他而已,没想到她会误解成这样,心中又是无奈又觉好笑。 好笑之余,心里又有点特别的滋味,悄悄泛起。他的心,长期以来,过于沉静地像潭死水,只有与顾琳琅有关的事,能令之或是怒海滔天,或是轻泛涟漪。只有顾琳琅,有这魔力。 春日阳光,温暖地照晒在南书房外,也像照进了穆骁常年阴暗的心底。他一边缓步走离南书房,一边望着身边的年轻女子,唇际笑意,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越来越深。 ……也是他先前做事太吓人了,直接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作势要杀了她,给她留下了过重的心理阴影,叫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的态度转变,尤以为他是变着法子要害她们一家。 ……看来,指缝洒洒水的暗示,是不够的,力度要大一些,再接再厉! 穆骁见顾琳琅眼角犹有泪意未干,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帕子,要帮顾琳琅亲手拭净。但,他刚执帕伸手近前,还没来得及擦拭,就见顾琳琅像吓了一跳,匆匆后退半步,微垂着头道:“不敢有劳陛下。” 低着头的琳琅,一边自袖中取帕拭泪,一边暗在心中,忐忑地思考着今日之事。在对穆骁今日古怪态度,百思不解的同时,她回想自己不久前,是如何辱骂穆骁为“禽兽”,如何揪他衣襟忤逆犯上,心中又不由漫起恐慌。 ……穆骁原就是没事都要找事、蓄意欺辱他人的人,她今天,又确确实实犯上了,依穆骁的性情,还不得趁势追究到底,她与夫君孩子,往后岂能安生?! 琳琅暗暗懊悔自己冲动,着急地咬着唇角,竭力苦思该如何补救时,她身边的穆骁,将她的不安神色,尽看在眼里。 回想不久前的顾琳琅,为她那个傻儿子,是如何声泪俱下,如何伤心欲绝,穆骁心中不由有点发酸。纵对旁人都无情无义,顾琳琅对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倒还是有点真感情。毕竟血浓于水,同他们这些个不相干的外人,是不一样的。 心里头酸酸的穆骁,望了会儿神色不安的顾琳琅,微沉声道:“夫人方才在御殿的举动,虽是一时情急,但也已构成犯上。天子威仪不可侵,夫人既有犯上之举,就当接受惩处。” 琳琅心中一凛,垂眸低声道:“是我一人做下错事,我一人承受所有,与旁人无关。” 穆骁“唔”了一声,“念在夫人也是爱子心切,这惩处,可摊开来慢慢分罚,如此一时罚一点,既不徇私枉法,对夫人的惩处,也不致过重,夫人以为如何?” 琳琅听穆骁的话,明面上似是在为她着想,但想其为人,应是要对她钝刀割肉,以此事为理由,长长久久地折辱她了。 既然躲不过这祸事,能将这次冲动犯上的后果,尽揽在她一人身上,已是最好的结果了。琳琅忍耐着道:“任由陛下处置。” 她等着这个喜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皇帝,开始想方设法地折辱她,却听穆骁声音淡淡道:“这今日的第一件惩罚,就劳夫人亲自下厨房,为朕煮一碗面吧。” 琳琅惊讶抬首,见明亮的春阳中,穆骁惯来深邃幽暗的双眸,竟不仅乌黑湛亮,中还隐有笑意横流,“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朕也有些饿了,想吃碗热腾腾的面。” 他微一顿后,郑重补充强调道:“鸡丝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9章 往事 在穆骁看来, 让顾琳琅给他煮碗面,是在给顾琳琅表现自己、施展魅力的机会。 毕竟当年在香雪居时,顾琳琅就是用一碗鸡丝面, 在他本就春心萌动时,又对着他的心, 来了重重一击,彻底撞开了他的心防,从此在他心中长驱直入、来去自如,令他原本坚如铁石的一颗心, 为她怦然而动,为她相思成愁, 万般男儿铁石意志, 都在她掌中,化成了绕指柔。 尽管自己的心门, 永不会为她再开, 但, 他既想让顾琳琅似香雪居时,同他说些动听言辞、与他做些有趣之事,予她这样一个机会, 让她试着来叩他的心门,是再合适不过了。 穆骁如此心想, 却不知在顾琳琅看来, 他的这一举动,就同顾琉珠令她抚琴差不多。 顾琉珠为折腾她,把她当乐伎使, 而穆骁为折腾她, 就把她当厨娘使……阳光下, 琳琅望着眸中笑意隐隐的穆骁,忽地想到一句民间俚语,叫“什么锅,配什么盖”。 难怪穆骁明明在军国大事上,可以做到选贤任能,但在自己的感情私事上,却这般迷恋顾琉珠,也难怪顾琉珠一点都不恨杀她丈夫的穆骁,可与杀夫仇人,欢喜度日。 他二人,原在某些方面,是同一种人,在折腾起人来,都可不约而同地使用同一种思路手段,真可说是心意相通、天生一对了。 虽然穆骁把她当厨娘使,与顾琉珠心思相同,是有意在身份上折辱她,但琳琅并不会因此承受多少心理伤害,只是想着洗手作羹汤,原是只为心爱的家人而已,现在,却要为一个彼此相厌之人而为,对此,感到很是别扭。 但,这份别扭,也总比旁的莫名折辱好。同与穆骁初见那夜,被压在御案上的折辱相比,煮个面,已是极轻了。 而且,琳琅之前一直感觉今天的穆骁,对她的态度,有种过于平静温和的诡异。现下他这样,又是那个欺辱人的穆骁了,琳琅面对这样正常些的穆骁,倒习惯轻松一些。 宫廊下,她低着眸子,对这位当朝皇帝,轻轻地道:“是。” 御膳房其中一间的御厨宫人,皆被清了出去,需为大晋皇帝煮面的琳琅,挽袖走进其中后,见穆骁也随后负手走了进来,像是要亲眼看着她,将面煮出似的。 ……是亲眼看着她像个厨娘忙来忙去,会让喜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穆骁,心里面,感到更加快乐吗?…… 琳琅默思一瞬后,决定无视穆骁的存在,将此面迅速煮完,而后脱身,离穆骁远远的。 她动作麻利,泼水揉面,原是一气呵成,可在旁看热闹看笑话的穆骁,却不安静,一会儿问她面是不是太干,一会儿问她水是不是加多,像一只蜜蜂,在旁嗡嗡飞着不走,冷不丁地就要蛰她一下。 膳房门外,袖手侍立的郭成,默默瞧着房内情景,看长乐公夫人在案边揉面,圣上便抱臂站在案旁盯着,长乐公夫人到灶前倒水,圣上便负手转至灶旁看着,如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小鸟,绕着长乐公夫人飞来飞去。素来威严的玄色身影,此刻在晴灿天光照射下,蒙着一重淡金色的温暖光辉,光辉中织金蟠龙熠熠发亮,那一向威凛霸道的神兽,这时看着,竟隐似有一两分雀跃。 穆骁心中,确实有两分难以压制的雀跃,像少年人一样,心中盈满难言的期待。 快乐,他诧异于不过将吃一碗面而已,自己竟会感到这么快乐,像个孩子,津津有味地看顾琳琅为他揉面、煨汤的每一个动作,看她纤纤十指优雅如蝶地上下起舞,雪白的面粉、清澈的泉水,从她玉葱般的十指间悠悠穿过,天光中,那玉色几近透明,指尖一点嫣红,如春日里,最娇美的落花。 他心中,已有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如少年的快乐,清鲜面香四溢时,竟恨不得就在这厨房中立时享用,强绷了片刻,方止住这躁|动心绪,唤宫人进来,盛面入碗,并让顾琳琅与他同至御殿。 琳琅原以为自己煮完面就可脱身,不想还要再去御殿。她以为让她去御殿的穆骁,是想让她像个宫女,侍奉在食案旁,站着看他享用美食。但到御殿后,穆骁却让她也在食案前坐了,而后,扬眉看一眼总管郭成,郭总管立会意地轻轻一拍手,宫人们捧着一道道精美御膳,鱼贯而入。 清凉臛碎、软钉雪龙、通花软牛肠、五味杏酪鹅、石首玉叶羹、鲜虾蹄子脍、紫鱼螟晡丝……一道道山珍海味,被端上天子食案时,琳琅又听天子穆骁轻轻咳了一声,似漫不经心地看着她问道:“夫人以为,这御殿陈设如何?” 琳琅朝四周金光熠熠扫看了一眼,一时有些语塞。 颜昀为帝时,虽享有江山富贵,但御殿布置,并不十分奢华,普通金玉之物,只在殿中偶做点缀而已,不会像现下这般,塞得满满当当。 且,纵同设金玉器物,颜昀所用,也比穆骁所用,要清雅许多。譬如从前这殿中屏风,并非眼前这道肆意张扬的云海金龙,而是十二幅碧金山水,每幅皆是由当时画院最好的画手,精心摹自古人名画,高雅不俗。 纵语塞,但天子相问,不可不答。在对面年轻男子隐有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琳琅慢慢吐出八个字道:“金碧辉煌,贵气逼人。” 这八个字,似让晋朝天子感到满意,他未再问什么,只笑望着她道:“菜已上齐了,夫人请用膳吧。” 琳琅这才注意到,那些山珍海味,俱密密麻麻摆在食案靠她的这一边,而穆骁那边,只一碗她煮的鸡丝面而已。 若非有了先前那次茶水点水的误解,此刻的琳琅,定要疑心,这些金炊玉馔,是否皆下了毒。她不解穆骁此举何意,僵着身体不动时,又见穆骁了然地笑了一声:“是朕疏忽了,忘了让人斟酒来。” 易醉的琳琅,刚要开口推辞,即见穆骁笑对她道:“是极清淡的果酒,不容易醉的,夫人放心。” 美酒端上,殿内宫人俱退了出去,而如坐针毡的琳琅,如何能放下心来?! 先前她见穆骁将她当厨娘使,还觉他正常了些,是往日那个总爱针对她的性情恶劣之人,但此刻,穆骁又变得不正常了,这样不正常到近似示好的温和,比先前直白汹涌的厌恶,更令她感到不安。 琳琅正被穆骁这奇怪的态度,弄得云里雾里,惊惧莫名,又见穆骁含笑的目光,一直不从她身上移开,似是她不动筷,他就会一直看下去,只得抬起僵着的手臂,拿起金箸,随夹了一筷虾肉,送入口中。 穆骁见她动筷,似是心情更好,笑着拿起手边金箸,开始用他那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 御厨手艺再好,山鲜海脍再精,琳琅也一点滋味都吃不出。她煎熬地坐在食案前,一边味同嚼蜡地缓缓动筷,一边见对面的穆骁,似是胃口极好。 一碗普普通通的鸡丝面,在他那里,像是什么难得的人间美味,渴等这一口,已等了许多年,甫一动筷,便是大快朵颐,吃得甚有滋味,没过一会儿,大半碗鸡丝面,就已下了肚。 汤面清香热气袅袅,似将那双深邃的漆眸,也氤氲出了淡淡雾气。动筷飞快的穆骁,在狂吃了半碗面后,忽又缓下了动作。他透过缥缈热气,看向她道:“朕在十七岁前,一直没有吃过这道面。” 琳琅不知穆骁为何突然说这一句,也不知她自己该接说什么,一边默然无声地望着穆骁,一边暗想穆骁反常因由,暗想自己何时能走时,见穆骁静静看她片刻,又在缥缈雾气中,忽地对她笑了一下道:“其实差一点就能吃着了,在朕五岁那年。” “朕的生母,原是荆州晋侯府的一名歌姬,在一夜侍奉晋侯后,有了朕。因为晋侯夫人,势盛性烈,不允许旁的女子,为晋侯生下子嗣,母亲她,自知身份卑贱,若被主母知道有孕在身,定是死路一条,便想悄悄饮药落胎,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朕的存在。 但朕的命,实在硬得很。母亲连饮了两次落胎药,都没能将朕打下。她担心再继续用药,会伤了她自己性命,只能在窃了晋侯一枚重要玉佩后,怀着对腹中胎儿的无限怨恨,逃出晋侯府,逃离荆州。 从前在晋侯府时,母亲虽只是地位低下的歌姬而已,但因貌美技佳,常被召侍宴,生活待遇,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一些。后来,她大着肚子四处辗转,将银钱渐渐用尽。当朕三岁左右,开始记事时,与母亲过的生活,已极清贫,经常刚吃了上顿,即要开始为下顿发愁。 在极贫窘时,母亲有时会拿出那枚玉佩。但,回回刚走至当铺门口,母亲便会调头。那时的朕,不知自己身世,不知母亲如此,是舍不下有朝一日作为晋侯之子的生母,回到侯府享受富贵荣华的希望,只知母亲每每如此后,看朕的眼神,便越发怨毒。 母亲看朕的眼神,总是衔着怨恨的。怨恨,是朕自记事始,唯一能感受到的母亲情绪。 母亲常说是朕毁了她,常说,要是朕不存在就好了。年幼的朕听着,只觉母亲是因被清贫生活磋磨,才会说下这些话。朕以为,虽然母亲对朕总是冷言厉色,但她心中还是爱着朕的,不然不会在只有一个馒头时,掰一半给朕,不会在朕生病发寒时,紧紧将朕抱在怀中。 那时朕还不知,在母亲那里,朕与那玉佩意义近同,是她未来重回晋侯府,享受荣华的筹码与希望。 那时的朕也不知,“阿穆”这个名字,并非为“穆”字的种种佳意而取,母亲并没有在朕身上寄托“恭敬”、“深远”、“温和”等美好寓意,“穆”为晋侯姓氏,母亲想的,仅仅是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晋侯府,摆脱现下凄寒处境。 起初那几年,母亲颇坚忍,然而荆州晋侯府的侯夫人,一直身体康健,而叶城里,朕与母亲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一年又一年的艰苦生活,终将母亲的耐心磨光了。与其等待虚无缥缈的荣华地位,不如把握触手可及的安定富足。朕五岁那年,母亲得到了一个机会,一名富商,在途经叶城时,因人生地不熟,误以为母亲是名可怜孤女,愿纳她为妾,带她回到怀州本家,令她从此过上富裕安定的生活。 若富商知晓母亲早有一子,这机会,或就转瞬即逝了。 母亲很快做出了决定,只是朕还不知,见母亲换穿上干净漂亮衣服,很是欢喜。那一天,母亲也为朕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在将那枚玉佩,亲手系挂在朕脖子上、掩在衣下后,牵着朕的手,带朕出去玩。 那天,阳光很好,朕仰看着母亲,只觉母亲美丽的容颜,也在熠熠发光。母亲的手,很温暖,母亲对朕说话的语气,也是前所未有地温柔。她带朕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中,不停问朕想买什么,说今天的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朕舍不得花钱,一直摇头,但母亲坚持,将银钱塞到朕的手里。最后,朕走停在一家首饰摊前,为母亲买了一支双股银叶簪——因为在那之前,每每有富贵人家的女子经过时,朕常见母亲羡慕盯看着她们的簪钗罗裙,既然母亲喜欢,那朕就买送给她。 只要母亲高兴就好了。 朕将簪子送给母亲,说朕想要母亲天天都这样高兴,天天都这样对朕笑。母亲听后,怔了一会儿,方伸手接过那支簪子。她低着头,轻抚了那簪首银叶片刻,将簪子簪在发中,对朕绽出了美丽的笑颜。 阳光下,母亲一直在对朕笑。她牵着朕的手,带朕来到一家面摊,为朕点了一碗鸡丝面,让朕好好坐在这里吃面,而她,要再为朕去买一支甜甜的冰糖葫芦。 朕小时候很乖,说会一直乖乖地坐在这里,等娘亲回来。 母亲听后,对朕笑了笑,身影隐入了潮水般的人群中。 那碗鸡丝面,闻起来很香。朕此前从未吃过荤面,舍不得一人独食,想等母亲回来,与母亲一起享用。 面香很诱人,但朕一口也舍不得先吃,怀着期待的心情,一边望着冒热气的面汤,一边等着母亲带冰糖葫芦回来。可母亲一直没有回来,直至一碗面,完全冷了坨了,也一直没有回来。 朕担心母亲遇到危险,顾不上那碗冷面,直冲入人群去找她。 从艳阳高照,找到夜半三更,朕因呼唤而逐渐嘶哑的嗓音,终于疼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个乞儿,将力竭失声的朕,堵在暗巷里,剥去新衣,拿走银钱。那枚玉佩,因被朕含藏在嘴中没被发现,成了母亲留给朕唯一的东西。 后来,朕就一个人,在底层摸爬滚打,挣扎求生。纵是处境最艰难时,朕也没有舍得变卖玉佩。那时,朕还不知这玉佩同晋侯有何关联,只是想,这是母亲最珍贵的东西,母亲把最珍贵的留给了朕,那么,弃朕而去的母亲,也就不是一点都不爱朕,这枚玉佩,就是母亲爱朕的证明。” 平静如水的嗓音中,一段往事,毫无遮掩地展现在琳琅面前。 琳琅没想到穆骁会同她说这样的私隐之事,怔怔望着对面的年轻天子,不知该说什么时,见穆骁低头喝了口面汤,笑对她道: “十八岁知道真相前,这玉佩,一直是朕最珍贵的宝物。十七岁那年,朕把这玉送给了一个人,因为,她为少年阿穆,煮了一碗鸡丝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0章 惊恐 琳琅知道, 这世上有些飞黄腾达之人,在得势后,最先想的,就是抹去从前不堪的过去, 若不能抹, 也会一世永不提及。 她原以为, 性情恶劣的穆骁,也会是这样的人,但没想到, 他不仅主动提了,还是对她这样一个厌恶的外人,将自己从前可悲的过往,那些血与泪,毫不掩藏地在她眼前剖开,将他的伤口,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 他难道不知,这般向人陈剖伤口,若有一日, 那人以此来攻击他, 将似一刀穿心,对他造成的伤害, 将最致命?! ……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为何要请她用膳……为何今日要对她这么平静温和…… 越来越多的疑惑,像潮水不断上涨, 令本就费解的琳琅,不安到感到窒息。 她为避开穆骁长久静落在她面上的目光, 低下头去, 借用膳食躲避, 匆匆吃了几口后,听穆骁声音轻轻地问道:“好吃吗?” 低着头的琳琅,含糊地“嗯”了一声,听穆骁似是笑了笑,“喜欢就好,往后来,朕还让人这么准备。” 琳琅被“往后”两个字震到,差点一口饭呛在喉咙里。她端起手边果酒,饮了几口顺喉,见对面穆骁,仍在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恐慌愈盛,只觉自己一刻都坐不下去了,搁下杯子,起身请退。 穆骁望了下并没动几筷子的山珍海味,微愣问道:“吃饱了吗?” 琳琅为尽快脱身,立即点了点头。 穆骁见状“哦”一声,“朕也饱了”,他让人端茶水与巾盆过来,漱口净手后,笑对琳琅道:“夫人与朕一起散散步吧,饭后消食走一走,对身体好。” 琳琅见还走不得,心里也有些急了,她刚想找理由推辞、尽快离宫,就听穆骁又说了一句道:“夫人今日犯上的惩处,还没罚完呢,可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且再陪朕半日,等到南书房下学时,再与颜慕,一同离宫吧。” 背着犯上罪名的琳琅,听穆骁又提到了心爱的孩子,担心自己执意离开、留儿子一人在宫中,会让今日态度诡异的穆骁,将这罪名转嫁到阿慕身上,只得沉默地接过漱口的茶水,暗自忐忑。 穆骁为今日能和顾琳琅好好相处,昨夜批奏折批到夜半三更。他特意闲下这半日,也一早让人将春陂池附近清场干净,携顾琳琅,沐着春风吹来的清凉水汽,惬意地在池边走了一阵后,领她登上了一艘龙首船。 在登船时,穆骁为展示态度友好,有向顾琳琅伸出手去,要拉她上船。琳琅自然不敢搭手,恭声推辞,垂目不受。穆骁也不勉强,只等她缓缓登舟后,携她走入舱中,令宫人开船。 春池泛舟,本是雅事,但琳琅同穆骁一处,如何能有雅兴。她惊茫不定时,见穆骁又让人捧了一副棋具过来,似要与她泛舟对弈。 在底层长大的穆骁,虽然习有一身武艺,并靠旁听识文断字,但除此外,许多文人涉猎的风雅之事,从未学过。纵是后来回到晋侯府,有了贵公子的身份,穆骁的大半时间,也都耗在了战场上,没能有多少时间机会,去学贵族做派。 琴画不通,书法一般,独这下棋之事,因不费钱,并无入门门槛,穆骁在年幼流浪街头时,就同人学过,此后岁月里,常借此锻炼心智,多年习练下来,还算擅长。 从前在香雪居时,他也常与顾琳琅对弈,有时还会在输赢上,添点赌注。宫人们将棋盘捧来后,穆骁见心不在焉的顾琳琅,似是兴致缺缺的模样,笑对她道:“朕与夫人下三局,赢家可随意询问输家问题,输家必得如实回答,如何?” 忐忑不安的琳琅,正有满腹疑思需解,听穆骁这么说,强打起精神来,认真与他手谈。 她棋技不弱,与穆骁厮杀许久,各赢一局。待到第三局时,棋局更是胶着,一场棋,渐下近黄昏,都未分出胜负。 龙舟窗外,一道残阳铺于春池之中,半江红透,波光粼粼。手执黑子的穆骁,望着暮光拂拢中的顾琳琅,见她指尖玉色近与白玉棋子等同,眉尖微蹙、凝神思考的认真模样,像极了香雪居轩窗旁的那名少女,自己的一颗心,也渐化似舟外涟涟春水,软到不行。 悬于半空许久的白子刚落,黑子即不假思索地跟落了下去,暮色中,穆骁十分爽朗道:“朕输了。” 琳琅见穆骁几近“自杀”地结束这盘棋,有些诧异,但也不想对此深究,只想尽快问明心中疑惑,尽快脱身,离穆骁远远的。 她听穆骁总结说,“一胜两败,朕只赢了一局,就由朕先来提问”,未有异议,轻点了点头道:“是。” 穆骁望着对面的年轻女子,问道:“夫人心中,最想要什么?” 这一问对琳琅来说,再简单不过,她无需思考,立即如实答道:“我想与夫君和孩子一起,一世平安相守、白首不离。”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但穆骁是半点不信,只在心中嗤想,顾琳琅狡猾地像只狐狸,一句实话,都不肯对人说。 明知顾琳琅是在“欺君”,穆骁心里也不恼火,他几是有些宠溺地平静听完顾琳琅“扯谎”,含笑对她道:“轮到夫人问朕了。” 琳琅忍耐着心中忐忑,望向穆骁,将今日最大的疑惑,静静问出道:“……陛下今日……为何要这般待我?” “因为朕想与夫人处好关系,朕想让夫人知道,朕不会再像流光榭那夜,向夫人举刀了,再也不会了。” 这样直白的答案,令琳琅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因心中惊茫,在棋案下,不自觉将衣袖紧攥手中时,对面年轻的大晋天子,还在温声提醒她道:“夫人还赢了朕一局,还可继续追问下去。” 对面那双平静温和的眸子,竟似比从前的冷怒如刀,更令琳琅惊惧。她望着穆骁眸中全然映看着自己,心中恐慌如大雾漫开,竟丝毫不敢再追问下去——她害怕得到一个可怕的答案,害怕这个答案,会让她与家人目前尚算平静的生活,彻底毁于一旦。 心中的恐慌冲涌下,琳琅嚯然站起身来,动作之烈,将案上棋子都带飞了些,“我该走了……阿慕应快下学了,我该带他回家了!” 穆骁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阻拦,只道:“好,这一问,留待夫人日后再问”,他一边闲闲收着棋子,一边道,“朕与夫人,来日方长。” 这最后八个字,令琳琅心中更沉。龙舟甫一靠岸,她几是逃的飞快离开了,而站在舟首的穆骁,心情则颇惬意,他目送着暮光中身影渐远的女子,负在身后的手,指节轻叩,心中悠悠想着今日与顾琳琅的种种,想到她在御殿,因情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时,甚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侍在一旁的郭成,被圣上这忽然的一声笑,惊得悄抖了抖。 之前在流光榭时,他曾亲眼见圣上欲拔刀杀了长乐公夫人。可后来圣上又消了杀心,不再想着要长乐公夫人的命,只是不想听到有关长乐公夫人的任何消息。再到今日,圣上主动找理由召见长乐公夫人,还对长乐公夫人如此示好。这种种串联下来,令他不得不猜测,圣上是不是在流光榭那夜,对长乐公夫人睡出感情来了。 他伴侍圣上多年,也只见圣上幸过这么一位女子。可这女子,不是可随意封为妃嫔的小姐或孀妇,她是长乐公的夫人,是……前朝皇后啊…… 圣上是今朝天子,怎么能将前朝皇后收入宫中,更何况这前朝皇后尚有丈夫,她的丈夫,还是目前的晋朝,需在明面上,体面对待之人…… 圣上应也知道,他不能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一顶绿帽直往长乐公头上扣吧……圣上他想做什么……他是知光明正大不行,想与长乐公夫人暗渡陈仓吗?! 郭成越想越惊,只觉在夕阳照映下,后背直冒冷汗,而皇帝穆骁,心情依然如这一池春水,悠悠荡荡得很。 原只是想指缝洒洒水地对顾琳琅暗示一番,结果因为一通莫名其妙的误会,到这最后,已近乎是明示了。没有人会对想要杀死的厌恶之人,剖开自己的陈年伤口,向她坦白陈诉自己的不堪过往,敏慧如顾琳琅,应不会再将他的种种温和示好之举,误解为他是在变着法子要害她了吧。 夕阳下,女子匆匆离去的身影,已不可见了,但穆骁凝望的目光,依然长久注视着那里。 下一次相见,知他心意而又爱慕虚荣的顾琳琅,应会变成香雪居的那名少女,说他想听之话,做他想做之事了吧。 他知那些都是假的,无妨,他喜欢听。他知她无心无情,永不会真心爱他,无妨,反正,她也永远不会爱上别的男人。 离宫归家的马车上,顾琳琅一路心神不宁。她一时被穆骁话中深意,惊得心神欲裂,一时又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去冬那夜,穆骁曾说,她连做他暖床侍婢的资格都没有…… ……可……可若不是她想多了…… 心中惊惶,令琳琅周身血冷,连身边孩子都看得出她的异常,关心问道:“娘亲,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点冷,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琳琅尽量温声宽慰孩子,可心中恐慌,无法消退分毫。 在终于回到家中,见到她所信任的人时,恐慌的驱使下,无法言说的琳琅,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颜昀第一次感觉到妻子这种近似依恋的情绪,微一愣后,抬手轻轻抱住她问:“怎么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1章 占领 无法言说, 只是在满心惊茫恐慌的冲击下,人似风中落叶,飘凌无着时,在见到颜昀的那一瞬间, 即情不自禁地快步上前, 紧紧抱住了他。 琳琅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依赖颜昀, 即使无法对他说出心中恐惧,可在内心最是惊茫不安时,她最想回到他的身边, 最想深深拥抱他。 她与他,好像是生命的共同体。尽管她不能令他与她一同面对风雨,可这样抱着他,她心中不安稍解,她能够从中汲取到面对困难的勇气,抑或,即使不能得到什么,她也可如倦鸟归巢,在他这里, 暂时忘却可怕的现实, 得到片刻人世间的温暖与安宁。 颜昀被妻子这近似依恋的拥抱惊住了,尽管心中为此欢欣, 但他仍不由警觉地浮起不安,温柔轻抚着妻子的鬓发, 再一次轻声问道:“琳琅,怎么了?” “……没什么”, 伏在他怀中的声音, 轻颤如风中落花, “我只是……有点害怕……” 颜昀心中不安更甚,他无暇再享受相拥的欢愉,轻握住妻子双肩,认真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到底怎么了?琳琅,你在害怕什么?” “我……我怕我会忘了你……忘了你和阿慕……” 琳琅强压下心中恐慌,随想了个理由,轻轻地道:“今日在宫中参加牡丹雅集时,我发现我忘了很多诗词,明明从前记过不少牡丹相关,可今天需要吟咏时,却想不起来几句……我记得谢太医说过,我的失忆症,有可能在某日忽然想起忘记之事,也有可能在某天,忽然忘记更多……我很害怕,我怕我某一天,将你和阿慕也忘了……” 虽然只是一时随编的理由,但其实,这一隐忧,长期深藏在琳琅心中。 语至最后,她动情至微微哽咽。颜昀心疼地望着怀中的妻子,想宽慰她说“不要多想”,想安慰她说“不会的”,可几次唇颤,仍如胶粘,半字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有关失忆症,他的隐忧,其实比妻子更多更深。 他难以开口,只是不自觉将怀中妻子搂得更紧时,身边的儿子阿慕,仰着头乖乖地道:“娘亲别担心,我从明天起,不仅学诗书,还要学医书。我要学得一身好医术,帮娘亲把病治好”,微一顿,又轻轻一跺脚道,“不,我从今晚就开始看医书!” 琳琅看儿子一脸严肃认真,感动而又忍俊不禁,她微倾身,轻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道:“那等你学得比谢太医还厉害了,你父亲的身体,也一并交给你啦。” 身负重任的颜慕,立将背挺得直直的,表情也更加严肃。颜昀见了,也忍不住浮起笑意,他与眸中带笑的妻子互望了一眼,二人眼中笑意,俱是更深。 有了夫君和孩子的陪伴,琳琅心中恐慌稍解,也许……也许真的只是她多想了呢…… 香雪居是她温暖的家,理应只有欢声笑语、温馨安宁,琳琅暂将那有可能存在的可怕之事,压在心底,牵住儿子的小手,边携他向屋内走去,边柔声道:“回来还没净手洗脸呢。” “我帮娘亲洗”,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身影,随母亲一起踏入室中。 缓走在后的颜昀,虽眸中笑意仍未散去,但凝望妻子背影的目光,已在无人望见时,渐渐幽深,如一片云霾,轻遮住了皎洁月光,有阴影落在眸底,其中深意,唯他一人所知。 夜里,当换穿上寝衣的琳琅,坐于榻边、缓缓拢发时,榻上颜昀,在静看她许久后,忽地出声,轻轻问她道:“若有一日,你真将我和阿慕忘了,我将我们的过往,一句句讲与你听,你会……相信我吗?” 拢发的手,微微一顿,琳琅在静思片刻后,朝颜昀含笑点头道:“会的。” 她对她的夫君颜昀,好像有种天然的信任。 十六、十七岁那两年的事,有许多都记不清了,她的少时记忆里,残留着与颜昀相关的最靠前的记忆,是在与霍翊的那场婚礼上。 尽管因为记忆缺失的缘故,她对与霍翊的婚礼,有很多细节记不清,但她至今仍清楚记得,当时身穿嫁衣、坐在洞房中的她,面对满目大红,心中有多绝望。而后,在酒醉的霍翊闯入室内,欲与她强行夫妻之事,那种宁愿一头撞死的屈辱与痛苦,将如汹涌潮水令她窒息而死时,她看到了走进房中的颜昀,看到他在微一踟蹰后,温声问她道:“你愿意……跟朕走吗?” 前因后果,内里细节,她虽通通记不清楚,但在那一瞬间,她心中如见天光的欢喜,骤然涌起的激动与希望,令她至今想来,仍不由为之心颤。 当时,她含泪望着忽然到来的颜昀,轻点了点头。颜昀似是松了口气,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来。她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握住了那只温暖有力的手。颜昀将她带离了那可怕洞房,带离了那如陷深渊的绝望处境,将她带回人间,给了她人世间最温暖的家。 “我相信你”,琳琅浅笑着望着她的夫君,再一次道。 就像在与霍翊婚礼那夜,身前的颜昀,露出了与那时近似的表情,只比那一次,更加如释重负,他唇际笑深,眸光滢亮,轻拉住她垂在榻边的手,指腹柔柔摩挲她手背片刻,笑对她道:“这么信我,不怕我骗你吗?” 琳琅对这玩笑话轻轻一嗤,而后笑容慧黠,如机灵的小女孩,微扬眉道:“你骗不了我!” 手中柔荑如滑玉抽离,颜昀见妻子一边挽拢着长发,一边飞快走至架子那边,打开一道扁长漆盒,从中取出了一本书,拿在手里,朝他晃了晃,并开玩笑道:“若到时候,我发现你说的,同这里头写的不一样,我就用它,敲你的头!” “这是什么?”颜昀兴致上来,坐靠榻边,挨着走坐回的妻子,看她一边揭开封面,一边柔声道:“自在几年前,听谢太医说,我未来有可能会忘记更多后,我很担心,我会将你和阿慕、将我们一家三口度过的美好时光,都忘干净,就把这些年重要的事情,都一一写记下来了……” 揭开封面,第一页上即写着,“嘉平二年十二月十九,夜子时三刻,阿慕出生”。 曾经,小小的阿慕,不懂何为失忆症,曾问她当初怀着他时是何心情,问她,他在她腹中乖不乖。对此,琳琅是半个字也答不出来,因为她根本不记得孕中种种,现有记忆里对阿慕的第一印象,已是能自己坐在摇床上、对她笑得眉眼弯弯的可爱男婴。 望着那一行小字,回想当初阿慕期待回答的眼神,琳琅心中浮起愧疚,轻叹了一声道:“可惜都不记得之前的了,阿慕问我怀孕时的事,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颜昀眸光无声无息地扫过“十二月十九”,轻道:“无妨,我帮你记着。阿慕在你腹中时很乖,我常见你一边抚着腹部,一边笑得很温柔,满心期待着阿慕的到来……” 琳琅倚靠着夫君的肩道:“那时,你也一定常常陪着我,照顾了我很多……” 颜昀没有说话,只是手搂着妻子,思绪幽恍,像是回到了多年前。 那时,他并没有常常陪着她。白日里她清醒时,他基本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只是有时,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远远地看着她。 那时的她,虽然眸中有化不开的哀愁,但因腹中孩子的存在,心中仍盈有希望。他看她坐在宫廊下晒太阳,看她低着头,眸光慈爱地同腹中孩子温柔言语,周身沐浴在温暖的光辉里,自己那颗阴冷躁乱的心,也像有阳光照入,莫名能变得平静一些,甚至,浮有暖意。 后来,她因故难产,手中紧紧攥着半枚玉佩。尽管被从鬼门关中救回,但在那之后,有将近半年的时间,她一直记忆错乱。 因为她难产生下的男婴,天生体弱,谢太医说,有可能养不活,他没有将她育有一子之事,立即告诉记忆错乱的她。一来,记忆错乱、终日形似疯癫的她,根本无法正常养育一个孩子;二来,若这孩子真养不活,到时孩子的死亡,将是对她精神的重重一击,有可能导致她心智进一步崩溃。 那半年,她的未央宫几是与世隔绝,有时候,纵用药,亦无法使她平静。一次,他处理完朝事,去未央宫看她时,见她赤足散发地在殿中四处奔走,拼命寻找一个叫“阿木”的人。 一众侍女都拦不住她,她到处奔找着,忽地抬眼看到了他,身子一定,而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似近情情怯,害怕眼前只是一个幻影,她停在他三步之外,不敢近前,泪光滢滢地望着他问:“是你吗?” 她哽咽着沙哑的嗓音,一声声含泪追问:“是你吗?” 女子声声如泣,像刀子扎着人心,良久,他低说道:“……是我。” 话音刚落,她即飞扑入他的怀中。原先形似疯癫的女子,终于平静下来,她依在他的身前,紧紧手搂着他的脖颈,滚热的泪水,如断线珍珠,汩汩掉落,贴着他的脖颈肌|肤顺滑下去,直烫在他的心尖。 许久后,他抬起手臂,轻轻抱住了她。 后来,孱弱的阿慕,身体愈发康健,而她的精神,也渐渐趋于稳定,只是遗失了两年间的大部分记忆。后来,大楚王朝,多了一位皇后,一位皇子,而他颜昀,则有了一个家。 幽恍的思绪中,眼前的纸页,在女子纤手的翻动下,悠悠展示着楚宫一家人相爱相守的平静岁月。渐,又一页翻过,笔迹消失,留下的空白纸页,等待着女子,记写下新的篇章。 灯光中,颜昀见琳琅两指捏着厚厚一沓空白纸页,眸光微羞地笑对他道:“还有这么多,可以写呢。” 颜昀唇际亦不由弯起,笑对他的妻子道:“我同你一起写。” 一页页空白纸张,等待着他们,用相守不离的余生,缓缓写就。庆幸此世得遇良人,庆幸余生有他|她相伴,温馨的情意,如暖流在心中流淌,颜昀轻抚着妻子的唇颊,缓缓靠了上去。 心中正温暖无比时,白日里穆骁的言辞态度,忽又涌上心头。为将这份骤然浮起的恐慌压下,迫切需要抚慰的琳琅,手搂着夫君,迎了上去,想将自己沉浸在望能一世拥有的温柔乡里,暂时忘却那可怕的可能。 不是蜻蜓点水的一触即离,而是缠|绵悱恻的眷恋不休,灯拢红纱,温柔映照着榻上一双未眠的璧人,而大晋皇宫中,年轻的天子,亦未就寝,他心念着他年少时爱过的人,在这夜半时刻,颇有兴致地挑选金玉器物,欲待明日,命人为她送去。 既然今天白日里,他已直白明示了顾琳琅,接下来,自是要趁热打铁,用荣华权势,收拢住她的心。穆骁在兴致勃勃地选了一阵金玉器物后,又想起顾琳琅这女子,口食之欲颇重,含笑吩咐近侍道:“明儿,挑个御厨,送到长乐公府。” 困到不行的郭成,正强打着精神要回话,又听圣上接着笑道:“罢了,还是不送了。” 这些山珍海味,还是让顾琳琅来他这里享用吧,不然这个没心肝的女子,在她自己府中什么都享受得到,就不知道感念他穆骁的好了。 最后,穆骁只是选了几件金玉用物,以示心意,让人明日送去长乐公府。 此间事了,心情舒畅的穆骁,正欲回寝殿,梳洗就寝时,却听总管郭成道:“长乐公府,现只有陛下从前赐下的仆从而已,长乐公夫妇,现住在罗浮巷香雪居。” 穆骁愕然,“……朕怎不知?!” 郭成低着头道:“之前陛下说,不想听到有关长乐公夫妇的任何消息,那些监看长乐公夫妇的报折,就一直积压着,没有呈送给陛下……” 穆骁想起那时他因发现自己杀不了顾琳琅,心中气急恨急,不想再听到有关顾琳琅的任何事,不想知道她跟颜昀今天又做了什么戏,不想知道这个耽欲的女人,夜里又同颜昀叫了几次水,只想她从他的世界里滚得远远的,遂下了这么一道御令。 ……香雪居……顾琳琅同颜昀、颜慕,竟……搬住到香雪居了吗? 深夜里,穆骁忽觉心里梗得慌,好似一处明明只属于他与顾琳琅的宝地,被一个第三者,突然闯入并占领了,这种感觉,让他如鲠在喉,真是……不舒服得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2章 出宫 明明看起来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但,就像有根刺,尖细地扎在心里, 拔不出来。 忙时想不起来, 可一旦闲下, 这刺就时不时地在心里面戳一下,越戳越深,尤其是距离赐物, 都过去七八日了, 顾琳琅这女子, 竟还没有借面圣谢恩的由头, 入宫来见他, 而后施展她的手段,与他如何如何, 穆骁这心里,真是越发不得劲得很,不得劲地, 都有几分心烦意乱了。 她既不来, 他就想出宫去寻她,偏, 近来军报频频, 朝事又忙得很,没这空闲功夫。 好容易这日稍清闲些,身在御书房的穆骁,在处理完朝事后, 一边将几名受召议事的官员, 屏退出去, 一边欲起身回御殿更换常服时,丞相荀攸却还有事要奏,待那数名文武大臣离开后,朝他一躬身道:“陛下……” 穆骁正欲起的身形微一顿,又坐回到御座上,朝荀攸摆摆手道:“有事就讲。” 荀攸慢声道:“陛下登基,已近三月,也是时候,选秀纳妃,充实后宫了。” 穆骁一静道:“朕的私事,就不劳丞相操心了。” 荀攸微抬眸,看向大晋天子,“此虽陛下私事,但也是晋朝朝事,一众功臣世家,俱翘首盼着陛下早开选秀呢。” 穆骁望着下首的丞相,唇际浮起笑意,“看来荀相这些时日,没少被人拜托向朕催提此事。让朕猜猜丞相,近来收了多少贿赂银两,可足以装饰一间金屋了?” 荀攸原只是晋侯府中,一名不受重用的门客,后与认父回府的三公子穆骁相识。穆骁识其才,收为心腹,而荀攸认穆骁为主,忠心辅佐,多年来,主臣一同披荆斩棘,情谊深厚。纵是穆骁现今已登基为帝,是威凛赫赫的天子,可同荀攸言语,偶尔还会说上几句玩笑话。尽管只是偶尔而已,但这份恩用优渥,非寻常朝臣可及。 清廉如荀攸,自是不会收受贿赂。他也知圣上只是在同他说笑罢了,噙笑回道:“回陛下,金屋不足装,一间因贪下狱的牢房,倒还装得。” 主臣一笑后,荀攸面上虽仍带着笑意,但神色已然端肃不少,声音认真道:“微臣近来,确实被不少同僚拜托进言,但这话,臣其实也一早想向陛下谏说。” 他直直看向大晋朝的天子,忠心耿耿道:“陛下需用穆家,却也需防穆家,至少目前来说,陛下需要收拢一众世家势力,不可与之离心。” 当年穆骁初回晋侯府时,在只身一人、身后毫无母家相扶的处境下,面对一众如狼似虎的晋侯嫡子,如何在晋侯府中站稳脚跟、发展势力,其中艰辛,常人难以想象。 后来,在明争暗斗中,继承了老晋侯权势的穆骁,与穆家,可说是相辅相成。穆骁需要穆家的势力,助他逐鹿天下,而穆家,也需要穆骁不世出的战略战功,助穆家登上权力巅峰,携一众穆家人,共享荣华。 自古以来,皇帝虽被称作孤家寡人,但绝不可真做孤家寡人,被权臣所挟。孑然一身、登基为帝的穆骁,需用与他同姓的穆家人,但又不可令之势力过强,需用勋贵功臣,但亦不可令之坐大、居功自傲,两方相制相衡,方是目前最好的朝堂局面。 荀攸仰望着他的君上,进一步谏言道:“好几位王爷早有儿女,陛下二十有四,正是青壮之年,也应早有子嗣,开枝散叶,如此,陛下的大晋江山,才能承继有人。” 穆骁知荀攸一片忠心为主,他这位丞相的谏言,其实也是他一直以来,心中所想。 他知道应用选秀之事安抚世家、制衡朝局,知道应该早有子嗣,令后宫中高门出身的妃嫔,多育麟儿,在压制穆家嫡系势力的同时,也让勋贵高门,无法拧成一条心。 只是,他虽事事想得清楚,但有一难言之隐,令他目前,难幸妃嫔,难有子嗣。 曾经,在初掌穆家权势时,底下人为讨好他,向他进献美人。他恨极顾琳琅,也恨极无法忘怀顾琳琅的自己,遂欲尽情享用那些美人,以此消了顾琳琅在他心中留下的痕迹。 但,竟无法享用。那些个姿色各异、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的美人,竟无一人,能挑起他半点兴致。纵是玉|体|横陈在前,他也无法为之动心动欲,简直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到恼恨自己,恨自己竟受顾琳琅影响至此,纵已离她天涯万里,却还是摆脱不了她的阴影。 后来,不信邪的他,猜测自己可能只会被顾琳琅这种类型的美人所打动,就专挑了个与顾琳琅体貌相似的,结果,仍是枉然。尽管灯火朦胧、美人多娇,尽管他甚至有意饮了不少酒,可就是难以放纵自己,无论美人如何撩拨,他心中,仍是一刻不停地清醒叫嚣着,不是她,不是她…… 他当时有多恼恨,后来与顾琳琅重逢,轻而易举地被她挑起欲|望时,心里就有多恼火。无论是流光榭里,那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美人,还是绿绮轩中,那个媚态横生、清滟动人的尤|物,都能轻易地撩起他的欲|望,令他身心为她燎燃。 也许,他是因当年情伤未愈,才会如此。也许,再将顾琳琅压在身下,无需怜香惜玉地一逞心中之欲,将当年所受伤痛,以这种方式,毫无保留地通通还给她后,他这心结可解,往后,不会再面对美色如云,却半点心欲也无。 想着想着,穆骁想起当年他与顾琳琅,总共也没做几次。当时的他,爱她爱极了,不舍得她受半点疼痛,纵然自己年少劲健,有使不完的力气,也不敢尽往她身上使,回回自己其实并未尽兴,但见顾琳琅乏累不堪,就只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搂着她温存低语。 当年,顾琳琅那身子,嫩得像豆|腐,稍微碰碰都要留印,多年过去,娇俏温软的少女,长成了柔美明艳的少妇,曾经的窈窕动人,变得更加风情万种、曼妙多姿,就似青涩的花蕾,在经过岁月洗礼后,绽放在了一个女人最美的年纪。 想及在流光榭和绿绮轩时,曾目睹并抚触过的软玉温香,穆骁心里有点发热。再想及这青涩花蕾,这些年来,是在颜昀那个病秧子的身下,绽放成如今繁花明艳,穆骁心里,又有点堵得慌。 他这厢沉思不语时,下首的荀攸,见久不言语的圣上,脸色有点怪,一时似正悠悠,一时又似有点……咬牙切齿? “陛……陛下!”荀攸终忍不住唤了一声。 穆骁回过神来,边起身向外走,边道:“这事朕心里有数,丞相不必多虑。” 有数就好,荀攸不是唠叨不休的老儒,见圣上纳谏,便不再多言,放心请退离开。 穆骁未坐御辇,直接大步流星地走回了御殿。他人刚跨进殿中,即高声命令宫侍,拿几件常服来。 郭成以为圣上所说的,是天子平常所穿的常服,忙让宫侍,捧了几件过来,却见圣上一摆手道:“不是这些,是出宫穿的常服。” 惊愕的郭成,见圣上眉目间神采奕奕,笑音清朗:“朕要出宫!” 飞花如雨,剑声飒飒,裴府花园内,一道翩若惊鸿的矫健身影,正挽得剑花密不透风,似谁人敢在这时靠上前去,顷刻间就要被戳上几个血窟窿。 日光下,裴铎之妻一边款款走来,一边笑对这道清影道:“明霜妹妹,歇一歇吧,有人送礼给你了,快过来瞧瞧。” 绵密剑花,瞬如骤雨立停。裴夫人见小姑子难掩期待地快步走近,知她大抵是误以为圣上赐礼,心中一叹,将一樽清雅插花捧与她看道:“这是长乐公夫人派人送来给你的,来人说,这樽花是夫人亲手剪插而成,特意派人送过来,是为感谢你,上次在宫中为她解围一事。” 姹紫嫣红虽美,但怎及心爱之人所赠之物,裴明霜心中有些失落,手抚着鲜花,一时没有说话。 裴夫人觑着小姑子的神色问道:“这花好吗?” “好”,裴明霜虽专心习武,不太关注这些日常风雅之事,但在高门长大的她,在长期熏陶之下,也一眼看的出这樽花选插极好,点点头道,“长乐公夫人有心了。” 裴夫人笑,“再好,也不及陛下送的吧?” 裴明霜脸颊微红,而后一扬眉,眸光自豪地抚着手中长剑道:“那是当然,陛下送的,总是最好的!” 确是最好的,妹妹手中的这柄青霜剑,是之前在上阳苑狩游时,因狩猎颇丰,蒙圣上恩赐,乃是一柄千金难求的传世名剑。 裴夫人看小姑子这样喜欢,笑叹了一句,“古来天子赐剑,都是赐给臣子尚方宝剑。这赐剑给女子,我朝圣上,还真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圣上待她,其实是特别的。裴明霜想及心中深藏着的与圣上共守的秘密,心内浮起一丝甜蜜时,又想起宫中那个讨厌的顾婕妤,眸光微沉,将手中宝剑握得更紧。 ……凭她是谁,若敢惑乱君心,危害江山社稷,她裴明霜,都会不计一切代价地,除了那个人! 裴夫人见小姑子紧紧握着宝剑不松手,笑叹着真心劝道:“这剑再好,也不能成天舞弄它了。早晚是要入宫的,宫中不需要多高的剑法,需要的,是能赢得圣宠的心智与手段。” 她说着眸光拂看过那樽插花,抿唇笑道:“依我看,你无事时,倒可与长乐公夫人交游交游。” 裴明霜抬头,“长乐公夫人?” 裴夫人笑着点点头,解释给小姑子听道:“一来,你自小舞刀弄枪,都没像正常闺秀与其他小姐交游过,将来入宫,宫中妃嫔众多,这女子之间的相处,可是一门‘学问’,你得好生体会学学。我看长乐公夫人性子倒好,且又不是别的勋贵家的小姐,将来会入宫与你相争,是个合适的交游人选,你在入宫前,可同她走动走动。 二来,你可向长乐公夫人,请教请教如何俘获圣心。虽然长乐公夫人看着温雅娴静、与世无争,但在御男之术这块,当世恐怕无人能与她匹敌。不然,当年如何能让长乐公为她自毁声名、强夺臣妻,为她空置后宫,只立她一位皇后。帝王家的一夫一妻,自古以来,也只这一遭了,可见长乐公夫人,手段是多么了得……” 裴夫人说着说着,见小姑子忽然抱着剑走了,以为是自己说教让她不高兴了,急在后唤问道:“怎么了,妹妹,你去哪儿呀?” 只见英姿飒爽的女子,脚步飞快,嗓音清亮传来,“去见长乐公夫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3章 震惊 裴夫人一怔, 而后笑着追上前去,拉住小姑子道:“哪有就这样去的呢?!得写拜贴,得换新衣, 我还要让人给你准备一份回礼, 别人刚送了礼给你, 哪有两手空空上门的呢?!还有,带着把剑上门算什么,别吓着人家, 再说你刚舞完剑不久, 身上出过汗, 也得先沐浴一下是不是……” 嫂嫂之言, 句句有理, 裴明霜只能一边耐着性子任嫂嫂摆弄,一边暗想做个标准闺秀真是麻麻烦烦。想当初, 跟随圣上与父兄上战场时,风餐露宿、血泥里淌过来的,哪里有这么多规矩要守呢…… 正想着, 沐浴完的裴明霜, 见嫂嫂捧了一套华丽的簪钗罗裙过来了,微皱眉道:“还是穿胡服吧, 行动起来方便……” “难道以后入宫, 还能天天穿胡服不成?!再说,宫妃要方便做什么,衣食住行,都是有人伺候的。在宫里面, 美, 才是最重要的, 那是圣上天天看在眼里的!” 裴夫人轻嗔着上前,一边同侍女一道帮裴明霜穿衣,一边继续道:“这罗裙,也不是单单穿上就完事了,穿上后,走路摆动的幅度、手臂抬起的高度等等,都是有讲究的。同样一件衣服,有人穿着平平无奇,而有人,就能步步生莲、摇曳生姿,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 裴明霜默默听了会儿嫂嫂“讲学问”,又见嫂嫂拈了支描红的画笔过来,不解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裴夫人手指轻抚了抚裴明霜肩头,含笑对她道:“嫂嫂给你画朵红莲花。” 因时已暮春,天气暖热,纱衣也较轻薄,裴明霜肩头的伤痕,在薄衣下,遮掩不住,裴夫人就想在那伤处,画朵花儿盖上。她正欲动笔,却见小姑子凝望着镜中的伤痕,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用遮,我喜欢现在这样。” 那神色目光,不是将之视作伤痕,而是将之,看做毕生的荣耀。 裴夫人见小姑子对圣上用情如此之深,心中一叹,放下了画笔。不遮就不遮吧,日后入宫也这般,圣上经常将这伤痕看在眼里,也能多想想当初妹妹舍身救主一事,多念念明霜妹妹的好。 这般盛妆华服、罗裙飘飘,自然是不能骑马了,裴明霜只能老老实实地,坐进了嫂嫂为她安排的雕花香车。 车厢空间之狭小,马车行速之悠悠,令惯来扬鞭策马、驰骋风中的裴明霜,不免感到有些着急。但,想到她现下这些忍受、这些改变,都是为了心爱之人,她心中又甜津津的,不由抬起手来,轻抚上肩头的伤痕。 这处伤痕,是在剑阳关留下的。那一战,异常凶险惨烈,若非时为三公子的圣上,以天人之势,逆转战局,穆家军险些全数折戟在剑阳关。当时,她看在前冲锋的圣上,如看天神,在见有一暗箭射向圣上时,想也不想地,以身护之。 那一箭,射在她的肩头,换来的,是迄今为止,圣上唯一一次抱她。想及当时圣上宽阔有力的怀抱,裴明霜心中更热,简直盼这马车插上翅膀,速速飞到长乐公夫人身边,好让她快些向她讨教,如何能够获得,一名帝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心。 香雪居内,被人惦念着的长乐公夫人,正与夫君一起,悠闲自得地采摘鲜花。 先前,她心中一直藏有隐忧,担心晋帝穆骁,真对她有什么想法。但,自莫名其妙地赐下几件金玉器物后,好些时日过去,穆骁那边,都没半点动静。 也许这事真是她想多,也许穆骁确实曾有这想法,只是宫中美人众多,就像这满园鲜花一样,看都看不完,穆骁那点子想法,就如闪电雷霆,来得奇怪,去得也快,早就被美色淹没到不知哪里,将她顾琳琅,彻底抛之脑后了。 隐忧渐消的琳琅,心情也轻快许多,在这花事将了的暮春时节,同夫君一起,分门别类地摘花晾晒,留待来日,制作香囊。 她这厢正与夫君,不时相视一笑地悠闲摘花时,侍女素槿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朝她屈膝一福道:“夫人,宁王殿下来了!” 流光榭中险被宁王侮辱一事,一直深藏在琳琅心底。她以为自己可以当做被狗咬了一口,可以做到不在乎,但在这时,听到宁王突然上门的消息时,那一夜迷乱的屈辱与痛苦,又骤然涌上琳琅的心头,令她身子猛地一颤,手中鲜花,纷纷洒落在地。 颜昀将妻子的异常看在眼中。他心有疑虑地握住妻子的手,被她指尖骤凉的温度惊到,心内浮起不安,微沉声吩咐素槿道:“找个理由将宁王打发走,香雪居闭门谢客。” 然,却已晚了,应下的素槿,刚走没几步,就见宁王殿下已不请自来地走进了园中。同他一起的,是从前的温华县主、如今的宁王侧妃洛柔惜,她被她的王爷夫君搂着走来,温默地像道没有灵魂的影子,只在望见君公与夫人时,眸光才微亮了亮,柔声唤道:“表哥……嫂嫂……” 宁王穆骊,像是半点也感觉不到自己不受欢迎,径一手搂着美貌的侧妃,一手将一描金扇摇得风生水起,笑着走近长乐公夫妇道:“本王是来‘走亲戚’的,柔惜既是两位的表妹,那宁王府与长乐公府也算是沾亲带故,往后要多走动往来才好。” 说着又朝顾琳琅一拱手,“上次的事,本王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这次来,也是特地来向夫人道歉的,那夜本王……” 琳琅本就被宁王突然上门给惊到,又见这无耻之徒,眼看着要在颜昀面前提说起那夜之事,恨不能拿刀铡了这狗头,忙出声打断道:“王爷请那边说话!” 琳琅忍着心中惊惶,硬着头皮,在颜昀的目光注视下,引穆骊走至远处亭中,暗咬着牙根低道:“王爷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穆骊声气很是无辜,“本王已说了,是来道歉的”,他说着收扇在手,再度朝琳琅躬身拱手道,“那夜是本王鬼迷心窍了,本王不该派人将夫人哄至流光榭的,都是本王的错,是本王对不住夫人。” 那夜在流光榭所受欺辱,岂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住”,就能抵消掉的……琳琅恨自己不能对这新朝王公做什么,只能一声不吭地忍着怒恨,在袖中紧攥双手,控制它们不往穆骊脸上呼。 而宁王穆骊,见她冷面不语,像是无法接受这道歉,又嗓音悠悠道:“夫人也不必气性这么大,那夜本王也没来得及对夫人做什么,不过刚脱了夫人外衣,皇兄就过来踹我了。两相比较一下,夫人是皮毛无损,,还是本王更加吃亏。” 若非穆骊肆意侮辱,那她身上留下的不堪痕迹、她迷恍记忆里有若狂风暴雨的摧折、凶残如野兽挣脱不开的可怕身影,都要如何解释……琳琅不相信穆骊的一面之词,可这样的无耻之徒,都已坦白承认到这地步,又有何必要,单在这方面骗她…… 心中正迷茫不解时,琳琅见穆骊又叹了一声道:“若夫人非要觉得是自己吃亏,那行,那本王也任夫人脱件外衣,如此,夫人与本王,就算扯平了。” 这等荒唐提议,琳琅自不会去做,只是看穆骊说话的神色与声气,都极坦荡,忍不住想,难道他说的“只除外衣”,是真的? ……可,可若这是真的,那她身上真实存在过的不堪痕迹,那暴戾身影带来的痛苦摧折,是何人所为……那夜她清醒过来时,房内就只有穆骁,穆骊方才又说,是穆骁过去将他踹到在地……难道……难道那夜真正侮辱她的人,是穆骁?!! 骤然涌起的惊骇,令琳琅如坠深渊,心神欲裂的她,再想及之前穆骁那句“来日方长”,心中更是惊恐,垂在袖中的手,也止不住轻颤起来。 “……夫人……夫人?” 唤声不被应的穆骊,微微倾身靠前。日光在他面上落下半道阴影,他的嗓音,也比之前的轻佻,微低沉了些,“难道那夜夫人所经之事,不是本王说的这般?” 琳琅回过神来,强忍下心中可怕猜测,冷着脸道:“那夜之事,请王爷往后休要再提!” “不提,不提!若再提,本王遭天打雷劈!”穆骊笑嘻嘻地嚷了两声后,见长乐公走了过来,“唰”地张开折扇,立守诺地换了个话题,边摇扇边道,“这园子真挺别致的,有劳两位,带本王逛逛。” 琳琅本想找理由拒绝,并设法将穆骊送出府去,但先前想要闭门谢客的夫君颜昀,对此竟未拒绝。他温声对她道:“方才我同表妹聊说到附近东市热闹,表妹久不出宁王府,很想去那边走走看看,你陪表妹,一起出去散散心吧。” 心乱如麻的琳琅,是半刻也不想与穆骊待在一处,对流光榭之事的可怕猜测,也让她现下,无法在颜昀面前保持镇定。她担心自己留在一旁,反会使颜昀觉察异常,悄然看了眼刚发毒誓的穆骊,朝夫君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为让自己显得正常,琳琅走前,还故作轻松道:“东市里古记点心很出名,我回来时,买带些给你吧。” “好”,颜昀微笑着道,“多买些吧,阿慕也爱吃这些,下学回来看见,会高兴的。” 应下的琳琅,保持着镇定,携表妹洛柔惜向外走去。只,今日注定不平静,她刚带表妹走出香雪居,欲登马车前往东市,就见又一辆马车,驶停在香雪居门前。 好在,现下这位不速之客,要比先前那位,可亲多了。 车帘一卷,露出的是一张英气明丽的面庞。裴明霜得知顾琳琅是要携表妹去往东市后,立即欣然同往。本来,她在来的路上,还担心同长乐公夫人一起,要久坐不起喝茶绣花什么的,眼下这逛东市,可比她先前担心的那些,要有意思多了。 东市商铺林立、游乐场所无数,十分繁华热闹。两辆马车驶入其中时,因街道正中,正有近百人着绿衣朱裳,同作傩舞,围观人群多如潮水,车辆难行,于是三人,皆在侍仆护卫下,下车缓行。 原本街上游人虽多,但大多伫立观舞,也并不挤乱。只,忽然间,不知何故,靠近她们这一片的人群,突然变得拥乱吵闹起来。 琳琅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与侍仆,都被忽然涌动的人潮冲远了些,正极力挣前时,斜地里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一把拽带入靠街的一家店铺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被钳制在怀的琳琅,惊恐地望着那戴鬼面具的恶人,刚想高声呼救,就见他利落地一抬手,揭开面上面具,露出了一张不怒自威的熟悉面庞。 虽是人脸,但比面具獠牙鬼,更为吓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4章 兽心 ……穆骁!!! 将要喊出的呼救声, 立哑在了嗓子眼里,琳琅望着身前的大晋天子,只觉是望见了野兽恶鬼, 惊骇地周身僵硬冰冷, 面上血色,在一瞬间, 退得干干净净。 她是骇得几要魂飞魄散,而搂美在怀的晋天子穆骁,心情则颇悠悠。 这些时日, 他想顾琳琅想得抓心挠肝, 但这可恶的女子,似是想对他使什么“欲迎还拒”的手段,明明他已经用赐物向她进一步示好, 并给了她入宫面圣的理由机会,可她这条滑头的美人鱼,就是不肯咬他放下来的饵,一连好些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吊得他为她牵肠挂肚, 最后只能败下阵来, 主动出宫来找她。 本来, 他是想直接去香雪居的, 那是他与她的少时旧地,他多年未至,对重临旧地, 心中还萦有不少期待, 想看看这藏着旧日春|梦的故居,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是否还似当年。 可,今日香雪居,委实太过热闹了些,先是有不记打的色鬼穆骊,主动登门,后来,武痴裴明霜,竟也一反常态地往这儿跑。穆骁没办法,只能一路潜随至东市,在命人制造了一点躁|乱后,趁乱将顾琳琅,隐秘地勾入他的怀中。 多日未见,穆骁心里真是想她想得很。他背靠着房门,紧搂着怀中佳人,看她震惊地面色发白,脸颊肌|肤越发莹润如玉,似是上好的甜白釉,素如积雪,细腻甜净,又似滑嫩凝脂,吹弹可破,真真是可人极了,令他看着看着,心中不由愈发意动,真想低下头去,细细地亲上这雪腻温香。 只,尽管心中颇想,穆骁仍是直着身子、暂没动作。需在顾琳琅面前,保持“高姿态”的他,希望顾琳琅这女子,能像当年在香雪居时,主动对他示好,主动献吻及至献身。 他暂忍着心念,没低头尽情吻她美丽的脸颊,只一边欣赏着她的柔美容颜,一边不由将手臂箍得更紧,令她与他靠得更近,冷沉着神色问道:“夫人为何要搬到香雪居?是嫌朕之前赐下的府宅,有什么不好吗?” 被迫紧贴在穆骁身前的琳琅,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她骇到脑中乱哄哄的,又是想流光榭辱她之人可能是穆骁,又是想穆骁竟真对她有欲念,又是被这当下这可怕处境,惊吓到心神大乱,根本没听清穆骁在问她什么,只一边极力低头,避开穆骁的骇人注视,一边颤着声道:“陛……陛下,这样不妥……” 美丽的容颜,一低再低,就快看不着了。感到不满的穆骁,一手托住顾琳琅的下颌,令她不得不直直仰面望他,并沉声问道:“哪里不妥?” 这样霸道的动作,令琳琅与穆骁那张可怕的面庞,几乎仅有数寸之遥。琳琅惊惧地想垂目后退,可箍在她腰间的手、托她下颌的手,皆坚如铁钳,她就像正被凶猛野兽,钳制在利爪之下,纵拼尽全力,也挣脱不了分毫。 这样似曾相识的可怕感觉,令琳琅联想起流光榭的可怕夜晚,脑海中也忽然闪现出一些,本已记不清的相关记忆。 ……是他……真是他穆骁!! 终于看清那夜那人真面目的琳琅,面对眼前这张虚伪好色的脸庞,惊恨得几能将一口银牙咬碎。 怒恨与惊骇,如潮水冲涌着她的心,琳琅强忍下心中种种,极力镇定些道:“……陛下是晋朝天子,而我……我是晋朝长乐公之妻,于陛下来说,是臣妇……陛下既为人君,当礼义为先,以作天下表率,怎能与一臣妇,如此……如此亲密……” 女子因言语而翕动着的朱唇,色泽嫣然,吐气如兰,美好得像是在引诱人深深吻下,可说出的话语,却十分不合时宜,像一盆凉水,浇在人心火上,颇不动听。 尽管心念蠢蠢欲动,叫嚣着告诉他,只要稍一低首,就可俯就软玉温香。但穆骁心中更加清楚,主动的顾琳琅,享用起来,才更加美味,那是真正的人间至乐之事,蚀|骨销|魂,如临仙境。 他自然不信,当年主动诱他的顾琳琅,现在真这么讲礼义道德,只当她又在故作姿态地装矜持罢了。 从前,明明是个春心荡漾、不甘寂寞的空虚小姐,却要凹出一副清雅知书的大家闺秀形象。而现在,明明虚荣重欲、颇想通过攀高枝来改善现下处境,却又凹起了贞良淑德的贤妇形象,真是一如既往地虚伪造作。 ……虽虚伪造作,但这份造作,由她造作起来,却与旁人不同,隐隐透着点……别样的可爱…… 穆骁对顾琳琅的推拒,几是当成情|趣看了,反正今日时间还有不少,他可以和她慢慢地享受二人时光,可以颇有耐心看她再矜持几个时辰,等着她这猎物,一步步地主动走进他的笼中。 怀中人此刻,既矫揉造作地不让他抱,穆骁就暂不紧紧抱着了。他扫看向这间杂货铺,见店内,唯一处高高柜台可坐,便一把将顾琳琅打横抱起,向那柜台走去。 琳琅本就惊恐万分,此刻突然被穆骁打横抱起,登时唬得魂魄欲散。她以为穆骁要似流光榭那夜肆意欺辱她,刚被放到柜台上,就骇得要往下跳,只是才一动作,就被穆骁一把按住道:“别动,小心摔着!” 因为着急按住要往下跳的顾琳琅,本来站在她旁边的穆骁,这下挪站的位置,有点微妙了。他正微妙着,见没法往下跳了的顾琳琅,又神色惊惶地直往后退,担心她会摔跌到柜台后头,忙伸手紧紧搂住她腰,不让她向后退,于是这份微妙,就变得更加微妙了。 已是大下午的时候了,暮春暖阳,尽情暄晒着将要入夏的微炽热意,一道道澄金灿烂的光束,透过门板上的雕花镂纹,照入室内,无数细小的飞尘,在光束中上下飞舞。 一门之隔,室内人影僵寂,唯光尘无声飞浮,静得针落可闻,而室外,人流如川,车马喧嚷,摊贩的叫卖声、游人的说笑声、远处楼台的歌舞声,嘈杂交融在一处,正是人间烟火无尽,红尘三千正嚣。 暖阳暄晒的沉寂中,外头的那些嘈杂喧嚷,像是俱跑到了穆骁心里,他正难以自抑地脸热心也热时,见顾琳琅也同样脸热了起来,那张原本莹白如玉的面庞,此刻血气尽往上涌,像是正羞愤欲死,眼看着眼圈儿都要憋红了。 看顾琳琅表演贞洁烈妇如此卖力,穆骁想了一想后,继续压制心头欲念,配合地挪开了身子,只一只手,仍紧紧箍着她腰,以防她戏太多真往下跳,不慎将自己摔伤。 说实话,他之前还未同人在白日里做过这档子事,此刻这场合,又确实有些怪异,不如留待晚上,顾琳琅不再假正经,气氛水到渠成时,再享榻枕之欢。从前与顾琳琅那几次,都是在夜阑人静之时,虽然感情是假的,但单纯的身体欢愉,却是真真切切,一点都不掺假骗人的。 反正也旷了这么些年了,也不在乎多旷几个时辰,穆骁此刻,是真耐心十足,并没有将顾琳琅就地正法的意思。然而,不管他此刻怎么想,他在顾琳琅眼中,已然是天下第一的大禽|兽了。 担心大禽|兽再度兽|欲大发的琳琅,将双腿紧并如胶粘。她心惊胆战地被迫坐在柜台上,暗想穆骁既使阴险法子,将她拽进这屋里来,就说明他虽然实际上是个无耻之徒,但在外还顾忌着点人君脸面,不敢在人前对她做些什么,若她能从这屋中冲出去,冲到大庭广众之下,也许今日可以脱身…… ……可,门外一直立着几道人影,想来是穆骁的随行护卫,她就算能趁穆骁不备冲出,也冲不出这道屏障,除非裴小姐等在外看着,要脸面的穆骁,不敢出来拦……她不见了,裴小姐、洛表妹等,定是要寻她的,但她一直没有听到她们在附近的寻唤声,想是穆骁,命人使计将她们引到别处寻人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知该如何脱身的琳琅,忧急如焚时,见强搂着她的大禽兽,轻咳了一声道:“夫人还没回答朕的问题呢。” 频频受惊的琳琅,哪里还记得什么问题。她抿唇不语,万分警惕地盯着穆骁。而这样红着眼睛、戒备十足的姿态,看在穆骁眼里,就如一只紧绷绷的小兔子一样可爱,简直让人想要低头亲一亲。 穆骁不得不在心中感叹,顾琳琅的确魅力无穷,且能时时刻刻都将这魅力散发出来,让他这个在面对其他美人,可坐怀不乱之人,在她面前,成了个动不动就上钩的毛头小子。 他一边心叹着,一边再度问顾琳琅道:“朕问夫人,为何要搬到香雪居?” 能说话时,就多说些话,琳琅生怕穆骁没话说了就会开始动手动脚,立接声回道:“香雪居是我从前住过的居所,我很想念那里,就搬回去了。” “想念香雪居?” 跟公侯宅邸、巍峨皇宫相比,香雪居可说是一处陋居了。穆骁听得稀奇,不由朝顾琳琅靠近了些,并问道:“香雪居内发生的事,夫人都还记得吗?” 琳琅见穆骁又靠来,警惕地边避边道:“……有一些记不清了。但,即使记不太清,仍然感觉香雪居,十分令人怀念,想来那些记不清楚的回忆,是很美好的……” 虽然知道顾琳琅嘴里没几句真话,但听起来是真动听。心情不错的穆骁,尽管未对此说什么,但脸上一直故作冷凝的神色,不禁和缓了些。 琳琅将穆骁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暗想穆骁虽然一直在做禽|兽之事,但始终没有和她将兽心挑明来说,便也装傻,当完全不知他的龌|龊心思,试探着道:“陛……陛下,我该回家了,阿慕快下学归家了,我该回去为他煮雪霞羹了……” 却听穆骁直接道:“不急,明早再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5章 夫人 轻飘飘的六个字, 像巨石砸在顾琳琅心间,令她登时感觉喘不过气来。 她是感觉自己简直要窒息而死了,而穆骁的心情, 则似顺畅得很, 继续出声问她道:“雪霞羹是什么?” 琳琅道:“……是《山家清供》里,记载的一道佳肴……将去心蒂的芙蓉花, 焯后与豆腐同煮,略加椒姜,成品‘红白交错, 恍如雪霁之霞’, 遂名雪霞羹……” 穆骁指腹抚了抚下颌道:“听起来倒新鲜有趣,等夫人下次入宫,为朕煮上一碗。” 琳琅现下没功夫担心“下次入宫”的事, 她满心忧急的,都是眼下该如何脱身。被穆骁那句“明早再回”,震得心神欲裂的她,骇极了他话中意思,担心穆骁是真要与她过夜,是要比流光榭那夜, 与她更进一步。 ……可, 如何脱身呢?! 琳琅正惊忧无法时, 听门外传来了三下轻轻的叩门声。 像是门外侍卫, 在通知穆骁什么事。穆骁听后,将她从柜台上抱了下来,牵着她的手, 带她走到铺内一列面具前, 从中拿起一道飞鸾面具, 问她道:“夫人戴这个可好?” ……戴面具,是怕被人认出?穆骁是要带她离开这里吗?穆骁要带她,去往哪里? 忧思灼心的琳琅,暗想着没有说话,而穆骁,似也并不在乎她的意见,刚刚那一问,只是同她随口客气一下,见她不回答,便直接将那飞鸾面具,覆戴在了她的脸上,而后指着那一列面具,对她道:“夫人也帮朕挑一个吧。” ……从为人来说,穆骁与那道青面獠牙鬼面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琳琅不想帮穆骁选挑什么,遂轻道:“陛下刚才那道,就挺好的,很适合陛下……” 她不知自己这句暗有贬意的话,到底是哪里取悦了穆骁,只见他听后,面上竟然浮起笑意,如寒冰裂化春水,低头看看手中的獠牙鬼面具,又抬头看看她,像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但最终也没说出口,只是噙着笑,在将那鬼面具戴上脸后,紧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了这间杂货铺。 将暮的天色里,一辆并不引人注目的普通马车,正候在杂货铺门外。穆骁径带她上了马车,而后命令车夫,赶车往那里去。 ……那里……那里是哪里? 琳琅很担心穆骁会将她带到什么不见天日的鬼地方,难忍紧张地问他道:“陛下要带我去哪里?” “好地方。” 虽因面具遮住了半张脸,琳琅看不清穆骁面上神色,但见那张獠牙青面上,一双清亮的眸子隐有笑意悠悠,中还流淌一两分慨叹与怀念,望着她继续道:“朕这些年,常常梦到那里。之前一个人,尽管心里想着,却也不愿去那里走走看看,但现在,有夫人在朕身边,就不一样了。” 他说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几与她是十指相牵。琳琅的半边身子,因此僵如铁石,只觉那只被紧握着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一颗惊惶不安的心,也因对未知的恐慌无措,悬得更高。 终于,马车在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停了下来。穆骁带她走下马车,琳琅见她原还置身在东市之内,只是离开了之前的地方,来到了另外一条,名为“宁清”的临水长街。 这时候,华灯初上,整条长街,都悬满了花灯,街上戴面具的男男女女,竟也不少,很像是热闹节庆之时。 但今天,只是个普通的日子,并不是什么节庆佳节。琳琅心中正不解时,一对走经过的年轻男女,也一边赏看着,一边提出了相似的疑问。 旁有一人,笑为那对年轻男女解惑道:“今天像是有位贵人,要在此办什么喜事,遂才有了这满街花灯。听说,除了这花灯,前面还有花车灯楼,过两个时辰还会放河灯、放烟火,特别像过上元、过七夕,好些人听说这里热闹有趣,都到这儿来玩了。” 将路人对话听在耳中的穆骁,含笑将身边神色怔怔的美丽女子,牵走进这流光溢彩的满街花灯中。 嘉平元年七夕夜的宁清长街,一直留在穆骁心中。那时平日里,他与顾琳琅无法光明正大地相处,但那一夜,戴着面具的他们,混在热闹的游玩人群里,无需顾忌身份隔阂,无需顾忌世俗眼光,如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少年少女,尽情手牵着手,四处赏玩。 那一夜,顾琳琅戴的是半面飞鸾面具,而他戴着的,是顾琳琅为他选买的一张青面獠牙鬼。他问顾琳琅为什么给他挑张凶凛的鬼面具,顾琳琅笑盈盈地看着他说,这面具看起来凶极了,定能震退一切恶人,有此凶煞护体,谁也不能伤害他。 明亮缤纷的花灯下,她一边帮他把面具戴上,一边踮脚在他耳边道:“你要长命百岁啊。” 她说话,总是很动听的,只是最后,伤他最深的人,是她。 灯火夜色里,穆骁牵着顾琳琅,走在命人设计过的宁清长街中。荏苒经年,热闹花灯等,虽可临时布置起来,就似节庆之时,但街道两边的许多摊贩、店铺,这些年来,早已变了模样,不是朝夕人力可改的了。 穆骁也不追求与过去一模一样。过去本就是假的,越是执着求真,就越是在提醒他自己虚假的事实。相似就好,就像身边的顾琳琅,爱他的权势地位,也就近似爱他这个人,近似就可了,莫要执着求真。他知道,坚持求真,最终得到的,就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而不求真,握在手中的柔荑,真真切切地温软动人。 “朕与夫人,今夜在此好好玩一玩。” 噙着笑意,向顾琳琅低说了这一句后,穆骁如当年少时,紧紧牵着她的手,带她混走在热闹人群中,兴致盎然地赏看两边街景。 他想把当年与顾琳琅一起看过的人间烟火,再看一遍,想将那时心中怦然雀跃的欢愉,再体会一遍。在走经一家首饰摊,听贩妇热情招呼说“买支簪子”时,穆骁甚顿住脚步,颇有兴致地牵着顾琳琅近前。 贩卖首饰的贩妇,见这对年轻男女牵手而行、女子又梳着妇人发髻,自然以为他二人是夫妻了。她看这戴着面具的二人,衣饰不俗,应能做成买卖,极力揽客道:“这位公子,为您夫人,买一支好看的簪子吧。” 穆骁知贩妇是误会了,但这误会,令他心情愉悦,连同顾琳琅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软了三分,倾身靠前,温声问她道:“夫人喜欢哪一支?” 这一声,好像不是在唤身为前朝皇后的长乐公夫人,而是真的在唤,他穆骁自己的夫人。那个曾在七夕夜与他牵手同游的少女,遵守了与他花前月下的誓言,成为了他的妻子。多年后,他们一起故地重游,他要在满街花灯中,为他美丽的夫人,买一支好看的簪子。 贩妇见戴着飞鸾面具的女子,不开口回答她的丈夫,生怕自己会失了这单生意,忙笑着拿起最贵的一支牡丹簪道:“夫人花容月貌,这支牡丹簪,与夫人最是相配。” 穆骁笑,“连脸都看不见,如何知花容月貌?” 贩妇经商多年,嘴皮利索,立笑着回道:“不用看脸,两位单看身段气度,就知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璧人。我摆摊卖货许多年,眼里看过无数人,再没人像两位这般,一看就知是人中龙凤,绝不会错的!” 穆骁笑听着贩妇的奉承话,向摊上各式各样的簪钗扫了一眼,将一道镂刻百合的清雅长簪,拿在手中。 贩妇见状立道:“百合好,寓意百年好合,公子与夫人,定能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尽管知是鬼话,但穆骁听得满意,他将手中这道百合簪,簪入顾琳琅云髻中,含笑赏看了一会儿后,留待随侍付账,继续牵着顾琳琅的手,携她游逛长街。 顾琳琅的手,早就麻了。这一路,穆骁是兴致盎然,而她,则如一只牵线木偶,被穆骁牵来牵去,满心都是惶急,苦思脱身之法,而一直不得。 甚至,在有人牵马经过时,她都有在想,要不要劫马逃离。可此刻这条街上,有许多小孩子提着灯跑来跑去,她马术没有精湛到那等地步,要是在慌乱之下,不慎纵马踏伤甚至踏死小孩子,真是罪过大了,此法,也不可行。 在经过一排花灯时,惶急无法的琳琅,为解脱下自己的手,以要双手捧看花灯的理由,终于将自己那只发麻的手,从穆骁的铁钳中,暂时解脱出来。 她本来无心赏看花灯,只是捧着花灯走神、暗想着自己的心事。但,忧想着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时,琳琅目光,渐落到那只随意捧起的花灯上,见灯上写着古人的一首《钗头凤》,上书道: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不知怎的,看着这首词的琳琅,心中忽然泛起些奇怪的感觉,就像茫茫大雾,在她心内,突然弥漫开来,她好像不知来路、不知归途,完全迷失在这大雾里,一个人,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旁的穆骁,见顾琳琅一直盯看着手中花灯,长久出神,像整个人呆住了似的,不由轻唤了一声:“夫人?” 他这一声,唤得并不响亮,但还是将出神的顾琳琅吓了一跳。她惊得手一抖,原捧着的花灯,立摔滚在地,内里灯油泼上火苗,迅速从内,灼灼燃烧了起来。 “夫人小心!” 尽管穆骁眼疾手快地拉着琳琅向后退,但还是晚了,琳琅裙摆绣鞋上,已溅上了些火星,迎风一吹,就像要燃起来。 情急之下,穆骁也顾不得其他了,径卷袖用手,将之扑摁灭。而琳琅,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裙裳差点烧起来,她心神恍惚地望着地上烧着的灯笼,看暗红火焰飞快吞噬着灯上古词,看最后映入她眼中的,是接连不断的三个“错”字,一字一字,像一记又一记重锤,扣在她的心尖上。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待回过神来时,见旁边穆骁看她的眼神,隐有责备。他好像想斥责她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再度牵住她的手,对她道:“上船吧。” “……船?” 穆骁引她看向停靠水边的一艘画舫,“朕让人在船上备了些酒菜,夫人饿了吧,朕也饿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6章 跳河 从被拽进杂货铺, 到在这宁清长街走至夜幕沉沉,穆骁虽禽|兽之心昭然若揭,但一直没有直接挑明和她说, 琳琅便也一直不摊开来讲,只当迷糊不知, 一边像个风筝被穆骁牵来牵去, 一边一直在寻找机会脱身, 并暗暗观察穆骁, 是否有改变想法的可能。 她原是想装聋作哑混过去的, 毕竟穆骁那等暴戾易怒的性子,她之前已多番领教,若直接将话讲明,她担心她的抵死不从,会招致穆骁的怒火滔天。 穆骁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人, 之前仅因偏信顾琉珠的枕边风, 就对她与颜昀明里暗里各种欺辱。现在,若她直接拒绝了他,依他之心胸狭隘、心思龌|龊, 或会在羞怒之下,对香雪居进行更激烈的报复。新朝皇权的怒火, 是如今她与夫君孩子的小家,无法轻易承受的。 之前的琳琅, 一直想设法逃避穆骁的兽心, 盼着穆骁自己渐将这兽心消了,但, 现下, 被穆骁强行拽牵入画舫的她, 见一应侍随皆退了出去,船舱内,仅她与穆骁二人,一颗心,不由紧张地悬停在嗓子眼,几要跃出来了。 在外面街上,还算是大庭广众之下,穆骁纵色心再烈,也无法当众对她做什么。可在这私|密的船舱内,若穆骁真要对她动手动脚、为非作歹,她要如何避开?! 女子垂在袖中的手,因心中惧极,紧张地攥了起来。而坐在一旁的穆骁,悠悠心绪,正似行舟兰桨排开的涟涟春水,在这暮春月夜中,飘飘荡荡得很。 他颇为殷勤地,亲自为顾琳琅斟酒,并引她看向舫窗外的满河莲灯,笑问她道:“夫人喜欢吗?” 没了面具的遮挡,穆骁的这张脸,显得更加可怕了。琳琅为避开穆骁笑面虎似的注视,将目光投看向舫窗外的春水河灯,心中忧灼,如小鼓急敲,手中捧着的酒水,也半点都不敢沾。 而与佳人正泛舟赏灯的穆骁,因心情舒畅,在接连喝了好几杯后,方暂停了饮酒动作。他一手握着半杯残酒,一手轻搭在食案上,目望着窗外宛若天上星火的盏盏莲灯,内中心绪,正似这流水浮灯,在月夜中,无声逐流。 “朕十七岁那年,曾与一少女,在七夕夜里,来此放灯。那时,我们一边放河灯,一边在心中默默许下了心愿,却都不肯告诉对方,到底许了什么愿望。那时候,朕很自信,纵那少女不说,也以为自己心里猜的是对的,后来才知,朕所猜的,与她真正所想的,应是完全相反的。 朕猜的,是她希望与朕一世不离,而她许下的,应是在她玩厌之后,朕可以在这世上彻底消失,勿要误了她的锦绣荣华。 她喜欢锦衣华服、香车宝马,喜欢权势地位、万众敬仰,这些,都是那时的朕,不能给她的。那时,她对朕做下了很过分的事,朕也曾为此,恨她很深很深。 这份恨,至今还在朕心里,只是,朕不想心中一世都只有恨。朕想告诉她,她想要的权势地位,想要的富贵荣华,朕都有了。虚荣无妨,朕已是皇帝,爱财无妨,朕富有天下,若她肯回头,朕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即使她只是为荣华富贵,选择回头,即使她一如既往,对朕依然没有半点真心,朕也愿意接受,只要……只要她回到朕的身边就可以……就可以……” 半杯残酒,在愈低的语尽时,被仰灌入喉中。穆骁新又斟了一杯好酒,万般旧恨,皆被压在心底,浮盈在心中的,正似这一杯佳酿,满满的,都是佳人将归的希望。 他边饮酒边看向顾琳琅,见她专注地凝望着窗外夜景,像是根本没注意听他在说什么,淡淡一哂。 纵认真听了,失忆的她,应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他,也不愿向她挑明那少女是她,不愿将过去的事,一一讲与她听——并不是什么值得追念的美好之事,往事是不可重圆的破镜,强行伸手触|摸,只会被割得鲜血淋漓,他现下所想要的,只是一场类似水中月的梦境,虽是假的,但看着,十分圆满。 明月下,画舫轻逐流水,莲灯随波悠漾,月色水光与灯火相映成辉,确是一幅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景,但惊惶不安的琳琅,如何能有赏景的心思呢,只是目光空茫地望着眼前之景,心如火焚。 忧惶之极时,眼前漂游着的盏盏莲灯,令琳琅忽地想起了楚宫中的一桩旧事。 颜昀为帝,是极简朴的,宫中几不办宴,她这做皇后的,也没有像现在的婕妤顾琉珠那样,时不时就在宫里办芳宴雅集,为后数年,宫中一直安安静静。 七夕节,是宫廷的重要节日,之前的楚朝君主在位时,七夕夜的大楚皇宫,宛如灯的海洋,各种欢宴游乐之事,层出不穷。但颜昀自登基以来,一直杜绝各种节庆宴会之事,直到那一年,快到七夕时,他忽地问她可觉宫中冷清,问她是否想在七夕夜办宴赏灯,若想,他就命人安排下去。 她知道朝事艰难、国库空虚,当以节俭为上,遂婉拒此事,也以为自己与孩子,会度过一个与往常无异的七夕节。但那一夜,平时应在御书房处理朝事的颜昀,却带了彩纸细竹,到她的未央宫来。他为她和孩子,亲手做了一盏莲花灯,而后携她们到春陂池畔,将那盏小莲灯,放进月色下的涟涟流水中。 那一夜,春陂池畔,回荡着欢声笑语。许久后,莲灯悠悠飘远,颜昀将玩累困睡的阿慕,负在背上,与她一起走回未央宫。水月交融的波光摇映中,他问她在放灯时许了什么愿望,她望着他和孩子,轻轻地道:一世相守,一世长安。 若今夜,穆骁真的难忍兽心,对她做下禽|兽之事,那这样的安宁相守,就再也没有了…… 心如熬煎的琳琅,在听穆骁问她“夜景可美”时,勉强挤出点笑意道:“如此良辰美景,陛下当携顾婕妤,一起赏看才是。顾婕妤是爱热闹的性子,又爱极了陛下,若陛下带她出宫赏游,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穆骁听顾琳琅突然提起顾琉珠,犹以为这滑头女子,是在借此试探他的心意,心中一笑,顺着她的话道:“顾琉珠不值什么,与她一起,不如同夫人一起有趣。” 琳琅唇际勉强浮起的零星笑意,更加僵滞,“……陛下真是说笑了。顾婕妤年轻貌美,活泼又可爱,就像春日里最娇丽的花儿,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不像我,年长色衰,性子又沉闷,是极无趣的人……和我一起,哪里会比和顾婕妤一起有趣呢……” 穆骁懒得在此良辰美景,同顾琳琅聊说一个庸俗无趣的女子,径望着顾琳琅道:“夫人莫要自贬,在朕心里,天下间,再没有比夫人更有趣的女子了。至于年长色衰,更是无稽之谈,夫人美貌无匹,且二十有三的年纪,在朕这里刚刚好,就像一杯酒,正酿到最醇美的时候,享用起来,最有滋味。” “享用”两个字,简直如一记重锤,重重砸在琳琅心上,她惊骇到说不出话时,见穆骁边惬意享用着杯中佳酿,边意有所指地笑看着她道:“顾琉珠那样的平庸女子,都可在这朕这里得到荣华地位,何况,如夫人这等绝色呢?” 穆骁的确是意有所指,从白天到此刻,顾琳琅一直按兵不动,叫盼着她主动诱君的他,等得有点着急了。他故意暗示得如此明显,是想让顾琳琅快些行动,但这些话,听在顾琳琅耳中,只是进一步加深她的恐慌与厌恶罢了。 原来,穆骁并非真的喜爱顾琉珠,只是单纯将顾琉珠,视作玩物罢了。她顾琳琅,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合眼的玩物吧……当初他对她没动色心时,就肆意地欺辱她,这会子对她动了色心,就无耻地假意示好,想将她尽情玩弄于股掌之间,真是……恶心极了! 眼看穆骁抬起一条手臂,似是想将她搂入怀中,被逼得无法的琳琅,知道再这么装傻下去,恐怕要被逼失|身,只能匆忙站起避开,并直接挑明道: “我与顾婕妤不同,顾婕妤丈夫已死,且愿为陛下妃嫔,而我,有夫有子,只想与夫君孩子简单平静地生活,不想做出背弃夫君之事。陛下是天子,可说是要什么有什么,招手间即有美人逢迎,何必为我一色衰妇人,浪费心力呢?!” “是啊,朕已是要什么有什么了”,穆骁见顾琳琅态度如此鲜明坚凛,有些茫然地站起,“朕已经拥有一切,权力地位财富,什么都有了。若能站到朕的身边,便可与朕分享所有荣华,这些,你不想要吗?” 琳琅见穆骁说话间靠前,一边惊惧后退一边坚决摇头,“我不想要!我只想和我的夫君孩子一起,陛下说的那些,于我来说,只是过眼云烟,我真正在意的,只有我的夫君孩子,他们对我来说,是天下间任何人事都无法比拟的,我只要他们!!” “……不……朕不信……” 惊疑不定的穆骁,感觉自己的灵魂,似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不停地在心中告诉他说,顾琳琅在口是心非,顾琳琅在欲迎还拒,而另一半,正惊茫地看着她坚凛的神色,看她眸光坚定,没有半点掩饰与摇摆,有的,只有对他穆骁的全然拒绝。 “……不……朕不信!!” 这陡然拔高的声调,与进一步逼近的步伐,唬得琳琅连连后退。她退至窗边,已是退无可退,见不肯相信的穆骁,神情隐隐癫狂的同时,还在向她逼近,急得并指发誓道:“我顾琳琅对天发誓,今夜在此对陛下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如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发下如此毒誓后,见穆骁忽然顿住了脚步,原先神态中的隐隐癫狂,也在僵在面上片刻后,化作了了然的笑意。 ……顾琳琅的誓言,随口就来,什么不得好死,都是假的,他以前,不是听过许多许多吗…… “识破真相”的穆骁,想自己明明知晓顾琳琅的本性,时隔多年,竟还差点被她的“演技”给骗了,心中又觉气人又觉好笑,不由弯起了唇角。 ……她是在骗他啊,什么不要荣华富贵,只要夫君孩子,通通都是在骗他啊!多年过去,她的演技是越发精进了,若非刚才她演戏太过,又使老花招发毒誓,他还差点被她骗过去了…… 穆骁看顾琳琅的眼神,几是带着无奈包容的宠溺了。他看着这个差点又骗了他的狡猾女人,一边向她走近,一边朝她伸出手道:“好了,不要闹了,到朕身边来吧。你贞洁,你不屈,是朕主动的,是朕逼你的,好了吧……” 穆骁感觉自己几像在哄小孩子,语气也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了,却不知,他此刻的神色,看在顾琳琅眼中,有多么地诡异扭曲。 琳琅见过暴戾如狂的穆骁,也见过虚伪温和的穆骁,但此前从未在穆骁脸上,看到这两种神色,同时出现。眼前的穆骁,像是两种穆骁,强行揉成了一个,虽然面上温和带笑,但眸中却有种隐隐的疯狂,这种强行揉在一处的扭曲,让穆骁唇际的微笑,更加诡异,眸中的疯狂,也更加骇人。 退无可退,而又被步步紧逼,已至绝境的琳琅,情急之下,只能转身按住窗棂,欲跳进河中,以避开穆骁的欺辱。 她的这一动作,像一记暴击,遽然击醒了有些神智疯迷的穆骁,他连忙奔近前去,将欲跳河的顾琳琅,紧紧抱回舱内。 佳人在怀,一颗心,却急剧失温,直往下沉。所有自信的猜测与洞悉,有关发誓的了然与笃定,都在这一刻,摇摇欲坠起来。 穆骁感觉自己像大梦初醒之人,尚是迷茫的无力的,一双臂膀,竟抱不住怀中拼命挣扎的女子,任她脱开身去,在他几步之外,朝他倒头下拜,以前所未有的跪帝大礼。 事先安排好的烟火,在此良辰,准时地绽放在夜幕上空。数不尽的流光溢彩,倒映在莲灯漂浮的清澈河水里,织画成一场绮丽无比的梦境,美丽地就像那年七夕之时。 无数烟花炫丽绽放的光辉灿烂中,岸边游人赏看烟火的欢快笑声中,穆骁见顾琳琅此生第一次朝他下跪,恭行大礼,伏地磕首,一字一字恳求他道:“求陛下放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7章 嘲笑 烟火璀璨, 曾经的七夕之夜,流灯浮漾的清澈河水,倒映着少年少女牵手成双的身影, 他们十指相牵,紧密地像是一生一世也不愿分开, 不似如今, 她如避蛇蝎地逃离他的身边, 咫尺天涯, 以跪求的姿势, 向他叩请道:“求陛下放过!” 穆骁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场梦里,还没有醒来,夜幕上空的烟火声、游人传来的欢笑声,像渺远在天际,听不分明, 又像近在耳边, 一声声,都是清楚鲜明的嘲笑之音。 他僵如石雕,一点抬足前行的力气都没有, 只见她朱唇翕动,一字一字, 虽是卑微恳求,但语气却极坚凛, 似有抵死相抗的决心, 若无法求得圣心转变,真有投水赴死的决绝。 “……我只是一个一嫁再嫁的普通妇人而已, 而陛下, 是开创王朝的一代圣主。若今夜, 我真与陛下发生些什么,我此一生,无法面对孩子夫君事小,陛下的一世英名,因此事有所折损,为后人指摘,更为不值!!” 因知穆骁性情暴戾喜欺凌,被逼无法的琳琅,虽不得不将事情挑明来说,但也不敢愤恨辱骂地激烈拒绝,只能尽量言辞委婉,以卑微的态度,将自己一味贬低,苦劝穆骁为声名计,放弃对她的龌|龊心思。 她希望这样小心翼翼的拒绝,不会太过触怒穆骁,不会令他在恼恨之下,对香雪居进行种种报复。她跪伏于地,极力卑微苦劝许久,见一直僵着身子不动的穆骁,忽地袍摆微动,以为他要走近前来,吓得欲后退时,却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船舱。 舱帘轻摇,琳琅惊惧不安的心,也是七上八下。兰桨逐水声愈来愈响,将流近画舫的盏盏莲灯,不停浇灭,一簇又一簇的明火,溶进了黑暗里,令人身形微晃的舟身一顿后,画舫似是驶回了岸边。 琳琅手撑着地,将跪得僵疼的双腿站直,打帘走出船舱,见画舫停在靠岸临水的柳树下。此处是水流下游,几无游人,灯火昏暗,许多被水淹灭的莲灯,都残败地堆积在这里,是璀璨光鲜背后,无人知晓的一片狼藉。 黯淡的光色中,穆骁就负手站在舫首,他半边身子都隐在昏暗中,面无表情,一双幽邃的凤眸,深若暗海,虽看着风平浪静,但这静,近乎是诡异的死寂,令人不由惧怕,其下藏有波澜无数,不知何时,就会陡然掀起浪海滔天。 提心吊胆的琳琅,一边小心翼翼近前,一边见穆骁始终身形伫立不动,向他微微屈膝轻道:“臣妇告退。” 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穆骁神色未有稍动,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没有注意到,她已走至他的身旁。 等不来天子许可的琳琅,生怕圣心忽变,不敢在这画舫,再多耽搁片刻。她大着胆子,把心一横,再朝穆骁一福后,匆匆走上了岸——尽管身后寂如死水,并无侍卫奉命来拦,但琳琅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足下走得飞快,几是气喘吁吁地跑离了此处。 在匆匆离开有如梦魇的宁清长街,快走至枫桥一带时,一路急行的琳琅,几已疲乏得喘不过气来。她正疲累到眼前发花时,一只手臂,忽地被人用力攥住。琳琅以为是穆骁追来,惊得几欲尖叫,抬头一看,却见来人,是裴府千金裴明霜。 不是之前那套盛妆华服,而是换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朱色缺胯袍。裴明霜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神色惊喜地望着她道:“总算找到夫人了。” 从裴明霜口中,琳琅得知,她“失踪”不久后,裴明霜等不仅报了官,还调集了不少人手找她——香雪居只有寥寥几人,更多的是裴明霜从自家府邸调来的仆从,他们已在东市一带,分散找了她几个时辰,可她就像鱼入大海,半点可探去向的踪迹都没有,直到此刻,裴明霜在枫桥附近,凑巧望见了她。 终于找到人的裴明霜,松了口气,并问她道:“夫人究竟去哪里了?纵是当时人潮拥挤,夫人留在附近,待人流小些,不多时,我们便可找到夫人,夫人为什么要离开那里?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夫人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是不是有人将夫人掳走了?” 无法说出真相的琳琅,见裴明霜越问越认真,匆匆说一句“只是迷了方向、不慎越走越远”,遮掩失踪之事后,忙向裴明霜,询问她最关心的问题道:“我的夫君和孩子,是不是也在找我?” 裴明霜点头,“应该是吧。当时夫人不见后,夫人的表妹同侍女,到处找不着夫人,就赶紧回去通知长乐公了。现在他们,或许正在某处找夫人,也或许,到处找不着夫人,正在夫人宅邸附近,守等夫人回来。” 她已“失踪”了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里,昭华和阿慕,该有多么焦急!!琳琅恨不得立生一双翅膀,飞回夫君孩子身边,她拖着疲累的步伐,正要向家的方向走时,听裴明霜朗声道:“夫人上马吧,我送夫人回去。” 已烦累裴小姐如此寻她,还要烦累裴小姐,亲自送她回去吗……琳琅对此有几分犹豫时,又听裴明霜含笑劝道:“难道夫人不想早点见到丈夫和孩子吗?” 这一句,正戳琳琅之心,不想让夫君孩子为她担心太久的琳琅,朝裴明霜道谢后,被气力甚大的裴明霜,直接搂带上了马背。 长鞭一扬,一匹白马,载着两名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飞快穿跑过月夜长街。待到琳琅与夫君孩子终于相聚时,已近夜半时分了。跟着表哥等,帮寻了几个时辰的洛柔惜,见嫂嫂归来,安心告辞离去。 琳琅送别表妹,又向裴明霜再三含愧致谢,“小姐上门做客,我却不仅没能尽地主之谊,还累得小姐,为我做了许多。” “无妨,又不是一生只上门这一次,往后都不往来了”,将人送回的裴明霜,翻身上马,十分爽朗道,“若夫人真觉抱歉,下次我请夫人到我府上做客,夫人切莫推辞,我有好些问题,想向夫人请教呢。” 琳琅应下声来,目送裴明霜离去后,与夫君孩子,一同回到了香雪居中。 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对今夜家中的每个人来说,都可说是惊魂之夜。琳琅将着急坏了的孩子,安慰去睡觉后,与夫君颜昀,一同向他们的寝房走去。 在走进房中时,琳琅听她的夫君,轻声问她道:“真的……只是迷路吗?” 她看向夫君颜昀,见灯光下,他望着她的眸光,隐忧难掩,在微一犹疑后,还是对她,将话说了出来,“……宁王穆骊,并没有在香雪居待多久。在你和表妹走后不久,他说是想起来与肃王约好了吃酒,也匆匆离开了……” 夫妻多年,许多话不必直接摊开来说,也可听知对方所想。琳琅听出了颜昀话中的担忧与猜测,白日里宁王忽然到来时,她虽极力保持镇定,但期间的异常反应,怕还是没能逃过颜昀的眼睛,他是在猜测,她今夜的“失踪”,与这位风流王爷有关吗…… 琳琅沉默不语时,自己的双肩,被颜昀轻轻握住,他深深地望着她,眸中蕴着请她向他坦白、请她相信他的深重恳求,“虽然楚朝亡了,但我手中,并非真就半点人力也无,并非真就一点事也做不了了。若真有人要对你和孩子不利,我会竭尽全力,保全你们。” 白日里宁王穆骊的忽然到访,与妻子那时的异常表现,就让颜昀察觉到了不对。 妻子貌美,而宁王风流好色名声在外,他当时就已深感不安,后来出游的妻子,又忽然失踪,他心中之忧急,更是如火焚心。现下妻子人虽找到了,但他心中的忧虑,依然无法消退分毫,颜昀见妻子一再沉默,只能直接问道:“琳琅,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深望着她的夫君,满面都是忧急,而琳琅,纵知夫君满心都是她,也实是有口难言。 ……若无法以单纯的“迷路”,打消颜昀心中的疑虑,引他往宁王穆骊身上想,倒是好的。 ……颜昀手中的残余势力,或许可以暗中对付一个没什么实权的风流王爷,但对上改朝换代的晋帝穆骁,是绝无半点胜算,就如以卵击石的。若颜昀知道今夜的真相,为她强行与穆骁对抗,反会招祸自身,那样的祸事,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心中想定的琳琅,沉默一瞬后,对颜昀道:“宁王……宁王他风流好色,之前在上阳苑时,趁着你受伤昏迷,就对我有过言语上的调戏。他今日白天来,说是来为当日之事道歉的,我在上阳苑被他吓到,见他突然来,所以很慌张…… ……后来,你让我陪表妹去东市散心,我心神不宁,在被人群同表妹她们冲散后,一个人不知不觉走远了……因为害怕宁王还在香雪居里,不想回来面对他,我就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今晚失踪,不是因为在外遇见了宁王,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外待着,你别担心……” “抱歉”,琳琅向夫君道歉道,“我下次不再这样任性,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都怪我无能……” 因为自己无能,亡国失权,才会让妻子背地里被人调戏,让她有家也不敢回。心中愧极痛极的颜昀,正欲向妻子道歉,却见她轻轻一踮脚,吻住了他未说出的话。 “不要说这样的话”,妻子轻轻一吻后,依在他身前道,“你抱一抱我吧,今晚我一个人在外面,很冷。” 颜昀抬手揽抱住妻子,一壁用自己的体温暖她,一壁心中愧痛如绞时,眸光无意间一落,见妻子发髻上,簪着一支似未曾见的百合花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8章 圆房 他心中微一顿时, 又听妻子在他怀中轻轻地道:“还有一件事,也要说抱歉。” 妻子依着他怀,微微仰首看他, 眸光歉然,唇际浮着无奈的淡淡笑意, “点心,也忘了买了……” 猜知妻子忽然提说这件小事, 应是想将之前的沉重话题岔过去,不再提那些叫人难受的事,颜昀静默一瞬后, 顺着妻子的话, 淡淡笑接道:“无妨, 明日叫人去买就是了。或者,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过去买, 并顺道在东市里逛一逛散心,那里热闹, 阿慕会喜欢的。” “嗯”, 妻子浅笑着点点头道,“今天累得很了, 夜深了,睡吧。” 房内大半灯火熄去后,颜昀一边自行宽衣, 一边眸光微抬, 看妻子走至镜台前, 缓缓散髻卸妆。 在拔下数支他看着眼熟的簪钗步摇时, 妻子的动作, 都未有任何迟缓,只,当那只纤手,搭上髻边那支百合花簪时,妻子像才忽然想起它的存在,身子微僵,拔簪的手,也在鬓边顿了一顿后,方将之取了下来。 尽管面上神色无异,但妻子,一将那百合花簪取下,即将之迅速放进了首饰匣里,并立手抓了抓匣中首饰,将那支百合花簪压在了最下,像是根本不想看到它的存在。 岑寂的深夜里,颜昀一边静默地垂下眼帘,一边将除下的外袍,铺平挂在衣架上,只当什么也没有觉察与望见,与卸妆梳洗后的妻子,挽手上榻,安然就寝。 待到第二日,妻子起身梳妆,笑说要亲自为他和孩子做顿早膳,走离寝房后,颜昀一人留在室内,将那道首饰匣启开,见匣中钗饰俱在,独那支百合花簪,不见踪影。就像昨夜所见,只是他的幻觉,那簪子,从来没有存在过。 晋帝穆骁赠插的花簪,琳琅自不会留。晨起梳妆时,她将那支令人恐厌的百合花簪,藏在袖中,而后离了寝房,在走经居内花园时,径将之,扔进了园中清池里。 轻轻地一声落水响后,百合花簪沉入了深深的池底,池面上因落物泛起的圈圈涟漪,渐渐归于平静。一泓碧池,在清晨无风时,平滑如镜,半点皱纹也无,看着十分圆满。 但愿昨夜之事,就如这沉入池底的花簪,自此不见天日,永不为人所知;但愿穆骁能为声名计,从此放弃对她的龌|龊心思,与她再无交集;但愿香雪居,可风平浪静、安定团圆,永不会招致穆骁的怒火滔澜。 琳琅心中,心事重重,心愿亦重重。香雪居就像是一只茧,她将自己包藏在温暖的茧中,以求避开人世间的所有艰险风霜。 平日里,她除了有时会与夫君孩子共同出游外,从不只身一人出门。而来到香雪居的客人,除了偶尔上门散心的表妹洛柔惜,就只有裴明霜了。 裴明霜每次来,最常问的,就是她与颜昀之间的事。因感念裴明霜数次助她的情义,琳琅也没有藏着掖着,讲了几件诸如七夕放灯的夫妻旧事,与裴明霜听。 只是,一次两次还好,渐渐裴明霜问得多了,琳琅也不由心生好奇,笑问了裴明霜一句道:“小姐怎么总爱问这些呢?” 一向爽朗大方的将门千金,听到此问,不禁面颊微红,“夫人别见怪,只是古来帝王一夫一妻,实在罕见,我很是好奇,夫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做到?” 裴明霜望着琳琅的眼神,可说是炯炯发亮了,“是啊,夫人到底是怎样让长乐公为你空置后宫,一个妃嫔也不纳的?” 琳琅哑然失笑,“我什么也没做”,她饮着热茶,心中也暖暖的,“是昭华他自己,不纳妃嫔的。” 原以为长乐公夫人有万般手段可固圣宠,却不想是长乐公本人对妻子,一腔情深,一心一意。裴明霜闻言,心中更是羡慕,“不知夫人,是如何让长乐公对你如此专情的?” 这一问,琳琅也没法答。她确实不知,只能含笑朝裴明霜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昭华是何时对我动心、又因何对我动心的。” 裴明霜听到这话,很是诧异,“怎么会呢”,她静了一静,回想当年长乐公强夺臣妻一事,犹豫片刻,还是将话问了出来,“夫人早在入宫之前,就与长乐公相识了吧?” “也许是吧,但我不记得了”,琳琅坦白对裴明霜道,“我从前大病过一场,忘了许多少时之事,与昭华有关的少时种种,我几都忘干净了。” 裴明霜没想到长乐公夫人竟有此隐疾,为自己的贸然发问致歉后,又难忍疑惑地问道:“那……长乐公难道没有,将与夫人的少时之事,一一讲与失忆的夫人听吗?” “我曾就此问过昭华,但昭华说,由他说来,倒是无趣了。若我某日,能自己忽然想起,就像上苍突然赐下来的礼物,更加叫人惊喜,更是有趣。我听昭华这样说,就没有再问了。” 琳琅一边浅笑着回答,一边不由抬手,捂靠着自己的心口道:“虽然失去了那段时光的记忆,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曾经为一段炙|热的爱恋,炽|烈地跳动过,那样超越世俗、舍生忘死的无畏与赤诚,纵记忆被暂时封隐,也像烙进了骨血里,是无法忘却的。” 裴明霜有些不解地问道:“……曾经?” “许是人年长了,真正有了夫妻的身份,有了孩子,身上又背负了许多许多,少年人赤诚炽|烈的心动,就化作了相守时的细水长流。虽不再激烈炽|热,但那份温和的安宁静好,亦是极珍贵的。” 琳琅感慨说罢,又不由微羞地笑道,“不过,话虽这样说,最近不知为何,这种少年人的赤诚与炽|烈,好像又悄悄回到我心里了……” 裴明霜见长乐公夫人提起丈夫与家庭,眉眼间俱是满溢的欢喜与温暖,不禁羡道:“若我能如夫人,拥有这样一份羡煞世人的感情,就好了。” 说着,又不由有几分自怨自艾,“但我既不似夫人容色倾城、知书达礼,又不似夫人温柔高雅、性情可亲,成日里只知舞刀弄枪,手上都是茧子,身上也留有伤痕,想是,难像夫人这般,得一痴情之人,如此相待了……” 琳琅听裴明霜这样评价自己,忙宽解她道:“我倒是羡慕小姐手上的茧子、身上的伤痕。小姐有武力傍身,性情又爽朗大气,不似寻常女子拘于闺中,自有一番事业,让人敬佩得紧。” 虽是宽解之语,但其实也字字出自真心,琳琅笑对裴明霜道:“其实我幼少之时,在读游侠一类的市井话本时,还想过要做小姐这样的女子呢。仗剑江湖,浪走天涯,自在无拘,痛痛快快地过一辈子。” 当世大家女子,一般都是幼少时做个标准闺秀,双十之前,即奉父母之命,嫁为人妇。而裴明霜,因幼时母亲病逝,自己常年跟着父兄在军中长大的缘故,长成了天下女子中的异类。她知她在旁人眼中是异类,纵亲如父兄、亲如嫂嫂,也并不全然认可她的所作所为。从前,唯有圣上懂她,不会视她有异,肯给她机会驰骋沙场,而今女子中,竟也有一人,懂她,理解她。 裴明霜心中,登有几分得遇知己之感,对长乐公夫人,更是好感倍增,说话也更痛快道:“其实我来打扰夫人,就是想请教夫人,如何能让一人,对我一心不离。不过夫人是被一直爱着的人,是没有我这样的困扰的。” 琳琅因之前裴小姐总问她夫妻之事,方才又见裴小姐一反明朗性情,头次说出自艾之语,便有在猜想,裴小姐是不是正为情爱之事所扰。 裴小姐这样的勋贵千金,十有七八,是会入新朝后宫的。但,琳琅深以为,穆骁那样的虚伪好色之人,根本不值得裴明霜为之误了一生。她因对裴明霜也颇有好感,不希望见裴明霜韶华空掷,试探着说了一句道:“小姐未来,定也能与心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裴明霜想到宫中的顾婕妤等,心中懊丧,“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不可能了,只盼未来,陛下能心中有我吧。” 琳琅听裴明霜心系之人,竟真是穆骁,不由心绪一沉。这样好的女子,岂能往火坑中跳呢,琳琅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帝王大都三宫六院、难有真心,世上好男儿多的是,也许,能与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命天子,并不在宫中呢。” 却听裴明霜坚定道:“世上再无比陛下更好的男儿了!” 提及穆骁,裴明霜神色中的懊丧之气,一扫而光。琳琅听她将穆骁种种光鲜事迹一一讲来,什么刀术绝世,兵法战略无人能及,什么与其他穆家子弟不同,当初征战时,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风雨同担,无论何时,都能引领士气,所向披靡等等。 琳琅知道穆骁能以一庶子之身,继承晋侯之位,打败一众强敌,成为一朝之君,自有其过人之处。但,一个人的品性,与能力,是无法完全等同挂钩的。穆骁是裴明霜口中,不世出的新朝英主,却也是她认知里,虚伪好色、暴戾无耻之人。 这样的一个人,令她常常惶惶不安,只好在,离那惊魂之夜,已过去近二十日,穆骁再未对她做过什么。时已入夏,穆骁现下人在太清宫避暑,她所害怕的挟怨报复,并没有登门,这也是她现下,能够心情微松地,同裴明霜聊说闲话的原因。 但,也只微松而已,因知穆骁性情反复,琳琅仍不敢尽然放心。深知穆骁为人的她,不忍见裴明霜为一名定会负心薄幸的男子,如此动心动情,却也无法明言阻止,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穆骁误人! 虽然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与长乐公夫人交游聊天,也是一件有趣之事。将近黄昏时,裴明霜心情轻快地离了香雪居,琳琅如仪将人送到门外,望着裴明霜骑马远去的飒爽身影,想这样一位本该无拘无束的如风女子,却为情字所误,有可能要为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困于深宫一生,不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叹息刚落,肩膀即被人温柔揽住。是夫君颜昀,他走至她的身边,关心地问她道:“怎么了,与裴小姐,有什么不快吗?” “没有”,琳琅微一摇头,靠在夫君怀中轻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何其幸运,能拥有一份这样至死不渝的深情。在与裴明霜的交谈中,琳琅回忆着与颜昀的点点滴滴,愈发感觉到颜昀对她情深。那些在楚宫时,她未曾觉察的日常细节,如今想来,皆是颜昀对她的默默付出,她从前对此习以为常,如今方知,习以为常,是因一直被深深爱着,从过去,到现在,从未改变。 依在世上最温暖的怀抱中,琳琅望着她的爱人道:“幸运,得遇良人。” 颜昀手搂着妻子,温柔轻道:“幸运的人,是我。” 他感觉到妻子对自己的依恋,与日俱增,就像是无形中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将她向他越推越近,与他命脉相连,愈缠愈紧。 既依恋愈重,行止便较从前,不知亲密多少。白日尚可,但至晚间就寝,因夏夜寝衣轻薄,亲搂之时,不免就会有所反应,而对方,可对此轻易察觉。 颜昀惯是自持之人,还是第一次在妻子面前如此。他不知妻子如今是否可以接受,无措而又犹豫时,见身下颊色绯红如霞的女子,在垂睫静默几息后,微咬菱唇,手搂住了他的肩。 夜色撩人,红绡帐披落如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9章 圣怒 沉闷的夏雷, 轰隆隆碾压夜空阴霾,小半个时辰后,利剑般的煞白闪电, 终如长鞭狂舞,用力撕开了重重乌云。雷电交加, 大雨滂沱,夜空像裂开了一道深渊巨口, 瓢泼大雨由此倒灌至人间,挟着滔天怒怨,要将下界的一切, 通通冲垮冲塌。 疾电煞亮, 震雷狂鸣, 宛似天公发怒咆吼的雷雨夜里,御前总管郭成,小心翼翼垂手侍立在太清宫御殿门外, 看斜前方的圣上,负手站在殿外廊下, 面无表情地, 望着雷霆暴雨肆意冲洗重重宫阙。向来威严的颀长身影,在撕裂夜空的闪电下, 忽明忽暗,更似一尊威凛不可侵的神像,无人可近, 无法窥探内里分毫。 从前圣心虽难揣, 多少还能摸得着点边, 但眼前的圣上, 令多年侍随的郭成, 都感到有些陌生。 已近二十日了,他从未见过圣上,这样长久有异。尽管这份异常,在旁人看来,可能只是这段时日,圣上比较寡言沉默而已,但他能感觉到,这不是默,这是火山将迸前的死寂。这份死寂越持久,火山迸发之时,熔流滚滚,越是炽|烈——那或许将是千里之地寸草难生的寂灭,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圣上的异常,是从上次微服出宫回来后,开始的。那一次,因圣上只令暗卫随行,他这御前总管,并没有侍随出宫,只知圣上微服出去,似与长乐公夫人有关,至于出宫期间,究竟与长乐公夫人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敢僭越打听,遂也一无所知。 那一夜,回宫的圣上,彻夜未眠。天明时,双眸布满血丝的圣上,如常临朝理政。在处理朝事时,圣上仍是一如往常地冷静睿智的,只是在上完朝、批完折子后,圣上常镇日一个人坐着或站着,像是身在梦中的恍惚,又像是如临冰雪的清醒,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就似眼前这般。 雨势愈烈,狂风卷挟着暴雨,直往殿门殿窗上扑,郭成见圣上不仅龙袍被打湿,脸上也飞溅有雨水,不敢再一味自保,大着胆子,近前劝道:“陛下,这雨太大了,您还是进殿避一避吧。龙体为重,陛下圣体,与天下臣民息息相关,不可有丝毫损伤啊!” 他是一腔赤胆,字字发自肺腑,但圣上听后,却声平无波地道:“息息相关……若朕此刻殁了,有几人,会为朕伤心流泪呢……还是,见朕死了,只觉没了心头大患,欢不自禁,欣喜若狂?!” 这话郭成可不敢接。他见圣上说此话时,唇际微弯,虽像是微微笑着的,但在忽闪的雷电下,更似是一柄森冷的弯刀,锋利冰寒,心中不由更惧,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在这雷雨夜里,暗自惶恐,忧心忡忡。 世人只知今夜雷霆大作,如何知晓,将来的天子之怒,将比这雷霆闪电,可怕百倍千倍呢?!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天地似被浇灌成了汪洋大海,海中鱼儿正随浪头上下浮缠。又一道闪电划破夜幕时,已似沉醉在甘美酒液中的琳琅,在眼前骤亮的一瞬间,脑海中也似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某个原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遥远记忆画面,由此忽然照亮在眼前。 同样的夜半之时,同样的香雪居小楼,同样的梨木榻红绡帐,同样,紧紧拥抱着她的男子身影……不,似尚是少年,帐内光线幽暗,她看不清他的形容,只能感觉到他对她的赤诚炙|热和她对他同样炙|热的满腔爱意。 颜昀觉察到妻子忽然分神,但这时候,早已无暇空说许多。他强自忍耐着,一边温柔亲抚,一边贴唇低说“我爱你”,声声如诱,等待着妻子的进一步许可与回应。 而这一声“我爱你”,正与琳琅记忆画面相合。那幽暗帐内,少年嗓音低哑,一声轻轻的“我爱你”,如将一腔沸涌的心头血捧出,正与此刻耳边的肺腑之言相融。时光越过经年,少年人的身影,也与此刻的男子身影,融为了一体,匆匆年华逝,许多人事改变,但这爱,从过去到现在,未变分毫。 两个月前,昭华对她说这三个字时,她尤以为是昭华此生第一次对她这样说。当时,她虽一声声地说她知道,但遗失记忆的她,那时只当是家人之间的相爱相守而已,对此,并未完全悟晓。 岂止是家人之间的相守之情呢,是爱啊,那是心头涌溢的沸血,是刻骨缠|绵的眷恋,是生死相许的坚守,是这一世,永不相负的誓言……爱入骨血,抵死相依,琳琅主动搂靠近她的爱人,将自己完全交托与他,与他一同跌入百花深处,跌入绮丽绚烂的梦境里,沉沦其中,几乎不愿醒来。 一夜风雨疏狂,至翌日天明莺啭,芭蕉滴翠,莲叶清圆。间或响起的滴水声,像轻快的音乐,垂落屋檐。因夜雨驱散暑热的缘故,晨间气候,十分舒爽怡人,习习凉风,携着雨后清新的蔷薇香气,透过支起的菱花窗,吹度入室,令室内轻薄如烟的纱帷垂帘,轻轻晃摇,有如月色水光。 摇曳的月色水光中,沉睡的人,皆已醒来。一向整齐摆放的缠枝花纹对枕,今晨,空了一只,另一只枕上,亲密而拥挤地承卧着相依的两人。轻薄的夏用丝被,遮不住昨夜留存的风光,旖|旎纠缠的青丝,大半铺散在被上枕边,另有几绺,正被年轻男子,试图绕在指尖——只那青丝柔滑如缎,怎么也绕不好,甫一绕上,便似水流散逸开来,从指间脉脉滑过,把持不住。 一次次的失败后,琳琅咬着笑意,将自己那几绺长发,收掖回耳后,制止了夫君乐此不疲的小游戏。她手抵在他身前,轻轻出声提醒他道:“该起了。” 被迫中止小游戏的颜昀,“嗯”了一声,却仍未起,搂着妻子肩臂的手,也未松开。他顺势捉握住抵在身前的纤纤柔荑,噙笑低下头去,轻轻亲上妻子嫣红的唇角。 琳琅从前以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夫君,至昨夜方知,自己原有许多不明。从前的颜昀,在她心中,总是温润如玉、温柔如水的,直至在昨夜沉沦中,她才明白,原来温润中蕴有火|热,温柔内坚韧劲久。捉握手腕的力量强势与唇际柔触的温柔绵密,令她的身体,比之神思,更快忆起了昨夜种种,血液中立有热意流淌,面颊亦不由燥了起来。 只,身心虽热,理智犹存。情知不能再在榻上耽搁下去的琳琅,朱唇紧抿,并在被下抬足,轻轻踢了下颜昀。颜昀立退开身去,手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子,会意笑道:“起吧,再不起,我们的阿慕,就要找来了。” 永王跟随晋帝去了太清宫,而阿慕则被放了长假,这一整个夏季,应都留在家中。平日里,阿慕随意找来无妨,他们夫妻二人,总是寝衣齐整的,但今日,与别不同,若被阿慕撞见眼下这幕,可就有点不妙了…… 因昨夜出汗不少的缘故,正式梳发穿衣前,还得叫水沐浴一番。室内哗哗水声刚歇时,正是小公子颜慕找来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走进室内,见爹爹已穿好衣裳,而娘亲正在镜前梳妆。 乖乖地向爹爹娘亲问安后,颜慕笑着走上前去,一边主动帮娘亲梳发,一边同平常一样,主动告诉爹爹娘亲,他昨夜读了什么书,夜里又做了什么梦。童音清亮地萦绕在室内,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正绕着琳琅和颜昀飞来飞去,停不下来。 好像只是平常的一天,却又好像,已经不同。颜昀望着欢快笑语的孩子,想起他从前,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 那时,他心结难解,欲爱而觉永不可求,每每浮起欲念与不甘时,心中总会想起母妃临死前对他生父的怨恨与嘲笑,想起母妃那一声无情的冷笑,“他竟妄想得到我的心,一个人一生,真正只能爱一次、爱一个啊!” 母妃的这句话,像横亘在他心中的一座山。因知琳琅,对那个“阿木”,爱得有多么炽|热情深,他在一开始,就抱着深重的无望。只是,明知无望,仍在长久的相伴相守中,忍不住生出一点期许,生出一点不甘。 这一点期许与不甘,他无法向任何人明说,只能在一次闲话时,随口问稚子道:“一个人一生,真的只能爱一次、爱一个吗?” 当时小小的阿慕,立将头摇如拨浪鼓般,“不是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认认真真地对他道:“可以爱两个!就像我,又爱父皇,又爱母后!两个爱得一样多,一样满!所以,人可以爱两个!!” 他知那只是童言,知道他们所说的爱,并不是一样。但,此时此刻,在见镜台前盘髻的琳琅,笑容熠熠地朝他看来时,他心中执着地浮起一念,在心尖响亮地回答他自己道: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 有什么不可以呢?! 往事残破莫追,来路圆满灿烂。那只被封存多年的半枚残佩,在今日夜幕降临时,再度被颜昀拿在手中。置玉的丝绒软垫除去,盒底所压着的被折得四方的诗笺,时隔多年,再一次展露在人前。 曾经的纸色雪白,早已泛黄陈旧,笺上,一首古人的《钗头凤》,是她当年在楚宫时写下。那时,他见怀有身孕的她,坐在窗下,执笔缓缓写着什么,神色渐渐悲戚难掩,泪水自眼中滑下,一滴滴,簌簌落在笔下。 多年过去,被泪水晕湿的几个模糊字迹,都已看不清,只能凭古人词猜明,那应是几个“错”字。既是令人悲戚的错误爱恋,何必追忆,当如逝水,了去无痕。 指尖微抬,夜风将轻薄的纸笺,吹入涟涟池水中。清秀陈旧的字迹,迅速于水中消隐干净,渐一张纸,也彻底融漂水中,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颜昀知道,这只是他为自己今夜所为,寻的一个借口罢了,更多的,是他既已知甜,便不愿再尝苦。他就是这样的人啊,纵他不仅骗过天下人、骗过她,甚至长久地骗过自己,但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人,母妃死前对他冷烈的评价,并没有错。 半枚残佩落入水中时,她笑走了过来,挽着他的手臂道:“怎在这里?阿慕正和季安他们一起放烟花,说要让你过去一起玩呢。” 说话间,烟火腾空而起,他与她一同仰首看去,两双笑眸,同时盛满了琉璃光彩。 五彩缤纷盛放于夜空,亦倒映得满池流光溢彩。挽手并立的池面倒影中,被人遗忘的残佩,在绚烂的光彩里,寂然无声地,落至池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0章 甜蜜 岁月静好, 香雪居琴箫和鸣的悠悠乐声中,时如水逝,转眼便至端午佳节。 时人颇重端午, 当日种种民俗繁杂,自清晨起,琳琅与夫君, 就没停下来过。先是同侍仆素槿、季安等一起,将束束艾草悬于家中房梁上, 将蒲叶修剪成长剑形状,一一插饰门上, 后又将儿子阿慕抱在怀中,一个给他腕上系上五彩丝线,一个手执小笔, 沾染雄黄粉, 轻轻涂抹在他的小小额头上。 “这是做什么呀?”没在民间过过端午节的颜慕, 望着镜中额头黄黄的小儿, 好奇问道。 琳琅一边放下小笔, 一边笑着为他解惑道:“雄黄辟邪,涂上这个, 我们阿慕就百毒不侵, 什么毒物就近不了身了!” “那这个呢?”颜慕又晃着腕间五色相间的彩线,好奇地问。 “这叫长命缕”,颜昀摸着爱子的小脑袋道,“戴着它,可保佑你长命百岁, 平平安安地长大。” 颜慕半歪着头, 想了一想, 抬手去解腕上的五彩丝带。琳琅见状,忙按住他手,问道:“怎么了?是系得太紧,不舒服吗?” 颜慕摇摇头,双目澄亮地望着他的父亲道:“我想给爹爹系这个。” 孩子虽小,但也非万事不知,知道父亲旧疾未愈,盼着父亲长命百岁。琳琅闻言,与颜昀相视一笑,从旁又拿了几道长命缕过来,轻刮了刮儿子的小脸蛋道:“不止一根,还有呢。” 她为颜昀系上一根,颜昀也为她系了一根。腕系五彩丝的一家三口,在以角粽为膳食后,薰苍术,佩香囊,挽手一同出门游玩。 今日节庆颇多,城中十分热闹。琳琅怕人多拥杂,挤伤了夫君孩子,便没有留在城中观龙舟等,而是同夫君孩子一起,驾车向郊外去,欲至城外琅山山脚,循端阳习俗,采草药,放纸鸢,闲适悠哉地度过佳节。 离开长安城的街道上,游人拥挤,车马杂多。马车缓缓驶了一阵后,不慎与前方一辆撞停在一处。原本此事并非有意,双方车夫,均客气致歉一句,也就过去了。但对方驾车的家仆,似因主人授意的缘故,竟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只得让琳琅与颜昀这对主人,揭开车帘,欲亲自理论一番。 这一揭,正与对面车厢中的中年夫妇,四目相对,双方一时,都有些怔住了。 片刻后,那对四十上下的中年夫妇,在仆人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朝她与颜昀行礼,并道“不知车中是君公与夫人,无意冒犯,望请恕罪”云云。 虽说着“望请恕罪”,但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惶恐。琳琅望着她的生父与继母,想她与他们,尽管身处一城,却已近三四年,没有见过面了。 琳琅知道,父亲是怨她的。当初她成为楚朝皇后时,父亲难得地对她表示亲近,想借楚朝国丈的身份,在朝堂上青云直上,从一侍郎进至尚书甚至丞相。只是,与父亲的期盼完全相反,颜昀不但不重用岳父,还将父亲的官职一削再削,最后父亲只一七品闲职在身,手中没有半点实权。 在颜昀养父颜凌为帝时,父亲的礼部侍郎,当得稳稳当当。在颜昀为帝,父亲做着国丈时,父亲不但没飞黄腾达,反而连原先的官职都丢了。对此,看重权位的父亲自然着急,多次入宫,请她为他向颜昀吹枕边风,但她从不干涉颜昀朝事,对此一再婉拒。 多次被拒后,父亲恳求的面色冷了,看她的目光,竟有几分似看仇人,声亦冷寒如冰,“你妹妹早已被你逼至平州,韶华正好,只能守着废人过活,现在,你又将自己的生父逼成这般,你是要看着我们一个个都下场凄凉,才肯满意吗?!” 她听父亲言下之意,是她有意害垮霍家,害得顾琉珠随夫家被流放平州,是她为报复他这偏心的生父,有意劝颜昀削他官职,登时心也冷了。 父亲对她心死,她也对父亲心死,此后一直再不往来。楚朝将亡,她与夫君孩子命悬一线,时时有身死之险时,父亲未对她有过任何关心,后来颜昀禅位,他们搬入长乐公府,父亲也从未上门看过。不似顾琉珠在平州那几年,父亲时不时命人送金银衣物往平州去,生怕他的掌上明珠,在远方度日清苦。 人心,就是可以这样偏的。她从前会为此暗暗伤心,但现在,半点不在乎了。因为,她早有了自己的家,一个,真真正正的家。 琳琅放下车帘,径吩咐车夫驱车离开。车轮重又碾动,怀中的孩子,透过车窗,看道旁的中年夫妇身影一掠而过,抬头问她道:“他们是谁啊?” “不重要的人,不必记在心上。” 从前父亲心中,就只有他与继室所生的儿女,现在应更将他的宝贝女儿顾琉珠,高高地捧在心尖上。毕竟,顾琉珠是新朝皇帝的宠妃,父亲和顾家,都需要借着这份圣宠,在新朝向上攀爬、飞黄腾达,而顾琉珠,应也不会似她那般“不通情理”,她是父亲的好女儿,所做的事,应皆合父亲心意。 顾家如何,父亲如何,顾琉珠又如何,她通通不想知道了,她与他们,已是两个世界。琳琅握着儿子的小手,再一次温声对他道:“对待不值得的人,不必浪费心力。这世间美好人事甚多,人世有限,当将心力,放在这些人事上才是。” 话音刚落,自己的手,即被颜昀轻轻握住,温暖的力量,立随之传递了过来。琳琅知颜昀知她此刻所想,眸中一热,依在他的肩头。车厢内,大大小小的三只手,交握在一处,五彩丝线,紧密地系缠在他们腕部,像是命脉的红线,将他们牵系在一处,无论去向哪里,都将一家不离。 琅山山脚地势开阔,既有大片草地,又有临水兰亭,不少游人,在此佳节,都选择来此赏玩,琳琅一家三口抵达此地后,先一起在草地上放了小半个时辰纸鸢,而后走进兰亭,饮用随带的茶水,歇息止渴。 因先前玩得尽兴,身体柔弱的琳琅,与旧疾未愈的夫君,都得坐歇一阵,养养力气。而孩子精力旺盛,一点也不知疲倦,在亭子内外蹦蹦哒哒地走了一阵后,停在兰亭之前,将亭联一字字抑扬顿挫地念出声道:“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颜昀一边饮茶,一边随意考问孩子道:“知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颜慕笑着答道,“这两句的意思是,气节与心意,永似兰花,不移不易。” 这两句既可喻品性,也可用作男女陈情之语。琳琅正欲含笑讲与孩子听时,脑中忽然掠过一闪念,好像站在兰亭前的人,不是阿慕,而是她自己,是她自己,正将这两句诗,念与一人听。 琳琅由此头部微痛,正欲细想时,神思忽被一声尖叫打断——亭外猝然有人“哎哟”了一声,而后紧跟着沉闷地一声响,那人像是直直摔在了地上。 受惊的琳琅,与夫君孩子出亭看去,见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寻采药草时,不慎摔倒在地,忙上前去扶。 因为民间流传,端阳日阳气旺盛,草药药性最好,故而端午有采集药草的习俗,这时日,漫山遍野,有不少似老妇人采药的游人。琳琅与夫君将人扶起后,看她崴伤了脚,无法走路,便问这老妇人,可有家人与她同行,家人现在附近何处。 老妇人摆摆手道:“老婆子家就在附近,一个人出来的。” 既在附近,琳琅与夫君,便主动提出将人送回。阿慕跟走在旁,帮背着老妇人采药的药篓。几人如此走了一两刻后,抵达了老妇人家中,老妇人的丈夫,姓周名敬山,有一番文人做派,对琳琅等再三道谢后,极力邀请她们一家,留下用饭,以作报答。 盛情难却。端午有食五黄的习俗,食案上摆放的,除有与黄鱼、黄瓜、黄鳝、鸭蛋黄相关的佳肴外,另还设有一壶黄酒。 周先生前些年在城中教书,如今年纪大了,便将城中房屋留与儿女,与妻子搬居郊外山下,过一过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自在生活。只是这生活虽清静,但平日里没什么与外人侃谈的机会,也不免有点寂寞。他看今日这位姓“严”的年轻公子,似是腹有诗书、见识很深的样子,便一边用饭,一边颇有兴致地同他攀谈起来。 起先还只是聊说诗文史事而已,渐几杯黄酒下肚,周先生有些上头,议起了时事,将晋帝穆骁推行的新政,一一说来,加以评判。 周先生的妻子王氏,虽听不太懂,但直觉这样议论朝政不妥,只为老头子在人前的颜面,一时没有出声阻拦。直到自家丈夫越喝越多,将晋朝新君与楚朝末帝对比,探讨若这二人易位而处,如今江山会否改姓,听起来越发不像样了,忍无可忍地将他手中酒杯夺下,斥一声道:“喝黄汤上头了,混说什么!”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为能将酒杯“赎”回,周先生立刻妥协,但妻子仍不肯将酒杯还他,板着脸坚持道:“不能喝了,再喝今日要醉得睡死了。” 一听这句,没酒喝的周先生,气性也上来了,“睡死?!”他哼哼了一声道,“我睡得再死,也没有你死,当年有人半夜闯入,拿刀横在我脖子上,我命都差点没了,你还在一旁呼呼大睡,醒都没醒!” 板着脸的老妇人王氏,闻言嗤地一声笑开,不待周先生自己讲,就笑对琳琅与颜昀道:“他又要说胡话了,说什么有少年半夜闯入,拿着刀逼他背《九张机》。怎会有这样的事呢,定是他当时做梦做迷了,把梦当真,还总拿来说!” 温文儒雅的周先生,和妻子较起真来,就像是个气呼呼的老小孩,他憋得脸红红的,坚持道:“不是梦,是真的!若那少年和那姑娘真好上了,现在孩子都有几个了!” 老夫老妻,谁也不肯相让,一个坚持为真,一个坚持做梦,唇枪舌战地辩了起来。颜慕从没见过自家爹娘如此,一边扒饭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琳琅挨向颜昀,轻轻地笑问他道:“你说我们,以后会是这样吗?” 颜昀压着的声音里,笑意隐隐,“反正,我不和你吵。” 琳琅笑着轻道:“若是我非要同你吵呢?” 颜昀想了一想,仍是低声道:“我不吵,我让阿慕来评理,阿慕说爱我们爱得一样多,定不会徇私的,到时他说谁错就是谁错了,不能不认的。” 话音刚落,就见唇枪舌战的老夫老妻,朝他二人看了过来,目光灼灼,像是要他二人,立刻评个谁是谁非。 颜昀一边缓缓说“听起来,是有些像做梦”,一边在食案下,轻轻握了握妻子的手。 妻子琳琅,立会意笑接道:“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位少年郎,曾经向老先生横刀问诗,而现在,他和他的姑娘,或许就在世上的某一处,结为连理,生儿育女,安乐度日。” 各得一人赞同、没能分出胜负的老夫妻,立将目光投向在场的第五人。正扒饭看戏的颜慕,见自己突然成了焦点,喉咙一噎,立低下头去,恨不能将头埋进碗里,以避开这无解的追问。 琳琅见孩子如此,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原正较劲儿上头的周先生与妻子,见客人笑了,也都醒过神来,老脸一红。 王氏将酒杯还给了丈夫,“喝酒就喝酒,哪里那么多话”,周先生也给妻子夹了一筷菜,“就知道叨叨,菜快凉了都不知道吃!” 互相埋怨一句后,老夫老妻一边招呼客人多吃肉菜,一边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两位看笑话了。” 哪里是看笑话呢,琳琅望着周先生与他的妻子,心中只有羡意。若她与颜昀,也能少年夫妻老来伴,一世不离,白首到老,那真是此世的福气了。她笑看向颜昀,见颜昀也正温柔笑看着她,显然心内,也是如此想。 一顿午饭用完时,琳琅与夫君孩子,道谢告辞。周先生与妻子挽留不住后,再三道下次经过,一定要进来坐坐。琳琅含笑应下,在与颜昀、阿慕,又在琅山附近,游赏了一个多时辰后,登上马车,返回城中香雪居。 到家时,已近黄昏了。琳琅与夫君孩子,刚在室内坐下,连口茶水还没喝上,就见看门的仆从,急急跑过来道:“君公,夫人,圣旨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1章 阴谋 五月初六, 是晋帝穆骁的生辰,旨意令他们一家三口,明日至太清宫为晋帝贺寿。 从前入府的晋帝旨意, 虽也是不能违背的御令,但明面上的旨意用词,尚有几分对禅位旧帝的尊重, 不似今日这道,用词高傲, 语气冷沉,令人透过那简短几句, 仿佛可直接看到晋帝高高在上、睥睨凌人的冷凛气势。 琳琅心中有点不安,不知明日之行,仅仅是穆骁为彰显他的无上帝位, 特意让前朝旧帝来为他贺寿而已, 还是那夜宁清长街画舫上的事, 其实并没有如她所愿地结束, 这道旨意, 实际并非冲着颜昀来,而是……她…… 一日尽情欢游的好心情, 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 几乎冲了个干净。尽管琳琅知道,心中再担忧,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但在与夫君一起用膳沐浴回到房中后,她难如往常, 在睡前同夫君闲话说笑, 再怎么极力抑制, 依然心情低落地不想言语。 她坐于镜台前,沉默地想着心事并梳发时,夫君颜昀走坐至她的身旁,抬手拿过她手中的桃木梳,一边帮她梳顺长发,一边温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琳琅望着镜中并坐的二人道,“我只是在想,明日去太清宫,该送什么贺寿礼……” “随选一道如意之类的吉祥玉器,就是了”,颜昀不知妻子正为穆骁所扰,尤以为那道百合花簪与宁王穆骊有关,以为妻子那夜在东市,实则还是遇见了宁王穆骊,只是为宽他心,对他选择了隐瞒,以为妻子现下心情不佳,也是因为明日去往太清宫,或会再度遇见她并不想见的宁王穆骊的缘故。 那夜妻子“失踪”之事后,他在宁王府,放了“眼睛”。宁王穆骊这段时日,不是在府内纵情声色,就是出门与肃王等晋朝王公宴饮逍遥,并没有对香雪居动什么心思,日常对香雪居和琳琅,更是没有提及一字。他也因此心情微松,这些时日,尽情与妻子恩爱情浓,不理外事。 应是无事了,纵是明日在太清宫,宁王穆骊色心再动,他也有法子,能够保全琳琅。 宁王为纵情享乐,近来暗中做下的几件事,已逾越王制,而晋帝穆骁,正严整法度。从之前宁王曾被晋帝杖责禁足一事来看,晋帝对这异母弟弟,并无多少手足之情,若宁王违制一事被捅出,晋帝应不但不会对宁王徇私,反还有可能拿宁王开刀,对宁王加倍惩罚,以儆效尤。若是明日在太清宫时,宁王穆骊欲对琳琅不利,他可用这几件违制之事,震慑住宁王,令他不得再对琳琅,妄动色念。 宁王穆骊其人,应不再是心头之患了,但,妻子不明言心中所想,颜昀也不好将话挑明来说,只能转移话题,一边为她梳发,一边与她笑忆今日的赏游之事,希望她心情,能够轻快一些。 因为颜昀再度提及周先生夫妇,琳琅忆起今日听到的那番唇枪舌战,不由浮起些笑意道:“周先生说话有趣得很,想来他从前教书时,孩子们都很爱听他讲的。” “有趣也有理”,颜昀道,“先生身在草野,看事情与身在朝堂之人不同,对种种时政举措的见解,虽因所知有限,有一定偏颇,但也自有一番道理。” 回想起与周先生有关晋朝新政、楚朝之亡的探讨对话,颜昀也不由心生感慨,“当初,我也是身在庙堂之高,虽极力贴近民生,但天生不及在出身底层的穆骁,再怎么极力体察民心、清除时弊,也不如在底层磨砺长大的穆骁,更懂民生疾苦。 这一点,我不如他,在征战之事上,亦是如此。我虽自小勤练武术,但到底囿于楚宫一方之地,唯以兵略布局,遥指前方,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不似穆骁,一直在战场上与人搏命相拼,与士兵生死与共。 当年剑阳关之战,我以为算无遗策,可将穆氏彻底剪除在剑阳关,却还是低估了穆骁的‘勇’。谋算,是不能算中所有,谋得一切的,楚朝亡在穆骁手中,并不算冤。与他相比,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好皇帝……” 琳琅自听颜昀提起穆骁,便心绪暗沉。她之前一直垂睫不语,但在听颜昀说至此处时,终于按耐不住,伸手勾抱住颜昀的脖颈,微仰首望着他道:“你是我心中最好的。” 颜昀含笑在妻子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这是对我最好的褒奖”,他笑对他的爱人道,“做皇帝,也并不是天下第一的得意快乐之事,这世上最好最快乐的事,是做顾琳琅的丈夫。” 琳琅与夫君相视一笑,紧紧依在了他的怀中。颜昀继续为妻子温柔梳发,却不知怀中的妻子,唇际笑意,在无人见时,渐渐隐去。夫妻虽恩爱一心,但心事却不尽相同,各自隐在沉沉夜色里,不为对方所知。 一夜月色隐,翌日夏阳暄晒,至午后,有宫车来接长乐公一家去为天子贺寿。琳琅与夫君,选挑了一柄寻常而难挑错处的玉如意,作为贺寿礼,携爱子颜慕,一同登上了去往太清宫的宫车。 古来帝王做寿,一般至少要庆上整日,办得盛大些,连庆三五日也有,但晋帝穆骁似为俭省开支,只设一贺寿夜宴,在太清宫甘露殿。 琳琅与夫君孩子抵达太清宫时,离夜宴开始还有一个多时辰。接他们入宫的宫人,道晋帝穆骁,安排他们一家,在离甘露殿不远的撷芳殿歇脚候宴,引着她和夫君孩子,穿过御园,往撷芳殿去。 将抵撷芳殿时,恰与顾琉珠在宫道上相逢。琳琅与她自是没甚好说的,而精心打扮、高坐辇上的顾琉珠顾婕妤,似也没有奚落折腾她的时间和心思,辇轿略停一停,做了下表面功夫,唤她一声“姐姐”后,便命宫人继续抬辇前行,往御殿方向去。 晋朝婕妤的漆红辇轿前后,随侍着五六名提香捧巾的宫女。颜昀目光,在其中一名容长脸的年轻宫女面上,悄然停留一瞬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继续与妻子孩子,在宫人的引领下,往撷芳殿去。 到达撷芳殿后不久,殿内宫人即烧了茶水、捧了点心过来。因离夜宴还有许久,而正长身体的颜慕,动不动就饿肚子,琳琅拿起一块点心,要喂给孩子、让他在宴启前垫垫肚子时,永王殿下跑了进来,极力邀请颜慕同他一起去玩,并道他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点心可以吃,绝不会饿着他的朋友的。 琳琅看颜慕也想跟许久不见的小伙伴玩一阵的样子,允他同永王一起离开了。她正要放下手中点心时,见身旁夫君含笑凝望着她,唇际笑意一抿,将手里那块藕粉桂花糖糕,会意地递喂与了她的夫君。 “甜吗?”琳琅笑着问道。 心中之甜,甚于唇齿之间,颜昀噙笑颔首,拿起案上的青瓷茶壶,为妻子倒茶。宴启之前,夫妻二人,便在此殿,一边喝茶,一边随说闲话,慢慢候等着。 惧怕穆骁的琳琅,对不久后的甘露殿夜宴,有些忐忑,她一边饮茶,一边心乱如麻地想了一阵后,眼前又浮现起先前偶遇顾琉珠时,顾琉珠眉眼间光彩熠熠的模样。那神色,与顾琉珠当年嫁给霍翊为妻时,很是相似。 不管是当年婚事被“抢”时,眼睛哭肿如桃儿,与她大吵大闹,还是后来得偿所愿,嫁与霍翊为妻后,容色神采飞扬,顾琉珠都表现地甚爱霍翊。但,既然深爱,为何能轻易地选择原谅,能心甘情愿地委身杀夫仇人,竟日向杀夫仇人献媚邀宠?! 若是她自己,身处顾琉珠的处境,若是有人,在将她的爱人千刀万剐后,强行占有了她,她或会一时忍辱偷生,但往后,会穷尽一生为此复仇,终有一日,要将复仇的利器,捅|进仇人的心口里,永不会原谅她的杀夫仇人! 正想着时,忽听“嘭呲”一声茶杯跌地响,是颜昀手中的茶杯,忽然滑摔了下去。“一时没拿稳”,他说了这一句后,眉目间困倦之色更重,“有些乏了……” 一来,炎炎夏日,人本就容易乏困;二来,颜昀平日所饮药物,也易致困;三来,她与颜昀昨夜睡得晚,今日因奉旨来太清宫的缘故,颜昀并未如常午歇,没有休息好。琳琅一时也没多想,只放下手中茶杯,扶着颜昀向内走去道:“殿内有榻,先歇睡一阵吧,等快开宴时,我再唤你起来。” 从颜昀睡下,到天色渐暗,将近一个时辰过去,琳琅见夜幕降临,甘露殿应快宴启,如无故迟去,或会让穆骁借机生事,便走至榻边,唤颜昀起身。 但她一声比一声高地唤了数次,榻上睡着的颜昀,始终没有半点反应。琳琅无奈,只能伸手过去,欲轻轻将人推醒。她手一搭上颜昀身体,即被那夏日不该有低冷温度,吓了一跳,立即拔高声调,焦急唤道:“昭华!昭华!!” 榻上的年轻男子,像陷入了深冷的沉睡中,完全听不见她的呼唤,意识全无。琳琅一颗心如被人紧紧攥在手中,忧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天子寿宴,忙吩咐侍女素槿道:“快请太医!快去将太医谢邈请来!!” 素槿匆匆一福后,飞快地跑出了撷芳殿,而琳琅,一直忧急地守在榻边,设法为颜昀取暖,并一再试着将他唤醒。 待一心扑在夫君身上的琳琅,终于注意到殿外有异时,烈焰焚焚,已张牙舞爪地,扑向了殿门殿窗。熊熊大火映亮了漆沉夜幕,那是死亡将至的可怕红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2章 绝望 天子生辰, 天公却不作美,闷雷隐隐,似将有场大雨。 雷声隐隐的夜色下,甘露殿, 天子寿宴将启。与曾经的上阳苑夜宴不同, 此宴不仅君臣同乐, 天子的后宫美人, 以顾婕妤为首,亦在宴中。云鬓珠钗, 环肥燕瘦,可谓是殿内一道极美的风景, 只这风景, 看在某些人眼中,就不那么美了。 裴铎见因此心情郁郁的明霜妹妹,下意识想饮酒消愁, 忙在案下按住了她手——宴尚未始, 圣上尚未举杯,哪有做臣子的, 先动箸喝酒的道理!圣上虽一向宽待明霜妹妹,但妹妹也不可因此失了分寸,需知雨露雷霆, 俱是天恩, 这其间变化, 或就在转瞬之间。 裴铎一边想着,一边看向安静殿内, 见众宾皆在, 唯长乐公夫妇的坐席还空着, 暗想圣上迟迟不举杯,应是在等这对前朝帝后吧。 至于长乐公夫妇之子颜慕,因同永王一处的缘故,被永王早早拉来了殿中,此刻正与永王坐在一起,翘首盼等着父母的到来。他侧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殿外,不知上首天子,正悄然看着他,那隐秘落在他身上的幽邃眸光,比起处理朝事时,还要复杂几分。 那夜宁清街畔画舫上,顾琳琅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似深深烙在穆骁心中。穆骁从前坚信顾琳琅是凉薄无情之人,但那一夜顾琳琅极其坚凛的神色言辞,和几欲投水的决绝举动,让他这一坚定想法,如山崩,摇摇欲坠。 也只是摇摇欲坠而未完全坠地,穆骁心底仍有一念,像草蔓根茎,紧紧抓附着他的心壤。 顾琳琅不爱颜昀,这七个字的心念,就如溺水之人,竭力攥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尽管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九分已碎,但仍有一分,在心底执着认定,顾琳琅这个负心无情的女子,不可能爱上任何男子,不可能对如今一无所有的颜昀,真有什么男女之情。 ……许是为了孩子罢了。顾琳琅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是真有点感情。也许作为孩子生父的颜昀,是因父凭子贵,才能在顾琳琅心中占据方寸之地。顾琳琅也是为了孩子,才在楚亡后对颜昀不离不弃,仍与颜昀守着过活。她是为了保全孩子的小家,才在那一夜,对他说出若与他真发生什么,往后无颜面对夫君孩子的话来。 ……都是为了孩子罢了……当年他将少年人最炙|热真诚的一腔心头血捧出,都能被她弃如敝履,这样一个虚荣狠毒、无心无情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真的爱着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 ……绝无可能的。 穆骁自斟一盏,正欲饮时,一名内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殿中,跪地禀道:“陛……陛下,不好了!撷芳殿走水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登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而殿中人,大多不知撷芳殿中有谁,只是面面相觑时,又听那内监继续急禀道:“长乐公夫妇,俱困于火中!!” 这一下,原先沉寂的殿内,立时哗然。裴明霜听说长乐公夫人被困火中,急得要去救人时,被一旁兄长用力按住。兄长裴铎对她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看上首天子,无言地提示她,天子有令,方可离席救人。 裴明霜强忍心中焦灼,着急地盯望着上首圣上,等着天子下达救火救人的御令。可上首圣上,却似一时没听明白内监急禀之语,持盏的修长手指,轻轻在玉盏盏璧上一抚,静静望着下首内监,缓声重复问道:“……俱……困于火中?” “是”,来报的内监,再一次恭声急禀道,“长乐公夫妇,俱困于火中!” 裴明霜急等圣上开金口下御令,可圣上却不知在想什么,在静静听完内监这一句后,眸光遥看向殿外夜色中隐隐的红光,手抚着酒盏,沉默不语。 迟一刻,生机就少一分。裴明霜忍等片刻后,终于按耐不住,嚯然站起来身,高声催道:“陛下!!” 见只知沙场冲锋、不知朝堂诡谲的妹妹,贸然站起来当出头鸟,裴铎简直要后背出汗。他拉住妹妹的手臂,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又见静坐的圣上,放下了手中杯盏、起身向外走去,暗暗松了口气,同妹妹还有一众与宴的王公朝臣、后宫嫔妃等,紧紧跟随在圣上身后,往正走水的撷芳殿,快步走去。 撷芳殿离甘露殿并不远,随圣上快走至撷芳殿前时,裴铎见许多侍卫宫人,正在外围拼命浇水灭火,而那个一听消息就冲出甘露殿的长乐公夫妇之子,正被一个满面惶急的侍女,强行抱在怀中。 裴铎曾见过这侍女,知她是伺候在长乐公夫人身边的。这侍女一边紧紧抱住颜小公子,一边极力苦劝,不让颜慕一个小孩子,为寻父母,冲入火海,以身犯险。 “若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叫夫人与君公,怎么活呢?!!” 侍女的苦劝,可谓是字字戳心,但颜小公子倔得就像头小牛,仍极力向殿门方向挣去,两只乌黑的眼睛,映满了赤红的火光,小小孩童急切喊出的心声,令世间许多不肖子孙,都当羞愧而死。 “爹爹娘亲生我养我,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爹娘遇险而不救,若能拿我一命,换爹爹娘亲,那也是应当的!若是爹爹娘亲都出了事,只我一个人好好的,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奋力挣出了侍女怀抱后,颜小公子毫不迟疑地向殿门冲去。裴铎看得心头一紧时,见伫立不动的圣上,忽然跨前数步,径抓住颜小公子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扔。 在后的裴铎,立会意地大步近前,稳稳地接住了颜小公子,将他紧紧箍在自己怀中,不让他冲前。 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颜慕,望着熊熊火焰吞噬殿宇,心如刀绞而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极力扯开嗓子,忧急地高声呼唤,“爹爹!娘亲!!” 裴铎幼时失母,听颜小公子一声接一声地哽咽呼唤“娘亲”,听得心中难受。他一壁紧紧搂着颜小公子,一壁抬眼看去,见明霜妹妹,正同侍卫宫人一处,帮着浇水灭火,而斜前方的圣上,在孩子带着哭腔的唤母声中,一动不动地,负手静望着火中的撷芳殿,不知在想什么。 声声急唤后,颜小公子终禁不住大哭了起来。而一直静伫不动的圣上,在颜小公子急唤声音中断时,猛地向后看来,夜色火光中,神情竟有几分狰狞,咬牙切齿的低吼之语,像自深渊中咆哮而出,“喊啊!!” 本就为父母忧急焚心的颜小公子,在圣上的惊吓下,自是哭声愈烈,而非继续急唤父母。 裴铎侍主多年,从没见过圣上这样几近狰狞的表情,心中暗惊时,又见圣上面上的狰狞神情,愈发扭曲,额头青筋将爆,而唇际却诡异地勾弯起来,低语中似有笑意隐隐,又似夜鬼桀哭,“好,死吧,都死了算了。” 这一声低语,因颜小公子哭声甚是响亮,只他裴铎一人,因近身听见。他惊得手足发凉时,见圣上复又转过身去,继续负手静望着火中的撷芳殿。赤红火光,映着圣上冷峻的面庞,圣上眼中所望的,好像并非大火,而是一场华美璀璨的烟花,正在夜空中盛大绽放。 ……这场火,并非意外,而是圣上有意为之吗?……大晋立朝已有四五月,各地军情捷报频频,圣上是不再需要一个禅让皇位的前朝旧帝,连表面的体面,都不愿给,直接想让长乐公,在今夜因火灾“意外”身死吗?! 裴铎原正如此猜想,并越想越真,可,下一刻,圣上的一个动作,又将他的猜想,立马击得粉碎。 只见原先不动如山的圣上,突然大步上前,将宫人正欲浇火的一桶凉水,抢在手中,从头倒灌在自己身上,像是要亲自冲入火中救人。 这一动作,惊得后面观望的朝臣妃嫔,忙围了上来。丞相荀攸,死死拉住圣上,恳求劝道:“这等事,让底下人做就是了,圣上龙体,不可有丝毫损伤啊!!” 余下文武朝臣等,也纷纷附和丞相的话。 他们以为圣上如此动作,是为展现下勇救长乐公的决心,以防万一长乐公今夜真救不回,天下人会以为此事乃圣上所为,有污天子圣名。 他们也以为,现在文武大臣纷纷来劝,正符圣心。毕竟,圣上不可能真冲进去救人。圣上这一淋水欲冲,他们这一跪地求劝,日后传出去的,记在史书上的,就是圣上欲以身犯险、亲自营救长乐公,只被朝臣死死拉住,才未成行。如此,纵是长乐公今夜身死,圣名不但清白无碍,还颇显高义。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圣上竟挥开了丞相等人,真冲入了火中。 裴铎对此还来不及惊惶,就见自己的妹妹,在一顿后,也拿一桶水淋身,跟冲了进去。天子已以身犯险,救火的侍卫,怎敢不以命相博,而裴铎为君为妹,都是心如火焚,怎还在外站得住,在把怀中孩子扔给总管郭成后,也跟着淋水的侍卫,冲了进去。 不仅火势刚起时,琳琅完全可以脱身,纵是后来外面火势越发大了,因殿内多只大冰缸陈冰极多,她一个人,也来得及逃跑。只是,她怎能扔下昏迷的夫君颜昀,一人独逃呢?! 身体柔弱的她,艰难扶带着昏迷的夫君,从撷芳殿深处,举步维艰地向外走时,见到了一个绝想不到的人——穆骁!! 烈烈火光中,他浑身湿透地向她走来,目光灼亮,神情如狂,“为什么不跑?!!” 他用力攥抓住她一只手,力气大得似能将她手腕直接捏碎,暴怒的质问声如在咆吼,“为什么不一个人跑?!!” 左手受制的琳琅,仅剩另一只手扶着颜昀。她动作更加艰难,极力揽着颜昀腰背,不叫他摔倒在地时,左手手腕,忽然剧痛。 是穆骁,他死死攥抓着她的手腕,灼灼怒视着她揽扶颜昀的手臂,眸中火焰,似能将她的手臂,径直烧穿。 “松手!”他愈发用力,咬牙切齿的一字字,如吞咽着深重血意,“顾琳琅,朕叫你松手!!” 琳琅忍着左腕剧痛,将扶颜昀的手,揽得更紧。她不知穆骁为何会闯入火中,现在也无暇深究这场大火与穆骁的关连,只想极力将左手挣出穆骁钳制,带颜昀离开险地。 尽管用力地几将脱臼,但仍是挣不开穆骁的钳制。急到无法的琳琅,只能低头下口,去狠咬穆骁的手。可穆骁像不知疼,直至她唇齿间已溢有淡淡的血腥味,方听他近乎绝望的哑声低道:“顾琳琅,你想死吗……” “……我宁死也不会松手”,火光中,琳琅抬起头来,定定直视着穆骁道,“我和夫君,生死相许,生死与共。” 一直紧攥着她手腕的手,在她话音落时,像骤然失去了全部生命力,颓然松开了。轰隆一声惊雷暴响,天地大雨如注,裴明霜兄妹等人,也冲找到了此处。 外面紧张候等的人,见不仅圣上,余人也都完好而出,大都松了口气。颜小公子,红着一双眼,扑向了他的双亲。虽然长乐公依然昏迷未醒,但现下到底团圆,也算庆幸。 倾盆大雨中,郭成忙为圣上撑伞遮雨。只是,纵外面风雨不侵,圣上身上因先前主动淋水,早就衣发皆湿。冷水顺着湿发,滑落在圣上面颊上,夜色中乍然一看,就似泪水一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3章 豪夺 天子寿宴, 因一场大火、一场大雨,最终草草收场。夜雨中,天子令下后,众人奉命散去, 而长乐公一家, 因撷芳殿已然半毁, 被送至附近的棠梨殿中。 衣发半湿的琳琅, 无暇先行沐浴更衣,她满心所念, 都是她昏迷不醒、病况忧急的夫君,人一直守在棠梨殿中榻旁, 半步不离, 同孩子阿慕一起,焦急等待着谢太医的到来。 明明不久前,被裴明霜等救出撷芳殿时, 她似在殿外人群中看到了谢太医, 侍女素槿也说当时谢太医就在殿外,可这会儿, 谢太医却迟迟不至,就像一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琳琅相信谢太医的忠心, 相信他不会在此紧要关头, 弃旧主于不顾, 谢太医迟迟不至,或是正被什么事情绊住, 无法脱身, 又或许是, 有人,不许他来…… 想到突然出现在火海之中、浑身湿透、神情如狂的穆骁,琳琅心头狠狠一颤。她惧怕着这最坏的设想时,见奉命去请其他太医的宫人,匆匆走入殿中,向她躬身禀报道:“陛下突发恶疾,侍在太清宫的太医,俱被召去御殿,侍奉圣体。” 听此回报,琳琅本就忧急不安的心,登时如沉深渊渊底。 她强忍着心中恐慌怒恨,自榻边站起,握了握阿慕的小手,极力温和平静地对他道:“娘亲去请谢太医过来,你在这里守等着,照顾好你爹爹。” 她见阿慕乖乖点头的同时,小小的面庞上,萦满对父亲病体的担忧,将孩子温柔搂入怀中,抚了抚他的脸庞道:“不怕,娘亲会将太医请过来的,你爹爹会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侍女素槿见侍奉多年的主子,神色虽看着镇定冷静,但却莫名令人感到心惊,颤着声道:“夫人,奴婢同您一起去吧。” 却见夫人摇了摇头,目望着殿外如墨化不开的浓重夜色,静静地道:“我自己去,就是了。” 雨势未歇,间有雷霆轰鸣,闪电划空。巍峨森严的宫阙,在此雷雨夜时明时暗的光影笼罩下,如一只只蛰伏暗夜的高大野兽,凶猛嗜血,獠牙毕露。 从棠梨殿至天子御殿,琳琅在宫阙诡谲阴影中,急走了约一盏茶时间。纵然擎伞在手,但一路风雨侵袭,仍是令她裙履更湿。 御殿殿前宫灯明亮,落不尽的雨水,似流溪漫过御阶,琳琅无暇顾及己身,径踩在水中快步而上,向侍在殿外的御前总管,殷切恳求道:“烦请总管通报,长乐公夫人求见陛下!” 总管郭成,却未开口通报。他眸光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垂眸躬身,直接同宫人一起,推开了沉重的御殿殿门。 沉沉的推门声中,琳琅忧思更沉。她放伞而入,见灯火通明的御殿之中,无侍从,亦无太医,放眼所及,空空荡荡,只殿内垂帘深处,有一些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人正在那里。 琳琅微一迟疑后,快步向殿内深处走去,见垂帘隔扇后,穆骁正在饮酒。他身上还是那套湿透的玄色龙袍,被淋湿的长发,没有了金冠的束缚,一绺绺地披散在身后,人虽看着是在平平静静地自斟自饮,但周身状态,却似有种隐隐的癫狂。 琳琅走停在七八步外,静默一瞬,向这位权掌生杀予夺的大晋天子,如仪行礼,并出声请求道:“长乐公昏迷不醒,请陛下允派太医,为长乐公诊治。” 御殿空寂,无人声应答,只她自己的声音,在深旷的殿宇间,寂寂回响。在再三焦急请求,依然得不到穆骁半点答复后,焦心的琳琅终于按耐不住,一边向穆骁走近,一边再一次高声道:“陛下……” 一直低头饮酒、恍若未闻的穆骁,在她不得不走近时,忽然抬起头来。他径抓住她一条手臂,抬眼看她的微醺眸光,似笑非笑,“只有这般,你才肯到朕身边来,为了他……为了他……” 琳琅深惧这样隐有疯态的穆骁,但此刻,一来,她手臂受制,人走不脱,二来,纵能挣脱,她也不能走,颜昀病势沉重,昏迷不醒,她今夜必须为他求得太医,无论如何,必须求得! 僵着一条手臂的琳琅,极力保持镇定,望着晋帝穆骁,又一次重复道:“长乐公昏迷不醒……” “唔,长乐公病了。” 穆骁淡淡说了这一句,打断她的请求后,忽地手一用力,将她拽得几乎半跪在他身前,幽目沉沉地看着她道:“朕也病了,夫人难道没听说吗?!” 这一拽,几将琳琅拽摔在地。她屈膝半蹲在穆骁身前,用仅有自由的一只手撑着地,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时,看穆骁抬手抚上她的鬓发,几与她面贴面地,低声道:“朕病了,朕患上恶疾,召了许多太医来看。朕的龙体,与天下息息相关,你是朕的臣民,怎么不关心朕呢?” 如有蛇信滑在鬓边,琳琅僵着发冷的身体,忍惊望着身前疯态更甚的穆骁,想他迟迟不肯给她一个答复,只能先顺着他的意,问道:“……陛下,陛下患了什么病?” “心病”,穆骁嗓音平静,“太医对此束手无策,但朕知道,只要把夫人的心,剐挖出来,朕的病,或就好了。” 他以极淡的语气,说着极可怕的话,一只手也忽然强按在她心口处。琳琅被这可怕而又亲密的动作,惊到心神欲裂,极力后挣,而穆骁也在这时,忽然松了力,任她仓惶逃离。 他沉寂不动坐在酒案后,如一名猎人,冷酷审视着他的猎物,静静地看着她惊惶后退,看她在仓惶逃离十数步后,又僵住逃跑的步伐,顿在原地,看她不得不停止这无用的逃离,再度向他看来。 进不能,退不得,琳琅只觉自己窒息地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望着眸光冰冷的穆骁,终屈了双膝,跪行大礼,以极卑微的姿势,向大晋天子求道:“求陛下,允派太医,为我夫君诊治。” 穆骁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一边斟酒,一边缓缓道:“去年冬夜,你也是为这种事来找朕。当时你可没有向朕行此大礼,朕待你,总是太宽宏了。” 琳琅忐忑伏地不语,听穆骁又嗓音淡淡地道:“当时朕提出的条件,夫人还记得吗?” ……当时穆骁说,“若皇后今夜,肯宽衣侍奉本侯,我可考虑,让皇后口中的太医谢邈,去救治楚帝”…… 来此之前,她猜到是穆骁有意阻挠太医为颜昀诊治,已知自己来此请他允派太医,或许会面临什么。 但,猜测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如今的她,与去年冬夜不同,她心中对夫君沉寂多年的爱意,已经再度燃起。去年冬夜,她无法屈服于穆骁淫|威,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自尊自爱,而现在,除了自尊自爱,还有对夫君不可相负的爱恋,此爱唯一,不可背叛。 无法屈就的琳琅,挣扎着道:“若夫君他有何万一,陛下声名……” 话未说完,就听穆骁嗤笑了一声,“朕今夜为救长乐公,以天子之躯,冲入火海,以身犯险。如此高义之举,上至王公朝臣,下至侍卫宫人,人人都看在眼中。纵是当时长乐公就死了,又有谁人,能将长乐公之死,疑怪到朕的头上?!” 有关今夜的撷芳殿大火,琳琅本来怀疑与穆骁脱不了干系,可后来,她见穆骁亲自冲入火海,这一怀疑,又不由动摇起来。直至此刻,她亲耳听穆骁如此说,揣度穆骁话中意思,心中原本将散的疑影,又不禁越想越真。 ……难道,今夜撷芳殿大火,真是穆骁所为?!! 琳琅暗暗心惊,抬首看去,见穆骁眸中笑意冰凉,如利刃反射着寒光,“长乐公本就体弱多病,今夜又因火灾受了惊,病势愈沉,此后身体每况愈下,病入膏肓,以致最后撒手人寰,听起来,是多么合情合理。” 琳琅被穆骁言下之意,震得说不出话时,又见穆骁更加残忍地笑望着她道:“或者,就在今夜。旧疾缠身的长乐公,今夜因在火灾中,不慎被燃断的木梁,砸伤了心脉,于夜半时分,抢救无效而亡,听来,也甚是可信。” 琳琅骇得手足冰冷,而穆骁,看她的眸光,依旧笑得寒凉,“这些死因解释,夫人喜欢吗?若不喜欢,朕还有其他的。” 刹那的死寂后,他嚯然冷了面色,“过来”,语气似极平静,又似醉酒之人将要癫狂,明明是在残酷逼迫,却有一种底色绝望的苍凉,一双冷眸,幽邃无光地望着她,一字字哑沉的声音,像自胸|腔里发出的悲鸣,颤着肝肠心腑,方发出声来,“顾琳琅,到朕的身边来。” 穆骁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悬在颜昀头顶的铡刀,他做得出来……琳琅能感觉到,今夜的穆骁,似什么都做得出来!! 绝望的处境中,她站起身来,一步步僵硬地,缓走至他的身旁。 穆骁径将她拉坐在他怀里,一手托她下颌,看她的眼神复杂无比,好像对她温顺走来的选择,十分赞赏满意,又好像对她失望透顶,唇际勾浮着笑意,眸光却极冷沉,一字字道:“好,真是个好妻子。” 他笑着问她,“你到底喜欢颜昀什么?江山,权势,地位,荣华,甚至为人的尊严,他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你到底爱他什么?” 琳琅道:“我爱他这个人。” 像是听到了一句极其可笑的话,穆骁闻言竟笑出声来。他神情如狂,一边笑得眼泪几要流出,一边用力扯开了她的衣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4章 锁链 “太医……”琳琅紧紧抓住那只肆意妄为的手, 将周身所有气力尽付其上,凸起的指节如藤蔓盘结树干,用力地像能掐进穆骁的骨血里。 “太医……”一双几已没有生气的眸子, 为心中最执着的心念, 焚起两簇幽火, 一瞬不瞬地灼盯着眼前的大晋天子, 血色尽失的唇色,如惨白的纸幡, 在风中凌乱地颤动着,几无生气而又无比坚定,“请陛下, 先派太医至棠梨殿……” 衣发尽湿的大晋天子, 像是自深渊中走出的阴桀恶鬼, 周身都是暗冷腐烂的气息。他凤眸乌亮, 脸色苍白, 面上已似有几分不正常的病态, 可人依然是笑着的,笑得过于明亮,乌黑的双眸, 因其中隐隐的水光, 笑亮得如夜色中正有火光摇映, 要将她与他,一同焚进业火地狱里, 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夫人今夜不走,太医自会去棠梨殿。” 勾唇噙笑的阴沉低语, 如一把弯刀, 正贴横在她颈前。琳琅感觉自己的躯体与灵魂, 都正被命运的巨轮,无情地重重碾压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在她四肢百骸间,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令她连张唇启齿,都似感到战|栗的痛楚,声颤如碎,“……陛下……陛下往后,是否永不加害长乐公?” “他的命在你手上”,穆骁嗓音无波无澜,如一道没有感情的铡刀,从上重重落下,对她施下了终生的酷刑,“往后,你伺候朕一日,他就活一日。” 像是根基被人猝然掘断,紧紧抓着的女子纤手,终失去了全部生命力,无力滑下,落入了一只粗砺有力的手掌中。 穆骁看顾琳琅如正引颈就戮,乖顺地就像一只纯白的待宰羔羊,心中暴戾之气狂涌,激得他似能将掌中柔荑生生捏碎,可面上笑意,却越发深重,对顾琳琅,更是赞赏有加: “好,就要这样乖,你乖些,他便活得久些。颜昀这亡国之君,一事无成,一无是处,只看女子的眼光尚可,真找了个好妻子,竟愿为他卖身保命。这等识人的眼光,朕不如他,这等有妻舍身相护的福气,也真让朕,看得眼红啊!!” 说及最后的“眼红”二字,明明冷笑的语气极讥讽,可那双如焚幽火的漆眸,底色却似更为苍凉绝望。空旷寂殿中,声声纱罗扯裂,如灵魂正被肆意撕扯时,又在某刻,忽然停住。穆骁暴戾动作暂止,静望着灯下淡淡轻红片刻,抬眸笑对她道: “真是恩爱啊,长乐公夫妇琴瑟和鸣,鹣鲽情深,连孩子的名字,都用了一个‘慕’字,这样恩爱的事实,原就明明白白摆在人眼前,是世人尽知之事,可笑朕从前瞎了一般,竟看不见,可笑!可笑!!” 他大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径向后殿走去,把她扔进了后殿内的天子浴池中。 琳琅陡然被抛进香汤中,正觉天旋地转,被漫入口鼻的浴汤气息,呛得喘不过气时,又被一股霸道力量忽然攫住,被更加浓烈可怕的气息全然包围。本就几已无存的遮蔽,在水中被扯了个干净,穆骁将她按在玉池龙首流水处,一边任水流冲刷着她的身体,一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道: “朕喜欢干净些的享用,以后夫人奉命过来时,将自己收拾干净些,别再让朕看见这些脏东西。朕看见了,心里就不痛快,朕心里不痛快,旁人就别想好过,到时夫人,在自己的丈夫孩子身上,看见新鲜的伤痕,可别怨朕心狠。” 琳琅已觉己身并非自己所有,沉重的命运下,她的魂体,俱像被重重锁链,锁缚在砧板上,只能任人凌迟,无法逃离,无法反抗,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闭上双眸,让自己少看一些不堪。可,穆骁心如铁石,连这最后一点自由,都不肯给她,径用疼痛迫她睁眼,冷冷望着她道:“今日是朕的生辰,夫人没有贺礼送朕吗?” 不愿回话,无话可回,也确实痛得半个字也说不出,琳琅咬着牙,再度闭上了双眼。香汤热汽氤氲,飘渺的雾气,在殿内明灯的照耀下,如为女子苍白的容颜,拢上了一重淡淡的月色。穆骁望着“月色”中的这张面庞,记忆仿似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明月夜,小楼轩窗,他抱刀坐在窗边,明明心有期待,却寡淡着一张脸,声平无波地道:“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她牵住他的衣袖,柔音娇嗔,“等一等,我还没有送贺寿礼给你呢。” 他看向她,抱刀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而她笑意盈盈,夏夜的月色下,眉眼也笑如弯月,似有羞意而又认认真真地道:“你先把眼睛闭上。” 别别扭扭地说了十几声“不要”后,他还是闭上了双眼,并在心中忍不住想,贺礼会是什么。 ……又一碗鸡丝面?还是她绣做的香囊?亲手写画的书画? 正噗通心乱地想着时,颊边忽轻轻一软。他心脏骤停,惊得从窗边直坠了下去,在她的惊呼声中,半空腾身翻起,足尖数点,落站在了她窗边的树梢上。 月色如洗,树上的少年与窗边的少女,无言静望一瞬后,她忽地垂眸咬唇,抬手关上了花窗,室内灯火,也随之干净利落地熄灭,融入了安静的黑暗之中。而他,抱刀坐在树上,为自己平生收到的第一份贺寿礼,看那紧阖的小楼花窗,看了一个晚上。 雾气飘淡,眼前是一张隐忍着痛苦的惨白面庞。记忆中的盈盈笑意是假的,少女娇羞是假的,颊边一软也是假的,眼前真真切切的厌恶与痛苦,才是她顾琳琅,对他穆骁的真正心声。 一重接一重的凌迟折磨,令人神智痛到混沌,紧紧闭着眼的琳琅,意识已近模糊时,耳边忽地响起沙哑的声音,像铁器生生钝磨过,像是浸在血泪里,“朕是真的想杀了你。” 她不知穆骁真说了这一句,还是仅是自己幻听,只知自己如浪上小舟,被卷入了更狂乱深重的苦难里。这是极其漫长的一夜,翌日天将明时,她扶着榻柱,艰难无力地起身,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与云端上,连穿衣这一简单动作,做起来都吃力无比。 将要走时,折磨她半夜的魔鬼,叫住了她。他缓走至她身边,眼神像冷利的刀子,自她面上浸着寒意地刮过,声却平平静静,似未问就已知晓答案,“朕送你的百合花簪呢?” 琳琅垂眸不语,听穆骁轻轻一笑道:“扔了是不是?” 他未对此发作深究,只抓住她手,将一支冰凉的簪子,放在她的掌心。 掌心的长簪,为双股银制,簪首是精致的细长银叶。琳琅望着手中的簪,忽地想起之前穆骁讲过的往事,心中一颤时,听穆骁声平无波道:“托某人的福,朕少时不得不逃离长安城,流落至怀州一带时,与生母重逢。朕见到母亲,很是欢喜,欢喜地将这支银簪,插|进了她的喉咙里。” 琳琅身子一抖时,指尖被用力攥住。穆骁令她握紧手中这支银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将这支收好了,若这支再丢了,朕会让夫人好好体会,何为圣怒的。” 被迫紧攥手中的银簪,硌得人掌心生疼,而琳琅身上痛处,又岂止这一处。她握紧手中簪子,忍痛朝穆骁微屈膝一福,向殿外走去时,听在后的穆骁,嗓音沉缓,如一道无形的锁链,紧紧锁扣着她的双足,无论她走得有多远,都走不脱他的左右,都在他股掌之间。 “既有圣怒,也有圣恩。朕将下旨,恩许长乐公夫妇,同住太清宫避暑养病。这个夏天,朕与夫人,好好玩一玩。棠梨殿离御殿近得很,往后夫人,当似暖榻侍婢,随传随到。” 时烈时细的雨水,断断续续落了一天,近黄昏时,颜昀睁眼醒来,见阿慕喜不自禁地望着他,小小孩童,面上虽尽是喜色,但一双眼睛,却微微肿着,像是曾伤心大哭过。 于颜昀来说,除感病体不适外,记忆还停留在撷芳殿中,与妻子饮茶闲话时,渐感困倦、被扶榻休息的时候。他见阿慕似真着急哭过,疑惑而关心地摸着他的头问:“怎么了?” 颜慕终于守等到父亲苏醒,心中欢喜,立像倒豆子似的,将昨夜大火、爹爹病晕、挪住棠梨殿、太医诊治等事,尽数道来。 颜昀听到自己昏迷期间,竟有火灾发生,登时心中一惊,紧抓着颜慕的手问:“你母亲呢?!” 颜慕道:“娘亲好好的,只是很累,想休息,又怕睡在这里,会打扰到生病的爹爹,就一个人,睡在了偏殿榻上。” 不亲眼见到妻子安好,怎能安心?!颜昀不顾病体,在孩子的搀扶下起身,一直走到偏殿,撩开帐帘,见妻子琳琅,确实正安安静静地侧身睡着,方放下心来。 他凝望妻子睡颜片刻,将她撂在被上的一只手,轻柔地放进质薄的丝被下,放下帐帘,与孩子脚步轻轻地离去,不知帐帘之后,安静“睡着”的女子,在他们走远后,身形微动,一滴泪水,自眼角缓缓滑落,洇入枕中,倏忽不见。 将父亲扶回榻上后,颜慕将煎好的热药捧来,要亲手喂与父亲喝。 颜昀虽确实身体虚弱,但还没到连碗都拿不动的地步。他心领了孩子的好意,一边倚坐榻上,自己慢慢喝着药,一边问孩子昨夜火灾详情,问着问着,见阿慕欲言又止,抬手抚了下他的脸颊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颜慕站起身来,将素槿及棠梨殿宫人,皆屏退出去,待殿中再无第三人,方定定望着他的父亲,低声问道:“是有人,想要加害爹爹娘亲吗?” 面对一脸凝重的孩子,颜昀一时没有说话。 ……上次上阳苑遇刺一事,晋帝压着没有公诸于世,他与琳琅,因怕孩子为他们担心,也一直没有告诉过阿慕。但,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尤其是在险事一再发生的情况下,不可将他继续养在温室里,要叫他知道危险,知道除了香雪居几人外,外界人人,都有可能化身刀剑,对他不利,方能时时警惕,更好地保全自身。 静默片刻,颜昀望着阿慕问道:“若是,若真有人,要加害我和你母亲,你当如何呢?” 一向乖巧的孩子,如被触及逆鳞,骨血里潜藏的狠绝,瞬间汹涌而出,如刀出鞘,冷冷切齿道:“我杀了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5章 隐忍 这样熟悉的神情与话语, 让颜昀心神微一震恍,记忆忽飞至多年前。 那时,他也似阿慕这般年纪, 在某一日, 被自己的母妃问道, 若有人, 蓄意加害他的生身父母,他当如何? 当时, 他立似阿慕这般,坚定冷绝道:“我杀了他!!” 母妃对他的答案,甚是欣赏与宽慰, 而后, 秘密告知了他, 他的“真正”身世。母妃告诉他, 他并非楚帝颜凌之子, 而是清河王颜清的遗腹子, 告诉他,暴君颜凌是如何逼杀兄长、强夺嫂嫂,告诉他, 他必得为冤死的生父与受辱的母亲复仇。 在一开始, 他是极震惊的, 不敢相信,甚至不愿相信。 自有记忆起, 他就同宫里的皇子公主一般,将颜凌视作生身父亲, 而颜凌, 虽性情暴戾, 但待母妃与他,却有几分不同。 颜凌不是个喜爱孩子的人,可有几次竟将他抱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教他舞剑。颜凌也不是对后妃温柔有耐心的人,可对母妃却有超乎寻常的耐性。纵然母妃总是孤高清冷,并不是温柔可人的解语花,颜凌也常到母妃殿中来,那时,母妃几可说专宠了。 事情的变化,似因他的态度而变。母妃似意识到他心中犹疑、不愿接受,很快帮他做出了决断。 他不知母妃与颜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能感觉他们的关系极度恶化。一夜,这种恶化达到了顶峰,他听见殿内有激烈的争吵,而后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颜凌似是对母妃动了手。 他拼命挣开阻拦的宫人,忧急地跑入殿中,见母妃正衣衫不整地蜷在地上,半边脸颊红肿,唇际都渗出血来,而颜凌,犹不解恨,甚至对母亲动了脚,一下下地狠命踢着,并口中大骂:“贱人!贱人!!” 他急忙跪在母妃身前,死命抱住颜凌双足,极力求道:“父皇饶了母妃吧!母妃会死的!母妃会死的!!” “死了正好!!她想死,朕就成全了她!!” 暴怒的颜凌,一脚踹开了他,将地上的母妃一把拎起,像是想活活掐死。可那怒到青筋暴起、紧紧扼着的手,最终还是松开了。颜凌将母妃扔在地上,大步向外走时,忽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冰冰道:“过来。” 一边是心狠手辣的帝王,一边是受伤柔弱的母亲,他自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母妃搀扶起身。颜凌看着这样的他,冷笑一声“一对贱人”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母妃的住殿。 那一夜,他侍在母妃榻边,一边为母妃上药,一边为母妃身上道道交错的青紫伤痕,泣到眼肿。最后,对母妃的爱,冲走了他心中所有犹疑,他紧紧握住母妃的手,一声声含泪切齿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母妃对此很是欣慰,她望着他眸中的仇恨,抚着他的脸颊,温柔赞叹:“好孩子。” 这一声“好孩子”,母妃临死前也曾说过,她真心实意地夸赞他,因为他为她杀了自己的生父,是她手中最好的一把刀。 时隔多年,当这一声“我杀了他”,由唤自己父亲的孩子切齿道来时,颜昀忽有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感觉。这感觉是荒唐无稽的,也转瞬即逝,他不会是被阿慕杀死的生身父亲,他自己,也不是将孩子视作复仇利器的母妃。 犹记从前,阿慕尚出世月余,是太医断言可能养不活的虚弱婴儿,而琳琅,疯病未愈,仍记忆错乱,甚至不知自己有一个孩子。一日夜里,他处理完朝事后,已是夜半三更,人在累到极致后,反而无法入睡。他想去未央宫看看琳琅,又怕病中浅眠的她,被他扰醒,最后走着走着,来到了宫人抚养阿慕的延明殿里。 他以为这夜半时候,孩子早已睡了,谁知走近前看,摇床中的婴儿,竟睁着眼睛。一个月多的婴儿,已长开了些,水灵粉嫩,小臂如藕,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因好奇睁得圆圆的,如两颗滴溜溜的黑葡萄,一眨不眨地盯望着他。 天地安静,仿佛尘世皆已沉睡,只他与他一同醒着,在这沉寂的夜色中,眼也不眨地彼此对望着。 良久,他第一次向摇床中的婴儿,伸出手去。婴儿的一只小手,立迎攥住了他的食指——攥得那样紧,像是他与他有着天然血脉上的紧密牵连,是他,予了婴儿生命,就似树干与枝蔓,他为他输送生命所需的养分,而他,由此抽枝生叶,蓬勃生长,让他不再只是朽烂孤立的树干,为他的生命,增添生机与光彩。 因为这份紧密牵连、互亲互爱,阿慕才会说这四个字。是因在爱中长大,因纯孝知恩,阿慕才会陡动杀心。这样藏于骨中的男儿血性,这样毫不迟疑的坚定狠绝,是颜昀所赞赏的,他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阿慕的发顶,温声赞道:“好孩子。” 偏殿中,琳琅一直“睡”近半夜方起。她不知委身侍奉晋帝的自己,该如何面对夫君和孩子,自从御殿回来不久,就躲在这一方帐帘低垂的小榻上,像一个人将自己藏进重重厚茧中,以此暂避人世,暂避世间风霜刀剑,也暂避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心爱之人。 但,避,是避不了一世的,因对方,并不是让她如避蛇蝎之人,而是令她时时心中挂念的爱人。近夜半时,琳琅终是起身。这时候,世人皆已睡了,万籁俱寂中,她循着殿内幽暗的灯火,缓缓走至颜昀榻前——好像只有在这样的昏暗里,以夜色为遮掩,她才有勇气,过来见一见她的夫君。 然,颜昀并未深睡,她刚撩开帐帘,在榻边坐下,颜昀即轻轻牵住她手。帐内淡淡的兰叶清香中,颜昀的声音,温柔如水,“我刚想过去看看你,你就来了。” 原以为近一日调节下来,她可以将自己的情绪深深藏好,可在这时,颜昀温柔轻轻的一句话,立叫她丢兵溃甲。 琳琅闻言陡然鼻子一酸,喉咙也微微哽咽,好像一个人在外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可挺直脊梁,迎对风雨,但当回到家,家人爱人一句简单寻常的关心之语,就能戳破那人坚强的表象,让人立时泪流,要将胸|腔中的愤懑委屈,尽情地宣泄出来。 幸有夜色遮掩,未叫颜昀望清她神色的刹那异常,琳琅强忍住心中酸涩,努力语气寻常地问道:“怎么还没睡?是身体难受地睡不着吗?” “因为,你不在我身边”,颜昀道,“自离开楚宫后,夜里一直没有与你分榻睡过。” 在楚宫时,颜昀因朝政繁忙之故,并不总是夜歇在她的未央宫里,有时就歇在御殿,甚至御书房。后来,晋代楚立,她和颜昀,总在一起,夜里也未再分榻过,只,除了颜昀并不知晓的昨夜…… 想到昨夜,她是睡在别的男子榻上、别的男子怀中,琳琅心中愧痛如绞。纵有夜色遮掩,她也觉得自己依然无法面对颜昀,正要寻个理由离开时,幽暗的光线中,颜昀边朝榻内挪了挪,边对她道:“过来吧,同我一起。” 似受诱惑的,琳琅,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静默片刻后,她上榻依在颜昀身前,似想借此温暖怀抱,洗涤昨夜种种不堪的记忆。 那人的气息,是那样暴戾阴鸷的可怕,纵洗了又洗,她还是感觉自己,一直被他可怕地缠绕着,直到此刻,在颜昀温暖的怀抱中,她才感受到片刻安宁。颜昀的气息,是温和的、安宁的、令人舒适的,不似那人,像是腐烂阴冷的深渊,要拉着她与他一起,一直沉沦在冰冷的黑暗里,令人绝望窒息。 幽暗的夜色里,榻上的年轻夫妻,如连理枝缠,温柔相拥着。颜昀手搂着妻子,将心底的疑虑问出道:“昨日下午,我忽然感觉十分困倦,依你看来,当时我的困倦不堪,正常吗?” 自然不正常,她白日私下问谢太医得知,颜昀当时,应是中药了。那药与颜昀平日所饮药物相克,故而她虽同用了点心与茶水,但没有像颜昀那般忽然昏睡乃至病沉。谢太医和她叹说,这一中药,令颜昀这几个月对身体的调养功夫,损折了大半。而这一切,自是拜穆骁所赐的。 想及穆骁,琳琅心中恨极,但,这一真相,如何能对夫君明说呢,他的性命,正捏在穆骁手中,楚朝已亡,蚍蜉难撼大树,唯有隐忍,方能保全。 “夏日里,人本就容易困倦”,琳琅轻轻说了这一句后,紧紧搂着夫君道,“快睡吧,谢太医说,你当好好休养身体,不该这么晚,还醒着的。” 颜昀“嗯”了一声,未再追问,只是想着白日里谢太医有些闪躲的神色,想着自己忽又病沉的身体,想着昨夜那场蹊跷的大火,在无边的夜色中,暗暗思考着。 夜尽天明,断续落了两夜一日的雨水,终于停了。夏阳放晴,渐暄晒至午后,雨水带来的凉快几已无存,令人纵身处避暑行宫,依然感到有两分燥热,小小的孩童,也将练剑的场所,从殿外庭中,转至空旷殿内。 琳琅看习练许久的阿慕,面上都是汗意,唤他停下,拧挤着毛巾,要为他擦脸时,一名棠梨殿宫女走了进来,向她一福道:“碧波池新开了一朵并蒂莲花,顾婕妤请夫人过去一同赏看。” 心事深重的琳琅,哪里有搭理顾琉珠的心思。她径推辞不去时,又见那名为云芷的棠梨殿宫女,含笑望着她道:“顾婕妤派来的人还说,婕妤想以并蒂莲纹样制簪,只这具体样式,却画定不下来,想请夫人过去,帮忙参详参详。夫人还是过去吧,若不去,婕妤娘娘,或会不快的。” 一个“簪”字,像一道尖刺,猝然刺入女子心中。手中的毛巾,因惊滑落回水盆里,激溅起水花朵朵的同时,也引得正在喝药的颜昀,抬眸看了过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6章 绝美 ……是穆骁!! 琳琅强自镇定, 将滑落回水盆的毛巾,重又拧在手中。凉水从指缝间簌簌流落,穆骁那夜的话, 像一道道冰凌, 戳搅在她心头,回响在她耳边。 ……“往后夫人, 当似暖榻侍婢, 随传随到。” ……“你伺候朕一日, 他就活一日。” 对穆骁惧极又厌极的琳琅, 心乱如麻时, 又见宫女云芷, 因她迟迟不走,含笑催她的神情, 隐有焦急之色,“婕妤娘娘那性子,夫人也是知道的。依奴婢看, 夫人还是尽快去的好, 不然婕妤娘娘心里不快,许是要使性子的。到时候,好好的赏花雅事, 就不美了。” ……“朕心里不痛快, 旁人就别想好过,到时夫人, 在自己的丈夫孩子身上,看见新鲜的伤痕, 可别怨朕心狠。” 一句句恐怖的威胁, 像刀子扎在人心间。琳琅知道, 穆骁这个可怕的恶魔疯子,什么都能做的出来。她垂下眼睫,低低地道:“知道了。”她放下手中拧好的毛巾,麻木地拭着自己的手,再一次道:“知道了。” 女为悦己者容,而对厌恨之人,自是不必的。拭净手的琳琅,未更衣梳妆,直接随宫女云芷,离开了棠梨殿。她以为云芷会将她引至御殿,谁知云芷竟真将她带到了碧波池畔,请她登上了一叶青色小舟。 舟逐流水,驶向了停在清池中心的龙首画舫。一众御前侍卫侍从,俱垂手侍立在舱外,琳琅在宫人的引领下,登阶至龙舫第三层,见穆骁正坐在屏风前的书案后,笔舞龙蛇地批看着奏疏。 金冠束发,玄袍着身,彰显帝王威仪的玄金二色,从前颜昀穿来,只显清贵,她并不觉有何冷利隔阂,不似眼前的穆骁,单单看着便觉锋芒迫人,如一柄映着寒光的利剑,令人时时想到“天子一怒、血流千里”之语,不愿近身,不愿直视。 极度的忐忑中,琳琅忍着心中惶惧,朝大晋朝的年轻天子微微一福,一边垂睫静立舱中,一边眼角余光见他微一摆手,在内磨墨打扇的郭成等内监,便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阖上了三层舱门。 “过来”,一声没有感情的命令,不容许有丝毫违背。 琳琅拖着僵硬的双足,缓步向书案走去。挟着莲香的池面清风,透过大敞的画舫长窗,吹得她身上的轻薄裙帛,在澄亮的日光下,缥缈如烟似雾。 她并未盛妆打扮,只着常服,几是素面而来,但看在穆骁眼中,已然绝美。 未施脂粉的双颊,越显出肤色雪净,如上好的甜白釉,光洁无暇。眉不染而黛,唇不点而朱,愈清愈艳的容色,似雪玉堆花,天然动人。挽为堕马髻的乌发上,斜插着一支金步摇,两缕长长的细碎流苏,几垂至左耳耳畔,随女子缓行的步伐,在日光中颤颤地跃动着,熠熠发光,越发显得女子雪肤月貌,光映照人。 单是一张脸,已足以令人心动,更何况,她还有一副好身体。虽是清瘦的身子,但因骨架纤细,瘦不露骨,骨肉匀停。旁的季节,这份骨肉匀停的窈窕,因藏在宽大的衣裙下,还看不出来,但在夏日里,纱裙轻薄,在清风的吹拂下,细细贴勾着她的肩臂腰身,明明白白地昭示世人,她的每一处纤柔线条下,都藏着曼妙风光无尽。 烟紫鸦青的裙帛底色,对年轻女子来说,其实不易穿着,易显老气,但,由她穿着这种素淡颜色,款款行来,却是仙气渺渺。这份缥缈仙气,又因其下风光隐隐,透出两分别样的魅惑,让人在日光中一时恍惚,不知向他行来的,究竟是意气高洁的姑射仙人,还是幻相魅人的精怪狐女…… 穆骁从前就觉得顾琳琅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女子,如今依然这么觉得。她的容色身体,从头到足,无一处不好,通身上下,唯一有缺的,就是她的那颗心。他从前以为,她是天生铁石心肠,冷心冷情,故而负心薄幸,而今方知,她的心,竟也会暖也会热,只是单会为别人暖热跳动,而不会为他,永不会为他。 将缓缓走近的美人,一把拽坐在自己身上后,穆骁并不怜香惜玉地捏着美人下颌,迫她抬起剪水双眸看他,衔着笑意问道:“夫人可有想朕?” 自是没有回音的,穆骁也没指望能听到想听的回答,只引怀中美人,看向案上新插的一支莲花道:“夫人不想朕,朕可是时时想着夫人,刚得了这支并蒂莲花,就想着要与夫人一同赏看。” 案上花樽中的并蒂莲花,似刚摘下不久,新鲜洁嫩得很,尚是盈盈花骨朵,还未绽放。这样好的花,若是她与颜昀,定留其于水中自然绽放,而非似穆骁这般,强硬地折插瓶中后,又不知用清水养着,好好爱护,待其花开。这花到穆骁手中,算是暴殄天物了,而对穆骁来说,天下万物,都是由他这一国之君,任意暴殄的,他心中根本没有珍惜二字,无论是对物,还是对人…… 琳琅暗想着沉默不语时,听穆骁凉凉问道:“花好吗?” 因怕忤逆会招致怒火,进而祸及自身,殃及夫君和孩子,琳琅低垂着眼睫,顺默地轻点了点头。 但穆骁对她的顺从颔首,却仍不满意,眸中隐有暗霾翻涌,“除了为你的夫君孩子求情保命,你就没有一个字,可对朕说了吗?!你就……厌朕厌到这等地步吗?!” 琳琅完全无法理解穆骁。她无法理解坐拥江山美色的穆骁,为何对她这样一个早已生育的人妇如此执着,也无法理解喜怒无常的穆骁,在面对她时,就像一根时时燃着的炮仗,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可能,突然招致他的怒火。 穆骁就像风卷浪涌的汪洋,她看不到幽暗海面下潜藏着什么,只见他动不动就怒浪滔天。她不懂他,也不想懂,她只盼穆骁对她莫名的执着与欲念,早些消失,盼着自己和夫君孩子,可以平安团圆地度过往后余生。 “……陛下想听什么”,不敢让穆骁心中不痛快的琳琅,暗暗斟酌再三后,选了个自认为不会触怒穆骁的、态度十分顺从的言辞,道出口道,“陛下想听什么,我说……就是了。” 但这话听在穆骁耳中,真如火上浇油地挑衅了。 ……想听什么呢?曾经想听些动听的话,明知是假还想听一听的动听言辞,如今纵能听到,定也觉得索然无味。因为,她会将那些动听言辞,巧笑倩兮地讲与另一个人听。不是虚假的,而是完全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那个人也不需故意诱导、逼迫甚至是乞求,她会主动说与那人听,因为她爱那个人……她爱那个人!! “没话说,就不说吧。” 冷淡话音刚落,琳琅便感觉自己肩头一轻,轻薄的纱衣如流水滑了下去,而她自己,惊得几能尖叫出声。只,一个惊惶至极的“不”字,尚未能惊呼出口,便被用力堵了回去。令人窒息的掠|夺中,她听得案上诸物哗啦摔地声响,听得窗外白鹭飞掠过莲花水面,一声清鸣,挟着微凉的水风,激得人肌|肤战|栗。 来的路上,她有担心穆骁要强迫她行苟且之事,但又想着,尚是白日,身处舫中,应不至如此。但穆骁的为人下线,总是超出她的预估的。白日里被置案上的难堪处境,令琳琅羞愧难当,而那夜凌迟般的可怕记忆,令她尚未被真正处置,身体已本能地害怕到发颤,双眸也紧紧闭起。 “看着朕。”是一如既往,没有温度的命令语气。 如何能看,如此已是屈辱羞愧至极,若睁眼看去,只怕要当场屈辱羞愧而死,闭眸不看,是琳琅,能给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自尊。 她不听圣令、紧闭双眸时,听穆骁噙着冷笑的嗓音,落在她耳畔道:“不把眼睁开,朕就把你抱到窗边,让下边侍守的宫人,见证下夫人的风采,又或者……”,他微一顿,几贴在她耳旁,饱含恶意道,“朕将夫人的夫君传来,听说他近来正在习箫,朕让他当场吹奏一曲,为朕和夫人助助兴。” “禽兽!!”纵知不能触怒穆骁,但最后一句,终令琳琅忍无可忍地怒骂出声。 穆骁望着双目灼灼的女子,似甚满意,“好,就这样看着朕,你要看着朕,你的眼里,要有朕。” 那夜的记忆,是琳琅永不能忘的酷刑,她以为要在此再经一次时,所受的折磨,却比之前疼痛轻减了许多。只是,比起一味的疼痛,这样的折磨,似更熬人。 与那夜不同,穆骁不再一味宣泄心中怒恨。他有些怀念少时与顾琳琅欢好的记忆,他想再好生体会那时的滋味,这一次,遂不再蛮莽,做足了水磨功夫。 也只这种时候,顾琳琅才像是真的活的。只这时候,她的所有反应,都是真真切切地,由他带给她的。她颤碎的轻吟是真的,不是虚伪言辞,她酡红的容色是真的,不是矫揉作态,这时候的顾琳琅,在他面前,最是坦诚,而他,也像真正拥有了她,只差一颗心而已。 她既不肯把暖热的心给他,那他就到别处寻找长久的暖热。顾大小姐可轻而易举地弃了少年阿穆,但她顾琳琅不能,这一世,她别想再将他抛开,纵是死,他也要拖着她一起去,尘世冰冷,他不要一个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7章 蹊跷 不过是赏看莲花而已, 将近黄昏,琳琅却仍未归。颜昀想及琳琅走前神色,担心是那顾琉珠有意绊住琳琅、无事生事, 心中不安, 欲去碧波池附近寻看找人,却被儿子阿慕拦住道:“谢太医说, 爹爹不能出门受热受风, 要好好休养的。” 阿慕揽下寻找母亲的差事, 向他拍胸|膛保证道:“我去找娘亲回来, 娘亲一定更愿意和我们一起用晚饭, 而不是和那个顾婕妤。” 颜昀笑抚了抚儿子的脸蛋, “好吧。” 恰好今日季安,因奉命送长乐公夫妇日常用物至此, 也来到了太清宫,颜昀便命他陪着阿慕一起去。有心腹季安陪着,颜昀是颇放心的, 他在棠梨殿中, 一边随意翻看着一卷诗书,一边静等着时,听得门外宫人传报, 说是宁王侧妃来了。 宁王侧妃, 即是他的表妹洛柔惜了。 这位表妹,是他母妃那边的亲人, 从前受封温华县主,与他是自幼相识的。在不知母妃利用他复仇前, 他视母家亲人为至亲, 在母妃临死前道出真相后, 他对母妃感情复杂,连带着对母家亲人,心中也有隔阂,只未在面上展露罢了。 传报声落,洛柔惜人已走了进来。在饮茶闲话几句,得知琳琅与阿慕俱不在后,她温顺文静的神情,忽地端凝不少,站起身来,正色向他道:“我有事情,要同表哥单独说。” 颜昀目光从书卷上移开,朝洛柔惜静静看了一眼,略挥挥手,让正侍奉茶水的素槿,退了出去。 殿门轻轻阖上,殿中仅剩二人时,洁如莲花的柔弱女子,立向主座的年轻男子,跪下双膝道:“我是来向表哥请罪的。” 颜昀拈书页的手指,微微一凝,仍未言语,只是静看着下首跪地的女子,看她一向温默的神情,此刻萦满了愧疚,一字一句,尽是自责。 “最近两三个月,我见我的贴身侍女碧茵,回回见到嫂嫂,总是神情有异,似是羞于见人,心中感到诧异,便在昨日,严厉审问了她。 这一问方知,原来春日里在上阳苑,她曾在宁王殿下的威逼下,以我的名义,将嫂嫂诓骗至流光榭……都怪我御下不严,才致嫂嫂被骗……也怪我粗心大意,以致拖到昨日,才问知此事。一想到这两三个月,嫂嫂一直待我如常,并未就此事怪责于我,我真是羞愧难当,真觉对不起嫂嫂,对不起表哥……” 颜昀一直神色无波地听着,待到下首女子的自责声,渐渐低无了,方出声问道:“诓至流光榭后呢?” 洛柔惜怯怯地望着表哥,期期艾艾地道:“碧茵说,宁王殿下命她在榭中雅室的香炉里,加了……加了用于男女迷情的欢情香……她在奉命将嫂嫂引至燃香的雅室等候后,就离开了流光榭……之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见表哥神色莫测、长久不语,洛柔惜沉默片刻,又轻声自责道:“都怪我平日待碧茵太宽宏了。若是我待她厉害些,想来无论宁王如何威逼,她都是不敢做这等事的。若不是她以我的名义,亲自去青芜苑请人,嫂嫂定会有戒心,不会轻易地被诓至流光榭,也就不会中了宁王的圈套,不会……” 她逐渐低声不语,无法再往下说时,听上首表哥静静问道:“还有其他事情,需向我讲吗?” 洛柔惜道:“……没……没有了……” “既没有,就起来吧,请什么罪呢,我已非一朝皇帝,谁也不必向我请罪。” 洛柔惜缓缓站起身来,见表哥已继续垂眸翻书,声亦沉静如水,“你嫂嫂不在,瓜田李下,我就不留你用晚饭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是。” 洛柔惜慢慢向外走去,在将离开时,禁不住回头看向殿中苍白清瘦的年轻男子,见他仍将目光静静垂落在书页上,并未抬头看她一眼,心中酸楚,柔肠百结。 她心里藏着许多的话,想问表哥,想同表哥说,但又清楚地知道,说出来、问出来,只会是自讨没趣。 她的表哥,实是个心狠的,只除对嫂嫂例外,只除了,对嫂嫂…… ……真,只除了对嫂嫂吗? 一直以来羡嫉而坚定以为的,在她走进夕阳拂拢的棠梨殿外,被处处熠熠闪光的琉璃瓦,耀得有些眼花时,又在心中,悄悄地动摇起来。 阳光之下,必有阴影,也许表哥对嫂嫂,也有心狠之处,只是,或被藏在过去,不为人知,或正潜在将来,现下尚在萌芽,还未显露出来。 人世,还长久着呢。 夕阳中,年轻美丽的女子,踩踏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地走远了。棠梨殿内,颜昀将手中书卷阖上,抬起两指,在眉心处,轻揉了揉。 ……琳琅有事情瞒着他,他一直能感觉到的,只是她不愿说,他不能逼问得太紧,不能强求。 ……之前,他一直认为琳琅瞒着他的事,是与宁王穆骊相关。因为近来穆骊并未关注琳琅,他手上也有穆骊的把柄,并不将穆骊引以为患,遂对琳琅的隐瞒,也不十分在意。 ……琳琅先前说,在上阳苑时,穆骊对她仅是言语调戏而已,而今听表妹说来,那时之事,似乎不止如此,那夜琳琅,在被诓至流光榭,被欢情香所迷后,真的受到穆骊的欺辱了吗?! 为这一猜想,心中痛恨如割如绞时,颜昀又感觉,事情似非如此。他将上阳苑前后之事,来回在心中细细过了几遍,忽地注意到一个从前被自己一直忽视的时间节点——宁王穆骊,是在上阳苑后,被晋帝穆骁,杖责禁足府中的。 那时世人皆知的惩罚理由是,宁王穆骊色胆包天,调戏御前宫女,蔑视天子威仪。这事,像是风流轻浮的穆骊,能够做出来的,晋帝穆骁,因此给予穆骊的惩处,也是合理的。 颜昀从前未对这合理之事多想,但现在,注意到这一时间节点的他,不由要往深处多想一想,因他这两日,时常在想撷芳殿大火的蹊跷之处,在想晋帝穆骁,究竟有何必要,亲自冲入火海救人? ……就只是为了表现仁义忠信,为在天下人那里、为在史书上,搏一个好声名,就不惜以身犯险、亲自冲入火海营救禅位旧帝吗?! ……穆骁就不怕自己真有个万一,多年来浴血沙场,打下的江山帝位,皆要随着自己一死,彻底拱手让人,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他这空有虚名的禅位旧帝,虽在去年冬日亡国时,才与穆骁初见,但在此之前,已与穆骁隔空交锋多年,了解穆骁是个杀伐决断、只讲实际、不贪虚名之人。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为一点名声,就令自己置身险境。穆骁从前既能谋得晋侯之位,又能定下引领晋军大杀四方的征战谋略,应不会连这一点简单的帐,都算不过来…… ……还是说,因为穆骁笃定冲入火海,不会伤及自身,才会为一点虚名,以身犯“险”……若是这般,那这场撷芳殿大火,就更蹊跷了…… ……穆骁……穆骊……琳琅…… 件件围绕他们夫妇的非常之事,似是散乱无状不相干的,又似是可以理清头绪,串成一线的……渐沉的暮光中,颜昀扶额静想着心事时,太清宫碧波池,澄红夕照,正铺映得涟涟池水,宛若流霞逐波。 霞光溢彩、池莲映日的夏季美景中,风光旖|旎的龙首画舫,渐渐归于平静。这一次比之先前,令穆骁尽兴一些,纵然顾琳琅半点回应也不肯给,僵硬得像个死人,但一些她控制不了的本能,也让他稍稍得了点意趣,以致刚离开些,他就有些想念她的暖热,就有些,感觉空虚寂寞了。 为弥补这份空虚寂寞,他又搂着怀中绵软的佳人,拥抚许久,方放过了她。这一个多时辰,于穆骁来说,是心中郁气的宣|泄,是心底渴望的温|存,而于琳琅来说,尽是无休止的折磨了。穆骁甫一放手,她便不顾身体酸乏,立将地上裙裳捡起,走至一边,尽快穿戴。 穆骁看顾琳琅穿衣系裙的手直抖,想是因长期撑案以致力竭的缘故。期间,他有叫她双手搂抱住他,但她不肯,自讨苦吃,也怪不得别人。穆骁一边想着,一边在后静静看了一会儿,又觉顾琳琅这情状,甚有几分楚楚可怜,回想方才与她亲密,心中一软,近前温声道:“朕帮你穿吧。” 但,手刚一搭上她肩,她即如避蛇蝎,匆匆缩避了开去。穆骁刚软的心,立又怒结冰霜,强硬地将拎衣躲避的女子,搂进怀中道:“躲什么?!” 琳琅垂着眼睫,咬牙低道:“……不敢劳动陛下……” “不敢?”穆骁冷哼一声,“不敢劳动朕,那可敢劳动你那亡国之君?颜昀平日,可有为你穿衣?” 柔美娇弱的女子,垂睫不语。不说话,即是默认了。穆骁心中更是火大,径将她手中衣裳夺过,硬是为她披穿起来。 她不让他穿,他偏要帮她穿。穆骁冷着面色,将内外衣裳,一一帮顾琳琅穿好,看她面上神色极羞惭,像这般被他穿衣,是在受刑,咬唇忍耐着待他摆弄完毕,即垂着眸子,开口请退。 怒气难消的穆骁,望着顾琳琅冷淡的面色,心中恶意翻涌。他暗磨牙根片刻,冷笑一声,附在顾琳琅耳畔低道,“这时急着走了,方才缠朕那样紧,朕想走都走不了。” 这一句话带来的杀伤力,是显而易见的。一瞬前还垂眸不语、神色冷淡的女子,立因愧极,满脸通红,身子也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只是一瞬间的身体本能而已,只有一瞬,只是本能而已。尽管一次又一次,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但琳琅仍是无法面对自己,心中愧惭,如潮狂涌。 穆骁忽然发现了可以刺痛顾琳琅的方法,与她那讨嫌的丈夫儿子无关的。他将这位美丽的夫人,强行拽搂在怀中,一句接一句地道:“夫人许久没有这样过了吧。也是,颜昀那身子,能不能过一盏茶都不好说,想来就是极无用的,不然也不会这些年下来,与夫人只一个孩子。夫人这些年,也苦得慌吧,不然也不会在被朕碰时,身子热得那样快,声音吟得那样好听……” 肆意散发恶意地说着说着,穆骁的声音忽然哑住,只因大滴大滴的泪水,忽然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像被烫到似的,他在一瞬间,忽然失去了拽搂的气力,怀中的女子,立挣了开去,伏在窗边,轻声泣着。 自不得不委身穆骁,陷入这种不堪的处境里来,琳琅一直一直强忍着,还未真正哭过一场。此刻,在身体一而再地被穆骁肆意欺辱后,她早已破碎的自尊,又被穆骁一而再地凌迟碾碎。这样的欺辱与凌迟,何时才是尽头呢?!纵有一日尽了,这些凌迟与欺辱,在她身心上烙下的伤痕,又怎消得去呢?! 一直压抑的痛苦,在泪水中,终于能宣|泄出两分,而在旁望着的穆骁,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胸|腔中如火焰焚烧的报复快|感,像忽然被这些泪水,打湿了不少。空虚与阴冷,又在心中蔓延开来,他人站在夏日暮光拂照中,却像是站在阴暗的深渊沼泽里,一直在往下陷,往下陷。 明明清楚应尽快脱身,却只能坐视自己,永不停歇地陷下去,直至尽头的死亡。 他找不到第二人,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缺口,天下间,只有一个顾琳琅。 舟抵岸边,残阳下,女子纤弱的身影,渐渐远去时,郭成登上画舫三层,见圣上正负手站在窗边、望着长乐公夫人远去的身影,沉默片刻,开口请示道:“陛下,天色不早了,可起驾回御殿?” 圣上却不下回銮御令,只问他道:“朕与长乐公夫人的事,你看在眼中,如何呢?” 这事郭成能怎么看,他恨不能自己没长眼睛。斟酌再三后,郭成小心翼翼道:“陛下是天子,天下间所有的人与事,都应顺从圣心,圣心高兴,是天下第一重要的。” “好”,圣上笑了一声,脸上却半点表情也没有,毫无波澜地望着窗外道,“朕高兴,朕高兴得很。” 琳琅是在走至倚红亭附近,遇见阿慕与季安的。一问得知,因为碧波池附近被戒严,找她的阿慕过不去,遂只能在倚红亭附近转悠等她。 阿慕仰着小脸问她道:“为什么要戒严碧波池啊?婕妤娘娘这样小气,她看花时,别人都不许看吗?” 幸好穆骁多少还要点脸面,命人戒严了此地,若是被阿慕撞看见她与穆骁在一处的不堪场面,她往后,该如何面对孩子呢……心中后怕的琳琅,默了默,对孩子道:“……顾婕妤的性子,就是这般怪的。” 怕与阿慕继续谈说此事,会让他一直记着戒严之事,继而说到他父亲那里去,琳琅忙将这话题岔过去,牵着阿慕的小手道:“我们回去吧,你爹爹,一定正等着我们呢。” 回去的路上,琳琅因身体颇为虚乏,无法快走,借顺道赏景的由头,一边缓缓走着,一边与阿慕谈论晚膳用什么,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如此走回棠梨殿时,天已快黑了。身心俱疲的琳琅,见颜昀迎上前来,原想强打精神,对他笑一笑。但,未及她强颜欢笑,走近的颜昀,朝她面上望了一眼,即轻轻地问道:“怎么哭过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8章 避孕 “……没……”琳琅轻道, “只是之前风吹沙子入眼,揉了揉……” 颜昀朝妻子微肿的眼眶,再望了一眼, 没有继续就此追问, 只握着她的手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天都快黑了。” “……琉珠妹妹今日兴致甚好,坚持想看看夕照莲花的美景, 所以一直拖到了这时候才回来”,琳琅知道夫君是心细如发的性子, 说多错多, 不欲就此多聊, 径拉着他向盆架处走去道, “快洗手吧, 阿慕饿了, 正等着我们一起用晚饭呢。” 用罢晚膳沐浴后,琳琅因身上痕迹明显,不敢穿薄纱寝衣,另穿了件并不薄透的。好在避暑行宫夜凉, 这样穿不致惹疑,她走进内殿时, 见披散着沐后长发的颜昀, 正坐在书案后写着什么, 上前看去, 见他提笔写着的, 是一道请离太清宫的折子。 “行宫再好, 也不及家中”, 颜昀见她走近, 暂停毛笔,微侧首望着她道,“我想,还是一起回香雪居住为好,你觉得呢?” 琳琅自然同意夫君所想,只是,晋帝穆骁他,肯放人吗…… 心中所想,面上不露,琳琅微笑着朝夫君点了点头,一边在旁帮他磨墨,一边听夫君边写边道:“你说,晋帝会批允这道折子吗?” 琳琅磨墨的手一顿,见夫君再度抬眸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微一静后道:“不好说……他留我们在此避暑养病,是为了向天下人,彰显他的宽仁声名,我们走了,他这场声名戏,就没有了……” “你说得有理,但,试一试吧”,晕黄迷离的灯光下,颜昀朝她笑了笑,执笔舔了舔墨,继续写完了这道请离折子,留待明日上呈。 因长发未干,时间尚早,夫妻俩并未直接上榻就寝,而是坐在窗下,一边沐风望月,一边随说些话。 琳琅因今日下午所受折腾,身体颇为累倦。她依在颜昀怀中望月一阵后,渐有困意如潮涌上,神思昏昏,将要入梦时,忽觉唇上微凉,心中一骇,猛地清醒过来。 颜昀只是见依在他怀中浅睡的妻子,素衣皎皎,乌发如瀑,在窗下月色拂照下,宛如一条海边的美人鱼,实是温美可人,禁不住心中一动,低头亲了亲妻子而已,却见她反应这样大,似是只受惊的兔子,立吓得坐起身来,双眸睁得圆圆,手也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像是方才不是被夫君亲了,而是被歹人轻薄了,下一瞬就要逃得远远的。 “……怎么了?”颜昀哑然失笑,一边问着,一边将惊避开的妻子,温柔捞至自己怀中。 琳琅方才昏昏欲睡,迷乱的神思,恍惚与下午画舫之事纠缠不清,直以为亲她的人,是可怕的晋帝穆骁。纵在昏沉睡梦中,穆骁其人,也是能震得她心神欲裂的,因此猛然惊醒的琳琅,才会反应如此之大。 受惊吓的心,砰砰跳着,而神思,渐渐清醒过来。琳琅见夫君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垂下眸中惊惶,依在他的身前,轻轻“解释”道:“……谢太医说,要好好休养身体的……” 颜昀听是为这个,轻笑着道:“知道的”,他又低首亲了亲妻子脸颊,笑望着她道,“我在你心中,是那般不能自持之人吗?” 琳琅听夫君如此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因为失去了不少少时记忆,多年来,又未与颜昀有过夫妻之事,她从前一直以为,颜昀虽与她相亲相守,但在那事上,是心如止水,没有多少欲念的。 直到今年入夏,她与他再度欢好,方知颜昀岂是心如止水,而是心潮暗涌,一开闸口,便绵延不断,交错纵横,直织成一张春水漫漫的天罗地网,将她紧缠其中,意迷魂销,骨酥神摇。而,明明心潮暗涌,却能自持到多年来没有碰过她一次,想是因为心细如发的颜昀,从前能够觉察到失去记忆的她,因心中爱意缺失,在此事上,心有隔阂,遂一直体贴地,没有为难过她。 因为爱她,方才自持。琳琅体念颜昀心意,心中更是感动,对颜昀的爱意,也越发深浓之时,又忽地想起那个深深厌恨着的人,想那个人今日如何羞辱她占夺她,想他那些令她窒息绝望的碾压掠取,越想越是心恨血冷,不由越发紧密地依着夫君温暖的怀抱,并主动抬起头来,迎了上去。 似需良药以解鸩|毒,似需沉浸其中以暂忘可怕记忆,琳琅不知自己是欲逃避可怕世事,还是因对夫君心有愧疚,对自己方才有些伤人的举动,欲有所弥补,总之首次如此放纵自己,对她的夫君,几近热情的主动。 颜昀还是第一次见妻子如此热烈,岂不动情。他手捧着妻子脸庞,沉沦温香良久,终退开些许,有些苦笑地对妻子道:“不能了,自持也是有个限度的。” 琳琅也不敢了,岂敢在夫君面前宽衣,身上这件寝衣,是她最后的遮羞布。短暂的沉沦欢愉后,更深的忧恨,似冰凉的湖水,将她的心浸在其中。琳琅双颊桃花红晕尤未消去,呼吸间仍有颜昀的清新热息,可一颗心,却已是冰冷无温,沉重的心事,像重重锁链,将她的心,锁缚在冰渊深处,不知何时可见天光。 伏在夫君怀中,沉默地想着心事时,琳琅又听颜昀含笑轻道:“待我再休养些时日吧。”深爱着她的夫君,在她鬓发处,轻轻亲了亲,温柔低道:“说好了要给你一个女儿的,既已许诺,定不食言。” 这样情深意重的一句,却似一根尖刺,陡然扎进琳琅心中。 因为之前多年,她与颜昀虽同榻共枕,但长期没有真正同|房,也就无需操心生育之事,她几都要忘了,女子如不愿生育,事后应及时避孕。而此刻颜昀的这一句,令她猛地想起,这几日晋帝穆骁如此待她,她是有可能会有孕在身的。 一想到有可能为穆骁怀有生命,琳琅恐惧至极,并深感恶心。一夜忐忑过后,翌日,她在谢太医来为颜昀看完病后,借口送太医出去,停在离棠梨殿不远的假山附近,见四下无人,低声询问谢太医,可有药物,可助女子避孕。 早在春日里上阳苑时,太医谢邈,就因曾被夜召至流光榭,知晓长乐公夫人与晋帝,关系特殊。 曾在楚宫侍奉多年的谢太医,知道从前的楚朝皇后,乃是品性高洁之人,应不会因江山易主,就抛夫弃子。这段见不得光的男女苟且,大抵是晋帝强逼的,而现下夫人,私下询问避孕药物,应是这段苟且,仍在暗中继续,而夫人,不愿为晋帝怀有骨血。 谢太医心中,对宽厚旧主被新帝辱逼至此,深感同情。他心内痛慨,面上仍当不知内情,不问夫人为何问这药物,只直接如实回答道:“有的,如夫人需要,微臣这两日就调配送来。男女同|房之后,女子立即服下此药,十有八|九,是可以成功避孕的。” “那……”琳琅记着与穆骁已有的两次,心中担心,继续问道,“若是过了几日,再服此药,可有效用?” 谢太医摇头道:“那就太迟了。” 琳琅不敢心存庆幸,不敢冒任何风险。她沉默片刻,为防万一,对谢太医道:“除这避孕药物外,再请太医为我调配几包流产药。” 谢太医心中一惊,“……此药伤身啊!” 若真因那两次,不幸怀有身孕,纵然服药伤身,到时候,也只能强行流掉了。琳琅坚定地望着谢太医道:“麻烦太医了。” 见夫人如此坚持,谢太医一边心中暗叹晋帝缺德造孽,一边只能答应下来。 他正要拱手请退时,又见夫人唤住了他,在踟蹰片刻后,轻对他道:“这些药,太医下次来时,私下给我就是,不要经手君公,也不必同君公提及,毕竟……毕竟是女人家的东西……” 看来长乐公对夫人被晋帝逼辱之事,并不知情……谢太医心中了然,也不挑明,只是暗暗叹息更深,一一应下,拱手离去。 琳琅自此日后,一直等着谢太医带药过来,但翌日,谢太医却未至,此后接连几日,都未到棠梨殿来。谢太医对颜昀忠心耿耿,纵不为她带药,也该常来为颜昀诊治,这般几日不至,实是有点不寻常了。 这日,琳琅原打算亲去太医署看看,但刚出棠梨殿,就被宫女云芷等,以婕妤顾琉珠相邀的名义,强行引带至太清宫宜兰书院。 她过去时,晋帝穆骁正在看折子,见她到了,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未对她说,径声平无波地吩咐下去道:“动手吧。” 琳琅不知这是要做什么,只见总管郭成,眸光复杂地悄望了她一眼后,快步走至殿外,尖声传道:“陛下有令,动手。” 阖着的殿门外,像是有什么人,在令下后,被立即拖到了殿外空地上。而后没一会儿,就听得杖板呼风声响,好像那人,正被几名御前侍卫,按在地上,无情杖打。 琳琅起先还不知道被打的人是谁,后在几声板响后,听到那人吃不住痛地惨叫了一声,登时惊得脸色发白。 她惊骇地看向穆骁,见他仍一脸淡然地批看着折子,仿佛外面的惨叫声,与他半点干系也没有,心中恨极,而又只能急切近前,为正挨打的谢太医,向穆骁一声声恳求道:“陛下,陛下别打了,谢太医他年纪大了,吃不消杖罚的!……陛下,不能再打了,谢太医会被打死的,陛下!!” 穆骁恍若未闻,无论她如何焦急恳求,都半点反应也没有。琳琅听着外面呼啸不停的杖打声,为自己连累谢太医,感到自责不已,情急之下,急跪在穆骁身畔,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道:“陛下我错了!我不吃药,我不吃药,陛下!!” 一直对外毫无反应、宛如冷峻雕像的年轻帝王,终于抬眼朝她看来,眸光似笑非笑,“真不吃?” “不吃”,琳琅仓惶摇头并求道,“陛下,都是我的错,别打谢太医了!” 却听穆骁淡淡道:“杖二十,一下也不能少。谢邈职在侍奉君王,却敢有二心,瞒着君王,为他人,私下做事。朕留他一命,只杖二十,已是看在今日夫人这般坦白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了。” 琳琅见无法再求,只能提心吊胆地心数着外面的杖打声。等殿外的杖责声,终于停下,她一壁为被拖走的谢太医,微松口气,一壁为自己连累谢太医受此无妄之灾,深感自责时,见穆骁笑看着她道:“对你这般忠心的太医,也就这一个了,这么紧张他,是怕朕把他打死了,往后再没这么忠心的,可供你使唤了吗?” 琳琅忍恨不语,又见穆骁一边执笔蘸墨,一边淡声道:“夫人说不吃药,朕已记下了。往后夫人若违背诺言,今日这些板子,就打在夫人儿子身上。夫人吃一次药,颜慕就受杖二十。夫人自己掂量算算,颜慕那条小命,够受几次杖刑?” 被肆意欺辱已极不堪,现下,还要被逼承担有孕的风险!琳琅对穆骁愈发怨恨时,也愈发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她死也不愿为穆骁生儿育女,想令穆骁务必改变这一可怕想法,忍着心中怒恨,垂眸低道:“我想服药避孕,是为了陛下血脉纯净,不受混淆……” “混淆不了”,穆骁径打断她的话,望着她道,“往后,夫人当洁身自好,不许颜昀碰你分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9章 牢笼 这样霸道无理的一句话, 将琳琅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无耻至极,也真是不可理喻至极!! 不仅后宫美女如云,勋贵世家的名门淑女, 也可任穆骁随意遴选, 穆骁只要一道御令,就可将天下美色,尽收囊中, 天底下,愿为他怀有龙裔的女子, 可说是数不胜数。琳琅实在无法理解, 穆骁为何在这等事上, 要对她一个他人之妻, 如此专横霸道, 甚至为保子嗣血脉纯净, 不许她与颜昀,再行夫妻之事! 若她真怀了穆骁的孩子,难道穆骁还要逼着她生下来不成?!若她真生下了,穆骁又要如何对待他的血脉?明晃晃地将那孩子抱入宫中, 直白地告诉天下人,前朝皇后为新朝皇帝, 诞下了子嗣吗?! 若真将这一层遮羞布, 赤|裸|裸地在天下人面前揭开, 她要如何自处?!她的夫君与孩子, 又要如何自处?!到时候, 她有何脸面, 面对昭华与阿慕?! 阿慕年幼, 怎能面对这样的可怕事实, 若要他强行接受,小小的孩童,或会因此性情大变……而昭华体弱多病,在这等不堪之事的刺激下,或会病情愈重,病体难支……到时候她忍辱负重、辛苦维系的小家,就会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她现在所有的忍耐与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绝不能有孕!绝不能为穆骁生下孩子!! 若无孕无子,她与穆骁的现下苟且,就只是一时,等穆骁对此腻味了,对她再无半点兴致了,从此与她形同陌路,这段不堪之事,或可永远藏在阴影里,不可世人所知。她自己,或许也可以跨过这段不堪阴影,将之深藏心中,与夫君和孩子,像从前一样清静平安地相守相亲。 可,若她因穆骁有孕,若她真为穆骁生下了孩子,那她一辈子也跨不过这道可怕阴影,一辈子,都将与穆骁这个疯子恶鬼,纠缠不清!! 琳琅愈想愈是心惊,极力设法说服穆骁道:“我是长乐公之妻,如何能为陛下诞育子嗣呢?!为陛下诞下子嗣的,应是高门贵女,我这样的身份,有何资格?!若我真为陛下生下子嗣,陛下要如何处置那个孩子呢?放在宫外,皇家血脉流失,抱进宫内,有碍陛下声名,到时候怎么选都是两难,天下人会如何看待陛下,史书又将如何记载此事?!我想着服药避孕,实是防患于未然,是在为陛下着想啊……” 女子恳切说出的每一条理由,都合情合理至极,正常人对此,多少能听进去一些,但穆骁,在与顾琳琅有关的事上,与“正常”两个字,早不相干。 “这些事,轮不着夫人操心。夫人若真为朕着想,就好好看看这本书”,他说着将案头的一本蓝皮书,扔进顾琳琅怀里,嗓音微冷,似有苛责,“免得行事时,总是那般无趣,叫朕难以尽兴。” 琳琅看到封面上的《玄素方》三字,起先还不知这是什么书。等她怔怔地随意翻开一页,望清书中图画时,捧书的手,立时如捧着烫手山芋,惊得要把这书抖扔出去。 手臂刚一抖颤,就被穆骁按住。他看着她的眸光,似蕴有笑意,但却是冰的凉的,像有碎冰浮动,冷利刺人,“好好看。夫人若不爱看旁人的,朕就叫人画了我们的,拿去给长乐公赏看赏看。” ……岂能如此!!! 琳琅只能按耐住扔书的冲动,忍恨垂下眸子,盯着书中文图——也只是空茫地盯着而已,她哪有心思认真看这些,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打消穆骁要她怀孕生育的想法,抑或在背后悄悄避孕,不叫穆骁察觉。 ……如能悄悄避孕,穆骁应不会察觉的。他今年二十有四,后宫美人不少,却一直没有子嗣,宫里也从未传出谁人有孕的消息。这说明,穆骁大抵体有暗疾,在子嗣之事上,万分艰难。所以,就算她一直不孕,身有隐疾的穆骁,应也不会一味地怀疑她,穆骁他自己应该知道,他本就难让女子有孕在身。 ……这也许是穆骁坚持不许她服用避孕药物的原因。他迫切地想有孩子,每一处或有子嗣的希望,都不愿抹灭,即使那个女子的身份,根本不适合为他生儿育女,他也不愿意放弃任何一点微小的可能。 ……也许她不必太过担心,也许无论穆骁如何折腾,她都会像他那些后宫美人一样,一直不会有孕……不,不能心存侥幸,若有个万一,会无法回寰,还是要设法弄些避孕药为好…… ……谢太医这条路,是不能走了,不知可否让素槿到宫外药铺弄些给她……可,穆骁既能这么快发现谢太医为她私配药物的事,说明他眼线众多,若是素槿出宫买药的事,也被穆骁发现了,那到时候挨打的,就是素槿了……或还不止素槿,也许穆骁这个疯子,还会迁怒到阿慕身上,真让阿慕,一同承受杖刑…… 琳琅怔怔地望着书页,心乱如麻地想着时,忽听穆骁的声音,落在她耳边道:“夫人看这张图看了许久,看来是很中意这一种。那下一次,朕便与夫人试试这种。” 眸光空茫的琳琅,因穆骁的话,朝书中插图,认真看了一眼,登时被那不堪入目的姿势,羞得双颊飞红。 她抓着书页的手,僵得直直的,几能将书页扯裂时,又见穆骁探手指了指那张图画旁的注解小字,似颇满意地“唔”了一声道:“原来这一种,还有利于女子受孕,不错,朕与夫人,往后多试试这个。” 接着还颇有兴致地,亲自往后翻看了几页,并道:“这几种,看着也颇有趣。以后夫人来时,朕与夫人,一次多试几种,看看哪种,同朕与夫人,最为相契”,说着抬眸朝她看了过来,一边用手背轻抚着她的脸颊,一边嗓音中隐有讥讽笑意道:“朕的身体,不似长乐公那般草包,不致草草了事,叫夫人苦得慌。” 琳琅听穆骁又在嘲笑颜昀病体,暗暗心想,昭华身体再不好,也比穆骁好。至少,她与昭华,十七八岁时,就已有了一个孩子,不像穆骁,已经二十有四了,身边美人环绕,却半个孩子也无,他的这一隐疾,说不准,比昭华的旧疾,还要难治呢! 正忿忿想着时,那只轻抚她脸颊的手,忽地移按在她脑后,令她靠依在他怀中。琳琅甚怕穆骁,会在这时色心大动,按照那图立刻操作起来,将她就地正法,紧张惊惧地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穆骁今日似真忙得很,纵有色心,也无暇实践。他只拥抚片刻后,便放过了她,重将那本图文并茂的《玄素方》塞到她手里,叮嘱一声“仔细看”后,继续批阅起道道奏折。 这一次被召,相较前两次,看起来似是轻松一点。因为穆骁确实朝政繁忙,起先只是让她在旁看书陪他,之后批完折子,就因需要传召朝臣议事,起驾回了御殿。她因此得已早些解脱,待御驾一走,立刻离开了宜兰书院。 但,也只是看起来轻松点罢了。一来,连累谢太医被打,难求避孕药物,自责与忧愁,像高山重重压在琳琅心头。二来,琳琅亲眼看到穆骁,没有批允颜昀的那道请离折子,这意味着,穆骁还没有玩腻,她一时还离不了太清宫,还得陷在这样的不堪境地里,脱不了身。 因为心事重重,走回棠梨殿的步伐,是迟缓沉重的。琳琅在走至碧波池附近时,遇见了裴明霜。她知裴明霜是以教授永王剑术为由,向穆骁请求留在太清宫的。之前裴明霜和她提说起此事时,面上满满都是小女儿的欢喜与自得,高兴笑对她道:“陛下待我,总是很宽宏的。” 于清凉水风中,彼此见礼后,琳琅随问了一句,“小姐怎么只身在此?” 裴明霜道:“我原想选一支好看的莲花,折送给陛下,但又想,陛下爱梅花,不爱莲花,折送过去,陛下大抵也不会为此展颜,只得罢了。” “……陛下爱梅花吗?”琳琅不敢置信。依穆骁御殿陈设之金碧辉煌,他所喜爱的花卉,应也颇为富贵逼人,如梅花这等清寒之物,怎会入他的眼呢?! 可身前的裴小姐,却十分笃定地点头道:“是啊,陛下喜爱梅花。晋朝未立前,我有好几次,见到陛下对着雪中梅树出神。一次,我好奇地问陛下在想什么,陛下说他想起自己有个与梅有关的字号,是从前有人给他取的,说着,还回忆着念了几句‘白石山下有寒梅,山无衰,梅未老,情不绝’等等,听来是很喜欢的。” 琳琅虽仍不敢信,但对穆骁到底喜欢什么花,也半点都不在乎,只是见裴小姐对穆骁如此用心深情,暗暗替她感到不值。 裴小姐从前就多次助她脱困,撷芳殿大火时,又不顾安危,冲入火海,舍身相救。琳琅心中深深感念裴小姐情义,实不忍见她跳入穆骁这个火坑,终生被一无耻无情之人所误,忍不住言辞委婉地劝道:“小姐连看花都想着陛下,这番深情,实在令人感动。只是,我总觉得,如小姐这般女子,应似鹰自由翱翔,沐风长空,不应被拘束在深宫之中。” 裴明霜不解笑道:“怎会是拘束呢?!和喜爱的人在一起,宫即是家,怎会觉得拘束呢?!就像当初夫人和长乐公在宫中时,夫人定也不会觉得,深宫乃是拘束吧?!” “若是有爱,深宫可称为家,可若是无爱,深宫就是牢笼”,琳琅诚挚地望着裴明霜道,“若深宫成为牢笼,对后宫女子来说,是一世难逃的。入宫易,出宫难,小姐需得慎重,至少……至少得先确定陛下心意不是?若陛下对小姐的心意,并不能与小姐的心意等同,也许入宫伴君之事,小姐当再思量思量。” 琳琅是字字出自肺腑,也不知裴明霜能听进去几分。在聊说几句,走离碧波池后,她回头望了一眼,见裴明霜仍怔怔地站在池畔,似正在思考她说的话,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其实,她是很羡慕裴明霜的,羡慕裴明霜的无畏,羡慕裴明霜的自由。现在的太清宫,于裴明霜来说,还只单纯是座宫阙而已,而对她顾琳琅,已然是一座逃不脱的可怕牢笼。 笼中岁月,度日如年,一次又一次,被以婕妤相邀的名义,召至帝侧,一次又一次被晋帝穆骁,照图换样地肆意欺辱。 又一次夏雨潇潇时,殿中帝兴未歇。琳琅听穆骁附耳问她是否欢愉,咬唇不答,而穆骁虽听不到顾琳琅的回答,但他可自行从别处寻求答案。 寻求顾琳琅的反应,已成了他在这等事的最大乐趣,为此,他甚至可以暂时压抑自己,多做许多水磨功夫,只为见顾琳琅如拢寒霜的眉眼,渐渐染浸春水流霞,为见她泪光盈盈,神情无助,挣扎着不肯沉|沦。他要她沉|沦,要她对他的一切,都有反应,他不能忍受她无情地漠视他,他要她将他看在眼里,要她身体的每一处,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穆骁,爱上他穆骁,依赖他穆骁。 心不爱,身体爱也是好的。顾琳琅本就是耽欲之人,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享受欢愉,同一个看不起的卑贱少年滚睡到一处。她既贪他的身子,那他就给了她,穆骁如此想着时,又想到顾琳琅这样的女子,竟因为爱颜昀,多年来压抑自己,她对颜昀的爱意,竟可压过她自己的欲|念,不由心中更加嫉恨,恨火熊熊,所作所为也更猛烈。 如何能承受这样汹涌霸道的爱恨纠缠,事|后被强行抱入香汤沐浴没多久,琳琅便倦极睡去。穆骁搂着怀中绵软的女子,颇为耐心地为她撩洗、擦拭、穿衣,而后将她抱送入帐内,在满天满地的风雨声中,与她一同卧榻,令她依睡在自己身前,以指为梳,一缕缕地轻拢着她乌滑的长发。 风雨潇潇,而帐内安宁静好。这样难得的好气氛,让穆骁总是怒恨填膺的心,也平静了不少。恍惚间,他竟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是在为自己的妻子沐浴穿衣、盖被梳发,依在他怀中的人,不是旁人,是他穆骁的妻子,穆骁的皇后。 然,美好错觉只有一瞬,眨眼间,即被无情击碎,只因伏在他怀中的女子,在他心中情浓时,依恋地轻唤了一声:“昭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0章 试探 满心绮想, 立被搅了个灰飞烟灭。穆骁见顾琳琅眉目缱|绻,想她平日就是这般依恋颜昀,心中火大, 直攥着她肩头,将人用力摇醒。 困倦昏沉的琳琅, 刚一睁眼醒来, 便见穆骁那张可怕面庞, 正冷怒交加地对着自己,岂不惊惶惧怕?! 她下意识直往后退,而这一动作, 只能激得穆骁心头怒火更甚。他强行将人箍紧在怀中,见顾琳琅望他的眸光,全是惊惧戒备, 无半点依恋之情, 心中怒火愈旺,真恨不得低下头去, 狠狠咬这无情无义的女子一口。 暗暗磨牙片刻后,穆骁忽地冷笑出声, 他手抚着顾琳琅惊到发白的美丽脸庞, 语意轻浮地笑道:“夫人翻脸不认人的速度, 也太快了些,不久前还同朕那样要好,这会子又装起了贞洁烈妇, 好像今日那个丢了数次的女子,不是夫人似的。” 在最初的凶狠暴戾后, 之后穆骁召她来, 虽不再狠戾如初, 但行事一次比一次,令人身心煎熬。他像是在有意对她施加慢刑,像是将之视作了一场持久有趣的游戏,游戏的过程,是要逼她沉|沦,而游戏的最后,他总爱用这些话来刺她,讽刺她实是耽欲之人,平日里只是装着一副高洁贞妇的模样,讽刺她明明爱极了这些事,却总是口是心非,虚伪无比。 一开始,琳琅完全无法承受穆骁这样的讥讽。种种情动,应该只为深爱的夫君,可是穆骁实在太能熬人,她纵拼尽全力,也无法完全压抑住身体的本能。穆骁的讥讽,就像刀子似的,扎得她羞惭难当,回回身体被肆意欺辱后,还要被穆骁以讽刺言辞,将她的精神来回凌迟,将她的自尊碾得粉碎。 一次,两次,三次……随着次数增多,被刀扎得鲜血淋漓的心脏,渐也结起了保护自己的疤痕。琳琅忽地醒觉过来,明明自己所承受的种种羞辱与苦痛,都是穆骁施加给她的,罪魁祸首是穆骁,悖徳之人是穆骁,一切错误的根源都是穆骁,她难抑身体本能的不堪,也罪在穆骁,她为何要用别人的罪过,来惩罚自己?! 在听穆骁又拿她之前难抑的种种反应,细细说事后,琳琅不再似先前面色愧红、羞惭难忍,只冷着一张脸,沉默不语。 穆骁看顾琳琅神色未有丝毫波动,心中不快更甚,直捏着她的下颌,令她仰面看他道:“怎么,夫人忘性这样大,不久前的事,就都忘干净了吗?!” 琳琅仍是沉默不语,脸色也淡漠如雪,一点反应也没有地,静对着大晋朝的年轻帝王。 穆骁最恨顾琳琅,用这样的脸色与眼神来面对他,最恨她这般漠视他的存在。他咬牙看着这样的顾琳琅,忍怒须臾,唇际又浮起冷利的笑意,语意轻散道:“近来,长乐公又上了几道折子给朕,还是为请离太清宫之事。朕早就不允此事,他却依然频频上折,夫人说说,你的好夫君,这是在干什么?” ……若非因圣旨之故,谁愿住在太清宫中,有家不得回?!此外,身在太清宫的她,常被“顾婕妤”邀走,每次一离开,就是大半个下午,颜昀知道她与这异母妹妹关系不睦,频频上折请离,也是想带她回家,让她离顾琉珠远远的,少受烦人烦事折腾吧…… 琳琅如此暗想着,依然没有说话,不欲理会穆骁,却被他低笑说出的下一句话,惊得心头狠狠一跳。 “依朕之见,长乐公这是在试探啊,试探朕肯不肯放人,试探……朕与夫人,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 穆骁一边说着,一边见怀中神情淡漠的女子,在听到他这句话后,立刻惊吓得脸色煞白,也不知自己心中,是得逞的欢喜居多,还是对一提颜昀、顾琳琅就有反应这件事,嫉恨更多。 他心情复杂地欣赏着顾琳琅惊惶的神色,握住她一只手,置于唇边,轻亲了亲道:“若真如此,夫人以为,长乐公接下来,会做什么呢,又或者……”他嗓音渐冷,像刀子刮着顾琳琅的耳膜,“朕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一想到颜昀有可能正在怀疑她与穆骁的关系,一想到穆骁有可能为此对颜昀不利,琳琅登时心神大乱,哪里还能细想什么! 她正惊惶地不知如何是好时,又见穆骁嗤笑一声,眉眼间浮有得逞之色,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方才那句话,是穆骁故意在吓她。 方才那句话,是有意吓她,而眼下这一句,就是扎扎实实的警告了。穆骁将她拥得更紧,几与她面贴面道: “夫人要乖些,让朕高兴一些。若夫人惹得朕心里不痛快,纵是长乐公不疑心,朕也会漏些口风,叫长乐公生疑。一个病人,长期疑思难遣,郁结于心,对病体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如此也许要不了几个月,夫人就要给长乐公收尸了。 又或者,若夫人令朕气急了,朕会明明白白地,将这事透给长乐公,到时候长乐公那身子,说不准一气之下,就直接撒手归天了。世人只关注长乐公,对夫人,就没那么关心了,届时做了寡妇的夫人,与朕私下往来,就更方便了。 抑或,朕一劳永逸,在长乐公死后,设计让夫人‘殉情而死’。人世间的顾琳琅消失了,而朕在宫中的密室里,从此多了一位美人,一辈子不见天日地侍奉朕,与朕朝夕相处,一世不离,夫人说,可好啊?” 琳琅听穆骁的假设,一个比一个吓人,哪里说得出话来。她僵着唇舌不语时,又听穆骁声音更冷道:“坦白告诉夫人,朕不但根本不在意长乐公是否知晓此事,甚至也不在意天下人是否知晓此事。朕现在这般,是多少给夫人留点脸面,若夫人叫朕不痛快了,这点脸面,朕也就不必给夫人留了。” 被重重恐吓威胁的琳琅,还有何话可说。她暗暗咬牙沉默着,又见穆骁冷着一张脸,紧跟着威胁道:“朕现在心里就不大痛快,夫人亲一亲朕。” 琳琅望着那张冷峻可怕的面庞,终不敢对一个什么都干的出来的疯子魔鬼,抱有侥幸心理。她忍着心中厌恶,极缓极缓地靠近前去,毫无感情与温度地,稍稍碰了碰。 她是一触就要离,但怎离得了穆骁的霸道桎梏,甫一碰上,就被穆骁按着双肩制住,跌入了令人窒息的晕眩里。等终于能从这晕眩中解脱出来,天色将晚,琳琅在细雨离开的步伐,虚浮地像踩在棉花上,而穆骁,则精神颇为爽利。尽管心里对顾琳琅这女子,仍是气得很恨得很,但今日身体上的欢愉,颇为满足。 就像有毒似的,明明身边并不缺貌美女子,可就是提不起半点兴致,偏就对顾琳琅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女子,无法自拔,不仅将心栽在她那里,身体也只对她有意,只与她相契。 穆骁望着渐渐远去的顾琳琅,虽才与她刚刚分离,但已然期待着下次的相会,心中甚至跃起一念,似不欲令顾琳琅就此离开,想叫人将她拦住,再送回他身边,令顾琳琅长长久久地只陪着他一人,与别的男子,再无半点干连。 那个用来恐吓她的密室主意,这样想来,倒是不错……穆骁散漫乱想一阵后,视线内已无顾琳琅的身影。罢了,明日再会,他这样想着,可事情却不遂人愿,接下来多日,穆骁都忙碌得很,无暇能似这些时日,时不时抽出午后光阴,秘召顾琳琅,一晌贪欢。 好容易这日,穆骁将繁琐诸事处理得差不多了,能有享欢的空暇与兴致了,天,却已入夜。 入夜了,就不方便召顾琳琅了。尽管心里清楚,但却似有猫爪挠心,穆骁心中乱乱地无法独自入睡,在用罢晚膳后,出殿散步消食并排遣心绪,结果走着走着,还是走到了棠梨殿外。 明月如银的夜色中,琴箫合奏的优美乐音,如潺潺流水,萦绕在棠梨殿上空。穆骁虽不通乐理,不会弄乐,但生着一双耳朵,听得出这琴箫合奏之音,曲调是如何缠|缠|绵|绵。 时高时低,时前时后,自殿中传来的琴音与箫音,宛似两只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追逐,在月色下卿卿我我,琴箫乐音,完美相融之时,就好似那弄乐的二人,正在耳|鬓|厮|磨,比翼齐飞。 夜色里,穆骁的脸色,比夜还黑。他忍怒听着这靡靡之音,暗想着不止要禁止顾琳琅与颜昀有任何身体接触,明日召见顾琳琅时,还要严禁她此后再与颜昀琴箫合奏,话也不许多说,眼神也不许多有…… 穆骁越想越是心中恼火,恼乱地几要抬脚走向棠梨殿中,打断这烦人的合奏乐声时,一声突如其来的“参见陛下”,先行打断了他的步伐。 是裴明霜,穆骁抬手命她起身,并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长乐公夫人聊天”,裴明霜从前只与刀剑为伴,没有什么闺内密友,自与长乐公夫人相识以来,渐将夫人视作了知心的女性友人。拥有美满姻缘、通晓男女之情的夫人,既知道她钟情陛下的心意,对她又不吝指教,她心乱无解时,就爱同夫人说说话。 回回向夫人聊说心事时,夫人委婉言辞中,对她的一腔情深,总是不太赞许。她知道夫人的劝辞有理,可多年来无怨无悔的爱慕,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呢?!又一个心乱之夜,她纠结难眠时,想着夫人或还没睡,就想过来讨杯茶喝,并同夫人聊说心事,不想在此处遇见了陛下。 “陛下怎么也在这里?”裴明霜好奇问道。 “……只是散步路过而已”,穆骁想着裴明霜进去找顾琳琅聊天,这烦人乐声就可消停了,朝她挥挥手道,“进去吧。” 裴明霜的心事,正与圣上有关。她想着夫人之前劝她的话,略一迟疑后,坚定地望着圣上道:“其实我有事情,想问陛下,很重要的事。” 穆骁见裴明霜神色甚是认真,直以为与朝政有关,略一静后,道:“去长春斋讲吧。” 长春斋就在棠梨殿附近,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身后的琴箫合奏声,也渐渐轻低了。乐声消隐时,寝殿深处,两片纱帐如瀑滑下。 鸳鸯帐内,情意暗涌,人影相拥,女子勾搂着她的爱人,于他耳畔,轻轻地道:“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1章 表白 月色下, 有流萤轻轻飞舞,裴明霜一边随圣上往长春斋走着,一边望着身前高大英武的身影, 心中思绪,正似这飞舞的流萤, 时上时下, 飘忽不定, 一时忐忑担忧,一时又情不自禁盈有期待,女儿家的心思, 柔肠百转,情意万端。 犹记第一次见陛下,是在荆州晋侯府。那时陛下刚认祖归宗没多久, 她也刚听说, 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在战场上立功扬名, 因而被侯爷召见,侯爷原想提拔这年轻人做近卫, 没想到一场召见, 最后成了认亲, 晋侯府从此多了一位三公子——出身低微、生母仅为一歌伎的穆三公子。 第一次见陛下,是在晋侯府的练武场上。她幼年失母,随父兄在军中长大。兄长裴铎, 常出入晋侯府,陪府中诸公子练武, 她也时常跟着, 出入晋侯府, 如家常便饭。一次,在练武场时,她见诸公子身后,多了一个人,如锦绣堆中忽有寒芒竖立,那人神容清峻,冷利地就像一把插|在雪中的长刀。 那时,长刀尚藏在刀鞘之中,陛下在与诸公子比试时,有意隐藏实力,落于下风。她在旁观看时,因所站角度方向,似乎看出点不对,又见这三公子,在因败被嫡公子们奚落时,神色淡淡,如若未闻,心中不由越发好奇。 她见惯了鲜衣怒马的天之骄子,而未见过这样的人,像一柄寒刃,一潭深渊,越是沉默,越是令人想要深究。好奇心的驱使下,一次,她蒙面巾着黑衣,扮作刺客,假借行刺,去试探他的实力,结果不到十招,就败在了他的手上。 她自幼学武,是军中一众武将赞誉有加的练武佳材,所学并不是花拳绣腿,而是战场杀人之术,不少武艺不俗的男儿,都曾被她轻易击败。 她从前自诩不凡,可这不凡,在遇到陛下时,如刀卷刃。她的杀人之术,在他面前,如小儿弄剑,穆三公子的武艺,或许看起来并不是天下第一的威猛夺目,但论取人性命,难有人及。那是暗夜里的寒箭,精简,准确,犀利,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每一招,都为致敌于死地。 若非要留她性命,以拷问“幕后主使”,也许她当时就要死在他手上了。在被横刀颈前、被揭下面巾之后,她见身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目光微一瞬后,撤下冷刃,转身就走。 她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在后接连追问,“你不奇怪我为什么来杀你吗”,“你之前为什么不认真比武”等等,都得不到任何回答。她追不上他大步流星的步伐,只见他一人衣风烈烈地远了,落叶萧肃的天地间,年轻男子负刀而行,好像这偌大尘世上,他永远只是一人。 好奇心、年少气盛与不服输的斗志,令她后来,总爱找他比试,有时候走在路上一见到他,立马双目一亮,拔剑就上。多次下来后,她就难遇到他了,想来是他故意避着的缘故,直到一次晋侯府夜宴,她身处险境,而他在她无法拔剑自保时,如天神骤临,将她从极不堪的境地中,拯救出来。 她姓裴,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她所在的裴家,世代从军,忠于晋侯。其时侯府公子们年长,而未来的晋侯之位只有一个。府内明争暗斗不休,多位公子都想得到裴家相助,但父亲一直保持中立,于是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想娶她为妻,而后将裴家之势收于掌中,为谋得晋侯之位,增添筹码。 她怎会看不出这样功利的算计,对那些人的追求,避如蛇蝎。既追求不成,有人就起了龌|龊歹毒心思,那一夜侯府夜宴,随父兄赴宴的她,被嫡公子穆骢,设计骗至园中偏僻假山内。穆骢对她下了软筋散,想在假山洞内,令她失身于他,造成他二人早就郎情妾意、趁夜在此偷情的假象后,引侯爷、父亲等人来看,令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嫁给他穆骢为妻,而后将裴家势力,与他紧紧绑在一辆战车之上。 虽心中恨极,但因中药无力,无法拔剑自保的她,几要被穆骢欺凌时,忽有一人,掠进假山洞中。那一夜的最后,晋侯府四公子穆骢,酒后失足,不幸“落水而死”。 月淡风高,偏僻的园池上,漂浮的尸体,黑影沉沉。她望着那个救她于水火、手法老练地杀了穆骢的年轻男子,望着他无声地蹲在池畔,面容沉静地撩水净手,仿佛不久前杀的不是他的异母弟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在他心中,连人都算不上。 经历了半夜惊险的她,在池畔,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时,心中忽地掠过一念,想他不久前看到了她衣衫不整的模样,按照当世风俗来说,他应当对她负责的。 她从前一直对这一拘束女子的礼教风俗,嗤之以鼻,但那一夜,心头却忽然掠过此念。也许那一刻,便是初心萌动之时吧,只是当时的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那一夜,她不再一见他就拔剑而上,破天荒地安静地,站在他身后,背着手,轻轻地踢着池畔的石子。在看他洗完手后,就要离开时,她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声,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按理来说,他得对她负责。 却见他头也不回,只在夜色里,撂下一句,说池子里漂着的那个人,看她看得更多,若她真是被人看一看碰一碰,就要寻死觅活的守礼女子,就跳水找穆骢那个死鬼去吧。 她哈哈一笑,从此再也不提“负责”二字。这一夜,穆骢的死,成了他们共同的秘密。 他完全可以借此事挟恩索报,毕竟,当时她这裴小姐的声名,远胜过他这个庶子,抑或从此故意与她亲近,像一些公子那样,想借与她的婚事,谋得裴家相助,但,他通通没有。他的确心怀大志,隐忍谋划,意在晋侯之位,也确实想得到裴家相助,但他所选择的,是与她的父兄相交,令她父兄心悦诚服地选择效忠于他,而非利用她,他待她,始终是光明干净的。 都说君心无情,可,并不无情。她知道这样一个不利于天子声名的秘密,却从未引起他的杀心。纵然登基为帝,他待她,其实仍是有些特别的。 今夜月色,似与当年月色,有几分相同。那时池畔的少女,只知轻踢石子,用爽朗一笑,掩饰自己的心乱,而今,当时的心乱如麻,早在生死相托的岁月里,被理清成了缕缕缠|绵不断的情意。 长春斋中,随行宫人奉命退下,向来英气大方的女子,在面对所爱之人时,难得地双颊微红。多年来深藏心中的绵绵情意,自女子口中,倾诉而出。斋外,一弯明月悬于天心,静静地倾听着斋内女子动人心弦的陈情之语,亦静静听着,棠梨殿深处帐内,相爱之人的入骨缠|绵。 虽仍住在太清宫中,但与之前几乎隔日就要召她一次相比,琳琅已有颇长一段时日,未被晋帝穆骁秘密宣召了。这一变化,让她不禁心怀希望,想穆骁是不是已经对她腻味了,对与她的这场可怕游戏,已经没有什么兴致了。 她听说,近来边国向穆骁献了十名异域美人,美人们身肢曼妙,雪肤碧目,极为动人。想来穆骁最近,是忙于沉浸在这样的温|柔|乡里,遂将她抛之脑后了。 先前那场可怕梦魇,应该只是穆骁一时兴起吧,毕竟,她一个二十有三的有子人妇,如何能与一众妙龄佳人相较,她一个人,敌不过百花娇妍、姹紫嫣红,而穆骁显然不是专情长情之人,对她的兴致,只可能一时,不可能是一世的。 也许,先前种种,真只是噩梦一场,已随穆骁兴致减淡甚至消隐,可以被掩埋起来,再不揭开了。琳琅如此暗暗心怀期冀时,又见颜昀身体有所好转,岂不更加欢喜。 连日来相对宽松的心绪,在今夜,与颜昀琴箫合奏时,越发松快了许多。心中爱意,亦愈发深浓时,琳琅见颜昀凝望她的眸光,温柔如水、情难自持,也不忸怩,与他相拥帐内,纵情享欢。 她将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欢愉里,并极尽所能,想让她的爱人,也尽享欢愉,甚因体念他的身体,期间曾如图含羞居上。沉入绮梦之中,便可离先前的噩梦远一些,再远一些,纵然那噩梦,会在心中结成一世难消的伤疤,但能如此平静地、不为人知地终结,已是这一祸事,最好的结局。 然,在琳琅心中希望最盛时,翌日午后,噩梦即再度到来。 又是碧波池中,又是龙首画舫,这一次相见,于琳琅来说,是这段时日琉璃美梦的破碎,而于穆骁来说,则是今日美梦的开始。 尽管美色俯拾可得,尽管有人真心爱他,但他偏就犯贱,无法为旁人,动心动情。穆骁已有一段时日,未见顾琳琅,心中实是想她想得紧。只是,在想念的同时,他还记着昨夜缠|缠|绵|绵的琴箫合奏声,心里对此吃味得很,冷板着一张脸,将顾琳琅拉近前来,要好好地与她约法三章。 虽是如此想着,软玉温香近前的一瞬,那些已备好的约法三章的冷利言辞,却似被女子香气滞住,滞停在他心中。 罢了,光阴如金,这些冷冰冰的话,在她走前再说吧。穆骁一边想着,一边将顾琳琅拉入怀中,见之前淡漠相对的女子,今日眸中恐慌难掩,心中浮起不妙的预感,略一静后,抬手去揭她衣襟。 纵然琳琅竭力护衣,又如何能敌得过穆骁力气。两只纤柔的手臂被紧紧攥按住,穆骁一手扯开她衣裳,冷锐双目,在望见她身体的一瞬,怒灼地如能喷出火来,“顾琳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2章 怀疑 若早知穆骁今日会忽然召她, 琳琅昨夜定不敢贪欢,以防留痕刺激到穆骁这个疯子。但,没想到穆骁并没有将她抛之脑后, 没想到他不仅在今日召见她,还迅速发现了这事! 事情一糟再糟, 琳琅内心惶极也哀极。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再一次被穆骁无情打碎, 为何就不肯放过她……穆骁这个疯子,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 心中厌恨伤痛,尽在女子忧惶眸中。而本就怒火灼心的穆骁,看顾琳琅这神色,没有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半点悔意,只有对他穆骁的厌恨之意, 心中更是火大, 狠狠扼着她手腕道:“朕说过,不许他再碰你分毫, 你是将朕的话, 尽当耳旁风吗?!” 无甚可说,说什么都无法改变眼前疯子, 无耻可怕的行径与想法。琳琅咬牙不语,沉默以对,而穆骁看她身上尽是昨夜欢好留痕, 面对他的这张脸, 却摆出一副冷冰冰的贞洁烈妇模样, 恨得几能将后槽牙磨碎, 冷笑一声, 径将人打横抱起, 扔到舱内榻上。 他将满腔怒火,尽付行动之中,却见顾琳琅死死咬唇,用力地似能将唇咬破,腾出一只手来,紧捏她下颌,令她张唇启齿,并冷冷问道:“你与颜昀时,也是这般不知趣吗?!” 琳琅一边忍着身体煎熬,一边望着这世上最可恶的人,禁不住衔着恨意道:“我与昭华是夫妻,夫妻之间,自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夫妻”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穆骁。他望着这样的顾琳琅,心中恨火滔天,再不留情。待到残阳铺水,舱内也终于静下,冷硬的年轻帝王,在今日恨火发|泄的最后,一边手按在女子某处,一边以轻淡至阴森的可怕语气,对她下达了令人惊悚的最后通碟,“朕再说一次,朕不允许夫人与长乐公有任何身体纠缠,若再有下次被朕发现,朕就在夫人此处,纹上一个‘穆’字。” 如何能这般呢,若真这般,她要如何面对颜昀,她一世,都将不敢再坦诚面对颜昀,不敢再与他有任何身体亲近……伏在枕中的女子,在听到这样不堪的威胁后,强忍多时的泪水,终无声地洇入枕中。那样的私隐之处,原只有夫君可以抚看,却已不知被这无耻之徒,亵|玩欺凌了多少回,原以为欺凌只是一时,可这一时却看不到尽头,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解脱。 ……也不知,是得以解脱的那一日先到来,还是在那之前,她就因这愈发煎熬而又无休止的折磨,先行崩溃,甚至疯狂…… 残阳透窗入室,拂照在身体无力动弹而心亦倦极哀极的女子身上,亦落在正在披衣的大晋天子身上。穆骁坐于榻边,随意拢合衣裳,并侧首看去,见顾琳琅伏在枕上,夕阳光照,为她姣美的身子,拢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光晕中,有轻红如飞花片片落染,尽是他施与她的。 身体虽得以宣|泄一场,但心中郁气,却仍深积心中,未能释出分毫。穆骁侧身俯下,轻亲了亲顾琳琅肩头,并将人翻了过来,愈再冷言威吓一番,令她以后不敢再胆大妄为,暗中做下令他不快之事,却见女子双膝青红,与周遭玉白肤色相较,刺眼极了,不由因此愣住,想要威胁恐吓的冷利言辞,也一下子忘堵在了嗓子眼里。 是他疏忽了,夏日所用冰丝榻席,不及其它季节铺陈的褥垫软和,他今日一时怒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穆骁见顾琳琅任他翻弄地仰面躺着,如已痛乏地没有灵魂知觉,一段白皙手臂,横在眼前,遮住了大半脸庞,只留一朱唇在外,唇角微破,嫣红地如能滴出血来。 穆骁静默片刻,扬声吩咐下去。不久后,即有宫女送药进来,一边躬身垂首入内,一边将眼神垂得低低的,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甫一将用来擦伤的上好药膏,送至圣上手中,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穆骁一边挑着药膏,轻轻涂在顾琳琅双膝伤处,一边言辞冰冷地与她约法三章,冷酷无情地要求她,往后不仅不准夫妻同|房,诸如琴箫合奏等夫妻之事,也皆不可为等等。 榻上的女子,一直垂着眼没有说话。待到大晋天子,像给猫儿狗儿,给她上完药后,待她自己力气也恢复了些,可下地缓行,方慢慢坐起身来,穿好衣裳,向这天下间最有权势的年轻男子,低声请退。 穆骁看顾琳琅面上淡淡的,半点表情也没有——连一贯对他的戒备厌恨也无,心中浮起些怪异的感觉,静默须臾后,沉声望着她问:“记住了吗?” “记住了”,淡金色的残阳,将女子清纤的身影披拢其中,令其身姿越发轻缈,仿佛一道幻影,风吹即散。 “记住了”,女子再一次低声回答,甚弯唇对天子笑了一笑,轻轻地道:“怎敢不记住呢,陛下?” 穆骁心中怪异感觉更甚,但也摸不着这怪异的源头,冷着一张脸,允她请退离去了。残阳中,岸边女子的身影,渐渐远去不可见时,坐在窗榻处的穆骁,回转过身,目光正落在榻上那道宝相花枕上。 只见枕上某处,比别处颜色稍深些,洇湿的痕迹,尚未完全干透。穆骁伸手抚过那处泪浸湿痕,指尖微凉,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是窗外天色愈沉、风声萧瑟,晚风将池面吹叠起万千縠纹,流水覆逐流水,在渐暗的天色中,不知可往何处去。 今日午后被召离开,依然是以婕妤顾琉珠的名义。从前被召后回来,琳琅还会强颜欢笑,不想叫夫君孩子觉察她的异常,不想叫他们为她担心。但今日,她实是倦极了,身心皆倦,倦到无力去维系表面的平静,深深的倦乏感,透入了她的骨子里,莫说笑颜,就连寻常言语,她也似无力启齿道出。 这样反常的倦怠与沉默,自是逃不过夫君的眼睛。似一直在庭中等她归来的夫君,见她刚走进棠梨殿,便快步迎上前来。他像有话想要问她,但在走近前、望清她面上神色的一瞬,那话又滞在了唇际,微一静后,轻抚她的脸颊,关心问道:“……有谁,为难你了吗?” 心神倦怠的琳琅,都没有注意到夫君的这句问话里,并没有提及顾琉珠。她将脸颊靠在夫君温柔的手掌中,垂着眼睫,轻轻地道:“琉珠妹妹没有为难我,是我自己身子虚,今日游乐,有些累着了。” 她微哑的嗓音轻低,若游丝无力,如不留神倾听,几要听不分明,“你和阿慕先用晚膳吧,不必等我一起,我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琳琅说罢后,只身向寝殿走去,不知在她身后的夫君,神色在渐沉的夜色中,亦愈发幽沉,素来平静的眸光,此刻在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时,隐忧难掩,深重的忧虑,在颜昀心底,如夜色越来越浓。 愈浓夜色,渐将并未燃灯的寝殿,全然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琳琅起先在不见五指的暗色里,还寂然想着沉重心事,但渐渐,她的神思越发昏沉,什么也无法专心思考,人在黑暗中如晕眩般睡去,陷入了无知觉的昏沉里。 因等待许久,依然不见妻子起身,心忧的颜昀,擎灯轻步走进寝殿榻旁察看,见昏睡的妻子,面上隐有病态的潮|红,登时心中一惊。他伸手触去,感觉妻子额颊烫热,猜她这是忽起高热,忙让人去请太医过来。 等来太医诊看,又忙着煎药,小心喂昏睡的妻子服下,再将担心母亲的孩子,劝去睡后,已近夜半时分了。颜昀令侍从自去歇息,将毛巾浸入盆内凉水中,准备帮正高热昏睡的妻子,拭身降温。 然将凉毛巾拧好,一手也将妻子衣裳,轻轻解开时,预备擦拭的手,却僵停在半空。颜昀知道他与妻子,昨夜是有些忘情,但再怎么忘情,他也体念着妻子身体,应不致在她身上留痕如此的。不致如此多,也不致不知轻重,令有些地方,留痕过深了。 还是说,因昨夜妻子主动热烈,他真就忘情至此,忘情到有些不知轻重了……颜昀一边心存疑虑地想着,一边继续向下解衣,手又不由僵住,只见妻子双膝微有青肿,有明显的抹过药膏的痕迹。 僵在半空的凉毛巾,终轻轻地落在妻子身上。颜昀不停地换水拧挤,为妻子细细擦拭一遍身体后,帮昏睡不醒的她,换上了一套干净寝衣。 晕黄的榻灯,无声地映照着垂纱帐内,颜昀将妻子轻轻拥在怀里,看她纵在昏睡之中,依然眉间若蹙,似有化不开的浓愁,郁积其中,难以抚平。 微凉修长的手指,从妻子眉眼处,渐下移抚至她的唇旁。寂静的深夜里,颜昀望着妻子唇角嫣红微破处,握她肩头的手,纵再轻柔,亦不由紧了一紧。 今日午后,妻子“应婕妤之邀”,走后不久,他得到消息,顾琉珠今日并未主动邀请妻子游宴,人也并不在碧波池,而妻子,也一直没有与顾琉珠,待在一处。 原本设法在顾琉珠身边安插“眼睛”,是因他担心顾琉珠伺机报复,会对妻子不利,暗令眼线若顾琉珠有何异动,需暗中阻止,及时暗报。 但,自入太清宫以来,顾琉珠虽频频“相邀”,但眼线从未递话过来说妻子有被欺辱,他遂一直掉以轻心,直到近来,暗暗感觉不对,于今日设法秘见眼线,细问方知,原来,这个夏季,顾琉珠从未邀过妻子,一直未与妻子主动相见。 那么,一直以来,借着顾琉珠的名义,将妻子强行邀出的,是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3章 踹脸 虽仅是受凉发热, 但因长期身心倦乏、郁结难解,琳琅这一病,数日下来, 依然缠|绵病榻,时睡时醒, 身上高热,始终不能完全退下。 期间, 洛柔惜、裴明霜等,有来探望过她。洛柔惜来时,琳琅恰服药后睡着,夫君与洛柔惜私下问说了什么,她一概不知。而裴明霜来时,她人正醒着, 神思也稍清醒些, 倒与裴明霜,说了一会子话。 裴明霜本来不敢打扰夫人病中休养的, 但见她去时, 夫人精神尚可,便坐在夫人榻旁, 关心地说了几句,问夫人怎地病了这许久依然未好,是否是太医诊断错误, 是否并不是单纯的受凉发热, 一再道还是让太医仔细瞧瞧为好, 若是其它疾病被误判了, 拖得久了就不好了。 倚榻的琳琅, 望着裴明霜关心的神色, 嗓音微哑,轻轻地道:“真只是受凉发热而已,是我自己身子虚,但凡有点小病小灾,就得拖病上多日,小姐不必为我担心。” 裴明霜闻言,轻轻叹了一声道:“夫人平日里,还是得多走动走动。依我看,女子就是太静了,成日闷在屋内不走动,所以才容易身体虚,有点小病也需将养许久。若是像我这般多动多练,身体结实,小病无妨。就像前几日夜里,我也受凉发热了,但只头疼了大半天,两碗热药灌下去,出了一身汗,当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小姐前几日也病了?是不是夜里贪凉所致?避暑行宫夜凉,有时半夜忽然落雨就更冷了,小姐晚上就寝,还是要关好窗户、盖好被子为好。” 琳琅关心地问说着,却见裴明霜微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的手指,纠结地扭搅在一处,好像心里,也正纠结无比,有如乱麻。 “……其实那夜,是我自己把自己弄病的”,好一阵后,裴明霜低低地道,“那一夜,我吹了一夜冷风,因为心里乱得很,因为陛下……陛下说,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她抬起头来,看着榻上的顾琳琅道:“先前夫人说,深宫如笼,我得知道陛下对我的心意,究竟如何,再去思考,要不要将一世困在宫中。我觉得夫人说得有理,就在那一夜,大胆问了陛下。陛下说,他待我,并无男女之情。若我是男子,他早就赐我军中官职,若我来日入宫,他会给予我勋贵之女应有的荣华与地位,这份地位荣华,会与我和裴家的功劳相当,他会给我,一位天子对其高门出身的妃嫔,会有的尊重与关怀,但在单纯的男女感情上,他并不能给我什么。” 低低说罢,裴明霜虽想表现地爽朗些,唇际也微微弯着,但那轻轻自嘲的笑意,仍是极苦涩的,“一直以来,是我一厢情愿了……只是听陛下这样讲,还是有些不甘心呢……” 琳琅听裴明霜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虽没有世人所推崇的女子娇柔之美,但英姿飒爽的裴明霜,也自有一番明丽大方之美,她原担心好色的穆骁,会将魔爪伸向裴明霜,而现在看来,穆骁确实不爱英丽之美,裴明霜因此逃过一劫。 既然能逃过一劫,就千万别再自投魔窟了,琳琅忍着心中对穆骁的无尽厌恨,真心实意地劝裴明霜道:“如此看来,陛下他……确实并非小姐良人,小姐也就不必执着于陛下、将自己自困宫中了。小姐真正的良人,或就在广阔天地间,等着与小姐相遇呢。” “哪里还有其他良人呢”,受到情伤的裴明霜,叹息着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今生既有幸遇到陛下这样的伟男儿,其它男子,就再也入不了眼了。” “小姐也太高看陛下了!!” 对穆骁为人,厌恨之极的琳琅,因病中身体不适、身心烦躁,听裴明霜如此说,一下子没能忍住心中恨意,直接道了出来。 一时失言后,她见裴明霜有些惊愕地看着她,静默须臾,找补轻道:“都道情人眼中出西施,也许小姐看陛下,正是如此。若能放下对陛下的情意,小姐眼里就能看得到旁人。人世长久,世上好男儿多的是,小姐还是放宽心吧。” 这一句后,帘内女子们的说话声,复又平和如初。而帘外,原正端药欲进的年轻男子,却手捧着药碗,僵立在外,迟迟没有打帘入内。 方才琳琅那忽然拔高的一句里,隐有深深的厌恨之意。那恨意,裴小姐或许听不出,但他作为深知琳琅性情的夫君,能够敏锐地辨察出来。 ……琳琅厌恨穆骁,仅是因穆骁是晋朝的君主,因他覆灭了楚朝,还是,另有他因…… 沉默的思虑中,药碗热气氤氲。片刻后,担心药凉的颜昀,中断思绪,打帘入内,向榻上的妻子走去道:“先将药喝了再与裴小姐说话吧,不然药就要凉了。” 裴明霜从前觉得女子之间,一坐就能聊上半日,甚是神奇且无趣,直到她自己与夫人交游以来,方渐渐明白闲话之乐,并能常与夫人聊说到忘记时间。之前怎么聊说都无妨,可今日夫人病着,她还话这样多、占用夫人休息时间,就太不妥当了。 裴明霜察觉自己疏忽,不再打扰,叮嘱了几句好好休养之类,告辞离去。颜昀坐于榻边,原要舀吹药勺,喂妻子喝药,但妻子不欲劳累他,自己捧接过药碗,垂着眼,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喝着。 正浸在酸苦的药味中时,琳琅听榻边的夫君,似随意道:“方才我在外面,听到了你和裴小姐说话。我听你在劝裴小姐,莫要为得不到回应的个人情意,将一世虚掷宫中。这想法虽是好的,但她是否入宫这件事,与情意没什么关系,更多的是利益纠缠。” 夫君道:“无论裴小姐本人是否愿意,裴家应都希望她能入宫,希望她位至四妃甚至成为皇后,诞下皇子。而晋帝,应也会选纳勋贵功臣家的女子,若开选秀,裴小姐当是入宫的首要人选。只不知,到时候,晋帝会否让裴小姐自己选择是否入宫?” 夫君清澄的目光,安静地落在她的面上,声亦温和:“依你之见,晋帝会给裴小姐选择的机会吗?” 琳琅回想穆骁对她的种种专横霸道之举,所饮药物的酸苦味,像是一直苦到了她心里,让人涩得一下子说不出来话来。 她沉默片刻,方低着头道:“想来依晋帝为人,他只会独断行事,只考量自己的利益与心情,根本不会在乎旁人如何。无论将来开选秀时,裴小姐入宫与否,决断权应都在晋帝一人手上,他应不会过问裴小姐本人,是否愿意的……所以我才希望,裴小姐她,能在选秀开始前,真正觅得良人,免了入宫之事。” 静听着的颜昀,眸光微幽,正要细问下去,以窥妻子心中穆骁为人,以及为何如此判定时,儿子阿慕捧着药碗走了过来,径直仰面对他道:“爹爹,你也该喝药了。” 一家子里,也只小儿子无病无灾、健健康康的。被打断问话的颜昀,只得先接过药碗,趁热饮下。他常年用药,早不畏苦,眉也未皱地将一碗黑浓苦药饮尽,又见阿慕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端出一碟海棠蜜饯,笑眯眯地拈一个喂到他口中,又拈一个,喂到他母亲口中。 有孩子这一打岔,颜昀见妻子含着蜜饯躺下,像是方才与裴小姐说话,耗了不少精神,又要睡了,也不好再继续窥问什么。他伸出手去,帮妻子把盖着的丝被掖好,又同孩子一起,将支着的殿窗,一一阖上,看窗外风摇树响,天色也渐渐阴沉下来,许是将有一场雨了。 风吹入殿,卷得御案上未被镇尺压着的宣纸,飘散了一地。小内监们忙不迭躬身捡纸的身影中,天子的脸色,如凝寒霜,他冷望着下首战战兢兢的太医,一声声厉沉斥问: “不过是受凉发热,如何拖了这许久,仍未见好?!朕留你在太医院,是看重你医术精湛,若连一个小小的风寒都治不好,朕留你何用?一板子打死算了!!还是说,她是又在谋划什么,你是又在与她私下勾结,故意拖延她的病情?!” 耳听着天子之怒,一声高过一声,伤体初愈的谢太医,忙惊惧下跪道:“陛下,再给微臣十个胆子,微臣也不敢欺君啊!长乐公夫人之所以尚未转好,是因长期心思郁结,以致病体难愈。” 他重重朝地一磕头,继续解释道:“陛下,人的心境,确确实实可以影响身体,不然,怎会有‘郁郁而终’一说呢?!” “郁郁而终”四字,像一根刺扎了过来。穆骁甚是不喜这一说法,他皱起眉头,将太医谢邈又训责了一通,令他务必将顾琳琅快些治好,将谢太医屏退出去后,自己一人,负手在殿中来回走了许久,仍是心浮气躁,不得安宁,最后微一抬手,唤人近前。 在随寻了个由头,将长乐公父子调出棠梨殿后,阴沉许久的天色,也在一声雷响中,落下雨来。穆骁不畏风雨,仅携数侍,在雨中,直往棠梨殿去。 季安随侍君公与公子离开,棠梨殿内,除晋宫的宫人外,就只素槿一人,侍奉在夫人榻旁。她看饮药后睡着了的夫人,面上渗出些病中虚汗,执着凉帕,轻轻为夫人擦拭时,忽听有沉重声响,接着有脚步声近,还以为是其它宫人走了过来,抬眼看去,却见是大晋天子亲临,惊得心脏几要骤停。 其实夫人与晋帝之间的事,在撷芳殿大火翌日清晨,归来的夫人独自沐浴,而她捧衣入内,无意间望见夫人身上痕迹时,就已知晓了。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万没想到晋帝会如此行事的素槿,忍着心头震骇,欲屈膝拜见圣上,刚一躬身,即被屏退出去。 圣命如此,不能不从。素槿忧心忡忡地走出寝殿,在殿门阖上前的一瞬,大着胆子,飞快向内看了一眼,见晋帝似是坐在了榻边,拿起了她为夫人拭面的凉帕。 风雨喧嚣中,殿内帐帷静垂。穆骁望着榻上容色病白的女子,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是执着凉帕,一点点地帮顾琳琅拭着面上虚汗,看她病中确实清减了不少,手腕都有些骨节微突,不由爱怜地轻握了握。 缓缓拭完汗后,他想起他上次不慎弄出的膝伤,将帕子放回盆中凉水里,揭开顾琳琅盖着的薄丝被,向上掀她裙裳,想看看她双膝处的青肿擦伤,好了没有。 因为殿外风雨嘈杂的缘故,本就睡不安稳的琳琅,其实早就快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浅眠时,感觉有人在为她拭汗,以为是夫君如此,遂一直没有睁眼。后来,那人揭开她盖着的薄被,又抬手掀她裙裳,琳琅心中感觉有些怪异,身上又着实有些觉凉,遂强撑着倦意,睁开眼来,却见榻边那人金冠玄衣,不是她的夫君颜昀,而是大晋朝的天子穆骁。 初醒昏沉的琳琅,一时不知自己是真醒了,还是尚在梦中,眸光怔茫地望着那个一手将她双足抱在臂弯里,一手掀她裙裳的人,暂没从这又诡异又可怕的场面里,醒过神来。 而穆骁见顾琳琅忽然睁眼了,想他与她上次闹得那样不快,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遂就僵着身子没动——自然这令人不由不多想的诡异动作,也就跟着没动。 诡异的片刻安静后,反应过来的琳琅,惊吓得尖叫出声。穆骁……穆骁这个无耻好色之徒,竟然跑到棠梨殿中,欺辱病睡中的她!! 她一边惊惧地向后挣去,一边在惶乱之中,无意间一脚踹在了穆骁脸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4章 搏命 这一脚, 正踹在穆骁下颌处,于是口中牙齿猛地上下一撞,穆骁登时半张脸都疼得嗡嗡的。 他正“嗡嗡嗡”时, 又见惊惧至极的顾琳琅,仓惶后退,看着就要头撞墙上, 赶紧伸手去拦。 只他这一急拦的动作,在顾琳琅看来, 就如“饿虎扑食”,激得她越发慌乱后避了。穆骁眼看着顾琳琅就要后脑磕墙,情急之下,一个飞身扑前,一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按在她脑后, 隔住了她那后脑与墙, 而自己指关节,在两人的身体重量的甩带下,直往墙上狠狠一撞。 不等他缓一缓手疼, 怀中以为要被就地欺辱的惊惧女子, 又挣着要跑。穆骁想让她冷静些, 但手上又不敢太用力,两人一番纠缠,榻上垂挂的纱帐, 都被扯落了下来,流水一般堆叠而下, 披盖在了两人身上。 ……这里是棠梨殿, 不是画舫, 不是御殿!穆骁为何会来这里欺负她?他为何会光明正大来此?他是已半点不在乎声名了吗?为何殿里只剩她一个人,昭华在哪里?阿慕在哪里?穆骁把昭华和阿慕怎么了?!! 心中乱极的琳琅,被一连串惊恐的疑虑,震得心神大乱。她下意识要离穆骁远远的,拼命挣扎,而穆骁被滑落的纱帐,披裹得束缚手脚,一时没能抱住顾琳琅,看她如游鱼一般,挣了出去,就要赤足下地。 ……一个病人,如何能在这阴冷天气里,这般衣裳单薄地赤足而行!! 穆骁匆匆扯开了纱帐,要按住如惊兔乱窜的顾琳琅,二人的纠缠地点,又从榻上转到了榻边,片刻折腾,即将榻几上摆放的花樽、水盆等,通通撞落在地。 被水盆砸脚、泼溅了半身的穆骁,也顾不得因疼咧嘴,他再度将顾琳琅按在怀里,坐在榻边,一手强搂住她人,一手拽过榻上丝被,直往她身上裹,并道:“小心着凉。” 女子听不见他的叮嘱,她发丝凌乱,面色苍白,神容甚是楚楚可怜,在竭尽全力,依然无法挣离分毫后,眸中有种如临断头台的绝望,声轻如烟,“……昭华……阿慕……他们在哪里……你把他们怎么了?” 穆骁极为厌恨顾琳琅提这二人,冷声不耐道:“他们不在。” 言罢又忽地想起从前那次误解,虽心中不甘,但看着顾琳琅眸中惊惧,穆骁还是不得不跟着补了一句道:“不在棠梨殿里,朕下了道旨,将他们传到别处去了。” 他紧紧箍搂着怀中女子,看她吓得面无血色,甚是娇怯可怜,抬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拨掖至耳后,并道:“何必如此呢,朕有那么吓人吗?!” 这话说下,穆骁自己都噎了一噎,但,叫他向顾琳琅致歉示弱,是绝无可能的。明明是她待他那样心狠手辣,依他处置旁人的手段,如今不仅留她一命,还给她留着她想要的脸面,已是极大的宽容,宽容到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犯贱了。 沉默片刻,穆骁贴着顾琳琅脸道:“……上次是朕急了,以后不再那样鲁莽了,别担心了,把心放宽,把身体养好吧。” 说着又忍不住暗暗磨牙,微沉声道,“你也是,以后不要再气朕了,朕说了不要让颜昀碰你,你还偏让他碰,这不是将朕的话当耳旁风,故意气朕么?!颜昀那身板弱不禁风,有什么值得你贪恋的,你有了朕,还不足么?!乖一些,听话一些,不要动不动就气朕,朕自会待你好的。朕其实已待你极好极宽宏了,宽宏地早就超出了朕的底线,天下间,再没有人,能让朕这般宽待了……” 他忍怒絮絮说着,听顾琳琅忽地轻笑了一声,心里一激灵,低头看去,见她罕见地主动仰面,定定望着他道:“陛下是在养猫儿狗儿吗,不高兴了就直接给一棒子,高兴了就赏颗枣儿哄一哄……” 穆骁已经觉得自己又在犯贱,觉得自己话里,已有低声下气的意味,甚至连将心底深藏的真心话,都对她倾倒出几句了,结果却换来了顾琳琅无情讽笑的一句,强压的心中火气,登时又直往上窜。 他咬牙望着怀中看着可怜、实际可恶至极的年轻女子,忍怒僵坐不语时,听殿门外传来郭成微急的嗓音,“陛下,长乐公与小公子,正在回来的路上。” 不应如此,他有意将这两人传调得远远的,怎会回来得这么快……穆骁还在想时,怀中女子已恐慌地挣扎起来。他看顾琳琅这般,倒找着了一个怒气的宣|泄口,箍紧双臂,将她抱得更亲密道:“夫人慌什么,夫人既不听话,那叫长乐公听话,也是一样的。长乐公是聪明人,定识时务,知进退。将这事同长乐公挑明了,长乐公定不会再碰夫人分毫,往后朕与夫人往来,也不必遮遮掩掩,更加便利。” 原只是故意气吓顾琳琅的,但说着说着,本就心火暗燃的穆骁,渐觉自己所言甚好。凭什么颜昀还能拥有圆满的假象?!他穆骁既从顾琳琅这里得不到圆满,那旁人也不可得!便是虚假的表象也不行!! 心中怒火,蕴着焚毁一切的冲动,穆骁打定主意,坐着不动,等着长乐公父子回来撞看这一幕,将一切,都在今日此时,赤|裸|裸地揭开。 他不动,怀中挣扎的女子,渐也不动了。穆骁纳罕看去,见顾琳琅的秋水双眸,此刻静如死水,幽深空洞半点情绪也无,心中浮起不安的感觉,审视着她,沉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只见她容色死寂,嗓音也如一潭死水,“我不及陛下脸皮厚,没有办法如此面对我的丈夫和孩子。若陛下执意如此,我顾琳琅无颜见人,只能在他们回来前,咬舌自尽了。” “你!!” 穆骁被顾琳琅这一句,气得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他心中怒极恨极,可看顾琳琅竟真神色决绝,似将赴死,而郭成又在外嗓音愈焦,不断提醒,终不得不恨恨地松了手,踩着一地流水碎瓷,大步离去。 风雨中,催使颜昀携子速归的,是心头陡生的直觉。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可又希望自己的直觉为假,在风雷声声中,急行回到棠梨殿时,见妻子正一个人坐在榻边,形如石雕,动也不动,仿佛被抽干了生气与灵魂。 原先陈设正常的锦榻,眼前已是一片凌乱。本该悬挂着的纱帐,缠搅一处,榻上丝被,一半松松披在妻子身上,一半顺着榻边,滑落在地。地上,水流了一地,花樽碎瓷、盆巾花枝等,俱漂浮其上,一片狼藉。 见他归来,原先怔坐不动的妻子,像是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轻薄丝被,自她肩头滑落,愈显得她病中身姿清瘦,纤腰楚楚,不堪一握。 她眸光缥缈地向他看来,但只一瞬,又微垂眼眸,似需积攒面对他的勇气和力量,也需寻好理由,向他合理解释眼前这一切,在静默片刻后,方抬眸再度向他看来,并低低地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但,没什么……没什么的”,她唇际浮起淡淡的笑意,向他轻笑了笑道,“你回来就好了……” 颜昀大步走上前去,将妻子抱入怀中。妻子依在他的身前,双臂虚弱无力而又紧紧地搂着他,贴在他颈畔,再一次轻道:“你回来就好了……” 心痛如绞,令颜昀半个字也无法道出,只是感觉喉咙涩极,腥浓血气,直往上涌,仿佛一张口,就能即刻呛出血来。他死死地抿着唇,强压着唇齿间的血腥气,一壁抱着柔弱的妻子,一壁目光沉沉地落在凌乱的榻帐上,双眸幽深,暗无天光。 懂事的颜慕,在同素槿等人一起,将寝殿收拾好后,轻牵了牵琳琅的手道:“下雨天冷,娘亲快上榻歇着吧,好好歇着,身体才能快些好。娘亲要快些好起来,娘亲好起来,爹爹才高兴,阿慕也才高兴。” “好”,琳琅握着儿子的小手,轻轻地道,“娘亲会好起来的。” 闷热夏季走至尾声,再过两三日,御驾就将启程回宫时,因病歇养了十数日的长乐公夫人,身体也终于恢复如初。 这一日午后,永王将颜慕邀出玩耍,琳琅与颜昀午歇了半个时辰,又起来闲敲棋子,对弈了几局后,宫女云芷走了进来,向琳琅屈膝一福道:“婕妤娘娘请夫人至宣华阁,赏看书画。” 琳琅垂眸片刻,将拈着的棋子,放在棋盘某处,站起身道:“坐久了人也容易困倦,我过去散散心,棋局且留着,等我回来再下吧。” 颜昀清淡的眸光,自云芷身上一划而过,抚摩着指间的墨玉棋子道:“……好,早些回来。” 妻子与宫女的身影,渐渐远了。颜昀将棋子放回盒中,以欲歇息为由,将侍立着的棠梨殿宫人,皆屏退出去,只留心腹季安在旁伺候,边向内走去,边轻声问道:“肃王那边,联系上了吗?” 似是晋帝为显恩重穆家,这个夏季,一众穆姓王爷及家眷,俱蒙天恩,身在太清宫避暑。联系肃王不难,难的是能完全确保避开晋帝的眼线。这事季安早得授意,但为谨慎行事,在今日方才做成,他压着声音,禀报主子道:“将那人名字报出后,肃王那里,愿见主子一面。” “好”,主子轻轻道了一声后,禁不住咳了起来。 内殿道道垂帘,隔绝了晚夏灿阳,未燃灯火的深殿暗色中,低咳难止的主子,素衣轻|颤,宛似病鹤落羽,看得人心惊且忧。 季安连忙伸手去扶,却见主子反手紧攥住他手臂,低声问他道:“你伴我多年,是看着我无论如何挣扎,最后总是一败涂地的。你说,我此一生,还能做成一件事吗?” 季安心酸道:“主子从前事败,并非因力不能及,只是……只是苍天不佑……” “苍天不佑”,主子低低笑了一声,眸光幽沉,“也不知此次,上天可否予我些许垂怜……” 主子此番要做的事,九死一生,凶险万分,季安纵有心宽慰主子,一下子也说不出定然功成的话来。他心情沉重地默默不语,而颜昀,实也不需宽慰的回答。 若上天无情,依然不予,他也只能搏命去拼。世事逼他至此,他已一退再退,将所曾拥有的,尽皆放下,只要爱人与家而已。若连这一点,都要被人无情夺去,纵苟延残喘,又生有何欢?! 都道千古艰难唯一死,可他并不畏死,他畏惧的,是孤独地活,他畏惧他所爱的人,终日活在绝望苦痛之中,一生一世,暗无天日,不得解脱。 退无可退,只能以命相拼。 寂殿幽深地隐有浸骨寒意,而殿外,晚夏的阳光,仍有几分暖热。琳琅原以为赏看书画,只是个幌子而已,但未想到,云芷真将她带向了宣华阁。宣华阁前,穆骁人正负手站在阳光下等着,像是比她早到没多久,见她来了,立走上前来,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负责看护阁内书画的宫人,早在穆骁到时,就被屏退出去。在穆骁将她牵走入阁中后,侍在阁外的御前侍从,立从外将门阖上。 沉沉的阖门声响中,藏身阁顶、倦睡多时的小男孩,自睡梦中醒来。身边的小伙伴,依然躺地困睡着,他揉揉眼,拨开一点书缝,向下看去,见下面站着的人,是晋帝穆骁,和……他的娘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5章 见鬼 午后, 永王来邀颜慕出去玩耍,颜慕原是要婉拒小伙伴的好意,认真读书, 不想游乐的。 除了读四经五书,他还要学看医书。他说过要为爹爹娘亲学医术,等学成了, 由他来诊治照料爹爹娘亲的身体,令爹爹娘亲身体康健地安享晚年。他说过的话, 他都记得,也一定要努力做到。 光阴如金,当惜时苦学,面对小伙伴的盛情相邀,他感到很是为难时,一向疼惜他的爹爹娘亲, 担心他终日看书, 将眼睛看坏了,极力劝他出去和朋友玩上半日。娘亲甚至还将他的书收了起来,说夏季花事将了, 请他黄昏回来时, 摘一些花回来送她插花, 道就当为了她,出去和朋友,开开心心地走一走, 玩一玩。 于是,颜慕便同小伙伴, 一起离开了棠梨殿。他和永王, 先是在苑内玩了许久, 而后在走至宣华阁附近时,永王神神秘秘地和他说,这里有闹鬼的传说。在神神叨叨地,将闹鬼传说,同他讲了许久后,永王说他怕鬼怕极了,但又很是好奇,这传说到底是真的假,现在是大白天,鬼的法力最为低微,正是探秘的好时候。 他问他,有没有勇气,和他一探究竟? 小小男子汉,怎会低头示弱,于是两个人,便从宣华阁后窗,潜了进去。夏日午后,看守宣华阁的宫人昏昏欲睡,他们两个人,又抱着探秘的心思,一路都踮着脚尖,在书架间藏藏躲躲,故而竟没一个人发现,有两个孩子,潜进了阁中。 如此一直潜至阁顶,鬼没找着,玩了许久的他们,都感到困得不行。两个人便直接在阁顶书架后的地上,并躺睡着,一直睡到此时,因关门声响,颜慕才揉着眼睛,慢慢醒了过来。 身边的小伙伴,依然以书盖脸,呼呼大睡。颜慕无声地打了个小呵欠,轻轻地翻过身,拨开一点书缝,向下看去。 他以为关门的是看守宣华阁的宫人,想着若是时间晚了,宫人要将这里锁上了,就得赶紧将永王推醒,一起离开了。但,没想到,下面的人,不是宣华阁的宫人,而是晋帝穆骁,与他的娘亲…… ……娘亲怎会和晋帝在一起……是不是晋帝这个大恶人,无事生事,故意将娘亲召来,寻衅欺负娘亲!! 颜慕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害怕,暗暗攥紧了两只小拳头,想着若是晋帝欺负娘亲,他就即刻冲下去,挡在娘亲面前,保护娘亲!! 但,正这么暗暗想着时,却见下面的晋帝,一手牵着娘亲的手,一手抬起轻抚着娘亲脸颊,在如此无声凝望娘亲片刻后,低下头去,轻轻亲上了娘亲的唇。 巨大的惊惑,像滔天的海浪拍向岸边,将小小的颜慕,拍震在当场。他僵如石雕,一双向来灵慧的双眸,一下子木了似的,惊怔地透过书缝,看娘亲一直静默地站在晋帝身前,任晋帝在轻抚轻亲后,将她亲密搂入怀中,全程顺默垂眸,一点排斥反抗的言语和动作都没有。 虽然年幼,但聪慧的颜慕,心里隐隐知道,这样的男女亲密之事,应只有爹爹才能对娘亲做的。记事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冲击的他,被震在阁顶书架之后,满心惊惑迷乱,如狂涛怒浪袭来,将他整个人,疯狂袭卷其中。 ……明明只有爹爹,才可以对娘亲做的……为何晋帝要对娘亲这样……为何娘亲面对这样的晋帝,会这般顺从…… 小小的孩子,身在暗处,被巨大的震惊迷乱重重包围,而阁中的二人,并不知暗处有人,不知斜上方的阁顶,正有一双孩童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惊怔看着。 穆骁在亲亲抱抱顾琳琅,以解多日来的相思之苦后,一边搂着她的肩臂,一边仔细她脸色道:“朕听谢太医说,你的身体大好了。是真好了吗,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假惺惺地问这个做什么呢,宣她来,不就是为他自己泄|欲吗……他待她,只当是个泄|欲的物件,当是个兴致上来时,一会儿给一棒子一会儿给一枣儿的猫儿狗儿,何时在乎过她的意愿与身心呢……若她说身上不舒服,难道他今日还会体念她身体,放过她吗……他这样专横霸道的人,从来是他要做什么便做什么,要将她身心的所有,都牢牢地控在他手里,何时给过她选择的机会呢…… 因知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穆骁的专横压制,琳琅如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穆骁抱搂着,不做无谓的反抗,也不说多余的话,只想着穆骁早些兴尽,放她离开。 她沉默以对,等着穆骁撕扯开这虚假的温柔表象,而后暴露本性,兽性大发。然而穆骁今日,特地将顾琳琅邀至这书香飘逸的风雅之地,对她还真就没有存着就地欢好的心思。 上次从棠梨殿离开后,穆骁不仅手疼、脚疼、牙疼,因憋了一肚子火,头也一抽一抽地疼。 依他心头恨火,真恨不得将一切捅|穿在世人面前,直接将顾琳琅掠到他身边,筑座金殿,将她一生一世地囚在他的身旁,叫她终生与他为伴,只许对他一人言语,此生至死,眼中只看得到他一人。 然,不能,顾琳琅以死相逼。 他已是皇帝,九五至尊,这天下间,本不应有任何人事还能逼他,但顾琳琅能,她以自己的性命做筹码,来逼迫他。顾琳琅所想的,只是简单的她自己一死解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这一筹码,真能将一朝天子,残酷地逼至绝地。 在心中恨极,而又实在无可奈何,越发身心煎熬地难受了几日后,穆骁渐渐冷静下来,从单纯地怨恨顾琳琅深爱颜昀一事,转为思考,顾琳琅这负心无情的女子,究竟为何如此倾心颜昀? 他终于能正视顾琳琅深爱颜昀一事,尽管心中恨极,但终于能正视顾琳琅的感情,能正视比较,他与颜昀的不同。 从前,他因心中嫉恨,在顾琳琅面前,对颜昀百般鄙夷。但其实,鄙夷的同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若颜昀真像他言语间贬低地那样一无是处,楚朝的天下,也不能坚守那样久,身为亡国之君的颜昀,也不能赢得那样史所未有的末帝佳名,能有民意相随,能让以荀相为首的大半朝臣,劝他接受禅位,借颜昀声名,定江山正统,博后世佳名。 在做皇帝上,颜昀自然不如他,但在做一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上,颜昀确实远胜过他。 颜昀善谋,善弄人心。 从前,他看不上这样的谋弄,认为颜昀一言一行皆是伪装,在楚朝风雨飘摇之时,精心打造了一个悲悯的末代仁君形象,以求民心相随,对此嗤之以鼻。 但,现在想来,能装得让大半天下人相信,也是本事,尤其是装到最后,还能让顾琳琅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女子,为颜昀心动,甚至在生死危难时,都对颜昀不离不弃,这本事,真可谓是厉害到顶天了! 顾琳琅养病的这些时日,穆骁在理完朝政的闲暇之时,忍着心中厌恶,将顾琳琅对颜昀的深情,再三剖析。 颜昀博学风雅,颜昀温柔体贴,有些事,他其实也能做到,只是因心中怨恨,从前不愿对顾琳琅做而已,而有些事,他确实比不上自幼接受皇家教育的颜昀,但,他才二十四岁,人也并不愚笨,有权势令天下最好的先生们围着他教导,可以学嘛! 既然像冷心无情的顾琳琅,竟因爱人,动心动情,这样看似永不可能发生的事,都确确实实发生了,那么,顾琳琅再动心一次,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在最不可能之事,都已发生的前提下,一切都有可能。顾琳琅再为他人动心,是有可能的,顾琳琅心里同时有两个人,是有可能的,顾琳琅甚至彻底移情别恋,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对种种可能之事的期许,暂抚平了穆骁心中怒恨。穆骁也不知自己是真在期许,还是在以期许,自己哄自己,只知这样的想法,可延长他本已紧绷如弦的耐性。而这样的期许,也是需要顾琳琅的回应的,哪怕只回应一分一毫也好,不然,这根弦,依然要断,他知道。 他只不知,届时断时,他会如何。他试图以期许,将现下所有的怨恨,都压得很低很低,可若有一日,期许化为泡影,再度涌起的怨恨,必比如今更甚,届时他将被之冲向何方,他自己,也无法完全预料。 来日之事且不虑,现下,有想法,就实行。纵然顾琳琅今日依然冷淡沉默相对,但有目标的晋朝天子,今日耐心比从前足上许多。 穆骁在与顾琳琅相会时,特地选在宣华阁这样的风雅之地,与她进行赏看书画这等风雅之事,事先自然做了不少功课。 在看顾琳琅确实脸色尚可,虽冷淡如雪地对他,但神色间,并没有之前那么病态憔悴,心中放心不少后,穆骁搂着沉默的顾琳琅,一边携她欣赏阁中书画,一边对着幅幅古人名作,评鉴“线条灵动”、“画法工整”、“颜色清新”、“笔力洒脱”等语,宛如品鉴大家。 如此说了好一阵后,穆骁事先备好的书袋,都快倒完了,而顾琳琅依然一直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穆骁不知自己今日表现如何,想语气文雅地问问,却因心中忐忑期待混杂,一时失言道:“……白石山人以为如何呢?” 一直沉默的女子,终于抬起惊怔眸光,看向了在她耳边聒噪许久的大晋天子。 ……白石山人,是她在闺中绘画贩卖时的假号,这等隐秘旧事,穆骁如何晓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6章 扼喉 正想着, 忽听一男童声音清亮,高喊一声道:“抓鬼!” 琳琅听出是永王声音,想到阿慕应正与永王一处,登时身形僵如石雕, 目光惊骇地望着斜上方阁顶声音传来处, 周身血液如浸冰雪。 穆骁也听出这是永王在嚷嚷, 恼火这傻弟弟,坏了他今日与顾琳琅的风雅相会,心中火起, 本性随即露出, 一点也不文雅地厉呵了一声:“滚下来!” 只见一声厉呵后, 阁顶书架上的几本书被撤拿开,一个小脑袋从空处钻看了过来, 头发乱乱糟糟,眸光空茫呆滞,像是方才睡醒, 刚刚那声是在嚷嚷梦话。 平时机灵活泼的小小永王, 这时候一副木木的模样, 呆呆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后, 望着下方穆骁道:“皇兄好。”又微移目光,落在顾琳琅身上,道一声:“夫人好。” 好个鬼!穆骁冷脸喝问道:“只你一人么?!什么时候进来的?!怎躲着不出声?!” 刚醒的永王,面对皇兄的冷怒, “啊”了一声,一字一句, 缓缓地道:“我本来在和颜慕玩的……玩到这里时, 我想到这里有闹鬼的传说, 想和他一起进来抓鬼……但他说……他说什么不语怪力神神,不抓,就走了,说他要给他娘亲摘好多花……我……我对摘花没兴趣,就一个人进来抓鬼……但找来找去找不着,人又很困,就躺在这里睡了……现在刚醒……” 穆骁目光微沉地望了上方片刻,敛了眸中锐利,微侧首,温和地对身边的顾琳琅道:“方才赏看的那几幅书画,夫人喜欢吗?若喜欢,朕就赠予夫人,夫人拿回棠梨殿,慢慢赏看。” “……不……不必了……” 琳琅被永王的忽然出现,狠狠吓了一跳,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她的阿慕,并不在此地,没有将她与穆骁同处一室一事,看在眼里。 也只放松了一瞬而已,琳琅想到永王与阿慕亲密地几乎无话不说,想到她在这座宣华阁里,因心如死水,对穆骁的种种亲密之举,静默到看似顺从,落在旁人眼中,倒像她并非被逼,而是在与穆骁暗通款曲似的,惊望着永王的目光,越发恐慌。 ……若永王将他所看见的,尽数告诉阿慕,若阿慕知道了她与穆骁的种种,若阿慕将他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他父亲,她要如何为人母、为人|妻呢…… ……昭华,如若知道了她与穆骁之间的关系,她对此,若不以实情相告,昭华以为她负心绝情,定然心伤,以致病体愈沉。而她若以实情相告,昭华定不能忍受她被人欺辱,定会为她有所行动。可是穆骁权控天下,昭华的所为,定如蚍蜉撼树,只能为他自己招祸……她说与不说,都是错,唯有她自己暗扛着,昭华不知,方是好的,阿慕不知,方是好的…… 琳琅越想越是心慌,几要登上阁顶,恳求永王对今日所见,三缄其口。她正要抬步向上时,将她的忧虑,尽看在眼中的穆骁,心叹了一声,轻按住她的肩头,安抚她道:“无妨,朕会让十三弟闭紧嘴巴的,夫人不必为此担心。” 对永王来说,穆骁的话,自然比她的话,要管用许多。琳琅看向一脸认真的穆骁,想这事若是从一孩子口中传出去,穆骁这一朝天子的脸面也不好看,遂信了他的话。 琳琅本就不愿陪侍穆骁,在这一惊吓后,更是想离穆骁远远的,只是不知穆骁今日兴尽没有,不知穆骁在被永王打岔后,是否会携她去往别处一逞凶欲。心中忐忑的琳琅,正要试着请退,还未开口,就听穆骁温声道:“夫人病体初愈,还是要多歇歇,朕就不留夫人了,夫人早些回棠梨殿歇息吧。” ……竟就这么放过她了…… 琳琅怔怔看向穆骁,看他今日神色,从她初见到现在,一直可称得上“温和”,未似以往冷厉如冰、难掩暴戾,动不动就要对她发脾气。 琳琅不知穆骁今日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不仅如此态度温和,莫名其妙地携她赏看书画许久,最后还半点欲念没有地就放她走了。她从前一直无法理解穆骁,今日亦然,怔愣一瞬后,也不多想了,在向穆骁微屈膝一福后,匆匆离开,生怕穆骁忽然变脸反悔,又将她扣在他的身边。 在离开宣华阁、回去棠梨殿的路上,琳琅遇见了许久未见的顾琉珠。 这个夏季在太清宫,她被穆骁频频以顾琉珠的名义相召,而实际上,一直没怎么见过这位异母妹妹,此刻见她一人携着两三名侍女,在花树下走走停停的,从前盛气凌人的娇丽脸庞,这会儿竟似有几分落寞,面对明艳夏景,却有几分伤春悲秋的味道。 虽然琳琅并不畏这妹妹,但想到与顾琉珠对上,就得听她来回车轱辘地说些无趣之话,看她又要生出些没意思的烦人之事,也着实是有点闹心。 琳琅懒得与顾琉珠争口舌之利,未免冲突,原是要直接绕道而行,但顾琉珠眼尖得很,她刚折身要绕道,就听顾琉珠在后高唤了一声:“姐姐!” 琳琅从前对顾琉珠多加忍让,是因她怕身为宠妃的顾琉珠,因心中怨恨,对穆骁大吹枕边风,加害她与夫君孩子。说是忍让顾琉珠,但其实是畏惧穆骁天威。而如今,她早就直面穆骁,与穆骁陷入了那样的不堪关系里,情形糟得不能再糟,对顾琉珠这个中间人,也实是没有必要小心应对了。 在微一迟疑后,琳琅直当没有听见身后唤声,依然抬脚向前。但顾琉珠今日竟执着得很,她还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一阵“噔噔噔”响,顾琉珠竟直接跑了过来,而后拦在她的身前。 晚夏的阳光,将急跑而来的女子双颊,映得红扑扑的。琳琅望着气呼呼的顾琉珠,还未开口说什么,就见身前女子气到顿足道:“一见我就跑,看在别人眼里,成什么样子,还以为我把你欺负死了呢!!” 说着生气的神色,又竟似委屈,“我欺负你什么了呢!不就说你几句,叫你弹弹琴、喝喝酒吗,同你从前对我做的事比,这些算什么呢!” 琳琅知顾琉珠又要说她抢她未婚夫、故意害霍家、将她同霍家人撵至平州云云。因为失忆,她实在无法同顾琉珠说清这些,情理上她不可能去跟顾琉珠抢霍翊,但事实上,她确实同霍翊拜了天地并差点入了洞房。 无话可辩的琳琅,听顾琉珠说着说着,又说到她在平州如何如何受苦,忍不住说了一句道:“……那时父亲同你母亲,常差人送金银衣物到平州予你,应也不至十分清苦吧……” 顾琉珠一顿道:“……离家千里的苦楚,岂是一点金银能弥补的”,说着眼圈竟有点红,“我被你撵到平州几年,后来就被陛下带到了宫里,都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 琳琅见顾琉珠这般,默了默道:“陛下宠爱你,你向陛下请求,允你回家省亲半日,就是了。” “宠爱”两个字,像一根尖刺,扎进顾琉珠心里。春日里被封婕妤时,她作为后宫第一人,还颇为踌躇满志,想着要在功臣贵女进宫前,真正博得天子欢心,可转眼间,夏天都快过去了,她将种种手段使尽,莫说邀得圣宠,连侍寝都没沾上,至今依然担着婕妤的虚名。 甚至,不仅圣宠欢心没邀到,这个夏天,陛下还斥责过她,说她之前对长乐公夫人的所作所为,有失风度,惹人笑话,令她无事就待在自己殿里,修身养性。 故而这个夏天,她才一直没见她这个姐姐。但,这些内情,她怎会让顾琳琅知道呢,纵然不久前她还在暗暗感叹,不得圣心的自己,就像花儿将谢,但在顾琳琅面前,她依然要将头昂得高高的,如鲜花,正绽放地娇妍无比。 “这我自然知道,无需姐姐提点”,顾琉珠姿态高高地说了一句后,又眸光轻蔑地落在顾琳琅身上道,“细想来,当初姐姐为后时,都未归家省亲过,如今这份荣光,就由我来带给顾家。” 琳琅沉默一瞬,唇际笑意惨淡,“顾家自绝于我,想来也不稀罕我带来什么荣光。” 却听顾琉珠道:“明明是姐姐自绝于顾家。虽说从前父亲待姐姐是淡些,可衣食住宅,并未短着姐姐,姐姐纵心中有怨,后来做事也太狠了,为了将自己和顾家撇得干干净净,为了只要你同楚帝与皇子的那个家,对我和父亲等,未免太过绝情……” 琳琅听顾琉珠不再笼统地车轱辘话,而是细细控诉起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只觉顾琉珠口中的那个顾琳琅,陌生像是自己精分了出去,不敢置信。 顾琉珠义愤填膺的话语中,琳琅听怔在这片花影里时,宣华阁内,小小的永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斜左方的皇兄,又暗暗担心地看一眼斜右方的颜慕。 他喊着“抓鬼”刚醒时,人确实是懵的,但,在听到皇兄的声音、看到皇兄同颜慕的娘亲一处后,他虽人还木着,但心里面,已惊得醒过神了。因为颜慕暗暗示意,要他帮他隐瞒他的存在,所以他帮颜慕扯了个谎,只说自己一人在此。但没想到,皇兄如此犀利,在颜慕娘亲走后,直接登上阁顶,将他们两个,一同逮了下来。 “……皇……皇兄……” 永王刚大着胆子开口,就见皇兄手一指门,冷冷地道:“你先在外面等着。” 永王见皇兄一张脸冷冰冰的,哪里敢在这时跟皇兄犟,乖乖“哦”了一声,低头出去了。 阁内,就只剩下一名男子、一个小孩。小孩颜慕,死死地盯看着身前亲他娘亲、抱他娘亲的男人,眸光怒利,像是能在人身上戳俩刀子时,对面的大晋皇帝,在沉着脸色,望了他片刻后,忽地冷颜化开,淡淡笑道:“其实朕同你母亲,早就情同意合,是你那生父,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夺了你母亲去做他的妻子。朕与你母亲,如今再度相好,实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天经地义。” 颜慕才不信穆骁的鬼话,穆骁这个大恶人,是在诋毁他的父亲!诋毁他的母亲!! “你胡说,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娘亲她也不会喜欢你!”他恨恨说了一句后,想到今日自己,亲眼看见娘亲在穆骁轻薄时那般顺从,又有点底气不足,在沉默须臾后,声调拔高,再度坚持道:“娘亲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 话音刚落,自己的喉咙,就被一只粗砺有力的手掌,突然扣握住。颜慕窒息一瞬,直以为自己要死在穆骁手中时,眼前那个可怕的恶魔,又忽然松了手。他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似笑非笑道:“说话注意些,朕对你,可没有对你母亲那样的耐性。” 实力对比之悬殊,令颜慕只能忍恨吞声。他咬牙不语,只能以一双怒眸,剜盯着穆骁时,穆骁也正细细打量着他。 因为从前,一见顾琳琅与颜昀的孽种就心烦,想让孽种滚得远远的,穆骁还未好好看过这个孩子。此时忍着厌恨,细细看过后,穆骁发现这个维护双亲的小孝子,生得更似顾琳琅。 生得似顾琳琅好,顾琳琅既爱这孩子,他也不好做什么,若往后他与顾琳琅一处,单看这孩子的脸,也不致过于心烦。只是,这孩子对颜昀的维护与敬爱,若一如既往下去,着实令人厌恶。 为消了这小孝子对颜昀的敬爱之情,穆骁看着颜慕,淡淡地道:“母亲怀胎十月辛苦,为人子的,维护孝敬母亲,理所应当,但,对没做什么的父亲,就不必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7章 警告 颜慕才不听这个大恶人的歪理, 他暗暗攥着自己的小拳头,冷冷地望着穆骁道:“我父亲才没有不做什么,我父亲爱我娘亲,在我娘亲怀孕时, 一定是日日夜夜地仔细照顾, 用心又辛苦。” 穆骁冷笑, “怎么,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时,就长眼看了?!” 颜慕神情认真, 眸中浮有敬爱与自豪, “自我记事以来, 我眼里看到的,都是父亲娘亲的相亲相爱之举。父亲对娘亲关爱极了, 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所以照此向前推看, 在我娘亲怀有我时, 父亲对娘亲定也是关爱无比, 并不会是没做什么。” 他说着说着, 见穆骁看他的眸光越发冷了,冷得像刀子一样剐着他的面庞,想到刚刚那可怕的一扼喉,想他若是继续触怒穆骁, 被穆骁掐死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娘亲、爹爹娘亲会有多伤心, 遂默了默,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地低声道: “……因为我的家很幸福很美满, 我的父亲娘亲,一直感情很好,恩爱不离,所以我这样想……但,若是有的人家,不像我家这样,若是做丈夫的,在妻子怀孕时,并没有一直陪在妻子身边照顾守护,让妻子一个人辛苦应对怀孕时的艰险痛楚,那陛下说的,也是……也是有道理的……” 颜慕边忍恨,低低附和着穆骁的话,边在心中,暗暗想起了父亲教导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语,心道来日方长,恶人终有恶报。 而穆骁,也正想着来日方长。他冷眼看着眼下的这颗小脑袋,看这孽种,到底懂得畏惧他,心道这顾琳琅这傻儿子,对于颜昀的敬爱,是长期形成的,一时也消不尽,且在他心中埋颗种子,往后时不时浇水灌溉,颜慕这小子,随着年岁渐长,自然会渐渐淡了所谓的父子之情。 毕竟,男孩子对于父亲的敬爱,与父亲的地位能力等,天然有关联。颜昀从前是一朝皇帝,自然引得孩子仰望敬爱,而现在,颜昀成了个一无所有的病秧子。颜慕现在还小,没有深切感受到这种变化,但后面随着年岁越长,颜慕会越发意识到颜昀的无能,再有他在旁敲打,颜慕会渐渐“只敬生母、不敬生父”的。 穆骁想得心中舒坦,耐性也足了些,不急在一时将颜慕彻底洗脑干净,只负着手,不咸不淡地问他道:“永王之前说,你要为你母亲摘花,是真的吗?” 颜慕望着穆骁冷锐的眼神,想穆骁之前一眼就识破了永王的谎言,遂也没有对这个犀利恶人扯谎,点点头低道:“娘亲让我玩完回去时,摘一些花,送给她插花用。” 若是他给顾琳琅送花,顾琳琅大概转头就扔,半点都不爱惜。可,若是她心爱的儿子送的,顾琳琅大抵会好好剪插、放在床头、伴她入梦……穆骁这样想着,兴致也上来了,在令人将阁外的永王,送回居处、闭门反省“欺君”之罪后,又传令下去,让侍从将太清宫花苑的闲杂人等,通通清干净,而后携着颜慕,同往花苑摘花。 这时节,夏季花事将了,而初秋花事将始,满苑姹紫嫣红中,穆骁面对争芳夺艳的各色香葩,颇有兴致地细细选挑着。 而颜慕,在后望着穆骁唇际的笑意,只觉刺眼极了。他想到在宣华阁时,穆骁也是这样笑着搂他娘亲、亲他娘亲,想穆骁说和他的娘亲,早就情同意合、是他父亲横刀夺爱时,也是这样淡淡笑着,心中厌恨,如海浪滔迭,一重重地,用力冲打着他的心头。 ……大恶人的话,怎能信呢?!娘亲许是受了什么逼迫,就像他之前差点被穆骁扼喉掐死一样,娘亲也是因为受到类似的逼迫,才不得不对穆骁表现地顺从些,就像他现在这般,不能与穆骁对着干,不能激怒穆骁……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娘亲怎么会背叛爹爹呢?!娘亲与爹爹恩爱无比,是神仙眷侣,穆骁是在胡说八道,是在犯癔症,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 颜慕恨恨地想了一阵后,又焦虑无比地思考,想娘亲被逼迫、被轻薄,他要怎么做,才能对抗穆骁这个大恶人,将可怜的娘亲,解救出来呢?! 小小的孩子,面对山海般的滔天皇权,苦思冥想,想得忧灼焚心、感觉人都要炸了时,一束清新怡人的木槿花,忽地被塞到了他的手中。 是穆骁,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面上不是之前那种阴阳怪气的似笑非笑,而是真浮着些明亮的笑意,笑对他命令道:“将这花拿回去送你母亲。” 颜慕因厌恨穆骁,自然对穆骁的命令,也心存叛逆。他看了看手中的木槿花,脸板板的,声音也板板地道:“娘亲不是很喜欢这种花。” 穆骁轻视地看着眼前的傻小子,语亦轻蔑,“你懂什么?你娘亲很喜爱木槿花。” “不是的”,纵然不敢依照心中所想,将穆骁强塞的花,直接给扔了,但颜慕,仍是坚定地摇头道,“娘亲喜爱兰花,因为爹爹以前最常送兰花给娘亲,爹爹最懂娘亲,送的一定是娘亲最喜欢的,娘亲每次收到爹爹送的兰花时,也确实是高兴笑着的,所以娘亲喜爱兰花。” 穆骁听颜慕说起颜昀给顾琳琅送花的往事、说颜昀最懂顾琳琅,登时脸沉了些,冷望着这臭小子孽种道:“你是在质疑朕的判断吗?!” 尽管圣威凛严,但颜慕因心中不服气,不肯轻易屈服于穆骁,紧抿着唇不说话。 穆骁看着这个死犟的臭小子,挟着帝威,进一步语含威胁地逼问道:“说,你母亲是更爱木槿,还是更爱兰花?” 颜慕望着穆骁眼中明显的威胁,那种感觉将要窒息而死的痛楚,似又紧扣在他的颈间。一壁是穆骁的威逼,一壁是心中的倔强,颜慕最终缓缓地道:“……也许娘亲以前更爱木槿,但后来,娘亲更爱兰花,人是会变的。” 颜慕不知道,“人是会变的”这五个字,着实是有点扎穆骁的心,只是见身前的高大男子,在听到他的话后,脸色陡然更沉,眸中风暴暗积,好像那只冷酷铁掌,又要朝他喉咙扼过来了。 他心惊得几要后退时,又见穆骁眸光风暴散开,无事一般,继续兴致颇佳地选摘花朵,不停地往他手中塞。 穆骁原是有些生气的,只心念忽又一转,想顾琳琅既然能从无情之人,转变为痴情女子,自然也能一变再变,由痴情转为多情,进而移情别恋,毕竟,人是会变的。 心情因此不错的穆骁,甚至还一边选摘鲜花,一边同颜慕聊了起来,唇际噙着笑意道:“从前,朕常送你母亲鲜花,天未亮时去采摘,将尤带着晨露的香花,放在你母亲枕边,让你母亲总是在花香中醒来。从春天送到夏天,从夏天送到秋天,朕那时候,不知送了你母亲多少,你母亲喜欢什么花,朕还能不知道吗?!” 穆骁边说着边追忆少时,想那时候,他拿着新摘的带露鲜花,在将明的天色里,穿梭于香雪居小楼,少年郎的心情,就像振翅而飞的鸟儿一样轻快,感觉那时候心中的甜蜜,在此刻回忆之时,又像有一点回到他心中来了,唇际笑意不由更深。 而这一幕,落在颜慕眼中,只能是觉得穆骁白日做梦,癔症不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呢?!娘亲从前一直和爹爹一起住在宫中,穆骁怎么可能给身为皇后的娘亲送花呢?!若真有这样的事,穆骁这个调戏皇后的色鬼,早叫从前的皇帝爹爹给打死了!! 穆骁含笑忆罢,见身边的小孩一脸不信,一顿问道:“香雪居厨房外的梧桐树还在吗?你母亲煮的鸡丝面好吃吗?” 不信的神色登时僵在脸上,颜慕惊怔地望着穆骁,握着花枝的手,也不由攥紧。 他已感觉脑子懵懵的,偏穆骁淡淡道出的下一句,又给了他重重一击,叫他头脑更加混乱,“你母亲人生中第一次下厨房,就是为朕煮了一碗鸡丝面,那时她还在闺中,住在香雪居。” 言罢,穆骁看这死小孩,如他所料地呆了,心中满意,拍了拍他的肩,故意道:“以为你母亲待你很好么,不及待朕。” “……不,才不是!”不肯相信的颜慕,立高声嚷道,“娘亲待我好极了!娘亲教我读书写字,娘亲为我绣做衣裳……” 他急急列举娘亲待他的种种好,以证明娘亲待他最好,却听穆骁径“呵”了一声,打断他道:“这些,朕早就享受过了。什么手把手教写字,什么做女红绣香囊,从前在香雪居时,你母亲爱朕爱得痴了,与朕好得蜜里调油,朕享受你母亲待朕的种种好时,你还没生出来呢!” “……你……你乱说”,颜慕怎肯相信穆骁的骇人之语,坚持着道,“口说无凭!” “无凭?”穆骁望着死犟的颜慕,忽地心中一动,微倾身,看着男孩道,“你的名字,就是凭证。知道你为什么要叫‘慕’吗?不是因为你母亲爱慕你爹,而是因为你母亲挂念着朕。纵不得不与朕分离,不得不嫁给他人为妻,你母亲亦以这样的委婉的方式,将朕的姓氏,嵌入孩子的姓名里,以此来时时心念着朕。” “……不……不是的,你是在骗我!”颜慕坚持到着恼,简直恨不得要对穆骁这个满口谎言的大恶人,冒死挥拳时,又听穆骁底气十足道:“香雪居一棵靠墙的梅树树干上,有两个手牵手的小人,是朕与你母亲当年一起刻下的。新刻痕与多年前的旧刻痕,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到底是朕在骗你,还是朕与你母亲早有旧情,是你爹从中夺爱,等你出宫回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看着气到几要跳起打人的颜慕,终于惊滞到话都说不出来,穆骁纵觉自己,没必要和一小孩掰扯到几近斗气的地步,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心情畅快。 许久未有的心情畅快,几都有些神清气爽了。 穆骁一边将新摘的几支花,塞入颜慕手里,一边想着顾琳琅要脸,不愿在孩子面前做一个失德的母亲,慢悠悠地警告颜慕道:“今日你在宣华阁看见的,还有朕在花苑对你说的,通通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许说。若泄一句,朕就将你关到地牢里,叫你一辈子别再想同你母亲相见。” 午后同永王离开棠梨殿时,颜慕蹦蹦跳跳的,心情欢快,笑容满面,而这时夕阳西下,他在暮光中,捧花回棠梨殿时,双腿如灌铅沉重,脸色似丧考批,心情重似泰山,整个人都是木的懵的。 一路心神飘恍、双足滞重地回到棠梨殿后,颜慕见娘亲正坐在窗下想心事。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娘亲,竟迟疑着没有立即近前,颜慕一个人,默默在门边站了一阵后,方慢慢地向娘亲走去。 听见脚步声的琳琅,看是孩子回来了,立起身迎前。她微弯着腰,从孩子手上接过鲜花,含笑闻了闻,赞许着道:“好香啊,谢谢~” 却见孩子懵懵的,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琳琅见状,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颜慕摇摇头,迟疑着轻道:“我……我想问娘亲一件事……” 难道穆骁没有令永王保密……难道永王将宣华阁所见,告诉了阿慕……琳琅看孩子神色不对,又说有事要问她,忍着心中惊惧,强颜笑着,等待孩子的问题,“……什么事?有什么事要问娘亲?” “娘亲……娘亲是更爱木槿?还是更爱兰花?” 琳琅听是这个,立暗松口气,笑着道:“我都喜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8章 5不悔 听娘亲这样回答, 穆骁说的那些话,一下子全在耳边嗡嗡乱响。颜慕本就心如乱麻,这下子更是迷乱, 呆呆地站在原地, 如失了心魄, 整个人迷迷怔怔的。 琳琅看孩子懵成这样,以为他是不是玩到受凉发热了, 可,摸孩子额头,又不发烫,不像生病的样子。她心中诧异, 不解问道:“怎么了?怎么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是今天玩得不好吗?还是玩得太累了?” 望着娘亲关心的眸光,颜慕强行定了定心神,低声回道:“……因为……因为没能摘到娘亲喜爱的兰花,只摘了木槿……” “这有什么呢”, 琳琅听是为这个, 笑亲了亲孩子的脸颊道, “香雪居有许多兰花, 过几日御驾回銮, 我们也可以离开太清宫,回到香雪居, 到时候,在家里慢慢赏看就是了, 不必为这个不高兴……” 琳琅温声软语地安慰着情绪不高的孩子时,夫君颜昀走进殿中。他一边走近, 一边见正在说话的妻儿, 一齐向他看来, 如常嗓音平和道:“我一个人,去倚红亭坐了坐,想着你们应都回到棠梨殿了,遂也回来。” 颜昀说着,眸光单落在妻子眉眼间,任心中伤恨痛怜,如刀戳搅,面上依然神色平常,仿似家常般,问妻子道:“……今日‘书画赏看’,如何?” “……挺好”,相较从前暴戾凶狠,今日穆骁虽似吃错药了,但待她确实温和不少,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定要按着她一逞凶欲。与之前比,今天的赏看书画,尽管诡异,但她身心所受磋磨,少了许多。 琳琅边想着,边迎看着夫君道:“琉珠妹妹……今日请我赏看的书画里,有一幅清都野叟的《寒山老梅图》,我记得我们从前在楚宫时,一次在秋雨淅沥声中,一起赏看了半日清都野叟的书画,那时你还赞说,古今画梅者,清都野叟功力最佳,论技法,无人能出其右。” 颜昀细观妻子脸色以及说话神情,静默须臾道:“可惜这样的事,再不可得了,江山易主,这些传世名作,也非我所能有了。” 琳琅本是应夫君所问,随说几句赏看书画之事,不想引得夫君这般感叹。其实改朝换代以来,虽除一己之身外,几是一无所有,但夫君从不自伤外物得失,这样的感叹,还是琳琅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 颜昀忽然有此感伤,自是因知妻子遭人欺辱,痛恨自己失去江山权柄,无法立即救妻子于水火,只能眼看着妻子再隐忍痛苦一段时日,暗在心中痛责自己无能的缘故。 他因心中愧痛,一时失言后,看妻子神情无措,像是有些后悔同他提说旧事,不知如何是好,忙上前搂住妻子道:“不过清都野叟的画再好,也不及白石山人的画作,在我心内,弥足珍贵。纵拿清都野叟的所有传世书画,来同我换一幅白石山人的画作,我也不肯干的。” 琳琅听夫君这样说,轻笑一声道:“清都野叟的书画,是流芳百世的,而我的,只是涂鸦自娱而已,拿出去卖,也只能卖个普通市价,画上千幅万幅,也比不上清都野叟一幅,你这样说,我羞都要羞死了。” 颜昀轻对妻子道:“旁人的画,再怎么流芳传世,看在我眼中,也只是赏看技法罢了,不似看心爱之人的作品,赏心悦目,最是怡情。万千技法,也比不上一缕情意,你说是不是?” 面对如此情深之语,琳琅还需说什么呢,只是心中一暖,抿着唇际笑意,搂依在夫君怀中。她靠着夫君温暖胸|膛须臾,忽地想起在宣华阁时,晋帝穆骁,也唤了她一声“白石山人”。当时她就极惊诧,只是被永王的一声高唤,岔了开去,没有细想,而这会儿突然又想起来,心中依然甚是惊茫不解。 闺中在香雪居时,她有时会让素槿,将她平日画的一些画,拿出去卖给画铺,那些画上的署名,都是“白石山人”。按理来说,此事在从前,除了她与素槿知道,应就只有少时与她相识的昭华,后来,因为孩子询问,又多了阿慕知晓。这世上,应该总就这几个人,知道她少时绘画的字号了,晋帝穆骁,是如何知晓的? ……是穆骁,特地派人详查了她的往事,事无巨细到这种地步吗?……穆骁为何对她如此兴致不减,如此执着,除去身体之欢,还想窥查她的旧事?…… 心中的迷茫不解,与对穆骁执念的畏惧和担忧,积成沉重的心事,压在琳琅心头。短暂的夫妻闲话欢愉,转眼即逝,琳琅唇际的笑意,如轻烟淡淡散去,人虽依然依偎在夫君怀中,但微垂的眉眼间,已悄悄笼上愁云,只因她依怀的动作,手搂着她的夫君,看不见罢了。 夫君看不见,但,在旁的孩子,却双眸锐利地看得清清楚楚。 颜慕看到娘亲唇际的笑意消隐了,看到娘亲人虽依在爹爹怀里,但面上的神色,却并不安心高兴。爹爹看不见娘亲的隐忧神情,而娘亲,也看不见爹爹的。尽管温柔手搂着娘亲,但渐沉天色中的爹爹,面上半明半暗,眸光隐似幽海浮冰,像是正凝重地想着什么心事,那心事是冰冷的、沉重的、锐利的。 颜慕心里,也像被冷利的冰凌,用力地刺了一下。从前,他看爹爹娘亲行止亲密地恩爱搂抱,心中高兴,似食蜜一样甜,简直想扑上前去,同他们抱在一起。而现在,他看着这样的爹爹娘亲,双足却似僵在泥潭里,半步迈不近前,心绪复杂彷徨,惊疑不定,而又恐慌无比。 ……娘亲明显是在说谎骗爹爹,在宣华阁和她赏看书画的,明明是晋帝穆骁,根本不是顾婕妤,娘亲却毫不迟疑地骗爹爹……娘亲居然会骗爹爹,难道穆骁说的那些可怕的话,都是真的吗……娘亲真与穆骁有旧情,现在只是旧情复燃而已……那……那若真是这般,娘亲与爹爹之间,算是什么呢……他自记事以来,看到的父母恩爱,都是假的吗?! 一直以来所坚定以为的,在心中剧烈摇晃了起来。心神震晃的颜慕,无声望着他的父母拥搂在一处。眼中看到的,是亲密无间的姿势,心里面,却感觉父母离远了,他们之间,似有隔阂。 ……亲密无间,不应毫无隐瞒吗?亲密无间,不应心中欢愉吗?怎会是这样呢?!怎会…… 眼前所见的夫妻亲密相拥,像是被一层薄冰覆着,轻轻一敲,就要碎了,而那个执锤敲击的人,自然是可恶的穆骁了…… 颜慕想到那个大恶人,心中怒恨上涌,在心内用力摇了摇头道:不……不会的,一定是穆骁从中作梗,是穆骁在逼迫娘亲后,又来欺骗他这个小孩子,想以他为契口,故意挑唆离间他们一家人的感情,他不能上当!不能上当!! 他迈步上前,和爹爹娘亲,紧紧抱在了一起,将“不能上当”四个字,在心中暗念了一遍又一遍,以此来坚定自己的心念。然而,好不容易坚定起来的心念,在几日后,离开太清宫、回到香雪居后,又摇摇欲坠起来。 本不想去寻找刻痕的,但颜慕想着,若是找不到穆骁所说的那道刻痕,就可以证明穆骁所说的,全都是鬼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抱着这样的想法,颜慕依着香雪居院墙,一棵树一棵树地找去。就在他走找了许久,都没有看见,以为刻痕并不存在,唇角也不由弯起时,颜慕忽地脚步一顿,望见了穆骁所说的那棵梅树,也眼尖地看到了树干上,刻有两个手牵着手的简单小人。 一看就是多年前的旧刻痕,而非穆骁近来叫人刻上的。笑意僵在唇角,颜慕脑中轰然一片,一下子什么也想不了了,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近前去,看见两个小人旁,还伴刻有四个字。 两字清秀些,是为“不悔”,两字粗旷些,是为“不负”。似出自两人手笔的刻痕,俱刻得极为用力,像是在此许下了一生一世、不悔不负的深情誓言。 仿佛天旋地转,颜慕跌坐在了梅树下,久久不能起身。他一个人,蜷在树下不知多久,方在夜幕降临、父母的焦急唤声响起时,慢慢地起身离开了。 眼中虽不再见,但那图那字,却像刻在了他的心里。沉重的心事,像黑压压的乌云,终日压在颜慕心头,令他不知该怎么面对父亲母亲,每天伴读归来,匆匆用完晚膳后,就将自己闷在书房里看书,在父母问起时,也只说是要惜时如金,勤学苦读。 转眼便至七月初七,这日颜慕因节庆放假,身在家中,也还是将自己闷在书房里。 但实际,哪里有看书的精神呢,他的心都是乱的。书房中,颜慕心神迷乱地想着想着,忽地想起从前在楚宫时,爹爹尽管朝政繁忙,但还是会在这一日抽出时间,陪着他和娘亲,一起放灯过节。 七夕佳节,是有情人的好节日,而他,是爹爹娘亲的儿子,是爹爹娘亲情意的证明,情意的纽带,他为何要在这样特殊的节日里,一个人待着?应同爹爹娘亲一起,让这情意的纽带,更加坚不可摧……突然想通此事的颜慕,好像见阳光渗出乌云,立跑了出去,去寻爹爹娘亲。 然竟都不在,仆从说,君公出门,而夫人,因隔壁寡居的郑夫人派人来请,刚去了隔壁邻居家。 颜慕不知他曾随娘亲去过一两次的隔壁郑家,在夏日里香雪居主人不在时,已悄悄地换了芯,门匾曰郑,实则姓穆,只是听仆从如此说,立跑了过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9章 5谋杀 与风流多情的宁王不同, 肃王穆骏对软玉温香无意,好金戈铁马,擅刀剑战略, 是一众穆姓王公中, 战功最为卓越者, 曾领兵攻下蕲州、秦城等地,在军中颇有威望, 在晋朝建立后,除被封王外,亦被封武成将军,实是穆家嫡系实力的中流砥柱。 七夕节假, 王公朝臣家,多是歌舞欢宴,十分热闹,而肃王府, 则肃静如常。只因肃王昨夜偶感风寒, 虽闲歇府中, 但人恹恹的, 不仅没兴致听歌舞吵闹, 就连外头诸如宁王等人的邀约,也尽推了, 一人待在寝堂里,蒙头大睡, 不问外事。 肃王殿下在寝堂安静歇睡时,一辆寻常的靛青布帘马车, 以采买物资的由头, 自王府后门驶出, 渐驶到了喧闹大街上。 从喧闹长街,到偏僻幽宅,马车上的人,在几度绕道后,终安全而隐蔽地进入宅中。他推门而入,看向那个静坐室内的人,看暗室垂帘遮掩,光线黯淡,而那人一袭素衣,纤尘不染,纵身处陋室,亦似一尊玉人,是民众心中的神祇,完美无缺,无可指摘。 世人易被表象迷惑,有几人知,眼前这尊无暇的玉人,并非慈悲的佛陀,而是与他同样身处修罗道,与他这样的人,同样淡看鲜血杀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在那一日,这人派出的心腹,向他报出“辛修”一名前,他也曾被这表象所骗,以为楚朝末帝,就似民众心中所想,轻视了这个亡国之君的心智手段,真以为楚朝末帝颜昀,是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其实白莲既长于淤泥,从中汲取生的养分,又岂会真就纤尘不染、高洁无暇?! 辛修此人,是他从前的秘密幕僚,在他父侯病重时,暗中为他献计谋杀穆骁。他那时,自然想杀了穆骁,只要穆骁一除,既是嫡出年长又有军功在身的他,定能在父侯死后,顺利继承晋侯之位与穆家军势力,进而逐鹿天下,打下江山。 只可惜,穆骁诡计多端,精心布置的谋杀,最终以失败告终。全盘失败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辛修对主忠诚,在穆骁的酷刑下,依然没有将他供出,寻机自尽,以一死,只身扛下了谋杀之事。 他从前,一直以为辛修忠主,后来,在时隔多年,从颜昀心腹口中,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后,他方才明白,辛修确实忠主,只忠的不是他,而是颜昀这个主子。 辛修并非秘密效忠于他穆骏,而是秘密效忠于楚帝颜昀。 辛修从前一再献计助他夺权,是颜昀想在晋侯府插一道利剑,想让晋侯府诸公子,内斗到分崩离析,进而削弱穆家军势力,让穆家军不攻自溃。 他父侯病重时,辛修之所以献计谋杀穆骁,或是在颜昀心中,他不及穆骁,由他继承来穆家军,对楚朝的威胁,没有穆骁继承来的大。 抑或是,颜昀不止在晋侯府插了辛修一把利剑,颜昀另有后手,在他循辛修之计,成功秘密谋杀穆骁后,此事会被揭开,会有人渔翁得利,他与穆骁会一亡俱亡,另有人继承晋侯之位,而那人,应是正合颜昀心意的平庸无能,无力威胁楚朝江山。 他从前将辛修这秘密幕僚,视作自己手中的棋子,而今想来,他有段时间,被辛修视作牵线傀儡,做了辛修手中的棋子。 或者更准确些说,在他与楚朝末帝未曾谋面前,在他与楚帝尚有千里之遥时,他就曾做了楚帝颜昀手中的牵线傀儡,按照颜昀所思所谋,行事过一段时日,被颜昀视作棋盘上的棋子,用以捭阖势力,维护楚朝江山。 辛修之所以,以自己一死,了结谋杀之事,宁死也不供说是他穆骏在后主使,不是因为对他穆骏忠心,而是因为对楚帝颜昀忠心耿耿。 留着他穆骏的命,是背后的楚帝颜昀,希望穆骁无法一人独大,希望能有主心骨,能将穆家嫡系势力拢合起,可与穆骁相抗衡,希望穆家从始至终,无法真正拧成一条心。 这才是颜昀的谋算,是他病弱仁悯下的真正心机。那个长期隐在暗处、心机深沉的楚朝皇帝,才是真正的颜昀,就似眼前暗室中的苍白男子,哪里是甘于臣服新朝、安于从命的长乐公呢?!明明仍心有不甘,主动与他密联,欲借他野心势力,与他联手杀了晋帝穆骁! 只,为什么呢? 纵是心有不甘,为何会偏偏选在这时候,主动与他联手? 纵可成功谋杀穆骁,江山依然姓穆,楚朝山河永不可复,颜昀为何要拼着一死,如此行事,仅是因怨恨穆骁,夺了他的楚朝江山吗?! 若真只是为泄恨,依颜昀坚忍心性,应不至于这般主动急切。颜昀大可花上数年时间,慢慢筹谋,将像当年将辛修秘密埋在晋侯府,令辛修博得他信任,指引他行事那般,大可依样画葫芦再来一次,隐在暗处,兵不血刃地谋划诸事,而不是将自己暴露在天大的风险中,直接见他,亲自行事,这般时不可待的主动急切! ……除非颜昀有不得不急切的理由,颜昀无法长期坚忍,他必须要尽快杀穆骁,越快越好!! 肃王穆骏心中,其实藏有一个小小的猜测。他有此猜测,倒不是他比颜昀多高明,可以目光如炬地窥得事情本源,也不是他的人手眼线,比一朝天子更密,可以探查穆骁近来动向,而是在多年前的战场上,他曾从穆骁口中,听到两个字。 那一战中,穆骁受了箭伤,箭虽未命中心口要害处,但箭头粹有烈毒。只随行军医,剐肉救治及时,去毒大半,穆骁才未顷刻丧命。 虽如此,余毒犹存。那一夜,是穆骁的生死之夜,情形凶险。按军医所说,若被灌服解药的穆骁,能熬过此夜,在天明前苏醒过来,便还有救,可若一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恐就回天乏术。 他自然想令穆骁回天乏术,死在当场。只是那一夜,穆骁一众心腹,如裴家人等,俱守在穆骁营帐外、病榻旁,他无从下手,只能像个关心弟弟的兄长,走近关怀,看弟弟脸色如何。 近前时,他见穆骁惨白唇动,似在呢喃什么,便贴耳凑近细听,听穆骁低低哑声喃语的,是两个字。 平日里,冷沉如铁、眼中只有江山权柄、外人窥不出半点心绪的穆骁,似在高热残毒的折磨下,融化了。穆骁素日冷峻的眉目,因苍白显出几分脆弱,极低地唤着那两个字,痛苦而又纠结,像是在咬牙切齿,要将这两字,彻底嚼咽粉碎,可又像是要将之含在口中,怕它化了。 极为罕见,他只见过这样的穆骁一次,遂在连穆骁到底唤的是哪两字、这两字又代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将这两字音调,一直记在心中。 多年过去,他已很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直到不久前长乐公颜昀,秘密主动联系他,愿与他联手谋杀穆骁,推他上位。他在对颜昀急切行事的因由,百般苦思冥想时,一个闪念,忽地想起多年前的深夜里,他贴耳在穆骁唇边,所听到的极低的那两个字。 颜昀之妻,名为顾琳琅。中毒昏迷的穆骁,在多年前生死挣扎时,极低轻唤出的那两个字,也许,正应该写作“琳琅”。 对顾琳琅从前的夫家霍氏,大动干戈,杀尽霍家人;常年不近女色,却将霍翊之妻、顾琳琅之妹顾琉珠,主动收用身边;撷芳殿大火,竟不顾圣体之尊,冒死冲入火海救人……有了多年前听到的“琳琅”那一声,再将穆骁的种种不寻常之举,与颜昀有违坚忍的急切之举,结合在一处,一切,似都指向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楚帝颜昀爱妻,是出了名的,古来帝王家一夫一妻,只此一位。若是自己妻子被他人强取豪夺,想来这位前朝皇帝,再怎么心性坚韧,善谋善算,也无法不动声色地坚忍数年,任自己的爱妻被旁人欺辱数年,耐着性子,花上几年时间,慢慢筹谋的…… 因多年前恰好听见的那一声,而心中有数的穆骏,方敢答应与颜昀联手,方敢在今日,来此密谈——不然,他真怕这位心机深沉的前朝皇帝,实是有意害他,转手就将他卖给穆骁。 穆骁未必不知他暗有不臣之心,只是,穆骁需要穆家,而他行事一向谨慎,未有任何错处漏出,可叫穆骁拿捏发难。若无错而贬杀皇族功臣,只会叫皇族人心惶惶,若有人为自保而接二连三谋逆,穆骁将不得不清理穆家而难以控衡其它高门,这应不是希望朝堂稳固的穆骁,愿意看到的。 心有底气,亦心中郁懑。撩袍坐在茶几对面,与颜昀密谈一阵后,肃王穆骏,既为一遣心中郁气,也为能给自己这桩谋逆之事,增添筹码,望着眼前曾算计他的前朝皇帝,噙着笑意道: “本王与长乐公推心置腹,长乐公却不够坦诚,令夫人因天子无德,处境近似花蕊夫人,这样的要事,长乐公竟不主动告知本王。” 颜昀搁于几上的手,微一僵凝,眸光淡淡落在穆骏面上,尚未言语,又听肃王穆骏接道:“长乐公何不携夫人一同来此密谈,若能有夫人相助,你我二人所谋,定然能事半功倍。由本王安排好一切,请夫人将穆骁引至刺杀之地,只要穆骁一死,之后的事,自有本王善后,定不会牵连二位,二位尽可继续做神仙眷侣,白头偕老,恩爱不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