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阁老》 第九十六章 成败不再朝堂 张府,书房。 张居正感慨道:“元辅终究还是那个元辅,以国事为先,而且还一力担下了这开海之事。此番若是元辅不发话,重启市舶司之议绝不可能如此轻易通过。” “元辅为何只同意重开泉州、广州市舶司,宁波却仍只开奉化?”张敬修问道。 张居正沉吟道:“开福建、广东之海,阻力要小得多。有福建、广东为试点,倒也正合适。” 张敬修了然,相比于浙直地区,福建、广东二地,无论是朝中势力,还是地方势力,都要容易对付的多。 张居正又道:“今日议论开海之事,反对者多为南方官员。我与浙江、福建二地巡抚通信不断,知二地私市仍是屡禁不绝,而且这些私贩如今都有船引为凭证,地方官府更加无力禁止,只能任由走私横行。可见这开海成败,不在朝堂,在于地方。” 张敬修道:“父亲说的是,故而今时之市舶司,也要与往日有所不同。以往之市舶司,乃是为朝贡互市而设,但朝贡互市已然被走私冲击的难以为继。因此,孩儿认为,重开市舶司后,当仿宋制。宋代海贸规模远胜我朝,其市舶司一应制度也很是成熟,值得我朝借鉴。” 宋代市舶司管理相当规范,其职能主要是管理船舶及进出口货物:对于本国出海船舶,发放‘公据’,和朝廷开放月港后发放的‘船引’类似;对于外国船舶,则同样发放入港许可证。 另外,对于出入口货物管理,宋代市舶司主要分为‘编栏’、‘阅实’、‘抽解’、‘博买’四种方式。所谓‘编栏’,就是派兵监守入港船舶,防止偷税漏税;‘阅实’便是上船验货;‘抽解’是指对出入口货物抽取关税;‘博买’则是为朝廷收购舶来品。 可以说,宋代除了同样禁止违禁品出口之外,其他方面要远比大明朝宽松得多,其与外番贸易,也不像大明朝这样简单的‘朝贡贸易’,让朝廷吃独食,而是允许海商出海交易,也允许外番进港与民间交易。因此,才有宋高宗那番说‘市舶之利最厚’的话。 张居正点头道:“为父正有此意,不仅如此,这朝贡互市也要大力推进。我大明地大物博,物产丰饶,海外诸国对我国所产仰慕至极。以我所思,朝廷只要在制定港口办‘牙行’,开展互市贸易。凡陛下‘勘合’之国,许带方物,在官设牙行中与商民贸易,这样还可以保证对每一笔交易都足额课税,这样也可增加朝廷收入。” 张敬修沉思片刻,赞道:“父亲这个法子极好,如此双管齐下,开海必能功成。” 张居正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只要仍是私贩横行,这开海就不能算成。” 张敬修笑问:“父亲觉得,这私贩可能完全禁止吗?” 张居正道:“自然不可能完全禁绝。不过,在大力放宽限制后,‘船引’也更容易获取,必然会有不少私贩转为公贩。” 从古至今,走私都不可能完全禁绝。就连二十一世纪,技术手段那么先进,也不能完全禁止走私,更何况大明朝现在的海上实力。但走私也是要冒风险的,海商们当然会权衡利弊。若是能花少量钱财,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出海贸易,很多海商乐得如此。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 号【书友大本营】 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而张敬修力主开海,除了关税之利外,主要还是想让大明与世界接轨,融入这大航海时代,同时引进西方的一些的技术,谁让他这一个文科生,做不到以一己之力推动大明朝的科技发展,他能做的只有引导…… “今日孩儿在翰林院中与同僚议论海禁及太祖祖训,对大开海禁持异议者,其籍也大多为沿海省份,不过也并非所有沿海省份出来的朝臣,都反对大开海禁,其中有不少也对走私、私通倭寇深恶痛绝。”张敬修又说起今日与翰林们的议论,还自己对太祖祖训的那套‘歪论’说与老爹听。 “你呀,还真是强词夺理。”张居正摇头失笑。 张敬修正色道:“孩儿不是强词夺理,而是在如今,若要行变革之事,难免会有违祖宗制度。就如这开海禁,若非是这些年来倭寇难平的教训,让部分朝臣认识到倭寇成因与来源。否则去年陛下下旨开月港也非是易事吧。故而,若是能解读好太祖祖训的‘真意’,也有助于父亲行事。否则一旦提出什么改革措施,就有人会举着那似是而非的祖训来唬人。” 张居正听了若有所思,说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要‘解释’好太祖祖训又谈何容易,若是露出漏洞,难免被人攻讦,反而还会误事。不过偶尔用之,也确能取得奇效。” 听张居正这话,就知他是个实用主义者。 反正朱元璋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解释他定下的祖训,还不是看谁的话语权大。 “重开市舶司事关重大,不知父亲属意何人提督市舶司?”张敬修问道。 张居正道:“海禁的水太深,非常人可胜任。我意欲举荐太仆寺卿曾省吾巡抚广东,并提督广州市舶司。至于福建,便仍由巡抚涂泽民掌市舶司事,另荐常州知府李幼滋任泉州知府,协理市舶司事。” 张敬修暗道,老爹可真是举贤不避亲啊,这曾省吾、李幼滋可都是湖广人,而且一贯与他相厚。尤其是李幼滋,听说还是老爹的‘四同之友’:同为湖广人、同中举、同中进士,还曾一同在翰林院中供职。不过这二人都有实干之才,又是老爹的亲信。 这开海之事,是老爹入阁来第一次主持的大事,是绝不容有失的,派这二人去也显示老爹的重视。毕竟,正如老爹所说,这开海成败,不在朝堂,而在地方!这所选官员,必要信得过的人才可。 其实张敬修倒想去市舶司历练一番,可惜的是,现在的他才刚为翰林不久,是不可能被放去地方为官的。 ······ 第二日,隆庆帝很快批准了廷议结果,送至内阁。 廷议毕竟是朝廷决定大事的最终方式,其结果连皇帝都不能轻易推翻。因此,隆庆帝虽是有些不满提督市舶司不准用内官,但考虑到重开市舶司后的五成收益,很快就批复道:内阁尽快做好重开市舶司一应事宜,并会同吏部选定市舶司提督。 内阁得旨之后,张居正就立即向徐阶推荐了曾省吾和李幼滋二人分别去广东、福建任职。 对此,徐阶也从善如流,帮着自己的学生。 在召集吏部、兵部、户部商议之后,内阁很快将商议结果上报给隆庆帝。 隆庆也很快给出‘如议行’的答复,这也就是隆庆皇帝处理政事的风格了,他深知自己不通政事,因此也放手让大臣们去干。 就在朝廷确定要重开市舶司这几日,通往南方沿海各省的道路上,已经有数十封信发出去,内容无非是朝廷扩大开海之事。 而朝堂之上,吏部右侍郎王本固、礼部右侍郎万士和等官员上奏弹劾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和户部尚书马森‘枉顾祖制,视祖制如无物……’,皆被隆庆帝留中不发。 而张敬修也因他解释太祖祖训的那番‘歪论’,被翰林院编修周子义弹劾‘曲解太祖祖训,对太祖不敬……’ 一时之间,这张大学士父子二人齐被弹劾,在朝野上下引起了热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五章 歪论 就在廷臣们廷议大开海禁时的时候,各部院衙门都在议论纷纷。 翰林院检讨厅中,翰林们也对大开海禁之事各陈己见,争论不休。 “‘不许寸板下海’是祖制,万万不能违背,更何况倭寇之患祸于市舶,怎还能大开海禁?”翰林院编修李自华道。 不少翰林都是出声表示赞同。 检讨陈思育反驳道:“元实兄此言差异,海禁虽是祖制,但海禁这么多年来,我等也看到了,海禁愈严,倭寇反而愈加猖獗,何也?因海禁故,海滨民众,断了生计,不得已而入海从寇。另外,海贸有巨利,海禁禁了海市,商不得通,则转而为寇,以致私市不止,倭寇难平。元实兄为华亭人,难道会不清楚其中的道理?” 陈思育湖广武陵人,与张敬修是老乡,在翰林院中与张敬修也很交好。 罗万化点头道:“陈检讨言之有理,在下久居浙东,亲眼目睹禁市舶司后,沿海海商、豪强、宗族无以为利,便去勾结倭寇,使走私猖獗男禁,以至于剽略州县,祸害一方,而倭寇之中,倭人实不多也,大多为沿海断了生计的普通民众,皆我华人。可见海禁禁了这么多年,非但未扫清倭寇,反而逼得我华人如海为寇,也正是因为此,这倭寇才难以平定。” 罗万化能被点为榜眼,其见识还是不凡的,再加上他又是浙江人,这么说也有些说服力。 黄凤翔道:“一甫兄所言甚是,我在泉州所见亦是如此。是故,去年朝廷才会从福建涂巡抚所请,开月港以通市,市通后,不仅倭寇渐消,海商齐聚,就连月港那偏僻之处,也一下子繁荣起来,可见这海禁确实得放开。” “罗编修、黄编修是在质疑祖训吗?”编修周子义严肃道。 罗万化、黄凤翔都不敢接话。 这时,一道淡淡的声音传来:“其实开海禁并未违反太祖祖训,而且这么多年来,海禁利弊已是显而易见。” 众人循声望去,见出声之人是一向不轻易说话的张敬修。 周子义闷声道:“片板不下海,是太祖爷定下的祖制,难道张修撰不知道吗?” “晚辈自然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而且知之甚详。” 周子义不悦道:“张修撰既然知道,又怎敢说开海禁未违反祖制。”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 看书领现金红包! 张敬修眉毛一扬,说道:“众所周知,太祖爷共下过六道关于禁海的谕令——洪武四年,‘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十七年,‘派信国公汤和巡视浙闽,禁民入海捕鱼’;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二十七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这便是太祖禁海祖训吧?” 李自华接过话来:“不错,这太祖祖训从头到尾都是禁,开海禁难道不是违反祖训吗?” “是禁不错。”张敬修不慌不忙道:“但诸位可听出了其中的变化吗?” “什么变化?”众翰林都是问道。 张敬修笑道:“诸位没感觉到,禁令是在不断放宽的么?所谓‘片板不下海’,只是洪武四年第一道谕旨的通俗说法,如果太祖真想将其作为铁打的祖训,何必还要下另外五道不同的谕旨呢?所以我等还需用心钻研体会太祖爷的圣意,绝不可以被似是而非的祖训缚住手脚” 周子义冷笑道:“倒要向张修撰请教太祖爷圣意为何?” 张敬修侃侃而谈道:“太祖皇帝驱逐鞑虏,肇始皇朝,其见识之高远,其思虑之深远,乃我们这些后代臣子不敢质疑,也无需怀疑的。因此,我等要遵守太祖祖训,还需将太祖爷的圣意弄明白。而要弄明白太祖圣谕的真意,就必须要结合当时的形势分析才可。 先说最初一道圣谕,是禁止私自出海的……当时天下初定,张士诚、方国珍等残余势力退往沿海岛屿,却贼心不死,一方面在国内拉拢一些人培养党羽,另一方面勾结海寇欲卷土重来。所以太祖爷下令禁海,以隔断贼子与大陆的联系,使其不攻自破,可谓妙策。” 再说第二、第三道,是‘禁止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禁止入海捕鱼’,此段时间正是胡惟庸案发,其罪名之一便是私通倭寇,此道圣旨正是针对此案而发,乃是鉴于国内的紧急状态,而特别的颁发的……” “不对吧,张修撰。《太祖实录》中,太祖皇帝说:朕以海道可通外邦……苟不禁戒,则人皆惑利而陷于刑宪矣。故尝禁其往来。这不正是太祖皇帝禁海的态度吗?”周子义冷笑着打断张敬修。 “周编修,‘尝字’何意?”张敬修笑眯眯问道。 “这……”周子义顿时哑口无言。 张敬修继续道:“周编修也应知太祖之意了吧。太祖为何禁海?乃是因海滨民众,可通过海路与番邦交通贸易,若是不禁海,海滨的百姓们就会通过海路进行私下贸易,获取巨利,如此百姓则会不思劳作,专事商业。而太祖曾下令,可直接逮捕‘不事劳作,专事商业’之人,忧心触犯法令之人太多,所以曾经禁止往来。” 目光扫了专心聆听的众位翰林,张敬修淡淡道:“再看这第四道谕令,洪武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显而易见,太祖只是要严禁违禁之物出番,对于茶叶、丝绸、瓷器等物,还是可以与外国开展贸易往来的。 至于第五、第六道谕令,‘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诸位且注意‘敢有私下’及‘不得擅出’二词,从此二词可看出,太祖爷说的是禁止私市贸易。言外之意,官方互市,或商民在朝廷允许下,可与外国互市。 这也正是太祖爷圣明,想出来的两全其美之策,既可以得到海上贸易之巨利,又可以避免百姓通番忘本,荒废了农事。因此,无论是开月港、奉化,以船引允许私贩赴南洋互市,还是重开市舶司,重启官方互市,皆未违反太祖祖训,而是顺势而为,这也是太祖圣谕的真意! 而圣上正是有此认识,又有这几十年海禁的经验教训,才会下旨同意福建涂巡抚所请,下旨除贩夷之律,并令廷臣廷议大开海禁,重启市舶司之事。毕竟,放开月港、奉化之后,倭寇渐消、朝廷得关税之利乃是事实。由此也可见陛下的圣明。” 众翰林听得是目瞪口呆,还可以这样解释太祖的圣谕? “一派胡言,张修撰巧舌如簧,竟然如此曲解太祖圣谕。”周子义气得胡子都歪了,眼睛瞪着张敬修。 “我倒觉得张修撰言之有理,太祖爷圣明,其圣谕必有深意,怎能似是而非看待。嘉靖二年宁波之乱前,倭寇也不过小股而已,不成气候,但自嘉靖二年后,海禁愈严,倭患反而越重,致使两浙、福建饱受倭寇之苦,可见太祖皇帝正是明白此中关联,才未说完全不与外番往来,只是要严控而已。” 张敬修闻言大喜,这么好的捧哏是何人?忙看向那捧哏,见其乃是编修沈鲤,便朝其拱手示意。 这时,罗万化、黄凤翔出声赞同他们的同年状元。 也许是倭寇之患的教训太深,竟也有不少翰林支持张敬修这番歪论,倒让张敬修觉得,这个时代的精英并非是迂腐之人,只是有不少精英因私利,而故意不去求变而已。 “诸位在争论何事?” 众翰林正争得激烈时,掌院学士诸大绶和张四维、申时行等天子讲官,及展书官王锡爵、余有丁进了检讨厅。 “见过掌院学士。”厅中众翰林躬身向诸大绶行礼。 诸大绶笑着道:“诸位在谈论何事,这么热闹。” 侍读陶大临道:“掌院可来得迟了,方才张修撰解释太祖祖训可着实精彩。”说着将众翰林谈论海禁及祖训的言论细细说与诸大绶等人听。 诸大绶等人也被张敬修那番歪论惊得合不拢嘴,这真的是太祖爷的圣意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四章 徐阶的心意 马森支持张居正提出的这种建设‘经济特区’的方法后,太仆寺卿曾省吾也站出来道:“张阁老、大司农皆为老成谋国之言,下官以为如此开海可。” 接着大理寺右寺丞耿定向等人亦是纷纷出声支持。 这些支持张居正提议的官员,大多是湖广人,为张居正老乡。 相比于支持开海者,反对者显然更多,其中以陆树声、王本固的声音最大。 尤其是王本固,虽有清廉厚道之名,也非是海禁中得利的江南官员,但真称得上人如其名,本就是个固执的人,其认定开海有违祖制,损害农事,极力反对海禁大开。 反对者虽多,但张居正毕竟是阁老,而且是首辅徐阶最为看重的学生,在徐阶未表态前,殿中不少官员都在观望。 徐阶见众官争执不下,轻咳一声,顿时殿中众官员都静了下来,齐刷刷看向徐阶,由此也可见徐阶此时的威望之高。 徐阶看了眼吵得脸红脖子粗的王本固和曾省吾,又看了眼抛出‘开放试点’的观点后,就一眼不发的张居正,终于开口道:“陛下让我等议开海之事,权其利弊即可。仆本也认为海禁不可大开,不过月港、奉化对朝廷之利有目共睹,倒也可重开市舶司试行几年,不过以仆所思,重开泉州、广州市舶司试行即可,若真可利国利民,再行大开海禁之事,诸位以为如何?”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张居正。 张居正与徐阶对视一眼,又细细过了遍徐阶之言,心中诧异,老师为何突然转变态度,支持他的开海之策,只是又为何不同意重开宁波市舶司? “元辅言之有理,凡事需试行过后,才可言利弊,仆以为开海亦是如此,应先试行之。”徐阶一开口支持‘试点’,李春芳立即就出言赞同。 陈以勤道:“不错,试过之后,方知今时开海之利弊。” 至此,内阁四位阁老都赞同先以‘试点’观后效,再行计较。 于是,那些观望的官员都你一个‘附议’,我一个‘赞同’,表示试行开海之策,一下子便将那些反对‘试点’的官员声音压了下去。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 看书领现金红包! 徐阶摆了摆手,待众人静下来后,又继续道:“既然诸位都赞同可先重开泉州、广州市舶司,那我等还需议一议其中细则,诸位有何想法尽可说来。” 对于此事,之前并未放出风声,一时之间,倒无人提出什么建议,只有马森又重申了一遍‘提督市舶司不可用中官’。 张居正见无人做声,朝徐阶道:“元辅,原先朝廷开月港,只准漳州、泉州二地商贩出海,开奉化则只准宁波商贩出海,且两地船引总共不过百张,如此限制,必然导致私贩横行。故而,重开市舶司后,需放开这两处限制。当然,船引不可滥发,但需增加,仆以为每处市舶司可发放船引五百张,如此必有私贩愿光明正大出海贸易。除此之外,市舶司收税亦不可如月港、奉化那般,只以船引论税,当以船中货物折银后收税,其从海外运番货进市舶司,亦以此法缴税,仆以为这税率可定为十五税一,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有人提出异议:“我大明商税一贯是三十税一,这十五税一有些高了吧。” 张居正微微一笑,道:“海商不同行商,只需在进出海时交税,无需像行商那般,每过一钞关,就需交一次税,故而税率也应高些。” 其实,明朝的商税虽只是三十税一,但那只是明面上,也只有官商才可享受这样的税率,对于普通的商人来说,除了缴纳这正常的商税,另外杂七杂八的税并不算少。 众官闻言,都认为张居正言之有理,至于那些南方官员,已是完全不作声了,而是各自暗暗在心中计较。 众官又商议一阵后,终于形成了今日廷议的‘共识’:重开泉州、广州市舶司,其提督以文官充任;其次,二市舶司各可发放船引五百张,且税率定为十五税一;市舶司所征税收,除部分供应当地官府外,其余由国库和内帑共分。 廷议定论,还需报请皇帝,取旨定夺。若是隆庆皇帝同意廷议所议,便可下旨试行。 廷议结束后,已过了申时中了,一些那南方官员出了皇极殿,就匆匆去联系未参加廷议的南方官员商议。 而四位阁老则至文渊阁又商谈了一阵重开市舶司之事,将今日廷议公论,写成条文后,就命人送至司礼监,让隆庆皇帝过目御批。 ……. “太岳,你可知老夫今日为何赞同你那开海之议?”首辅值房内,徐阶和张居正对坐着。 张居正此刻也不知徐阶所想,之前徐阶可是多次对大开海禁持反对意见,就算其去主持开月港、奉化,其本意还是为了更好贯彻海禁政策,今日却一反常态,支持他的‘试点’之论。 可以说,今日廷议,若是徐阶不表态赞同,绝不可能会形成重设市舶司的‘共识’,而是会在廷臣的争吵声中,然后慢慢不再有人提起。 徐阶盯着沉默不语的张居正,缓缓道:“太岳,你我政见多有不同,近日又因这开海之事,让你对老夫也有了些芥蒂。你是我最亲近的学生,老夫待你就如同待己亲子。因此,老夫今日也与你说些心里话。 不瞒太岳,老夫家中的不孝子确实与海商私贩有些往来,但老夫身为首揆,如何会因此而反对大开海禁?老夫又岂是为一己之私,弃朝廷百姓利益于不顾之人?太岳既认为打开海禁利国利民,老夫也就趁还在这位子上,助太岳一臂之力。 老夫历经风雨多年,还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呢。圣上对我不喜,我又已年迈,早晚要离开朝堂这是非之地。 今后,这秉政当国之人,在我眼中,唯你一人耳。只是正因你身具国器之才,为人行事难免会盛气凌人,为政者固然要威,却也需燮理阴阳,刚柔并济方可成大事。” 张居正听到这里,起身朝徐阶作了一个长揖,眼睛有些泛红:“学生谢老师教诲,此恩终身也不敢相忘。” 徐阶欣慰一笑:“老夫入仕至今,能做的该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就要交给你了。”说完,站起身来,洒脱离去。 张居正定定地看着徐阶离去的身影,心中既有感激,也有崇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晚点更 出去吃饭了,要10点后发了 大家好 我们公众 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 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 年末最后一次福利 请大家抓住机会 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三章 试点 马森这话一说出,殿中气氛立即就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 殿中官员不以为然者有之,愤怒者有之,心虚者有之……. “怎么,要本官明说吗?”马森冷笑一声:“海上横行的尖头船可大都非是朝廷官船。” 为推行海禁,垄断海上贸易,朱棣做得很高明,只允许民间造平头船,这样既能保证渔民生计,又能防止民间搞远洋贸易。 所以马森之意,不言而明,众官听了更是神色各异。 至于四位阁老,徐阶脸色也微有些不虞,李春芳则不以为意,陈以勤若有所思,张居正面沉似水。 众官沉默之时,新任吏部右侍郎王本固出声道:“大司农说的是私贩和倭寇吧,历年来,朝廷不正是奉祖制严禁私贩吗?只是私贩屡禁不绝,才在去年开月港、奉化,易私贩为公贩。” “王少宰可知,私贩货物从何而来?私贩又为何屡禁不绝?”马森道:“当年王少宰亦在浙江任过职,想必也知其中蹊跷吧。” “大司农还请明示。”王本固淡淡道,而后又想起自己在浙江斩杀汪直一事。 当年,他在浙江担任巡按御史时,为了在清剿倭寇中立功,轻易听信了浙江一些士绅之言,将本已接受招安的‘倭寇首脑’汪直拿下入狱,并不顾时任浙直总督胡宗宪恳言相求,就直接上报朝廷,弹劾胡宗宪包庇汪直,致使朝廷下令处死汪直。 当时他亲自监斩汪直时,对于汪直临死前大呼‘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之言,还怒斥其‘死有余辜,危言耸听’。在他看来,汪直一死,海波当平,倭寇自散,孰料汪直临死之言真一语成谶。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仍坚持认为自己斩杀汪直并无过错。 马森环视殿中众官一眼,脸带嘲讽之色:“本官为闽人,久居海滨,故略知海商之事,以我观之,这私贩或有一些小民为生计铤而走险,出海行商,然更多的是,沿海士绅豪族与私贩互相勾结,更有甚者,竟还敢私联倭寇,以此谋得巨利。试问,如此海禁,禁的是谁?得利的又是何人?” 马森此言一出,不少官员脸色当即就变了。 礼部右侍郎万士和阴阳怪气道:“听大司农的意思,私贩横行,倭寇难平,乃是沿海士族之责了?” 马森正要答话,就听得陈以勤接口道:“仆倒以为大司农言之有理,这倭寇难平自是与士族无关,然,如今海禁确实名存实亡,只禁了普通百姓,海商私贩却日益壮大,其中若说这私贩尽是普通百姓,仆却是不信。” 陈以勤是拥护祖制的,但他并非顽固之人,马森已是说得这般明白,他也转变了原来的态度。 “哼,大司农之言不过只是哗众取宠而已。” 众人循声望去,见发声之人乃是兵科左给事中陈行健。 陈行健冷哼一声,道:“照大司农这么说,这倭寇之患,反是沿海士族引起的了。”接着脸色一变:“难道我大明士族还会里通外国,为祸我大明百姓!大司农行此污蔑之事,意欲何为?” 陈行健这话说的很是阴险,也是言官们常用的话术,扣帽子、偷换概念,对于他们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 殿中不少官员都是开始指责马森妄言,出此言论毫无根由。 张居正一言不发地打量着那些指责马森的官员,心中微动,这些官员大多都是南方官员。 “陈给事中何必曲解本官之言。”马森怒声道:“本官何曾言过倭寇之患是由沿海士族造成?本官之意,乃是说不少人口口声声说要遵崇祖制,暗地里为了财利,又何曾将祖制放在眼里!不瞒诸位,本官为官多年,在闽地也略有声望,因此,亦有一些海商私贩对本官许以厚利,以求庇护,只是本官却不敢为一己私利,损朝廷生民之利。” 这话说得不少官员都是有些不自然,不过立即就有一名给事中冷笑道:“大司农真是一心为国吗?下官怎记得大司农在总督漕运都御史任上时,也不是那般大公无私吧。” 总督漕运都御史便是漕运总督,掌漕运之事,为官权重,在此位子上,所经手的钱粮不计其数,难免会让人有所怀疑。 马森听了,顿时怒发冲冠,与这给事中辩驳起来,各自亲近的官员也参与进来,一时间这廷议海禁之事,变为了一些朝臣之间的攻讦,另一些事不关己的官员则当着吃瓜群众。 “诸位身为朝廷大臣,在殿中这般行止,成何体统!”徐阶见场面有些乱,喝止了众官。 殿中静下来后,徐阶又道:“大司农多年官声有目共睹,岂容尔等出言中伤。更何况,今日议得是是否要大开海禁,非是让尔等在此议论其他。”说着让众官继续议论开海之事。 “元辅,我朝虽行海禁之策,但也时驰时紧。然世宗皇帝时,海禁最严,倭患却是最重。有鉴于此,陛下顺天应时,下旨放开海禁,于是倭患渐消,五方之贾,熙熙水国,刳艅艎,分市东西路,其捆载珍奇,故异物不足述,而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公私并赖,其殆朝廷之南库也。” 这时,张居正终于发声:“故而,仆以为,对于沿海海商,堵不如疏,当继续加大开海力度,并叫以合理管控,易私贩为公贩。若是海禁大开之后,仍有私贩不按规章办事,便予以严厉打击!” 其实,张居正也联系了一些官员支持大开海禁,并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与反对开海者辩驳,只是没想到马森会将话挑明了说,以致于那些以祖制反对大开海禁的官员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下官附议。”右佥都御史庞尚鹏出班道:“以海贸之利税可解国库空虚之忧,更何况正如大司农所言,现今之海禁又如何真能禁得了人,与其如此,倒不如化堵为疏,多开放港口,朝廷也可多征收利税。”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庞尚鹏说完,张居正联系好的几名官员也站出来支持,还有一些本就支持开海禁的官员出来附和。 “大开海禁之事,万万不可!”有支持者,自然就有人反对。 但听得吏部左侍郎陆树声神态肃然,大声道:“诚如张阁老所言,开海通商有巨利,然正是因为此,海贸必会使得沿海民众乃至周边之民,投身于海商,如此一来,从事田亩者必然减少。农为国本,商为末业,岂可为一时之利而舍本逐末。” 王本固出声赞道:“陆少宰言之有理,大开海禁之事,绝不可为!” 那些本就在海禁之中得利的官员顿时纷纷出声赞同,将支持开海的官员压了下去。 张居正见反对者虽多,但也有不少官员在看着热闹,他扫视一眼,见这些官员大多是北方及内陆官员,当下心中有数,这果然不出他所料。 张居正又看了眼身旁的徐阶,见徐阶仍是老神自在的样子,便开口道:“陆少宰所言也有些道理,然大开海禁非舍本逐末也,依仆看来,农可强国,商可富国,二者不可偏废。通商不代表轻农,重农亦不代表定要抑商,商农可并重也。若是诸位觉得大开海禁不可,不如且先重开泉州、宁波、广州市舶司,试行数年,以观后效,若确对朝廷利大于弊,再逐步实施开海;反之,若是弊大于利,自是重施海禁,亦无不可,诸位以为如何。” 以试点逐步展开,这是张居正与张敬修商议好了的,这也是现下最合适的办法了。 果然,此言一出,马森就立即点头道:“张阁老此言大善,然市舶司提督,不得用中官,如此才可试行开海之策。” 其实,文官集团反对开海,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提督市舶司皆为太监,其中所得尽归内帑,太监依靠市舶司贪污太多,反对开海,就是打压阉党,也可压制皇权。 第二,害怕被断了财路,这个主要出自南方官员。 而北方及内陆官员,一向对是否开海,报以无所谓态度,反正他们也捞不到什么钱,所以杨博为首的内陆官员,基本未曾发出声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二章 廷议 次日,吏科给事中石星在其同乡好友穆文熙的照料下,经医治后,已无性命之忧。 徐阶得知,也是松了口气,上疏向天子询问廷杖之事。 天子答复:石星恶言讪上,无礼,故命廷杖,黜其为民。 因石星性命得以保全,徐阶温言安抚住六科台谏,未再多事。 不过,隆庆皇帝却因徐阶上疏问询,怀疑石星上疏为阶指使,由是心愈恶之。 徐阶有所感,上疏以疾乞退。 对此,隆庆派遣太医院官去徐阶府上诊视,并赐猪羊酒米等物。徐阶又上疏谢恩后,又引疾乞休。 隆庆遣中官至徐阶府上传旨,曰:卿才德素裕、精力未衰,朕眷倚方隆,岂可屡疏求退?宜即出辅理,不允辞。 为何说屡疏求退?因为这种‘你上疏我留’的游戏,隆庆和徐阶已经玩了很多次了,据不完全统计,隆庆登基这一年多来,徐阶上疏求退就不下于二十次,隆庆也都是好言抚慰,竭力挽留。这样多次之后,百官也已习以为常,谁都不知道徐阶是真心求去,还是以退为进。 话不多说,徐阶与隆庆这样你来我两几次之后,又回到内阁中理事,并在隆庆的圣旨下,于廿三日召集九卿科道,廷议大开海禁之事,百官闻之,一片哗然,这可一点风声都无,朝臣们纷纷猜测其天子和内阁的意思。 廷议前一日,百官奔走相告,互相打探消息,得知这大开海禁之事,乃是皇帝亲自将条文送至内阁,内阁难以决定,才决定廷议此事。可见,徐阶、李春芳和陈以勤皆未将张居正秘呈开海之事传出去。 廷议这日,内阁各辅臣、六部尚书侍郎、都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大理卿及在京掌道御史,汇集于皇极殿,商议大开海禁之事,至于张敬修等翰林词臣,暂时还没有资格参与。 所谓廷议,便是朝廷有重大政事,或遇有文武大臣出缺,皇帝就会召令廷臣会议,以共相计议,衡量至当,然后报请皇帝,取旨定夺,其有关政事得失利弊之研商者,谓之廷议;其有关人事升补任用之拟议者,则谓之廷推。 廷议所议之事,均为‘事关大利害’的政事,前番皇帝诏令群臣廷议,还是俺答犯边,屠永宁州(石州)军民五万,边事告急,由首辅徐阶召集文武百官廷议防虏之策。 国初之时,廷议概由皇帝亲自主持,英宗正统以後,皇帝深居简出,鲜与群臣相接,从此朝议遂废,嗣後廷议之举行,皆由有关廷议事项之各部尚书主持, 而大开海禁之事,可以说事关各部,故而便由众阁臣会同九卿、科道廷议。 皇极殿中,徐阶及其余三位阁老立于丹陛之下,各部院堂官及科道官神色各异地看着他们。 徐阶扫了众官一眼,轻咳一声,朗声道:“诸位,前几日陛下亲下谕旨于内阁,要内阁就开海禁之事召集众文武商议,诸位若有所思,尽可言来。” 徐阶话音刚落,就有官员问道:“元辅,去年陛下不是已经下旨解除海禁,开月港、奉化二地了吗,怎又言开海禁之事?” 其余朝官也都露出疑惑的神色。 徐阶拿出隆庆送至内阁的开海条文(其实是张敬修所写,张居正润色),说道:“此番却与去载不同,陛下意在将沿海各省尽数放开,重设市舶司,并设立海事总理雁门,总理沿海诸事,这条文中另有些细节,诸位可先传看一番,看完之后,再来议论。” 当下,这条文先是由户部尚书马森看完,再传给其余各官。众官看后,先是若有所思,而后都是交头接耳起来,使得殿内一时之间变得嘈杂起来。 且先来看看这由张敬修与老爹一同拟制的条文主要都说了什么: 一、重设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宁波)、广东广州及太仓、黄渡市舶司,增设温州、松江、福州三市舶司,经略东番(台湾),并以海事总理衙门专责海事。 二、放开船引限制,但船只出海需经市舶司方可,并仍限制违禁物品贸易,另外,重新厘定海关关税,以市舶司负责关税征收,收归国库。 原本张敬修还写了重造宝船,允许非大明的藩属国的商人上岸互市,只是被张居正删除了。 这都是针对徐阶主持下的开海,限制过多所提,要知道,此时的‘开海’,从出海船只到贸易路程,从出海时间到贸易货物,都有着严格限制。 所谓的‘隆庆开关’,也只是扭扭捏捏的改革,海商贸易只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个中掣肘相当繁多,真可称得上带着镣铐跳舞。 “肃静!”徐阶见了众官各自议论,出声道:“诸位已是看了这条文,以为如何?” 立即就有不少官员大声喊道‘不可’,纷纷各陈己见,场面一下子变得乱起来。 见状,徐阶先是喝止了众官,然后说道:“诸位若有所思,可一一道来。” 当下就有一位身着青袍的官员大声道:“海禁乃祖制,去载开关,已是有违祖制,怎还可继续放开?” 这个理由很强大,直接就能把所有异见堵死,故而不少官员听了,都纷纷附和。 在这个时代,朱元璋这个王朝开创者所定下的祖制,威力是极强的,没有哪个皇帝及官员光明正大地违反祖制。朱元璋以为他定下的都是好的,却未想到他定下的《皇明祖训》,也会被那些钻研经史典籍的文官们用来阻止改良的武器。 即便是雄才大略的永乐大帝,也不敢违反祖制,甚至将海禁执行得更严。 至于郑和下西洋,那属于官方贸易。 事实上,就算是派郑和下西洋,也是被举朝文官反对,当时朱棣也束手无策,还是在姚广孝的出谋划策下,将下西洋说成是皇帝派使者交好诸国,属于正常的外事活动,这就不再祖训的约束之中了,也由此才有了大航海。 此时,徐阶听了微露笑意,很显然,只要一提大开海禁,就必定会有官员出来提祖制,而只要提出这一条,这开海之事就很难再继续谈下去。 其实这所谓的违反祖制也是扯蛋,从建文开始,到现在,哪一个皇帝没有违反过‘祖制’,只是那些不少都是皇帝自己的私事罢了,唯有涉到各方利益时,才会将祖制拿出来当令箭,就像原史中张居正推行‘考成法’,就是打着‘恢复祖制’的名义。 见众官以祖制反对大开海禁,户部尚书马森斟酌道:“祖制确实不可为,然今时不同往日。昔太祖禁海,是蒙元未灭,而张士诚余孽,又勾结倭寇袭扰沿海,当时还卓有成效,太祖才将其写入祖训。然而百年来,因禁海故,海边小民无以谋生,反使倭寇之患难平。而去载开关,虽仍有小股倭寇,却渐不为患,且为朝廷收的十几万两引税,由此可见,开海之利不少。” 顿了顿,又继续道:“更何况,这海禁禁得了谁,禁不了谁,诸位都心知肚明。” 马森是福建闽县人,从小就目睹乡人因海禁不得出海打渔,饱受禁海之苦,其为人也清廉正直,现又位居户部尚书,知朝廷财政之难,是以对开海亦是支持。 “大司农此言何意?”不少官员都是问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一章 家国事 照明坊,张府,张敬修与家人们正陪着今日进京的二叔张居敬叙着家常。 张居正共有三位弟弟,分别为张居易、张居敬、张居谦,而他们四兄弟中,也只有张居正一人为官,其余三人却无读书的天分,只勉强中了童生或秀才而已。 “二弟,双亲这这几年身子骨可还康健?家中日子可还好?” 其实张居正也时常会和老爹通信,对家中情况也有所了解。 张居敬笑道:“家中一切都好,只是二老都很是想念大哥及敬修他们。去年,父亲得知大哥成了阁老,可是兴奋不已,整个荆州府的大小官员都对我们张家不敢怠慢。 敬修的解元匾额送至江陵时,父亲更是高兴的大醉了一场,恨不能大哥和敬修见面。弟从江陵而来,在路中又得知敬修竟中了状元,点了翰林,着实让弟不敢相信,若是敬修中状元的消息的传至江陵,父亲还不知有多高兴呢。” 张居正叹道:“未能在双亲身边侍奉,是我不孝啊。” “大哥哪的话。”张居敬道:“大哥忠于君事,乃是大孝。” 张居正摇了摇头,说道:“你此番进京,就待在京城,敬修这边有些事还需助他,自家人也放心一些。” 张居敬一愣,奇道:“敬修有何事需用得上我?” 张敬修笑道:“小侄去年涉足商事,手中有了些产业,需二叔帮忙打理。” 张居敬道:“大哥不是不准家人经商吗?敬修怎还……” “非是我不准你们经商,而是我知你们并无经商之能,若是从商,无非是以权势做些专营买卖而已,这样的买卖,我张家绝不可为。敬修做得是寻常营生,也算他有些门道,倒也赚了不少银子,只是如今他已为官,却不好亲自去打理这些,故而才让你助他一臂之力。”张居正解释道。 张居敬恍然道:“原来如此,不知敬修做了什么买卖?” 张敬修当下向张居敬说起便宜坊及自鸣钟之事,又道:“二叔,现生意上的事都由府中管家张福处置,明日你可细细问他。 眼下自鸣钟坊还只是草创,只为少数人定制,待时机成熟后,就可开设钟表行。另外,小侄计划去买些田庄,也需二叔帮忙管着,不知二叔可愿意?” 张居敬只迟疑了片刻,便应了下来。 有了自己的亲叔叔帮忙掌着,张敬修也敢放开手脚来大干一场了,只是还要好好的培养一番自己这个二叔。 又聊了一阵老家的事,众人见张居敬舟车劳顿,便让他先回房歇息。而后,张居正就把张敬修拉进了书房。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 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一进书房,张居正就问道:“你可知今日给事中石星被廷杖之事?” 此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朝廷,朝中不少官员听说之后,都对石星称赞不已。 这也是明朝的特色了,以廷杖为荣,毕竟,也只有敢于直言不讳的言官才会惹怒天子,从而被处以廷杖,所以也有部分言官会为了沽名钓誉故意去直言不讳,从而使皇帝一怒之下给自己一个‘廷杖’,这样也就可以有个好名声了,甚至还可能会名垂青史。当然,绝大多数受廷杖的官员,是真正怀着忠君报国之心的铁汉子。 “儿自然知道。今日陛下召见了孩儿,孩儿经过金水桥时,还见到石给事中受刑,只是当时不知受杖的是何人。” 张居正道:“石星受杖之后,众给事中至文渊阁,要元辅去向陛下询问廷杖缘由。” 张敬修道:“这又何需多问,无非就是谏言惹怒天子吗?” 张居正摇头道:“你想的简单了,陛下登基以来,元辅多倚重科道,因而科道也多拥护元辅,左都御史王廷更是元辅之心腹。想必你也知晓,元辅操持言路,已是让陛下极为不喜,陛下今日廷杖石星,除了发泄怒火之外,也有让元辅管控言路的意思。陛下性宽厚,也不太喜政事,是以凡事皆委于内阁,故而陛下对言官总是谏言宫闱中事极为不喜。” 张敬修一听就明白了老爹的意思,在隆庆看来,我这个天子都将政事全由你们决定了,你们也别对我的私生活说三道四,否则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其实,以隆庆的性格,若能得其信任,秉政当国,要远比其他皇帝要好伺候的多,因为他只是躲在宫中玩自己的,政事就由你们这些臣子处理就好。 有这样的皇帝,是有才能的臣子之幸,可以放开手脚干事,就如高拱,便是在隆庆的极度信任之下,才干成了那些大事。不过,隆庆这样将政事一股脑儿全抛给大臣,自己又性子偏软,就难以控制臣子们的争斗了,所以在原史中,整个隆庆朝,内阁都是争斗不休。 张居正接着道:“不说此事了,今日除了这事之外,陛下已将你那开海条文送至内阁,元辅也和我们商议了一番,并已定下朝议开海之事,不过在为父想来,朝中支持全面开海的官员应是不多。” “这也是意料中事,不过儿以为,就算不能促成全开开禁,也可尽量争取多开几个港口,对船引也放开限制,这样才可释放贸易活力。” 张居正道:“现朝中沿海之地的官员较多,其中大多牵扯到海贸之事,利益纠葛甚深,想要促成全面放开海禁非是易事,不过也比施行你那‘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之策要容易的多了。” 张敬修道:“爹所言甚是,儿以为,凡事不可操之过急,需一步步来,从易处着手,若是连全开海禁都促成不了,这‘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就更无从谈起。” 张居正点了点头:“自月港、奉化放开海禁之后,我就与二地督抚信件不断,知元辅家中也在这海贸之中走私获利不少,从中可想而知,江浙、广东、福建必也有不少官员这般行事,这官商以此逃税,将获利尽收于囊中,于朝廷、于百姓却并无多大益处,因此,为父为国也要争上一争。” 张敬修看了眼老爹,他知老爹确实是一心为国,想着中兴大明的,在其挤走高拱,秉政当国之时,就已报定了不计毁誉、粉身碎骨的决心,否则像他这般在朝中多年是非不沾身,顺风顺水入阁辅政的人,会不懂谋身之道?只是为家国计耳。 “对了,你方才说陛下今日召见了你?” 张敬修收回思绪,点头道:“陛下让我献自鸣钟。”并将今日情形向老爹细说,甚至将隆庆要他献‘春宫钟’的事也说了出来。 对此,张居正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喜娱乐,让你献钟倒不足为奇,只是陛下这般沉溺女色,确实不妥。” 当然,张居正虽是这般说,但他却不会去为此规劝隆庆。 张敬修笑了笑,又道:“内廷的冯公公也喜爱这自鸣钟,用千两白银向孩儿定制。” 张居正听了,皱眉道:“你初入官场,切不可与中官交往过深。” “孩儿明白,与冯公公只不过是正常的生意往来罢了。” “那只是你以为而已。”张居正道:“在旁人看来,你这就是结交中官。” 对此,张敬修自是心如明镜,他也不太在意,若是什么都顾忌的话,那他这生意也无需做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章 内阁之中 在张敬修回到实录馆时,离实录馆不远的文渊阁中,四位阁老正在召开内阁会议。 徐阶拿着待其他三位阁老看完隆庆送来的条文后,开口道:“此二事诸位以为如何?” 李春芳看向徐阶:“元辅,海禁已开,陛下怎又起了开海之心?” 徐阶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张居正,淡淡道:“陛下许是见了月港、奉化二地关税之利,才动了这番心思吧。” 陈以勤又仔细看了一遍条文,说道:“元辅,姑且不谈这开海之事,陛下所言这勋戚宗室田亩俸禄依世此递减制度,及清田、清查诡寄、花分钱粮和皇室勋戚士绅田庄,却当实行。” 徐阶点了点头:“此议可,我等便依此再你个详细的条文,上呈陛下御批。至于这全开沿海各省之事,陛下令我等商议后组织朝议,诸位有什么想法尽可说来。” “元辅,仆以为海禁可小开,不可大开。小开可易私贩为公贩,亦可防范倭寇,若是海禁大开,恐倭寇之患又将卷土重来。”李春芳自是知道徐阶一贯是不支持海禁大开的,一开口就是顺着徐阶心意。 这也是李春芳的为官之道,在内阁中遇事一定推戴徐阶,徐阶因此对他颇为器重。可以说,李春芳也是嘉靖朝以来,唯一一个不与首辅斗争的次辅了。 陈以勤虽不依附徐阶,且就事论事,当下也是说道:“次辅言之有理,倭患起于市舶,眼下好不容易平定倭患,又已开月港、奉化二地与佛郎机人通商,如此便已足矣。” “两位阁老此言差矣。”张居正终于发声: “国初之时,天下初定,北元残余未灭,海外北元的藩属亦未向我朝称臣纳贡,当是时,禁海实有其必要性。然虽是禁海,但我朝亦与海外有所交往,有朝贡贸易体系,只是如今因海边私贩横行,这朝贡贸易也难以为继,朝廷也大损海利。 既已如此,这海禁就已不可为,当顺应时事,全面放开,重设市舶司,如此朝廷可重得海利。去岁,朝廷虽是下令开海,却仅只开月港、奉化,又对出海贸易船只数量严控,这又使得大量私贩走私于南洋,致使朝廷损失巨额税收。 两位阁老也知,自月港、奉化开放一年多来,二地所得关税已有十几万两,被民间称作‘朝廷南库’,今朝廷财政如此艰辛,有这等开源之策,为何仅以小患而弃之不用,为何不将沿海各省尽变为‘朝廷南库’? 仆读历代史书,知唐宋以来,海上贸易逐渐兴起,并开始设立市舶司,宋高宗皇帝就曾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而宋偏安一隅,但其富却不下于我朝。可见,朝廷若能以恰当的措施维护海上贸易,将所有私贩变为公贩,征收利税,即可解朝廷财政之苦,又可以少宽民力,岂不美哉?” 有明一朝,虽是实行禁海,但禁的其实是民间的私人贸易,官方的朝贡贸易并不受限制,只是这垄断贸易,毕竟规模不算大,而且还要负担朝贡使团的诸多费用,大大摊薄了朝廷所获得的利润,甚至导致亏损,所以到此时,朝贡体系已是难以为继。 更重要的是,因为海禁,大大地损害了沿海普通民众的利益,那些沿海豪族及官员,却反而大获其利。 为何?海贸有巨利,沿海豪族自然眼馋,朝廷的海禁之策,又哪能禁得了他们?这些沿海豪族,家中多有人在朝中为官,再一与沿海的地方官员勾结,这走私就屡禁不绝了。如此以来,这些沿海官商不用向朝廷纳税,地方官员也可获利,唯一受到损失的却是朝廷及沿海的普通百姓。 而去年徐阶之所以同意小开海禁,除了因为堵得太严,导致倭寇之患难平外,便是这些沿海官商的走私也大受影响,小开海禁后,一可缓倭患,二可使沿海官商借着船引,光明正大走私(注:因为这船引也多由豪族所得,然后利用船引带着超出限额的船只出海),所付出的则只是一小部分关税。 对于这里边的门道,张居正自是一清二楚,只是身为内阁辅臣,为国家计,他必须为此挺身而出,促成海禁全开,设法征收那些私贩的关税,以缓解朝廷财政之难。 张居正入阁一年多来,除了在入阁之初进言办报和开海,便是协助徐阶处理各项事务,在朝中甚少发声,诸事也皆以徐阶之意为准。在冷眼旁观一年多后,眼见徐阶政见与他多有不同,此刻终于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徐阶眯着眼睛看向张居正,说道:“太岳,这开海条文是你呈给陛下的吧?” 张居正也不隐瞒:“是学生呈的。” 徐阶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最器重的学生,沉吟良久,道:“仆知太岳之意了,我等阁臣既难定此事,便于明日会集文武百官,来议一议这海禁全开之事。” 张居正闻言,心中不由苦笑,这事一放到朝议之中,必定难以通过,不说首辅徐阶的暧昧态度,朝中的多数大臣仍是支持禁海的多,徐阶将其放于朝议,就是变相地否了他的意思。 但在此刻,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与李春芳、陈以勤一同应是。 四位阁老议完事后,各回值房,才刚坐定,便有一位吏员来报,说是六科的给事中们正汇集在文渊阁外,有事要求见诸位阁老。 徐阶四人皆不敢怠慢,给事中官小权大,便是内阁也要给些面子。 六科和内阁一样,也是个很奇怪的部门,首先这二者在大明会典上都找不到,好像不是大明官制中的部门。 其次这两个部门,是仅有属于设在紫禁城里的衙门,且都手握重权。内阁不用说了,就是七品的六科给事中,直接监管六部,且只向天子负责,握有谏议权和弹劾权,故而六部尚书都要卖给给事中三分面子。 所以很多给事中都不愿升官,因为给事中升官,不是如翰林官那样一级一级升,而是直接从正七品跳到从三品,一口气连升七级,但就这样给事中们还要埋怨‘官升七级,势减万分’。 这也是明朝官制的特殊之处,习惯性的以小制大。 眼下众给事中汇集于内阁,必是有事要内阁出面,徐阶忙命人让给事中们进入阁中会揖朝房。 待给事中们都进入朝房后,徐阶领着四位阁老一并入内,见朝房中的二十余名给事中皆是满脸愤然。 徐阶客气地问道:“诸位台谏此来有何要事?” 但听得吏科都给事中愤愤道:“元辅,三位阁老,我等给事中有谏诤之权,今我吏科给事中石星,因上疏谏言天子,却被处廷杖六十,现正生死不知,不仅如此,石星还被黜之为民,我等意不能平,还请元辅及诸位阁老做主。” 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道:“我等台谏只因谏诤之言过直惹怒天子,便被处廷杖之罚,今后我等何敢再进言?” 众给事中纷纷发言,希望阁老们能去向皇帝问清楚缘由,为何仅因进谏言,便对石星行廷杖。 徐阶抚了抚额,不禁感到有些头疼,现言路多依附于他,逐高拱时就多赖言官之力,眼下言官因上谏规劝天子,被处以廷杖,他也不得不站在科道这边,但如此自是要恶了天子。 “诸位台谏且先说清楚何事,石给事中上疏言何事才会激怒天子动用廷杖?” “回元辅,昨日石给事中上疏向天子谏言六事,哪料到今日即被赐予廷杖……”王治说着,将石星谏言六事详细说出。 徐阶听了在,皱眉问道:“石给事中现在如何了?” 王治道:“已被其同乡工部郎中穆文熙接去救治,现生死不知。” 徐阶沉思片刻,说道:“诸位台谏且先回衙,明日仆自会向陛下进言相询。”他是想在确认石星生死之后,再行计较。 给事中们得了徐阶的准话,都平复下来,向四位阁老行礼后,退出了内阁。 待众人退出之后,徐阶看着三位阁老:“诸位,众台谏之请当如何处之?” 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皆沉默不语,显然,他们都无意参与此事,反正被廷杖的又不是他们的人。 徐阶见此,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值房之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九章 春宫钟? “君平,听闻皇太子天生聪颖,学业进展极快,仅仅半个月就将《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认全了,此可为真?” “确实如此,太子殿下不仅认字极快,而且还能将这几本启蒙书背下了。” 实录馆办公房中,张敬修正随马自强、林士章等修撰官聊天说笑。 近日,因重录《永乐大典》宣告完成,参与重录大典之事的翰林们都往上提了一级,而诸大绶也请内阁的几位总裁官调整了实录修撰的人员安排,将翰林院中参与修实录的翰林分为两拨,轮流入实录馆修史,每拨各修三日。是以,这实录馆中一下子空了许多,每间修撰房中都只不过才两三人而已。 “那也是君平教导得当。”马自强笑眯眯道。 张敬修笑了笑,不置可否。 马自强已经五十五岁,但仍只是个司经局洗马,不过其升官速度可不算慢,其之所以到这般年纪才只是从五品的洗马,主要还是因为他中进士时就年已四十。 刚开始,马自强还对张敬修这少年状元有些不喜,一来嘛,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詹事官,如今却还要与一个和自己孙子上下年纪的少年郎同在一房修史,难免让他心中有些不爽,更可气的是,这个少年郎还抢了他的饭碗,被天子钦点为太子师。 不过,这些天来,因张敬修年少得志却不自傲,修书又严谨细致,撰写条文虽是不快,但几不出错,让马自强这个负责一房的总修撰官很是满意,当然,更关键的是马自强已晋为经筵讲官,得以为天子讲经进学,倒不怎么在意张敬修为太子开蒙的事了。 众人说笑一阵,正要午休,一个宫中内侍走进房中,扫了一圈,见到张敬修时,眼睛一亮,上前道:“张修撰,皇爷命您进大内觐见。” 内侍话音落下,马自强、林士章都是望了过来,他们为官多年,都还从未得天子召见过,更不用说在乾清宫召见了。 乾清宫属于皇帝的生活休憩之地,称作后宫,也叫大内。后妃宫娥都住在里面,除了内侍,朝廷命官一概不得入内,不过隆庆皇帝偶尔会召亲近的大臣入内。 张敬修有些好奇,这隆庆皇帝怎又突然召见自己。 皇帝召见,自然不可怠慢,张敬修当下和马自强说了声,就随着内侍往乾清宫去。 出了会极门,至金水桥时,张敬修见前方两名大汉将军正压着一个身着青袍的七品官过桥而去。 过了桥后,那青袍官已是被按到在地上,但见那监杖的宦官将脚尖闭合一站,两名执杖的宦官看了,就一下一下挥杖开始行刑。 那监杖的宦官自然就是滕祥了,受刑者则正是吏科给事中石星。 这廷杖可是讲究,行刑的人都需达到这样的标准才算合格:打砖头草人时,别人看着很轻,打开一看,里面的砖头都碎了;打用纸包裹的草人时,别人看着很重,打开一看,外面的纸还没破。 而监杖人与行杖人之间也有暗语,比如,监刑官若是脚尖张开呈“外八字”,就意味着“用心打”,那么受杖者就没有生命危险,监刑官若是脚尖闭合站立,就意味着“着实打”,那么受杖者必死无疑。 像刚刚滕祥那样把脚尖闭合站立,就是想让这行杖人将石星活活打死啊,这老太监也忒是阴毒。所以说,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这太监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张敬修随着传旨的内侍经过滕祥等人边上后时,滕祥看了张敬修一眼,朝他点了点头,露出个微有些得意的笑容,然后把脚尖张开站立,行杖人瞟了一眼滕祥,便又换了种打法。 此时,石星已是挨了近三十杖,臀部被打得是皮开肉绽,但他仍是咬牙切齿,一声也不吭的受着,张敬修看了,不由对大明朝的一些言官有些敬佩,换作是他,绝做不到石星这般铁骨铮铮。 进入皇极门,张敬修朝传旨的内侍问道:“这位公公,可知刚才那受廷杖的是何人?” 内侍回到:“这咱家却是不知,想来是惹怒了皇爷的言官。” 张敬修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走了一刻多钟,张敬修二人终于到了乾清宫西暖阁外,内侍入内通秉后,将张敬修引至阁中。 张敬修一进入暖阁,见御案上正摆着他送给朱翊钧的那座自鸣钟,又见朱翊钧也在这里,立即就明白隆庆皇帝召他觐见的原因了。 他将自鸣钟送给朱翊钧,就是存了这个心思,通过朱翊钧之手,让隆庆皇帝看到自鸣钟这样的新奇的之物,若是隆庆皇帝感兴趣,就必定会命他进献,这就比直接无缘无故‘送钟’给皇帝要好得多了,只是他也没想到隆庆皇帝这么快就会因自鸣钟召见他。 不及多想,张敬修朝隆庆拜到行礼:“臣张敬修叩见皇上。” “卿不必多礼。”隆庆把手一挥,然后不待张敬修发问,就笑着道:“朕方才考校了一番太子的学业,你教得很好,深合朕意。” 张敬修起身看了眼眼睛笑得如月牙般的朱翊钧,躬身道:“皆赖殿下聪慧好学,臣不敢居功。” 隆庆笑了笑,不置可否,又指着御案上的自鸣钟道:“听闻此物为‘自鸣钟’,乃是卿送予太子的。” “正是。”张敬修道:“臣为殿下讲学时,常浑然不知时,故而命工匠制出这‘自鸣钟’献给殿下,如此以来,殿下在进学时,就可随时掌握时辰,亦可知进学时长。” 隆庆道:“朕刚看过钟内的机关,极尽巧思,这钟研制不易吧。” 这时,朱翊钧插话道:“张先生说,这自鸣钟是工匠们用了半年多时间才制成的。” 张敬修点头道:“确实不易,臣去年钻研格物之道时,偶然发现一个原理,那便是用绳子系住一铁块时,将铁块来回摆动,其从左右两边至中间位置时,所用时长竟然一致。于是,臣就以此原理,又找来了宋代苏颂的《新仪象法要》,研究其中的擒纵器件,历经半年多,才在前不久研制成功。” 隆庆赞道:“没想到卿除了有状元文才,竟对这奇技淫巧也有所涉略。”顿了顿,道:“朕见了这自鸣钟,也很是喜欢,卿可否命人制作一座,放在宫中报时。” 张敬修正要答话,就听得御座边上的朱翊钧脆声道:“父皇喜欢自鸣钟,儿臣这座就献给父皇吧。” 隆庆听了,爱怜地抚摸着朱翊钧的小脸,朗声一笑:“真吾佳儿也。”又道:“这钟乃是你张先生送给你的,父皇怎好夺你所爱,就让你张先生再令工匠制作一座,朕也会不吝赏赐的。”说着看向了张敬修。 张敬修看着父慈子孝的朱载坖父子,恭言道:“陛下有命,臣何敢不从。不知陛下喜欢何种样式,臣定让工匠尽心尽力做好。” 隆庆皇帝满意一笑,朝侯在暖阁中的内侍吩咐:“去,给张卿上茶。” 没一会儿,内侍端来一个茶杯,张敬修接过,正想喝上一口,猛地看到茶杯上的绘着一副春宫图:一对赤裸男女在床上滚作一团,两嘴相吻…… “臣谢陛下赐茶。”张敬修古怪地看了眼隆庆皇帝,抿了口茶。 隆庆乐呵呵地看着张敬修喝了茶,然后面色一正,淡淡道:“卿可看见茶杯上绘制的图案了,朕的自鸣钟便以这样式制作。” “啊!”张敬修忍不住出声。 半晌,张敬修试探着问道:“陛下要以这茶杯上的图案作钟的样式?” “不仅如此,这钟声也要与样式相配。”隆庆露出一副神往的样子,而一旁的朱翊钧则是听得懵懵懂懂。 张敬修听了隆庆的奇思妙想,愕然不已,这可真是会玩,要是本公子真做了这样的钟献上来,那本公子在这朝堂上还混得下去,更何况,这样的钟声怎做得出来…… “怎么,爱卿有什么问题吗?”隆庆见张敬修一脸难色,笑着问道。 “回陛下,这自鸣钟钟声却难以控制,眼下也只能发出这寻常的钟声,至于这样式嘛……”张敬修停了一会儿,继续道:“虽是能做,但臣不敢将其献于君父。” 隆庆沉默良久,也觉这要求有些不妥,若是真让张敬修献了这样的钟,不说他这个皇帝要被满朝文武狂喷,还会害得张敬修在朝堂上无立足之地。 当下叹了口气,惋惜道:“罢了,还是做成寻常样式吧。自鸣钟的样式,待朕命人画好图纸后,自会着人将图纸及耗材一并送予张卿府上。” 张敬修松了口气,还好隆庆皇帝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主, “卿若无他事,便先行退下,待自鸣钟制好之后,朕自会有赏。”正值午时,隆庆已有些倦了。 “是,臣告退。”张敬修躬身往门外退去。 退至门外,刚好碰见了那名监杖的老太监进门复命,张敬修瞥了一眼老太监,扬长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章 帝崩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北京,紫禁城,乾清宫。 北京城的严冬北风肆虐,大雪漫天,空气中弥漫着透骨的寒冷。深夜的紫禁城,在白雪覆盖下红白相间,呈现出一种沧桑而厚重的静谧。 这些天来,因年已花甲的万寿帝君龙体愈加不适,紫禁城始终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乾清宫外,几名当值的小太监提着灯笼,蜷缩着身子在殿门外一言不发的守候着。这时,一阵积雪在脚下“沙沙”的声响传来。 “给老祖宗请安。”几个小太监看见来人,赶紧上前行礼。 来人披着一件貂皮大氅,内着蟒袍,面容苍老,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正是被天子称为“黄伴”的黄锦。 黄锦自嘉靖皇帝潜邸之时,就伴其左右,至今已过五十载。嘉靖御宇四十五年,历经风雨,若要说这世上还有能被他真正信任的人,恐怕也就只有这位“黄伴”了。 黄锦面色淡然,问道:“皇爷可睡得安稳?” 事实上,黄锦心中满是忧虑:皇爷的龙体实在让人担忧,这些天已无故昏迷数次,若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季,恐怕...... 一名值守太监答道:“回老祖宗的话,皇爷自戌时睡下后就未起身了。” 黄锦点点头,向身后的一名宫女和太监吩咐道:“你们两个随咱家进殿服侍皇爷用药。”又道:“小心风寒进殿。” 众人皆应道“是”。 进入寝宫后,宫内温暖如春。黄锦做了个“襟声”手势,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走到龙床前,跪着对龙床上的嘉靖皇帝轻声说道:“皇爷,奴婢来伺候您用药啦。” 嘉靖的面色白中泛青,对黄锦的声音恍若未闻。 黄锦又加重声音喊了几次,嘉靖仍似无所觉。 黄锦起身看着嘉靖帝,脸色大变,声音颤抖:“皇......皇......皇爷”。又大着胆子伸手到嘉靖人中处,探着皇帝的鼻息。 须臾,黄锦苍老的面孔一片煞白,眼泪控制不住的流出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天崩了! 身后的宫女太监都心有所感,吓得怔在那里,脸色煞白。 “皇上”小太监突然尖叫一声,“皇上…”宫女也捂着嘴叫了一声。 “不准喊!”黄锦急忙制止住小太监和小宫女,又看了看床上的嘉靖帝后,他小声对两人说,“皇上驾崩的事,先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咱家饶不了你们!” 嘉靖的突然驾崩让他有些六神无主,他不知道嘉靖帝的去世会不会引来宫里的一场血雨腥风。 因此,他必须找个人商量一下,而这个人只能是内阁首辅徐阶!而此时,徐阁老正在西苑文渊阁值宿,阁臣中也只有他在宫中值宿! 到底是伴君多年的大太监,黄锦深深吸一口气,惊涛骇浪般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不管吓得全身发抖的小太监、小宫女,用袖子擦干眼泪,推开宫门,不动声色地对门外值守的一个小太监吩咐道:“皇爷召徐阁老有事相商,你速速去西苑请徐阁老来乾清宫见驾。” 小太监领命而去,黄锦回到龙床边上,守护着嘉靖帝,同时命小太监、小宫女侯在宫内,焦急地等待着徐阶的到来。 首辅徐阶在文渊阁值宿,刚和衣睡下不久,闻得皇帝召见,赶忙起身随传命的小太监去乾清宫见驾。 一来一回折腾了好一会儿,徐阶终于赶到乾清宫,经通传后,进入皇帝寝宫内。 黄锦见徐阶进来,终于放下心来,不待其向皇帝问安,就强忍悲痛,轻声哭道:“阁老,皇上大行了!” 纵使是身居宰辅多年的徐阶,闻言心脏仍止不住地跳动,面色巨变,虽然嘉靖帝这段时间身体不好,徐阶也有所准备,但当得知嘉靖帝真的驾崩后,徐阶还是惊得浑身发软,挪不动腿。 “徐阁老,遗诏的事就…...”黄锦刚说到这里。 徐阶一激灵,精神起来,连忙说:“黄公公,本官这就去。”不过他走出几步后,又停住说道:“黄公公,皇上驾崩的事还是等天亮再宣布吧!本官怕…...” “咱家也是这么想的。”黄锦哽咽道。 徐阶是怎么回到文渊阁值宿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但他却走得很快,简直可以说是在暗夜里飞奔,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嘉靖帝驾崩的场景,但没有一个是他现在正经历的。徐阶的大脑在飞快地旋转,突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随即,他镇定地对随其在文渊阁值宿的忠仆吩咐道:“徐三,你即刻出宫将张太岳叫来西苑。” ...... 内城照明坊,一座不显眼的四合院为翰林院学士掌翰林院事张居正的府邸。 此刻,张府东厢房内,张敬修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毕竟无论是谁碰到穿越这样的事,恐怕都难以淡定。 自从五天前莫名其妙成为明朝的一名少年,尤其是穿越到中国历史最优秀的内阁首辅、大改革家张居正......的长子身上,张敬修内心充满了惊恐和茫然。 这些天来,张敬修无时不想起前世的父母妻儿和挚友亲朋,但他也明白已经回不去了,只能接受穿越这个事实。 前世的张敬修在某重点大学的思想政治教育专业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成为一名基层公务员。作为文科生,张敬修喜读政史类书籍,尤爱历史通俗读物。读过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对明朝历史的大事件和一些知名人物有点了解。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也读过,知道张家未来的结局有多惨...... 想到这里,张敬修心中痛骂:贼老天,老子好好地在基层为人民服务、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没事让我穿越到大明朝来干嘛?就算要穿越,也穿个结局好点的,要不也要给系统啊,一声不响把我扔过来是什么意思? 张敬修唯一欣慰的是,穿越过来姓名还是一样,他现在还有字,姓张名敬修,字君平。现在的他生于嘉靖三十一年,虚岁十五,体内的灵魂由两个张敬修融合而成,当然,主导者是后世的灵魂。 哎,穿越到谁身上不好,怎么就偏偏穿越成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清楚地知道张居正亡故后张家有多凄惨,虽然他确实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思维和见识,但他对于改变张居正以及张家的命运可没有半点把握。张居正何许人也,岂是哪个人随随便便就能动摇的? 既来之,则安之。张敬修自我安慰道,同时也暗暗庆辛穿越的早,否则穿越到张居正逝世后,那可真是神仙也难救了。 既已接受穿越的事实,张敬修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五天来内心的疲惫转化为浓浓的睡意。 正当张敬修准备睡到大明朝后的第一个好觉时,他听到一阵敲门声响起,约半刻钟后,便听到睡在正房的父亲张居正匆匆离去的声音。 张敬修心中疑问:父亲这么晚急匆匆出去,难不成有什么大事发生。随后,他心中一动,莫非是嘉靖皇帝朱厚熜驾崩了!? 张敬修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知道嘉靖帝是在今年十二月驾崩的,只是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天。 而他记得前世看张居正传记的时候,嘉靖帝驾崩时正是深夜,而遗诏也正是由现在的内阁首辅徐阶和他的父亲张居正所拟。 徐阶作为内阁首辅,在知晓皇帝驾崩的消息时,不但未通知其他阁臣,反而只叫了身为翰林院学士的张居正去代拟遗诏,这就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张敬修虽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但他知道,他的父亲很快便要平步青云,“直上尽头竿”了。 一阵睡意涌来,张敬修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睡前他只有一个念头:明早起来,大明朝就要变天了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章 遗诏 天下着雪,屋外白茫茫的一片。 此刻,张居正心中纳闷,首辅这个时候召见自己有何要事,非得深夜相谈。 此时的张居正并不知道嘉靖帝已驾崩了,徐三也不知老爷为何要深夜请张居正进宫。 心中虽疑惑,但首辅有请,再冷的天也得起来,和管家游七知会了声,张居正坐上轿子就随徐三往宫里赶。 文渊阁只是紫禁城中不起眼的一座院落,原本只作为皇家藏书之所,发挥着皇家图书馆的作用。 直至太祖废除宰相制度,以阁臣参赞机务,并逐渐形成阁制,由此,文渊阁作为阁臣办公之处,这座不起眼的阁楼也随之成为紫禁城中最显赫的存在,“阁老”也成为百官最高的奋斗目标,心怀抱负的张居正也不例外。 张居正想起年少之时,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解下自己的犀带送给自己,并说自己“可为腰玉”。又想起初入官场时的一腔豪情与热血,到《论时政疏》的轻视。张居正心中明白,若要一展心中抱负,则必得有那威压百官的权势不可! 走进内阁院子,张居正对这里自然是无比熟悉的。内阁建置之初,场地非常狭小,三四个阁臣挤在一间屋子里办公。后屡经扩建,才形成今日的规模。 这内阁院子共有三栋小楼,正中间一栋飞角重檐,宏敞富丽,为阁臣办公之所;院子东边的小楼为诰敕房,西边为制敕房,南边原为隙地,后因办公地方不够,在严嵩任首辅期间,又于此造了三大间卷棚,内阁各处一应帮办属吏,都迁到这里。 阁臣的办公楼,进门便是一个大堂,堂中央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木主牌位。大堂四面都是游廊,阁臣四套值房,门都开在游廊上。楼上房间,有的是会揖朝房,有的是阁臣休息之所。 待徐三通秉后,张居正进入徐阶的值房,刚叫了声老师,便发觉气氛有点不对。 徐阶对他说道:“太岳,陛下驾崩了。” 张居正对突然在深夜被叫到西苑有些不解,但当听说皇上驾崩时,他瞪大了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张居正问。 徐阶一脸严肃地道:“刚刚!” 那......张居正愣了会神,立马清醒过来,又开始疑惑了,皇上驾崩,为何叫他来西苑?不应该首先告知其他阁臣吗? 这时,他听到徐阶继续说道:“皇上驾崩了,这遗诏仆来酝酿,你来执笔。” “什么?”张居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仆来拟,你来写!”徐阶镇定得令人害怕,他再次变成了得知嘉靖帝下谕令逮捕严世蕃时的徐阶。 张居正眼神里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惊喜。遗诏可是应由内阁成员一起商议决定的,但徐阶却没有叫内阁的其他成员,甚至连内阁次辅李春芳都没叫。 他只是翰林院学土,但徐阶却特意把他叫来一起写遗诏这意味着什么?不用说张居正也知道,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张居正知道,在大明朝,皇帝最重要的一份文件就是他死后的那份遗诏,因为这份遗诏是对他一生的总结,阁臣们代他写的检讨书,以后大的方向也将在这份遗诏中确定。 当然,遗诏的内容主要是拟遗诏人的意思,就算是有违圣意,你死都死了,总不可能尸变起来找我算帐吧。 张居正自上《论时政疏》之后,就恪守顺其自然的态度,在世人认为,虽然徐阶很照顾张居正,但他二人并无深的感情与交集。 在此时,张居正对徐阶爆发出从内心的感激之情,能以翰林学士之位参与这份遗诏掌笔,是他张居正莫大的荣幸,这份遗诏将和很多人的命运连在一起,这是名留青史的一件大事! 夜很深,外面黑漆漆的,西苑值宿室里却灯火通明。 灯影下,徐阶来回踱步,一边思索一边叙述,张居正则埋头奋笔疾书。徐阶看着波澜不惊的张居正微微得意地点了点头。 遗诏很短,不过三百多字,但两人花了接近半个时辰才草拟好。 再来看看徐阶这老狐狸帮嘉靖发的遗诏,如果嘉靖有知,定会爬起来咬徐阶几口。 遗诏内容大意是:朕作为皇族宗室继位当皇帝,在皇位上一坐就是四十五年。朕在位的时间很长,之前先祖们还从没有过。这样说起来,朕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但朕远尊崇圣人近受到父亲的教导,想到这些诚挚恳切的事,本应该以尊敬上天爱护百姓为己任,因为朕身体不好,过分的追求长生不老,于是导致奸邪小人趁机欺骗,结果天天祷告,年年建宫殿,对宗庙的拜祭不够,礼仪废弛,不仅违背宪令,也违背了朕的初衷。后来经上天提醒了朕的初衷,朕才改过,然而朕已得了疾病,再也没法改正过错,每次想到这里朕就倍感羞愧遗憾。 朕的三皇子裕王,天生仁厚孝顺,聪明潇洒。他应当遵从祖宗的教诲,顺天应人即皇帝位。朝中诸大臣应让他行德政并随时监督。 朕的丧礼遵循老规矩,皇帝即位后,二十七天后就可以脱掉丧服。 祭拜朕只用素菜,不搞铺张浪费,更不要禁止民间娱乐、嫁娶。 宗室的王爷们应以国事为重,不得擅自离开封地。各地的地方官员也不得擅离职守,知道朕死之后,就都在自己所在地哭丧就可以了,三天后烧香,派人代理。知府、知州、知县等人不用烧香了。 朕的葬礼和陪葬品,都遵照祖宗的老规矩,看情况适当改变。 自朕继位到现在,因为进谏获罪的众位大臣,还活着的就召来官复原职,死了的就给抚恤,关在牢里的释放以原官复位。 对于那些道士,着三司查清他们的罪过,全都依法处置,求神得道等荒诞劳民的事都停办。朕的皇子裕王应继承朕的志向行善孝顺,大臣应该尽忠职守。把朕的这些想法用钦命的方式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 徐阶仔细通读几遍,确认无需更改之后,将诏书放入袖中,微微一笑,对张居正道:“太岳,且随本辅去乾清宫。”大行皇帝的遗诏还需司礼监批红,再以御印确认方能产生效力。 两人来到乾清宫,黄锦仍在龙床边上守护着嘉靖帝。黄锦自从内书堂被选派至兴王府为嘉靖帝的伴读以来,就一直伴驾左右。 作为潜邸旧人,从龙侍驾,黄锦从嘉靖的孩童时代一直服侍到其驾崩,他与嘉靖之间的感情已远远超过普通的主仆关系,此刻看着躺在龙床上已经驾鹤西去的嘉靖帝,黄锦摸着眼泪,喃喃道:“皇爷啊,皇爷啊。” 徐阶上前拿出遗诏道:“黄公公,大行皇帝的遗诏已拟好,还请公公用印。” 黄锦看过遗诏,自然没有异议,遂取出御印盖上。至此,这遗诏方具效力。 徐阶取过遗诏,心中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黄公公,陛下大行。现又处深夜,此刻我等不宜声张,以防宵小作乱。待明早天晨晓时分,再请英国公掌控禁军,京城戒严,维护宫城安稳、京师稳定。一切妥当后,再向天下宣布陛下大行,颁布遗诏,迎接裕王登极。” 又对张居正说:“太岳便随老夫与黄公公一道在此守候大行皇帝。”张居正自无不可。 “一切悉听先生安排。”黄锦答道。 ...... “铛、铛、铛.......” 一夜过去,张敬修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睡得像昨晚那样舒服。但刚到卯时,睡梦中的他便被一阵钟声吵醒。 听着钟声,张敬修自言自语道:“看样子那位体内重金属严重超标的嘉靖帝已经去见太上老君了。这位仁兄也是厉害,嗑‘仙丹’这么多年还能活到六十岁。”再看看自己文弱的身体,张敬修决定打明儿起开始早起锻炼身体。 嘉靖驾崩,隆庆登基,自己的老爹也快进内阁了吧,没想到自己也变成了顶级官二代。 “徐阶、高拱、郭朴、冯保,这些人可都是人精,自己老爹能在这些人里面如鱼得水,还真是厉害。可惜老爹当政时太猛,得罪的人太多,尤其是把小万历得罪的太狠了,搞得后来张家家破人亡。既然成了张居正的儿子,那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张敬修暗暗想到。 思绪间,张敬修听到屋外嘈杂的声音响起,显然,大家都被钟声惊醒了。 张敬修也更衣起身,打着哈欠来到屋外,一阵寒气袭来,让他忍不住紧了紧衣服。 “大哥起身啦,娘亲正差我来叫大哥哩。”一道童声从边上传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章 游七 张敬修循声望去,便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约莫八九岁的童子眼睛笑得像月牙般向自己行礼。 “三弟不必多礼,为兄正要去向母亲请安。” 没错,这个童子正是张敬修的三弟张懋修。 张敬修有三位弟弟:二弟张嗣修,年十三岁;三弟张懋修,年九岁;四弟张简修,年仅六岁。兄弟四人一母同胞,皆为张居正续弦王氏所生。 在张敬修的记忆中,张居正治家颇严,推崇西汉名臣万古君的,对儿子们管教极严,他们每次去拜见父亲,除非张老爹主动询问,否则他们只能静静站在一旁,一声不吭。而每到深夜,张老爹在肃襟危坐思考问题时,他们甚至都不敢上去侍奉父亲。兄弟四人对老爹可谓是敬畏有加。 而张敬修作为长兄,就担负起安抚弟弟们的责任,教他们读书写字、休闲玩闹,因而三个弟弟都对他很是亲近。 兄弟二人来到厅堂,厅堂中,王氏、二弟张嗣修、四弟张简修和管家游七皆在。 王氏年三十四五,身怀六甲,相貌柔顺,身着素衣,端坐在中堂右侧的方椅上。张嗣修、张简修、游七侍立在下方。 张敬修上前向王氏请安道:“孩儿给娘亲请安,天寒,娘亲切勿着凉了。” 王氏点点头,看着身高已超过她的大儿子,关切道“大郎头上可还要紧?” 原来五天前,张敬修下楼时失足从楼梯上摔下,碰到了头上太阳穴附近,之后便昏迷过去,到三天后才醒来,而后世的张敬修正是那个时候鸠占鹊巢的。 “孩儿已无大碍”,张敬修又明知故问道:“娘,爹爹去上朝了吗?孩儿刚见仆役将灯笼取下换成白色灯笼,可是家中有事?” 王氏说道:“只是一早听闻圣上驾崩西去,已是‘国丧’,故府上都要换上缟素。你爹他自昨日深夜匆匆离去后便一直未归,娘也不知所为何事。‘国丧’期间有些事宜必须注意,你爹事务繁忙,你当好好管教诸位弟弟,不可惹祸。” 而后又对游七客气地说道:“游管家,家中之事就有劳你多担劳了。” 游七应道:“主母放心,老仆晓得。” 张敬修瞥了眼游七,他虽已穿越五天了,但昏迷了三天,这倒是他第一次见到游七。 此时游七同样身着素衣,相貌平平,一双眼睛闪露精芒,为其增色不少。 对于游七,张敬修自然是有所了解的。张居正作为他最敬佩的人之一,在读张居正传记时,张敬修就注意到游七这个“二号首长”了。 游七以其嗅觉灵敏,善伺主喜怒,深得张居正信任,被张居正引为心腹。张居正后来在与冯保合谋驱逐高拱时,便是由游七和冯保的管家徐爵互通联系。 在随着张居正权威日盛时,游七也随之风光无限,当时官场中很多人都争着以兄礼事之,甚至一些朝中的公卿都要向他行礼,尊称一声“楚滨先生”。 王氏嘱咐了几句后,便挺着肚子,让丫鬟扶着回房休息去了。 游七正准备告退而去,张敬修心中一动,叫住了游七:“游管家留步,我有些事要与管家相商,不知可否?” 游七一怔,心中有些诧异:大公子又有什么事需要与我商量? 张嗣修和张懋修也都有些好奇,要知道游七可并非一般的管家,张居正每次散朝回家,在妻儿面前从来不谈公事,但会与游七商议,因而游七倒更似幕僚而非管家,因此张家兄弟都与游七交际不多。 张敬修打发走三位弟弟,好整以暇地吃了块糕点,游七皱皱眉头,问道:“大公子有何事与老仆说?” “游管家,昨夜父亲去宫中了吧。”张敬修笑着以一种肯定的语气说道。 游七心道:大公子怎知道老爷去了宫中,但将老爷的行踪告知大公子也无妨。于是游七答道:“昨夜徐阁老差人请老爷去内阁议事了。” 张敬修“哦”了声,道:“今早圣上龙驭西滨,而父亲昨夜被首辅大人相召,这倒是有些奇了。” 游七道:“何奇之有?” “徐阁老将父亲召入内阁议事,而不是府中,加之今早闻得圣上驾崩,可知必与圣上龙体有关,而父亲既非阁老,就算徐阁老看中父亲才能,但父亲现在也不过是翰林院学士,按理说并无资格参与此事。”张敬修沉吟道。 游七心中微微有些讶异:昨夜老爷匆匆离去,只知会了一声,而今早皇上驾崩的消息宣告天下,自己也是隐隐有些猜测与皇上驾崩之事有关,大公子年纪轻轻能想到这些,还真有些见微知著了。 张敬修有些严肃地说道:“若是昨夜首辅大人召集了其他诸位阁老,倒也罢了。若是未召集其他阁老,只请父亲一人去内阁议事,那事情便不简单了!” 游七更加惊讶,不由得看向张敬修,张敬修稚嫩的脸上面无表情,但游七却有种大公子仿佛看透了一切的感觉,这让他有点觉得面前和他谈话的不是年幼的张敬修,而是他那喜怒不形于色、英明睿智的主翁张居正。 于是,游七不知不觉更加恭敬了些,问道:“大公子,这其中有什么不同吗?” 张敬修微微一笑,道:“以游管家的灵敏心思,难道不明白吗?” “高新郑。” 见游七仍有些迷惑不解的样子,张敬修轻轻吐出一个人的名字 游七一下子明白过来:是了,主翁深夜进宫必是参与处理皇帝身后之事,若是其他诸位阁老都在,主翁以裕王讲官的身份参与,倒也罢了;若是只有徐阁老和主翁处理皇帝身后事,以高新郑的为人,必定会对主翁产生芥蒂。 高新郑,即高拱,高拱是河南开封新郑人,因明时官场中人,经常以籍贯来代称某人,所以时人又称高拱为高新郑。此时,高拱正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兼任文渊阁大学士,位列次辅李春芳和他的同乡郭朴之后。 张敬修知道高拱与徐阶并不对付。在后世看《明朝那些事儿》时,因为对张居正非常敬佩,所以对张居正那段历史看的极为仔细,他清楚地记得徐阶以张居正拟遗诏的前因后果。 在西苑值宿之事上,高拱对徐阶说:“公元老,常直可矣。不才与李(春芳)、郭(朴)两公愿日轮一人,诣阁中习故事。”话是说的漂亮得体,但官场老手徐阶哪能不明白高拱的意思,这让徐阶彻底明白高拱“非我类”。 游七看着张敬修,心道:大公子不愧为主翁长子,年纪轻轻便对官场之事洞若观火。 想了想,游七反应过来,恭敬地说道:“公子,老仆明白了,待主翁回府,老仆便转告主翁。” 张敬修见游七领会了他的意思,也不欲再多说,便点了点头让游七告退了。 张敬修之所以煞费苦心地对游七分析“遗诏”之事,经游七之口转达张居正,盖因为张居正不喜他们讨论政事。 在原主的记忆中,张敬修想了解天下大事只能从邸报中获知。张老爹发现他和弟弟张嗣修谈论国事时,不但不赞赏,反而怒斥他“黄口小儿,妄议国事”,还拿汉代相国曹参怒打其子曹窑的典故来训斥他。 游七说明白他的意思,便是理解到了他的用意。 张敬修暗暗想到:游七果然“善伺主喜怒”,难怪能这么长时间跟在老爹身边。要想改变张家未来的命运,就必须要先能慢慢影响到老爹,展示自己的能力,让老爹习惯自己参与官场之事,否则似老爹这样这等早有坚定之志、百折不挠之心的人,怎会突然听取自己的意见。 张敬修可不认为自己穿越而来就是天命之子了,尤其是这些官场老手,可都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精英,只要你漏出一点破绽,他们就能立刻将你打入万丈深渊!若是真以为可以随意掀桌子,那自己的坟头草恐怕很快就要比自己高了。 想到这里,张敬修认为自己必须要先从读书和教弟弟开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章 好好学习,诲人不倦 书房内,张敬修拿着张居正为他们兄弟收集的八股范文仔细研读,范文中还有张居正作的注解与心得。张嗣修、张懋修也都在书房埋头苦读。 认真读了几篇八股范文,张敬修不禁佩服这些八股高手,能把八股文写得这样立意深远、文理通畅,读起来朗朗上口。 作为一名后世饱经高考、公考考验的机关笔杆子,再结合原主的时文记忆,张敬修很快掌握了八股文的写作技巧,但这种代圣人立言、体裁严格限定的文章实在难写之极。 张敬修现在有点理解原主为何现在还只是个童生了,他不禁心中默默吐槽:原主虽不是个学渣,但对于学文制艺确实没什么天赋,不然的话直接继承过来就香了,这和父亲张居正比起来差距也太大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历史上,张敬修直到万历八年才中进士,而且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父亲是权势熏天的张居正。而他的两个弟弟就厉害了,一个是万历五年的榜眼,一个是和他同科的状元,当然是不是和他们是顶级官二代有关就不知道了。 张敬修是自然是能够靠着父荫入国子监成为监生的,但张居正毫无疑问是个严父,要求他和弟弟们必须通过科举正途出生...... 因此,张居正公事之余,收集了很多优秀文章供儿子们学习,甚至时常亲自为儿子们讲解点评。 张敬修看了半个时辰范文,又认真看起了《四书章句集注》,满篇的之乎者也居然看得甘之若饴,而主要原因还是张敬修发现自己读书几乎可以过目不忘。 或许这就是穿越过来的金手指吧。张敬修暗暗想道。 正当他沉浸在好好学习中不可自拔时,一道童声打断了他。 “大哥,懋修对此处有些不解,大哥可否为小弟讲解一二?”张懋修捧着书来到张敬修桌前问道。 张敬修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弟弟很是喜欢,他一直觉得把张懋修这种有灵气的孩子禁锢在举业中太过毁人了。 张敬修笑眯眯问道:“三弟有何不解之处?” 张懋修捧着《四书章句集注》问道:“古之余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朱圣人说格物方能致知,而‘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格物何解?又当如何格物?小弟对此深感疑惑。” 听到张懋修的问题,张敬修心道:好嘛,小伙子求知欲很强嘛,朱圣人的解释你都不满意,嗯,朱圣人讲的确实只是概括性的,未能刨根问底,彻底诠释。不过千年来圣人都回答得模棱两可的问题你不去问老爹来问我? 好在张敬修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于是他认真思考起来,结合后世自己的一些理解,先夸奖道:“三弟真敏而好学,求知之心甚佳。” 又缓缓答道:“格,钻研也,即钻研探究;物,即天地万千事物,格物即钻研探究世间万千事物。然天地宇宙之间事物无穷无尽,如欲格物致知,必须分门别类穷其理,如自然之理、治国之道、人心之道、经济之学乃至工匠之道,皆为世间之事物,皆有其理。水为何结冰,冰又为何化水?人为何不能像鸟儿般在空中飞翔?水为何往低处流?往空中抛物为何最终会坠地?人为何生而不同?物价为何会有波动?工具为何能提高效率?...... 张敬修抿了口茶水,看到张懋修居然拿着笔正在记录,顿了顿,继续说道:“世间之物皆有其理,而人之力却有限,故人格物致知,当择己善者而格之,再格以致用,以实践验证,须知实践方能出真知,如此才能够致真知,而非假学!” “格物致知”和“义利之辨”一样,都是儒学传承以来就难以解释透的问题,而一些儒学大家,甚至是朱熹、王阳明这样的集大成者对“格物”的解释都似是而非,大都停留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之间,还未上升到“实践论”上。 而张敬修则以格物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钻研探究要尽量“扬长”,再以实践验证,以此来回答张懋修的疑问。当然,这也是张敬修的一家之言。 张懋修听得似懂非懂,以一种“大哥懂得真多”、“不明觉厉”的眼神看着张敬修,虽然他从小就接受儒家教育思想,但年仅九岁的张懋修对世间万物有着满满的求知欲,还未被八股文禁锢住。 张懋修又一脸的期待地看着哥哥问道:“那大哥知道人为何不能飞翔吗?” 张敬修看着这个好奇宝宝,嘴角抽搐:喂,别把话题聊偏好不好,我一个文科生虽然知道是因为重力的原因,但这叫我如何解释。 于是,张敬修笑眯眯地说道:“为兄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三弟若对其中学问感兴趣,可在读书之余细细探究。” 看着兴致勃勃的张懋修,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了许久的张嗣修突然说道:“三弟,不成的,爹爹说我们要以科举为重,今后入仕为官,为天子牧民。” 张懋修嘀咕了声:“又不会耽误读书。” 张嗣修似乎犹豫了下,对张敬修说道:“大哥所说格物‘须分门别类穷其理’及‘实践出真知’,愚弟深以为然。但大哥所说的‘工匠之道’,老师说工匠之能为奇技淫巧,格‘工匠之道’岂非有悖圣人教诲?” 和张敬修一样,此时张嗣修也只是个童生,正在为考取生员而奋斗。显然,张嗣修被圣人学问教诲多年,已将圣人之言当成至理名言。 张敬修皱皱眉头,真正到了明朝,他才感觉到古人对工匠的轻视,尽管现在工匠的地位较以往历朝有所提升。 “实践出真知,何谓实践?如何实践?工匠之作便是实践,工匠以其技艺创造工具,工具又促进生产,节省民力,惠国惠民,怎能等闲视之。为兄以为,对于民生国计,应大力钻研工匠之道,对于‘奇技淫巧’,越多越好!”张敬修肃然道。 张嗣修虽觉得自己的哥哥有点误入歧途,但又觉得哥哥说的非常有理,无力反驳,只能点头道:“愚弟受教了。” 张嗣修感觉大哥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在他眼中,以前的大哥是将圣人之言奉为圭臬的,而现在却敢质疑圣人学问了。 闲聊了一阵,张嗣修、张懋修准备继续开始读书练字,而张敬修却有些坚持不住了。 他打了个哈欠,没有手机的日子真难熬啊,得找点什么东西玩玩。嗯,来了这么久,还没出过门,明天就去见识一下四百多年前的北京城是什么样的。 张敬修眼睛漫不经心地往边上瞟着,突然眼睛一亮,有玩的东西了。 于是,张敬修对两位弟弟说道:“读书习文当劳逸结合,我们已读书练字快一个时辰了,暂且歇息片刻。不如我们兄弟来下几盘五子棋吧。” “五子棋?”张嗣修和张懋修齐声好奇地问道:“五子棋是什么棋。” 张敬修取过围棋,在棋盘上摆着棋子,向他们解释规则:“所谓五子棋,和围棋一般分黑白两方,在棋盘中谁先摆出连续的五个棋子便获胜,横、竖、斜皆可。” 他们三兄弟对于围棋,都是臭棋篓子,而五子棋规则简单易懂,听起来也颇为有趣,张嗣修、张懋修顿时跃跃欲试。 就这样,体内灵魂已经快过而立之年的张敬修就和两个弟弟下起了五子棋。 “咕咕咕~” 下了阵棋,正处于发育期的张敬修感到肚子有点饿,他看看时辰,已申时过半了,老爹从昨夜进宫到现在居然还未下朝,看样子这嘉靖驾崩、隆庆登基的第一天,这些京官事还挺多。 说起明朝公务员的上下班时间,张敬修心中也是忍不住吐槽。 此时的公务员上班可谓是起的比鸡还早,每日卯时(5点左右)上班,故又称“点卯”。而很多京官因为要参加朝会,再加上交通不便,往往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起身准备上朝。当然,上班早,下班也早,一般下午三、四点钟就下班回家。 正当张敬修招呼两个沉迷于五子棋的弟弟去用晚饭,便听到家中仆役大声喊到:“老爷回府啦。” 听到爹爹归家,兄弟三人连忙到大门迎接父亲。 张敬修虽在昨日见过张居正,但因穿越明朝刚刚苏醒,精神恍惚之下对张居正的样貌也未细看。 此时,见张居正双手付于身后,气度沉稳,昂首阔步,缓缓进门而来。 张敬修心中不禁感叹:史书诚不欺我也。 但见张居正欣面秀眉目,身材欣长,身着团领青衫官袍,头戴乌纱帽,官袍边上四爪龙蟒金绣,补子上则绣着白鹇,颌下有一缕长髯,须长至腹,胡须以胡夹固定,自有一番名臣气度。 张敬修心道:现在老爹刚过不惑之年,以这颜值,放在后世妥妥的师奶杀手。嗯,那些大叔控肯定也会着迷。 兄弟三人齐上前躬身行礼道:“儿子恭迎父亲回府。” 张居正面色柔和了些,抚着长须,声音浑厚,对张敬修说道:“敬修头上可好些了。” 张敬修应道:“多谢父亲关心,儿已无大碍。” 张居正点点头,回房更衣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章 纵论天下 夜深,张府书房内。 张居正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有些复杂。 他想到今日新帝登基,遗诏颁布,百官极为拥护,元辅徐阶的声望甚至超过了扳倒严嵩父子的时候,连带着他也声望大涨。 但想起好友高拱说他“翰林院学士,真比大学士还大学士”时,不由得苦笑一声,他当然知道高拱所指,也明白了徐阶为何会让他去挚笔拟遗诏。 游七在下首道:“主翁拟制遗诏,得元辅和百官支持,很快就能入阁,完成先生平生所愿。” 张居正却道:“现在也不能展平生之愿,还要等待时机,元辅、高新郑都有治国之材。我就算入阁,也只是在他们之下,就算元辅器重于我,遗诏之事,元辅已与其它三位阁老结怨,朝中要起纷争了。” “在下明白了。”游七顿了顿,将今日与张敬修的对话告诉了张居正,道:“大公子年纪虽轻,但嗅觉灵敏,真主翁之麒麟子。” 张居正不置可否。 游七退下之后,张居正静坐看了会儿子们的课业。 嗯?“格物,须分门别类穷其理”“实践出真知”“对于民生国技,应大力钻研工匠之道,奇技淫巧越多越好”。 他认得这是张懋修的字迹,张居正眯起了双眼。 凌晨,闻得鸡鸣声后,由于夜间睡得实在太早,张敬修醒后来睡意全无,便起身穿着劲装到院中跑跑跳跳锻炼起来。 刚锻炼没一会儿,张居正身穿官袍准备去参加新皇登基的第一天朝会,见张敬修身上跑的热气腾腾,愣了一下,板着脸喝问道:“大清早起身为何不去读书,反在此胡闹?!” 若是以往的张敬修被张居正喝问,早就噤若寒蝉了,但此时他上前施礼,道:“回父亲,孩儿正在打熬筋骨,强身健体。儿以为读书人当‘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实不应只是个文弱书生。” “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此言大善。”张居正手抚长须,颔首点头微微回味。 张居正定了定神,向张敬修道:“待为父下朝后,你到书房来,为父有话问你。” “是,父亲。”张敬修心中一喜,躬身将张居正送出大门。 ...... 及至张居正下朝,张敬修便被父亲叫入书房。 张居正拿着张懋修作的笔记,盯着张敬修问道:“格物,须分门别类穷其理;实践出真知。此乃大家之言,是何人教与你的?” 在昨夜看到这些话时,他便询问了张懋修何人所教,得知是自己的长子所说,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这等大智慧之言,怎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说得出的? 张敬修听到张居正的问话,心下有些不解:他以为张居正会问他与游七之间的谈话,没想到却是...... 不做他想,答道:“此言无人所教,是儿子自己琢磨的。孩儿以为,世间万物皆有其理,不可一概而论,当具体事物、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再以实践验证,才是真知。” 作为一名实干家,张居正颇为认同张敬修的“实践论”,他早年受理学、心学的熏陶,又在各地游居三年,深感唯有实干方能兴邦。 张居正颔首道:“你既能悟出此言,那说明书是读到点子上了。” 抿了口茶,张居正继续说:“你让游七转述的话我已知。哼,小小年纪,就敢妄议官场、朝堂之事,真是不知好歹。”话说严厉,但语气中却有些欣慰。 张敬修回道:“父亲所说,孩儿不敢苟同。儿以为,天下之兴亡,匹夫有责焉,更何况我辈读书人!” 不待张居正言教,张敬修侃侃而谈道:“儿素知父亲有匡扶天下之志,辅弼国家之心。当下国家积弊甚多,内有土地兼并、吏治败坏,外有南倭北虏。于此时,一些祖宗之法已不适用,须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事物非一成不变,须与时俱进,若不行变法改革之事,则国家积弊愈深,待到积重难返之时,则天下危矣!” “而要行变法之事,必然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若以权力强行为之,纵使变法取得一时成功,也会难以持久。” “因此,当下要行变法之事,一要开启民智,集聚天下民心,使天下人知变法之利,亦可将变法之思想传承下去。所谓功成不必在我,只要有变法图强思想传承,继任者无穷无尽矣;二要分清主次,先易后难,先解决当务之急,将好啃的骨头啃下后,再解决主要问题,绵绵用力,徐徐图之。” “待时机成熟后,便可予以雷霆之击,尽革历代积弊!如此,方不会人亡政息。” 张敬修一口气说完,感觉嗓子有点干,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而张居正眼睛瞪得大大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张敬修,连胡须拧断几根都无所觉。 他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有这样的见识,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已经远远超过他年少之时的见识。不,纵使是现在的他,也没有想的那么深、那么远! 虽然张敬修没有说出什么具体的方法来革除积弊、变法图强,但这样一番高屋建瓴的话可谓极具指导性,只要其多加历练,便有辅政之才。 张居正心中惊讶:这是我的儿子?难道这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听闻游七所说后,他知道儿子也算是有些见识,但远远未想到居然会如此见识深远。 看着张居正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张敬修心中微微有些得意,毕竟能以嘴炮唬住这千古一相,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过了好一会儿,张敬修以为老爹会夸夸他。 没想到,张居正反倒呵斥道:“哼,黄口小儿,算是小有见识,但切不可骄傲自满。你既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言‘实践出真知’,就切勿满口空谈,否则纵使舌颤莲花,也不过是祢衡之流!” 张敬修心中苦笑,难怪老爹教的皇帝学生会对他恨之入骨,在他死后甚至还想把他挖出来鞭尸,这样的教育方式不引起小万历的逆反心理才怪...... 不过他也知道张居正深恨空谈,在执政时就强行封闭天下书院。 “不过,你有如此见识,也殊为不易了。今后,你当多钻研学问,修身养性,凡事需三思而后行,不可妄自尊大。”张居正展颜敦敦道。 张敬修默默吐槽道:你自己还说“吾非相,乃摄也”,就差把“日月为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这样的对联用黄金装裱挂在门前了,居然还好意思叫别人不要妄自尊大。 但此时张敬修也只能躬身受教:“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儿今后必定谨言慎行、实事求是。” 张居正又道:“嗯,你现在还只是个童生,还有两个月便是顺天府府试了,你准备的如何?另外,为父请了一名时文大家来辅导你和嗣修、懋修。此次切不可再向上次那样折戟了。” “是,孩儿必定不负父亲所望。”张敬修自信的说道。 ...... 在张居正父子二人相谈之时,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高拱正与其同乡武英殿大学士郭朴促膝相谈。 “肃清,此次徐华亭撇下我等其他阁臣,独自拟先帝遗诏,分明是未将我们放在眼里,长此以往,以后内阁哪里还有我们的位子。你看昨日遗诏颁布,让徐华亭一人尽得人心。我心中之气实在难平!”郭朴愤愤不平的说道。 高拱面色也不好看,说道:“哼,且让徐华亭得意一时。” 郭朴又有些意不平道:“还有那个张太岳,不过翰林院学士,有何资格拟制遗诏,实属僭越。我看他和徐华亭就是一丘之貉。” 听郭朴说道张居正,高拱却道:“质夫兄,我与太岳共事多年,他不是那样的人。” 郭朴摇摇头,道:“且不管那张太岳,肃清心中可有良策对付徐华亭。” “徐华亭老谋深算、诡计多端,此刻又已得百官之心,声望无两。我等还是静待良机,不可贸然行事,务必做到一击必杀!”高拱脸上杀气腾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章 建言办报 时间很快来到隆庆元年正月。 自新皇登基以来,朝中也无其他大事,只是将嘉靖朝时因言获罪革职的官员正式官复原职,同时也有一些人事变动。 如大理寺少卿邹应龙升为太仆寺卿;升翰林院学士张居正为礼部右侍郎,并仍掌翰林院事;而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则升为尚宝司司丞...... 看到张居正身着绯袍,腰系金钑花带,张敬修不禁感叹老爹升官之快,一下就由五品升为三品大员。而且,此时的礼部右侍郎也只是老爹入阁前的过渡岗位。 这些天来,张敬修照例每日锻炼身体,读书习文。课余,张敬修偶尔也给几个弟弟讲讲《聊斋》,惹得几个弟弟天天缠着他讲故事。闲时也逛逛北京城,可惜并没有什么奇遇。 而在上次与老爹长谈之后,张居正也偶尔会与他说些官场中事。 张居正为张敬修兄弟找的老师是他的下属,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探花余有丁,此时任翰林院修撰。这一科进士也是大神辈出,大明鼎鼎的申时行和王锡爵就分列此科状元、榜眼。 在这种大神级老师的指导下,张敬修进境颇快,想必考个生员是没什么问题的。 ~~~ 这天是正月最后一天,张敬修在书房内翻看着朝廷邸报,翻来覆去发现邸报上的内容只有朝政简报,明发上谕和大臣奏章,与后世的报纸大有不同,心下一动,顿时暗暗有了计较。 因上次与张敬修一番交谈后,张居正颇有所得,时常思考更好的施政之法。 在张敬修拿着写好的办报条文到书房找张居正时,张居正正在埋头完善思考他的变法内容。 注意到张敬修手中拿着的纸张,张居正好奇地问道:“你手中所拿何物?可是新作的时文?” 因为帮儿子们找了个好老师,张居正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过他们的文章了。 张敬修将条文边递过去边说:“孩儿今日翻看朝廷邸报,深感其有许多不足,因此有些想法想说与爹听。” 张居正接过条文翻看起来,只见条文中办报宗旨、办报人员、版面内容设置、运行方式等一应俱全。 “孩儿以为邸报中内容只有朝政简报,上谕及大臣奏章,仅限于公告,却缺乏议论解读;其次,邸报多为士人豪绅传阅,平民百姓阅者却不多,当然,其原因主要在于民智未开,百姓识字不多。”张敬修继续说道。 翻看着张敬修拟好的条文,张居正由刚开始的不以为然变得渐渐重视起来。 他问道:“朝廷邸报本就为公之于众,为何还需议论。再者,向民间采集内容,民间岂不是可以非议朝政。另外,若民间效仿,又妖言惑众,朝廷如何管控?” 在张居正眼中,若以张敬修写好的办报方法办报,这报纸确实是朝廷的舆论宣传利器。但此风一开,民间必定效仿,若被有心人利用,恐怕会惹出大乱。 张敬修早就猜到老爹可能会提出这些顾虑,因此早就打好了腹稿。 他笑道:“爹过虑了。孩儿以为,与邸报相比,报纸于朝廷有诸多裨益,报纸可分官报、民报,顾名思义,官报为官方所办,民报为民间所办。官报对邸报是很好的补充。” “其一,报纸刊发报论,可由官方对朝廷政令进行详细解读议论,而不是任由地方胡乱解读、胡作非为,又可使百姓对朝廷政令有所了解,知朝廷所想。若朝廷今后施大政,通过报纸阐明其益处,便更能得到多方支持,减少施政阻力。” “其二,官报虽由官方所发,但朝堂诸公多为饱学鸿儒,大多缺乏实干经验,对实务所知不多。因此,官报可向各行各业中择优征集其行业相关内容,既可使朝廷官员多了解实务,又能吸引更多士民看报,益于信息流通。” “其三,报纸可分言官之权。国朝之初,言官尚有其益处。而经世宗‘大礼仪’之争以来,言官敷衍塞责、贪污腐化、明哲保身、趋炎附势、党同伐异、混淆国事、胡乱攀咬的问题日渐突出,其又把持言路,若任由其为之,必会酿成大祸。而报纸广开言路,又广而告之,若言官胡作非为,可以报纸驳之,对言官予以制约。” 见张居正听得认真,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至于民报,其益处,一为消息流通、二为启迪民智。孩儿始终以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愚民之政实不可为!我大明六千万黎民,若民智大开,必定人才辈出,如此何愁国家不兴、民族不强!” 此言掷地有声,张居正不禁细细思索起来。 事实上,张居正心中已有所意动,他尤其对以报纸解读政策和制约言官深感兴趣,但也担心报纸掌握在政敌手中。 “你言报纸当广而发行,但如何解决印制及成本问题?”张居正问道。 张敬修眼中喜色一闪而过,他感觉到老爹对办报纸是持赞成态度。 张敬修趁热打铁,道:“可将报纸出优劣两版,其内容一致。优版可仿邸报发行;劣版以泥活字印制,纸张也无需太好。如此便可降低成本。” “另外,报纸卖出也要收取费用,且可联系商家,为其刊登广告,收取费用。其盈利所得,除发付稿费及报工工钱外,皆用于报社经营。” “嗯,如此看来,报纸之事的确大有可为”,张居正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为何建议将报社单独设立,而不是设在礼部之下?” 张敬修道:“官报以’天下为公’其宗旨,以’事实、公正、为民’为方针,力求实事求是、实话实说,做到不偏不倚。因而,报社当单独设立。” “若民间效仿,如何管控?”张居正是极其讨厌民间妄议朝政的。 “无论官报民报,都当以律法约束。对于报法,孩儿心中也有些想法,待写成条文后再呈给爹。”对此,张敬修也早有准备。 终于,张居正满意地说道:“嗯,你虑事周全,可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此事大有可为,但为父还需仔细斟酌。你且再将报法写来给为父细看。” 张敬修喜形于色,相比于张居正考虑办报纸,他更兴奋的是他在老爹面前已经有一定影响力了。 看着兴奋的长子,张居正心中欣慰:真吾家麒麟子。 他又有些狐疑地想道:儿子从楼梯摔下以来,怎得好似得了天授。 此前对“格物”的阐述,还可以解释为读书悟性高;而议论天下变法改革之事及此次建言办报,其见识之深远、虑事之周全,连他都感到有些心惊! 张居正得意的想着: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我儿子,可见虎父无犬子。 不行,玉不琢不成器,还要让儿子多多磨练。他又想起年少之时,顾璘对他的嘱托与期望了。 于是,张敬修听到了老爹的声音:“大郎,你此次得中生员,若能取得优等,便入国子监进学,届时你在国子监多认识一些俊才,于你大有益处。” 张敬修想了想道:“悉听爹爹安排?” 话不多说,张敬修回房后,便认真拟好报法条文,交予张居正参详。 而张居正则将其建议进行修改整理,以待明日找众阁老商谈办报之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章 海禁弊论 隆庆元年二月十九日,大明报社正式成立,为正五品建制。并以左春坊左庶子申时行兼任报社社长,修撰余有丁为总编辑,从各部院划转了部分书吏去报社任职。 报社所发报纸称《大明公报》,又简称“明报”,以“天下为公”为宗旨,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之意,每十日一刊,其内容分为天下要闻、政论、学术理论、民生之事。 又发副刊“京报”,每五日一刊,内容以京城要闻、戏剧小说、行业信息为主。其内容来源则主要为约稿、采编及作者主动投稿。 报社的设立颇有一番波折。 在张居正拿着他修改过的办报条文及报法送至内阁商议时,众阁臣之间便进行了一番争论。 诸位阁臣争论的不是是否设立报社的问题,而是报社归属及官员人选的问题。 虽然因遗诏之事,四位阁臣之间闹得很不愉快,但无论是徐阶还是郭朴、高拱,都对办报之事深感兴趣,并一致同意报社的设立,李春芳这个老好人自然也无异议。显然,他们都意识到报纸的价值。 徐阶认为报社应隶属于翰林院,以院中的翰林为报纸编撰者;而高拱、郭朴则认为报社应设立在礼部之下,以礼部掌教化之事为由。 对于报社官员问题,徐阶与高拱也各有人选。 后张居正道,大明报社为朝廷官方报社,代朝廷立言,岂能以部院领之? 建议报社应单独设立,各部院可自行单独办报,但所办报纸只能登载其职权范围内之事。并建议以左春芳左庶子申时行掌大明报社。 四位阁臣经过商议后,均同意了张居正的建议。 大明报社成立之事,在经过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后,送予六科时,引起科道言官一片哗然。 六科封驳了奏章,并开始了新一轮的争论。 一些六科给事中、各道御史纷纷上书,以报社有违祖制,若民间效仿容易扰乱人心,又浪费钱财为由,反对设立报社。 但在内阁的全力支持和各部院一些有识之士据理力争之下,大明报社最终顺利成立。 ~~~ 张敬修得知大明报社顺利成立,心中颇为振奋。若非现在是隆庆帝朱载坖当政,要设立大明报社绝非易事。 兴奋之下,张敬修想到倭寇之患及隆庆开关,对即将进行的院试都不在准备,而是苦思数天,写下了《海禁弊论》,投稿到大明报社。 “海滨民众,生理无路,兼以饥馑荐臻,穷民往往入海从盗,啸集亡命” “海禁一严,无所得食,则转掠海滨” “海贸之利,利可十倍,因海禁不开,致私市不止,而朝廷却无一利” “因海禁故,与海外交流断绝,固步自封,长此以往,我朝恐成井底之蛙” “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故开海禁,则倭寇自除” “开海禁,设海关,制税法,规范海市,收取关税,则朝廷亦可得海贸之利” “与海外互通有无,则海外各国必愈加心慕我天朝上国,我大明亦可威加海外” ...... 大明报社内,余有丁拿着张敬修所作的《海禁弊论》,心中感触颇深。 他本就是宁波府鄞县人,对海禁之弊也深有体会。 “汝默,你且看看此文。此文述情陈事,言语平易,但理据通顺,又有实策,发人深省,堪称政论佳作啊。”余有丁拿着文章对申时行感叹道。 闻言,申时行笑着问道:“哦?甚么好文能得入丙仲兄之眼?” 当下,申时行从余有丁手中接过文章,凝眉读之。 半晌之后,申时行对余有丁叹道:“此文针砭时弊,辞能达意,可谓尽刺海禁之弊!” 又问道:“作此文必长居海滨者,丙仲兄可知为何人所作?” 余有丁抚须笑而不语。 见状,申时行笑道:“莫非是丙仲兄新作,倒拿来诓我。” “此少宗伯之子张敬修所作,特托我投稿至报社。”余有丁话语中微微有些得意。 毕竟,他也勉强算得上是张敬修的业师了。 申时行动容,讶异道:“莫非是张少宗伯长子张敬修?我记得他今年刚满十六岁吧。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 余有丁道:“确为其所作。其几有过目不忘之能,又敏而好学,学而好思,实为可造之材!” 申时行叹道:“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过了会,余有丁问道,“汝默,你看此文能否登入《大明公报》?” 申时行沉吟道:“陛下前不久下诏言,’先朝政令有不便者,可奏言予以修改’,此文既言朝廷海禁之弊,自可登报。” 此时为大明报社草创之际,又是《大明公报》第一次公开发行,朝廷上下对此或期待,或等着看笑话。 因此,申时行和余有丁为使大明报社一炮而响,这些天来为稿子是操碎了心。 自报社成立后,他们便发信给故交好友,请好友广为宣传,呼吁投稿,但响应者却寥寥无几,此时见到好稿子,哪能不心喜? 申时行拍板道:“就将此文定为我首份《大明公报》的政论文!” ~~~ 却说张敬修将《海禁弊论》投稿至大明报社后,便一心投入到院试中去。 顺天府学政驻通州,故院试也放在通州进行。 而张敬修则因改籍至顺天府通州县,故而方可参加顺天府的院试。 院试分两场,一场为正试,试以两文一诗;第二场为覆试,试以一文一诗。 二月二十五,是院试第一场开考的时间。 这天,张敬修和二弟张嗣修在老爹的提点下,母亲王氏的关怀下,带着书童一同来到通州县学,参加院试第一场。 张敬修两兄弟跟着人群进了县学前街,此时他前后左右的考生,不分年齿老幼,都有一个可爱的称号唤作“童生”。他就看到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看起来足有六七十岁的样子,还穿着白衫提着篮子来赴考。 童生须考过院试,成为生员,方才真正具备参加科举的资格。而生员中,优等者又称廪生,每月可领取廪米。因对读书人的优待,有生员功名者,可见县官不跪。因此,七老八十的老童生还来赴考也就不足为奇了。 待童生们聚集到县学门前,便被穿着大红号色的官差分为六队,在门前站好。 张敬修听张居正说过,此次院试学政是巡按直隶御史郝杰。 只见郝御史头戴二梁朝冠,身着青缘赤罗裳,腰间内系革带,革带上挂着玉佩,脚踏黑面白底官靴,颇为威严地站在台阶上......满朝官员的官服大体都是这样,区别在于冠上的梁数,官服的颜色和补子,腰间的革带,以及挂玉佩的绶带。比如这位学政的的穿戴,就清晰表明了他七品官的身份,而其官袍的补子绣着獬豸,又表明他监察御史的身份。 待考生到齐后,郝御史便开始讲话,无非是先宣讲以下孔孟、再赞颂一下皇上,然后宣布考试场次,严肃考场纪律而已。 待御史大人唠叨完了,众考生经唱名搜身后依次进入县学考场。如此又用去一个多时辰,所有考生方才全部进入。 张敬修、张嗣修拿着号牌和答题纸,各自找到自己的号房。但见号房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仅能容一个成人。 所有考生坐定后,郝御史也不再啰嗦,挥毫写下正试的题目——作两篇时文和一首试帖诗。 两篇时文的题目分别是‘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和‘女与回也孰愈’,试帖诗的题目则为‘满园春色关不住’的五言八韵诗。 试题一出,张敬修认真思考了半个时辰左右,方才动笔书写。 对于‘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破题:上神与肉眼,亦各从其志也。承题:盖谓之曰:天道虚,人道实,岂能为谋也。...... 而‘女与回也孰愈’,则破题:以孰愈问贤者,欲内自省也。承题:夫子贡与颜渊,果孰欲耶,夫子岂不知之?乃以问之子贡,非欲其自省乎?...... 考完第一场后,过了三天,又进行第二场覆试。 及至张敬修考完院试,便不知不觉到了三月初一,这天,第一份《大明公报》也悄然发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章 名动京华 大明报社除与京城各部院衙门签订订购协议外,主要与京城各大书商合作,将报纸置于各书店售卖。但此时报社初创,与报社合作的书商也仅仅只有两三家罢了。 因《明报》首次发行,申时行和余有丁心中都没多少底,故而除了供应各部院衙门的,只印制了一千份投入内外城的三家书店进行售卖。 此时,文渊阁内,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四位阁老都拿着大明报社送来的第一份《大明公报》仔细翻看。 但见报纸共两张,长约一尺半,宽约一尺。版面左上角“大明公报”字样由楷书大家书写印制,字样下又有小字“天下为公”和发行时间。纸质虽不甚好,但排版合理,使人阅读一目了然。 值房内,徐阶拿着报纸,细细研读了三遍《海禁弊论》,皱着眉头,心中若有所思。 作为松江府华亭人,徐阶对海禁之害深有了解,此时读到《海禁弊论》,直感与其不谋而合。 自嘉靖四十年后,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虽基本肃清海盗,倭寇之乱始解。但海贸走私屡禁不绝,沿海不少豪商大户都是靠走私起家,累至巨富,可见海贸利益之丰厚。 而这些年来,因海禁之故,沿海渔民无以为生,不得已转而为盗。江南豪族却与官府勾结,通过走私获取暴利,却一两银子税收也未供应朝廷!可见,海禁之策实不可为。 想到这里,徐阶当即让书吏去请其他阁老赴议事房议事。 却说高拱、郭朴虽对徐阶恨之入骨,但对利于朝政之事,还是配合居多。 待李春芳、郭朴、高拱至议事房时,徐阶已在上首坐定。 众人见礼后,徐阶也不多说废话,对众人道:“想必诸位都已看过明报所登的《海禁弊论》了吧。此文很有见地,深得我心。故仆欲上奏陛下大开海禁,诸位以为如何?” “善”,高拱也有此意。 见高拱同意,李春芳、郭朴也齐声言“善”..... 翰林院,张居正看着《明报》上刊登的《海禁弊论》,再看看文章署名,又想起昨日儿子在自己面前言开海事,心中一阵恍惚,他在决定是否要按儿子所说,上奏言开海禁。 对于开海禁,张居正是颇为认同的,但昨日张敬修向他建议,改协理沿海卫所事务衙门为海事总督,专责海事,沿海各省各开一个海关,作为试点,以海事衙门统之,规范海贸之事。于此同时,海漕并举,沿海之地的漕粮经海运至天津后运往京师。 细思之后,张居正认为海漕并举虽为良策,但眼下却不可为,漕运牵涉利益之广,远非张敬修所想的那么简单。相比之下,海事总督之事似有可为。 理了理思绪,张居正开始提笔写奏疏。 而此刻翰林院内,一些翰林正在议论着《大明公报》的文章。 侍讲王锡爵拿着报纸问道:“诸位以为此文如何?” 修撰范应期道:“我读此文时,只觉理据皆通,言之有物,议事深刻,文辞用笔虽有欠佳之处,但胜在辞能达意,乃不可多得的佳作,实可为策论文范本。” 王锡爵道:“以往针砭时弊的文章,数不胜数,但或为片面之论,或为有论无策,或策不可行,皆不如此文。此文既尽刺海禁之弊,又有切实可行之策。可为我等学习观摩之作。” 众翰林皆点头应是。 忽然,一位翰林道:“看此文署名为张敬修,似为掌院学士家的大公子。” “不可能吧,掌院学士的大公子年不过十六,且现在还只是个童生,怎能写出这样的实事文章?或许只是同名罢了。”另一位翰林道。 其实张敬修原来是想以笔名投稿的,但老师余有丁说,此扬名之事,何需用笔名?于是张敬修便以真名发文了,当然张敬修自己也想借此扬名,免得今后考中进士却被认为是靠父亲权势。 王锡爵也有些怀疑,他当然是知道张敬修的,但正如那名翰林所说,张敬修眼下不过只是个童生,过往又寂寂无名,怎得突然就能一鸣惊人? 正此时,余有丁进门刚好听到那两个翰林对话,便大声说道:“此文确系掌院学士之子张敬修所作,余近期教其时文,与之相谈,深感其为国器之才。吾敢断言,他日此子功名必在我等之上!” 对于余有丁的话,众翰林都有些惊讶,又相信余有丁不会信口开河,便纷纷打听起张敬修来。 ~~~ 兵部、户部也有些官员在讨论《海禁弊论》,但总的来说,朝堂之上也只有寥寥几个衙门关注,民间更是无人问津。 直到三天后,福建巡抚许孚远上奏请开海禁,礼部右侍郎张居正上‘开海禁疏’,顿时引发了朝堂之上对海禁之事的大讨论,进而慢慢转移到民间。 而作为引起朝堂争论的源头,《海禁弊论》一时间变得洛阳纸贵,也使得《大明公报》供不应求。自此,张敬修之名在京城士林开始广为流传。 其实以文采论,《海禁弊论》本不能引起多大动静,但由此引发的朝廷争论,使得许多士子发现原来还有《大明公报》这样的渠道扬名。作为大明官报,报上文章甚至还可能上达天听! 因此,京城中的读书人无不对《大明公报》趋之若鹜,纷纷往大明报社投稿,希望能像张敬修般一朝成名。 ~~~ 这天正是院试放榜之时,张敬修、张嗣修兄弟二人在书童的陪伴下,早早来到通州县学,等待放榜。 张敬修以为他们算是来的早的,但到时方才发现还是太年轻了,只见人头涌动,考生云集在县学前街,他们只能站在人群中等待。 这时,忽然有人喊道:“放榜了!”。 顿时外边的压力大了无数倍,众人都是涌上前去。 院试发一长案,一张告示从高至低排名,贴告示之际,无数人都是拥在榜前。 后面仍有看不到榜的士子在那喊道:“让我看榜,让我看榜!” 主考官郝御史从县学门口出来,见状心中不愉,怒道:“这成何体统!” 他授意道:“且告诉诸位考生,休要拥挤。为免考生拥堵看榜,就一一唱名,由高至低上来。” 边上书吏大声向众考生传达了郝御史的授意,考生们这才安分下来。 当下书吏挑了十几名嗓门大的衙役,站在门前,开始唱名。 郝御史亲自拿着长案念道:“丁卯年,顺天府院试第一名......通州张敬修,书。” 十几名衙役齐声道:“三河白浦,张敬修,书!” 张敬修还没什么反应,他边上的张嗣修先激动的喊了起来:“大哥,你中了,你中案首了!” 张敬修此时心中也极为激动,他本以为自己毫无波动,但听到自己中了案首,兴奋之情难以自制。 而一旁的士子看着他,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羡慕嫉妒。 当下,张敬修在众目所视下,走到台阶前,向郝御史施了一礼道:“弟子谢大宗师,朱衣点额。” 郝御史点点头:“听闻京城洛阳纸贵的《海禁弊论》也为你所作,今后你当再接再厉,不负所学!” 张敬修道:“弟子谢大宗师点拨。” 这时,周边传来士子们的议论声。 “原来《海禁弊论》是他所作,竟还只是个少年郎!” “难怪能考中案首,盛名之下无虚士也。” 也有士子反驳道:“策论作的好,又不等同时文作的好,听闻其父乃是礼部右侍郎,说不准里面有什么猫腻呢。” 郝御史邹邹眉头,心下不满:我堂堂御史岂时趋炎附势之人。 边上衙役会意,大喊道:“肃静,学政老爷要继续唱名了。” 现场顿时静了下来,众士子心中都在期待着自己的名字从郝御史嘴中喊出。 “第二名,武清......” …… “第四十五名,三河白浦,张嗣修,诗。” 张嗣修谢过郝御史,即在张敬修面前激动的落泪:“大哥,我中了,我中了。” 张敬修道:“恭喜二弟,我等还需再接再厉,不负父亲之望。” 随着录取的生员的名字念完,五十名新晋生员站在台阶上,而下面则是落榜考生。 “还有呢?” “还没有念完啊!” “只念了四十九个,再等等,再等等,我方才数过大宗师才念得四十九人。” “大宗师,再念几个吧!” 郝御史看了眼榜单,摇了摇头,众落榜考生都是面色黯然。 院试之后,尘埃落定,书吏们挑最优前十名程墨,公示张贴,给与众考生们查卷,以示公平。 落榜后不甘心自己被罢落的考生,都是涌到试卷前挑刺,寻找考官误把柴火当作凌云木的心底安慰。 而众人看过张敬修作的时文后,都不禁感叹:“真盛名之下无虚士!” 而随着考中案首,张敬修之名又在顺天府刷了一波存在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章 国子监 隆庆元年三月初十。 帝下诏,开放漳州府月港、宁波府奉化,解除海禁,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民间海贸须自月港、奉化进出口,缴纳关税,并严禁违禁物品贸易。在月港、奉化设立督饷馆,负责管理私人海外贸易并征税。另禁止与日本互市,所有海船不得不得前往日本,否则处以“通倭”之罪。 自此大明海禁大开! 政论版面刊登的是首辅徐阶亲自撰写的《言开海疏》,其中阐述了朝廷的开海之策。 除了开海禁之外,报纸要闻中还登载了一些人事任命。 如吏部左侍郎陈以勤进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右侍郎张居正进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至此内阁已有六人,分别是首辅徐阶,次辅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 其中,高拱、陈以勤、张居正都是裕王讲官出身。可见当储君老师的好处,只待其登基后,便可直上风云! 书房里,张敬修看着《大明公报》上所登开海禁的要闻,心中微微失望,这与他心中期望相去甚远。 仅仅只比原历史上多开了一个港口罢了,而且这还是在张居正据理力争之下的结果。 虽然十年倭乱使大部分朝臣认识到了海禁的危害,《海禁弊论》也一定程度中推动了开海禁的进程,然而,大部分朝臣还是认为海禁不宜大开。 张敬修揉了揉太阳穴,不再想朝堂之事,准备起明日赴国子监入学之事。 “大郎,你此次得中院试案首,实出乎我料。我本不欲让你入国子监进学,皆因当今国子监监生良莠不齐。然其中优贡监生乃是自全国各地择优选录,故而此番以你院试案首的身份可入贡监进学。你入国子监后不可与监中纨绔子弟厮混,当再接再厉,一心向学。” 一下朝,张居正便向张敬修耳提面命。 闻言,张敬修也心里有数,道:“孩儿谨听父亲教诲,必定努力向学,争取在今年秋闱一举中试。” 张居正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嗯,为父对你是放心的。这些年来,为父对你们兄弟管教是有些严厉了,然子不教父之过,为父希望你们能凭真才实学出人头地,而非以家世为进。如今为父已入内阁,天下眼睛可都盯着这里呢。” 张敬修心里感叹,在后世看史书时,没看到过张居正儿子胡作非为的事迹,反倒是张居正的老爹张秀才在老家江陵飞扬跋扈。而同为一代名辅的徐阶,其儿子就有些不太像话了,以至于后来被高拱抓住痛脚,弄得好不狼狈。 这大概是张居正第一次向儿子吐露心声,因而,张敬修也郑重道:“孩儿明白父亲的苦心,今后必不负父望。” 张居正捏着须欣慰地点点头,道:“我已和国子监汪祭酒讲过你入学之事,明日你便自行去入学吧。” “是,父亲。”张敬修躬身道。 一大早,张敬修照例锻炼完身体,洗漱用完早膳后,便独自一人去往国子监。 国初之时,国子监堪称国家人才聚集之地,然随着大明地方儒学、书院的兴起,景泰朝后又增加纳监,导致大量不学无术之辈通过捐监进入国子监入学,自此监生生源越来越差,学风也日益败坏,监生未通科举入仕便不是正途。 思绪间,张敬修来到国子监门前。由于天尚早,国子监学风又较松懈,故而此时门口连个人影也没。 张敬修摇了摇头,往里走去,刚进入太学们,便看到一个俊秀的年轻监生在一座亭子中轻声读书,不禁有些诧异:国子监还有这么用功的监生吗? 那名监生看见张敬修,大概是没想到这么早会有人来,也是一怔。 张敬修主动上前道:“在下张敬修,今日首次来此进学。兄台这么早便晨起读书,在下真是佩服。” “阁下便是张敬修”,那名监生有些惊喜道,“在下陈于陛,亦在此进学。敢问《海禁弊论》可是阁下所作?” 原来是他。张敬修有些惊讶,这可是个神童啊,他老爹陈以勤这次还和自己的老爹一同进入内阁,位次还在自己老爹之前。 对于嘉靖至万历年间的名人,后世的张敬修基本都有了解过,又怎会不知陈于陛之名? 张敬修赶紧拱手施礼道:“正是在下,陈兄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没想到陈兄竟知我这无名小辈。” 见张敬修如此谦虚,陈于陛含笑道:“张兄过谦了,张兄《海禁弊论》一出,这顺天府谁人不知张敬修之名。” 张敬修连道不敢,两人又互相通了表字。 陈于陛问道:“君平怎得来国子监进学了?” 张敬修笑道:“小弟也正有此一问。” “哈哈~,因国子监藏书颇丰,便以举监来此进学了。”陈于陛道。 张敬修恍然道:“原来如此。小弟是以优贡入监,特来报道。” 举监,便是以举人身份进国子监读书。 陈于陛看了看天色,道:“那你倒是来得早了,汪祭酒、万司业可能都要两刻钟后方到。” 张敬修苦笑道:“多谢元忠兄相告。不过既已来此,也只能在此等待了。” 陈于陛笑道:“君平若有意,可先随我去典籍厅彝伦堂看会儿书。” 张敬修高兴道:“求之不得。” 当下,陈于陛领着张敬修往彝伦堂去,又一边介绍道:“国子监有五厅六堂,这五厅便是绳愆厅、博士厅、典簿厅、典籍厅、掌馔厅,六堂便是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你是院试案首,应同我一般在率性堂就学。” 听陈于陛这么一说,张敬修便明白了,这国子监和后世学校的分班制差不多,这六堂便是不同的班级。 待走到彝伦堂时,一个守厅的小吏笑着对陈于陛道:“陈老爷又来找书看啦,今天怎么带着个小相公。” 陈于陛已是举人,故而小吏称其为老爷。 陈于陛道:“这是新来的优贡生入太学进学,来得有些早了,便来彝伦堂先看会书。” 小吏道:“哟,年纪这么小的优贡生可不多见。两位赶紧请进。” 看样子陈于陛经常来此看书,已经和这里的小吏混熟了。 陈于陛也不与小吏多言,自顾自带着张敬修进堂直往藏书处去。 “这彝伦堂便是太学的藏书楼,这里藏书颇丰。京城里除了大内的文渊阁,便属此处藏书最多了。”陈于陛道。 张敬修见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书,按经史子集分门别类,便从史书中拿了本《史记》看了起来。 陈于陛微微有些讶异,道:“君平也爱看史书?” 他也是个爱读史书之人,在史学上的造诣更在经学之上。而当今科举取士,重在四书五经,使得无数读书人为此穷经皓首,对史书倒看得不多,他就见过有读书人连《史记》是什么都不知道。 张敬修道:“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更何况太史公的《史记》,称得上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读书人怎能不读。” 陈于陛听了,抚掌大笑道:“好一个‘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此言大妙。” 两人边看书,边讨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投缘之下,竟连时间都忘了。 言谈间,陈于陛心中越发惊讶,这少年好生渊博,随意说个典故都能考据出来。他不知道张敬修又过目不忘之能,书读一遍便能牢牢记住,有大考据党的基因。 张敬修也极为敬佩陈于陛的博学,暗道,古代真正的精英真不是后世常人能比的,要不是穿越给了个金手指,还真是远不如他了。 读了一阵书,门外那小吏道:“陈老爷,祭酒大人、司业大人来了。” 二人听了,连忙走出堂外,见已过卯时了,已有些监生陆陆续续往率性六堂去上早课。两人相视一笑,往彝伦堂后敬一亭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章 入学 敬一亭是祭酒和司业的办公之所,是国子监的第三进院落。 没一会儿,两人便来到敬一亭,直接往祭酒厢房去。 至祭酒厢房门外,张敬修敲门朗声道:“祭酒大人,学生张敬修前来入学报到。” “进来。”厢房内传来一声略显苍老的声音。 两人进得房内,便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坐在太师椅上,拿着笔正写着什么。这位老人正是国子监祭酒汪镗,其和张居正同为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 汪镗抬头,见两个大学士的公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满意地点点头道:“元忠也来啦。那等下正好随万司业带君平去入学。” 不待陈于陛回答,又严肃地对张敬修道:“听闻君平是本年院试案首,那想必学问是极好的。只是既入太学读书,就得尊师重教,严守太学的规矩。否则,就算你父是当朝大学士,老夫也管教不误!” 张敬修默默吐槽,这老头还在这里装严格,谁不知道国子监的学风早已败坏。面上却恭敬道:“学生谨遵教诲。” “嗯,你随我去万司业那边吧,让他带你去率性堂入学。”汪镗起身道。 便领着二人到司业厢房,向万司业说明情况后便回自己厢房办公去了。 万司业是个刚过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名唤万浩,见了张敬修,很是客气地说道:“你便是张阁老的公子吗?果然一表人才。” 张敬修自是客气一番。 三人来到率性堂时,一名五经博士正在授课,助教和学正坐在后面监督。五经博士见万浩站在门口,忙出来见礼。 万浩将其拉倒一边,说些什么,张敬修心知是向其讲自己的身份背景。 张敬修往率性堂中望去,见里面不过二十多名贡生,年龄参差不齐,心下有些好奇,便轻声向陈于陛问道:“元忠兄,就只有这些同窗吗?” 陈于陛亦轻声答道:“君平有所不知,现太学监生以纳监居多,贡举不到十之一二,又有不少贡生放回依亲,故而只有这些同窗。”又向张敬修解释什么是依亲。 原来,所谓的依亲实际上就是让监生返回原籍,依亲读书,至于放回原籍是否读书,太学也没有任何跟进措施,当然也无从过问。 难怪这偌大的太学没有多少监生,听陈于陛的意思,在国子监坐监的监生不过三四百人,其中优贡生和贡举总共也就二三十人。这连地方上知名的书院都比不了,实在有负国家第一学府的名号。 待万浩交代完,那名博士先是笑眯眯地对陈于陛道:“元忠今日怎得也来了,我可教不了你。” 又对张敬修道:“君平刚来太学,老夫先与你讲讲学规。现是否坐监由你自行决定,只是每月的考试须得来参加。我们太学,每逢孟月试经义一道,仲月试策论一道,诏、诰、表、内科一道,季月试经语一道,判语二条。” 闻言,张敬修暗道,太学月考针对性还挺强,坐监不作要求的话,这学就上得轻松了,以后就偶尔来此听课,多去彝伦堂看书自学,难怪陈于陛会以贡举来此进学。 进堂后,众贡举都有些好奇地看着张敬修,博士则是介绍道:“此时你们的新同窗,名张敬修,字君平,年十六。”说完便让助教将张敬修安排在陈于陛桌旁。 这时,有人窃窃私语,“张敬修?莫不是在《大明公报》作文的那个张敬修?”,“应该是了,听闻其年仅十六,就得中顺天府院试案首。而且其父还是当朝大学士。”…… 见状,那名学正喝道:“肃静,好生听博士授课。”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博士也继续开始讲解经义。 张敬修听了会儿,便不想听了,实在是这博士把书经讲得太过无趣。 偷眼看了看陈于陛,见他正拿着本《汉书》在仔细研读,便也拿出自己放在身上的《八大家文钞》细看起来,而堂内的博士、助教、学正皆对此视若无睹。 博士讲了一阵后,见众人都听得有些昏昏欲睡,咳了一声,道:“今日就讲到这里,后面便进行本月的经义测试。” 说完,就让助教和学正去典籍厅拿月考的试卷,自己也回博士房休息去了。 待博士、助教、学正走后,便有几个贡生上来向张敬修攀谈,张敬修也不摆架子,但也不欲与他们深交,只客气应对了一番。 见助教、学正一时半会还不会来,张敬修找边上的陈于陛聊起天来。 张敬修道:“元忠兄,小弟读《汉书》后,深觉其不如《史记》远矣。” 陈于陛问道:“哦,君平此话怎讲?” 张敬修道:“《汉书》承袭《史记》中部分汉史内容,又增补各类史料,开断代史之先河,可为煌煌著作。然班氏唯以圣人之道评论是非,此为其不如太史公之处。” 张敬修此言有些大逆不道了,这是在质疑圣人之道了。 陈于陛皱了皱眉,道:“君平此言何意?莫非君平以为以圣人之道论史反而成其短板?” “正是!”张敬修道:“圣人之道虽博大精深,然圣人之道又岂能言尽天下事?若事事唯以圣人之道论之,其史论不读也罢!” 陈于陛轻声道:“君平之言却是对圣人有些不敬了。”过了会儿,又道:“莫在此地议论圣人。” 实则他对张敬修之言也颇为认同,但在太学质疑圣人之道,若被有心人听去,恐怕会惹出是非来。 张敬修听明白他的意思,便缄口不言了。 谁知还真有‘有心人’把这番话听了去,后来还在国子监引发了一场争论。 又和陈于陛闲聊一阵,直至助教、学正拿着考卷前来,两人方正襟危坐,准备考试。 待拿到试卷一看,便见“不以规矩”四字写于纸上,显然这便是时文的题目了。 张敬修想了想,便记得此出自《孟子.离娄上》,原文为:“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几个月来,在余有丁的指导下,再加上张敬修本身悟性又高,因而进步极快,就连余有丁都说他天生此学。 仔细斟酌了下,张敬修便提笔写道: 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破题) 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恃此明与巧乎?(承题) ……,不以规矩,何以成方圆哉! 写完后,张敬修满意地看看自己作的时文,直感其为近来所作最好的一篇。 待交卷时,却见陈于陛早就写完坐在那里看《汉书》了,而其他人还在冥思苦想,不禁感叹,学霸就是学霸,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元忠兄,可有兴致随我去茶楼消遣片刻?”心中一动,张敬修打断了正在看书中的陈于陛。 陈于陛看了看时间,笑道:“既是君平相邀,岂有不去之理。” 他也有心同张敬修结交一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一章 朝堂风暴 随陈于陛至常去的茶楼听说书人讲了几段《三国演义》,又在雅间边喝茶边聊些经史文章,谈论些朝野逸闻,张敬修很是有些惬意。 对于此次入国子监进学,他还是比较满意的,毕竟现在国子监的学风和后世的大学有些相似,管理松懈,对于他这样的权贵子弟更是毫无约束。而能与陈于陛结交更是意外之喜。 因此读书之余,能时不时地来国子监看书写文,与友人互相交流学问,对于张敬修而言,远比让他天天待在家中闭门造车更加合适。 正当张敬修优哉游哉地在国子监进学时,一场朝堂风暴开始酝酿。 ——— 隆庆元年,正值每六年一次的京察。 京察即京察检察,全国五品以下官员(含五品)皆在京察之列,京察事则由吏部及督察院联合执掌。 大行皇帝国丧之后,吏部尚书杨博、左都御史王廷便着手开展京察之事,时至至今,京察之事已然有了结果。 杨博何许人也? 此公为严世蕃口中的“天下三杰”之一,其他两杰是严世蕃自己和嘉靖帝的奶兄弟陆炳..... 杨博作为威望可与首辅徐阶比拟的吏部尚书,主持此次京察,堪称一言九鼎。 京察期间,杨博以考察下等为由罢黜了给事中郑钦、御史胡维新等言官,朝野一片哗然,但无人敢对此有异议。 到了三月,所有五品以下官员均已考察完毕,除不少地方官外,两百多名言官中亦有二十余名被黜。 若如此倒也无人敢捋杨尚书虎须,但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发现,此次京察虽罢黜了很多不合格的官员,而山西籍却无一人罢免!杨博恰恰就是山西人。 于是,胡应嘉立即写好奏折,上本弹劾杨博为私愤,贬斥言官,包庇同乡。 被罢的御史胡惟新亦上疏,揭发杨博考察官吏不公,上下其手,营私舞弊。 由此,点燃了这场纷争。 ~~~ 高拱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拱拜命之初,即以直庐为狭隘,移其家属于西安门外,夤夜潜归,殊无夙夜在公之意;皇上近稍违和,大小臣工莫不吁天祈佑,冀获康宁,而供乃私运直庐器用于外,似此举动臣不知为何心。” 每每想到胡应嘉这封杀人于无形的奏疏,高拱都不禁毛骨悚然。 “徐华亭啊徐华亭,你如此暗算我高拱,我岂能与你善罢干休。哼,我高拱岂是可欺之人。”轿子中,高拱喃喃道。 未几,下人报道:“老爷,到郭阁老府上了。” 进了郭府,与郭朴至书房坐定。 刚坐好,郭朴就有些着急的问道:“肃卿可是有法子对付徐华亭了?” 高拱道:“徐华亭过于圆滑,我暂时还未找到其痛脚。” 停了会儿,高拱继续说:“质夫兄可知胡应嘉弹劾大冢宰之事?” 郭朴道:“这如何会不知。” 高拱恨恨道:“胡应嘉在先帝之时,便弹劾我高拱趁天子病重,居心不良,险些使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此仇怎能不报?再者,吾以为,此必为徐华亭指使。” “胡应嘉作为吏科都给事中,在京察期间一言不发,京察结束后,却开始大放厥词,此即为失职。” 郭朴心领神会道:“我明白肃卿的意思了。” 当天,二人便来到徐阶值房。 徐阶见高拱、郭朴二人不经通传便擅自入内,心中不快,面上却笑问道:“质夫、肃卿,不知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高拱辞严色厉道:“元辅,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弹劾大冢宰,其在京察期间不发一言,此时却大放厥词,徒为邀名尔。其为言官,怎能如此首鼠两端,我等以为当对其予以严惩,将其削职为民!” 郭朴在一旁也道:“元辅,言官风闻奏事,有查漏补缺之责。胡应嘉全程参与京察之事,明知京察中存有猫腻,却引而不发。待京察一结束,便以直邀名,足见其私心。元辅,吾亦认为此事绝不可姑息。否则,今后言官必当效仿。” 徐阶沉吟道:“应嘉既为给事中,劾察百官本为其责,虽有过,但不至于革职吧。” 高拱“哼”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元辅如此袒护应嘉,莫不是元辅指使应嘉的吧。” 徐阶面色刷的一变,他是真的和高拱相看两厌。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点头同意道:“既然二位都认为应严惩胡应嘉,那便如二位所言,将其削职为民吧。” 高拱、郭朴对视一眼,有些不明白徐阶的打算。 不过能把胡应嘉赶出朝廷,也暂且能消我心头之恨。高拱微有些得意的想到。 高新郑,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别怪我未曾拦你。徐阶嘴角扯出狐狸般的笑容。 第二日,上谕言胡应嘉党护同官,挟私妄奏,首犯禁例,拟旨黜之,罢胡应嘉吏科都给事中之职。引起了科道言官一片哗然。 而徐阶在上谕下发之前,便已偷偷派人将此间缘由透露出去。 消息传出之后,各科道言官顿时同仇敌忾,齐将矛头指向高拱。 高拱实未想到,他堂堂内阁大学士对付一个七品的给事中,竟使自己遭受了围攻。 先是吏科给事中辛自修上奏弹劾高拱滥用职权、压制言论。 后御史陈联芳又弹劾高拱飞扬跋扈、挟私报复、轻慢朝臣。 其他言官也纷纷上疏弹劾高拱。 但高拱何许人也,就算严嵩、徐阶也奈何不了他,更何况区区一些言官,更不用说他还是今上最信任的老师。高拱轻而易举便化解了这些攻击。 吏部尚书杨博见高拱因胡应嘉弹劾其京察之事,遭受言官围攻,心感高拱之恩,再加上其本身也对言官心有厌恶,因此下场驳斥众言官。 在高拱与杨博联手之下,顶住了言官们的攻击。而面对言官众怒,二人也退了一步,把胡应嘉由削职为民改为调建宁推官。 原以为事情告一段落。 孰料,一名“战绩”彪悍的言官出场,让高拱、杨博心中惴惴不安。 此人正是号称“骂神”的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 欧阳一敬上奏道:今辅臣高拱,奸险横恶,无异蔡京,将来必为国巨蠹。 并顺带弹劾杨博徇私舞弊,末了还言:应嘉前疏臣与闻,黜应嘉不若黜臣。 面对“骂神”的攻击,高拱、杨博都有些顶不住了。 于是,高拱、杨博皆上疏乞退,但上谕留之。 见状,欧阳一敬再上一疏言:大学士高拱,屡经论列,不思引咎自陈,反指言官为党,欲威制朝绅,专擅国柄,亟宜斥罢。 工科给事中李贞元也劾奏:大学士高拱,刚愎褊急,无大臣体,外姑为求退之状,而内怀患失之心,屡劾屡辨,屡留屡出。 不得已之下,高拱只得继续上疏乞休,杨博也再以疾求退,隆庆仍然不允。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御史齐康见老师深陷重围,便上疏弹劾首辅徐阶,言众言官弹劾高拱皆为徐阶指使。又弹劾欧阳一敬,指其为党。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二章 高拱去位 孟夏时分,风和日丽,人们都在享受在暖风的吹拂,内阁首辅徐阶的府邸却大门紧闭,甚至其厅堂也是门窗紧闭,唯有其忠仆徐三守在门外,不让人靠近。 厅堂内,徐阶高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下首坐着四个身着绯色常服的官员,若有京官在此,必能认得这些官员皆是部堂级的朝廷大员。 左都御史王廷道:“元辅,此次高新郑已犯言官众怒,然其为陛下潜邸旧臣,又为帝师,深得陛下信任,仅靠言官之力,恐难使其去位。” 户部左侍郎迟凤翔赞同道:“总宪言之有理,此次机会千载难逢。言官已有逐高拱之心,只要我等令人再添一把火,高新郑必无回天之力!” 工部尚书雷礼、吏部右侍郎林树声也纷纷附和,让徐阶下定决心。 徐阶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见徐阶仍是老神自在的样子,王廷不由道:“打蛇不死,必反受其害。元辅往年对高新郑多有提拔之恩,岂知其反而恩将仇报。由此可知,其意在元辅也。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元辅若不趁此机会将其驱逐,往后再想由此良机可就不易了。” 听了这话,徐阶脸色微微有了变化。 当日高拱为裕王讲官时,徐阶就对其多有照顾,不仅使高拱免于罢职,更一步步将其送入内阁,谁知高拱处处与他都不对付。 尤其是西苑值守和遗诏之事后,两人更是势同水火。 徐阶细细盘算起来,他心知此次驱逐高拱,必能得满朝支持,只是…… “哎”,徐阶叹了口气道,“仆何尝不知此为良机。只是逐高拱易,防其返难啊!” 他深知在今上潜邸之时,因先帝深信“二龙不相见”的谶言,便视高拱为师为父,其对高拱信任之深,无人可比!就算他将高拱逐出朝堂,也不过是一时罢了。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的皱了皱眉。 此时,王廷厉声道:“岂能因此而错失此良机?若待高拱度过此关,在朝中站稳脚跟,以其为人,又怎会与我等相善?故而,下官以为不可迟疑。再者,元辅当国,又岂有其返朝之时!” 闻言,雷礼、林树声、迟凤翔脸上都是一副赞同的样子。 高拱性格高傲,在朝中有“高胡子”之称,为官有些媚上傲下,除了皇帝,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这里众人对此都颇为不喜。 徐阶看了看王廷,想到高拱的为人,心中苦笑:仆又怎能一直在朝中呢?只望高胡子今后不赶尽杀绝吧。 但正如王廷所说,此天赐良机,岂能错过?不,这良机正是他一手促成的!更何况,内阁还有他。 当下,徐阶淡淡道:“便依子正(王廷)之言行事吧。” 计议已定,众人都是摩拳擦掌,各自回去联络部属,准备大干一场。 于此同时,位于东安门的高府,仿若阴云密布。 相比于徐阶的淡定从容,高拱此刻则满是焦头烂额。他实未想到在嘉靖朝时形同摆设的言官会爆发出这样的能量,已经逼得他不得不连续多次上疏求去了。 现在,他总算明白徐阶为何会轻易赞同处罚胡应嘉了,说到底还是自己过于大意,一不小心就让自己陷入险境。 “老师,都怪学生自作主张,使您陷于此境。” 看了看满脸懊悔、低头自责的齐康,高拱摇摇头,并没有责备眼前的学生。 他当然知道,齐康弹劾徐阶和李春芳,是借此来掩护自己,只是过于想当然了。 “你无需自责,此次是老夫有些大意了。”素来高傲的高拱温声道:“这次老夫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了,徐华亭这只老狐狸不可能会放过这次机会。” 为官这么多年,又亲眼见证徐阶铲除严氏父子,岂能不知徐阶之老谋深算? “肃卿,你……”,边上的郭朴也是忧心忡忡,若高拱去位,他在内阁中也待不久了。 高拱摆了摆手,道:“质夫兄不必多言,当下满朝皆欲除我高拱而后快,此时离去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是连累质夫兄了。” 郭朴叹道:“朝堂争斗,我亦厌烦久矣。只是肃卿你心怀匡扶天下之志,若此时离去,在徐华亭当国之时,恐是难以回朝了。” 高拱苦笑道:“我何尝不知。此真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素知徐阶老当益壮,威望又如日中天,若无意外,便是皇帝也难以将其罢免! 高拱长呼一口气,轻声自言自语道:“就看明日徐华亭怎么对付自己吧。” ———— 紫禁城,皇极殿。 隆庆帝朱载坖端坐在御座之上,看着下面闹哄哄的犹如菜市场般的朝堂,沉默不语,心中一阵心累。 在多年被冷落的生涯中,只有高拱为他遮风挡雨,此时众朝臣要将他最亲近的人赶出朝堂,他作为皇帝却无能为力。 此刻,百官正争相弹劾高拱。 但听得“骂神”欧阳一敬劾道:“陛下,臣弹劾大学士高拱,结党营私,堵塞言论,且指授其门生齐康胡乱攀咬,而康亦甘心为鹰犬,抟噬善类,其罪又浮于拱。臣请陛下将此二人夺去官位,削职为民。” 左都御史王廷竟然亲自出马弹劾高拱:“陛下,拱前后被劾,不自引咎,輙复逞辩,以故言者。不已,康怀奸挟私,党邪误国,不重治之,无以慰人心定国。臣请陛下罢黜此二獠,并永不复用!” 闻言,高拱恨恨地瞪着王廷,王廷则怡然不惧。 而大理寺丞何以尚更是激烈:“陛下,大学士高拱,自以为帝师,飞扬跋扈,蔑视朝官,其奸险更甚于蔡京,臣请陛下以尚方剑诛拱,以安天下之心!” 听到何以尚居然要请尚方剑诛杀自己,高拱嘴角不由的有些抽搐,忍不住道:“陛下,前欧阳一敬谓臣为蔡京,此番何以尚亦如实。必以某事为证,乃一无所指,而徒曰奸横,曰蔡京,诚何据哉?若臣真如蔡京,臣死不足惜,只愿天下不取轻朝廷。” 见高拱还敢争辩,众言官更是如打了鸡血般,纷纷对着高拱喊打喊杀。 而不少六部郎官也跟着落尽下石,显然,这些人都出自徐阶的授意。 见状,隆庆终于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命太监让朝臣安静下来,但言官们被嘉靖冷落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发言的机会,大家都十分激动,滔滔不绝,唾沫横飞。 过了好一阵,众臣才安静下来,这也就是隆庆性格软弱。若是他老子在位,言官哪敢如此放肆? 隆庆口吐龙音,道:“高卿心行端慎,为朕股肱,怎会是蔡京之流。众卿勿要多言,且各自回衙理事。此事便就此作罢。” 这些言官弹劾高拱已经两三个月了,还在坚持,他实在有些烦了,便想让这些言官轻轻放过。 但此番众言官皆欲除高拱而后快,更有徐阶在后方推波助澜,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见隆庆袒护高拱,众言官是一个接一个进言反驳,当庭就要隆庆将高拱治罪。 隆庆无奈之下,只得自行退朝离去。 见皇帝走了,众言官围住高拱,脸红脖子粗地质问高拱为何屡劾屡辨,屡留屡出。 最后还是在徐阶的喝令下,高拱才得以脱身。 张居正见高拱在言官逼问之下,如此狼狈,不禁感叹言官之难缠,而其归根到底还是在于太祖“以小制大”的官场制度。 他不禁考虑起张敬修所言,用报纸掌握舆论,以此分言官之权的办法。只是,当如何为之? 且说高拱归府之后,便不再出府理事,接连上疏乞退,而隆庆照例下逾旨好言相慰,安高拱之心。 对此,高拱心中也是感激不已,他知道皇帝学生是真心相留,而不是礼节性的不允。 然而,众言官见皇帝仍不让高拱去位,便纷纷上疏,奏疏如雪花般送入宫中,而高拱也上奏言道:臣实为狗马,疾恐一旦,遂填沟壑,惟上幸哀怜,使得生还。 至此,隆庆知高拱不可复留,只能让高拱体面致仕。 而此次以京察引起的内阁斗争,历时数月,终以徐阶轻而易举取得胜利而告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三章 谈字典,话辅臣 正阳门外,高拱回首看着巍峨壮丽的城楼,思绪万千。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这个为官二十多年的地方。 正待走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城门,不由有些诧异。 来人走到高拱身边,道“听闻玄老今日离京,我特赶来相送。” “太岳能来相送,实是有心了。”高拱语气有些复杂。 来人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握住高拱双手,满脸真诚地说道:“玄老且安心养病,待重新出山之日,我再助玄老为国尽力。” 闻言,高拱眉毛不由一扬,他不知张居正此言是否真心。 自拟先帝遗诏之事后,郭朴、张思维都曾对他说过,张居正与徐阶乃是一党,而他素知张居正之才不在己之下,甚至犹有过之,不是他人所能驾驭的,又怎会是徐阶一党。 于是,高拱哽咽道:“还是太岳知我,有朝一日,老夫定不负太岳之言。” 两人又叙了一番离别之情,至高拱告辞之时,张居正方到河边的柳树上折下一根柳枝,递给高拱,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无他物赠与玄老,唯以此柳枝祝玄老此去一路顺风。” 高拱接过柳枝,道:“多谢太岳相送,老夫告辞。” 说完在隆庆所派专人护卫下,安然离去。 送完高拱,张居正心里不由想到,若是自己也似高拱般,受言官逼迫,又当如何? 忽地洒然一笑,若我为首辅,言官又能奈我何?高拱被逼致仕,只是权势仍不够大而已。 见高拱车马离开视线,张居正方往家中而去。 待张居正回府时,张敬修正在书房里聚精会神地撰写拼音字典的编写方案,他穿越过来后,发现此时的字典使用颇不方便,虽也有声韵体系,但比之后世的拼音字典,有诸多不足,尤其是作为启蒙读物来讲,遂有此念。 “吱呀”,张敬修的思绪被开门声打断,抬头便看见张居正开门而进。 他立即起身向张居正行礼,道:“孩儿给爹请安。” 张居正坐到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纸张,认真看了一下拼音字母及字典编写方案,嘀咕了一声:“字典?好大的口气。” 又指着拼音字母,向张敬修问道:“这些符号有何意义?” 张敬修解释道:“此符号来自大秦(罗马),儿将其称为‘字母’,通过字母组合可成‘拼音’,再以官话声韵为基础,将所有字词编写成一部拼音字典。” 张居正奇道:“你为何有此想法?” 张敬修道:“儿近日看《礼部韵略》和《说文解字》,觉其多有不便。因此而便突发奇想,以此字母结合声韵,来编写一部拼音字典。成书之后,既可为工具书供人查阅,更可为启蒙读物。只是此事极耗精力,凭儿一人之力,恐需穷极一生方能成书。” 闻言,张居正有了点兴趣,道:“且将这字母中的玄机说与我听。” 见老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张敬修赶紧向其简单解释了字母和声韵的组合规则。 又把字母通读一遍,再以拼音之法读了几个字后,道:“儿将此法称为汉语拼音法,并准备编制一本《汉语拼音字词规则》,作为字典的辅助读本。” 张居正本身就是智商极高的人,在学着读了几遍字母拼音,又按照张敬修的所讲的规则进行拼音组合,很快就领悟到其中的妙处。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儿子,这字母拼音虽源自番邦,但以其所定规则组合,确可包罗万千汉字,且远比朝廷制定的《礼部韵略》要简单易懂,若能推广开来,于教化大有益处。 张居正已经习惯了儿子的奇思妙想,道:“你这所谓的‘字母拼音’确有可取之处,若你能以此成书,仅凭于此,便可青史留名。但听你之言,似乎不欲独自编制此书?” 张敬修笑了笑,道:“汉字何其多也,且孩儿所编字典不仅只以拼音检索,也兼以部形检索,还需阐述字词之义,实非一人之力可行。再者,就算字典编制完成,仍需朝廷推广,方能发挥效用,否则不过一堆废纸耳。故孩儿意在让朝廷组织编撰,再行推广。如此方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 张居正摸着美髯,满意道:“你有此念甚好。此事非一日之功,你可在闲暇之时将你那《汉语拼音字词规则》编制完成,字典之事待你秋闱之后再行计较。若你能连中今年秋闱及明年春闱,出仕为官,可将此进献朝廷,以做晋身之功。” 听完老爹的话,张敬修有些错愕,他本意是想让老爹将其献给朝廷,来组织书吏进行编撰,以早日完成这项工程,没想到老爹竟让他为官后再进献朝廷,并以此为功。 张敬修认真想了想,还是觉得老爹言之有理。 毕竟老爹已经是内阁辅臣,这功劳给他并无大用。反之,若是张敬修初入官场,就能在教化之事上有此功劳,对其会大有益处。 当下,张敬修说道:“孩儿明白父亲的意思,悉听父亲安排。” 张居正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而是考校起张敬修的学问来。 张敬修的表现自然让他极为满意。 “以你当前制艺之能,中进士或有难度,中举应不在话下。”张居正话中满是欣慰:“今后,你要代为父多教导几个弟弟,使其成才。” 张敬修点头应是。 “若无他事,你便自去玩耍去吧。”张居正道。 张敬修看了看老爹的脸色,试探着问道:“父亲,儿听闻高阁老已致仕回乡去了?” 若是以往,张居正听到儿子打听官场中事,必会大发雷霆。但现在,他已习惯听听儿子的见解了。 于是,张居正道:“为父刚自城外送别高新郑。对于其致仕之事,你有何看法?” 张敬修想了想,道:“儿虽不知其中内情,但高阁老深得陛下信任,又身负大才,仍为言官所逐,由此可见言官之势,竟能逼迫辅臣去位。只是,以高阁老与陛下之间的关系,其早晚必官复原职,甚至更进一步。”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只要元辅在朝一日,便无高新郑回朝之时。更何况,此次高新郑去位,正是元辅暗中推波助澜。” 此次朝堂风波,他完全置身事外,以他的眼光,又怎会看不出徐阶的手段? 张敬修心道:恐怕你也不会想到徐阶明年就会主动辞职了吧。 想到这里,张敬修道:“不知父亲如何看待元辅和高阁老二人?” 张居正不假思索道:“二人皆有辅政之才。元辅心思缜密,工于谋身,凡事谋定后动,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且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是可成大事之人。但观其施政,却只如一修补匠耳。至于高新郑,虽性格高傲,但其政才,为父都自叹不如。此二人都为一时人杰,与其共事,我亦获益良多。” 张敬修心中偷笑,修补匠?老爹形容的还真贴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四章 弊政根源 对于徐阶、高拱,后世对其功过也多有议论,但只论官场争斗手腕,还是徐阶更胜一筹。 二人同为大政治家,权谋手段或许各有长短,但若论洞察人心,毫无疑问,无人能与徐阶相比。 几十年的宦海生涯中,徐阶周旋于严嵩父子和嘉靖之间,直到必胜之时,才一举将严党连根拔起,正是因为他摸透了嘉靖与严世蕃的心思,方能对严氏父子一击必杀。而此次逐高拱又一次展示了他这项非凡的本领。 此时,听张居正对二人的推崇,张敬修心中深以为然,但他认为还是自己老爹厉害。 试想一下,若是张居正不做那救时宰相,只如老师徐阶般缝缝补补,又怎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只是若真如此,那张居正也不会被后世称为“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内阁首辅了”。 张敬修心中仔细斟酌后,对张居正道:“儿初以为高阁老为言官所逐,然听父亲之言,似是元辅在后谋划。元辅权谋手段高超,此时威望又如日中天,恐怕陛下都对元辅束手无策。” “然‘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陛下迫于形势,仍需元辅在朝。但此番内阁争斗,陛下必对元辅心存芥蒂。试问,岂有不得天子信任之辅臣?元辅心思缜密,工于谋身,又怎会察觉不出陛下的心思?且元辅已年近古稀,届时,恐怕元辅自己都不欲在内阁久待吧。” 张居正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张敬修的意思,道:“你是说,元辅可能会自请致仕,而陛下也会任其离去?” 张敬修道:“正是如此。若真到那个时候,以陛下对高阁老的信任,又怎会不将他召回朝中?” 张居正摇摇头道:“你所说虽有可能,但一切只看元辅心意。以元辅的为人,又有现今的局面,怎会轻易离去?” 是啊,徐阶虽在嘉靖四十一年就登上首辅之位,但此时才可以说是真正大权在握,又怎会不大展拳脚? 张敬修知老爹是以己度人了,道:“元辅非恋权之人,又已年老,若明知不得陛下信任,为子孙计,怕是会萌生去意。” 说徐阶不恋权,是有根据的。他一担任首辅,就在办公房内挂了一个条幅,上书“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而且当政时也说到做到。 听了这话,张居正手摸胡须细细思考,他虽觉得儿子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不认为徐阶很快就会致仕。在他看来,徐阶就算主动致仕,那也要三五年之后。到那时,高拱能否安然起复就更是个未知数了。 过了一阵,见老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张敬修心道,若非我从后世而来,恐怕也不会相信,徐阶刚把高拱赶跑,仅过一年就主动放弃了手中的权力。 于是,张敬修转移话题,问起了言官围攻高拱之事。 张居正也想问问儿子对言官的看法,道:“言官有监察、封驳之权,若其联合,其势不小。若利用得当,可成大事。” 张进修问道:“若父亲当国,当如何用之?” 张居正不假思索道:“以内阁统六科,以六科察部院,以部院察地方!” “考成法”,张敬修脑中瞬间闪过这个词,嘴上却脱口问道:“父亲可否详说其中奥妙?” 其实张敬修哪会不知考成法的细节,他只是想听听此时张居正所思与其执政时有何不同,要知道这考成法虽大大提高了朝廷的行政效率,却也把士大夫们得罪狠了,而且有些官员为了考核合格,又进一步加大了对底层民众的盘剥,使得在很大程度上加重了农民的负担。 见儿子感兴趣,张居正也想倾诉一下他的想法,便耐心的解释道:“今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因而,要扫无用之虚词,求躬行之实效,必得对上下各级官员的实绩严加考核。而考核之法就如我刚才所说,自上而下层层监督,以此保证中枢政令畅通无阻。” 显然,张居正早已将考成法思考成熟,难怪在登上首辅之位不久后,就立即推出考成法。 以张居正的智慧,不可能不清楚此法推出会从上到下得罪大批官员,仍毅然为之,这便是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 怀着对老爹的敬佩之情,张敬修提醒道:“此法虽好,但天下官员反对者必然众多,且其中也有不少弊端。” 张居正眉毛一扬,对儿子所说‘反对者众多’不以为然,而是问道:“有何弊端?” 张敬修分析道:“父亲所言考核官员之实绩,需以量化为准。以赋税为例,要求地方上缴一定数目的赋税,并以此层层考核,直至州县,然赋税何来?民也。若真严格考核,地方官员为求合格,怎免得了横征暴敛?再者,也难保官员不会上下沆瀣一气,弄虚作假。” 因张敬修所说,以考成法向地方考核赋税征收,正是张居正心中所想,使得他古井无波的脸上有了些变化,不由得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思考起来。 良久,张居正才说道:“向民征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听老爹这样说,张敬修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民本已不堪重负,若真层层考核,负担终将落于平民百姓身上,如此一来,民何能得安?” 张居正改革中,考成法和一条鞭法,虽暂时解决了朝廷的财政危机,但对于百姓来说,在层层摊派之下,实则更加重了负担。 张居正瞪向张敬修,沉声道:“纵使不对地方严加考核赋税征收,民间负担又岂少了?更何况,其中大部分还被地方官吏中饱私囊。” 张敬修道:“儿有一问,不知父亲可否为儿解惑?” 张居正喝道:“有话就说,何必故弄玄虚!” 见老爹发怒,张敬修却施施然问道:“父亲觉得我朝积弊根源在何处?” 张居正沉默了。 张敬修自顾自说道:“土地兼并?抑或是吏治腐败?或许吧,但更根本还在于历朝历代皆有的‘宗藩制度’和‘优免制度’。我朝厚待宗室,堪称历代之最。如今,光是供奉宗室支出,便已达天下赋税十之二三。另外,士大夫可优免赋税,与宗室乱象同,皆为土地兼并主要成因。所谓‘水可载舟,亦能覆舟’,若所有负担皆摊派于百姓,纵使一时中兴,也必不能长远。因此,此二弊不除,想要富国强民不过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其实,最根本的还是那世袭罔替的封建制度,以及那禁锢人心思想的程朱理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五章 范文 张敬修说的‘宗藩制度’,始于太祖朱元璋,并在《皇明祖训》中定为永制。 不得不说,国初之时,在全国各大城分封诸王,对巩固边防、拱卫皇室有一定积极作用,但那只不过是朱元璋自身治国能力强而已。 之后,随着建文削藩和靖难之役,虽进一步削弱了藩王的权力,但也开始把宗室当猪来养。 时至至今,宗藩子孙们自呱呱坠地即有一份吃到老死的禄米,无需为生计犯愁,也不允许宗藩子弟自谋生路。 而随着开枝散叶,宗室人数越来越多,且大多为贪鄙之辈。现今,朝廷每年竟要耗费接近全国三分之一的赋税,来供养宗藩的挥霍,而得到的回报却是宗藩们的胡作非为、扰民生事。 ‘优免’同样始于洪武。所谓优免,并非说士绅免于赋税,而是仅免除徭役,且有丁数限制。 然而,随着对士绅优免幅度越来越大,从士绅自身到丁数,从徭役到田租和徭役。再加上吏治愈加腐败,使得徭役更加沉重。 如此一来,大量的自耕农不堪忍受盘剥,唯有投身士绅之家为奴。但投身为奴者越多,便意味着承担服役的良民越少,而地方官府却不会因此而减少开支。 因此,要想维持住官府的开支,只有更加盘剥剩余服役的良民,这又更加促使良民投身为奴,以此形成恶性循环,土地兼并便不可避免了。 可以说,终明一朝,整个朝廷就是被宗藩、皇室家奴及士绅吃穷的,使得后来唯有通过加征‘三饷’才能维持辽东军事开支,直接成为明亡的主要诱因。 此时,见儿子将弊政根源指向宗藩和士绅优免,张居正不由的叹了口气。以他的眼光,对此也是洞若观火。只是,要想解决这两点,以目前的态势来看,无异于天方夜谭。 当下,张居正未多说什么,只是让张敬修将此藏在心里,不可在外到处宣扬。 张敬修知道老爹的顾虑,自然不会到处打嘴炮,而是在心中思索解决之策。 父子两又谈了会报纸之事后,管家游七来禀报说徐阶有请,方才结束此次长谈。 次日,因皇帝要视察国子监,且又要进行月考,张敬修便早早去往国子监彝伦堂看书。 而待他到时,就感觉到平时学风散漫的国子监看起来像是完全变了样,大部分监生都早早来到监内读书。 见状,张敬修也不去彝伦堂,而是直接去率性堂准备上课,据说今日祭酒汪镗要亲自讲解《尚书》。 刚进入国子监的第二进院落,张敬修就见陈于陛拿着本书从彝伦堂走出,又见率性堂的助教和学正刚在院落内的公示牌上贴了几张纸,几十个监生正围着公示牌看着。 因张敬修这些天没怎么来监内,和陈于陛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此时两人见了,忙互相走近寒暄一阵。 张敬修见众监生围在公示牌前,有些好奇,便向陈于陛问道:“元忠兄,不知方才陈助教和陶学正刚在那贴了什么,怎的众人都围在哪里?” 陈于陛笑道:“那里贴的是上个月月考的优秀时文,贴在那里当作范文,供监生们参考,故而众人都围在那里看着。” 张敬修恍然道:“原来如此。” 又认真地看了看陈于陛,道:“以元忠兄的才华,想来文章必然被多次当作范文,小弟这就便去欣赏元忠兄的大作。” 陈于陛哈哈大笑道:“同去同去。” 在陈于陛眼中,张敬修待友真诚,又年少高才,高谈阔论时,时常妙语连珠,为人大方潇洒,却又无丝毫傲气,是个值得深交的良友。 而陈于陛为人敦厚朴实,内敛随和,张敬修与其相处,颇有种后世与友人相处的感觉。 因此,几次结交下来,两人都互相将对方引为知己。 “这题破得可真妙啊,厉害,我就是再读十年书,也不能把题破得这么好。” 两人刚走近,便听得人群中一名监生啧啧赞叹着贴在公示牌上的范文。 “何只题破得好,这是整篇文章都写得极好啊。这种文章怕是春闱都能中试了。” 另一名监生也赞叹道,众监生纷纷附和。 在后面的监生听了,还喊道:“都让让,让我等也看看是何等妙文。” 张敬修二人在外围也听得好奇,很想进去看看是什么样的文章。 这时,里面靠前的一名三十多岁的监生摇头晃脑念起了文章:“规矩而不已也,惟恃此明与巧矣。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以规矩,何以成方圆哉!” 张敬修听得有些熟悉,心道:这不是我作的文章吗? 那名监生念完文章后,感叹道:“这张敬修真名不虚传,年仅十六就能写出这等好文章,难怪能写出《海禁弊论》那样针砭时弊的文章,真少年高才也。”语气中满满都是羡慕。 陈于陛在后面听了张敬修的文章,也颇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张敬修在这个年龄就能写出这样好的文章,这实非埋头苦读就能做到的,必得有天赋方可。 他看着张敬修道:“君平真高才,想必今年秋闱必然中试,到时,可与我一同赴明年春闱。” 张敬修笑道:“多谢元忠兄吉言,若能与元忠兄同赴春闱,又一举中试,那实乃一大快事。” 陈于陛道:“那我两便订个君子之约。” 张敬修正是想连过秋闱、春闱,一举中试,因而点头应是。 两人听了文章,正欲离去,却被率性堂的贡监认了出来。 “君平兄真乃大才,能将时文作得这般好,在下实在佩服。不知今后可否向君平兄请教一二。” 张敬修认得这位率性堂的同窗,他记得其名为程骥,字仲德,是一名来自山东的秀才。 此时,见程骥这样放低姿态,张敬修忙道:“仲德兄过奖了,在下实不敢当。我等为同窗,今后可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边上有人听到范文的作者就在这里,嚷嚷着宣扬开来,顿时众监生都上来围着张敬修二人,而陈于陛也是国子监的名人,文章多次被当作范文张贴。当下便有许多人向他两请教时文。 张敬修继承了原主的时文基础,两个灵魂融合之后,悟性又极高,因而短短四五个月时间,时文功夫便突飞猛进,指点一些普通监生制艺绰绰有余。 其实,来自后世张敬修对禁锢思维的八股文充满厌恶,时刻都想改变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只是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能力,也只能想想罢了。现在,他也唯有通过八股这块敲门砖,才能达到‘正途’入仕的目的。 回答了几个监生的问题后,越来越多的监生来向张敬修二人请教,二人相视苦笑,很是有些不胜其烦。 这时,率性堂陶学正解救了他们,只听得陶学正喝道:“围在这里成何体统!陛下马上就要来了,还不快回到堂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六章 木秀于林 听到陶学正的喝声,众人都作鸟兽散,各自回到自己所属的课堂,张敬修二人也到率性堂坐好,等待皇帝陛下的到来。 约半刻钟后,陶学正进得堂来,面容严肃,对众监生道:“眼下圣驾正在孔庙祭祀圣人,祭酒大人和司业大人也一同随驾。待祭祀结束之后,陛下就要驾临太学,尔等须得严守监规,不得有误。今日若出差池,便逐出太学,绝不容情!” 原来孔庙与国子监只有一墙之隔,因而隆庆在祭祀完孔圣之后,顺便就来国子监视察一番。 众监生平日里学风虽散漫,但怎会不知轻重?皇帝来视察,众人可都恨不得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看着监生们正襟危坐的样子,张敬修不禁偷乐,暗道:这迎接大领导在哪个年代都差不多啊。 此时,正有一群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正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名气度雍容、年约而立的中年男子,往国子监第二进院落来,正是圣驾来临。 一会儿,张敬修听到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便知圣驾已至。而后,又传来祭酒汪镗的声音。 “陛下,这里便是太学六堂,众监生此刻都在堂内静心读书,恭候圣驾。”此次是隆庆登基以来,第一次驾临国子监,故而汪镗一路向其介绍着国子监的各厅各堂。 堂外,隆庆听得汪镗所说,却并未至各堂让各监生见识天颜,反而指着院落中的公示牌,问道:“汪卿,不知那院中木牌为何物?” 汪镗目光随着隆庆所指,愣了愣道:“禀陛下,此为太学张贴每月监生月考的最优卷所用。臣自来太学当值,见太学每月皆有月考,便与万司业及太学各厅堂商议,将每月监生月考最优卷张贴于木牌上,置于院中。一来可供众监生学习观摩,二来亦可激励众监生见贤思齐。” 隆庆展颜笑道:“此法甚好。” 又饶有兴致地随伴驾的臣子们说道:“众卿且随朕去院中一观,看看这太学月考最优卷是何等文章。” 此刻,随同圣驾的除了几名内官大太监,还有礼部尚书高仪、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赵贞吉、礼部各司郎中、员外郎及翰林院一众侍读侍讲。 众人来至院中,随驾的宫人忙先一步上前将公示牌摆正。 隆庆上前见文章以一手端端正正的馆阁体书写,无甚出彩之处,便细看起文章来。 “顾不必有者,规矩之寓于虚;而不可无者,规矩之形于实。奈之何,以审曲面势之人,而漫曰舍旃舍旃也?......” 隆庆不由轻读起来,读完后赞道:“好文章!竟能以时文将规矩之道讲得如此鞭策入里。看来,太学中不乏高才。汪卿为国育才,甚佳。” 随驾众臣看了文章,都觉文章写得极好,也纷纷赞叹起来。 汪镗闻言心中大喜,脸上却面不改色道:“臣不敢居功,此皆赖圣天子恩德也。” 这马屁拍得隆庆龙心大慰,高兴之下,向汪镗问道:“此文为何人所作?” 闻天子问,随驾众臣都不由心道:这监生好运势,竟有此机缘使名字入天子之耳。 而汪镗则禀道:“回陛下,此率性堂优贡监生张敬修所作。” “张敬修?”隆庆感觉这名字有些熟悉,似在哪里看过。 想了好一会儿,隆庆道:“朕记得《大明公报》所登的‘海禁弊论’一文,亦为张敬修所作。此张敬修与彼张敬修为同一人否?” 汪镗道:“正是。这张敬修年仅十六,便得中顺天府院试案首,中试后,又入我太学率性堂进学。” 汪镗犹豫片刻,又道:“陛下,这张敬修乃是内阁大学士张阁老家的大公子。” “哦,竟是张先生家的公子,果然家学渊源。”隆庆讶异道,“张敬修在堂中否?且将其唤来与朕一见。” 随驾众臣都不由侧目。 这时礼部尚书高仪道:“陛下,还是先去看太学各厅堂吧。” 而后压低声音道:“陛下有此爱才之心,真为国家之福。只是张敬修虽为可造之才,但此刻仍年不过十六,骤然加此殊荣,使其木秀于林,恐非好事。” 隆庆帝恍然道:“高卿言之有理,朕有些急切了。” 言罢,便又随汪镗进入国子监第三进院落,察看各厅堂去了。 却说各堂监生听到圣驾在堂外院中,皆以为能够见识天颜,谁知等了许久也未见天子驾临。 正当众监生倍感失望之时,一名宫人随着名小吏挨个至各堂传唤众监生至彝伦堂聆听圣训。 众监生顿感振奋,忙在各堂学正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进入彝伦堂,找到各自区域,老老实实坐在地上。 彝伦堂二楼为国子监藏书之用,一楼大厅则为天子讲学之处,故而才将众监生一并传唤至彝伦堂内聆听圣训。 待众监生坐定,隆庆帝才在随驾众臣的簇拥下,从大门缓缓而入,众监生皆正襟危坐,不敢张望憋视。 及至隆庆帝坐到堂上御座,随驾众臣也按次序坐在前排,张敬修方才往堂上望去。 因率性堂位次靠前,故而张敬修将隆庆帝的身型面容看的一清二楚。 此时,但见隆庆帝端坐在御座之上,身着衮龙袍,头戴圆柱形衮冕,体型偏胖,面容方正温和,只是眼神有些虚浮,面色看起来也有些虚弱,使得天家威严减弱了几分。 张敬修心道:后世史书上说隆庆沉迷声色,纵欲过度,又长期服食春药,使得身体每况愈下,导致英年早逝。看他脸色,确实是纵欲过度之象。 在张敬修腹诽时,汪镗在台前先讲了一番话,无非是皇帝驾临国子监,是对国子监和众监生的重视,我们国子监一定不要辜负皇帝陛下的信任,好好为国育才。众监生也要努力向学,争取成为国家栋梁云云。最后才恭请天子圣训。 这时,隆庆才开口说道:“太祖设国子监,乃是为朝廷培养人才。今日,朕至太学,见太学仍是人才济济。对此,朕心甚慰。今后,尔等当尊师向教,勤勉进修,以正心为本,学得圣人之道,来忠君报国。” 众监生面色激动,皆轰然应是,张敬修也跟着喊了一嗓子。 或许是隆庆不善言辞,故而简单讲了几句,就令汪镗讲解经书。 待汪镗讲完后,此次圣训便宣告结束。 然而,就在隆庆准备摆驾回宫时,汪镗上前请道:“今陛下圣临太学,又恰逢太学月考之时,臣恭请陛下为月考出题。” 估计没想到汪镗会来这么一出,隆庆愣了片刻方道:“汪卿既有此请,朕便如汪卿所言,为众监生拟一策论题目。” 汪镗喜形于色道:“臣谢陛下天恩。” 而隆庆沉思片刻,想到刚才高仪所说的“木秀于林”,又想到自己的老师高拱被逐出朝堂,不由脱口道:“就以‘木秀于林’为题。” 堂下高仪望了隆庆一眼,若有所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七章 对对子 隆庆出完题后,就令内官摆驾回宫,随驾大臣也一同离去。 而汪镗将隆庆送出国子监后,立即吩咐各博士、助教及学正安排考试。 率性堂内,张敬修看着桌上的卷纸,一边磨墨,一边沉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张敬修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得声音,喃喃念道。 都说枪打出头鸟,可是在面对腐朽和黑暗的世间时,若没有那些出头之鸟,又怎能给这腐朽和黑暗的世间带来光明与正气! 不知怎的,张敬修脑中浮现出张居正的模样来。 若老爹只如申时行般燮理阴阳,安心做个和气阁老,又怎会落得死后家破人亡的下场?只是,老爹不做这出头之鸟,便也没有那响誉后世的‘伟人’张居正了。 可是,凭什么秀林之木就应该被风摧,那些躲在下面藏头露尾之辈却偏偏活的逍遥自在! 想到这里,张敬修感到有些气血上涌,手中的笔,几乎要被捏得裂了开来。 两世为人的张敬修并不是愤青,他深深明白,愤青是决计成不了大事的。但如果只做那藏林之木,苟活一世,又岂是张敬修的为人。 磨完墨,张敬修不再沉吟,提起笔蘸饱了墨,缓缓在纸上写了起来。 “木秀于林,虽遭风侵仍坚其心;行高于人,虽受人非仍立其志。 人之良知,犹如木之躯干。人无良知,即如空朽之木...... 深其根,壮其干承雨露;审其心,度其行而为其事...... 他自有力可震天,我便明月照大江;他自有力可撼地,我仍清风抚山冈......” 张敬修洋洋洒洒一口气写完,放下那仿若千钧重的笔,长呼了一口气。 文章要素有理、辞、气之说,此文就是张敬修带着胸中之气而写,也是张敬修到这世上第一次写出这种抒发情感的文章。 写完后,张敬修抬头望了望周围,见同窗们大多仍在奋笔疾书,就连陈于陛都还在仔细斟酌着写。 或许,和皇帝亲自出题有关吧。张敬修心中暗道。 见状,他也不立即交卷,而是等着陈于陛写完后,方才与其一起交了卷纸,去城内酒楼一聚。 张敬修不知道的是,在他交卷之后,卷纸就立即被隆庆留在这里的太监带回宫中。国子监内,自祭酒汪镗到各五经博士,没人看到过他的文章。 紫禁城,乾清宫。隆庆拿起御案上的文章,一看到那与众不同的开头,不由得认真看了下去。 看完整篇文章,隆庆在字里行间中仿若看到了一个不惧世间非议、敢为天下先的少年才子。 他虽然性格懦弱,但看着这样的文章,心中仍不由泛出一丝豪情。 “高先生看到这样的文章,肯定会非常喜欢吧。”隆庆轻声自言自语道。 而后,又仔细看了一遍文章,微笑着自语道:“终究还是有些年轻气盛。也罢,若你能以真本事入仕,朕便让你成为那秀林之木,看你能否真做到文章所说。” 这时,司礼监三位大太监滕祥、孟冲和陈洪联袂而来。 只听滕祥笑眯眯禀道:“陛下,奴婢已命人作好鳌山灯,陛下今晚便可为长夜饮了。” 隆庆顿时娱乐属性爆发,把文章丢到一边,兴致勃勃道:“做得好,且带朕去一观。” 滕祥却道:“陛下,这鳌山灯需得夜间点亮,方才壮观呢,此时却无甚看头。” 滕祥使了个眼色,陈洪上前拿出一个小盒,献给隆庆,道:“陛下,此丸名曰‘颤声娇’,可为陛下助兴。” 闻言,隆庆顿感小腹一阵燥热。 因今日需祭祀孔圣,又驾临国子监视察一番,故而他已快一天未服用这助兴之药。 此刻见了,哪里还忍受得住?当下便服用了药丸,去找宫女玩乐去了。 若是张敬修见了,肯定会对这位仁兄说,你这样玩,很快就要被自己玩死了。 其实,隆庆体质本来极好,却因为登基之后,纵情声色,又滥服春药,使得他在短短五个多月时间内,就由一个龙精虎猛的壮汉变成面带病色、脚步虚浮的病汉。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皇帝。 护国寺西口路东,一家名为柳泉居的酒馆中,张敬修和陈于陛二人也不去楼上雅间,只在大堂的八仙桌上悠闲小酌。 柳泉居是张敬修近日偶然发现的一家酒馆,店里的黄酒堪称一绝。在品尝了店里的黄酒和菜肴后,他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二人对酌一杯后,张敬修笑道:“怎么样,元忠兄,这里的酒菜不错吧。” 陈于陛吃了口松花,又尝了口糟鱼,笑道:“绍兴黄酒馥郁芳香,实在是佳酿,下酒菜也颇合胃口。这柳泉居着实不错。” 张敬修呵呵一笑道:“元忠兄满意就好。” 他知道陈于陛有些好酒,故而出了国子监后,特地带其来柳泉居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张敬修已微微有些醉了,而陈于陛却面色如常,毫无醉意。 张敬修带着醉意道:“元忠兄好酒量,小弟却是不能再喝了。” 他并不好酒,却极喜欢小酌后微醺的感觉。 陈于陛笑道:“美酒虽好,但需适量。今日我亦足量矣,倒是多谢君平款待了。” 张敬修知其只是体谅自己,但也不想坏了兴致,灵机一动道:“元忠兄不必客气,小弟素知元忠兄豪饮,怎能不让元忠兄尽兴而归。只是,元忠兄若想尽兴,须得对下小弟的上联;而元忠若要小弟同饮,就得出的上联难倒我。” 陈于陛听得有趣,再加确未喝的尽兴,便笑道:“此法倒是有趣,对出上联的反倒要喝酒,未对出的反不能罚酒。” 当下也不推辞,就请张敬修出对。 张敬修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饮两杯茶去。” 陈于陛稍加思索,也不对下联,而是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后,才答道:“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拿一壶酒来。” 张敬修抚掌笑道:“元忠兄真好酒之人,只是我等在此却非苦中作乐。还请元忠兄出对。” 陈于陛哈哈笑道:“此处佳酿,实在让人难舍。我这上联为‘关公不死,当趋千里走单骑,登此楼问刀可换酒乎’。” 张敬修略一思索,对道:“夫子若在,必舍大国就小鲜,临斯房曰食不厌精也。” 陈于陛听了不由赞道:“君平才思敏捷,为兄佩服。” 轮到张敬修出对时,却见柳泉居的掌柜走到他们桌前,笑眯眯说道:“老朽方才听得两位公子对得楹联极为巧妙,不知小店可否将公子的楹联挂在酒楼?若两位公子同意,绝少不了润笔之资。” 张敬修二人相视一笑,道:“润笔之资就免了,只要免了今日酒钱即可。” 那掌柜大喜,忙请二人分别写了上下联,让伙计拿去装裱起来。 这一番动静倒引得食客中的一些读书人过来围观,也被勾的诗兴大发。 张敬修二人却不管他们,又互相出了几个对子,但都难不住对方。 见状,张敬修眼珠一转,露出狡黠的笑容,道:“元忠兄,小弟前不久思得一上联,至今还未对上......” “哦”,陈于陛来了兴趣:“倒要听听什么上联能难倒你自己。” 这时,他们领桌的几个读书人也竖起耳朵听着。 张敬修道:“上联是:烟锁池塘柳。” 陈于陛初时不以为然,心道:这五字句意境倒是不错,只是却也没什么难对的。正要将心中所思脱口而出后,却总觉有哪里不对。仔细一想,便品出这句的难处来,这五字句暗五行啊! 陈于陛开始认真思索对句,但左思右想凑不到合适的句子。若是单凭句中意境来对倒是不难,只是要同样暗合五行就太难了。 邻桌的几个读书人也在冥思苦想,都想不出能对得上“烟锁池塘柳”的佳句来。 张敬修心中暗笑:这千古绝对岂是常人对得出的。 而陈于陛苦思良久,抬眼望着张敬修道:“君平可是不欲让我再喝酒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八章 王凤州 张敬修脸上笑意盈盈,对陈于陛道:“岂敢岂敢,不过只是玩笑之言。元忠兄且足饮。” 陈于陛笑道:“君平的绝妙上联,便如美酒佳酿,只是无下联总是不美。我知君平必有好对句,且说来听听。” 此时,因领桌的食客将‘烟锁池塘柳’传了出去,引得一些书生过来,想听听这出对之人有什么好对句。 张敬修道:“小弟自拟了这上联后,为求得下联,冥思苦想之下,倒是思得两个对句,却都不甚合意。” 陈于陛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快说来听听。” 张敬修正待说时,却听得人群外传来一声“烛错泪坟柩”。 张敬修愕然,他实未想到会有人这么快就对出还算合适的对句来,忍不住随众人循声望去。 见三个中年男人并肩站在一起,显然是刚从楼上雅间下来。其中两人长得很像,只是年纪相差了些,看起来像是兄弟。另一个则身着燕服,应是官场中人。 三人皆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饱读诗书之人。而对出对句之人就是靠近人群这边的那个。 “竟是王凤州,难怪能对出这么难的对子。”这是有人认出了对下联之人。 原来,这三人正是王世贞、王世懋兄弟及现任礼部右侍郎林燫。 王世贞和林燫同为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阁臣李春芳、张居正为同年。 此时的王世贞还没有后来那独领文坛二十年领袖的风采,但名气已然不小,在场很多读书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张敬修和陈于陛也不例外。 见对此下联的是王世贞这个大文豪,张敬修不再惊讶,只是他很是好奇王世贞怎将这下联对得如此哀婉。 王世贞吟出下对后,和王世懋、林燫转身欲走,张敬修忙上前喊道:“王世叔,请留步。” 张敬修知此时王世贞和老爹关系还算可以,故而喊住了他。 王世贞脚步一顿,不由回首看是谁叫他‘世叔’。 便见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的少年向他走来。少年脸上虽带着醉意,但举止沉稳,一见便让人生出好感。 三人皆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好奇这是谁家子弟。 王世贞正待问时,张敬修抢先一步道:“晚生张敬修,见过世叔。”又道:“家父乃是张居正。” 王世贞恍然道:“原来是太岳家的公子,难怪。” 而后温和道:“刚刚那句‘烟锁池塘柳’很是绝妙,可是你出的?” 张敬修道:“此句是晚生近日所思,今因与友人在此小酌,一时兴起,说了出来,倒叫世叔见笑了。” 说着又把陈于陛介绍给他们三人,王世贞亦然。 林燫笑道:“你那上对堪称绝妙,意境极佳,又暗合五行,要对出着实不易。元美兄甫一听闻,便脱口对出,不负才子之名。” 王世贞却面色凄苦道:“一时有感而发罢了。”王世懋也同样心有戚戚。 林燫则宽慰道:“元美兄且宽心,令尊的冤情必能昭雪。” 张敬修心中一动,有些明白王世贞为何对出这么哀婉的句子。 他记得后世传言《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真实身份是王世贞,故而特意查阅了王世贞的资料,知道王世贞为父申冤之事。 其父王忬在严嵩当政之时,因误中敌计致使泺河失守,被严嵩罗织罪名身陷大牢。王世贞兄弟为请求严嵩放父一马,跪在严府门前,请求严嵩宽恕。而严嵩也很有意思,表面上以谎言宽慰王氏兄弟,暗地里却仍以死刑原判,并最终处死了王忬。 之后,在嘉靖在位时,王氏兄弟也无从伸冤,直到新帝登基之后,方才入京为父伸冤。 思绪间,却听得王世贞说道:“且不提此事。张贤侄出得此妙句,可有对句否?” 王世贞是个才子,刚才从楼上下来时,听得人群中传来‘烟锁池塘柳’,顿觉此为不可多得之句,又心有所感,便脱口对出‘烛错泪坟柩’来。 此时,见出对之人竟是同年之子,还是个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郎,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少之时,便想听听张敬修这出对之人的对句是什么样的。 张敬修道:“世叔既是要听,晚生便将所思两个下句一一说来。” 王世贞含笑点头。 张敬修吟道:“焰钉河堤树。” 众人都是细细品味。 林燫道:“对仗却是工整,但意境比之上对差了些,且将你另一句说来。” 张敬修又吟道:“桃燃锦江堤。” 王世贞赞道:“此句甚好,远胜我那句了。虽与上句相比还略为逊色,但也称得上妙对了。” 陈于陛也点头附和道:“确为妙对。” 众人在细品之后,都是啧啧称赞。 张敬修却道:“对对子不过只是消遣,有时为了对句,总难免堆砌牵强,白白耗费心力,于心智学问毫无益处。” 王世贞兄弟皆若有所思,林燫、陈于陛脸上则满是赞同。 见此处人多嘴杂,张敬修就客气地请王世贞几人去张府做客。 王世贞也有意找张居正帮忙,便说道:“多谢贤侄好意,今日却是不好上门了。还请贤侄转告太岳,言老夫明日登门拜访。” 张敬修本是客气之言,没想到王世贞还真想去拜访他家老爷子,只得恭敬道:“晚生省得。” 王世贞点点头,告别而去。而张敬修与陈于陛也各回各家。 待张敬修到家见到张居正时,张居正见他脸带醉意,沉声问道:“和谁一起喝的酒?” 张敬修道:“陈阁老家的公子,陈于陛。” “陈于陛?”张居正脸上阴转多晴,“听闻其年少多才,你能与他为友,为父就放心了。” 他开始以为儿子是和一些纨绔子弟出去玩乐,但既是陈于陛这样年少成名的才子就无妨了,更何况他和陈以勤之前同为裕王讲官,关系虽只是平常,却也并非敌人。 见老爹心情还算不错,张敬修小心翼翼道:“儿子今日与元忠兄小酌时,碰上了王凤州,自作主张邀请他上门做客。王凤州便让儿子转告父亲,说他明日将登门拜访。” 张居正略邹了下眉头,道:“必是为其父伸冤之事。我虽其无深交,但毕竟是同年,既已邀请了,却不好不见。” 张敬修道:“都是孩儿孟浪了。” “无妨。王凤州在士林中极具声名,此时相助于他,并无坏处。”张居正沉吟道:“只是,你做事素来沉稳,怎不先问过为父其中隐情,便自作主张了。” 张敬修道:“我原只是客气,后来思及其在士林中的盛名,故而邀请其上府,以为父亲寻一助力。且孩儿以为,以王凤州的声名及文才,极适合大明报社社长一职。今后,若父亲当国,可以其收士林之心。” 张居正点头道:“为父正有此意,只是还有再看看王凤州的为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九章 平冤之事 次日申时,王世贞如约而至,其弟王世懋却未随同其而来。 因张居正还未下朝,就由张敬修和游七待客。 将王世贞请入厅堂后,张敬修略带歉意道:“王世叔,家父还未归家,却要劳烦世叔在此等候。” 边上游七道:“好叫凤州先生得知,我家老爷往常这个时候本应下朝归家。然近日因朝廷议开新河,首辅大人便请各位阁老、尚书在内阁议事,耽误了回家的时辰。故而,我家老爷就遣人让大公子及老奴好生待客。还请凤州先生见谅。” 王世贞摆了摆手,道:“太岳兄公务繁忙,老夫多等等也是应该的。” 张敬修道:“游管家,你若有他事要忙,便先行去处理吧。这里有我陪世叔即可。” 游七会意,向王世贞点头致意后,从厅堂退了出去。 待游七退出后,张敬修笑道:“晚生昨日向父亲转告,王世叔有意莅临寒舍,父亲极为高兴。言道,王世叔在他诸多同年中文采最佳,乃是文坛中的大家。要晚生多向世叔请教。” 王世贞此时还未到声名最盛时,听得已位居内阁大学士的同年如此恭维,心中虽微微有些得意,却并不自傲。 当下自谦道:“太岳兄如此赞誉,实在愧不敢当。” 他却不知此时张敬修心中正在暗想,他是否确实是那‘第一奇书’的作者兰陵笑笑生。 张敬修心中虽是好奇,但他知《金瓶梅》成书在万历年间,就算王世贞确为那兰陵笑笑生,《金瓶梅》可能也未开始动笔,再说,他也不好无缘无故当面相问。 正思绪间,张敬修听得王世贞道:“听闻贤侄曾在《大明公报》上作《海禁弊论》一文,促使朝廷大开海禁,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张敬修心中一喜,他正想与王世贞说一说报纸之事,未曾想王世贞倒先说了。 张敬修想了想,道:“确有此事。晚生常闻倭寇作乱,沿海百姓饱受其苦,因而对倭寇之事多有关注,又常思如何杜绝倭患,便将心中所思写作成文。些许书生之间,倒叫世叔取笑了。” 王世贞道:“贤侄过谦了,贤侄之文针砭时弊,言之有物,实是不可多得的策论文。” 恭维一番后,道:“听闻那大明报社乃是令尊建言所设,那《大明公报》更是朝廷官报,有‘朝廷喉舌’之称。且天下士民皆可在其上登文。只是不知在《公报》中发文,有何讲究?” 张敬修心道:看来王世贞果然对《公报》感兴趣。 于是试探着问道:“叔父欲在《公报》中登文吗?” 王世贞正待说时,门外忽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便见张居正身着飞鱼服,腰上挂着玉带,头戴乌纱帽,长髯飘飘,威仪气派,缓缓踱步而来。 张敬修和王世贞见了,忙起身见礼。 张居正脸上满是笑容,道:“元美兄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只是元辅召集商议要事,回来的有些迟了。劳元美兄久候,实在怠慢。” 王世贞忙连道不敢。饶是他出身于官宦之家,又与张居正为同年,此刻见了张居正这当朝一品的威严气度,仍是不自觉地有些拘谨。 张居正自然看在眼里,笑道:“还请元美稍待片刻,且容我更衣后再与元美叙同年之情。” 王世贞自无不可。 一盏茶后,张居正就换了一身燕服来到厅堂,直坐在主座之上。 抿了口茶后,张居正才看向王世贞,微笑道:“昨日听犬子说元美今日要来访,我心中实在欢喜。” 王世贞拱手道:“太岳兄,冒昧来访,实是有事相求。” 此时,张敬修知道自己应该主动告退了,便立即起身道:“父亲既和世叔有事相谈,孩儿便先行告退了。” 谁知王世贞说道:“此非见不得人之事,贤侄不用回避。” 张居正道:“你王世叔既如此说,你便留在这里伺候吧。” 张敬修连忙应是,为王世贞添了些茶水。 张居正斟酌片刻后,道:“元美可是为令尊之事而来?” “正是”,王世贞脸上充满希冀地看着张居正,道:“想必太岳兄也知家父之事。家父被严分宜这个奸贼陷害,含冤而死。今新皇登基,我和舍弟便一同进京为父申冤,故而特意登门请太岳兄相助。” 张居正沉吟了一会道:“元美真至孝之人。元美既开口了,岂有不帮之理?更何况令尊确有冤情。只是令尊虽为严嵩冤杀,但毕竟是先帝下的令,故而为令尊平反之事,还需陛下同意。” 王世贞道:“太岳兄素得元辅看中,又曾为陛下讲官,如今更是入阁辅政,在朝中已极具分量。太岳兄若能相助,在下必涌泉相报。” 张居正摆摆手道:“元美不必如此,我既应下此事,必尽力而为,元美安心等候消息即可。” 听张居正这么说,王世贞喜形于色,道:“大恩不言谢。若能使家父沉冤昭雪,太岳兄今后但凡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可吩咐。” 张居正却板着脸道:“元美切莫如此,此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更何况,我岂是挟恩图报之人。” 王世贞忙道:“我知太岳兄义薄云天,但在下怎是不分轻重之人。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如此大恩。” 张居正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边上传来一声轻笑声。 “你笑什么?”张居正沉着脸问道。 张敬修道:“孩儿只是觉得,为王公伸冤之事,八字还没一撇,父亲与世叔便言恩义之事,故而发笑。” “哈哈哈......”,张居正与王世贞相视大笑,感觉更加亲近了些。 王世贞笑道:“贤侄真是个妙人。太岳兄,我等着相了。” 张居正含笑点头。 张敬修为二人添了茶后,向王世贞问道:“刚听世叔问《公报》之事,世叔可是欲在《公报》中发文吗?” 王世贞点头道:“我欲在《公报》中发文言家父之事,不知可否?” 张敬修抚掌道:“若世叔之文能在《公报》中刊发,赢得舆论,为王公沉冤昭雪就更有把握了。” 张居正也赞同道:“明日我便先去找元辅言王公之事,若能得元辅首肯,再上疏为王公伸冤,元美再以文得士林支持,那么让王公沉冤昭雪就十拿九稳了。” 王世贞喜道:“我今日便将文章写好,送入报社。只是要请太岳兄向报社打声招呼。” 张居正点点头,又冷不丁问道:“元美赋闲这么久了,如今可有出仕之心?” 王世贞眉毛一扬,摇头道:“家父之冤未能昭雪,如何会有仕途之心。” 张居正笑道:“若令尊冤情平反后,元美可愿出仕?” 此时,王世贞哪还不明白的意思。 他沉思一阵,道:“若家父平冤,自当为国尽力。” 张居正心中有数,慢悠悠道:“元美可愿去大明报社任社长之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章 备考 一晃眼,时间很快来到六月。 从五月中旬到现在,这半个多月来,朝堂之中,除了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郭朴连续上疏乞退以外,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前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王忬平反之事。 张居正自答应为王忬之事奔走后,先是将王世贞引荐给首辅徐阶,让其得以在徐阶面前当面陈情,得到了徐阶帮忙的承诺。 之后,张居正又与礼部右侍郎林燫等朝廷大员上疏为王忬鸣冤,而申时行在张居正的授意之下,将王世贞所作为父鸣冤的文章登于《大明公报》,得到了士林中的同情。 徐阶也在与隆庆奏对时,将王忬被冤杀的前因后果向隆庆详细陈述。 最终,在多方合力之下,隆庆很快便下谕旨复王忬名位,其冤情得以昭雪。 王世贞在父亲沉冤昭雪之后,对张居正之恩感激不尽,他深知若非张居正多方奔走,他的父亲王忬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得以平反。 离京回乡前,王世贞携弟王世懋又造访了一次张府,除了向张居正表示感谢之外,便是为了大明报社社长赴任之事。 王世贞对担任报社社长之事欣然同意,但他需回乡处理一些事情,因而张居正让他九月再赴京赴任。 此事之后,张敬修便如之前准备院试一样,精心准备起两个月后的秋闱来。 张居正为了让儿子乡试一举中试,又请来余有丁为张敬修几兄弟讲解书经时文。 此时,余有丁心中着实感到奇怪,之前他在指导张敬修时,便发现张敬修有过目不忘之能,悟性更是非凡。 他提出一些问题后,张敬修往往能够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就连很多需要阅历、经验才能深切领悟的道理,张敬修也能一点就透。 而与之相比,张嗣修、张懋修虽也刻苦学习,但天份上就差得远了。 但这几天,他看了张敬修所作的五篇文章,有两篇就是放在会试之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另外三篇却中规中矩,破题虽是极好,皆破尽题中之意,但破题以下,却乏善可陈,多是些以往用过的陈词滥调。 同一个人所作的文章,差距却如此之大,故而余有丁忍不住向张敬修问道:“君平,这几天我看了你作的这几篇时文,优者可为科场范文,劣者却如初入科场之人所作之文,此是何故?” 张敬修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学生近日为准备秋闱,将以往科场范文尽数背了下来,行文不知不觉间就如此了。” 余有丁心中对张敬修的过目不忘之能着实羡慕,但见张敬修如此急功近利,依仗天赋走入歧途,心道:虽天生此才,然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当下,他笑了笑道:“从你的文章看,你对经书的理解还是到位的。我看过你院试及在国子监所作的那篇时文,皆可称得上佳作。但你文章时优时劣,说明你对经书的理解和制艺上有很多问题。” 说道这里,余有丁停了一下,道:“你可知你文章不足所在?” 张敬修心知自己虽继承了原主的学问,又有两个灵魂融合后的非凡悟性,并花费很多精力用于学文制艺上,但终究钻研时日不长,使得他对经书的不少地方理解不够深入透彻,导致他的时文时好时差。 而为了应付科场,张敬修疯狂地背下了张居正从各地搜集来的历年科场范文。又使得他行文多有模仿前人的痕迹。 这时,见余有丁耐心指导自己,张敬修恭声道:“请先生赐教。” 余有丁笑道:“你记忆过人,却不可依仗此能妄图走捷径。你要记得,治学如铸钱,当采铜于山,方可铸得真正的新钱,而非买旧钱充铸。” 一边说着,一边将张敬修那三篇模仿之作铺在案上,道:“你这三篇文章就如买旧钱充铸,依傍前人,一味模仿,全无自己新意,实是平庸之作。” 听余有丁这么说,张敬修有些脸红,他不由想起后世在机关中写文章时,也是一味模仿,东拼西凑,形成一篇所谓的‘文章’,他这是不由自主地把后世的习惯一起带过来了。 余有丁见张敬修脸红,又把他另外两篇文章铺开,笑道:“你再看你这两篇文章,不仅题破得极好,更难得的是论据很有新意,虽在文辞上还有些欠缺火候,但已是科场佳作了。若是逢你状态佳时,在考场中作的这样水准的文章,或能如在院试般有所建树,否则只能去陪跑了。” “而你模仿前人范文,虽无不可,但你不可只学其表,更要学其框架、法度。不过范文也要分时而看,此前一些文章,可能放在当时尚可,放在现在就很难算得上佳作了。因而,你读范文,读近十年范文即可,再用心揣摩,取精去粕,以此形成自己的文风。” 张敬修中案首之后,颇有些沾沾自喜,前次在国子监又出了风头,更是觉得八股不过如此,自己科场之路必定顺风顺水,轻而易举就能登科。 眼下,见自己眼中的‘佳作’被余有丁指出这么多不足,他才知道自己实在是有些飘了。 张敬修虚心请教道:“学生应如何行文,才可作的一篇佳作,形成自己文风?” 余有丁道:“文章有理、辞、气三道,你文章破题不错,说明你对经书的理解已小有所成,你文章时有时劣,说明你也初窥辞、气门径,但火候有所欠缺,还不够老练。因而,你若要将八股作得文采斐然,就须得多读古文,古文里见识广博,笔力雄健,博取古文精华,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才能精妙。” 张敬修听了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了。” 他这半年来,也只将四书五经程朱注释读全了,唐顺之的《文编》则只读了部分。 而余有丁要他多读古文,便是要他师法先秦诸子、博采唐宋名家的文章,如此才可写得好文章。 只是,先秦诸子、唐宋名家如此之多,要得辞、气二道,又当以何者为先? 张敬修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此时,以李攀龙为首的‘后七子’主张文主秦汉,诗规盛唐。但张敬修对此并不苟同,他认为秦宋文章有很多可观之处。 因而,张敬修要树立自己的文风,是如‘后七子’般取法秦汉,还是学习唐宋文章,这是要好好考虑一下的。当然,张敬修心中是倾向于博采唐宋文章的。 余有丁沉吟道:“唐宋名家,如韩欧曾三苏等名家皆为治经宗师。他们的文章读起来朗朗上口,理据通顺,须得多读。故而,你可先读唐顺之的《文编》。” 这正合张敬修之意,他忙点头应是。 余有丁继续道:“读书须得锲而不舍,不可不求甚解,须将书读透了方可,否则难免对其中学问一知半解。你天赋卓绝,却不可恃之妄求捷径,而更加要以大毅力下苦功,如此才不负你的天赋。可明白了?” 张敬修道:“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余有丁脸上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想了一会,又道:“还有两月便是秋闱,你先将唐宋名家的名作读完,再每隔五天作一篇时文。你可用心思考自己所作水准之上文章是如何行文的,再取名家之长,以此得辞、气二道。” “以你的悟性,若能坚持下去,形成自己的文风,科场连捷绝不在话下!” 因张敬修天资极高,他对张敬修实是起了爱才之心,又有心攀附张居正,故而尽心尽力想培养出一个出色的学生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一章 读书习文 清晨,东方露出鱼肚白。 张敬修已晨练结束,正准备回房沐浴更衣。 伺候张敬修的丫鬟早已对大公子晨起锻炼习以为常,算好时间准备好了浴汤。 “大哥,又早起晨练啦。” 张敬修刚从院子走到房门,就见二弟张嗣修手中拿着几本书迎面走来,向他打着招呼。 张敬修点点头道:“二弟这么早,是去书房读书吗?” 张嗣修道:“嗯。余先生说我破题不够老练,是对经义理解不够深,要小弟多向大哥请教,还请大哥能指点指点小弟。” 张敬修微笑道:“不敢谈指点,但二弟若有不明之处,尽管说出,我们兄弟相互探讨便是。二弟且先去书房读一阵书,待为兄沐浴之后,自去书房同你一同读书。” 张嗣修听了,向兄长行礼后,捧着书往书房而去。 洗完热水澡后,张敬修浑身神清气爽,身上的疲惫一扫而尽,神采奕奕地往书房走去。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刚走近书房,便听到书房内张嗣修郎朗的读书声。 因张居正、余有丁皆言张嗣修的文章水平远未达到乡试的水准,要他先专心研透经书,在文章达到一定火候时,再去尝试乡试。故而,张嗣修虽与张敬修一同考中生员,但并不参加此次乡试。 张敬修进书房后,先是向张嗣修打了招呼,也不读书,而是取了一张大呈文纸铺在桌上,用镇纸压住,对着余有丁给的题目,写了起来。 自几天前余有丁要张敬修师法古文、博采唐宋名家之长,张敬修便将八大家的一些代表之作尽数背下,对其中一些文章也尽心揣摩透了。此时,他就想看看自己是否已增添了些辞气。 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向东,很快就将桌上的白纸染上了墨色。写完后,张敬修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的同时一遍思索着,又动笔修饰了一番。 一篇文章写完,张嗣修的朗读声也停了下来。 这时一个丫鬟端着两大碗热腾腾的面条进来,说是夫人让端来的。 兄弟二人闻着香味,顿感肚子有些饿了,都端着面条吃了起来。 吃完面条,张敬修感觉肚子说不出的舒服,但由于吃得有些饱,竟感觉有些倦了。再加上此时正值季夏,人一倦下来便有些想睡觉。 张嗣修同样如此。 见状,张敬修也不急着读书,而是拉着张嗣修去向母亲王氏请安。 前不久,张敬修又多了个弟弟,王氏为张居正又生下一子,取名简修。 兄弟二人至王氏房里时,王氏正逗弄着小简修,张懋修也在这里玩耍。 见张敬修二人来,王氏笑道:“你们不是在书房读书吗?怎得到我这里来了。” 张敬修上前道:“孩儿和二弟读得有些倦了,便来看看四弟,顺便再把三弟叫去随我们一同读书。” 王氏含笑点头,旁边张懋修则是一脸苦相。 这几个月,因张居正的仕途顺风顺水,一路从五品的翰林院学士升到了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其公务也越发繁忙起来,因此对张敬修几兄弟的管教有所放松。 而张懋修正处于爱玩的时候,见父亲对自己不再严格管教,便天天只顾玩耍,一下就对学业放松下来,此时张敬修就是来尽兄长的责任的。 兄弟几个陪王氏聊了一阵后,就一同去书房读书习文。 至书房后,张敬修把自己写好的《算术启蒙》拿给张懋修,让他自己研读,有不懂之处,再来提问。 张懋修看了顿时两眼发亮,如获至宝,专心读了起来。 张敬修见了,不由一笑,心中乐道:不枉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回忆以前的数学知识。 原来,张敬修见三弟懋修聪慧更甚嗣修,又似乎对算术有些感兴趣,便在读书之余,特意编写了这本《算术启蒙》供懋修学习。 《算术启蒙》主要内容是后世小学到初中的一些数学知识,他虽是文科出生,但从小学到高中数学一直不错,倒勉强写好了这本《算术启蒙》。 这时,张嗣修的读书声又开始想了起来,张敬修也将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放在案头,大声读了起来。 以张敬修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些文章,早已通篇背下,眼下再多读几遍,便是要将文章读通读透,以增辞气。 一个上午在朗朗读书中度过,期间嗣修、懋修都向张敬修提出了自己读书时迷惑不解之处,张敬修皆轻而易举地解答了他们疑问。 吃过午饭,张敬修回房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待午后慵懒的阳光洒在窗前时,他才一骨碌从床上起身,到书房中又写起文来。 写完一篇时文后,又练了半个多时辰的字,张敬修方才停了下来。 揉揉眼睛,张敬修揣上今日作的两篇文章,出了门去。 张敬修走出坊门,直往崇文门而去,他是要去余有丁家中请余有丁指点文章。 快到余有丁家里时,张敬修估摸着余有丁可能还未下衙,又去茶楼里喝了盏茶,看了会戏,方才悠哉悠哉进了余有丁那一进的小院,此时余有丁正等着张敬修上门。 小院中,余有丁细细品读着张敬修的两篇文章,并拿出朱笔钩点圈画。 余有丁越改越是惊讶,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道:世上莫非真有生而知之者?能在短短几天就能进步得这么快,这两篇文章都颇具辞气了。 不过,他再一想以往张敬修写得好的一些文章,又有些担心这恰是张敬修作文状态好时所作。 近一刻钟后,余有丁才将两篇文章看完并找出一些不足之处,赞道:“你的文章颇有长进,短短几天就能初得古文之意,很是难得。” 听了余有丁所说,张敬修还有些开心。 但听得余有丁拿着文章继续说道:“你的文章虽是进步很多,但有些地方还是不尽如人意。比如,这里的转笔,你这样写......,可能会好些。又如这里这样写......,辞更能达意些......。” “你的文章已初具辞气,且义理算是通畅,但在文辞中还有待改进。故而,我要你多读古文,博采各家之长,做到心中有物,这样写出来的时文,不仅理法兼备,让人看得花团锦簇,还义理通畅。” 张敬修认真听着,心中恍然。 他虽将时文当作敲门砖,但近来,他也发现,若是八股能作的好,其他文章写起来也容易多了,故而也愿意多花些精力,来学习如何使自己的时文写得更好。 张敬修道:“多谢先生指点,学生明白了。” 余有丁听了,笑道:“你根基已成,否则也不能院试中了案首。接下来,你只需融会贯通,便可一窍通而百窍通。从今日起,你每日上午读古文,下午作时文,每隔三日将所作时文送予我看,我再与你讲不足之处。如此坚持下来,莫说是乡试,便是明年的会试,你亦能一举中试。” 张敬修听了大感鼓舞,须知每日读书习文,是极为辛苦而无趣的,每天都作时文,怕是会作到想吐。 但想想能在秋闱、春闱连捷,张敬修顿时感到元气满满,应道:“谨遵先生之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二章 十六字心传 从余有丁家中回府后的第二天起,张敬修便按照余有丁为他制定的特训计划,每日上午读古文、写心得,下午则不停写时文,每隔三天又带着写好的时文拿去请余有丁指点。 于此同时,张敬修每日稍有闲暇,就教导三弟懋修算术基础知识,以此来换换脑子,否则每日脑中都是些经义章句,是个人都受不了。 这样一个月下来,不仅余有丁大赞他的文章进步神速,已有了些苏韩的神韵,初显名家风骨。就连张敬修也感觉到自己写文时更加行云流水,再无往日的晦涩之感。 这让张敬修心中颇为欣喜,以往,他虽偶尔能写出些好文章,但有不少确实模仿痕迹,文辞也经常用得不当。现在,他觉得若是重写那篇《海禁弊论》,不仅能义理通畅,更能写得文采飞扬。 这天已是七月初五,前几天,张敬修从老爹那里得知,因新任国子监祭酒胡杰上疏乞求回乡为父母养老送终,现国子监已由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赵贞吉暂时署理,让他莫像往日般那样逃课,至少在赵贞吉讲学之时不要逃课。 嗯,胡杰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其在六月初接替了汪镗,从南京国子监祭酒转任为北京国子监祭酒,而汪镗则升任礼部右侍郎。 赵贞吉则是嘉靖十四年进士,在朝中属于老资格了。早些年因得罪严嵩,被夺官去职位。直到隆庆元年,才被朱载坖起复为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并掌詹事府事,现在又署理国子监,可见其颇得隆庆看重。 今日便是赵贞吉在太学率性堂的讲学之日,故而张敬修过完卯时末,就早早来到率性堂等候。 此时,率性堂中早已坐的满满当当,好些平日里和张敬修一样三天打鱼两天上网的贡监生,都齐齐整整在堂中候着。 陈于陛却是没再来国子监了。过了六月中旬,他就在家闭门苦读,一心一意准备着明年的春闱。 约一刻多钟后,在学正的咳嗽声中,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头出现在率性堂门口。 此人正是赵贞吉! 张敬修抬眼望去,见赵贞吉已年近花甲,但他不仅丝毫未显老态,脸上还带着英伟之气,看起来倒比一些年轻人还显得更有朝气。 此刻,赵贞吉并未身穿那代表朝廷大员身份的大红绯袍,而是穿着件玉色燕服,头戴忠静冠,表情严肃,看起来倒像个教书先生,而非朝廷的三品大员,但其身上的威严压得一众监生安安分分坐在那里,不敢造次。 赵贞吉慢步走到台上坐下后,众监生就在学正的唱礼中,躬身向台上的赵贞吉行礼。礼毕,方才开始正式讲学。 “今日老夫为诸位讲解书经,诸位且翻到《尚书大禹谟》。”赵贞吉在台上也不多说,翻开书就准备讲起来。 在座的监生除了会试落第的举子,便是来自各地的优秀生员,对《尚书》中的内容自然是无比熟悉,也都有各自的理解,但众人对赵贞吉的讲学还是极为期待,是以都翻开书作认真听讲状。 “曰若稽故大禹........。曰:‘后克艰厥后,臣课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七旬有苗格。”赵贞吉先是朗声把《尚书大禹谟》读了一遍。 而后开始逐句讲解其中含义,尤其重点讲解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句儒家的“十六字心传”。 “十六字心传”是宋儒之后的说法,朱熹‘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思想便是源于此。 事实上,从后世而来的张敬修知道这《古文尚书》在后来是被证明为伪作的,而朱熹甚至也曾质疑过《古文尚书》的真伪,只是朱熹为了宣扬他的理学思想,使其能够自圆其说,完成了对《古文尚书》注疏,其中尤其对大禹谟中这十六个字推崇备至。 其实,嘉靖年间,学者梅鷟就已对《古文尚书》进行考证,并著有《尚书考异》,只是如今程朱理学已成国学,已是全国上下的思想之基,因而对于这理学根源的《古文尚书》,无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质疑其为伪书,只敢私下议论而已。 此时见赵贞吉要讲这“十六字心传”,张敬修也想听听他对此句的理解。 只听得赵贞吉道:“此‘十六字心传’何解?前两句之意,讲的是人心难测,道心难明。治民重在治理人心,人心不稳则有民怨,民怨便是民乱之始。因此,为官者治民,当在‘一阳初动处,万物为生时’,及时察觉乱人心之根源,以人道还治人心,适时教化,稳定人心,方可不致民乱生。” 讲到这里,赵贞吉停了一下,见诸监生都在认真听讲,并做着笔记,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讲道:“对于‘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朱子言:‘盖致知格物者,尧舜所谓精一也;正心诚意者,尧舜所谓执中也。自古圣人口授心传而见于行事者,惟此而已’......” 从这里开始,赵贞吉引经据典,把孔孟、荀子、程朱乃至王阳明对这‘十六字心传’的理解简单讲了一番,又阐述了儒家学说的道统论。 最后才说道他自己的理解:“‘惟精惟一’中的一为何?一即为‘心’,心即为实。人皆可为圣贤,只需不断进学修身养性,明心正意,克己之欲念,便可‘立德’。然于为官者而言,‘立德’固然为修身之重,但更需修己身以经世致用,多干实事,并在其中完善己身。故曰‘一即为心,心即为实’......” 张敬修在台下听了,对赵贞吉所说还是有些赞同的,尤其是其中关于‘实’的思想。 他听出来赵贞吉深受阳明心学影响,其中颇有几分自己的见解,尤其是推崇经世致用,讲道‘出世为经世之用,经世为出世之体’,这也与赵贞吉多年为官的经历有关。 对于这‘十六字心传’,张敬修对此思考良多,有着自己的见解,很多与赵贞吉所言大不相同,其中最主要的便是赵贞吉所讲有些死板,推崇古制,对人心事物瞬息万变理解不深,这也是古人思维所限,普遍缺乏‘与时俱进’的观念。 当然,张敬修虽对其有不认同之处,但也不会当堂质疑。 “......,禹讨苗民,三旬未定,伯益向禹建言,以德行感化苗民,使苗民在七旬之后,不讨自来,归附于禹。以此可见,德行感化之力......”讲了一个多时辰,赵贞吉终于把整篇《大禹谟》讲完。 讲完之后,助教上前言,又不解之处,可向讲官提问。 这便是讲学后的提问环节了。 这时,一些监生也将在听课中的疑问讲了出来,赵贞吉也一一进行回答。 在几个监生提问之后,张敬修也将心中的疑问抛了出去。 “先生言’一即为心,心即为实’,何不直言’一即为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三章 ‘扬弃’与‘实践’ 听了张敬修的提问,众监生心中都是一怔。 对啊,直接说‘一即是实’不就行了,何必要‘一为心,心为实’这样多此一举。 台上的赵贞吉手抚胡须,脸上一副‘我就知道有人会这么问的’的表情。 当下,赵贞吉微微一笑道:“人心惟危,然人心并非不可控制。以人心得道,人心便成了道心。而道心惟微,‘微’者玄之又玄、不可名状也。 因而,我等当如何以人心寻道,使人心变道心?其只在‘精一’二字而已。所谓精,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 ‘一’,心一也,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故曰一即为心。 惟精惟一者,所以执中而已,即为允执厥中。如何执中?唯有以正心辨之,而要修得正心,则需知行合一,在实中修得正心。故曰心即为实。” 赵贞吉这一段话什么意思呢? 其实主要讲的就是一个修心的过程。人心难测,道心微妙,只有通过‘精一’才可修得正心。而‘精’就是格物,就是一个分类演绎的过程,‘一’则是聚类是归纳,是形成‘正心’的过程。以‘精一’修得‘正心’,就需要知行合一,以事实说话,也就是通过事实使‘心’能够做到不偏不倚。 总的来说,这有种主观唯心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结合的意思。 听到这里,众监生都是恍然大悟。 但张敬修却继续问道:“先生言以‘实’正心,然人心惟危,且人心各异,不同的人,其心中‘实’亦不同。其次,‘实’亦因时因地而动,其在此时此地或为‘是’,在彼时彼地却可能为‘非’。因此,‘实’当以何为准?” 此问一出,不仅众监生感到困惑,赵贞吉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回答,心中讶异之下,不由问道:“你是何人?” 张敬修恭声答道:“学生张敬修,见过先生。” “张敬修?”赵贞吉想起来了,“那篇范文《不以规矩》是你作得?” 他上次隆庆一同到国子监,也看过张敬修那篇被当作范文的时文,对其有些印象。 此时,听了张敬修的名字,他一下就想起了那篇皇帝夸过的时文。 张敬修道:“未曾想先生竟看过学生粗浅之作。” 赵贞吉含笑道:“你的文章写得还是不错,就和你这问题一般。” 张敬修听了连道不敢,而众监生都带着羡慕的眼神的看向张敬修。 为何羡慕?赵贞吉可是礼部侍郎、翰林院学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主持会试,得到他的赏识可能就会获得一次机遇。 这时,赵贞吉已在心中思索过张敬修所问,咳嗽一声后,沉吟道:“正如你所言,我心中之‘实’,可能并非你心中之‘实’,且‘实’因时因地而变,故若要求得天下公认之‘实’,唯有以格物穷极事物之理,此即为‘实’。” 张敬修点了点头,道:“多谢先生指点。但学生还有一问,若格物得出之‘实’与圣人之言相悖当如何?” 听了此问,众监生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张敬修,他们实未想到张敬修竟敢在太学问这样的问题,这已是亵渎圣人。 赵贞吉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心中是崇尚格物之‘实’的,但在这太学之中,怎好回答此问。 赵贞吉正想出言将此问揭过,却听得底下一个监生大声道:“自然是以圣人之言为准,圣人之言又岂会有错!” 很多监生跟着附和,而坐在张敬修前边的监生还说道:“我曾听到张敬修在言语中对圣人多有不敬,其曾言‘圣人之道不能言尽天下事,圣人之言亦多有错误’。” 张敬修看着前边的监生,心道:之前与陈于陛的闲聊果然被有心人听了去了,还被添油加醋了。但他并不准备辩解。 当下便有一些监生指责张敬修为狂妄之徒,竟敢指责圣人。 见台下场面有些乱,赵贞吉面露不悦之色。 学正在后面见了,喝道:“肃静。课堂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听到学正的喝声,堂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听得赵贞吉道:“格物所得之理,与圣人之言有相悖之处,便需自省、自思、慎独。” 众监生听了都连连点头,深感赵贞吉言之有理。 而张敬修却道:“我等读书人,当要有实事求是之心,若所穷之理与圣人之言相悖,为何不能质疑圣人,反要罔顾真理逢迎圣人乎?” 不待他人打断,张敬修继续道:“刚有同窗言在下对圣人不敬,其实此非不敬也。读书人治学,当常怀质疑之心,若尽听圣人之言,只不过一木偶耳。 古圣贤之言,不过为其时需要所言,或附和当时之事,然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事物人心岂是一成不变?后人将其奉为圭臬,将其中的一些无用之物当作宝贝,只会蒙蔽自己的灵知罢了!” 张敬修这离经叛道之言,犹如洪水猛兽,惹得在场众多深信程朱理学的监生不满,皆欲与张敬修争辩。 赵贞吉和边上的助教、学正皆是瞪大眼睛,惊骇地看着张敬修,他们实未想到张敬修竟如此大胆,敢当堂说出这样的话来。须知,国子监课堂中的言论是要记录成册的。 若是在国初之时,张敬修当然不敢这么口无遮拦,那个时候要是敢在太学课堂中说这些话,那必定会被朱重八给咔嚓了。此时,国子监虽仍是国初之时的那套规矩,但真正执行的却是不多了。 在众人惊骇之时,张敬修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吾以为,对于圣人学问,于今适用者,当尽力扬之;不适用者,则当弃之。此即为扬弃也。 我等读书治学,为的是经世致用。为此,我等为学,必得‘扬弃’不可。否则,明知圣人之言与格物、实践得出之理相悖,却仍以圣人之言为准,又如何能够求得真理! 再有,今之学者,则无事乎读书穷理,言理学者,所读之书不过经书之章句,其穷之理不过字义之为。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时,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因此,对前人学问,岂能尽信? 须知,唯有实践,方能求得真知。也唯有实践,才可检验自身所穷之理与圣人之言孰对孰错!” 这也就是后世常说的‘实践出真知’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了。 这也是张敬修对‘精一’的理解,一即为实,实便是客观规律。 张敬修为何要当堂说这样一番话? 一来,刚好今日赵贞吉讲到这‘十六字心传’,激起了他往日所思;二来,张敬修在穿越前读明史时,深知明中后期众多士人空谈死读,无能报国,是明亡国的重要原因之一。 因此,在这大明最高学府,张敬修不由将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张敬修静静坐下,做好了与众人辩驳的准备。 谁知,此刻满堂却是鸦雀无声,众人都是若有所思,就连赵贞吉都是一副深有所得的样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四章 乡试总裁 盛夏时分,酷暑难耐。幸运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散了空气中的闷热。 雨仍在下着,张敬修从午睡中醒来,起身就在房内开始写起时文来。 写完一篇时文,张敬修听着窗外的雨声,思绪不由回到半个月前,在赵贞吉讲学课堂上提出‘扬弃’与‘实践’之论后,赵贞吉批评他‘扬弃’之说,过于功利了。对此,张敬修以‘学贵适用’反驳了赵贞吉。 之后,虽有部分监生与张敬修辩论,但他的‘学贵适用’之说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可见此时读书人的学风,还未像万历后期到明亡之时那样玄虚。而赵贞吉虽也有些认同张敬修之说,但还是对他进行了小惩大诫。 沉思一阵后,张敬修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此时程朱理学虽受到阳明心学的冲击,但仍根深蒂固,而且不管是理学还是心学,都多与释道之说融合,多有空谈心性之处。只是,要如何将这些学说来下神坛呢? 张敬修想了很多简单粗暴的方法,但显然有些不太可能,唯一靠谱的可能就是如王阳明一般,在儒学中自成一家,传承下去,与理学、心学分庭抗礼,进行一场意识形态的斗争,以此来扭转此时大多数人封闭僵化的思想。 张敬修摇了摇头,不再想去这些问题,把精力重新放在写文上。 正待写时,门外传来了三弟懋修的声音,并伴随着一阵敲门声。 “大哥起身了吗?” 听到声音后,张敬修即刻放下了笔,走出房门,见懋修立在门外,问道:“三弟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懋修道:“是爹爹让大哥你去书房,说是有话对你说哩。” 张敬修点了点头,回房穿上衣服,随张懋修一同往书房去。 刚走了几步,张敬修忽道:“大哥,近日我将你教我那‘乘法口诀表’和多位数运算学完后,算起数来,又快又准,比用算盘还快方便呢。” 张敬修笑道:“三弟已学完运算法则了吗?” “嗯,已学完了”,张懋修面带得色道,“大哥编写的《算术启蒙》写得通俗易懂,小弟很快就学到函数了,只是高深处却不太懂。” 张敬修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你若有不懂之处,尽可问我。” 没一会儿,兄弟二人就走到书房。 张懋修却不进去,他实是有些畏惧张居正这个严父。事实上,几兄弟中,也只有张敬修能坦然应对张居正的词严厉色了。 进了书房,便见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身上仍着官服玉带,只是把乌纱帽放在案上,显是一回家便让张敬修来见他了。 张敬修上前请安后,恭声问道:“不知爹爹唤儿来所为何事?” 张居正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张敬修道:“秋闱临近,朝廷已是定下乡试总裁。” 乡试总裁,听起来很是霸气,其实就是乡试主考官,一般由朝廷任命,由翰林、进士出身的部院官充任。 而为了防止请托,主考官是谁在考试前都是不向外声张,考生只能自己打听。这时候就各显神通了,考生若能早些得知主考官是谁,就能先一步揣摩他的文章,以在考试中写出附和主考官胃口的文章。 张敬修问道:“不知是何人。” 张居正轻声道:“总裁是右春坊右逾德丁士美,副总裁是右春坊右中允张四维。” “丁士美?”张敬修有些迷惑。 对于丁士美,张敬修并不熟悉,但对张四维这个清算张居正时的‘急先锋’,他可就十分熟悉了。 “丁士美是嘉靖三十八己未科状元,你应看过他的文章。”张居正提醒道。 张敬修立即记起来了,他读过丁士美殿试时的策论,当时看了深感其文详审实势力,立意高远。 张敬修看了老爹一眼,道:“孩儿读过其策论,其时文却未读过。” 张居正听了,大笑着指着桌上的几张纸道:“早为你准备好了。” 张敬修拿起认真看了起来,正是丁士美乡试、会试的文章,这是张居正特意寻来的,可见他望子成龙之心。 当下,张敬修感动道:“爹爹为孩儿如此煞费苦心,儿必不负爹爹所望。” 对于自己的孩子,张居正实是面冷心热。 这半年多来,他深知眼前的长子仿若开了窍般,不仅见识变得颇为深远,还极其勤奋好学。因而,他对张敬修期望之高远甚其他几个儿子。 此时见张敬修明白他的苦心,张居正老怀大慰,语重心长道:“还有半个多月就要秋闱了。这些天,你在写文之余,多揣摩揣摩丁士美的文章。这样,以你的天赋,过乡试应是问题不大的。 当然,考试之时,迎合考官口味固然重要,但文章好坏才是根本,切勿为了迎合强制改变文风、否则,反而丢了自己风骨,显得不伦不类了。” 前些日子,余有丁找到张居正,说张敬修的文章已极具火候,已青出于蓝了。是以,张居正对儿子很是放心。 张敬修道:“孩儿省得。” 张居正颔首道:“你写文时,若有不明之处,尽可说与为父听,为父也可为你参详一二。” 张敬修点头应是。 而后,张居正问起了赵贞吉在国子监讲学之事。 张敬修有些奇怪,老爹怎会现在问他赵贞吉讲学之事。来不及多想,便将其一五一十都说与张居正听了。 这时,张居正定定地看着张敬修道:“难怪那赵贞吉忽找到为父,说你为国器,要为父好好将你培养成才。” 原来。赵贞吉自那天在国子监讲学之后,回去越思索张敬修‘实践出真知’和‘唯有实践是检验格物之理与圣人之言对错的标准’之言,越觉其发人深省,不由对张敬修年纪轻轻能说出此言深感惊异。 之后,得知张敬修是张居正之子,赵贞吉竟找到张居正说了了这样的话。 张敬修正要说话,便听得张居正道:“你‘实践’之言虽是有理,但在太学大庭广众之下质疑圣人,却是不妥了。赵贞吉对你小惩,其实是在维护于你,此次倒是欠他一个人情了。” 张敬修道:“孩儿孟浪了。只是当时一时心有所感,不吐不快,故而胡言乱语一番。” 张居正摇摇头道:“你所言‘实践’之论,深合为父之心。当今学风愈加玄虚,士风不振,为官者空谈居多,实对国家和百姓百害而无一利。只是,圣人学问传承千年,要想改变,何其难也。罢了,且不说此,你还是先去静心准备秋闱吧。” 张敬修心下也是如此想的,但眼下,他的学说未成体系,还不是挑战程朱理学的时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五章 贡院 自太祖开国以来,国朝每三年开榜一次,由三千举人中取三百进士。 各省及顺天、应天两府也是每逢三年乡试大比,从三千生员中取九十举人。 故而士子常道乡试难于会试,有金举人银进士之说。 听到公鸡打鸣后,张敬修从睡梦中醒来,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外边仍是漆黑一片,不由打了个哈欠。 揉了揉眼睛,张敬修起身掌好灯,穿好衣衫,走出房间,见黑夜中一片静谧。 清水拂面之后,张敬修感觉一下子清醒起来,回房提起考箱神采奕奕地往府外走去。 刚至前院,便见一个仆役在院中侯着,见到张敬修,立即上前接过考箱,弯着腰道:“大少爷,轿子已准备好了。夫人已吩咐了小的随大少爷一同去贡院。” 张敬修点点头,出了府门,坐在轿中闭目养神。 没错,今日已是八月初九,正是乡试大比之日。 乡试考前两日,编好座位号,出榜通知。考试日,黎明入场,对号入座,给三支蜡烛。 乡试共考三场,每隔三天举行一场,每场考一天。 第一场,试四书文三,五经文四;第二场试五经文一,诏、判、表、诰各一;第三场试以策问五道。考中者即称‘举人’,中头名者称‘解元’。因第二场每人于五经中选一经,故前五名称‘五经魁’。 原本王氏说是要亲自送张敬修去贡院赴考,被后世久经各种考试考研的他拒绝了。 顺天府贡院位于内城东南隅崇文门内,离张府并不远。 因而,约一刻钟后,轿子便停了下来,外面喧哗声也大了起来。 帘外,那名仆役道:“大少爷,贡院到了。只是现在外边人太多了些,轿子只能在此停下,不能再进去了。” “无妨,我自己走进去便是。”张敬修睁开眼睛,掀开轿帘出了轿子。 往贡院方向望了望,但见眼前车水马龙,穿着襕衫的考生挤满了贡院前整个崇文门里街。 此时天已微亮,考生们神态各异,提着考箱朝贡院而去。这一幕好似后世的公务员考试,但看起来气氛更为紧张,仿佛三军将士正在进军,奔赴前方未知的战场,进行一场事关命运的决战。 见此一幕,张敬修抖数精神,从仆役手中接过考箱,让仆役先行回府,无需在此等候,一个人迈步向前,往贡院走去。 不一会儿,张敬修没入人潮之中。 过了青云桥,便见朱红色的贡院大门上正中处悬挂着‘贡院’墨字牌匾,大门东西两侧建有两块牌坊,上书‘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大门分为中、左、右三门,门外为东西两辕门,门前又有‘天开文运’牌坊。 张敬修先随着考生至供给所领了一个烛台和两支蜡烛。 因乡试第一场共七道题,从天未明一直考到晚上,故而给蜡烛两只,若蜡烛燃尽未答完题,即强行扶出,不可再答。 此外,这里还有水、食物、门帘、号顶、笔墨纸砚、木炭等供给,不过这些王氏已将张敬修备好,便不再领取了。 领了物件又亦步亦趋地跟着前边的考生,此时监门官已是开了龙门,前方考生正在搜检入场。 至张敬修时,在监门官的盯视下,一个身穿大红号衣的官兵上前搜检一番。 乡试搜检之严苛,更甚于院试。 被搜检后,张敬修衣衫有些凌乱,披头散发的像是被‘蹂躏’了一番。 不过他对搜检的官兵还是理解的,毕竟要是有考生在考场中作弊被查,他们也会被追究责任,因此这些官兵搜检严格也就不足为奇了。 搜检后,张敬修整了整头发和衣衫,检查了一下考箱,施施然过了龙门,步入文场。 入内后,直进为至公堂,中悬御书‘旁求俊义’匾,楹联为‘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堂前,有回廊,设木栅栏环绕。堂后则是飞虹桥,渡桥为内帘门,居于龙门、至公堂中间。院内有明远楼,楼下南面悬联‘矩令若霜严,看多士府伏低,群嚣不息;襟期同月朗,喜此地江山人物,一览无遗’。 这两楹联其实讲的便是贡院文场、帘门布置和明远楼的作用。 第一幅楹联就是说文场分东西两处,内帘门(阅卷区)和外帘门(监考区)分列飞虹桥两侧,为防外帘官与内帘官相互勾结舞弊,贡院立有严格规定,考试期间任何人员不得越过‘飞虹桥’半步,甚至隔桥打个招呼也不可,所以有‘一毫关节不通风’之说。 第二幅楹联则是说明远楼是供监考瞭望所用。明远楼取自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归厚矣’的意思。考试期间,监临、巡察等官员登楼监视。白天摇旗示警,夜晚举灯示意,以防止考生骚乱、作弊。 张敬修被领入考号,来到考房,打量了一下,觉得比院试之时条件要稍好一些,毕竟顺天府贡院也是会试考场。 当下,张敬修不作他想,即提着考箱入内,这便是他今日的战场了。一会考房就要被官兵锁起,唯有大小便才允许放出。 坐在考房内,张敬修想起老爹说,在科举考生口中,考号也有优劣之分,有些落榜之人未能中试,便将原因推向分到了不好的考号。其实,这只不过是那些考生落榜之后不甘心,到处找借口6,以维持读书人的颜面而已。 坐了一会儿,张敬修感觉有些凉意,便往炭盆中放了一些木炭点着,烤了烤火。温暖的炭火让他身上一阵舒爽,不由地伸了伸懒腰,轻快地呼出口气。 身上暖和后,又感到肚子有些饿了。于是将吃的从考箱中取出,有肉包子、馒头、糕饼、酱牛肉、熟鸡蛋和一壶水,还有个竹筒不知装了什么。 张敬修心中感叹,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他这时不由想起了后世的父母,此刻什么修齐治平、横渠四句尽被抛于脑后。 张敬修微微叹了口气,定了定神,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眼下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调整好考试的状态。 张敬修刚打开竹筒盖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就涌入鼻中,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拿起包子就着仍热腾腾的鸡汤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饥饿之下,他一口气吃了两个肉包、一个馒头和两个鸡蛋。 在张敬修附近几个考房的考生,闻着从他那里飘出的鸡汤香味,都被勾动了馋虫,纷纷吃起了自己带来的食物。 张敬修吃完,打了个饱嗝,感到全身极为舒坦,仿佛身上一下子充满了力量。 一刻多钟后,随着考生尽数入场,云板敲起,张敬修将竹筒内的最后一口鸡汤喝完,吃饱喝足,接下来就该好好考试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六章 第一场 云板敲起后不久,考试正式开始。而各考生自进入考房那一刻,就被尽数锁在里边,要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奋战一整天。 没让张敬修等多久,一名书吏就拿着套封装好的试题卷纸,考房门上的小窗丢了进来。 这卷袋中间夹了油纸,可以防潮和防湿。 第一场共有七道题,头三道四书题,后四道五经题。实际上卷纸中,共有五经题二十道,而每个考生只需选取其中一经之题答了即可,故只需答四道五经题。与童试、院试不同,乡试按考生所选本经分好改卷,同考官阅卷也是按五经派房。 当然,这选题并非是考生临场时选,而是在考试前两天,考生就要去顺天府衙门,把姓名、籍贯、年甲、祖上三代姓名,以及所考本经一并报上去,由衙门书吏将这些信息写在答纸上,用印记好,再发给考生本人。 因此,所有考生拿到试卷后,就不必再填写姓名等信息,上来直接看题构思即可。 当下,张敬修撕开卷袋,取出里面的卷纸读起题来。 他的本经是《尚书》,所以选的是书经四道题。只是依着科举重首场,首场重首题的惯例,头三道四书题最为重要。只要这三道四书题答得好了,基本上就能被考官取中。其次便是四道五经题,若再答得好,名次自然就会更高。 故而,和其他考生一样,张敬修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头三道四书题上,将其答得尽善尽美后,再尽可能答好书经四道题。 乡试大比,自是比童生试规范许多,没有那种驴唇不对马嘴的截搭题,也不会出偏题、怪题,皆是堂堂正正的大题。 简单看过三道题后,张敬修心中有了些数。 又把精力集中在第一道四书题上: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孔子说,用法制禁令去引导百姓,适用刑法来约束他们,老百姓只是求得免于犯罪受惩,却失去了廉耻之心;用道德教化引导百姓,适用礼制去统一百姓的言行,老百姓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而且也就会守规矩了。 显然,这句话深深体现了孔子‘为政以德’的思想,在他看来,以德治国要比以法治国要高明得多。 德治对国家治理自然有其优点,治理国家时,重视道德是应该的,但孔子的话中却有些片面了,忽视了刑政、法制在治理国家中的作用。 当然,张敬修肯定不会再答题中这么说,若是这样答了,怕是直接就是零分处理,毫无道理可讲。 德治与法治的优劣与作用,也是士子门平时经常练习的大题目,对此考生们丝毫不觉陌生,看过题后,皆是提笔动手写了起来。 张敬修支着脑袋,稍加思索,在脑中确定大概方向后,即挥笔写文,尽力施展平日所学。 这个时候,近两个月来的特训就显示出效果来。在破题之后,张敬修脑中文思泉涌,提笔在答纸上一气呵成,不过两刻钟时间便写好第一篇文章。 此刻,他早已忘了要写出与丁士美相近的文风,而是以本色来写。 读了遍写好的文章,张敬修满意地点点头,直感自己文章颇具唐宋名家古文之风,显是这段时间特训的成果。 满意地笑了笑,张敬修开始作后两道四书题,自然也是大题。 相比于那些怪题、偏题,这种堂堂正正的大题,更能检验出读书人的才学。但头三道题目,对于才学一流的士子而言,彼此差距却不会太大。 答完三道题后,已经临近中午了。张敬修做了套眼保健操,感觉有些尿急,就向门外监考的官兵索了牌,去茅房小解。嗯,分到茅房附近考房的考生,还真挺倒霉的。 回答考房,张敬修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拿出酱牛肉和糕饼就着水吃了起来,补充一下体力。吃完后,又在桌案上小憩了一刻多钟时间。毕竟,在这仅容一人的狭小空间里写了一上午的文章,是个人都会感觉到疲惫。 相比于张敬修在考场中还有时间休息,大多数考生都恨不得一个时辰当两个时辰用。有些写得慢的考生,到此时甚至才答完一道题,正邹着眉头咬着笔杆冥思苦想,哪还有时间睡觉。 休息一阵后,张敬修顿感疲惫一扫而空,神采奕奕地开始答五经题,他选的自是本经尚书题。 翻开卷纸,便见第一题为: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这一句选自《尚书·五子之歌》,其意为:祖先早就传,下训诫,民是用来亲近的,不可以轻视与低看,民才是国家的根基,根基牢固,国家才能安定。 一看题目,张敬修不由乐了。这一个多月的考前特训,余有丁就出过这个题目,当时他写的文章,余有丁看了连说此文可取为头名。 当下,张敬修提笔洋洋洒洒写了起来,一篇文章,与当时所写,不易一字,片刻便写完了。 所谓趁热打铁,写完之后,张敬修吹干墨汁,继续答后三道五经题。 待五经题答完之后,张敬修看了看时辰,竟还未到申时中,算算时间,答完四道五经题只不过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揉了揉手腕,张敬修将七篇文章尽数誊写在正卷中后,抬头环顾四周,但见考生们都还在埋头奋笔疾书,而自己却是早早写完。这样一来,领来的蜡烛倒用不上了。 既已考完,就没必要再待在这狭小的考房中受罪。当下,张敬修拍了拍门,对门外官兵示意要交卷。 张敬修拍门说要交卷的声音,顿时引起了附近考生的注意,四面的考生都循声望了过来,皆想看看是谁这么快就答完交卷。 监考的官兵也很是惊讶,一时之间竟未反应过来,在张敬修又喊了声后,才回过神讶异道:“这位相公,这天都还没黑,你就都写完了?” 张敬修道:“嗯,已写完了。” 大概是头一回见这么早就答完交卷的考生,监考官兵不敢怠慢,连忙将受卷官喊了过来。 受卷官听说是考生要交卷,也不由诧异,到张敬修考房外,向张敬修又确认了一遍,方让他将卷子递出去。 考卷官拿着卷子扫了一眼,见纸上果然写得满满当当,确实是将七道题都答完,便满意地点点头,让监考官兵开了锁。 张敬修向监考官兵道了声谢,就提着考箱,伸了个懒腰,而后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这时,大多数考生都才写到五经题的第一或第二道题,更有甚者,甚至连四书题都还未答完。此刻,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这么早就交卷,不禁感到难以置信。 而那个受卷官不管其他,拿着张敬修的卷子走到至公堂以东,送至弥封房里。 送入弥封房后,便有弥封的书吏将卷子糊名,弥封好后再由弥封官送入誊录房,让书吏誊录。 誊录完毕后,誊卷和原卷再一并送至对读所,自有对读官校对两卷是否一致。无误后,对读官便留下原卷,将誊卷送入至公堂,按五经分房呈送阅卷官阅卷。 而阅卷官看文章满意,就在上面勾圈,否则就直接落卷。而勾圈的文章,就会交给房官。同样,房官满意后也勾圈后,送至副主考,如此依次下去,直至送至主考官丁士美,由其做最后定夺。 这便是乡试交卷、阅卷的整个流程。除此之外,偶尔会有主考官会看一看落卷,若是运气好,恰好被主考官看中,对那落卷来说,就可能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了。 因乡试需等齐十人交卷,才会大开龙门。 因而,待张敬修在龙门前等齐十人后,已近入夜了。 出了龙门,见贡院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尽是在此等候考生出来。 不待张敬修四处张望寻找,就听到今晨随他一起到贡院的那名仆役的声音。 张敬修循声望去,见张居正刚从轿子中下来,含笑看着自己。他实未想到老爹竟会亲自来贡院接他,连忙走上前去,随老爹一同回家吃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七章 真雄文也 回到家用过晚饭后,张敬修简答梳洗一下,就回房睡觉去了。在考房中待了五六个时辰,身心的疲倦让他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次日,张敬修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晨练,而是睡到临近中午才起,才将消耗的精力补了些回来。 用过午饭,在王氏的关切声中,张敬修就独自一人在书房认真准备第二场考试。 相比于第一场写七篇时文,第二场要简单得多,尤其是对于张敬修这样的官宦子弟来说。 第二场在八月十二举行,除了试五经题一道之外,也就是测试诏、判、表、诰之类的机关公文。虽是不难考,但题量却一点不比首场少。 拿起张居正带回来的那些公文看了一阵,张敬修第二场的考试,应能手到擒来,故而就不再看了。 及至张居正下朝,看过张敬修默下首场头三道试题的文章后,脸上立时和颜悦色起来,抚着美髯欣慰地朝张敬修点点头,并嘱咐他后两场继续好好考完。 对此,张敬修自然明白老爹的意思。他心知自己中举已是稳了,毕竟老爹当年也是科举能手,什么样的文章能够中试自是清楚。 如此在家休息了两天,养精蓄锐后,就到了第二场考试。 张敬修又是起了大早去贡院,这样的考试连轴转,考验的不仅是考生的才学,还有体力。 有些体质虚弱或上了岁数的考生,在考场中身体撑不下去是常有的事。 待龙门开启后,考生们鱼贯进入贡院,仍坐在首场的考房中考试。 除了五经题外,主要考的应用文无需多高的文采,只是看考生对这类文章是否足够熟悉,以及意思是否表述明确,用词是否严谨,和后世的机关公文类似。 考房中,考生们都是皱眉凝思,聚精会神地答着题目。 张敬修认真写完后,有细细检查一遍,再誊好卷子,就交卷出了考房。 这一场显然要比头场容易的多,待张敬修交完卷出来时,已有近百名考生一同交卷了。由此可见,真正决定能否在乡试中试的,主要就是看头场七篇时文。 随着提早交卷的士子一同走到龙门前,等待开门。 此刻,这些士子表情都很是放松,显是考得还不错,有些士子还忍不住与身边的人畅谈起来。 龙门开启后,众士子皆是踌躇满志地离开贡院,等待着最后一场的到来。 第二场考完后,头场的卷子都已誊写完毕,对读官检查无误后,由掌卷所的书吏统一编好号,已是送至内帘,等待阅卷官阅卷。 内帘与外帘泾渭分明,外帘有顺天府尹坐镇,内帘则由主考官全权负责。考试、阅卷期间,外帘官一律不可入内帘半步,否则负责监临内外帘的御史就可上书弹劾,这也算是防止作弊的一种手段。所以在乡试中,只有主考官才可以一言而决。 此时,在至公堂后的衡鉴堂里,主考官丁士美正对着众同考官嘱咐道:“诸位皆是尝过寒窗十年之苦的,这里的卷子都是士子门的心血之作,尔等阅卷之时,须得秉着公心,切不可有任何差池。否则,若让本官知晓,绝不轻饶!” 丁士美是考了三次会试,才得中进士,并一举大魁天下,对其中的酸楚自是感悟极深。 当下,众同考官都一并称是,然后再抽完签领着相应的卷子在堂中阅卷。 丁士美、张四维作为主副考官,就坐在堂上,八位同考官则分坐左右阅卷。而一众监视官则坐在众同考官的边上,瞪大眼睛监视着阅卷过程。 由于是头场的卷子,是以同考官门看得也极为细致。 八个同考官中,《诗》、《书》、《易》三房各两名,《礼记》、《春秋》各一名。 书经房的两名同考官皆为顺天府的教谕,一姓王,一姓李。此刻,张敬修首场的朱卷正好到了那王姓教谕的手上。 和其他同考官一样,王教谕先细细看了头三篇四书文。看完后,脸上麻木的表情满满变得生动起来,好似饮了佳酿般。 及至看完后四篇五经题,王教谕不由脱口赞道:“好文章!篇篇都可为程文矣!” 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的监视官道:“阅卷时莫要说话。” 其他同考官闻声皆是偏头看了过来,王教谕这才反应过来此时是在阅卷,忙向其他同考官露出个歉意的笑容。 又看了遍张敬修的朱卷,王教谕心道:这样的文章,怕是经魁都可得,不,怕是解元才配得上这样的好文章! 想到本次秋闱的解元可能经自己的受出去,王教谕心中不由有些激动。 沉吟片刻,王教谕郑重地在文章一旁画了个圈,写下‘高荐’二字,高荐即为强烈推荐之意。斟酌了一会,又写到‘法严词备,清真雅正,文辞流溢,可列经魁’,这便是荐语了,也就是‘高荐’的理由。 写好后,王教谕将卷子交给边上的书吏,让其转呈给坐在堂上的张四维。 作为副主考,张四维需得看各房推荐上来的卷子,因而等他看到张敬修的卷子时,已整整过了两日。 事实上,张敬修的卷子虽被王教谕看好,但真正决定他卷子去取的,只在两位主考。若他的卷子被张四维认可,那么张四维就会在他的卷子中写个大大的‘取’字,并写下荐语,交于主考官丁士美决定。 若丁士美再看中了,便会再写一个‘中’的,这样合起来就是取中,同样也要写上取中理由。 而若是两位主考官没有看中同考官推荐的卷子,同样也要标注罢落理由。 待张四维看到张敬修卷子时,正是第三场考试之日。 看完张敬修的七篇文章及王教谕的荐语后,张四维沉默良久,才提笔在卷末写了个大大的‘取’字,又写下批语:‘立意高远,实理实事,句句皆经,冠绝一房’。 写完之后,张四维拿着卷子,亲自到丁士美桌案前,把卷子边递给丁士美,边道:“邦彦兄,且来看看这几篇文章。” 丁士美接过朱卷,照例先看卷首的标记及卷末的批语。 看过之后,丁士美笑道:“这文章能得子惟兄如此不吝赞言,必为不可多得之佳作。” 张四维含笑点头道:“此人文章颇具隋唐名家之风,相比邦彦兄也是喜爱的。” 丁士美道:“子惟如此说,倒让本官更加期待了。” 半晌之后,丁士美将卷子看完,放在桌案上,神情之间似在回味。 见丁士完看完,张四惟在一旁问道:“邦彦兄,此文如何?” 丁士美脱口道:“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真雄文也!“ Ps.不好意思,昨天陪老头喝酒忘了发了,今天补上。大家新年快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八章 可为榜首 赞了声后,丁士美继续道:“这七篇文章读来,初看不过中平,细品之下,却如钱塘潮涌,喷薄而出。更难得的是,这七篇文章皆为上佳,竟无一篇在水准之下,可见此人已尽得唐宋名家精髓,尤具苏韩之风。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听丁士美这么说,张四维也是满脸赞同道:“邦彦兄,我读此人文章时亦有此感。七篇文章下来,吾几乎以为是苏韩复生了。” 而后,张四维又问道:“邦彦兄以为此文可为经魁乎?” 丁士美微笑道:“不用太急,剩余的卷子中有更好的文章也说不定。更何况,这还只是头场,何必急着下定论,还是等后两场一并改完再论名次。” 在乡试中,主考官一般只重头场,尤中头三道四书题,后面两场就走走过场。但丁士美是因殿试的策论文章被嘉靖看重,才被拔为第一,得以大魁天下,是以他对第三场策论题也较为看重。 第三场共五道策论题,策论文与后世的申论类似,这对于机关笔杆子出身的张敬修来说,写起来简直就如喝水般简单。 但第三场考毕,他仍是感到全身精力被榨干,身体疲惫之极。因而,出了贡院,回到家后,张敬修就直接回房睡了。 接下来便是坐等乡试放榜了。 在等待放榜的日子里,张敬修彻底放松下来,每天不是喝茶听书,就是到处游玩,期间也将沉迷时文的陈于陛也拉出来小聚几次,好不快活。 和张敬修不一样,大多数考生心里都是心急火燎的,巴不得一考完即立刻放榜,期待着自己名列榜中。须知,穷秀才富举人,考中举人后,就算未能中会试,仍是可以当官。虽不如甲科进士那般正途出身,但对于普通读书人来说无异于一步登天。 放榜前两天,衡鉴堂里,同考官们已将第二场卷子改完,第三场卷子也已改了大半。 主考官丁士美坐在案后,眼里都是血丝,他连续看了这么多天的卷子,已是疲惫之极。 原本丁士美作为主考官不用如此辛苦,但他为人缜密、端重,做事认真细致。不仅在同考官阅卷时三令五申,要求考官们认真阅好每张卷子,自己更是严格把关,对每一张荐卷都一一细看,并对其优缺点进行中肯的点评。甚至,他还认真审阅了每一份落卷,绝不肯让不好的试卷滥竽充数。 这样较真的做事态度,也感染了其他考官,使他们不仅认真细致地阅好首场的试卷,还耗费了巨大的精力用于批阅后两场的卷子。 如此一来,效率虽是慢了下来,但这些考官们,也基本不会因对考生的文章产生分歧出现争辩。 丁士美看了几张卷子后,见眼中同样满是血丝的张四维捧着十几章卷子走了过来,定了定神,问道:“就最后这几张了吧?” 张四维‘嗯’了一声,把卷子放在丁士美案上,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邦彦兄对阅卷如此慎重入微,在下真是佩服。” 丁士美道:“为国选才,不敢不慎。这些天来倒是辛苦子惟兄和各位同仁了。” 张四维连道不敢,又指着最上面的卷子道:“阅得好文章时,便能提神醒脑,缓解疲劳,倒不觉辛苦了。” “哦?子惟兄又看到什么好文了吗?那我倒要好好欣赏一番了。”丁士美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卷子细细看了起来。 看完五篇策论后,丁士美陷入沉思。良久,忽地拍案道:“此文绝非死读书之人可作,其见识之深足可比贾谊!吾不及也。” 张四维听了,愕然道:“其文虽好,但将其比作贾谊,太过誉了吧。” 丁士美道:“这些天来,读了这么多策论文,考生们皆夸夸其谈,只会纸上谈兵,如空中楼阁。唯有此卷之文,篇篇都切中时弊,对策问鞭策入里,言之有物。深思之下,更感其策若能用好,竟能一劳永逸解决题中之问。以小见大,有如此见识,未必不能与贾谊相比。” 顿了顿又道:“子惟兄言好文能解乏,诚不欺我也。” 张四维笑道:“邦彦兄如此看好这文章,不知此可列一等否?” 丁士美沉吟道:“我朝重经术取士,策论文写得好,时文未必好。若是此人时文在水准之上,则可为上等。” 张四维点了点头,道:“已近黄昏了,邦彦兄看完这些卷子,明日再定榜单名次吧。”丁士美自无异议。 次日,中试一百三十五张朱卷已定,下面就是将中试者排定名次及填写榜文。 大明两京十三省,唯有两京有一百三十五名乡试录取名额,各省名额则皆在一百以内。 衡鉴堂里,一百三十五张朱卷一并呈放,张四维与八名同考官正拿着几张朱卷商议着,这是边议卷边填榜。 监临官则在旁监督。 此时,他们正在定五经魁,故而都很是慎重,不敢轻易下定论。 丁士美坐在案堂上,见张四维与同考官们还有争论,等了一阵后,沉声问道:“五经魁可是定下了?” 张四维上前道:“唯易经房魁尚未定下。综论三场,我等认为甲戊号和庚子号两篇卷子,各有所长,难分伯仲,故难下定论,还需请总裁定夺。” 甲戊号、庚子号皆为朱卷编号,在丁名次之时,众考官相互议论,只可说朱卷编号。 丁士美又细细看过两篇卷子,才郑重道:“庚子号文章辞句更加,本官以为略胜一筹,可为经魁,另一篇便为第二吧。” 张四维与众考官皆轰然应是。 定下易经房魁后,丁士美又看了其他四经房魁的文章,也无异议。自此,五经魁便是定下了。 而丁士美心中欣喜的是,昨天看过的策论文,其作者竟与首场那极具苏韩之风的文章为同一人,当下心中有了计较。 定下五经魁后,便开始定前五名次。 但听得丁士美问道:“诸位以为,这头名该给何人?” 张四维与众同考官简单沟通后,道:“回总裁大人,我等商议之后,一致以为书经房魁,远甚其他,可为榜首。” 堂中的监临、提调等官听了都是心道:不知是什么好文,竟能得副考官与诸位同考官一致认可,若是主考官也认同,那么这书经房魁便是解元了。 丁士美喝了口茶,道:“哦,此卷竟能得尔等公认,这倒是难得了。” 这时,给过张敬修卷子‘高荐’的王教谕上前道:“此文出类拔萃,非第一不可彰其名。”其他考官皆是认同。 丁士美心中微喜,笑道:“既有公论,本官自无异议,便以此卷为首卷吧。” 当下,一名书吏将朱卷取来,再核对墨卷(原卷),拆开墨卷上的糊名,大声唱名道:“丁卯科第一名,湖广江陵优贡监生张敬修,书。” 唱名毕,丁士美、张四维与各同考官皆是一怔,显然他们都知道张敬修之名。 张四维向丁士美走近,轻声道:“听闻这张敬修乃是张阁老家的公子,以其为解元,怕是会引起非议。” 同考官们神色之间也皆有顾虑。 丁士美沉思片刻,掷地有声道:“其既有真才实学,又得诸位公认,便可为榜首,何须惧些许非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九章 名冠一榜 这天阳光正好,秋高气爽下,让人不由感到心情舒爽。 贡院之外,车水马龙,挤满了穿着襕衫的读书人, 原来今日已是八月三十,正是秋闱放榜之日。 此时,赴本次乡试的士子,只有少数未来现场看榜之外,其余大都来了贡院,等待着放榜, 张敬修在陈于陛的陪同下,坐在贡院对面的茶楼里,见看榜的士子们,有的双手附在后面,不时往贡院大门张望;有的面上云淡风轻,但有些发颤的身躯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 这也难怪,考中举人后,不仅可以享受更多的特权,更有了参加会试和做官的资格,在这放榜的大日子,寻常考生又怎能不翘首以盼,心情激动。 而张敬修却是泰然处之,盖因其在后世久经考场,早已对各类考试以平常心对待,更不用说他现在还是个超级官二代,又怎会如平常士子一般,将一切寄托在科举之中。 众人立在榜前,皆是期待放榜之后,自己能名列其中。但三千考生中只取一百三十五名,其余考生只能成为陪考,注定要失望而归。 没让考生们等多久,贡院大门打开,一队衙役从中走了出来,向考生们大声喊道:“放榜了,放榜了。” 顿时,考生们都放下了平日里的斯文与矜持,相互推搡着,争着往前看榜。 见了这一幕,张敬修不由叹道:“寒窗苦读,只在此刻方见分晓,实是不易。” 虽说这时的读书人只钻研些无用的四书五经,但竞争之激烈,读书之辛苦实更甚于后世。联想到那极低的录取率,读书人要从童生试到会试一路脱颖而出,其难度可想而知。 陈于陛听了则笑道:“以君平之才,秋闱中试自是手到擒来,却无需向常人般作此感叹。” 张敬修笑了笑,心道:再难的考试,对于天才来说,就如日常的喝水吃饭般简单,天才就是不可以常理度之。 眼前的陈于陛就是个天才,在十七岁就名列桂榜前列的牛人。 此刻,在下方士子的喧哗声之中,主考官丁士美、副考官张四维和八位同考官,提调官顺天府尹陈绍儒和府丞刑守庭,在众官兵的护卫下,从另一旁登上了贡院旁的唱经楼。 三年一桂榜,承载了无数读书人的期望。名列桂榜,经楼唱名,这时每个读书人都期盼的一辈子的荣耀。 士子们顿时激动起来,再也没有人故作淡定,皆是对着唱经楼翘首以盼。 在这种气氛之下,茶楼里的张敬修难以保持淡定。 这时,边上一名同样在茶楼里等待放榜的考生道:“三千士子,一百三十五举人。不知谁能名列五经魁?谁能名冠一榜。” 所谓名冠一榜,便是指在乡试、会试中,此科榜单以头名名字冠名。打个比方说,唐伯虎是弘治十一年应天府乡试解元,那么那一年应天府的乡试榜单就被称为‘应天府乡试戊午科唐寅榜’。 其实中举之后,各举人待遇差别并不大,只是读书人都好个脸面。能够名冠一榜,文压一省(府),便是中解元的风光了。 乡试放榜的规矩是,先贴副榜,再贴正榜,最后是五经魁。 这是因乡试填榜时,先将五经魁取出分列一榜,头名为解元,次名为亚元,三至五名则为经魁。而后从第六名开始填榜,因此第六名为正榜之首,列于经魁之下,称作亚魁,其他举人则称为文魁。 放榜之后,朝廷会颁给每个乡试举人二十两牌坊银和匾额、顶戴衣帽等物。 牌坊银是让乡试举人可以在自家门前树个牌坊,让过往行人称颂。匾额则是悬挂在住宅大门之上,上面如实写上所中称号。如中了解元,就在匾额上大大地写上解元,为解元匾额,其他亦是如此。 这牌坊和匾额,代表的是主人及其家族一生的荣耀,就算以后其家族败落了,但只要外人见了这牌坊、匾额,都知道这一家曾是书香门第,是出过举人的,不敢小看。 砰、砰、砰! 三声炮响后,场上的士子们顿时安静下来,翘首看着唱经楼上的一众考官。 丁士美看着楼下的拥挤的士子,点了点头,一番开场白后,书吏即开始唱考生名次及籍贯。 唱名先从副榜开始,从最后一名开始念起,正榜和五经魁亦是如此。 “丁卯科第一百三十五名,故城县学生秘心傅,易!” ...... 一个个名列副榜士子的名字被念了出来,被念道名字的士子,都是向唱经楼上长长一揖,左右士子则都向其恭喜。在旁候着的报录人小队已是抢着出发,往中试者家中去。 副榜念完,即念正榜。 “丁卯科第一百十名,武强县学生候世卿,诗!” 当下,那名被念道名字的士子愣住了,神情之间似恍惚,似兴奋,直到四面的人向其恭喜后,才喜极而泣,高声欢呼一声‘我中了,我中了’。 随着书吏唱出一个个名字,中举的士子,大多和那候世卿反应类似,而有个别士子许是多次乡试方才中试,大喜之下,就和范进一般,状如疯魔,而后竟晕了过去。 但这被念出的一个个名字,都犹如重锤在狠狠地打击每一个没被念出名字的士子心底。 “丁卯科第三十名,真定府学生白汝壁,书!” 随着时间的过去,榜单中只剩下二十九个名额了,除了些自信满满的士子,其余未被念出名字的士子,心都渐渐沉入深渊。然而,待上面书吏陡然念道自己的名字时,就犹如被人一下子从深渊中拽起,光明的未来扑面而来。 ....... 此时,还未被念出名字的士子,都感觉唱经楼上的书吏唱名越来越快,转眼就唱道了乡试第六名亚魁。 “丁卯科第六名,万全都司保安街学生王尧臣,诗!” 那王尧臣看起来倒是非常淡定,神情间似乎对自己未能名列经魁有些诧异。 待周边士子向其贺喜后,最后的重头戏来了。 但见唱经楼上,丁士美挥手示意书吏退下,由他这乡试总裁来亲自宣布最后的五经魁,以显隆重。 这个时候,在前面没有名列榜中的士子们已是绝望了,只是心中还有些念想,毕竟万一位列五经魁呢? 张敬修和陈于陛此刻也挤在人群之中。 陈于陛见张敬修有些紧张,笑道:“君平不用担心,以你之才,必可位列经魁!” 张敬修道:“多谢元忠兄吉言。” 周围士子听了,看了过来,见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长的倒是一表人才,但好似并非那些名人,心下都是暗道:这五经魁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随随便便就能中的? 正说话间,便听得丁士美朗声念道:“丁卯科第五名,福建建安县入监生杨誉,春秋!” “丁卯科第四名,四川郓县入监生王正宇,礼!” ....... “丁卯科第二名亚元,万全都司学生胡载道,诗!” “丁卯科第一名解元,湖广江陵入监生张敬修,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章 见考官 待丁士美念完五经魁后,此次乡试中试榜单终于尘埃落定。 张敬修听得自己竟中了解元,一下子愣在那里,他实未想过自己竟能名列榜首。 而场下落榜的士子都是面色黯然,心中失落,还有些士子用袖子掩面,悄悄拭泪。 至于名列经魁的士子自然是欣喜若狂,在其他士子羡慕的眼光中手舞足蹈。 当下,陈于陛向他拱手贺道:“恭喜君平高中解元,独占鳌头!” 张敬修笑了笑道:“侥幸,都是侥幸而已。” 陈于陛却正色道:“以君平之才,解元当是实至名归。” 张敬修听了不置可否。 周围的士子听了,见眼前的少年竟是今科解元,都觉难以置信,尤其是他们之前还在心里对其不屑。 放榜后,贡院外一些士子见自己榜上无名,带着失落和怅然,陆陆续续地走了,但仍是有不少士子留了下来。 原因无他,考试之后,考生有向主考官领责的机会。 所谓领责,名义上是拿着落卷接受主考官的训斥,实际上却有着那微乎其微的翻盘机会。 如当朝首辅徐阶,曾督学浙江,在主持浙江乡试时,一名考生写了‘颜苦孔之卓’的典故,徐阶未曾见过,便写下了‘杜撰’二字,而后考生领责面陈言;此典出自扬子《太玄经》,非杜撰也。徐阶查阅之后,发现果真错怪这考生,立时将这考生改为一等。 是以,在关系考生一生命运的乡试中,不少考生都不愿放过这只有一丝可能的机会,万一运气爆棚,获得补录得机会的? 而中举的士子们,此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们都在等着稍后拜见主考官,确立师生关系。 而且,眼下也是认识同年的好机会。举人就已有了当官的资格,更不用说一干同年中总会有几个能中进士,这可都是未来可用的人脉啊。 事实上,国朝这么多年科举以来,以师生、同年、同乡结党的情况已见端倪。比如说,在一科会试中,便要录用百名进士,这些进士,对录用自己的主考官,天然就更加‘亲近’,主考官也就成为大多数进士为官后的山头。而主考官作为座师,拥有这么多朝廷的储备官员做门生,得到的好处自然不少。这也是此时官场的潜规则了。 不多时,几名书吏从贡院走去,高声问道:“解元郎何在?总裁大人与各位考官有请。” 陈于陛眼带笑意,朝张敬修挤了挤眼,正欲替张敬修答话,就听得边上一个士子大声喊道:“解元郎在此!” 众皆侧目,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近而立的士子答话,都以为其为解元,有几个士子还上前欲与其攀谈。而陈于陛则满脸郁闷。 那几名书吏从人群中走近,恭敬道:“解元郎,总裁大人让请至贡院。” 有认得那个答话士子的人,揶揄道:“这不是周兄吗?你什么时候成解元郎了?” 那周姓士子见众人误会,面上涨的通红,连连摆手道:“我非解元,你们搞错了。”又指着张敬修道:“他才是解元郎!” 书吏们见闹了个乌龙,都有些不爽。又见他指着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郎,说是今科解元郎,心中着实有些不信。 一个书吏问道:“你怎知他是解元郎?” “方才听他们说话得知的。”周姓士子弱弱地答道。 闻言,书吏们皆是愕然,而后以狐疑的眼光打量着张敬修,他们都怕再次闹了乌龙。 那名问话的书吏走近张敬修,问道:“阁下便是解元郎张敬修张老爷?” 张敬修理了理袖子,才拱手道:“正是在下。” 再三确认后,书吏立即恭敬道:“请解元郎入贡院,去见总裁大人。” 当下,张敬修朝陈于陛郑重道:“元忠兄,小弟先去见总裁大人,明日再与兄把酒言欢。今小弟侥幸中第,不负与兄同赴明年春闱之约。明年春闱,愿我等皆能着春榜,金殿传胪。”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陈于陛笑道:“君平且去,明年春闱,与你在金殿上一分高低。” 张敬修朗声大笑,向陈于陛施礼后,在一片满是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中,转身随书吏们潇洒往贡院中去。 贡院中门之内,中第的举人们都已站在里边,相互闲聊着,眼睛时不时瞟一眼大门,等着解元的到来。 随着张敬修与书吏们出现在门内,举人们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他们都想瞧瞧从三千士子中脱颖而出,名冠一榜的是何等样人。 此刻见了,竟只是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君,都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在众人目光的环视下,张敬修仍是好整以暇,从容不迫。扫了一眼众位同年后,他主动作了一个团揖向众人道:“诸位幸会。” 众新晋举人心底多少有些不甘,但皆不敢怠慢,一并拱手回礼道:“解元郎客气了。” 新晋举人中也有一些人认得张敬修,皆是他在国子监的同窗,也有些因《海禁弊论》一文听过张敬修之名,然大部分都是对其从未耳闻。 其实,这主要是张敬修穿越至大明朝后,除了去国子监进学,便是在家读书习文,外出交际不多,到目前为止,好友也只陈于陛一人而已。 当下,国子监的几个‘同窗’都主动上前攀谈,其中就有易经房魁庄允中、礼经房魁王正宇和春秋房魁杨誉。 由此可知,今科五经魁中,国子监优贡监生,竟占其四!可见国子监中,从各地入监的优秀生员质量是极为不错的。 然而,虽为同窗,但张敬修去国子监的时间不长,有常常‘逃课’,是以与他们都是不熟,只认识春秋房魁杨誉而已,因而也只是互相客气一番。 “你就是解元郎?”一人走上前有些不客气道。 张敬修看去,见是个年近而立的士子。他从众人的话音中知此人正是第二名亚元胡载道,但仍故作不知道:“不敢当,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胡载道负手昂首道:“吾乃万全都司胡载道!在下观你年不过十六,此前似籍籍无名,不知你何德何能得中解元?” 众举人心中都有此问,尤其是那些知道张敬修家世背景的,都在揣测其中是不是有黑幕,否则三千士子中,怎是其中最年少之人名列榜首? 张敬修笑了笑道:“胡兄,久仰。在下才疏学浅,取中解元乃是众位考官的赏识,他们自有道理,胡兄不问他们而来问我,叫我如何回答?” 众人听了都是低声发笑,觉得这少年解元答得很是恰当。 胡载道听了,眯起双眼道:“那容易,一会发卷,解元郎的卷子必要拜读,看看有何过人之处。” 这时,书吏们催促道:“人既已齐了,就速速入内见总裁大人,诸位考官大人在至公堂里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当下众人不再多说,一并往至公堂去。 入至公堂时,张敬修一马当先,其余经魁次之走在众人之前,领中试举人去拜谢主考官。 张敬修走到堂外的门槛前,停下步伐,朝内双手作揖道:“弟子张敬修拜见诸位考官!” 跟在后面的举人门亦是如此。 “免礼!诸位都进来吧。” 众人这才抬头,朝堂上看去,但见丁士美呷着茶,含笑看着门外的众位新晋举人。 张敬修这才领着众人走入堂中,到了堂内,又再度向丁士美、张四维和其他考官行礼。 而丁士美与众考官则上下打量着张敬修,都觉眼前少年虽是年少,但行止老成,沉稳有度,丝毫不像年仅十六的少年,心下都不由暗赞,不愧是名门之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一章 十步成文 至公堂中,新晋举人们都恭恭敬敬立在下首,静静地看着堂上的考官们谈笑风生,又不时以艳羡的目光扫向独自立在首位的张敬修,暗想是自己在首位就太美妙了。 此刻,丁士美笑问诸位官员对张敬修的看法。 张敬修的卷子时所有考官一致认可的,又为丁士美亲点的解元,自是不吝赞美之词。 只听张四维笑道:“解元郎人才出众,腹有诗书。正如其文,于平中出奇,将来必为国家栋梁之才。” 其他考官听了,都是连连附和,纷纷从口中说出奉承之词。 见状,台下举人们脸上更添艳羡之色,而张敬修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丁士美看在眼里,微微颔首,眼中满是欣赏之意,向张敬修道:“本官看了你乡试的朱卷,到此时仍是心潮澎湃。七篇文章篇篇皆是雄文,流出苏海韩潮,却又直追苏韩二人,他日必定超群出众。 更难得的是,你的策论,切中时弊,剖析根源,所言之策尽皆切实可行,虽贾谊亦不过如此。今后若能多加历练,必为国器。” 文章直追苏韩?虽贾谊亦不过如此? 丁士美一席话后,堂内众人尽皆瞠目,这也太夸张了吧。 新晋举人们都是用无比羡慕的眼光看着张敬修,同时也心存怀疑。 而张敬修听了丁士美这一番夸奖,深感受宠若惊,正要答话,就见张四维走上前来,对他说道:“总裁大人对你的栽培之意,你切不可辜负啊!” 张敬修忙道:“多谢两位恩师,此恩德,弟子终生不敢相忘。” 丁士美、张四维相视一眼,面上皆是欣然而笑。他们身为主、副考官,都觉得上是张敬修的乡试座师。将来,这在官场之中都是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时,堂内官位最尊者,外帘官之首,顺天府尹陈绍儒忽道:“本官曾在《公报》上看过一篇名为《海禁弊论》的策论文,署名似与解元郎之名相同,敢问此文是否为解元郎所作?” 张敬修躬身道:“正是在下微末之作,未曾想府尹大人竟也看过。” 陈绍儒微笑道:“解元郎过谦了,开海禁为天下大事,解元郎一篇文章促使朝廷行此决议,使倭寇自除,沿海百姓无不感解元郎恩德呢。” 张敬修自是连道不敢。 不少人都读过《海禁弊论》,顿时联想起来,眼前的解元郎原来并非默默无闻之人,据说还是本年院试案首,这岂不是院试、乡试连捷,还都取了头名,莫非这少年真如丁士美所说,有惊世之才? 顺天府丞刑守庭盯着张敬修看了一会儿,凑到陈绍儒耳边,轻声道:“府尹大人,这解元郎似是内阁张阁老家的公子。” 原本作为顺天府尹,对朝中权贵子弟之名,应是知晓的。只是陈绍儒刚从应天府尹调任入京,是以不知张敬修的家世背景。 陈绍儒讶异地看了看张敬修,但没再说什么,只是暗自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丁士美示意书吏,将中举士子的朱卷呈上,供众人察卷。 见了张敬修的卷子,众举人这才明白丁士美会那般盛赞张敬修,心中最后的一丝不平终于没有了,真才实学就在那里。他们抿心自问,都觉如此文章,中得解元实是实至名归。尤其是同样治尚书的举人,他们见了张敬修几篇五经题的答文,佩服的更是五体投地。 亚元胡载道看后,沉默不语,心中虽自认张敬修的文章确实远胜于他,但仍不相信张敬修能作出这样的文章。 正当众人察卷之时,一阵喧哗声从贡院外传来,一名衙役急冲冲入内禀道:“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外面士子闹起来啦!” 众考官皆面色大变,丁士美喝问道:“怎么回事?快说清楚士子们为何会闹起来!” 那衙役面色惊慌道:“士子中有人鼓噪,说是有考场舞弊,有考官将试题泄漏给权贵子弟,才使解元被一少年取中......” 原来,落榜士子们在贡院外等着‘领责’时,有些‘有心人’到处宣扬张敬修的身份背景,稍加鼓动,就挑起了众人心中的不平之气,使众人闹将起来。 丁士美向来以道义自持,从未曾徇私,此刻听了衙役之言,当下大怒:“岂有此理,是谁敢在此造谣生事!” 其他考官也皆面露怒色,张四维道:“总裁主持乡试,公正选拔,不徇私情,我等皆看在眼里。落榜士子们,因心中不平,散布谣言,其心可诛!眼下只要我等问心无愧,谣言必会不攻自破。” 同考官们都是附和。 而新晋举人们,神色不一,不少人都看着张敬修,面上露出狐疑之色,心道:不会真是先得了试题,再事先答好,才得中解元吧? 至于陈绍儒等外帘官,则都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而张敬修却面色不便,心中坦然,他凭自己本事拿的解元,又岂惧这些流言蜚语。 但听得丁士美道:“士子们落榜,心有不平之气,可以理解。但为此造谣生事,恶意中伤他人,实丢了圣人弟子的风度。哼!他们既是不服,正好朱卷皆在此,便将这些朱卷贴在贡院之外,供其察看,看他们有何话可说!” 众考官皆点头同意。 当下,丁士美领着众人至贡院外。一出来,就见众落榜士子围在贡院门口,正愤愤不平地喊道‘科场舞弊’‘考试不公’等话。 见贡院大门打开,一些落榜士子就要往里面冲,被官兵们奋力拦住。 丁士美见这乱糟糟的场面,面沉似水,大声喝道:“尔等安敢如此!就不怕被革去功名吗?” 众落榜士子听主考官这么说,都将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停住身体,在官兵的推搡下慢慢往后退去。 谁知,人群中一人喊道:“权贵子弟中得解元,其中没有猫腻,谁人能信?若不将其解释清楚,这功名不要也罢!” 众落榜士子顿时喧闹起来:“就是,不解释清楚,我等怎能退去。哼,若任由权贵子弟操纵科场,我等寒门子弟哪还有出头之日!”便喊着,又一齐涌了上来。 众落榜士子就这样与官兵们僵持着,丁士美心中虽怒,但此时却不可动粗。否则,在京城这首善之地,将事情闹大,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当下,丁士美示意官兵们大喊了几声‘肃静’,在场面稍安静些后,才朗声喊道:“尔等被谣言煽动,无非是未能登榜,心中不服。我丁士美自问,为官以来,从未攀附过权贵,更为徇私。今日尔等行此污蔑之事,实妄为圣人弟子。作为读书人,未能中试,就当自勉,岂可因心中不平行此小人行径!” 一席话后,不少落榜士子都面露踌蹴,思及丁士美的为人,他们都感自己过于冲动了。 见状,丁士美心中稍定,继续道:“尔等既是不服,现名列桂榜者朱卷皆在此。若尔等看后,觉自己卷子能胜于榜中之人,尽可说来,本官必会给尔等一个上榜机会!” 众落榜士子听了,都面露意动之色,但这时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又从人群中响起:“哼!试题既已泄漏,他们自然作的好文章。尔等想想,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何能取得解元,而且这少年又恰好还是当朝大学士之子。哼哼,其中若无猫腻,尔等信吗?” 登时,众落榜士子又鼓噪起来。 众考官皆是大怒,张四维怒声喝道:“是何人藏头露尾,可敢站出来说话!” 那煽动之人自是躲在人群中,不敢露面。 眼见落榜士子就快冲破官兵阻挡,顺天府尹陈绍儒看不下去了,正欲下令调拨一队官兵过来,弹压场面。 便见一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君,从身后迈步而出,面对喧闹的落榜士子,面色泰然,朗声道:“在下便是尔等口中的大学士之子张敬修。尔等既觉本公子依靠卑劣手段得中解元,今本公子在此,尔等可敢现场出题,本公子在十步之内成文,若水准在乡试文章之下,本公子便不要这解元又如何!”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二章 真金不怕火炼 此刻,在张敬修那并不算大的话音下,满场都安静下来,就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听见。 张敬修昂首挺胸立于台阶之上,脸上无丝毫异色。 身后的官吏和新晋举人们,都不由感到佩服,但心中却觉张敬修过于自大。 十步成文,这怎么可能? 而众落榜士子先是被张敬修之言震住,而后都觉张敬修竟如此狂妄,完全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此言可当真!”当下就有几个落榜士子大声叫道。 张敬修冷笑一声,双手负于身后,沉稳有力道:“我张敬修虽是年少,但亦知‘言必行,行必果’的道理。今既出此言,便绝不会收回!” 这时,丁士美上前道:“解元郎实不用如此啊。”而后,面对众人,厉声道:“朝廷开科举是为了为国选才,岂容尔等胡闹!” 眼见中落榜士子又有些骚动起来,张敬修向丁士美施了一礼,语气平静道:“恩师,非是弟子狂妄,只是眼下,若任由士子们以讹传讹,不仅会污了恩师清名,更污了家父之名!身为人子,岂能坐视不理?还请恩师将弟子朱卷呈于士子们察看,让弟子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完成那‘十步成文’之言。如此看这些士子还有何话可说。” 丁士美温声劝道:“你虽才华出众,但十步成文岂是易事?更何况所作文章还须在乡试文章水准之上。你可切莫意气用事啊。” 他看了张敬修文章之后,就起了爱才之心,实不愿张敬修因年轻气盛,不计后果行事。 张敬修长长一揖,感激道:“弟子谢恩师维护之意。但弟子心意已决,还请恩师成全!” 丁士美抚着胡须,看着眼前满脸自信之色的少年,心中沉吟:若其真能‘十步成文’,这泄题谣言立即就可不攻之破,只是他真能做到吗? 这时,台下众落榜士子见丁士美与张敬修在台上说话,都是起哄道:“怎么?想在总裁大人维护之下将你狂言揭过吗?看来其中猫腻确实不少啊!” 此刻,久未动怒的张敬修忍不住面色一愠,再次对丁士美坚定道:“请恩师成全!” 良久,丁士美方道:“你既执意如此,本官便不再拦你,只是若你未能十步成文,当知其中后果。” 张敬修从容道:“请恩师放心。弟子既敢出此狂言,就绝能做到!” 听了张敬修这虽显沉稳,但实含锋芒之言,丁士美终于点了点头,又朝台阶下众落榜士子声色俱厉道:“本官已应下解元郎之请。今日若是解元郎真能在十步之内,作出不下于其试场之文,尔等须得将那造谣之人供出,否则本官绝不轻饶!尔等可敢应下?” 闻言,众考官都是面露赞同之色,尔等落榜士子一闹,就迫得今科解元须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自证清白,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因此,若是解元郎真有惊世之才,那造谣生事者必得严惩,以儆效尤! 而台下人群中,有几名落榜士子面色一变,有些犹豫,片刻之后又恢复过来。他们都是心道:真以为人人都是那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吗?今日若是这张敬修,未能在十步之内作出其试场水准之上的文章,那便可坐实了其事先知晓试题。 当下,就有落榜士子应道:“有何不敢!” 丁士美看了那应声的士子一眼,示意书吏将张敬修的乡试朱卷贴在桂榜边上,供落榜士子们察看。又令衙役去贡院内搬一张桌案出来,供张敬修写文。 一些落榜士子看过朱卷后,皆沉默不语,心中都觉这些文章确实唯有解元才配得上,张敬修若真能写下这样的文章,这解元绝对是实至名归,而非靠旁门左道取得。 靠后的士子,听了朱卷上的文章,皆有同感。 而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则都大喜过望:这样的文章别说十步,便是一天都不可能写得出来。当下都是跃跃欲试,想着出一个难题出来。 张敬修不管其他,见众人皆已看过自己的朱卷,便朗声道:“尔等既已看过朱卷,便请各位拟定题目吧。至于本公子所作文章之优劣,便由诸位考官大人评判,如何?” 众落榜士子想了想,商议之后,都以为可。而后立即就有人提议说出个截搭题让张敬修作答。 这个时候,丁士美上前道:“文章优劣既由本官及众位考官评定,那题目也应由我等考官来拟。尔等意下如何?” “若是总裁大人故意出容易的题目放水又当如何?”台下一个落榜士子大声道。 丁士美憋了那士子一眼,素来怫然不形于色的他,脸如寒霜,轻哼一声道:“此为乡试文章,只可出大题,题目难度就以乡试头场七道题为准,如此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因落榜士子众多,要他们拟题目,倒很难形成统一意见,故而听丁士美如此说,也不敢再胡搅蛮缠,便同意以考官们拟题。 当下,丁士美就转身与其他考官商定题目,写于纸上。 约半刻多钟后,丁士美又站上前朗声道:“本官与众位考官已将题目拟好,待会解元郎开始答题之后,尔等切不可出声扰乱解元郎思绪,否则若因此使解元郎断了文思,‘十步成文’之言便不作数!” 众人心中实不相信张敬修能在十步之内作出一篇不下其乡试试场之文,故而都无人反对。 丁士美点了点头,继续道:“既无人有异议,那便开始。题目是......” “总裁大人、诸位,在下有一要求,需得各位同意。”正待丁士美要说出题目时,张敬修出声打断道。 “讲!”丁士美道。 众人皆望向张敬修,不知其有何要求。 张敬修施施然道:“一会儿在下答题时,由在下自己踱步,再以口述出文章,由书吏记录在下口述之文,不知可否?” 这并非什么过分的要求,自是无人反对。 丁士美看着张敬修,温声问道:“解元郎可做好准备了?” 张敬修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请总裁大人出题!” 丁士美点了点头,找了一个几个手快的书吏记录张敬修的答文,而后声音拔高道:“诸位听好了,题目是: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忽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众人听了,都觉这题目难度确不在乡试头场七题之下,便静静看着张敬修如何十步成文。 只见张敬修双手负于身后,深思片刻,便慎重地迈出第一步,同时口中念道:“圣人之所答为政之请,绎《书》而遇之也。(破题) 盖孝友者圣人之天,故曰是亦为政也。《君陈》之篇能及此乎?而理则在是矣。(承题)” 众人听了张敬修的破题与承题,都不禁心中惊讶:竟真有人能在一步之内破题、承题,还破得如此精妙?! 各考官及新晋举人,都是回味,他们都自认无张敬修的本事。 而众落榜士子虽是惊异,却并不惊慌,毕竟还只是破题、承题而已。 张敬修破完题后,心中略思,就迈出一步,口中吟道:“且圣人之大行也,德盛化神......。盖亦昭然于日用之间,而由之者不知耳。(起讲)” 不待众人反应,张敬修便连迈两步,一口气念出:“或以为政勉夫子,于夫子亡当也......。由此思之,吾将有以自信矣。(入题)” 此刻,记录的书吏虽奋笔疾书,又如何跟得上张敬修吟诵的速度,只得想起多少就记录多少。 而众人皆张大嘴巴看着台上仍是一脸云淡风轻的少年,难倒此子真能十步成文? 落榜士子中,微微有些慌乱,他们没想到,张敬修这么快就念出入题了。而后转念一想:后面还有对仗要求极严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个部分。当下都是心中大定。 丁士美则含笑看着张敬修,眼中满是欣赏之意,心中暗道:此子真乃奇才,小小年纪就对经义研究如此精深,对圣人之微言大义都能确切领悟,还甚有新意。以其天分,若用于治学,必当为鸿儒;若用于治世,则必当为名臣。 并暗下决心,只要张敬修后四股便判其为胜。 张敬修念出入题之后,顿了顿步伐,脑中将前文过了一遍,就坚定地迈下第五步和第六步,再朗声念道:“循《书》之言而苟为之矣,无有不顺也......,盖将终日于斯而无有斁也,行焉而无所阻也? 奉《书》之言而固为之邪?无容不慎也......,盖亦企及于此而有不遑也,勉焉而固无馀也。” 而后,脚不停步,连续迈出两步,口中不停:“诚如是邪,以为政焉可耳......,推而准之,无所于增,奚为其汲汲哉? 惟如是也,不为焉抑可矣......,近而取之,无有不足,抑可以逌然矣。” 此时,众落榜士子已是惊慌失措了,有这样才思的人,他们竟说其以家世背景得中解元。而其中造谣之人,在这秋高气爽之下,已是汗如雨下,惶惶不已。 而亚元胡载道不由轻声对着身边的同年叹道:“解元郎才思如此,真可谓‘真金不怕火炼’啊!” 旁人听了都深以为然,此刻他们已是心服口服,就前方昂首少年的佩服之情,简直就如长江之水...... 张敬修不再停步,迈出了第九步,念出结尾:“夫安得谓我曰:自奚不为政乎?......,不改之乐,行藏之与孝哉之称,汶上之辞,所谓殆庶者也。” 全文念完,还余一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三章 我为解元,谁赞成,谁反对 仲秋时节,桂花飘香,金风送爽。 在这秋闱放榜之日,本应热闹非凡的贡院街道,此刻却是鸦雀无声。 除了台上那诵完文章的少年气定神闲地环视着众人,其余人或目瞪口呆,或惊喜交加,或汗出如浆...... “文以作完,请各位大人评判。”直到那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众人才如梦初醒。 丁士美反应过来,畅快地大笑数声,喜形于色道:“好文章、好才思!” 张四维上前叹道:“古有七步成诗,今有十步成文,解元郎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其他官员和新晋举人都是连声赞叹,而大部分落榜士子则是满脸愧色,低着头不敢与张敬修目光接触。 至于那几个造谣生事之人,都是呆若木鸡,面如土色,直到被身边士子亲拍几下后才反应过来。 丁士美喊过记录的几个书吏,却见书吏们皆是涨红了脸,讪笑道:“总裁大人,解元郎念得太快了,小的们都只来得及记下一部分。” 丁士美听了,皱了皱眉头,接过书吏们手上的纸张,都只勉强记了一下,面露难色,他也没有完全记住张敬修念出的文章。 这时,那些造谣之人见了,都隐隐有些猜测,心里不由涌出些希望。 谁知,却听得张敬修道:“无妨,弟子再复述一遍便是。” 丁士美喜道:“若能如此,那是最好。只是你还能一字不漏记住吗?” 张敬修轻笑一声,心道:本公子连别人写的东西都能过目不忘,更何况自己写的? 当下,便让书吏们坐在案旁,缓缓将文章从头到尾,重新念过一遍。 书吏记录完后,张敬修拿起看过一遍,点了点头,递给丁士美。 丁士美让几个书吏又抄了几份,拿出一份贴在张敬修的乡试朱卷旁,供众落榜士子们察看。又令一嗓门大的书吏,大声将张敬修的文章念出,这才拿起文章,给张四维及其他同考官各一份,开始评判起来。 “诸位以为此文如何?”待众考官看过之后,丁士美出声问道。 一名同考官笑道:“文章是好文章,只是却无刚刚解元郎在十步之内出口成章的震撼之感。” 众考官都是笑着附和。 谈笑一阵后,丁士美面色一正,道:“好了,还是来细说一番解元郎的十步文吧。” 众考官皆点头应是。 给过张敬修乡试卷子‘高荐’的王教谕,先点评道:“解元郎对题旨把握极为精准,开头破题,尽破题中之意,可见解元郎经学功底之深!” 一个姓宋的同考官点头赞同道:“不仅如此,我读此文,直感解元郎说理透辟,立意高远,多有创新之处,却又不违圣人大旨,实是不可多得的妙文。解元郎能在十步之内作出这样水准的文章,下官唯有一个服字。” 其他同考官也一一作了点评,一致认为张敬修这十步之文,不下于其试场之作。 而张四维则道:“此文平实自然,层层阐述,不刻意讲求技巧,文却清通可读,正如解元郎试场之文,于平中出奇。看来这便是解元郎的文风了。” 丁士美颔首笑道:“看来诸位皆认为此文可列一等,不在解元郎乡试文章之下。如此,解元郎这‘十步成文’之言便是完成了。” “当然”,众考官齐声道:“解元郎一展惊世之才,看这些落榜士子还有何话可说。” 丁士美当下就拿着文章,走至台前,将各考官的点评之语大声念出,而后朗声问道:“本官及列位考官都认为解元郎这‘十步文’不在其乡试文章之下,且文风一脉相承。如此尔等可有异议?” 张敬修文章水平摆在那里,大多数落榜士子看了脸上都是惭愧中夹着佩服的表情,而只有少数几个落榜士子是一脸惊恐的样子。 见无人提出异议,丁士美严肃道:“现解元郎已完成那‘十步成文’之言,尔等便将那造谣之人供出吧。如若不然,尔等将以同罪论之!” 几个落榜士子先是有些犹豫,而后面色坚定,挤上前来,指着前方几个士子道:“禀总裁大人,皆是这几人鼓动,说是有科场黑幕,我等在一时激愤之下,才犯下大错。请总裁大人恕罪。” 那几个被指认的士子登时面如土色,双腿一软,整个人摇摇欲坠,接着好似想到什么,都七嘴八舌叫起屈来。 “我等只说有科场黑幕,并未污蔑总裁大人和解元郎啊。” “是啊是啊,每次放榜之日,都有人会说科场黑幕,我等只是玩笑之言而已。” “实是有人到处宣扬解元郎大学士之子的身份,说有考官为攀附其父,将考题泄漏于他,我等这才被煽动起来。” “这造谣生事者,实另有其人,请总裁大人明鉴。” ...... 丁士美眉头微皱,这些落榜士子所言确实有几分可能。若未能找到那谣言源头,随意处理这几个被指认的士子,恐怕确会有士子蒙冤,真正散布谣言之人反而会逍遥法外。 丁士美问道:“那尔等可知真正散布谣言者为何人?” “我等亦是被人煽动,实不知造谣之人是谁。请总裁大人明察。”这几个士子忙急声道。 见这些人不似作假,丁士美眉头皱的更深了。 这时,顺天府尹陈绍儒上前道:“邦彦兄,既不好分辨是何人造谣生事,莫若本官让人将在场闹事之人,皆带入贡院,一一盘问,揪出那造谣之人。” “这......,闹事的落榜士子不下两千,一一盘问,是否把事情闹得太大了。”丁士美有些犹豫。 陈绍儒道:“不如此,如何抓得住那造谣之人?” 丁士美沉思片刻,看着台下偃旗息鼓的落榜士子们,无奈道:“眼下别无他法,看来只能以府尹大人之法了。” 陈绍儒点了点头,正待下令时,忽听得顺天府丞刑守庭厉声喝道:“抓住那几人!” 众人顺着刑守庭手指方向望去,见几个士子面色有些惊慌,正偷偷摸摸的想从人群中溜出去。 此刻,忽听得刑守庭的喝声,这几个士子皆面色大变,用力往人群外挤去,却被身边的士子们合力抓住,扭送至前方贡院台阶下,立即便有官兵上前控制住这几人。 只听那几个被抓住的士子大声道:“我等只是想离去回乡而已,为何抓住我们。我等可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 刑守庭走上前来,喝道:“此刻众人都在等待公论,揪出那造谣之人。尔等为何慌慌张张想要离去?恐怕是尔等做贼心虚吧!” 那几个士子听了,面色涨红,都自辩解起来。 刑守庭冷哼一声,道:“尔等是否真为造谣之人,府尹大人和总裁大人自会着人查问。本官劝尔等还是速速从实招来,或可减轻处罚。否则......。” 说完之后,刑守庭向陈绍儒、丁士美拱手道:“府尹大人、总裁大人,下官自作主张,请两位大人恕罪。” 陈绍儒大笑道:“府丞轻而易举揪出了这造谣之人,实未大功一件,何罪之有。”丁士美亦是附和。 张敬修念完十步之文后,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此刻,才上前向三人施礼道:“多谢三位大人为弟子做主。” 陈绍儒呵呵笑道:“解元郎客气了。不知解元郎以为改如何处置这些造谣之人?” 张敬修道:“若真查实这几人为造谣之人,如何处置,弟子不敢多言,但由各位大人做主。” 陈绍儒、丁士美相视一笑,不再多言,而是看向台下落榜士子。 之后,主考官丁士美朗声道:“现虽已抓住嫌疑之人,但还需查实。只是,若非尔等在落榜之后,不思己身,反欲裹挟官府,焉有今日之事?本官作为乡试总裁,自无权处理尔等,但本官当禀明礼部,请顺天府提学大人,革去那造谣之人功名!参与此事者,下科乡试,一概不取!” 众人听人都是大哗,心有不服。 张敬修心知丁士美如此重惩罚法,是想以儆效尤。但他心中只想处置那些造谣者,对于这被煽动起哄的,虽心有愤怒,然并无严惩之心。 当下便对丁士美道:“恩师,弟子以为只严惩那首恶之人即可。其余众人虽有过错,却罪不至此。而且,闹事士子不下两千,若都严惩,恐惹众怒。” 毕竟是自己府中士子,陈绍儒也有心维护一番,故也言道:“解元郎言之有理,所谓‘法不责众’,本官也以为只惩戒者造谣者便是。不知邦彦兄意下如何?” 丁士美看了看台下骚动起来的士子,心下也有此念,便又大声对台下众人道:“本官本欲严惩,然府尹大人、解元郎皆言只惩首恶,尔等若不想受惩,便尽快指出还有何人造谣。否则本官,仍是要处置尔等。” 众人听人都是面色一松,又大声让造谣之人主动站出来,不要连累了他们。 见场面闹哄哄的,丁士美喝道:“肃静,且听解元郎说几句。”场面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都是看着台上的张敬修。 张敬修诧异地看了丁士美一眼,正想推辞,就听得丁士美道:“解元郎为当事之人,便对众人说上几句吧。”陈绍儒也是含笑点头。 见状,张敬修便不再推辞,面向众人,环视一番,朗声道:“事已至此,我也他话可说。只是......,在下想问一句”,顿了顿后,才继续道:“我为解元,谁赞成,谁反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四章 一举成名天下知 见了张敬修十步成文的风采,众士子哪里还敢质疑,脸上都是露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 而丁士美则意味深长道:“你的文章是得到所有考官一致认可的,自是无可争议的解元。只是,你虽出身名门,又年少高才,但切不可恃才傲物。老夫知你今日为澄清非议,不得已而为之,然却不可如此锋芒毕露。你有国士之才,今后遇事当三思而后行,立身正直,莫要行差踏错。你可明白?” 张敬修听了,面色一正,恭恭敬敬向丁士美施了一礼:“多谢恩师指点,弟子受教。” 见张敬修将他一番话听了进去,丁士美心中欢喜,抚掌笑道:“孺子可教。” 风波已平,尘埃落定,造谣之人自有顺天府查实后,由学道衙门处理。 新晋举人们认了房师及座师后,都离了贡院,回到住所,等待着五日后在国子监举行的鹿鸣宴。 而落榜的士子们也各自回乡,继续苦读,为下一次秋闱准备着,并期待三年后的今天能名列桂榜。 待张敬修回到家后,已有好几波报录人上门报喜过了,家里也早已是张灯结彩,庆贺他高中解元。 府中一片欢声笑语,府外也是锣鼓吹打,下人们用竹竿挑起一挂沉甸甸的鞭炮在大门外放着,更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近来张家确实好事连连,张居正在短短半年之内就从一个五品的翰林院学士,一路青云,入阁为辅臣,距离百官之首也仅一步之遥。如今,张敬修也是院试、乡试连捷,还尽都取了头名。府中怎能不喜气洋洋? 张敬修更衣完毕,穿着顺天府官员送来的解元衣冠,来到厅堂。 此刻,院子中满是上府庆贺的街坊邻居,厅堂里也有一些张居正的故旧同年,其中就有几日前来京的王世贞。 众人见张敬修头戴乌纱,身上穿着崭新的冠服,面容俊逸,气度非凡,心下都是暗赞:好一个少年得志的解元郎。 上门授衣、授匾的监临官,大兴县知县高世儒还在府中,见张敬修缓步而来,笑着拱手恭维道:“解元郎真是风流俊俏的郎君,又有惊世之才,今后必定前程似锦。” 一旁众人也是附和着大笑,纷纷赞起张敬修的才貌来。 张敬修笑道:“只是人靠衣装罢了。” 王世贞上前感慨道:“未曾想几个月不见,贤侄已是文压一府的解元郎了。十六岁中解元,贤侄今后要名满天下了。” 张敬修道:“惭愧,不过侥幸得诸位考官赏识罢了。” 高世儒在旁插话道:“解元郎年少高才,得中解元实至名归,刚在贡院之外,十步成文,真乃文曲星下凡。” 周围众人都是好奇问道:“什么‘十步成文’?” 当下,高世儒一五一十将贡院之事说了出来,引得众人惊叹连连,就连王世贞也满脸惊异地看着张敬修。 众人又是一阵恭维,张敬修则神情淡然,连连自谦。 这时,放在堂中的匾额,红衣已被揭起,但见‘解元’两个金字光芒四射,只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匾额右起小字上写着顺天府乡试丁卯科,左下为顺天府尹陈绍儒授。 因张府已是宰相府邸,这解元匾额却不好再挂于门楣,只得置于堂中,供众人观赏。 王氏见了,又是喜极而泣,无限欣慰地看着张敬修。她虽已是一品诰命夫人,但又有那个母亲不望子成龙呢? 几个弟弟眼中也都满是崇拜及羡慕。 张敬修见了,心有感触,走至王氏面前,撩开袍服,朝王氏跪下,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眼眶微红道:“孩儿谢母亲养育之恩!” 王氏脸上又哭又笑,将张敬修扶起,一把搂住,垂泪道:“好孩子,别说这话了。今日你出人头地,你父亲回府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张敬修与王氏及几个弟弟叙了一阵话,又至院中施礼感谢众人上门庆贺,自也收到一阵恭维。 及至张居正归府,庆贺的人群已是散去。 厅堂中,张居正看着眼前已有一些威仪的长子,抚摸着那解元匾额,一向严肃的脸上满是笑意。 良久,张居正才叹道:“可惜你祖父远在千里,否则他得知你中了解元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王氏在一旁笑道:“老爷可派人将大郎的解元匾额送至江陵老家,悬于老宅大门,光耀门楣。” 张居正含笑点头,当下就令游七去办此事。 而后,张居正敛起笑意,沉声问道:“‘十步成文’是怎么一回事?” 王氏和几个弟弟都已详细听了此事,是以张敬修正待向老爹说其中详情时,张懋修已洋洋得意道:“有落榜士子心里不平,造谣说大哥是靠爹爹权势才得中解元,还在贡院闹了起来,大哥便当众十步成文,叫那些跳梁小丑无话可说,大大涨了我们张家的威风和爹爹的脸面哩。”说着,还一副神往的样子。 张居正瞪了懋修一眼,懋修立即噤若寒蝉,垂首不敢说话。 张敬修见了,心中一乐,笑道:“事情确如三弟所言,孩儿为维护爹的清誉,也为己正名,一时冲动,故有此事。”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此次你却有些年轻气盛了,若非你才思敏捷,作出了那十步之文,如若不然,对你今后声誉影响不小。今后,你行事切不可如此冒险了。” 张敬修躬身道:“孩儿受教了。” 王氏在一旁嗔:“瞧你,在儿子的大喜之日还说这些。我却觉得儿子做的极好。” 张居正笑了笑,没说什么,他心中实是喜悦之极,只是他一贯就是如此。 接下来几天,张居正的故交好友、门生故吏都是上门庆贺,就连首辅徐阶也下了贺贴。 因而,张敬修倒也认识了不少历史名人,如申时行、王锡爵等人。 至于余有丁,张敬修向他行师礼时,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得意之极,勉励了张敬修几句。 张府的喜庆暂且不提。 却说放榜之后,桂榜名单立时传扬开来。而张敬修十六岁中解元,及面对质疑,当众‘十步成文’之事,也在短时间在内城中流传。仅一个下午,内城之中就人尽皆知了。 大明报社当即将张敬修的乡试文章及那篇‘十步文’以大幅版面登出,经驿站传于各地。 而那些看榜后闹事的士子们,离开贡院后,都一阵后怕,但也为张敬修文章才思折服,不由在文会、书院中对张敬修‘十步成文’之事津津乐道,一下子使张敬修之名轰动京华。 和上次《海禁弊论》仅在士林中流传不一样,此次得中解元,使张敬修之名在平民百姓中也广为人知,京城之中,人人都知张阁老家出了个能‘十步成文’的少年解元郎。甚至,还有些戏班正准备将此事编排成戏剧,在勾栏、茶楼里演出。 随着时间发酵,短短几天,张敬修之名就已响彻整个北直隶,几乎无人不晓,还传出个“张十步”的称号,让张敬修苦笑不得。 而在这一期《公报》传至各地印发之后,更是让张敬修声名传于各地,广为人知。实在是‘十步成文’太过震撼,毕竟每三年就有十五个解元,但能‘十步成文’的十六岁解元却只有张敬修一人而已。 自此之后,就算张敬修中得会元、状元,恐怕都不会有人因其家世背景,质疑于他,这也正是张敬修目的所在。 所谓一举成名天下知,便是如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五章 鹿鸣宴 乡试放榜后第三日,是举行鹿鸣宴的日子。 顺天府的鹿鸣宴,一贯是放在国子监的,今年也不例外。 张敬修穿着那身解元冠服,既未坐轿,也没乘马车,而是一人慢悠悠往国子监走去。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没一会儿,张敬修便到了国子监集贤门门口。 此时,国子监早已是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一个卫兵正要上前盘问,见了张敬修那年轻的面庞及身上的行头,忙恭敬道:“原来是解元郎,快请进。” 张敬修拿出大红请帖,递给卫兵,笑呵呵道:“这位兄弟怎认得在下?” 见张敬修如此客气,卫兵颇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敢当解元郎兄弟之称。解元郎十步之内就能写出文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天下还有谁人不知解元郎的名字。” 闻言,张敬修有些愕然,这名声传得这么快吗?为作多想,就在卫兵们钦慕的目光中,昂首进入集贤门。 鹿鸣宴还未开始,但大多数新晋举人们已是到了。 张敬修一走近宴会厅,便听到厅内传来的谈笑声,鼻尖也嗅着美酒佳肴的香味。 走至厅内,见乐师正奏着雅乐,里面毫无意外的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充满了喜庆的气氛。众举人则正围着自己的房师,一个劲地忙着套近乎。 众人见张敬修到了,皆是向张敬修行礼。 张敬修自是一一还礼,然后拜会了自己的房师。眼睛扫了扫四周,见丁士美、张四维仍还未到,他在众举人中又无相熟之人,就索性走到一旁席上坐下,静静等待府尹和主副考官的到来。 附近一些不擅长应酬的举人,也是默默坐着。张敬修斟满一杯美酒,听着乐师用编钟奏出的雅乐,享受着此刻的良辰美景。 待众举人基本到齐之后,主考官丁士美、副主考张四维也联袂而来。众举人连忙上前行礼,谢两位考官的举荐之恩。 寻了个空隙,张敬修离席拜会了丁士美和张四维,定下了师生名分。二人都很高兴,对张敬修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回到席上,没过多久,众人便听到厅外官兵的喝声。 “府尹大人到!” 随着官兵的喝声,厅内众人皆停下议论,垂首而立,乐师也停下了奏乐。 顺天府尹陈绍儒身穿大红绯袍,负着双手,昂首迈着官步而来,场面顿时肃然。 之前乡试放榜,在贡院时,与考试相关之事皆以主考官丁士美为主,众人还没有感受到陈绍儒的官威。此刻见了,众人都是心道:原来这位府尹大人的官威也不小啊。 顺天府尹与其他知府不同,是正三品官,而且不是一般的三品官,其地位不下于一般的巡抚。最直观的体现就是,顺天府衙门使用的印章,和巡抚衙门一般,使用银印,而不是一般正三品衙门使用的铜印。是以,居于此位,陈绍儒自然官威不小。 众人都是垂首向陈绍儒行礼,而陈绍儒则摆了摆手,走到主位上坐下,一旁的府衙官吏这才宣布鹿鸣宴开始。 所谓鹿鸣宴,即是乡试之后,地方长官会同僚属,请中举者及诸内外帘官赴宴。因宴会上要唱那《鹿鸣》诗,跳魁星舞,故以此名之。 除此之外,‘鹿鸣’二字又含寓意,‘鹿’与‘禄’同音,‘鸣’于‘名’亦同音,因此,‘鹿鸣’即通‘禄名’。而士子中了举人后,就相当于有了官身,有了禄名,当然要好好庆贺一番。但若是称‘禄名宴’,这宴会就满是铜臭,俗不可耐。相比之下‘鹿鸣宴’就要高雅的多了。当然,这也是士大夫们的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心理作祟。 宴会接近尾声时,乐师便奏起了鹿鸣诗。 身为解元,张敬修当仁不让,起身配着奏乐,歌鹿鸣诗第一章:“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张敬修领唱完,其他举人则一并和之。 如此唱完三章之后,今科五经魁又跳起了预祝会试夺魁的魁星舞,结束了隆庆元年的顺天府鹿鸣宴。 鹿鸣宴后,新晋举人们照例要赋诗一首。这个时候,众举人都是跃跃欲试,好在众人面前一展其才。为此,好些举人都已早早备好了应场诗。 丁士美呷了口茶,笑着问道:“诸位的诗可都作好了吗?” 众人齐齐看向张敬修,作为解元,这第一首诗自要他来完成。 对于诗词,张敬修并不是很感兴趣,诗才也算不上高,临场之间还真作不出什么好诗。因而,倒也准备一首诗来应付场面,眼下就派上用场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张敬修起身念道:“晚生这有一首,便先行献丑了。金殿春风策雋贤,上林孤矢更争先。不辞老儒聊推彀,要见飞腾总著鞭。勋业肇端登凤沼,词章接武侍甘泉。明年贡籍还增倍,定作京师盛事传。” 好!厅内众人齐声喝彩。而后又纷纷夸赞解元郎不但文章华国,诗赋也作得这么好。 陈绍儒、丁士美、张四维都是抚须微笑,显然很满意张敬修的诗作。 张敬修念完后,也没什么出风头的意思,就作了个团揖坐下,静待其他举人赋诗。 虽说张敬修这应场诗作的还不错,但众举人中不乏诗才高者,当下就有几个举人念出自己诗作,赢得了满堂喝彩。 在这些人的带动之下,其他人也不再藏拙,都纷纷赋诗,将气氛推得更加热烈。 赋完诗后,鹿鸣宴才真正宣告结束。 会后,举子们领完府里准备的纪念品,拜别了座师和房师,尽兴而去。 而张敬修在丁士美叮嘱一番后,也随着众人往外走去。 丁士美目送张敬修离去,思及其乡试文章和‘十步成文’之事,不由对身旁张四维道:“此子将相才,颇有乃父之风啊。” 张四维听了,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张敬修到家时,已是戌时中(晚上八点)了,府中众人大都已睡下。 张敬修走入院中,见书房中烛光闪动,将一道身影映在纸窗上。他心知是老爹还在书房中办公,而他一时之间也无睡意,便敲门进入书房去向老爹请安。 “回来啦。今日鹿鸣宴上良辰美景还不错。”一进门,张居正就一脸笑意地看着他道。 张敬修走至案前,笑道:“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一如爹爹当年。” 张居正道:“那你可得以我为鉴了。” 张敬修当然明白老爹的意思,他知道老爹当年也是神童级的人物,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原本是十二岁就能中举的,只是因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想让老爹多经磨练,故意让老爹名落孙山,直到三年后才成为一名少年举人。 而老爹中举之后,年少得意之下,一度沉迷于兴趣小组,每天和一群所谓的名士文人聚会,吃吃喝喝吟诗作对,若非受了祖父之死的刺激,恐怕也无现在的张居正了。 张敬修点头应道:“孩儿省得。” 而后见老爹脸有倦意,便关心道:“时辰已不早了,爹爹不可过于操劳,早些回房歇息吧。” 张居正指了指案上的几张纸,轻声道:“看了这几封信,心中振奋,一时倒难以入睡。” 张敬修听了,好奇问道:“哦,何事让爹爹您如此高兴?” “说来还和你有些关系”,张居正笑道:“这信是从浙江、福建寄来,信上言,自漳州府月港、宁波府奉化开放之后,沿海之地已是倭寇尽绝。不仅如此,两地督饷馆关税收取颇丰,仅仅半年,两地关税收入相加,已超百万!海贸之利,竟至如此,着实出人意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六章 海利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闻言,张敬修拿起桌上的纸细细看了起来。 原来,这两封信分别是浙江巡抚张师载、福建巡抚涂泽明所写,均为答复张居正所问开海事宜。 张居正听了张敬修开海禁的意见后,上‘开海禁疏’,请求沿海各省开放港口,并设立海事总督专责海事,可惜未被采纳。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力陈多开放些港口。但尽管如此,最终也只开放了月港、奉化而已。 而张师载也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张居正同科,二人有些同年之谊。而涂泽明自上书‘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后,张居正就多次写信向其询问沿海之事。 是以,张居正为多了解开海利弊,就时常写信相询,这才会有这些信件往来。 张师载在信中言,自开设奉化督饷馆后,对商贩进行严格准入考核,发放船引,准许海商运送丝绸、茶叶、陶瓷等物远贸南洋。一时之间,奉化商贾云集,争相为海商供货,亦有不少佛郎机人至奉化采购商品。奉化也因商贸往来,变得繁荣起来,督饷馆则在这短短半年,就收得关税六万多两白银。 涂泽明信中所言,与张师载大同小异,只是月港督饷馆所得关税却只有两万多两白银,远不及奉化。 看完之后,张敬修也颇感振奋,心中喜悦之情更甚于得中解元。 放下信纸,张敬修喜道:“朝廷去年太仓银子岁入不过两百多万两,今仅奉化、月港两地半年便得税银近十万两,而且倭患尽除,足可见开海之利。除此之外,海贸兴起,长此以往之下,更能带动造船、航运、纺织、种植等各行各业。如此一来,天下人皆可受其利!” 张居正点头赞同后,又叹了口气道:“唉,若早开海,朝廷又怎会饱受十几载倭乱之苦。海禁之策,实不可为啊。” 听了老爹感叹,张敬修不由想起了大名鼎鼎的‘海盗王’汪直。 汪直名为海盗,实为海商,其一切行止,所求不过是“要挟官府,开港通市”。 起初,汪直成势后,还与官军有过一些配合,剿灭了一些海盗头目。因而,也得到官府的默许,有了一段时间的贸易自由,他的部下甚至可以堂堂正正在苏州、杭州等地的大街上与百姓们买卖交易。 可惜,由于官府对其极不信任,背信弃义偷袭汪直,意图将其一网打尽。在汪直逃出生天后,自称‘徽王’,但还是对官府报有期望,因此也有意约束部下尽量不去袭扰沿海之地。 而胡宗宪就任直浙总督时,对于汪直决定以招揽为主。在大费周章,辛辛苦苦将汪直招安之后,汪直却被时任浙江巡按使的王本固所杀。汪直死后,其所言‘死吾一人,恐苦两折百姓’一语成谶,海盗们因群龙无首,倭患再也难以控制,导致沿海之地大乱十年,其中尤以浙江饱受其苦。 思及汪直所为,张敬修深觉这庙堂诸公,竟无一人有汪直那样的远见,多是如王本固那般故步自封、目光短浅之辈。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只是眼下虽已开海,但所开只不过奉化、月港二地而已,力度还是太小了。”张敬修沉吟道,“儿听闻西夷的海船,如今在大海之上横行,以坚船利炮占据诸多膏腴之地,经营之下,方才有那么多银两来我朝采购商品。由此可知,海外也并非全是蛮夷之地,富饶不下我天朝上国。是以,朝廷诸公大多将目光盯在国内,弃海外之丰饶物产于不顾,却是连西夷都不如了。” 张敬修中了解元之后,张居正对他的态度比以往更加和蔼。此刻,就算他的话中对朝廷百官多有不敬,张居正仍未动怒,反而问道:“海外物产果真比得上我大明吗?” 张敬修笑了笑道:“爹爹有所不知。海外虽为蛮夷之地,然亦有土地广袤之处,且其中膏腴之地不少,只是大多地广人稀而已。据闻,西夷便是派遣勇士,于大海之上驰骋,探得陆地之后,便占据下来,细细经营,所得之利让人不可想象,西夷因此国力日盛!” 张居正听得很是认真,待张敬修说完后,眯着眼睛道:“如此说来,西夷虽似强盗行径,于国却大有所利。我大明作为泱泱大国,行闭关锁国之举,一味向国民索取,真是愚不可及。”顿了顿后道:“你说我朝也派遣勇士赴海外占据一些膏腴之地,是否可行?” 张敬修看了眼老爹,见老爹脸上隐隐有些意动之色。他知老爹是个实用派,只要是于国有利之事,便敢有所作为。 其实,主要还是张居正亲眼见了开海后贸易之利,又听了张敬修大肆鼓吹海外的富饶,才起了派遣勇士探索海外的心思。 张敬修思索片刻后道:“如今西夷虽已在大海之上占据先机,然大海何其广袤,派勇士出海自是可行。只是如今,我朝海船还不如西夷,且不熟悉海上航线,如此贸然出海探索,必是九死一生!因此,若能得西夷海图,享其航线,定能事半功倍,不过这显是不太可能。” 张居正道:“如你所言,这探索海外之事,却似不可为之。” 张敬修摇头道:“非也。探海之事,不但大有可为,而且不可不为!否则,便是坐视海外之利落于西夷之手。只是我等还需做些准备,其中尤以大力建造海船、训练海上水师为重。如此,既能支持海上远探,更能与西夷在海上争锋,以护得探海所得。只是,此时若要朝廷同意大造海船,却有些不太可能了。” 说道这里,张敬修就不由为郑和航海图不见踪影感到心痛。要知道,因无海图,大明就此停下探索海洋的步伐,使海上航运技术每况愈下,由此错过了大海洋时代,亲手关起了一次腾飞的机遇。 张居正自然明白张敬修的意思,所以在他的心中,只是想派小队人马出海探索,并无与西夷争锋之意。但听完张敬修所说,出海之人少了,怕是会被盘踞在周边海域的佛郎机人阻挠。 张居正揉了揉眼睛,问道:“你心中可有良策,使我大明既能占据海利,又不损耗朝廷之力?” 张敬修听了不由翻了翻白眼,将心中所思道出:“朝廷可大力刺激民间力量外出探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海上有巨利,只要朝廷支持,民间必会自发组织船队远赴海外,而朝廷便可坐享其利。只是整个朝堂除爹爹外,还有何人会支持探海?” 张居正看着张敬修,意味深长地道:“会有人支持的,只是不是现在。你且将朝廷要如何支持民间探海之策细细说来,只要切实可行,等时候到了,爹爹必会以此为国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七章 冠礼 “汪直”,良久,张敬修才吐出一个名字,“扶持一个如汪直般的人物,在海上与佛郎机人争锋。” 此刻,张敬修脑中想的却是后来击败过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的海上霸王郑芝龙。 张居正定定地看着张敬修道:“如此岂不是养虎为患?” 张敬修道:“若想不被虎所伤,成为那驭虎之人,朝廷的水师力量必须增强,这才可以驱虎狼。至于其他,儿尚未及深思,只是开放海禁还需扩大规模,若能将沿海之地尽数放开,降低海商船引获取门槛,规范海贸关税,朝廷必能从中收取更多税银,减朝廷财政压力。” 张居正点了点头,却不再多言:“是否出海与西夷一争长短,确需从长计议。夜深了,你且退下回房歇息吧。” 张敬修道:“孩儿告退,爹爹也早些歇息。” “嗯”,张居正道,“你年已十六,还中了解元,却尚未行冠礼。三日后是个吉日,到时为父为你加冠。届时,你可邀请好友前来观礼。” 张敬修躬身应是,但心下却在疑惑:不是到二十岁才行冠礼吗? “加冠之后,你便为成年人了,为父和你母亲也可为你说一门亲事。”张居正语带欣慰道。 张敬修听了不由深感头痛...... 时光飞逝,很快就来到张敬修行冠礼的日子。 所谓冠礼,便是成人之礼。 男子行冠礼后,在家中就不再是个不管事的‘孺子’了,而是正式成为一个肩负责任的成年男子。只有孝、悌、忠、顺行立,才可为合格的儿子、合格的臣子。唯有如此,才有资格可以参与治理别人。 在这个年代,人们对冠礼还是相当重视的,礼部在国初之时就制定了冠礼的仪文,对品官家庭的冠礼有着较为严格的规定,很是繁琐。 这天,张府气氛隆重,不少仆人在紧张地为府中的大公子摆放着冠礼所需物品。 家庙中,前来观礼的宾客已来了不少,正与张居正说着些恭喜的话。 这些宾客都是张居正请来的,大多为张居正同年,还有少数几个他以前在翰林院的下属,其中就有王世贞、林燫、申时行等人。 而张敬修则请了陈于陛、丁士美、余有丁等人前来观礼。 “太岳兄,令郎才华出众,年未及弱冠就高中解元。今日令郎行了冠礼,将来必定青云直上。”王世贞笑呵呵道。 林燫附和道:“是啊,十六岁的解元,在我朝还是第一位,令郎行冠礼后,若是明年再高中春闱,名列春榜,” 其他众人也是各自说些恭维的话,张居正自是连说‘谬赞了’‘承蒙吉言’之类的话。 张敬修穿着一身隆重的礼服来到家庙,众人见了又是一片夸赞。 张敬修眼睛往宾客中一扫,有大半都不认识。但他不敢怠慢,上前一丝不苟地向着宾客们行礼,众人也都说些勉励的话。 而陈于陛则眨了眨眼睛,嬉笑道:“恭喜君平今日长大成人。” 见礼之后,众人都是静待大宾前来。 没过多久,就有人进来报徐阁老、陈阁老临府。 众人看着张敬修,心中皆是惊讶,行个冠礼,竟请来了两位阁老。 当下,众人皆至门口迎接两位阁老。 张敬修随老爹站在门口,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首辅徐阶。 徐阶年已过花甲,看起来还很有精气神亦身着庄重的礼服,身材虽是短小,但长居高位之下,一举一动之间尽显宰相风度。 落徐阶半个身位的是陈于陛的父亲陈以勤,此时在内阁之中,位列张居正之上。陈以勤虽与张居正曾同为裕王讲官,但二人原本并无深交,知道张敬修与陈于陛结为挚友,二人在内阁中倒更加亲近起来。 张居正见两位贵宾前来,忙领着张敬修上前上前见礼:“元辅、逸甫兄百忙之中为犬子行冠礼,真是犬子莫大的荣幸。” 徐阶看了眼躬身行礼的张敬修,眼含笑意道:“太岳后继有人,真是可喜可贺。为令郎加冠,将来或是老夫的荣幸也未可知。” 众宾皆有些讶然,徐阶贵为百官之首,说出这样的话,可不仅仅是恭维了。 张敬修听了深感受宠若惊,恭声道:“元辅严重了饿,晚生实在愧不敢当。” 徐阶轻笑一声,未置可否,陈以勤则在一旁笑而不语。 待张居正父子见完礼后,众宾客一并向徐阶、陈以勤行礼:“见过元辅大人,见过陈阁老。” 徐阶、陈以勤都是摆了摆手,闻言道:“不必多礼。” 张居正道:“诸位贵宾能登门观犬子冠礼,在下感激不尽。还请各位贵客移步,入在下家庙观礼。” 当下众人簇拥着徐阶至张家家庙,按照礼仪站好。 但见众宾皆西序东面立,而徐阶作为为张敬修加冠的大宾则是东序西面立。 按照礼仪,张敬修先是入内向母亲王氏行跪拜大礼道:“儿谢母亲多年养育之恩。” 王氏看着一表人才、沉稳有度的张敬修,脸上满是欣慰的泪水。 向王氏行完礼,在张居正主持下,张敬修走出家庙,立于西阶东南面,向众宾行礼拜赞,众宾也都答拜。 一番折腾之后,张敬修至徐阶面前,跪下请徐阶为他加冠。 这时赞冠者陈于陛拿着托盘将帽冠呈上。 徐阶先拿起托盘中的缁布冠为张敬修带上,而后有将缁布冠取下,为张敬修授皮牟,最后,又授以爵牟。 每次授冠之时,徐阶都说了一番祝福辞,大意无非是:成人之后,要培养美德,保持威仪,祝你今后大福大禄,身体安康。 观礼众人皆露喜悦之情,而张居正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张敬修拜谢之后,又入内拜见王氏。 因张敬修年未满十岁之时,张居正就已为他取好了字,故今日冠礼,倒不用徐阶冠字。 拜见完王氏后,张敬修出来有拜谢给为宾客。 至此时,冠礼也差不多接近尾声了。 张居正向徐阶敬酒郑重答谢之后,又向其他宾客敬酒致谢。 之后又以束帛俪皮、牲肉赠予徐阶表示谢意,再请众宾移步至厅堂。 冠礼毕,就意味着张敬修已是成人,可以婚嫁,主持家中事务。 回房换了身礼服后,戴了礼帽,来至厅堂。 厅堂中,仆人们早已将酒席安排好,张敬修拿起酒杯,随张居正向宾客们敬酒。 至徐阶时,张敬修极为恭敬道:“晚生敬元辅一杯,谢元辅为晚生加冠。” 徐阶笑眯眯地看着张敬修一饮而尽,温言道:“你父本未请老夫为你加冠,是老夫听闻太岳要为你行冠礼,才不请自来,就是来看看你这张家的麒麟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八章 拒亲 徐阶主动为自己加冠?张敬修有些诧异,他原以为徐阶是老爹特意请来的。 不过想想老爹的为人,应该不会特意去请内阁首辅为自己行冠礼。只是就算自己小有名气,也不至于能让堂堂的百官之首主动来自己行冠礼吧。 心中虽不明白徐阶之意,但张敬修脸上还是现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动容道:“晚生何德何能,有幸得元辅大人如此看重。” 张居正也道:“能得元辅亲来为你加冠,实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 徐阶摆了摆手,笑道:“太岳客气了。当日读令郎那篇《海禁弊论》时,老夫就想见见你家的这位俊杰。近日,令郎以未及弱冠之龄得中解元,名冠一榜,‘十步成文’轰动京华,能为这样的少年俊才行冠礼,老夫也与有荣焉。” 众宾客听了也心有同感。 张居正与张敬修父子二人自是客气谦虚一番。 酒席结束后,众宾客一一告退,徐阶却老神自在地在厅堂中与张居正对坐饮茶,谈天说地。 张敬修送完客人,回到厅堂,打发走服侍的丫鬟,上前一边为徐阶和老爹添茶,一边暗暗思索徐阶为何仍留在这里不走。 喝了一盏茶后,徐阶笑容满面地上下打量着立在下首的张敬修,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当张敬修感觉浑身不自在时,便听得徐阶笑问道:“君平可有意婚配吗?” 张居正和张敬修皆是一怔,看向坐在堂上太师椅的徐阶。 张敬修心道:难道徐阶今日为我这小角色加冠,现在又迟迟不走的原因,就是想为我说一门亲事吗?只是却不知是何人能请得动他。 只不过徐阶注定要失望而归,不说张敬修是从后世穿越而来,心中向往着自由恋爱,就说眼下他只不过十六岁的身体,还没到正常的婚育年龄,又哪里会愿意如此时的寻常男子般去娶个十三四岁的小萝莉。 正待张敬修欲婉言谢绝时,就见徐阶笑意盈盈道:“老夫家中小孙女,为老夫幼子徐瑛所出,年已及笄。虽算不得国色天香,但也属花容月貌,更兼贤良淑德,与君平实是良配,不知太岳和君平可有意乎。” 原来,徐阶这是亲自上门推销孙女来了。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此刻,张敬修不由想起,徐阶为了消除严嵩父子对他的戒心,曾将自己的孙女嫁于‘小阁老’严世蕃的幼子为妾。而当他铲除严嵩父子之后,他的孙女也回到了徐府,只是结局很是凄惨,被徐阶的长子徐璠亲手毒死。 张敬修面露犹豫之色,将目光转向张居正,想听听自己的老爹怎么说,毕竟这个时候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爹还未开口,自己可不好胡乱说话。 张居正看出儿子的意思,也知儿子素有主见,当下婉拒道:“承蒙元辅看得起犬子,但犬子德行浅薄,怎敢高攀元辅家的千金?......” “太岳何必自谦”,徐阶打断了张居正,语气中无丝毫变化,“君平的才貌大家都有目共睹,至于德行,以太岳的家教,家中子弟哪里会有不修德行之人。” 说道这里,徐阶脸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但话中语气却陡然一变:“太岳若不想与老夫家结亲,明言即可,老夫也非那不明事理之人,倒不必以此言搪塞老夫。” 张居正苦笑道:“学生岂是不知好歹之人,只是犬子素有主见,诸多事务都由其自行决定。这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但也不妨听听犬子之意。” 徐阶目光转向张敬修道:“君平意下如何?” 张敬修斟酌片刻,行礼后,正色道:“回元辅大人,晚生此时尚无娶亲之意。一来晚生功名未成,二来晚生年岁尚幼,此时成家为时尚早。因而,晚生却要辜负元辅美意了。” 徐阶盯着张敬修道:“君平此言差矣。所谓先成家后立业,更何况你今已加冠,正处婚配之龄,不说你已高中解元,便是未曾得中,也当考虑婚姻大事。” 张敬修不由感到一阵头痛,心中腹诽:你这老头好端端上我家推销孙女干嘛,本公子就算有婚配之意,那也得是情投意合之人,还用得着你来拉郎配吗。 思及于此,张敬修当下道:“晚生以为,如要婚配,非为情投意合之人不可。因此......” 徐阶道:“听君平之意,是已有了意中人了吗?” 张居正也看向自己的儿子,他此刻想起了与自己极为恩爱的亡妻顾氏。 张敬修倒是不敢说谎,老实道:“此时尚无。” “既如此”,徐阶笑道,“君平闲暇之余可至老夫府上一叙,老夫最好与君平这样的少年才俊相谈了。” 张敬修心知徐阶如此卖力想与自家结亲,除了张敬修有些潜力之外,无非是看好张居正的政治前景而已,为今后退休做好准备。 张敬修有心回绝,却不知如何开口才更妥当。 所谓知子莫若父,张居正看出张敬修心意,呷了口茶,道:“元辅有意提点于你,是你的荣幸,还不快向元辅致谢。” 待张敬修规规矩矩向徐阶行礼致谢后,张居正又含笑向徐阶道:“犬子不知礼数,请元辅万勿见怪。学生以为,儿孙自有儿孙福,小儿女辈若有缘分,自有他们的福分。元辅如此提点犬子,犬子自会多上门请教。” 闻言,徐阶沉思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太岳说的是,儿孙之事不可强求,是老夫过于操心了。” 又对张敬修道:“君平不必心有负担,老夫非气量狭小之人。你与老夫孙女之事,却是老夫有些孟浪了。不过君平若不嫌弃老夫这个老头子老迈不堪,遇事有不明之处,可尽至老夫府中相询。” 张敬修听了,忙恭敬道:“元辅大人之恩,晚生感激不尽。” 徐阶微笑着点点头,与张居正又闲聊了一阵,便告辞而去。 将徐阶送出府后,父子二人来至书房。 刚一坐定,张居正就说道:“为父实未想到元辅竟亲自登门,欲将其孙女许配于你。其实为父亦打算为你说一门亲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敬修冠冕堂皇道:“春闱将至,孩儿此时只欲一心备考,不欲分心,娶亲之事还是春闱之后,再行计较。” 果然,张居正听了此言,脸上顿现欣慰之色,抚着美髯道:“你年岁尚幼,娶亲确实不急于一时。眼下,你确实不可因得中解元而松懈,当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春闱报捷。” 张敬修心中松了口气,口中说道:“孩儿谨遵爹爹教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九章 欲经商 却说徐阶为张敬修行完冠礼回府后,他的三儿子徐瑛就向他问起了与张家结亲之事。 徐阶看着自己的幼子,想到自己三个儿子竟无一人成才,心中不禁有些后悔以前未曾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 要是自己也有个和张家那小子一般的儿子就好了,那样也不用为身后事如此操心了。徐阶心中暗暗想到。 “张太岳未明拒,但我知其不欲和我们徐家结亲。”徐阶淡淡道。 徐瑛一愣,愤愤道:“好啊,这个张太岳也太不识好歹了。若非爹大力提拔于他,他如何能这么快入阁。今日爹不但亲自为其子加冠,还好心将我徐家女郎许配给其子,其竟不领情!” 徐阶憋了一眼徐瑛,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你是这般想的?” 不顾发愣的徐瑛,徐阶继续道:“为父之所以愿将惠儿许配给张太岳之子,除其子确为良配之外,更因张太岳其人。 张太岳乃一代人杰,非久居人后之人。以其才,入阁是早晚的事,既如此,为父早将其推举入阁,此便为恩情。 为父今已老迈,又不得今上信任,恐怕很快就要离开朝堂这个是非之地。到那时,若高新郑还朝得势,以为父与他的恩怨,岂能不遭其报复。而满朝之中,能阻高新郑而救徐家者,唯张太岳一人耳。” 其实徐阶早年对高拱也有提拔之恩,当时高拱与朱载坖的关系人尽皆知,而朱载坖是早晚要当皇帝的,所以徐阶便极力拉拢高拱,在朱载坖登基之前就将其荐入内阁,否则以高拱的资历要想入阁可能还需几年。 谁知高拱这个‘奇葩’,不但不领情,觉得理所当然,心中反而还看不起徐阶巴结自己。而且两人性格、政治理念都大有不同,高拱的目标又是首辅,是以二人在内阁中可谓势同水火。 眼下,高拱虽是被徐阶赶回老家,但以高拱与今上的关系,还朝是早晚的事。以徐阶的精明,以及对高拱的了解,怎会不为未来之事做好准备。 徐瑛道:“以爹如今的地位和威望,为何不将高新郑赶尽杀绝,还留下这样后患?” 徐阶有些失望地看了眼儿子,却不再多言,摆了摆手,让他退去,独自一人在堂中想着些什么。 行冠礼之后,张敬修就正式成为家中的一个主人,家中诸事皆可参与处置。 仅过了一天,王氏就将张敬修带入库房,让他了解自家家底。 翻看一番后,张敬修基本上摸清了自家的家底,同时也暗暗诧异,看来自家资产还真算不上多丰厚。嗯,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老爹虽不算清官,但也绝称不上大贪官。 张家不像王锡爵、张四维家族多代经商累致巨富,祖上也只不过是小康之家,直到张居正青云直上,从五品官一跃成为内阁辅臣,这才成为富贵之家。这从近几个月来,家里添了不少仆人就可窥知一二。 张家的所有资产中,占主要的还是在江陵的那几千亩地。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数字,要知道张居正作为当朝一品,免税额便有六百多石,按照此时的税收换算,张家的土地少说也有万亩。 至于金银珠宝之类,并无多少,这也和张居正升官不久有关。他以前只是个清贵的翰林官,自无多少地方官员会赠厚礼于他。 而依附的商人几乎没有,家中也无人经商,也就是说除了几千亩田产,便无其他产业了。 问过王氏后,王氏说是张居正不接受商人依附,也不允许家中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在外经商。 对此张敬修心下猜测此时的老爹是以天下为己任,在还未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时,不想给自己留下污点。 摸清了家底,张敬修心中也有了些计较,他想拿些钱财出来做些经营。穿越而来,怎能不想办法赚些钱呢?有些事情,没钱可不太好办啊。 冥思苦想一番后,张敬修决定还是先开一个类似于后世超市的百货商场。主意已定,他就立即用半个多时辰写下了一份计划书,以免‘超市’开张后水土不服。 看着写好的计划书,张敬修又有些犯难了:缺人啊,该上哪找可靠的人出面经营呢?总不能让自己这个堂堂的解元郎亲自出马吧。 游七本是个合适的人选,不过想来老爹不可能把他借给自己去经商吧。 想到这里,张敬修不由有些头疼。 正沉思间,一个小人在门外道:“大少爷,老爷让您去书房。” 被打断思绪,张敬修应了声‘知道了’,未及多想,就来至书房。 入内后,见游七也在,知老爹有事相商。 张敬修见礼之后,未等他相问,张居正就说道:“郭安阳(郭朴)致仕了。” 游七听了笑道:“恭喜主翁在阁中更进一步。” 可不是吗,郭朴走了,按照规矩,张居正的位次自然往上升了一位,虽然仍是最后一位...... 而张敬修则心道:高拱去位,郭朴还在内阁中挺了四个月,也是不不容易啊。 张居正道:“和之前并无区别,阁中事务,皆由元辅一言而决。”顿了顿后,道“郭安阳致仕后,想必陛下会有意增补阁臣,以我观之,赵贞吉为陛下属意之人。” 此时赵贞吉已被推举为南京礼部尚书,却未去南京赴任,而是被隆庆留在京城,当经筵讲官,极得隆庆看重。 张敬修笑道:“那也得看元辅心意。而且其是否入阁,对爹爹似乎影响不大。” 张居正摇头道:“以赵贞吉的资历和性情,非是好相与之人。不过眼下元辅应无意增补阁臣,倒不必为此忧心。” 游七附和道:“主翁所言甚是,眼下主翁只需静待时机便可。” 张居正听了不置可否,此时他一时半会境况不会有多大改变,也唯有静观其变了。 游七退下后,张居正看着儿子笑道:“今日随你母亲看了家中库房了吧,有何感受?” 张敬修道:“观我家所拥之田产,便可知当今士绅勋爵兼并土地之多。” 张居正无奈地苦笑一声,这都是他老子张秀才以他的名义积攒下来的。与别家相比,虽不算太过分,但以小见大,便可知当今积弊之重。 张敬修犹豫片刻后,问道:“爹爹手中可有什么可靠之人吗?” “嗯?”张居正疑惑地看着儿子,道:“你欲做何事,需人代劳?” 张敬修拿出写好的‘超市’计划书,递给老爹,一边道:“儿观我张家家业,除一些田产外,再无其他。故孩儿想在家中找个可靠之人,出面做些营生,置办些产业。” 张居正接过计划书,皱眉道:“你好好的圣贤书不读,去研究,去研究这些下贱的经营之道作何。” 他虽知商人于国家有其重要作用,但心中仍极鄙夷商人之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章 便宜坊开张 见老爹如此鄙视商人,张敬修也表示理解。 自汉武帝开始重农抑商以来,‘士农工商’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 不过就算所有人都鄙视商人,却并不妨碍官商勾结和商人积累财富。而商人们有钱了,自然要追求地位。 因此,时至至今,大多商人都会让家中有资质的子弟读书参加科举,以入朝为官,成为他们在朝中的代言人,为他们经商保驾护航。 像后来的晋商集团、江南财阀都在朝中有着话语权极大的代言人,为葬送大明朝也贡献出了一份力量。 不过相比于晋商和江南财阀在王朝末期成为掘墓人,权贵商人更令人感到愤怒,盖因其经商手段无非三种:利用职权,形成垄断专卖;欺压民间,贱买贵卖;大肆走私,获取暴利。 而令人讽刺的事实是:历代治吏以本朝最为严酷,《明律》明确规定四品以上的官员禁止经商,贪污六十两白银就要扒皮示众,可是,历代官员经商之盛、家财之富,又以本朝为最。但这些巨富官商,在国朝将亡之时,却舍不得拿出一两银子为国用。 这也是终明一朝,商税始终为三十税一的主要原因。毕竟大商人都为官商,又怎会同意增加商人税率呢?更为可恶的是,就算商税如此之低,商人们仍抗拒纳税。 如此一来,国家财政收入中,商税占比极低,重担主要压在了贫穷的农民身上,使得国与民都穷。 以一言概括本朝之现状,便是‘国与民俱贫,而官独富。既以官而得富,还以富而市官’,也就是朝廷和农民都很贫穷,唯独官和商富有,那极低的税率温养了这么一批吸血鬼。 思绪间,张居正已将那份计划书看完,张敬修这时方道:“世事洞明皆学问,经商亦有大学问,对于以特权谋取盐铁经营,儿不屑为之。儿研究这经营之道,非为那铜臭之物,而是想了解一番这经商中的门道,将来若是为官,也不至于被商人所欺。” 张敬修当然是为了赚钱,只是若没有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张居正必不会同意他涉足商事。 果然,听了张敬修此言,张居正面色缓和下来,说道:“好一个‘世事洞明皆学问’,此言大善。为官者确要洞明世事,才可得心应手治民理政。” 又指了指桌案上的计划书,严肃道:“若你是想借为父权势行商经营,为父必严止之。不过,观你这条文,倒是有些奇思妙想。你既有心去开这所谓的‘百货坊’,为父也不阻你,只是却不可因此误了读书。另外,你这百货坊中,切不可以次充好,商税也需如实缴纳。” 见老爹同意,张敬修顿时喜形于色道:“孩儿必定诚信经营,依法缴税,不过这人手还需爹爹帮忙找一些......” 张居正展颜笑道:“人手的话,你无需担心,为父定会为你安排可靠之人。事实上,为父也想为家中添些家业,只是以权谋私,吾不为也。你有好法子,为父又怎会不倾力支持。” 张敬修知老爹是有些好享受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当上首辅之后,私德有亏。所以能有正当的路子赚来银子,老爹又非迂腐之人,会大力支持自己做些经营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下,张居正还与张敬修聊了些细节问题,并拍板定下在内城开设两家、外城开设三家‘百货坊’。 话语中,张敬修发现老爹对于这经营之事也知之甚深,提出的一些意见都颇具建设性。 在张敬修的‘超市’计划中,当务之急就是做好人员培训,这也是最困难之处。 他计划先招收一百人,至少要懂些算术,进行前期培训。至于培训教师,就先有自己顶上,对了,张懋修也可以找来凑合一下,给招来的人讲讲四则运算。至于管理人才,就交给老爹去找,自己再来把关。 内外城的‘超市’特点也要有所不同,毕竟内城多为达官贵人、富贾豪绅居住,服务人员还必须接受最基础的礼仪培训,以此提升‘超市’的档次。至于外城,则要主打便宜。 其次就是场地,这个很好解决,偌大的北京城适合开‘超市’的地方,百八十处还是有的,或租或买,再简单装修即可。反正现在的商品种类太少,后世那种类繁多的日常用品,现在连影子都没,这些也有待他来开发,将来也是调生财之路。 然后就是进货问题,前期可以先从集市中拿货,等具有一定规模时,再联系工坊拿货。 至于本钱的话,张敬修估算了一下,人员的培养及薪酬,场地及进货费用等,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一家五百平米的超市,大概需百两纹银,内城要稍多一些。(备注:按这时的购买力算,百两纹银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六万多元)。 这点前期费用,对于张家这样的权贵之家来说,自是小菜一碟。 次日,张居正就按张敬修的要求,安排了两人来协助张敬修。 张敬修与之一番相谈之后,知二人一姓顾,一姓王,都已年近五十,原为布行的掌柜,被游七高薪聘请而来。 在对二人考校一番后,张敬修虽觉这二人与他心中要求还有不小差距,但也算有些管理能力,勉强可以凑合着用。 有人之后,张敬修当即便开始了百货坊的筹备事宜。 从试场调研、招聘和培养人员,到挑选场地、装修进货,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张敬修的百货坊终于筹备完成。 隆庆元年十月十五,是个黄道吉日,张敬修的第一家百货坊,也是大明第一家百货坊在外城开张了,店名以‘便宜坊’命名,至于内城,张敬修打算直接以‘百货坊’命名。 经过一番全城宣传之后,百货坊没有辜负张敬修的期待,开张之日,店门外排起了长龙,等着进门看看里面的货物是否真如其名。 国人一向有喜欢看热闹的传统,来便宜坊的人,有些是听了宣传,特意进店购买便宜货。有些则是看这里排了长队,因为好奇,来进店看看热闹,而这些人进店之后,见货物果然比集市中便宜,又见其他人都大包小包的买,也忍不住掏钱跟着买了。 抢购风潮一直持续到晚上宵禁,期间不得不去补了几次货。可以说,这天因便宜坊的开张,使得外城集市的生意都差了不少。 生意的火爆,让负责外城门店的顾掌柜笑得合不拢嘴,也让负责内城生意的王掌柜迫不及待地请张敬修这位东家在内城开张。 要知道,张敬修给两位掌柜开的薪水,除了基本工钱之外,还有销售提成。不仅如此,张敬修还引入了股权激励,若是二人干的好了,可享受一定分红。是以二人见生意这么火爆,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便宜坊的利润没有让张敬修失望,甚至超出了他的估算,只不过开业一天,营业额折银接近三百两,所得毛利也接近三成。 不过这也和便宜坊第一天开张有关,很多人都是跟风买了一大堆东西。之后应该就会慢慢正常下来,每天的营业额应该能保持在开业之日的一半左右。 趁热打铁,内城两家‘百货坊’和外城另外两家‘便宜坊’也一一开门,同样引导京城百姓争相进店采购。 事实上,这样的小超市,无需多好的管理能力,只需按照张敬修所定章程行事便可,因而顾、王二人的经验和能力也基本可以胜任这内外城总掌柜,至于各门店掌柜,则由培养中的优秀店员担任。 开这种小超市,难度并不大,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有人跟风,因此张敬修也在精心做着准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一章 文会 ‘百货坊’和‘便宜坊’开张之后,慢慢走上了正轨。 张敬修在计划在之后的半年里,把‘百货超市’开满顺天府各个州县,故吩咐两位总掌柜继续招聘人手,尤其是要招到好的账房先生。于此同时,为了应对一些人跟风,也制定好了一些准备措施。 看着这五天的流水,张敬修心中有些心喜,这‘百货超市’的利润还是较为客观,他估摸了一下,一家门店差不多一个月就能回本,之后便是净赚。不过他也知道,这只是还无其他人跟风,才能有如此暴利。 张敬修十分羡慕那些穿越前辈们,随便搞点儿发明创造,走工业发展路线,就可赚得富可敌国的财富,而他这个文科穿越者确只能做点小生意。 不过开‘百货超市’只是他的一个小尝试,用来赚第一桶金,为今后涉足其他产业做好准备。 放下账本,用过午饭后,张敬修便应陈于陛的邀请,去参加京城有名的西山文会。 据陈于陛说,此次文会,有不少从各地远道进京赴考的举人与会,其中还有些声名在外之人。 对于一般的文会,张敬修自无那份闲心去凑热闹,不过这种知名的文会,去参与一番,说不定还能认识不少未来的同僚。 二人说笑着来至城郊西山翠微湖畔,举目望去,皆沉醉在眼前的美景中。 此时虽已入初冬,但仍有不少红叶,一眼过去,就见得漫山的红、黄、绿的树叶交相辉映,显得绚丽多彩。 张敬修吸了口新鲜空气,笑着对陈于陛道:“此地倒是一个妙处,难怪会选在这里举办文会。” 陈于陛含笑点头,指着湖畔不远处的一座小亭,道:“想必那里就是文会举办之处。” 张敬修循着手指望去,见那里已聚集了不少身穿儒衫的士子,点了点头,同陈于陛往小亭走去。 二人走近小亭时,便听到亭子处传来了士子们的谈笑之声。 张敬修听着这带着各地口音的官话,不由想到此时京外的士子赶考之不易,尤其那些离京千里之外的地区,入京考个试都要提前大半年出发,否则途中一旦出了意外,就可能赶不上三年一次的会试。 “前面两位兄台也是来赴文会的吗?”后边传来一个声音,声音中似带着些山西口音。 二人回首看去,见是一个俊逸的青年士子,年纪看起来比陈于陛要大上五六岁,正拱手向二人施礼。 “正是。”二人回礼后道。 那士子看起来有些自来熟,走近说道:“在下乃是山西士子,刚至京城,闻此地有文会,便孤身前来。因有心与二位兄台结伴而行,这才喊住二位,还请见谅。” 张敬修见这士子举止潇洒,坦然有度,顿时心生好感,与陈于陛对视一眼,客气应道:“兄台有礼了,能与兄台同行,我等亦求之不得。” 那士子喜道:“多谢二位兄台。在下山西山阴王家屏,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王家屏?张敬修微微一愣,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士子,心道:这应该就是史书上那位吧,没想到参加个文会就碰到了未来的阁老。 张敬修拱手道:“幸会,幸会。在下湖广江陵张敬修,这位乃是在下好友,四川南充陈于陛。” “阁下莫非就是十六岁解元,十步成文的张敬修?”王家屏面露惊喜之色。 陈于陛开玩笑道:“看来君平的大名是传遍天下了。” 张敬修道:“不过是些虚名而已,元忠兄就莫取笑小弟了。” “竟真是张解元当前,在下一路进京而来,张解元大名可谓如雷贯耳。”王家屏笑道:“未曾想在下随口一唤,便结识了两位高才,真是荣幸之至。” 张敬修莞尔道:“同幸,同幸。这西山文会也差不多快开始了吧,我等且先去赴会,文会之后,我等再一起把酒言欢。” 陈于陛、王家屏皆含笑点头,三人又互通了表字,便一并至文会处。 文会上,已来了不少士子,正在交朋会友,谈笑风生。 看着这些意气风发的士子,张敬修心下暗道:来文会求名之人还真不少。 这西山文会,名为雅会,实不过也只是个名利场而已。那些初次来京,名声不显的士子,都渴望借着京师这个名利场扬名,故而难免会往些知名的文会里挤一挤,把自己精心准备的文章给会上的文章大家,乃至翰林点评一番。若有幸得到赏识,不仅可在京城扬名,名声还可能会传至考官耳中,如此会试报捷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只不过,来京赴试的各地举人,还有往年落榜留在国子监进学的举人监生,都非易于之辈,各个才学都不可小视。 因此,想在文会上使自己的才华和文章,得到众人公认,借以扬名,何其难也。 三人见此场面,知还有重量级人物尚未到场,就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闲聊起来。 没聊一会,就听得外围传来一声惊呼:“竟是凤州先生前来!” 众人闻言皆感惊喜,王世贞作为文章大家,是文坛中的领袖级人物,若是文章能得其赞誉,必可扬名。 众士子望去,见王世贞正与一身着燕服的中年男子谈笑着往这边来。 有眼尖的士子认了出来,惊声道:“不止是凤州先生,还有上科状元范应期。” “凤州先生如今已是大明报社社长,范伯祯也在报社中兼着副总编一职,这才会一同前来吧。”士子们窃窃私语道。 原来,王世贞入京之后,就受张居正举荐,在九月下旬任为大明报社社长。报社社长虽只是五品官,王世贞却极为欣喜,他就是因其与翰林般为清贵京官,才愿喜而赴任。 在原史中,王世贞为父伸冤之后,写信向张居正求官,张居正让其去地方担任官员,却反被王世贞误解,觉得张居正故意不让在京中任职,从此与张居正反目成仇,多次写文明里暗里地骂张居正。如今,张居正举荐其任报社社长,倒合了他的文人心性。 随着大明报社作用显现,邸报已完全被报纸取代。因而原本皆为兼任的社长、总编辑之职,也改为专人任职,原本兼任报社职务的申时行和余有丁皆自然卸任。 至于范应期,张敬修在国子监就有所耳闻,因此人乃是以捐监入国子监读书,未经乡试而取得会试资格,竟一举得中状元,是国子监中的传奇人物。 王世贞二人在簇拥之下,笑容满面来到亭中上首坐定,眼睛扫着众士子,待看到张敬修时,微微一愣。 见这里聚集的士子不下数百人,王世贞对身边的范应期笑着说道:“伯祯兄,未曾想今日会有如此多俊才聚于此地。” 范应期亦含笑道:“许是知凤州先生要来,这才群贤毕至吧。” 王世贞哈哈一笑道:“伯祯说笑了。”而后便示意主会之人,可以开始文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二章 诗文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之间总免不了相轻,故而文会上总要推才学得各方敬仰,客观公正的人来裁断。 主会之人能请来王世贞这样的文坛大家,为文会作一个评判,可见这西山文会确实有些档次。 文会开始后,王世贞先是客气道:“想必诸位也知吾崇尚‘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然诸位诗文皆有各自情理,倒不必因吾为评判之人,舍己风格,迎合于我。 评论诗词文章嘛,吾窃以为只看诗文之才思格调,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思即才之用,调即思之境,格即调之界。是以,诸位文章,吾亦以此为评,绝不敢以吾个人之喜好妄加评论。” 王世贞在几年前完成了《艺苑卮言》的创作,其文学主张一时之间成为文坛潮流,其创作的作品也被不少人争相学习,俨然已成一派文坛盟主。 此刻他说只以诗文才思格调为评论标准,而非以其个人主张评论,便显示了他一代文学宗师的气度。 范应期在一旁也点头道:“凤州兄所言甚是。” 众人听两位评判之人这么说,也都放下心来,他们也不想因迎合评判者而强行改变自己风格。 众士子众有人说道:“凤州先生博古通今,为我等指点文章,如帮我等明性悟道,我等感激都来不及呢。” 这士子说完,众人皆一并称是,请王世贞随意评论,无需顾及。 王世贞抚须点点头,与范应期商量了一句,而后与众人道:“今日西山文会,各位便各写一诗一文来,诗不限,文以一叶为副,体裁亦不限,时间以两炷香为限。让本官与伯祯兄一览诸位才俊佳作,若有众人公认之佳作,将登于大明报社新刊《文苑》之中。” 范应期笑着道:“诸位,这《文苑》乃是凤州先生任我大明报社社长以来,所筹办的纯诗文刊本,每月只发一刊,选取诗文佳作入内。各位今日若能作得众人公认之佳作,便可登入这第一期《文苑》之中。” 众人听了都有些惊喜,不少士子已是跃跃欲试。 如今《公报》作为朝堂官报,已传遍天下各处,他们怎会不知其在士林中的风靡。听范应期所说,这所谓的《文苑》是只论诗文的文学刊物,但却和《公报》是同一个娘家,若能将文登于其上,必能刷一波名声。 当下众人都是摩拳擦掌,各自入席,准备写文。 这主会之人倒也舍得花钱,早早就备好了百余张桌椅供众士子就坐。 众人坐定后,坐在亭中的主会之人就对下人吩咐了几句,片刻后,就见四个美貌的侍女端着文房四宝,分发给众人。 众人看着桌案上的两张纸,发现这纸上最多也就能写上两三百字,因此王世贞说体裁不限,但已是限定篇幅了。 待一名侍女点燃线香后,不少士子都开始提笔挥毫,也有不少士子在闭眼沉思,在心中打着腹稿。 王家屏思索一阵,也开始下笔写诗文,而张敬修和陈于陛则仍是一动不动。 对于他们二人而言,来这西山文会不过只是来看下热闹,不为扬名,只为来看看能否碰到出类拔萃的人物,并与之交流一番,毕竟对于他们这种立志于出仕为官的读书人来说,闭门造车总归是不好的。 再说张敬修二人眼下虽算不上名满天下,但在这京城之中也算是小有名气,无需在这种场合出风头。 不过既已来了,这诗文还是要写的,不过张敬修却只打算随意写一篇文章应付过去就是,至于诗是不写的,这主要原因嘛,还是他不太擅长诗词之道,故而也懒得花脑细胞去细想。 呆坐一会,张敬修见众人都已将诗写完,开始写文,便也将纸铺开,一边思索,一边提笔磨墨,准备开写。 此时,那线香已快燃尽,侍女正侯在香边等着点第二根香。 众士子抬眼看了看线香,都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张敬修已在脑中打好腹稿,也不停留,将脑中所思写于纸上,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写完之后,环视四周,已有些士子写完交稿了,而新点的线香只剩下不到半柱。 张敬修看了看陈于陛和王家屏,见二人也早已写好,相视一笑,一并将文稿交与附近的侍女,让其拿至亭中那些评判人之处。 两炷香后,众士子都已交稿,请来的评判人也拿起士子们的诗文开始点评起来。 由于场中有百余名士子,王世贞和范应期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全部点评完,也不可能将所有士子的诗文都念出,故而对于一些写的不甚好的诗文,二人就吩咐侍女将诗文的作者叫来亭中提点一番,这也保全了这些人的面子。而对于满意的诗文,则将其念出,并附上评语,同时也作为候选佳作放在一旁。 这样一来,诗文点评的效率倒也挺高。只不到半个时辰,王世贞和范应期二人就已点评完一半。 张敬修三人听了一阵,都觉其中一名名为于慎行的年轻士子所写的诗文很是不错,才思格调俱佳,显是个身具真才实学之人。 而王世贞和范应期看到于慎行的诗文时,也是眼前一亮,都觉可选入《文苑》,故也都对其不吝溢美之词。 众人听了这么久,对王世贞、范应期二人都极为佩服,心下都道,这王世贞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范应期也不负状元之才,点评文章往往一语中的,言之有物,或多或少都有些收获,是以都觉二人点评确实公正有据。 这时,范应期拿起一篇诗文,看了一遍,觉得比于慎行的诗文有过之而无不及,看了眼署名,将文章递给王世贞,笑着道:“凤州兄且看看这篇诗文。” 恰巧,王世贞也觉自己正看的诗文写得不错,故也将手中诗文递给范应期,道:“伯祯也来看看我这篇。” “哦,凤州兄也读到好诗文了?”二人互换过诗文,看了起来。 看过之后,二人相视一笑,皆是点头道:“此二人之文亦可选入《文苑》了。” 当下范应期将其先看到的诗文念了出来,而后点评道:“文章极具情理,有古人之风,却又蕴有新意,深得理辞气之道也。不过这诗就作的一般了,与文相比,有些相形见绌。”然后又详细点评了一番。 众人听了都觉范应期点评很是中肯,猜测这文章是何人所作。 待范应期点评完,坐在张敬修前边的王家屏起身朗声道:“晚生山阴王家屏谢凤洲先生和状元公点评诗文。” 众人都望了过来,心中微有羡慕之情,他们都知道能被当场念出并点评的诗文,都是王世贞二人眼中的佳作,极有可能会被选入那《文苑》之中。 张敬修、陈于陛此刻都笑着向王家屏赞道:“原来是忠伯兄的文章,难怪写得如此不错。” 王家屏自是谦虚一阵,不过众人都看得出来,其脸上是略有些得色的。 过了一会,范应期又将另一篇诗文念了出来,也点评了一,赢得了众人喝彩。 显然,这篇诗文乃是陈于陛所作。 与王家屏一样,陈于陛也向王世贞、范应期致以了谢意。 此时,剩下未点评的诗文,只剩余不到十篇。王世贞二人点评了那么多文章,都有些累了,喝了一盏茶,才继续拿起文章看了起来。 只见范应期拿起纸张,见仅有一张纸上写了文章,另一张则只交了白纸,看了眼署名,微微一愣,读了起来。 文章很短,不过片刻,范应期就已看完。 看完之后,范应期心中不由生出悠然闲适之感,心下暗道:此文与唐荆川、归震川文风相似,不拘泥于古人,与现今文风截然不同,尤其是和王凤州主张相悖,却不知待会他看了会如何评价。 思绪间,便将文章递给王世贞,乐呵呵道:“这篇文章,吾读来觉得极好,凤州兄也且看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三章 古何必高?今何必卑? 王世贞见范应期虽是笑容满面,但总觉其笑容中有些莫名的意味。 接过稿纸后,王世贞眼睛往上一扫,见文章篇名为‘西山游记’,再一看署名,心下微动,认真从右往左看了起来。 ‘龙庆元年十月二十一日午,应友陈元忠所邀,赴西山文会,余欣然起行。至西山,见山色如娥......。及至翠微亭,群贤毕至,文会始矣......。余游西山始此。’ 将寥寥两百余字看完,王世贞明白范应期为何笑意莫名了。这文章与他所倡‘复古’大相径庭,倒与曾和他有过骂战的同乡归有光文风相似。 “凤州兄以为此文如何?”范应期促狭问道。 王世贞微微一笑,未作点评,将问题抛了回去:“伯祯以为呢?” 范应期道:“往日这等山水游记,都是极尽辞藻,以华丽难懂的文辞渲染山水之美。但吾读此文,只觉其以寥寥数语,以景叙情,以情应景,读来仿若有冬日围炉品茗、夏夜柳堤信步之闲适。” 闻言,王世贞点头笑道:“吾亦有此感,只是吾想问的是,此文为佳作否?” 范应期哈哈一笑,正色道:“此文不事雕琢,不拘格套,虽文辞流俗,然其中意境,清新活泼,以精诚动人,非堆砌辞藻的文章可比,自可算得上是佳作。” 王世贞听了,良久才道:“此文虽与吾所倡不和,但其中情理,吾亦实爱之。” 而后又叹道:“可惜归震川不在,否则他见了此文,必定心喜。” 范应期心中诧异,看了看王世贞,见其神态不似作伪,诚心赞道:“凤州兄真宗师气度也。” 王世贞和归有光两位文豪之间的骂架,很多文人都知晓一二。 在《艺苑卮言》初稿中,王世贞评价归有光的文章‘如秋潦在地,有时汪洋,不则一泄而已’,这评价就有些刻薄了。于是归有光也争锋相对,在《项思尧文集序》中讥讽王世贞为‘妄庸巨子’,同时,在文章中对王世贞主张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不以为然。 王世贞得知后甚为恼火,回道‘妄诚有之,庸则未敢闻命’,我嘛,狂妄是有的,但要说平庸,我可不敢认账。这话也说得也是霸气凌人。话传到归有光耳中后,归有光则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唯妄故庸,未有妄而不庸者也’。 两人虽有骂架,不过众人不知的是,在前两年,年已花甲的归有光参加了他科举生涯中的第九次会试,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中了个三甲进士,与范应期成了同年。而归有光中试之后,被授了个长兴知县。归有光赴任时,王世贞还写了两首情真意切的诗予以送别。可见二人虽是文人相轻,却也惺惺相惜。 故而王世贞才会感叹归有光不在。 当下,王世贞拿起那篇《西山游记》亲自在读与众士子听。 众人听完文章,都觉平平无奇,就是市井老妪都能听懂。不过细品之下,却觉文章语浅情深,不约而同地生出悠然闲适之情,都有一种‘原来文章还能这样写’的感觉。 在场众人,基本都是入京赴考的举人,品味和见地自不会太差。 不会因王世贞念出文章就轰然叫好,亦或是觉得不合己意就一阵狂喷,此时的读书人,士风犹存。 见众人沉浸在文章之中,王世贞点评道:“此文别开蹊径,言语近俚,却以情动人,可开一代文风。” 范应期在一旁也是点头赞同。 众人听了都是惊讶,王世贞虽只点评寥寥数语,但这评价可着实不低,尤其是从他这一代文宗口中说出。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相互讨论起来,有人觉文章写得极好,当得起王世贞那样的评价。也有人是不信服的,觉得文章如白话一般,难入大雅之堂。 这时,之前文章被点评过的一名士子起身道:“敢问这文章为哪位兄台所作,在下想要请教一二。” 众人听了都静了下来,他们也想看看是谁得了王世贞这样的评价。 “是在下所作。”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心下暗道:原来不过是个少年郎,难怪会写出这种文辞浅显之文。 而后转念一想,赴今日文会的大多是些举人,难倒这少年就已是举人了? 只听那少年先是朝亭子中施了一礼,朗声道:“晚生张敬修谢凤州先生、状元公点评文章。” 又朝那士子问道:“敢问兄台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其实张敬修心中颇有些郁闷,他本是随笔之作,只为应付场面,没想到王世贞竟给出那样的评价,让他想低调些都不行。 “莫不是十六岁中解元,当众十步成文的那个张敬修?” “想必是了,吾看过张解元的乡试文章,与此文文风类似,初看朴实无奇,细品却又平中出奇。” “难怪能得凤洲先生如此点评,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 众士子都窃窃私语起来,纷纷夸起张敬修的文章来,殊不知这些夸赞的人中,刚刚还在质疑那篇《西山游记》文辞流俗,言语浅显呢。 那名说要请教的士子拱手道:“在下东阿于慎行,久仰张解元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停了一会,于慎行道:“张解元此文与当今主流文风大为不同,不知张解元对今复古之风有何见解?” 众人闻问,皆侧耳倾听,看张敬修如何看待当前声势浩大的‘复古派’。 亭中的王世贞、范应期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张敬修,含笑作倾听状。 尤其是王世贞,如今的他已接过李攀龙的大旗,是‘复古派’的中坚人物,故而也想认真听听这才学出众的后学晚辈有何高论。 张敬修沉吟片刻,回道:“学习古人可也,但不可拘泥于古。于文而言,古何必高?今何必卑?若一味仿古,文章又如何能更进一步? 国朝文章垂世百年,已是到了求新求变之际,台阁体、道学体及模拟抄袭前人的拟古派皆僵化玄虚,缺乏真情实感,皆已走到尽头。 凤州先生所倡‘真情’二字便极好,只不过既言真情,有何必复古?到了如今,若是不能再进一步,又唯有退回去了,那样与走回头路有何异? 因此,吾以为,文章之道,学古可,但切不可拘泥于古。须知,古人之法顾安可概哉!我等作诗文,当以性灵而发,信腔信口,皆成律度。如此,就算言辞趋于俚又有何妨?” 其实,张敬修又何止是在说文章要求变,他更是在说当今世道,也需通变,否则一味崇尚理学法度、祖宗之制,这大明朝就将和以往历朝历代一般,总有一日要走到尽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四章 交友 张敬修说完之后,众人都是细细思索起来。 这文学主张,与儒门各家学说一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能论个对错,只看各自支持者多寡而已。 于慎行在听张敬修一番言论时,先是一脸赞同的点点头,最后却又皱眉摇头。 而后半是赞同,半是反对道:“张解元所言不可拘泥于古,以性灵而发,余深以为然。只是文章言辞近俚,余却不敢认同。张解元博学多才,自可以朴实无奇的文字,写出惊世之作。然他人若行仿效之举,又如何有张解元之才华,如此一来,恐怕仿效之人非但不能写出佳文,反倒会致鄙俚大行,多出狂瞽之说。此乃在下愚见,请张解元见谅。” 此时,不少人听了,都觉于慎行之言有理,文章一味复古不可,如白话文般,自更加不可。否则,那不是市井农夫不都可以出口成章了吗,这样的话,还要我等文人操笔何用? 翠微亭中,范应期对于慎行之言也深表赞同,捏须对王世贞笑道:“今日赴此文会,未曾想竟能听得两位少年才俊的高论。不知凤州兄对此二人之言有何看法。” 此刻,王世贞脸上有些不太好看,他虽言不以个人喜好评论,又说张敬修可开一代文风,但张敬修和于慎行都明确反对其‘复古’主张,又哪里能真的毫不在意。 “彼等所言性灵,倒与吾真情之说不谋而合。至于其他,吾还是认为古文已有成法,今人作文只需琢字成辞,属辞成篇即可。”王世贞淡淡道。 范应期笑了笑,没说什么。 而张敬修听了于慎行之言后,内心毫无波动,虽说他有自己的主张,但对这些文坛中的争论却不甚感兴趣,眼下只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因此也不欲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争辩,当下拱手对于慎行笑道:“不敢不敢,吾方才不过是一家之言而已。兄台高论,在下也是极为认同的。” 于慎行一愣,他还以为张敬修比他还年轻了五六岁,又才名远扬,会是个恃才傲物之人,当会与自己辩论一番,没想到却如此温润有礼,故也回礼后不再多言。 陈于陛在一旁道:“君平文才,非我能及。不过对于方才之论,吾亦觉那位于朋友之言有理,还请莫怪。” 王家屏也是笑着附和道:“君平所言‘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实为妙论,不过文章言辞,确需雅正。” 众士子也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想法,这些人中,有不少都受到前后七子的影响,因此支持王世贞的‘复古派’人数最多。也有不少士子与于慎行一般,既反对复古,也反对张敬修不修文辞之论。而支持张敬修‘率性而为’之论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这也不出张敬修所料,毕竟他所倡文学主张,骨子里包含着对儒家传统温柔敦厚诗教的反对,没多少人支持再正常不过了。 眼看着文会有些走偏了,范应期的声音从亭子中传来:“诸位,今日只论文章,不言其他。诸位若有他言,且待文会之后再议如何。” 众人这才停下议论,望向亭中,等着王世贞和范应期宣布可入选《文苑》的文章。 一些之前被念出文章的士子都脸露期待之色,他们来此文会的目的可就是为了扬名。 只听范应期道:“方才吾与凤州兄已将诸位诗文都已看完,也将我等所评的佳作念与诸位听过。其中质量好坏,诸位心中也自有评定。不过,凤州兄与吾,都觉这十篇诗文可登入《文苑》之中。” 说着便将入选之文一一念出,于慎行、陈于陛、王家屏等人的文章赫然在列。 至于张敬修随手而作的那篇《西山游记》,并不在入选之列。对此,张敬修也毫不在意。而且对于文会,他已是决定今后不再参加,实在是这所谓的文会无趣之极,与其来参加文会,倒不如去喝茶看戏呢。 张敬修不知道的是,这文会之中支持他主张的士子,在会后将他所言之“性灵”之论传扬出去,引得复古派的大肆评击,也得到部分不愿循规蹈矩的文人支持,与复古派展开了一番辩论,这些支持张敬修的人,后来逐渐形成了“性灵派”,还将张敬修尊为盟主。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文章被选中的士子很是兴奋,皆对王世贞、范应期二人恭声致谢,并暗暗盘算着,第一期《文苑》发行之后,定要去将其买来收藏。 其他文章未被入选的士子,虽有些失望,但也知此番点评还是非常公允的,自己只是技不如人而已。 文会结束,众人都是散去。 张敬修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已是申时中了,索性叫上王家屏、陈于陛去城中小聚。又见于慎行孤身一人,便也喊住了他,请他一道前往。三人皆欣然从之。 四人一路说笑着至城中柳泉居时,已是申时末了。 柳泉居的那位掌柜见是张敬修这位熟客带着友人前来,忙热情地迎上来,笑容满面道:“解元郎可要雅间吗?” 抬眼看了看堂中坐满的食客,张敬修道:“徐掌柜店中生意如此兴隆,可还有雅间吗?” 徐掌柜道:“那都是托解元郎的福,您和陈公子赠予小店的楹联,为小店招来不少客人哩。这雅间嘛,旁人这个时候来是没有的,不过解元郎携友前来,小人怎敢让您和其他三位贵客扫兴而归。还请四位随小人去楼上雅间。” 四人都是大笑,觉得这当掌柜话说的很是漂亮,当下不再多言,随掌柜往楼上走去。 到雅间坐定,没一会儿,酒菜便齐齐上了进来。 张敬修为三人各倒了杯酒,又给自己酒杯倒满,而后起身敬道:“今日得以与忠伯兄(王家屏)、可远兄(于慎行)相识,实为小弟之幸。在此,小弟敬二位兄长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王家屏二人齐声道:“君平客气了,能与君平相识,亦是我等之幸。”也都端起酒杯饮完。 陈于陛见三人喝完,为三人满上后,也如张敬修般,与王家屏二人饮了一杯。 四人之中,王家屏最为年长,其长子年岁也只差张敬修三四岁而已。不过王家屏虽是年长,且行止端庄,但却是个风趣幽默之人。 只见他端起酒杯,朝张敬修三人一本正经道:“我本以为,我未及而立,便高中举人,已是年少得意了。未曾想今日与诸君相聚,却仅只有我一人是个过了而立之年的老头子,实在是惭愧呀。” 张敬修三人听了都是大笑,王家屏虽如此说,但他们可不敢小视于他。 其实在众多读书人当中,他们都属于年少得意的了。对此,只能说读书这种事,还是要讲究天分的。 此时的读书人,不以年齿论交,只以科名为论。张敬修虽最年少,但却是四人中乡试名次最高的解元,而且还是含金量极高的顺天府解元,是以众人都不以其年幼而小视于他。 酒过三巡之后,张敬修执杯含笑道:“我等今日有缘在此,又一见如故,不如今后我等以兄弟相称,诸位兄长以为如何?” 闻张敬修此言,陈于陛不置可否,于慎行、王家屏则面露犹豫之色。 良久,王家屏才说道:“元忠、君平作为宰相公子,折节相交,本不应拂了君平美意,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我等只以好友相论,岂不美哉?” 于慎行也是点头赞同。 张敬修反应过来,他知王家屏并非不愿与他结交,只是文人之间,不像武人那般。 当下,张敬修语气不变道:“是小弟孟浪了,还请三位兄长见谅。” 见张敬修仍如之前一般,王家屏、于慎行都是笑着连连摆手,陈于陛也打着圆场。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有聊了些春闱之事,才各自回住所去了。 张敬修到家之后,因喝了些酒,洗漱之后,就回房躺下。 “王家屏、陈于陛、于慎行都是未来的阁老,将来若能得其支持,有些事情就好处理多了。”张敬修自言自语道,想了一阵之后,酒意上来,沉沉睡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五章 琐碎 次日,张敬修将顾、王两位掌柜招至十王府附近的百货坊中,商议‘便宜坊’的扩张计划。 如今的他,对经学的领悟及八股文写作已经到了一定境界,只需每日温故而知新便可,倒不用如之前般那样恶补,这也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做些其他事情。 刚开始,张居正对于张敬修这种不务正业的行为,是严厉反对的。虽然他同意张敬修去做些经营,却绝不想看到儿子沉迷于其中,导致误了春闱大事。 不过,在考问过张敬修几次之后,见其时文水平并未因此而下降,便嘱咐几句,任由张敬修去了。 掌柜房中,张敬修坐在主坐上,淡淡问道:“两位掌柜,将顺天府各州县市场都调查的如何了?” 顾掌柜微躬着身躯道:“回公子,各州县都已派人查看过,也都已选好店址,只待公子一声令下,便宜坊就可开遍整个顺天府了。” 王掌柜道:“小人也与一些作坊谈好供货之事,各分店掌柜、账房和店小二等一应人员均已聘好,只是店小二们还需学些礼仪。” 张敬修满意地点点头道:“既已万事俱备,尔等便着手照计划行事。若办的好了,本公子自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顾、王二人听了皆面露欣喜之色,拍着胸脯道:“请公子放心,小人必定不负公子所望。” 他们也算是老掌柜了,本不愿离开原先的布行,只是被游七开出的薪水吸引。后来见到张敬修时,才知自家东家竟是宰相家的公子。 而对于张敬修这样的贵人亲自经商,他们是颇有些诧异的。他们当掌柜多年,知道权贵们经商多由家中奴仆或亲戚出面,像自家东家这样亲自出面的基本没有。毕竟贵人们都自重身份,又怎会亲自操持这满是铜臭的贱业? 起初,二人还以为张敬修会和其他权贵般,做些专营买卖,未曾想却是去开所谓的‘百货坊’,这让他们还隐隐有些失望。 然而,在见识到‘百货坊’的火爆时,二人都觉天上掉馅饼了,要知道张敬修不但让他们当总掌柜,各自负责一片区域的门店,还给了他们不少红利。这些红利,按目前各店之利算,就足以抵得上以前的酬劳了。 “不过,有一言尔等须谨记,那便是必须要诚信经营,做到童叟无欺。另外,尔等经营,绝不可打着本公子的旗号欺行霸市。” 张敬修警告道:“还有,本公子丑话说在前头,尔等既为本公子办事,就不可吃里扒外,否则,若让本公子知晓,决不轻饶,知道了吗!” 二人讪笑道:“小人哪敢啊。公子如此放权与我等,我等必将公子之言牢记于心。” 张敬修摆了摆手道:“如此最好,开设各分店之事,本公子就不多过问了。尔等若有解决不了之事,可来府中说与我听。” 顾、王二人皆躬身应是。 看着眼前二人,张敬修心中苦笑:还是没有可靠之人啊,要是身边有一个吩咐一声,便可将事情办得妥妥贴贴的人就好了。 “对了,还是没有米商、盐商愿意将米、盐放入我们便宜坊中贩卖吗?”张敬修想起自家这便宜坊其他货物都有,却独缺这两样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之物,很是影响了店中的生意。 顾掌柜道:“好叫公子得知,京城之中米粮供应,除北直隶所产杂粮外,皆赖漕粮。漕粮除供应宫里、官衙及军营之外,有二三成用以民间贩卖,接济民食。因而,这米商多为皇商和官商,彼等都有自己开设的米行,又联合把持着米市,且不愁发卖,自不会让我等低于市价收购。至于盐,更是如此。” “原来如此。”张敬修恍然,在京城之中,这米盐基本是被权贵们垄断经营的。 想了一会,他又问道:“尔等可知京城之中,这最大的米商、盐商是何人?” 二人相视一眼后,王掌柜道:“小人听说京中私盐,大多为宫中几位大档和一些勋贵把持。至于这米商,我等就属实不知了。不过想来,也是权贵们在经营。” 张敬修沉吟道:“无米盐便无米盐吧,趁着此时尚无人跟风,先将各州县市场占了起。尔等且去安排分店开事宜,到时,本公子将以各店业绩好坏,酌情授予尔等干股。” 二人皆摩拳擦掌道:“多谢公子,小人告退。” 待二人退去后,张敬修也出了百货坊,去城中的米盐店转了一圈。 看过之后,张敬修这才知道此时京城的食盐销售,官盐都由官府佥选富民,为接盐铺户,听其承买转贩,但官盐售卖只占极小部分,原因就是官盐价格要高于私盐,且质量还不如私盐。而私盐贩卖者,背后大多都是权贵,他们都开设了盐店,压根就不需要放入便宜坊中售卖。 私盐为利,已成官商民共识,这些导致国朝之处制定的“开中法”难以为继,致使私盐泛滥。 或许有人认为私盐价格不但比官盐便宜,质量还高于官盐,民众可以买到价低质好的盐,这不是好事吗? 其实仔细想想,私盐的泛滥势必对官盐形成致命打击,而官盐税收又是朝廷的重要财政收入,这样的后果便是朝廷财政收入锐减。如此一来,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朝廷在需要用钱的时候无钱可用,这就不可避免地会造成国家动荡。 一言以蔽之,私盐泛滥虽是市场选择,但大量权贵官商以私盐谋取暴利,让自家富得流油,其实质却是吸着朝廷的血,将本应属于朝廷的盐税,收入私囊。 果然最容易赚钱的生意,就是垄断,不过这也是导致朝廷财政不支,不得不开放海禁的原因之一吧。张敬修心中暗暗想道。 至于米粮销售,虽不似食盐那般,却也多被皇店、官店及几个大米商把持。 接下来一个多月,便宜坊在顺天府各州县都已开设了分店,其利虽不如京师内外城的门店,但各店每日毛利也有二十余两白银,这样所有门店相加,这利润也不算是个小数目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好日子最多也就几个月,‘百货超市’这种买卖,什么人都可加入进来。到时等其他人也参与进来,利润必定会有所下降。 便宜坊扩张的事情告一段落,可张敬修并没有因此闲下来。毕竟这只是小打小闹,与他心中的计划想比,只不过是个开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六章 钟表研制计划 便宜坊正常经营之后,张敬修简单看过总账本及各门店账本,对三十家门店的利润还算是满意。 所有门店中,以京城内外城五家利润为最,刨除进货成本、运营经费、人员薪酬等一应费用后,每日平均利润为白银十五两左右,其他州县分店则在十两上下。 不久前,张敬修向张居正秉过之后,让家中真正的管家张福去临时充当便宜坊的总掌柜,顾、王二人则为具体管事的副掌柜。 张福是张居正从江陵老家带来的族人,比张居正小了几岁,论辈分,张敬修还得称呼他一声族叔。 张敬修也是看他有些管理才能,又读过些书,为人虽有些小算计,但还算忠厚本分,这才让他充当总掌柜。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张福作为张家族人,让张敬修比较信得过。 而张居正看到张敬修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就将那所谓的便宜坊开遍了整个顺天府,而且收益好似还不低时,心中很是惊异,他没想到自家儿子除了读书之外,在经商上居然也有这样的天赋。 因而,他除了督促张敬修不可误了学业之外,便任由张敬修折腾去了。 小打小闹之后,张敬修将目光盯在了他早就想做的钟表上。 穿越之后,虽说他已慢慢习惯了明朝的计时方式,但还是觉得以漏刻和日晷计时有些落后了,故而,他早就想组织人手,将钟表研究出来,以作代替。只是因穿越之初,要学习四书五经和时文制艺,应付院试和乡试,才将这计划搁置。 在前世,张敬修曾对一些名表产生过兴趣,所以特地去查过钟表的发展史。是以,他知道距今一百年前左右,世界上第一座发条钟就已在西方问世。 他虽然没有其他穿越前辈那样的发明才能,不能亲自动手制作,但西方工匠百年前都能做出来的钟表,大明朝的工匠没理由做不出来吧。 所以,他打算去收购一家工坊,招揽些手艺精湛的工匠,将钟表研制出来,再批量生产。 对于钟表,张敬修准备将其打造为此时的奢侈品,到时候,其收益必定不是小小的便宜坊能比的。 张敬修向来都是说干就干,既然打算找人研制钟表,那么就越早开始准备越好。 “张叔,你派人去招收些工匠安置下来,再去查查外城有无作坊出售。对了,一定要技艺精湛的工匠,尤其是木匠、铁匠和首饰匠人,只要有真本事,多花些银钱也无妨。”张敬修当即把张福叫来,吩咐他先去把地和人找好。 “是,大少爷,老奴这就去办!”张福也不多问,微躬着身体领命而去。 张福退下之后,张敬修绞尽脑汁,回忆着摆钟的运行机制。他知道发条是摆钟的核心部件,为摆钟的运行提供动力,可惜对于发条的构造,他就一无所知了。 哎,看来只能口头向工匠述说了,希望张福能招来好的工匠吧。张敬修放下笔,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为自己在前世只爱看社科类书籍后悔。 两天一晃而过,张福的效率还是很高的,已经招了十余名工匠,还将外城的工坊调查的一清二楚。 “大少爷,外城中大小作坊不下百家,除了城中贵人所开的大作坊,其余小作坊皆是匠户自产经营,都无出售之意。至于所招工匠,虽非名匠,但也都技艺娴熟,应可让少爷满意。”张福尽职地汇报着。 张敬修点了点头,肯定了张福的工作:“辛苦张叔了,无人出售作坊也无多大影响,只要有好的工匠便可。张叔且带我去见一见那些工匠。” 说起工匠,张敬修就不由想起年初之时,被革职流放的前工部尚书徐杲。 初时,他在邸报中看到一名工部尚书被革职流放,心中还不以为意。后来得知徐杲竟是以其高超技艺,受嘉靖赏识,从工匠直接官拜工部尚书的神匠,让他在震惊之余,也暗暗为徐杲这样的国宝级名匠生在这样的时代惋惜。 “大少爷是贵人,怎好纡尊降贵去见那些匠户?少爷若是有事吩咐,就让老奴代劳好了。”张福小心地说道:“老奴斗胆问一句,大少爷招收这么多工匠所为何事?” 张敬修看了他一眼,眼神凌厉,淡淡道:“张叔无需多问,带本公子去便是了。” 张福一凛,当下不敢多言,将张敬修带至外城安置工匠的之处。 “大少爷,老奴按照您的吩咐,招收的工匠皆是木匠、铁匠和首饰匠人。”张福指着院子中的十六七名工匠道。 工匠们见张敬修一身华服,知是个贵人,都低头弯腰不敢抬头。 张敬修看着衣衫褴褛、面色拘谨的工匠们,温声笑道:“本公子便是各位的新东家,今日招各位前来,是想请大家研制一个物件。这物件若是有人研制成了,本公子保证其今后无需再为钱财担忧,并且惠及其子孙。而且,本公子还会为其脱离匠籍。” 工匠们听了,都齐齐抬头看向张敬修,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一名胆大的工匠问道:“公子此言可当真?若我等真研制出公子所言物件,公子便可为我等脱离匠籍?” 其他工匠都面露期待之色,显然,他们也有此问。 作为匠户,他们被世世代代都是匠籍,不仅需定时去官营作坊中免费劳作,子孙还不得参加科举应试,受到极大的人身限制。 幸运的是,时至至今,这种严格的匠籍制度已难以为继,因而朝廷也开了个口子。从嘉靖四十一年起,对轮班匠一律征银,官府则以银雇工。如此一来,轮班匠便名存实亡,身隶匠籍者从此可自由从业,人身束缚大为削弱。否则,张敬修想找工匠来研制钟表,都不太容易。 不过匠籍虽已是半自由状态,但毕竟地位低下,还要世代延袭,故而匠户们都想脱离匠籍,为子孙们谋一份自由身。只是匠户想要脱籍,极为困难,需皇帝特旨批准才可。 所以他们才对张敬修所言表示怀疑。 张福在一旁道:“我家少爷可是当朝阁老之子,还是今科解元,怎会出言诓骗尔等。尔等只需我家少爷所说去做,自会有尔等好处!” 众工匠听了,都面露惊喜之色,自家东家这身份,是真有能力可为他们脱籍。 当下,工匠们都热情高涨,迫不及待道:“原来东家竟是这等尊贵的贵人。不知贵人要小人们做何物件,小人们必定尽心尽力将贵人所托做好。” 张敬修摆了摆手道:“各位称我为东家便可,莫要以贵人相称。” 沉思片刻,张敬修继续道:“各位当中,谁为木匠,谁为铁匠,谁为首饰匠?请各位按类别站好。” 工匠们见张敬修身份尊贵,却平易近人,毫无架子,都放下了拘谨,七嘴八舌道:“我是木匠”“我是铁匠”...... 然后皆按类别站好,而那名问话的匠人走上前道:“东家,小人既是铁匠,也是木匠,而且还会雕刻,却不知要站在何处?” “哦”,张敬修笑道:“你唤何名,还有多项手艺傍身。” 那名匠人道:“小的王柱,这些手艺都是家传的。” 张敬修点了点头,眼睛扫向工匠们,朗声问道:“还有谁是多项技艺傍身的?” 又有两名工匠站了出来。 张敬修将工匠们分好队后,见十六名工匠中,共有木匠四名,铁匠五名,首饰匠四名,有几项手艺的有三名,心下觉得张福事情办得不错,符合他的心意,只是不知这些工匠技艺是否高超了。 “我要各位所作物件,是现今世上尚无之物,其大致乃是这样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七章 水运仪象台 张敬修将工匠们叫入房中,将自己用木炭画出的老式摆钟单摆简易图拿出,让众工匠看了之后,讲起摆钟的制作要领: “诸位都看过图中所画之物了,本公子要你们制作的便是此物。此物外表看似简单,但其中另有玄机。” 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个细线绑着的小铁环,在众人面前摆动了几下,又指着所画的钟摆道:“我手中之物,和图中这部件一般。以我所思,以细线系住这铁环之后,铁环只要在微小的弧度之内来回摆动,其从左右至中心所需耗时相同。因此,只要可让这铁环持续摆动,便可制成那计时之物。只是要如何让这部件持续摆动,便是诸位需耗费精力去研制的。” 众工匠竖着耳朵听完,都有些明白张敬修的意思了。 那名叫王柱的工匠斟酌着说道:“听东家意思,是想我等制作一个可让那悬挂的铁环持续摆动之物吗?如此,倒与小人以前所听过一物类似。” “哦”,张敬修大喜道:“你所说可当真?是何物与我所说类同?” 王柱道:“小人祖父曾为钦天监参与制过一物,名曰‘水运仪象台’,他曾说这‘水运仪象台’,依靠水力,得以运转均匀,倒与东家所说之物原理相似。不过听小人的祖父说,此物构造复杂,机关精巧,即便集多人之力,仍未将其制作出来。而且此物过于巨大,又要依靠水力,倒难合东家之意了。” 水运仪象台?好熟悉的名字。 张敬修沉思良久,猛然想起前世在准备公务员考试时,曾刷过一道与这物件有关的常识题,“好像是北宋时,苏颂发明出来的吧。” 只不过他也只是对这名字有些印象罢了,至于这所谓的‘水运仪象台’是何物就完全不知了。 看来得去找找苏颂的书,看看有没有这‘水运仪象台’的记录。张敬修心中暗道。 “此物我也听过,若是此物真如你所说,倒可细究其原理,再制作出我所需之物。”张敬修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道:“待我将那‘水运仪象台’的图纸找来之后,尔等亦当细细钻研,看看能否受其启发,助尔等一臂之力。记住,研制此物,需尔等群策群力,切不可敝帚自珍。” 众工匠都躬身应是。 “至于尔等的工钱,便为市价两倍,每十五日结算一次。”张敬修沉吟了一会儿,道:“另外,尔等交予官府的轮班银,也由本公子来出。若是尔等研制出本公子所言之物,主导者赏纹银百两,其余参与者皆赏银五十两。” 工匠们听了都是面带喜色,为东家的慷慨感到欣喜。 见众人如此,张敬修继续道:“不过,若是尔等研制一直毫无进展,便得另谋高就了。” 工匠们相视一眼后,小心地问道:“不知东家可有时限?” 张敬修想了想道:“便以一年为限吧。尔等若能在时限之内研制出来,本公子也说到做到,想法子为尔等脱离匠籍。” 在这个时代,像张敬修这样的好东家可没有几个了,故而,工匠们都拍着胸脯嚷嚷道: “请东家放心,小人必尽心尽力,将东家所需之物早日研制出来。” “小人就是不吃不喝,也要为东家制出这物件。” …… 看着热情高涨的工匠们,张敬修摆了摆手道:“尔等也无需打包票,本公子只看尔等研制结果。若未能达本公子期望,话说得再好听也无用。” 工匠们听了都是讪笑。 “张叔”,张敬修对张福说道:“你且派人在这附近买个宅子,将需要住宿的工匠们安置下来。至于这院子,便给他们临时当作坊用了。” 张福应下之后,众工匠面上都有些感激之色,实在是张敬修给的待遇太好,又不似其他贵人般视他们为下等人,让他们感受到了满满的尊重。 将一些琐事交给张福去办之后,张敬修仍一面派人打听京城之中的名匠。他知道光凭张福招来的这些工匠,是很难出成果的。可以说,无论在什么时候,搞研发都不是件易事,而高端人才永远都是重中之重。 眼下,他也唯有不断投入人力、物力,才可能早些将摆钟制作出来。 回府之后,张敬修就一头扎进书房翻找起来。可找了个遍,都没找到苏颂的书。 其实,这书房中的书,他大多已读过,知道老爹的藏书的除了经史子集之外,也唯有几本农政方面的书了。 这种工程机械类的书籍,书坊中是不可能有的。至于国子监彝伦堂的藏书虽丰,但也太可能会收藏这类书籍。看来苏颂记录‘水运仪象台’的书,除了民间少数藏书家有收藏外,恐怕只有皇宫中才有了吧。张敬修坐在椅子上琢磨着,他打算请老爹帮忙了。 待张居正回府后,听了张敬修所请,很是有些诧异,对儿子不务正业颇为不满。只是在儿子恳求之下,仍答应了此事。 而张敬修在看到苏颂的《新仪象法要》时,已是两天后了。 据张居正说,这书是他到工部和钦天监去询问之后,钦天监的人还不容易才找到,让他借了出来。 细细翻看了两遍《新仪象法要》,张敬修这才知道所谓的‘水运仪象台’原来是个古老的天文钟,与此同时,他也不禁佩服老祖宗的智慧,能想出这样既能观察演示天象,又能自动计时的复杂装置。 而更让他心喜的是,书中不仅详细记载了‘水运仪象台’的设计和建造情况,还把‘水运仪象台’的总体和各部件绘图加以说明。 张敬修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感到一阵头疼,这复杂的机械结构实在看不太懂,更不用说将这其中的水力擒纵器吃透,再通过其原理设计出供摆钟使用的擒纵器了。 找来几个画师将书中的图纸临摹了几份之后,张敬修将书中说明也抄录下来,才让老爹把书还给钦天监。 之后,他就揣着图纸和说明,到那临时充当作坊的小院中,将图纸给工匠们参详。 众工匠看过图纸之后,无不对‘水运仪象台’的精巧装置啧啧称奇,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此真称得上巧夺天工啊,难怪以祖父的手艺都做不出来。”王柱感叹道。 王柱算是这些工匠中技艺最高的了。 据王柱所说,他的祖父是嘉靖初年的御用工匠,精通木匠的各项制作,而且还设计过一些新颖精巧的物件,而他只不过得了他祖父五分真传罢了。 一名老木匠指着图纸上的一组杠杠装置道:“此处构件倒似控制整个‘水运仪象台’均匀运转的关键所在。” 其他工匠都是点头道:“确实如此,我等可先参照图纸,将这构件做出。” 王柱自信道:“图纸我已看懂部分,若是东家要制作这‘水运仪象台’,小人还难以做出,但只是其中这个构件,小人可轻而易举制出。” 张敬修听了心中一喜,笑道:“那尔等可先将此构件制作出来,再看看如何将其缩小,并找到可代替水力之物。若真可行,制出我心中的预期之物,那钟表便可问世了,到时,不仅我这钟表作坊有你们一份,而且,本公子还会将其制作过程记录下来,让尔等青史留名。” 众工匠闻言,都不由心中炽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八章 年夜叙话 北京城中,处处张灯结彩,迎接即将到来的新春佳节。 新帝登基一年以来,国朝也似乎一扫先帝末年倾颓的国势,焕发出新的生机来。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首辅徐阶对朝政尽心尽力的缝补,以温和的施政方式,润玉细无声地革除了不少先帝遗留下来的积弊。 尤其是开放月港、奉化,给海禁开了个口子,不仅使得海商可正常与佛郎机人开展贸易往来,更彻底解决了困扰国朝十几年之久的‘倭寇之乱’。 只是南倭虽平,但北虏依然猖獗,为祸不小。 尤其在九月,外虏俺答,在汉奸赵全的指引下,攻陷了石州城,城中男女被杀五万余人,焚烧房舍三日不绝。而官军却对此却袖手旁观,眼睁睁让俺答率群虏安然出边。 不过这些军政之事,对于此时的张敬修来说,也无可奈何。 这天已是元旦(注:此时的元旦就是现在的春节),张府也自是和其他士民一般,高高挂起了红色的灯笼,处处结着彩带,全府上下都洋溢在节日的喜庆之中。 张敬修命人从自家的便宜坊中,取了不少年货,又支了些银子,给工匠们发放了节日福利,还给了工匠们三日假期,此举使得工匠们都心怀感激之情,不但未去休沐,反而愈加废寝忘食投入到擒纵器的研制之中。最后,还是在张敬修的强令之下,才在元旦休息了一天。 而便宜坊的伙计,张敬修当然也未落下,也如对工匠们一般,令顾、王两位掌柜发放年货、银两,只是却无假期,需得在店中轮班。 处理完这些琐事之后,张敬修才放松下来,享受着到大明朝后的第一个‘真正’的春节。 没错,虽说他是去年十二月穿越过来,但由于恰逢嘉靖皇帝驾崩,处于国丧之时,因此去年的春节倒是在一片缟素中度过的。 和父母及弟弟们吃了一顿其乐融融的年夜饭后,张敬修一时之间感触良多。 一年来,他虽已渐渐适应了在大明朝的生活,还发愤图强中了解元,而且还成了顶级官二代,然而心中仍时有孤寂之感,他知道自己仍未真正融入这个时代。 年夜饭后,几个弟弟都兴致勃勃地拉着张敬修出门游玩,被张敬修以喝了酒,不胜酒力为由推了。 嗣修、懋修几人出门之后,张敬修便想去洗漱一番,好去房中睡下,却又被张居正喊去书房叙话。 “大郎,你祖父写信来,说看到你的解元牌坊,他心中极为高兴,说要看看自己的解元孙子。”张居正看着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嘴角含笑道:“只是春闱将近,你却不能代为父回江陵看看你祖父了。” 张敬修对那个那未曾谋面的祖父并无什么感情,但脸上却露出感动之色,道:“倒劳爷爷挂念了。” 张居正笑了笑,问道:“此番可有信心名列春榜?” 闻问,张敬修傲然道:“天下英才虽多,然在儿眼中,只不过那寥寥数人而已。” 中解元后的这两个多月来,张敬修虽不再像乡试前那般刻苦,且在便宜坊和钟表研制上分了些心思,不过对于读书习文,一日也未曾间断。 如今,他文章之道已成,虽不敢说冠绝三千举子,但也自信在文章上无几人能与他相比。 见张敬修面露傲然之色,张居正不以为意,抚须笑道:“你此言虽有些狂傲,然也足见你的底气。只是你言虽如此,却不可真正小视天下人。” “孩儿省的。”张敬修敛容笑道:“也只是喝了些酒,在爹爹面前说说罢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你的文章,为父是放心的。原本为父因你年幼,想让你三年后再赴春闱。不过,为父观你性情沉稳,又不失机敏,见识之深也远非寻常少年可比,只是还缺些阅历。因此,于你而言,早些入官场历练,锤炼出实干之才,倒比你在家闭门苦读要好得多了。” 张敬修恭声道:“孩儿明白爹爹的苦心。” “会试主考官的人选,陛下也已有属意之人。”张居正停了一会,笑道:“不过于你而言,何人主考却无多大影响。” 张敬修一笑,以他的文章水平,再加上老爹又是仕途正顺的内阁大学士,何人做考官实是影响不大。 而且主考官不用多想,便可知是次辅李春芳了。 国朝科举延续至今,各级考试的主考官人选都已有一套规矩。 院试主考官为学政,一般以监察御史、各部侍郎中由进士出身者充任,任期三年,于子、卯、午、酉乡试年八月由皇帝钦命派往各地。乡试主考官,则由翰林、进士出身的部院官充任。至于会试,主考官则从进士出身之大学士、尚书中选用,副主考则从各部侍郎、副都御使、翰林等官中选用,经礼部提名,由皇帝钦命特派。 按照此时官场师生关系的潜规则,内阁大学士都会轮到一次担任会试主考官的机会。这样,担任主考的内阁大学士就可将一批新科进士收为门生,形成自己在朝中的力量。 而郭朴致仕之后,内阁中四位大学士中,首辅徐阶已无需担任主考,而陈以勤、张居正资历尚浅。因此,此时内阁中最有资格担任主考官的,便是位列次辅的李春芳了。 至于副主考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当下张敬修向老爹问道:“总裁应是次辅李兴化(注:李春芳是兴化人)吧,却不知这副总裁为何人?” 张居正朝儿子看了一眼,说道:“怎么,猜出来了吗?眼下也确实唯有李兴化有资格任今科总裁了。这副总裁嘛,是吏部右侍郎殷士儋。” 似是知张敬修对殷士儋不太了解,张居正又介绍起殷士儋的履历来:“殷士儋与为父乃是会试同年,与为父一般,亦曾在陛下潜邸之时,担任陛下讲官。不久前,陛下将其升为吏部右侍郎,并欲以其为今科副总裁,想来也是为其入阁造势。” 张敬修听了,心中不由腹诽:怎么又是老爹的同年。在国子监进学时,祭酒汪镗是老爹的同年;偶遇的王世贞、林燫也是老爹的同年;然后,这会试主考官,又要碰到老爹的同年。不得不说老爹这是同年满天下啊。 说起张居正的同年,就不得不说说那堪称传奇科举班的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进士。 此科近三百名进士中,在史书中留名的就有七十余人。 其中入阁辅政的就有李春芳、张居正及此时尚未入阁的殷士儋三人,至于侍郎衔以上的部堂级高官也不下十五人,更不用说还有王世贞这样的文学巨匠。纵观整个大明朝的科举史,也也唯有此科出了这么多人物了。 “春闱之事,以你的心性,为父也不再多讲。”张居正继续道:“只是近期,你当以学业为重,切不可再如前些日子般将心思放在你那便宜坊之上。” 张敬修自是躬身应是。 张居正颔首点头,又说起了他以前的科举之路,说他在十五岁中举之后,就自大地认为中进士如探囊取物耳,于是就抛去学业,沉迷于古文创作之中,结果导致学业荒废,最后还自嘲道‘今追忆当时所为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对此,张敬修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因而也谨身受教。 叙了阵闲话后,张敬修见老爹有些睡意了,便准备躬身告退而去。 这时,张居正道:“你且去歇息吧,明日起身后,随为父去元辅府上拜谒。” 张敬修一怔,轻声应道:“是,父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九章 相府拜谒 次日,府中众人都比平日里起得晚了些。 原因无他,只因在元旦佳节,从初一开始,文武百官皆可休沐五日。当然,若遇紧急之事,官员们仍需去衙门理事。 除了元旦之外,文武百官还有两个法定节假日,那便是冬至和上元节,两节各可休沐三日和十日。 因此,张居正这天不用像以往那般早早去内阁点卯,而是难得地多睡了一个多时辰。 而张敬修在天寒之后,也未再早起晨练,而是改为在黄昏之时打打太极拳,练练五禽戏。毕竟,在这个医疗水平落后的年代,强身健体还是极为重要的。 卯时末,张敬修从层层睡梦中醒来,洗漱更衣后,神采奕奕地去向张居正和王氏请安。 不得不说,到大明朝后,他的睡眠质量要比前世好很多,这也让他整个人都要精神得多。要说这主要原因嘛,便是此时没有手机这个让人欲罢不能的‘毒药’。 来至厅堂,张居正和王氏正在喝着小米粥,看他们的样子,也像是才刚起身。 二人见张敬修来了,不待其行礼,便摆手让他坐下,吩咐下人盛了碗小米粥过来。 张敬修肚子也有些饿了,也就着小菜吃起粥来。 正吃得香甜时,便听到王氏有些柔美的声音传来:“大郎过了年就已十七了,娘想着要为你说一门亲事了,正好你爷爷来信说,老家名门,高家的女郎正在许人之时。那女郎年幼之时,娘在江陵也曾见过,实是个美人胚子,大郎可有意吗?” 张敬修囫囵喝完小米粥,抬头看向父母,见王氏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而老爹则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装着思索了一阵,张敬修又将他那套‘儿尚且年幼,待春闱之后再议’的说辞拿了出来。 王氏听了后,摇了摇头,未再多言。 吃完粥后,待张居正回房换了身燕服后,张敬修就随着他去徐阶府上拜谒。 徐阶的府邸位于西安门外安富坊,张府则位于东安门外照明坊,正好处于皇城的东西两边。 因而父子二人需坐近半个时辰的轿子,方才能到徐府门前。 一路上,张敬修反复想着史书上对徐阶的评价,以及其为官的履历,再结合亲身感受到的徐阶式治国理政,心中对徐阶隐隐有些佩服。可以说,嘉靖驾崩之后的这一年时间里,徐阶的施政都是极为巧妙及恰当,颇有些举重若轻之感。 在几个月前,徐阶为张敬修行冠礼时,让他可随时到徐府与其叙话,不过张敬修并未将徐阶的客气之言当真。 因此,这倒是他第一次登门拜访,而且还是与老爹一同前往,这也表示老爹要正式带他感受官场中的交往了。 “老爷,到地头了。”帘外轿夫言道。 张敬修收回思绪,整了整衣冠,下了轿子,见张居正仍未下轿。 张居正是坐着他那气派的八抬大轿光明正大而来,并不避讳什么,旁人只需看这轿子,便知轿中之人必是尚书以上的朝廷大员。 此时的官轿,就如后世领导的专车,什么级别配什么样的轿子,有着严格的规定。 国初之时,京中文武百官和地方各级官员中,唯有四品以上才可坐轿,四品以下都应当骑马。而轿子的规格也有严格区分,三品、四品官可乘‘四人抬’,三品京官出京可乘‘八人抬’,二品以上官员不论京官和地方官,皆可乘‘八抬大轿’。 若是官员违规乘坐超出自身品级的官轿,是要承担严重后果的。 只是到了如今,这规章制度已然流于形式,不仅所有官员皆可坐轿,公轿私用更是成了普遍现象。可见,后世的公车私用是一直有着‘光荣’传统的。 此刻,徐府门前已是车马如市。 徐阶作为威望如日中天的内阁首辅,自有不少在京官员、地方派驻在京官员拜会,更不用说在这年节之时。 其实,张府也收到许多的官员请求拜会的帖子,只不过对于一些五品以下的官员,都谢绝其私下拜谒。 拜门是官场陋习,一名官员位列重臣时,其府上就必定会门庭若市。 对此,张敬修有很深的感受,在张居正还是翰林院学士时,虽也有不少官员来府中拜会,不过多是张居正的一些门生故吏。 而张居正升任内阁辅臣之后,不仅京中官员时常拜会,地方派驻在京中的官吏,亦经常挖空心思,想着入府拜见张居正。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由于私谒高官的官员太多,每天给高官看大门的门子,在经年累月之下,都能和上上下下的官员混个脸熟,走出去有时比七品官员都更有脸面。 故而门无私谒,称赞的就是一位官员的高尚操守。 徐阶显然不是这样的清高官员。 徐府门前,几个门子站在门外,正应付着一些官员,待见得一座八台大轿旁若无人般地停在府门前,都不敢怠慢,撇下那些排队等候的官员,恭恭敬敬地来至张居正轿前,问了一句后,就一边领着张居正二人入府,一边着人快步入府通报。 那些排队等候的官员,自认得张居正这位当朝阁老,都争先恐后地向张居正施礼问好。 张居正却只把眼睛一扫,也不理会众人,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便带着张敬修往徐府中去。 徐阶官邸要比张府气派许多。 张敬修进门后,先是绕过影壁,而后又穿过一扇屏门,便见到一条长长的夹道,夹道两侧都是粉墙黛瓦,一眼望去竟让人生出几分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待走了一盏茶功夫,来到一左右立着抱鼓石的垂花门,便见到徐阶正领着一人走至门前相迎。 只见徐阶脸上堆起笑容,爽朗道:“太岳登门,老夫未曾出门相迎,怠慢了。” 张居正笑道:“学生上门给老师拜年,怎敢劳老师出迎。老师这般,学生都实感受宠若惊。” 这倒是实话,徐阶能亲自出来迎接,就足以看出他对张居正的重视了,作为百官之首,能让他主动迎客的可没有几个。 徐阶笑了笑,看到张居正身后的张敬修时,有些意外道:“君平也来啦,这倒是难得。” 张敬修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按照礼数,徐阶为他加冠,他早就应该主动登门致谢,只是被他有意识地‘忘了’。 几人客套几句后,徐阶身后那中年男子道:“爹,先请客人去堂中叙话吧。” 这中年男子正是徐阶的长子徐璠,此时荫官太常寺卿。 徐阶点了点头,回身领着众人往里走去。 张敬修随着众人跨过几乎有膝盖高的门槛,见里面是一个四合院。 院子北面是五开间的中堂花厅,大门两侧则是抄手游廊,还有东厢西厢,倒座房。 院中有假山小池,还摆着些盆景,倒有些江南园子的感觉。 进入花厅坐定后,张敬修扫了一眼厅中布置,心下暗道:徐老头还真是有品位,这花厅比自家那简陋的厅堂要好太多了。 这花厅外面看得朴素,里面却十分精致。 厅中摆放着一套做工精致的红木家具,堂上挂着巨幅挂画,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笔。而更显眼的是一颗比人高的青松盆景,梅花插丝珐琅瓶,福禄寿的象牙隔扇…… 不一会儿,几名婢女进入厅中送上了糕点、清茶。 众人喝了一盏后,徐阶放下茶杯,正要说话,便听得管家徐三进来秉道:“老爷,李阁老来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章 李春芳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徐阶闻言微愕,捏须笑道:“哦,子实(注:李春芳的字)也来了,这倒是赶得巧了。” 说完并未起身去迎,而是吩咐徐璠去府门外迎候。 张居正坐在左下首的客座上,看了徐阶一眼,微微一笑,表情淡然。 见状,张敬修心下暗道:在徐阶心中,这李春芳的地位,还真是不如老爹啊,不过,谁让自家老爹是他选中的接班人呢。 李春芳身为次辅,在内阁中唯徐阶马首是瞻,是以二人关系算是不错,来拜会徐阶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李春芳性格恭慎,对谁都是一副和气的样子,人缘自然也不会太差。 不过张敬修知道,在自己的老爹心里,很是有些看不上这位比他升官快得多的同科状元。 没错,李春芳正是嘉靖二十六年传奇科举班的班长,因擅写青词,颇得沉迷于修道的嘉靖帝眷赏。 要说这写青词嘛,嘉靖朝的辅臣各个都很是擅长,毕竟摊上这样一个皇帝,想要入阁,怎能不练就一身写青词的本领? 而在众人中,要说这写青词最得嘉靖心意的,还得属李春芳。 这不是胡说,据《万历野获编》记载,李春芳曾以“拱极众星为玉饵,悬空新月作银钩”这十四个字,真正打动了嘉靖帝。有人要说了,这句诗很平常啊,那些意象,无非星啊月啊,没什么新鲜词汇。 但你若知道,当时嘉靖皇帝正给自己取了个雅号,叫什么“天池钓叟”,这样一切就都能想通了。天池钓叟以新月作钩,众星为饵,这就非一般人能想出来的好句了。 于是,因为青词写得好,且自身又是堂堂正正的状元,李春芳步入官场仅十八年,就从一个翰林院修撰不断越级提拔,升至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更让人称奇的是,他六次升官履历,无一次是由朝臣廷推,全是嘉靖皇帝亲自点将,其所受荣宠,可见一斑。 相比之下,在李春芳入阁辅政时,张居正才仅仅只是右春坊右逾德兼国子监司业,不过从五品而已,若非嘉靖驾崩,朱载坖登基,张居正要想入阁,恐怕还得多等几年。 不过,与之相比的是,张居正要年轻的多,在内阁中,也只有他在五十以下,只不过才四十三岁而已。可以说,在张居正这般年纪就入阁辅政的,在整个大明朝,也没有几人了。 思绪间,徐璠已将李春芳引至花厅,厅中众人都是起身相迎。 张敬修定睛看了眼有‘太平宰相’之称的李春芳,见其身形消瘦,脸色柔和,始终挂着一副若有若无的笑容,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而观其长相,年轻时也应是个帅哥。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李春芳这样的身形面容和气质,确实让人一看就觉得其是个‘好人’ 见徐阶来迎,李春芳连忙向其作了个揖,恭言道:“新春佳节,来元辅府上叨唠,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说着,亲自将一副字画呈予徐阶。 徐阶伸手接过,笑着说道:“子实与老夫同为辅臣,何必如此多礼。来,还请上座。” 此时,张居正坐在了右上首客座,将左上首让予李春芳就坐。 众人坐定后,李春芳笑道:“未曾想太岳也在元辅府上,这便一同向太岳贺新春之喜了。” 张居正淡淡道:“次辅同喜。” “这位少年才俊,想必就是太岳家那位‘十六岁’解元吧?”李春芳含笑看着张敬修道:“果然一表人才,气质出众。” 张敬修起身施了一礼,道:“次辅过奖,晚生张敬修见过次辅,贺次辅新春如意。” 李春芳道:“久闻你‘十步成文’之名,有状元之才,可要赴今科春闱否?” 张敬修道:“回次辅,晚生虽才疏学浅,然亦想在春闱之中,一试自身才学,自不会错过此大事。” 李春芳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春闱之事。 而是喝了几口茶后,朝徐阶恭维道:“元辅秉国,忧勤国事,革除积弊,使海内寰宇太平安康,春芳心实仰之,行此虚礼,谨向元辅致以敬意。” 张敬修听了,不由心道:这李春芳身为堂堂的次辅,姿态也放得太低了,就算徐阶是首辅也不应如此吧,难怪后来就算当上了首辅,高拱、张居正都视其如无物。 他偷眼看了一下老爹,见老爹嘴角抽了抽,似在鄙夷李春芳所为,心中不由一乐。片刻后,又转念一想,这李春芳不像严、徐、高、张那般争斗,倒还安享了晚年,不负‘太平宰相’之称。 “子实此言,实让老夫汗颜之极。”徐阶面露低落之色:“北虏猖獗,屡犯我大明疆界,边镇之民饱受其苦,老夫身为首揆,却对此无能为力,实在有负圣上所托,愧居此位啊。” 听了这话,李春芳忙道:“边防之事,乃历年积弊,非元辅之过也。” 张居正这时也道:“边防军事,积弊已久,非一时之间可除。元辅如此说,那我等阁臣皆难自处了。” 原来在不久前,俺答率部在边烧杀抢掠,而边军却坐视俺答安然退兵,纵使隆庆性子宽厚,见此也忍不住大怒,对渎职的边防官员施以严惩,又责令中枢商议防虏之策。 徐阶召集文武百官商议,虽指出边防之弊,也制定了相关的边防策略,但大多老调重弹,治标不治本。 不过,大明朝的边防,之所以孱弱,从永乐之时,就已埋下弊根,时至至今,已然积重难返,唯有完全重建,才可破而后立。只是,这又谈何容易。 徐阶叹道:“我朝自太祖立国,至今正达两百年。国初之时,太祖驱逐北虏,成祖(注:朱棣庙号本是太宗,被嘉靖改了)横扫蒙元,当是时,北虏何敢如现今这般恣意横行。 如今九边所需饷银日增,靡费甚多,边防却日渐衰弱,而朝中财政也已是入不敷出,仆受陛下以重任,执掌中枢,却无解困之良法,实在有负君托,故常怀思退之心。 仆已年老,常觉心力交瘁,故而理政多有求稳之心,如此虽小有成绩,然终究只是止一时之颓。今后,这中兴大明的重担,还是要由你们挑起来。” 李春芳、张居正听了,都极为讶异地看了端坐在堂上的徐阶一眼,这还是徐阶第一次对外人表露隐退之意。 此刻,他们心中都在思索徐阶是否真有退心。 而张敬修听了这一番话,再根据所知的历史进程,知徐阶确实是想隐退,回乡安享晚年,边防难整只不过是他的托词罢了。 九边衰弱,其主要成因,无非是屯田制的败坏及以文宦御武。朝堂之中多有人看出其中积弊,更何况徐阶这样的时代精英,只是其中利益牵扯,无人能有那般魄力,行那革新之事。更不用说,文官们本就是既得利益之众,又怎会真刀刃向内? 厅内沉默了一会儿后,李春芳道:“元辅忧心国事,春坊佩服之至。今圣天子垂拱而治,元辅执掌中枢,正是大展宏图之时,岂可轻言隐退。而今,朝中也唯有元辅才可统御百官,行中兴之事了。” 张居正亦道:“次辅所言极是,元辅建功,正当其时啊。” 见二人这么说,徐阶摆了摆手道:“难得子实、太岳登门,就不说这些扫兴之事了。只是这防虏之事,我等还是要尽快想出个章程来。仆已令人备好酒菜,子实、太岳便在寒舍陪老夫喝几杯如何?” 李春芳、张居正二人皆是应是,徐阶也令人去府外说上午不再见客。 此刻,见徐阶不欲多谈北虏之事,张敬修却有些忍不住,想将他心中所思讲出, 当下言道:“元辅大人,关于北虏之患,晚生近来也有所思,心中有几句话不吐不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一章 我给阁老提建议 话音落下,厅中不由一静,众人皆面露异色地望向张敬修。 “放肆!” 张居正一眼瞪来,“这里如何有你主动说话的份!” 而后起身向徐阶道:“犬子年幼,不识礼数,贸然出言,还请元辅见谅。” 而张敬修话刚说出口,心下就有些后悔。 他并非是想卖弄才学,实是一个多月前,石州军民被俺答屠杀五万的消息传来,在极其不忿之下,对如何抵御北虏,结合此时形势,苦思一番,也有了些见解。本想整理一番,写成策论,再给老爹参详,结果今日恰逢其会,忍不住便想将心中所思道出。 还是年少冲动了啊,好好地过来参观下徐府,吃个饭就走人不好吗,非要没事找事干嘛。 当下,张敬修顺着老爹的话,起身躬身告罪道:“晚生孟浪,请元辅大人恕罪。” 徐阶回过神来,捏须道:“太岳无需如此,君平年纪轻轻,就心怀天下事,可见太岳教子有方。” 接着又道:“君平既有所思,姑且言来,老夫也想听听你这少年才俊有何见解。” 李春芳也道:“仆曾读过君平一篇议论海禁之弊的文章,其中见解颇合时宜,今君平既敢出言,议北虏之事,想必亦有高论。”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见徐阶、李春芳都这么说,张居正这才敛容道:“元辅、次辅既如此说,那便姑且听我这小儿说上一说。” 又对张敬修喝道:“还不快将你所思道来。” 张敬修站在厅中,斟酌片刻,向厅中的阁老们行了一礼,从容不迫道:“自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以来,我朝边防渐趋削弱,‘北虏之患’则日益加重,然其因非是北虏强盛,实在我大明边防积弊过多。” 说到这里,张敬修看了眼徐阶三人,见三人皆不置可否,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晚生思之,今边防衰弱,其弊有五: 其一,屯田制崩坏,致使粮草供应始终不足。国初之时,我朝据河套膏腴之地,令民屯种,边镇军粮,尚无短缺之忧。而正统之后,北虏据河套驻牧,屯田之制开始难以为继,又兼屯田多为内监、军将占夺,法制尽坏。相比永乐之时,今屯田要多数万顷,所得粮反少近百万石,使一切刍粮仰给腹里。如此,不仅朝廷难堪重负,边地更是常有短粮之忧。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中短粮,边防又如何得以固守? 其二,以文宦御武,致使军权多操于不知兵者手中,自然多败。此外,因以内官监军,文官主事,使军中兵无素统,将不预设,一遇有警,猝然命官,军士率以未经识面之将,又兼法令姑息,纪律不肃,进有必死之恐,退无伏踬之虑,畏敌而不畏将。如此,边防岂能不渐趋削弱?” “其三,军士质量难以保证。卫所制以军隶卫,以屯养军,后失其制,军外募民为兵,屯外赋民出饷,使如鳞尺籍,不能为冲锋之事,并不知带甲之人。而正德以来,军职冒滥,为世所轻。内之监军,督抚,叠相弹压,五军府如赘疣,弁帅如走卒。卫所军士,虽一诸生可役使之。积轻积弱,重以隐占,虚冒诸弊,至举天下之兵,不足以任战守。” 厅中三位阁老听到这里,面色都从初时的不以为然渐渐变得凝重,此三弊可以说是大明边防日衰的主因! 此刻,徐阶看着张敬修侃侃而谈,微微颔首,眼中尽是惊奇之色。在他看来,张敬修所言,已然比那些巡边御史更为深刻。 只是他心中实是好奇,张敬修只是个一直在家读书的少年公子,怎会对边防之弊又如此深的见解?他有些期待起张敬修的防虏之策了。 而李春芳、张居正心中也是如此。 待张敬修抿了口茶后,徐阶出言问道:“你言边防衰弱之弊有五,其他二弊为何?” 张敬修缓缓道:“回元辅,另外二弊:一为朝廷奖赏之制未能实现激发御敌功效,朝廷赏格皆以斩级多少预定,条例渐多,又缺乏监管,以致冒功顶替、弄虚作假者愈多,更有甚者,还有边将杀民冒功! 二为调兵之制,亦使边镇防务秩序紊乱。朝廷沿边设卫,惟土著兵及有罪谪戍者。遇有警,调客兵往戍。而客兵调度,从京师到西北远地,所耗钱粮不计其数。客兵既至,边镇日费益广,刍粮供应更加困难。不仅如此,客兵为临时调拨,兵将之间,难免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再者,客兵至边,不熟悉戍地风土,所起防虏作用甚小。由此可见,客兵防边,只是平添负担而已。 此二弊虽非边防衰弱主因,然亦对边防破坏不小。是以,边防积弊如此,边军又如何可固守边疆?故曰,北虏之患,在内而非在外!” 堂上徐阶听完张敬修这一番长篇大论,与李春芳、张居正相视一眼,沉思良久,方道:“你所言‘五弊’确是言之有理,与朝堂诸公所论不谋而合,甚至更为详尽,于读书人而言,算是极为难得了。” 而后,眼睛一眯,紧紧盯着张敬修,面无表情道:“只是,以你之见,当如何除此‘五弊’?” 李春芳、张居正也是盯着张敬修,静待其道出所思之策。 对于已位极人臣、治国柄政多年的徐阶来说,看出问题所在,并不算什么,关键在于所言策略是否切实可行。否则,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只言问题,让其说起解决之道,却又半天憋不出个字来,又有何用? 这就和后世一些‘公知’一般,对自己国家各种嫌弃,说三道四,却从未想过如何出力解决问题。当然,对于正经指出问题所在,还是极好的,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出切实可行之策。 显然,边防衰弱不仅仅只是军事问题,而是整个大明王朝政治、经济积弊的缩影。 因而,如果在此妄谈‘清丈田亩’、‘撤除监军,改变以文御武现状’之类的解决之策,也不过只是空谈而已。而且,这些策略,朝堂之中也早有有识之士提出,只是完全难以实行,都是喊了几句后,又照常如旧。 须知,对于这些体制机制中的积弊,若要彻底解决,必然要触及根本,且绝非一时之功,非大魄力者不可为。 思及此,张敬修自不会于此夸夸其谈,而是在大方向上与朝堂所议一致,再从细节上抛出些干货。 于是,张敬修略作思忖,声音清朗道:“回元辅,若要除以上‘五弊’,大略无非是整治吏治、清丈田亩、改重文轻武之风,这些元辅及朝堂诸公自有深思,晚生便不在此妄谈了。晚生所思,要缓边防之患,除整治吏治等大略外,有两点可用。” 三位阁老见张敬修并未大谈整顿吏治、清丈田亩,皆目露赞赏之色。其实,眼下谁都知道要整治吏治、清丈田亩,但是这些事情,无论你如何执行,势必触动整个利益集团,所遇阻力之大,实非常人可以想象。 更何况,‘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徐阶身为首辅,其家人在他默许之下,横行乡里,在松江府、苏州府一带占地二十多万亩。而一向富有贪名的严嵩,其田产也只不过才接近三万亩而已。百官之首尚且如此,又如何能行此大事? “哦,是哪两点?”徐阶笑着问道。 张敬修道:“晚生所思两点,只以‘兵精粮足’为要。其一为增加九边屯田产粮。据晚生所知,佛郎机人从外域得来几种粮食作物,名曰土芋(土豆)、番麦(玉米),此两种作物极为高产,其亩产可达数千斤,为小麦数倍,且又耐瘠、耐寒,就算在苦寒之地种植,亦能丰收。而这两种作物皆已传入我朝,若能将其寻来育种,再在北方苦寒之地推广种植,必可缓解粮荒!”…… “你所言可当真?真有如此作物?”竖耳倾听的张居正忍不住打断张敬修,同时心中儿子不早跟他说有些不满。 张敬修笑道:“爹爹派人往两广、福建一问便知。” 张居正盯着张敬修问道:“你是从何处得知此两种作物的?” 张敬修撇撇嘴,撒了一个谎:“儿不久前从一来京的海商口中得知。”心中却在腹诽老爹,这么刨根问底干嘛, 张居正还欲再问,便听得徐阶道:“君平既出此言,必然不会信口开河。更何况,若真有如此作物,我等只需将其寻来即可,又何必问其出处?” 张居正道:“元辅说的是。若真有此作物,那事不宜迟,我等要尽快命两广、福建官吏去寻,以做试种,尽快推广。” 李春芳有些兴奋道:“太岳所言极是,若那土芋、番麦真如君平所说那般高产,不但可在边地种植,缓解粮荒,更可在全国上下推广,届时,我朝将再无饥馑之忧!” 徐阶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是不太相信会有这样高产的作物,但只是派人去寻来试种一番,又不会损失什么。相反,若真像张敬修所说,对于他来说岂不是一件大大的功绩,而且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功。 当下,徐阶问道:“此二者形如何物?” 闻问,张敬修将土豆及玉米的外形描述了一番。 其实,这土豆、玉米,还是他在前世看了篇关于‘粮食政治学’的论文,知道所谓的‘康乾盛世’只不过是‘红薯、土豆’盛世而已,因而特意去查过这些作物的引入时间,这才知道,土豆和玉米在此时已经引入沿海之地在小范围种植了,而红薯还只被引入吕宋。 既知有此‘神器’,怎能不尽快通过朝廷之力去推广呢? 要知道,自大明开国以来,就没有一年是不缺粮的。若是土豆、玉米试种所得产量,确实可远超水稻、小麦,到时必能在全国上下推广开来,粮荒自然可解。而红薯也可择机引入推广,届时,大明朝将再无缺粮之忧。 待张敬修说完土豆、玉米之后,徐阶又问道:“你言有两点可缓边防之患,还有一点为何?” 张敬修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若得粮足,便要精兵。如今卫所之兵,大多犹如农夫,已不堪为用。因而必得练新军不可。听闻朝廷已将戚继光将军调入京中,操练新军,以戚将军之能,必能练出精兵。 而精兵非只是军士勇武、军纪严明,军器同样为重中之重。对于当今军器,晚生以为,当以火器为重。我朝历来便重视火器运用,永乐年间便已创建神机营。然时至至今,我朝火器性能却犹如原地踏步。 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晚生以为,朝廷应召集能工巧匠对火器加以改善,并在边军中多配火器营,如此必能对北虏骑兵有奇效!” 徐阶、李春芳、张居正听了皆笑而不语,张敬修见了,有些不明所以。 好一会儿,徐阶方道:“仆召集百官商议,亦有多人提出‘城守之具,火器为先’,朝廷也已定下发展火器之议。只是……”。 徐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神机营所耗军饷,更甚于骑兵,以朝廷的财政,又如何能够在军中大量配给。” 说来说去,还是大明的国库太穷…… “原来朝廷早有此议,晚生所言倒是多余了。”张敬修道。 徐阶还是笑着称许道:“仆原以为,君平少年才子,擅于文章之道,未曾想对实务亦有此见地。太岳有子如此,实让人心中羡慕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二章 灯会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正月十五,上元节,又称元宵节。 元宵节这日,天子赐百官夜宴,并同赴午门观‘鳌山灯会’。 事实上,从正月初十至正月十六,都是赏灯的日子。因而,往常宵禁极严的紫禁城,在这段日子都是大驰夜禁。 自去徐府拜谒之后,张敬修除了抽空去查看了一番摆钟擒纵器的研制进展外,便天天在家闭门读书习文,为即将到来的春闱精心做着准备。 直到到了元宵,张敬修才终于不再足不出户,而是应陈于陛邀请,同在京待考的王家屏、于慎行等好友,一同前往东华门外看花灯。 东华门外迤北大街,是京城有名的灯市。 此时还未入夜,但灯市售卖花灯的商贩已经随处可见。大街上人头涌动,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沿街店铺家家都张挂着做工精巧、形态各异的彩灯,让人目不暇接。 四人并肩漫步在繁华的街道上,想着找一处观赏花灯的好位置,可惜这靠近灯市的酒楼茶馆,早在元宵节前就被人定满。 无奈之下,四人只得以银子开路,才在临近灯市的一酒楼中,从‘黄牛’手上买下了一个好位置,得以一览灯市夜景。 四人坐了一桌,点下酒菜,往窗外望去,但见夜空中升起了道道焰火,将整个京城的夜色都照亮了。 各种响炮、地老鼠、三级浪、焰火燃起,这多是富豪之家燃放,这样一次焰火就要耗费数百两银子。 天上焰火璀璨,地下灯火如龙。 灯市最宽敞的地方,点起了黄河九曲灯,绵延数里,远远望去灯火燎城。 整个灯市都是此等火树银花的景象,街上观灯的男男女女都有,到了上元节,就算深闺里的女子,也是大方地上街而游。 这样的美景对张敬修来说并不稀奇,,可看到满大街欢天喜地的人流,却有种进了后世影视城的感觉。这可是原汁原味的古装盛会啊,远比后世模拟的更有味道。 张敬修吃着小菜,看着灯火缭绕的紫禁城,不由心里想到,历史中李自成、满清攻破紫禁城的场景,在这太平日子,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太祖朱元璋驱逐外族,所建立的大明帝国,会在朱家几代帝王之后,又被外族所侵,再失汉家衣冠。 “诸位,让我等为这太平盛世喝上一杯。”王家屏举杯笑道。 张敬修回过神来,与众人一同举杯,于慎行也笑道:“也为我等,春闱名列春榜而贺。” 众人皆笑,太平盛世,太过遥远,还是得中春闱更贴近实际。 陈于陛饮完酒,笑着问道:“诸位可有把握在这春闱之中一举中试?” 听陈于陛这么问,张敬修不由道:“元忠兄,大家出来吃酒赏灯,你却问着考试之事,着实扫人雅兴。” 王家屏、于慎行皆是附和。 陈于陛笑了笑,举杯道:“是我的不是,我自罚一杯。” 众人惬意地吃着酒菜,赏着花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戌时中。 看了一阵,张敬修觉得有些无聊,便提议道:“诸位,我等在此也看了快半个时辰了,不如去灯市之中走动一下,猜猜灯谜,赢几盏花灯回来。” 王家屏听了大笑道:“吾正有此意,猜完灯谜后,再直去午门外,看看那久负盛名的‘鳌山灯会’。” 陈于陛、于慎行皆欣然从之。 众人当下结完酒钱,下楼走进灯市的人群之中。 此时,长长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摊点,一排排悬挂在空中的花灯,都贴着红纸条,纸条上写得就是灯谜了。 灯谜,又叫彩谜子。谜自然是谜语,彩便是彩头。 一般来说,每个灯谜一旦猜出,就有彩头可拿,大多是一些糖果、玩具之类的小玩意。 不过随着承平日久,京城一带的商业越发繁荣,富庶之家不在少数。因而,在这难得可彻底放松的日子里,就有不少富豪之家,为了把灯会办的更加热闹,都纷纷拿出值钱的货物应景。 如此一来,这灯市上的灯会上的灯谜就显得特别吸引人,有不少家境贫苦的读书人,仗着胸中的才学来碰运气,看能不能赢些彩头补贴家用。 四人在人群中穿梭半天,都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无他,这些灯谜实在太过简单,大多非常粗俗下流,让几人都无猜谜的兴致。 于是,王家屏提议去看鳌山灯会,众人皆是应下。 正在这个时候,张敬修眼角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一个灯棚,无一人围在那里,心中不由有些好奇,便拉着众人走至那灯棚处。 却未见灯棚主人,只见摊上摆着些白版纸、湘妃竹毛笔、泰山墨锭…… 众人看了些花灯上的灯谜,都是赞道,这才是好谜语啊。 当下,张敬修朗声朝灯棚后边的屋子喊到:“主人家可在吗?” “来了,请各位请稍待片刻。” 里边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如银铃般清脆,让张敬修四人都极为诧异。 声音主人显是个女郎,这让他们实未想到。 片刻后,一个年轻女郎在一个小丫鬟和两个仆妇的跟随下从屋子中缓步走出。 众人定睛望去,心中皆是一震:好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女郎年纪似和张敬修一般大小,头上梳着三小髻,戴着金钗珠头巾,穿着淡粉色的窄袖褙子,腰不盈一握,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似笑非笑的脸上未施粉黛,却在这灯火阑珊之下更添了几分风采,让人不舍移目。 那女郎见是四个书生打扮的公子立于棚前,盯着她看,稍感不悦,开口道:“各位公子是来猜灯谜的吗?”声音如花蕾在春风中吐着芬芳。 四人回过神来,都面有尴尬之色。 张敬修看着这梳着三小髻,作闺女装束的女郎,很想学着《西厢记》中张生那样自报家门,只是觉得有些唐突,便向其作了一揖,清朗说道:“我等见此处灯谜颇为雅致,故而想猜一猜。敢问小姐是否为此间主人?” “我家小姐在此,自是此间主人。”女郎左边的一名仆妇大声道。 那女郎回头含嗔道:“吴妈,声音轻些。”又对张敬修四人道:“几位公子既是来猜谜,请便即可。” 四人含笑点头,开始猜花灯上谜语。 而那女郎却转身回到屋子,只让那唤作‘吴妈’的仆妇和那丫鬟留在外边,想来是已留下了谜底。 张敬修看着那女郎的背影,苗条秀颀,很平常的窄袖褙子穿在她身上,竟显得分外清醒窈窕,曲线跌宕流畅,圆润柔美。待那女郎走入屋中,他心头还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难道是自己太久没见女人了吗?张敬修心下不由自问,而后又自答:是这女郎实在太美。 “春心一动皱眉头,这文义谜有些意思。”身边陈于陛轻笑着,略微思索,道出谜底。 王家屏、于慎行皆道:“这些灯谜无论是用典还是文辞,都堪称优美精致,这小姐能想出这些好谜,才学已不下一般读书人了。” 几人都是博览群书,才学不凡之人,当下猜出了一些灯谜。 那仆妇见眼前众人如此轻而易举猜出自家小姐想出的灯谜,眼露惊讶之色。 她虽是不识字,也不明白灯谜之意,却知自家小姐所出灯谜很难。很多普通百姓过来只看一眼便知难而退,偶有读书人过来,也因为实在太难,思考半天而不得,悻悻而归。 因而,自家小姐的灯棚自然是人前冷落鞍马稀。 这时,王家屏扯下花灯上的一张红纸条,念道:“木兰故居闻羌笛,打一口语。此谜倒有些难猜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刚才他们所猜皆为字谜或诗词谜,都以为那女郎所出灯谜皆是如此,却不想竟还有口语谜出来。 那仆妇见众人都在摸着下颌了,脸上微露得意之色,总算能难住你们这帮书生了吧。 张敬修想了一会,已然猜出谜底,但并未道出。 王家屏见他一副了然的神色,便笑着道:“君平可是猜出了?既已猜出,就别藏着掖着。” 此刻,屋中那女郎听了‘君平’二字,娇躯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 张敬修轻声一笑:“谜底是花里胡哨。” 众人都是点头:“对了,就是这个。” 可不是嘛,木兰姓花,故居便是故里,木兰故居就是花里,羌乃胡人,羌人以曾以骨哨为笛,这谜底自然就是花里胡哨了。 猜了些灯谜之后,张敬修四人也未拿彩头,便准备去午门观看鳌山灯会。 告辞之后,正待走时,屋子里忽又走出个婢女,向张敬修问道:“公子请留步,敢问公子可是姓张?” 张敬修脚步一顿,有些疑惑:“在下确实姓张,只是你如何得知?” 刚才猜灯谜时,可无人说出他的姓氏,就算他小有名气,也不可能如后世那些大明星般,看到脸就被人认出是谁。 这婢女显是那女郎吩咐来问,只是张敬修思来想去,也没想起他在大明朝,和除了家中婢女之外的女郎有过接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三章 君意 那婢女回头看了一眼,并未作答,屋子中女郎也未出声。 见此,张敬修虽有些狐疑,但也不以为意。当下告辞一声,与几个好友一同往午门而去。 那女郎倚在屋子门后,看着张敬修四人在灯火阑珊中越行越远,口中轻声呢喃:“爷爷想将我许配的人就是他吗?” 走在远处的张敬修似有所觉,回首望去,见那灯棚后一道模糊的身影一闪而没,微微摇头,不再停步。 此时已近二更天,午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其热闹程度更甚于东华门外的灯市。 四人随着人流,远远便见得午门外以万盏彩灯扎成的‘鳌山灯’,堆叠有十多层高,色彩斑斓,煞是壮观。 砰、砰、砰…… 才一走近,几十道绚丽的焰火同时升空,爆炸出梅兰竹菊水仙等各种图案,仿若各种花卉在夜空里绽放,直让赏灯的游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好!”午门外万千游人同时喝彩。 看了这等美景,王家屏忍不住感叹:“‘仙殿深岩号太霞,宝灯高下缀灵槎。沈香连理三珠树,彩结分行四照花。水激葛陂龙化杖,月明缑岭凤随车’,唐伯虎诚不欺我也。” 于慎行也是惊叹不已,而张敬修、陈于陛则是淡然一笑。 焰火不停燃放,午门城楼上忽又响起一阵钟鼓乐器之声。音乐声中,一队宫娥从午门中涌出,在游人面前翩翩起舞。 而后又是一声炮响,众人望去,见一把雕龙的金黄座椅出现在城楼正中。 此刻,游人们都知是天子驾临,与民同乐,不由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见城楼之上,身穿明黄色龙袍的隆庆帝朱载坖端坐在御座之上,左右两边分别坐着一位头戴霞冠、身着凤衣的女子,其中一位手中还抱着个四五岁的孩童。 显然,隆庆边上的就是陈皇后和极为得宠的李贵妃了,而李贵妃抱着的童子自然就是太子朱翊钧。 帝、后妃左右身后,则簇拥着文武百官和宫中大铛。 城楼上,久居深宫的隆庆帝,望着城楼下激动欢呼参拜的百姓,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 这些天来,因受北虏入寇影响,这位性情仁厚的隆庆天子心情着实不佳,就连在后宫与妃嫔嬉戏的兴致都降了不少。 直到今日,见了这盛大的欢喜场面,才让他心中阴郁扫去不少。 偏头看了看被李贵妃抱在手上的朱翊钧,隆庆示意将朱翊钧放下,自己起身抱起,在腾祥、陈洪、冯保等宫中大铛的簇拥下,走至城楼墙边,向士民们露出御容。 城楼之下,见天子亲临,都是山呼万岁,声量甚至盖过了焰火燃放。 见了这一幕,隆庆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阵畅快。 登基一年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个提线木偶,完全不像他父皇那般,一令之下,百官莫敢不从。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毕竟他本也不是个特别愿意管事的皇帝。 只是自他登基以来,那些令人讨厌的言官就总是没事找事,什么都管,对正事又只会满嘴空谈。 更令人恼怒的是,这些言官还合伙将他最亲近的恩师高拱逐出了朝堂。 这让他对那些言官很是厌恶,故而在去岁七月,便下旨对科道言官开展考察,然而却被内阁驳回。显然,这是出自徐阶之意。 因此,他如今对徐阶也越发不满,只是却对其毫无办法,反而更将权柄委于内阁,凡事皆由其一言而决。 “父皇,这焰火和花灯好漂亮啊!”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让隆庆收回了思绪。 隆庆看着怀中脸蛋红红的朱翊钧,亲昵地捏了捏他的小脸,笑容慈祥,温言道:“是很漂亮,皇儿喜欢吗?” 朱翊钧头向小鸡啄米般点着,欢笑道:“喜欢。” 隆庆笑了笑,指着那空中的焰火和‘鳌山灯’道:“父皇也喜欢,可是这一场灯会下来竟花了十几万两银子……” 隆庆并非是个节俭的天子,只是在登基之后,才惊奇地发现,原来做了皇帝,也是可以很穷的。 早在即位之初,他就想着为后宫的妃嫔们购买些珠宝首饰,可是内帑却已是一干二净。无奈之下,只得找户部从国库拨款,却又被户部尚书马森严词拒绝,最后只得作罢。 而这‘鳌山灯会’,本是要皇家内帑一力承担费用,只不过隆庆见这灯会所耗银两过多,便请求国库承担了一半。 若非开放海禁之后,使江南织造局所产丝绸远销海外,从佛郎机人手中赚得大笔银两,内帑就是连这一半都难以拿出。 年岁尚幼的朱翊钧对十几万两银子还没有什么概念,扑闪着眼睛兴奋道:“那父皇每年都让人放焰火好不好。” 隆庆宠溺地看着朱翊钧,问道:“皇儿可知十几万两银子是多少吗?” 朱翊钧小脸一脸茫然,他虽是天生聪颖,但眼下还未开蒙,对此毫无所知。 隆庆见了,指着城楼下的百姓,轻声叹道:“十几万两银子,足可够过万寻常百姓一年之用啊。” 他久在裕邸,多与民间接触,故知民情。因而,即位为天子之后,见国库紧张,内帑空虚,便主动推崇节俭,不胡乱花钱,只是对于女色却难以节制。 “那父皇以后可否不再办这灯会了?儿臣也不看了,将银子分给百姓好不好。”朱翊钧一脸天真道。 听自己的皇儿这般说,隆庆不由欣慰一笑,想到不久之后就是会试,心中一动,开口道:“皇儿过了年已是五岁,已到了开蒙之时了。待今科会试之后,父皇便从新晋进士中,为你选一名蒙师可好?” 朱翊钧虽是年幼,但常听母亲李贵妃教诲,倒也明白要多读书的道理,便雀跃道:“好呀,好呀,儿臣要读书喽,儿臣要读书喽。” 此时,立于隆庆身侧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听了皇帝父子二人之间的话,心中暗暗计较起来。 隆庆亲昵地摸了摸朱翊钧的小脑袋,坐回御座上,看着满天的焰火,很是高兴。 因他在裕邸之时,不受嘉靖宠爱,又生活‘二龙不相见’的谶言阴影之下,很少感受到嘉靖的父子亲情,也使得他的性子变得宽厚仁和(也就是好欺负),难以统御群臣。 故而,他对朱翊钧寄予了厚望。 要知道,因嘉靖帝迷信道教,曾言‘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使得朱翊钧出生之时,无人敢报于嘉靖皇帝,更不敢为其起名。 直到去年,隆庆登基之后,在群臣上疏请立皇太子后,才为其赐名‘翊钧’,并言‘夫钧者,言圣王制驭天下,犹制器者之转钧也,其为义大矣,尔其念之哉’,其意就是希望朱翊钧能成为一名圣王。 却说午门城楼下的百姓,见了天子御容,都是兴奋不已,离城楼远处的百姓也拼命往午门里边挤来。 一时间,张敬修四人眼前全是拥挤的人流,在人浪之下,四人被撞得跌跌撞撞,冲散开来。 张敬修稳住身子,朝四处张望,早已不见了陈于陛他们的身影。大声喊了几声,却又被人群中的欢呼声盖过。 无奈之下,张敬修只得小心闪躲着往外围走去,他可不想被挤在人群之中。 好一会儿,他才感觉身边游人越来越少,已是到了人群外围,远离了最热闹的中心。 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吸了口新鲜空气,张敬修顿感刚才被挤在人群中的凝滞感一扫而空,呼吸也变得畅快起来。 张敬修看着拥挤的人群,摇了摇头,也不再去找陈于陛几人,而是独自一人,往家中方向走去。 才刚走至承天门,便见得迎面四个轿夫抬着顶软轿过来,软轿一前一后还各站了两名健壮的仆妇。 张敬修看着那前边的仆妇,像是之前那女郎身边唤作‘吴妈’的那位。 待那软轿经过之时,张敬修转头望去,恰见软轿小窗帘子掀开,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俏脸,正是那个让他一眼难忘的女郎。 那女郎与张敬修四眼相对,吃了一惊,脸色眼见就绯红起来,立时就要将帘子放下。 张敬修见状,脱口喊道:“小姐请留步。” 那女郎瞪大眼睛,惊诧不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四章 徐家女郎 “哪里来的狂生,如此无礼!”一个高亢的嗓门陡然响起。 张敬修没被吓着,那些轿夫倒是被唬得脚步乱了,不得不临时停下轿来。 那女郎无奈,只得令轿夫停下,看张敬修有何话说。 那名唤作‘吴妈’的仆妇,见了十步之外的张敬修,憨笑道:“我道是何人,原来是公子你啊。”她对这位在自家小姐灯棚猜灯谜的公子还有印象。 张敬修没理会吴妈,而是朝软轿走近几步,盯着那女郎,笑问道:“小姐可是认得在下?” 那女郎被盯得俏脸飞霞,但还是忍着羞意道:“并不认得,只是有所耳闻。” 张敬修‘哦’了一声,他心知这女郎不只是简单听过自己之名,当下问道:“在下张敬修,敢问小姐芳名?” “你这人好生无礼!”那吴妈大着嗓门。 张敬修这才反应过来,在这封建时代,男子是不可随意询问女子姓名,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姑娘。 张敬修正要告罪,便听得那女郎轻声道:“我姓徐。” 徐?张敬修猛然想起,难道这女郎是徐阶想要许配给自己,但被自己拒绝的那位孙女? 定然是了,难怪在灯市猜灯谜之时,她会着婢女询问自己是否姓张,必然是她听了几位好友称呼自己的字,又见自己与她年纪相仿,才会出言相问吧。 想明白后,张敬修微笑道:“原来是徐家小姐,这还真是有缘。” 没错,这女郎正是徐阶的小孙女,单名一个‘惠’字,为徐阶三子徐瑛所出,也是眼下徐阶膝下唯一的孙女。 徐惠听了张敬修说‘有缘’二字,心下啐道:谁和你这登徒子有缘。当下就要放下轿帘,吩咐轿夫起轿。 正在这个时候,午门上空几十道焰火爆开,如菊花,如流星,美得让人醉目。 张敬修见徐惠透过小窗,一双美目看着空中的焰火,心中一动,故意走近几步,看着徐惠道:“真漂亮啊!” 徐惠身子一颤,猛的看向张敬修,见张敬修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笑,只觉那眼神看到人心里去似的。她不由地扭过头去,心里却只有羞没有恼,还有些心乱。 “我说的是焰火。” 徐惠转过眼眸,见张敬修手指天空,脸上笑嘻嘻的,眼睛却仍看着她,心中又是啐道:这登徒子。 “原来郎君就是那位张公子啊,那不是......”,吴妈好似想到了什么,停住了口。 徐惠秀眉微蹙,轻声道:“吴妈,回府了。”说着将轿帘放下,吩咐轿夫起轿。 张敬修看着渐行渐远的轿子,朗声一笑,往家中走去。 回到家时,王氏和嗣修几人已是看完灯会回来,懋修正兴奋地描绘着灯会的场景,而张居正仍是未回。 王氏见张敬修回来,打发了嗣修几人回房去睡,拉着大儿子在厅堂中坐下,然后笑意盈盈地看着儿子,却不说话。 张敬修见母亲这般行止,心中奇怪,开口问道:“娘亲可有话对儿子说?” 王氏笑呵呵道:“娘刚回府之时,在承天门外,似看到我儿与一坐在轿中的女郎相谈甚欢,不知是否?” 张敬修听了一愣,他没想到母亲会恰巧经过,看到那一幕,不由心道:这也太巧了吧,就和电视上演的一样。口中应道:“未曾想被母亲瞧见。” 王氏笑着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女郎?” 张敬修没有隐瞒:“应是徐阁老家的小姐。”又一五一十将偶遇徐氏女郎的事情说了出来。 王氏新奇的打量着儿子,见儿子的神采与往日不同,便问道:“我儿可是看中了那徐家女郎?” 被母亲这么问,张敬修难免有些赧然,那徐家小姐虽是个美女,但他也不至于对其一见钟情,当下道:“那倒没有,只是有些爱美之心罢了。” 王氏听了微微摇头,既是欢喜又是忧虑。欢喜的是,儿子长大了,懂得好色慕少艾了,可是听儿子之言,似仍无成家的意思。 王氏试探着问道:“那徐家女郎能入我儿之眼,想来是极美的,我儿若是有意,为娘便托你爹去提亲可好?” 张敬修道:“前番儿和爹爹还拒了徐阁老的美意呢。” 王氏听儿子话中意思,显是有些意动的,便笑道:“这有何妨,徐阁老既曾有此意,我家主动登门,想必不会因前事相拒。” 张敬修心道:未见人时,想着法儿拒绝,见了面后,见人貌美,又心动起来,难道我就是这么个好色之徒吗? 母亲王氏又问道:“我儿可知那徐家女郎芳龄几何?” 张敬修道:“想来和孩儿一般年纪吧。” “那岂不是天作之合”,王氏兴冲冲道:“待你父回府后,为娘便与他商议此事。” 见母亲一副热心的模样,便可知此时的催婚要远甚于后世。 而张敬修虽是有些心动,但他并非以貌取人之人,便说道:“儿只不过与那徐家女郎偶遇了一番,却又不知其人秉性如何,婚姻乃终身大事,怎可随意为之?再说春闱将近,还是待儿考完试之后再说吧。” 王氏听儿子这么说,点了点头道:“我儿所思虽奇,却也有理,娶妻当娶贤,娶亲之事确实不能随意。这样吧,待春闱之后,为娘让你父与徐阁老提一提,看能否找个时机,让为娘亲上徐府,看一看那徐家女郎。” 没错,这便是此时的相亲了。 这个时候的相亲,可不像后世,让男女双方见面交谈,而是双亲会面,决定男女的终身大事。 所以说,古时男女本人对自己的婚姻根本没有话语权,一切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由父母做主。 而一般来说,男女双方在洞房之前,如无意外,是不能见面的,只能由媒婆、男方母亲去女方家一观。当然,纳妾要随意的多。 像今日,因是元宵佳节,是大明朝人们尽情撒欢之日,张敬修才有机会偶遇徐家女郎这样的大家闺秀。若是平时,基本是无这样的机会的。 张敬修心知,依此时的礼制,娶妻大事,自己是无法做主的。因而与其让父母随意指定一个今后的妻子,倒不如选个自己有过接触的,便应道:“但凭母亲做主。” 王氏听了大喜,为儿子有成亲之意欣喜不已。 张敬修则在心中苦笑:难怪那么多穿越小说,总喜欢设定主角父母双亡,这样凡事就皆可由主角自己处置了。 不说张母王氏的打算,却说那徐惠回到徐府之后,也与那吴妈说起了心事。 原来徐惠为徐瑛发妻所生,然而,其母生下她之后不久,便因病去世,那吴妈曾是她的奶娘,是以二人很是亲近。 “小姐,那位张公子便是老太爷之前为小姐选中的郎君吗?”吴妈一边为徐惠拔了簪子,一边轻声道:“老妇瞧着挺好。” 徐惠嘴角上扬,道:“有甚好的,就是个登徒子罢了。更何况人家还拒了爷爷之意。” 而后幽幽一叹:“吴妈,我又想起敏姐姐了。” 吴妈听了,也是叹道:“敏小姐是个苦命人啊!” 她们口中之人,正是那个被徐阶许配给严世蕃幼子为妾的亲孙女,纯粹是徐阶为除严氏父子的政治牺牲品,实是个无辜苦命的人。 见徐惠面心有郁结,吴妈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以小姐的才貌品性,定会有良配之人。” 徐惠并未作声,只是在那眼眸深处隐藏着哀伤和一丝不为人知的恨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五章 春闱 元宵之后,二十几日一晃而过,终于到了二月初八,会试开考之日。 会试与相识的流程大同小异,只是在个别地方稍稍有些变化。 其不同之处主要在于,乡试考三场,但一场只考一天,而会试考三场,每场却是连考三天。这意味着考生必须在号房内睡上几天。 而京城的春季,虽是比寒冬暖和不少,但仍是个分分钟可以把人冻成狗的地方。故而,防寒就成了重中之重。 如此一来,春闱每一场,考生们都必须带好被褥在考场中过冬。可以说,会试比乡试更考验考生们的体质。 因而,为了能尽快适应京城的寒冷气候,全国各地的考生们至少都会提前月余来到京城候考。像王家屏、于慎行顺便游学,提前近半年来京的也有,但只在少数。 大明两京十三省,赴考的举人不下三千,再加上南北两监的监生,考生总数将近五千,最终能名列春榜,金殿传胪的,约有四百。 乍一看这录取率挺高,比起乡试三十取一要高得多,但是考试的竞争对手也从秀才换成了举人。 这赴考的三千举人,和两千监生,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大浪淘沙,才来参加这最终的会试。可以说,能从科举中脱颖而出的每一个个举人都是时代精英。 当然,要杀出层层重围,除那些科场天才外,哪一个不是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刻苦钻研。 他们从一个小小蒙童开始,就要寒窗苦读,一路参加淘汰率惊人的考试,直到最终考中进士,平均所需时间要三十年,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然而,在这样一个“官本位”的时代,几乎所有的普通人家,只要有条件都会供家中子弟读书,去参加那希望渺茫的科举考试,因为这是普通人家子弟想要当官的唯一途径! 和上次乡试一样,张敬修赴贡院领完考牌后,便早早窝在炕上,养精蓄锐。 可是躺下之后,张敬修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无奈之下,索性爬起来拿了本《山海经》看了起来,这才在看的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到了半夜,窗外传来悉悉索索的下雨声,张敬修睡得很浅,被雨声吵醒过来,便再也睡不着了。不过,也没多少时间可睡。 四更天时,张敬修听得外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知是来叫他起床赴贡院的。 “大郎,四更天了,该起床了。” 果然,没一会便传来老爹叩门的声音。 “知道了,爹爹。”张敬修一骨碌爬起,下炕穿上衣服和鞋子。 推开房门,见老爹和母亲都在门外,身后还跟了个端着热水的下人,张敬修忙将几人引入房中,道:“爹爹、娘亲怎的都起身了,让下人来喊孩儿便是。” 王氏笑道:“你爹一直惦记着时辰呢,倒像是他要去考试似的。” 张居正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大郎去考会试,确实让我想起了当年。不过大郎条件可比我要好的多了,不用长途跋涉而来。” 张敬修洗漱完,笑道:“这都是托了爹爹的福。” 相比于那些外地入京赴考的考生,他确实要舒服的多。 吃过饭后,又轻车熟路地检查了一遍考具,将其一件件在考箱中摆好,见老爹和母亲似是要送自己上考场的样子,便对二人说道:“天冷,爹、娘且回房去睡吧,孩儿这就去贡院了。” 王氏点了点头道:“下雨,为你备好了马车,被褥也在车中。天寒,在号房中睡觉,可别着凉了。” 张居正也道:“会试不比乡试,在里边要难熬的多,为父考了两次,个中滋味,一言难尽。因而,你可要注意了。” 张敬修笑道:“爹、娘放心,孩儿省的。” 出了府门,夜色还未散去,寒风袭来,刮得人脸上如同刀割一般,在这种天气考试,可真是让人受罪。 上了马车,张敬修见车上除了除了床厚厚的被褥,还有件价值不菲的貂皮大氅,这些都是要带进考场的行李。 一刻钟后,张敬修抵达熟悉的顺天府贡院。 此时,近五千考生都已是聚集在此。 在贡院门口远远的,马车就走不动了,耳中也已传来天南地北各地方言。 张敬修透过车窗,见考生们云集于此,在贡院的龙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让仆人将行李挑至贡院门口后,张敬修去供给所又领了几支蜡烛和木炭,才到贡院门口排队。 看着这熙熙攘攘的考生队伍,张敬修心道,一个月后,这些人中,也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才会如孟郊那般春风得意了。 顺天府举人被分到了一处,张敬修找了一番,在人群中未看到陈于陛,许是还没到。 至于和他同科的举人,倒看到不少,胡载道、王尧臣几个名列前列的,都参加了此科会试。见了同年,众人免不了抱拳打个招呼,但也未多交谈。 不少顺天府举人见张敬修如此年轻,都有些好奇,互相打听着张敬修身份。 待得知他是隆庆元年丁卯科的解元时,都是说了些’十步成文’之类的话,又免不了感叹几句久仰大名。 等了一会儿,陈于陛也是到了。只是二人没交谈多久,便听得龙门一声炮响,众考生开始入场。 同乡试流程相同,过龙门要经过更为严苛的搜检。 兵丁们自是不会客气,这可是难得可以’蹂躏’举人老爷的机会。 但见兵丁们将一名名举人老爷的衣袍解开,打乱头发,又在背后身上来回摸索,看起来很是不雅。 检查完人,考箱、行李自也不会放过,只是如此一来,这搜检查速度慢了许多。 那龙门官见状,便催促兵丁们速度快些,兵丁们自是听命。 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后,所有考生都已入内。 张敬修一过龙门,便扛着行李,提着考箱,又去领了会试的卷子,便依着卷上排号,到了’地’字号房。 进了考巷,但见里边已有官兵把守在考房门前,且还是一对一监考。 官兵检查了张敬修的考牌后,便领着他去了考房。 入了考房,张敬修先是打量了一番,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看哪些地方可能漏雨。 所幸运气还算不错,没被分到那种四面漏风漏雨的考房。 检查完考房后,为了以防万一,张敬修用油布作顶,又做了门帘,防止雨水打进。若是卷子被雨水打湿,卷面不洁,是会被判为蓝卷的,那就基本是落卷了。 做完防雨措施,接着又不疾不徐地打扫房内的卫生,再把炉子生起,就坐在木凳上悠哉悠哉打量起科举前辈们留在墙上的墨宝。 大多是一些歪诗,或是’某人到此一游’之类的话。 张敬修欣赏了一会儿,找了个地方,拿起笔也想写上几句,却不防看到一个名字,当下就激动起来。 嘉靖二十三年,江陵张居正于此试三场。 这居然是老爹当年待过的考房!?张敬修有些兴奋。 而后一愣,老爹不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吗,这怎写的嘉靖二十三年? 对了,貌似老爹说他考过两次会试,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会试时的考房了。 不过这也着实太巧了吧,贡院之中九千间考房,自己竟能恰好分到老爹当年的考试之地,来了个父子同考房。 看来这真是自有天意啊,只不过自己可千万别像老爹般,在这间考房折戟,否则的话,还要再等三年才可卷土重来。 对老爹这行字看了半晌,张敬修起身施了一礼,提笔在下方写道:隆庆二年,江陵张居正之子张敬修试三场于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六章 考题 一切收拾停当,就快到五更天了,离天亮还有半个多时辰。 天冷,张敬修将那带来的貂皮大氅披上,又往母亲准备好的手炉里点了些炭,驱散了考房中的寒意。之后,张敬修就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待天明。 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各种奇怪的声响此起彼伏。但张敬修或许是昨夜睡得没多好,养了会神后,就不可控制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间,张敬修隐约听见木铎声响,这是考题要下发了,忙揉了揉眼睛,示意号房外监考的号兵去领考题。 那号兵去栅栏门领了考题回来交给张敬修,这时天才微露曙色,张敬修凑近细看,见一张一尺见方的纸上印着七行字,这便是首场七道试题了。 张敬修将七道试题一一看过,心里有了些数,当下将心思放在首题上。 首题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句: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是《论语?为政》中的一章,孔子知道子路好勇,经常将自己不知的作为知的,故以此告诫。 这样的题目,可以说每个参加会试的举人,乃至所有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读书人,都必定有做过,这对于张敬修来说,更是丝毫难度也没。 但是,在会试之中,只以平常练习之作作答,想要打败五千竞争对手,几乎是不太可能。 是以,张敬修深刻分析起此题的破题关键来。 对于此句,破题不重“自欺”或“不自欺”,全重个真知,即是“吾斯之未能信”的“信”字。最重两个“为”字,乃心上勘破精透功夫,方于两“为”字得力。若只口吻间,直任“不自欺”,则凡人皆能知矣。 想清楚此题破题关键后,张敬修略一思索,就写下十六个字,“圣人教贤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矣”,这便是破题了。 八股文是代圣人立言,故不能写孔夫子名讳,必须以圣人代替。 这题目是孔子教子路所言,故破题之意为,圣人教弟子真知,在于不昧着心将不知为知。 刚写完破题,张敬修就有些发愣,他感觉心中所思后文,其源头多出自阳明心学。 他想起考试前几日,老爹跟他说过,此次会试题目,皆由李春芳所拟,再由徐阶定下,而徐阶、李春芳二人皆心学门徒! 晃了晃头,张敬修不再想其他,而是将承题写下。 承题,夫知原于心也,不昧其心而在知矣,又何以俟于他求哉?夫子教子路者如此,其意盖谓学莫先于致知,知非假于外索。 孔子这样教子路,其用意在于告诉子路,学习没有比获得知识更重要的了,知识并不是假于外物。 这就是妥妥的心学观点了。 承题之后,下面就是代圣人立言,到了辰时,头篇五百多字已是写完。 答完头题,张敬修将母亲准备的瓷罐放在炉子上,又到了些水和小米进去熬粥,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又这么长时间没吃东西,再加上这天寒之下,热量消耗得快,感觉肚子有些饿得慌。 肚子一饿,就没心思再写。反正会试一场三天两夜,也不差这点时间,张敬修将考题和卷子装入考袋,等着小米粥煮熟。 母亲王氏为他准备了很多吃的,不但有米面点心,还有酱牛肉、生鸡蛋及腌好的生肉片,足够他三天的口粮了。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瓷罐里的小米粥渐渐散发出香气,附近考生闻了都是暗骂,这还让人怎么答题,而考房外的号兵也是被馋得口水直流。 张敬修先盛了一碗给监考自己的号兵,那号兵很是感激,在其他号兵羡慕的眼光中几口喝完了小米粥。 吃完小米粥后,张敬修感觉身子暖洋洋的很想睡觉,但他仍是打着精神,继续答题。 他打算今日只将头三道四书题答完,便算完成任务了。至于后两日,一日用来答其他四道五经题,一日用来誊写墨卷。 从第二题开始,张敬修便不再打算以心学观点来论述,而是将自己与老爹都崇尚的’实’学论述。 虽说按主考官的喜好答题,确实能取得更高名次,但对于科名,他宁在直中取,也不在曲中求。 张敬修虽对王阳明的心学极为佩服,但对于阳明后学的观点,他就嗤之以鼻了,而李春芳正是阳明后学王幾的弟子。 答完第二道题,已临近午时,张敬修煮了些面条,就着酱牛肉吃得香甜,颇有种在拍’舌尖上的考场’的感觉。 吃饱喝足后,张敬修把被褥铺下,将一个小巧的铜炉装了热水封好,塞入半垫半盖的被褥中后,便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那号兵看着张敬修伸出号房的被褥和脚,很是佩服他监考的这位少年考生,在会试考场之中如此淡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附近的考生见了则颇感无语,这大白天的不用来答题写文,竟用来睡觉,这也实在是够奢侈的。 睡了个美美的午觉后,张敬修收起被褥,往炭盆中加了些炭,认真写完最后一道四书题,又开始吃饭睡觉,他是绝不在夜间点烛答题的,这要是一不小心走火,那就糟糕了。 一旁考生见张敬修如此,更是嗤笑不已。 他们仍在支着蜡烛在答题,因为在考房中,肯定是睡不好的,倒不如将时间用来答题,待得实在困时,再随意睡一觉便是,这可都是科场前辈们的经验啊。 到了夜间,寒风袭来,漏风的考房完全无法抵挡寒风的侵袭,考房中答题的考生多是在瑟瑟发抖中写文,唯有张敬修闷头大睡,甚至还轻微的打着鼾声。 考生们挑灯夜战,果然还是出事了,有考生不慎将烛台打翻,引发了一场小火,索性扑灭的快,但仍是影响了不少考生。 张敬修在睡梦之中隐约听见些考生和号兵的呼声,但不以为意,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 第二日如法炮制,仍和第一日般,只是上午、下午各写两篇,其他时间也都是吃饭睡觉...。附近的考生和号兵也都已习惯了张敬修的操作,在羡慕之中隐隐带着些佩服。 最后一日,因题皆已答完,张敬修就更加不急了,用了一个时辰将七篇文章细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违式的错漏,便磨了浓浓一砚墨,开始誊写。 以端正的小楷在卷首写上姓名、年甲、籍贯、三代、本经,又将七篇时文墨卷誊好,便已近中午了。 此时已是可以交卷,张敬修再次确认一番后,不在考房中多留,将考箱行李收拾好,由那名号军陪着出了号舍,将草卷和正卷送到监试厅东边的受卷处。 有受卷官负责收卷,边上就是弥封官,那弥封官看了看考卷上张敬修的名字,又瞟了一眼张敬修,不动声色将考卷弥封好,却在张敬修转背之际,用指甲在卷末划了一道十字痕。 对此,张敬修自是没有看到,他轻快的离开受卷处,来至龙门,竟发现陈于陛已是在龙门等候了,看样子,他比张敬修还要更早交卷。 陈于陛见了张敬修,很是兴奋,迎上来道:“我知君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出来,故特意在此等候,果然未等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到了君平。” 张敬修大笑道:“元忠兄答题如此之快,小弟甘拜下风。只是劳烦元忠兄等候,却是小弟的不是了。” 陈于陛确实是科场上的“快枪手”,十七岁举乡试时,未午即脱稿,写完交卷,引得整个考场惊异。 两人说说笑笑着,又有些考生提着考箱出来。 其中几位,他们二人都有所耳闻,比如会元呼声极高的田一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七章 好文章 二月十二,是春闱第二场的日子。 清晨,春寒料峭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肃杀。后半夜响了几声春雷,接着扯起漫天丝丝冷雨,天气越发显得贼冷,直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巡夜的更夫皂隶一挂清鼻涕揪了还生。 只是过了四更,萧瑟冷清一片寡静的京城忽然喧哗起来,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喏声嘈嘈杂杂。通往顺天府贡院的各条街衢上,各色马车、轿子匆匆而过。来自全国各地赴春闱的考生只在居住之地安睡了一晚,便都汇集在顺天府贡院,开始会试第二场考试。 会试第二场,与乡试一样,作论一篇,诏、诰、表任选一道,还有就是判词五道,论是会试第二场各种文体之首,明代科举以作论来测试考生的思维是否明晰、是否擅长说理,说理雄辩是官员需要具备的素质。 对于很多考生而言,第二场难度并不是很大,但由于他们多闭门读书,且向来只重经义,因而写这些论、诏、诰、表时,大多只是平平。 而张敬修是擅长这些的,尤其是作论,更甚于他的制艺。 这次会试的论题是‘明君以务学为急’,此句出自《宋史.胡安国传》,后面还有一句——圣学以正心为要。心者万事之宗,正心者揆事宰物之权。由此,也可以看出徐阶、李春芳是真正想把心学光明正大放入会试之中,这也是之后数十年阳明心学大盛,导致士风愈加玄虚的源头之一。 用一个多时辰将论写完之后,张敬修认真看了一遍,自认为写得很是不错,流露出苏海韩潮,有名家之风。 张敬修随意吃了点东西,休息了一阵,又把一篇‘拟汉赐天下今年田租之半诏’作好,诏、诰都是以天子名义发布的官方文书,这测试的是考生撰写公文的能力,以及对古今政事的熟悉程度。 “道民之路,在于务本。朕亲率天下农,十年于今,而野不加辟。岁一不登,民有饥色,是从事焉尚寡,而吏未加务也。吾诏书数下,岁劝民种树,而功未兴,是吏奉吾诏不勤,而劝民不明也……其赐农民今年租税之半。” 用半个多时辰,写好一篇五百余字的诏书后,已到未时三刻了,张敬修不再停留,一股作气将五道判词写完,再细细检查了一遍,就以一手漂亮的小楷将文誊好。 待誊真之后,也已近夜了,张敬修至受卷处交完卷后,便回家静静等待第三场的到来。 对于会试,虽说只重首场,但张敬修如乡试般,每一场都极认真对待,在他看来,这些策论及应用文,实是比八股文要实用的多。 在考生们考试之时,贡院中,外帘的对读所已加班加点地将会试第一场的朱卷和墨卷校对完毕,送入内帘阅卷处供各房阅卷官阅卷。 会试的阅卷程序与乡试一般,都是由弥封官将弥封好的墨卷送至誊录所,再由誊录生用朱笔誊抄后并签上自己的名字,在把朱卷和原墨卷送至对读所,由对读生负责校对,确保誊抄的朱卷与原墨卷一字不差,然后再把这校对后朱卷送入内帘阅卷,而原墨卷则保存在受卷处,供出榜时拆封核对,并送礼部磨勘。 而会试与乡试阅卷的不同之处,在于会试将所有考生的卷子依考生地域,区分为南北卷。 所谓南北卷,乃是大明科举根据南北社会文化水平发展的不同,在南北方考生中按比例录用的一套制度。 其制源于太祖时期发生的‘南北榜’事件。当时,在一科会试中,主考官刘三吾所取五十二名进士皆南方士子,太祖因此而怒,认为所取偏颇,又再度主持忽视,并亲自阅卷,定进士六十一名皆北士。 从此,大明科举定下南北卷取士制度,以地域分配会试录取名额。 到了宣德年间,又从南北卷中分出中卷,规定每百名会试录取名额中,南卷取五十五名,北卷取三十五名,中卷取十名。 其中,南卷的范围包括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五省,及南直隶部分地区。北卷范围是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省及北直隶。中卷则取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四省及南直隶部分地区的士子。 如此一来,教育相对落后的北方,在会试之中,不至于在榜上仅有为数不多的名额,这也是大明一种保障会试公平公正的制度。 隆庆二年的会试后,授贡士四百零九名,按照比例,南卷取两百二十五名名,北卷取一百四十三名,中卷则取四十一名。 内帘阅卷处有《诗》五房、《易》四房、《书》四房、《礼》二房、《春秋》二房,总计十七房,每一房有一位同考官,都是从七品以上的部院官中挑选学问人品口碑佳的官员担任。除房官外,每房还有四到五名阅卷官,这些阅卷官大都是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词林官。 分发道各房的卷子,有阅卷官先读卷,若卷上有范讳之处,就先行黜落。 另外,首场七篇制艺对字数也有严格要求,头三道四书提字数须在三百到六百之间,四道五经题字数则不得少于五百,若是不合要求的,也要剔除,这也是很多读书人对科举中的八股文深恶痛绝的原因之一。 如此一来,一房中三百余卷子,因卷子违例就要剔除十分之一以上,这些被剔除卷子的考生,卷子还未被阅卷官仔细看过,就沦为会试陪跑,只能在三年之后再战。 此刻,在其中一个尚书房里,同考官翰林院修撰申时行,正与手下的四名阅卷官在细微入至地阅卷。因署理报社之事,申时行已是确定要升官了,是张居正一手推荐的,职位是左春坊左中允。 开始阅卷之先,申时行将四位阅卷官召集过来,慎重道:“诸位都是经过多年寒窗苦读,明白其中滋味。今诸位身为阅卷官,当思当年科考之苦,务必要认真细致阅卷,公正评判,不要错漏了贤才。” 众阅卷官皆是应道:“申大人放心,我等必定认真阅卷,绝不敢怠慢。” 申时行满意地点点头,指着卷子道:“那诸位这便开始吧。” 阅卷官可谓责任重大,手中之笔决定着所阅每一名考生的去留,故而都是一丝不苟地细细研读考生的卷子。 阅卷至掌灯时暂歇,然后用餐、饮茶,戌时二刻再继续阅卷,至亥时三刻止,次日辰时三刻又开始一天的阅卷。 就在二月十二亥时前,张敬修的卷子落在一名阅卷官手中,这位名叫陈经邦的阅卷官,乃是一名庶吉士,才学很是不错,在看张敬修卷子前,正看了几篇粗制滥造之作,直让他看得昏昏欲睡。 待看到这张首题破题为‘圣人教贤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矣’的文章时,不由精神一震,这破题、承题都极为精当,对题中真意把握极准。 陈经邦以挑剔的眼光看完整篇文章,微闭着眼睛,细细品味,似沉浸在文章之中。 良久,才郑重写下荐语:命意浑融,楷词精炼,盖本真知以为文者录之。 看完首文,陈经邦的睡意全无,将其余六篇文章一一看完,便觉得后六篇与首文虽是文风相同,但其中核心观点论据却迥然不同,若说首文是围绕这一个‘心’字议论,后六篇则处处以实理论之,但毫无疑问,皆是上等之作。 看完七篇文章,陈经邦叹道:“首文虽佳,然其中多以老、庄之学入制艺,却不如后六文实理实事,雄健浑厚,让人读起来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当下写下荐语,将卷子送至同考官申时行处,说道:“申大人,此卷七篇文章甚佳,是少有的佳艺,宜冠本房。” 申时行正在阅卷,身为同考官,他不仅要看下面阅卷官呈上的荐卷,也要从阅卷官判的落卷中,看看其中是否有不足之处。 此刻见陈经邦如此盛赞这份考卷,便放下手中的卷子,先看这份,只见首篇‘知之为知’写道:“圣人教贤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矣……,求知于心则为德性之知,而其知也日新,求知于外则为闻见之知,而其知也日塞矣……”。 看完首文,申时行觉得陈经邦之言有些夸张,这文章虽佳,但其中一些观点,他是有些不太认同的。 申时行微微摇了摇头,又草草看起了后六篇。待看了十几行之后,不由眼前一亮,脸露振奋之色,又从头到尾将六篇文章认真看完,起身拍案道:“好文章,雄健厚重而又不失典雅,确可为本房之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八章 定名次 第二场考毕,张敬修在家休息几日之后,即是第三场。 第三场考题是五篇策问,张敬修答卷很顺利,在落日前交卷出龙门,完成了戊辰春闱三场的考试。 走出龙门,回首望着这偌大的贡院,张敬修全身都放松下来。 这感觉,就犹如当年高考之后,畅快无比。当然,若是放榜之后名落孙山,那就是另一种滋味了。 离放榜大约还有十日,在这十日里,考生们可以恣意玩乐,等待放榜。 张敬修自是和其他考生一般,彻底将书本抛开,约上了陈于陛、王家屏、于慎行等几个好友在京城各处游玩了一番,甚至还去了趟青楼喝花酒。只是,在游玩之时,王家屏看起来兴致不高,似是有些担忧自己会落榜。 除了游玩之外,负责便宜坊的顾、王两位掌柜,特意在会试之后,向张敬修这位东家汇报了便宜坊的一些事情,并说便宜坊在京城之中已有了竞争对手。 这也在张敬修意料之中,便宜坊吃了这么久独食,自然会有逐利之人效仿,不过他此时不太想管便宜坊之事,对于他来说,便宜坊只是试手而已,只要能够维持下去便可。 相比之下,他更关心的是钟表擒纵器的研制进展。而那些工匠也算有了点成果,用木材做了个‘水运仪象台’中,缩小版的擒纵结构,只是需用水力维持动力。不过据那几个老工匠所说,他们已明白张敬修所说的‘发条’为何物,只是需将那擒纵器制作小巧,并用铁来打造,仍需不少时间。 在考生们在考完放松之时,众同考官按照流程日日阅卷,转眼间便到了廿五日,将各自房中所取荐卷送至李春芳和殷士儋两位主考手中。 至公堂内,不仅两位主考和十七位同考官俱在,知贡举官礼部尚书高仪、礼部右侍郎万士和,及监试官河南道御史王好问、郝杰也皆入序坐。 主考官李春芳、殷士儋同两位知贡举官坐于堂中上座,二监试则御前对坐。 李春芳见几位外帘官已至,便命人让提调官从受卷处将考生墨卷送至内帘,待众同考官以所取朱卷与墨卷对号之后,便同殷士儋细看起各荐卷详批。 两位主考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了一个多时辰将四百余份荐卷看完,各自心中对哪些朱卷应取上等也有了些数。 李春芳抬头看了看众同考官,满意道:“诸位所取荐卷,确都有可取之处,尽做到了‘秉公’二字。” 殷士儋也点头道:“此科考生有不少人才啊,卷子中,锦绣文章不少。” 李春芳道:“我等即已看完荐卷,事不宜迟,便将这些考生的名次定下。” 定名次,对于四百多人的命运,几乎是决定性的。 虽说会试之后,还有一次殿试。在殿试中,皇帝会重新排定考生名次,但实际上,只要这卷子不是让皇帝特别满意或特别不满意,其名次变动不会太大。 大明立国两百年来,已举行六十多次会试,还从未听说过哪个十名开外的考生被取中状元,也未听说过有哪些前十名考生落在三甲同进士中。是以,在排名次过程之中,众考官都是有些锱铢必较的,毕竟,这些考生都算得上各房房官的学生,若是自己房中考官名次高了,不仅能收获一个前途更好的学生,脸面上也更加光彩。 好在这次的主考官李春芳,在朝中是个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对于殷士儋和同考官们的意见基本没有异议,所以在一天过后,草榜也即将完成。 到了廿七日上午,草榜上已填好了三百九十个名单,只余前十名具体名次还未定下。 到了这时,李春芳终于要拿出自己的主意了,这早在会试之前,他就已经和首辅徐阶有过详谈,要取什么样的答卷为五经魁,已定下了标准。 也正是因此,李春芳同其他考官终于出现了争议,尤其是和副主考殷士儋之间,在定五经魁上,争执了起来。 殷士儋不像李春芳那样好说话,是个脾气火爆之人,在众内外帘官的注视下,毫不客气地对李春芳道:“次辅,这张卷子莫说是经魁,便是会元亦可拿得,考官们对此卷呼声也最高,次辅为何要将其定于第六?” 李春芳仍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拿起一份卷子,淡淡道:“殷侍郎同诸位考官所言卷子虽是不错,但仆以为此卷更佳。” 事实上,他也极爱那首文破题为‘圣人教贤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矣’的文章,甚至还给了‘是知心学者,岂浅识可到’的批语,只是这考生后六篇文章的核心思想,却处处与他所崇尚的‘心学’理念相悖,让他极为不喜。 殷士儋‘哼’了一声,他知李春芳有些私心,大声道:“次辅手中之卷虽佳,然下官所荐之卷,众考官已有公论,如此锦绣文章岂能不取为经魁?” 诗经房同考官余有丁,在前几日看了殷士儋手中卷子时,便觉得其中文章的文风有相识之感,其中流露的唐宋名家之风,在他所识中,也只有张敬修能以这种文风写出佳作。 此刻,他见正副主考之间有了争执,当下开口道:“中堂属意之卷虽也是上等之作,只是其中有几篇却远不如殷侍郎手中之卷了。是以,下官也认为,这书经房经魁当以殷侍郎手中之卷为之。” 申时行对于自己的所取荐卷也很是重视,起身道:“殷侍郎、余编修所言极是,下官以为此卷七篇文章,篇篇皆可为程文,其文立意高远,词雅而气正,有飘逸跌宕之风,非旁文可比,非经魁不足已扬其名!” 另一名书经房房官林士章亦起身道:“此卷若经魁,下官无话可说。” 其他同考官也纷纷起身道:“下官附议!”…… 见十七位同考官皆是支持殷士儋手中之卷,众外帘官都是讶异,这所有同考官都支持一张卷子,实是极为少见。 而李春芳则默然无语,平心而论,他也觉得殷士儋手中那份卷子更优,只是其中理念相悖而已。此时见众论如此,心知就算他以次辅之尊主持会试,也不能拂了所有同考官之意。 良久,李春芳才看着众考官道:“既然众意如此,那便以殷侍郎手中之卷为书经经魁吧。”心中却道:绝不可再以此卷为会元。 殷士儋听了笑了笑,将卷子放下,道:“如此,五经魁便已定下,还请次辅从这五经魁中点出会元。” 到了决定谁是本科会元之时,众考官又有了争执,只不过,却不像刚刚定书经房魁那般一边倒,而是在诗经房魁和书经房魁中支持者各半。 两位主考中,李春芳支持那诗经房魁,殷士儋则认为书经房魁当为会元。 争论不休之下,申时行站出来道:“次辅、殷侍郎,既然两张卷子难分高下,不如以后两场卷子优劣,来定这会元为何人,不知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李春芳、殷士儋二人沉思片刻,都是说道:“可。” 当下,众考官又对两经魁第二三场的卷子细细评论了一番,只是在众人看来,那书经房魁后两场文章虽是略优于诗经房魁,但彼此之间差距极小。 是故,看完后两场卷子后,对于会元人选,仍未形成公论,这样一来,这会元人选,只得由身为会试总裁的李春芳一言而决。 众人皆知李春芳之意,但仍是静静开着他,等着这位主考官宣布会元人选。 李春芳心中微喜,面上一笑,轻言轻语道:“两位经魁难分上下,然仆以为这诗经房魁,更胜一筹,当为会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九章 放榜 廿八日,是今科会试放榜之日。 昨日众考官经拆好、唱名、写榜,直到廿七日戌时才最终定好所有考生名次。 写好的正榜,还必须盖上礼部大印,在场的知贡举官高仪正是礼部尚书,自是将礼部官印随身携带,等着给隆庆二年戊辰科的春榜盖印生效。 定榜之后,已是夜间,故而只得等第二日再行放榜,而很多考生早已在贡院外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多是在廿七日夜间便至贡院外等候。 张敬修当然不会像寻常考生般,熬夜等待放榜,他早就约好陈于陛等人一同看榜。 虽说在考完第一场时后,老爹看了他所默写出的头场七篇文章时,说是若无意外,必能高中。但凡事都有个意料之外,就算张敬修对自己的文章极为自信,却也不敢说必中的话。 贡院大门外,五千多考生连同亲友奴仆数万人已经等了大半夜。在这决定所有考生命运的时刻,考生们无不翘首以盼。所幸这几日天气转暖,不然的话,这些举人老爷们在从夜里等到现在,冷也要冷死。 张敬修和陈于陛、王家屏、于慎行等好友坐在离贡院对街的茶馆中,一边喝着茶,一边等着放榜。这里不会那么拥挤,反正放榜之时,会试提调官自会大声唱名,在所有人安静下来后,他们也能听到自己是否名列榜中。 待到巳时三刻,考生们都有些等不住了,这才听到龙门炮响,三重大门次第打开,先出来两队营兵,高声喝令众人退避。 挤在门口的人群稍稍向两侧让开,就听鼓乐齐鸣,依仗列出,几名骑马的官员护着一个黄绸扎的彩亭出了贡院大门,彩亭里的就是今科春榜榜单。 众考生见了,都是激动起来,纷纷询问: “会元是谁?五经魁是何人?” “榜上有无徐秋鹗的大名?” “浙江宁波府定海县的陈文衡高中没有?” “孙汝汇有没有中?” …… 喊叫声此起彼伏,铺天盖地的声浪似乎要把马上的几位官员掀翻。 马上的几位官员见人群拥挤,根本走不出去,相互商议了几句,提调官便在马上扯开嗓门对这广场中密集的人群大声喊道:“肃静,肃静,大家还想不想听唱名了!” 只是这提调官的声音被喧闹不止的考生们盖过,无奈之下,这提调官只得令几个官兵大声呼喝,场面才渐渐安静下来,但是数万人的呼吸声也浩大深沉。 茶馆中张敬修等人见了这一幕,也不由屏住呼吸,等着提调官喊出自己的名字。 王家屏脸上满是紧张之色,这些天来,他始终觉得自己未能考好,一直在担忧自己会落榜。 张敬修知到王家屏是必中的,见其脸色似青似白,双拳紧握,与往常的幽默风趣、端庄沉稳大不相同,其余二人也有些紧张,不由出声道:“来,仲伯兄,且饮一杯清茶。” 王家屏勉强笑了笑,抿了口茶,道:“多谢君平。” 张敬修神秘一笑,对几人说道:“各位无需担心,小弟早已掐指算过,今科我等是必中的。” 众人知张敬修是玩笑之言,但紧张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静听那提调官唱榜。 那提调官居高临下扫了一眼,见广场上数万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也不再多说其他,直接彩亭中拿过榜单,清了清嗓子,从最后一名开始,朗声念道:“戊辰科会试第四百名江西解学礼。” 人群中自是有一番骚动,那名提调官却是不理,继续念出榜中之人名字,只是进度却慢了下来,过了近半个时辰,方才念了五十多名,但这提调官只能边唱名,边令众人肃静。 “戊辰科会试第三百四十一名浙江上虞罗万化!” …… “戊辰科会试第三百十三名山西山阴王家屏!” 随着提调官的声音传来,王家屏霍地以下站了起来,方才的似青似白的脸色顿时红润起来,大笑数声,而后陡然流出两行清泪,畅声道:“我中了,我中了,十几年寒窗终于盼来此刻!” 张敬修几人则皆是向王家屏道贺:“忠伯兄,恭贺你高中了,金殿传胪。” 张敬修还调笑道:“忠伯兄现在可安心了?” 王家屏听了众人道贺,激动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朝几人拱手道:“多谢诸位,一时忘形,见笑了。诸位之才远胜于我,必能名列榜前。” 众人面上虽笑,但也有些忐忑,王家屏是山西乡试第十二名,在会试中却仅位列三百多名,就算他们在乡试中比王家屏名次更高,但也不敢说在会试中也比王家屏高。 同在茶馆中听唱榜的考生,则是一脸羡慕地看着兴奋王家屏,恨不得刚刚提调官喊得是自己名字。 眼看到了午时,提调官也已念了两百余个中式者的名字,嗓子都念得有些累了,但贡院广场外的考生们仍是情绪高涨,毫无疲惫之感。 那提调官见状,只得加快唱名速度,在唱完名后,这金榜还得送至礼部张贴。 “戊辰科会试第一百三十名山东东阿于慎行!” 茶馆中,于慎行听到自己高中,和王家屏一样,也是喜不自禁,众人向其恭贺不提。 …… “戊辰科会试第一百零九名福建泉州黄凤翔!” …… “戊辰科会试第七十七名浙江兰溪赵志皋!” 随着金榜中一个个名字唱出,很快榜单之上仅剩下五六十个名字,此刻,广场中一些考生已是绝望了,但大多数人还是心存着希望,期待着金榜中剩余的名字中有自己。 那名提调官唱了两百多个名字,嗓子都有些哑了,是以又换了另一名提调官来唱名。 “戊辰科会试第二十五名直隶上海乔木!” …… “戊辰科会试第十一名江西吉水罗徽竹!” 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转眼就到了第十一名。张敬修和陈于陛这两位阁老公子都是焦急起来,仅剩十名了,怎还无我的名字? 张敬修二人对自己才学虽是自信,但对于前十名实无多大把握,五千多名考生中藏龙卧虎,何人敢说自己必定能够名列金榜,更何况在榜单前列,更不用说那五经魁了。 “戊辰科会试第十名陕西耀州乔因阜,书!” “戊辰科会试第九名湖广京山李维桢,诗!” …… “戊辰科会试第六名江西南昌张位,书!” 提调官唱名到这里,也是停下酝酿一番,高声道:“诸位,最后便是这五经魁了,且静听我唱名!” 此时,陈于陛忍不住苦笑道:“君平,仅剩五经魁了,看来此科我等要名落孙山了。” 张敬修没有说话,只是心中也涌出失落之感。他的本经是书经,陈于陛的本经则是礼记,这意味着他们只有成为经魁才可高中! 只剩一个名额了,恐怕是要落榜了。老爹也曾落榜过,反正自己还年轻,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一时间,张敬修思绪良多。 王家屏、于慎行脸上有些唏嘘,他们都知张敬修和陈于陛这两位大学士的公子,都是身具真才实学,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眼下竟有落榜之忧,可见这会试之难。 “戊辰科会试第五名直隶太仓王鼎爵,春秋!” 王鼎爵是嘉靖四十一年会元、殿试榜眼王锡爵的亲弟。 “戊辰科会试第四名浙江鄞县沈一贯,易!” “戊辰科会试第三名四川南充陈于陛,礼!” 陈于陛闻言全身一颤,这喜讯来得太突然、太难以想象,狂喜啊!王家屏、于慎行等人赶紧向陈于陛道喜,陈于陛喜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这一刻,张敬修心底不由涌起嫉妒,失落,他仍是向陈于陛抱拳道:“元忠兄,恭喜你位列经魁了。” 陈于陛毕竟是大学士之子,惊喜之后,又恢复了往常沉稳的模样,淡定地朝茶馆内向他道贺的士子道:“多谢诸位。”又对张敬修郑重道:“以君平之才必可高中,或是会元亦未可知。”王家屏、于慎行在一旁也是符合。 张敬修复杂道:“多谢诸位吉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章 经魁 此时,随着榜单上只剩下头两名还未公布,广场上人群的焦躁情绪已是要爆发出来,都只剩两个名字了,怎么还没报到自己的名啊,难道自己又要怀才不遇? 所以也没心情传递提调官的唱榜,都是闹哄哄、乱糟糟往前挤,故而那提调官已是将榜单前两名念完,但在茶馆中的张敬修他们就听不到提调官唱榜,只听得各种隐约、破碎的声音满天飞舞,细辨却又听不清楚。 两名提调官将榜单唱完,见广场上人群仍是围在这里,喝令几声无效果之后,当即不再客气,令号兵们出人群中开道,送金榜去皇城外千步廊礼部大堂前张贴。 号兵们得了命令,不再对那些围在这里的举人老爷们客气,连推带搡,推开广场上的考生。 广场中都是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抵挡得了这些健壮的号兵,没一会儿就让出道来,提调官、监临官与一众书吏护送黄绸彩亭冲出人群,向西面的大明门而去,广场中考生及数万亲友仆从浩浩荡荡跟在后面,骂骂咧咧。 张敬修几人走出茶馆,焦急地问队伍中的考生前两名是何人,但所问考生皆是一问三不知,都说要再去礼部大堂前看榜。无奈之下,几人只得跟在人群后面,一同往礼部大堂去。 从崇文门里街的贡院经西长安街道千步廊的礼部衙门有三四里路,几万人走在近夜的大街上,惹得街边居民注目不已。把守承天门的官兵也早已严阵以待,这中景象在每科会试放榜之日都有,他们也是早早最好了准备。 张敬修几人跟在人群最后面,已中式的陈于陛三人见张敬修眉头紧皱,都是宽解道:“前两名还剩下书经经魁和诗经经魁,君平,你的本经是《尚书》,以你的才学,必定能得中书经经魁。” 张敬修叹了口气,道:“但愿吧,若是未中,那只能待三年后再来了。” “绝无不中的可能。”陈于陛三人齐声道,他们都看过张敬修默写出首场七篇文章,自认其水平是超出自己的,他们都中了,张敬修岂有不中之理?更何况张敬修之父还是当朝大学士,也应无何人胆敢故意黜落于他,只是凡事就怕有个例外啊。 礼部衙门在大明门西首,大堂前的一字形照壁庄重简洁。 到了礼部衙门时,礼部左侍郎赵贞吉早就领着一众属吏恭迎戊辰科会试金榜,见护送金榜的提调官、监临官来了,又见后边跟着长长的考生队伍,问道:“不是唱完榜才过来的吗?怎还有这般多士子跟着?” 两个提调官都是礼部中员外郎,见赵贞吉发问,忙回道:“回部堂,许是在贡院时声音太杂,很多考生都未曾听清,这才跟着来看榜。” 赵贞吉微微点头,从彩亭中取出金榜,令礼部书吏将金榜从左至右贴在照壁上,榜单有两丈多长,上面的字都是主考官李春芳亲笔撰写的颜体大楷,字体饱满有力,贴在照壁上很是醒目。 贴好金榜后,赵贞吉扫了一眼榜单前列的五经魁,见了其中一个名字,微愣片刻后,嘴角一笑,看起来很是高兴。 “你们既已在贡院唱了名,在此处就不再唱了,让士子们自行看榜便是。”赵贞吉转身对两个提调官道。 其中一个提调官道:“部堂,这里聚集了这么多士子,若任由他们自行看榜,在拥挤之下恐会出事,莫若令十几个书吏再唱一次榜。” 赵贞吉听了怒道:“既要再唱一次,何不早些将榜送来,倒多出这些事来。” 那提调官张了张嘴,没有回话。 赵贞吉见大堂前被官兵们挡住的人群,想了想,还是听了那提调官的话,令书吏再唱一次榜。 当下,在士子们静下来后,十几个大嗓门的礼部书吏开始唱榜,每唱一名,便有人叫着‘谁谁谁高中了’,声音一路传递出来,远在一里外的张敬修等人都听到了。 这些书吏要比那两个提调官唱的快得多,很快就唱到五经魁。 张敬修摒心静气,凝神听着前边传递过来的声音,待听得陈于陛之名时,心都到嗓子处了。 这时,唱榜声传了过来——‘湖广江陵的张敬修高中了,书经经魁,第二名。’ 陈于陛三人都是大喜,纷纷向张敬修祝贺。 张敬修想答,却发现喉头梗咽住,木然地看着陈于陛三人在眼前,嘴巴一上一下的张着,但是自己却仿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好一会儿,张敬修反应过来,仰天大笑数声,朝陈于陛等人道:“多谢诸位。今日我等都金榜题名,真乃人生快事。” 王家屏喜形于色,大声道:“走,今夜我等不醉不归!” 众人都是应是,在这大喜之日,纵酒狂歌可想而知。作为读书人,能在今日结束这科举苦旅,岂能不畅快豪饮纵情声色一番? 正当走时,今科会元的唱名声也是传来——‘第一名会元是,福建大田田一儁。’ 田一儁是嘉靖三十八年福建乡试解元,今又中了会元,已然连中两元,若是后面的殿试再中了状元,那便是连中三元了。 不过,张敬修虽不知今科状元是何人,但他知整个明朝科举史中,连中三元者,只有洪武时的黄观及大名鼎鼎的商辂,而且黄观在靖难之役后,其名还被朱棣从登科录中划去,剥去其状元名号。 对于会试名次,张敬修等人都未怎么在意,毕竟最终名次还是殿试决定,授官也是根据殿试名次来定,会试只要上榜就好。当然,会试名列前茅,在殿试中自然有不少优势,再怎么样名次也不会太低。 与陈于陛等人醉饮之后,张府上下自是庆贺了一番,上门贺客不绝于门,府上众人也是一夜为觉。 这次会试,张居正虽是很关心儿子的考试结果,但他对自己儿子的制艺信心满满,故而没有向任何考官打过一声招呼,在放榜前,也未特意提前去问榜单名次,直到放榜之后,才知儿子高中会试第二名。 而张敬修也是低调应试,未刻意去扬名,是以那些考官中,也无多少人知张敬修这位大学士公子参加了会试。 可以说,张敬修是完全凭借自身才学考中,而非原史中那般,张居正当国之后,在其权势之下,才得以高中。 因此,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居正,在儿子会试高中之日,也是忍不住开怀畅饮,乃至自他中进士踏入仕途之后,第一次喝醉了。 嗣修、懋修二人则是对自己的哥哥无限崇拜,高山仰止。在他们眼中,哥哥简直就跟文曲星般,在短短两年间,就院试、乡试、会试连捷,而且差点就连取三场头名! 张敬修对名次倒是不甚在意,作为超级官二代,他走科举仕途,除了不辜负老爹的期望之外,更是为了有一个正途出身,在大明朝,也唯有通过科举之路,以进士出身,才属官场正途。 故而,在醉酒入睡之前,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殿试之后,老子应该是大明朝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进士了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一章 座师 次日,张敬修如其他贡士般,到天明时便起身,去刑部街官厅拜谒会试座师。 举人会试中式之后,称作贡士。中了贡士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谒座师,定下师生名分,这也是大明科举发展至今约定俗成的规则,就算张敬修是大学士之子也不能免俗。 明代处于中国古代科举发展的鼎盛阶段,由科举考试产生的座主、门生关系空前发达。 因科举考试竞争空前激烈,每次考试达到录取标准的考生要远远大于录取名额。因而,考生中式与否带有很大偶然性,如此一来,被录考生必然会对录取他的考官感恩戴德,故尊其为“座主”,而自称“门生”,这也就成为十分自然的事。 在一般情形下,考生只尊二主考官和直接录取他的同考官为座主,主考和同考座主在称谓上又有所区别,主考官,谓之“大座师”,副主考,谓之“小座师”,同考官,谓之“房师”。 去拜见座师,自不能空手上门。作为门生,除了要备好门生帖子外,还需准备好一份礼物,以表心意。 身为读书人,这礼自然不能太俗。因而,张敬修为两位座师各准备了一块上好的端砚和松烟墨,这读书人送送笔墨纸砚也算是件雅事,只是这上好的砚台和墨都价值不菲。 张敬修独自一人来到刑部街官厅,在官厅前,也正有些新科贡士向门子帖子,进入官厅。 待前边几人进门后,张敬修上前递了帖子,那门子收下后,看着张敬修,笑着道:“新郎君请进,两位大人正在里边见诸位新郎君呢。” 一边说着,一边引着张敬修入内。 官厅外,早已有了三名贡士在那等候,至于厅堂垂帘之后,则是传来几声说话的声音,想来里面已是有贡士在拜会两位主考了。 于是张敬修提着礼物,就在门外与那三名贡士一同等候。 因互不相识,是以虽已是同年,但彼此也未贸然上前结识。此时并不是结识同年的时候,在中进士之后的琼林宴上,才是同年们结交之时。 故而几人之间只是相互作揖,点头微笑以下,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三名贡士见张敬修如此年轻,又独自一人前来,很是诧异,要知道他们这些士子一般都是和中式的同乡好友一同前来,向张敬修这般孤零零来拜会的几乎没有。 不过那三名贡士也未太在意,就自顾聊天了。 没过多久,就听得门帘内有响动,里面走出几名士子,随后又出来一名书吏,手里拿着几份门生帖子,看着众人问道:“请问张敬修公子到了吗?” 张敬修上前拱手道:“正是在下。” 那三名贡士都是惊讶地望了过来,对于张敬修的大名,他们都有所耳闻。 那书吏听了,脸上堆着笑道:“张公子快请进,两位总裁已等了你许久了。” 那三名贡士听了都是羡慕不已,又在心中暗道:有个大学士老爹真是好啊。 而张敬修闻言,则是惭愧道:“真是罪过,竟让两位大人久等。只是这几位年兄比我先来,怎敢贸然居前?” 那三名贡士见张敬修身为大学士公子,而且还是本科书经经魁,还如此谦让,都是心生好感,连忙道:“张年兄哪里话,以君科名,我等岂敢居先,还请君先行。” 张敬修见他们如此说,当下向这三名贡士行礼致谢,而后同那书吏入帘。 一入帘内,张敬修就见厅堂居中,李春芳与一名比老爹大几岁的高大官员并坐在官帽椅上,不用说,那高大官员便是殷士儋了。 李春芳二人见张敬修入内,都是含笑打量着他。 张敬修当下上前,向堂中两人躬身行师礼,道:“弟子张敬修拜见两位夫子。” 之前去徐府拜谒,张敬修已与李春芳有过会面,当时李春芳还问他是否赴会试来着,而今,还真成了他的座师。 在嘉靖年前,门生一般称座师为‘先生’,而今则称‘老师’,不过若是与座师十分亲厚,可进一步称‘夫子’。李春芳、殷士儋与张居正是同年,故而张敬修以年家子拜谒,口称二人为‘夫子’。 张敬修行礼之后,一旁就有人用托盘端上茶来,他端着茶分别向李春芳、殷士儋奉茶,定下了师生名分。 殷士儋抿了口茶后,捏须笑道:“定会元之时,老夫读了君平之文,惊为天人,实可为今科之冠,可惜君平之文不得次辅心意,才至第二。君平如此才学,老夫真是羡慕太岳有此佳儿啊。” 张敬修闻言,脸上有些古怪,心下暗道:看来这两位主考之间关系一般,否则殷士儋怎这般说话,这也太不将李春芳放在眼里了吧。 他瞟了一眼李春芳,见李春芳果然脸色不太好看,但李春芳涵养极好,喝了口茶未说什么。 张敬修当然不会被殷士儋一番话,挑得责怪李春芳未取自己为会元,而是恭声道:“夫子谬赞了,弟子才疏学浅,如何敢奢望中得会元,能够得中,就已是两位夫子格外开恩了,更何况是高中第二,对此,弟子心中实是感激不尽。” 李春芳听了脸色顿时缓和下来,温和道:“仆素知君平年少高才,若赴会试,必定高中。前番在元辅府中,君平一番高论仍在耳中,而在会试阅卷时,虽不知那是君平之卷,然君平那‘知之为知’一文写得极好,让仆拍案叫绝,仆已将其选作此科《会试录》的程文。” 殷士儋笑了笑道:“相比头场七文,君平后两场之文更让老夫喜爱,论与策问,皆很有见地,非是腐儒能为。以君平之才,殿试之上亦当能位列前茅,老夫在此预贺你前程似锦。” 张敬修自是感激道:“多谢两位夫子。” 两人拉着张敬修谈了一阵后,不约而同地端起茶杯,这是要送客的意思,毕竟他们身为正副主考,后面还有不少门生等着接见呢,自是不能聊得太久。 张敬修当即向二人拜别,临走之际,李春芳、殷士儋也是很给面子的起身相送。 走出门帘后,门外已是有二三十名贡士在等着接见,张敬修看到王家屏也已是到了,正跟着几个山西老乡正聊得热闹。 而王家屏见张敬修出来,走近笑道:“我道是何人能在里边聊那么久,原来是君平呀。”语气中微带羡慕。 张敬修道:“忠伯说笑了。”心下却道,你也别羡慕,李春芳、殷士儋虽是大佬,但在朝中也待不了几年了,我们这届学生啊,还是得多靠自己。 其余贡士也是望了过来,之前等候的那三名贡士,早已将张敬修在里边与两位主考相谈说与众人听了,此刻见张敬修出来,纷纷上前攀着交情。 张敬修应付了一番,又与王家屏的几位山西老乡见完礼,便走出大门,扬长而去。 等候的众贡士们,则是在低声聊着张敬修的家世背景,但却无一人敢说张敬修是以家世中式,这也是他声名在外的好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二章 隆庆的心思 暮春之初,北京城仍是春寒透骨,寒风凛冽。 皇宫中,紧挨乾清宫的东暖阁,是天子批览奏折处理政务之地。 阁中虽然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少有翻动。硕大几案之后正面墙上,悬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书有“宵衣旰食”四个大字,却是今上的父亲世宗皇帝的手书。 按规矩这东暖阁外臣不得擅入,但隆庆皇帝有时懒得挪步,偶尔也在这里召见大臣垂询军政大事。因此这东暖阁也为大臣设了一间值房,以备不时之需。 眼下,这间值房就派上了用场,内阁几位辅臣正在这里等候着隆庆皇帝,准备向他上奏今科会试情况,并奏请皇帝下旨定夺殿试事宜。 乾清宫本来就烧了地龙取暖,再加上值班太监临时又增烧了铜盆炭火,值房里显出一片温暖祥和。 四位阁老刚刚坐定,御膳房的小火者就摆上一桌茶点,琳琅满目总有好几十样。 徐阶端着一碗牛乳刚要喝,却一眼憋见盛牛乳的小瓷碗上绘了一副春宫图:一对妙龄男女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少男手拿**顶着少女高高翘起的白腻丰腴的屁股……徐阶顿时大倒胃口,放下那只碗。 他看向其他几位阁臣,见陈以勤和他一般,也是满脸腻歪的样子,而李春芳、张居正却是端着绘有春宫图的杯碗,津津有味地吃着茶点。 “你们吃得下?”徐阶问道。 “宫中的茶点味美,仆很是喜欢。元辅没有胃口吗?”李春芳笑眯眯道。 徐阶指着杯碗上的春宫图,沉声道:“看了这个,你们也吃得下?” 李春芳、张居正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都是无语。 徐阶把值班太监招来,向太监问道:“这些碗碟是怎么回事?” 值班太监解释道:“回老先生,这些碗碟是景德镇那边新进贡的一批瓷器,数量不多,只在这东暖阁有。”宫中规矩,太监统称内阁大臣为老先生。 徐阶阴沉着脸,想了想,不再谈这碗碟,问道:“皇上何时召见我等?” 太监道:“想必快了,往常这时候,皇上也差不多起身了。” 徐阶点了点头,挥手让这值班太监退下。自逐出高拱之后,他与隆庆皇帝的关系就日渐紧张,尤其是他还屡屡驳了上谕,规劝天子莫要沉湎女色,更是让今上对他越发不喜。、 四位阁臣等了一刻钟左右,那值班太监就进来传他们去隔壁的东暖阁觐见。 经太监唱名后,四人一并至东暖阁,见坐在御座上的隆庆皇帝穿着见玄色上缀绿色衮边的龙袍,正打着哈欠。 徐阶眉头一皱,领着几位阁臣一并跪下磕头道:“臣等叩见陛下!” 这时,隆庆才回过神来,朝几位阁臣右手微抬,开金口道:“各位先生平身。” 四位阁臣中,陈以勤、张居正曾是裕邸旧臣、天子讲官,确实可当天子‘先生’之称,至于徐阶、李春芳这是尊称了。 四阁臣起身后,隆庆问道:“四位先生联袂而来,所为何事?” 徐阶躬着身子道:“陛下,臣等此来是向陛下奏请殿试策及殿试读卷官之事。” 说完,徐阶递了一奏章,由太监转递至天子案前。 奏章献上后,一旁太监替天子将奏章一页一页摊开。 这样的奏章是写在一份长纸上,从左至右折成四叶,八叶,十二叶,故而也称为折。 这份奏章是由礼部衙门所呈,以奏章为名的奏折,称为题本。 题本一式两份,一份为副本给该部给事中,一份由通政司送入宫中,给内阁。内阁大学士将自己意见,用墨书写在一张小票上,再将小票附在奏章上呈给皇帝,这称为票拟。 题本上是礼部起草的一份殿试策论试题和殿试读卷官的名单。 殿试读卷官,和会试同考官类似,有权将各贡士所写的策论推荐给皇帝,同时对最后进士的名次,也有部分决定权。 但见题本上内阁所拟殿试策题为:外攘内安之道。还有一大段话加以说明,概括起来便是两个问题:流民与边防。 去岁俺答在汉奸赵全的引导下犯边,险些重演嘉靖二十九年时的“庚戌之变”,因而边防之问显是颇符合国情热点。 而流民问题从英宗之后开始发酵,到嘉靖时已然成为恶疾,流民的大量增加,致使朝廷田赋岁入日渐减少,国库空虚。 故而,这些阁臣拟这样的殿试策题,也在情理之中。 隆庆看了阁臣们所拟的题目,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说道:“此题深得朕心,便以此题为殿试策。” 徐阶四人都是应是。 隆庆又看了看读卷官名单,排在第一个的是建极殿大学士,徐阶; 下面依次是建极殿大学士,李春芳; 武英殿大学士,陈以勤; 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 吏部尚书,杨博; 工部尚书,雷礼; 户部尚书,马森; 兵部尚书,霍冀; 左都御史,王廷; 吏部侍郎掌詹事府事,殷士儋; 礼部侍郎,赵贞吉; 刑部右侍郎,洪朝选 通政使司通政使,李一元 大理寺左少卿,李邦珍; 侍读学士,诸大绶。 名单上共有十五人,而隆庆要选出十三人,选中之人用朱笔圈出,即是皇帝的批红。 隆庆看着名单沉思片刻,正要提笔批红,就见张居正上前奏道:“陛下,臣之子敬修,在今科会试中式,臣请陛下将臣之名划去。” 陈以勤也是出班奏道:“陛下,臣之子于陛,亦为今科贡士,臣亦请陛下将臣之名划去。” 隆庆有些惊讶,看着自己的两个讲官道:“哦,两位先生家的郎君都高中了吗?不知位列何名?” 这时,主考官李春芳道:“回陛下,陈阁老之子,陈于陛为礼记经魁,会试第三;张阁老之子,张敬修为书经经魁,会试第二。” 隆庆听了更加惊讶,赞道:“两位先生真教子有方,张敬修、陈于陛的才名,朕亦有所耳闻,今能同入经魁,可见名不虚传。” 张居正、陈以勤皆道:“陛下谬赞” 隆庆继续道:“朕知两位先生皆为秉公之人,故而两位先生也无需避嫌。” 张居正、陈以勤正要说话,隆庆摆了摆手道:“朕意已决,两位先生无需多言。” 说完之后,提起朱笔,勾了十一个名字,只左都御史王廷和礼部侍郎赵贞吉未勾。 批红之后,隆庆又道:“赵贞吉就与高仪一同为提调官吧。” 徐阶四人自是应下。 定好殿试策题和读卷官人选后,四阁臣皆是告退,却听得隆庆道:“陈先生、张先生且留下,朕有些话要问两位先生。” 徐阶看了眼隆庆,又瞥了眼张、陈二人,心中闪过一些念头,但未多言,与李春芳退了出去。 待徐阶二人退下之后,隆庆挥了挥手,让阁中服侍的太监退了出去。 张居正见皇帝这神神秘秘的样子,躬身问道:“不知陛下留臣等在此,有何事相问?” 隆庆叹了口气,轻声道:“自高先生致仕之后,朕也只能和两位先生说说心里话了。” 当初在裕邸之时,高拱、陈以勤与隆庆皇帝的关系很是亲近,像呵护孩子般保护着隆庆皇帝,而张居正也陪着隆庆皇帝度过了一段艰难岁月,是以,隆庆皇帝对张、陈二人的信任,虽不如高拱,但也待如心腹。 张居正、陈以勤对视一眼,齐声道:“陛下何出此言?” “两位先生看看。”隆庆将几份奏章递给张居正和陈以勤,又生气又委屈道:“这帮言官怎如此多事。” 张、陈二人各接过一份奏章,展开看了起来,都是规劝天子莫要沉湎女色,要多去皇后那里过夜之类的事。其中一份,甚至还是远在南京的御史所上,这也难怪隆庆会生气了。 陈以勤看完之后,想起隔壁值房看到的春宫碗碟,看了一眼隆庆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陛下,言官虽是放肆,然其中也有几分道理,女色伤身,确实需适当节制。” 隆庆听了有些不太高兴,但也知陈以勤并不是像那些言官那样邀名,是真正关心他的身体,因而只是说了句‘朕知’,又接着道:“只是这帮言官正事不管,却总是对朕私事指手画脚,眼里哪里还有君父,实在气煞朕了!” 这时,张居正淡淡道:“这些言官确实有些过分了,这是中枢之过啊。” 隆庆闻言,眼睛紧紧盯着张居正,他虽是性子软弱,但非是蠢笨之人,哪会听不出张居正的言下之意。 陈以勤也猛地看向张居正,他实未想到张居正身为徐阶的学生,竟在皇帝跟前说这样的话!徐阶在内阁中凡事一言而决,‘中枢之过’不就是‘徐阶之过’吗? 当下,隆庆沉声问道:“张先生此言可是真心?” 一直以来,在裕邸诸位讲官中,隆庆与高拱最是亲厚,陈以勤次之,张居正再次之,殷士儋最末,其因除高拱、陈以勤陪伴其时间久之外,便是张居正、殷士儋皆是徐阶所教出的庶吉士,与徐阶有着师生名分。 而此时,听张居正话中意思,似对言官及徐阶皆有不满,这让隆庆顿感自己并非是孤家寡人。 张居正正色道:“臣得以超擢,实乃陛下以臣为潜邸旧人,陛下之厚恩,臣时刻也不敢相忘!” 一旁陈以勤也如张居正般,向隆庆表态。 隆庆欣喜道:“有两位先生在内阁,朕可高枕无忧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三章 殿试 三月十五,是殿试之日。 殿试只考一篇策文,由皇帝亲制策问,一般都是皇帝比较关心的国计民生问题,内政、外交、财赋、贸易都有可能。然而,随着科举的发展,殿试越发变得形式化,应试者只需依照固定套路写些假大空的内容,就能顺利通过殿试,殿试不会黜落应试者,只按策问排定三甲名次。 贡士经殿试重新排名后,一甲三名称为三鼎甲,头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赐同进士出身。二、三甲第一名皆称作传胪,一、二、三甲统称为进士,所谓三甲进士便是如此。 张敬修自中解元之后,花在制艺上的功夫就相对减少了一些,而对大明朝的种种政策和现状加意留心,他又后世的一些远见卓识,这是这个时代的人难以相比的,这次殿试他没打算按着套路写一些恭维称颂的陈词滥调,而是要写些真知灼见出来,做老爹变法改革的帮手,改变张家命运,就从此开始。 殿试前一日,司礼监传出隆庆皇帝钦点的读卷官和执事官,张居正和陈以勤两位阁老,因家中子弟应试,终究还是恳辞了隆庆的好意,未担任殿试读卷官。 因两位阁老乞避,刑部右侍郎洪朝选、通政使李一元也以家中子侄应试为由,皆不预读卷。 因此被划去名字的王廷和赵贞吉补上,充当读卷官。 故隆庆二年的殿试读卷官,就由内阁首辅、次辅,六部尚书、督察院、大理寺的正官,及詹事府、翰林院堂官共十一人组成,监试官为监察御史两员,受卷官为两名翰林和两名六科给事中,弥封官为秘书监监丞、对读官为尚宝司司丞和翰林院编修两员,其余监门官、巡绰官以镇抚司千户担任。 殿试这天,张敬修早早起床洗漱,穿戴上礼部统一发放的袍服冠靴,考箱中依旧备好考试所需一应用品。 刚换好衣服不久,叩门声想起,门外响起老爹的声音:“大郎,准备得如何了,一起吃些东西,为父和你一同去皇城。” 张敬修提着考箱,打开门,见老爹穿着威武霸气的蟒袍,一脸笑意地看着他道:“如何,可有紧张之感。” 张敬修道:“殿试无黜落之忧,可比会试要好得多了。” 两人吃完早食,坐在轿子到大明门外,天才大亮。 张敬修提着考箱下轿,先去礼部大堂集合,张居正则坐着他那‘八人抬’官轿进了大明门,直往皇极殿而去。 到了礼部大堂,贡士们大多已是到了,并已自发开始排队。 队伍已会试名次来排,张敬修会试第二,只排在会元田一儁后面,后边便是陈于陛、沈一贯、王鼎爵几位经魁。 四百名贡士,在礼部右侍郎万士和和五经房官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走到大明门。 守门的金吾卫见贡士们来了,把大明门大开,列道两旁。 这时,一名鸿胪寺的官员,在门旁大声道:“诸位入城后,不需喧哗,不需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众贡士都是轰然应是。 当下鸿胪寺的官员朝做了个请的手势,众贡士跟在万士和和各房官身后,走过千步廊和金水白玉桥,进入承天门。 承天门今日除了惯常值守的金吾卫之外,还有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两百名,大汉将军并非真的是将军,也是殿廷卫士,这些大汉将军个个身高近六尺,风翅盔、黄金甲,高大雄壮,威风凛凛,整齐排在承天门两侧,手按刀柄,盯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考生。 简单搜检之后,五经房官留在大门外,贡士们则跟着万侍郎和鸿胪寺官员进承天门,过端门、午门,至皇极门。 此时,这巍峨的皇极门还是紧闭着,众考生静静等了片刻,但听得鼓乐声大作,这数丈高的朱漆大门徐徐打开。 站在前面的贡士们就看到皇极殿前的广场和广场尽头那建在三层石台上的皇极殿,虽然从大门这边离皇极殿还有一里路,但那种雄伟壮丽的皇家气派已经笼罩过来,让人生出庄严肃穆之感。 众贡士进入这威严的紫禁城后,目睹皇城之尊,心中都是澎湃不能自已,心头不约而同地涌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句子来。 皇极殿的丹陛前,几十名官员已是在此,这些官员自是以徐阶、李春芳两位阁臣为首的读卷官和一应执事官,当然,陈以勤、张居正两位阁臣也在列中。 贡士们见了这些身着蟒袍玉带、大红官袍的朝廷重臣,都是吸了一口凉气,心头泛起紧张感来,这可都是写国家领导人级别的人物啊! 此刻,天子还未驾临,丹陛前的御座尚空,贡士们在这些朝廷大员的目光扫视下,都是微微垂头,偷眼打量着这些重臣,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桌蟒袍、挂玉带。 没让众人等多久,一阵宫乐声传来,身穿金黄龙袍的隆庆皇帝在几位宫中大珰的簇拥下,出现在丹陛之上。 众人都是跪下,山呼万岁,行叩拜大礼。 随后,司礼监掌印太监腾祥又宣读了圣旨,内容无非是讲了一番殿试后不同名次的进士待遇问题,及各读卷官及执事官的名字。 在听得端坐在御座上的隆庆皇帝说了声‘平身’后,众人起身步入皇极殿中。 光禄寺的官员早已将四百张考案整整齐齐摆放在大殿中,皇极殿乃是三大殿第一殿,是天子临朝受贺之所,宏大高阔,摆四百张考案绰绰有余。 众考生依序就坐后,首辅徐阶拾阶而上,从天子面前授得密封的殿试试卷,在大庭广众下拆开后,交予执事官,分发给各位考生。 试卷袋发下来了,在一声‘开考’令下,众考生将试卷从纸袋中抽出,凝神看起策题来。 张敬修凝目看时,卷首印着的策题是: “制曰:朕惟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固多端。然务本重农,治兵修备,乃其大者……四方浮惰者众,未尽归农也。何以使人皆力本而不失业欤?丑虏匪茹,警报岁闻,何以创之,使不敢复窥欤?议者或言宜战,或言宜守,或欲罢调兵,或欲练士卒,计将安所决欤?朕日夜图虑安攘之策,莫急于斯。而行之靡效,其故何欤?抑其机要所在,未克振举,故人罕实用,功难责成欤?尔诸士习于当时之务久矣,其仰绎我皇祖垂训贻谋之意,有可以便民益国者,明以告,朕将釆而行之焉。” 五个问号,总得来说主要还是前两问:何以使人皆力本而不失业欤?使不敢复窥欤? 也就是如何使流民归农,及如何整顿边防,使北虏不敢再窥视边境。 张敬修看完策题,心中大喜,终于不用写那代圣人立言,晦涩难懂、于世无补的八股文了,可以写一篇自己后世今生就常常思索的经世宏文。 对于大明朝积弊已久的流民和边防问题,张敬修可谓思虑甚深,后世也系统地看过不少这方面的学术论文,对这攘外内安之道多有见解。若是大明朝真能解决这两个问题,也就不会再由有后来的满奴入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四章 万言策 隆庆皇帝这次出的殿试题,显然与去年俺答大肆犯边,导致流民增多,以及他在登基之初发现国库、内帑都是空虚有关。 作为皇帝,又怎能忍受这样的日子?故而,这题目虽是内阁所拟,但确实都是隆庆皇帝心中所忧,这才毫不犹豫定下此题,以殿试策问向戊辰科这四百零三名贡士垂询对策。 所以,若是贡士们的对策都如以往那般泛泛而谈,那果断是没有好名次的。 张敬修将姓名、籍贯等一应信息写好,在心中将两世所思精心组织之后,提笔蘸墨,在草卷上轻盈跳动,一个个精致小楷从笔尖流淌而出,行云流水,只见纸上写道: “臣对:臣闻人君之治天下者也,必安攘并举,而后可以成天下之至治,必明断并行而后可以收天下之实功。何也?君犹天也。凡内而中国外而四夷,皆覆冒于天,而为君所统驭者也。惟天好生,而覆帱之用并育而不害。惟君法天。而安攘生绩兼举而不遗。故务本重农以厚民之生,而于以成顺治之休。治兵备以固国之防,而于以达威严之化。是二者,诚有国务之先务,而不可以偏废,不可以缓图者也……” 先是小小拍了隆庆皇帝的马屁,请皇帝要乾纲独断,然后提出观点,务本重农和治兵备不可偏废,外攘内安需并举。 当然,这也是张敬修对这个时代的看法,在此时,来一场资产阶级革命显然是不现实的,在生产力还未到那种程度,由大地主把持国家的时代,就算名义上完成资产阶级革命,这些大地主立即就可转为大资本家,对普通民众的剥削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极殿深广宏敞,四百名考生执笔在纸上写字,‘沙沙沙’的声音汇聚成一种奇妙的声响,仿若暗夜春雨润无声。 此刻,清晨的阳光从大殿东面的雕花长窗映照进来,四百余名考生时而抬头思索,时而埋头奋笔疾书,殚精竭虑答题,就为了能在殿试之中争取更好的名次。毕竟,同样是进士,一、二、三甲的区别是很大的,不同的名次,可能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张敬修写完首段,在心中打好腹稿,感觉这答卷要通篇写下来,没个六七千字是写不完的。是以,为了节省时间,他只在草卷上写好主要论点、对策,就直接在正卷上答题了。否则的话,这么长的文章,还要誊写一遍,恐怕时间会不太够。 所幸张敬修记忆力惊人,又善于打腹稿,都是经深思熟虑才在纸上写出,几乎无需改动,这也是他敢直接写正卷的原因。 接下来,张敬修提笔在草卷上,写下流民为何会日渐增多的各种原因,而后纵论大明立国以来土地、税收、户籍等政策的弊端,分析造成流民增多的原因: 一是沉重且不均的赋税徭役致使大量自耕农破产,役一著肩,家便立倾,一家倾而一家继,一家继而一家又倾,辗转数年,邑中家境殷实之农无完家矣,久之,流民日增; 二是从农民手中收购粮食,价格过低,农民务农赚不到钱,自然不愿种地,盖谷者,民之所资以为生也。民终日不食则饥馁随之,乃今挟末技而轻去其田里者,岂民之皆不乐生哉?谷贱故耳! 三是天灾人祸,包括由漕运引起的水利问题、兵事引发军户逃亡问题。 四是土地兼并,赋税转嫁,官田价轻,民田价重,贫民利价之重,伪以官为民;富者利粮之轻,甘受其伪而不疑,久之,民田多归于豪右,官田多留于贫穷,乡间富户,田连阡陌,饥饿之民,皆其佃户,若不为佃户,则为流民。 写到这里,张敬修又将之前与老爹谈过的士绅优免制度及宗藩制度,浓墨重彩地分析了一番。 显然,这些都是极其尖锐的问题,是关乎所有士绅豪强切身利益的问题。对此,张敬修也针锋相对地提出了取消户籍限制、改革税制、抑制土地兼并、海漕并举兴修水利等大策,尤其是着重写了‘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及‘阶梯税制’。 要改革大明两百年来土地政策方面的积弊,仅仅只是隔靴挠痒的改良是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必须要大力改动方可! 虽然张敬修提出的措施,已是将自己置于士绅、宗藩等既得利益集团的对立面,但这些措施也只是对那些大地主的权益加以限制,而非剥夺。 比如‘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也只是适当地减轻农民的负担,让脑满肠肥的特权阶层上交他们应出的那一份赋税,但根本的土地关系却未打破,总得来说,都是对这多年积弊加以改良,最终维护的还是整个特权阶级。 对于此,士绅集团中不少有远见的有识之士,也并非不愿改良,所谓细水长流,只有让普通百姓能够活下去,这些地主阶层才有剥削的对象啊! 因而,有理智的士绅也都知道利益分配,须保持一种相对的平衡,士绅、宗藩侵占过多,必定会导致农民大量破产,流民增多,以致民乱丛生,如此必然也会对士绅集团利益造成冲击。 这些理智的士绅,自然知晓其中的利害,而对于他们来说,保持社会各阶层稳定才是最重要的,否则民乱一旦如火如茶般兴起,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占尽天下之利的士绅,这在以往历朝历代中早已有过实证,而七十年后的李自成、张献忠更是对此进行了强有力的证明。 所以必须要给底层百姓一条活路,加于百姓身上的负担,要让他们能够承受的起,而非明知百姓已不堪重负,仍不断加重百姓身上的担子,以致将百姓压垮,要知道,百姓若无活路,整个国家都将没有活路! 而中国的百姓自古以来就最是安分善良,只要有一口饭吃,能活下去,就不会想到抗争,故而,士绅、宗藩这些特权阶层,若想一直享受下去,就绝不能将百姓逼上绝路! 士绅之中,认识到弊政之害的人也很多,其并非铁板一块,有不少都是希望能对弊政进行改良的,否则也就无五六年之后的‘万历新政’,而这些开明的士绅,就是他与老爹需要尽力争取的对象。 殿试之后,各进士的策文都要名扬天下,他必须将自己的观点和理念亮明,措词可以温和,但立场必须鲜明,既机缘巧合来到了大明朝,还成了大改革家张居正之子,就必须要有面对艰难险阻的勇气和魄力! 写完流民问题之后,针对边防兵备之问,张敬修将在徐阶府上,所论五弊写出: 其一,屯田制崩坏;其二,以文宦御武;其三,卫所制弊端;其四,朝廷赏罚之制不够合理;其五,调兵制的弊端。 对此,也提出了‘改重文轻武之风’、‘操练新兵,寻机决战’、‘培育高产作物增加屯田产粮’、‘重用火器,改良军器’、‘加大海禁开放力度,增加商税’等一揽子方案。 再对其他几问简单写了一下之后,在策文皆为处,张敬修写道: “一念之萌则曰:我其忘稼稻之艰矣乎?一虑之兴则曰。我其忘戎兵之洁矣乎?然后心无不存,而可以全明断之德,可以保安攘之功。此臣之愚忠拳拳而不已也。伏惟陛下少垂察焉,则臣愚幸甚,天下幸甚。臣草茅贱士,不识忌讳,干冒天威,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 写完最后一个字,张敬修发现,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将发下的十二张纸,写得满满当当,通篇下来,竟已近万字! 张敬修将笔搁下,感觉手都有些写酸了。环视四周,这才发觉天色已是暗了下来,整个皇极殿中空空荡荡,其他考生都已交卷出殿,只剩他一人到此时方才写完,那些着蟒袍玉带、大红官袍的读卷官、执事官则默默地在殿边等着他交卷。 张敬修将卷子整理好,放入卷袋中,把考箱收拾好,殿边的受卷官知他要交卷了,走了过来收他的卷子。 对于张敬修这个大学士的公子,殿中的读卷官、执事官都认得他,对于他有‘十步成文’之才的解元郎,在最后一个交卷,都有些诧异。 这不,首辅徐阶就缓步走了过来,微笑这问他:“君平,怎这么久才写完,再过片刻,你若未写完,可就要强行扶出了。” 张敬修躬身道:“回元辅的话,晚生一时写得兴起,不知不觉就已落日了。”可不是嘛,洋洋洒洒写了万字,妥妥的万言策啊! 这时,那收卷的受卷官惊叹道:“张公子竟将所发卷纸全部写完,这得有万字了吧!难怪写了这么长时间。” 殿内众人皆惊,这也太能写了吧,大明朝科举史上有这么长殿试策吗? 交卷之后,张敬修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因写得入神,中午竟忘了用餐,此时直感肚子饿的‘咕咕’叫,当下在一名小太监的陪伴下,走出了皇城。 出了皇城,张敬修看着抬头看着美丽的月色,心中不由感到畅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五章 评卷 暮色下,张敬修提着考箱出了承天门,走至金水桥头时,见陈于陛仍在等着他,心头一暖,快步走过去,陈于陛笑问:“君平一向捷才,今日怎最后一个交卷?” 张敬修笑了笑道:“无他,唯一时兴起,写了近万字,这才耽搁了。” “万字!那岂非将卷子都写满了?”陈于陛惊叹,他虽不知张敬修那万言策写了些什么,但他素知张敬修为人,绝不会在殿试策上写那么一大番空话、套话,在思及殿试策题,能写这么多字,必是在策论中直抒胸臆、针砭时弊,这让他不由对眼前这个比他还小了六七岁的好友充满敬意。 张敬修道:“是写满了,策文所写都是我对本朝积弊的所思所想,也是我今后为官为政的根本。不过,我文中所写,想必朝廷不会实行,牵涉太广,动静太大。” 陈于陛道:“殿试定名之后,定要拜读君平宏文。” 两人步出千步廊,他们的仆人都在大明们外等着,今日殿试有些累了,都各自回去休息,相约后日再去酒楼相聚,届时还可约上王家屏和于慎行。三日之后才是传胪大典,这两日贡士们都可好好轻松一下。 回到家中,用过饭后,张居正对儿子这么晚才考完也有些好奇,一问之下,竟得知儿子写了万言策,也是吃惊不已,当下问了儿子策文所写内容。 对此,张敬修自是细细说来,而张居正听了那‘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累进税制’等策时,顿时两眼放光,与儿子商讨起来。 就在张家父子夜谈之时,紫禁城文华殿中,灯火通明,以徐阶、李春芳为首的读卷官们正彻夜改卷,每个读卷官都要在这两天时间里把四百份卷子看一遍,任务颇为繁重。 监临官去领了试卷,按读卷官官位高低,一人一卷地发放下去,如此将四百张试卷发放完毕,除徐阶三十四卷外,其余各官每人三十三卷。 读卷官阅卷时先看本人之卷,标识高下,再轮阅别人之卷,这称为转桌,一张卷子转桌,过所有读卷官之目,方算完成。而每名读卷官,阅卷之时,按照成绩分五等,标记分别为圈、尖、点、直、叉,注上批语后,再各自盖上标有官衔的戳印,最后加以总核,四、五等标识多的必列于三甲。 试卷刚一发完,就听得吏部尚书杨博笑道:“太岳家那位的万言策倒发给我了。” 杨博是嘉靖八年进士,严世蕃口中的‘三大奇人’之一,功勋卓著,深受嘉靖皇帝倚重,在朝中可谓位高权重。 虽说所有卷子都已弥封,但应试的贡士们,也唯有张敬修满满当当写了十二张纸,极好分辨。 坐在杨博边上的李春芳开玩笑道:“还好只有这一份万言策,若是所有考生都上万言书,那我等在这两日间,无论如何也读不完啊。” 侍读学士诸大绶笑道:“中堂所言甚是,还好只此一位,其余考生多只千余言。” 众读卷官都是相顾微笑,等着读张敬修那篇万言策。 笑语片刻,殿中渐渐安静下来,读卷官们在灯火下,开始转桌阅卷。 杨博首先看的就是张敬修的万言策,这万言策有得看一阵,杨博坐在圈椅上微低着头看卷,见卷上开头写着‘臣闻人君之治天下者也,必安攘并举,而后可以成天下之至治,必明断并行,而后可以收天下之实功’,不由捏须暗笑,这张家子还挺会拍天子马屁。 待慢慢看下去后,杨博的笑容渐渐敛去,神情严肃起来,身子微微往前,凝神看起策文的每一个字。 半个时辰后,杨博读罢张敬修的万言策,只觉心潮澎湃,喝了口茶后才慢慢平静下来。此刻,杨博心中有种‘晋主伐吴,喜获二陆’之感,他身为吏部尚书,为今科贡士中有张敬修这样有辅国之才的才俊欣慰不已。 杨博提笔凝思片刻,在卷子上画了个圈,表示一等,又注上评语:此策非一时之策,若行之,可利在千秋!再盖上自己的官戳后,将这万言策转给户部尚书马森。 马森已是看了五份卷子,此时张敬修这万言策还是第一份转给他文章,当下认真看了起来。 他先不看文章内容,而是先看杨博的评价。见杨博给了一等,又看了那评语,心中好奇起来,什么样的策略能得杨博这般评价? 一份卷子看了半个时辰,马森只感策文所提实在大胆,但也确实将策题所问分析的鞭策入里,只是其中策略真要实行起来,整个天下必要大动干戈,作为管着整个国家钱袋子的户部尚书,他自是知道大明两百年来积累的赋税、土地、户籍之弊,也正是如此,他对这般大胆猛进的大策不太看好,但也给了张敬修一个二等。 兵部尚书霍冀接过马森转来的张敬修考卷,见两位尚书一个评为一等,一个评为二等,都属于高评,当下也细细看了起来。作为文官掌管兵部,他对张敬修改变重文轻武之风有些不满,但又前两位尚书珠玉在前,也不好给太低的评价,故而也给了个二等。 三位尚书的评卷意见肯定会影响到其他读卷官,就看是评一等的多还是评二等的多了,一等的多就能进一甲前三,二等的多也能列为二甲前茅。 待这万言策转至首辅徐阶手中之时,卷子上已有六个一等,六个二等,若他再给个一等,就可进三鼎甲,交予天子定夺;若给的是二等,也会是高卷,呈送天子御览,定下名次。那么,徐阶会给一等还是二等呢? …… 读卷官夜以继日阅卷两日,终于在三月十七日天黑前,把四百份考卷全部评阅完毕,最后由两位阁老总核等级,没多久就已将二、三甲名次排定,而一甲三人的名次由天子最终定夺。 张敬修的万言策并不在一甲三人之列,可见徐阶最终还是给了二等,不过想想徐阶作为江南大地主的代表,又哪能赞同张敬修那‘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及那针对富人的‘累进税制’。不过张敬修的殿试策确实太出色,言尽了国朝之弊,他自诩唯才是举,也不好给个中等以下,就只能给个二等,从而不让张敬修进一甲。 殿试前十五名的卷子选定之后,就要呈给天子御览,由天子定出前十名及三鼎甲名次。 按照以往规矩,在殿试最后的名次安排上,皇帝和大臣权力是有划分的。 二甲、三甲的名次,天子说了不算,前十名的人选天子也不能拿主意,唯有最后的前十名名次,以及三鼎甲才是皇帝能定夺的。除非皇帝对读卷官推荐的卷子不满意,去其他未荐上的卷子中‘拾落卷’,并重新排定名次。 当然,若皇帝真这般做了,这就是对读卷官的不信任了,而读卷官都是些什么身份,全是朝廷大员啊,以大明文官中的风气,在看到天子不信任自己之后,很可能会导致这些读卷官集体辞职,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故而,除了太祖朱元璋之外,也没有皇帝这么干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六章 天子之意 读卷官们评完卷后,文华殿外等候的两名太监立即就去乾清宫向隆庆皇帝汇报,徐阶、李春芳也带领着各读卷官至中极殿丹陛下候立。 因明日就要在皇极殿中进行新科进士传胪大典,是以,这三鼎甲及前十名次必须在今夜定好,故也不得不将隆庆皇帝从龙床上叫醒。 一刻钟后,隆庆皇帝穿着一身天子常服驾临中极殿,至御座上端坐。 殿试为皇帝献策,自宋以来,殿试策文,皇帝不亲自阅卷,而是由官员读给皇帝听,因此主持殿试的官员,都称为读卷官,而非阅卷官。 徐阶等一众读卷官行礼之后,隆庆皇帝便居高临下道:“众卿连日阅卷,辛苦了。” 徐阶躬身道:“臣等为国选才,不敢言苦。”而后捧着选出的三鼎甲考卷,秉道:“陛下,臣等已从四百名贡士中,选出十五份优卷,供陛下御览排名。” 隆庆脸上有些倦意,说道:“先把三鼎甲的名字报来。” 徐阶道:“陛下,按规矩是要先定了名次再拆号。” “规矩,规矩,整日都是规矩!”隆庆皇帝难得的发起怒来,“朕是天子,这些士人都是朕的臣子,难道朕会厚此薄彼吗?” 显然,就算是隆庆这样的宽厚皇帝,也被官员们束缚的有些忍受不了,这是寻机发火以示不满呢。 不过徐阶不是李春芳,他连嘉靖的怒火都承受得住,更何况眼前这个高居在上的隆庆皇帝,只是轻描淡写道:“祖制如此,臣不敢违,请陛下恕罪。” 隆庆张了张嘴,知道他发火也没用,只能无奈道:“祖制如此,那便将卷读来吧。” 当下居首的徐阶持卷至御前跪读,这读卷也从读卷官们选好的三鼎甲开始,其顺序也是这些读卷官定好的名次,一般来说,皇帝也会尊重他们的意见,所排名次不会有太大变动,尤其是三鼎甲,在所荐三人中重排名次,但前三名却仍是在这所荐三人之中。 徐阶读毕,李春芳、杨博依次进而读卷,清朗宏亮的声音在中极殿中回荡。 徐阶、李春芳、杨博读完所荐前三卷后,便请隆庆皇帝定下这三卷名次。 而隆庆听完三卷,面无表情,心中却有怒意。他虽无他父亲那样的才学,但考生文章的优劣,还是可以听得清楚的,这些官员所荐的卷子,确实也都文采飞扬,但他却都不甚满意。 这三卷,虽是言之有物,但无一例外都透露着‘圣天子垂拱而治’、‘委权柄于内阁,交政务于六部’的意思,徐阶将这样的卷子荐为三鼎甲,其意不言而喻。 良久,隆庆开口道:“众卿且将其余荐卷一一读来,三鼎甲容后再定。” 众读卷官皱了皱眉,皇帝这是对他们所荐三卷不太满意啊,但定三鼎甲是皇帝的权力,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皆应了声‘是’,便继续读了下去。 读卷官又读了四篇文章之后,隆庆仍是一言不发,显是还不满意。 这时吏部侍郎殷士儋道:“陛下,此篇策文为一考生所作万言策,请陛下细听。” 隆庆听了,顿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道:“哦,竟还有考生在殿试中献万言书,那朕可要好好听听了。” 殷士儋当下读道:“臣闻人君之治天下者也,必安攘并举,而后可以成天下之至治,必明断并行而后可以收天下之实功……” 刚读到这里,高举御座之上的隆庆皇帝就面露喜色,坐端正身子,仔细倾听。。 待听到‘赋税不均,徭役日重,民命不堪’这些话,隆庆不免有些龙颜不悦,但他久在裕邸,深知大明天下并非尧舜治下那般美好,大多数百姓反而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弊端实在不少。 接着听下去,土地兼并、士绅宗藩优免、天灾人祸、军制积弊,这些尖锐问题一一剖析,隆庆皇帝越发心惊,照张敬修这般说,大明岂不是危在旦夕,亡国就在眼前? 但张敬修不是光提问题,一味指责,而是都针对问题,提出了相应的策略,并且都十分大胆,仔细思之,这些策略都是损士绅、豪强、宗藩的部分利益,减轻底层百姓负担,对大明江山有利之策。 由于文章太长,隆庆听得都有些忘记中间说了些什么,但对其中所提积弊和策略,及几句合他心意之话,记得是一清二楚,如‘赏罚欲必以信,轰然如雷霆之鼓于天,而威不可测也。然后君宰其权,臣能其事,上作其气,下效其能’…… 殷士儋读完之后,隆庆不由问道:“众卿以为此文如何?” 众读卷官都是讶然,天子前面七篇都没有问过,唯独这一篇策文了。 杨博当下道:“陛下,臣以为此文见解之深,便是贾谊复生,也不过如此,臣以为非状元不足以扬其名。” “嗯”,隆庆满意地点点头:“杨卿言之有理。” 刚读完卷的殷士儋也是道:“陛下,臣也以为此文言尽我朝积弊,其中之策若能有效行之,我朝必可长治久安,有如此之才者,当点为鳌头。” 赵贞吉也是出班道:“臣也以为此文极好,这张敬修虽是张阁老之子,年岁尚幼,但其有天纵之才,腹有韬略,此乃天降良才于我大明啊。” 隆庆惊喜道:“此文就是张先生之子张敬修所作?难怪能写出这惊人之策。”而心中想的却是,张先生果然为朕股肱之臣,连其子也在这殿试策中要朕乾纲独断。 而且,张敬修这策论虽然洋洋万言,但没有空洞的套话,言辞恳切,分析透彻,忠君报国的惓惓之心溢于言表,点他为状元,可谓实至名归。 杨博笑道:“正是此人所作,四百名贡士中,也只有他写出了这万言书,故而无需拆号,便可知此文为其所作。” 隆庆含笑点头,又问道:“徐先生以为如何?” 徐阶躬身道:“三鼎甲乃陛下钦定,臣不敢越权,但由陛下做主。”左右不过一个状元而已,犯不着为此逆了天子之意。 见徐阶不反对,隆庆当即提起御笔,在张敬修这万言策卷首处写下‘第一甲第一名’六个朱字,你既言‘木秀于林,虽遭风侵仍坚其心;行高于人,虽受人非仍立其志’,朕就将你点为状元,将你这万言策颁于天下! 在得知张敬修得中经魁时,隆庆便想起去年他第一次驾临国子监时,曾看过张敬修写过的文章,文章内容虽已是不大记得,但那几句与众不同的句子,他却还还记得。 定完状元,还有榜眼及谈话需天子钦定,读卷官们继续读其他荐卷,但这十五份荐卷中,隆庆除了对张敬修卷子满意之外,其余都不甚满意,当下令取散卷读之,这些朝廷重臣头一次发现,这向来极好说话的隆庆皇帝,竟还有如此难缠的时候,这已是对他们极不信任了。 此刻,徐阶的脸色虽是如常,但心中已然对天子的不信任,有些意冷,他已在盘算着明日传胪大典之后,便上表辞职。 定三鼎甲,全看皇帝的心意,眼下皇帝执意如此,徐阶也不好当着众位大臣的面驳了皇帝之意,当下与众读卷官去取了些散卷,呈给皇帝御览。 而这一次,因有张敬修卷子为参考,他们也明白了天子之意,所取散卷基本都合隆庆心意。 这下,隆庆皇帝很快就定好前十名名次,其中也有一半为众读卷官所荐卷子,他虽是难得任性一次,但也没有彻底拂了这些朝廷重臣的脸面。 此时已是亥时末了,读卷官们捧着御笔钦点的三鼎甲及其他前十名的卷子,来到皇极们内阁,把其他卷子全部拆号,由首辅徐阶用朱笔写黄榜,榜单用黄纸装裱两层,金光灿灿,所以又称金榜,交由尚宝司用皇帝宝印钤于榜上,制敕房官随即开写传胪贴子,黄榜授给礼部尚书高仪,传胪贴子授鸿胪寺卿筹备传胪典礼,一切都有条不紊。 夜深,读卷官忙完之后,仍是出了皇城,各回家中过夜。 出宫之时,左都御史王廷忍不住向徐阶问道:“元辅,陛下今夜如此,到底是何意啊?” 徐阶却是摇头未答,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乘轿直往府中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七章 不同寻常的殿试名次 三月十八日一早,戊辰科中式的四百零三名士子齐聚国子监,领取进士巾服,这是让新科进士们穿着去参加金殿传胪大典的。 进士巾服已和官服类似,巾是乌纱帽,服是大红袍服,只是胸前无补子。 众进士换上巾服之后,由国子监祭酒亲自教导他们相关礼仪。毕竟,在金殿传胪之后,进士们还要穿着这身行头,来国子监隔壁的孔庙拜谒先师孔子,行释菜礼,赴恩荣宴,每一项都有不同的礼仪。 学完礼仪,新科进士们从国子监分乘马车,在五城兵马司军士的开道护卫下,浩浩荡荡来到承天门,再由礼部官员领着来到皇极殿丹陛外,文武百官今日能到的都已是到齐。 传胪乃是国之盛典,只有皇帝登极、大婚、万寿、出征凯旋和进士登科才举行传胪大典,是以,负责大典的礼部和鸿胪寺官员连夜就将大典精心筹备好,就等着清晨这隆重一刻。 进士们按照会试排名站好,清一色地头戴乌纱帽,身着大红袍,精神奕奕,喜气洋洋,这是读书人一生最荣耀的时刻之一啊! 那些朝廷重臣们目光不时看向那些新科进士们,这些大臣当中,或许有不少都在回忆自己金殿传胪时的风光吧。 昨夜天子已是钦点了三鼎甲,并填了金榜,对于所有进士的名次,读卷官们早已是了然于胸,但新科进士们、百官们都还不知道,都在纷纷猜测谁能名列鼎甲,大魁天下。 巳时三刻,鸿胪寺卿请皇帝升殿,但听得韶乐齐鸣,导驾官前导,隆庆皇帝在司礼监大珰的陪驾下,缓步走了出来。 皇帝升座,百官肃立,新科进士们,站立于文官之后,看着雄伟壮丽的金銮殿,都是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须臾,音乐停止,殿中举行赞礼,文武百官叩头行参拜大礼,四百零三名新科进士跟着行四拜礼,两名执事官抬着榜案,礼部尚书高仪先高声宣读御制诰书: “隆庆二年三月十八日,礼部尚书臣高仪于皇极门,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四百零三名,本年三月十五殿试,合请徐阶、李春芳等十一人读卷。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从六品,第二第三名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七十七人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三百二十三人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奉圣旨是,钦此!” 宣制毕,整个皇极殿四周都仿佛空气凝固了一般,众新科进士都是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盯着传胪官。 但见传胪官从一旁太监手里接过金榜,双手将卷轴缓缓展开,高声唱道:“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张敬修!” 张敬修身子微微一震,这时巨大喜悦突然降临的悚然,他虽不是很在意最终名次,但花了巨大精力所写的万言策,能被天子点为状元,这意味着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更何况,殿试第一,名扬四海,这种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耀,谁能淡泊? 站在百官前列的张居正也是难以置信,喜不自禁,轻微颤抖的双手,显示出这位城府深不可测的大学士心中并不像他脸上那般平静,身为人父,亲眼见证自己的儿子大魁天下,这是何等之幸! 指导过张敬修制艺的余有丁,在文官队列中也是与有荣焉。 “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张敬修!” “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张敬修!” 传胪官又唱了两遍,这是三鼎甲特有的荣耀,唱名三遍。 唱名之后,殿上一个太监尖声道:“圣上有旨,宣第一甲第一名张敬修,近前跪见。” 这时,一个赞礼官过来,领着张敬修往前走了十几步,离御座上的隆庆皇帝还有还有四、五丈远时,提起袍角,对丹陛上行三拜五叩之礼。 站起身后,隆庆皇帝居高临下打量着自己的张讲官之子,同时也是大明朝开科举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此刻,一众同榜进士目光中都是羡慕、热切乃至嫉妒。 会元田一儁眼中还有些失落,若是他能被钦点为状元,那将是连中三元了吧。 而陈于陛则是满脸佩服,以万言书得中状元,吾不如也。 传胪官又唱道:“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第一甲第二名罗万化!” 罗万化?众人都是茫然。罗万化是何人?为何从未听说过? 而位于新科进士队列后排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士子既惊又喜,满是错愕,我中榜眼了,这怎么可能!? 传胪官同样唱了两遍,但见罗万化从队列后排随赞礼官缓步上前,走到张敬修身边向皇帝新跪拜礼后,再站于张敬修身后。 满朝文武及所有新科进士这才知道,榜眼罗万化竟是会试三百名后的贡士,这能被皇帝点为榜眼,需要有何等机缘啊! “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第一甲第三名黄凤翔!”传胪官再次唱道。 新科进士队列百名开外处,一个和罗万化上下年纪的士子同样惊喜出列,至丹陛前大礼参。 探花怎又是百名开外的贡士?百官眼中已然有了些难以言明的意味。 三鼎甲后,仪式要简单的多,仅唱名不出班行礼。 但听得传胪官唱道: “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二甲第一名赵志皋!” “二甲第二名王家屏!” “二甲第三名李长春!” “二甲第四名田一儁!” “二甲第五名李逢阳!” “二甲第六名王周绍!” “二甲第七名陈于陛!” …… “二甲第九名王鼎爵!” …… “二甲第三十一名张位!” …… “二甲第六十一名于慎行!” ……. “三甲第五十六名沈一贯!” …… “三甲第三百二十三名喻均!” 传胪官唱完名后,百官已是麻木了,昨夜读卷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殿试排名怎如此不同寻常? 前十名中,只有张敬修、田一儁、陈于陛在会试中排名靠前,另外,除赵志皋会试第七十七名外,其余人皆在百名之外! 其中榜眼罗万化会试第三百五十一名,探花黄凤翔会试第一百二十六名,王家屏会试第三百一十三名,李长春会试一百九十二名,李逢阳会试第二百二十四名,王周绍会试第一百三十一名。更诡异的是会试第四名、易经经魁沈一贯竟然落到了三甲之中,而且还是第五十六名…… 可以说,这时大明朝科举史上绝无仅有的。 要知道,这时的殿试可不像二十一世纪那般,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方便地查阅资料,考生们得请教官员,查阅朝廷公文,找出若干可能会出的试题,然后再寻找相关对策。 所以,除非胸有韬略,否则一般的考生很难斟酌出自己的思路,大多数都是在金殿上临场发挥,写出的文章也大多是鹦鹉学舌。 因此,殿试通常只是走个过场,排名与会试名次不会相差太远。当然,不排除个别策论特别出众或者殿试发挥失常的考生。 然而像今科会殿试这般,前十之中有如此多会试排名靠后的考生,这显然已不是考生成绩能解释的了的,而前十名皆有天子定夺,其中原因可想而知。 百官们都是看向首辅徐阶,向从这位百官之首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惜的是,徐阶始终面色淡然,脸上甚至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让人看不出一点端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八章 御街夸官 这不同寻常的殿试排名虽让百官浮想联翩,然仪式还需继续。 传胪官唱完名后,韶乐再起,新科状元张敬修领着众进士再行一拜三叩大礼,起立平身,执事官高举金榜出皇极门,伞盖鼓乐迎导,诸进士跟在后面,黄榜将挂在长安左门。 挂榜之后,这金殿传胪也就正式结束了。 但是对于新科进士们来说,还有着激动人心的荣耀时刻,那便是御街夸官。 顺天府早就在长安门外备好鼓乐、伞盖、仪从,等着新科进士们出来。 顺天府尹陈绍儒亲率属官送新科状元归第,这是状元才有的荣誉。 陈绍儒亲自牵着一匹纯白的高头骏马等在那里,张敬修连忙上前行礼。 陈绍儒含笑还礼道:“状元公不必多礼。去岁秋闱,状元公‘十步成文’的风采,尤似在老夫眼前,未曾想不过半年,状元公便大魁天下,老夫今日有幸为状元公牵马,实在是荣幸。” 张敬修连称不敢。 陈绍儒亲自为张敬修批红挂绸后,见张敬修似未骑过马的样子,便说道:“状元郎请放心,此马十分温顺,从未骑过马的也无妨。” 张敬修这才在众进士羡慕的眼光中,踏蹬骑上大白马,然后陈绍儒牵着缰绳,高喊一声:“新科状元御街夸官了。” 登时鼓乐齐鸣,官兵们肩扛着铜锣在前开道,一名礼部官员手捧着金榜在前,后边则跟着状元及第的旗帜,红伞绿扇,其余进士则在旁随行,浩浩荡荡在长安街游行。 此时,整条长安街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夹道争看状元郎。 因夸街奉有皇帝圣旨,沿途士民都是跪迎。 张敬修骑在骏马上,看着跪迎的百姓们,心头虽有高高在上的风光感,但仍忍不住想道,在这样的时代,想要短时间实现人人平等,可能吗? 微微摇头,张敬修看向街道两边,跪迎的百姓已是起身,正兴奋地向他招手欢呼。 张敬修正值青春年少,堪称大明朝科举史上年纪最小的状元,而且还继承了老爹的优良基因,高大俊逸,风流倜傥,走马于长安街上,引得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 张居正今日也在皇极殿上列班,传胪大典结束后,向隆庆皇帝谢完恩,就匆匆退出大殿,回府张罗着迎接依仗。 鞭炮声声,鼓乐阵阵,长长的队伍一路行至照明坊张家四合院门口,张府家人早已得到喜讯,欢天喜地在门前相迎,爆竹锣鼓,喧闹喜庆。 到了家门前,张敬修见双亲和三个弟弟皆在门前等候,忙翻身下马,向双亲行跪拜大礼,感谢父母养育之恩。 王氏扶起儿子,欢喜的眼泪都落了出来。 张居正的喜悦不在王氏之下,但仍保持着当朝宰辅的气度,只欣慰点头,还勉励了儿子一番。 众人见了这一幕,都是称赞张家父慈子孝。 顺天府尹陈绍儒走上前来,恭维道:“张相真是教子有方,状元郎家学渊源,年少多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张居正此刻也不拿捏架子,轻笑道:“多谢陈府尹吉言,请进门饮茶一叙。” 陈绍儒道:“张相客气了,下官还需将这依仗带回府衙,不便叨唠。” 大明朝两京十三省,三年出一个状元,皇帝钦点,金榜头名,传胪夸街,备极尊荣。 两世为人的张敬修,也还是第一次这般风光。从长安左门到照明坊,一路过来,到处都是簇拥哄抬,入耳皆是欢呼谀词,让他不禁有些飘飘然,如在梦中一般 直到陈绍儒带着伞盖鼓乐仪从离去后,张敬修才在老爹的提醒下,将飘在空中的心放回心窝,状元只是刚刚起步,还有更重要任务等着自己。 到了家中,三个弟弟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端详着自己的大哥。 懋修一贯活泼,见父母不在,凑上来道:“大哥今日真风光啊,坐在马上神气极了。”语气中满是羡慕。 二弟嗣修也是一脸艳羡之色,他与张敬修一同考中生员,如今大哥已是状元,而他仍还是个生员,中举都不知要到何时。 至于四弟简修,年岁尚幼,也只是觉得大哥神气非常。 张敬修摸着懋修的脑袋笑道:“好好向学,你们将来会比我更加风光。” 懋修认真点头道:“嗯,将来我也要中状元,像大哥一般。” 正说话之际,便听得府外鸣锣声响起,下人进来报说是圣旨到了 张敬修立即带着弟弟出门迎候,老爹也已在府门前迎立。 将传旨太监迎入府中,听太监宣旨。 那传旨太监笑着道:“张老先生,状元郎,皇爷特命咱家来贵府,赐状元及第御匾,并下口谕让状元郎即刻入宫觐见。” 张居正、张敬修领旨谢恩后,两个卫士将天子御赐的‘状元及第’匾抬了进来,众人又是谢恩一番。 而后,传旨太监道:“状元郎,事不宜迟,随咱家入宫觐见吧。” 张居正笑着问道:“这位公公,不知陛下传犬子入宫有何事?” 张敬修心中也是好奇,这御街夸官才刚结束,隆庆皇帝怎么就急匆匆的要见自己。 传旨太监道:“老先生,这圣意哪是咱家能测的,不过陛下命咱家传旨时,太子爷也在呢。” 张居正点了点头,对张敬修道:“既是陛下召见,你便速同这位公公进宫吧。” 当下,张敬修连中饭也未吃,便随着传旨太监往皇城中去。 进了承天门后,张敬修与传旨太监都是下轿步行。 下轿后,张敬修见这传旨太监田义,颇有些气度,若非他是一身宫中内侍打扮,声音又尖细,倒让人觉得像个儒生,不由出声道:“敢问公公贵姓,公公为在下送匾额,在下还未言谢,实在不该。” 传旨太监见张敬修堂堂宰相公子,又贵为状元,却无丝毫傲气,不由暗赞一声,当下笑眯眯道:“咱家田义,为状元郎传旨,乃是奉皇命,哪敢担状元郎的谢字。” 这田义又道:“状元郎,皇爷让咱家传旨时,似在看状元郎的殿试策呢,此番传召,或与此有关。” 张敬修看了一眼田义,谢道:“多谢公公相告。” 田义笑了笑,不再多言,领着张敬修直往乾清宫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九章 面圣 过了乾清门,便有内侍进乾清宫通传,没过一会儿,就听得通传的内侍出来用尖细的嗓子喊道:“传新科状元张敬修入东暖阁觐见。” 当下,田意将张敬修带至东暖阁外,笑道:“咱家就将状元郎带到这儿了。” 张敬修拱手道:“劳烦公公了。” 而后,那名通传的内侍就带着张敬修进入东暖阁中。 一进入阁中,张敬修就见隆庆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低着头看着皇案,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御座边上还有个穿着黄袍的童子,正一脸好奇地盯着他看,正是前不久被册立为皇太子的朱翊钧。 张敬修上前跪下磕头道:“臣张敬修叩见陛下,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有何圣训。” 说起这跪拜叩头,张敬修也是无奈,但谁让这个时代君权无上呢。 这时,隆庆方抬头看向张敬修,右手虚抬,说道:“张卿平身。” 隆庆的玉音由丹田而发,听起来显得宏亮清朗,看来是有特意练过。 张敬修起身后,身形挺拔,面色平静,只是目光低垂,静待皇帝发话。 御座上的隆庆皇帝打量一番张敬修,见张敬修在君前单独面圣,仍是英气勃勃,一脸泰然之色,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御案上的纸张,温声问道:“卿所作万言策,朕已细读三遍,其中有些不明之处,故而召卿入内,为朕解惑。” 张敬修诧异地看了眼上方的隆庆皇帝,史书记载,隆庆皇帝厌恶政事,喜好渔色,竟会因他的策论,在他还未授官,便将他召入宫中奏对,可见,这史书不可尽信啊。 未及多想,张敬修躬身道:“不知陛下何处不明,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君前召对,可是天大的殊荣。在这个通讯极度不发达的时期,能与身居深宫的天子面对面奏对的机会是极为难得的,多少官员,终其一生也未能与皇帝说上一句话。 当然,奏对好了,自是可以得天子青睐,平步青云亦未可知,但若是奏对的不好,那就是另一番结果了。 只听隆庆说道:“观卿策中所言,今天下流民日增,其根源似在我大明赋役制度,对此,卿亦提出那‘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及‘阶梯税制’,不知卿可否对其中关联细言之。” 张敬修虽在殿试策中提出这些大策,并认真分析了一番,但毕竟是在考场上,又要答好两个问题,这万字的篇幅,就远远谈不上说的细了。 闻天子问,张敬修深思片刻,恭声道:“陛下,关于我大明税制,且容臣举一例言之。” 隆庆含笑点头,朱翊钧也是目不转睛看着张敬修。 张敬修道:“陛下,臣打个比方,夫妇家里有四子,长子好吃懒做,不但霸占家产,不供养父母,还不断向父母索取;二子有出息,出仕为官,享受荣华,而且口才甚好,父母让其赡养,却总是左右推脱,千言万语化作四个字——无钱养之;三子经营有方,家资巨富,却对父母又一毛不拔,但又惧怕长兄、二兄,时常将钱送予二位兄长;四子家中贫困,唯有几亩薄田,于父母赡养却有求必应,以至自家都无下炊之米。 可眼下这夫妇不但只向四子要钱,而且偏心长子、二子,将四子给父母孝敬的钱,分给长子、二子花销,至于三子,父母在长子、二子的制止下,几乎不敢向其要钱,于是夫妇愈加穷困。如此一来,夫妇又只能向四子要钱赡养自己,到了最后四子卖了家里最后一头耕牛、一亩田,仍不足赡养父母,还是被这对夫妇骂作不孝,最后只能离家出走。试问一句,这是四子的不孝吗?” 显然,张敬修所言‘夫妇’便是朝廷,‘长子’就是已成寄生虫的宗藩勋贵,‘二子’自然就是士绅,‘三子’则是商人,‘四子’则是老老实实的农民,被逼得离家出走,就变为流民了。 隆庆听了,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张敬修的意思,正要说话,却听得边上的皇太子朱翊钧小脸紧绷,气愤道:“父皇,这长子、二子、三子皆乃不孝之人,着实该打板子。” 张敬修笑道:“殿下聪慧,所言极是,只是如今,长子、二子、三子联手欺瞒忤逆父母,父母就算想打他们的板子也无能为力,如此,这对夫妇该如何办呢?” 朱翊钧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弱弱道:“怎敢有儿子忤逆父母。” 这时隆庆沉声道:“朕也想问,天下真有如此不孝子吗?若是父母将板子打在他们身上,这些不孝子又会如何?” 张敬修道:“陛下,在臣看来,若是真朝他们重打板子,他们可能真的会行不孝之举。” 隆庆沉默良久,道:“如你所说,当如何让四个儿子都真心赡养父母呢?” 张敬修笑了笑道:“陛下觉得那三个不孝子有主动赡养父母的可能吗?” 隆庆肯定道:“绝无可能!” 张敬修道:“故而,要让四个儿子都真心赡养父母,父母唯有强行为之,当然需有十足把握方可。除此之外,便是开源。” 此时,张敬修不再继续兜圈子,而是挑明了分析道:“以陛下圣明,必定明白臣所说之意。如今天下财富,士绅、宗藩、勋贵、商人占十之八九,而农民人数占十之八九,财富却只十之一二,又需承担最重的赋税徭役,于国而言,就算再如何加增赋税,也只是从那十之一二中,征取大部分税额。如此,国库自然空虚,朝廷无钱,一旦遇到天灾人祸,便捉襟见肘,致使乱象纷起,陛下以为然否?” “卿言之有理,就算朝廷将农民财富全部搜刮,也不过只有十之一二罢了。” 隆庆在裕邸时,与民间多有接触,自是知道张敬修所言非虚。而在登基之后,更是明白朝廷没钱的痛苦,几乎什么事都难以办成。 “故而,臣所言’摊丁入亩’,便是将丁税平均摊入田赋,征收统一的地丁银,如此可简化朝廷征税,减少税收稽征成本,亦可使流民重归农事。”张敬修侃侃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章 太子蒙师 东暖阁中,面对隆庆这位在史书中被记载为仁厚而平庸的皇帝面前,张敬修细致地讲解他殿试策中方略,而隆庆皇帝听得也很是认真。 “卿之策虽好,然要施行天下,恐怕天下士绅都将对朕群起而攻之。”隆庆摇了摇头打断了张敬修,“而且,以当今之吏治,就算是良策,也难得以施行。” 这‘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刀刀都砍向士绅豪强,在这贪腐体系中,皇帝自身也是最大的地主,自然知道这制度若有效施行,于国于民都有大利,但要施国策,可不是朝廷下一纸令即可,对此,隆庆也是看的很清楚。 张敬修笑了笑,道:“陛下圣明,臣之策确实不可随意颁行天下,否则虽看似良法,但若是施行不当,非但于国无益,反而还会引得天下大乱。” 听张敬修这么说,隆庆奇道:“那卿为何在殿试策文中大谈此策。” 张敬修道:“陛下,臣之所思,乃是臣针对策题而作,亦是臣今后为官为政的根本,至于陛下是否用之,便非臣所需考虑的了。” 隆庆皇帝皱了皱眉,登基前的生活,虽让他关心朝局,但他并不是个愿意折腾的皇帝。 “不过,臣也知此策太过激进,非一时能行,故臣心中另有所思,当下可试行之,可解朝廷一时之忧。”张敬修继续道。 隆庆眼睛一亮,忙问道:“卿且言之。” 张敬修早已有过思考,脱口道:“陛下,自先帝以来,国用日渐不足,国库亦是空虚。无钱无财,兵不可用,国不可守,国家若有事,朝廷要用钱,唯有向百姓加赋,但如今因赋税不均故,百姓多被迫转为流民。 而在此国艰之时,勋戚宗室禄米不见少,占田也毫无节制。故而,臣以为,对勋戚宗室,朝廷可授以固定田额,给以世守,将军以下各以次授田,自为永业而息之,以此来限制勋戚宗室无休止的占田。” 隆庆沉吟片刻,道:“此策可行,朕当召内阁讨论试行之。方才听卿所说,另有开源之策,可否细言之。”相比于抑制土地兼并,隆庆对如何开源要感兴趣的多。 张敬修道:“其实这开源之策,朝廷已行之,只是臣以为仍限制极多,致使朝廷得利仍是不多。” 隆庆道:“张卿说的是开放海禁吧,朕还记得卿那篇言海禁之弊的文章。” 张敬修点头道:“正是,去岁陛下下旨开月港、奉化二地,允许海商凭‘船由’出海与佛郎机人贸易往来,如今已至一年,二地督饷馆所征海关税不下十万,而这还是在朝廷种种限制之下,由此可见海贸之利。” 对此,隆庆皇帝是有切身体会的,今年上元之时,正是有月港、奉化二地的关税,让他得以阔气了一把。 张敬修继续说道:“然而,海贸有如此巨利,朝廷却只开放这二地,其余仍是严禁,而且‘船由’每年也只不过百张,前往东西二洋的船只数量也有限制,这岂非自缚手脚,空有宝山而不得?故臣以为,只要朝廷全面开放沿海各省港口,放开各项限令,并允许佛郎机人至沿海各港口开展贸易,如此一来,朝廷既可向海商征收关税,亦可向佛郎机人征税,朝廷可得海贸之利,以补国用。” 在此时,相比于行‘摊丁入亩’,反而是开放海禁要容易一些。毕竟,开放海禁只是沿海部分官商利益受损,而摊丁入亩却是针对全国士绅、宗藩,所受阻力绝对要大得多。 “哎”,隆庆叹了口气,道:“朕也知开海有巨利,然而祖制言,‘片板不得入海’,朕下旨开放月港、奉化已是有违祖制,岂还敢全面放开。更何况,便是只开这两地,就有不少朝臣反对,徐阶也言‘海禁不可大开,只是因倭寇故,不得以而为之’,若非张先生力争,高先生也支持,否则朝廷就只能开月港一处而已。” 张敬修自是听老爹说过徐阶反对开海之事,不过据他所知,徐阶这个隐藏的‘禁海派’,并非是因所谓的祖制制止大开海禁,而是因其在老家松江府,有两万余名织工为织造丝绸,所产多走私于海外,若是全面开海,自是损其利益。因此,徐阶只赞同开放月港,也就不足为奇了。 “陛下,商君有云:‘治国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太祖虽言‘片板不得入海’,但今时之天下,早已不同往日,国初之时,经休养生息,屯田制也运行良好,朝廷财政尚还充足,无需海外之利,朝廷也有充足钱粮应对天灾人祸。 而两百年来,因士绅优免,诡寄屡禁不绝,以致朝廷岁入紧张,若不开源,便只得抑制兼并,臣‘摊丁入亩’之策便是针对于此,只是陛下也知,行摊丁入亩绝非易事,相比之下,大开海禁要容易的多,朝廷在得开海之利的同时,也不会引起大的动乱。” 隆庆思索良久,想起刚登基的时候,户部上奏称‘府库久墟’,内帑也是一干二净,以至于他当上了皇帝,日子还是过得扣扣索索。要知道,在裕邸压抑了那么久,就等着登基来享受阔气一番,谁知道当了皇帝还能这么穷,向户部要点钱,屡次三番被据不说,还被言官不断‘规劝’。 现在,听了张敬修这一番话,隆庆不禁有些心动起来,当下道:“卿言之有理,待卿授官之后,且将开海事宜,细写下来呈予朕参详。”财帛动人心啊,皇帝也不能例外。 张敬修心中微喜,恭声道:“臣遵旨。” “朕听闻遍布京城的便宜坊乃是你的产业,所获颇丰,可见张卿不但年少高才,还生财有道,不知卿可还有开源之策献予朕?”隆庆又笑眯眯问道。 张敬修一愣,看来这位隆庆皇帝还对他有过一番调查,正欲答话,便见一内侍进门禀道:“万岁爷,贵妃娘娘来了。” 朱翊钧脆得像银铃的声音响起:“是母妃来了吗?”他在这里听了半天,早已是昏昏欲睡,此时听母亲到了,方才清醒。 张敬修忙道:“陛下,臣请告退。” 隆庆摆了摆手道:“无妨,朕让贵妃前来,也与你有关。” 张敬修只得躬身候在一旁。 没一会儿,一个珠光宝气的秀丽女子进入阁中,身后还跟着个容貌秀丽的宫女。 李贵妃进门后,即领着宫女向隆庆皇帝施礼请安,朱翊钧则乳燕扑怀般钻入了李贵妃怀中。 李贵妃搂着朱翊钧,看了眼张敬修,笑盈盈道:“陛下,这便是张先生之子,新科状元张敬修吗?” 这时,张敬修向李贵妃施礼道:“臣张敬修拜见贵妃娘娘。” 又偷眼看了下这位在后来与张居正、冯保组成‘政治铁三角’的李贵妃,见其容颜并非天姿国色,不是那种妖艳的美人,但楚楚风韵,眼波生动,一颦一笑,顾盼生辉,秀丽的眉宇之间,自有一股英气,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个既有魅力又有主见的女人。 这李贵妃名为李彩风,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的生母,今年只不过才二十三岁,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成熟少妇的魅力,让隆庆很是着迷。 隆庆皇帝还是裕王时,娶昌平的李氏为妃,李妃不幸早年病故。裕王又续娶通州的陈氏为妃,这陈妃就是如今的陈皇后。 而李彩风则是当年选进裕王府中的一名宫女。由于聪明伶俐,被一向喜欢女人的朱载垕看中,一次酒后,拉着荒唐了一回,没想到就怀了龙种,生下了现在的皇太子朱翊钧。 陈皇后虽然地位崇高,无奈肚子不争气,到现在仍没有生育。而这位宫女却为朱载垕生下了头胎贵子。母以子贵,于是从地位低下的都人晋升为太子妃,隆庆皇帝登基后,原配夫人顺理成章被册封为皇后,而这位生下太子的妃子也就被册封为贵妃了,其地位在众妃之上,仅次于住在慈庆宫中的陈皇后。 “状元郎不必多礼。”李贵妃搂着朱翊钧,走到御案边上,对隆庆皇帝轻声道:“不知陛下召臣妾来所为何事?” 隆庆笑道:“钧儿今已五岁,又已被册立为太子,众臣都奏请让钧儿出阁读书,然朕以为钧儿年岁尚幼,此时出阁读书太早,但可先开蒙识字。朕有意从今科进士中,为钧儿选一蒙师,张卿乃是朕亲点的状元,身负实才,又是张先生的佳儿,故朕欲让张卿为钧儿的蒙师,爱妃意下如何?” 张敬修心中满是讶然,太子一般都由皇帝自身,或者安排宦官来开蒙,隆庆却有意让自己这刚半只脚踏入官场之人为太子开蒙,不知是为何意。 不过,隆庆不让朱翊钧过早出阁读书也是正常,毕竟太子一旦正式出阁读书,每日就要在皇帝退朝后,去文华殿开始正规的学习,上午学习四书、五经和经典史籍,下午为自由活动时间,皇太子可以休息或者是练习骑射,晚上诵读白天学习的课文。每三天进行一次复习。皇太子出阁读书期间没有假期,只有在每月的初一、十五、雷雨天和深冬时期停讲,停讲期间皇太子可以自由活动或者是自习,这对于年仅五岁的朱翊钧来说,显然过于繁重了。 李贵妃眉头微皱,说道:“状元郎虽家学渊源,才气出众,但毕竟年少,臣妾……”显然,在她心中,还是要德高望重的大臣才可教导朱翊钧。 张敬修也是辞道:“陛下,臣才疏学浅,岂敢为太子殿下开蒙。” 隆庆摆了摆手道:“左右不过是个蒙师而已,张卿在众进士中年纪最轻,也正是如此,朕才让你为太子开蒙,又可兼任伴读。卿授官后,也不用每日入东宫,只需每隔三五日,在翰林院下衙后,赴东宫教导太子读书写字,卿可明白朕意。” 听隆庆这般说,张敬修知其有过深思,非是临时决定,当下恭恭敬敬道:“臣拜谢天恩,陛下既信重臣,臣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子开蒙。” 李贵妃能从一宫女得宠,自然不是单凭容貌,眼下见圣意如此,便也应下,说道:“陛下所言甚是,状元郎年少,为钧儿开蒙,倒是比那些年老的鸿儒要更合适,不过臣妾也有一请,请陛下应允。” 隆庆问道:“哦,爱妃有何请?” 李贵妃道:“陛下既请状元郎为钧儿开蒙,臣妾以为,需安排一内书堂出身的太监为钧儿伴读。” 隆庆又问:“爱妃可有属意之人?” 李贵妃摸了摸朱翊钧的小脸,说道:“陛下,冯保善书,可指导钧儿写字,不如让冯保为钧儿伴读,不知可否。”朱翊钧趴在李贵妃怀中,任由他的皇帝老爹和贵妃母亲为他安排学习事宜。 冯保?张敬修心道,看来此时这位著名的‘冯大伴’就已搭上了李贵妃的线。 闻言,隆庆皱了皱眉,良久才道:“可,便让冯保为钧儿伴读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一章 琼林宴 面圣之后,张敬修还有幸同隆庆吃了顿御宴,这位隆庆天子在吃方面,还真算得上节俭,只不过七八道菜而已,完全没有铺张浪费。 回到家中,张敬修立即就被张居正叫入书房,询问面圣之事,对此,他自是一五一十相告。 而张居正得知他被隆庆命为太子开蒙,也很是惊喜,蒙师虽远远比不上太子讲官,但只要天子满意,待太子出阁读书时,成为太子讲官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传胪大典的次日就是礼部为新科进士设的琼林宴,琼林宴又叫恩荣宴,始于宋代,始于唐代的曲江宴会,宋代叫闻喜宴,洪武时琼林宴在中书省举行,后来中书省撤了,琼林宴就改在礼部举行,由光禄寺承办。 琼林宴的形式,与鹿鸣宴,簪花宴差不多,都是乡饮酒礼这一套,只是参加的人等级却更高了,会试和殿试的所有考官都要参加,这些考官的身份就远远不是乡试考官能比的了。 到了礼部,张敬修乌纱帽上的银制恩荣牌,就如通行证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礼部大堂。 宴厅之内,虽仍未开宴,但新科进士们早早就来了,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热闹非凡,厅中充满了马上要做官的喜悦。 张敬修一到厅里,众进士就纷纷上前向他这位状元见礼,他自也与这些同年一一作揖。 见礼之后,张敬修在众进士中认识的人不多,只能与陈于陛、王家屏等几个好友说着话。 此时,王家屏满面春风,谈笑风生,众人都被他吸引过去。他在会试中只是三百多名,却在殿试中一举高中二甲第二名,这笑到了最后,哪能不喜。 张敬修见了他那红光满面的样子,凑趣道:“忠伯兄后来居上,小弟着实佩服。” 王家屏心中得意,大笑道:“君平就莫抬举我了。”又十分羡慕道:“君平,状元及第,释褐即授从六品修撰,入翰林院为词臣,真是羡煞我等。” 陈于陛、于慎行及周边众进士听了,都是一脸羡慕地点头附议。 张敬修笑了笑,若是你们知道本公子被天子命为太子蒙师,怕不是要羡慕死了,而后说道:“小弟不过只是先行一步罢了,释褐之后,翰林院还要馆选庶吉士,以诸位的才学,必能入翰林院与小弟为同僚。” “承君平吉言,若是我等真能选中翰林,必请君平去满春院大醉三日。”王家屏挤眉弄眼道。 于慎行也是笑道:“是极,若我等选中,便请君平去满春院玩乐。” 张敬修乐道:“那诸位可要破费了。” 众人谈笑一阵,陈于陛忽说道:“明日内官监就要刻印新科进士殿试策,到时必要拜读君平的万言廷策。” “万言策!”众人皆惊。 王家屏恍然大悟道:“难怪君平被天子钦点为状元,竟在殿试中有此大作,那定是要拜读的。” 众进士听说张敬修在殿试中写了万言策,都是佩服,同时也好奇他们的同科状元在策文中写了什么。 众人待要问时,这时候但听得鸣赞官道:“礼部侍郎,到!” 堂内众进士肃然寂静,一并向门口望去,见礼部侍郎赵贞吉正带着几名翰林院官员,走了进来。 三百多名进士都是躬身行礼,赵贞吉迈步走入宴厅,微笑着道:“诸位不必多礼,今日是诸位大喜之日,没有尊卑,只有上下同乐。” “谢少宗伯!”众进士一并除礼。 赵贞吉与那几名翰林官走到上席坐下,扫视着众新科进士。 此刻,朝中的几位大佬都还没到,众进士中除了三鼎甲之外,皆目光热切地看着赵贞吉。 王家屏轻声道:“赵少宗伯兼掌翰林院,与徐阁老一并选定庶常。” 于慎行点头道:“若是能得赵少宗伯看中,那选中庶常的机会就大多了。” 原来,在正式选官授职之前,还有一次翰林院的庶吉士考试,二甲、三甲进士都可参加,争夺二十四个进入翰林院的机会,一甲三人直接进入翰林院,除授品官,俗称“天上神仙”,从二、三甲经馆选进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称“半路修行”,因为庶吉士无品,要在翰林院经过三年学习再授官,自英宗天顺二年以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也就是说只有进到翰林院才有成为内阁辅臣的可能。 而庶吉士的选定,便是由内阁首辅与翰林院掌院学士共同执掌,赵贞吉虽只是礼部侍郎,但却掌翰林院事,故而这些二甲、三甲进士都是眼中放光看着赵贞吉。 陈于陛听了王家屏二人对话,只是微微一笑,他会试位列第三,殿试排名亦是不低,又有个当大学士的爹,不出意外,选中庶常应该是妥妥的。 张敬修就更不关心了,状元授翰林院修撰,直接就是‘天上神仙’,在起跑线上要领先得多,不过到时授官之后,赵贞吉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也是不可怠慢的。 过了一阵,来赴恩荣宴的进士,官员,以及几位大佬都是陆续来齐了。 不过十三位殿试读卷官中,真正决定众二、三甲进士是否入庶常的首辅徐阶却是未到,至于六部尚书中,则只来了吏部尚书杨博、礼部尚书高仪,其余四位也都是缺席。 光禄寺根据赴宴的官员、进士排了席位。 李春芳居主席,两位尚书、左都御史、吏部礼部侍郎也是一人一席,收卷官以下则是两人一席。 而进士方面,状元张敬修一人一席,榜眼罗万化和探花黄凤翔两人一席,其余进士都是四人一席。每席之上,按酒、烧炸四般。宝妆、茶食、果子五般,软按酒五般,菜四色,汤三品。双下大馒头。 众人皆坐定之后,乐师将雅乐奏起。 李春芳先向新科进士们祝词,表示对众进士的祝贺之意,讲了些‘以后大家要同朝为官了,为官后,要上忠其君,下爱其民’之类的场面话。 场面话古往今来都有,不过众人都是听得很认真。 说到最后,李春芳即兴还吟了一首前首辅李东阳当年在恩容宴上所作之诗。 场面烘托起来后,张敬修身为状元,代表众进士起身答词。 张敬修从席上起身,来至李春芳面前,二人相对三揖,之后李春芳回到席上,这些都是在鸿胪寺学好的礼仪。 接着张敬修就在众官员及新科进士的目光中,朗声念道,为臣事君,忠之本也。本立而化成。冢臣于君,可谓一体…… 话音在宴厅上回荡,随着张敬修一词一句,坐在下面的众进士们思绪都是飞得很远很远,心底带着点激动,感伤。 念完答词后,张敬修又代替众进士对李春芳行敬酒之礼。张敬修始终从容不迫,一举一动都是合乎礼仪,连鸿胪寺的官员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其余官员们都是频频点头。 至此,这琼林宴上的仪式就算是完成了,下面就是大家自由时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二章清贵的翰林官 琼林宴上热闹非凡,,簪花穿大红袍的新科进士们满面红光,拜房师、拜主考官,酬酢交际,欢声笑语。 张敬修坐回席上,还没夹几筷子,酒也还未过三巡,就见着众进士举杯离席向堂上的主官们敬酒了。 除了李春芳、殷士儋这两位大小座师,众进士大多都聚集在吏部尚书杨博和礼部侍郎赵贞吉身边敬酒。 新科进士们的观政分配及考评大权,都握在吏部手中,若能得杨博这位吏部天官的赏识,说不定就能在观政时分配至一个好部门,以及观政后的考评能给个高分,以争取到留京资格。 当然,吏部尚书除了掌握着官员的升迁考评大权,还有六年一次的京察大计。 不过在大明朝官制体系中,有一个系统却是超然于外,那便是翰林院了。翰林院考评自有一套制度,吏部无权插手。可以说,身为翰林官,就如同开开启了免京察、免观政、免考评的豁免光环,这也是大明体制独特之处。 也正是因为此,几乎所有新科进士都对入翰林院为官趋之若鹜,然而僧多肉少,进士中除三鼎甲直入翰林院授品官外,其余近四百名进士也只有通过馆选庶吉士的考试,去竞争那二十多个名额了,其竞争之激烈,完全不下于乡试、会试。 故而,众进士围着杨博和赵贞吉奉承也在情理之中了。 进士们此刻都为了将来前途筹谋,对于琼林宴上吃什么,就全不关心了,只是可惜了这一桌酒菜,这本来进士们是仅次于传胪夸官,最风光的一刻。 不过可惜的是,这些刚踏向官场的进士们,面对杨博、赵贞吉这样的大佬时,不免底气不足,失了分寸。敬酒时,一些进士说奉承话时用力过猛,阿谀奉承、自吹自擂的痕迹太重,结果大出洋相,令不少官员频频摇头。 张敬修见了这一幕也是感叹,寒门子弟出头不易,想借此机会得大佬青睐,只是目光却有些短浅了,三百多名进士一一敬酒过去,大佬哪里顾得过来,能把你的人和名字对上号就不错了,哪还会去记得你很有能力,才干不错。 当然,总有些人天生长袖善舞、口才极佳,像王家屏就在杨博面前,口若悬河,引得这位大佬喜笑颜开,不过这和王家屏与杨博为山西老乡是否有关系,就让人不得而知了。 张敬修继续吃了会菜,估摸着是时候去敬一敬各位大佬,便端着酒杯拉上陈于陛先去敬了两位座师,叙了会儿话,又朝着杨博走去,但听得附近笑声不断。 杨博正与王家屏谈笑风生,扭头瞧见张敬修、陈于陛恭恭敬敬在站在一旁等候,抿嘴笑道:“君平、元忠来啦。”又目视张敬修,徐徐道:“状元郎,万言廷策辛苦。” 张敬修躬身敬酒:“大冢宰阅卷辛苦。” 听到这话,杨博不禁莞尔一笑,说道:“的确是辛苦,第一个看你那状元策的就是老夫,直让老夫看得老眼昏花。” 众人皆笑,张敬修则上前给杨博把壶奉酒,说些福寿安康的话,杨博也坦然受之。 至于步步青云,升官的话就不提了,杨博非翰林出身,没有入阁的机会,位至吏部尚书,已是人臣巅峰。 待陈于陛敬了酒后,杨博又道:“状元郎万言策虽长,但却无虚词,其中的真知灼见让老夫颇有所得。张太岳有子如此,真后继有人矣。” 听杨博这么说,张敬修谦道:“大冢宰谬赞,下官无任何为官经历,未接触实务,所言都是些书生之见,若真按下官文中所做,恐怕要惹得天下大乱了。” 见张敬修虽是年少得志,却无丝毫傲态,杨博眼中更露满意之色,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敬完吏部尚书,其余人也不能落下。坐在杨博身侧的是这礼部大堂的主人,礼部尚书高仪。 高仪是个温敦老者,见张敬修来敬酒,很是高兴,温和地勉励了张敬修几句。 对于高仪,张敬修有些佩服他的清廉如水。 据闻,这位堂堂二品大员,因家中失火,竟然苦无经费重建,只得借住在友人家里,官做到这个份上也是难得。 敬完了高尚书,就到了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赵贞吉这一席上,这里也是围了不少进士。 成化年以后,官场有一个规矩。 就是礼部尚书、侍郎必须是翰林,像赵贞吉这般身兼翰林,侍郎,是可以在正三品的同阶官员中笑傲群雄了。 不仅如此,朝廷选庶吉士教习,都会从身兼翰林,侍郎的官员里选取。 身为翰林院庶吉士教习有什么好处?当然是将来储相的人脉,同时翰林院教习也是极为靠前的入阁预备人选。 像张敬修的老爹张居正为何与徐阶关系那么好,还始终以徐阶门生自居,就是因为张居正在翰林院为庶吉士时,徐阶为翰林院的教习,更不用说徐阶还一直将他当作接班人培养。 而赵贞吉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掌翰林院,担任今科庶吉士教习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了。 赵贞吉见张敬修过来,笑着道:“去岁在国子监,听君平‘扬弃实践’及‘学贵适用’之论,老夫便知君平具国器之才,未曾想仅过一载,君平就以万言策被陛下钦点为状元,这实未让老夫想到。” 张敬修道躬身道:“惭愧,未曾想少宗伯还记得学生的胡言乱语。” 赵贞吉摆了摆手道:“君平不必过谦,玉堂之署内,三鼎甲状元郎不少见,但如君平你这般年纪的,大明开国来,也只有你一人了。” 玉堂是翰林院的雅称,翰林院中是不缺状元的,但两百年来,像张敬修这般年轻的状元,还是第一次有。和现在的官场一样,年轻就是资本啊。 张敬修低调道:“哪里,哪里,学生年少,未经世事,以后入翰林院后,还需少宗伯多耳提面令才是。” 翰林院里,翰林学士官位最尊,翰林学士之下为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眼下翰林院内有两位侍读学士,分别是诸大绶和张四维二人,其中诸大绶是掌院事,是翰林院中实际的一把手。至于张四维,则是去年主持顺天府乡试后不久,从右春坊左中允升为左春坊左逾德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的。 因为赵贞吉主要在礼部署理部院之事,是以翰林院中具体事务多由诸大绶、张四维处理,所以这三人也就是张敬修在翰林院中的主要领导了。 诸大绶是殿试读卷官,张四维则是受卷官,今日都在受邀之列,正在翰林院席上。 张敬修与赵贞吉聊了几句后,就端着酒杯敬到翰林院的位置。 翰林院的人来了很多,这主要也是因为会试十七位同考官中,就有十一位是翰林官,可惜的是张敬修在乡试中的座师丁士美,因母亲生病,请假回乡省亲,让他无缘在这琼林宴上继续敬一敬乡试座师。 张敬修并不认识诸大绶,还好他的业师余有丁也是来了,经余有丁介绍,张敬修知道坐在张四维边上的,就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诸大绶。 此时,两位侍读学士坐在一起正在谈话,诸大绶还时不时含笑看向众进士。 张敬修上前行礼道:“下官见过掌院,见过老师。”张四维是他乡试时的小座师,故而称其为老师。 诸大绶看着眼前这位前顶头上司的儿子,微笑着点头道:“状元郎不必多礼,本院在殿试读卷时,看过你那万言策,一片忠君为国之心跃然纸上,本院将其勾为一等,就是赏识你的才学。入翰林院后,虽是清贵,但也要多潜心经世致用之学,才可有报国之能,你可知之。” 张四维道:“掌院一片拳拳之心,你可切莫辜负了。” 张敬修自是恭敬称是。 尽了礼数之后,张敬修就去给其他翰林官一一敬酒,身为翰林的官员,与其他官员相较,身上都有一种清贵的气质。 在百官之中,翰林就相当于天子近臣。三百进士中唯有三鼎甲和庶吉士方能入翰林院,身为翰林,就是进士之中的进士。 按照明朝官场重科举出身的传统,这些翰林们平日见了普通进士出身的官员,都是不甩。非翰林官员,官位在三品以下,在他们眼底就是土鳖。 不过对于张敬修这个状元,众翰林都是很给面子,都是纷纷起身还礼,毕竟张敬修若是授官,官位品级还要比这里的不少翰林都要高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三章 授官前 琼林宴毕,张敬修率新科进士去鸿胪寺学习礼仪,官场上有一套礼仪,由鸿胪寺卿亲自教导。 学完官场礼仪,鸿胪寺赐状元张敬修冠带朝服一裘和十两一锭的纹银五锭,其他进士只有银子没朝服,状元总是享有格外的恩典,除此之外,朝廷还要传令荆州府为张敬修建状元牌坊以示荣耀。 翌日,张敬修执笔代戊辰科四百零三名进士上表谢恩,这日要举行朝会大典,鸿胪寺设表案与皇极门之东,锦衣卫设卤簿法驾于殿前,隆庆皇帝端坐宝座之上,张敬修率诸进士向皇帝四拜后起立平身,赞进谢恩表,鸿胪寺卿举表案于殿中,赞宣表,礼毕。 上表谢恩后的第二日,张敬修又率领新科进士到国子监拜谒孔庙,行释菜礼,繁文缛节,极是隆重,礼毕,易冠服,这便叫释褐,从此不再是平民之身,是官身了,出则舆马,入则高坐,堂上一呼,阶下百诺。 最后,还要去碑林刻石留名。 国子监旁的孔庙碑林,被称为四大碑林之一,刻着元明两朝数千名进士的名字。每一块碑上就刻着一榜进士的名字,巨大的石碑上留着是读书人的荣耀。 众进士推举状元张敬修执笔写碑文,张敬修自知书法只是平平,推荐会元田一儁。 田一儁有书名,欣然下笔,用笔势遒劲的楷书大字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隆庆二年戊辰科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张敬修等四百零三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用兹告示——” 然后书写诸位进士的甲第姓名,碑文写好后,将会刻在碑上,再存放于国子监,流传后世。 至此,殿试后的一系列典礼仪式结束,选官授职开始。 这个时候便体现出名次的差别了,别看一甲二甲三甲都是进士,但这进士也是分等级的。 按《大明会典》,三鼎甲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样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二甲进士授给事中、御史、主事、行人这些正七品京官,三甲进士放外职为知县、推官之类的从七品官,从七品要升到从六品,往往就要不少于十年的官场经历。张敬修以状元直授从六品翰林官,也确实称得上‘天上神仙’了。 在选官授职前,还有一次翰林院的庶吉士考试,称为馆选,而庶吉士又称庶常,乃是进士中的进士。 这天是三月二十三日,正是馆选前一日。 文渊阁首辅值房内,徐阶随意看了看赵贞吉拟好的馆选试题,微微点头,对着亲自送试题过来的赵贞吉道:“孟静,对于此次殿试排名,你如何看?” 赵贞吉闻言一愣,脑中思绪片刻,说道:“此次殿试名次虽不同以往,但所取前列皆言之有物,可称实至名归。” 徐阶似笑非笑道:“孟静真这般想吗?” 赵贞吉默然无语。 “仆观殿试前十策文,其中虽有几篇可称佳作,然多数不过只是鹦鹉学舌。”徐阶淡淡道:“而我等读卷官所荐之卷,只不过一两卷位列前十,孟静自问,我等荐卷与前十之卷孰优孰劣。” 殿试阅卷时,每一份荐卷都经过众读卷官审阅斟酌,水平绝对是所有文章中名列前茅的,而隆庆皇帝几乎全部否决,其意不言而明。 “元辅,圣意如此,殿试也已尘埃落定,此时谈殿试名次也无必要了。”赵贞吉自是明白徐阶话中之意。 “不,有必要!”徐阶面色一正,“明日便是馆选,馆选庶常乃是为国培养辅政之才,不可不慎。” 赵贞吉道:“下官知庶常之重,必秉公取之。” 徐阶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二十四日,翰林院馆选,二甲三甲进士中,除了那些年过五旬的老进士外,其余进士都参加了馆选,竞争那二十四个入翰林院为庶常的机会。 馆选两日后,赵贞吉会同诸大绶、张四维拟好庶吉士名,又亲自将名单送至文渊阁,徐阶在其中勾选删改之后,在赵贞吉的坚持之下,又改了几个名字,最终定下了二十个庶吉士名单。 三月二十七日上午,馆选结果公布,王家屏、陈于陛、于慎行皆名列二十四人名单,隆庆钦点的前十中,还有二甲传胪赵志皋也入选庶常,而会试第四、殿试三甲的沈一贯也是选中。 观整个名单,主要以会试排名靠前者居多,殿试排名靠前者,只王家屏一人。 馆选结果,几乎彻底否定了殿试排名。当然,徐相公也是‘秉公’取之。 百官看了馆选庶常名单,都是暗暗在心里道了一声‘徐阁老高明’。 馆选名单公布这日,隆庆皇帝心血来潮,想驾临南海子游玩,找的理由是‘视学耕事’,徐阶自然一眼就明了,当即就领着内阁众辅臣上言制止皇帝出宫游玩。隆庆不允,执意要去,这下科道言官们又找到劝告皇帝的机会了,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一个不落上疏请隆庆罢游。群议之下,隆庆只的作罢,回了个‘朕知道了’,然后又默默待在宫中与妃嫔宫女嬉戏。 与隆庆皇帝郁闷地被困在深宫大院相比,张敬修及一众好友则正在因即将成为翰林官而春风得意。 馆选结果一公示,王家屏就拉着陈于陛、于慎行,以及他在馆选后结识的朱赓,约上张敬修去城外万寿山游玩,而朱赓与榜眼罗万化亦是好友,故而罗万化也一同前往。 至于张敬修,则拉上自家的远方亲戚沈懋孝同行。 沈懋孝也是今科进士,殿试名次再于慎行后两位,此次馆选亦被选中庶吉士。 万寿山位于北京城西郊,距紫禁城大约有三十里路,七位‘翰林’分坐三辆马车出了西直门,折而向北,用了近一个时辰方到。 他们来万寿山,是特意去看那‘京城八景’之一的‘琼岛春云’。 暮春,北京城明显转暖,城郊处士女云集,都是来踏青春游的。被冰雪严寒困在城中数月的京城士女,此时如脱笼之鹄,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但见太液池边高柳夹堤,东有玉桥,通琼林苑,山之上云气浮空,氤氲五彩,郁郁纷纷,变化翕急,莫测其妙。 众人见了这美景,再加上登科后的喜悦,心情更是美妙。 待游尽性后,众人进入太液池边的凉亭中休憩,自有同游的仆从备好小火炉子,携了美酒佳酿,在亭外温酒。 酒热之后,仆从将酒与蔬果,端入厅中供主人畅饮。张敬修七人在亭内一览湖光山色,说说笑笑十分惬意。 春风拂面,美酒醉人,王家屏乘兴,去诗龛讨来前人留下诗句文章读起。 众人之中,于慎行诗才最佳,王家屏把诗念完,他便品鉴一番。众人一边喝着酒,偶尔听到几句佳句,都是叫好称赞,浮一大白。 王家屏忽道:“与其评鉴他人诗句,莫若借此良辰美景,大家都作登科春游诗一首,以记我等七‘翰林’同游于此如何?” 这‘琼岛春云’自金代以来,历代文人在此游玩都不忘题诗填词,遂名闻遐迩。 众人都是熟读经史子集的‘准翰林’,当下兴致来了,都是称妙。 于是众人借来纸笔,在亭间的石桌上挥墨,即兴而作。 张敬修诗才平平,就随意作了一首,便与众人相互品鉴诗句。 兴致正好时,亭外突然走过一人道:“又是一帮腐儒,只知赏诗吟风,却不知天下兴亡。” 众人看去,见是一名年今五十的老儒生,面容上有几分激愤之色。 王家屏面色不悦,喝道:“你这老狂生,可知我等是何人,敢来这里撒野!” 对面没有穿襕衫,断然不是有功名之人,想来是见张敬修等人风华正茂便功名在身,心中不忿才出此妄语。 那儒生摇了摇头道:“看尔等得以的样子,想来是新科进士,身为三甲进士,不思如何为国为民做一番实事,整日只知酒色为会,吟诗作对,于国于民又有何益?一帮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大明必亡在你们手中。”说完不待张敬修他们回喷,就露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扬长而去 于慎行道:“此人科场失意,愤世嫉俗罢了,我等不要被这等人扫了雅兴。” 于慎行虽这么说,但众人此刻都没了心情。 张敬修也是无语,这都什么人啊。不过又陡然想起,万历十年后自家的悲惨状况,及七十年后大明王朝轰然崩塌的一幕,心生感触,凝眉沉默无语。 陈于陛瞧见张敬修神情,问道:“君平,你怎么了?” 众人都是看了过来,张敬修道:“这狂生,话虽说得难听,但依我看,却也有几分道理。” 众人听了张敬修的话,都是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我等不日便要入翰林为词臣,词臣虽是清贵,但久处清贵之地,难免不通实务,他日我等若是有幸入阁秉政,于俗务一窍不通,那可就真于国于民无甚益处了。”张敬修道。 陈于陛道:“君平所言甚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在翰院之内,却无多少接触实务的机会。” 庶吉士制度是为了培养平章军国的高级官员,所以很重视实际政务,但在以往,实务之学还是很少有人讲,因为负责庶吉士教育的教官本身就是没有实际施政经验的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词林官,学识是很渊博,人品也好,但就是讲不来经世致用之学,就是讲也是很迂阔空泛的,承平之时无所谓,但此时国家已然积弊深重,危机四伏,若非有贤相撑着,恐怕天下早已变坏。 张敬修笑了笑道:“余以为,吾等入翰院后,可建议掌院学士,请六部堂官、各省巡抚为吾等讲各自熟悉的政务和民生民情,每月至少安排两堂这样的课业。如此,吾等才可在除修书读史外,学的事功之实学。” 此间众人虽都有身为翰林的傲气,但都非死读书之人,当下都是赞道:“这个法子好,我等既被人视为‘储相’,确实更需多通实务,了解民生民情。” 一直未曾说话的朱赓忽道:“君平此法虽好,但要实行起来却难,堂官公务繁忙,哪里能请得动他们来讲课。” 王家屏笑道:“此事应可成,我等入翰院后,便与其他庶吉士联名上条陈,请掌院学士呈给内阁,再由六科署而颁之,我等庶常都是国之栋梁,相信那些六部堂官还是愿意来翰院讲课的。” 众人都是点头,认为可行,当下计议了一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四章 上衙日 隆庆二年四月初一,是新科进士授官后第一天坐堂(上班)之日。 在正式上班前,张敬修很是认真地听了番老爹的教诲。 对于老爹任首辅前的政治智慧和为官心得,张敬修自是佩服不已,他可知道老爹是个能在严嵩、徐阶斗得你死我活之时,仍能进退自如,在双方的枪林弹雨中游刃有余,不仅如此,就连极难相与的高拱也视自己的老爹为至交好友,甚至满朝上下一提到老爹,那就是竖起拇指说,这是个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人。 而老爹给他的为官心得便是‘在人之上,视人为人,在人之下,视己为人’以及‘年轻人做官要摆架子,不轻易开口说话,但开口就要一针见血,如此才可让人敬你’。 据张敬修所知,老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在老爹入阁之初,其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排名最末,却独引相体,倨见九卿,无所延纳,间出一语辄中肯,使人皆惮之,更重于他相。可以说,如今在内阁中,老爹的威望更甚于次辅李春芳。 当然,道理都懂,但知易行难,这种官场智慧可能适合张居正这样的牛人,却不一定适合其他人,所以在后世只是个基层公务员的张敬修,也只能在踏入官场之后慢慢摸索了。 闲话不多说,去翰林院坐堂前,张敬修、罗万化、黄凤翔这三位一甲进士,一大早便前往吏部,去吏部文选司登记注册,领取牙牌和官袍。 从东公生门进去,左首是兵部,右首是宗人府,与宗人府毗邻的就是吏部,吏部乃六部之首,执掌全国官吏的任免、考核、升迁和调动,权力极大,而吏部尚书也因此可与阁老抗衡。 登记注册时,按照惯例要先拜见吏部堂官,也就是尚书和两位专职侍郎,现任尚书杨博不必多说,两位侍郎分别为左侍郎潘晟和右侍郎陆树声,这二人与高拱是同年,都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 至于殷士儋则和张居正一样,挂名左侍郎做个过渡,在前几日,就由吏部左侍郎转为礼部尚书,当然也是过渡,并不具体负责部中事务,只是仍掌詹事府事。 到了吏部衙门,这才大清早,就有两三百名等着候缺、署职、更换印信的外官,以及等候拣选,验看举人监生,在吏部衙门排了老长老长的队。 这些排队的官员见了三人的马车来,都是嘟囔道:“怎又来人了?这队都排到公生门去了,这得排到什么时候啊。” 罗万化见了这一幕,不由感叹:“天下四衙,吏部、翰林、科、道,这吏部还在翰林之上,真不愧是天下第一衙门。”黄凤翔也是点头赞同。 张敬修不待二人排队,便命仆从拿着老爹的帖子,直接递给吏部门吏。 这门吏本是打着呵欠,一见帖子,立即起身,到张敬修三人面前赔罪,再直接将三人引入衙门里去,门外排长队等候的官员都看傻了眼。 “这三人是谁?怎如此不讲武德。” “这时今科三鼎甲,那最年轻的少年郎便是今科状元,也是张阁老家的公子。” 众人顿时无语,原来是宰相公子,怪不得不用像他们一样排队。 门吏引着三人,直入文选司,黄凤翔问道:“不是应先拜会三位堂官吗?” 门吏解释道:“两位少宰不司官员授命,而且潘少宰上月已请假归乡,不在衙中。至于大冢宰,五品以下官员授命,几不过问。” 三人听了都是恍然,而张敬修则想起,这六部之首的吏部,规矩也很独特,与其他各部大不相同。其他部衙各司郎中遇事,都是与本部侍郎,同司员外,主事商议。而吏部各司郎中不是,而是直接面呈尚书,旁人不得过问。 吏部四司中,文选司为首,其手握天下三品以下官员升迁,可谓权柄极重。 张敬修等人来至文选司门外,但见十几名官员等候在那,都是等的满脸疲倦,但却安安静静地坐着。至于朝房里一名身着绯色袍服的官员,低下头如下属官员般,听着堂上的文选司郎中训话。 张敬修看了心道,难怪说文选司正五品郎中的职权比三品侍郎还大,那着绯袍的官员应是四品,却被文选司郎中训得如属吏般,这威势都可比内阁中的辅臣了。 片刻后,那位被训的四品官下得堂来,接着张敬修几人入了司房。 翰林考核不经吏部,故而不用看吏部官员的脸色,但三人刚刚见了那文选司郎中的威势,都不敢怠慢,一并恭敬行礼。 这文选司郎中名为武金,见了张敬修三人,也是换了一副脸色,和颜悦色地与三人聊了一阵,这当然和张敬修宰相公子的身份有关。 之后,武金让属下文吏很快为张敬修三人办妥相关手续,发给相应牙牌和官服。 这牙牌是官员的身份证明,张敬修的牙牌为象牙制成,拇指大小,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官职和所在的衙门,悬在腰带上,以后进出衙门就可畅通无阻。 至于官服,则分为公服和常服,公服就是上朝时所穿,常服则是平日坐衙办公时穿。 张敬修授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按照大明的官服制度,他的官服为团领衫青袍,衣缀小杂花,用乌角革带。常服亦是团领衫青袍,只是衣边上有四爪龙蟒金绣,补子上则是绣着鹭鸶。 罗万化和黄凤翔的公服与张敬修一模一样,但常服就不同了,衣边上没有四爪龙蟒金绣,补子上绣的是溪敕,这也是因为官袍上那四爪龙蟒金绣,乃是六品官以上的待遇。 领完牙牌和官袍,张敬修三人谢过武金,到马车上换了常服,就持着吏部开具的执照和勘合,出东公生门往右行数十步就到了翰林院。 官员到任之日,自有一番繁文缛节。 三人到院前已派人知会一声,到院时修撰官王锡爵与编修陈经邦二人迎接,并作为前导官。 翰林院大门三间,正对东长安街,此前张敬修在这大门前经过多次,这次终于走进去了。 过了三重门,便至内堂,内堂坐北朝南有五楹之广,堂西为讲读厅,堂东为检讨厅。 讲读厅乃是正六品侍读、侍讲坐堂的公廨,翰林侍读、侍讲被称为讲官,有入直大内,为天子经筵进讲之职。 至于检讨厅,又名修检厅。乃是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坐堂的公廨,修撰编修检讨又称为史官。 王锡爵引着张敬修三人至检讨厅,厅内各属吏都是上堂拜见。 而后,王锡爵又给三人配了公案,公案上文房四宝都有,不过却是四面开放的办公环境,与后世的小职员办公格子类似。 待三人都在自己公案坐下之后,王锡爵又给三人各分了一名吏员使唤,这吏员主要也就是干些端茶倒水的杂事。 王锡爵为人谨慎严厉,为三人安排好一应事宜后,也不多话,直接就领着三人一并至内堂去拜会翰林院侍读学士诸大绶。 翰林院掌印官由南京礼部尚书赵贞吉(与殷士儋一同升迁)兼任,赵贞吉很少来翰林院署事,都由从五品侍读学士诸大绶总理院事,翰林院只是一个正五品衙门,品级不高,但尊荣清贵,是培养阁臣的部门,非翰林不得入阁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五章 永乐大典与世宗实录 进入翰林院内堂,一抬头就见上书‘玉堂’二字,玉堂是来自道家的说法,乃是神仙居所,用于此就是为了显示翰林院的清贵。 举人中进士,可称等瀛洲,而翰林是进士中的进士,登瀛洲已不足已形容,要称等玉堂才可显示翰林的高贵。 翰林院原与内阁同在午门内的文渊阁办公,不过正统七年之后,就从文渊阁中搬出,与内阁分离,地位大为下降,只能算是进修养望之地,已经丧失了备皇帝顾问的职权。 不过翰林院玉堂之内,仍设有视草台。所谓视草台,乃是翰林学士为天子起草或修正诏谕之处,翰林学士草拟诏书即称为视草,故而有此名。 只是到了现在,为天子拟旨的权力尽归内阁,视草台也就成了形式,不再具实际意义。 视草台前设有公座,乃正官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座位。而翰林院在文渊阁办公时,内堂中也有内阁大学士的公座,且居大堂正中,而掌院学士居于侧座,故而玉堂内的翰林们都称内阁大学士为中堂,而非阁老。 公座而下分别摆着两排交椅,这乃侍讲厅,检讨厅的翰林公座。待商量议事时,各位翰林就依官位尊卑,入官年限依座次而坐,谁坐在哪里,不得有误。 此刻,侍读学士掌院事诸大绶就正坐在堂上靠北的公座上。 至于赵贞吉这个名义上的翰林院学士,因只是兼职,堂上虽也留着他的公座,但他却不会来翰林院坐谈,而是在礼部坐堂。 张敬修三人上前一并向诸大绶行了一礼道:“下官拜见掌院。” 诸大绶闻声抬头,和气地朝三人点点头,示意三人坐下。 诸大绶道:“三位乃是陛下钦点的三鼎甲,是同科进士中的翘楚。不过入了翰林,就当知分寸,懂礼数,潜心向学,用心实事。切不可因科甲一时之成功,生骄狂之心,更不可因背后有阁老撑腰,就目中无人,尔等可明白?”说着眼睛还瞟了一眼张敬修。 张敬修脸露恭敬之色,与罗万化、黄凤翔一同答道:“下官谨遵掌院教诲。”翰林院中科甲高者比比皆是,他们哪敢自傲。 诸大绶点了点头,又道:“本院史官,讲官升迁,虽由内阁题请,但由本官出考语,再送中堂看定。本学士虽乐奖掖后进,但尔等若是心存侥幸,不用心实事,本官自会看在眼里,如此想要本官给以好评,那是绝不可能。” 三人自是恭声应是。 诸大绶脸露笑意,显然对三人俯首帖耳的表现满意,于是命小吏为三人上茶。 待几人喝了口茶后,诸大绶和颜悦色道:“本院职责,尔等应是明了。尔等入院为史官,主责便是撰写典籍史书。眼下我院主修二书,一为编修《永乐大典》,二为修世宗肃皇帝实录,《永乐大典》已是快要修完,故而当务之急乃是修世宗肃皇帝实录。” 听了诸大绶的话,三人都是微微抬起头,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世宗肃皇帝就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嘉靖皇帝,嘉靖皇帝在位四十五年,是大明朝现今在位最长的皇帝,要修其实录可非易事。 而张敬修则对《永乐大典》极感兴趣,这部由永乐大帝下令编撰,由一代奇人姚广孝和大才子解缙总编的中国古典集大成的旷世大典,可谓命途多舛,流传至后世,只余百分之三四,实让人扼腕叹息。 可惜的是,这部旷世大典主要是永乐大帝为了粉饰太平的面子工程,再加上整部大典全靠抄写,所耗工时量过大,印刷技术也不像后世那般先进,故而只抄录一部,存放于文渊阁中,供皇帝治国理政时查阅资料御用。 直到嘉靖三十六年,宫中发生大火,险些将那大典孤本烧毁。而嘉靖皇帝最喜爱《永乐大典》,为防止大典再遭受类似祸患,便萌生了重录大典的想法,于是同大臣徐阶反复商议此事,并在嘉靖四十一年,任命高拱、瞿景淳、张居正等人负责《永乐大典》重录工作,到了如今,大典总算是要抄录完成,至此这部大典就有永乐抄本(正本)和嘉靖抄本(副本)两部。 思及《永乐大典》的命运,张敬修不禁想到,若是能有后世那般先进的印刷技术就好了,这部集中华文化精华的大典就不至于会大量流失。 “肃皇帝在位长久,章牍浩繁,诸司档案资料缺轶,故而编撰《世庙实录》之事进展缓慢,所以本院就打算让尔等一边熟悉院内章程典制,一边充任纂修官,尔等可有难处?”诸大绶问道。 张敬修三人听了都是拱手道:“下官但凭掌院差遣便是。” 诸大绶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尔等今日第一次上衙,先去与其他同僚会一会面,再跟着陶侍读熟悉一下国朝典章制度、学习制诰文字、考议制度、详正文书,明日本官再为尔等安排各项事宜,过一段时日再专门负责一事情。”三人自都应是。 谈完了工作,诸大绶又与几人寒暄数语,就带着三人去见陶侍读。 翰林院临玉河一侧有一处小院,堂屋三间,屋内却没有板壁相隔,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十余人在此通堂办公,翰林院侍读是正六品,比张张敬修的从六品修撰高一级,诸大绶说的这位陶侍读就是和他同科的榜眼陶大临。 陶大临和诸大绶、罗万化一样,都是浙江人,而诸大绶和罗万化更同时绍兴府人。 在这里,不得不说此时的江浙真可称得上文风荟萃之地,翰林院中科名高者绝大多数出自此二地。当然,就是整个进士榜中,也是此二地的读书人居多,故而在后来朝政混乱,形成党争之时,朝堂上渐渐形成以浙人为首的‘浙党’和以江南士绅为代表的‘东林党’也就不足为奇了。 陶大临见了张敬修三人,很是热情,朝诸大绶笑道:“这三位便是今科三鼎甲吗?果真是一表人才。” 不待诸大绶回话,又打量着张敬修道:“这般年纪的状元郎,想来是我朝立国以来最年少状元郎了吧。” 诸大绶点点头道:“在张修撰之前,最年少的状元乃是费文宪,其时年岁刚至弱冠,而张修撰今年仅十七。” 费文宪就是费宏,中状元时年二十,而现在戊辰科状元张敬修年仅十七,这个大明朝最年少状元郎的光环就戴在了他的头上。 张敬修三人听着两位上官说话,都是安静侯在一旁,面色不变,一言不发。 诸大绶、陶大临感慨了一阵,才谈起张敬修三人的工作安排,陶大临拍着胸脯满口应下。 待诸大绶走后,陶大临即将院内的修撰、编修、检讨召集来,同三人会面。 在琼林宴时,三人已与部分翰林有过会面谈话,这时见了其他翰林,只互通名字就各忙各的去了。 与同僚们会过面后,陶大临朝罗万化、黄凤翔二人道:“一甫、鸣周在京可有住处?” 罗万化二人都道:“尚无,现住在会馆之中。” 陶大临‘哦’了一声,说道:“今日无事,你们可先去工部问一问宅第分配之事,你们是翰林,若有好的宅第,自当优先。” 罗万化、黄凤翔都是大喜,向陶大临感激后,拱手告辞,出了翰林院去工部询问住宅之事。 罗万化、黄凤翔走后,陶大临又对张敬修道:“君平若有他事,也可先走,明日本官再一并为你们安排事宜。” 张敬修道:“下官并无他事,不知院中有何事可做?” 陶大临笑道:“君平初来,可先看看本院条例。”说着从桌上找了一本翰林院里的条例拿给张敬修。 张敬修拱手谢过,便坐到自己公案随手读了起来,几十页条例对过目不忘的张敬修而言,一目十行几下就看完了。 张敬修初到,难免无所事事,看着众翰林做事,摸鱼至下衙。 下衙前,张敬修特意找到掌院诸大绶,向其说明为太子开蒙之事,因为隆庆皇帝并未对此事特意下旨,张敬修自然要告知自己的领导。 对此,诸大绶自无不允的道理,毕竟这乃是圣意,只是心中却很是惊讶,暗叹张敬修的机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六章 顺其自然 待张敬修穿着一身六品官的常服回到家时,张居正也已是回府。 张居正看着头戴进贤冠,身穿六品官员常服,显得威风气派的张敬修,眼中满是笑意,而王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至于二弟嗣修则是羡慕不已。 刚用过晚饭,张敬修就被老爹叫至书房。 书房中,张居正随意翻看着张敬修这几日写好的开海条文,笑着问道:“今日去翰林院报道,掌院可有事吩咐于你?” 张敬修道:“今日只与诸位同僚会面,无有他事,掌院学士说明日让我等参与编修世宗肃皇帝实录。” 张居正点点头道:“你既为史官,自是要修撰史书。实录篆修在实录馆,不在翰林院,若是掌院让你参与实录修撰,今后你就可同为父一同入禁中上衙。”而后又解释了一番何为实录馆。 原来,大明朝并未设立独立的史馆机构,只有修撰、编修、检讨等史官,隶属于翰林院。由于没有专门的国史馆,实录的编撰工作不专属于史官,而是临时开馆,搭建班子,组织人力,一旦篆修工作完成,即告解散,这便是所谓的实录馆了。 而实录馆在禁中左顺门内的内阁及其诰敕房东阁附近,之所以设置于此,其因主要是实录总裁为内阁诸位阁老,首辅为首席总裁,其余辅臣次之,副总裁则为身兼翰林的礼、吏部侍郎,至于篆修官则主要就是翰林院的翰林们了,另还有詹事府中的坊局官。 实录馆近内阁,除实录乃是国家重典外,便是让充当实录总裁的阁老们能更方便删削润色……,所以说‘历史都是胜利者写的’乃是古往今来不变的真理。 听完老爹所说,张敬修暗道,难怪今日上衙未看到张四维、申时行他们,想来是被抽调去任实录篆修官了。当下笑道:“那孩儿修史之余,去给太子殿下进学要方便得多了。” 提到此事,张居正脸色郑重起来,道:“给太子开蒙进学非是小事,你切不可大意。” 张敬修道:“孩儿省得。” 张居正还是有些不放心,讲了些为天子子弟讲学需注意的地方,张敬修心中虽是不以为然,面上却是恭声应是。 “你这开海条文就算呈给陛下,也无济于事。”张居正拿起桌上的条文道:“元辅虽是同意开月浦、奉化二处,但对于海禁全开,却绝不会赞同。陛下性宽,若朝官多有反对,必定难以行事。” 隆庆是个奇特的皇帝,除了政事,一切娱乐他都喜欢。徐阶对政事一言而决,他也无所谓,只要不耽误他寻欢作乐即可,所以张敬修那开海条文递给隆庆,也最多只能放在朝堂中议一议了。 张敬修笑道:“此事虽难,但拿到朝堂中去议一议也是好的。”心下却道:反正徐阶再过几个月就要致仕回乡了,那时阻力必定要小的多。 张居正沉吟片刻,叹道:“确实要议一议,元辅秉政,虽是拨乱反正,但仍是太过保守,且行事多有私心,想要中兴大明,几不可能!” 闻言,张敬修心中一动,正色道:“爹,若是元辅在今年致仕,爹认为何人可秉政中枢。” 张居正看向一脸郑重之色的儿子,问道:“你几次三番说元辅将要致仕,可有何根据?” 听老爹这么问,张敬修当然不能说他是从未来世界来的,只是道:“元辅虽是门生遍布天下,威势赫赫,然在朝中也不可能人人都顺服元辅,而眼下陛下对元辅已然是深为不喜。爹可试想一番,若是朝臣中有人弹劾元辅,陛下又下定决心让元辅去位,元辅还能稳居朝堂吗?儿敢肯定,元辅在年内必定致仕。” 张居正细细思索,想起殿试之后,徐阶数次向他表露去意,再结合张敬修所说,越想越觉得徐阶若是真遭弹劾,隆庆又下定决心不留,徐阶还真可能会顺势致仕,回乡安享晚年。 张居正摇了摇头,分析道:“若元辅真在今年致仕,李兴化自是可接任首辅,只是李兴化威望不足,想要统御百官,有元辅如今这般的权势,却绝不可能,陈南充(陈以勤)亦然。至于为父,虽因遗诏之事,在朝中有些威望,然陛下将我从翰林院学士超擢入阁,其中时长只不过三月而已,到如今为父在内阁中也只不过一年而已,在朝中根基尚浅,想要秉政亦是极难。而其他人等,更是毫无可能。” 显然,张居正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在三个月内,直接从五品的翰林院学士一跃成为内阁大学士,光速入阁,所依仗的除了能力之外,更多还是因其裕邸旧臣及徐阶门生的缘故,属于走后门的关系户,而非像徐阶那般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可以说,此时他就是坐到首辅的位置,也难以服众。 “爹所言甚是。”张敬修赞同道:“但是爹可曾想过,元辅去位之后,将元辅在朝中的势力收入囊中?” 张居正眯着眼睛看向神色淡然的张敬修,道:“你此言何意?” 张敬修笑了笑道:“爹纵横朝堂二十载,历经风雨,岿然不动,自然明白儿的意思。所以孩儿才建议爹爹早做打算。” 张居正沉思良久才道:“爹也不瞒你,元辅若真在年内致仕,为父确实有此心,只是想尽收元辅的势力,却不太可能。” “为何?” “无外敌。”张居正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张敬修瞬间明白了老爹的意思,徐阶致仕后,以隆庆的性子,也不会对文武百官大动,而接替徐阶的李春芳,不会也无力大动,看来老爹确实在一时半会是掌握不了大权的。 “那爹可有所思?”张敬修问道。 张居正洒然一笑,道:“顺其自然。” …… 次日,张敬修起了个大早,外面日头还没亮就从家中出发。 大明公务员的时间是辰入申出,也就是早上七点至下午四点。 古人治官以治庸为主,和现在一样,在没办法考证你工作效率的情况下,就只能以线性的工作时间来衡量。辰入申出满打满算九个小时。 到衙后,门吏们都是笑着道:“修撰老爷新官上任啊!今日日子好啊,正是吉星高照啊,修撰老爷从此以后定是平步青云啊!” 张敬修笑了笑,这奉承话谁都爱听。 进了检讨厅后,当该吏见了也是满脸堆笑道:“修撰老爷今第一个到啊!” 张敬修笑了笑道:“第一日值堂不敢迟。” 当该吏笑着道:“修撰老爷勤力才是。”说完捧上的籍册,张敬修画卯后走到公案前。 昨日王锡爵安排给张敬修使唤的那名吏员王伦,一见张敬修来了,就立即上来擦公案。张敬修坐下后,等了一阵,门外才响起脚步声。 先到衙门的是编修李自华,是今科会试同考官,恩荣宴上见过了,此时见了张敬修,讶异道:“状元郎来得好早啊!” 张敬修拱手道:“第一日值堂不敢迟。” 李自华笑道:“状元郎勤勉。” 李自华之后,一些翰林也是陆陆续续到了,罗万化、黄凤翔自也在申时前到衙。 照规矩张敬修三人到任,对前辈一一送请柬,并每人具银七分以及帕仪。 众人闲聊一阵后,云板响起。各人就回到公案上,开始一日的忙碌。 张敬修三人却感无所事事,看着众翰林做事。嗯,这些翰林多是修录《永乐大典》的分校官,正在做着大典抄录的收尾工作。 众人都是一片忙碌,不时有人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典籍,拿至案前。一直伏案的翰林,也是摊书盈满桌几。 过了片刻公堂松散下来,这时外面一声咳嗽,原来是诸大绶来了,众人一并起身道:“掌院学士。” 诸大绶朝众人点了点头,对张敬修三人道:“张修撰,罗编修,黄编修,且随本官来玉堂,本官为你们讲一讲世庙实录篆修之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七章 翰林的生活 张敬修三人一并起身,随着诸大绶步入内堂。 一入内堂坐定,诸大绶就笑眯眯道:“我朝天子实录主要取诸司前后奏牍记之,以年月编次,故而实录馆中分吏、户、礼、兵、刑、工为十馆,事繁者为二馆,尔等想去何馆,但说无妨。” 张敬修三人对视一眼,一并拱手道:“下官但凭掌院吩咐。” 诸大绶点了点头,道:“好,如今吏、礼、兵三馆人手不足,本官就将你三人编入此馆,待今日本官向总裁禀告后,明日尔等来院中,就可随本官直入实录馆。” 三人自无异议,诸大绶与几人闲聊几句,便打发三人去检讨厅,然后就急匆匆出了翰林院,张敬修猜测这位掌院学士应该是入宫为皇帝日讲了。 回到检讨厅,留在堂中的翰林不过十人,其余不在的除了在实录馆修史,便是去教习内书堂,或是去充经筵展书官。是以,众翰林都是一边闲聊,一边做着《永乐大典》的校对工作。 张敬修经这两日,对翰林院风气有所了解,翰林们中了进士,就入翰林为官,从没有到州部外任过,未沾染上官场恶习,故而院中风气尚好,里面文人间的勾心斗角不知有没有,但面上相处都十分融洽。 张敬修一坐回公座上,小吏王伦就上前讨好道:“大老爷可有什么吩咐吗?” 张敬修想了想道:“你去把往年的邸报都寻来,再上一壶清茶。” 到了翰林院,对于经史学问,张敬修已不太想钻研了,门已敲开,砖可以丢掉,他现在就想学老爹当年在翰林院那般,努力钻研朝章国故,尽可能低调行事,多学多看少做,相机而动,并专心把小万历教好。 “好嘞。”王伦先上了壶茶,又问道:“大老爷要找哪一年的邸报,小人好去翻找。” “把嘉靖年间所有的邸报都找来。” “啊?大老爷要看几十年前的邸报吗?”王伦惊讶问道。 张敬修微微点头,笑而不语。 王伦看了一眼张敬修的脸色,不敢多问,将嘉靖年间的一些邸报找了出来。 张敬修坐在桌案上,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堂上,这初升的太阳又热又刺眼,手抚在公案上也能察觉到一丝微烫。 张敬修一边翻看着邸报,一边做着笔记,不知不觉就到了巳时。 此时,堂中的翰林不约而同放下手头的笔,聊起闲天来。 “这大典总算是要修订完了,我等可以歇一歇了。”一名检讨揉着腰背道。 “哪能有的歇啊,前几日掌院还说实录馆那边缺人,就等着大典这边结束让我们去呢。” “哎,我等寒窗苦读二十几载,本以为中了翰林一朝风光,却来此修书。” “谁说不是呢,抄录典籍,注明出处,随便让一个贴书吏都可以抄录完,何必要用我等。” “是啊,我家中父母以为我进了翰林院,侍直御前,随时面君,极为清贵,却哪里想到我等翰林不过是一抄书匠。” “先熬着吧,再过一两年就出头了,当初几十载寒窗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说得轻巧,世宗实录,无十载之力岂能完工。” “那也不可能修十年史吧,总有新的翰林接替我等修书。” “真是羡慕申修撰,不但马上就要高升中允,跻身坊局,而且还晋为日讲官,哪像我等,需三年小考,九年考满才得升迁。” “申修撰毕竟是状元嘛,又得中堂看中,升得快也在情理之中。” …… 张敬修听着检讨们的议论,不由暗笑,果然无论在哪个衙门,都免不了抱怨。 不过仔细想想翰林院的考察升迁,普通翰林要九年考满一升迁,确实称得上是龟速了,像申时行这般,入翰林院不过六年,就升为正六品的左春坊左中允,已是升官很快了,更不用说为天子日讲。 要知道翰林院里升迁很慢,掌院学士也才正五品,而这掌院学士已是多年不设了,都是有礼、吏部堂官兼任,一般都是侍读学士掌院事,而侍读学士不过从五品而已。所以在翰林院内按序升迁很慢,要想官位升迁,就必须进詹事府,成为坊局官,往后才可以快速跳出翰林院内部的升迁体系,越级提拔。 詹事府就是东宫属僚,辅佐太子的机构,而坊局,则是詹事府属下的左、右春坊和司经局的合称。故而从翰林院中的普通翰林升为坊局官,不但履历上更好看,还能与未来的天子打好关系。像张居正就是从翰林院转任为右春坊右逾德,与当时的裕王搭上了关系,然后又成为裕王讲官,这才可以超擢。 而以张敬修而言,要按序升迁,就是担任翰林院修撰九年后考满。然后升詹事府左右春坊的左右中允,再等翰林院侍读,侍讲有无空缺,得以补入,总之品秩先升至正六品再说。当然,以张敬修的背景,只要他自己不要太拉跨,是无需这般苦熬的。 张敬修、罗万化及黄凤翔对检讨们的闲聊,都是一言不发,只静静听着。 ……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翰林院的官员和庶吉士都是在院中膳房用餐,伙食由光禄寺负责提供,张敬修三人各自找到庶吉士中好友一同用餐。 午休之时,陈于陛、王家屏等人与张敬修聊起了讲堂之事。 王家屏道:“庶吉士学业很轻松,除了练习书法外,每月只须按命题交呈内文三道、诗三首即可,可见君平提议请六部堂官为我等庶吉士讲课,实为必要。” 陈于陛符合道:“是啊,庶吉士,选也诗文,教也诗文,所学与政务完全不相干,确实不像培养相才的样子。” 于慎行也是道:“我等为庶常,国家典章制度、治乱安危、安常处顺、通变达权才是我等该学的,政事一途非是诗文所能概括。” 张敬修微微点头,这三人不愧都是能位列宰辅、青史留名之人,不像一般庶吉士那般自认为天之骄子,轻视实务,都有务实之心。 张敬修当下道:“诸位这些日子,可探探其他庶常的意思,多争取些人向掌院学士提出这个要求,到时看掌院学士的意思。” 王家屏问道:“君平觉得我等何时向掌院学士提出此议为佳?” “就一月之后再提吧,你们刚进馆学习,对馆中所教很多都不熟悉,贸然提出此议,掌院学士不一定会赞同。”张敬修斟酌道,“到时我等可拟个条文出来,争取形成永制。” 陈于陛三人都是一并称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八章 冯大伴 到了下午,诸大绶一到翰林院就带着张敬修三人去了实录馆,张敬修被分在了兵馆,与自己的业师余有丁分在了一组,至于他的任务,就是将兵部在嘉靖年间的所有奏疏、档案资料找出,按年月编次整理,工作性质和档案管理员及编辑类似…… 第二日一早,张敬修沐浴更衣后,于辰时初刻,拿着隆庆皇帝赏赐给他的天子令牌,从东安门入皇城,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到东华门,不过他并不是去文渊阁附近的实录馆,而是旷工去太子居住的慈庆宫为朱翊钧讲学。 当然,朱翊钧因年纪太小,并未居于慈庆宫,而是与其生母李贵妃住在乾清宫右手西二长街的慈宁宫中,只是考虑到张敬修去慈宁宫有些不便,就在慈庆宫后院的一座宫室改建成一间大大的书房,供张敬修为太子讲学之用,也让太子在此温书习字。 进到东华门,皇太子的贴身内侍张宏已经在等着他,叉手唱喏后接过张敬修手中的小书箧,跟在张敬修身边往慈庆宫行去。 张敬修问:“太子殿下已是到了吗?” 张宏恭敬答道:“千岁爷早早就到了,是贵妃娘娘亲自送过来的。” 张敬修点点头,这李贵妃教子果然严格,只是开蒙,就一大早将自己的儿子送来进学。 从东华门沿内御河往北,来到一座黄琉璃瓦歇山顶的大殿前,大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开着十二扇菱花槅扇门,便到了慈庆宫。 此时,慈庆宫门口正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太监,这太监中等个儿,身材微胖,穿一件小蟒朝天的元青色纻丝曳衫,头戴一顶竹丝做胎、青罗面子的刚叉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骄奢富贵之气。 张宏见了这太监忙上前躬身拜道:“儿子给干爹请安。” 那太监带看了张宏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张敬修心知这白胖太监就是冯保,当下也拱手道:“见过冯公公。” 冯保摆了摆手,笑眯眯道:“小张先生不必多礼,咱家可受不起。我等快进殿吧,太子爷可等了有一会儿了。” 张敬修点了点头,同张宏一道走在冯保身后往慈庆宫后院走去。 冯保是河北清河县人,十二岁净身入宫,在紫禁城中已待了三十多个年头儿。冯保从小就有读书的天资,入宫后又在内书堂学习了几年,琴棋书画,竟无一不会,尤为精通的是琴艺与书法,在宫廷内外,这两样的名气都不小。故而也深得嘉靖皇帝赏识,被嘉靖皇帝任命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同时还提督东厂,并兼掌御马监。 说起来也是好笑,明太祖朱元璋不准太监干政,也不准太监识文断字,违者处以剥皮的极刑,但终明一朝,太监的权力却极大。 自宣德皇帝在宫中正式设立了宦官学校“内书堂”后,每年都会选一些聪明伶俐的小太监入堂读书,并派大学士任教。由此,许多宦官能够粗通文墨,有的甚至能够通古晓今,拟旨援笔立就。每当皇帝沉湎酒色玩乐之时,皇帝便会让侍候左右的司礼监太监替他批复奏章,日久成例,称为“批红”。 如此一来,司礼监的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到了武宗、世宗之后,司礼监与内阁,竟成了互相抗衡的两大权力机构,就连司礼监掌印太监都被尊称为‘内相’,权如外廷元辅,甚至犹有过之,内阁首辅因得罪司礼监掌印太监而被撤职甚至惹来杀身之祸的,也屡见不鲜。 而司礼监秉笔太监,则职同次辅,像冯保这般提督东厂,又掌管御马监的,更是被似为内廷中的总宪(左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实可称得上威权赫赫。不过嘛,此时的冯保却全无跋扈之气,其因除了其头上还有个掌印太监腾祥之外,更在于冯保不像腾祥、陈洪等人那般,一味投隆庆皇帝所好,使得隆庆皇帝并不是特别喜欢他。 看着前边昂首挺胸,如朝廷大员般的大太监,张敬修不禁暗道,这冯保这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厂公,在皇帝还在壮年之时,不去专心讨好皇帝,反而主动去给一个年仅六岁的太子作伴读,这是让人有些难理解的。 不过深思之下,给太子做伴读,既可讨好后宫中地位仅次于陈皇后的李贵妃,更可与未来的皇帝搭上关系,实在一个两全其美的划算买卖,从这里就可看出,冯保的眼光要比陈洪、孟冲那几个大太监要看得远得多。 冯保领着张敬修经过穿廊到了后殿,便命张宏去请太子爷来。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 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 领现金红包! 这种讲学很是随意,皇帝甚至连个正式的圣旨都没下,故而除了冯保这个‘太子大伴’及几名东宫内侍外,并无礼部、鸿胪寺的官员在场。张敬修在殿内稍等了一会儿,就见张宏陪着皇太子朱翊钧到了。 此时的朱翊钧穿着身皇家常服,神采奕奕的,似乎对读书充满了期待。 几人相互见礼后,内侍张宏跪在皇太子身边的一条小书案边,案上放着一套书籍笔墨,那书籍正是此时启蒙书《三字经》。在这个年代,一般孩童启蒙,都是先念《三字经》、再是《百家姓》,然后就是《千字文》,再然后才学四书 。张敬修带进宫的小书箧里也放着《三字经》《百家姓》等启蒙书,但他给这几本启蒙书都注了拼音,他打算以拼音法来教朱翊钧认字,试试古人的思维是否可以接受这种识字方法。 此时的识字方法主要有形声法、直音法、读若法和反切法四种,其中反切法已是有点拼音的意思了,其基本规则就是将两个字的读音,拆合开来组成另一个字的读音,古人能想出这个办法,其聪明程度可不逊于后世的人。 不过这些方法显然都各有不足,不如拼音字母那边简单易懂,一目了然。故而,若是朱翊钧能通过拼音法识字更快,那么张敬修就更有信心去请朝廷取推广拼音法了。 张敬修向朱翊钧问道:“殿下可曾读了何书?” 朱翊钧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脆脆道:“还从未读过书。” 张敬修又问:“那可曾学过韵脚?” “也未学过。”朱翊钧答道。 张敬修笑着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学过更好,这样零基础教才更能体现拼音的优势。 张敬修拿出自己编注的拼音字母表及那本用拼音注解过三字经递给朱翊钧,笑着道:“殿下,臣今日先教殿下一种识字方法,此法可让殿下轻而易举便可识得这书中所有字。” 朱翊钧睁大眼睛,喜道:“真的吗?张先生,若是我能很快识得很多字,母后和母妃必会夸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九章 教小万历识字 张敬修指着拼音字母表,朝朱翊钧含笑道:“殿下且随我读一遍这些符号。” 朱翊钧看了看,发现都是写从未见过的字符,奇道:“张先生,这便是你教我的识字方法吗?我怎从未见过这样的字?” 张敬修道:“这是我以官话为基础,用大秦(罗马)字符创出的一种声韵之法,名曰拼音字母法,只要学会此法,识字便易如反掌。故而殿下可要仔细听学了。” 朱翊钧小鸡啄米般地点头:“那张先生快教我吧。” 一旁竖着耳朵的冯保听了张敬修所说,心中也是好奇不已,以往孩童开蒙,除了读那些启蒙书外,便是学习礼部韵律,以掌握各汉字的发音,这为小张先生却教他自己创出的声韵之法,倒要看看这方法有何奇妙,让他开下那般海口。 张敬修看了冯保一眼,他知道冯保李贵妃让冯保做朱翊钧的大伴,除了让冯保知道朱翊钧书法外,便是让冯保监视朱翊钧的进学,好随时向她汇报。也正是因为此,朱翊钧后来才会对冯保又敬又怕,害怕其在母亲跟前打小报告…… “啊,哦,鹅,衣,乌,迂……”张敬修一字一顿地教这朱翊钧念声母和韵母,然后又如顺口溜般教朱翊钧快速通读。 朱翊钧的记性很好,读了几遍之后,就记住了声母和单韵母。 张敬修趁热打铁,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声母和单韵母组成拼音,又写上相应的汉字,然后讲解起拼音的规则。 “殿下且看这个字,他的拼音组成为摸(m)啊(a),念作‘马’字,此字便是将两个字符再加上第三声韵脚,组成连读,殿下可曾明白?” 朱翊钧仔细想了一会儿,轻声道:“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张敬修点了点头,没有去详细解释这里面的规则,对于学习者而言,这拼音字母只是工具而已,只要能够熟练使用就行了,至于其中的原理机制,那是‘专家’干的事。于是说道:“那殿下随我边读这拼音,边记下这汉字。” 朱翊钧看起来很是好学,完全不像后世的‘熊孩子’那样读几遍就不耐烦了,而是跟着张敬修认认真真地学着。 因此,这取得的学习效果显而易见,对于声母加单韵母的字,只要标好拼音,朱翊钧都能迅速拼出,将其字正腔圆地念出。 对于朱翊钧的进步,张敬修也适时的进行表扬,就如后世教自己的儿子般,细心辅导着。 对此,朱翊钧也是学习兴趣大增,他感觉这认字就像游戏一般,只要将张先生说的这一个字母组合起来,就可将那些汉字认出,他甚至觉得自己能认识所有字了,一下子就有些飘飘然起来,嘴角微翘道:“张先生,我懂你的方法了,只要这字上标了拼音,我都会读。” 张敬修听朱翊钧这么说,亲昵地摸了摸朱翊钧的小脑袋,笑道:“若是这字上没有拼音,殿下还认得吗?” 朱翊钧愣愣地看着张敬修,好一会儿才道:“那自是认不得的。” 张敬修正要说话,却听得冯保一声大喝: “张修撰,你好大的胆子,怎敢伸手去摸太子爷的头。” 跪着的张宏吓了一跳,张敬修也是一惊,他刚刚教朱翊钧认字,忍不住想起后世教儿子认字的情景,情不自禁就伸手摸了太子的脑袋,这可是大不敬啊,当下请罪道:“臣见殿下聪慧,一时之间忘了尊卑之分,请殿下恕臣大不敬之罪。” 此时的朱翊钧还未学习那些皇家礼教,只知自己身份尊贵,除了父皇、母后及母妃会对他那么亲昵外,还从未有人像张敬修这般让他有亲切之感,脱口说道:“大伴,张先生教得极好,我很喜欢听呢,哪里会有罪。张先生继续教我吧。” 冯保张了张口,目光盯着张敬修和太子,没有说话。 于是张敬修又继续教声母与复韵母、前鼻韵母、后鼻韵母的拼音组合,朱翊钧有了基础,学起来更是毫不费力,没多久就掌握拼音字母的运用,只是还有些不太熟练。 见状,张敬修翻开那本拼音版《三字经》,笑着道:“殿下可以拼音之法试读臣这本《三字经》。” 朱翊钧看着张敬修标注的拼音,兴致勃勃地读到:“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 读起来虽是磕磕碰碰,却都一字不错地读了一大段,张敬修听了连连点头,又表扬了一番眼前的小太子,而朱翊钧听了表扬,眼睛笑得如月牙般,兴奋不已。 冯保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朱翊钧这完全是自己将那三字经一字一句读了出来,用那所谓的拼音法认字竟有如此奇效。 朱翊钧读了一阵后,张敬修见他有些累了,又连续学了这么长时间,便打断道:“殿下就先念到这里吧,两刻钟再来进学。” 此时,朱翊钧仍有些意犹未尽,恨不得一口气将正本三字经念完。不过朱翊钧毕竟是个六岁的孩童,玩心还是很重的,这学了半个多时辰了,也确实想去休息一下,当下便招呼着几个内侍去偏殿玩起了游戏。 冯保见太子走了,命人上了壶茶和一些茶点,又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拼音字母表,细细看了一阵,朝张敬修问道:“小张先生可否将这‘拼音认字法’细细说与咱家听一遍?” 刚才张敬修教太子时,冯保虽在一旁听着,但手中却无教材,故而只是听得一知半解。 张敬修微笑道:“冯公公有兴趣听,我可是求之不得。”当下将字母的读法及组合规则详细解释给冯保听。 冯保通音律,学起来要比朱翊钧快得多,在听完张敬修解释后,用拼音试验了一些字词,一下子便掌握了用拼音识字的方法。 “张先生此法堪称绝妙,难怪太子爷能在这短短半个时辰便识得这么多字。”冯保赞道:“只要学会此法,识字确实要容易得多。” 张敬修道:“还是殿下聪慧,才可在短时间内掌握着拼音认字法。不过,若是无拼音标注,恐怕殿下就不认得这些字了,还需多加练习才可。”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 号【书友大本营】 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冯保点头道:“张先生言之有理,不过有此法辅助,太子爷认字的进度绝对会快得多。” 张敬修笑了笑,不置可否。 “张先生这识字法,简单易懂,用于开蒙实是再好不过,不知张先生可有将其推广之意。”冯保问道。 “确有此意。”张敬修也不遮掩:“不仅要推广此法,我还有意以此法编制一部字典,供人查阅学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章 聪慧的朱翊钧 张敬修吃了些茶点,与冯保谈了一阵拼音法,见朱翊钧过了半刻钟了仍未回殿中进学,就一同迈步至偏殿看皇太子在做何事。 此刻在慈庆宫偏殿里,场面十分热闹,朱翊钧正与几个内侍玩得高兴。 张敬修看了一阵,知道他们在玩着一个小游戏:在地上放着块罗绸,绣了个井字,然后朱翊钧与内侍们以银钱投掷,落在井框内的就赢,压线或者滚到框外的就输。 朱翊钧拿着银豆,往‘井’中投着,一旦投中,便立即喜笑颜开,未投中,就让那些内侍来投。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 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看热门神作 抽888现金红包! 内侍们都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得太子开心,故而一个个都投得极准,而张宏则是内侍中投得最准的一个。朱翊钧看得开心处不时拍手叫好,见投得好的,就赏赐银钱。 冯保正要上前让朱翊钧停下游戏,去继续进学,张敬修止住了他:“冯公公,且让殿下尽兴,再去进学。” 冯保皱了皱眉,但还是定住了身子,他虽是权势熏天的宫中大珰,但此时却只是李贵妃指定给太子的伴读,而张敬修则是皇帝亲自为太子选中的蒙师,对太子的教育主导权并不在他手中。 张敬修二人在殿中等了近一刻钟时,朱翊钧扭头看见二人侯在那里,顿时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走到二人跟前,低着头认错:“一时玩得高兴,竟忘了进学的时间了。” 张敬修微微一笑:“玩乐之时,自要尽兴,只要殿下在进学时专心,而非是敷衍了事,要真正把书读好。臣也不是整日读书习字,有时也围棋、听曲,有种种游戏,不过却不能因为游乐而耽误了正事。” 这一番话更让朱翊钧增添好感,说道:“张先生说的是,把书读好,把事办好,其余时间玩乐就没错是吧。” 张敬修乐道:“正是如此,现在去讲新课,接下来教殿下一些算术之法,若是殿下学得好,臣也教陛下玩一游戏。” 朱翊钧顿时兴趣大起,随着张敬修和冯保回到后殿继续进学,至于冯保则是紧皱眉头,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史书上说朱翊钧年少时聪颖过人,有英主之姿,只是待张居正病亡亲政之后,却渐渐沉溺酒色,怠于临朝,全无即位之初那番励精图治的模样。 在张敬修看来,这与朱翊钧年少经历不无关系,尤其是在他叛逆期时,张居正与李贵妃对其管束甚严,导致他的心态渐渐扭曲。 就说有一次,朱翊钧在夜里出去游玩,被冯保报告给李彩风,李彩风不仅清理了朱翊钧身边的太监,还把朱翊钧招来训斥了一顿,不仅如此,还因此事让张居正为朱翊钧起草罪己诏,罪己诏中的用词贬损也很厉害,让当时年已十八的朱翊钧又羞又怒,只是碍于李彩风的缘故,不得不下这份罪己诏。 但是这人就如弹簧般,被压得越紧,反弹起来就越是厉害,若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可朱翊钧身为天子,而且还是个聪慧异常的天子,一旦心态失衡,那影响的就必然是整个天下。 所以,有机会指导年幼时的朱翊钧,张敬修就想通过寓教于乐的方式对其进行教学,让朱翊钧正常成长为一个帝王,而非是李彩风和张居正那般压迫式的管教。当然,这一切都要看张敬修的教学成效如何。 到了后殿,张敬修为朱翊钧讲了用阿拉伯数字进行四则运算的方法,朱翊钧学起来进度也是极快,这也和朱翊钧尚未接受过这个时代的教育有关,还未形成思维定式,这才有这样良好的接受能力。 张敬修负手踱步,偶尔指点一下朱翊钧四则运算的要领,至于教导书法,那是冯保的活儿。 张敬修估摸了下时间,让朱翊钧停下做题,说道:“今日便学到这吧。殿下聪慧,学得很快,但还需多加练习,尤其是这拼音之法。待殿下将三字经认全后,臣便为殿下讲解书中之意。至于这算术之法,殿下只需熟练掌握即可。”他培养的是皇帝,而非数学家,对于算术,只是为了加强朱翊钧的计算能力罢了。 已经快到巳时末了,日头高照,这春夏交际之时的天气,让人忍不住生出一丝倦意,张敬修为朱翊钧留下些课业,便欲告辞。 正在这时,却听见殿外内侍唱道: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驾到。” 唱名声下,就见殿外两个头戴霞冠的女子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正是陈皇后和李贵妃前来。 张敬修、冯保及殿中一众内侍都是躬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免礼。” “给母后、母妃请安。” 朱翊钧声音脆得像银铃,走近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哎呦,快起来。”陈皇后疼爱地喊了一声,拉起朱翊钧,一把揽到怀里。 陈皇后比李贵妃大两岁,虽然看上去身体欠佳,但端庄美丽,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 后宫的矛盾,多半集中在皇后与贵妃的身上。可是,隆庆皇帝身边的陈皇后与李贵妃,给外人的印象是相敬如宾,好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因此,宫里宫外的人,都称赞她们贤惠。这里头起关键作用的,还是李贵妃。 起初,看到隆庆皇帝宠爱李贵妃,陈皇后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酸溜溜的。等到李贵妃生下太子,陈皇后的提防之心更加明显了。李贵妃早就看出了陈皇后的心思,她并不计较,无论人前人后,从不说陈皇后一句坏话。 隆庆皇帝登基后,陈皇后住进坤宁宫,李贵妃住在西院的慈宁宫,每天早晨,李贵妃都带着太子到坤宁宫来给陈皇后请安。长此以往,面对李贵妃这一份知情达理、安分守己的诚挚,陈皇后那一点戒备之心、妒忌之情也就烟消云散了,两人真正成了好姐妹,什么体己话儿都往一块儿说。 而陈皇后因为自己没有生育,小太子又聪明可爱,陈皇后也就特别喜欢他,疼爱得倒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钧儿,今儿个读的什么书?”陈皇后问,李贵妃则在一旁笑盈盈看着。 “张先生教我认字,认得是三字经,还教了我算术。”朱翊钧觉得这位嫡母比生母随和得多,因此,也很愿意和他搭话儿。 “哦,那可会认了吗?”陈皇后又问道。 朱翊钧奶声奶气道:“会认,张先生教的好,我会认很多字了。” “钧儿,把你认识的字读一遍给母后听。”李贵妃在一旁道。 朱翊钧离开陈皇后的怀抱,拿起那本拼音版《三字经》,在屋子中央站定,朗声读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陈皇后、李贵妃都露出惊讶之色,她们可都知道朱翊钧之前从未学过认字,怎在这短短半日就能将整篇三字经认全。 陈皇后夸道:“钧儿真实聪明,这么快就认得这么多字了。” 朱翊钧欢快道:“张先生教的识字法好,孩儿才学得很快。” 李贵妃看了一眼张敬修,眼中有赞赏之色,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虽是聪慧,但要想一上午就认全三字经,那也非是易事。 这时,陈皇后也打量着张敬修,笑道:“这位就是张阁老的公子、今科状元郎吗?” 张敬修行礼道:“臣张敬修见过皇后娘娘,今日为太子殿下进学已毕,臣请告退。” 陈皇后道:“状元郎为太子开蒙,劳苦功高,本宫为状元郎备了些膳食,状元郎且用过食后再行出宫。”说着命后边的宫女提了些食盒上来。 张敬修恭声道:“臣谢皇后娘娘赏赐。太子聪慧,学东西快,臣教起来也是轻松。”说完又请去偏殿用食,陈皇后和李贵妃自无不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一章 土豆和玉米 待张敬修随着几名提着食盒的宫女去了偏殿时,陈皇后、李贵妃也陪着朱翊钧在后殿中用膳。 李贵妃随意吃了点,就和冯保一同走进隔壁的暖阁。 刚进暖阁的门,李贵妃就问道:“你且将今日太子进学的情形详细说与本宫听。” 冯保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一五一十地将朱翊钧进学情况说了出来,甚至连朱翊钧与内侍玩‘掷银’游戏后,张敬修说的那番话也原原本本说给李贵妃听。 李贵妃秀眉微蹙,对张敬修纵容朱翊钧玩乐有些不满,当下问道:“你觉得这位状元郎如何?” 冯保看了李贵妃一眼,心中闪过数个念头,道:“张修撰才学是极高的,他那自创的识字之法,就非常人能想。而且张修撰讲学深入浅出,深明事理,为太子爷开蒙实在是合适不过了。” 李贵妃听了,思及朱翊钧读三字经时的情形,眉头舒展开来,开口道:“太子下次进学之时,你对那张修撰不可对太子疏于管教,你可明白。” 冯保恭敬领命,心中暗道,太子才这般年纪,这贵妃娘娘就如此严厉,这是真想把太子爷培养成圣主啊。 …… 张敬修吃完陈皇后带来的宫中美食,出了慈庆宫,并未出紫禁城,而是直接去了实录馆。 实录馆设在内阁院子外的一座小楼里,张敬修到时,众史官正在午休。 张敬修到了兵馆篆修处,也就是一间小朝房。此时,三位篆修官马自强、戴洵和林士章都在房中,靠在公座上眯着眼睛养神。 三人听到有人进房,都是睁开眼睛看了过来,见是张敬修进来,都笑着点头致意。 张敬修歉声道:“扰了几位清梦,实在是罪过。” 林士章笑道:“君平哪里的话,我等都只是在闭目养神罢了。” 张敬修笑了笑,坐到自己的公座上,翻看了一下案上的奏章文书,便要整理起来。 这时,马自强忽道:“听闻君平被陛下命为太子开蒙,上午可是去为太子讲学了吗?” 隆庆皇帝虽未为太子开蒙之事下一道圣旨,但是此事却也瞒不了百官,毕竟张敬修去慈庆宫为朱翊钧讲课时,就必定不能去翰林院坐堂,或是到实录馆修史,是以张敬修去翰林院坐堂首日,就告知了掌院学士诸大绶,这种事情也必定是能短时间传开来的。 张敬修知马自强此时正担任司经居洗马,按理说太子要读书,他是可以去担任讲官的,可是隆庆皇帝在册封朱翊钧为太子后,并未遵从众臣所请,让太子过早出阁读书,但是却又让一个新晋的翰林官为太子开蒙,这就让很多詹事府的坊局官有些不满了,这是抢他们的饭碗啊。 “称不上讲学,只是教太子识字罢了。” 马自强道:“君平年纪轻轻,就简在帝心,真年少有为。”虽是夸赞,但语中却微有酸意。 张敬修微微一笑:“哪里,陛下有命,下官实是战战兢兢,惶恐不已。” 戴洵、林士章也有些羡慕张敬修一入翰林就得以为太子讲学,不够却未多言。 房内沉默了一阵后,众人就各自做起手头上的事情。 房内顿时书卷翻动声此起彼伏,篆修官们都是埋头伏案,不是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就是在从书页里一行一行地搜索着。 实录是朝廷最重要的典册之一,但编撰方式却相对简单,只是取内阁、六部、府院、科道等政府机构的奏章文书,以年月编次,杂合成之,这也使得后世的学者认为,翻阅明实录,最大的感受就是只见奏章文书,不见人物事迹,君臣言行故事失记,缺乏学术性。 张敬修当然不会去为此事折腾,毕竟翰林们都无志于修史,他也不例外。 大家好 我们公众 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 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 年末最后一次福利 请大家抓住机会 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张敬修按照实录编撰的要求,将案上堆得如小山般的奏章文书,一份份看了过去,一边看着,一边按时间先后顺序编制表册,然后又对着奏章文书拟制条文。 他的速度不快,近一个时辰也只不过拟了三条而已,而马自强、戴洵及林士章也差不多是这个速度。 写这种条文并不是很难,只是修纂实录,是众篆修官雨露均沾的事,干多干少一个样。篆修官们都是些翰林和坊局官,哪里会愿意在这上面耗费大量心血,只要不出纰漏就行了。 众人拟了几条条文,都是将笔搁下,靠在椅子上,闲聊着等待下衙,而张敬修则仍捧着案上的文书在读。 实录馆里的部院卷宗,又岂是寻常人可以看的到,对于张敬修而言,读这些以前的奏章文书,可以见到前人治国得失。 无论什么时候读书,对于喜欢读书的人来说绝对一件乐事,张敬修读了一会儿,就入神了,一直读到林士章提醒他下衙,才放下书本,随众篆修官出了实录馆。 此时已过了申时,篆修官们都是从会极门出去,经午门出宫城,张敬修则是往东华们那边走去。 行至内阁院子时,恰见老爹与其他三位阁老谈笑着从院中出来,张敬修忙上前见礼,并准备同老爹一同出宫回府。 徐阶见了张敬修,有些高兴,说道:“仆正想派人去找你,没想到这就遇上了,既是遇上了,就随我等一同去老夫府上一叙。” 张敬修奇道:“中堂找下官有何事吩咐?” “可还记得你上次在仆府中所言土芋和番麦二物?”徐阶笑道。 “莫非已寻到此二物了吗?”张敬修喜形于色:“那确实要去中堂府中一观。” “前些日子,仆便收到两广、福建地方官的回信,说是已寻到君平所说的土芋、番麦,并已着人运往京城,这几日陆陆续续都是到了,已送入老夫府中。老夫至今犹记得君平言此二物极为高产,且可在贫瘠之地种植,故而仆对此可是寄予厚望。”徐阶正色道。 张敬修拍着胸脯保证道:“中堂放心,下官敢立军令状,此二物只要打理培育得当,广为种植,必定可解我大明缺粮之忧!” 李春芳笑着道:“君平非是出诳语之人,我等且先去远辅府中看看那土芋、番麦。” 张居正也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以此开玩笑,至于陈以勤则是半信半疑,不过若是土芋、番麦真如张敬修所说那般,那可真是天助大明啊! 此时,四位阁老都是满怀期待,一并往徐阶府上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二章 徐阶的态度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 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现金/点币等你拿! 众人从午门出了宫城,坐着轿子直往徐府而去,一路上,四部八抬大轿极为张扬。 到了徐府,徐阶引着众人入内,领至一个花厅。 这个花厅是之前张敬修随老爹来徐府拜谒时与徐阶谈话的花厅,巨大的青松盆景依旧如故。 只是这次多了四名美貌的丫鬟侍奉,以及添了不少字画和瓷瓶。字画出自吴中名家,瓷瓶也是苏样。 众人坐定后,厅内四个丫鬟即去上好清茶、糕点,徐阶也命人去将土豆和玉米抬来。 徐阶抿了口茶,看向堂下末座的张敬修说:“君平,自老夫去信两广、福建,让他们去寻土芋、番麦,几个月下来,运至京城的也不过数石而已,数量虽少,所幸算是找着了。” 张敬修恭维道:“中堂将此二物寻来,若能再行推广,必将为中堂又一丰功伟绩。” “若那所谓的土芋、番麦真如君平所学,元辅此举可谓利在千秋之功业也。”陈以勤道。 徐阶听了抚着胡须,感慨道:“老夫宦海沉浮四十余载,到了今时的地位,又哪还在乎什么千秋功业,只是想趁着还在这位子上,尽力为百姓们做些事罢了。” 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君平所说的高产作物过于诱人,老夫才令人去寻来一试而已,若是真可功成,那确是我大明之福。” 见徐阶这么说,堂中众人都道:“元辅为民之心,实为我等为官楷模。” 徐阶笑了笑,端起茶杯继续喝着茶。 徐阶贪腐虽更甚于严嵩,但二者不同之处,便是在于徐阶始终有经世济民之心,也做了些为民的实事,而非像严阁老那般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顺嘉靖皇帝的心意。 一盏茶后,几个下人抬了五个箩筐进了花厅,张敬修抬眼望去,见其中三个箩筐中装着的正是土豆,只是个头只如鸡蛋般大小,和后世的小土豆类似,不是张敬修期待的那种一个就有成人拳头般大小的土豆,让他微微有些失望。 至于另两个箩筐中则是玉米粒,颗粒不大,不过想来是经过风干,制成种子的缘故。 众人都围上前看,陈以勤拿起几个土豆,仔细瞧了一阵,又抓了把玉米种子,问道:“这便是土芋和番麦吗?果然像是一门粮食。” 张居正拿起一颗玉米粒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吞入腹中,点头道:“确实是一门好粮食,这干粒嚼起来如麦粉般,可见也是易于储存的粮食,若是其产量真可超麦子,就可在北方大量推广。” 说完又看向张敬修,问道:“你可知此二物种植之法?” 张敬修道:“略知一二。我从那海商得知这二物时,也细问了种植之法,那海商说佛郎机人占据吕宋岛后,就大量种植此二物,故而其也了解了一番佛郎机人的种植之法。只是不知会不会南橘北枳,故而需试种后,再仔细察其理。” 李春芳颔首道:“毕竟是新作物,确需慢慢摸索。” “元辅,不知可否将这些种粮交给下官试种?”张敬修道。 徐阶脸上满是笑意:“老夫正有此意,此事就托给君平了。” 张敬修斩钉截铁道:“下官定不负元辅所托!” 对于这土豆和玉米,张敬修可是心心念念很久了,因这两种作物刚传入大明不久,他也就只能通过徐阶,借助朝廷之力,才能寻得这么多种子。 作为穿越人士,他可是知道,从万历中期开始,大明朝就进入了小冰河时期,气温骤降,自然灾害频发,导致粮食大量减产,由此引发粮食危机,致使民乱此起彼伏,内部矛盾更加凸现,最终使得大明朝再难以支撑下去,轰然倒塌在民乱和满清的铁蹄下。 所以,于他而言,其他任何事都比不了推广土豆和玉米这种耐寒的作物,使二物在小冰河来临之前,就得以广泛种植于全国各地,以度过那艰难的天灾。 思绪间,张敬修又想起了另一种高产作物红薯,红薯虽非耐寒作物,但极适合在南方种植,必须要想办法从西班牙人手中引进来。 张敬修当下道:“元辅,下官还从海商那里听闻,佛郎机人手中还有一名为甘薯的作物,其产量更甚于土芋和番麦,亩产可达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只是那佛郎机人视甘薯为奇货,禁不令出境,故而下官以为,我朝要设法从佛郎机人手中获得这甘薯种子。” 四位阁老听了都是满脸不相信,世上怎可能会有如此高产的粮食? “哦,竟有如此奇粮。只是听君平所言,这等好作物怎都在海外,我大明天朝上国,却只能从外引进?”徐阶似笑非笑道。 张敬修可不会大废口舌去向这位隐藏的禁海派首领去解释那世界地理大发现,而是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海外之广袤,实不下于大明,有此奇粮,也不足为奇。” 说道这里,张敬修试探道:“我大明自禁海以来,长期闭关锁国,对海外之事一无所知,实不利于国家长远发展。 据闻,佛郎机人占据吕宋,无缺粮之忧,其中就多赖甘薯、土芋及番麦三物,我朝却因海禁而不知其为何物,以至其引进还得靠海商往返。 因此,下官以为,我朝仅仅只开放月港、奉化远远不够,需得全面放开才可,我大明泱泱上国,当海纳百川,而非是固步自封,元辅以为然否?” 徐阶沉吟良久,方正色道:“昔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糜费甚多,今因倭寇故,开放月港、奉化二地,已然是违背祖制,又岂能再继续放开口子。更何况,我大明地大物博,如何能因海外一些风物大开海禁。对于甘薯那奇粮,还可命海商择机引进,然开海之议,君平却不可再提!” 李春芳对徐阶之言也是赞同,说道:“元辅所言极是,海外有奇粮,我朝自当引入,不过大开海禁,却非必要。” 陈以勤也是赞同海禁知只可小开,不可大开。 而张居正则是默然无语,他在开海所获得的实利及张敬修的影响下,对大开海禁是持支持意见的,因此也将张敬修那全面开海的条文润色,私下呈给隆庆皇帝,只是看徐阶的态度,想要促成全面开海,绝非易事。 须知,这不仅仅只是徐阶个人的意志,而是其背后整个利益集团的意志。因此,就算徐阶离朝,不再担任首辅,要想全开海禁,也必定会有一番纷争。 张敬修张了张嘴,说道:“是下官考虑失当了。” 徐阶笑道:“非是老夫不赞同全开海禁,而是祖制不可违。但是君平所言那甘薯,确需引进,老夫不日便去信浙江、福建,命二地官员设法从佛郎机人手中取得那甘薯种苗,到时看看其是否确如君平所言,可达数十石的亩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三章 种田 在徐府用过晚饭,徐阶特意命管家备好马车,将那五箩筐土豆种和玉米种送入张府。 出了徐府,已是酉时末了,张敬修在老爹示意下,与老爹一同乘坐那为二品大员配备的八抬官轿。 一入轿中,张敬修就见老爹正透过轿帘,怔怔地看着徐府大门,直到起轿后才回过神看向张敬修。 见状,张敬修不由问道:“爹在想何事?” 张居正叹了口气,轻声道:“为父在想,元辅离朝后,陛下是否会迎回高新郑,为父是否该阻止高新郑还朝。” “爹此言何意?” “今日陛下将我单独召入宫中,说元辅惯于玩弄舆论,有失大臣体格,问我当如何处之。”张居正面色有些复杂:“而且,元辅已在半月前就尽遣家人回华亭老家,只留长子徐璠与他一同在京。” 原来,就在上次隆庆皇帝想去南海子散心,被徐阶代表内阁及各科道言官所阻之后,这几日又起了心思去裕邸怀旧,只不过徐阶也再一次代表内阁支持言官的议论。这样一来二去,使得隆庆皇帝已有些忍无可忍了,就想起了内阁中的张先生。 张敬修又问:“所以爹是如何想的?” “元辅待为父恩重如山,当年与严嵩相斗时,元辅不仅处处护着为父,还想方设法将为父荐为裕邸讲官,而先帝驾崩之时,又让为父参与拟制遗诏,可以说,没有元辅的器重,就没有现在的我! 而去年元辅逐高新郑时,为父曾为高新郑求情,不仅如此,元辅召僚属咨询高新郑的罪行,为父也逆了元辅之意,不过元辅却始终待我如初。” 张居正看向张敬修:“你是我儿子,为父也与你说一说心里话。元辅虽待我有如此厚恩,但我对元辅治国理政观念实不认同。自当今天子御极以来,元辅秉政始终以恢复祖宗之法应对,但为父却以为当今天下,唯有变才可通,通才可兴。” “孩儿明白爹的意思了。”张敬修看了眼老爹,看来徐阶致仕并非如《明朝那些事儿》中说的那样简单,其中除了隆庆皇帝的心思和徐阶自己有求退之心外,应该也有自己老爹的影子。 张居正嗤笑一声,道:“怎么,你是觉得为父会与元辅为敌吗?” 张敬修露出一副’你不是说的很明显吗’的表情,说道:“那爹为何突然与孩儿说这些。” “今日你言大开海禁之时,元辅又以祖制搪塞,在为父看来,元辅已失了为官初心,故而一时有感而已。”张居正道: “而且,就算为父如今与元辅为政理念大有不同,但却绝不会与元辅正面为敌。” 张敬修翻了翻白眼,那就是会暗地里为敌喽... “你现在初入官场,有为父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你就莫要花心思去关心了,为父自会帮你挡着。眼下,你只要教好太子,再把这土芋、番麦种好,待时机到时,就是你一飞冲天之日。” 张敬修撇撇嘴,不就是种田吗。不过细细思之,眼下对于他来说,还真是得好好种田。 张敬修当下道:“爹,孩儿知道该怎么做,但有一事,儿定要全力去促成!” 张居正笑着道:“你是说大开海禁吗?此事却是不急,在为父看来,不出半年,便有大开海禁的良机。” 张敬修微微点头,看来老爹是笃定徐阶半年之内就要走人,只是不知隆庆皇帝和老爹是如何商量的。 张居正又郑重道:“土芋、番麦之事非同小可,你当尽心为之。过几日你二叔应能到京,到时我让他助你。” 张敬修喜道:“嗯,二叔善管田庄,有二叔在,孩儿也可放心。” 从徐府回来的第二日,张敬修早早就来到翰林院,找了个理由向诸大绶请了一天假。 请完假后,张敬修带上管家张福和几个家仆,马不停蹄到了京城北郊的一处田庄,这田庄乃是张居正入阁之后置办的,只不过百亩而已,此时倒是派上用场了。 到了田庄,张敬修一眼望去,见百亩田中,所种的冬小麦已近成熟,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张福将田庄的管事找来,那管事见了张敬修,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 张敬修不理那管事的谄媚,直接问道:“这些麦子还有多久可以收割。” 管事答道:“禀大公子,只需十天半个月便可边收割了。” 张敬修点了点头,后世的他是个农家子弟,小时候也陪着父母种过各种作物,所以对玉米、土豆种植时间还有些印象。此时为农历四月初,麦子收割之后,正可种下玉米,只是土豆却是已过种植时间。 不过这都是后世的种植时间,对于此时来说,因无温室效应,同样的季节,温度要比后世要低一些,土豆喜凉,只要温度合适,便可种植,而非是拘于固定月份。 张敬修在心里定下主意,说道:“你且令人先收割三亩地。” 管事有些犹豫:“大公子,这麦还未熟透,这个时候收割......” “大公子发话,你照办便是。”张福喝道。 管事唯唯诺诺道:“是,是,小的这就找人收割。” 张敬修吩咐道:“多找些人,尽快收割完。” 那管事领命而去,很快找来二十余名佃户,没多久就收割三亩多地的麦子。 张敬修已是将土豆种带来,当下就令佃户们将田地整好,将土豆种了下去。 他自是知道土豆要进行种子处理再行种植,只是为了赶时间,就不再经那道程序了。 三箩筐土豆种,分种三亩地,各种之间的间隔不小,这也是为了保证地下的土豆有足够的生长空间。 张敬修亲自指导佃户们种完所有土豆后,又给每位佃户都打赏了一两银子,使得原本不情不愿的佃户们喜笑颜开。 接着,张敬修又将那管事叫来,朝其吩咐道:“这三亩地要好生照料,绝不可怠慢,若是出了差池,你性命难保。当然,若是料理的好了,我也不吝赏赐,你可明白。” 那管事见张敬修郑重的脸色,心中惶恐,不敢应答。 张敬修扫了管事一眼,轻笑道:“你也无需害怕,我自会与你细说其中注意事项,只要你细心为之,必能得到本官赏赐。” 听张敬修这么说,那管事才拜倒在地:“小的谨尊大公子之命,定尽心尽力护好这三亩地,绝不敢懈怠片刻。” 张敬修满意地点点头,将土豆的田间管理细细说出,那管事听了也是大松了口气,听大公子所说,这三亩地中的未知作物,倒比麦子还要好中得多。 吩咐完管事,已是申时中了,张敬修临走前,又吩咐管事,待土豆发芽时,要及时通知于他。 管事自是恭恭敬敬应下。 回到城中,张敬修也不急着回府,这些时日,因忙于春闱和官场中事,他已是很长一段时日未曾去看钟表的研制进度了,今日趁此机会,就令张福直接去往工匠们工作的院子。 相比于便宜坊,张敬修显然更加看重钟表研制,这不仅仅只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一门技术的革新,这也是他种田计划中的重要一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四章 擒纵器 “张叔,近些日子便宜坊经营如何?工匠们的研制可有突破?”去工坊的路上,张敬修向张福询问起来。 张福有些兴奋道:“禀大少爷,顾、王两位掌柜经营有方,已在北直隶一些州府开设分店,如今便宜坊扣除成本及一应人员工钱之后,每月所得净利就接近五百余两白银,府上用度也因此宽裕多了。只是现已有不少商家效仿,甚至还有想用下作手段来与我们争利的,不过贼人知道便宜坊背后是我张家之后,就不敢做的太过了。” 这些情况张敬修早就心中有数,他虽说没怎么花心思在便宜坊上,但每月的账目都有细细过目,自打第一家便宜坊开张到现在已近半年,刨除各项开支后,也为他赚取了两千多两白银,对此张居正也为之侧目,感叹商可致富。 “至于钟表研制,工匠们说已有进展,但距离大少爷的所言的效果仍有差距,具体的老奴也不太懂......” 张敬修满意地点点头,发明创造从来就不是件易事,在基础科学薄弱、缺乏高端人才的情况下,也唯有不断投入,才可能会有收获。 到了工坊,外边大门紧闭,家仆上前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大门才打开,开门的人往外张望,见得张敬修时,愣了愣,然后转身高声喊到:“东家来啦...” 张敬修愕然,这是什么情况。 不顾那一惊一乍的开门人,张敬修命家仆守在外边,和张福迈入大门。 这时,院子中已经喧闹起来,工匠们已自发从房间中走出,聚集在院子中,激动地看着张敬修。 张敬修见工匠们都是兴奋不已,隐隐有些猜测,正要说话,就听得前边一工匠搓着双手,嚷道:“东家,成了,我们做成了!” 其他工匠也是大呼小叫。 “什么,快带我去看看。”张敬修大喜过望,没想到今日一来,就遇上这样的好事,这一刻,他心中喜悦之情,完全不亚于殿试大魁天下。 工匠们渐渐安静下来,争先恐后地为张敬修领路。 张敬修随着众工匠走进正堂,这里已是改造成工作间,里边满是工匠们的作品,虽有些多,但却井然有序。 众人才刚走进堂中,那第一说‘成了’的工匠就指着堂中右方靠窗的工作台:“东家请看,这那桌上就是我们制成的的擒纵器件。” 张敬修顺着手指望去,见桌上摆着个摆着个小巧的器件,只是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清楚。 张敬修走近细看,见那器件以木材制成,整个部分以四部分组成,最上头是一个双圆盘,双圆盘上连接着一个小叉,小叉的两个小木头又契在下方冠状齿轮的轮齿中,齿轮在缓慢而又规律的转动着,带动挂在上面的木摆左右来回缓慢摆动,整个器件整体显得极富韵律之美。若是张敬修稍懂些擒纵结构的知识,便知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杠杆式擒纵机构。 张敬修虽是不懂,但一看这精巧的装置,就知道这些工匠确实将摆钟的核心部件制作出来,这正是他心中所期待的。 “东家你看,这物件通过这小叉与轮齿不断接触传冲,使得这圆轮得以一直转动下去,以此带动那挂在上方的小木块左右摇摆,因为的圆轮间的齿缝均匀,故而这小木块左右摇摆所需时长也是一样。”仍是那名工匠在台前为张敬修讲解着。 “好!”张敬修视线从那擒纵器件离开,笑容满面地看着簇拥在他周围的二十多名工匠:“很不错,这物件正是我心中所想。” 众工匠听了,既是兴奋,又露出些愧疚之色,那名为张敬修讲解的工匠有些不好意思道:“东家不但给我等好吃好住,工钱还高,而且从未拖欠,我等却用了近半年才有所进展,实在心中有愧。” 常言道‘升米恩斗米仇’,但多数人心中自有一杆秤,都知道好歹,这半年里,张敬修虽非经常来看这些‘研发人员’,但对他们可是算得上待遇从优,而且令任何人不得掣肘他们,让他们干得极为舒心,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些工匠才会为他们这么长时间才研制出东家需要的物件而产生愧意。 “你是叫王柱吧。”张敬修对那名工匠道。 那工匠喜道:“正是小的,没想到东家还记得小的名字。”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 号【书友大本营】 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张敬修点了点头,对着工匠们抱了抱拳,郑重道:“尔等无需有愧,一种新物件,从无到有从来都非是易事,诸位能这般快就制出我所需之物,实让我感激不尽。今既已功成,我也要兑现当日诺言,重奖你们,再为你们脱离匠籍。” 工匠们都是拜倒在地,跪在最前方的王柱说道:“东家是新科状元,又是翰林老爷,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对我等匠人却恩遇有加,我等已是对东家感激至极,如何敢要再要东家的赏赐,只求东家仍能收留我等,让我等可继续为东家效力。” 张敬修连连摆手让工匠们起身,笑着说道:“如今就算你们想走,本东家还要强留你们哩。所以这奖赏你们就心安理得地领着。本东家要建一座钟表作坊,若是尔等有意,可将本东家给你们的奖赏投入进来,也可以占一份股,到时也可享受这作坊红利。” 众工匠听张敬修这样说,顿时喜笑颜开起来,不少人都表示要入股这钟表作坊。 张敬修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嘛,这奖赏也分轻重,当日,我曾说过,你们若是能研制出本东家所需之物,你们当中主导者赏纹银百两,其余皆五十两,今既恰逢其会,你们便推举出其中出力最多之人,本东家相信你们自有评判。” 工匠们七嘴八舌交流了一番,然后一位老匠人站出来道:“东家,我等都以为王大匠耗费心血最多,其中巧思,多由王大匠想出,我等才得以经多次试验,在今日制作成功。故而,我等以为王大匠当居首功。” “哦,王大匠是何人?” 众工匠齐齐看向王柱,但见王柱上前道:“东家,这物件研制,皆赖我等群策群力,小的实不敢居首功。” 张敬修笑道:“既是众人齐推你为首功,你也无需推却,本东家奖赏,必要公平,何人出力多,自应得更多奖赏。” 说着,又朝边上的张福吩咐道:“张叔,你明日备好银钱,将这奖赏发与众人,另外,你再着人在城中寻一合适之处,建造作坊。” 张福应下之后,张敬修又道:“诸位还未用饭吧,张叔,你先去院外命人在附近最好的酒楼订下四桌上好的席面。” “是,大少爷。”张福领命而去。 到了酒楼吃喝之时,张敬修向王柱问起了擒纵器件的研制过程,王柱也是细细说来。 这擒纵机构做出之后,看起来就很是简单,但研发之时却是困难重重。工匠们在参考了苏颂的‘水运仪象台’图纸后,就做出里边的水力擒纵构件,只是无论如何缩小变换,都难以达到理想效果,工匠们因此日思夜想,不断做着试验,历经无数次失败,才将这擒纵器件制作出来。 对此,张敬修只能说,文科生穿越真难,若是理科大牛,那就直接画上图纸,那得省下多少事啊。 回到家中,张敬修已计划好了钟表作坊的一应事宜,只是在入睡前,却猛然想起:这擒纵器结构简单,钟表卖出之后,别人只需拆开,就可轻而易举仿制,到时又该如何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五章 自鸣钟与通商惠工 第二日,张敬修照例去实录馆饮茶、看书、练习书法,整理奏章文书,编撰世庙实录,然后摸鱼至下衙。 下衙后,张敬修直接坐着马车去了外城工坊,昨日他就已经吩咐工匠们先打造一座简单的自鸣钟出来,并且还亲自设计了样式(参考以前老式摆钟),有了核心部件,以这些工匠过硬的手艺,做这样一个简易摆钟,自是不在话下。 原本那些工匠说将钟送入府中,但张敬修还是决定亲自去取…… 到了工坊,工匠们果然已经将他设计的自鸣钟做好,而且还做了两座,并都已经过调试。不过工匠们对他这个东家的设计显然有些不太满意,在两座钟上分别雕刻了福禄寿和八仙过海的图案,比他图纸上画的要精致美观得多。 “东家,这两座钟是我等第一次制作,所有还有些问题,主要就是走时还稍有不准,不过只要我等对钟内各部件再打磨精细些,对钟内部的构件加以改进,便可解决走时不准的问题。”王柱躬着身子说道,如今他已是工匠们的领头人了。 张敬修道:“知道如何解决就好,这几日你们且精心制作一座半人身高大小的座钟,要大气壮观些,设计好之后,直接去府中找我,我自会为你们提供些名贵木材。记住,一定要精益求精,耗时长些也无妨,为你们脱离匠籍之事,就得靠它了。” 王柱试探着问道:“东家是要将这钟送人吗?” 张敬修微微一笑:“对,献给天子。” “啊,天子!东家要将我等制作的座钟献给天子?”工匠们惊叫道。 张敬修笑着点了点头。 工匠们顿时摩拳擦掌起来,准备大干一场。这些工匠都是张福按张敬修的要求招来,手艺都很是不错,对于制作,他们可要比发明要有信心的得多 将两座自鸣钟带回府中,家中众人正好刚吃完晚饭,张敬修将父母弟弟都叫入堂屋,得意地向他们展示着自鸣钟。 自鸣钟表盘上密密刻着子初、子正之类的时辰标志,上面一个指针指着圆盘上的刻度,正是戌时,但听得两座钟都发出一阵‘当、当、当’的悠长钟声,这让懋修、简修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就连张居正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两座自鸣钟。 “爹、娘请看,这钟轮上刻着子丑寅卯等十二个时辰,指针走完一圈,便是一日,而且这钟每过半个时辰就会发出响声报时,故而又称作‘自鸣钟’。自鸣钟受季节影响,可要比漏刻美观便利多了。”张敬修显摆道。 王氏捧着那座雕着八仙过海的座钟,颇有些爱不释手,喜道:“确实是好物件,摆着家中又好看又实用。” 张敬修笑着道:“这两座自鸣钟只是初次制作,还有不少瑕疵,待工匠们技艺成熟之后,儿打算建一自鸣钟作坊,届时这自鸣钟还会有各种式样,娘要是喜欢,尽可挑选。” 王氏含笑点头,放下手中的座钟,懋修、简修连忙接过,兴奋地在一旁看了起来。 至于另一座福禄寿的座钟,已被张居正动手拆开,露出了里面的精巧构件。 张居正研究了一阵,看着里面自动运行的整个系统,叹道:“果然巧夺天工,各个部件环环相扣,竟可不受外力运行,使钟自鸣,只是你为此奇技淫巧投入千两白银,却是过于浪费。” 没错,为了研制摆钟,工匠们的工钱及各项开支就已耗去张敬修一千多两白银,这还是未算上给工匠们的奖赏,若是一并算上,他在便宜坊中赚取的钱财就几乎全用在摆钟上面了。也得亏这钱是他以便宜坊经营所得,否则张居正绝不会允许他这般花钱。 “爹,能将这自鸣钟做出,莫说千两,便是万两白银也是值得。”张敬修笑道。 张居正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张敬修继续说道:“爹觉得这自鸣钟当作价几何?” 张居正看了眼那摆动不停的座钟,回道:“这钟若是价钱在十两银子之内,我必会将其买下。” 张敬修又道:“若是这自鸣钟以名贵木材乃至金银打造,并镶嵌珠宝,又当作价几何?” 张居正微微摇头,道:“我知你的意思,你建自鸣钟作坊后,只要经营得当,这便是一个聚宝盆,要家财万贯,可谓轻而易举,那千两白银的投入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张敬修诧异地看着老爹。 只听得张居正接着说道:“我所叹非是因千两白银,而是如你所说,这自鸣钟若用料昂贵、制作精美,则必为奢侈之物,奢侈之物不足暖,不足食,却可助长民间奢侈之风,奢欲之兴,百姓受殃毒也。” 张敬修道:“爹,儿确实欲将这自鸣钟当作奢侈之物流通于世,既是奢侈之物,普通百姓又如何用得起,也只有显宦富商才会购此奢侈之物,如此,儿这自鸣钟作坊便只赚显宦富商的银钱,又怎会殃及百姓?” 张居正露出一副‘你还是太年轻了’的脸色,说道:“你既言只挣显宦富商的银钱,那显宦富商的银钱又从何处来?平民百姓也。奢欲之兴,必使显宦豪绅加大对百姓的盘剥力度,如此,百姓自会收到殃毒。” 听了老爹这一番话,张敬修愣住了,他知道此时的士大夫掌握的金融、经济知识多是儒家那一套,以为‘农为国本’,商业只是流通而已,与工、钱、人是相互割裂的,连张居正这样的时代精英也是这样一套认知,这便是时代所限了。 张敬修觉得,他有必要和老爹谈谈工商对国家发展的作用,当下理了理思路,接着老爹的话说道:“爹以为钱是何物?” 张居正一愣,张嘴就想说金银铜即是钱,但立知儿子此问必有深意,当即深思一阵,说道:“钱即财也,管子云,‘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故而,为相者,当理财天下,均天下贫富,才可使国家兴盛,政通人和。”这当宰相的就是不一样,什么都能上升到整个国家。 张敬修笑了笑,摇头道:“爹以为钱与财通,儿却以为此言大谬。钱为何物?量财之尺度也,只要天下万民信之,无物不可为钱,如上古之时,就曾用贝壳为钱,贝壳与金银铜何异?皆为量才用而已。” 这话不难理解,但张居正仍有茅塞顿开之感,赞同道:“钱为尺度,此言大善,所以当今显宦富商皆为这无用之物夺民之财,实是该杀。” 张敬修尴尬一笑,你这不是将自己儿子也说进去了吗,不过老爹之言,也在他意料之中,于是他又问道:“天下之财有数吗?” 张居正果然回道:“天下之财为定数,上多得民即少也,唯有开源,才可增财,如开海禁,赚佛郎机人之财,这也是为父为何支持大开海禁的原因。” 张敬修道:“爹言天下之财为定数,那爹可曾深思过,历代盛世人口皆比乱世要多,若财为定数,岂非是盛世人均财富要低于乱世之时,然而,果如此耶?” 张居正无言以对。 张敬修又道:“其实,天下财富在不断增长,若国家治理的好,财富增长的快,超过人口增长,即为盛世;反之,国家治理的不好,财富增长慢于人口增长,但相差不多,即为平常之世,若相差极大,则乱世将近,爹以为然否?” 张居正脑子快速转动,越想越觉得张敬修这话说得极对,以寥寥数语就言尽了天下兴亡,不由说道:“此为真知灼见。” 见老爹信服,张敬修笑道:“爹即认同天下财富日增,其又增在何处?” 张居正此时那还不知道儿子的意思:“增在粮、物等处。” 张敬修点头道:“钱实为无用之物,天下财富增加,非银钱增加,在于物也。儿若以自鸣钟从显宦富商手中赚得大量钱财,就可将其继续投入其他行当,尤其是鼓励工匠新创民用之物,开设新作坊,如此周而复始,所得物就愈多,作坊也愈多。这样一来,作坊所雇小民就愈多,如此可解决多少人的生计。在儿看来,若国家农工商并重,必可使天下再无流民,国家赋税也不必尽取之于农,这于国于民皆有大利啊。” 作为这个时代的顶尖人物,张居正很快就理解张敬修这番‘工、商、人、钱’融会贯通的理论,理解其中之意后,张居正眼睛发亮,直勾勾地盯着张敬修,大笑道:“好、好、好!此真为经世济民之高论,吾有所得,吾有所得。” 而后又冷不丁问道:“若是人人都去从事工商,那何人去从事田亩?” 张敬修很想用《国富论》那套‘无形的手’的理论来向老爹解释,但这又是一番长篇大论,于是说道:“对于爹所问,儿欲写一关于经济之道、通商惠工的专著,其中可解爹之疑问。” 张居正点头道:“好,为父拭目以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六章 ‘送钟’ “爹,孩儿有一事需让您知晓。” 为老爹简单科普了以工商经济济世发展方式后,张敬修经深思熟虑,决定还是把‘送钟’给隆庆皇帝及为工匠脱离匠籍之事和老爹说一声,送东西给皇帝可不是一件小事。 张居正问道:“何事?” 张敬修道:“孩儿当初雇来那些工匠制作自鸣钟时,向工匠们承诺过,一旦这自鸣钟得以制成,就设法为他们脱离匠籍,故而孩儿欲献一自鸣钟给陛下,请陛下御批,为工匠们除籍。” 张居正眉头紧皱,说道:“你另有意图吧,为工匠脱离匠籍,只需为父为你奏请即可,何需献钟于陛下。你已入官场,当知献奇技淫巧于君上的后果。” “儿自然知道。”张敬修淡淡道。 在这个时代,就连宫中太监献奇技淫巧于天子,都要被骂的狗血淋头,更不用说张敬修这样清贵的翰林官了,只要他给隆庆‘送钟’的事让朝臣们知道,一个‘媚君’的帽子的绝对跑不了的。 张居正问道:“你既知后果,为何还要如此行事?” “儿想要试探一番。”张敬修沉声道:“为这些工匠脱离匠籍只是开始,儿想要的是,今后我大明百姓皆为民籍,不再有军、匠等各类户籍之分!”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就如你那万言策中所说,取消各类户籍之分。” 张敬修道:“正是如此,太祖立国至今已两百年,人口数目年年在变,这僵化的户籍制度早已是不合时宜,嘉靖四十一年后,轮班匠虽可以银代役,然而住坐匠仍要当班服役。爹应该也知道,匠户们的轮班银有不少都被官员所贪,并未将轮班银拿去雇工,由此朝廷的官营作坊仍是低价甚至无偿使用匠户,这实不利于物的增加,爹也知物即为财富,户籍制度既是对物增长有所阻碍,就应将此废除,解除军、匠等户籍的限制。” 显然,太祖朱元璋继承蒙元的职业世袭的户籍制度,到了现在已严重阻碍了工商业和生产力的发展。 若是之前,张居正是不大赞同张敬修取消户籍的主张的,但刚刚听了张敬修那番财为粮物、工商济世的理论,也觉得这户籍制度不太合理,尤其是匠籍的存在,使工匠们多被官绅低价雇佣,使得商业也尽由官绅把持。 张居正喟然叹道:“你所思确实深谋远虑,然而你以为朝中无人看出此间之弊吗?取消户籍之分,自可惠工,然朝廷、官绅皆利益受损,又如何能取消得了。” 此时的工匠,虽有部分以其技艺致富,地位有所提高,但大多仍是官府和官绅的低价劳力,所以这不仅仅只是户籍的问题。 张敬修眼神坚定:“世上无易事,唯有试了方可知是否能成。” 张居正沉默良久,说道:“为父今日听了你所言工商济世之论,获益良多,而之前看你那万言廷策,也让为父深觉所思施政之法大有不足。为父近日针对国家之弊,拟了一份奏疏,准备呈予陛下,疏中多有你万言廷策所言。既然为父要上奏疏于天子,就将你这户籍之弊及通商惠工之论一并呈上。” 张敬修心中一动,他知道老爹曾在隆庆二年上了一份《陈六事疏》,而现在老爹受他的影响,疏中所说也应与原来大有不同,不过无论老爹怎么写,估计隆庆皇帝仍会像原史中那般批示一句‘知道了’,然后就束之高阁。可以说,老爹后来之所以要大权独揽,也与他政治抱负在嘉靖、隆庆时期始终难以得到施展有关。 “至于你要献钟于陛下,就随你了,不过你可要做好辩难的准备,你还年轻,多经历些事也是好的,而且为父也想看看朝中的论调。”张居正继续说道。 张敬修自信一笑:“爹爹放心,儿已有所备。” 为隆庆‘送钟’,除了匠籍之事,张敬修还另有打算,所以这钟他是必送的。 ……. 接下来的日子,张敬修仍是继续他的翰林生活,每日在翰林院、实录馆饮茶、看书、修史,学习奏议书写,他参考的范文则是《历代名臣奏议》。除了在翰林院、实录馆两边跑,他三日便去教导皇太子读书认字,晚上在家中,则开始撰写《国富论》,这书他是写给张居正看得,张居正崇尚实学,只是对经济学的理解有时代的限制,而《国富论》应能让张居正受到启发。 这日已是四月十九,工匠们用了半月之久,终于将他准备献给天子的自鸣钟制作完成。 这天正是他为朱翊钧讲学之日,张敬修将自鸣钟装入木箱之中,就坐着轿子将其带至东安门,然后以天子令牌,令一个护卫殿厅的‘大汉将军’将木箱提至慈庆宫。 进入慈庆宫后殿时,朱翊钧正和冯保学习写字,二人看到张敬修提着个木箱进殿,都停了下来,露出好奇的神色。 朱翊钧正处于好奇心重的年纪,忍不住问道:“张先生怎提着箱子来了?” 张敬修提着箱子走近二人,笑道:“箱中物件,乃是臣送给殿下的礼物。”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先将这钟送给朱翊钧。 话说这钟,在古代可是‘豪礼’,乃是祥瑞的象征,皇室之中送礼也经常送钟,故而张敬修送钟给朱翊钧,可不用像后世那般忌讳。不过他自己倒是有些顾忌,所以他都是亲自去工坊取工匠们做好的钟…… “先生要送礼物给我吗?那如何使得,母妃知道定会责怪先生的。”朱翊钧虽是有些好奇张敬修的礼物,但是长期在李贵妃的教育之下,也知礼不可轻收的道理。 冯保似笑非笑地盯着张敬修,他已是将李贵妃要严格管教朱翊钧的话转述给张敬修。 不过张敬修仍是如首次般教导朱翊钧,还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倒让太子学得乐意,玩得开心,李贵妃见太子学业进步快,也认可张敬修的教学方式,是以冯保也多在李贵妃跟前为张敬修美言。 只是今日这少年翰林送礼给太子,以李贵妃的性情,若是得知此事,还真会怪罪这少年翰林吧。 只听得张敬修说道:“殿下放心,此物可辅助殿下进学,贵妃娘娘不会娘娘不会怪罪的。” 这时,冯保问道:“哦,箱中是何物件,张修撰可否拿出一观。” 张敬修看了眼既兴致勃勃,又有些踌蹴的朱翊钧,轻笑着打开箱子,拿出那台自鸣钟,立于地上。 朱翊钧、冯保及殿中内侍尽皆看了过来,但见整座钟由紫檀打造,足有半人高,外罩木框,镶有镀金雕云,指针是鹰嘴状的,造型美观大气。 冯保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见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钟盘上还刻着时辰标志,乃笑道:“此物可是计时的。” 张敬修道:“不错。此物乃是我命匠人打造,走时虽略有不准,却极尽巧思,完全可替代漏刻,做报时之用。” 铛、铛、铛…… 张敬修刚要说这钟可自鸣时,钟盘上指针正好走至辰时二刻,顿时清脆钟声响起,让殿中众人吓了一跳。 朱翊钧绕着自鸣钟看了一圈,仰着小脸问道:“先生,这怎还会自己发出响声?” 张敬修指着钟盘上的刻度,笑着道:“殿下请看,这指针正指着辰时二刻,而此计时之物每隔两刻钟,便会自鸣,故而臣就将此物称作‘自鸣钟’。今后殿下进学,将此钟放在殿中,便可随时掌握进学时长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七章 第一个客户 “至于为何可以自鸣,其玄机就在钟内的各部件结构。” 张敬修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鸣钟前后两边的小门,展示着里面复杂的构造。 朱翊钧、冯保凑近细看,见钟内整个系统自行运行,都是啧啧称奇,眼热不已。 此刻,朱翊钧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那左右不停摇摆的摆锤,但脸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张先生,真的要将这自鸣钟赠送予我吗?” 张敬修看了眼‘明明很想要,却又要矜持’的朱翊钧,不由暗笑:都说朱翊钧是明朝最贪财好货的皇帝,在小时候还是很能克制的嘛,完全不像一般的熊孩子那样见了喜欢的东西就不管不顾。 当下说道:“这自鸣钟乃是臣特意为殿下打造,除方便殿下掌握时辰之外,便是希望殿下明白光阴珍贵的道理,殿下请看,这钟盘上的时针虽是周而复始,却只会往前不会往后,正如这日子般,虽是日复一日,但亦只会向前,却不会倒退。” 朱翊钧躬身受教,然后喜滋滋道:“弟子多谢先生送钟,今后定珍惜时光,遵时守时。” 冯保在一旁微微颔首,这少年翰林真不愧是大学士家的公子,送礼都能说出一番道理,可造之才啊。 张敬修含笑点头:“殿下既知守时,且待进完学后,再去把玩自鸣钟吧。” 此时,朱翊钧正如寻常孩童般,一下子沉迷在新玩具中,左看右看地研究着自鸣钟。待听得张敬修之言后,只能恋恋不舍地坐到书案旁,听张敬修讲课。 张敬修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朱翊钧,知道喜爱玩乐才是朱翊钧的天性,像张居正、李贵妃那般压制他的天性,显示不可取的,还得小心引导才是,于是说道:“臣今日为殿下讲解《三字经》中的涵义,殿下若有不明之处,尽可提问。” 顿了顿,又道:“嗯,待自鸣钟下下次钟声想起之时,便停下讲课。”说着又让内侍讲自鸣钟搬到书案前不远处,特意放在朱翊钧视线之内,然后开始讲解起三字经来。 朱翊钧智商确实不下于其祖父嘉靖皇帝朱厚熜,学习和理解能力都极佳,在掌握了拼音认字法后,很快就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认全,而且舍了拼音注释也基本能认得这些书中的字,远比张敬修的四弟简修悟性要高,同样是学习拼音,张简修学了一个多月,连拼音字母都还未认全。 三字经浅显易懂,朱翊钧学起来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今日朱翊钧心思显然不在学习之中,满脑子都等着那自鸣钟钟声响起,所以时不时就将眼睛飘向不远处的自鸣钟,张敬修和冯保自是看在眼里。 讲了近半个时辰后,时针走在了辰时六刻,钟声准时响起,朱翊钧顿时看向张敬修,等着张敬修说‘下课休息’。 可张敬修却不像往常般和颜悦色让朱翊钧去休息玩乐,而是沉着脸问道:“殿下可还记得首次进学时,臣说过的话吗?” 朱翊钧一愣,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懦懦道:“弟子不记得了。” 张敬修提醒道:“臣当时是在殿下玩乐时所说。” “玩要尽兴,学要专心。”朱翊钧立即记起来了。 张敬修沉声道:“那殿下今日进学可曾专心?” 朱翊钧反应过来,想起刚才进学时的魂不守舍,不由愧疚道:“弟子方才心思全放在自鸣钟上,确实未认真听先生讲课。” 张敬修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下来,温声说道:“非是臣严厉,殿下为储君,将来会处理许多事情,难道殿下能因外物,便在处事时分心,耽误了正事吗?殿下尚且年幼,见了新奇物件,会在进学中分心,也在情理之中,便是臣也不例外,然而臣却希望殿下能慢慢克服之。殿下早慧,当明白臣所言之意。” 朱翊钧低着头思索良久,恭恭敬敬地向张敬修行了个师礼:“弟子明白了。” 张敬修展颜笑道:“殿下且去休息片刻,自鸣钟钟声响起时,再继续进学。” “那先生可否与弟子下一阵五子棋?”朱翊钧学会五子棋后,很喜欢下,每次进学都会拉着张敬修和他下棋,因为张敬修总会在下棋时一边给他讲童话故事,让他很享受这样的悠闲时光。 张敬修微微一笑:“那臣可要看看殿下棋艺是否进步了。” 朱翊钧顿时兴致勃勃地让内侍摆好棋盘。 一边的冯保见了朱翊钧与张敬修亲近的样子,不由暗暗羡慕:这张修撰真是让太子爷又敬又爱啊。 待得钟声响起,朱翊钧主动撤去棋盘,坐到书案边继续听张敬修讲课,这回他不再像刚才那般神游天外,而是专心致志地边听边记。 讲完学后,陈皇后、李贵妃照例令宫女端来食盒,让张敬修与朱翊钧一同进食,这也是朱翊钧要求的,而冯保却无这个资格。 吃过饭后,张敬修告辞之时,冯保走到他的跟前,低声说道:“那自鸣钟,咱家也极为喜爱,张修撰可否让手下的工匠为咱家也制作一座?” 张敬修笑道:“双林先生既是喜欢,我回去便让工匠们制作,做好之后,直接送入双林先生府上。”自从和冯保熟悉之后,张敬修也不称呼冯保为‘公公’,而是称呼他的雅号。 冯保道:“那就多谢张修撰了,不过咱家想亲自设计自鸣钟样式,制作材料也由咱家自备,至于制作费用,便千两白银如何?” 张敬修看了一眼冯保,见冯保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这是不把钱当回事啊,这宫中大珰果然是富得流油,赚这种人的银子那也是赚得心安理得,但他面上却道:“双林先生自己出了材料,我让工匠免费为双林先生制作便是,哪还能收您的银子啊。” 冯保笑嘻嘻道:“张修撰客气了,张修撰为翰林,俸禄微薄,令尊虽是阁老,却是个大大的清官,咱家哪能打您的秋风。咱家虽是自备材料,但这自鸣钟乃是巧夺天工之物,制作想来不易,这制作费用哪能不给,再说,‘物以稀为贵’,更和况,咱家要设计的样式比较复杂,而眼下唯有张修撰手下的工匠能制作这自鸣钟,这制作费用自然不能太低,能以千两白银,制得我心中所爱,那可是咱家之幸啊。” 别看冯保是个太监,其才学和鉴赏水平可是极高的,便是许多大才子也不及他,此时他对那自鸣钟见猎心喜,忍不住就想自行设计一番,附庸风雅。 见冯保这么说,张敬修也不再客气,这自鸣钟研制不易,现在制作效率也是不高,尤其是样式精致的,做起来更是费时费力,收千两白银制作费也不算过分。 当下说道:“双林先生既这般说了,那我也却之不恭了,双林先生设计好样式后,可将材料送于我府中,届时工匠们自能作出让双林先生满意的自鸣钟。” “好!”冯保点头道:“张修撰出身名门,才高八斗,今又身居翰林,却不以咱家为阉人而轻视咱家,非像一般读书人那样假作清高,你这样的朋友,咱家交定了!待咱家设计好样式之后,便将材料及制作费用一并交予张修撰。” 张敬修虽不歧视太监,但也不会因冯保这般说就与其深交,尤其这冯保可非一般的太监,其在宫中这个是非之地,一路走到内廷二号太监这个位置,心计也是深不可测的,于是只拱手道:“双林先生好说,待钟做好之后,我会亲自送予双林先生府中。” 谁知冯保却摇头道:“钟做好之后,咱家派人自行去取便是,就不劳张修撰大驾了。” 张敬修一愣,难道冯保也知‘送钟’不是好兆头? 而冯保心中却思:这张修撰是个人物,而且其父还是内阁辅臣,就算要与其交往,也不可太名目张胆了,否则反而会对其仕途不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八章 隆庆的喜与怒 朱翊钧进完学后,在冯保及一众内侍的陪伴下,带着自鸣钟从慈庆宫往李贵妃的寝宫慈宁宫而去。 刚走至乾清门时,就见隆庆皇帝在御道上正骑着马游玩,身后还跟着两队锦衣卫大汉将军。 隆庆皇帝正玩得开心时,忽见御道前方一个孩童张开双手拦住马头,那孩童自然就是朱翊钧了。 隆庆忙拉着缰绳,控制御马停下,笑着问朱翊钧:“皇儿进完学了吗?为何在此拦住父皇啊?” 朱翊钧仰着脸,对玩得高兴的隆庆说道:“父皇,你一个人骑着马,摔下来怎么办?” 隆庆愣了愣,思及自己与父亲嘉靖皇帝那奇怪的父子关系,一时间为儿子这么小就如此懂事欢喜不已,连忙翻身下马,走到朱翊钧跟前,抱起朱翊钧抚慰了一番。 “皇儿是要去慈宁宫吗?”隆庆问着怀中的朱翊钧,转身挥了挥手示意将御马牵着。 “嗯,张先生送了一座自鸣钟给儿臣,儿臣正想拿去给母妃瞧瞧呢。”朱翊钧脆脆地答道。 “自鸣钟?”隆庆好奇问道:“什么自鸣钟?” 朱翊钧小脸有些兴奋:“自鸣钟可以报时,而且每过两刻钟就可自鸣,张先生说,他令工匠研制很久才做出来的。” “哦,竟有如此奇物。”隆庆听了立即就来了兴趣:“那自鸣钟在何处,且先让父皇瞧瞧。” 朱翊钧抬手指了指隆庆背后,隆庆顺着手指望去,见跪在不远处的冯保及一众内侍之间放在个大木箱,当下吩咐道:“把箱子抬过来。” 冯保起身领着两个内侍小心地将箱子抬至皇帝跟前,在隆庆的示意下,打开箱子,取出里面的自鸣钟,由两个内侍抬着呈于隆庆面前。 这自鸣钟外形虽是美观大气,但在身为天子的隆庆皇帝眼中也只不过是平平。 隆庆打量了一阵,问道:“这钟要如何自鸣?” 朱翊钧正要回答,就听得冯保抢先一步道:“禀皇爷,这钟每隔两刻钟便会自鸣,不过这钟需在整时整刻才会自鸣。皇爷请看,这指针刚走过午时,只要待这指针走至午时二刻时,就会自鸣报时了。”说着还一边用手指着钟盘上的指针。 隆庆细细看着钟盘上的时辰标志,点了点头,朝怀中的朱翊钧道:“皇儿且先随父皇去乾清宫中,父皇要问问你的学业。” “是,父皇。”朱翊钧眼睛扑闪扑闪的,他知道自己的父皇是想仔细看看自鸣钟的奥妙。 当下,隆庆便令冯保去慈宁宫告知李贵妃,然后就抱着朱翊钧坐着御辇直往乾清宫中去,而自鸣钟也由两个内侍抬着一同前往。 到乾清宫西暖阁时,自鸣钟的指针仍未走至午时二刻,隆庆皇帝坐在御座上,端详着御案上自鸣钟,又时不时看向钟盘上的指针,等着钟声响起,而朱翊钧也是在一旁陪着隆庆紧紧盯着指针。 铛、铛、铛~ 约过了半刻钟,钟盘上指针终于走到午时二刻处,便在那一瞬间,清脆的钟声随之响起,足足响了十下方才停止。 “果然能自鸣!” 隆庆眼中奇色大增,凑近细细看了起来,似乎想看看这钟为何可以自鸣。 这时,朱翊钧努力垫着脚尖,伸手想将钟上的前后门大开,让隆庆看看里边的构造。 隆庆笑着抱起朱翊钧,让朱翊钧的手可以够得着案上的钟,朱翊钧兴冲冲地伸手将钟前后两边的小门打开,露出钟内的摆锤和正在运行的整个系统。 隆庆先是看了一阵前边不停左右摇摆的摆锤,接着将自鸣钟转过一面,仔细看着里面那运转个不停的各个部件,不由击案赞道:“好一个自鸣钟,真奇思之物也?” 一边赞着,脑中还冒出个想法:若是这钟做成春宫式样,自鸣声又为那鱼水之声,那可就真的妙极了。 想到这里,隆庆顿时眼神炽热,问道:“皇儿,你说这自鸣钟是你张先生送给你的?” 朱翊钧高兴道:“是哩,张先生说儿臣今后进学时,就以这自鸣钟来控制进学时长呢。” 隆庆抚摸着朱翊钧的脑袋,笑着道:“皇儿可喜欢父皇为你选的先生?” 朱翊钧连连点头:“张先生教的极好,儿臣很喜欢听张先生讲课。” 说着还滔滔不绝地将张敬修如何叫他读书认字,如何陪他一起游戏,并说故事给他听的情形…… 隆庆含笑看着眉飞色舞的朱翊钧,也是开怀不已。他自是知晓朱翊钧进学时的一举一动,心中也对自己亲自为儿子选的蒙师感到满意。 瞟了眼御案上的‘滴答滴答’响着的自鸣钟,隆庆当即就令侯在暖阁中的内侍去将张敬修传来。 正在这时,阁外的内侍来报,司礼监掌印太监滕祥和御用监太监陈洪前来,隆庆放下朱翊钧,让两位大珰进阁觐见。 滕祥、陈洪入内后,先是向皇帝参拜,然后偷眼望向隆庆,见隆庆似乎心情极好。 此时,隆庆仍在研究着那自鸣钟,见两位太监仍跪在地上,笑道:“你这两个奴才,还跪在地上干什么。” 滕祥犹豫了一下,叩头道:“回皇爷,老奴今日见了外廷一奏疏,本不想呈给皇爷,但这疏中内容实在大逆不道,老奴不敢不呈。”说着还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章。 隆庆瞟了眼这跪着的老太监,笑容一收,声音听不出喜怒:“怎么,又有外臣进言来‘规劝’朕了?是何人所上,你念给朕听听。” “这…”滕祥犹豫道:“老奴不敢念。” 啪! 隆庆一拍御案,喝道:“狗东西,朕让你念,便念。” 滕祥、陈洪被吓了一跳,心中却暗暗窃喜。 滕祥跪在地上,应了声‘是’,便将手中奏疏打开,念了起来: “臣吏科给事中石星言:天下之治,不日进则日退;人君之心,不日强则日偷。臣窃见陛下入春以来,天颜渐癯,视朝渐稀,章奏频搁,淫游屡肆。用是不避斧钺,条上六事: 一曰养圣躬,……,臣见陛下清心寡欲渐不如初,试以鳌山一事推之。夫为鳌山之乐,则必纵长夜之饮,纵长夜之饮则必耽声色之欲,……,陛下傥不亟戒,万一起居失调、圣躬亏损,悔将奚及!今鳌山之事,既不可追,酒色之害,实当深警。” 听到这里,隆庆虽是变了脸色,但也无其他反映,反正他也习惯了言官规劝他‘戒女色’的言论。 “二曰讲圣学,……,今经筵一事,虽屡经言官请行,未见慨然俞允,窃恐岁月愈迈、德业无闻,不亦重可惜哉!……,伏愿陛下以务学为急,即将经筵及时举行,使圣学日就光明。” 登基一年多后,隆庆皇帝就已是时不时地停了经筵,日讲也经常停了,对此谏言,隆庆也不以为然。 “三曰勤视朝,……,然自正月以来,则似稍倦于勤者,……,若或有奸谀之徒,迎合圣意,以先帝二十余年不出宫闱,天下宴然,劝陛下效尤,则大不可。……,陛下当朝仪久废之余,万事丛脞之后,若不再加勤励,何以保厥有终?……” “四曰速俞允,……,抑或左右内臣遏抑章奏,不使达于宸聪耶?臣尝因而数之,事有关于圣躬者,则留中不下;事有关于内臣者,则稽迟不允,甚或有以此得罪者,如此则虽有指鹿为马之欺、南诏丧师之祸,亦无由知矣。……” “五曰广听纳,……,未几而少卿周怡,即以言触忌讳,怒而出之;外任给事中陆凤仪,以偶遗圣旨,怒而黜之为民。夫二臣之过,小也,陛下已不能容,若有批鳞引裾之臣,将何以处之乎?……” “六曰察谗谮,……,方今公道昭明,谗说颇息,间有一二内臣,专作威福、肆为无忌,因言官攻发其奸,遂怒目切齿、欲行中伤。……,。偶一言之,尚未久从,渐渍既久,则不觉其入,而发之怒矣。怒则谴责加焉,台谏之臣由此杜口,彼始得以遂其无忌惮之为,而天下将至于不可收拾,此固非人臣之利,亦非国家之福也。” “惟皇上深烛其情,于凡一切谮毁之言,悉置不行,则保全善类,而天下之至明,必归陛下矣。” 隆庆面色通红,越听越怒,待滕祥念完后,起身从滕祥手中拿过奏疏,将其撕毁,投掷于地,勃然道:“此人好胆,竟敢以此恶言讪君!该杀!” 滕祥、陈洪都跪在地上发抖,而在御座旁的朱翊钧似乎也有些被吓着了,他还是头一回见父皇发这么大的火。 “父皇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隆庆看了眼懂事的朱翊钧,朝跪在地上的滕祥、陈洪喝道:“狗东西,跪在这里做何,还不快去将逆臣石星擒来!” “是,老奴这就去。”滕祥、陈洪都是叩头应道,起身便要出去。 “慢着。”隆庆又叫住了二人:“也不用去擒了,传朕的旨意,将此无礼之人在午门廷杖六十,滕祥,并黜之为民。滕祥,这廷杖也由你来监杖。” 滕祥、陈洪对视一眼,阴阴一笑,领命而去。 原来,石星这奏疏除了规劝隆庆皇帝外,矛头多指向滕祥、陈洪这几个内臣,而滕祥、陈洪一向与石星有隙,故而滕祥二人是特意来告刁状的,以激怒隆庆。果然,一贯宽仁的隆庆皇帝见了这奏疏也忍不住大怒。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九章 春宫钟? “君平,听闻皇太子天生聪颖,学业进展极快,仅仅半个月就将《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认全了,此可为真?” “确实如此,太子殿下不仅认字极快,而且还能将这几本启蒙书背下了。” 实录馆办公房中,张敬修正随马自强、林士章等修撰官聊天说笑。 近日,因重录《永乐大典》宣告完成,参与重录大典之事的翰林们都往上提了一级,而诸大绶也请内阁的几位总裁官调整了实录修撰的人员安排,将翰林院中参与修实录的翰林分为两拨,轮流入实录馆修史,每拨各修三日。是以,这实录馆中一下子空了许多,每间修撰房中都只不过才两三人而已。 “那也是君平教导得当。”马自强笑眯眯道。 张敬修笑了笑,不置可否。 马自强已经五十五岁,但仍只是个司经局洗马,不过其升官速度可不算慢,其之所以到这般年纪才只是从五品的洗马,主要还是因为他中进士时就年已四十。 刚开始,马自强还对张敬修这少年状元有些不喜,一来嘛,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詹事官,如今却还要与一个和自己孙子上下年纪的少年郎同在一房修史,难免让他心中有些不爽,更可气的是,这个少年郎还抢了他的饭碗,被天子钦点为太子师。 不过,这些天来,因张敬修年少得志却不自傲,修书又严谨细致,撰写条文虽是不快,但几不出错,让马自强这个负责一房的总修撰官很是满意,当然,更关键的是马自强已晋为经筵讲官,得以为天子讲经进学,倒不怎么在意张敬修为太子开蒙的事了。 众人说笑一阵,正要午休,一个宫中内侍走进房中,扫了一圈,见到张敬修时,眼睛一亮,上前道:“张修撰,皇爷命您进大内觐见。” 内侍话音落下,马自强、林士章都是望了过来,他们为官多年,都还从未得天子召见过,更不用说在乾清宫召见了。 乾清宫属于皇帝的生活休憩之地,称作后宫,也叫大内。后妃宫娥都住在里面,除了内侍,朝廷命官一概不得入内,不过隆庆皇帝偶尔会召亲近的大臣入内。 张敬修有些好奇,这隆庆皇帝怎又突然召见自己。 皇帝召见,自然不可怠慢,张敬修当下和马自强说了声,就随着内侍往乾清宫去。 出了会极门,至金水桥时,张敬修见前方两名大汉将军正压着一个身着青袍的七品官过桥而去。 过了桥后,那青袍官已是被按到在地上,但见那监杖的宦官将脚尖闭合一站,两名执杖的宦官看了,就一下一下挥杖开始行刑。 那监杖的宦官自然就是滕祥了,受刑者则正是吏科给事中石星。 这廷杖可是讲究,行刑的人都需达到这样的标准才算合格:打砖头草人时,别人看着很轻,打开一看,里面的砖头都碎了;打用纸包裹的草人时,别人看着很重,打开一看,外面的纸还没破。 而监杖人与行杖人之间也有暗语,比如,监刑官若是脚尖张开呈“外八字”,就意味着“用心打”,那么受杖者就没有生命危险,监刑官若是脚尖闭合站立,就意味着“着实打”,那么受杖者必死无疑。 像刚刚滕祥那样把脚尖闭合站立,就是想让这行杖人将石星活活打死啊,这老太监也忒是阴毒。所以说,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这太监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张敬修随着传旨的内侍经过滕祥等人边上后时,滕祥看了张敬修一眼,朝他点了点头,露出个微有些得意的笑容,然后把脚尖张开站立,行杖人瞟了一眼滕祥,便又换了种打法。 此时,石星已是挨了近三十杖,臀部被打得是皮开肉绽,但他仍是咬牙切齿,一声也不吭的受着,张敬修看了,不由对大明朝的一些言官有些敬佩,换作是他,绝做不到石星这般铁骨铮铮。 进入皇极门,张敬修朝传旨的内侍问道:“这位公公,可知刚才那受廷杖的是何人?” 内侍回到:“这咱家却是不知,想来是惹怒了皇爷的言官。” 张敬修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走了一刻多钟,张敬修二人终于到了乾清宫西暖阁外,内侍入内通秉后,将张敬修引至阁中。 张敬修一进入暖阁,见御案上正摆着他送给朱翊钧的那座自鸣钟,又见朱翊钧也在这里,立即就明白隆庆皇帝召他觐见的原因了。 他将自鸣钟送给朱翊钧,就是存了这个心思,通过朱翊钧之手,让隆庆皇帝看到自鸣钟这样的新奇的之物,若是隆庆皇帝感兴趣,就必定会命他进献,这就比直接无缘无故‘送钟’给皇帝要好得多了,只是他也没想到隆庆皇帝这么快就会因自鸣钟召见他。 不及多想,张敬修朝隆庆拜到行礼:“臣张敬修叩见皇上。” “卿不必多礼。”隆庆把手一挥,然后不待张敬修发问,就笑着道:“朕方才考校了一番太子的学业,你教得很好,深合朕意。” 张敬修起身看了眼眼睛笑得如月牙般的朱翊钧,躬身道:“皆赖殿下聪慧好学,臣不敢居功。” 隆庆笑了笑,不置可否,又指着御案上的自鸣钟道:“听闻此物为‘自鸣钟’,乃是卿送予太子的。” “正是。”张敬修道:“臣为殿下讲学时,常浑然不知时,故而命工匠制出这‘自鸣钟’献给殿下,如此以来,殿下在进学时,就可随时掌握时辰,亦可知进学时长。” 隆庆道:“朕刚看过钟内的机关,极尽巧思,这钟研制不易吧。” 这时,朱翊钧插话道:“张先生说,这自鸣钟是工匠们用了半年多时间才制成的。” 张敬修点头道:“确实不易,臣去年钻研格物之道时,偶然发现一个原理,那便是用绳子系住一铁块时,将铁块来回摆动,其从左右两边至中间位置时,所用时长竟然一致。于是,臣就以此原理,又找来了宋代苏颂的《新仪象法要》,研究其中的擒纵器件,历经半年多,才在前不久研制成功。” 隆庆赞道:“没想到卿除了有状元文才,竟对这奇技淫巧也有所涉略。”顿了顿,道:“朕见了这自鸣钟,也很是喜欢,卿可否命人制作一座,放在宫中报时。” 张敬修正要答话,就听得御座边上的朱翊钧脆声道:“父皇喜欢自鸣钟,儿臣这座就献给父皇吧。” 隆庆听了,爱怜地抚摸着朱翊钧的小脸,朗声一笑:“真吾佳儿也。”又道:“这钟乃是你张先生送给你的,父皇怎好夺你所爱,就让你张先生再令工匠制作一座,朕也会不吝赏赐的。”说着看向了张敬修。 张敬修看着父慈子孝的朱载坖父子,恭言道:“陛下有命,臣何敢不从。不知陛下喜欢何种样式,臣定让工匠尽心尽力做好。” 隆庆皇帝满意一笑,朝侯在暖阁中的内侍吩咐:“去,给张卿上茶。” 没一会儿,内侍端来一个茶杯,张敬修接过,正想喝上一口,猛地看到茶杯上的绘着一副春宫图:一对赤裸男女在床上滚作一团,两嘴相吻…… “臣谢陛下赐茶。”张敬修古怪地看了眼隆庆皇帝,抿了口茶。 隆庆乐呵呵地看着张敬修喝了茶,然后面色一正,淡淡道:“卿可看见茶杯上绘制的图案了,朕的自鸣钟便以这样式制作。” “啊!”张敬修忍不住出声。 半晌,张敬修试探着问道:“陛下要以这茶杯上的图案作钟的样式?” “不仅如此,这钟声也要与样式相配。”隆庆露出一副神往的样子,而一旁的朱翊钧则是听得懵懵懂懂。 张敬修听了隆庆的奇思妙想,愕然不已,这可真是会玩,要是本公子真做了这样的钟献上来,那本公子在这朝堂上还混得下去,更何况,这样的钟声怎做得出来…… “怎么,爱卿有什么问题吗?”隆庆见张敬修一脸难色,笑着问道。 “回陛下,这自鸣钟钟声却难以控制,眼下也只能发出这寻常的钟声,至于这样式嘛……”张敬修停了一会儿,继续道:“虽是能做,但臣不敢将其献于君父。” 隆庆沉默良久,也觉这要求有些不妥,若是真让张敬修献了这样的钟,不说他这个皇帝要被满朝文武狂喷,还会害得张敬修在朝堂上无立足之地。 当下叹了口气,惋惜道:“罢了,还是做成寻常样式吧。自鸣钟的样式,待朕命人画好图纸后,自会着人将图纸及耗材一并送予张卿府上。” 张敬修松了口气,还好隆庆皇帝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主, “卿若无他事,便先行退下,待自鸣钟制好之后,朕自会有赏。”正值午时,隆庆已有些倦了。 “是,臣告退。”张敬修躬身往门外退去。 退至门外,刚好碰见了那名监杖的老太监进门复命,张敬修瞥了一眼老太监,扬长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章 内阁之中 在张敬修回到实录馆时,离实录馆不远的文渊阁中,四位阁老正在召开内阁会议。 徐阶拿着待其他三位阁老看完隆庆送来的条文后,开口道:“此二事诸位以为如何?” 李春芳看向徐阶:“元辅,海禁已开,陛下怎又起了开海之心?” 徐阶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张居正,淡淡道:“陛下许是见了月港、奉化二地关税之利,才动了这番心思吧。” 陈以勤又仔细看了一遍条文,说道:“元辅,姑且不谈这开海之事,陛下所言这勋戚宗室田亩俸禄依世此递减制度,及清田、清查诡寄、花分钱粮和皇室勋戚士绅田庄,却当实行。” 徐阶点了点头:“此议可,我等便依此再你个详细的条文,上呈陛下御批。至于这全开沿海各省之事,陛下令我等商议后组织朝议,诸位有什么想法尽可说来。” “元辅,仆以为海禁可小开,不可大开。小开可易私贩为公贩,亦可防范倭寇,若是海禁大开,恐倭寇之患又将卷土重来。”李春芳自是知道徐阶一贯是不支持海禁大开的,一开口就是顺着徐阶心意。 这也是李春芳的为官之道,在内阁中遇事一定推戴徐阶,徐阶因此对他颇为器重。可以说,李春芳也是嘉靖朝以来,唯一一个不与首辅斗争的次辅了。 陈以勤虽不依附徐阶,且就事论事,当下也是说道:“次辅言之有理,倭患起于市舶,眼下好不容易平定倭患,又已开月港、奉化二地与佛郎机人通商,如此便已足矣。” “两位阁老此言差矣。”张居正终于发声: “国初之时,天下初定,北元残余未灭,海外北元的藩属亦未向我朝称臣纳贡,当是时,禁海实有其必要性。然虽是禁海,但我朝亦与海外有所交往,有朝贡贸易体系,只是如今因海边私贩横行,这朝贡贸易也难以为继,朝廷也大损海利。 既已如此,这海禁就已不可为,当顺应时事,全面放开,重设市舶司,如此朝廷可重得海利。去岁,朝廷虽是下令开海,却仅只开月港、奉化,又对出海贸易船只数量严控,这又使得大量私贩走私于南洋,致使朝廷损失巨额税收。 两位阁老也知,自月港、奉化开放一年多来,二地所得关税已有十几万两,被民间称作‘朝廷南库’,今朝廷财政如此艰辛,有这等开源之策,为何仅以小患而弃之不用,为何不将沿海各省尽变为‘朝廷南库’? 仆读历代史书,知唐宋以来,海上贸易逐渐兴起,并开始设立市舶司,宋高宗皇帝就曾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而宋偏安一隅,但其富却不下于我朝。可见,朝廷若能以恰当的措施维护海上贸易,将所有私贩变为公贩,征收利税,即可解朝廷财政之苦,又可以少宽民力,岂不美哉?” 有明一朝,虽是实行禁海,但禁的其实是民间的私人贸易,官方的朝贡贸易并不受限制,只是这垄断贸易,毕竟规模不算大,而且还要负担朝贡使团的诸多费用,大大摊薄了朝廷所获得的利润,甚至导致亏损,所以到此时,朝贡体系已是难以为继。 更重要的是,因为海禁,大大地损害了沿海普通民众的利益,那些沿海豪族及官员,却反而大获其利。 为何?海贸有巨利,沿海豪族自然眼馋,朝廷的海禁之策,又哪能禁得了他们?这些沿海豪族,家中多有人在朝中为官,再一与沿海的地方官员勾结,这走私就屡禁不绝了。如此以来,这些沿海官商不用向朝廷纳税,地方官员也可获利,唯一受到损失的却是朝廷及沿海的普通百姓。 而去年徐阶之所以同意小开海禁,除了因为堵得太严,导致倭寇之患难平外,便是这些沿海官商的走私也大受影响,小开海禁后,一可缓倭患,二可使沿海官商借着船引,光明正大走私(注:因为这船引也多由豪族所得,然后利用船引带着超出限额的船只出海),所付出的则只是一小部分关税。 对于这里边的门道,张居正自是一清二楚,只是身为内阁辅臣,为国家计,他必须为此挺身而出,促成海禁全开,设法征收那些私贩的关税,以缓解朝廷财政之难。 张居正入阁一年多来,除了在入阁之初进言办报和开海,便是协助徐阶处理各项事务,在朝中甚少发声,诸事也皆以徐阶之意为准。在冷眼旁观一年多后,眼见徐阶政见与他多有不同,此刻终于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徐阶眯着眼睛看向张居正,说道:“太岳,这开海条文是你呈给陛下的吧?” 张居正也不隐瞒:“是学生呈的。” 徐阶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最器重的学生,沉吟良久,道:“仆知太岳之意了,我等阁臣既难定此事,便于明日会集文武百官,来议一议这海禁全开之事。” 张居正闻言,心中不由苦笑,这事一放到朝议之中,必定难以通过,不说首辅徐阶的暧昧态度,朝中的多数大臣仍是支持禁海的多,徐阶将其放于朝议,就是变相地否了他的意思。 但在此刻,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与李春芳、陈以勤一同应是。 四位阁老议完事后,各回值房,才刚坐定,便有一位吏员来报,说是六科的给事中们正汇集在文渊阁外,有事要求见诸位阁老。 徐阶四人皆不敢怠慢,给事中官小权大,便是内阁也要给些面子。 六科和内阁一样,也是个很奇怪的部门,首先这二者在大明会典上都找不到,好像不是大明官制中的部门。 其次这两个部门,是仅有属于设在紫禁城里的衙门,且都手握重权。内阁不用说了,就是七品的六科给事中,直接监管六部,且只向天子负责,握有谏议权和弹劾权,故而六部尚书都要卖给给事中三分面子。 所以很多给事中都不愿升官,因为给事中升官,不是如翰林官那样一级一级升,而是直接从正七品跳到从三品,一口气连升七级,但就这样给事中们还要埋怨‘官升七级,势减万分’。 这也是明朝官制的特殊之处,习惯性的以小制大。 眼下众给事中汇集于内阁,必是有事要内阁出面,徐阶忙命人让给事中们进入阁中会揖朝房。 待给事中们都进入朝房后,徐阶领着四位阁老一并入内,见朝房中的二十余名给事中皆是满脸愤然。 徐阶客气地问道:“诸位台谏此来有何要事?” 但听得吏科都给事中愤愤道:“元辅,三位阁老,我等给事中有谏诤之权,今我吏科给事中石星,因上疏谏言天子,却被处廷杖六十,现正生死不知,不仅如此,石星还被黜之为民,我等意不能平,还请元辅及诸位阁老做主。” 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道:“我等台谏只因谏诤之言过直惹怒天子,便被处廷杖之罚,今后我等何敢再进言?” 众给事中纷纷发言,希望阁老们能去向皇帝问清楚缘由,为何仅因进谏言,便对石星行廷杖。 徐阶抚了抚额,不禁感到有些头疼,现言路多依附于他,逐高拱时就多赖言官之力,眼下言官因上谏规劝天子,被处以廷杖,他也不得不站在科道这边,但如此自是要恶了天子。 “诸位台谏且先说清楚何事,石给事中上疏言何事才会激怒天子动用廷杖?” “回元辅,昨日石给事中上疏向天子谏言六事,哪料到今日即被赐予廷杖……”王治说着,将石星谏言六事详细说出。 徐阶听了在,皱眉问道:“石给事中现在如何了?” 王治道:“已被其同乡工部郎中穆文熙接去救治,现生死不知。” 徐阶沉思片刻,说道:“诸位台谏且先回衙,明日仆自会向陛下进言相询。”他是想在确认石星生死之后,再行计较。 给事中们得了徐阶的准话,都平复下来,向四位阁老行礼后,退出了内阁。 待众人退出之后,徐阶看着三位阁老:“诸位,众台谏之请当如何处之?” 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皆沉默不语,显然,他们都无意参与此事,反正被廷杖的又不是他们的人。 徐阶见此,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值房之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一章 家国事 照明坊,张府,张敬修与家人们正陪着今日进京的二叔张居敬叙着家常。 张居正共有三位弟弟,分别为张居易、张居敬、张居谦,而他们四兄弟中,也只有张居正一人为官,其余三人却无读书的天分,只勉强中了童生或秀才而已。 “二弟,双亲这这几年身子骨可还康健?家中日子可还好?” 其实张居正也时常会和老爹通信,对家中情况也有所了解。 张居敬笑道:“家中一切都好,只是二老都很是想念大哥及敬修他们。去年,父亲得知大哥成了阁老,可是兴奋不已,整个荆州府的大小官员都对我们张家不敢怠慢。 敬修的解元匾额送至江陵时,父亲更是高兴的大醉了一场,恨不能大哥和敬修见面。弟从江陵而来,在路中又得知敬修竟中了状元,点了翰林,着实让弟不敢相信,若是敬修中状元的消息的传至江陵,父亲还不知有多高兴呢。” 张居正叹道:“未能在双亲身边侍奉,是我不孝啊。” “大哥哪的话。”张居敬道:“大哥忠于君事,乃是大孝。” 张居正摇了摇头,说道:“你此番进京,就待在京城,敬修这边有些事还需助他,自家人也放心一些。” 张居敬一愣,奇道:“敬修有何事需用得上我?” 张敬修笑道:“小侄去年涉足商事,手中有了些产业,需二叔帮忙打理。” 张居敬道:“大哥不是不准家人经商吗?敬修怎还……” “非是我不准你们经商,而是我知你们并无经商之能,若是从商,无非是以权势做些专营买卖而已,这样的买卖,我张家绝不可为。敬修做得是寻常营生,也算他有些门道,倒也赚了不少银子,只是如今他已为官,却不好亲自去打理这些,故而才让你助他一臂之力。”张居正解释道。 张居敬恍然道:“原来如此,不知敬修做了什么买卖?” 张敬修当下向张居敬说起便宜坊及自鸣钟之事,又道:“二叔,现生意上的事都由府中管家张福处置,明日你可细细问他。 眼下自鸣钟坊还只是草创,只为少数人定制,待时机成熟后,就可开设钟表行。另外,小侄计划去买些田庄,也需二叔帮忙管着,不知二叔可愿意?” 张居敬只迟疑了片刻,便应了下来。 有了自己的亲叔叔帮忙掌着,张敬修也敢放开手脚来大干一场了,只是还要好好的培养一番自己这个二叔。 又聊了一阵老家的事,众人见张居敬舟车劳顿,便让他先回房歇息。而后,张居正就把张敬修拉进了书房。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 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一进书房,张居正就问道:“你可知今日给事中石星被廷杖之事?” 此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朝廷,朝中不少官员听说之后,都对石星称赞不已。 这也是明朝的特色了,以廷杖为荣,毕竟,也只有敢于直言不讳的言官才会惹怒天子,从而被处以廷杖,所以也有部分言官会为了沽名钓誉故意去直言不讳,从而使皇帝一怒之下给自己一个‘廷杖’,这样也就可以有个好名声了,甚至还可能会名垂青史。当然,绝大多数受廷杖的官员,是真正怀着忠君报国之心的铁汉子。 “儿自然知道。今日陛下召见了孩儿,孩儿经过金水桥时,还见到石给事中受刑,只是当时不知受杖的是何人。” 张居正道:“石星受杖之后,众给事中至文渊阁,要元辅去向陛下询问廷杖缘由。” 张敬修道:“这又何需多问,无非就是谏言惹怒天子吗?” 张居正摇头道:“你想的简单了,陛下登基以来,元辅多倚重科道,因而科道也多拥护元辅,左都御史王廷更是元辅之心腹。想必你也知晓,元辅操持言路,已是让陛下极为不喜,陛下今日廷杖石星,除了发泄怒火之外,也有让元辅管控言路的意思。陛下性宽厚,也不太喜政事,是以凡事皆委于内阁,故而陛下对言官总是谏言宫闱中事极为不喜。” 张敬修一听就明白了老爹的意思,在隆庆看来,我这个天子都将政事全由你们决定了,你们也别对我的私生活说三道四,否则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其实,以隆庆的性格,若能得其信任,秉政当国,要远比其他皇帝要好伺候的多,因为他只是躲在宫中玩自己的,政事就由你们这些臣子处理就好。 有这样的皇帝,是有才能的臣子之幸,可以放开手脚干事,就如高拱,便是在隆庆的极度信任之下,才干成了那些大事。不过,隆庆这样将政事一股脑儿全抛给大臣,自己又性子偏软,就难以控制臣子们的争斗了,所以在原史中,整个隆庆朝,内阁都是争斗不休。 张居正接着道:“不说此事了,今日除了这事之外,陛下已将你那开海条文送至内阁,元辅也和我们商议了一番,并已定下朝议开海之事,不过在为父想来,朝中支持全面开海的官员应是不多。” “这也是意料中事,不过儿以为,就算不能促成全开开禁,也可尽量争取多开几个港口,对船引也放开限制,这样才可释放贸易活力。” 张居正道:“现朝中沿海之地的官员较多,其中大多牵扯到海贸之事,利益纠葛甚深,想要促成全面放开海禁非是易事,不过也比施行你那‘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之策要容易的多了。” 张敬修道:“爹所言甚是,儿以为,凡事不可操之过急,需一步步来,从易处着手,若是连全开海禁都促成不了,这‘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就更无从谈起。” 张居正点了点头:“自月港、奉化放开海禁之后,我就与二地督抚信件不断,知元辅家中也在这海贸之中走私获利不少,从中可想而知,江浙、广东、福建必也有不少官员这般行事,这官商以此逃税,将获利尽收于囊中,于朝廷、于百姓却并无多大益处,因此,为父为国也要争上一争。” 张敬修看了眼老爹,他知老爹确实是一心为国,想着中兴大明的,在其挤走高拱,秉政当国之时,就已报定了不计毁誉、粉身碎骨的决心,否则像他这般在朝中多年是非不沾身,顺风顺水入阁辅政的人,会不懂谋身之道?只是为家国计耳。 “对了,你方才说陛下今日召见了你?” 张敬修收回思绪,点头道:“陛下让我献自鸣钟。”并将今日情形向老爹细说,甚至将隆庆要他献‘春宫钟’的事也说了出来。 对此,张居正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喜娱乐,让你献钟倒不足为奇,只是陛下这般沉溺女色,确实不妥。” 当然,张居正虽是这般说,但他却不会去为此规劝隆庆。 张敬修笑了笑,又道:“内廷的冯公公也喜爱这自鸣钟,用千两白银向孩儿定制。” 张居正听了,皱眉道:“你初入官场,切不可与中官交往过深。” “孩儿明白,与冯公公只不过是正常的生意往来罢了。” “那只是你以为而已。”张居正道:“在旁人看来,你这就是结交中官。” 对此,张敬修自是心如明镜,他也不太在意,若是什么都顾忌的话,那他这生意也无需做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二章 廷议 次日,吏科给事中石星在其同乡好友穆文熙的照料下,经医治后,已无性命之忧。 徐阶得知,也是松了口气,上疏向天子询问廷杖之事。 天子答复:石星恶言讪上,无礼,故命廷杖,黜其为民。 因石星性命得以保全,徐阶温言安抚住六科台谏,未再多事。 不过,隆庆皇帝却因徐阶上疏问询,怀疑石星上疏为阶指使,由是心愈恶之。 徐阶有所感,上疏以疾乞退。 对此,隆庆派遣太医院官去徐阶府上诊视,并赐猪羊酒米等物。徐阶又上疏谢恩后,又引疾乞休。 隆庆遣中官至徐阶府上传旨,曰:卿才德素裕、精力未衰,朕眷倚方隆,岂可屡疏求退?宜即出辅理,不允辞。 为何说屡疏求退?因为这种‘你上疏我留’的游戏,隆庆和徐阶已经玩了很多次了,据不完全统计,隆庆登基这一年多来,徐阶上疏求退就不下于二十次,隆庆也都是好言抚慰,竭力挽留。这样多次之后,百官也已习以为常,谁都不知道徐阶是真心求去,还是以退为进。 话不多说,徐阶与隆庆这样你来我两几次之后,又回到内阁中理事,并在隆庆的圣旨下,于廿三日召集九卿科道,廷议大开海禁之事,百官闻之,一片哗然,这可一点风声都无,朝臣们纷纷猜测其天子和内阁的意思。 廷议前一日,百官奔走相告,互相打探消息,得知这大开海禁之事,乃是皇帝亲自将条文送至内阁,内阁难以决定,才决定廷议此事。可见,徐阶、李春芳和陈以勤皆未将张居正秘呈开海之事传出去。 廷议这日,内阁各辅臣、六部尚书侍郎、都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大理卿及在京掌道御史,汇集于皇极殿,商议大开海禁之事,至于张敬修等翰林词臣,暂时还没有资格参与。 所谓廷议,便是朝廷有重大政事,或遇有文武大臣出缺,皇帝就会召令廷臣会议,以共相计议,衡量至当,然后报请皇帝,取旨定夺,其有关政事得失利弊之研商者,谓之廷议;其有关人事升补任用之拟议者,则谓之廷推。 廷议所议之事,均为‘事关大利害’的政事,前番皇帝诏令群臣廷议,还是俺答犯边,屠永宁州(石州)军民五万,边事告急,由首辅徐阶召集文武百官廷议防虏之策。 国初之时,廷议概由皇帝亲自主持,英宗正统以後,皇帝深居简出,鲜与群臣相接,从此朝议遂废,嗣後廷议之举行,皆由有关廷议事项之各部尚书主持, 而大开海禁之事,可以说事关各部,故而便由众阁臣会同九卿、科道廷议。 皇极殿中,徐阶及其余三位阁老立于丹陛之下,各部院堂官及科道官神色各异地看着他们。 徐阶扫了众官一眼,轻咳一声,朗声道:“诸位,前几日陛下亲下谕旨于内阁,要内阁就开海禁之事召集众文武商议,诸位若有所思,尽可言来。” 徐阶话音刚落,就有官员问道:“元辅,去年陛下不是已经下旨解除海禁,开月港、奉化二地了吗,怎又言开海禁之事?” 其余朝官也都露出疑惑的神色。 徐阶拿出隆庆送至内阁的开海条文(其实是张敬修所写,张居正润色),说道:“此番却与去载不同,陛下意在将沿海各省尽数放开,重设市舶司,并设立海事总理雁门,总理沿海诸事,这条文中另有些细节,诸位可先传看一番,看完之后,再来议论。” 当下,这条文先是由户部尚书马森看完,再传给其余各官。众官看后,先是若有所思,而后都是交头接耳起来,使得殿内一时之间变得嘈杂起来。 且先来看看这由张敬修与老爹一同拟制的条文主要都说了什么: 一、重设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宁波)、广东广州及太仓、黄渡市舶司,增设温州、松江、福州三市舶司,经略东番(台湾),并以海事总理衙门专责海事。 二、放开船引限制,但船只出海需经市舶司方可,并仍限制违禁物品贸易,另外,重新厘定海关关税,以市舶司负责关税征收,收归国库。 原本张敬修还写了重造宝船,允许非大明的藩属国的商人上岸互市,只是被张居正删除了。 这都是针对徐阶主持下的开海,限制过多所提,要知道,此时的‘开海’,从出海船只到贸易路程,从出海时间到贸易货物,都有着严格限制。 所谓的‘隆庆开关’,也只是扭扭捏捏的改革,海商贸易只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个中掣肘相当繁多,真可称得上带着镣铐跳舞。 “肃静!”徐阶见了众官各自议论,出声道:“诸位已是看了这条文,以为如何?” 立即就有不少官员大声喊道‘不可’,纷纷各陈己见,场面一下子变得乱起来。 见状,徐阶先是喝止了众官,然后说道:“诸位若有所思,可一一道来。” 当下就有一位身着青袍的官员大声道:“海禁乃祖制,去载开关,已是有违祖制,怎还可继续放开?” 这个理由很强大,直接就能把所有异见堵死,故而不少官员听了,都纷纷附和。 在这个时代,朱元璋这个王朝开创者所定下的祖制,威力是极强的,没有哪个皇帝及官员光明正大地违反祖制。朱元璋以为他定下的都是好的,却未想到他定下的《皇明祖训》,也会被那些钻研经史典籍的文官们用来阻止改良的武器。 即便是雄才大略的永乐大帝,也不敢违反祖制,甚至将海禁执行得更严。 至于郑和下西洋,那属于官方贸易。 事实上,就算是派郑和下西洋,也是被举朝文官反对,当时朱棣也束手无策,还是在姚广孝的出谋划策下,将下西洋说成是皇帝派使者交好诸国,属于正常的外事活动,这就不再祖训的约束之中了,也由此才有了大航海。 此时,徐阶听了微露笑意,很显然,只要一提大开海禁,就必定会有官员出来提祖制,而只要提出这一条,这开海之事就很难再继续谈下去。 其实这所谓的违反祖制也是扯蛋,从建文开始,到现在,哪一个皇帝没有违反过‘祖制’,只是那些不少都是皇帝自己的私事罢了,唯有涉到各方利益时,才会将祖制拿出来当令箭,就像原史中张居正推行‘考成法’,就是打着‘恢复祖制’的名义。 见众官以祖制反对大开海禁,户部尚书马森斟酌道:“祖制确实不可为,然今时不同往日。昔太祖禁海,是蒙元未灭,而张士诚余孽,又勾结倭寇袭扰沿海,当时还卓有成效,太祖才将其写入祖训。然而百年来,因禁海故,海边小民无以谋生,反使倭寇之患难平。而去载开关,虽仍有小股倭寇,却渐不为患,且为朝廷收的十几万两引税,由此可见,开海之利不少。” 顿了顿,又继续道:“更何况,这海禁禁得了谁,禁不了谁,诸位都心知肚明。” 马森是福建闽县人,从小就目睹乡人因海禁不得出海打渔,饱受禁海之苦,其为人也清廉正直,现又位居户部尚书,知朝廷财政之难,是以对开海亦是支持。 “大司农此言何意?”不少官员都是问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三章 试点 马森这话一说出,殿中气氛立即就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 殿中官员不以为然者有之,愤怒者有之,心虚者有之……. “怎么,要本官明说吗?”马森冷笑一声:“海上横行的尖头船可大都非是朝廷官船。” 为推行海禁,垄断海上贸易,朱棣做得很高明,只允许民间造平头船,这样既能保证渔民生计,又能防止民间搞远洋贸易。 所以马森之意,不言而明,众官听了更是神色各异。 至于四位阁老,徐阶脸色也微有些不虞,李春芳则不以为意,陈以勤若有所思,张居正面沉似水。 众官沉默之时,新任吏部右侍郎王本固出声道:“大司农说的是私贩和倭寇吧,历年来,朝廷不正是奉祖制严禁私贩吗?只是私贩屡禁不绝,才在去年开月港、奉化,易私贩为公贩。” “王少宰可知,私贩货物从何而来?私贩又为何屡禁不绝?”马森道:“当年王少宰亦在浙江任过职,想必也知其中蹊跷吧。” “大司农还请明示。”王本固淡淡道,而后又想起自己在浙江斩杀汪直一事。 当年,他在浙江担任巡按御史时,为了在清剿倭寇中立功,轻易听信了浙江一些士绅之言,将本已接受招安的‘倭寇首脑’汪直拿下入狱,并不顾时任浙直总督胡宗宪恳言相求,就直接上报朝廷,弹劾胡宗宪包庇汪直,致使朝廷下令处死汪直。 当时他亲自监斩汪直时,对于汪直临死前大呼‘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之言,还怒斥其‘死有余辜,危言耸听’。在他看来,汪直一死,海波当平,倭寇自散,孰料汪直临死之言真一语成谶。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仍坚持认为自己斩杀汪直并无过错。 马森环视殿中众官一眼,脸带嘲讽之色:“本官为闽人,久居海滨,故略知海商之事,以我观之,这私贩或有一些小民为生计铤而走险,出海行商,然更多的是,沿海士绅豪族与私贩互相勾结,更有甚者,竟还敢私联倭寇,以此谋得巨利。试问,如此海禁,禁的是谁?得利的又是何人?” 马森此言一出,不少官员脸色当即就变了。 礼部右侍郎万士和阴阳怪气道:“听大司农的意思,私贩横行,倭寇难平,乃是沿海士族之责了?” 马森正要答话,就听得陈以勤接口道:“仆倒以为大司农言之有理,这倭寇难平自是与士族无关,然,如今海禁确实名存实亡,只禁了普通百姓,海商私贩却日益壮大,其中若说这私贩尽是普通百姓,仆却是不信。” 陈以勤是拥护祖制的,但他并非顽固之人,马森已是说得这般明白,他也转变了原来的态度。 “哼,大司农之言不过只是哗众取宠而已。” 众人循声望去,见发声之人乃是兵科左给事中陈行健。 陈行健冷哼一声,道:“照大司农这么说,这倭寇之患,反是沿海士族引起的了。”接着脸色一变:“难道我大明士族还会里通外国,为祸我大明百姓!大司农行此污蔑之事,意欲何为?” 陈行健这话说的很是阴险,也是言官们常用的话术,扣帽子、偷换概念,对于他们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 殿中不少官员都是开始指责马森妄言,出此言论毫无根由。 张居正一言不发地打量着那些指责马森的官员,心中微动,这些官员大多都是南方官员。 “陈给事中何必曲解本官之言。”马森怒声道:“本官何曾言过倭寇之患是由沿海士族造成?本官之意,乃是说不少人口口声声说要遵崇祖制,暗地里为了财利,又何曾将祖制放在眼里!不瞒诸位,本官为官多年,在闽地也略有声望,因此,亦有一些海商私贩对本官许以厚利,以求庇护,只是本官却不敢为一己私利,损朝廷生民之利。” 这话说得不少官员都是有些不自然,不过立即就有一名给事中冷笑道:“大司农真是一心为国吗?下官怎记得大司农在总督漕运都御史任上时,也不是那般大公无私吧。” 总督漕运都御史便是漕运总督,掌漕运之事,为官权重,在此位子上,所经手的钱粮不计其数,难免会让人有所怀疑。 马森听了,顿时怒发冲冠,与这给事中辩驳起来,各自亲近的官员也参与进来,一时间这廷议海禁之事,变为了一些朝臣之间的攻讦,另一些事不关己的官员则当着吃瓜群众。 “诸位身为朝廷大臣,在殿中这般行止,成何体统!”徐阶见场面有些乱,喝止了众官。 殿中静下来后,徐阶又道:“大司农多年官声有目共睹,岂容尔等出言中伤。更何况,今日议得是是否要大开海禁,非是让尔等在此议论其他。”说着让众官继续议论开海之事。 “元辅,我朝虽行海禁之策,但也时驰时紧。然世宗皇帝时,海禁最严,倭患却是最重。有鉴于此,陛下顺天应时,下旨放开海禁,于是倭患渐消,五方之贾,熙熙水国,刳艅艎,分市东西路,其捆载珍奇,故异物不足述,而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公私并赖,其殆朝廷之南库也。” 这时,张居正终于发声:“故而,仆以为,对于沿海海商,堵不如疏,当继续加大开海力度,并叫以合理管控,易私贩为公贩。若是海禁大开之后,仍有私贩不按规章办事,便予以严厉打击!” 其实,张居正也联系了一些官员支持大开海禁,并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与反对开海者辩驳,只是没想到马森会将话挑明了说,以致于那些以祖制反对大开海禁的官员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下官附议。”右佥都御史庞尚鹏出班道:“以海贸之利税可解国库空虚之忧,更何况正如大司农所言,现今之海禁又如何真能禁得了人,与其如此,倒不如化堵为疏,多开放港口,朝廷也可多征收利税。”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庞尚鹏说完,张居正联系好的几名官员也站出来支持,还有一些本就支持开海禁的官员出来附和。 “大开海禁之事,万万不可!”有支持者,自然就有人反对。 但听得吏部左侍郎陆树声神态肃然,大声道:“诚如张阁老所言,开海通商有巨利,然正是因为此,海贸必会使得沿海民众乃至周边之民,投身于海商,如此一来,从事田亩者必然减少。农为国本,商为末业,岂可为一时之利而舍本逐末。” 王本固出声赞道:“陆少宰言之有理,大开海禁之事,绝不可为!” 那些本就在海禁之中得利的官员顿时纷纷出声赞同,将支持开海的官员压了下去。 张居正见反对者虽多,但也有不少官员在看着热闹,他扫视一眼,见这些官员大多是北方及内陆官员,当下心中有数,这果然不出他所料。 张居正又看了眼身旁的徐阶,见徐阶仍是老神自在的样子,便开口道:“陆少宰所言也有些道理,然大开海禁非舍本逐末也,依仆看来,农可强国,商可富国,二者不可偏废。通商不代表轻农,重农亦不代表定要抑商,商农可并重也。若是诸位觉得大开海禁不可,不如且先重开泉州、宁波、广州市舶司,试行数年,以观后效,若确对朝廷利大于弊,再逐步实施开海;反之,若是弊大于利,自是重施海禁,亦无不可,诸位以为如何。” 以试点逐步展开,这是张居正与张敬修商议好了的,这也是现下最合适的办法了。 果然,此言一出,马森就立即点头道:“张阁老此言大善,然市舶司提督,不得用中官,如此才可试行开海之策。” 其实,文官集团反对开海,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提督市舶司皆为太监,其中所得尽归内帑,太监依靠市舶司贪污太多,反对开海,就是打压阉党,也可压制皇权。 第二,害怕被断了财路,这个主要出自南方官员。 而北方及内陆官员,一向对是否开海,报以无所谓态度,反正他们也捞不到什么钱,所以杨博为首的内陆官员,基本未曾发出声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晚点更 出去吃饭了,要10点后发了 大家好 我们公众 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 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 年末最后一次福利 请大家抓住机会 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阶十四章 徐阶的心意 马森支持张居正提出的这种建设‘经济特区’的方法后,太仆寺卿曾省吾也站出来道:“张阁老、大司农皆为老成谋国之言,下官以为如此开海可。” 接着大理寺右寺丞耿定向等人亦是纷纷出声支持。 这些支持张居正提议的官员,大多是湖广人,为张居正老乡。 相比于支持开海者,反对者显然更多,其中以陆树声、王本固的声音最大。 尤其是王本固,虽有清廉厚道之名,也非是海禁中得利的江南官员,但真称得上人如其名,本就是个固执的人,其认定开海有违祖制,损害农事,极力反对海禁大开。 反对者虽多,但张居正毕竟是阁老,而且是首辅徐阶最为看重的学生,在徐阶未表态前,殿中不少官员都在观望。 徐阶见众官争执不下,轻咳一声,顿时殿中众官员都静了下来,齐刷刷看向徐阶,由此也可见徐阶此时的威望之高。 徐阶看了眼吵得脸红脖子粗的王本固和曾省吾,又看了眼抛出‘开放试点’的观点后,就一眼不发的张居正,终于开口道:“陛下让我等议开海之事,权其利弊即可。仆本也认为海禁不可大开,不过月港、奉化对朝廷之利有目共睹,倒也可重开市舶司试行几年,不过以仆所思,重开泉州、广州市舶司试行即可,若真可利国利民,再行大开海禁之事,诸位以为如何?”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张居正。 张居正与徐阶对视一眼,又细细过了遍徐阶之言,心中诧异,老师为何突然转变态度,支持他的开海之策,只是又为何不同意重开宁波市舶司? “元辅言之有理,凡事需试行过后,才可言利弊,仆以为开海亦是如此,应先试行之。”徐阶一开口支持‘试点’,李春芳立即就出言赞同。 陈以勤道:“不错,试过之后,方知今时开海之利弊。” 至此,内阁四位阁老都赞同先以‘试点’观后效,再行计较。 于是,那些观望的官员都你一个‘附议’,我一个‘赞同’,表示试行开海之策,一下子便将那些反对‘试点’的官员声音压了下去。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 看书领现金红包! 徐阶摆了摆手,待众人静下来后,又继续道:“既然诸位都赞同可先重开泉州、广州市舶司,那我等还需议一议其中细则,诸位有何想法尽可说来。” 对于此事,之前并未放出风声,一时之间,倒无人提出什么建议,只有马森又重申了一遍‘提督市舶司不可用中官’。 张居正见无人做声,朝徐阶道:“元辅,原先朝廷开月港,只准漳州、泉州二地商贩出海,开奉化则只准宁波商贩出海,且两地船引总共不过百张,如此限制,必然导致私贩横行。故而,重开市舶司后,需放开这两处限制。当然,船引不可滥发,但需增加,仆以为每处市舶司可发放船引五百张,如此必有私贩愿光明正大出海贸易。除此之外,市舶司收税亦不可如月港、奉化那般,只以船引论税,当以船中货物折银后收税,其从海外运番货进市舶司,亦以此法缴税,仆以为这税率可定为十五税一,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有人提出异议:“我大明商税一贯是三十税一,这十五税一有些高了吧。” 张居正微微一笑,道:“海商不同行商,只需在进出海时交税,无需像行商那般,每过一钞关,就需交一次税,故而税率也应高些。” 其实,明朝的商税虽只是三十税一,但那只是明面上,也只有官商才可享受这样的税率,对于普通的商人来说,除了缴纳这正常的商税,另外杂七杂八的税并不算少。 众官闻言,都认为张居正言之有理,至于那些南方官员,已是完全不作声了,而是各自暗暗在心中计较。 众官又商议一阵后,终于形成了今日廷议的‘共识’:重开泉州、广州市舶司,其提督以文官充任;其次,二市舶司各可发放船引五百张,且税率定为十五税一;市舶司所征税收,除部分供应当地官府外,其余由国库和内帑共分。 廷议定论,还需报请皇帝,取旨定夺。若是隆庆皇帝同意廷议所议,便可下旨试行。 廷议结束后,已过了申时中了,一些那南方官员出了皇极殿,就匆匆去联系未参加廷议的南方官员商议。 而四位阁老则至文渊阁又商谈了一阵重开市舶司之事,将今日廷议公论,写成条文后,就命人送至司礼监,让隆庆皇帝过目御批。 ……. “太岳,你可知老夫今日为何赞同你那开海之议?”首辅值房内,徐阶和张居正对坐着。 张居正此刻也不知徐阶所想,之前徐阶可是多次对大开海禁持反对意见,就算其去主持开月港、奉化,其本意还是为了更好贯彻海禁政策,今日却一反常态,支持他的‘试点’之论。 可以说,今日廷议,若是徐阶不表态赞同,绝不可能会形成重设市舶司的‘共识’,而是会在廷臣的争吵声中,然后慢慢不再有人提起。 徐阶盯着沉默不语的张居正,缓缓道:“太岳,你我政见多有不同,近日又因这开海之事,让你对老夫也有了些芥蒂。你是我最亲近的学生,老夫待你就如同待己亲子。因此,老夫今日也与你说些心里话。 不瞒太岳,老夫家中的不孝子确实与海商私贩有些往来,但老夫身为首揆,如何会因此而反对大开海禁?老夫又岂是为一己之私,弃朝廷百姓利益于不顾之人?太岳既认为打开海禁利国利民,老夫也就趁还在这位子上,助太岳一臂之力。 老夫历经风雨多年,还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呢。圣上对我不喜,我又已年迈,早晚要离开朝堂这是非之地。 今后,这秉政当国之人,在我眼中,唯你一人耳。只是正因你身具国器之才,为人行事难免会盛气凌人,为政者固然要威,却也需燮理阴阳,刚柔并济方可成大事。” 张居正听到这里,起身朝徐阶作了一个长揖,眼睛有些泛红:“学生谢老师教诲,此恩终身也不敢相忘。” 徐阶欣慰一笑:“老夫入仕至今,能做的该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就要交给你了。”说完,站起身来,洒脱离去。 张居正定定地看着徐阶离去的身影,心中既有感激,也有崇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五章 第歪论 就在廷臣们廷议大开海禁时的时候,各部院衙门都在议论纷纷。 翰林院检讨厅中,翰林们也对大开海禁之事各陈己见,争论不休。 “‘不许寸板下海’是祖制,万万不能违背,更何况倭寇之患祸于市舶,怎还能大开海禁?”翰林院编修李自华道。 不少翰林都是出声表示赞同。 检讨陈思育反驳道:“元实兄此言差异,海禁虽是祖制,但海禁这么多年来,我等也看到了,海禁愈严,倭寇反而愈加猖獗,何也?因海禁故,海滨民众,断了生计,不得已而入海从寇。另外,海贸有巨利,海禁禁了海市,商不得通,则转而为寇,以致私市不止,倭寇难平。元实兄为华亭人,难道会不清楚其中的道理?” 陈思育湖广武陵人,与张敬修是老乡,在翰林院中与张敬修也很交好。 罗万化点头道:“陈检讨言之有理,在下久居浙东,亲眼目睹禁市舶司后,沿海海商、豪强、宗族无以为利,便去勾结倭寇,使走私猖獗男禁,以至于剽略州县,祸害一方,而倭寇之中,倭人实不多也,大多为沿海断了生计的普通民众,皆我华人。可见海禁禁了这么多年,非但未扫清倭寇,反而逼得我华人如海为寇,也正是因为此,这倭寇才难以平定。” 罗万化能被点为榜眼,其见识还是不凡的,再加上他又是浙江人,这么说也有些说服力。 黄凤翔道:“一甫兄所言甚是,我在泉州所见亦是如此。是故,去年朝廷才会从福建涂巡抚所请,开月港以通市,市通后,不仅倭寇渐消,海商齐聚,就连月港那偏僻之处,也一下子繁荣起来,可见这海禁确实得放开。” “罗编修、黄编修是在质疑祖训吗?”编修周子义严肃道。 罗万化、黄凤翔都不敢接话。 这时,一道淡淡的声音传来:“其实开海禁并未违反太祖祖训,而且这么多年来,海禁利弊已是显而易见。” 众人循声望去,见出声之人是一向不轻易说话的张敬修。 周子义闷声道:“片板不下海,是太祖爷定下的祖制,难道张修撰不知道吗?” “晚辈自然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而且知之甚详。” 周子义不悦道:“张修撰既然知道,又怎敢说开海禁未违反祖制。”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 看书领现金红包! 张敬修眉毛一扬,说道:“众所周知,太祖爷共下过六道关于禁海的谕令——洪武四年,‘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十七年,‘派信国公汤和巡视浙闽,禁民入海捕鱼’;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二十七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这便是太祖禁海祖训吧?” 李自华接过话来:“不错,这太祖祖训从头到尾都是禁,开海禁难道不是违反祖训吗?” “是禁不错。”张敬修不慌不忙道:“但诸位可听出了其中的变化吗?” “什么变化?”众翰林都是问道。 张敬修笑道:“诸位没感觉到,禁令是在不断放宽的么?所谓‘片板不下海’,只是洪武四年第一道谕旨的通俗说法,如果太祖真想将其作为铁打的祖训,何必还要下另外五道不同的谕旨呢?所以我等还需用心钻研体会太祖爷的圣意,绝不可以被似是而非的祖训缚住手脚” 周子义冷笑道:“倒要向张修撰请教太祖爷圣意为何?” 张敬修侃侃而谈道:“太祖皇帝驱逐鞑虏,肇始皇朝,其见识之高远,其思虑之深远,乃我们这些后代臣子不敢质疑,也无需怀疑的。因此,我等要遵守太祖祖训,还需将太祖爷的圣意弄明白。而要弄明白太祖圣谕的真意,就必须要结合当时的形势分析才可。 先说最初一道圣谕,是禁止私自出海的……当时天下初定,张士诚、方国珍等残余势力退往沿海岛屿,却贼心不死,一方面在国内拉拢一些人培养党羽,另一方面勾结海寇欲卷土重来。所以太祖爷下令禁海,以隔断贼子与大陆的联系,使其不攻自破,可谓妙策。” 再说第二、第三道,是‘禁止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禁止入海捕鱼’,此段时间正是胡惟庸案发,其罪名之一便是私通倭寇,此道圣旨正是针对此案而发,乃是鉴于国内的紧急状态,而特别的颁发的……” “不对吧,张修撰。《太祖实录》中,太祖皇帝说:朕以海道可通外邦……苟不禁戒,则人皆惑利而陷于刑宪矣。故尝禁其往来。这不正是太祖皇帝禁海的态度吗?”周子义冷笑着打断张敬修。 “周编修,‘尝字’何意?”张敬修笑眯眯问道。 “这……”周子义顿时哑口无言。 张敬修继续道:“周编修也应知太祖之意了吧。太祖为何禁海?乃是因海滨民众,可通过海路与番邦交通贸易,若是不禁海,海滨的百姓们就会通过海路进行私下贸易,获取巨利,如此百姓则会不思劳作,专事商业。而太祖曾下令,可直接逮捕‘不事劳作,专事商业’之人,忧心触犯法令之人太多,所以曾经禁止往来。” 目光扫了专心聆听的众位翰林,张敬修淡淡道:“再看这第四道谕令,洪武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显而易见,太祖只是要严禁违禁之物出番,对于茶叶、丝绸、瓷器等物,还是可以与外国开展贸易往来的。 至于第五、第六道谕令,‘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诸位且注意‘敢有私下’及‘不得擅出’二词,从此二词可看出,太祖爷说的是禁止私市贸易。言外之意,官方互市,或商民在朝廷允许下,可与外国互市。 这也正是太祖爷圣明,想出来的两全其美之策,既可以得到海上贸易之巨利,又可以避免百姓通番忘本,荒废了农事。因此,无论是开月港、奉化,以船引允许私贩赴南洋互市,还是重开市舶司,重启官方互市,皆未违反太祖祖训,而是顺势而为,这也是太祖圣谕的真意! 而圣上正是有此认识,又有这几十年海禁的经验教训,才会下旨同意福建涂巡抚所请,下旨除贩夷之律,并令廷臣廷议大开海禁,重启市舶司之事。毕竟,放开月港、奉化之后,倭寇渐消、朝廷得关税之利乃是事实。由此也可见陛下的圣明。” 众翰林听得是目瞪口呆,还可以这样解释太祖的圣谕? “一派胡言,张修撰巧舌如簧,竟然如此曲解太祖圣谕。”周子义气得胡子都歪了,眼睛瞪着张敬修。 “我倒觉得张修撰言之有理,太祖爷圣明,其圣谕必有深意,怎能似是而非看待。嘉靖二年宁波之乱前,倭寇也不过小股而已,不成气候,但自嘉靖二年后,海禁愈严,倭患反而越重,致使两浙、福建饱受倭寇之苦,可见太祖皇帝正是明白此中关联,才未说完全不与外番往来,只是要严控而已。” 张敬修闻言大喜,这么好的捧哏是何人?忙看向那捧哏,见其乃是编修沈鲤,便朝其拱手示意。 这时,罗万化、黄凤翔出声赞同他们的同年状元。 也许是倭寇之患的教训太深,竟也有不少翰林支持张敬修这番歪论,倒让张敬修觉得,这个时代的精英并非是迂腐之人,只是有不少精英因私利,而故意不去求变而已。 “诸位在争论何事?” 众翰林正争得激烈时,掌院学士诸大绶和张四维、申时行等天子讲官,及展书官王锡爵、余有丁进了检讨厅。 “见过掌院学士。”厅中众翰林躬身向诸大绶行礼。 诸大绶笑着道:“诸位在谈论何事,这么热闹。” 侍读陶大临道:“掌院可来得迟了,方才张修撰解释太祖祖训可着实精彩。”说着将众翰林谈论海禁及祖训的言论细细说与诸大绶等人听。 诸大绶等人也被张敬修那番歪论惊得合不拢嘴,这真的是太祖爷的圣意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第九十六章 成败不再朝堂 张府,书房。 张居正感慨道:“元辅终究还是那个元辅,以国事为先,而且还一力担下了这开海之事。此番若是元辅不发话,重启市舶司之议绝不可能如此轻易通过。” “元辅为何只同意重开泉州、广州市舶司,宁波却仍只开奉化?”张敬修问道。 张居正沉吟道:“开福建、广东之海,阻力要小得多。有福建、广东为试点,倒也正合适。” 张敬修了然,相比于浙直地区,福建、广东二地,无论是朝中势力,还是地方势力,都要容易对付的多。 张居正又道:“今日议论开海之事,反对者多为南方官员。我与浙江、福建二地巡抚通信不断,知二地私市仍是屡禁不绝,而且这些私贩如今都有船引为凭证,地方官府更加无力禁止,只能任由走私横行。可见这开海成败,不在朝堂,在于地方。” 张敬修道:“父亲说的是,故而今时之市舶司,也要与往日有所不同。以往之市舶司,乃是为朝贡互市而设,但朝贡互市已然被走私冲击的难以为继。因此,孩儿认为,重开市舶司后,当仿宋制。宋代海贸规模远胜我朝,其市舶司一应制度也很是成熟,值得我朝借鉴。” 宋代市舶司管理相当规范,其职能主要是管理船舶及进出口货物:对于本国出海船舶,发放‘公据’,和朝廷开放月港后发放的‘船引’类似;对于外国船舶,则同样发放入港许可证。 另外,对于出入口货物管理,宋代市舶司主要分为‘编栏’、‘阅实’、‘抽解’、‘博买’四种方式。所谓‘编栏’,就是派兵监守入港船舶,防止偷税漏税;‘阅实’便是上船验货;‘抽解’是指对出入口货物抽取关税;‘博买’则是为朝廷收购舶来品。 可以说,宋代除了同样禁止违禁品出口之外,其他方面要远比大明朝宽松得多,其与外番贸易,也不像大明朝这样简单的‘朝贡贸易’,让朝廷吃独食,而是允许海商出海交易,也允许外番进港与民间交易。因此,才有宋高宗那番说‘市舶之利最厚’的话。 张居正点头道:“为父正有此意,不仅如此,这朝贡互市也要大力推进。我大明地大物博,物产丰饶,海外诸国对我国所产仰慕至极。以我所思,朝廷只要在制定港口办‘牙行’,开展互市贸易。凡陛下‘勘合’之国,许带方物,在官设牙行中与商民贸易,这样还可以保证对每一笔交易都足额课税,这样也可增加朝廷收入。” 张敬修沉思片刻,赞道:“父亲这个法子极好,如此双管齐下,开海必能功成。” 张居正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只要仍是私贩横行,这开海就不能算成。” 张敬修笑问:“父亲觉得,这私贩可能完全禁止吗?” 张居正道:“自然不可能完全禁绝。不过,在大力放宽限制后,‘船引’也更容易获取,必然会有不少私贩转为公贩。” 从古至今,走私都不可能完全禁绝。就连二十一世纪,技术手段那么先进,也不能完全禁止走私,更何况大明朝现在的海上实力。但走私也是要冒风险的,海商们当然会权衡利弊。若是能花少量钱财,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出海贸易,很多海商乐得如此。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 号【书友大本营】 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而张敬修力主开海,除了关税之利外,主要还是想让大明与世界接轨,融入这大航海时代,同时引进西方的一些的技术,谁让他这一个文科生,做不到以一己之力推动大明朝的科技发展,他能做的只有引导…… “今日孩儿在翰林院中与同僚议论海禁及太祖祖训,对大开海禁持异议者,其籍也大多为沿海省份,不过也并非所有沿海省份出来的朝臣,都反对大开海禁,其中有不少也对走私、私通倭寇深恶痛绝。”张敬修又说起今日与翰林们的议论,还自己对太祖祖训的那套‘歪论’说与老爹听。 “你呀,还真是强词夺理。”张居正摇头失笑。 张敬修正色道:“孩儿不是强词夺理,而是在如今,若要行变革之事,难免会有违祖宗制度。就如这开海禁,若非是这些年来倭寇难平的教训,让部分朝臣认识到倭寇成因与来源。否则去年陛下下旨开月港也非是易事吧。故而,若是能解读好太祖祖训的‘真意’,也有助于父亲行事。否则一旦提出什么改革措施,就有人会举着那似是而非的祖训来唬人。” 张居正听了若有所思,说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要‘解释’好太祖祖训又谈何容易,若是露出漏洞,难免被人攻讦,反而还会误事。不过偶尔用之,也确能取得奇效。” 听张居正这话,就知他是个实用主义者。 反正朱元璋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解释他定下的祖训,还不是看谁的话语权大。 “重开市舶司事关重大,不知父亲属意何人提督市舶司?”张敬修问道。 张居正道:“海禁的水太深,非常人可胜任。我意欲举荐太仆寺卿曾省吾巡抚广东,并提督广州市舶司。至于福建,便仍由巡抚涂泽民掌市舶司事,另荐常州知府李幼滋任泉州知府,协理市舶司事。” 张敬修暗道,老爹可真是举贤不避亲啊,这曾省吾、李幼滋可都是湖广人,而且一贯与他相厚。尤其是李幼滋,听说还是老爹的‘四同之友’:同为湖广人、同中举、同中进士,还曾一同在翰林院中供职。不过这二人都有实干之才,又是老爹的亲信。 这开海之事,是老爹入阁来第一次主持的大事,是绝不容有失的,派这二人去也显示老爹的重视。毕竟,正如老爹所说,这开海成败,不在朝堂,而在地方!这所选官员,必要信得过的人才可。 其实张敬修倒想去市舶司历练一番,可惜的是,现在的他才刚为翰林不久,是不可能被放去地方为官的。 ······ 第二日,隆庆帝很快批准了廷议结果,送至内阁。 廷议毕竟是朝廷决定大事的最终方式,其结果连皇帝都不能轻易推翻。因此,隆庆帝虽是有些不满提督市舶司不准用内官,但考虑到重开市舶司后的五成收益,很快就批复道:内阁尽快做好重开市舶司一应事宜,并会同吏部选定市舶司提督。 内阁得旨之后,张居正就立即向徐阶推荐了曾省吾和李幼滋二人分别去广东、福建任职。 对此,徐阶也从善如流,帮着自己的学生。 在召集吏部、兵部、户部商议之后,内阁很快将商议结果上报给隆庆帝。 隆庆也很快给出‘如议行’的答复,这也就是隆庆皇帝处理政事的风格了,他深知自己不通政事,因此也放手让大臣们去干。 就在朝廷确定要重开市舶司这几日,通往南方沿海各省的道路上,已经有数十封信发出去,内容无非是朝廷扩大开海之事。 而朝堂之上,吏部右侍郎王本固、礼部右侍郎万士和等官员上奏弹劾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和户部尚书马森‘枉顾祖制,视祖制如无物……’,皆被隆庆帝留中不发。 而张敬修也因他解释太祖祖训的那番‘歪论’,被翰林院编修周子义弹劾‘曲解太祖祖训,对太祖不敬……’ 一时之间,这张大学士父子二人齐被弹劾,在朝野上下引起了热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