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若安年》 01 命硬 暮春三月,杂树生花。 靖安侯府中,却好似来了一场厉害的倒春寒,让这春暖花开的时节,骤然成了凛冽寒冬。 偌大的府邸,安静得,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 也确实是。 裴锦箬抬头,从半敞的窗户往外看去。 那满院子飘零着的白绸布,那晃悠着的白色纸灯笼,前方院子里,隐隐传来的哀乐声,越发衬得这院子冷寂,比那坟墓,也不差什么,只是华丽些。 她勾起唇角,想笑,喉间却是一痒,低低的咳嗽声在屋中响起,将这诡异的安静,打破了。 细碎的脚步声从回廊,一路进了房。 门开时,那咳嗽声,便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戛然而止。 裴锦箬咬了咬腮帮,这才勉强将咳嗽声压制住,连带着喉间涌上来的那一股子甜腥,也是压了下去。 “夫人”洞开的房门外,是个穿着丁香色蕉布比甲的年轻仆妇,也就花信之年,腰间缠着孝布,开门后,站在房门口,略顿了顿,这才进了房。那是裴锦箬的陪房,从前在她跟前伺候的青螺,也是如今,她身边所剩无几,还能信得过的人。 裴锦箬坐在窗边的妆台边,背着门,逆着光,让人有些看不清。 青螺一边靠过来,一边道,“夫人,听说咱们侯爷……哦!不!是咱们王爷的灵柩,已是进城了,咱们得快些到府门口迎着了,如今,老夫人正巴不得拿咱们的错处呢,没了王爷……若是……这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青螺将声音压得轻而低,极尽平稳轻柔的语气,到了最后,却也不由得失了速,尾音里带了两分颤调。 裴锦箬本来平淡到有些木然的面容,微微一颤。顿了片刻后,才缓缓抬起脸来,窗边的春光透进,将她轻轻笼住。着一身素缟,脂粉未施,一张面容,带着两分瘦削的苍白,即便如此,却也掩不住那姣好的容貌,反倒更衬得一双眼眸清幽,平添了两分动人的楚楚。 只此时,她那一双漂亮的眸子,却有些失了神采,只望着虚无的某一处,发呆。 青螺见状,轻轻叹息了一声,眨去眼底的润湿,抬手,从妆台上取过木梳,帮她抿了抿头发,整理了一下发髻,这才挑了一朵雪白的绢花,插进了那鸦青浓密的鬓发中。 “走吧!夫人!”见一切妥当,青螺站起身,伸手要去搀扶裴锦箬。 “青螺!”裴锦箬却在这时,终于开了口,也不知是不是许久未曾说话的缘故,那嗓音,有些嘶哑,总觉得,与她那姣好的面容有些不太相衬。 “这些,你替我收着。”轻轻一推,将妆台上放着的一只三层的紫檀木镶螺钿嵌百宝的妆匣推至了青螺跟前。 青螺一看,却是变了颜色,“夫人,你这是……”顿了顿,又勉强维持着平稳的语调,却又藏不住急切地道,“夫人,虽然虽然王爷不在了,可咱们还得好好过日子” “自然是要好好过日子的。”裴锦箬笑着打断她,“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他,要死要活吗?若换了寻常夫妻,那还有可能,可我们却分明是一对怨偶。他死了倒省了继续相看两相厌,互相折磨。”说得好似当真没有半分情分一般,带着一丝难言的嘲讽。 青螺望着她,良久不语,只眼里,却含了泪。 裴锦箬望向她,云淡风轻地笑,“莫要多想了,我只是让你替我收着,以防万一罢了。他死后荣封,成了大梁的靖安王,即便诰封的圣旨里,没有提过我半个字,我也是他的未亡人,还没有人,真敢明目张胆对我做什么。一个容身之处,总归还是有的。” “三姐姐还真是心大啊!夫君尸骨未寒,连下葬都未曾,三姐姐却已经在这里盘算着往后了。”一把带笑的娇嗓骤然在门外响起,青螺一惊,蓦然转过头望去,见得一道身影娉娉袅袅走了进来,即便是为着靖安侯府的丧事,穿着素淡,可那料子,却是极好的,识货之人,自然可知华贵。裴锦芸也是个端丽的佳人,只是,被裴锦箬的丽色一压,便有些黯然失色了。只此时,她的面色间,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连带着再环顾这间处处透着精致大气的屋子时,也不再如从前那般觉得刺眼了。 只是,待得目光转向半垂着头,沉静坐着,好似未曾看过她一眼,恍若她是多余一般的裴锦箬时,便不只觉得刺眼,还刺心了。 “都说女儿俏,一身孝。这身孝服倒是再适合三姐姐不过,瞧瞧,多好看!”她的话,便也带了刺。 “侧妃娘娘,请慎言。”青螺气愤难平。 “呀!”裴锦芸似是才觉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抬手用帕子掩了唇,“妹妹一时忘了,三姐姐新近丧夫,哪怕,你与靖安王本就貌合神离,夫妻不睦,但怎么也是才丧夫,外头人又都说三姐姐你八字硬,命中带煞,既克子,又克夫,三姐姐心里一定已是够难过了。妹妹真是不该再口无遮拦,提及三姐姐的伤心事。” 话虽这么说,她目光闪闪,望着裴锦箬时,却分明带着两分藏也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青螺气得浑身发抖,这样的话,她自然听过,却哪里敢在裴锦箬面前透露半句?没想到,四姑奶奶来了,居然便将这些话,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还添油加醋的青螺悄悄望向裴锦箬,见她面容还算得沉静,好似并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一般,只面色,却又比方才,白了两分。 青螺心里,便是一酸。 别的倒也罢了,这煜哥儿却是夫人心口的一道伤,四姑奶奶也是为人母亲,怎的,却能忍心这般来戳夫人的痛处? “四妹妹今日,倒是特特来看我,还真是费心了。”裴锦箬终于开口对裴锦芸说话了,却是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 她这般云淡风轻,却是让裴锦芸心气儿不顺了,她可不是为了看她这个样子,才特意跑这一趟的。 于是乎,裴锦芸嗤哼一声,“自然是特特来看三姐姐的。三姐姐命好啊,托生在正室太太的肚子里,顶着个嫡出小姐的名头,分明一无是处,却能得嫁高门,诰命加身,靖安侯又是个出息的,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让人好不羡慕。可只怕,也就是三姐姐的命太好了,靖安侯和煜哥儿都不在了,你却还能独自个儿活得好好的,你说是不是啊?三姐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2 开棺 “不过,三姐姐不觉得奇怪吗?你家煜哥儿,本来只是小小的风寒,怎么就不见好,还夭折了?” 裴锦芸凑上前,在裴锦箬耳边,神秘兮兮地道。 裴锦箬身子不由得一颤,一直云淡风轻的面容,总算是撕开了一条口子。 裴锦芸见状,不由高兴了,又继续压低嗓音道,“还有靖安王……听说,都到最后一场仗了,胜了,便能班师回朝,到那时,只怕就要位极人臣了,却怎么突然死了?这不是太倒霉了吗?” 裴锦箬脸色已成了一片惨白,抬起一双眼,死死盯着裴锦芸,咬牙道,“你是什么意思?”那语调失了平稳,她眼中,已是流露出惶恐。 她这副模样,却是让裴锦芸心中更是快意,嘴角的笑意,控制不住,“三姐姐难道从没有想过这些吗?还真是蠢……哦!不!是单纯。对了,听说……三姐姐有意想要过继一个嗣子?” 这话,让裴锦箬浑身一颤…… “若是能成,妹妹届时,再登门向三姐姐道喜。”裴锦芸脸上的笑容,满是意味深长,而后,耐人寻味地看了一眼裴锦箬,便是直起了身子,转身要走。 裴锦箬那一刻,却是蓦然蹭了起来,将裴锦芸扯住,颤着嗓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三姐姐觉得是什么意思……那……便是什么意思吧!”裴锦芸轻柔地笑道。 裴锦箬却是如遭雷亟,面上最后一丝血色被抽尽,被裴锦芸轻轻一挣,便顺势软倒在了地上。 裴锦芸哼了一声,斜睨她一眼,便冷笑着走了。 “夫人!”青螺赶忙上前将裴锦箬扶了起来,“方才,方才裴侧妃的意思是说,咱们哥儿还有王爷……是……是被人害死的不成?” 青螺亦是白了脸,却也比不过裴锦箬此时的脸色,她怔愣片刻,只觉气血翻腾,“不行,我得去找裴锦芸,让她把话给我说清楚……”谁知,一开口,便觉喉间一腥,一口隐忍多时的血,终究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夫人!”青螺吓得惊叫,眼里的泪,倏然便是狂飚而出,“你这是怎么了?” 比起青螺的大惊失色,裴锦箬的反应却是太过平淡了,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便是从袖口中抽出一张丝帕,将嘴角的血痕擦了,团了团,又塞回了袖中,一举一动,皆是透着难言的熟稔。 而后,便是理也未曾理青螺,推开她,便是踉踉跄跄朝着屋外跑去。 青螺连忙抹了把泪,追了上去。 裴锦箬却再顾不得其他,只想着,她得找到裴锦芸,她得问清楚,她方才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跨过门槛时,脚一软,人险些跌倒。 “小心!”斜刺里伸出一只手,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臂,堪堪将她扶稳。 裴锦箬却是一僵,如同被烫到一般,那人与她惊惶的目光对上时,倒也只是顿了顿,便是将手挪开了。 裴锦箬却是往旁一侧,与那人隔开了一步之遥。 青螺赶了上来,扶着裴锦箬轻轻屈膝,“见过穆王殿下,殿下万安。” 萧綦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目光深幽,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落在裴锦箬的面上,端详了片刻,“你怎的看上去这般憔悴?” 裴锦箬心弦一颤,若是换做几年前,只怕听着这一句关切,她也能生出即刻死了,也甘之如饴的心绪来,可这会儿,她却委实心灰意懒,再生不出半分旖旎来了,只觉得,麻木木的心,竟好似半分感觉也没有了,倒也是奇怪。 哑了嗓,裴锦箬低声道,“这里是内院,想必殿下是走错了路,回头让个小厮给您带路,妾身先失陪了。” 这恰恰是上房门口,要出去,便只有一条道,偏生,这萧綦便杵在正中,绕不开去。 好在,此时裴锦箬心乱如麻,却也是顾不得这些,抬步,便要越过他离开。 谁知,就在错身的刹那间,手臂一紧,他竟又故技重施,抬手,隔着衣袖,箍住了她的手臂。一双眼将她望着,带着些隐忍的意味,“如今,你可算心愿得偿了?” 开口,便是一句意味不明的问。 裴锦箬有惊有怕,更多的,还有疑,她本就不是那等心思深沉的,便自眼角眉梢处带了出来。 萧綦便不由笑了,“不是你说的吗?你不想再见着他。与他同处一室,多一刻,都是煎熬,只是,你们名分在那儿,他若回来,你便总有对着他的时候,如今这样了,你倒是再不用对着他,你可高兴?” 裴锦箬眼中先是疑云重重,片刻后,好似想通了什么,疑云尽散,望着萧綦的目光,却已近惊骇,还有些不敢置信。 下一刻,她便是蓦然挥开了他箍住她的手,朝着廊下奔去。 “夫人……姑娘!”连带着青螺也被她撇开,急了,赶忙追了上去,就连从前的称呼也脱口而出。 萧綦站在原处,扭头望着她的背影,踉跄的,慌乱的,像是一只被惊着的雀鸟,颤巍巍,惊悸不安……不由微微蹙起了眉。 从她的明霁堂到靖安侯府的府门,距离算不得近,一步步跑过去时,裴锦箬的脑袋半点儿没有放空。 这几年来,很多从前想不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自脑海中闪过,好似拨云见雾一般,渐渐明晰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满心的灼痛,一颗心,便似被丢在了油锅之上煎烤……剧痛难当。 是这样吗?竟是这样吗?她竟是全然不知,自己蠢笨成了那般? 哀乐声,伴随着哭声,越来越近,转眼,她已经奔到了府门前。 今日,府门大开,处处,一片白幡飘零。 她冲出府门时,府门外,已聚了不少人,那哭声,甚至因她的突然出现,而顿了顿,复又再起,更是凄凄惨惨戚戚。 裴锦箬却已经听不到这些,她的目光,望着前方一辆特质的板车,四匹高头大马拉载,车上,一具金丝楠木棺椁,正被一队挂白的兵士护送着往府门而来,裴锦箬冲将出来时,恰恰就来到了府门口。 顷刻间,裴锦箬心中已转过万般思绪,待得那板车带着棺椁近在咫尺时,她已坚定了心神,她听着自己的嗓音,平静而坚决地吐出两个字来,“开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3 环伺 “开棺!”即便多么沉静,那嗓音也是紧绷的,这两个字,让场面一寂,人人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裴锦箬上前一步,眼睛紧盯着那具棺椁,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开棺!” 这回,没有人在疑心是听错了,却个个用异样的眼光将她瞄住。 那边本来正哭得忘我的妇人“嗷”得一声,扑了过来,扬手便是甩了裴锦箬一巴掌。 裴锦箬猝不及防,没能躲开,本就惨白的脸颊上,顷刻便是一个血红的巴掌印。 “你……你这个贼妇人!我燕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怎么就瞎了眼,娶了你这么一个毁家灭族的恶妇?我家崇哥儿活着时,你不顺夫君,没让他有一日快活,如今……如今他没了……你还要,还要让他不得安生……你怎么就这么恶毒……” 妇人一身素缟,赤红着双眼瞪着裴锦箬,似是恨不得要食她的肉,啖她的血,骂着骂着,到了后面,竟是悲从中来,便是泣不成声了,抬了帕子,捂住嘴,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一双流着泪的眼,瞪着裴锦箬,无声的控诉。 居然气怒到连一贯的贤良慈和之态也再维持不住的模样,可见,她承受的丧子之痛,有多么重,对儿媳的愤怒容忍,又已是到了极限,这才在人前爆发了出来,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 人人望着裴锦箬的目光,都微乎其微地变了。 若是换了从前,裴锦箬说不定还真就信了。 可是……轻瞄了一眼哭得浑身轻颤,悲难自抑的靖安侯太夫人林氏,裴锦箬却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母亲!侯爷死了,我这个未亡人,想见他最后一眼,都不成吗?” “你……用不着假惺惺,整个凤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与崇哥儿貌合神离,你只怕早就巴不得他死了,又何必到如今,又装出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给谁看?”林氏颤巍巍地指着裴锦箬的鼻尖道。 裴锦箬缓缓站直身子,一身素缟,浑身娇弱,偏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双被泪水洗涤过后,更是显得清丽绝尘的双眼直视着林氏,提高了音量道,“母亲!你最是个贤良之人,竟口出诛心之言,可是想要我也随着侯爷一道去了干净么?再怎么说,侯爷也是我的夫君,天底下,有哪个为人妻子的,会盼着自己的夫君去死?我不过……是想再见侯爷一面罢了,母亲却百般阻挠,究竟存的什么心?” 林氏气得一噎,奇怪地瞄了裴锦箬一眼,这个裴氏,今日竟是吃错药了不成?若说她胡搅蛮缠是为了燕崇,她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开棺?”裴锦箬扭头,对一旁靖安侯府的家丁们下令道。 “谁敢?”林氏却是沉声喝道。“谁敢扰了崇哥儿的清静,我绝不饶她!” 按理说,裴锦箬才是靖安侯夫人,可奈何……这些年,她在府中,实在是没有半分威信可言,更是没有亲信,本就无人听她,被林氏这么一喝,更是个个垂首,装作没有听见裴锦箬的吩咐。 裴锦箬有些不敢置信地望了过去,竟没有瞧见一个人动,心中,又悲又慌,陡然瞧见前方棺椁旁,立着一人,很是眼熟,便是扑了过去,喊道,“洛霖,你帮帮我,帮我开棺,让我看看侯爷……” 印象里,洛霖对她还算得尊敬,至少,这么多人里,也许,他是唯一一个可能帮她的人。 却没有想到,洛霖却是面无表情,冷冷道,“夫人想看什么?想看看侯爷是怎么死的吗?那便用不着看了,属下来告诉夫人如何?” 他盯着裴锦箬,双目赤红,咬着牙,藏也藏不住的愤恨,“已经是最后一仗了,何况,侯爷部署严谨,胜负抵定,只要打完,就可以班师回朝了。可他……夫人不是想知道侯爷怎么死的吗?属下告诉你,万箭穿心……力竭而亡,夫人可满意了?” 裴锦箬一颤,终于是在洛霖的逼视下,败下阵来,一张面容,已是真正的惨白似雪。 原来……洛霖恨她啊…… 一抹温润,被塞进了她手心,她一愕,往掌心中的物件儿望去,那是个玉佩,无论是底下结的络子,还是那玉佩,都有些眼熟,只是,那络子上,沾染了些血色。 裴锦箬越看越是心惊,心中蓦然一个激灵,惊得抬眼往洛霖看去,后者,却已别开头去,不再看她。 裴锦箬嘴角翕动,想问什么,未语,双眼,便已是模糊。 “裴夫人。”裴锦箬是有诰命在身的,能正儿八经地被人以娘家的姓,唤一声夫人,说到底,还是沾的如今棺椁中躺着的,靖安侯,哦!不!是靖安王燕崇的光。 裴锦箬抬眼望着唤着她夫人的人,是个文士模样的人,只看上去,却很是瘦弱,这个天气了,还穿着一身冬衣,外面还罩着一件厚实的斗篷,脸色也算不上好,可一双眼,却平冷幽深,将人望着,便让人忍不住心里发凉。 可……裴锦箬皱了皱眉,她不认识此人。 “靖安王横遭此祸,夫人心中定是悲痛难言,可靖安王心存大义,国而后家,陛下和朝廷不会亏待燕家。死者为大,夫人,还是莫要横生波澜,才可令英魂安息,夫人既对靖安王存着夫妻情义,想必,也不会让亡者地下难安才是。” “叶某奉陛下旨意,送靖安王回府,还望夫人,多卖一分薄面。”说着,已是轻轻一揖,可那面色,却带着两分倨傲。 裴锦箬却是蓦然神色一僵,叶……再看面前这人,她已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正因为猜到了,想起从前听说过的一些传言,她的神经不由紧绷起来。 林氏却好似得到了靠山一般,忙道,“还愣着做什么?夫人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还不将夫人扶了下去?” 林氏眼中一抹厉色,裴锦箬不察时,便已被几个膀粗腰圆的婆子左右架住。 裴锦箬心头不由一冷,继而一横,厉喝一声,“放开我。” 那些婆子,却哪里肯听她的?架着她,就要往里走。 今日,若是就这么走了,怕是就再没有机会了。 眼角余光瞄见有个婆子手中,已是抖落开一张帕子,裴锦箬再顾不得其他,心一横道,“母亲,你不就是为了爵位么?一家子骨肉,何必如此……唔!” 防着了左边,没能防着右边,躲过了塞嘴的帕子,却没有躲过扎进腰间,淬了麻药的暗针。 林氏……还真是狠。 若离了这里,只怕,她再不会给自己机会开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4 殉情 腰间开始发麻,那麻,从那一点,很快蔓延开来。 她没有时间了。 裴锦箬那一瞬间,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悲凉,还是解脱。 蓦地张嘴,咬上左边那个婆子的手掌,在她痛得嗷嗷叫时,又拼尽所有气力,往右边一撞。 那些婆子不防她这一招,被撞得一乱,松了对她的钳制。 “今日,我人微言轻,求告无门,左右也是一个死,我也不吝惜这条性命。” 青螺听到这一句,心里蓦然不安。 “可我今日死得冤,我家侯爷亦是,哪怕是死,也定化为厉鬼,让仇人血债血偿,不死不休。” 咬着牙说完这一句,裴锦箬蓦然趁着那个众人都被她话中狠意震慑的间隙,拔足奔了过去。 “砰!”一声响,裴锦箬没有停顿,义无反顾,头重重撞在了棺木上。 “啊!”人群中,有人惊呼了一声。 场面,登时一乱。 不是说,靖安侯夫妇不和,貌合神离吗?可方才,靖安侯夫人却居然在靖安侯棺木前,撞棺了,这是殉情? 裴锦箬却再也听不见别的了。 周遭的声音,在她耳中,像是蒙了一层布一般,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她身子一倾,顺着棺椁,重重摔倒在了地上,血从破了的脑壳里涌了出来,流了她满脸…… 手中紧握的那块玉佩,跌落在地上……她探手想要去抓,却好似,怎么也够不到…… 倒是她的血,也浸染上了那玉佩上系着的那条络子,与之上,本就染着的,另一人的血,混在了一处…… 在这里结束,也挺好……否则,她这般蠢,连自己,也看不下去了。 嘴角弯起,想笑,视线里,好像隐约瞧见一个人的背影,一身甲胄,在刺眼的白光中,渐行渐远,她用力张嘴,想要喊他,却吐不出半点儿声音。 算了,她想,也不用喊了,反正,他不会回头,就如他出征那一日,一样…… 那团刺目的白光,总算将那道背影尽数吞没了。 周围的光线一暗,恍惚间,有人好似走到了她身边,俯身,拾起了那块玉佩,恍惚间,天下起了雨,她眨了眨眼,啊!真是奇怪……怎的,像是血的颜色? 再恍惚……裴锦箬的意识渐渐从躯体里抽离…… 若是还有来生,可千万,莫要蠢笨成这般了,好歹……好歹得聪明些吧……她想。 大梁永和二十五年仲春,靖安侯燕崇大败狄人于回炉关外,却不幸阵亡,为国捐躯。永和帝痛失英才,掩面而泣,破例封燕崇为王。 同年暮春,数千将士,自发戴白,扶灵而归。 凤京城中,靖安侯府前,靖安侯夫人裴氏撞棺而亡,永和帝感其贞烈,册封其为靖安王妃,夫妇二人,同归葬副陵。 七月流火,这一年,凤京城的夏日格外的热些。 昨夜刚下了一场雨,暑气还没有降下来,这天一亮,日头又是高悬。 午后,炽热的阳光下,一切都是蔫蔫儿的,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 廊下,两个小丫头歪在廊柱上打盹儿,听得廊上脚步声响起时,这才一个激灵着醒过来,睁眼一瞧,便瞧见正走过来的人,吓得最后一丝困意都没有了,双双伏跪,值守时瞌睡,若是平日里温和些的绿枝姐姐撞见,那还好些,左不过是几句温言责备,偏偏是被脾气火爆的红藕姐姐撞见,待会儿还不被骂个一通? 两个小丫头想着,眼泪忍都忍不住。 却没有想到红藕今日似是有事,竟是半点儿没有注意到她们一般,匆匆掠过她们,脚跟一旋,便撩起帘子进了屋。 两个小丫头一愣,继而面面相觑了一眼,这才不约而同大大松了一口气。 红藕进了屋,脚步不停,直直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姑娘。” 内室的窗户半敞,正对着一丛修竹,竹影掩映中,倒是比外边凉快了许多,红藕本来还满心的焦切好似也被这凉意幽幽浇灭了些,步子不由略略缓了下来。 窗户下的红木交椅上坐着一人,一只手,捏着一把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扇着,另外一只手,放在近旁的桌面上,轻轻压着一本书的书页,好似看得很是专注。 夏裳本就单薄,一抬手间,那衣袖便顺着滑开,露出一截嫩藕一般的手臂,衬着手腕处,那一抹翠绿幽幽的翡翠玉镯,越发显得冰肌玉骨。 红藕便觉着如入了冰室一般沁凉,最后一丝浮动被尽数抽去,她缓步上前,轻轻屈膝福了福,这才道,“姑娘,方才,广白来报,老爷下晌便会回府了。” 窗边那人,微微一顿,片刻后,抬起手,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只瓷碗,“药凉了,端去倒了吧!” 轻轻软软的语调,恍若春日初绽枝头的花瓣,红藕却半分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便是上前将那瓷碗端了出去。 待得红藕走了,一直待在旁边的绿枝这才走上前道,“姑娘,这药不喝成吗?你到底是着了凉,莫要妨碍了身子才是。” “喝了才是不成。”窗边的人儿总算回过头来,竹影斑驳在她脸上,一张小脸粉嫩小巧,不过巴掌大,五官亦是精致明丽,尤其一双眸子,最是出彩。那眸色很淡,犹如琉璃,噙着一丝雾般,让人一看,便觉酥醉,那样一双猫儿眼,如今尚未完全长开,便已是如此,日后待得长成,还不知是怎样的殊色难言。 这张脸,这双眸,即便绿枝已经看了无数回,可每看一回,却还是忍不住惊艳,也不知道日后,哪家的公子能有福气能摘了她家姑娘这朵娇花。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便无需多言了。”窗边的人儿,轻轻一撩眼皮,却有一种难言的威严迫面而来,正有些心神恍惚的绿枝闻言一凛,忙低头应道,“是。”果真不敢再多说半字。 可心里,却有些纳闷儿。 姑娘好像变了,但究竟是如何变的,又是何时变的,她这个贴身伺候的,却是说不上来。 总归,就是这几日,姑娘明明也没有提高音量,或是改变说话的语气,可只是这样与平常没有什么差别的话语,却让她,还有其他几个屋里伺候的丫头,都不得不警醒了精神。一丝不苟地应下,还得一丝不苟地照办,不敢有半分的怠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5 料定 绿枝当然不会想到,她觉得种种奇怪的因由,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她的姑娘,却也不是她的姑娘了。 其实,就是裴锦箬自己,亦是到了前两日,才从如同梦境中的恍惚里醒过神来,接受了这个现实。 十天前,她在博文馆中,被人捉弄,淋了个浇透,又气又惊,受了风寒,发起热来,烧得昏昏沉沉。 再醒来时,内里的灵魂,却已悄然转变了。 裴锦箬不知道是何处出了差错,她前一刻,还感觉到脑门撞在棺木之上,碎裂的疼痛,血涌出来,糊了满脸,意识模糊,那样的情况下,她从没有怀疑过,自己死不了。 谁知道,就好似睡了一觉。 醒过来时,天地翻覆,她竟回到了自己十三岁的时候。 她花了几日的工夫,才确信这不是一场梦,而是真的。 反倒是之前经历的那一生,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谁又能真正分得清,何为真,何为梦? 不管如何,这终归是上苍听到了她的呼唤,给了她重来一回的机会。她只当那之前,都已是前生。她无论如何,也得聪明一些,不要再如前生一般,蠢笨不自知,害人害己。 既然让她回到这个时候,必然是有其深意,她便该从现在开始才是。 她记得,这一场病,让她病得好厉害,如今想来,委实不该,小小的风寒而已,她的身子,又自来康健,联想到之后发生的事,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将那药停了,没有想到,身子,居然便一日比一日爽利了起来,她更加确信,她的猜想没有错。 毕竟,她不是真正不谙世事,养在深闺的无知少女,她刚以生命为代价,见识了人心的恶毒,相比起那些,这个委实有些不够看了。 既是如此,便先从这里开始吧! 总不能再被人当成了提线木偶。 “绿枝,你找个机灵的丫头看着,父亲回府了,便来报与我知道。” “奴婢这就去。”绿枝恭声应着,退了下去。 裴锦箬便又开始翻看起了她的书,万事不过心一般。 等到绿枝来报说,她父亲,裴家大老爷裴世钦已是回府了时,她还在看那本书,而且,极有耐心地将那一页看完之后,才轻轻合上了书册。 “老爷刚进府门,品秀阁的便是已经赶着往疏桐院送汤水去了。”略一沉吟,大抵是想起了姑娘对品秀阁的自来亲近得很,绿枝赶忙住了嘴,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咬了咬嘴唇,这才又道,“姑娘,咱们可要收拾收拾,也去疏桐院拜见?” 裴家,从前祖上,也曾出过太师,但那都是前朝的事儿了,后来,因着青黄不接,渐渐落寞了。 大梁开国以来,倒也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占着京官的名头,只一直都未曾再出过二品以上的大员,一直不愠不火。但在文臣之中,却也还有些地位,毕竟是世代官宦,累世书香,也算得清流之家了。 到如今,裴家在朝为官者,倒也还有那么几个,当中,自然最为出挑的,便是裴锦箬的父亲,嫡支长房大老爷,裴世钦了。 他早前已经官拜通政使司副使,虽然,只是个四品,在遍地皇亲勋贵的凤京城实在算不得什么,一抓一大把。可怎么也算得天子近臣,也是前途不可限量的。 谁料得,他却是流年不利。 正在官运亨通的时候,却丁忧了。 裴锦箬的祖父,在两年多前病逝了,裴世钦按例守制,通政使司副使的官职自然是被人顶替了,这眼看着再几个月,裴世钦的孝期就要满了,能不能顺利起复,又能谋得个什么样的官职,现在还不好说。 是以,这些时日,裴世钦都常借故到京郊的出云观去坐禅。 从前,裴锦箬不懂,如今,却是门清儿。父亲……这是急了。 前世,也不知是走通了哪里的路子,父亲倒也是顺利起复了的,只是,这职位,却委实算不得好。 今生……今生且先看着吧!外边儿的事,她也未必就能帮得上,还是先将她自个儿的事儿料理清楚了再说。 听到了绿枝的询问,裴锦箬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父亲应该一会儿便来‘竹露居’了。” 绿枝望着裴锦箬,欲言又止。 裴锦箬是裴世钦唯一的嫡女,他自然是重视。可是,终究姑娘的生母已是不在了,少了枕边吹风的人,裴世钦又是男人,内宅之事,他能顾及到多少? 品秀阁那对母女,平日里,对着姑娘,会做戏得很,千好万好,将姑娘捧得高高的,可那用心,也只有姑娘才看不清,当她们是好人呢。 平日里也就罢了,听说姑娘病了,老爷无论如何也会来看的。可,今回,老爷出门了好些日子,今日才回来,那母女二人还不使了浑身解数去讨好?只怕,姑娘病了的事儿是暂且不会透到老爷耳朵里了。 类似的话,绿枝早前也不是没有说过,可裴锦箬从来没有听进去过一回,反倒觉得她是包藏祸心,有意离间她和孟姨娘、四姑娘,反而斥责了她一通。 如是几回,绿枝便也再不提了,左右,在姑娘这儿,孟姨娘和四姑娘都是好的,容不得人说半句不是,自己又何必去自讨没趣儿呢。 是以,话到了嘴边,打了个转儿,又被绿枝吞了回去。要等老爷来“竹露居”,姑娘只怕还有得等了。 谁知,这一回,绿枝却是料错了。 她这边才想罢,那边,便有腿脚快的小丫头飞奔了来报说,“老爷来了。” 绿枝一愣,老爷这就来了? 心头蓦然一阵惊颤,她扭头望向裴锦箬。 后者,却没有半分异样,好似早就料到了一般,已是理了理衣襟和鬓发,缓缓站起身来,轻抬手道,“走吧!我们到门口,迎迎父亲。” 绿枝心中蓦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似,一切都尽在姑娘掌握之中一般,但是……又怎么可能呢? 绿枝一哂,却不敢耽搁,上前扶了裴锦箬抬起的那只手,主仆二人缓缓走向房门。 绿枝见姑娘腰肢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收着,双眼平视,走路的姿势,与平日里,好似很有些不同,竟好似那些身处高位的公侯贵夫人一般,行止间,透出一股难言的贵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6 父亲 裴世钦尚未到不惑之年,又保养得好,看上去,也不过而立。 因着尚在孝期,只是穿了一身素布道袍,发上簪了木簪,可衬着他一张俊雅的面容,即便蓄了胡须,却也是个风度翩翩的。 裴锦箬望着,便不由润湿了眼眶。 前生,父亲仕途不顺,后来,又因着种种事端,寒了心肠,永和二十年的时候,便提早致仕归了乡,到她死时,亦是再未曾见过。 那时,她做过不少蠢事,害得父亲失望,他们父女只差没有断绝关系了,却也有些水火不容的意味。 裴锦箬曾以为是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如今,回过头去看,才知道,父亲对她,不是不爱,或许,正是因着有爱,才会爱之深,责之切。 如今,从头来过,她必然,不会再做那让父亲伤心失望的不孝女,更不会连累父亲的仕途,家族的荣声。 想到这儿,她轻轻屈膝,喊了一声,“父亲。” 裴世钦却是微微一顿,他本是男子,对内宅之事,顾及不了太多,对这个自幼失怙的女儿,他也不是不关心,只却不知道该如何关爱。 而裴锦箬对他,也自来不亲近。 可方才,他进得院门,便瞧见裴锦箬候在房门口,抬眼望着他,一双漂亮的琉璃猫儿眼里泛着隐隐的泪花,满是孺慕之情。 裴世钦的心,便不由得一软,想着,这孩子从来不曾这样,可是当真委屈得厉害了?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凝目望着她红湿的眼眶,柔和了语调道,“这是怎么了?听琼娘说,你病了,可是难受得厉害?” 一边问着,一边已是将裴锦箬上上下下打量了起来。 裴锦箬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女儿无碍,女儿只是觉得好似许久未曾见过父亲了一般,一见着,便失态了,父亲莫要笑话我。” 这话里,带着几分小女儿的爱娇,让裴世钦欢喜得不行,哈哈笑了一声,便携了她,转身走进了屋内。 一行人鱼贯进了屋,裴世钦坐到了上座,这才问起了裴锦箬的病情,“听说,你病得厉害……”这话里,带着两分迟疑,毕竟,裴锦箬的样子看上去,还真没有什么病得厉害的模样,不是说……病得起不了身了吗? “父亲这是听谁说的?女儿不过是小小的风寒,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哪里就病得厉害了?这般禀了父亲,没得让父亲担心。”裴锦箬一边笑盈盈回说,一边亲自给裴世钦斟了一杯茶。 裴世钦便是皱了皱眉,不由得便是扭头,望了身边的人一眼。 顺着他的目光,裴锦箬也望了望他边上的人,便是笑着道,“哦,原来是……若是姨娘说的,那自然又是另当别论了。想来,姨娘定是心疼我,想着让父亲早些来看我,这才将我的病往大处了说。如此,我这么快见着父亲,还要谢过姨娘了。” 裴锦箬笑吟吟道。 与裴世钦一道来的,还有一对母女,正是品秀阁的那两位。 裴锦箬的生身母亲,也是裴世钦的正室原配袁氏,是在裴锦箬九岁那年没了的,裴世钦未及服完齐衰,裴老太爷又去了,裴世钦便又服起了斩衰重孝,自然是一直未能续弦。 而二房、三房都是庶房,早已分了家。无论如何,是管不到大房的内院来。 事急从权,这管家中馈便暂且交到了这位孟姨娘手中。 裴世钦除却袁氏这个正室夫人,尚且还有三个姨娘。其中两个,是原先便在他身边伺候的,后来,因着孕育子嗣有功,才被抬了姨娘。 而这孟姨娘却是清白人户出身,是当年裴世钦还在翰林院供职时,一位同僚的庶妹,也算得正正经经抬进门的,因而,是门贵妾。 比另外两位姨娘,自是要尊贵许多。如今,又掌着府中中馈,除了一个名分,还真是与正室没什么差别了。 孟姨娘穿一身妃色的茧绸长身衫,是个容貌娇美,身段窈窕,看上去,还如个少女一般纤细的妇人。 见得这父女二人都望到了她面上,孟姨娘敛下眸子,笑答道,“是妾身关心则乱了。一想着前两日,三姑娘烧得烫手的模样,这便心疼了,没想到,三姑娘吉人自有天相,竟是无碍了,这么一来,老爷和妾身自然就都能放心了。” 说着,抬起眼来,望着裴锦箬,当真笑得一脸真切,连带着眼神,都柔和得不行。 实则,孟姨娘方才瞧见裴锦箬好端端站在门口候着时,心里,便已是泛起了嘀咕,只是,面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显出来的。 “是啊!姨娘对我,自来关心,就是四妹妹怕也要吃醋了呢。”裴锦箬明眸一睐,望向站在孟姨娘身边的裴锦芸,嘴角笑着,眼中却是沉冷一片。 前世种种,她心中虽还存着不少疑团,可只要思及那日裴锦芸对她说的话,她便料定,只怕是裴锦芸也笃定了她再活不了,不怕她翻了身,这才敢将那些话说出。不过,也多亏裴锦芸用一记重锤敲醒了她,才能让她时时警醒着自己,莫要再如从前那般蠢笨。 那些事,裴锦芸脱不了干系,既是仇人,那便有仇报仇。 如今的裴锦芸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半大孩子,就算再怎么心机深沉,却也没能做到毫无痕迹,嘴角的笑容便有些发僵,连带着语调也有那么两分牵强,“三姐姐说什么呢,三姐姐与我好得普通双生姐妹,姨娘待你好,与待我好,有什么区别?我哪里会吃醋了?三姐姐可莫要在父亲面前编排我,让父亲以为,我是个小气的呢。”说着,微微撅了噘嘴,倒是个小儿女气的模样。 裴世钦便笑了,“你这孩子,你三姐姐与你顽笑呢,你还当真了?你呀!也渐渐大了,还是得与你三姐姐多学学,女大十八变,咱们家箬姐儿是越来越懂事了。既是姐姐,往后,可也多要教导妹妹们。” 印象里,父亲可从未夸过她懂事之言。她如今面上是十三岁,可内里却已经二十好几了,如今才得了父亲一句“懂事”的夸,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只是,因着裴世钦夸了她,裴锦芸面上的笑,有些绷不住了。趁着没有人注意,甚至狠狠剜了裴锦箬一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7 表志 偏偏,裴锦箬本就用眼角余光瞄着她呢,看个正着。 不由叹了一声,这般拙劣的演技,从前,怎么就被骗了,还深信不疑呢? 裴锦箬冷眼看着,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面上却是端着笑,“父亲说的是,我记着了,回头,定会好好教导四妹妹的。” 说着,还特意看了裴锦芸一眼。 那一眼,让裴锦芸一凛,总觉得好似含着些别样的意味一般,只是,再看时,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了。 末了,她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今日,裴锦箬不过是聪明了些,怎的,竟也知道讨好父亲了? 不过,她那蠢笨的性子,哪里是能轻易改得的? “听说……那日在博文馆,你很是受了些委屈?”说了一阵儿闲话,裴世钦总算是说起了正题,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瞄着裴锦箬的神色。 裴锦箬笑道,“父亲多虑了,能有什么委屈?不过就是同窗之间的打闹罢了,无伤大雅,虽然因此受了些风寒,却也是贪玩之故……女儿记着教训便是,倒是谈不上什么委屈。” 裴锦箬这番话,让孟姨娘和裴锦芸都忍不住心中惊骇,这……这可绝不像是裴锦箬说的话啊! 裴锦箬自来是蠢笨的,性子又被孟姨娘特意纵着,很是任性,从受不得一点点委屈。 那一日,在博文馆中,她被几个纨绔子弟捉弄,当众丢了脸,是哭着回来的,当时,嘴里便是嚷嚷着再不去博文馆了。 这事,原也不是孟姨娘算计来的,还就是见着裴锦箬哭得惨兮兮,嘴里又嚷着那样一句话,这才活动开了心思。 本想着,让她多病上两日,今日见着了老爷,必然会咬死了前言,以她的心性,必然是再不会去那博文馆了。 而老爷见她病得厉害,只怕也会心软,应下此事,那么……此事便也算成了。 若是能因此让老爷对她这个嫡女更失望,那自然就是意外之喜了。 孟姨娘处处算得周全,却没有想到,今日,从踏进这竹露居开始,所有的事情,便脱离了她的掌控。 裴锦箬非但没有病得深沉,反倒对博文馆之事轻描淡写,听那话风,什么再不去博文馆的话,便也是再不会说了的……孟姨娘一时面上笑着,手里的帕子却早已被抓得皱成了一团。 裴锦箬的反应也在裴世钦的意外之中,看她片刻,这才道,“为父知道,那些个纨绔子弟,必然都是家中有所倚仗的,咱们家未必开罪得起,但为父却也没有因此让你忍气吞声的道理。若是你果真委屈,那往后……这个博文馆,不去也罢。” 孟姨娘心房砰砰急跳,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裴世钦亲口提及了此事。她满怀期待地望向裴锦箬,老爷都将话说到此处了,往日里,一提起去博文馆就苦着一张脸,说过无数次不去,如今,又觉得丢脸丢大发了的裴锦箬,听见老爷这么说了,这回,便该忙不迭应下了吧? 谁知,这一回,裴锦箬却又出乎了她们意料之外。 “父亲,女儿是真没有觉得委屈。博文馆多少人想进也进不了,女儿若是不懂得珍惜,因为一点儿小事,说不念就不念了,岂不是让旁人笑话,说女儿是个没有定性的?”裴锦箬笑微微道,一番话,说得裴世钦点头微笑,孟姨娘却是满心惊悸。 怎么总觉得裴锦箬的话是意有所指呢? 可是……怎么可能?那个蠢钝如猪的裴锦箬? “而且,这些时日,女儿生了一场病,倒是想通了许多事。女儿如今也是大了,不该让父亲再多多操心。读书是好,明道理,辨是非,女儿自该珍惜才是,反倒是从前,太过辜误了。往后,定然时刻警醒自身,再不闹出今日这样的事端,父亲尽管放心。” 一番话,说得裴世钦惊喜连连,“好好好!箬姐儿真是懂事了,你能明白这个道理自是最好,往后,在博文馆能多多用心,为父自然就欣慰了。” “女儿也没有什么大碍了,正好禀过了父亲,明日,便要回博文馆上课了,以免耽搁更多。”裴锦箬道。 裴世钦自然欢喜,“这倒是,你早前功课本就不好,如今既然下定了决心,便该迎头赶上才是,早日进学,也是好的。” 这便是说,裴锦箬还是得继续念博文馆了? 裴锦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总觉得心口堵得慌,下意识便是道,“父亲!三姐姐她……”声音很是尖利,引得裴世钦和裴锦箬双双回头望向她。 孟姨娘轻掐了一下裴锦芸的手背,那疼,让她生生将到口的话,吞了下去。 裴世钦和裴锦箬回头瞧见的,便是裴锦芸有些僵硬的面皮,还有嘴角扯出,有些牵强的笑,“女儿是说,三姐姐……不是还病着了么?明日便进博文馆,会不会太勉强了些?不管怎么说,还是身子为重啊!” 起初,还有些僵硬,越说,这话,却越是顺溜。 好像,她当真就是那个一心为姐姐着想,善解人意的妹妹一般。 裴锦箬一脸的感动,“还是四妹妹待我好,只是,姐姐心领的。都说寒窗十载,我虽用不着如同大哥和弟弟他们苦读科举,可既是读书,也不好太过娇气的。左右我风寒已是好得差不多了,再待在家里,难免就有躲懒之嫌了。” 裴锦芸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裴世钦却已经笑道,“箬姐儿说得对,这读书,最顶顶重要的,便是一个‘勤’字,箬姐儿有此觉悟,那是真正懂事了。明日就去博文馆也好,至于早前那桩事……” “父亲放心,都说了只是一场误会,女儿自会妥善处置的。” 若是换了之前,裴世钦还真是不放心,这个女儿说到底,生母过世得早,教养方面,总是要差了许多,她去处置,不将事情弄得越发糟糕那就奇怪了。 不过……今日,倒好像是一下子懂事了一般,观她今日表现,或许……他还真可以信她一回。 “如此,你便先处置吧!若有什么拿不定的,要琼娘帮着你出出主意。” “是。”裴锦箬眼也不眨地应下,至于找孟姨娘出主意的事儿,那是永不可能了。 直到送走了裴世钦几人,裴锦箬面上甜美的笑容缓缓平淡下来,头也不回对绿枝吩咐道,“去将东西收拾好,明日上博文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8 嫡庶 绿枝欢欢喜喜应了,从那一日,姑娘从博文馆一身狼狈地哭着回来,嚷着再也不去博文馆了时就一直悬吊吊的心,总算是安了下来。 绿枝走了,裴锦箬面上才显出两丝笑来,这一回,她可不会再任由着孟姨娘将自己当成傻子耍,平白丢了在博文馆念书的机会。 “姑娘。”红藕回来了,脸色有些讳莫如深,走到裴锦箬身边,这才低声道,“那只猫还是老样子。” 裴锦箬面色如常,“我已是大好,厨房也该断药了。就不用喂它了,可怜见儿的。” “是。”红藕低低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这几日的汤药,裴锦箬一口没吃,都是悄悄进了一只猫咪的肚子,然后,那只猫,便如她前世此时一般,昏昏沉沉了数日。 绿枝正在收拾东西时,裴世钦身边的小厮广白却来了,还带了一套上品的笔墨纸砚,说是老爷赏给三姑娘的,让三姑娘用着好生念书。 裴锦箬好生谢过了,又给广白封了两粒银锞子。 将人送走,裴锦箬扭头看着那套显见才从裴世钦私库里翻出来的笔墨纸砚,便不由笑了,她家这位父亲,原来也是个这般好讨好的呀。 他是寒窗苦读出来的,便最是喜欢务实向学的孩子,自己的女儿,虽然不用科举入仕,但是能够这般懂事好学,他也是高兴得很的。 裴世钦特意遣人送了东西给裴锦箬的消息,很快便也进了品秀阁。 “哐啷”一声,裴锦芸气得扫落了一桌的杯盏。 孟姨娘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也这么大了,怎的还是这般沉不住气,一不合意就砸东西?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动静大了,闹到你父亲耳朵里,你想挨罚,是不是?” “娘让我怎么沉得住气?是娘你说的,既然裴锦箬那个蠢货自己不想念博文馆了,那我们就成全她好了,我念不成博文馆,她也别想念!可是现在……现在……哇!”裴锦芸说着,便越觉得委屈,张口便是大声哭了起来。 孟姨娘倒是真不怕这动静会传到品秀阁外边儿去,她掌这几年的家,也不是白掌的。方才见势头不对时,她身边的秋雁就已经出去看着了,品秀阁的事儿,这阖府上下,还没有人敢胡乱嚼舌根子。 孟姨娘方才只是特意说来吓唬裴锦芸的,只是,如今见她哭成这样,孟姨娘又心疼了,终是缓下了语气,“别哭了。都说了,是她自个儿不念了,咱们加一把火,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可如今,是她自个儿还要念,我又有什么法子?而且,你父亲的态度,你也瞧见了,咱们再多做些什么,说不准还要适得其反,倒不如就此偃旗息鼓,留待日后。” “可是……可是娘啊,我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裴锦箬那么个蠢钝的,却能入博文馆念书?我却不行?难道……留只因为她是嫡出,我是庶出吗?” 裴锦芸哭得伤心不已,孟姨娘亦是看得心揪。 嫡庶二字,是她们母女二人心同的刺。 孟姨娘上前一步,将裴锦芸揽进怀里,微红着双眼,却是一脸坚决地道,“芸儿,再忍耐忍耐!娘定会为你,还有你哥哥,挣一个前程。往后……再不会有人用庶出二字来埋汰你们兄妹。” 裴锦芸此时才算得平静了下来,她娘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她说到,便一定能做到。 “只是……我得问问看,这裴锦箬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孟姨娘的双眼一片幽冷。 裴锦箬的竹露居自然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可是,在今日之前,她这里可一直没有听到半点儿关于裴锦箬病好了的消息,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 “姑娘,丹朱又悄悄往品秀阁去了。”青螺风风火火地从屋外而来。 她如今还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本来只是个三等的,也不知如何得了姑娘的青眼,被委以了重任,青螺自认是重任。那就是让她看着夫人房里,另外一个叫作“丹朱”的二等丫鬟。 这已经是这几日来的第二次了,青螺瞧见丹朱偷偷摸摸往品秀阁而去。 青螺进屋时,裴锦箬正让人拿了个棋盘来,自己在上面摆弄呢,听到这话,便不由笑了,“你倒是个能耐的,居然还真将她看得这般紧。” 听姑娘这么一夸,青螺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微红着脸道,“姑娘交代给奴婢的,奴婢定然将她看得死死的。”说着,还握了握拳头,怎么看那模样,都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 那副小模样,惹得裴锦箬笑了一通,她倒是不知,青螺从前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不过,她倒是知道青螺是个喜欢吃的,笑着让绿枝端了个攒盒来。 绿枝倒也挺喜欢青螺,将攒盒端了来,抓了一把松子糖给她,又给她包了好几个窝丝糖和绿豆糕,青螺欢喜得不行,吃着糖,心满意足地跑走了。 青螺一走,绿枝便望着裴锦箬几度欲言又止。 裴锦箬当作没有瞧见,兀自研究着桌上的棋局,很是认真的样子。 绿枝又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一咬牙道,“姑娘,丹朱这样偷偷摸摸往品秀阁去,别的不说,总有背主之嫌,不得不防啊!” 说要完这句,绿枝心口急跳,姑娘自来不喜欢她们说品秀阁的坏话,何况,那丹朱又是姑娘乳娘陈嬷嬷的女儿,与姑娘自来亲近,只怕,姑娘会以为她是嫉妒丹朱,是以,这才出言中伤。 可是…… 绿枝咬了咬牙,总得赌上一赌的,姑娘这两日的行事,包括今日在老爷和孟姨娘跟前的应对,甚至是姑娘派了青螺去盯着丹朱之事,都不得不让绿枝兴起一丝希望来…… 或许……姑娘真的能明辨是非了呢? 绿枝说这话时,是先“噗通”一声跪了地的,说完,便是以额抵地,等待着裴锦箬的反应,也不知是柳暗花明,还是灭顶之灾。 可谁知,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半点儿动静。 绿枝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望向上首,却见裴锦箬望着她,嘴角微微笑着,一双琉璃猫儿眼里竟是泛着欣悦满意的笑…… 绿枝一怔,虽然有些奇怪,可心,却悄悄安定了下来,“姑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9 坦言 “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再与我说真话了。”裴锦箬的语气中,不无感慨。 反倒是让绿枝有些无所适从。 “我知道,早前,我做了许多让你寒心之事,不过,我如今也算是清醒过来了,知道谁人是真心待我好。绿枝,你只需记着,往后,我会提防着品秀阁,而你,若有什么话,也不用再藏着掖着,只管与我直说便是。” 绿枝是裴锦箬的生母袁氏留给她的人,自来是个忠心的,前世,也是常常提醒她,让她小心品秀阁那对母女,可前生的她,却是鬼迷心窍,非但不相信她,反倒是对她日渐疏远。 前生这会儿,她因着在博文馆中被人捉弄,觉得丢了脸,又自来是个受不得委屈的性子,回府之后,便嚷嚷着,不想再去博文馆。 后来,便是受了风寒,孟姨娘借机在她的汤药中做了手脚,让她就如之前的那只猫一般,终日只是昏昏欲睡,还当真是病得深沉的样子。 后来,怕也是孟姨娘算准了的,裴世钦见她病成这样,也是心疼。 她的“病”稍好些后,哭着她不上博文馆了,裴世钦便也就允了。她吵闹期间,绿枝曾几次劝说,后来,她便恼了,将绿枝责骂了一顿,之后,再不让她近身伺候。 孟姨娘后来寻了个机会,便将绿枝远远嫁到了庄子上,以她一个近身伺候主子的大丫鬟,却是被配了一个庄户上丧妻的鳏夫……彼时,裴锦箬也还是有些内疚的,却被孟姨娘的话所蒙骗。 想着绿枝早前几番顶撞主子,若是她不能对绿枝借以惩戒一番,只怕身边的人往后都要有样学样,个个学得胆大妄为,目中无人。 是以,她才没有吭声,由着绿枝嫁了,只悄悄补贴了绿枝的嫁妆,只之后,却再没有听到过绿枝的消息。 也不知,她究竟是过得好,还是不好。 后来,她自己的日子尚且过得一团乱,之后,便再没有想起过绿枝了。 这回醒来时,头一眼瞧见的,便是守在身边的绿枝,熬得眼睛都红了,一见她清醒,眼中的惊喜藏也藏不住。 裴锦箬便越发体悟到自己从前是有多么的蠢。 竟是轻易便中了孟姨娘的一石二鸟之计,亲自将身边忠诚于自己的丫头卖了不说,还断送了自己本大好的前程。 博文馆那是什么样的地方?自己怎么能说不念,就不念了呢?彼时,孟姨娘阴谋得逞,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了呢。 大梁建国这才第二代,如今在位的永和帝又是个再开明不过的,比起前朝,大梁对女子的礼法约束要宽松了许多。 不只是不再将女子拘于内宅,若有条件的,也可读书、习武,朝中,甚至也有女官、女将,虽然都没有担当要职,但于这天下女子而言,已算是再好不过的世道。 如裴家这样的书香之家,女儿们自然都要读书识礼的。与凤京城大多数官宦人家一般,裴家也设有私塾,请了先生在家授课。 可裴锦箬,与她双胞胎的弟弟裴锦枫却是裴家的例外。 他们二人居然得以入博文馆进学。 博文馆是朝廷设的官学,却与太学不同,这里是专为培养官家子弟的地方。 博文馆中,文武皆习,男女皆可入学,所有的先生都是有识之士,各行高手,环境更是一等一的好,谁家的子弟,若是能入得博文馆习学,说出去,都是要高人一等的。 只是,能真正入得博文馆习学的,却也是少之又少。 大多都是皇亲勋贵,或是簪缨世家的子弟,如同裴家这样的,按理,是没有资格进博文馆的,却不知裴世钦是走了谁的路子,将一双儿女塞进了博文馆中。 要知道,进了博文馆,别的且不说,就是常常与这些京城里,最为显赫的贵介子弟们在一处,混个同窗之谊,往后,也是好处多多啊! 可以想见,裴锦箬姐弟二人的好运道,多么让人眼红了。 那些眼红的人当中,孟姨娘和裴锦芸母女二人为最。 孟姨娘听到消息时,便是到裴世钦跟前哭闹了一场,说是裴世钦偏心,怎的有这样的机会,却只让裴锦箬和裴锦枫姐弟二人去了,却漏了裴锦芸? 非闹着让裴世钦将裴锦芸也一并送进博文馆去。 也不知裴世钦是如何推脱的,反正,最后,裴锦芸自然是没能进得博文馆,孟姨娘之后也再没有提过这一茬,好似当真过去了一般。 但自然不是真的过去了,否则,也就不会有之前那些种种了。 若非,如今的裴锦箬已不是从前的那一个蠢笨的对她们母女二人深信不疑,被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裴锦箬,只怕,如今,孟姨娘已是得逞了。 既然裴锦芸没法入得博文馆,那么索性,让裴锦箬也别去了。这样,她们心里大抵要舒服些。 却没有想到,裴锦箬会完全出乎她们的意料,居然没有吵闹着不去博文馆,反倒还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在裴世钦那儿落了个好,觉得她懂事了,还特意赏赐了她一套笔墨纸砚。 可以想见,孟姨娘和裴锦芸两人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 往后,她与孟姨娘母女二人交锋的时候还多着呢,她虽不惧孤军奋战,但至少,她这竹露居不能是个筛子,该整治的,还得整治。 第一步,她身边得有人,能信任,并且能得用、托付之人。 她身边这几个丫鬟,丹朱也就罢了,红藕胆子大,却脾气火爆,二等的玉笺和雪盏,裴锦箬前生的记忆中,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是忠是奸,还得好生看看,青螺年纪还小,算来算去,也只有绿枝可堪大用。 偏偏,她之前的行事却是让绿枝诸多顾虑,而今,只能先打消了她的这些顾虑。 只是,绿枝听了她的话之后,却好似不敢置信一般,有些发蒙。 裴锦箬笑着起身,伸手将她扶起,“绿枝,我是说真的。你可知道,这几日的汤药,我都让红藕喂给了猫吃,那只猫一直都是昏睡着,我如今,是不得不相信你从前对我说的话,品秀阁那对母女,果真是包藏祸心。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再信她们,而不信你呢?” “我在这家里的处境只怕是艰难,你可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尽心辅佐我,我们一道在这荆棘丛中踏出一条锦绣路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0 穿戴 “姑娘……”裴锦箬将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绿枝心中如何能不动容? 一时间,却是激越难言。 裴锦箬却也不逼她,只是微微笑着。 绿枝性子是稳得住的,片刻后,便也定了下来,略一沉吟后,再度开了口,“丹朱……姑娘预备如何处置?” 裴锦箬听得这一句,不由满意地笑了,知道这是绿枝心中的顾虑已是打破了,从今往后,她们当真可以携手而进了。 绿枝这般坦诚,裴锦箬自然也是投桃报李,“丹朱暂且不能动。一则,还不到时候,二则,陈嬷嬷也该回来了吧?” 一个月前,陈嬷嬷家中新添了小孙子,她告假回了家去照看儿媳妇月子,走之前,却将女儿丹朱留了下来。 彼时,裴锦箬心中还很是感动,想着她这乳娘待自己是真真好,家里分明有事,却还是将她摆在最前,自己不得不离开,却放不下她,还特意将女儿留了下来。 如今想来……真真好笑。 绿枝一愣,继而不得不承认姑娘的顾虑对,丹朱暂且还动不得。心中不由得生出两分佩服,“姑娘说得是,往后,姑娘说什么,奴婢便做什么,没有二话。” “那也不成,我若是说得对,你自然照做,可若说得不对,你可得给我指出来,总不能让我错下去。”裴锦箬忙道,她虽然是重活了一世,但不过是占着“先知”这么一个长处,可她自认便不是十分聪明的人,还真有些心中没底,若能得绿枝这么一面“镜子”,时时警醒,倒也不错。 绿枝眨了眨眼,“姑娘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那奴婢可就说实话了。”绿枝清了清喉咙,眼中似有些促狭,“姑娘自来便对琴棋书画皆无兴趣,尤其是这下棋,在博文馆上棋艺课时,总是泛瞌睡,今日,却摆弄这棋局摆弄了半晌,姑娘就算是要做戏,可也别太为难自己了不是?” 裴锦箬一愕,扭头看着桌上棋盘,面色几变,“我突然对下棋又感兴趣了还不行吗?我有些饿了,你去厨房看看,能不能摆饭了。” 除却有家宴的日子,平日里,裴家一日三餐都是大厨房做好,各房派人去端了回各自院子吃的。 都有定例,这确实也快到放饭的时辰了,可却用不着绿枝一个大丫头亲自去看,不过……绿枝想着她家姑娘怕是被她方才那句话伤了面子,有些后悔,也不敢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是去了。 她走了,裴锦箬这才扭头看着桌子上的棋盘,她现下这个时候,自然是对下棋不感兴趣的,只后来……却已成了她的习惯。 从前,有人对她说过,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谋算人心,都与这方寸之间,黑白之道很是相似,纵横捭阖之间,尽显神通。 她当年存着一口气,没有少在弈棋之道上下功夫,却也到底没将这棋局,与现实联系到一处,这才没有察觉自己早已成了棋子,被人布在局中,直到一败涂地。 裴锦箬的呼吸蓦然有些紧促,她握了两下拳头,这才沉静下来,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放进棋盒之中,这过程中,她的心绪,总算是平稳下来。 看来……往后还得小心些,这些要日后才能得来的“兴趣爱好”,还得循序渐进的来,否则,总会引人侧目,今日是绿枝,明日,便能是其他人。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天才蒙蒙亮,竹露居内却已经忙活了开来。 因着今日,裴锦箬要往博文馆去进学。 “姑娘,你这一身是不是太清淡了些?”丹朱本是裴锦箬身边最得看重的丫头,素日里,在竹露居中,无人能望其项背。因而,她旁的事是不做的,但贴身伺候裴锦箬的事儿,却也没人敢跟她抢。 往日里,裴锦箬也最是信重她,搭配的衣裳首饰都要让她挑选。 谁知,她今日进了内室,却见裴锦箬居然已经穿戴好了。 因着天热,裴锦箬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银条纱小衫,下身系了一条素白挑线裙子,只腰间束了一条鹅黄色的丝带,突出那纤纤一握的腰肢。 裴锦箬本就生得好看,即便是这么简单的装扮,亦是清丽可人,而且比之平日里的盛装,今日这简简单单的,反倒如同这盛夏之中的一缕清流,见之,便涤去心底几分因酷热而起的烦闷。 “哪里有什么不对?”裴锦箬低头看了一眼,“这天气热了,我觉着那些个红的紫的,看得人眼疼,就这一身顺眼。我挺喜欢的,用不着换了。”语调还是轻轻软软,带着笑,却不知为何,透着两分不易察觉的威仪。 丹朱觉得有些头皮发紧,仔细去看时,却又没瞧出什么端倪来,姑娘对着她,还是那副亲近爱笑的模样。 丹朱略略一顿,姑娘已经这么说了,她自然不好再劝说她去换一身自己哄她说,她一穿上,那便艳光照人的衣裙去,扯开一抹笑,她道,“这天气热,姑娘穿简单些倒也不错。可是,这首饰却也太简单过头了,若是这般打扮,那博文馆中那些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只怕更要小看了姑娘去。奴婢瞧着,姑娘怎么也得再加上两支金钗才是。” 丹朱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来,自裴锦箬妆匣中挑了两支金灿灿,累丝镶红宝的金钗给插进了裴锦箬的发髻中,从镜中端详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这样一来,看她们谁还敢笑话姑娘你。” 裴锦箬嘴角冷冷一扯,这般拙劣的手段,自己从前,怎的便是看不破呢? 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成日里穿红着紫,头上的珠翠就跟不要钱似的,插了一支又一支,还多是那金灿灿的,也难怪博文馆中那些贵女暗地里笑话她暴发户的做派了。 就比如她今日这一身衣裙,清爽简单,倒正正符合她的身份和年龄,谁知,丹朱这么一给她插了两支金钗,便全毁了。 说起来,这丹朱也是个人才,毕竟,这样的“点睛之笔”也是了不得的啊! 裴锦箬心中所想,半点儿没有透出,扶着那金钗往镜子里端详了两眼,惊喜笑道,“不错,还是丹朱你有眼光,这两支金钗真是华贵精致,好看得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1 姐弟 丹朱忍不住嘴角勾起了得意的笑。 望着欢天喜地望着镜子笑着的裴锦箬,丹朱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嘲讽。 孟姨娘真是多虑了,这三姑娘不还是从前的样子,哪里有何处不一样? “丹朱果真有眼光,如此,今日这桩事要交代给你,我倒是放心了。”丹朱正在沉吟着,却是听得裴锦箬这般说了一句,不由愣怔地望向她。 裴锦箬回过头,拉住丹朱的手,目光殷切地望着她,“这不是过几日便是二哥哥的生辰了吗?我还没有为他选定生辰礼物呢,你是个有见识的,眼光也不错,我便想将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这是银两,这是对牌,你今日便出府,去东西大街上的古玩铺子好生逛逛,务必要挑选一件好的。” 丹朱眼中掠过一道亮光,继而,却又犹豫起来,“姑娘交代奴婢的差事,奴婢自然该办好。只是,也不定非要今天吧?姑娘今日不是要上博文馆吗?奴婢不跟着,哪儿能放心?”最要紧的是,昨日孟姨娘还特意交代了她,让她定要将三姑娘看紧了,瞧着她可是有什么异常。 “那可不成,你不早些将东西买回来,我这心里是不安的,二哥哥过生辰,这可是咱们府里的大事。即便是看着孟姨娘和四妹妹的面子,我也得慎重着办。至于博文馆,都是熟门熟路的,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再说了,还有绿枝和红藕跟着呢。眼下最要紧,是一定要置办一件让二哥哥可心的礼物,这可是大事儿,交给旁人,我可不放心。丹朱,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丹朱心口砰砰急跳,一张脸不知为何发起烫来,犹豫着咬了下唇,片刻后,似是下定了决心,轻轻一福身道,“奴婢定然不负姑娘所托,必定竭尽所能,为二爷挑选一件可心的生辰礼物。” 裴锦箬满意地笑了,亲手从妆匣里拿了张银票,递了过去,“这就是了,我这满屋子里,也就只有你能办成这桩事儿了。这是银票,你拿着,想必应是够了。” 丹朱悄悄瞄了一眼那银票上的数额,心底最后一丝犹豫登时烟消云散了去。 接过银票,与裴锦箬又表了两句决心,这便袖了银票和对牌转身往屋外去了。 眼见着丹朱扭着腰肢出了房门,裴锦箬一双琉璃猫儿眼却是一寸寸冷了下来,抬手,便是将方才丹朱插在她发上的那两支金钗拔了下来,顺手便往妆台上一丢,然后扶着绿枝的手站了起来,“再不走,该迟了。” 博文馆设在离宫城不远的泰安坊,是为了方便那些贵介子弟上下学,毕竟,能入博文馆的,大多数人的家离宫城都不会太远。 可裴家却不一样了。 裴家在城东的福安坊,离宫城就有些远了,离泰安坊自然也不近。 车马要行上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能到。 好在如今是盛夏时节,天亮得早,这会儿出门,天色已亮,倒也是刚刚好。 最难的还是冬日,那才是真正的起早贪黑,念个书,却也是不容易得很。 裴锦箬到得侧门外时,车马已是齐备。 有个身量瘦弱,比她略矮了半个头的小小少年拧着一双眉,就候在马车旁,不时往侧门内望来,瞧见裴锦箬主仆几个时,略略一顿,便是面无表情地又挪开了眼去。 裴锦箬心下却是一震,步子微微一顿。 那是她的同胞弟弟,裴锦枫。 她母亲袁氏只得他们这一双儿女,是双胞胎,她要早出生一刻钟,做了姐姐,而裴锦枫便是弟弟了。 从前,袁氏还在时,他们姐弟两个倒也是亲近的。只是,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便是生疏了。 毕竟,裴锦枫是男孩儿,七岁后,便搬到了外院,由裴世钦亲自教养,而裴锦箬却是女孩儿,自然是留在内院。袁氏在时,还常在晨昏定省时碰见,后来后来总之,他们如今,只怕也就是比陌生人好那么一些了吧? 不过……裴锦箬知道,锦枫是个好弟弟,哪怕他如今,少年老成得有些冷漠,但他心里却是有自己这个姐姐的,她比谁都清楚。 反倒是她这个姐姐,从前,有诸多地方,对他不住。 不过……没关系。 这不是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么?从前犯的错,她不会再犯。 那边,裴锦枫却是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有动静,不由扭过头来,皱眉瞪向她道,“你若是不想去,那便别去了,做什么磨磨蹭蹭的?一会儿要害我也迟到了,被先生罚,你就高兴了?” 开口,便没有好话,裴锦枫去年已是过了乡试,身上已是有秀才的功名了。十三岁的秀才,哪怕是在全大梁,那也是能排得上数的。 她是裴世钦,乃至裴家的骄傲。 在外,人家说起裴家的三郎,那都是要竖大拇指的。 说他不只小小年纪就学问了得,待人接物更是有礼有节,温文尔雅,不愧是书香世家出身,自幼耳濡目染,端得是君子之风。 可这位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小秀才老爷,对着自己的胞姐,却是一开口就没有好话,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若是换了以往,裴锦箬必然是生气了,只怕就要骂回去,或是干脆扭头回去,不去博文馆了。 可今日,裴锦箬却只是静静笑望着裴锦枫,笑答了一句,“这就来了。姐姐耽搁了,三哥儿莫要生气,回头,姐姐给你赔罪。” 裴锦枫被她这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应弄得愣怔,尤其是瞄见她虽笑着,可眼底却好似包着泪,闪烁着,他不由心口一堵,她今日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然而,不等他想出个究竟,裴锦箬已是被丫鬟们扶着上了马车。 身旁的小厮松风轻声催促了一声,裴锦枫只得将投注在马车上,满是狐疑的目光拉扯回来,转身上了马,一抖缰绳,驱马而行。 马车踢踢踏踏往前跑,从裴府到博文馆的路还长着,中途要经过不少街坊。 裴锦箬撩起车帘,望着车外市井百态,兴致勃勃。 前世,她自离开博文馆后,便与姐妹们一道在家中的私塾习学,直到及笄,便又忙着相看,和筹备婚事。等到嫁进靖安侯府后,却又陷入内宅之中,在大梁这样于女子而言,不错的世道之中,对这沿途所见,却都是陌生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2 纨绔 街上,已很是热闹。 沿途可见商铺林立,不少已是打开了门面,正做着迎客的准备。 最热闹的,却还要当属那些早点铺子,或是小摊。 到处人都不少。聚在一起,说笑用餐,哪怕是一碗汤面,几个粥饼,竟也好似美味佳肴一般,那脸上的笑容,不由让人神往。 在数年后,狄祸再起之前,整个大梁,都是这样的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事实上,就是战祸起,也不过是祸及了边关军民,凤京城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安定的。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锦箬目光微微一黯。 垂眼间,马车堪堪经过一个面摊子,她目光不经意瞥去。 那面摊的老板是个三十如许的男人,这会儿正在那案板前挥汗如雨地揉着面,边上一个妇人,拿了粗布巾,替他擦着汗。边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儿蹦蹦跳跳着,抬头与父母笑说着什么,一家子脸上,都是笑。 那个画面,不知为何,却是化为一道利箭,便是倏然刺中了裴锦箬心底最为柔软之处。 那双好看的琉璃猫儿眼,瞳孔便是骤然一缩。 那一家子,不过穿着粗布衣,经营着一个小小面摊,大概也只够糊口。而那孩子的年纪,本该上学堂了,却还在这里玩闹,想必是连上学也是不能的可是缘何,他们却能笑得这般开心? 这是她从未体悟过的,她的煜哥儿想起煜哥儿,裴锦箬的心切切实实地揪痛了一下,梦一般的前生,她的煜哥儿已是没有了,而今也永不会再有煜哥儿了吧? 裴锦箬眼里,便不由得有些润湿,好在,她自上车起,便一直安静地扭头望着车窗外,因而,绿枝和红藕也没有察觉她的异状。 谁知,就在这时,本来行得好好的马车,却是骤然一停。 马车停下时,裴锦箬便已敏锐地醒过神来,不动声色抬起帕子印了印眼角。 正待让绿枝她们去瞧瞧,便已听得一把嗓音响起,音量不低,来者不善。 “这马车上是谁啊?难道,还是你家三姐姐不成?我说这裴三姑娘面皮儿也是够厚啊!那般丢脸了,居然在家里躲了几天,又出门来了?我看这架势,她难不成,还要往博文馆去?” 这声音……绿枝和红藕俱是变了脸色,皆是略带了两分惊惶地望向裴锦箬。 后者却是轻攒着眉,略有些疑惑。 这人是谁她是不知的,过往在博文馆念书的记忆毕竟已经太过久远,但想必应该跟前些时日在博文馆捉弄她的事儿脱不了干系。 可是,是谁? 裴锦箬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声音的主人,却是半晌未果。 “邵四,你做什么?”骤然听得一声责问,却是出自裴锦枫之口,而且,已是到了马车边上,就是一帘之隔。 邵四?裴锦箬总算想起来了,旬阳伯府邵家的老四邵谦。 凤京城中有名的纨绔,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 居然是他? 说实在的,博文馆的事情,在她记忆当中早已模糊,她根本记不清那桩曾让她觉得丢脸羞愤得不得了的事情开端与因由究竟为何,就是那些捉弄她的人,又有哪些,也是半点儿不记得的。 可这邵谦,她自然认得,却是在以后的岁月中才熟知的。 想到此处,她神色微微一黯,却是知道,邵谦已是到了马车外,想必是想掀开帘子确认一下是不是她。 只是,这大庭广众之下,虽大梁的规矩没有那么严苛,但加上方才他的那番说辞,裴锦箬无疑会再丢一次脸,只是,裴锦枫却将他拦了下来。 但是……恐怕也是拦不住的。 果真,下一刻便听得邵谦不耐烦的一声“起开”,隐约有推搡之声。 裴锦枫是个只知道读书的孩子,哪里能是邵谦的对手?何况……裴锦枫自来比她懂事,知道他们姐弟在博文馆的处境,自来是对这些个纨绔子弟敬而远之的,只怕心有顾虑,不好动手,若是只能挨打,那还不打坏了? 心里一急,裴锦箬便也顾不得其他的了,“住手!” “住手!” 裴锦箬的急喊与车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然后,车内,车外,皆是一寂。 裴锦箬的脸色,刹那间精彩万分。 有些发白,有些愣怔,还有满满的不敢置信。 方才那把嗓音,不比之前邵谦的,于她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 哪怕是比之记忆中,有些微的差别,可那音色,却已是揉进了记忆深处,成了生命中一道奇诡的底色,窜进耳中的同时,便伴随着阵阵心悸。 是他!她不会错认。 可是……怎么可能?前生的这个时候,他们可是未曾有过半分的交集。 她想过,或许还会再遇见,却不该是这样的时候。 她甚至……毫无准备。 她盯着那面垂下的车帘,心绪,辗转在她红唇上轻印下的齿痕上。 车外,一个少年,着一身绛紫,腰缠玉带,手里甩着一条马鞭,嘴里叼着不知何处折来的一根草叶,缓缓走到争执不休直至缠扭到一处的邵谦和裴锦枫身前,轻轻一抬手,便将扭打在一处的两人分了开来。 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睐了被邵谦掐得红了脸的裴锦枫,高挑起一道眉道,“不错嘛,裴家小子,居然敢跟邵四动手了?” 这话里,带着两分笑,却意味不明。 但裴锦枫一听,却是炸了毛,“打不过,也得打。旬阳伯府我们家是开罪不起,可邵四也不能对我姐姐不规矩。” 这话说得那少年挑起眉来,似觉得有趣。 邵谦却连着欸了两声,“你哪只眼睛瞧见四爷我对你姐姐不规矩了?”说着,就又要上前和裴锦枫“理论”。 却被一只手,看似轻松地攘在一臂之外。 “裴家小子倒还有点儿骨气,可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不是傲骨,而是蠢了。你说呢?”紫衣少年一手轻拍着邵谦的胸口,让他“稍安勿躁”,却是冲着裴锦枫斜斜地一扯唇。 裴锦枫气得一握拳,一张脸涨得通红,雪肤透霞,紫衣少年啧啧两声,“裴家小子倒是一副好颜色,真是可惜……居然是个男儿身。” 邵谦见有人帮他找回了场子,已是不气了,呵呵一笑道,“那倒用不着可惜,玉仙阁的崔四郎不也是男儿身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 直问 “说起来,那个崔四郎也喜欢如你姐姐一般,穿那大红大紫的颜色……”邵谦勾起唇角,满是暧昧的笑。 裴锦枫即便是家教甚严,到此处,还哪里不知道那玉仙阁是个什么地方,崔四郎又是什么人? 当下,气得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白,终究是忍无可忍,“嗷”了一声,喊道,“士可杀,不可辱,邵四,我打死你!” 可惜啊,裴锦枫一个白面书生,哪里能是邵谦的对手?邵谦那可是自懂事起,便和一众纨绔,打遍凤京城无敌手,哪里会怕了裴锦枫这花架子?他甚至只是笑着,连躲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那紫衣少年的嘴角斜扯着,双手环臂站在一边,很是闲情逸致地看戏。 却看着裴锦枫的拳头冲到了邵谦跟前,邵谦才往身边一侧,裴锦枫扑了一个空不说,他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险些栽在地上。 耳边听着邵谦低低的笑,裴锦枫耳根都红了,少年人最是经不得激,大叫一声,回了头,又是朝着邵谦冲去。 那紫衣少年的笑微一顿,似有所觉一般往边上的马车一瞥。 几乎是同时,裴锦枫已经被一左一右两个小厮牢牢抱住了。 他气得踢腾着双腿,用力挣动着,“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敢拦着我?还不放开我,否则,回去我定要你们好看。” “我给他们的胆子,裴三爷回去后,可也要给我好看?”一个轻软婉转的嗓音却带着两分矛盾的清冷,徐徐响起。 马车上先跳下来两个丫鬟,紧接着,那声音的主人,也是被扶了下来了。 “裴三姑娘总算舍得下来了,我还以为你非得等着裴三郎被我揍个鼻青脸肿才肯……”那两个丫鬟,邵谦是认识的,可不就是裴锦箬的丫头么?这马车上的,自然也除了裴锦箬,不作第二人想。 只是,邵谦的话却在目光触及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时,一噎,被梗在了喉头。 他的眼甚至不由自主地瞠大,这……这是裴锦箬? 不是吧?可再仔细一看,脸,还是那张脸,确实是裴锦箬没错。可是……她今日怎的没有穿那大红艳紫,头顶金光灿灿? 换了一个打扮,竟好似变了一个人般,怎的……突然便好看了?不!早前怎么就没有察觉,裴锦箬居然还长得挺漂亮的?是了……她跟裴锦枫是双胞胎。 裴锦枫长得白净俊秀,做姐姐的,再差也不该差到哪儿去才是,只是……她早前不懂打扮,是太不懂了,竟是……竟是暴殄天物了。 险些……险些看走了眼,邵谦双眼有些发直,心里,一万匹马儿奔腾而过。 裴锦箬却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径自走到虽然停止了挣扎,却赌着气,将头扭到一边的裴锦枫身边,抬手……便是敲了裴锦枫一个脑瓜崩。 这一下,全然不在意料之中,邵谦张大了嘴,紫衣少年挑起眉梢,墨眸中掠过一道亮光,而裴锦枫……捂了脑门儿,愕然地望向她,有惊有怒有些委屈。 “你倒是出息了,居然打架,嗯?若是我回去告诉父亲,你猜,他怎么罚你?”裴锦箬开口,就是姐姐的口吻,裴锦枫面色变幻,自然不甘,张口正要反驳时,她却是话锋一转道,“你这个傻孩子,就是太实诚了。咱们在路上,被狗咬了一口,难不成,还要反过去,咬狗一口么?” 这话说的…… “咳!”紫衣少年喉间发痒,握拳在唇,低咳了两声,墨眸闪烁着两缕笑意。 裴锦枫则瞠大了眼,望着自家姐姐,像是不认识她了一般,有些犯傻的模样。 而最后知后觉的却是邵谦了,方才还因着裴锦箬难得娇美的模样而发怔,反应过来时,怒了,抬手一指,“裴锦箬,你说谁是狗呢?” 裴锦箬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笑道,“邵四公子莫要激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是教导弟弟呢,跟不通情理的人,才能用拳头解决。可跟邵四公子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却该以理服人的。有什么误会,解开了就好,邵四公子说呢?” 温软轻柔的嗓音,末了,还附带一记甜美的笑容。 邵谦脑袋有些晕乎乎,想想,她说得也对,不由自主点下头去,“那是自然。” 紫衣少年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个邵四,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人家才对你笑一笑,你便什么都应下了?不是早前,说起这位裴家的三姑娘,就是一脸不屑的表情么? 不过,说到这个……紫衣少年墨眸闪闪,望面前的少女打量去。 他自来是个对女孩子不上心的,这个裴家三姑娘在博文馆,乃至整个凤京城都算得“大名鼎鼎”,可他却是今日才算知道了她长什么模样。 只是……看这个样子,怎么也不像那些人口中所说的蠢笨不堪,蛮横无理,惹人嫌恶啊! 他打量的目光,裴锦箬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她笼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了,当作自己没有察觉,可背脊,却忍不住绷紧了,只好歹,面上的冷静,是维持住了。 没有瞧他,她的目光只是又落在邵谦身上,笑微微问道,“今日在这儿遇上邵四公子却也是巧,我心中亦有几许不解,想请邵四公子帮忙解惑。” 邵谦这会儿当真是脑袋成了浆糊,闻言,亦是温言回道,“裴三姑娘尽管问。”竟是难得的温和有礼,此时,倒是有些伯府公子的模样了。 “小女子也不知究竟是何处惹得邵四公子不高兴了,竟让邵四公子你们,那般大费周章,捉弄于我。今日,又堵在路上,寻我姐弟晦气,恕小女子冒昧,莫不是邵四公子,和你诸位好友,见不惯我姐弟二人家中式微,却要入博文馆,是以看不惯,便想将我姐弟二人撵走?”裴锦箬没有半分遮掩,开门见山道,端得是直白。 太直白了,让脸皮厚如邵谦,一时间,都有些不自在起来,辗转良久,才开了口,却还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那个……其实也不全然是……这中间,应该是有误会……” 当然,也有那么一点儿原因。毕竟,裴家与博文馆中其他人的家世相差甚远,本就不是一路人,加之,裴锦枫又甚是出色,很得先生们喜欢,这便让他们有些看不顺眼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 前夫 至于从前的裴锦箬,也确实是个不省心的,心比天高……在那些博文馆的天之骄子们中间,总是觉得有些自卑,然而,她表达自卑的方式,又是再幼稚不过…… 因而,得罪了不少人。 那一日,恰逢邵谦几个又逃了课,被博文馆中一个姓冯的老夫子给逮住了,那位冯老夫子恰恰正是教的制艺一科,裴锦枫正是他的得意门生。 这位冯老夫子又喜欢说教,把他们几个罚了站,便拿裴锦枫为榜样,训诫他们。 博文馆的规矩,尊师重教。不管你在外多么了不得,进了博文馆,便也得规规矩矩的,是以,邵谦他们几个虽然在外,都是无法无天的霸王,可面对冯老夫子的说教,即便心中再怎么不以为然,也只得乖乖受着。 可下来,就难免找人做那出气筒…… 说起来,裴锦箬也是倒霉。 裴锦枫听得纳罕,他一直以为姐姐素日在博文馆中就人缘不佳,这回,也不知道是又得罪了哪路神仙,这才被那几个鬼见愁给捉弄了,却没有想到,居然……是因着他? 是他连累了裴锦箬? 裴锦枫一时间心中极不是滋味,便是梗着脖子道,“你们……你们有什么,冲着我来便是,做什么要去对付一个姑娘?你们可知道,我三姐姐病了好些天……” 邵谦的脸色,难得的有些尴尬起来。 裴锦箬一直沉默着,一双猫儿眼轻轻一敛,扯住了有些激动的裴锦枫,“如此说来,还真是误会了。邵四公子,都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君子六艺,也不是人人都样样擅长的。锦枫虽然学问不错,可要打起架来,却是全然不是你的对手。要我说……现在离年底检验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不如,你们互相为师,你教锦枫射、御,还有拳脚功夫,让锦枫教你书、数二科,岂不好?” 裴锦箬居然脱口提议道。听到的人,都是懵了,紫衣少年若有所思抬眼瞄着裴锦箬,邵谦一愣后,居然认真思索起来,而裴锦枫却是拉了拉裴锦箬的衣袖,一脸的不情愿。 正待开口拒绝时,裴锦箬却是凑在他耳边,压低了嗓音道,“你若不想我向父亲告状说你打架的事儿,你就给我乖乖听话。还有……别忘了,上回,我可是因你才受了无妄之灾,你得还我。” 裴锦箬短短几句话,便似掐住了裴锦枫的命门儿一般,虽然不甘愿,但裴锦枫却是咬着牙,没有吭声,只脸色不怎么好就是了。 裴锦箬悄悄松了一口气,望向邵谦,“邵四公子觉得如何?” 邵谦沉思了一会儿,这会儿,已是笑了开来,“倒是不错,只我却还有几个兄弟……”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邵四,你别得寸进尺啊!”裴锦枫怒了。 裴锦箬却很是淡定,“吃点儿亏也没什么,但邵四公子你们得尽心教,不能藏私。” 一副谈生意的口吻。 邵谦倒是没想到裴锦箬这么爽快,到了此时,才有些迟疑地抬眼望向身旁的紫衣少年,“晙时,你看这事儿……”竟是一副唯那人马首是瞻的模样。喊完之后,才又扭头,冲着裴锦箬道,“我们一伙儿的事儿,自来都是晙时说了算。” 裴锦箬的神色本来已是僵了,闻言,咬肌都凹陷了下去,她悄悄掐了掐手心,这才抬头望向始终如同局外人一般,悠哉悠哉看戏的紫衣少年。 “燕二公子,小女子倒是不知,原来,你才是说了算数的那人。” 这“燕”本也不是大姓,在大梁,能算得上数的,便也只有靖安侯府一家了。 靖安侯和世子常年驻守边关,这位,是排行第二的嫡次子,燕崇,字晙时。 没有父兄管着,又被家里惯着,加上,还有个皇帝舅父做靠山,便也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邵谦他们比起他来,那都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位,那是纨绔中的老大,霸王中的霸王。 毕竟,谁能如他这般,靠山大而坚硬的?听说,当今陛下甚是喜欢这个外甥,疼他,比疼皇子们还多,就是他刚学写字那会儿,都是陛下亲自把着手教的,哪个皇子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啊! 只是,这会儿被点了名的燕二公子却是眯了眯眼,着意望了望眼前的少女。 一双猫儿眼沉定地望着他,没有惯常见着的娇怯,反倒瞧着……怎么好似有些火气? 燕崇默了多时,笑挑眉道,“裴三姑娘这提议,倒也算得双赢了,人说,不打不相识,往后,我们几个,倒也能跟着咱们博文馆最年轻的小秀才学学问,自是没什么不好。咱们几个,教一个徒弟,总归是尽心教,尽心学。不过,裴三姑娘若是觉得实在亏的话,不如,你也一块儿来?” 燕崇是长得极好看的,那样的好看,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俊雅而华贵,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极尽魅力,尤其是他刻意彰显的时候,只怕没人能够逃过。 见他斜斜一扯唇,似笑非笑望着自己,裴锦箬却忍了又忍,这才没有当面啐他一口。 他这是当众调戏她啊? 这与她印象中的那个人,是截然不同的。只是,他混世魔王的名头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听过,只当他年少时放荡不羁,不可一世都是夸大其词,今日方知那些传闻怕还是客气的了。 虽然忍着没有啐他,可裴锦箬一张丽容却是肃冷了下来,任谁都能瞧出她不高兴了。 “我便不用了。既然燕二公子都承诺会尽心教了,那我便先替锦枫谢过,往后,便要仰仗各位多多关照了。”语调清冷得有些厉害,燕崇却觉得受用得很,本来嘛,这天儿热着,这把嗓音能降暑气,恰恰好。 若是知道他心中想,裴锦箬只怕就要气炸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马车行之较慢,未免迟到,便不多耽搁了,先行一步。”说着,便已是朝燕崇和邵谦二人轻轻屈膝告辞,而后,便是扶了绿枝的手上了马车。 车帘一垂下,裴锦箬的脸色便是沉了下来。 裴锦枫没有骑马,亦是跟着钻进了车厢,马车一跑离,他便是忍不住道,“你是不是疯了,做什么要让我与邵四他们混在一处?谁稀罕与他们互相为师?” 裴锦箬冷冷瞥他一眼,“我只问你,你想不想继续在博文馆念书吧?” 裴锦枫看怪物一般看她一眼,这不是多此一问吗?他自然想,他还怕被她连累,念不成可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 狐狸 “那就动脑子想想……你是宁愿与他们混在一处,还是让他们继续瞧你不顺眼,再变着法儿地给你下绊子,再想方设法撵你走。” 裴锦枫一愣,继而神色有些纳罕地偷瞄裴锦箬。 倒是没有想到,她竟打的事这个主意。 裴锦箬却理也没理他,脸色铁青着,将手里的帕子捏成了一团。 好你个燕晙时!我还当你我本无交集,却原来……那时捉弄我的事,便是你领的头? 前世便奇怪你为何娶我,难不成,竟是为了赎罪的?难怪了,那时对着我,你的态度总是奇怪的别扭。 这是一时发了善心娶了,过后,却又后悔了呀? 看着马车踢踢踏踏地跑远,燕崇却是扭头瞄了一眼乐滋滋的邵谦,“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又干下了什么丰功伟绩?怎么招来这只小狐狸的?” 邵谦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小狐狸是指何许人。 虽然有些奇怪,但略一沉吟,才将事情始末说了……抬头便见燕崇轻攒了眉,盯着他,一双眼,黑沉沉的,邵谦便有些惴惴。 “你们倒是出息,居然几个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也真做得出来。” “我那不是……那不是被气昏头了么……早前也不知道,这裴锦箬也不是像他们说的那般……总之就是误会,误会!如今说开了,便也算得好了,往后,还能让裴三郎跟咱们混在一块儿,不将他染黑咯,我就不信邵。” 说到此处,邵谦已是信心满满。 燕崇哼了一声,“劝你莫要动裴三郎的歪心思,否则,那只小狐狸定会让你跌个大跟头,到时,便悔不当初了。” “我说你怎么老叫人家娇滴滴的姑娘小狐狸啊?”邵谦没有听进去,反倒为裴锦箬抱起了不平。 燕崇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困于皮相,愚不可及。她三言两语,将弟弟塞到你跟前来,与你化干戈为玉帛了,还让哥儿几个尽心教她兄弟射、御、拳脚。往后,在博文馆中,裴锦枫便算得你我罩着的人了,还有谁敢动?她把你卖了,你只怕还要帮她数钱呢,难道还不是只狐狸?” 邵谦听得一愣一愣,真……真是那么一回事儿?不会是晙时奸诈惯了,便也看什么人都奸诈了吧?他怎么看,那裴锦箬怎么都就只是娇美可人儿,怎么到晙时嘴里,就这么……这么让人不得劲儿呢? 燕崇懒得理他,转头望了望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嘴角却是斜斜一扯,不过倒是挺有趣的。 在路上耽搁了那么些时候,裴锦箬特意交代赶车的松泉将车赶得快点儿,好歹没有迟到。 博文馆是沿袭前朝弘文学馆的学制,根据年龄和程度分了学一、学二、学三,有必须修学的课程,男子的是射、御、书、数、制艺、兵略,女子必须要学的就比较少了,只有书、数并女红三科,每年中和年末都要检验、评定。另,还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再择选其他的课程学习。 裴锦枫已入了学三,倒是比学三的其他人,都要小上几岁。 至于裴锦箬,却是学二的,倒不是水平达标了,而是年龄放在学一那一帮还不到十岁的孩子中间,委实有些太打眼了,这才勉强让她升了学二。 马车不能进博文馆,裴锦箬姐弟二人在门外下了车,进得门来,沿途倒也遇上了不少人,纷纷投以侧目,毕竟,谁都以为裴锦箬那日当众丢了那么大的脸,应该是不会再到博文馆来,却没有想到,她非但来了,还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变得漂亮了不说,行止间更是从容有度,腰背挺得笔直,走动间,透着莫名的华贵与优雅。 何况,不管谁的目光,那目光又带着怎样的意味,她都目不斜视,嘴角始终端着笑容,这不得不让人诧异,这裴锦箬难道是那日受得刺激太大了,所以,才性情大变了? 裴锦箬却是未曾注意到旁人异样的眼光一般,泰然自若。 裴锦枫却有些不自在,却看姐姐的模样,不知怎的,就安定了下来,也学着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视,倒是觉得比从前每一日进到博文馆时,都多了几分底气。 在分道时,裴锦箬特意又交代了裴锦枫关于早前与燕崇他们说好的事儿,裴锦枫一路上也想通了,倒是再无什么不甘愿,“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裴锦箬倒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裴锦枫虽然是弟弟,但自来行事要比她妥帖许多。 她即便是占着重生一回的便宜,在很多人,很多事面前也真不敢托大。 姐弟二人分了道,裴锦箬这才带着绿枝拾阶进了学二的院子。 修学之处是个偌大的通堂,里面共分四路,摆着二十来张翘头案。其中有一半,已是坐了人。 只怕是今日裴锦箬来了的事儿,已在博文馆上下传开了,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说着她今日有些不同往日的模样,到得她进来时,却都停了话头,异样探究的目光俱是投注在她身上。 裴锦箬本就早有准备,谁让她在博文馆委实也算得上名头响亮呢,虽不是什么好名头,然后,那一日的事情,也确实闹得有些大。 可惜,再怎么丢脸,对于裴锦箬来说,那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经历过后来的种种,这点儿丢脸的事儿实在算不得什么,早就被她忘到犄角旮旯去了,要不是刚好重生到这个时候,这件事儿,她早就忘了。是以,委实生不出什么情绪来。 却不想,她的泰然自若落到了旁人眼里,便是成了脸皮厚。 见她无视众人的目光,在门口略顿了顿,这才缓缓走到最左一路,倒数第二张的案桌后坐了下来,那屋里本就盯着的有些人便是交换了一个眼色,自是为了她今日不同往日的异状。 裴锦箬却全然顾不得这些,见绿枝已是开始从包袱里取出她的书本和笔墨这些往桌面上放,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过了这么久,居然还能依稀记得自己的座位,她都还是有些佩服自己的。 “裴锦箬,我却是不知,你原来是个脸皮厚的?若我换成了你,就算不一头撞死了,只怕也再没有脸往博文馆来了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 服软 这口气堪堪松了,便听得一道带着显而易见嘲弄的嗓音响起,而后,本来就都望着她的那些目光,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裴锦箬一哂,抬起头来,望向前方那两人。 那两人,一人着水红色,另一人着水蓝色,一热烈,一清雅。 这两人,裴锦箬还都认识。毕竟,凤京城的权贵圈也就那么大,前世,她不管怎么说,也是名正言顺的靖安侯夫人,各种雅集、诗会、宴席之上,倒也常常打照面,虽说不上多么熟识交好,倒是都认识。 那穿水红色的,是徐国公府的徐蓁蓁,勋贵嫡女,又是自来护短的徐家,这姑娘自出生起,便掉在了蜜罐儿里,自来率真,且嫉恶如仇,自然是见不惯从前裴锦箬的行事作风,因而便是结了梁子。 相比徐蓁蓁,另外那穿水蓝色衣裙的,早料到会再见,裴锦箬还为此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再见了,才知道,完全没必要。 许是生生死死走了一遭,很多事,都看淡了,如今,再见卢月龄,她的心绪居然这般的平静。 前世,她求而不得,即便与卢月龄没有交集,却也对她又妒又恨,总觉得她是命好,生在太师府,这才能得以嫁给萧綦,成了她拼命也够不着的穆王妃。 却刻意忽略了她本身也就极为出色的缘由。 说起来……这般美好的女子,嫁给萧綦,也未必就是幸运了。 见裴锦箬在听了自己的那句话之后,非但没有如从前那般暴起,反倒用那双眸色浅淡的猫儿眼,望着身边的卢月龄,那目光,有些奇怪。卢月龄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而徐蓁蓁就皱起眉来,有些不悦,这个裴锦箬是怎样? 刚想开口,裴锦箬却已笑了起来,“徐姑娘说得对,我还真是不得不脸皮厚,否则,只怕就真没脸出门,遑论再来博文馆了。可我不比徐姑娘你们,我能上博文馆,得来不易,我自然得珍惜。” 裴锦箬的嗓音本就好听,轻软婉转,只是平日里,她多是尖利嘲讽的口吻,再好听的嗓音也白搭了。今日这一出口,倒是让听见的人都不由愣怔了。 却不是因着她的嗓音的缘故。 裴锦箬之所以在博文馆中“大名鼎鼎”,不只因为她穿着打扮艳俗,实在有碍观瞻,更要紧的是她的性子实在是不讨喜。 要知道,从前,裴锦箬可是最最害怕旁人觉得她不如这博文馆的其他人的。可是,今日,她却这么坦然地便承认了,她与博文馆大多数人是不同的。 这怎能不让人觉得诧异呢? 卢月龄就罢了,她自幼的教养在那里,即便心中诧异,可还懂得含蓄。 徐蓁蓁就不一样了,望着裴锦箬,一双眼珠子都要瞪凸了,“你该不会是吃错药了?” 这话说得卢月龄抬手便扯了扯徐蓁蓁的袖子,她虽然也不喜欢裴锦箬,可实在做不来为难人的事儿。 裴锦箬倒是半点儿没有生气,轻扯嘴角笑道,“应该是醍醐灌顶,清醒了吧!之前,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诸位看在一场同窗的面儿上,原谅一二。往后我定当谨守分寸,也请诸位高抬贵手,让我能继续在博文馆学习,感激不尽。”裴锦箬说着,已是站起身来,朝着众人弯下腰去,深深一鞠。 徐蓁蓁被吓了一跳,就是卢月龄面上也显出两分诧异来。满屋子的人,一时间,都愣怔住了。 换作从前,裴锦箬只会死要面子活受罪,可绝不会这般示弱服软的。 旁人虽然也有些看不起她家的家世,但博文馆中,如他们这般的关系户,也不是没有。但却没有一个如同裴锦箬这般讨人厌。 本来嘛,你的家世摆在那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你坦坦白白承认了,又有什么不好?你却非要在别人面前绷着,做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看在他们这些真正的天之骄子眼中,自然就可厌得很了。 倒是她如今这般,弄得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再揪着不放,倒好似她们仗势欺人了。 徐蓁蓁咳咳了两声,有些不自在地眼神闪烁了一下,“那那也得先看看你的表现了” 外边儿隐约传来一声口哨,屋内众人皆是一凛,连忙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绿枝眼里闪烁着几许泪花,很是心疼地望着裴锦箬。她家姑娘,在家里,那也是娇生惯养的,虽说,如今这样的情形,正该做小伏低没错,尤其是在姑娘从前做了那么多蠢事儿,将事情弄得一团糟之后,忍气吞声,自然才是最好的出路。可是,真到姑娘这般做了,绿枝看着又只觉得难受。 裴锦箬却是朝着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碍事。 是真正不碍。在她看来,如今这一屋子的,都是些小姑娘,她哪里会跟她们置气? 她来博文馆,真正只是想好好学东西,好好过日子,为此,忍一时气,没什么了不得的。 思虑间,一个低低了咳嗽声从屋外而来,一身青灰色直裰,文士打扮、花白须发的老者摇着一柄折扇,缓缓走了进来。 这一堂课,是术数。 教授的先生,是与冯老夫子同科,却只中了同进士的陈老夫子。 陈、冯二位夫子最是不对盘,即便是在学生面前,也经常对嘴。 自是因着这两人的脾气一般无二,都如那茅厕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严肃古板。 因而,他的术数课,这一屋子的贵胄子弟们哪怕多只是应景学学,却都是个个都挺得腰背笔直,鸦雀无声。即便是听不懂,上下眼皮直打架,那也是都强撑着。 只裴锦箬却头一回这般精神的,专心致志听着课,反而还听出了几分趣味。 这些从来听来艰涩无比的东西,许是因着后来帮燕崇管过几年的私产,常看账簿的缘故,竟是变得简单易懂起来。 不过想想她刚开始接管时那手忙脚乱的无措样儿,兴许,这辈子,是再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 如今想来,那个时候,被燕崇冷着脸,没日没夜地压着,跟着账房先生学记账、看账、算账,那些苦,倒也不算白挨。 回首去看,前世给她留下的底色,却也不独独只有晦暗与悲痛。 正在这时,肩膀上,却被人轻轻戳了戳。 裴锦箬先是没理,只挪了挪肩膀,当作不知。谁知,后面那人却是锲而不舍,又戳了戳,比方才用力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7 季少 而且,这回不只动了手,还动了口。 压得低低的,响在她耳后,“你方才那番话,已经算是服软了,用不着现在还这么装吧?” 博文馆中,原本够不上来这儿进学的,不只裴锦箬和裴锦枫姐弟二人。 只是,比起裴锦箬来说,其他人都要低调上了许多。 比如后面这一位,说起来,家世还不如裴锦箬姐弟二人。 裴家虽然地位算不得显赫,裴世钦丁忧之前,也不过只是一个四品,但怎么也算得是官宦世家,累世清流,可后面这一位,却是连小官儿也不是的。 但却耐不住人家家里有金山银山啊! 皇商季家的嫡子,季舒玄。也不知是走的谁家的路子,这才将这孩子送进了博文馆,别的不说,这银子想是没有少花。 不过,这孩子却是比裴锦箬会来事儿。 虽然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回回校验,与裴锦箬一般,都是拿个最差的丁。 但架不住人家人缘儿好啊。 这博文馆上下,跟他称兄道弟的,可不在少数。 从前,他倒是从不搭理裴锦箬的,上课时,多是趴着睡觉,从头睡到尾。先生们好似都习惯了一般,从不管他。 今日,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裴锦箬悄悄瞄了一眼上首的陈老夫子,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早前,倒也想过,要想法子跟后面这一位打好关系,如今他主动来搭话,自己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就怕错过这村儿,没这个地儿。 犹豫了片刻后,裴锦箬很快打定了主意。 抽出一张纸,刷刷刷几下,写了一行字,将纸揉成了团,往身后一扔。 那纸团倒也争气,乖乖地落在了季舒玄的桌上。 加上,裴锦箬是看好了时机,动作又快,倒是未曾被陈老夫子察觉。裴锦箬经了那么多事儿,别的不说,心性倒是稳了许多,做完这一些,居然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稳如泰山的模样。 谁知,她的稳若泰山,却是眨眼便被人尽数破坏了,“居然还要等到散课后再说,这是怕挨罚呀?” 季舒玄捏着那张纸团,隐去了眼中的诧异,没想到,这裴锦箬的字居然还不错,虽然是仓促中写就,但也足可见功力,最要紧,那不像是女孩子家常练的簪花小楷。 裴锦箬哪里知道自己的一张字条,倒是让季舒玄想了这么许多,只是本来还平稳的心跳,因着这人开了口,砰砰急促起来,难得有些心虚。 抬头往上面一瞄……没想到,恰恰与陈老夫子一双眼对个正着,心口不由一缩。 偏季舒玄躲在她身后,一无所觉,还在不知死活地笑眯眯道,“说好了散课谈,可别反悔啊!” “季舒玄!裴锦箬!你们二人课堂之上,交头接耳,是在说些什么?可是在讨论方才我给出的这道题目?” 没能等到裴锦箬的回应,却是上头的陈老夫子很不给面子地直接点了两人的名。 裴锦箬咬牙,完了!被连累了! 但被夫子点了名,无论甘不甘愿,两人只得站了起来。 看着满屋子的人,目光唰唰唰,有志一同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射来,裴锦箬虽然面上还能端着沉静,心里却已经将季舒玄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人是有病啊?有病啊?还是有病啊? 都让他散课再说了,他还说什么说? “先生!我方才瞧见了,裴锦箬给季舒玄扔了张字条!”陈老夫子慢吞吞起了身,往他们这里踱来时,裴锦箬已经绷紧了心弦,却没有想到,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这个时候,却有人笑眯眯地举手告起了密。 裴锦箬蓦然扭头,便是瞪了过去,又是燕崇他们那一群狐朋狗友当中的一个,瞧见她眸中的狠光,却是半点儿不惧,冲着她笑得好不欢快,唯恐天下不乱。 没得悬念,陈老夫子到得跟前时,那张字条便被收了去,而他们两人被陈老夫子那双眼上上下下瞄着,即便是站着,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陈老夫子低头瞄了一眼那字条,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幽光,抬起头来,着意在裴锦箬脸上盯了盯,这才慢条斯理地道,“看来……裴三姑娘比你懂礼。” 这话是对着季舒玄说的。 众人则恍然,大抵那字条上没什么出格的事儿,否则,陈老夫子的性子,可不会给谁留什么面子。 “不过……”陈老夫子话锋一转,“你们二人打扰了课堂,这也是事实上。这样吧,你们若是能将我方才出的那道题目解对,那便不罚了。谁对,谁就不罚,反之,就一定得罚,如何?” 这倒是很公平的。不过……其他人想到方才夫子出的题目。 “分钱人二而多三,人三而少二,问人几何,钱几何?” 这题目……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你们二人,岚庭你家常有生意往来,应该……”岚庭是季舒玄的字。 谁知,不等陈老夫子说完,季舒玄已经一脸无所谓地道,“先生,我不会。” 好直白,好厚的脸皮。 陈老夫子,包括其他同窗们俱是“……” 好吧!他每日里趴着从上课睡到下课,唯一没有睡觉的今天,也是忙着其他的,总之,课是没有听的。 他不会,那是正常,要会,那才不正常呢。 陈老夫子点了点头,目光转而挪向裴锦箬,“裴三姑娘,你呢?” 裴锦箬望了望身后笑得阳光灿烂的季舒玄,默了片刻,亦是垂了头,“我也不会。” 众人都是一脸了然的表情,暗地里,有人低低嗤笑了一声。 是啊!季舒玄和裴锦箬那是半斤八两,这样的题目,自然是都不会的。 裴锦箬半垂着头,绞着手指,好像羞于见人的模样。 若是此时有人瞧见她的眼神,就会发觉她眼中半点儿羞愧局促都没有,只有满满的平静与一丝无奈。 她是想要与季舒玄套套交情的,却没有想到,事情发展成了这样。 那道题目,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实在算不得难。但是,陈老夫子明明白白说了,答不上来,就要罚。 她思量片刻,如今,也只有一道罚了。是以,季舒玄不会,她也只能不会了。 否则,别说套交情了,说不定,她还要连人给得罪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这般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8 字体 “既然如此,你们便只能一并受罚了。带上笔墨,到西边回廊处,将算经抄写三遍,不抄完,今日,便不能下学了。”陈老夫子语调淡淡道。 预料之中的答案,裴锦箬也好,季舒玄也罢,都是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 “现在就去吧!”陈老夫子轻轻一挥手,临了,又交代了一句,“记着,站着抄,我会着人看着你们的,可别偷懒。” 陈老夫子可不是说着玩玩儿,西边回廊处常是学生被罚之处,那里摆着两张桌案,刻意做得高些,站着,也是恰恰好。 裴锦箬和季舒玄到时,果然已经有两个博文馆的护院站在回廊外不远盯着他们了。 季舒玄熟门熟路地走到其中一张桌案前,将带来的笔墨放好,自顾自磨起墨来。 裴锦箬也走到另外一张桌案前,铺纸研墨。 抄算经三遍,可算不得少,如果还想按时回家,就得抓紧时间了,搞不好还得将午膳也搭上。 裴锦箬心里叹息了一声,面上却是沉静端凝,看不出半分端倪。 “咱们俩这算不算是共患难了?”季舒玄笑道,却见裴锦箬理也不理他,他凑上前,一脸神秘兮兮地道,“我跟你说,这回廊可是个好地方。这两天,那堂里人又多,实在热得慌,特别是下午,就算是睡着,那都是一头脸的汗。这里可不一样,一会儿日头偏了,那边的树荫笼过来,再来点儿风……别提多舒适了。” 他说得一脸神往,裴锦箬睐他一眼,敢情……这位不是来受罚,而是来享福了? 见她一双猫儿眼微微瞠大,瞄着他,季舒玄呵呵一笑,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往她已经写了两行字的纸上一瞄道,“我方才见你的字体,还真是特别,有些像是瘦金体,却又不怎么像,锋芒太露,悬针太多……一笔一划都好似刀锋刻出来的,倒是不怎么像你一个女孩子会写的字……” 裴锦箬懒得理他。本就是仓促之间写就的,难道还能容得下她慢条斯理地用簪花小楷么?不过,当时也是顺手拈来,哪里想了那么多,用的,自然是她惯用的字体…… 想到这里,裴锦箬却是蓦然一僵。 她那手字体…… 那时似乎是她嫁入靖安侯府的头一年。 有一次,靖安侯府设宴,这贵客的帖子,自然是要男女主人亲自拟,才算得慎重。 她和燕崇难得的,同处一室,为了写那几张帖子。 她的字本就不好,再加上有他在侧,真真是处处都不安闲,因而,那字便写得很是僵硬。 燕崇看了,便是狠狠皱眉,批了一句难看,让人瞧了丢人现眼。 那话,自然是不好听的,脸色也不好,裴锦箬听罢,脸色也难看了。 燕崇却是理也没理她,便将她已经写好的帖子夺了去,直接撕了。另又拿了些,按着名单,唰唰唰,将本该她写的那些的帖子全替她写了。 她当时是不服气的,偷偷瞧过他的字,不得不承认,确实要比她的气势磅礴得多。 那一次,倒是因着他写的帖子,即便是她嫁到靖安侯府后头一回主理宴客之事,却也没有人敢不给她面子。 可那时她却委实被他那句“丢人现眼”伤了自尊,下来之后,狠命练字不说,还让去寻了他的字帖来练。后来才知,他那手字,是自个儿创的,本来练的是馆阁体,却是练得像瘦金体,后来,干脆便四不像了。 但却也不能说是不好,反倒自成一派。只是,那字体到底是太锋利了些,带着两分离经叛道。 她后来便收集了一沓他练字的手稿,照着来练,燕崇知不知道她不清楚,可天长日久,她居然也能以假乱真了。 她那手字体……是来自燕崇……也不知他如今的字体是不是一样……想来,应该是差不离的。 想到这里,裴锦箬又想起了那张被陈老夫子收去的字条,禁不住,便已是一头的冷汗…… 不过,转念想想,她又给自己宽心了。 陈老夫子未必就瞧过燕崇的字,毕竟,他来上学的日子,屈指可数。收去了那张字条,本也无用,应该会随手处置了才是。就算真那么凑巧,这字条真被燕崇看去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总之……她抵死不认就是了,谁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她跟燕崇没有交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 这么一想,她的心倒是安了不少。 再低头望向纸上已经写下的两行字时,心意微动,本想着将之扯了,重新写过。 前世,她除了练下这一手几可乱真的燕崇的字体,可也还练了一手簪花小楷。 但还未动作,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何必欲盖弥彰? 何况……若是想要用那簪花小楷来抄这三遍算经的话,她今日无论如何也别想按时下学了。 如此一来,她便也心安理得了,沉定下心情继续抄写起来。 丝毫不管旁边季舒玄不时的絮絮叨叨,也懒得提醒他再不抄的话,他今日怕是回不了家了。 从前倒是不知,那重振季家,并将季家从皇商一跃拉拔成官家的季家家主居然是个如此话唠之人。 不过……他有一点倒是没有说错,这日头一偏,树荫将这处回廊笼住,清风徐徐,竟是凉爽得很。 虽是受罚,倒还真比堂上来得舒服。 哪怕是树上蝉鸣不绝,耳边又有某人聒噪不断,裴锦箬居然也恍若入定了一般,专心致志,抄写得越发顺畅…… 于她而言,这抄写算经,也算得一场静心之旅,明心见性。 而几重屋宇相隔之地,那张裴锦箬私以为应该被当作无用之物随意处置了的字条,却是果真被陈老夫子交到了燕崇手中。 燕崇有些不解,接过了字条去看。 陈老夫子却是板着一张脸道,“你今日倒是难得的没有逃学,这倒也好,还能让你瞧瞧。” 燕崇已是一眼便瞧见了那手字,一愣,继而细看了一回,惊得骤抬双眸望向陈老夫子,“先生此物从何而来?” “你还不如直接问这是出自何人之手呢?怎么样?看你往后再一提起你那手字就不可一世的样子,你瞧瞧……这世间,也不只你一人会写,人家一个小姑娘,我看这笔力……甚至更甚你几分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9 是她 这倒是自然的。 毕竟,裴锦箬照着练的,是燕崇数年后的字,笔力自然不是如今可比的。 何况,裴锦箬也练了好些年,如今的燕崇及不上这也是人之常情。 燕崇面色几转,却是纠结在另外的字眼上,“这字……是出自姑娘家之手?是何人?” “不就是那个裴家三姑娘?你说,她和裴家三郎乃是双胞姐弟,怎的相差就这么多?裴家三郎小小年纪,学问了得,一手制艺文章就是陛下瞧过,也是夸了的,只说如今年纪尚小,有些看法还有些稚嫩,但只要稍加锤炼,来日定是国之栋梁,可这裴家三姑娘……”默了默,许是觉得一言难尽,或是觉得自己为人先生,说学生的坏话到底不好,这话到了嘴边,陈老夫子又给咽了回去。 说到这里,才又想起燕崇难得来博文馆一趟,倒是未必就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裴家三姑娘,遂又道,“倒是难得的,居然练了这么一手字……只是,能写出这样一手字的,也难怪是个不学无术的,只怕性子,也果真如你一般刁钻……” 燕崇却还真知道这位裴三姑娘,不止……他们清早时,就已打过了一场交道,甚至,他今日难得来一回博文馆,也不无因她的原因。 只是……燕崇眼中却是惊疑重重,“是她?”怎么又是她?那只小狐狸?她如何……竟会写这样一手字? 等到走出博文馆时,裴锦箬真是浑身酸痛,只在人前,到底还端着,直到上了马车,这才再也克制不了地活动起了胳膊腿儿,转动起了脖子,还让绿枝给她按起了肩颈,全然顾及不了形象了。 只是,才没过一会儿,车帘子被人掀开了,主仆二人的动作微微一僵,知道瞧见是裴锦枫,这才又恢复了之前的自在。 裴锦枫钻进车厢,便是往边上一瘫,懒懒抬眼望向裴锦箬,“听说你今日上算学课,被陈老夫子罚了?” 这倒是传得快,裴锦箬叹息一声,没有回答,反倒睐了他一眼,“你呢?看这样子,是邵四已经拉了你去操练了?” “拜你所赐。”裴锦枫咬着牙哼了一声,便是扭过头去,闭上了眼,当真一副累得不行的样子。 裴锦箬见他好似当真睡过去了一般,嘴角噙着笑,猫儿眼中,却是幽光暗闪。 光有学问不够,还得有强健的体魄,最要紧,最好还有自保的能力。老天既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至少,不能再走前世的老路。 而锦枫……绝对不能再如前世那般,因为喝醉一次酒,与一个妓女纠缠到了一处,被参了一本私德不修,本来大好的前程,就此被斩断。 他自暴自弃,父亲最后也对他失望,彻底放弃了他,而他日日夜夜都喝得烂醉,最后,居然酒醉失足掉进了荷塘里,淹死了。 裴锦箬永远记得她听到消息,从靖安侯府赶回去时,他被打捞上来,浑身,惨白白地躺在荷塘边上,浑身微胀,却好似睡着了一般。 那种惊悸揪心的感觉,裴锦箬不想再尝第二回。 经过了那么多阴谋算计,裴锦箬自然知道那不可能是个意外。而从前加诸在他们姐弟身上的,她定然要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只是,在这之前,她和锦枫都得先学会自保。 等回了家,裴锦枫几乎是被两个小厮架着拖回了外院。 裴锦箬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好笑,但心,到底没有如嘴上说的那么硬,悄声对绿枝吩咐道,“回头去寻点儿上好的治跌打损伤的药酒给他送去。” 绿枝自然应下不提。 主仆几个往竹露居回,谁知,半路便见得青螺撒丫子跑了来,动作很快,红藕几个都喜欢她,张嘴便是笑侃道,“你是耳朵灵,还是鼻子尖?知道姑娘回来了就有糖吃了?”方才,路过广福记时,姑娘特意让她下去买了些果子和点心,知道青螺最是个喜欢吃的,这才有这么一句问。 “一会儿再跟姑娘讨。”青螺悄悄咽了口唾沫,笑嘻嘻道。而后,却是目光闪闪,凑近裴锦箬耳边低声道,“姑娘,陈嬷嬷回来了。” 裴锦箬目下微微一闪,这倒是前世没有的事儿,这么急着回来,难道是因着她今日将丹朱忽悠着去帮她置办礼物,而没有带她去博文馆,孟姨娘害怕失去了对她的掌控,这才忙不迭将陈嬷嬷叫回来看着她的? 不过……也没有关系。“回来就回来吧!说起来,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嬷嬷了,倒还有些想她了。” 迟早是要对上的,没什么好怕。 说到这儿,裴锦箬已是牵起嘴角,笑着扶了绿枝的手,从容沉静地微笑着继续朝竹露居而去。 还没有到竹露居门口,便隐约察觉到今日的竹露居比以往有些不同。 因着天气热,如今不只是竹露居,就是阖府上下当差的人,到了下晌时都有些蔫蔫儿的,非得等到日头不再那么毒的时候,才能恢复精气神儿。 可是今日,这日头还没有落山,还热得很,往日里,那些个守门得婆子就算不敢擅离职守,这会儿也是窝在树荫处乘凉闲话,放个机灵的小丫头在外望风,瞧着有主子来了,这才一溜烟儿跑回去通风报信。 这些,裴锦箬都知道,只是如今,暂且还没有腾开手来收拾。 可今日,一路行来,却是没有瞧见什么望风的小丫头,进得院门,那两个守门的婆子已经候在了门边,躬身问礼,“姑娘回了?” 裴锦箬点了点头,一路往掩映在重重修竹后的三明两暗房舍而去时,却瞧见这满院子的丫鬟仆妇都一扫往日的萎靡之态,各司其职,精神饱满得很。 裴锦箬便是笑道,“瞧吧!你们呀,还真该跟嬷嬷好好学学,她一回来,咱们这院子都变了个样儿,我可不得省心么?” 绿枝和红藕两个低低应了一声,却并未多言。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廊下,一个收拾得利落的妇人已是快步从屋内迎了出来,脸上带着亲切喜悦的笑,“姑娘回来了,这天儿热吧?老奴让她们煮了消暑的绿豆粥,还准备了些果品,姑娘快些进来用一些,消消暑气。” 这妇人穿一身的湖绸,端的是富贵气派,正是裴锦箬的乳母,丹朱的娘,陈嬷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0 拒赐 裴锦箬抬眼,瞄过陈嬷嬷发间那一点油的金簪子,又轻轻瞥过她腕上那一指宽的足金刻五福捧寿的镯子,从前只当有体面的婆子都如陈嬷嬷这般气派,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的。 只有她,是个蠢的,还总怕陈嬷嬷过得不好,一个劲儿地塞银钱,或是值钱的首饰给她。 却不知道,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 那么的银钱和首饰,却在身边,喂出了一条白眼儿狼。 裴锦箬微微笑着,却是不动声色地将手,从陈嬷嬷掌下轻轻抽了出来。 “嬷嬷怎么这就回来了?刚得了孙子,合该在家里好好待些时日的,左右我这里也有人伺候着,用不着你挂心。” 陈嬷嬷微微一愕,不只因着裴锦箬将手抽了出去,更因为那一声“嬷嬷”,要知道,之前,姑娘喊她,可从来都是亲亲切切喊她“乳娘”的,说是其他的嬷嬷也喊嬷嬷,对她就显得生疏了。 可是方才,她却分明喊的是“嬷嬷”。 难道真如孟姨娘所言,三姑娘变了? 陈嬷嬷心中狐疑,悄悄往裴锦箬睇去,却见裴锦箬始终微微笑着,只是不如从前的热切,陈嬷嬷悬吊吊的心便是瞬间落到了实处。 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她自己奶大的姑娘,她最是清楚。三姑娘就是个心地单纯,简单直白得不懂半点儿迂回的直肠子,哪里会将什么心思藏着掖着的?她若是不高兴了,绝对没法对着你,若无其事地笑出来。 如今……大抵是因着那日在博文馆中丢脸丢大发了,所以伤了心,这才行事稍有些异常吧! 陈嬷嬷的笑容只是顿了一瞬,又继而恢复如常了,不改热切地道,“姑娘这一天怕是累了,快些进去歇歇。” 裴锦箬也回以笑,点了点头,一边随着陈嬷嬷往里走,一边问道,“我今日让丹朱帮我去挑选过几日,二哥哥生辰时要送的礼物,也不知道选好了没有?” “奴婢已然回来了,正等着要给姑娘回话呢。”说话间,她们已是上了石阶,裴锦箬话音刚落,便听得帘子内响起了一道娇脆的嗓音在回应她,下一刻,帘子被掀开,丹朱娇俏如同春日红杏的脸儿便是探了出来。 “你这孩子真是不懂规矩,就算要回话,也得先等着姑娘歇歇再说。”不等裴锦箬开口,陈嬷嬷便是先声夺人地斥责道。 丹朱不敢反驳她娘,皱了皱鼻子没有说话了。 裴锦箬自来也听陈嬷嬷的话,自然也不会说话。进了屋,便有丫头捧来了两只碗,一只碗里装着绿豆汤,一只装着切碎了的西瓜,两只碗里,却都湃着碎冰。 一看,便略暑气去了一半。 天气果真太热了,这样的天气,能吃上这么两碗东西,那得多舒服啊! 几个丫头的目光不由得都是扫向了那两只碗,只是性子不同,那目光也不尽相同。有的含蓄,有的隐忍,还有的,热切。 “嬷嬷就是设想周到了。”裴锦箬笑着赞了一句,“只是,我今日在博文馆中已是用了些冰镇紫苏汤了,眼下,有点儿闹肚子,却是不敢再吃的。这碗绿豆汤……绿枝,你端下去,你们几个一并分了吧!” 姑娘赏了下来,绿枝几个自然是谢了赏,便将那碗绿豆汤端了下去。 只是,绿枝和红藕心里却是有些疑惑,姑娘今日在博文馆里有用过冰镇紫苏汤吗?她们怎么都不知道? 几个丫头将那碗绿豆汤端了下去,却没有丹朱的份儿,她还有差事要向姑娘回话呢。 只是,姑娘待她,却是真真优待,轻轻抬手一指那碗冰镇寒瓜,“丹朱在外边儿跑了一整天也是累了,这碗寒瓜便赏了你吧!也好消消暑气。” 丹朱的双眼,便不由得一亮。 可陈嬷嬷却是笑着推拒道,“姑娘太看得起她了,这样金贵的东西,哪里是她一个丫头能够消受得起的?姑娘这会儿不想起,便等她放着吧!一会儿再吃就是。” 丹朱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撅了噘嘴,有些不高兴。 裴锦箬却是点了点头,完全在意料之中。“那就等它先放着吧!我去换身衣裳。”站起身,转过头时,猫儿眼却是沉冷一片。 前生时,陈嬷嬷对她,也是这般体贴周到。 每到夏日,从入夏开始,直到入秋,每一天,都给她备了不同的冰品,从没有一日间断。 彼时,裴锦箬还心生感动,觉得陈嬷嬷待她,是真正的好。毕竟,裴家不比真正的簪缨世家,即便她母亲嫁妆丰厚,可家里的存冰却也有限,能供得起她日日吃这冰品,陈嬷嬷也不知道是费了多少心思和银钱。 裴锦箬虽然心思单纯,却因此更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旁人对她的好,她都记得清楚,总要还以别人加倍的好,才能安心。 是以,她待丹朱真如亲姐妹,等到她出嫁时,给她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 为怕陈嬷嬷出府荣养后会受儿子媳妇的气,给她置办了一间二进的宅院,就连奴仆也给她买了几个,身契全给了陈嬷嬷。 她自认,已算得仁厚了。 直到她嫁进靖安侯府的第二年肚子还是没有动静,林氏又话里话外地挤兑她,虽然燕崇没有说什么,可她却也急,悄悄请了个大夫来诊脉。 大夫一看,就说她胞宫过寒,定是以前不经心,落了寒症,还要仔细调理,否则,就算有孕,也不好保全。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煜哥儿,费尽了心思,也才将煜哥儿保到七个月。煜哥儿早产,生下来,只有一只小猫儿般大小,全然不似燕崇那般体格的后代。 与她体寒,脱不开关系。 那时,她方知道,自己养了一只怎样的豺狼在身边。 而偏生,她还对这只豺狼掏心掏肺的好,她可不就是天下第一蠢么? 只是……同样的错,她决计不会再犯第二次。 “娘!姑娘都赏给我了,你怎么却非要拒了,不怕姑娘不高兴吗?”裴锦箬一走,丹朱就不高兴地道。 陈嬷嬷隐忍地看着自己女儿,咬了咬牙,才掐了她手背一下,“你懂什么?姑娘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生气。至于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哪里是你一个小丫头消受得起的?姑娘赏了你也不能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1 忐忑 裴锦箬换了衣裳出来,没有绕出屏风,便听得陈嬷嬷母女二人压低了嗓音在说什么。 说的到底是什么,裴锦箬倒是不怎么在意。 这陈嬷嬷和丹朱半点儿身为下人的自觉也没有,她进来换衣裳,竟是没有一人来帮忙,反倒是正在打扫隔扇的雪盏听见了,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进来伺候的。 无奈的是,这还不无她从前纵容的缘故。 见得裴锦箬出来了,陈嬷嬷母女二人停了说话声,看上去倒还算得恭恭敬敬,可裴锦箬却知道,真正的恭敬与这般装出来的,是截然不同的。 她倒也没有开口斥责,只是抬起手,朝着桌面上的那只白瓷碗虚虚一指,“那碗冰镇寒瓜,丹朱不愿吃,便赏了你吧!往后也是一般,认真做事,我不会亏待了你。” 这话,是对着雪盏说的,陈嬷嬷和丹朱母女二人却是不约而同,微微变了脸色。 雪盏略略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有抬头去看陈嬷嬷的脸色,便平平地应了一声,躬身将那白瓷碗捧了,始终低眉垂眼地退了出去。 陈嬷嬷眼皮跳了跳,扯了扯嘴角笑道,“姑娘莫不是生气了?” “嬷嬷说什么呢。丹朱和嬷嬷谨守本分,我只有夸赞的,哪里会与你们生气?”裴锦箬笑微微道。 这番话,却是让陈嬷嬷听得眼皮子直跳,心虚地连连偷瞄裴锦箬,却见她面色如常,这才喏喏应道,“姑娘知道老奴和丹朱的忠心就好。姑娘……老母猪之前回了家里,倒是不知姑娘在博文馆中居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按老奴说,这博文馆不上也罢……” “嬷嬷这话就莫要说了,这上了博文馆,不说别的,说出去,也是一件有面儿的事儿,我自然知道嬷嬷是心疼我,可这话,若是被父亲听见了,只怕就要当嬷嬷是那包藏祸心,见不得我好的,彼时,我可也保不住嬷嬷。”裴锦箬正色道。 沉默被唬得一愣,忙不迭改口道,“老奴自然是心疼姑娘,哪里会盼着姑娘不好。那博文馆自然是为姑娘增色的,自然该上,可老奴这心里,却总是不安闲,就怕姑娘在老奴瞧不见的地界儿再平白受了委屈,那还不心疼死老奴么?” “嬷嬷想什么呢?嬷嬷不能陪着我去博文馆,不还有丹朱么?丹朱今日是得了我另外要紧的差事,如今,想必二哥哥那生辰礼物已然备妥,明日,丹朱就可以随我一道往博文馆去了,有丹朱看着,嬷嬷总能放心了吧?” 陈嬷嬷喜不自胜,“那敢情好,有丹朱看着,总不至于眼睁睁瞧着姑娘受委屈。” 有她看着,自己才怕受了委屈,还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吧?裴锦箬心底腹诽道,面上却是微微笑着,如你所愿了,你自然该担心。 说到这儿,裴锦箬又笑望向丹朱,问道,“丹朱,你置办的寿礼如何了?” “奴婢想着二公子博学多才,便送一只笔洗不错。只是,我逛了好几家古玩店,都没有寻着合意的。倒是在清雅斋预定了一只,要过半个月才能到货。” “丹朱的眼光,我自然是信得过的。”裴锦箬温言婉语,对丹朱信任至极。 丹朱便是娇美地笑了起来,倒是没有提过半句银钱之事。 裴锦箬也毫不意外,尽管她还真不是那不知世事的闺中小姐,以为一只笔洗,要花整整三百两。就算有,那也决计不会是丹朱一个小丫头能买到的。 今夜,绿枝值夜。 等到陈嬷嬷走了,裴锦箬便拉了绿枝的手,塞了一张银票给她。 “明日,丹朱和红藕随我去博文馆,你便出门去,帮我置办一份寿礼。” 对上绿枝有些疑惑的眼神,裴锦箬轻叹道,“下个月,便是我外祖母的寿辰了。你将寿礼置办得妥当一些。” 绿枝恍然大悟。 倒也觉得姑娘考虑得周详。 这几年来,因着早前太太的死,裴家与裴锦箬外家几乎断了联系,如今,孟姨娘敢这么蹦哒,算计嫡出的姐儿和哥儿,不就是瞧着姑娘和三爷没有靠山么? 若是重新跟外家亲近了,那自然是好。 袁家总不会坐视自家的外孙和外孙女被个姨娘欺辱了去。那袁家是什么人?可是大权在握的英国公府,若是有了他们做倚仗,那孟姨娘往后就只能夹起尾巴来做人了。 想通这些,绿枝自然知道姑娘交代给她的是件要紧的差事,便连忙道,“姑娘放心,奴婢定将这差事办好了。” “外祖母什么好东西没有瞧见过,我就算是倾家荡产置办出来的东西,只怕在她那儿,也没什么了不起。按理,我该自己动手,方显诚意。可你也知道,我技艺平平,什么都拿不出手。也没有法子了,只得让你多费费心,不拘贵重与否,从心思上多下些功夫了。” “姑娘……要说心思,都说,投其所好。姑娘这些年,甚少与国公夫人亲近,自是不知她的喜好,却未必打听不到,姑娘何不先探听一二,再作计较呢?”绿枝提议道。 裴锦箬目光一闪,绿枝所提,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件事,未必就是容易。 “你明日先去街上转转看……我再想想……” 如今倒是甚少在姑娘脸上瞧出这般忐忑的神情了。绿枝有些明白了,不由点了点头。 “那丹朱……” “我自有法子,你就不用多管了。” “何况……短时间罢了。祖母可快要回来了。到时……我自有计较。” 第二日清早,裴锦箬和裴锦枫如昨日一般,收拾好后便往博文馆去了。 不同的是,这回裴锦箬没有让裴锦枫多等,裴锦枫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只是,裴锦枫也没有如昨天下学时那般与裴锦箬同乘了马车,而一样是骑了马。 裴锦箬似是没有睡够,上了马车便倚着车厢闭了眼,见姑娘在歇息,丹朱和红藕自然不好说话,红藕还好,丹朱却是憋了个够呛。 等到终于到了博文馆,将裴锦箬叫醒时,丹朱松了好大一口气。 裴锦箬见了便不由笑道,“瞧瞧你,你这个性子最是憋不住的,可进了博文馆,别的时候不说,上课的时候,却是不能发出半点儿声音的。到时,你还不难受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2 私会 “这样吧,你和红藕两个去对面的茶楼吃茶,给你们点儿零花钱,叫上两碟点心,听听说书,等到时辰差不多了再来接我。” 裴锦箬说着,才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说是给你们银子,我倒是忘了,我的荷包丹朱管着在呢。” 在提到去对面茶楼吃茶,还能拿着姑娘的钱买点心吃,听说书时,丹朱的眼中分明闪过一道亮光的,毕竟,这可比待在博文馆里闷着的强。 可是,那光,稍纵即逝。 只刹那间,丹朱却是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去。出门前,娘一再交代了,我得时时看顾着姑娘。” 被你看顾着,我怕就是没命了吧? 裴锦箬面上却是端着笑点了点头,“还是丹朱懂事儿,红藕,你可得多学着。”看来,陈嬷嬷回来之后,果然是难对付了些。 不想再去看丹朱脸上藏也藏不住的得意,裴锦箬转过头去,正要举步往博文馆内走时,却瞟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人一马,立在树荫下。 那一身华贵妖艳的紫,打眼得很,偏穿在他身上,却就是合适得很。 只他那嘴角斜斜扯着,望着这般,有些玩味的笑容,是个什么意思? 隔着这么远,他难不成还能将她们的话听得清楚?就算听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轻轻一瞥,目光触及了一刹那,裴锦箬便收了回去,目不斜视,举步而行。 进了学堂,其他人望着她的表情,虽然还是讳莫如深,但到底不如昨日那般看怪物一般了。 等到上课时,季舒玄姗姗来迟,趴下便很是热切地朝着裴锦箬打了声招呼,好似他们昨日一同挨过了罚,关系就近了许多一般。 裴锦箬却是应也没有应上一声,昨日,他们一道受罚,只怕已是有了流言蜚语。 若再跟他有什么纠葛,那流言还就停不住了。 好在,季舒玄也只是跟她打了声招呼,便又继续趴下,睡起了他的大头觉。 就在裴锦箬以为他睡着了时,才听得他笑眯眯道,“你那个丫鬟,好像不那么好支开,可要我帮帮你?” 裴锦箬眼皮子一跳,敢情……刚才那一幕,瞧见的,还不只一人? 不过……挑了挑眉,她很是干脆地拒绝了,“我与季公子委实没什么交情,便不麻烦了。我的事儿,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季舒玄一哂,这回是真不说话了。 授课的先生来了,这一堂课是礼仪,裴锦箬心无旁骛,学的认真。 从前没有珍惜的,她如今,总想是能从头来过。不管有用与否,多学些总是没错的,因着专心致志,时间过得飞快。 午膳后,上的是琴艺课。 丹朱打了个哈欠,借口要方便,就暂且离开了。这个天气,也太热了些,一直候在学堂外等着,只觉得昏昏欲睡,她可没有红藕那么蠢,得找个地方打个盹儿才是。至于她娘千交代万交代的事,在她看来,实在是多虑了。 姑娘可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孟姨娘实在有些草木皆兵了。 若说,唯一有什么……那大概便只有姑娘学习比从前认真,还有就是……好像跟那位个姓季的商家子弟,有些话说了。 不过这都不是大事,回头去告诉孟姨娘也就是了。 裴锦箬却是半点儿不在意丹朱要干什么去,虽然,她也没有什么把柄可让丹朱抓的,可是被人这么盯着,她还真就浑身不得劲儿。 她能不在跟前碍眼,也不错。 再举步往琴室走时,裴锦箬的步伐都要轻快了许多。 往琴室而去,要经过一片杂树林。 林间幽径弯弯,铺了碎石子儿,这午后时,石径之上,光影斑驳,置身其中,凉爽宜人。 琴室所处,便在这条石径的尽头处,四周也皆是树林,在这样的时节,倒还算得凉快,至少比之学堂要好上许多。 “啪嗒”一声轻响,头顶上一颗花生滚了下来,就落在她的脚尖。 裴锦箬步子一顿,低头望着那在脚尖前滚动了好一会儿,才停住的花生,良久后,才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 近旁,是一棵枝叶繁盛的梧桐树,横生的枝干上,坐着一个人。那姿态,恣意潇洒得很,倒是有些江湖客的豪气不羁。 只那一身华贵的紫衣却好似为他量身打造一般,透着难言的尊贵与优雅。 可与那优雅格格不入的,却是他此时的动作。 他的一角袍子里兜了不少的花生,“喂!小狐狸!”叫着她时,两只手指捻住一个花生,轻轻一捏,便将那花生壳捏开了,然后,将花生米往半空中一扔,无论扔得多高,他都能张开口,接个正着,嚼得倍儿香。 裴锦箬却看得挑起眉来,他年少时离经叛道的事儿,她都多是听的传言,她前世嫁给他后,委实与他,也并不比陌生人熟悉多少。 但印象里,他虽然性格霸道冷硬了些,但却全然没有如今这样的霸王样子。 可没有那个贵家公子会如同他这般没个正行,爬到树上坐着不说,还在上面,用那样的方法吃花生,他就不怕一个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吗? 还有……他叫她什么?小狐狸? 裴锦箬眉心紧蹙,这是什么称呼? 树上的燕崇居高临下看着她,却是斜斜一扯唇道,“你要上来吗?这树上坐着乘凉,可是个好去处,我还有花生,分给你吃几颗。” 好不恩赏的语气。 可惜,还是一样的讨厌。 她真是脑袋不清醒,居然停下来,听他说这些疯话。狗嘴里,还真吐不出象牙来。 裴锦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收回目光,正要迈开脚步。 “你所敢走,我就敢喊,让其他人都来瞧瞧,你居然约了我在这儿私会。” 私会?裴锦箬蓦然抬起头,望向他,这回,眼里居然冒了火。 她本就生了一双猫儿眼,这么一瞪人,倒是显得愈发亮晶晶,带着两分灼人的媚。 只是,如今落在燕崇眼里,只觉得兴味,原来……小狐狸也会生气。 嘴角斜斜一扯,他将袍子里兜着的最后一颗花生如法炮制吃了,这才将袍角一抖,足下一点,双手背在身后,衣袂翻翻自树上飞纵而下。 红藕吓得变了脸色,但她还记得抬手,将嘴紧紧捂住,将一口惊叫堵了回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3 气他 裴锦箬却是自始至终目光淡定,望着他从树上落下,转眼,便是稳当当落在了她眼前。 四目相对,她的猫儿眼中,隐燃着怒火。而他的一双眼眸深深,看似笑着,可那笑意却半点儿未曾渗进墨眸深处。 “燕二公子,特意等在这里,是有何贵干?” 要说是碰巧遇见,裴锦箬可不信。 而能让燕二公子大费周章特意选在她去上琴课的必经之路等着,自然也不可能是他心血来潮。 而她,可不想在这儿跟他多作纠缠,被人瞧见,徒惹是非。 燕崇斜斜一扯唇角,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叠好的字条,递了过去。 裴锦箬却哪里敢随意伸手去接?只是皱着眉,狐疑地盯着,半晌未动。 燕崇眉梢一挑,“我劝你还是快些接了,若是待会儿让人瞧见了,才是真正私相授受,说不清楚了。还是说……”燕崇蓦然凑近了一步,压低嗓音道,“你原本便存着嫁我的心思?” 红藕在他靠近时,几乎忍不住将她家姑娘往后一扯,大叫一声“登徒子”,但到底还忍住了。 反倒是裴锦箬到此时,却像是镇定了一般,没有躲开,未现惧色,只是抬头,似带着两分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这回……反倒是燕崇愣了愣。 这个裴三……的反应,实在实在是与其他的女子不尽相同。 若是她果真有什么别的心思,那就该显出些娇羞的情状,可她却半分没有,那么他这般行事,她便该害怕才是,缘何,她却这般的平静? 怔忪之时,手里一空,那张字条已是被裴锦箬劈手夺了去。 裴锦箬瞧见那字条上的字迹时,微微一愣,但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她便是抬起眼,望向燕崇,“燕二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直言就是,我可不那么喜欢打哑谜。” 在她打开字条时,燕崇便是紧紧盯住了她,不想错过她表情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变化,却没有想到,除了最开始的惊诧之外,她的表情实在是太平静了,如同无波古井,让他有种无处着力,偏又想深入探究的神秘。 勾起嘴角,燕崇的笑,带着两分邪气,“应该是我问裴三姑娘是什么意思吧?居然偷着练了我的笔迹,难不成,是你对我心存爱慕,却又不好意思,只得这么迂回着来?” 裴锦箬的回应,却是望着他,好一会儿,好似终于憋不住了,嗤笑出声,晃动了一下手里的字条,“燕二公子说的,该不会是这个吧?” 她的反应,再次出乎了燕崇意料之外,他不由得,又是蹙了蹙眉,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裴锦箬好不容易歇住了笑,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子弯成了月牙儿的形状,将他望住,语调还是甜美轻软,可说出口的话,却不那么动听了。 “燕二公子莫不是说笑了吧?这张字条,确实是与我昨日写给季公子的那张别无二致。那张字条已是被陈老夫子收去了,燕二公子如何知道,并仿写了这么一张我是不知。” “不过,拿着一张仿写的字条,来质问我是不是偷学了你的字迹,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且不说,我早前与燕二公子没有半分交集,根本无缘得见你的字迹,更别说……”裴锦箬嘴角一牵,笑容深刻了两分,略顿了顿,才道,“在我看来,就算你我二人字迹相仿,谁仿谁的,却还不一定,不是吗?” 燕崇方才就有些不好的感觉,如今,额角的青筋更是控制不住地蹦了两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的意思,我的字,要比燕二公子的好太多,这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我何必要仿你的?”裴锦箬晃了晃手里的字条。 她在初见这字条时吓了一跳,但再一细看,她就发现了,那不是她写的那一张,而是别人照着仿写的,至于是谁……那便不用多想了。 她早在昨日,便做了最坏的打算,自然是不惧面对他今日的诘问,反倒理直气壮得很。 理直气壮得燕崇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她。 瞪着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额角的青筋蹦得厉害。卸去了吊儿郎当的面具,神色肃冷的燕崇,反倒是裴锦箬熟悉的那个人了。 只是,又不是完全一样。眼前的这个燕崇,当然要年轻许多,更不同的却是燕崇此时瞪着他的眼神,竟比他袭爵之后,更加犀利可怕一些。 人对危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前世,燕崇发火时,她可从没有如今这般汗毛直立的感觉,真是……奇怪。 裴锦箬悄悄缩了缩脖子,身上的压迫感,便也随之一松,却是燕崇终于移开了目光,但却是咬着牙道,“你给我等着瞧。” 瞧?瞧什么? 裴锦箬有些发蒙,抬眼却见燕崇已是踩着愤怒的步伐,大步流星往与琴室所在的反方向走去了。 他一走,裴锦箬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是莫名地吃吃笑了两声,能将他惹得生气,而且还有气发不出,这也挺不错啊! 回过头来,便撞见红藕望着她,有些惊疑的目光,裴锦箬登时有些莫名的不自在,轻咳了两声,这才端正了姿态,又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往琴室而去。 谁知,还没有走到石径的尽头,便已听得前方隐约传来筝鸣之声,裴锦箬主仆二人步子一顿,对望一眼之后,眸底都是一惊,继而便是一慌,反应过来后,裴锦箬也再顾不得维持前世作为侯夫人慢慢培养出来,如今已是行于骨髓的仪态,微拎起裙摆,步履迈得飞快,朝琴室奔去。 到得琴室时,她已经微微喘了起来,但是,迟了,毕竟就是迟了。 琴室内,筝声微停,坐于上首一张紫檀琴案后的一个身穿月白色的女子,一双清冷的凤眼便是扫了过来,“上课也能迟到,看来……你这学习态度就有问题。昨日,听说,你课上闲话,扰了陈老夫子的课,又没能将题目答上来,是以才被陈老夫子罚了抄写算经。今日,你上我的琴课迟到,却又该怎么罚?” 那女子看样子已是花信之年,却又并不作妇人的妆扮,反倒还是姑娘家的装束,一双凤眼清冷冷,将裴锦箬盯着,裴锦箬便不由垂下头去,一只手,轻轻掐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4 何罚 开口的话,却还算得平稳,“袁先生说得是。不管什么缘由,上课迟到,便是学生的不是,学生任罚。” 裴锦箬的态度真诚得很,倒是让那袁先生也有些诧异一般,挑起眉来,着意深望了她一眼。 片刻后,才淡淡道,“如此……我们这两日正在学阳关三叠,你便将初迭的头一段弹来听听,若是还可以一闻,今日这事,便就此揭过了。” 袁先生的嗓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泠泠,话落,不等裴锦箬开口,便有人低笑道,“袁先生,这莫不是为难裴三姑娘,也为难我们么?先生莫不是忘了,那日裴三姑娘弹那破阵曲,只差没将我们都当成了敌人,在那曲中‘肝肠寸断’了去。”徐蓁蓁的语调里满是调笑。 琴课上,都是女子,而这满室的女子里,只怕就没有一个是喜欢裴锦箬的。 这人,本就蠢钝如猪,偏还喜欢摆着一副目下无尘的姿态,换了谁,谁都看不惯的吧? 只这几日,这看不惯中,又多了两分不愿承认的嫉妒——这个蠢钝如猪的裴三,几时起,竟长得这般好看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简单的夏裳,鹅黄色的银条纱小衫,搭配沉绿色素面绸裙,腰间垂一个五彩丝线打的福结,一头鸦青的发丝梳了个双环髻,只打了两个鹅黄缎带的花结,簪了一朵粉紫色,米粒大小珍珠串成的珠花,明明再是清爽简单不过的妆扮,甚至脂粉未施,却莫名地衬得她一张脸面若芙蓉,明艳动人。 就那么俏生生立在琴室门口,身后,那林子无边的翠色在她身后左右铺展开来,便让人觉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扑面而来。 她们皆是女子,尚且如此,遑论是男子眼中的她,可不更是姝色殊胜,窈窕佳人了吗? 因而,徐蓁蓁话音刚落,琴室内便已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袁先生皱了皱眉,目光往下一扫,那些笑声便是一一噎了回去。 “先生,说起来,裴三姑娘已经数日未曾上学,这功课,自然是落下了好些,让她弹初迭,会不会太为难了?”这话,却是出自卢月龄之口。 满屋子的人,尤其是徐蓁蓁,皆是惊疑地望向她。 她却是咬了咬唇,垂下头,不再言语。 “按理,这初迭应该是在她请假之前便是教了的,先生也让下学后自己练习,但想必裴三姑娘在家休养,定是没能练的,倒也确实有些为难。” 这话出自角落处。 角落里,坐着个穿着海棠红的姑娘,即便是这样的天气,她穿这么艳的色,居然也并不觉得扎眼,好似,她天生便该穿这样的色一般。 她一开口,整个屋内,都是一寂。 哪怕是徐蓁蓁,也稍稍收敛了些。 她转过头来,居然也是一双凤眼,轻轻瞥过门口的裴锦箬,这才道,“先生,裴三姑娘的琴艺本就不怎么样,不如就放宽一些,让她随意弹上一首曲子,不拘什么,只要还听得过去,那便饶过她这一回吧!” “哈……我们一时倒是忘了,这裴三姑娘说起来,倒是与英国公府是亲戚呢,就是裴三姑娘也该唤袁二姑娘一声‘表姐’,这就难怪了,袁二姑娘要帮着裴三姑娘说话了。” 琴室内又响起一声嗤笑,却出自另一边的角落,一个穿一身翠色的姑娘口中。 这话一出,琴室内的气氛,便更是诡异了。 身穿海棠红的袁二姑娘扭头便是朝着角落里冷冷望去,“彭允薇,你不就想说,我这是帮着裴锦箬求情么?我还就求了,那又怎么着?像你说的,我是她表姐,她是我表妹,我就帮着她了,你能奈我何?难不成……还想让你姐姐到魏王殿下那儿去告我一状不成?” 袁二姑娘不是旁人,正是英国公府嫡出的姑娘,虽然,裴锦箬这些年,与外家并不亲近,常让人不小心忘记,她的母亲,也是出自英国公府,还真算得袁二姑娘的表妹。 当然了,这样的表亲,也就看袁二姑娘认不认了,却没有想到,袁二姑娘应得这般爽快,还反恶心了彭允薇一回。 这彭家,与袁家,自然也是有龃龉在前。 袁二姑娘袁清洛出自勋贵之家的英国公府,而彭四姑娘彭允薇则出身景阳侯府,原先,两府虽然份属军中同僚,虽然两家掌管的军务不同,但同在京中落府,也算得客客气气。 可如今,却是结了仇了。 却是因着景阳侯府竟是不要脸面,将家中的嫡女,也就是彭允薇的嫡亲姐姐送给了魏王做妾,而这魏王,不是别人,正正是袁清洛家中长姐,英国公府嫡长女袁大姑娘的夫婿。 这还真真是笔糊涂账。 这魏王府中,正妃与侧妃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何况,背后都有强势的娘家作为后盾,这袁氏和彭氏自然是安生不了。 英国公府和景阳侯府自然也就再没了早前的客气。 袁清洛这边刚呛完,彭允薇便也毫不客气地道,“你就算真要认了这穷酸表妹,也得她能是那烂泥扶的上墙的啊!难不成,你还想让这一屋子的人都陪着你们一道受罪?” 袁清洛与彭允薇这一场机锋打下来,未必有多少是因着裴锦箬,但她今日,却注定没法独善其身了,裴锦箬倒并不怎么介意被人骂成穷酸,或是说成那扶不上墙的烂泥,只是,她明明想着低调,眼下的情形却好似容不得她低调,让她不由,有些惆怅。 “你们都给我住嘴!是想要一起挨罚吗?”作壁上观良久的袁先生终究是忍不住开了口,语调平冷,没有半分的提高,却让袁清洛和彭允薇都不是安静了下来。 袁先生这才又道,“总不能因着你一人迟到,便耽搁了其他人上课。是以,便按着袁二姑娘提议的来吧!你随意弹一首曲子,只要还堪入耳,今日这桩事,那便算得就此揭过了。”这话,是扭头对着裴锦箬说的。 “当然了,彭四姑娘,你若觉得不服,也可以说我以权谋私,毕竟……我也姓袁,不是?” 袁先生轻睐彭允薇道。 是的,袁先生,也姓袁,英国公府袁家的那个袁。 袁先生,名袁婧衣,正是裴锦箬的母亲,袁婧竹嫡亲的妹妹,是裴锦箬嫡亲的姨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5 露脸 “学生不敢。”不管彭允薇心里怎么想,面上却是不敢对先生有所不敬的。 袁婧衣的目光便转而落到了裴锦箬身上,“去吧!” 裴锦箬低低应了一声“是”,终是走到了她的琴案旁坐下。 红藕赶忙服侍着她净了手,她这才静了静心,抬起手来,按住了琴弦。 那个起手式倒是还不错。旁边的人见了,不由想道,不过……想起刚入学那会儿,先生让大家各弹一首曲子,好看看各自的水平时,裴锦箬弹的那首破阵曲……啧啧啧,真是百鬼夜哭,让人肝胆俱裂啊! 众人嘴角的笑容,便不由得带上了些异样,尤其是彭允薇,更是勾着嘴角,等着看好戏一般。 袁婧衣和袁清洛倒是忙不迭地要护短,她们越是强势,一会儿,裴锦箬便会让她们越是丢脸。她倒要看看,一会儿这姑侄二人的脸色,会怎般精彩。 只是,下一刻,面色精彩的人,反倒成了她。 裴锦箬指尖轻轻一拨,第一个音响起,琴室内便是一寂。众人皆是惊疑,瞧着她虽然动作稍显滞涩,但却再无那日破阵曲般的灾难,反倒将一首曲子弹得渐渐熟练起来。 起初的惊疑过后,众人的心神便尽皆被那曲子所吸引,竟是听得出神了。 等到曲音渐渐低下,终于停止时,众人这才从那曲音中醒过神来,望向裴锦箬的目光,个个都是不敢置信,带着满满的惊异。 却见裴锦箬居然已是泪流满面,正持了帕子,在擦拭。 好一会儿,琴室里都是静着,直到卢月龄低呼道,“这首曲子倒是未曾听过,不听曲调甚是哀伤,揪人肺腑,却是不知裴三姑娘是从何习来?或是自己有感而发?” 裴锦箬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牵起嘴角道,“卢五姑娘莫要折煞我了。我弹这么一首曲子,已是勉强,哪里还会作曲?此曲不过是我偶然听得,感同身受,这才恰巧学了,今日来讨个巧罢了。” “你说……你感同身受?”袁婧衣一双凤眼盯住她,目光有些幽深难辨。 裴锦箬点了点头,“是啊!这曲子讲的,是‘舐犊情深’。” 舐犊情深? 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这裴锦箬年幼丧母,听到这样的曲子,自然是感同身受。 她们却哪里知道,裴锦箬丧母时,她尚年幼,于她而言,又已是差不多快要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母亲的样子,早已模糊,唯独能依稀记得的,只有母亲那一双望着她时格外柔和的凤眼,手掌落在她头顶时,温柔的抚触,还有那一声,自她走后,便再无人唤过的“绾绾”。 听到这首曲子时,是她刚失去煜哥儿不久,听到了这曲子,哪有不悲从中来的? 那时,她无所依托,便寻了这曲谱来练,好歹,还算练得熟,这也是她唯一一首还能弹得顺畅的曲子。 只是……每每弹起这首曲子,便会揪心难忍,曾经的丧子之痛,并未因着隔世经年,生死翻转了一遭,便有半点儿的减轻。 瞧见众人的表情,尤其是袁婧衣和袁清洛姑侄二人瞧着她的目光,裴锦箬便知道她们误会了。 那便由着她们误会吧!毕竟,除此之外,她也不知如何解释她对这“舐犊情深”的感同身受。 “这曲子……真是从来没有听过,难为裴三姑娘弹不出阳关三叠,也弹不出破阵曲,却能弹这么一首名不见经传的曲子。”彭允薇目光闪闪,语带嘲弄道。 她没有料到裴锦箬居然还真能弹出一首曲子来,没有瞧见袁家因裴锦箬而丢脸,她自然是不甘心,便暗指她别有用心,居然用什么舐犊情深来博取同情。 这满屋子的女孩子,多是些在家娇宠着长大的,心肠还是软的,听了这个,个个不都对她表露了同情之色么? 这一招,还真是高明啊! “方才,先生就说了,只要弹一首曲子,还能堪入耳,便算裴三姑娘过关。裴三姑娘这首曲子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曲意动人,弹琴的人亦是与之共鸣,方才,大家都听得揪心,我个人觉得,裴三姑娘这首曲子,不只是可堪入耳,甚至于是打动人心,按照之前的说法,还请先生轻饶裴三姑娘这一次。” 谁也没有料到,最先为裴锦箬说话的,会是卢月龄。 她虽然脾气好,但却不是老好人,她有自己处事的原则,她也不见得喜欢裴锦箬,只是,并未如同其他人那般为难她罢了。 只是,卢月龄此人,也是个琴痴,也许,今日,裴锦箬的一曲确实打动了她,是以,她才会为她求情。 说着,人还已是站起,朝着上首袁婧衣的方向轻轻躬身一揖。 卢月龄在博文馆的人缘不错,因而,她开了口,即便是彭允薇,亦要给她几分薄面。 袁清洛随即亦是扭头对彭允薇道,“对啊!早前你自己不也没有说不行,如今,却又哪儿来诸多异议?” 彭允薇哼了一声,终究是扭头没再说话。 袁婧衣轻轻一抬手,“好了,此事用不着太过争论。既然有言在先,那你今日迟到之事,便就此揭过,但记住,下不为例。” 一双凤眼望着裴锦箬,语调平冷。 “是,先生。” “你今日这首曲子,指法还有些生疏,但胜在琴心。技艺易得,慧根难求,你既有这个天分,更该勤加练习,莫要辜负了才是。”末了,袁婧衣又语重心长道了这么一句。 琴室中诸人都是面色各异。 而裴锦箬一双猫儿眼中,更是百般思绪纠结,但面上却是沉静,垂下头去轻轻应道,“学生定谨记先生教导。”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袁婧衣点了点头,面上倒没有显出什么明显的满意之色,但瞧着裴锦箬的目光却是比以往柔和许多。 接下来,便开始上课了。 裴锦箬学的认真,但到底基础太差,学得很是吃力。 只这专注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下课时间。 裴锦箬琢磨着今日的指法,便落在了后头。 红藕收拾了东西,凑到她跟前来,难掩兴奋道,“本来以为今日姑娘迟到了,定是要挨罚,却没有想到,反倒在袁先生跟前露了脸,袁先生都夸姑娘你有慧根了,看往后,谁还敢瞧不起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6 兄弟 “我今日是赶鸭子上架,若非取巧,那便是丢脸丢大发了。你还是快别说了,再说下去了,我是不是还得去谢谢把我拦在半道上,害我迟到的人了?” 裴锦箬却是语气不好,燕晙时没准儿就是故意的。 红藕悄悄吐了吐舌尖,没敢再多说,还真得感谢一下那位燕二公子呢。不过,她若是敢这么说的话,她家姑娘只怕就得气炸了吧? 丹朱候在了半路上,一路出了博文馆,直到上了马车,也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 裴锦枫又上了马车,还是一副被操练得很了,蔫菜的模样。 裴锦箬张了张嘴,想问问是不是燕崇他们刻意为难他了,但见着他一上车就闭眼休息,摆明了拒绝交流的意思。又瞄了瞄边上的丹朱,裴锦箬的嘴角翕动了两下,终究是没有问出口来。 回了裴府后,刚刚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绿枝便偷偷来报说,“丹朱又寻了空子往品秀阁去了。” 裴锦箬正吃着厨房送来的绿豆汤,闻言,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由着她去吧!她若不去,那才奇怪了。” 费尽心机让丹朱跟着,不就是为了让她做那耳报神吗?丹朱自然要体现她的价值,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啊! “陈嬷嬷呢?”吃了两口绿豆汤,裴锦箬又问道。 “这会儿……怕是在屋里歇着呢。”陈嬷嬷可是个会享受的人,除了姑娘刚回府时过来献了会儿殷勤,这会儿,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绿枝眼中有些不屑,拿着主家给的月钱,却过着比姑娘还舒坦的日子,最要紧,陈嬷嬷还心安理得,这样的奴仆,还真是谁家摊上谁倒霉吧? 裴锦箬却没有倒霉的自觉,点了点头,“那便好。她这会儿怕也不会注意,你帮着我,悄悄往外院去一趟,去瞧瞧三爷去。另外,走一趟厨房,拿着银两去,让她们每日里,给三爷房里添一道活血健骨的汤水。” 裴锦箬始终有些不放心,虽然她让裴锦枫跟着燕崇他们一行人习武,是出于好心,但燕崇今日若是记恨了她,她就怕他将气撒在裴锦枫身上,可劲儿折磨他。 裴锦箬虽然不惧惹上燕崇那只霸王,却怕连累了裴锦枫。 绿枝是最乐见姑娘与三爷姐弟交好的。 姑娘没了生母,能依靠的,便只有父亲和兄弟。 老爷也就罢了,他虽然也不是不重视姑娘,但到底心思不在内院,又被孟姨娘蒙蔽日久,总以为她是个好人。 姑娘日后就是嫁了,也只能指望着娘家的兄弟们为她撑腰,是以,如今,与三爷处好了,自然是好。因而,绿枝忙欢欢喜喜地应了,自取了钥匙去开裴锦箬的妆匣,取些散碎的银子。 裴锦箬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她方才面上的欢喜,心头却是一动,“你多拿一点儿,左右已经知会了厨房,便让她们多做一份补身明脑的汤水,给大爷房中送去,大哥眼看着来年要春闱,正是用功的时候,可不能让身子吃了亏。” 绿枝略略一怔,便是明白过来了,“姑娘顾虑的是,奴婢这就去办。” 绿枝匆匆走了,裴锦箬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绿豆汤,思绪飞得老远。 裴世钦有三子,前两个,都是庶出。 袁婧竹嫁到裴家之后,因着种种缘故,一直无所出,后来,没了法子,这才给裴世钦的两个通房停了避子汤药。 没多久,这两个通房便先后怀了孕,只一个生了如今的裴家大爷,裴锦桓,另一个,则生了裴家大姑娘,裴锦茹。 袁婧竹念她们为裴家生育子嗣有功,便提了她们做姨娘,那时,袁婧竹怕是以为自己生育不易,便将裴锦桓记在了她的名下,算作嫡出。 裴锦桓的生母秋姨娘,倒是个安守本分的,裴锦桓记在了袁婧竹名下,她便甚少来探望,全凭袁婧竹教养。 袁婧竹将门虎女,虽然心情倔强,但心肠不坏,还做不来故意将孩子养歪的了的事儿,倒是果真认真教养裴锦桓的。 裴锦桓也是争气,如今,已是举人,而且,据说学问不错,来年,参加春闱,多半是会中的。 裴锦箬却是知道,她大哥来年春闱,不仅中了,还是头三甲,因着年少俊雅,还被陛下直接点了探花郎,后来,便入了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 前世,裴锦箬与这位大哥却是不熟的,但是前世,裴锦枫一蹶不振之后,听说,被这位大哥很是训诫了一番,旁人都道他是落井下石,裴锦箬却是另一种想法,今生……别的不说,这位大哥,倒是可以先接触看看。 不一会儿,绿枝回来了。 “大爷让奴婢代为谢过姑娘,并让奴婢给姑娘带了些笔墨来。” 裴锦桓这是投桃报李,裴锦箬点了点头,这左右也不能一日便亲近起来的。 “三爷却不在屋子里,问了才知道,已是在疏桐院了。” “父亲要考校他功课吗?”裴世钦对几个儿子的课业都很是上心,每隔几日,便要考校上一回,而他,确实于学问方面建树颇高,这才让几个儿子,课业都还不错。 即便是孟姨娘所出的裴锦栋,虽然比裴锦枫年长了三岁,但也是与裴锦枫同年中的秀才。只是,到底庶出,又有裴锦枫珠玉在前,倒是被裴锦枫的风头完全盖住了。 绿枝却是摇了摇头,“好像不是。听说,昨日三爷回来后,也是歇息了一会儿,便去了疏桐院,那时,老爷可还没回来呢。奴婢知道姑娘要问,所以特意往疏桐院去看了,遇着了松风,却是三爷这两日回来之后,便去了疏桐院的那几棵梧桐树下蹲马步。” 裴锦箬倒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个缘由。愣了愣,片刻后,只得交代绿枝让松风看紧着裴锦枫些,莫要让他太过勉强了。裴锦枫是个实诚的孩子,她倒是没有想到,也不知道是怎么刺激了他,居然这般用功起来。可身子要紧,也不能荒废了学业。 绿枝便又忙不迭去寻松风,回来时,却给裴锦箬带了一只攒盒。盒子里,居然满是广福记的点心和果子。 裴锦枫倒是头一回送东西给她,还知道她喜欢广福记的点心。 裴锦箬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怎么,也算得一个极好的变化了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7 用心 “姑娘,奴婢去寻松风时,恰好被三爷撞见了。三爷便让奴婢回来给姑娘回话,就说,他自有分寸,还让姑娘多操心自己,莫要操心他。”绿枝不敢隐瞒,将裴锦枫的原话给复述了一遍。 裴锦箬不由笑了,裴锦枫倒是个别扭的少年,只怕,一时还难以习惯姐姐突然对他关切起来,嘴里没有一句好话。 不过,她不担心,这一攒盒的点心和果子便说明,她的用心,没有白费。 他们一母同胞,又是双生姐弟,这世间,原就不该有人,比他们更亲近。 接下来的几日,倒是太平得很,丹朱虽然日日从博文馆回来,都要借故与品秀阁的秋雁碰个头,去当她的耳报神,但裴锦箬都恍若不知,待陈嬷嬷母女二人一如既往的爱重亲近。她们还只当裴锦箬虽然稍稍懂事了些,知道在博文馆中要低调做人,再不如从前那般掐尖了,但实则,还是不够聪明,便愈发的放心大胆。 却哪里知道,院子里,有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每日里,都将她们母女二人跟得死死的。虽然不敢跟得太近,年纪又小,但去过哪里,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裴锦箬却是清楚得很。 倒是孟姨娘和裴锦芸这几日也消停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裴锦栋的生辰快到了,不愿触了霉头,还是别的原因,但裴锦箬却担心着这母女二人怕是憋着什么坏主意。 但她也别无他法,只得防备着,交代了绿枝和红藕,万事小心。 博文馆中,她比从前,如同变了一个人般,虽然不太出众,但却已泯然于众人,倒是不怎么打眼了。 众人从一早的惊异,到如今,也算得慢慢接受,视之若平常了,不再特意地关注裴锦箬。 而这样的忽视,恰恰是裴锦箬求之不得的。 她留在博文馆,真的,只是想要好好学习,弥补前生的遗憾。 她的经历告诉她,技多不压身,人从书中乖,知识,真的不嫌多。她总不能辜负上苍给她的第二次机会。 博文馆每十日一休,这一日,恰恰是休日后上学的头一天。 下学时,裴锦枫又钻进了马车与她同乘。今日,丹朱来了月事,觉着不舒坦,便是告了假。 她自来比裴锦箬这个姑娘还要娇惯,裴锦箬也是习惯了的,当下没有二话,便是允了。 她在跟前,虽然裴锦箬也不惧她这耳报神,但到底碍眼,不在,正好落得清静。 裴锦枫这短短十来日的工夫,竟是黑瘦了许多,但人却精神了。 裴锦箬暗中瞄他一眼,倒还觉得满意,裴锦枫从前还是太过白净了些,少了些男孩子的样子,如今这样,倒是恰恰好。只要看紧了,只跟着燕崇和邵谦他们学射、御二术,再习些拳脚,却是千万不能随着他们一道学野了的。 裴锦枫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哼了一声,却是转而从他的包袱中取了一叠装订成册的本子,丢给了她,“这是给你的。” 给她的?裴锦箬狐疑,低头翻看,却不由头皮绷紧了。 你当那是什么,居然是一本手迹,她再熟悉不过的字体。只是一页比一页写得要好,到了最后,竟是已差不多赶上几年后,她拿来照着练的那笔力和衔转了。 “他让我问你,他如今的字,可是比你要好了?”裴锦枫语调淡淡道。 裴锦箬哭笑不得,敢情,燕二公子一直记得她那日的一席戏言,这些日子,一直在埋头苦练?觉得差不多了,可以一雪前耻了,这才让裴锦枫将这册子拿了来扔给她,好耀武扬威的? 她还当这些天这么消停,这位爷怕是连学也没有上,又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呢,却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倒是不知,他原是个这般记仇之人? 而且 “幼稚!真是太幼稚了!”裴锦箬低声斥道,却又忍不住,将那册子又捧了来,一页一页,细细看了过去,越是看,却越觉得惊心。 短短的时日,他竟将字练出了几年后才该有的笔力。 燕崇此人,心志之坚,而且对自己,竟是这般的狠。 “三姐姐。”裴锦枫突然出声,裴锦箬这才抬起头来,却见他目光幽幽望着她,眼中有探究,也有审慎与惊疑,也不知这般,看了多久。 “燕崇说你的字写得好,我却是不知道,三姐姐的字写得什么样?”裴锦枫原来是疑心这个。 裴锦箬微微一笑,倒是半分不怯,如今想来,他们姐弟前世不亲近,倒也有几分好处,至少,裴锦枫从来没有瞧见过她之前的字迹,如今,便也怀疑不出什么来。“倒也没什么,就是闲来无事练了练,不是什么名家笔法,只不知怎的,却与燕二公子练的字有些相似,他这才与我杠上了。要说写得好,那倒也未必,你若好奇,回头,我将平日练字的手稿给你瞧瞧便是,只你莫要失望。” 裴锦枫望着她,却是良久不语。 好一会儿后,才叹道,“三姐姐,我这些日子,方觉得,自己从前过得糊涂。很多事,很多人,都与我原先想的不一样。” 这些日子,他与燕崇和邵谦他们一伙鬼憎人厌的纨绔子弟日日混在一起,才知道,人无完人,却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邵谦他们虽然看着不可一世,但却有其各自的优点。而他姐姐,他本以为是个蠢钝的,什么都不会,往日里,一提起他们是一母同胞,甚至是双生姐弟,他便觉得面上无光,可是如今才知道,他的姐姐,与他原先以为的不一样。 方才,燕崇的那本册子,是经他的手拿回来的,他自然瞧过。燕崇的字,很好。 而能让燕崇也另眼相看的,他姐姐的字,必然也是不差。 她写了一手好字。 听说,最近在博文馆中,先生们对她也有所改观。 说她虽然明事儿晚,但好歹还是有些慧根,又知道努力,如今,倒勉强算得像个学生样儿了。 他姐姐不笨,反倒聪明,有成算。 而他如今,却也明白了,姐姐其实也在为他打算。 他自然该承她这个情。 裴锦箬也不知究竟听没有听懂他的话,竟是笑容未变,低声回道,“花有千般,人有万种,有的时候,不能用眼睛看,得用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8 恭喜 “姑娘,这两日丹朱常往季公子的小厮跟前凑,也不知是何缘故。”这一日,又是琴课,一样是在下晌,天气还是热得很。丹朱便又“抱恙”去了官房,红藕转头望着丹朱的背影,便是凑在裴锦箬耳边低声道。 裴锦箬猫儿眼闪了闪,丹朱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往季舒玄的小厮跟前凑。 不过,季舒玄又是怎么个意思? 他难道不知道吗? 想起这些时日,哪怕是来了博文馆,丹朱也常不在跟前,倒是让她自在了许多。难道是因着那日季舒玄问她,要不要他帮忙的缘故? 裴锦箬不知,也不想因这事去寻季舒玄问个究竟。 好不容易,那日字条的事被人淡忘了,再不会有人随意将她与季舒玄联系到一处,她可不想此时功亏一篑。何况丹朱此举,难保不是孟姨娘母女二人憋着什么坏主意,她此时,更该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不过 “我瞧着丹朱日日不舒服,再让她跟着,难保是我这做姑娘的太难为人了。回去后,禀明了陈嬷嬷,让她给丹朱请个大夫,好好瞧瞧,若是还是不好,便在家养养,就不用跟着我来博文馆受罪了。” 红藕这回笑得明快了些,欢欢喜喜应道,“是。” 裴锦箬却是转眼便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她今日,可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儿要做。 琴课散后,裴锦箬毫不意外地,又落在了后面,“先生且先留步。”见得袁婧衣收拾了东西要走,裴锦箬忙道。 袁婧衣抬眼望向她,神色淡淡,“何事?” 这么些天了,袁婧衣待她始终如此,应该说,袁婧衣在博文馆中,便是这样。 但裴锦箬前世是见过她不同样貌的,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不是如面上所见的冷漠,她也有自己的底线,她的心底,亦有一团火。 是以,裴锦箬从不因这样的态度,有半分的受伤,可也不想耽搁了太久,朝红藕一看,后者立刻会意地将手里捧着的匣子递上前来。 裴锦箬接过,将之捧了,送到袁婧衣眼前道,“先生,过几日,便是英国公老夫人的寿辰了,早前,学生从袁二姑娘处打探了一番她的喜好,知道她最是喜欢蜀绣。偏学生……却送不起太大件的东西,只得寻摸了这么一个小炕屏,还要烦劳先生,帮学生将这礼带给老夫人,恭祝她老人家福寿延绵,康比松柏,岁岁长青,只望她莫要嫌弃。” 袁婧衣没有伸手接过那只匣子,一双凤眼反倒是落在裴锦箬面上,幽深,却又锐利莫名,像是要直直望进裴锦箬的心底。 裴锦箬却并无闪躲,在她的目光盯视下,仍旧稳稳地将那只匣子捧着,不动不移。 许久之后,袁婧衣总算是挪开了眼,嘴角却是难得地勾起,竟是笑了。 “既是要送寿礼,还是你自己亲自去送要有诚意些吧?” 裴锦箬一愕,似有些不敢置信,怔怔抬眼望向袁婧衣。 后者却是笑了,那一笑,当真是春日融雪,让裴锦箬有一瞬间的晃眼。 “还有啊……既是说的并非学业上的事儿,你的称呼,便是不对。你不该唤我‘先生’,而该是‘姨母’,也不该唤我母亲为‘英国公老夫人’,而该称她一声‘外祖母’,也不该自称为学生。” 裴锦箬这回彻底傻眼了,嘴角翕动了两下,却真不知该唤袁婧衣什么,“先生”自然是不好唤的,可这一声“姨母”,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好在,袁婧衣似也知道,并未逼着,说完后,便是道,“这东西,既是你对你外祖母的一片孝心,便不要假手他人。你带回去,在家安心等着英国公府的帖子,到得六月二十七那日,便亲自到英国公府,为你外祖母贺寿。” 裴锦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从琴室离开的,哪怕是经历过那么多事了,这一刻,她还是觉得有些身处梦境之中的不真实。 直到红藕笑着对她道,“恭喜姑娘了。” 她这才恍惚过来,竟是真的? 刹那间,她的眼眶便不由湿润了。 她前世也不是没有恨过英国公府,总觉得,他们太过冷漠无情,虽然母亲不在了,可她和锦枫却是母亲的儿女,英国公府明明伸伸手,就可以帮他们,可是,他们却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他们姐弟,陷于艰险之中,历经磨难,锦枫甚至失了前程,丢了性命。 可是,直到锦枫死后,她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对着袁婧衣吼出她满心的怨愤时,她才从姨母的泪流满面中看到真相。 不是不管,而是不能。 他们,毕竟是姓裴。 而他们姐弟二人,从不与英国公府牵扯,他们要如何帮? 何况老英国公自来是个脾气犟的。他本就对裴世钦存着气,自然不肯轻易服软,偏生,裴锦箬姐弟却连一把梯子也不给他搬来,他如何下得来? 而即便如此,老英国公还是暗地里帮了。 否则,他们姐弟二人,如何能入得博文馆读书? 难道还当真就是裴世钦与他的同期走动,请他帮忙的缘故? 这个忙,还真不是那么好帮的。 是以,今生,裴锦箬才不想再犯与前世同样的错误。 明明有着依仗,可以让自己和锦枫过得更好,却为了可笑的自尊,而错过了。 而直到迈出了这一步,裴锦箬才知道,也许,是她一开始便想错了。 与外家重新修好,并不是那么难的事。 毕竟,她和锦枫除了姓裴之外,也是袁婧竹的儿女,身上也还流着一半袁家的血。 过了两日,英国公府的帖子果然便送到了裴家。不只请了裴锦箬,也请了裴锦枫。而且,内外院,给派了专人来送,不可谓不郑重。 谁也没有料到。毕竟,英国公府一直不怎么看得起裴家这个亲家,后来,袁婧竹去世之后,老英国公一怒之下,更是就此与裴家断了联系。 别说是这凤京城中人,就是裴家自己,都早已忘记了,他们还有英国公府这一门亲戚。 裴世钦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带了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俩个,将来送帖子的外管家请去了喝酒。又交代了裴锦箬好生招待内院来的葛嬷嬷。 这葛嬷嬷是英国公府老夫人的陪嫁,是老人了,就是袁婧竹也是她瞧着出生,看着长大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9 嘴脸 到得竹露居时,这葛嬷嬷四处看了看,便不由红了眼。“你母亲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名字里有个&039;竹&039;字的缘故,自小,便是格外的喜欢竹子。她在英国公府的闺房也如这里一般,处处都栽种着各种品种的竹子,有些,还是稀有品种。她是国公爷的嫡长女,国公爷最是看重她,只怕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国公爷都能想法子给她摘下来,是以,国公爷用尽了办法,几乎将大梁各地的竹子都给挪到了寒箬馆。” “寒箬馆?”这些事,裴锦箬却是不知的,“是我名字当中的那个‘箬’吗?” 葛嬷嬷点了点头。 裴锦箬恍然,原来如此。 她从前便觉得奇怪,裴家的男孩子都从“木”,女孩子都从“草”,唯独她不同,却是从了“竹”。她的名字,据说便是她母亲起的,起初,她还以为是因着母亲名字里有个“竹”字,又为了彰显她是嫡出,与裴家的其他姑娘不同,这才给了她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儿。不只她这样认为,别人也这样认为。 从前,裴锦芸没有少为这事儿挤兑她,说她以为嫡出了不起吗?竟非要从名字上就做个区分出来。 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在里头,但更多的,只怕还是在这个“寒箬馆”上头。 母亲在英国公府的闺房,那里,遍植了她最喜爱的翠竹,还有许多稀有品种,是英国公费尽心力为她网罗来的。 那里,有她最无忧的少女时代,有她父母对她最为深沉无私的爱,或许,还有她追之不及的回忆这个“箬”字,有追忆,也有缅怀却是不知,有没有母亲的悔之晚矣。 当年,她堂堂英国公府的嫡出小姐,要嫁什么样的王孙贵胄不成?却偏偏选了父亲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儿。 过往的种种,裴锦箬并不知,可心里,头一回,对母亲,有了那么一丝好奇,与亲近。 葛嬷嬷却好似觉得自己一时有感而发,说得太多了,轻悠悠转了话题,“姐儿若是好奇,等到过两日回了国公府,去‘寒箬馆’看看便是了。” 裴锦箬听得这话,猫儿眼闪了闪,甜甜笑着应道,“多谢嬷嬷。” 葛嬷嬷一是用了一个“回”字,这便至少是英国公老夫人的态度,二是告诉她,“寒箬馆”还保存着。 “嬷嬷,先随我到厅中稍坐,绿枝,让陈嬷嬷去准备席面。” 绿枝却是没有领命而去,反倒是欲言又止,看了看葛嬷嬷,又瞧了瞧裴锦箬,如此几个来回,才到裴锦箬耳边低声回道,“陈嬷嬷这会儿……还睡着呢……” 那声音,虽然是压低了些,却还不至于让葛嬷嬷听不见。 裴锦箬不由抬眼望向绿枝,却见她神色如常,她便知绿枝故意让葛嬷嬷听见是真,陈嬷嬷如今还睡着也是真。 不过也是,看看时辰,这天儿还热着,陈嬷嬷往日里,也是一样,到了热得厉害了,便在屋里歇着,而自己刻意纵着她,从不多说一句,如今……还真就纵出个无法无天来了。 抬眼一看,果真见葛嬷嬷眉头紧蹙着,裴锦箬却是知道,陈嬷嬷在这院里,耳目众多,方才,不过是因着葛嬷嬷来得突然,又还没有打听清楚来历,只怕这会儿,陈嬷嬷已是听说了,顷刻就能赶了来。 心念电转间,她笑着扶了葛嬷嬷的手,携她往花厅走,“这陈嬷嬷是从前母亲为我挑选的奶嬷嬷,待我自然是好的,只是,身子不好,受不得暑热,是以,才歇着。她若知道嬷嬷来了,定是要来见过嬷嬷的。绿枝,既然陈嬷嬷没空,你便亲自跑一趟厨房,盯着她们,莫要怠慢了。” 绿枝领命去了,裴锦箬和葛嬷嬷还没有走到花厅门口,便见得陈嬷嬷急匆匆地赶了来。 “居然是葛嬷嬷,老奴起先……还当底下人是说笑的,没想到,还真是您来了。”陈嬷嬷迎上前来,一脸的欢喜,只是,眉眼间,又好似带着两分奇怪的复杂。 葛嬷嬷望了望她身上的装束,先是皱了皱眉,而后,便是笑将起来,拉了裴锦箬的手道,“我也是许久未曾过来了,你一时记不起来有我这号人也是常情。今日,是我们老夫人快要过寿辰了,想起许久未曾见过哥儿和姐儿,心里惦记,便让我亲自跑了一趟,来请哥儿和姐儿过几日去英国公府吃顿便饭。” 陈嬷嬷表情滞了滞,而后,连忙扯笑道,“外祖母思念外孙和外孙女,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姑娘也时刻惦念着老夫人呐。” 葛嬷嬷的笑容真切了两分,“姐儿是个好的,你将她照看得好,来日,老夫人也是有赏的。等到二十七那日,陈嬷嬷也过府来,别的不说,一杯薄酒,几个小菜,还是能招待的。” “那老奴就却之不恭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得热闹,裴锦箬也不搭话,只是笑眯眯瞧着。待着招待了葛嬷嬷一番酒菜,将人送走,陈嬷嬷便已殷勤地在跟前端水、递帕子了,裴锦箬让她去歇着,她也不肯。 直到裴锦箬推说她要做功课了,她才退出来,却又忙着与几个丫头开箱笼,收拾裴锦箬六月二十七日往英国公府去时的穿戴来了。 裴锦箬听说时,正捏了本儿书在手里,也不知瞧没瞧进去,听罢,连眼皮子都没有撩上一下,“随她去。” “姑娘说的是,总归今日,葛嬷嬷也瞧见了她那副嘴脸,她再卖好又能如何?就长了一副势利眼,墙头草。”红藕啐道,一张脸儿红扑扑,端得是高兴。 “她若真是个墙头草,那还好。”绿枝正帮着裴锦箬整理案上手稿,闻言淡笑道。 “咦?这是何故?”红藕不解。 绿枝笑笑,望向裴锦箬,后者却好似没有听见她们的对话一般,头也没抬,看得专注。绿枝便也垂眼笑笑,不说话了。 红藕没有瞧出个端倪来,便索性不想了,左右,姑娘和绿枝的心思,她许多时候都瞧不出来的,便也不为难自己了。 宅院的另一头,裴世钦送走了英国公府来人,带着浑身的酒气,红着脸,踩着轻飘飘的步伐,回了内院。 如今的裴家内院,没有主母,几个姨娘中,最受宠的,还是孟姨娘,她又有子有女,地位牢固,这裴府内宅,还真是无人能出其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0 野心 这内院里的,可有不少的人精,将这内里情势看得明白得很。 若是那真正的世家大户,自然没有将妾扶正,做了正室的道理。 可是裴家不一样。裴家根基浅着,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只要孟姨娘有手段,老爷自个儿愿意,只怕是老太太也没话好说。 是以,这内院里,如今说是孟姨娘的天下也不为过了。 裴世钦进得内院,还没有说明要往何处去,便被刻意引着,去了品秀阁。 才到品秀阁的檐下,还没有进得门,便已听得屋内传来阵阵哭声,“我的儿啊,你就是命不好,要怪……只能怪你没能托生在正室太太的肚子里,生下来,便被一个庶出给捆住了手脚。无论再怎么优秀出众,又能如何?既不能进那博文馆念书,甚至……甚至去赴宴,也没有你的份儿。娘真是对不住你啊!我可怜的儿!” 裴锦箬这里也是让青螺盯紧了品秀阁的,只是想着说不定孟姨娘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因而,青螺便揣了两包糖,跑到了品秀阁对面的灌木丛里窝着,一边吃糖,一边盯着品秀阁的动静。 因而,裴世钦一到品秀阁,青螺便瞧见了,见品秀阁关了门,再探听不出动静,是以,一溜烟儿便跑回了竹露居。 裴锦箬听说时,只是沉吟了片刻,便是让绿枝又给青螺抓了两把糖,递给她,却还交代道,“跟你要好的姐妹们分着吃,可别一人独贪了,仔细你的牙,别被虫子吃光了。” 青螺嘻嘻笑,“谢姑娘赏。”抓了糖便是飞也似地跑走了。 裴锦箬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这丫头,就只知道吃。 “姑娘!”绿枝却是望着她,一脸忧虑的样子,“孟姨娘想要做什么?” “英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凤京城多少达官显贵会到场?孟姨娘这辈子,汲汲营营,最要紧就是三件事,一是让自己扶正,成为名正言顺的裵太太。二是为二哥哥筹谋个好前程,最好能越过大哥哥和三弟,继承了裴家的家业。三,便是……” “为四姑娘求一门好亲事。”绿枝明白了,“英国公府老夫人寿宴这样的好机会,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可是……老爷会答应吗?” 人家英国公府是亲自派人来请了,可自家姑娘和三爷,那是英国公府的外孙和外孙女,去为外祖母贺寿,实乃人之常情。 四姑娘却又凭什么?一个庶出不说,撇开姑娘和三爷与英国公府的关系,裴家的门庭无论如何也够不上英国公府啊? 孟姨娘……她也真敢想,老爷也不能答应啊! 对于她爹,裴锦箬却只是笑了笑,持保留态度。 她爹是个有文采的,做官也还勉强能为,若不是太过要紧的差事,那也能混着,可你要说他有多么明智,那就真是高看他了。否则……他能任由着裴家的内宅乱成了这般? “孟姨娘在父亲身边这么多年,长久不衰,还能将二哥哥和四妹妹都养在身边,她自有她的独到之处,说不准,她就真有法子,能说动了父亲呢?再不济……” “再不济如何?”绿枝实在是急。姑娘为了与英国公府重新搭上关系,费了不少的工夫,如今,英国公府不过是派人来请,府中上下,不少人,就是陈嬷嬷都变了嘴脸。眼看着姑娘就要苦尽甘来,可不要在这个关头,再出什么岔子啊! 再不济,便如那时博文馆的事儿一般无二,让她也去不成。不过……此乃下下之策,若非逼不得已,孟姨娘怕也不会使。 她估摸着,孟姨娘既然敢想,必然也有一定的把握。 裴锦箬这里话音方落,门外,便已响起了红藕的声音,“姑娘!老爷身边的重嘉来了,说是老爷有事儿商量,请姑娘去品秀阁一趟。” 这就来了? 裴锦箬挑起眉,与绿枝对望一眼,这个时候,还请她去品秀阁,还能为了什么事儿? 看来……她还真不能小瞧了孟姨娘。 不说别的,这个女人,拿捏她爹,是一捏一个准儿啊! “让重嘉小哥儿稍待,我收拾收拾便来。” “姑娘,这事儿你可得拿准了主意。”绿枝一边伺候着裴锦箬梳头,一边道。 孟姨娘打着让四姑娘到英国公府寿宴上露脸的主意,姑娘又何尝不还露露脸?若是四姑娘去了,没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放心吧!”裴锦箬嘴角轻勾着,一双琉璃猫儿眼却是如古井幽沉,“我总不能让她们得逞。” 别的不说,那日,是她外祖母的寿宴,带她裴锦芸一个庶女去做什么?给她外祖母添堵吗?她就是再不孝,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儿。 品秀阁,裴锦箬也不是头一回来了。却是没有一回,如今日这般的清醒。 看这满院子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奴仆成群,再看看那屋子里的摆设,哪件不是值钱的,哪件……又该是她一个妾室姨娘能够花用的? 这分明……就是当家太太的派头。 孟姨娘根本未曾遮掩过她的野心,是自己从前太蠢了,这般的明显,自己却都看不透。 前世,不还以为她是个好人,把她扶正,怎么也比父亲再娶来得强,还乐见其成吗?却不想…… 裴锦箬真是不愿再去回想前世的事儿,总觉得越看得清楚,越想得通透,便越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个蠢笨如猪的,恨不得一顿敲打,能让自己清醒些。 “箬姐儿?”上首传来裴世钦略带两分疑惑的嗓音,裴锦箬这才察觉自己竟是走了神,忙收敛了神色。 边上的裴锦芸却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当下,便是哭道,“三姐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对父亲的提议不满吗?其实……我也不怎么想去……” 这样的话,便是说还鬼听,鬼也不信的吧! 裴锦箬却是不耐烦听,更是懒得去看她演戏,当下,便是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只望着裴世钦,有些为难地道,“父亲的意思……是要将四妹妹也一并带上?” 裴世钦大抵也知道这件事不地道,咳嗽了两声,和颜悦色道,“一来,英国公府的寿宴,必定是大场面,有芸姐儿陪着你,你们姐妹互相提醒,总该应对得体些,不至于丢了咱们裴家的颜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1 唬诈 “二来,这样大的场面,到场宾客必然甚多,也好让芸姐儿沾沾你的光,去见见世面。” “可是……父亲,今日,英国公府送来的帖子,可是言明了,只是请女儿与锦枫过府饮宴,并没有提到四妹妹。”裴锦箬张了张嘴,一脸得为难。 “为父也知道,这事有些为难了,但若是你自己担心自己怯场,想要你四妹妹与你作伴儿,想必,你外祖家也会理解。”裴世钦自己怕也知道这话有些厚颜,一边说着,一边连连咳嗽,目光漂移,却不敢看向自己的女儿。 原来……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 裴锦箬抿住嘴角泛起的薄冷,“那么,父亲,我是不是也要将二姐姐和五妹妹一并带上?” 裴世钦一愣,孟姨娘母女俩亦然,面上皆有急色,孟姨娘便悄悄扯了扯裴世钦的衣袖。 “你二姐姐和五妹妹就不用了。” “为何不用?”裴锦箬皱眉,“若是要带姐妹们一道,没道理将二姐姐和五妹妹撇在一边,却独独带了四妹妹。回头我若是二姐姐和五妹妹知道了,还不怨怪我厚此薄彼,姐妹之间就要失和了么?” “那怎么会呢?你这个傻孩子。”孟姨娘拉了裴锦箬的手,一脸的语重心长,“你一个人不习惯,让一个姐妹陪你一道,这是正理,可却没有带几个的道理。姐妹之中,你不是与你四妹妹最是要好么?自然是带她啊!” “是啊!三姐姐!我与二姐姐和五妹妹可不一样啊!”裴锦芸亦是拉了裴锦箬的手道。 “有什么不一样?”裴锦箬却是扯了扯唇角,淡淡反问道,然后,在裴锦芸怔忪时,将手从她手中轻轻抽了出来。 转头望向裴世钦道,“按理,这是父亲的要求,女儿不该推辞。可是,我也是许久未曾与外祖家亲近过,心里实在是没底,更怕行差踏错,惹得外祖家不高兴。别的倒也罢了,可这眼看着,大哥哥要春闱,若是能一举得中,往后定然前程似锦,可,若有人提携一二,总可以少走些弯路。还有父亲……眼看着也要起复……” 孟姨娘听裴锦箬提起了裴锦桓,便不由暗自叫了声“糟”。裴世钦对家中女儿自来比较宽纵,其实就是不怎么上心,毕竟女儿日后,都是别家的人。 可几个儿子,却是关系着家族的未来。 一旦涉及到几个儿子,那么,他再疼裴锦芸,都是白说了。 再听到裴锦箬提起裴世钦自己的起复之事,孟姨娘便知大势已去。 “若是带二姐姐或是五妹妹也就罢了……但……”裴锦箬有些迟疑地瞥了一眼孟姨娘和裴锦芸,才欲言又止道,“女儿也不知是何缘故……葛嬷嬷她对孟姨娘,似乎有些误会……而你也知道,葛嬷嬷她可是外祖母身边得用的人……” 裴锦箬这话,不无诈裴世钦和孟姨娘的意思,她胡诌一通,难道他们还能去找葛嬷嬷求证么?可是,谁知道,这两人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微妙起来。 裴锦箬便不由暗暗皱了皱眉,这当中,难道还真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么? 裴世钦却是连连低咳了两声道,“是是是。你不说,为父都疏忽了,此事,确实是为父考虑不周。这样……这回,芸姐儿就不要去了,也不用带你二姐姐和五妹妹,你自个儿警醒着些,那里是你外祖家,总不会错。” “父亲!”裴锦芸却是急得大叫,不是都说好了吗?为什么如今裴锦箬语气也不强硬,可父亲却改了口气?这让满心期待的裴锦箬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一般。 “此事,我已说定,你莫要再多说。”裴世钦却是难得强硬地打断了她。 裴锦芸那是平素被宠坏了的,自然是不服,正要开口说什么,手背上却是一疼,被孟姨娘狠狠掐住了,抬眼便见得孟姨娘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牙,咬了又咬,最终,却还是只得生生忍下了。 扭过头,赌气不再言语。 孟姨娘则是神色复杂瞄了裴锦箬一眼,这个裴锦箬,还真是有些变了,这哪里还是之前那个蠢钝如猪,旁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的裴家三姑娘? 她这到底是突然开窍了,聪明了,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她已经在裴家后院难逢敌手许多年了,如今,这本来以为如同扯线木偶一般的蠢丫头怎么突然失了控?这可不是一桩好事。 孟姨娘一时间,心口沉甸甸的。 裴世钦却已经顾不上她们母女二人,拉了裴锦箬,絮絮叨叨道,“你已经许久未曾与外祖家走动,如今,又恰逢你外祖母过寿,这寿礼,可得好生备下。我听说,你已经给你外祖母备了一件寿礼?那只能算作你自个儿的心意,父亲这里,却也不能让你和枫哥儿空着手去。回头,父亲便亲自督促着他们开了库房,备上一份礼数,待得那日,你们姐弟二人代父亲送去,也算全了父亲的一片孝心……” 裴锦箬自然莫敢不从,皆是笑着一一应下了。 裴锦芸却听着这些,只觉得一字一句都扎心得很,死死地掐住掌心,咬住下唇,这才克制着没有扑上前去,将裴锦箬那张碍眼的脸撕得粉碎。 离六月二十七还有几日,又未到休沐的日子,第二日,还是得上学。 这些时日,裴锦箬穿戴之上,都自有其主见。 丹朱最开始还想给点儿意见,后来发觉裴锦箬虽然表面上笑嘻嘻赞了她,转眼却仍是自己拿主意,便也隐约明白了裴锦箬这是看不上她选的衣裳和首饰,渐渐地,便也不自讨没趣儿了。 裴锦箬一贯穿得简单清爽,倒也符合这个年龄,这个时节。 倒得穿戴好了,丹朱将玉佩、手绢儿、香囊这些配件端上来时,她便随手从当中选了几样与今天的穿戴搭配得上的,让绿枝戴好了,这才带着红藕和丹朱两个出了门。 到了博文馆,如常地上课。 用过了午膳,丹朱又借口溜了开来,裴锦箬则带着红藕休憩了片刻,便转头往书楼而去。 今日下晌的课,乃是“书”,便设在博文馆藏书楼外的阅书阁中,“书”课不比琴课,多是男女混课,别的都还好,她只怕再跟燕崇那个混世魔王有什么交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2 孽缘 她真心觉得,前生,她与燕崇,本就是一段孽缘。 就算有许多事,与她之前所想的不同,哪怕是她真的欠着燕崇什么,她最后,也用她的命,还清了。 只盼着他们今生,只做一对陌路人,那便算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是以,能不多见,便最好莫要多见了。 阳光恁好,哪怕是走在树荫道里,也觉得有些刺眼,裴锦箬低下头瞧着地上的影子……突然,猫儿眼一眯,便是摸向了腰侧,步履随之一停。 “姑娘,怎么了?”红藕瞧她脸色不对,忙低声问道。 “我的香囊不见了。”裴锦箬语调还算得淡定地道,说着,便已是回过头去,朝着来时路上走。 “姑娘!你别去了,奴婢去找吧!”红藕忙道。 裴锦箬却是故我,一边急迈着步子,一边道,“不!我亲自去!左右离上课还有些时辰。你去多寻些人帮忙,就说,我的香囊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人拾了去。” “姑娘!”红藕白着嘴脸,不解,像香囊这样贴身的物件儿丢了,正该私底下悄悄去寻,怎么姑娘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好像要将事情闹大,弄得人尽皆知一般,若是这样,岂不与姑娘的名声有碍? 裴锦箬咬牙,红藕虽是老实忠心,但却是太老实了,这样的事,若是换做绿枝,她必然不用说,绿枝也能明白你的用意。 “这香囊丢了自是要找,还要大张旗鼓地找,让所有人都有知道我香囊掉了,否则,若是我丢了东西不声张,到时我的香囊从别的什么地方,或是什么人那儿现了出来,那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你明白吗?” 裴锦箬盯着红藕,一番话说得极稳,却也极重。 红藕被唬得白了嘴脸,恍惚有些明白过来,又恍惚什么都不明白。冒着冷汗的手便是被人一握,她恍惚间抬起头来,便见着她家姑娘一双猫儿眼,晶亮而沉定,“别怕,照我说的去做,不会有事的。” 红藕本来还惶惶的心,不知为何,被这只有些沁凉的手一握,便将那些不安与慌乱,尽数握走了。 红藕咬着唇,点了点头,突然觉得已经消失不见的力气又都回笼了,她扭了头,拎着裙摆,跑了出去。 迎面便撞见了徐蓁蓁和卢月龄结伴而来,她缓了缓步子,朝着两人行了个礼。 “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哪儿?”徐蓁蓁这些时日倒已很少再寻裴锦箬麻烦,只是,却也懒得理她了,倒是卢月龄,对裴锦箬还算得和善,迎面撞上了,便是随口一问。 红藕却正是那瞌睡遇枕头,“我家姑娘的香囊不见了,我正按着原路回去找呢。两位姑娘方才从学堂来,路上不知可有瞧见?那香囊是雪青色的底,绣的是春燕衔枝。” “没有见过?怎么?那香囊很是要紧么?”徐蓁蓁难得来了兴致,亮着双眼问道。 红藕却是摇了摇头,“就是一般的香囊,只是到底是贴身的物件儿,是以,定是要找到的。” 徐蓁蓁张口还想再问,却被边上的卢月龄拉住了,后者笑道,“博文馆这么大的地方,方才,你家姑娘怕是不只去了学堂,还用了午膳,之后还在园子里消了会儿食,去的地方不少。你一个人只怕是找不过来,你们两个随着一道,去帮忙给裴三姑娘寻寻香囊。” 后面这一句话,却是对着身后那两个,她自己和徐蓁蓁的丫鬟说的。 卢月龄和徐蓁蓁虽然一个是勋贵之后,一个是文臣之女,都说文武不相合,便这两人却是自来交好,而且,徐蓁蓁虽是任性霸道,却很是听卢月龄的话,是以,虽然有些不甘心,但卢月龄的意思,徐蓁蓁虽然不满,却也没有当众让她下不来台,她说是,那便是了。 那两个丫鬟应了一声。 卢月龄又道,“若是还照应不过来,不妨往膳堂去借人,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都闲着。” 红藕心想,这位卢姑娘还真是个妙人儿,心下感激,不由得道,“多谢卢姑娘。”然后我便是与那两个丫头一道往来时路一路寻了过去。 徐蓁蓁却是不高兴了,“你做什么要帮裴锦箬?再说了,不过丢了一个香囊,她这般大张旗鼓地做什么?” “你不懂。”卢月龄淡淡笑道,抬头撞见徐蓁蓁疑惑的眼,她叹息一声,如同长姐一般,抬手轻轻拍了拍徐蓁蓁的肩头,“蓁蓁,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与你一般,这么好命的。我帮裴三姑娘,不过是因着同病相怜,而她如今明白了过来,想着她也不容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罢了。” 徐蓁蓁皱眉望着她,神色却已多了两分触动,裴锦箬如何她不知,卢月龄她却是清楚的,可月龄却说什么……同病相怜? “蓁蓁,往后,你也莫要再为难裴三姑娘了,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如今,被说成可怜人的裴三姑娘却正靠着道旁的一棵梧桐木,抬头似望着头顶上细细筛过树叶缝隙的阳光,轻轻眯起眼来。 就说孟姨娘和裴锦芸不可能轻易咽下这口气,若那香囊果真是丹朱的手笔,那么,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想起丹朱这些日子常往季舒玄的小厮跟前凑…… 裴锦箬猫儿眼忽闪了一下,继而一顿…… 她缓缓站直了身子……站定原地发了会儿呆,醒过神来得同时,便是蓦然将脚跟一旋,转而沿着方才的方向,继续往阅书阁去。 不管打的是什么主意,如今,最好,是不要落单。 走了两步,裴锦箬却是脚步一顿,因着前方的路,已是被人拦住了,而路旁,正笑倚着一人,不恰恰正是季舒玄么? 这个时候,裴锦箬还真不想瞧见他,事实上,裴锦箬只是不愿与他交恶,却也不想与他有太多交集,而如今,既然隐约料到孟姨娘打的算盘与他有关,又在这样敏感的时刻,裴锦箬见到他,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无视季舒玄那一张还是算得俊秀的脸上真诚而且热切的笑容,裴锦箬往他周边瞧了瞧,暗地估计着从他身边绕开,直接往前去的可能性大不大,正皱着眉时,却听得前方的季舒玄开口了,“裴锦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3 私情 他叫的,还是她的名字。 大梁男女之别并不特别森严,加上,一般的官家子弟,甚至是只要家有恒产,都取了小字。 真正要紧的,是小字,毕竟,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叫,尤其是女子的小字,一般人都不会知道,除非交情够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好像也不是可以直呼其名的交情吧? 只是,看季舒玄的架势,她想直接无视他,越过他离开,那是不可能的了。 裴锦箬叹息一声,终于是举步走了过去,停在了离季舒玄一步之遥处,“季公子,真是巧。” 她从前对博文馆的众人众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季舒玄此人,若非之后声名赫赫,她只怕也是不记得的,更别提他是不是上了“书”课,根本是全无印象。 “不是巧,我是专程在这里等着你的。”却不想,季舒玄却是个直截了当的。 “那么,季公子有何贵干?”既然人家都这么直率了,她自然也不好再拐弯抹角。 “那天,陈老夫子出的那道题目,你原本是会的吧?”季舒玄却是问了一个裴锦箬意料之外的问题。 她面色不变,“我不懂……”不懂他为何会有此疑虑,更不懂他为何之前不问,直到如今这才问了出来。 季舒玄却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总之,我心里是认定你原本会的,不过,却为了顾全我的颜面,是以,装作不会,与我一道挨了罚。虽然,没有那个必要,我倒并不怎么在意输给一个姑娘家,但你既卖了我这个人情,我就得承了你这个情。” “我这个人吧,若是欠了别人人情,就是睡不着觉。为了睡得安稳,这个人情,我是必要还的。” “但是,如何还,我却还没有主意,正在苦恼着,如今,倒是有个现成的机会。何况……你我也算共过患难了,就算没有之前的事儿,我也该帮你一帮。” 季舒玄说话间,裴锦箬一直没有插嘴,心里却已恍惚明白过来,别的不说,季舒玄至少没有恶意,倒是不知道,他居然还是个挺有义气的。 裴锦箬隐约猜到季舒玄拦住她的用意,果然,下一刻,便瞧见季舒玄从袖口掏出了一只香囊,递了过来。 裴锦箬挑起了眉,望了望季舒玄握在手中的那只香囊,猫儿眼中似是极快地掠过一道异光,抬起头望向季舒玄。 后者却是朝着她挤了挤眼睛,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憋着坏主意。 裴锦箬张了张嘴,不待发出声音,便听得身后一个夸张得声音响起道,“你……你们……裴锦箬,你居然和季舒玄有私情?” 裴锦箬扭过头,瞧见一脸花容失色的彭允薇,也瞧见了她身边站着的丹朱。 丹朱的双眼一触及她,便是有些心虚地闪烁一下,而后,忙道,“姑娘……对不住!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想去阅书楼寻姑娘,路上遇见了彭四姑娘,便与她们一道。奴婢没有想到会遇见……姑娘,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这话说得……裴锦箬弯唇笑了起来。她为了与情郎幽会,居然借口支开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却没有想到,丫鬟机缘巧合之下,又与旁人一道撞破了自己的好事。丫鬟又是担忧,又是害怕,就怕主子迁怒于她。 丹朱这番话,很是讲究,乍一听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仔细一嚼摸,却是处处深意。 既是要坐实了她与季舒玄有私情一说,更是要将丹朱摘了开去。 毕竟,若是回头,丹朱还有个什么,便全然是她这做主子的迁怒之嫌了。 端得是好算计。 这番话,自然不是丹朱能想得周全的,就是今日这番布局,丹朱也不过只是按着旁人的布局操作罢了。 这样的丑事,被人当众撞见了,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果真是没脸没皮的破落户。 彭允薇皱眉哼了一声,“我就说嘛,早前,你们在术数课上传递纸条,又一并挨罚,这未免太巧了……原来,都是因你们交情匪浅之故啊!咱们这博文馆,可是为大梁培养后继人才之处,却并非你等行那苟且龌蹉之所,这样的事,你们也做得出来,当真是不知羞耻。” “彭四姑娘!还请慎言。”裴锦箬终于开了口,至始至终的沉静泰然,不见半分的心虚与慌乱。 “我与季公子清清白白,不过是在此处说两句话,本为同窗,这即便是说到各位先生,乃至院士之处,也并无不妥。怎的到了彭四姑娘嘴里,却变得这般不堪了。” 大梁男女之别本就不如前朝那般森严,闺中少女既然可以出游,对于与外男说上几句话,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那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彭允薇眼中不屑之色更重,哼道,“早知你是个没脸没皮的,却没有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你。事到如今,人赃俱获,你居然还能这般死咬着不认,还真是让我有两分刮目相看啊!本来,我还想看着同窗一场的份儿上,劝慰两句,就此算了,看你如此不服,觉得是我冤枉了你,那便少不得要让你们和我一并到诸位先生和院士跟前分说分说,辨出个是非曲直来不可。” 这话里,已然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却没有想到,裴锦箬居然连眼皮子也没有眨上一下,“请便。” 末了,还对着彭允薇微微一笑道,“由着你们这般造谣毁我名声,倒还不如请诸位师长来还我一个公道。至于彭四姑娘,你自然是心明眼亮,却莫要因着心中偏见,而被旁人平白利用了。当了旁人手中的枪而不自知,还被利用了你的人,在背地里骂你蠢。” 裴锦箬语调淡淡,可语句却带着刺。 彭允薇被刺得面色微变,“你?” 再看裴锦箬,却果真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目光在挪向一旁的季舒玄。他好似事不关己一般,斜斜倚在近旁的一棵树干之上,双手环臂,百无聊赖一般轻叩着手指,瞧也不往她们这边瞧上一眼。 彭允薇不由皱起眉来,这两人,无论哪一个,也不像是私情被人撞破,而心虚不安的模样……难道,还真是她想错了吗?难道……还真如裴锦箬所言,她与季舒玄之间清清白白,只是同窗之间,遇上了说两句话而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4 斗转 彭允薇有些动摇,却在眼角余光瞄见边上神色有些不安的丹朱时,蓦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继而,面容便是有些发冷。 这个裴三,居然是这般狡猾的?险些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到底是谁在背后骂她蠢呢? 再开口时,彭允薇语调便更是愠怒了,“裴三姑娘还真是生了一副好钢口,舌灿莲花,上下嘴皮儿一碰,黑的,都能说成了白的。只是,这么多人亲眼瞧见了,你们甚至正在私相授受,那香囊,便是最好的证据,难道,裴三姑娘还要狡辩不成?” 彭允薇抬手一指,便是指向季舒玄手中捏着的那只香囊。 丹朱眼皮子一跳,顺着看过去时,神色却是微微一紧。 季舒玄此刻却不装傻了,将手里捏着的那只香囊用一根手指挑着,晃了晃,“彭四姑娘说的,可是这个?我和裴三姑娘私相授受的证据?” 彭允薇这回笑了,“看来,季公子倒是比裴三姑娘有担当了些。” “彭四姑娘可看仔细了?”季舒玄将那香囊又是晃了两晃。 丹朱已是白了嘴脸,正待与彭允薇使个眼色,却觉得一道冰冷的视线无处不在一般,将她密密网住,她一转头,便瞧见了微微笑着的裴锦箬,却是不知为何,寒从背心起,话到了嘴边,便是彻底僵住,再吐不出半字。 而彭允薇自然是点了头,“自然瞧清楚了,你不就是要将这香囊给裴三姑娘么?这可不只我一个人看见了。”众目睽睽之下,你可别想赖账。 彭允薇胸有成竹,这回,说什么也要让裴锦箬好看。 别的不说,今日这桩事若是宣扬了出去,裴锦箬的名声,便是坏定了。 要么,她就只能嫁给季舒玄遮丑,季家再有钱,那也是商户之流,裴家虽然地位不显,但也是世代官宦,裴锦箬若是嫁给季舒玄,那可不只是低嫁那么简单,那是件面上无光之事。 要么,这件事,裴家不认,可裴锦箬的名声也是坏了,凤京城中,稍稍有些颜面的人家,都不会求娶于她,她只能远嫁。 无论是哪一种,裴锦箬都是毁了,而作为她外家的英国公府也会跟着丢脸,彭允薇想想都觉得兴奋。 “那倒是。”季舒玄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但这事儿事关裴三姑娘的清誉,到底也不是小事,总得确认好了再说。如今,各位先生也听见彭四姑娘的言语了,她认定了我手中这只香囊乃是我与裴三姑娘私相授受的证据,到底是与不是,还要请诸位尊长帮着做个见证。” 这话,却是季舒玄扭头对着身后说的。 彭允薇一怔,忙越过他的肩头往后看去。 方才,她一心注意力都放在季舒玄和裴锦箬身上,竟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博文馆的诸位先生,包括院士居然都来了,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将他们的对话又听去了多少。 但很显然,他们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定是有人事先请来的。 会是谁? 彭允薇不是傻子,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微微变了脸色,不由转头瞪了一眼丹朱,却见她脸色亦是难看至极。 若是还不知事情出了纰漏,彭允薇就是蠢了。 奈何,如今这样的境况,她却也做不得什么补救。 只得眼睁睁瞧着季舒玄转手将手中一直捏着的那只香囊,转而递到了教授“女红”一科的杜先生,杜慧娘手中。 “先生对这些绣活儿最是了解,裴三姑娘又是你的学生,她的绣艺您也是清楚的,由您来见证,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话说得漂亮,姿态更是摆得恭敬。 于情于理,杜先生都没有理由拒绝。 将那香囊接了过去,仔细翻看了几回,便是语调平淡而笃定地道,“这不是裴三姑娘的东西。”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彭允薇也好,还是丹朱也罢,还是浑身一颤,神情俱震了一回。 反倒是季舒玄和裴锦箬,两人都没有什么异色。 一个始终微微笑着,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另一个,则是沉静淡然,宠辱不惊。 这番容色,看在这些也算阅尽世事的先生眼中,已是各有计较。 院士的目光,便是沉肃地落在了季舒玄身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我那小厮修文今日突然发觉包袱中多了一个姑娘家的香囊,这东西……毕竟是有些敏感。恰恰好,这个香囊,修文略有些印象,记得……”季舒玄瞥了一眼脸色惨白的丹朱,顿了顿,才又道,“记得,这是裴三姑娘身边丫鬟,那个叫丹朱的物件儿。” “丹朱早先便总爱借故往修文跟前凑,只修文碍于情面不好说什么,今日,还偷偷送起了香囊。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怕坏了咱们博文馆的声誉,我左思右想,这才寻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想着请诸位尊长做个见证,将这香囊还给了裴三姑娘,让她代为教管府上的下人,却没有想到,这还没有说上两句话,便撞见了彭四姑娘,她还与那丹朱一道,张口,便将脏水颇到了学生与裴三姑娘身上来……实在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这香囊……可是你的?”院士瞅了一眼丹朱,沉声问道。 丹朱也不知道是何处出了错,她明明放的,是姑娘的香囊,缘何却变成了她的? 而且……她明明放的,是季公子的行囊,如何却又冒出来一个修文? 只是,她日常常往修文跟前凑,这是事实,不少人都看在眼里。而季舒玄呈上的那只香囊也确实是她的,无从抵赖…… 丹朱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地,今日这桩事,是她算计不成,反倒被人算计了。可……除了承认,已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 心中百转千回,待得跪地时,丹朱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垂首落泪。 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只当她是无法辩驳,羞愧难当了。 院士叹息一声,“没想到,咱们博文馆中居然也会出这样的事。你们应该好生约束府中下人才是,若是这样的事宣扬出去,不只是博文馆的名誉受损,你们自己也面上无光,不是吗?” 这话,很显然是对着裴锦箬说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5 板子 香囊虽不是裴锦箬的,但却是她贴身丫鬟的,无论如何,一个管束不严的罪名是跑不脱了。 不过,裴锦箬却是应得痛快得很,“院士教训得是,回头,学生定严加约束下人。” 她这态度,院士还是满意的,沉肃着面容点了点头,而后,目光又瞥向脸色不好看的彭允薇,“另外,凡事多要讲求个理字,不管你们在外如何,在博文馆中,那便要谨言慎行。同窗之间,言语更要得当,需知,祸从口出。” 这话,却是存着敲打彭允薇的意思,在场的几个学生却都恭声应道,“谨遵院士教诲。” 院士这才点了点头,转身而走。 其他的先生们自然都一一跟上。 袁婧衣转身前,略有些深意地瞥了一眼裴锦箬,黛绿眉波轻轻蹙着,似云山雾罩一般。 等到回到琴室,便听说裴锦箬今日果真丢了香囊,并且在博文馆中大张旗鼓寻找,却直到散学时也没有寻着的事儿,当下,那眉山便蹙得更紧了些。 而那只曾惹起这一场事端的香囊却悄然出现在了裴锦箬回府的马车之上。 “看来……今天这桩事,季公子倒是果真帮了大忙了。” 红藕瞧着被裴锦箬捏在手心里的香囊,忍不住感叹道。 裴锦箬亦是不由叹息,“是啊!他说是要还我人情,可是,这么一来,欠人情的,反倒变成了我。” 而她,恰恰也是个不喜欢欠人人情的。因为,欠着的,终究得还。 “其实……季公子这个人还不错,至少够仗义。姑娘若是将他当成友人一般往来,也是不错的。”经过了今日这桩事,红藕好似打心眼儿里与裴锦箬亲近了许多,换做从前,这样的话,她可是决计不会说半个字的。 是啊!别的不说,季舒玄倒果真够仗义。 见裴锦箬只是微微笑着,没有搭腔,红藕便也不再多说此事,转而问起如何处置丹朱来。 今日这样的事,明面儿上,丹朱是不懂规矩,一个不慎,便会祸害了姑娘,乃至整个裴家的声誉。可是,红藕清楚,裴锦箬更清楚,丹朱的罪名可远不止明面儿上的那些。 背主陷害,这可是打杀了都不为过的。 说到这个,裴锦箬眼中的温情瞬间被冻结,“院士让我好生管束,我自然不能违背。” 半个时辰后,竹露居外的花园里,丹朱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按在了条凳之上,哭嚷着冤枉,哭嚷着姑娘饶命。 而这园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已是围了不少人,俱是早前,裴锦箬回府时,禀明裴世钦后,从他那里借了人手,通传各院前来观刑的人。 裴锦箬让人搬了把椅子,安置在檐下,她自个儿肃颜坐了,竟是要亲自盯着的架势。 陈嬷嬷一看不对,哭嚎一声,便是跪倒在她脚边,抱了她的腿道,“姑娘啊!老奴知道,这回,丹朱犯了大错,老奴按理也没脸给她求情。可她毕竟是老奴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老奴哪里能当真不管她?她是个好强的,姑娘这样当众打她板子,这……这是要她的命啊!还请姑娘慈悲,瞧在老奴奶了姑娘您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从轻发落,饶了她这一回吧!” 陈嬷嬷的嘴皮子自然是利索的,这唱作俱佳的本领也是了得。 转眼间,裴锦箬便成了那不顾旧情,狠心的主儿了。 裴锦箬叹息一声,伸手将陈嬷嬷掺起,“嬷嬷,你先起来。” 陈嬷嬷却是故我,仍然跪着,哭得凄凄惨惨戚戚,大有裴锦箬若不放了丹朱,她就长跪不起的架势。 裴锦箬见状,也是不再执意去掺她了,站起身来,神色淡淡地瞄着被按压在条凳上,虽然哭着,但大抵是觉得自己有了倚仗,是以,神色间并无太多慌乱之色的丹朱。 “嬷嬷,你又何苦这般为难我?” 沉寂片刻,裴锦箬便是幽幽叹息道。 “我自然知道,嬷嬷奶我一场,劳苦功高,我待嬷嬷和丹朱如何,这阖府上下都看着,正因着如此,丹朱犯了这样的错,未尝没有我放纵,而她恃宠生娇之故,她有错,我亦有。我今日罚她,是为了我裴家家声,也是为了对她小惩大诫,往后,莫要再犯更大的错,那就悔之晚矣了。嬷嬷最是明白事理之人,如何不懂呢?” “再说了,今日这事,是博文馆院士高大人亲自下的令,让我好生管束,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怕是不好交代。” “就是父亲那里,也是下了令要好生惩戒的,嬷嬷……这几位嬷嬷,除了父亲身边的常嬷嬷,其他几位,都是孟姨娘遵从父亲的令,亲自派来督刑的,她们……可不会看我的面子。嬷嬷与其在这儿求我这个做不得主的,倒还不如去品秀阁求求孟姨娘,或是去疏桐院求求父亲……说不准,他们还能卖你个面子,果真饶了丹朱,你说呢?” 后面这两句,是靠在陈嬷嬷耳边说的,让陈嬷嬷不由一怔,惊抬起头来,望向她时,裴锦箬面上却并露半分的端倪。 裴锦箬冲着她道了一声“对不住”,便是上前一步,轻轻一抬手,园子里那么多的人,平日里,也未曾将这位三姑娘放在眼中,却不知为何,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自然而然,不怒而威的气势,那是真正处于高位者的尊贵与威慑,这样的气势,哪怕是孟姨娘身上也是没有的。 可是,如今却出现在了不受重视的三姑娘身上。虽然有些奇怪,却并不突兀,让人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刹那间,整个园子都是安静了下来。 裴锦箬这才开了口,“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丹朱犯了什么错,今日,要你们来,便是要让你们亲眼看着丹朱受罚,时刻警醒自己,莫忘了,你们是谁家的人,领着谁家给你们的月钱,莫要行那吃里扒外,甚至是有碍家声之事,否则,不管是谁,一律不准轻饶。” “今日,念着丹朱还年幼,又只是初犯,小惩大诫,就打二十板子吧!绿枝,你来数数。” 音量,没有半分的提高,却是让人莫名的觉得头皮发紧,淡淡说完后,她便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没有再看瘫软在脚边的陈嬷嬷一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6 深恨 本来以为不会有事的丹朱鬼哭狼嚎着被绑牢在了条凳上,嘴里,被塞了一团布…… “啪”的一声闷响,屁股上,便已是挨了重重一下。她“唔”了一声,泪花便是涌了出来,还不及过去,又是一下…… 整个园子里,便只能听见陈嬷嬷的哭喊声和那板子打在肉上,闷闷的声响,其他的人,就连抽气,也是憋着。 有那胆大的,偷偷瞄向演下时,却见三姑娘安坐于椅上,目光淡然地瞧着丹朱挨打,一下,又一下,却始终神色淡然,就连眼波也沉静得没有半分闪烁……一看之下,便是一个激灵,赶忙挪开了视线…… 直到二十板子打完,裴锦箬这才下令将人抬了下去,让观刑的人,都各自散了。 只这些人,无论是哪个院子的,都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便是安静地从园子里退开,不闻半点儿杂音…… “哐啷”一声,品秀阁内,却是全然不同,孟姨娘素日里最是注重优雅,这会儿,却是如同一个疯妇一般,将桌面的杯盏一扫而落,那些杯盏碎了个七零八落,许是发泄了一通,孟姨娘好歹要冷静了些,只是胸口却还在极速起伏着,咬着牙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裴锦箬,你欺人太甚!” “娘!你是说……裴锦箬她已经知道陈嬷嬷和丹朱是咱们的人了?”裴锦芸有些不敢相信,那个蠢笨如猪的裴锦箬?她怀疑陈嬷嬷和丹朱,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前些日子,不是还对陈嬷嬷和丹朱掏心掏肺的么? “只怪我们一直小瞧了她,如今她是真聪明了。不过,之前,是我轻敌,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裴锦箬,你我,走着瞧!”孟姨娘咬紧后槽牙,双眼里泛起一道阴鸷的光。 英国公府老夫人的寿辰,在凤京城中也算得一桩大事。 毕竟,如今的英国公府掌管着朝廷五军都督府中军的军权,从老英国公,到如今的英国公和世子,那都是有实权的,麾下更是将领无数,英国公府俨然是勋贵之首,又得陛下信重,英国公世子袁恪年前已是任了锦衣卫副指挥使。 锦衣卫虽然名声不见得好,那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无人敢慢待。 加之,袁恪的原配是个没福气的,前年一场病没了,又没有留下个一儿半女的,这凤京城中的人家,有不少都盯着他继室的位置,老夫人寿辰这样的好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因而,这一天,凤京城大多数的官宦人家,能够得上英国公府门第的,都登了门,够不上的,也是奉上了厚厚的礼。 等到裴锦箬姐弟二人到时,英国公府已是宾客盈门了。裴锦箬一早便已料到这样的境况,本已打算早些来,却是裴锦枫,也不知这少年心性,究竟在磨蹭着什么,竟是拖拉着,被她一催再催,这才出了门。 因而到时,便比裴锦箬早前的预期,晚了半个时辰不止。 看着前方已是排了长龙的马车,裴锦箬很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裴锦枫却是有些咋舌,不就是过个寿辰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裴锦箬瞄了一眼弟弟的脸色,又是忍不住一叹,锦枫虽然小小年纪,便有了秀才的功名,但到底读书读得有些迂了,人情世故上,差了不少。 这也是她想让他跟着邵谦他们混混的原因之一,那些个纨绔,别的不说,却是各有长处,总能让裴锦枫的性子稍稍转变一下。 只是……看来,眼界不够宽,这也是一个大问题,往后……还得想法子,多让锦枫见见世面才是。 裴锦箬一边在心底暗下决定,一边扭头对绿枝道,“你去前面瞧瞧,看能不能寻着个熟面孔,帮咱们给府里带个话……” 绿枝是从小便被袁婧竹选在裴锦箬身边伺候的,幼时,是被袁婧竹陪嫁的乳娘秦嬷嬷带在身边教管过的,因而,她反倒是她们当中与英国公府最熟的。 按理,英国公府是他们外家,哪里用得着这般与其他人一道等候,自有人来引他们,但他们的情况却不怎么寻常,是以,才只能让绿枝去试一试。 “是。”绿枝应了一声,便准备下马车去,谁知,门外却已是响起了一句问,“车上的,可是表姑娘么?” 裴锦箬一挑眉,连忙掀开车帘望了出去。马车外,正站着一人,是个中年仆妇,容长脸,笑容温和,一看那身装束,便是后院主子跟前得用的。 “我是裴锦箬,敢问嬷嬷是……” “果真是表姑娘。老奴是夫人跟前伺候的,旁人都唤一声吴嬷嬷。老奴是得了夫人的吩咐,知道今日表姑娘和表少爷会来,因而,一早便候在这里,等着为二位引路的。” 英国公夫人,也就是裴锦箬的大舅母,出身衡阳吴氏,这位吴嬷嬷,居然能得吴姓,想必是吴氏家生子,跟着大舅母从衡阳远嫁而来,必然是身边得用的。 裴锦箬连忙笑道,“多谢大舅母想得周到,还要有劳嬷嬷了。” 吴嬷嬷忙道,“表姑娘严重了。表少爷和表姑娘,请随老奴来。” 由吴嬷嬷引路,自然是要便宜了许多。 绕开了那些府门前排队的马车,径自绕道角门,进了英国公府。 裴锦箬自是早已习惯了高门大户的富贵,裴锦枫却是头一回见。才知道这门第与门第之间的差距真的可以如此之大。 他们裴家因着前朝的根基,在凤京城中的祖宅也还算得占地颇广,但到底,不比前朝做太师时的昌盛,很多规制不合之处,都已经锁了。 而且,前几代,裴家慢慢败落,很多产业都已经典当了出去。 如今,他们能保有的所谓“祖宅”,也不过只是城东福安坊一间三路五进的宅子,哪里比得英国公府的富贵繁华。 老英国公是大梁的开国功臣,这英国公府,是御赐的。据说,是前朝的一座亲王府改建的。 离宫城近不说,这占地更是宽广着。 前朝奢靡之风盛行,这亲王府改建的英国公府,处处雕梁画栋,楼舍俨然,繁花盛景。 跟着吴嬷嬷一路分花拂柳,裴锦枫看得目不暇接,只觉处处是景,不时穿梭其中的客人和仆从络绎不绝,一派热闹喧嚣之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7 见亲 裴锦枫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好似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般。 待得抬眼,瞧见走在他前方一步之遥的姐姐,却见她目不斜视,神色淡然,行进间,竟是莫名的从容,与形于自然的贵气,竟好似半点儿不受这周遭陌生的环境影响一般。 不!她从容得好似这样的地方,她已经来了无数次,早已习惯了,或是,她本身便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一般。 裴锦枫心里的感觉有些奇怪,事实上,如今,他的姐姐,常让他觉得奇怪,却又莫名的依赖。 比如现在,见她这般,他那颗惶惶的心,不知不觉间,便是安定了下来。悄悄深吸一口气,便也学着姐姐的样子,挺直了腰板儿,端正了神色,平缓了呼吸,虽然,那从容之态还远不及姐姐,却也慢慢的,好了许多。 前方为他们姐弟二人引路的吴嬷嬷在边上瞧着,心中暗暗纳罕,这姐弟二人,倒不似小家小户出身,弟弟年少成名,看上去,也是个端正纯良的,虽然略有些局促,但到底还是个稳得住的。更让人惊奇的,却是那做姐姐的。 居然不露半点儿怯色,那从容之态,竟比之她常伺候的英国公夫人吴氏也不差什么。一个小姑娘,哪里来的这般泰然? 吴嬷嬷叹道,到底是大姑奶奶的后嗣,身体里,流着英国公府的血吧! 很快,便到了待客的花厅,浓绿轻红间,笑语声声,被带着馨香的风传进耳畔,裴锦箬悄悄曳起了嘴角,徐步上了石阶。 花厅内,已是高朋满座,多是各家女眷,当然了,能在这厅中安坐笑谈的,都是英国公府交好的人家,也多是大梁朝廷的肱骨之家,一众人围着今日的老寿星说笑奉承,厅中一片欢声。 笑声未落,帘子被打起,吴嬷嬷徐步而进,躬身道,“老夫人,夫人,裴家表姑娘和表少爷来为老夫人贺寿了。” 英国公府的表姑娘和表少爷?不过……这裴家又是哪一家? “是吗?快!快些请进来!”坐于上座的葛老夫人突然激动了起来,忙迭声道。 这倒是让众人对这裴家的表姑娘和表少爷都多了几分好奇,不由纷纷转头望向门的方向。 恰恰瞧着门帘被打起,当先一道明丽的身影,踏着明媚的阳光,从门外徐步而入。 那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上身着一件海棠红的银条纱小衫,下身一条白色的挑线裙子,只裙幅上却用蛛丝一般粗细的银丝绣了百枝千叶海棠,腰间只用海棠红的丝绦松松一束,腰肢纤纤。随着她的行动间,那垂挂下来的海棠红流苏轻轻晃动在那银白的百枝千叶海棠中,好似当真开成了一树崇光袅袅的海棠。 再看少女的面容,肤色白皙清透,一双琉璃色的猫儿眼清澈灵气,却又笼着两分恍若与生俱来的慵懒一般,眉如远黛,唇含丹朱,唇角微微翘起,曳起一种天真与明媚并存的俏皮来。 厅中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却也不由得一怔,几时起,这凤京城中竟有这么一个漂亮出众的姑娘了?这样的样貌,哪怕是比之宫中明珠的长宁公主,也不逊色的吧?这还年纪小,待得再长大些,必然是个绝代佳人,届时,只怕就要惹得凤京城的男儿们心荡神驰了。 有了少女的珠玉在前,落后一步的少年即便也是一个斫玉一般的人物,却也让人生不出眼前一亮的感觉来,只是不由想到,这对少年少女,还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裴锦箬虽然面上沉定,可心里,却不是不紧张,尤其是进得门来,她便顺着一道热切的目光望向了上座的葛老夫人。 英国公府老夫人葛氏也是出身世家大族,一辈子经过了许多事,身上沉淀着一种睿智的风华,此时,却用一种疼爱而复杂的目光将自己望着,裴锦箬便不由心头一涩。 这是她的外祖母!却是与她前世里模糊的印象截然不同。 前世,她印象里,唯一对外祖母的记忆,便是在她弥留之时,特意将她接来了英国公府,见她最后一面。 那个时候,葛老夫人已经意识恍惚,不认识人了,拉着她的手,嘴里却唤着婉君,那是她母亲的小字。 而裴锦箬那个时候,刚刚失去了裴锦枫,对英国公府的人,有怨也有恨,不肯应上一句,眼睁睁瞧着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再没了半点儿光华与尊贵的老妇人,噙着遗憾的泪,咽了气。 可直到许久之后,她知道了英国公府对他们姐弟不闻不问的内情,再想起她竟狠下心,让外祖母死不安心,心里,便是被愧疚折磨难安。 好在……裴锦箬悄悄眨去眼中乍起的湿意,盈盈拜倒下去,“外祖母安好。”好在,上苍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能让她弥补前世的遗憾。 “见过外祖母。”身处在女眷丛中,被人用各种奇怪的目光盯着,裴锦枫却是有些不自在,略有意局促地跟着行礼。 葛老夫人今日穿了身松绿色金绣万字不断纹的褙子,一头略显花白的头发上戴了一套翡翠头面,那翡翠绿得纯粹而通透,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上上之品,可这些,落在裴锦箬眼里,都远没有那双眼睛深处的孺慕与慈爱让人来得动容。 而葛老夫人却再也忍不住了,竟是亲自下了榻,上前两步,将裴锦箬扶了起来,“快!好孩子,快些起来!” 而吴氏则跟着上前,将裴锦枫也扶了起来。 厅中其他人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这能唤葛老夫人为“外祖母”的,还能是何许人? 自然,便是英国公府已经故去的那位大姑奶奶的后嗣了。 只是,当年旧事,两家已是许久不曾往来,倒是让人全然忘记了,英国公府还有这么一门官位低微的姻亲了。只是,瞧着葛老夫人,待这一对外孙子女,却不像是不上心的样子,那激动和慈爱,终究是骗不了人的。 还有,这一对裴家姐弟,居然也是大家风范。 厅中众人都是那人精,今日,本就是冲着英国公府的面子来的,自然不吝啬几句奉承。 便又对着裴锦箬姐弟二人夸赞了一番,诸多溢美之词,听得裴锦枫红了耳根,裴锦箬倒是早已见惯了这些人捧高踩低的嘴脸,却也不想出格,只得垂了头,也作出一番害羞的姿态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8 靠山 葛老夫人却好似将那些恭维奉承都当了真,拉着裴锦箬的手,笑得心满意足,见牙不见眼,“可不是么?我这两个外孙,那可真是长得好,小的这个,已是秀才了,大的这个,更是相貌出众,让人一瞧,便是心中欢喜。” “来!箬姐儿!枫哥儿!难为你们这些长辈也是欢喜你们,便来一一见过了,往后,也好知道如何称呼。” 葛老夫人说罢,携了裴锦箬起身,竟是果真,要将这厅中众人一一引见一般。 裴锦箬一愣,厅中众人也是一愣,恍惚间,都明白了葛老夫人的用意。 只,这些人是震惊,而裴锦箬却是心中酸楚动容。 外祖母这是要在这些达官显贵跟前为她和枫哥儿正名,他们是英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外孙,往后,有英国公府为他们撑腰,他们姐弟出众与否都不要紧,来日,必定是前程大好,锦绣可期。 裴锦箬只觉得,那只握着自己,不再柔嫩的手,却是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温暖。 眼里有些发潮,但外祖母的好意,她却不能领,打跌起笑容,随在葛老夫人身后,用甜软的嗓音,乖巧地一一唤了过去。 与葛老夫人在花厅里转悠了一圈儿,这个祖母,那个婶娘的,喊了一大堆,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已昏头了。 裴锦箬却因占着前世的便宜,这厅中大多数人她都是识得的,哪家与哪家又是怎样的关系,也大致都清楚,倒是心中已有了谱儿。 别的不说,光是见面礼,倒是也收了不少。 “托外祖母的福,还有诸位长辈的厚爱,我今日和弟弟倒是发了一小笔横财。” 睨了一眼身后的红藕和绿枝手中捧着的物件儿,裴锦箬笑吟吟说了一句俏皮话,倒是惹得厅内众人又是笑了一通。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老大媳妇儿,你领着她们大家出去逛逛园子吧!我有些乏了,暂且歇一歇。”葛老夫人淡淡笑道。 吴夫人心领神会,“好的,母亲。” “箬姐儿便留下陪我吧!至于枫哥儿,让人领你去外院,想必,你父亲也该到了。你也该去见见你外祖父,几位舅父和表兄们。” 葛老夫人语调淡淡,裴锦箬却是听得一个愣怔,父亲? 父亲也来了? 不对啊!早前,英国公府送去裴府的邀帖便只提到了她与锦枫,并没有提及裴世钦啊! 今早出门时,也并未听说父亲会来。 裴锦箬心中刹那间涌过万般思绪,却被葛老夫人在手背上的轻拍尽数安抚住,暂且压下了。 但直到那些宾客被吴夫人引着往园子去了,裴锦枫也被人领着去了外院,方才还喧嚣热闹的花厅刹那间沉寂下来,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外祖母……”这一声唤,殷殷切切,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但带着她眼中的千言万语,又好似,什么都言明了。 葛老夫人的手,轻轻顺过她的鬓发,瞧着她的眼神,慈爱得恍若能滴出水来。 “你呀,与你的母亲,还真是像,长得像,性子更像。” 裴锦箬印象里,对母亲的记忆,已是模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长得像母亲,但她知道,她的母亲,定然也是个美人儿,至于性子,她就更是不知了。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甚至……她自己是怎样的人。 “你母亲和你一样,倔强得很,无论有什么,从不对我言明,可是,她又哪里知道,知女莫若母,她即便什么都不说,我又哪里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唯一的一次例外,便是她直言向我哀求,却是要嫁给你的父亲。”葛老夫人说到此处,嘴角似含了一丝隐隐的讥诮。 “你母亲,一直是我和你外祖父的掌上明珠。我们宠她,护她,她亦是我们的骄傲,她的品貌,在整个凤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们虽然不用她嫁进皇室,再为英国公府锦上添花,可是,也盼着她能嫁得如意郎君,门当户对,锦衣玉食。谁曾料想,她却偏偏……要嫁你父亲。” 葛老夫人的语调因着深陷回忆之中,不由有些失稳,可就这么一席话,她大抵是反应过来,这些话在裴锦箬跟前说,是不合宜的。 微微一顿,好似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重新携了裴锦箬的手,“你母亲的事儿……你外祖父与我,确实对你父亲诸多不满。可说到底……你和枫哥儿,是你母亲的骨血,我们不该不管,也不会不管。”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父亲是个拎不清的,后宅居然这般没有规矩。你姨母前几日回来,将博文馆的事儿都与我说了……这怕不是头一回了,那些包藏祸心的人这般害你……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葛老夫人说着,眼里,已满是心疼的泪了。 “你外祖父是个犟性子,我早前,不敢管你,可如今,他也想通了,往后,再没有人能拦着外祖母,好孩子,你放心,外祖母会护着你和枫哥儿。” “外祖母……”裴锦箬恍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父亲会突然出现在寿宴之上。 英国公府往后要名正言顺插手裴府之事,不让旁人慢待他们姐弟二人,头一步,至少要先让裴府,以及外界,都先认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知道,外祖母是为我和枫哥儿好。可是……外祖母,我和枫哥儿毕竟姓裴。” 裴锦箬顷刻间,已是想了个明白,外祖父和外祖母肯为他们撑腰,自是再好不过。可是,他们毕竟父亲健在,还远没有到托庇于外祖家的地步。而英国公府要管他们的事,终究不可能真正没有半点儿避忌,说到底,还得靠他们自己,不能太过依赖英国公府。 除此之外,她还有另一层顾虑。 外祖父与外祖母因着母亲之故,自是对他们姐弟无私的好。可是舅舅舅母,那就隔了一层了。 何况……裴锦箬经过一回生死,深知靠山山倒,靠树树歪的道理,她怕了,再不愿将自己的命运,轻易交托到旁人的手上。 她这话,让葛老夫人有些意外,深凝着那双沉淀了经年睿智的凤眼,望她良久,裴锦箬却都不闪不避,兀自端静。 葛老夫人便是笑了,心疼,而又骄傲,“没想到,你这孩子,居然是个心有成算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39 妒恨 “可……这哪里是你一个小姑娘该操心的事儿呢?你母亲如你这般大时,还只知道撒娇卖痴,终日里,只关心脂粉穿戴,哪家的姑娘穿了一条好看的裙子,哪家的儿郎又长得好看,才情过人……” “外祖母,我不是母亲!我没有父母家世做倚仗,我只能靠我自己。”裴锦箬语调淡淡,这便是现实,残忍,但却真切……她曳起嘴角,“不过……没有关系,我相信,往后,我终归会过得好的。” 至少,比现在好。 比前生好。 葛老夫人又深望她片刻,她从小女儿和孙女口中是听说过不少外孙女在博文馆中的事儿的,知道她如今好似懂事了,不再掐尖要强,反倒懂得了隐忍,懂得了刻苦,这都是好事,曾让她暗地欣慰。至少,她的婉君留下的一双儿女,不至于不堪。 可直到如今,她才知道,袁婧衣和袁清洛都并未真正了解眼前的少女。 葛老夫人的手,重新拉住了裴锦箬的手,觉得握住了一掌冰凉,忍不住笑了,“你是个好孩子,聪慧、通透。外祖母也信,你往后,定会过得好。只是……你也不要太过逞强,你不是一个人,虽然没有父母,但外祖母会做你的依靠,若真有过不去的坎儿,外祖母替你撑着。外祖母的身子,还硬朗着,至不济,也还能活个十来年,给你选一门周全的婚事,看你成亲生子。” 裴锦箬心中动容,垂下眼,心中却有些悲凉……外祖母,前世并没有活到十年后。 “你担心的事儿,我也与你外祖父商议过了,你父亲,虽是个混账。但再混账,那也是你们姐弟二人的父亲,是你们的倚仗。你们如今,还太年轻还撑不起裴家的门庭,如今,还得扶着你的父亲。” 裴锦箬听得眉心一跳,惊抬猫儿眼望向葛老夫人,后者却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过……这件事却也不能让他得得太过轻易了。你放心……外祖母心中,自有计较。” “让外祖母费心了。”裴锦箬是真心觉得愧疚,葛老夫人这样的年纪,本该颐养天年了,却还要为着她操心,何况,她还已是隔了辈的外孙女。 只是,葛老夫人显然不在意,拍着她的手背,望着她,自始至终,笑得温和慈爱。 裴锦箬心头一动,想起了另一桩事,“外祖母,有一桩事,想请您帮我周全。” 祖孙二人说着话,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不一会儿,袁婧衣带着裴锦箬的几个表姐妹来了,葛老夫人让她们彼此见过,又叙了会儿话,表姐妹几个,这才扶了老寿星,出了花厅,往园子里去。 见裴锦箬应对得体,葛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便是一直未曾歇过。 葛嬷嬷扶了她,便是笑道,“表姑娘是个有成算的,到底是流着大姑奶奶的血,哪怕是那家里没有一处省心,却也没有长歪了。这样……老夫人该放心些了。” “这孩子……过得不容易。”葛老夫人叹道,“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这般年纪,就要为自己,为枫哥儿百般筹谋,还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才得了今日这般的心有成算。要我不操心,如何能够?总得给她操心出一个前程来,我这颗心,才能安妥,日后,闭了眼到了下面,见着了婉君,也能给她交代了。”葛嬷嬷笑笑,没有说话。 待得宴席散了,裴府的马车从英国公府离开时,带来的礼,已经卸下,回去时,却又是满载而归,甚至是车辙比来时,还要深上两分。 全是葛老夫人和吴夫人给裴锦箬和裴锦枫姐弟二人准备的礼。 回到了裴府,孟姨娘见得那满满一车的东西,脸色便有些不好了。 裴锦箬却是大方得很,整理后,每个院子都送了些。 裴锦芸得了一对粉紫珍珠攒的蝴蝶簪,那做工精巧得很,居然还是从将作监出来的东西。 裴锦芸真是又妒又恨,凭什么裴锦箬随便出手,就是将作监出来的首饰?凭什么裴锦箬是英国公府的外孙女,她不是?英国公府早前不是都对他们姐弟置之不理的吗?那便一直不理会好了,为什么如今又要来理了,还送了这么些好东西? 或者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这么好,裴锦箬不过是故意的,为了显摆她有个了不得的外家,特意挑了这么一对将作监出来的蝴蝶簪送来恶心她? 裴锦芸越想越是怒不可遏,本来柔美的面容因着妒恨而变得有些扭曲了,她将妆台上的盒子往地上扫去,抓起那只装着蝴蝶簪的精致匣子就要往地上砸去,手高高举起,却又僵在了半空中。 这蝴蝶簪做工确实精巧,又是将作监出来的东西,戴出去,只怕也会引得众人高看一眼,若是砸坏了,岂不可惜? 裴锦芸纠结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咬着牙,将那匣子放了下来,只心里,对裴锦箬的妒恨,却又多了两分。 凭什么……裴锦箬那样蠢笨如猪,却能样样都强过她?太可恨! 此时,同样心如煎熬的,还有孟姨娘。 裴世钦今日被请到英国公府,虽然还是没有得着老英国公和几位舅兄的好脸色,但心里却是高兴得不行。 因着尚未出了孝期,在席上没敢饮酒,但酒不醉人人自醉,裴世钦回来时,觉得双脚都是飘的。 回了裴府,便径自来了品秀阁。在家里,他是没有那么自律的,让孟姨娘准备了酒菜,便是喝了起来,他实在高兴,便多喝了两杯,不一会儿,便是醉了。 一醉了,嘴上就是不把门儿,“哈哈……我本以为,今生今世,英国公府都不会再管我们了……没想到……很是没想到……说起来,箬姐儿真是我的福星,就跟她母亲一样……这孩子,如今越发的懂事了……真好……” 语无伦次说了一会儿,裴世钦酒气上了头,便是晕乎乎睡了过去。 孟姨娘一直由他拉着自己胡言乱语,直到他睡着了,她将手一抽,脸上的笑容亦是彻底冻结了。 “姨娘?”秋雁望着她的神色,有些害怕。 孟姨娘此时一张脸阴沉着,一双眼,更是幽冷得不见半点儿温度。 “老爷如今只怕要指望着英国公府帮他起复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0 主仆 “英国公府若能帮着老爷起复,这……也算是一桩好事吧?”老爷眼看着孝期将满,可朝廷是坑少萝卜多,这几个月,老爷四处奔走,却一直没能有个好的结果。 裴世钦毕竟是裴家的顶梁柱,只有他好了,这个家才能好,家里的哥儿和姐儿才能有面子,以后才能有好前程。 这样的道理,孟姨娘哪里会不知道? 不过…… “好什么好?一旦老爷的起复,要依靠英国公府,往后,就没有咱们什么事儿了。”孟姨娘怒道。 “那……那怎么办?”秋雁甚少见孟姨娘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何况,老爷还就在里间睡着呢,不由白着脸,讷讷问道。 孟姨娘没有回答,只是曳起嘴角,从窗户往外望去,冷冷地笑了。 而她目光所及之处,恰恰正是竹露居一角翘起的屋檐。 竹露居内,裴锦箬正在给裴锦枫分东西。 “这几个尺头都适合你,外祖母的一番心意,莫要辜负了。回头让针线房的给你裁两身衣裳,也该开始做秋裳了。” 这些时日,裴锦箬常帮他操心着这些衣食穿戴之事,裴锦枫也是习惯了,听了她的话,俱是应下,没有二话。 裴锦箬瞄他一眼,“瞧你心情不错?”刚到英国公府那会儿,不还有些局促么?见他这样子,应该在英国公府过得不错。 裴锦枫点了点头,“外祖父虽然有些严肃,但也不是那蛮横不讲理的,几位舅舅和表兄们待我也是可亲得很,大舅父考校了我功课,恪表兄知道我在学习射、御,很是高兴,已是约好了,过几日,带我去军营转转。” 男孩子对军营总有一种来自骨子里的,难言的热切,裴锦枫说着,竟已是双眼发亮了。 裴锦箬却是愣了愣,恪表兄?那自然便是袁恪了。 没想到,这一世,事情还真是变化不少,裴锦枫居然会与袁恪有了交集? 不过……这也是好事。 “恪表兄既然看得起你,那你可莫要辜负了,恪表兄行事沉稳,你要多跟着他学学。” 袁恪此人,前世到她死那会儿,已是官拜兵部尚书,而且,极得圣心,兼任着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大梁开国以来,锦衣卫出身,却能如六部供主职的,也就只此一人了。 当时,袁恪、燕崇以及后来那位刚刚而立之年,便入了内阁,大梁最为年轻的阁老,叶大人,便是这大梁最为惹人青眼的青年才俊。 只是,不想,燕崇才不过盛极短短数年,就骤然陨落了。 想到这里,裴锦箬目光微微一黯,不管怎么说,他们与袁恪占着表亲的名头,他又是个能耐的,有他提拔着裴锦枫,这自然是好事一桩。 裴锦枫也确实对这位表兄印象甚好,听罢,便是点了点头,“我都知道。” 送走了裴锦枫,裴锦箬淡淡瞄了一眼桌上堆着,还不及收起的锦盒,信口问道,“丹朱的伤如何了?” 绿枝正领着红藕在收拾葛老夫人和吴夫人给裴锦箬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布料尺头、绢帕首饰,还有些吃食、药材,可是应有尽有,足见英国公府财力雄厚,对自家姑娘更是疼爱有加。 绿枝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却是开怀得很。 听了裴锦箬的问话,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回道,“那日,姑娘便让请了大夫,又给了上好的棒疮药,又有陈嬷嬷精心照料着,应该是好得七七八八了。” “你收拾些她能用的药材送去。”裴锦箬抬手往桌上淡淡一指。 绿枝目光轻轻一闪,屈膝应道,“是。” 果真收拾了东西往丹朱房中走了一趟。 自从裴锦箬当众打了丹朱的板子,陈嬷嬷便好似跟裴锦箬怄上气了一般,每日里,只待在丹朱房中照料她,对于裴锦箬的事儿,甚至是这院子里的事儿,却是撂手不管了。 裴锦箬却是好脾气,全然由着她,没有一句斥责。 绿枝进去,陈嬷嬷和丹朱面上都没有什么欢喜之色,绿枝恍若不知,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笑眯眯道,“今日,姑娘去英国公府给老夫人祝寿,回来时,老夫人给姑娘带了好些东西。姑娘心里惦记着嬷嬷和丹朱,所以,让我捡些送来。这里有些上好的三七还有燕窝,对丹朱的伤势有好处。” 陈嬷嬷扯了扯嘴角,“多谢姑娘赏赐。” “姑娘说了,嬷嬷只管安心照顾丹朱就是,其他的,就不让嬷嬷操心了。” “还有……姑娘让我提一句,前些日子,丹朱帮着给二爷挑选的生辰礼物,二爷很是喜欢,这一功,姑娘还是给丹朱记着的。” 说罢,绿枝这才起身告了辞。 待得她一走,丹朱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从床上弹坐而起,白着嘴脸问道,“娘!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陈嬷嬷神色肃然望着那桌上的东西,神色几变,“姑娘真是长大了。” “娘?”丹朱不解,只陈嬷嬷的脸色让她莫名不安,“姑娘……是已经知道我们投靠了孟姨娘吧?”这是丹朱一直都猜想了的,却一直自欺欺人地没敢说破,只心里,却还是惶惶。 “知道便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做错什么。”陈嬷嬷咬牙道。 “她今日,居然特意让绿枝来敲打我……嗬!倒是我小瞧了她,哪里知道,她居然还有那个运道,让英国公府重新做了后盾,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陈嬷嬷并非生来就如此,她早先,是袁婧竹千挑万选来给裴锦箬做乳娘的,自然是身家清白,人也老实忠心,彼时,袁婧竹在时,对她自然是好,赏钱也丰厚。因而,她对裴锦箬也是上心,当真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只是,人心思变。 等到袁婧竹没了,裴府的内院落到了孟姨娘的手里,而裴锦箬姐弟二人还小,英国公府又对他们置之不理之后,陈嬷嬷的心,自然就动摇了。 而孟姨娘看准了这一点,对她百般示好,她自然而然,便是靠了过去。 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对不住的,还是那句话,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天经地义。 只是,没有料到,如今,英国公府居然又回头管起了这姐弟二人的事儿,而且,裴锦箬居然也似开窍了一般,再不如从前那般蠢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1 晚归 陈嬷嬷心中,自然有悔意,只是……如今,却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陈嬷嬷狠狠咬牙,“看来,我得去一趟品秀阁,找孟姨娘聊一聊了。” “娘!你去了,也与孟姨娘说说……女儿听说……二爷房中那个娇黄很得二爷欢喜……娘!女儿如今这个样子,怎么争……只有请孟姨娘瞧在我们对她忠心耿耿的份儿上……”丹朱说着说着,便是红了眼。 她镇日在屋子里养伤,也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闲话。 陈嬷嬷皱了皱眉,她是真心想着丹朱下半辈子能够锦衣玉食,但,却并不怎么想让丹朱去给裴锦栋做小。那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不好走,只是,她却劝不住丹朱。若是那个什么娇黄的,能够与裴锦栋成了,让丹朱死了这条心,未必不是好事。 何况,孟姨娘答应了她,只要她帮衬着孟姨娘,让她得以扶正,那么,孟姨娘定会给她家丹朱寻一门好亲事,奉上厚厚的嫁妆,也会给她家儿子谋一门好差事,还让他们一家,都脱了贱籍。 这么大的诱惑,她如何能不心动?这便是她对孟姨娘死心塌地的原因。 只是,丹朱也不知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总想着能够成了裴锦栋的屋里人,她从小见着孟姨娘以一介妾室的身份,在裴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得比正室太太还要风光,这心眼儿早就大了,也长歪了。 总以为,她若是成了裴锦栋的妾,那么,也能效仿了孟姨娘,体面风光,荣华富贵。 陈嬷嬷经的事,却比她多,看得也比她透。别说,自己的孩子,是万万比不得孟姨娘的手段,就是二爷,也不如老爷那般长情,身边妻妾,多是年轻时,一路过来的。 说到底,老爷心肠软,为人多有文人意气,还算得正派,可二爷却是不一样,他屋里伺候笔墨起居的那几个小妖精,都是妖妖娆娆的,陈嬷嬷明眼人,什么瞧不明白? 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去淌这趟浑水。 奈何,陈嬷嬷不知劝了多少回,丹朱却是铁了心,无论怎么也不肯回头。 陈嬷嬷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便也不劝了,假意妥协了,可这心里,却另有一番计较。 听了这话,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便是出了门去。 这边,陈嬷嬷刚出了门,那边,绿枝便已得了消息,报到了裴锦箬跟前。 “姑娘!不出你所料,陈嬷嬷果然按捺不住,已是往品秀阁去了。” 裴锦箬点了点头,“知道了。”却是眼皮子都没有撩上一下地继续练她的字。 绿枝却是皱了皱眉,“姑娘,奴婢不懂,如今孟姨娘只怕已是起了孤注一掷之心,再将陈嬷嬷逼急了,只怕,她们就要对着姑娘出手,姑娘虽然已有防备,但到底,也有防不胜防之时啊!” “她们动了才好,就怕她们不动。”裴锦箬停了笔,将沾着余墨的笔锋浸入笔洗之中,用那葱白玉管一般的手指顺着水纹,将那笔锋轻轻涤净。 “别的且不说,陈嬷嬷如今却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了。但……我要名正言顺,而且,永无后患。” 凝着那双晶莹剔透,偏又幽深得让人看不清楚的猫儿眼,绿枝恍惚明白了什么,却又好似什么都不明白。 经过了英国公府葛老夫人的寿宴,博文馆中众人对裴锦箬的态度又有所转变,虽是微乎其微,裴锦箬虽宠辱不惊,但红藕、绿枝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却是高兴得很。 伺候的主子有体面,她们这些奴婢也是面上有光。 如此平淡过了数日,丹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被陈嬷嬷携着到了裴锦箬跟前请罪。 裴锦箬宽和得很,自然没有多说什么,便放过了,只待她们母女二人到底不如从前亲近了。 只陈嬷嬷和丹朱两个倒是安分得很,丹朱甚至也再未要求过要跟着裴锦箬上博文馆,只安安静静待在府中,做着分内之事。 这一日,到了往日散学之时,裴锦箬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如时回得府来。 丹朱得了陈嬷嬷的吩咐,端了茶点到上房处来打探消息。 上房内,裴锦箬带着绿枝,还未回,却是打发了红藕先回来的。 丹朱来时,红藕却是不在,只玉笺和雪盏两个在檐下浓荫下,一边说笑着,一边做着针线。 两人见了丹朱,赶忙起身问好。 丹朱倒是难得的不摆架子,反而和颜悦色地道,“我镇日里在府中也没什么事,今日闲着便做了几样糕点,想着请几位姐妹一道尝尝,怎的……却不见绿枝和红藕两位姐姐?这个时辰,她们也该随姑娘回来了吧?” “丹朱姐姐这两日都待在房中,难怪不知。今日,姑娘与同窗有约,要在府外用过晚膳才回了。” 居然是因为这样才晚归。丹朱有些意外,虽然,大梁民风开放,女子既然可以上学、外出,也可以在外与友朋小聚,这事儿,若是换了旁人,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可是,换成了裴锦箬……丹朱便觉得有些奇怪了。 “姑娘与哪位同窗一起?我不过一段时日不在,倒是不知道姑娘与哪位同窗这般要好了。”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玉笺与雪盏对望一眼,爱莫能助地耸了耸肩,“红藕姐姐应该是知道的,只是,她回来给姑娘取了件披风,便又出去了。” 如今,正是七月流火的时候,天气多变,随时可能转凉,今日下晌,一直晴明了几日的天,却突然阴了,看那样子,竟像是连云里也酝酿着雨意,随时可能倾泻而下。 红藕为裴锦箬取披风,是怕她一会儿受凉,这便是临时决定的会面。 只是……到底是谁,如今却是无法探知了,只得待她们回来了,才想法子从红藕嘴里套话。 绿枝行事周密,相较而言,红藕虽然也忠心,但到底蠢笨了些,要套话应该不难。 打定了主意,丹朱便不想再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将手里的糕点交给了玉笺她们,便是说了两句闲话,要转身告辞。 谁知,玉笺却好似想起什么似的,拉住她道,“丹朱姐姐,你稍等!我与雪盏正苦恼着该送娇黄姐姐礼物,丹朱姐姐见多识广,正好来了,不如请你帮我们出个主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2 轻佻 “娇黄?”丹朱皱了皱眉,“她有什么事儿,你们要送她礼?” “丹朱姐姐不知道吗?”玉笺觉得有些诧异,“娇黄姐姐前两日被开了脸,如今,也算得二爷屋里的人了,这可是大喜事,底下的姐妹们,都琢磨着给她送个贺礼呢,只是,不知道该送什么好?” 玉笺似是没有瞧见丹朱乍变的脸色,兀自道。 “娇黄被开了脸?”丹朱咬了咬唇,才有些艰涩地扯了扯嘴角,“那可真是好福气。” “要说福气,丹朱姐姐才是好福气吧?前几日,陈嬷嬷不是正悄悄帮着姐姐相看么?无论是林管事家,还是胡管事家,那都是府里得用的,有体面,往后,姐姐嫁过去,都是做少奶奶的命,那才是真正的好福气,姐妹们私下里说起,都对姐姐羡慕得很呢。” 丹朱的脸色到此时,已是大变,睖睁着瞪向玉笺道,“你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可莫要胡说八道!” “这哪里是胡说八道?这可是雪盏亲眼瞧见的,她还亲耳听见陈嬷嬷问两家管事能出多少聘礼呢。” 这话一出,丹朱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抽退,她又转过头,瞪向雪盏。 后者被她看得不自在得很,垂下眼去,却是轻轻点了点头,“确实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是啊!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咱们便该苦恼着该给丹朱姐姐添什么妆了。”玉笺笑呵呵,语带调侃。 丹朱的脸色,却全然不是接受人恭喜的欢悦之色,脸上乍青乍白了片刻,才莫要一咬后槽牙,蓦地转身,快步而去,连她拎来装糕点的食盒都忘了。 整个裴府的人都知道,雪盏虽是不善言辞,总是沉默寡言的,却最是个老实忠厚之人,从不会说半句假话,她既然说,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便是真的了。 这么一想,丹朱心里便觉得发凉,脚下的步子迈得更急,牙齿将下唇咬得紧,隐约已经能够尝到些血咸腥的味道,丹朱却是一无所觉,只是一心想着,她得快些找到娘,向她问个清楚…… 直到丹朱走远了,玉笺和雪盏二人才不约而同互望了一眼,然后,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玉笺和雪盏的那些话,自然是得了裴锦箬的吩咐,特意漏给丹朱听到的。只是,今日却也只是趁势而为,裴锦箬也确实是在与她的同窗相约于凤京城中一家雅致的私家酒楼。 这位同窗,不是旁人,正是季舒玄。 “枫弟,听说这望江楼的秋露白最是醇厚,却又不上头,是酒中极品,今日,既是季公子做东,机会难得,你便喝上两盏尝尝,别喝醉了便是。” 望江楼上好的雅间,窗牖半敞,正对着底下的鹭江,只今日,天公不作美,日头早早躲到了云层之后,铅云压得低低,整个天地都是一片暗色,倒是让鹭江也失了平日里的旖旎风貌,风半卷,几丝黄叶飘坠,倒已有了两分秋意瑟瑟。 与这天气截然不同的,裴锦箬却是一派春风明媚,还招呼着自己有些局促的弟弟尝尝这望江楼的招牌秋露白。 对面的季舒玄便是嗤笑道,“裴三姑娘倒是个不客气的,我分明只邀了你,你却将裴三郎也带了来。”几个意思? 裴锦枫便觉得有些不自在,起身便想走,他本也不见得想来,他与季舒玄更是不熟,也没有相交的打算。 刚一动,手,便是被压住了。 裴锦箬却是神色自若得很,“季公子谆谆公子,我自是知晓,可瓜田李下,人言可畏,带着我弟弟一道,总可以免除许多误会周折,两下相宜。” “裴三姑娘这话倒是提醒我了,让我有些后悔,那一日,若不为了还裴三姑娘人情,或许,还真可以顺水推舟,坐实了我与裴三姑娘有情之事,再备上厚礼,上你府上提亲,说不准,还真能成就一番姻缘呐。” “裴三姑娘嫁我,自是委屈了,可我一介商户,若是娶了你这书香门第的官家千金,岂不是也算改换门庭了?” 这话,可不像是一个谆谆君子会说的。 裴锦枫拧了眉,望着季舒玄,眼神锐利。 裴锦箬却是不以为意,反倒笑了起来,“季公子分明便不是那样的人,又何必非要让人误会?就是我家红藕都看得出来,季公子虽是商户出身,可身上,却有着江湖侠客的侠气与仗义,那日之事,还未曾与公子道谢,如今,便借花献佛,敬公子一杯,感谢公子那日仗义相助。” 裴锦箬说着,已是亲自将面前的酒杯斟满,双手平平举起,目光清亮明灿地望着季舒玄。 后者的目光却好似一瞬间,沉溺入了看不清楚的幽深湖面,深邃地将她凝视着,许久。 可裴锦箬却好似一无所觉般,仍是平静到波澜不惊。 季舒玄终于移开了目光,嗤笑一声,“裴三姑娘真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最有趣,也最聪明的姑娘。” 裴锦箬曳起嘴角,“季公子谬赞,锦箬实不敢当。”面上平静,心中却是汗颜,她若聪明,这世间,便找不到蠢笨之人了。 她的前世,自嫁与燕崇起,也算是捏了一副好的牌面,却最终,被她打了个稀烂。 如今,不过只是借着多活一世的光,算得先知,能规避一些事,利用一些事,努力不再重蹈覆辙罢了。 季舒玄反倒觉得这裴三姑娘不只聪明,居然还是个谦虚的,这怎么看,也不该是能写出那样一手锋芒毕露的字来的性子啊! 撇开这些不说,几次打交道下来,他至少觉出,此人还可相交。 既然已是被窥破,他也懒得再做出那般姿态,稍稍正了坐姿,不再分神去看坐在一边,只为免了他二人瓜田李下的裴锦箬,面上的轻佻收了两分,目光,却也锐利了几许,竟似与在博文馆中,判若两人。 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不那么正经,“今日,缘何请裴三姑娘望江楼一叙,想必,裴三姑娘应是心中有数的。” 裴锦枫掉头,望向自己姐姐,却见她只是弯着嘴角微笑。 这季舒玄好像并非博文馆中,只知埋头睡觉的草包,和有钱没处花,请了博文馆中人大鱼大肉的冤大头,而他,好似与姐姐有些渊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3 提醒 而且,听他们的话音儿,这季舒玄,还帮过姐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半点儿不知? 到此时,裴锦枫坐在此处,已是再无半点儿不甘愿,只是皱起眉来,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一边听着他们说话。 季舒玄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一边展开,一边道,“裴三姑娘若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便是了,何必还要鸿雁传书,多麻烦?我刚巧瞧见这封书信,又瞧见信封上,裴三姑娘你的字迹时,可是唬了一跳,还以为是裴三姑娘你念着我前几日帮了你一个小忙,所以,对我生了别样的情愫,想要以身相许呢。胆战心惊地把信拆开看了,还好不是。” 季舒玄的话,还是没有个正经,裴锦枫竟好似习惯了一般,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倒没有之前的反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知晓此人待他姐姐有恩,而他姐姐说他是谆谆君子的缘故,还是此人虽然看似不正经得很,可一双眸子,却是清亮,并无半分亵渎之意。总之,这个季舒玄,好似与传闻中,也不甚相像。 裴锦箬更是半点儿不在意,曳起嘴角笑道,“怎么还好不是?早前,季公子不是说,若能娶了我,你季家便可改换门庭了?我若果真对你倾心相许,那对你岂非好事?” 季舒玄一愣,没有想到,裴锦箬居然与他开起了玩笑,还拿了他早前的话来堵他。 一时间,心里有些奇怪。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自若与他玩笑的姑娘家,还是个官家姑娘。 要知道,士农工商。 就算如今的大梁不比前朝,商人的地位已要提升了许多,但很多东西,仍是根深蒂固的,比如,很多人仍是看不起商人,哪怕这当中,有那么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但却是再常见不过。 比如,除了裴锦箬,从没有哪个官家女子会屈尊降贵,来与他一个商户子弟说话。 就是那些常与他一处吃喝玩乐的贵胄子弟,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可哪一个不是将他当成了腰包鼓囊的冤大头,关键时候,谁还认得你? 可季舒玄确定,裴锦箬不是做戏,因为,她的目光,是坦诚而清亮的,连带着,嘴角的笑意,也清晰地倒映在了眸底,辉映着,不容错辨。 季舒玄的目光望着裴锦箬,定了定,片刻后,才又笑起来,“裴三姑娘还是莫要笑了,再笑下去,我便后悔了。” 后悔了?什么意思?裴锦枫皱了皱眉。 裴锦箬愣了愣后,笑容不由一敛,再狐疑地望向季舒玄时,他却已是转开了话题,若无其事一般将那张信笺展开,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裴三姑娘送这封信与我,是何意?” “那日,季公子帮我,说是不想欠我人情。我今日写这封信,也是一样,为了还季公子的人情。” 裴锦箬说得平淡,可季舒玄的目光,却是锐利了起来,“裴三姑娘为了还我人情,倒是没有少费心思,居然连我们季家的事儿也打探得那么清楚?” “都是偶然得知,念着我还欠着季公子人情,是以,冒昧提醒一句,那李家,必不是良配,莫要一时大意,误了令姐终生,更误了你季家家业。” 裴锦箬自然知道今日季舒玄在半路上拦着她,请她来这望江楼是为何,事实上,她早在将那封信递出去时,便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自然是不慌不忙,将一早便已想好的说辞说出。 季舒玄却仍是不减半分锐利将她死死望着,他季家,有意与吏部尚书李家结亲,以他长姐和二十万两银的嫁妆,为他换取一个小小的官位,让季家迈出改换门庭的头一步。可,季舒玄却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在他看来,他长姐千好万好,比起那些官宦人家的千金,半点儿不差,却缘何只能嫁给李家那个丧妻的鳏夫做妾?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他长姐牺牲,不管是为了他的前程,还是为了季家的未来。 他的前程,自有他去挣,而季家的未来,也该由他们男儿来担当,而不该由长姐女儿家纤弱的肩膀来担负。 为此,他已与他父亲和家中耆老对峙多日。 奈何,他人微言轻,怕是难以撼动家中尊长已然铁了的心。 季舒玄只恨,他如今,尚未能在季家说一不二,更恨,自己无能无力,若害了长姐终生,他只怕更要自厌自恨,悔不当初。 只是,他却没有料到,今日会得了裴锦箬这么一封信,信中字句言简意赅,却是劝他季家打消做这门亲事的心思。 这亲事还未板上钉钉,但也谈得差不多了,却还没有对外透露,裴锦箬从何得知? 她却只一个“偶然”作答。 何况,李家可是官至吏部尚书,掌管着多少官员的升迁任命,他长姐,不过一个商人女,虽然只是做妾侍,可嫁的,却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又是个丧妻的鳏夫,尚且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子嗣,在外界,风评也是不错,按理说,这门亲事,已算得他们季家高攀。 毕竟,这桩婚事,也不是李家主动,而是他父亲上赶着去谈,周折许久才让李家松了口的。 怎的,裴锦箬却说,李家并非良配,还说,会波及他季家家业? 季舒玄心中种种疑虑,尽凝在盯视裴锦箬的眉眼之间。 裴锦箬却是不动如山,就算季舒玄当真疑她,那又如何?因为她所说的这些话,都来源于她前世的记忆,而并非臆断,季舒玄就算有所怀疑,那也是无迹可寻,无计可施。 她也是挣扎了好久,这才决定提醒他。 毕竟,她确实欠着他人情。 季舒玄看她良久,却见她自始至终都神色如常,不见半分端倪,不由皱了皱眉,“并非我不信你,只是这般大事,我总不能单凭你几句话便做下决断。何况,这件事,我也未必就能做主。”季舒玄最后这句话,不无坦诚之意。 裴锦箬皱了皱眉,“季家之所以想要与李家结亲,大抵是想借着李家的东风,改换门庭,光耀门楣的意思。这自然是一番好意,但倘若,这样的好意,却偏事与愿违,非但不能帮着季家改头换面,反而要拖累季家家业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4 窥探 听她这一句话,季舒玄神色一凛,“那李家可是有什么不妥?”是了,裴锦箬家里虽然不显,可是她却有一个了不得的外家。 以英国公府在大梁的地位,也许裴锦箬能听到什么风声也说不准。 裴锦箬倒是没有想到,他居然敏锐至斯。难怪,前世,季家被李家拖累,一落千丈之后,他能凭一己之力,重振家业,还真正改换季家门庭了。 裴锦箬收敛了心神,含糊着应道,“这个我也不好说。但有一句话说得好,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当今陛下是个明君,如今大梁海晏河清,暂且并无外患,陛下政令之下,怕是很快就会整顿吏治。这个时候,我私以为,你季家还是莫要与李家牵扯过深得好。” 裴锦箬说得含糊,季舒玄却是听得清醒。他面上那惯常的笑容再也挂不住,悄悄消失在唇畔,低垂着眼,思量良久,神色几变,良久之后,他好似终于做了决断,神色一定,便是长身而起,拱手,朝着裴锦箬深深一揖,道,“裴三姑娘大义。承蒙姑娘提醒,若是此回,我季家能逃过一劫,姑娘便是于我季家有大恩。来日,若是有何差遣,岚庭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季舒玄竟是以字自称,裴锦箬连忙起身,虚扶一记,“季公子言重了,你我有同窗之谊,又有共难之义,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想来,也该算是友了。既是友,便莫要太过见外。季公子和季家若好,也是我乐见之事,季公子定要想法子说服令尊。俗话说得好,财不露白。而季公子和令尊都是聪明人,定也该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裴锦箬倒是不介意再多说一句。 季舒玄本就已经不好的脸色,又是白了白,双眼有些发直地愣了一瞬,再朝着裴锦箬深深一揖,便是快步出了雅间,那步履迈得又快又急,带着两分略显慌乱的踉跄。 “姐姐?”裴锦枫皱紧眉,望向裴锦箬,满心的困惑与疑虑。 裴锦箬却只是端起那杯一直捏在掌心,未及喝的秋露白,轻呷一口。酒香甘醇,入口香冽,果真是酒中极品。 前世,季舒玄的长姐嫁给了李家的嫡长子为妾。外界看来,一介商户女嫁了官家嫡长子,即便是妾,也已是高攀。 这位李家大少爷在外风评还不错,实则,却是个好男风的,只是,家里好面子,将这桩事捂得死死的,外边儿甚少有人知道。 而且,他不只好男风,还虐妻成性。他头一任妻子,便是被他活生生虐打而死的,只李家势大,当初知道自家儿子的隐疾,便只娶了一房比李家式微的人家女儿,后来,倒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事情给压了下来。 裴锦箬一介深闺妇人,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自是因为这事后来被闹了开来,凤京城人尽皆知。 倒不是现在,而是好几年后了。 季舒玄的姐姐,嫁到李家之后,到底遭遇了什么,无人而知。 李家后来,也出事了。却不是现在。反倒是季家,前世在攀上季家不久之后,便是迅速衰败了下来。 产业毁了十之,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裴锦箬是不清楚的。 直到数年之后,季舒玄与叶准合力将李家拉下了马,李家覆灭之时,才知当初,李家的产业,多数都落入了李家的口袋中。 与李家这门亲事,季家赔了女儿,未讨得半点儿好处,反倒是折了大半的家业不说,就是季家家主,也就是季舒玄的父亲,亦是被活活气得吐血而亡。 裴锦箬从前不懂,如今,看透了人性,便的什么都分明了。 归根究底,还是她早前劝季舒玄的那八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季家太有钱了,偏生,却又没有能够守住这财富的权势。不只如此,还不懂收敛,不懂示弱,嫁一个女儿做妾而已,便许了那么丰厚的嫁妆,自然惹人眼。 惹火上身,可悲可叹。 倒是一番家变,成就了之后那个朝堂之上,犹如修罗在世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最擅刑讯,提到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哭的季大人。 只是,今生,有她插手。也不知,那位季家大姑娘,还嫁不嫁得成李家,季家,能不能躲得开这场倾覆之灾,还有……但愿,她的插手,不会阻了季舒玄的青云之路。 虽然,她私以为那样的青云之路,不要也罢,却不知季舒玄是否也这样认为。 这样的问题,她永远不能问,自然也永远不能有答案。 她只能,凭着自己的心,走一步,看一步。 可以有疑虑,却不能举棋不定。而既已走出了这一步,那便要落子无悔。 裴锦箬在裴锦枫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将那杯秋露白饮尽,这才盈盈起身,整了整衣襟和发丝,淡淡对裴锦枫道,“走吧!该回家了,否则,再晚了,怕是要淋雨。” 裴锦枫纵是有千般疑问,到了这一刻,也是问不出了,略略一噎,便是点了点头。 红藕为裴锦箬披上披风,姐弟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雅间,往望江楼而去。 那望江楼在凤京城内,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最出名的,便是那秋露白和鲈鱼羹了。 这酒楼,建得很大,一楼高挑,可容下三四十桌,中堂中空,四周起楼,建回廊,串起雅间。 裴锦箬姐弟二人从雅间里出来,转头往楼下行去时,却是半点儿不知他们的身影被对面一间雅间里的人,尽看在了眼底。 “咦?这不是裴家三郎和他那个双胞胎姐姐吗?他们瞧着怎么也是从甲三号房里出来的?莫不是……跟季岚庭约好的?” 燕崇拎着只酒坛子,一边提溜着把玩儿,一边斜斜地挑着眉眼,瞧着那对姐弟徐步下了楼。身后,便是蓦然传来邵谦的声音,他似很是惊奇,一边说着,一边抻长了脖子,从燕崇肩后往下瞧。 “方才,季岚庭不也是从那间房里出来的么?还耷拉着一张脸,很是不痛快的样子。这前后脚的工夫,这对姐弟二人也出来了,还是从同一个房里。” 邵谦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有些兴奋得发亮,“该不会,这两人,还真有私情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5 风流 “你说谁和谁有私情?”燕崇瞧着那姐弟二人出了望江楼,这才慢半拍一般转过头来,眯眼望向邵谦。 邵谦觉着有些奇怪,晙时莫不是喝多了,这般明显的话,也没有听出来? “还能有谁?自然是你口中那只小狐狸和季岚庭了。你不常来博文馆,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这两人不是在陈老夫子课上传字条被抓了么?后来啊,好像还因着个香囊,闹出了些事儿。这倒没什么,本想着那裴三姑娘如今瞧着,也是个小佳人,不该这么没眼光才是。那季岚庭怎么说,也不过一介商家子,找他不是自跌身份么?谁知道,这裴锦箬还真是在她那家里养出了一副窄眼界,啧啧啧,真是可惜了。” 博文馆中,有季舒玄与裴锦箬的传闻,算不得甚嚣尘上,也没有多少人当真。毕竟,裴锦箬再不济,也是官宦千金,怎么也不该看上季舒玄才是,除非,她是个脑袋缺根弦儿。 若非,今日恰恰撞见这一幕,邵谦也想不起来这些传闻。 燕崇没有说话,慢吞吞又喝了一口酒,笑着斜斜一扯嘴角道,“管它是真是假,左右与咱们也没有关系,倒是说说,一会儿上那玉楼春去,谁也莫与我争抢莺莺,否则,别怪我不给你们留情面啊!”这话,却不只对着邵谦说的,还有那雅室中其余几个贵胄子弟,俱是与他和邵谦平日便喜欢混在一处的,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凤京城中一霸,只是,再霸却也霸不过他就是了。 其他人却未必服他,便有人坏笑道,“燕二,这莺莺姑娘要跟谁,咱们更凭本事啊。你若抢不着莺莺也没关系,那暮烟可不你的老相好吗?还能让你憋着不成?” “是你说的,各凭本事啊!爷还不信了,这欢情场上,我可还没有输过。” “是吗?要不,咱们来赌一赌。” “赌赌赌!什么彩头?” 这是这群人中的常态,一说起吃喝玩乐的事儿,便是个个来劲儿,转眼,便是你一言,我一句的,一室喧嚣起来。 回裴府的半路上,这场酝酿多时的雨果真如期而至。 裴锦箬挑开车帘,望着窗外纷飞的雨丝发呆,直到马车停到了府门外,她携着绿枝的手,下了马车,红藕则为她撑着伞,主仆三个顶着雨丝上了台阶。 却不想,正要进门时,却是撞见门内出来一行人。听那动静,是男人,只怕还不是她家的人,隐隐听得有家里的婆子引着出来的。 裴锦箬皱了皱眉,便是脚步一侧,退到了一边。 若是换了那懂进退的男客,见着了,也该主动避开才是。 谁知,那一行人出了门来,竟是在一旁停了下来,一个婆子的声音便很是惊喜地叫了起来,“三姑娘,你回来了?” 裴锦箬蹙了蹙眉,这个声音她就算认不得,也大抵能猜出,这个府里,除了品秀阁的,只怕也没有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了。 裴锦箬没有吭声,也没有抬头,绿枝和红藕也是闭嘴不言。 边上,一个油腻腻的男声却是紧跟着响起道,“原来是三表妹,这厢有礼了。” 三表妹?裴锦箬紧紧皱起眉头,终是抬眼望了过去。 只见那门廊下,石阶上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怕已是弱冠之龄,穿一身朱红色团花暗纹的杭绸直裰,腰束玉带,中等身量,长得还算俊秀,可一张脸,却有些虚胖,眼下虚浮,望着她的眼里,满是惊艳,还有一丝藏也藏不住的垂涎,裴锦箬的眉心,便是深攒了起来。 她可不记得她有这么一位表兄。 “徐嬷嬷,你如何引着男客进了内院?送客还不从东侧门,从这儿走,冲撞了姑娘,若是老爷知晓了,只怕孟姨娘也保不住你。”身后,绿枝已是疾言厉色地骂道。 就这么一句,裴锦箬便已是恍然了。 原来,是徐嬷嬷。裴锦箬依稀记得此人,好似早前,在品秀阁也算得信重,只却比不得秋雁和秋菊二人,她的印象算不得太深。 而她在这里,却撞见了外男,还是个自称是她“表哥”的外男,便不是巧合了。 徐嬷嬷被绿枝一个丫头当众叱喝,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讪讪哼道,“绿枝姑娘好大的威风,这位表少爷那可是孟姨娘的亲侄儿,乃是下牧监主簿孟大人的公子,他来看望姑母,是得了老爷恩准,被迎进内院的。至于,从何处出,这也不该你绿枝姑娘管吧?” 果然是孟姨娘家的侄子,不过居然敢称呼她为表妹?裴锦箬嗤哼一声。 “徐嬷嬷才是好大的威风吧?你从何处送客,自然轮不着我管,可你冲撞了我家姑娘,那便是我的事儿了。再说了,既是孟大人家的公子,那也算得官宦之家出身了,孟公子缘何不知礼数?分明瞧见我家姑娘退到了一边,男女有别,你也该避忌才是,为何反而迎了上来?还有,我家姑娘的外家,乃是英国公府袁家,却不知道,孟公子这声‘表妹’从何叫起?” 绿枝却是半点儿不怯,反倒如同那护崽儿的母鸡,以从未有过的强势,挡在了裴锦箬的跟前,将裴锦箬想说,却不好开口的话一一怼了回去。 徐嬷嬷也好,孟公子也好,脸色自然都是不好看。 那徐嬷嬷张嘴,便要骂,这些个婆子,最是荤素不忌,骂出来的话,想必会污了耳朵。 裴锦箬在她开口之前,幽幽笑道,“徐嬷嬷,绿枝她只是紧张我的颜面,对我忠心,是以,言谈过紧了些,你莫要见怪。而你,既是孟姨娘的身边人,便也该待她忠心,行事有度,多多顾及她的颜面。”说罢这一句,她也不管徐嬷嬷的脸色,径自迈开步子,端着身姿,越过了他们一行人,上了石阶,跨了门槛,进了门去。 自始至终,竟是连正眼也未曾瞧过那孟公子一眼。 徐嬷嬷的脸色难看得很,冲着她们主仆几人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呸!小贱胚子,嚣张什么?不还得看我们姨娘的脸色过日子?” 再回过头来,对着那孟公子,孟德裕,却又是换了一张脸,只差没有将那脸笑出一朵花儿来,“孟公子,这三姑娘不识好歹,你可莫要生气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6 韵事 “不气,不气,气什么呀?”孟德裕却是半点儿愤怒也没有的一张笑脸,有些开怀过头的样子,“你们怎么都没有告诉我,三表妹居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啊?”说着,想起方才那张艳若海棠的脸,孟德裕甚至悄悄吞咽了一下口水,双眼都多了两分色眯眯的感觉。 “都说玉楼春的艳娇美艳不可方物,我看他们都是孤陋寡闻,没有见过三表妹这般的美人儿,才是活脱脱的花中神仙。外边儿居然还传说三表妹貌若无盐,他们都是嫉妒啊嫉妒!” 徐嬷嬷瞠大一双眼听着孟德裕夸赞裴锦箬,为她抱不平,嘴险些合不上。 孟德裕却是搓了搓手,低低怪笑了两声,“就是三表妹身边的丫鬟,也是格外的带劲儿。那个叫绿什么的,泼辣得很,跟个小辣椒似的,一张嘴,也是不饶人,想必,征服起来,也是格外有趣。” 说到这里,竟是吞了口唾沫。 徐嬷嬷见了,呵呵一笑,“孟公子真是有眼光,等到这桩婚事成了,那丫头必然也是要跟着三姑娘一并嫁过去的,到时候,还不都是孟公子的人?到时候,公子尽管拿出手段来对付她,看她还要怎么横!” 徐嬷嬷想起方才绿枝呵斥她的那样子,不由快意道。 孟德裕亦是目放色光,“承嬷嬷吉言,届时,定给嬷嬷包个大大的封红。” 这些话,裴锦箬和绿枝自然是没有听到。 若是听到了,只怕绿枝就要连基本的规矩也要抛诸脑后,直接冲上去,将这两个人撕了。 事实上,就算是没有听见这些腌臜话,绿枝此时也觉得心肺都快气炸了。 “姑娘到底在想什么?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轻轻放过?就该闹大了,最好闹到老爷的耳朵里,好让他瞧瞧,孟姨娘都在打些什么主意。”方才,绿枝没有说什么,忍着气,跟在裴锦箬身后离开了。但一离了那两个恶心人的视线,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非但不走了,更是难得的,提高了音量,语带不满道。 相较于绿枝的激动,裴锦箬的神色却是平淡得紧,“然后呢?就算这件事情闹大了,闹到了父亲耳朵里,又能如何呢?孟姨娘巧言令色,这些年,将父亲吃得死死的。她既然敢如此行事,自然是已经想好了后招,闹到父亲跟前去,只怕也会被她四两拨千斤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何必去白费那个心思?” “可是姑娘,孟姨娘实在是欺人太甚。”绿枝咬了咬牙,先有博文馆中,想用一个香囊,将她家姑娘与一个商户出身的季公子拴到一处,如今,又来个孟公子。 这孟公子,是孟姨娘的内侄,说是什么下牧监主簿之子。那孟家,不过是因着送了一房妾侍给裴家,这才攀上了关系。早年,裴世钦还在任上时,也还有些人脉,便给他谋了一个小官儿来当,勉强算得一个官家。却是个一看便轻浮无状之人,撇开家世不谈,甚至连那季公子也是远远比不上的,就是这样的人,孟姨娘居然也敢往她们姑娘跟前推?打量谁是傻子呢,不知道她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她们这是要彻底毁了她家姑娘的前程。 这也是今日绿枝忍无可忍,一改平日的行事低调,锋芒毕露了一回的缘由。 别的就不说了,这姻缘,关系着女子的一辈子,那可是顶顶要紧的大事,孟姨娘却将坏心思动到了这个上头,绿枝自然要怒,若是全依着性子来,她就是拼命也是肯的。 “她们欺人太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偏生,我们没有证据,她上下嘴唇一碰,以黑为白,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裴锦箬语调淡淡,“绿枝,我心中不是不怒,只是怒了,亦是无济于事。咱们得等,总能等到机会。” “姑娘想要等什么机会?”绿枝不解,或许,之前她还有些猜测,可是,这么些时日过去了,却不见有半分波澜,她只是怀疑,自己根本是想错了。 “等到她们犯了大错,一棒子打死的机会。”裴锦箬的一双猫儿眼沉凝下来,倏忽幽深,一阵风过,捎着凉凉的雨意,扑面而来。 绿枝正了神色,微微凛然,而红藕打着伞,却觉得凉意直窜背脊,不由打了个哆嗦。 徐嬷嬷将孟德裕送走之后,回了品秀阁,将早前绿枝在府门口的斥责添油加醋地回了孟姨娘,孟姨娘的神色倒并没有大的波动,赏了她几个钱,便将她打发了。 等到徐嬷嬷走了,孟姨娘这才冷冷笑了起来,“这三丫头骨头硬了,连带着她身边的丫头也硬气起来了。就是不知道,这样的趾高气昂,能到几时?” “自然是娘想容她们到几时,那便到几时了。”裴锦芸盈盈笑着,走到她身边,挽住了她的胳膊,爱娇笑道,“娘自然不会容下她们太久的,对吗?” 孟姨娘笑笑,没有言语,只是抬手,用食指轻戳了她脑门一记。 裴锦箬这里却是半点儿未将早前府门前的那插曲放在心上,因着天下着阴雨,裴世钦传话,让各自在屋里用饭。 裴锦箬用过晚膳,借着夜雨青灯,看了会儿书,便觉得犯困,洗洗歇下,一夜无话不提。 第二日,到了博文馆,她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见季舒玄的位子上空无一人,不知怎的,这心里反倒安了些。 季舒玄虽然不怎么用功,但态度还是良好的,往日里,一贯来得比她早,一向她来时,他都早已经趴在桌上睡觉了。 想必,他今日是不会来了。不管到底结果如何,至少,她是能帮的,都帮了,问心无愧。 轻轻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却见堂中众人居然都在窃窃私语,神色间满是八卦之色,好似在说什么趣事儿。 裴锦箬心头一紧,难道是季家,或是李家的事儿? 略一沉吟,她悄悄靠了过去,竖起耳朵去听,这一听,却是一愣。 她们说的,倒不是李家,或是季家的事。 但是……却是关于燕崇的风流韵事。 他昨夜,为了与人争一个粉头,在烟柳街与人大打出手,事情闹得有些大,最后,还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这才将事情平息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7 挺尸 只是,那些个闹事的,以燕崇为主,没一个是他们能惹得起的,这桩事只得不了了之。 不过,坊间的流言,却是怎么也管不住,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凤京城。 “一个粉头而已,当真这般了得,引得爷们为了她动手?还真是个祸水。” “那还不是就几日的工夫?燕二公子之前,不也先后捧了几个粉头么?如今,却又还记得哪个?” “这最是多情的,恰恰便也最是无情的。” 裴锦箬听罢,不由一笑,可不是吗?他的风流韵事,层出不穷,最堪说道得,还不是这一桩。 知道与李家和季家的事无关,裴锦箬便也安下心来,专心上课。 下晌的课,是“御”。 姑娘们上这门课,大多都只是应个景。因而,一旬也只有一日要上。 能上得马背疾驰的,也多是武将家的姑娘,许多文臣家的姑娘,哪怕上个马背也得让人扶着。 先生倒也没有指望从她们当中教出一个女将军来,因而,对她们多是宽纵,只要不要摔下马背来受伤了,能不能上马,怎样上马,能不能骑着跑两步,都是一概不要求的。 是以,那些个在家娇生惯养的贵女们,都多是被人扶着上了马背,牵着马,跑上两步,便算罢了。 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之下说笑,等着下课了,这才离开马场。 而先生们则放心得很,转而去专心教授男子们。这当中,倒还有可能出那么几个上阵杀敌的将军呢,要有成就感和使命感多了。 裴锦箬倒是有心想学骑马,但没有靠谱的师傅,她就没那么大胆子了,从马背上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在,前生嫁到靖安侯府,燕崇觉得她一个勋贵世家的夫人,连马都不会骑,传出去都是丢人,是以,专门教过她些时日。 只是,彼时他管着几个军屯,军务繁忙,抽空教的她,她才会骑着小跑几步时,便查出了有孕。 之后,燕崇便不让她骑马了,这么些年,她也还是之前的水平。头先两节课时,还适应了不少时候,今日才能自若地控着马儿小跑了。 抬头望了望不远处已能纵马疾驰的裴锦枫,嘴角抿了一缕浅笑,拽了缰绳,调转马头,催着马儿绕着马场小跑了一圈儿。而后,才往马场边上人少的林子而去。 这眼看着入秋了,也就那林子里的草还算得丰茂,足够她这胯下坐骑饱餐一顿的。 “别急啊!慢慢吃!这还多着呢,没人跟你抢。我呀,好好慰劳慰劳你,你驮着我跑了一圈儿,辛苦了。”她坐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一边挠着马鬃,一边笑微微道,她嗓音本就温软,如今,笑语殷殷,竟好似对着情人温存耳语一般,偏却是对着一头不解风情的畜生,真是暴殄天物啊! 裴锦箬却是全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在她眼里,这马儿倒是比那不知身在何处,又心思几何的情人来得亲近多了。这些给姑娘们骑的马都是特意挑选过的,都温驯得很。 被裴锦箬这样挠着,它打了个响鼻,便是偏头蹭了蹭裴锦箬的掌心,裴锦箬觉得痒,不由咯咯笑了两声。 此处离别人远,她便也没了诸多顾忌,卸下了面具,如这般,真正似个少女般无忧的时候,却也少得很啊! 笑了一会儿,便已到了草儿丰茂之处,那马儿不用吩咐,便已低头吃起草来,停了步子,马尾悠闲的晃荡。 裴锦箬见状,便也笑着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由着马儿吃草,自己则一边抬头望着四周还算得葱郁的山林,一边迈开了步子。 “呀!”谁知,变故便是陡生。 足尖踢到那软中带硬的物件儿时,裴锦箬神色便是不由一僵,低头看去时,却瞧见了那草丛中,隐约横着一个人,或是……尸体? 裴锦箬还算得稳得住的,可却也忍不住嘴里轻轻叫了一声。而后,一边扭头往后看去,这里倒也离得不远,扬声喊一下,便也能将人引了来。 “叫什么叫?”她还不及喊出声来,脚下的那具“尸体”却是动了动,不止动了,还开了口,那语调里带着些不耐烦,而嗓音……有些耳熟。 裴锦箬僵着脸,缓缓转过头来,又望了下去。 果然清楚地瞧见脚下那具“尸体”动了,似是叹了一声,抬起手来,将草拨了开来,露出一张没有睡够,被吵醒而有些郁卒的脸,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子,一双如同鹰隼一般的眸子将她望着,一撇唇道,“你叫得大声点儿,是要把人叫来瞧瞧你我在这儿私会不成?” 这位是谁呢?除了那位传言中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燕二公子,又是谁呢? 他老人家今日倒是心情好,居然屈尊降贵来博文馆了,只是,却躲在这草丛里挺尸,吓了她一跳不说,如今居然还……还口出秽言? 裴锦箬这会儿是半点儿不怕了,反倒是怒从心头起,面色一变,便是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什么私会?我又不知道你在这里……” “那谁让你自个儿过来的?扰了我睡觉,还不能让我说两句啊?方才对着匹畜生轻言婉语的,对着我,就跟吃了枪药似的,就差没有喷火了。”燕崇哼了一声,将头别了过去。 裴锦箬倒是瞧清楚了,他左边眼窝下,有些青紫的痕迹,就算是敷了药,也还是看得清楚。 裴锦箬一个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怪……燕二公子居然躲在这里呢,原来……是不好意思见人啊!” 她单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捂着嘴,一双猫儿眼亮晶晶的,望着他,满是促狭的光,笑不可支的模样…… 燕崇眉心一蹙,片刻后,却是从那地上一跃而起,将那头帘一掀,反正也被她瞧清楚了,笑厉害了,也不拘再丢什么脸了,“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向明远他打了爷一记眼窝子,爷便将他脸都打歪了,他不好意思,爷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还理直气壮得很。 裴锦箬见了,倒是敛了笑,是啊!他哪里是个吃了亏,半声不吭的性子?只会磨着拳头,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方才不知道燕二公子在此处,无意打扰了,我这便走了,燕二公子自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8 活该 裴锦箬说着,已是笑着,朝着燕崇轻轻一福,便要转身去牵了马儿。 “你等等!”燕崇皱紧了眉,似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出口唤了。 裴锦箬停了步子,略顿了顿,这才转头望了过来,嘴角挂着笑,恰到好处,“燕二公子还有何贵干?你我在此处,落在旁人眼中,难免瓜田李下。” 燕崇眉心攒得更紧,他还真是讨厌她这样的笑。 无论是方才她对着马儿的轻言细语,那真正快活的笑声,还是方才对着他的那一阵斥骂,那才是真正的她,只转眼,她却又缩回了壳里,变得与这满凤京城的其他戴着各色脸谱过活的人一般无二了,让他瞧着……没趣儿。 燕崇觉得有些没意思,只是都开了口了,也没有噎回去的道理,略一迟疑,便是道,“我是瞧着你我那一手字的缘分,想着,劝你一劝。那季家,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自个儿掂量着,莫要一时心热,误了自己终身。” 裴锦箬是真没有想到,他叫住她,居然是为了这一桩事。而且……听他的意思,居然还是为她着想的? 裴锦箬不得不惊讶,只是,抬眼见他说完话后,就转过头去别扭的样子,却又忍不住笑了。 “多谢燕二公子,只,锦箬虽是个无知女子,也知人言可畏的道理,我与季公子清清白白,断然没有让人说嘴之理。燕二公子是多虑了。” “那便最好了,就当我是多管闲事了。”燕崇皱眉后,便是用力一挥手,竟是果真,又重新躺回了那草窝子里。 裴锦箬低眼瞧了片刻,嘴角翕动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略略屈膝福了个身,便果真是转身牵了马儿走了。 直到马蹄声声远,草丛中的燕崇这才睁开眼来,眼神发直地盯着天上风吹云卷片刻,蓦然抬手,便是用力捶了自己脑门一下,甚至咬着牙低声骂道,“叫你多管闲事!那只小狐狸眼睛瞎不瞎,脑袋好不好使,嫁不嫁那季家与你有何干系?叫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被怼了,活该!” 说着,又是捶了一记,狠狠骂道,“活该!” 反正,活该这一次也就够了,往后,若再多管闲事,他便是个脑袋缺弦儿的。 燕崇狠狠闭了眼。 这一刻,是说得斩钉截铁,却不知道,才不过两日,便又被狠狠打了脸。 “那不是裴家三姑娘和裴三郎吗?怎的,又往望江楼去了?” “咦?那是季家的马车?这季岚庭好几日没到博文馆上学了,今日,怎的又上了街?咦?居然也在望江楼停下了……” 这一日,燕崇和邵谦两个又相约上街闲逛,抬眼便见得下了学的裴家姐弟从自家马车上下来,进了望江楼,才不过一会儿,季家的马车,竟也来了,也是停在了望江楼。 邵谦见了,便是恍然大悟了,“敢情……这又是约好了?” 燕崇亦是皱了眉,跟着抬头望去,果然瞧见季家的马车停在了望江楼前,季舒玄先行跃下了马车。 他莫不是果真看错了那只小狐狸了?原以为是个聪明狡猾的,却原来是个蠢笨如猪的? 她不是才说她和季岚庭清清白白的么?这才几日的工夫,居然又在外边儿约见了? 还是……她那些个心眼儿,只在他跟前使的? 燕崇觉得有些憋闷,心底隐隐有一股火到处乱窜,哼了一声,便是调转了马头,“不去望江楼了,那秋露白太软了些,不够劲儿,哥哥今日请你去半闲居喝金盘露去。” 说着,便是拉了邵谦,两人打马走了。 没有瞧见,他们身后,季舒玄下了马车,又扭头,从车厢中,扶出一个豆蔻少女来。 两人站在望江楼前略略一会儿,这才举步走了进去。 今日,还真是季舒玄约了裴锦箬来这儿见面的。 裴锦箬家的马车刚从博文馆出来,便被季舒玄的小厮拦了下来,说是他家公子要请裴家姐弟吃饭,就在那日他们聚过的望江楼。 裴锦箬本来觉得他们没有必要再私底下见面,可那小厮却很是坚持,若是再僵持下去,让人瞧见了,反要横生枝节。 裴锦箬话到了嘴边,又转了,答应下来,又拉着裴锦枫走了这一趟。 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还比季舒玄早到了一步,但也只是一步。 刚刚进了雅间安顿好,季舒玄便到了,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 看那样子,也就是刚及笄不久,比他们大上三、四岁,穿一身蓝碧色,看上去,就是一脉山水般的清雅。 这人,旁人不识得,裴锦箬却是见过的。 季舒玄的长姐,前世,先嫁了李家嫡长子,没能落着好。后来,季舒玄和叶准联手整倒了李家,将她接了出来,她居然,又改嫁了叶准。 说她命途坎坷,确实是,嫁了李家,遭罪得很。 可说她命好,却也是,在李家时,不过一个妾室,还嫁了个喜好男风,虐妻成性的,没有少遭罪,可谁知道,却还能改嫁给叶准呐。 叶准,那可是刚到而立之年,便入了内阁,不说大梁,就是有史以来,也算得最年轻的阁老了。 这一嫁过去,那便随着夫君一路平步青云,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这都还不说了,最要紧的,却是这位叶大人居然是个宠妻如命的,这位叶夫人子嗣艰难,可叶大人却一直没有纳小。 那个时候,叶夫人,也就是眼前的季家姑娘,可是全凤京城的妇人都羡慕的对象呢。 只是,此时的季姑娘,却还不是叶夫人。 她进得门来,却被裴锦箬看了个正着,不由一愣,而后,咧嘴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裴三姑娘了。是我听舍弟说起你,心中甚是好奇,想着定要见上一见,这才专程让他请了你来,冒昧搅扰,还请裴三姑娘勿怪。” 别的不说,这季家姐弟二人,倒还真不似那铜臭满身的商户,反而处处透着大气,也难怪前世,他们姐弟有那样的际遇了。 相比起他姐姐的多礼,季舒玄却是随意得很,直接一撩袍子,便是坐了下来,一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喝,一边道,“我姐姐说她想见见你,没有事先跟你说一声,对不住了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49 贵人 而后,又抬头对裴锦箬道,“是你说的,你我为友,既是为友,我便不与你讲那些客套虚伪的臭规矩了。这位是我姐姐,季舒雅。姐姐,这便是我之前与你提起的裴家三姑娘,裴锦箬。这是她的同胞弟弟,裴家三郎,唤作锦枫。” 与双方互相介绍起来,当真是一副为友的不见外模样。 好在,他这样,还真是让裴锦箬自在了许多,起身便冲着季舒雅屈膝福了福,笑微微唤道,“舒雅姐姐,有礼了。” 倒也是个不见外的。 连带着裴锦枫对季舒雅拱手作礼时,都奇怪地瞥了他家姐姐一眼。 三姐姐倒是对这季家姐弟都是格外的亲热啊。 却哪里知道,裴锦箬对季舒玄,起先是觉着此人日后很是可怕,能够掌管北镇抚司,主掌刑狱的,那可不是普通人,自然得多敬着些。 如今,几次相交下来,才觉得,季舒玄这个人,其实重情又仗义,倒是不失为可以相交,这才在交往中,多了两分真心。 至于季舒雅,亦是一样。 如今,有她插了一脚,也不知季舒雅的命运改变没有,日后,还嫁不嫁得成叶准,但……难保有个万一,交好一些,总是没错的。 裴锦箬这般不见外,开口便唤了“姐姐”,季舒雅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难怪岚庭肯与你为友了,你倒是个难得爽直的,对他的性子。坐吧!大家都坐!今日,是我做东,你们都不要与我客气。” “这望江楼,是我长姐的嫁妆,你们还真别与她客气,那日便说要喝秋露白,我估摸着怕是也没有喝成,方才上来时,便让他们上个几壶,今日,我便与三郎小酌两杯。”季舒玄笑道。 嫁妆?裴锦箬反倒是听得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便是抬眼望向季舒玄。 后者却好似知道她担心什么一般,忙道,“这是我母亲留给姐姐的,她日后嫁谁都好,这望江楼,都是她的嫁妆。” “那件事,我已是说服了父亲,是以,我姐姐这才很是感激你,定要约了你来,当面与你道声谢。” 这便是说,季家不会再将季舒雅嫁到李家了。 裴锦箬双眼一亮,由衷地为季舒雅高兴,“说谢便是不用了,我也只是为还你一个人情。既然如今,你我也友,那便莫要再见外,将个‘谢’字时时挂在嘴边,倒是我僭越了,这本是你家私事。” “不!若非是你……我只怕……是以,这一声‘谢’,我是定要说的。”季舒雅却是正色道,满眼的诚挚,不打半点儿折扣。 裴锦箬不由一怔,转眼望向季舒玄。 后者笑道,“有赖你提醒,我便好好查了查李家,有钱能使鬼推磨,倒果真查出了点儿那位李大公子的事儿来……”说到此处,季舒玄一双眸子已是冷如冬夜的湖水,他虽没有明言,裴锦箬却已是知道那位李大公子有什么事儿了,并未多问。 “若非如此,我家那位固执的老爷子也未必就肯听我的,总之这回,还真要多谢你。” “莫要再说谢不谢的话,否则,我还真要坐不下去了。这说到底,也是舒雅姐姐自己的缘法。”季舒雅的父亲毕竟没有丧心病狂到明知李家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还要枉顾女儿的幸福,一意孤行。就这一点来说,季舒雅好歹,还算得幸运。 “缘不缘法的不好说,可你是我贵人,这却是切切实实的。不过,我再说什么谢的,你怕是又要不自在,便不说了。让他们好酒好菜的,尽管上,咱们今日,只管好吃好喝,莫要多言。”季舒雅一撸袖子,满脸豪气地道。 裴锦箬不由曳起嘴角笑了,这位季家大姑娘,倒也有些季舒玄身上的侠气啊! “那好,枫弟,一会儿便尽情吃喝,这望江楼的酒菜可都不便宜,舒雅姐姐一会儿莫要心疼才好。” 众人又是一番笑,当真是欢声笑语一屋。 待得席上,自然也是宾主尽欢。 等到宴罢,已是夜色将临之时,季舒雅喝了两杯,不想,却是个酒量浅的,已是被扶着上了马车。 裴锦枫也有些酒气上头,裴锦箬便先让人扶着他进了马车。 她是没有喝的,因而清醒得很,转而望向送他们姐弟二人的季舒玄。 他喝了不少,但却也只是双颊微红,双眼却是清亮有神得很。 “你近日怕是很忙,今日,特意抽空请我与枫弟小聚,已是诚心。你我既为友,往后,便莫要如此了。”裴锦箬道,他既是将自己那日的规劝听进去了,又已经打消了与李家的婚事,接下来,只怕就有不少动作了。 她倒果真是个蕙质兰心的。 季舒玄抿了嘴笑,“果真是知音难寻,何其有幸。如此,我便也不与你客套了。博文馆,近期内,我怕是不会再去。日后……日后也不知还有无机会,不过,不在博文馆中,在其他地方,也可见面。你且珍重。” 他近日,只怕会如她所言,很忙很忙。也未必,就还能腾出空来,如今日这般,与她把酒言欢。 “来日方长。”裴锦箬淡淡道。 季舒玄抿嘴一笑,却是抬起那双星亮的眼,深深将她望住。 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看得裴锦箬有些心慌,这人,莫不是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还是喝醉了?毕竟,他可是喝了不少呢。 “对了,有一件事,想问问你。”她忙道。 季舒玄眨了眨眼,“何事?” “你可认识一个唤作叶准之人?”叶准是永和十七年,也就是下一科中的进士,据说,他是淮阳人士,如今,也不知道到底进京没有。 不过,她是早前忆起季舒雅之事时,才突然想起,叶准此人,她是不熟悉的,但却也听燕崇提过那么几回。 燕崇那般滑溜的人,提及此人,都是讳莫如深,说他心有九窍,高深莫测。 这样的人,是如何轻易信任季舒玄,有与之合谋,共同搬倒李家的? 后来,还娶了季舒雅? 有没有可能……他们本就认识? 她这才有此一问。 谁知,这回,她却猜错了。 季舒玄略一思索之后,便是摇了摇头,“叶准?不认识。” 裴锦箬眸色沉黯了一瞬,点了点头,“哦。” 季舒玄却看出了她的失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0 殊荣 “这个叶准……很要紧吗?”听这名字,好似是个男子吧?季舒玄一边问,一边眯眼瞄着裴锦箬的表情。 裴锦箬却是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随口问问,你帮我留意一二便是。” 季舒玄自然也是点头,看着天色已晚,催了她上路。 裴锦箬被扶着上了马车,不一会儿,马车踢踢踏踏,便是趁着夜色跑了起来。 季舒玄站在原处,目送着那马车渐渐没入夜色之中,目光好似被街上渐次亮起的灯火迷离了,有些恍惚。 “这姑娘,倒是个好的。”自家的马车不知何时被赶至了身侧,车帘被轻挑开,露出了季舒雅微醺的脸,“只是可惜了,到底是士宦千金。” 季舒雅说这话时,目光一直落在季舒玄的面上,可惜的是什么,他们姐弟二人,亦是心知肚明。 季舒玄却恍若没有听懂,笑了笑,便是一言不发上了马车,车轮辘辘,从望江楼前驶离。 这边,裴锦箬的马车刚回到裴府,那边,品秀阁里,孟姨娘便是得到了消息。 “怎么了?”裴世钦见孟姨娘停下了给他按揉额角的动作,睁开眼来,便瞧见她正偏头听着丫鬟的耳语,眉头轻颦,便是不由问道。 孟姨娘展开笑,抬手挥退了丫鬟,又继续给他按揉起了额角,“也没什么,不过是方才门房报说,箬姐儿和枫哥儿将将回来。” 原来是这事儿。裴世钦低低“嗯”了一声,她的手法娴熟,他很是享受地又闭起眼来。 他这个反应,却是让孟姨娘皱了皱眉。 略略顿了顿,这才又道,“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你直说便是,吞吞吐吐做什么?”裴世钦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 孟姨娘似怕惹他生厌,有些委屈道,“妾身这不是怕老爷觉得妾身多事儿么?妾身只是觉得这阵日子,箬姐儿和枫哥儿常晚归,说是与友人相聚,可别是有别的什么吧?” 她这话,没有说透,却又好似留了万千想象,裴世钦便是蓦然睁开眼来,凌厉地刺向她。 孟姨娘似被迫得有些瑟缩,犹豫了片刻,才又咬牙道,“箬姐儿说大不大,却也不小了,十三岁,正是姑娘家情窦初开的年纪,不得不防。还有……带着枫哥儿。老爷的意思,虽还不想枫哥儿立刻去会试,可他天资聪颖,正该好好念书、积累的时候,可莫要耽误了……” 孟姨娘这番话,可谓抓住了裴世钦的软肋。 他拧眉片刻,蓦然便是弹坐了起来。 他是不怎么在意家里的女儿,可裴锦箬却是例外,她是嫡女,如今,又有英国公府外家做靠山,往后,前程自然差不了。 若是成就一门好亲事,往后,也能帮衬着娘家,可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还有枫哥儿……那也是裴世钦最为着紧的儿子。十三岁的秀才,古往今来,有几人? 何况,枫哥儿不只有天分,还最是勤勉。 裴世钦永远记得枫哥儿考中秀才那一日,他觉得他们裴家就要飞黄腾达的激越之心,他绝不能容忍,有任何意外,阻了枫哥儿的前程。 到此,裴世钦再也坐不住了,“腾”地自炕上坐起,披了外裳,便是大步出了房门。 他好似怒了,步子迈得急且重,孟姨娘却在他身后,翘起嘴角,笑了。 “交代下去,那边可以动了。”转头,对着凑到身边来的秋雁低声到,语调里都含了笑,心情甚好。 裴锦箬刚洗漱了,正预备上床歇息,绿枝却是行色匆匆而来。 “姑娘,方才,老爷从品秀阁出来,直接就去了三爷房里,脸色不太好。” 有钱能使鬼推磨。裴府内院如今,虽然算得她孟姨娘的天下,可裴锦箬自重生以来,也做了不少事,总不至于在这宅子里,做了聋子和瞎子,任人摆布。 “她终于忍不住了。”裴锦箬曳起嘴角,“也罢,我可不耐烦这样日复一日地装下去。咱们的安排,也该动了。” “是。”绿枝躬身应是,主仆二人的目光,在这夜色烛火掩映下,泛着亮晶晶的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燕崇在那半闲居与邵谦那些个狐朋狗友喝了大半夜的酒,他是个海量的,其他人都喝趴下了,他却还清醒得很。 就在半闲居中将就了半晚上,天刚蒙蒙亮,他便骑马回了靖安侯府。 靖安侯府门房对他这个时候回来,都再习惯不过,给他开了门,得了一粒碎银子,倒也没有不高兴,嘴甜地喊道,“二爷安。” 燕崇打了个哈欠,“嗯”了一声,便是徐步进了门,熟门熟路地抄近路回了他的院子。 谁知,刚进门,洛霖便是迎了上来。 也是一身风尘的样子,刚回来的样子,却并非如他这般,喝了一夜的酒。 燕崇直接抄起冷水来洗脸,洛霖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公子,季家不知为何,打消了与李家联姻的主意。” 燕崇抄水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蓦然扭头望向身后的洛霖,一头一脸的水中,那双眸子恍若猎豹一般,泛着锐利而强势的光。 “听说,与季舒玄有关。”洛霖又道。 燕崇目下闪了两闪,不知怎的,便是突然想起一连两次都撞上了裴锦箬那只小狐狸与季岚庭相约望江楼的事来,眉峰轻拢。 门外,却在这时,突然喧嚣了起来。 不用燕崇吩咐,洛霖便已疾步而出。 片刻后,却是带进一人来,面白无须,身形微微佝偻,面上笑容潺潺。 燕崇忙迎上前去,“魏公公,您怎的来了?” “昨日,底下人进贡了些野味,陛下兴致好,着人烤了来吃,想起了二公子,特意让咱家来请二公子一并进宫品尝。”这位公公,不是别人,正是永和帝跟前最为得用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魏公公。哪怕是朝中的三公三卿,对着这一位,也要礼让三分。 可这位魏公公却是常来靖安侯府的,因而熟门熟路。每次来时,也多只是为了燕崇。 那边厢,刚听闻魏公公到了府上,忙不迭更衣整理前来的林氏堪堪走到门口,便听得这一句,便是不有僵在了门口。 那野味算什么?紧要的是,这样的小事,陛下也能想起他燕崇来,还忙不迭让身边最得意的魏公公亲自到府上来请,这是何等的殊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1 舅甥 燕崇却好似习以为常得很,轻轻拱手道,“公公稍待片刻,容我去换身衣裳。” 魏公公对着燕崇,脾气自来好得很,“二公子自便就是。” “好生伺候着魏公公。”交代一声,燕崇便是转身出了房门。 迎面便撞见了林氏与她所出的燕峑,微微一怔,忙拱手笑道,“母亲怎的来了?” “我是听说魏公公一大清早的就上了门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所以忙不迭过来瞧瞧,既然只是陛下要宣你入宫,我也就放心了。如此,我便不进去叨扰魏公公了。你呀!好生整理一下,将身上的酒味去去,否则,被陛下闻见了,怕是又得受罚了。”林氏展开笑来,帮着燕崇理了理衣襟,一脸的担忧和关切,当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 燕崇咧了嘴笑,“母亲放心,就算皇舅舅真罚了我,不还有母亲心疼我吗?” “你呀,也就仗着我心疼你了。”林氏望着他,一脸的关爱和无可奈何。 片刻后,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去吧!可别让陛下久等了。” “是。”燕崇拱了手,行过礼,这才转身离开。 望着他走了,林氏脸上的笑容,才一寸寸凝结下来,手里的帕子几乎被她扯烂了。 宫里来传旨,从来都只关乎燕崇,她所出的燕峑,却从来没有份儿。 哪怕,她的峑哥儿也是嫡出,哪怕,那燕崇就是个一无是处,只知吃喝玩乐,乐此不疲地闯祸,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可就因为他那死鬼娘是公主,是陛下嫡亲的妹妹,他便是陛下的心头肉,便是老夫人的心尖子,谁也比不上。 “母亲?”她身后,燕峑望着她的脸色,略带两分小心翼翼地唤道。 林氏眨眼间,已经收拾好情绪,扯开笑来,“没事儿了,你二哥哥进宫去,你也收拾收拾,该进学了。你可不比你二哥哥,这书可得好好念。” 那个混账,即便天天混吃等死,这一辈子,只怕也是锦衣玉食的命。可她的峑哥儿不一样,爵位,上面有皇帝盯着,下有老夫人和侯爷看着,那都是燕岑和燕崇兄弟两个的,与她的峑哥儿是不相干。峑哥儿日后,说不准只能靠自己。就算还能靠着家里的荫封,但她的儿子,也不能变成燕崇那般的纨绔混账,她的儿子,定是要比那每日不务正业的混账,好上千倍万倍的。 宫里,倒是果真得到了些进贡的野味,永和帝也确实起了烤肉的兴致。 但急召燕崇进宫,却不全然是为了这烤肉,不,应该说是,主要不是为了这烤肉。 这烤肉,不过是为掩人耳目罢了。 燕崇收拾好,跟着魏公公进宫时,恰恰是早朝刚散的时候。 往日里,永和帝多会留几位臣工到他的御书房继续议事,今日却是让他们早早散了,独自一人,等在了御书房,等着谁呢?自然是燕崇。 燕崇倒也是熟门熟路的,径自跟着魏公公便到了御书房。 魏公公通禀后,便守在了外头,燕崇则独自一个人,进去了。 永和帝算得一代明君,他正值壮年,心怀大志,知人善任,即位以来,整个大梁,倒真算是迎来了太平盛世。 只是,不可能有永远的太平。 要想长治久安,作为帝王,便要常怀忧虑。 如今的大梁,看似海晏河清,可这平静的表面下,何尝不是暗涌处处,内忧外患? 永和帝与燕崇简明扼要说了几桩事,末了,才道,“你知道了吧?李家大公子与皇商季家的那桩亲事怕是要黄了。” 燕崇一早便猜到永和帝急召他进宫,多半是为了这事,心中早已有了章程,便是不慌不忙答道,“魏公公来传旨之前,刚听洛霖说了。” “你怎么看?”永和帝坐于御案后,轻轻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都说外甥肖舅,燕崇与永和帝眉眼间,还真有两分相似。 都是轩眉铄目,外貌上,已是相似,那眉眼间,内敛的霸气,含锐的从容,敛刃的锋利,却更是如出一辙。 靖安侯常年领兵在外,世子燕岑十二岁,便被他带到了军中。 燕崇是幼子,年幼丧母,靖安侯无暇顾及,多是永和帝在照拂教养,他从幼时,便常出入宫廷。永和帝议事之时,便常将他带在身边,耳濡目染,他若还不像永和帝,便还真有些奇怪了。 永和帝疼他,却也欣赏他。用他,也教他。 譬如,此时。 燕崇眼底掠过沉思,皇舅舅想由李家着手,整顿吏治,偏偏,李正阳此人,谨小慎微,很少留下把柄。好不容易,皇舅舅推波助澜,步下季家这枚棋子,却没想到如今却是废了,皇舅舅心中自然是恼火。只是“季家未必就看破了此局,只是商人重利,却也敏锐,大抵,季家还是有聪明人,看出此举不妥,因而,悬崖勒马了。” “季家的聪明人?怕就是季家那个在博文馆念书的季岚庭了吧?说起来,你与他还算得同窗,对他可了解?”洛霖都能查到此事与季岚庭有关,又哪里能够瞒得过永和帝? “皇舅舅也知道,我本就甚少上博文馆去,何况,季岚庭在学二,我在学三,平日里,甚少有交集,何谈了解。只是,听说,此人在博文馆中并无什么建树,上课之时,多是蒙头大睡,只散学后,却又大方邀酒,与博文馆中不少人都有些交情。” “什么交情?酒肉交情吧?你那么喜欢喝酒,难不成,就没有与他喝过?”永和帝笑睐他。 “什么都瞒不过皇舅舅,这酒,自然便也是喝过一两回的。但交情嘛,也如皇舅舅所言,酒肉交情罢了,实在算不得深入。” “你倒难得实诚。”永和帝嗤笑道。 “皇舅舅您的耳目无处不在,我在您跟前狡辩,那不是多此一举吗?倒还不如坦率一点儿呢。”燕崇嘻嘻笑。 “少在朕跟前嬉皮笑脸的。”永和帝却是板着脸斥道,只绷不到一刻,那脸又变了,“你呀你,说过多少次了,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把身子当一回事儿。那酒,小酌怡情,大饮就伤身,能少喝便少喝了,只你总不听。看来也该找个人管管你了才是。” 燕崇终于怕了,“皇舅舅,我还未及冠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2 有约 “瞧你那点儿出息?功不成名不就,凤京城中,你那纨绔的名声都人尽皆知了,你想娶,还未必就有人敢把女儿嫁给你呢。”永和帝斥道,但这话也只有他自己能说,若哪个敢到他跟前说一句燕崇的不是,只怕,他就要立时翻脸了。 “你还是先将朕交代给你的差事办好了再说。季家可不止打消了与李家联姻的心思,朕这里得到的消息,季家已经在着手缩减产业了,也是那季舒玄的主意。你对他了不了解的,也不重要了,朕已是笃定,季家这个儿子,是个假草包,真聪明。不过,朕原本的目的,也不是他季家。他们知道树大招风、财不露白的道理,自己个儿收敛了,那朕也没有捏着不放的道理,这步棋,算是废了。” 永和帝语调中带着两分感慨,燕崇听得目下微闪,怎的,这么巧?他连着撞上两次,裴锦箬与季舒玄私下见面,季舒玄和季家便接着来了这么许多动作?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若说季舒玄是个聪明的,他早先都干嘛去了?为何非要等到与裴锦箬见面之后,才横生了这诸多波折? “这步棋一废,朕早前的诸多布置,也都要从头来过了。你还得给朕想个辙,这吏治,朕是非要整顿不可。你可明白?”永和帝虎目一凝。 燕崇赶忙醒了醒神,“晙时明白了。” “另外,季家还得查一查,若是果真没什么,那也倒罢了,就怕这当中,还有些内情。尤其是那个季舒玄,也给朕好好查查。”疑心季家突生变故的,还有永和帝。 “是。”燕崇恭声应道,他要查的,又岂止他季舒玄一人? “阿嚏!”好不响亮的一声,裴锦箬有些困惑地揉了揉发痒的鼻头,这莫不是有人在背后骂她呢吧? “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着凉了?”陈嬷嬷忙凑上前来,关切道。 今日临出门时,红藕没能起得来身,去问了才知,红藕昨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脏东西,上吐下泻,闹腾了整整一宿,今日,人都快脱形儿了,哪里还能随着往博文馆去? 裴锦箬允了她在家养病,还让人去请了大夫来给她看病,本是打算就带了绿枝出门的。 没想到,陈嬷嬷却是毛遂自荐,说是今日红藕病了不能去,她只带着一个绿枝,到底怕是不够用,便要随着她一道出门。 裴锦箬虽然有些意外,倒也没有拒绝,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这便是此时此刻,陈嬷嬷之所以与她同乘一车,往博文馆去的因由。 听了陈嬷嬷的问,裴锦箬放下揉着鼻头的手,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打打喷嚏也没什么,通泰。” 陈嬷嬷见她都说了没事,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略有些讪讪道,“这眼看着天气要凉下来了,姑娘要多注意添减衣物,莫要着凉了才好。” “多谢嬷嬷挂心了。”裴锦箬笑微微应道,“嬷嬷这些时日,怕也操心着丹朱的亲事吧?我听说啊,嬷嬷这些时日都在相看各家管事家能干的儿子,看来,我得先给丹朱备着一副嫁妆才是了。” 裴锦箬淡淡带笑的一句话,却是让陈嬷嬷心头一紧,偷目望去,却见着裴锦箬笑语晏晏的模样,不由地便是垂了眼,牵起嘴角笑道,“那老奴便先替丹朱谢过姑娘慷慨了。” “那我便等着丹朱那一杯喜酒了,我虽喝不成,却能让绿枝和红藕她们一并去沾沾喜气。” “是,是。”陈嬷嬷扯着嘴角笑应,垂下头,额角,却微微有些汗湿。 她相看之事,本是偷偷的,就怕丹朱知道了会闹腾,却不想,丹朱还是知晓了。那一次,还真闹腾了一回,险些,丹朱连她这娘也不认了。 她这几日,已是暂且将这事儿歇下了,这三姑娘今日却突然提起,是她消息闭塞到如今方知,还是有别的深意? 陈嬷嬷不得不往坏处想,如今的三姑娘,她是越发看不透了。 而看不透的人与心,往往总是让人莫名忌惮的。 裴锦箬说完那一句,便是转过了头,望着车窗外的市井百态,好似看出了趣儿一般,看得专注,竟再未转过头来,瞧陈嬷嬷一眼。 陈嬷嬷的一颗心,原本有些惶惶然,她望着裴锦箬的侧脸,一只手,紧紧掐在一处,那指甲嵌进掌心的疼,一点点传到脑里,倒是让脑子跟着清明起来。 陈嬷嬷狠狠一咬牙,心,一点点狠了起来,便也再不怕了。 在博文馆中,倒是安安稳稳过了一日,没有再生波澜。 散学时,裴锦枫却并未如同前些日子一般等着她,边上有个人带话,却是个裴锦箬不怎么认识的小厮。“裴三爷今日有约,便不与姑娘同回了。” “有约?”裴锦箬皱眉,“与谁有约?” “这个小的就不知了。三爷走时没有交代,只是怕三姑娘担心,所以给了小的几文赏钱,让小的在这儿侯着,与三姑娘说一声。不过,小的倒是听说,他们好像是往城东的顺福华去了。” 裴锦箬听罢,眉心攒得更紧了。 那小厮却觉得该传的话,已是传到了,行了个礼,便是走了。 裴锦箬上了马车,绿枝便让车把式出发,那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姑娘……”陈嬷嬷小心翼翼唤道,“咱们不去瞧瞧三爷吗?” “有什么好瞧的?他也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知道分寸的,多半是与同窗相聚,这也很正常,没事儿。”裴锦箬嘴上说得异常轻松,皱着的眉头却没有半点儿松开。 “可是……咱们三爷自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啊!就算与同窗有约,也该等一下,亲自与姑娘你说一声才是,再不济,也该是留下松风或是松泉与姑娘传话,怎的,却是一个不认识、不相干的小厮?这里面,不会有什么事吧?” 陈嬷嬷话刚说完,便是被裴锦箬骤然转过来的目光吓了一跳,“姑娘……姑娘干什么这样看着老奴?” 裴锦箬的目光静深,那双猫儿眼晶莹剔透,却好似什么都能看穿一般,让陈嬷嬷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汗湿的掌心。 “嬷嬷觉着……这里面,会有什么事儿?还是说……嬷嬷担心枫哥儿出什么事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3 起局 陈嬷嬷嘴角的笑,不由有些发僵,“那倒不是,老奴这不是听说三爷近来常与那些个纨绔子弟混在一处,担心他学坏了么?而且……那顺福华应该就在烟柳街边儿上,姑娘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么?” 陈嬷嬷瞄着裴锦箬一直未曾舒展开的眉宇,明知故问道。 如今的三姑娘,确实比之前聪明了。正因为比以往聪明,她才知道,三爷这个同胞兄弟对她意味着什么,三爷出息与否,她哪里能够不在意。 老爷容不下三爷的前程有误,三姑娘自然也容不下。 “嬷嬷倒是耳聪目明,不过今日才随着我到了博文馆一回,便听说了这样的事儿。”裴锦箬曳起嘴角笑道。 平平淡淡一句话的事却是让陈嬷嬷顷刻间便是背脊一凉,下意识,便是惊愣地望向裴锦箬,脸色随之一白。 后者却又倏忽笑了开来,“不过,嬷嬷说得对,不去看看,怕是不能安心。绿枝,让车把式掉头,去顺福华。” 谁知,马车才走了没两步,便是又停了下来。 “姑娘,是府上的富定。”车把式在外道。 富定是谁,裴锦箬不知。 陈嬷嬷却是忙道,“是我家侄儿。” 裴锦箬倒也想起来了。 陈嬷嬷家有个侄儿在外院当差。 陈嬷嬷便是掀开车帘,往外望去,“你怎么来了?” 车外,立着一个小厮,跑得满头大汗,神色有些仓皇,“姑母,家里出事儿了,你……你快些回去瞧瞧吧!” 陈嬷嬷神色几变,有些犹豫。 裴锦箬却已经大度道,“嬷嬷有事儿,尽管去。我身边儿有绿枝便够了。” 陈嬷嬷却还有些犹豫,“这……姑娘要去顺福华,老奴怎么也该跟着去才是。” “姑姑,家里真出事儿了。”富定几乎要哭出来了。 “嬷嬷,看样子,你家里确实有急事,那便这样吧!” 陈嬷嬷犹豫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那姑娘万事当心。”而后,又扭头对绿枝道,“照顾好姑娘。” 见着绿枝点了头,这才转头钻出了马车。 马车又踢踢踏踏跑离了起来,陈嬷嬷望着远去的马车,皱眉道,“不是说了,等我将人送进了顺福华,你才来叫的么?这么早,就怕出什么纰漏。” “姑姑,我哪里还顾得那些,家里……家里是真出事儿了啊?大事儿!”富定哭嚷道,陈嬷嬷的脸色,则彻底变了。 顺福华与烟柳街隔着两条街,确实算不得远。 那一带,一到日暮时分,便是热闹得很。 马车一到了顺福华所在的那条街,速度,便是慢了下来。 好不容易,到得顺福华前时,已是华灯初上时。 一抬眼,却见得门口有一个小厮正在张望,神色却是有些慌张。 那不是松泉,又是谁? 裴锦箬见了,猫儿眼便是闪了两闪。说起裴锦枫跟前这两个小厮,裴锦箬也是不信的,前世,裴锦枫发生的那些事,若是没有内应,哪儿能被算计得那般容易? 只是,她还没有腾得出手来处置,如今看来,说不定还是个一石二鸟的机会。谁忠谁奸,不辩自明。 与绿枝使了个眼色,绿枝便已是心领神会地钻下了马车去,“松泉,你怎么在这里?三爷呢?” 松泉乍然听见有人喊他,转过头来,瞧见居然是绿枝,便是露出一个大喜过望的表情来,“绿枝姐姐怎么来了?三姑娘呢?可是三姑娘也来了?”那语调有些急切。 绿枝蹙了蹙眉心,“三姑娘听说三爷跟着人往顺福华来了,不放心,因而跟过来看看。” 松泉越过她,望见了她身后的马车,立刻快步过去了,“三姑娘,您来了太好了,请您快些去救救三爷吧!” 事关裴锦枫,裴锦箬一听也是急了,蓦然一掀车帘,便已是探出头来,满脸焦急,“你说清楚,出了什么事儿,怎的就要救三爷了?” “三爷今日上顺福华来,本来好好的喝酒呢,哪儿知道那包间里,突然就打起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儿,小的也不清楚,总之总之里头动静吓人得很,三爷三爷如今还陷在里头呢。”松泉说着说着,竟已是红了眼。 “三爷陷在里头,你不进去护着,在这儿做什么?还有,松风呢?”绿枝皱眉问道。 “小的小的也想进去,却是进不去啊。松风松风见状不好,我们商量过,他便回府去禀报老爷了。小的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就瞧见三姑娘来了。老爷一会儿便要来了,三姑娘不进去也无妨,小的只怕三爷一会儿被伤着了,可怎么好?” “既然已经有人回去禀报父亲了,咱们也不好在这儿干等着,快!你们随我一道上去看看。”关心则乱,裴锦箬果然是顾不得多想,不顾绿枝的阻拦,便是径自有了决定,扭头对松泉道,“你还不带路?” “是是是!三姑娘这边请。”松泉一抹泪,便连忙上前带路。 绿枝没了法子,只得扶着裴锦箬,跟着松泉,一路进了顺福华。 这顺福华有个偌大的园子,雅间都是单独的阁楼或是水榭,单独掩在花影扶疏之中,一间与一间,隔得远。 松泉带着裴锦箬和绿枝,轻车熟路穿过园子,到了一处静谧的水阁前。 那水阁四面临水,水面残荷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衬着窗纸中透出的灯火,带着两分幽静神秘。 裴锦箬却是在通往那水阁的曲桥上停了步。 “怎么了?三姑娘?”松泉跟着停下,转过头来问道。 裴锦箬幽幽抬起眼来,望着他,语调平静地问道,“你确定,就是这里了?” 四周夜色沉降,顺福华园子里各处的灯,都亮了起来,掩映在荷塘四周,灯映着影,越发显得裴锦箬的面容有些缥缈,那双眼,更是看得不太真切起来。 松泉悄悄咽下一口唾沫,而后,点了点头,“是这里没错。” 裴锦箬又定定看他两眼,终究是将目光收了回来,悄悄曳起了嘴角,“那便走吧!”说罢,裴锦箬端正了身姿,扶着绿枝的手,越过有些发怔的松泉,率先迈开了步子,朝着那水阁而去。 松泉紧跟在身后。 “吱呀”一声,水阁的门,被推开。 带着旖旎的橘黄光亮,携着一阵扑鼻的馨香,迎面而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4 将计 “你想干什么?”门被推开的同时,绿枝蓦然扭头望向身后,正伸出手来,要推裴锦箬的松泉,绿枝柳眉倒竖,眼中含着怒光,而后者却是一僵。 只一瞬后,却是一咬牙,孤注一掷一般,“我想干什么,姑娘进去不就知道了?” “是么?”裴锦箬淡淡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那一笑间的风情,当真如同那艳色海棠,崇光袅袅。 松泉有一瞬的恍惚,下一刻,便已是被不知从何处冲来的两道黑影,扭绞着手臂,押跪在了地上,一声惊喊,被骤然塞进嘴里的一团抹布给堵住了,成了一串“呜呜”声。 他抬起头,有些惊骇地望向裴锦箬。 裴锦箬却只是低头,从眼缝里瞄了他一眼,那带着些清冷的目光,不知为何,便让松泉打了个哆嗦。 除了押着他的那两个人之外,又有十来个人影从暗处窜了出来,纷纷朝着裴锦箬拱手作礼。 如果说,三姑娘居然有这么多帮手,就够让松泉惊异了,待得瞧见那些人居然还带着一个耷拉着脑袋,显然已经是失去了意识的姑娘,在瞧见那姑娘的面容时,松泉心底的惊异便彻底成了惊骇。 裴锦箬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姑娘,猫儿眼如同上好的琉璃,晶莹剔透,却也毫无温度。 “扔进去吧!”语调亦是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那些个黑衣人居然没有半分迟疑,令行禁止,听得这句话,便是将那姑娘扶起,三两步进了那水阁,将人扔下之后,调暗了灯光,然后,才又出了门来,反手将门关紧。 出来后,也没有耽搁,带着松泉,并裴锦箬和绿枝主仆二人很快便四散开来,如来时一般,没入四周的暗夜中。 松泉被堵了嘴,什么也说不出,瞠大的眼里,瞧见着孟德裕搓着手将两个长随挥退,急不可耐地进了水阁。 水阁的门开了又关上,屋内已经调暗了的灯光,彻底灭了,松泉的心,便也如那熄了灯的水阁一般,沉入了一片黑黝黝中,除了黑,还便是冷。 一股淡淡的冷香拂面而来,松泉望着蹲在自己面前,平视着自己的裴锦箬,心里,却是生不出半分旖旎的心思来。 三姑娘很美,可是再美,这个时候,落在松泉的眼中,也恍若是那夺命的修罗一般。 松泉如今不只是哆嗦了,简直是浑身抖若筛糠了。 尤其是被裴锦箬那双猫儿眼深望着时,松泉便觉得自己好似被那猛兽盯住的猎物一般,已是魂不附体。 “你只怕是无论如何也活不成了,可你,不想你的家人一道陪葬吧?”语调幽幽,语音轻软,由那一张一合,红软如枝上花瓣的唇,却是吐出了冷若冰刺的字句。 “你说,三爷在何处。我便能保你家人无虞。” 这对于松泉来说,几乎是没有悬念的选择,尤其是在见识了三姑娘的手段与心狠之后,松泉已经别无选择。 他闭了闭眼,带着两分绝望,“我带你们去。” 另一间雅室,与方才的水阁不过就是隔着一畦花木,裴锦枫这会儿却并非一人躺在里面,一个一看便知出身的妖娆女子正在为他宽衣解带,再看裴锦枫却是全无意识,双颊红如血,浑身瘫软如泥,歪在那软榻之上,由着那女子上下其手。 裴锦箬一看,便是心头火起,怒道,“滚!” 那女子本就被突然冲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再看那些个黑衣人,个个都是孔武有力,面带煞气,而当先那个姑娘,虽然年纪尚小,可那威势,却比女子从前曾见过的许多当家夫人还要来得大,那一声“滚”,让那女子吓得手一抖,抓了衣襟,便是狼狈地连扑带爬地出了屋去。 绿枝则赶上前,喊起了裴锦枫,“三爷!三爷醒醒!”喊不行,便开始摇晃,再不行,便是拍打起了脸颊。 裴锦枫却只是蹙了蹙眉,却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裴锦箬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便是将那桌上的茶壶取了,壶中的茶已是冷了,她半点儿不留情,将那半壶冷茶朝着裴锦枫兜头浇了下去。 “谁?什么人?”裴锦枫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一双被酒气晕染,而显得通红的眼在瞧见裴锦箬时,却还是有些茫然,“三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锦箬真是要被他气死了,这么容易便着了他人的道,如果可以,裴锦箬真是不想管他。让他狠狠跌个跟头,也许他就能学聪明些了。但她又没有办法袖手旁观。那孟姨娘也是个心肠歹毒的,竟也是打的一石二鸟的主意,想要一并毁了他们姐弟二人。 “你们帮着三爷梳洗,绿枝与他简单说说如今的情况,我估摸着,父亲怕是快来了,再耽搁,怕就来不及了。”说罢,裴锦箬不耐烦再看裴锦枫,扭头便是出了门去。 再后知后觉,裴锦枫也瞧出他姐姐是生气了,只怕,还气得不轻,不由得,便有些惴惴起来。 绿枝叹息一声,“三爷请随奴婢来吧!” 时序已入秋,入了夜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裴锦箬吹了会儿夜风,这心里的怒火,倒是渐渐平息了下来。 不一会儿后,换了衣裳的裴锦枫和绿枝先后出来了,裴锦枫的神色有些讪讪,望着裴锦箬,有些讷讷地唤道,“阿姐!”他倒是难得这般唤她,平日里,多是唤的“三姐姐”,与唤裴锦茹和裴锦蕙她们没有半分差别,今日倒是唤了这声“阿姐”。 裴锦箬心头微微一动,看他样子,便知道,绿枝已是将事情与他说了。张了张嘴,还不待说出什么,便见得一个黑衣人快步而至,到得跟前,拱手道,“表姑娘,裴家老爷已是往这边来了。” 裴锦箬微顿,便是笑将起来,“这时间,倒是掐算得甚好。”而后,抬眼望向裴锦枫道,“父亲来了,该怎么做,你可知晓了?” 裴锦枫还是少年心性,今日这样的事,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依赖的目光便是投向了裴锦箬,“该怎么做我听阿姐的。” 裴锦箬望着他,蹙紧了眉心,裴锦枫被他看得不自在,她却没有那么多工夫此时教管他,罢了,这也非一日之功,裴锦箬长叹一口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5 就计 裴世钦脸色铁青,大步走进了顺福华的园子。 只顺福华的园子不小,裴世钦却还是头一回来,左右看看,无处着手,正要扬声喊那掌柜的过来。身旁跟着一个身穿藏蓝色直裰,看上去很是沉稳的青年却是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此事不宜声张。” 裴世钦身边的这青年不是旁人,正是裴家大郎,裴锦箬的长兄,裴锦桓。虽是庶出,却是从出生起,就记在了袁婧竹的名下,算作嫡出的。 裴世钦自来对这个长子还是很看重的,他的话,也能听得进去。 脸色几变后,到底是勉强压了下来,招手将身后神情瑟缩的松风招上前来,低声问道,“三姑娘和三爷在何处?” 松风的面色有些为难,“小的哪里知道……三爷怕是还在原先的雅室,可是三姑娘……” “咦?父亲,您怎的来了?”正在裴世钦的脸色变得更难看时,前方却是骤然响起了一声更是意外的惊咦声。 裴世钦和裴锦桓皆是转头望去,那松风更是如同见鬼了一般,瞪着那从夜色中缓步而来,清朗如同皎洁月光的少年,不是裴锦枫,又是何人? 只是,他却是面露疑惑地靠了过来,“父亲?大哥哥?” 裴世钦眨了眨眼,终于是反应过来了,“枫哥儿,不是说你……” “我怎么?”裴锦枫一脸疑惑。 “父亲!”身后的裴锦桓拉了他一把,然后,才望向裴锦枫,轻蹙眉心问道,“你在此处,那三妹妹呢?” “三姐姐?”裴锦枫似有些疑惑,“为何问起三姐姐?” 裴世钦与裴锦桓皆是狐疑地一蹙眉,只是,还不待问出个究竟,园子的某一处,陡然响起了一声尖叫,女子的嗓音。 裴世钦神色一变,便是再顾不得其他,快步朝着声源处而去,其他人,自然也是跟进。 松风落在后面,已是面如土色,尤其是当三爷的目光冷幽幽朝着他瞥过来时,他更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裴世钦很快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到了那处水阁。脸色铁青,脚步不停地靠了过去,来不及多想。而裴锦桓显然要稳重许多,命其他人将通往水阁的曲桥守好了,不准任何人靠近,这才带了裴锦枫,两人紧跟而去。 到得水阁门口,裴世钦却又犹豫了。 正在这时,房门却是骤然被人从里拉开,一个神色仓皇的丫鬟堪堪探出脸来,便是与裴家父子正面撞上。 “代桃?怎么会是你?”裴世钦一愣之后,狐疑道。 “老老爷?”那丫鬟本就神色仓皇,如今,见了裴世钦,更是刹那间便是白了脸,下一刻,便是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浑身抖若筛糠。 裴世钦低头望了她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更是难看,举步便是跨进了门中。 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二人却犹豫着没有跟进去,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间,都恍惚明白了什么。 片刻之后,那水阁之内,便是响起了摔打的声响,有女子嘤嘤的哭声,还有男子仓皇的求饶声,再有,便是裴世钦压抑不住的咆哮,“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居然做出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来,我我裴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世钦面沉如水从水阁内出来,曲桥口,却有一道轻软的嗓音带着浓浓的疑惑,被夜风捎到了耳中,“父亲?大哥?枫弟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那曲桥口,凌风而立的清妍少女,不是裴锦箬,又是何人? 裴世钦面色几变,怒道,“你如何会在那里?” 裴锦箬猫儿眼沉黯了一瞬,低下头,抿了唇角不说话。 裴锦枫却是忙道,“阿姐听说我到顺福华来了,她不放心我,所以,散学后,便过来寻我。方才,阿姐内急,所以” “够了,枫弟,莫要多说!”裴锦箬斥道,双眼已是微红。 “姑父。”正在这时,身后一声清朗的称呼传来,裴家众人皆是转过头望去,便见得一袭火红的飞鱼服从那一片黑压压中绚烂而出。颀长挺拔的铮铮男儿,穿一身艳丽的红,非但没有显出女气来,反倒愈衬得那长眉入鬓,双眸矍铄,飞鱼服上耀眼的金丝绣,整个大梁境内,能穿的人,也少之又少,何况,那一声“姑父”已是道明了身份。 裴锦箬轻轻蹙起眉来,英国公府世子,锦衣卫副指挥使,她的表兄,袁恪。 前世无缘得见,今生,也是头一回见。 却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他怎么会来? 同时心乱如麻的,却还有裴世钦,裴世钦自然是认得袁恪的,若换了平常,只怕早就牵出热切的笑来了,这会儿,虽也是强自笑着,只那笑,却是怎么看,怎么牵强,怎么看,怎么僵硬。 “是恪哥儿啊!这个时候,你怎么会来顺福华?莫不是有公务在身?”既然人家称他一声“姑父”,他便也舔着脸以长辈自居了,只盼着他果真是公务在身,早早离开得才好。 可惜,袁恪却是让他失望了。 到得近前,他轻轻一拱手道,“我确实是在附近执行公务,不过,事情已是办得差不多了。听说,姑父家里出了些事儿,是以,特意过来瞧瞧,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的。”眼看裴世钦脸上的笑容都快绷不住了,他才凉凉道,“姑父放心,谨之也知事关重大,已是让人将这园子清了场,今日之事,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裴世钦神色几变,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恪哥儿真是设想周到了,改日,姑父再设宴谢你。只是今日家事所累,便只能失礼了。” 那边厢,代桃已是用一件深色的斗篷裹着一个人从水阁内出来了,瞧那身形,是个女子。后又有家中护卫押了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出来,只头上罩了件衣裳,脸是瞧不见的。 只这情形,却再明白不过。 好在,在场的人,都不敢多言半个字。 “走走走!回家去!”那边,袁恪的手下已很是乖觉地将裴家的马车直接赶到了园子里来,裴世钦也再顾不得其他了,语调急怒地道。末了,冲着袁恪草草一拱手,便是率先而去。 那两个被罩了头脸的人,则先后被押上了马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6 反将 裴锦箬落在后面,想了想,终究还是冲着袁恪轻轻屈膝道,“多谢表哥。” 袁恪倒是没什么表情,许是顾及礼数,半垂着眼,并未正望裴锦箬的脸,只是淡淡应道,“人手还是暂且留给表妹,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让他们来报与我。” 裴锦箬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得轻轻“嗯”了一声,便是又福了福,转身走了。 裴府今日,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好不容易暂且将那桩事按下了,孟姨娘只觉得脑门儿都是疼的。一边皱着眉按揉着额角,一边走回品秀阁。 进得屋内,接过秋雁捧来的茶水轻啜了一口,她轻吁一口气,才问道,“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秋雁摇了摇头,“暂且还没有。”老爷听到消息后,火急火燎地出门,已经快要一个时辰了,按道理,也该回来了。 “这茶太淡了,去沏一壶浓酽的来。”今夜,还有场硬仗要打,得打起精神来才是。 “是。”秋菊应了一声,躬身上前来,将茶壶和茶碗一并收了下去,往茶水房重新沏茶去了。 秋雁上前一步,“姨娘怕是乏了,要不,趁着还没动静,先歇一会儿?” 孟姨娘却是摇了摇头,“我哪里睡得着啊!你说好端端的,这栋哥儿怎的便闹出这样的事儿来?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前些日子,才收了个娇黄,我还不够纵容他么?这才多久,他又跟那些个小贱人搅和在了一处,偏偏还是”孟姨娘越说,便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何况还是今日,我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孟姨娘从不是那怯懦之人,尤其是走到今日,她不知经过多少谋划,多少心机,早已身经百战。可今日,她却总觉得心里不安,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儿会发生一般。 “姨娘放宽心,今日这局,谋划得缜密,那边断然没有逃过去的理儿。”秋雁除此之外,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姨娘只需想想,今日过后,那两位便会彻底没了前程,且失了老爷的心,再不会阻了咱们姑娘和二爷的路,也再不会碍姨娘你的眼了,这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儿啊!” 孟姨娘点了点头,是啊!也只有这么想才能让心里轻松几分。棋局布到如今,正待收网的时候,可不能举棋不定呐。 “说起芸姐儿,她在做些什么?今日倒是难得的懂事了,没有来看她二哥哥屋里的笑话。” “是啊!说起来,半日工夫没有瞧见四姑娘了,就是代桃好像也没有瞧见。” “代桃没来打探过消息?”孟姨娘突然觉得不对了,她自己生的女儿,她自己清楚。今日这般的热闹,平日里,她哪里会错过? 她还以为是自己日日耳提面命,她终于知道收敛了,还暗自欣慰她懂事了,可是,这么大的热闹,她一直待在屋里不出来,还连消息也不打探,那就太不像她了。 孟姨娘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眼皮直跳了好几下,直觉有些不对,“快!你快些去她房里瞧瞧,她是不是还好生生待在屋里呢。” 说话间,孟姨娘的心口又急跳了两下。 秋雁也从孟姨娘忽转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哦哦”应了一声,便是快步出门去。 谁知,刚走到门边,却撞见了方才出去沏茶的秋菊神色匆匆回来了,“姨娘,老爷带人回来了,已是到府门前了。” 这便是再没有时间去瞧裴锦芸了。 孟姨娘当机立断,“这方才三爷的小厮着急忙慌地回来,叫了老爷便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这三爷可是咱们家老爷的心尖子,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咱们老爷还不得急死?可不能让他太着急上火了。走!咱们快些瞧瞧去!” 话这么说着,孟姨娘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直到站起,扶着秋雁,踏出品秀阁的那一刹那间,她才陡然收起了踌躇满志,蹙起了眉,一脸忧心地走了出去。 只,才不过一刻,这忧心,甚至于惊骇,便由假,成了真。 一路走到疏桐院的路上,见下人们都是噤若寒蝉的模样,孟姨娘确定,一定是出了大事,还是大事。她的心,便也一点点落回了原处。 只是,待得走进书房,瞧见没事人一般立在裴世钦左右的裴锦箬和裴锦枫姐弟二人时,便是微微一怔,目光一个下移,瞧见裹了一件披风,瘫软在地上,嘤嘤哭着的裴锦芸时,孟姨娘心下一“咯噔”,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刹那间,她却觉得,天都要塌了。 “芸姐儿?”孟姨娘上前,要将裴锦芸搀起来,却一眼便瞧见了她裹在外的那间暗色披风里的衣衫不整,刹那间,便觉得晴天霹雳一般,眼前一黑。 “你来了正好,她一直哭,你自个儿来问。”裴世钦今日是气急了,对着孟姨娘也没了往日的好生气。 裴锦芸见到孟姨娘,却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喊了一声“娘”,便是扑进了孟姨娘怀里。 孟姨娘心乱如麻,目光不经意瞥见被绑在一边,也是衣衫不整的孟德裕,一瞬间,心房一路往谷底沉去。可眼中,反倒冷静下来,她倏忽便是哭了起来。 “芸姐儿这是怎么了?老爷……我们芸姐儿这是怎么了啊?她自来是个最乖巧懂事的孩子,从未让你操过心啊!” “她乖巧懂事?”裴世钦颤巍巍地指着裴锦芸,“你那日提醒我说,箬姐儿大了,得小心她女儿家的心事,结果呢……你这个做人亲娘的,怎么就不知道管好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今日做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儿,说到底,还是你这个做娘的教女无方。” “老爷!芸姐儿到底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这屋里没有外人,你倒是说个清楚。妾身一直在这家里,哪里会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孟姨娘红着一双眼道。 这孟姨娘……还真是个聪明的。裴锦箬抿住嘴角的冷笑。 裴世钦听罢,气得更狠了,“你不知道?你……你是瞎了吗?这般模样……你……你还瞧不出来吗?你养的好女儿和你的好侄儿……孤男寡女,在那顺福华的雅室中私会……那画面……我这当爹的都没脸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7 一军 “老爷说得这是什么话?芸姐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从不曾见过如你这般往自己女儿身上泼脏水的。”孟姨娘一边哭着喊着,一边成了护崽儿的老母鸡,竟是连裴世钦也顾不得讨好了。“老爷说的,我自然也瞧见了,可是,我却不如老爷那般想。我自己的女儿,自己的侄儿,我再清楚不过,他们是断断不会做出失礼之事的。必然是老爷听风便是雨,误会了,便连解释也不曾听芸姐儿和裕哥儿解释吧?” 孟姨娘大抵从没有这般下过裴世钦的面子,他被怼得脸色乍青乍白,心里有团火,偏生却裹着虚,发不出来。 毕竟,孟姨娘说中了,到目前为止,他确实未曾听过裴锦芸和孟德裕的解释,只是,他俩,一个只顾着哭,一个只喊着冤枉,却是别的什么都不说,而裴世钦气也气饱了,那样的情景,他还需要问什么?后来,他听那孟德裕喊冤枉听得烦心,便让人堵了他的嘴。 再问,不过是又生一回气罢了,他便没有问,如今被孟姨娘一说,才觉得气短心虚。 裴锦箬嘴角轻轻一曳,孟姨娘还真是个厉害的。方才瞧见裴锦芸时,她未必不慌,可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便已经主控了场面,终究她已将父亲拿捏得死死的了。而且,既然己方已失利,还不如奋死反扑,将敌人撕咬下一块儿血肉也好。哪怕钳住了她的软肋,她还是这般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如何不厉害? 不过裴锦箬猫儿眼一瞬沉黯,她厉害便厉害着吧,还不到自己出头的时候。若火烧了过来,她也不会坐以待毙就是。 裴世钦咳咳了两声,“那样的情况哪里还用得着问?” “老爷不问,那妾身便逾矩问了。”孟姨娘抬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倒是又恢复了她一贯的模样,娇怯可怜,只有裴锦箬瞧出她柔弱背后,梗人的骨头。 “老爷方才匆匆出了门去,听说是三爷的小厮来叫的,出了什么事,妾身不知,也没问。但若是与芸姐儿有关,老爷便该与妾身说一声才是。妾身虽然位卑,但怎么,也生了芸姐儿一场,这么大的事儿,老爷不该瞒着妾身。”孟姨娘说着,又红了眼眶。 裴世钦却是受不得这冤枉的,忙道,“那不是!我出门,可不是为了芸姐儿。是枫哥儿的小厮来叫,说是说是枫哥儿与人往顺福华喝酒去了。那顺福华离着烟柳街近,我担心枫哥儿年纪轻,没有分寸,这才带着桓哥儿过去看看。”裴世钦话到了嘴边,明显拐了一个弯儿。 孟姨娘便是皱了一下眉头,裴锦枫身边的松风和松泉都被她用了手段,收服在了手下,为了这一日,她机关算尽,能让裴世钦火急火燎带着长子一道出门去的,绝不止是裴世钦的这一番说辞,奈何裴世钦看重几个儿子,尤其是嫡出的裴锦枫,他有心相护,嘴自然是紧。 孟姨娘略一思忖,虽然有些不甘,却也不得不暂且撂开此处不提,“老爷既然是去顺福华寻枫哥儿,如何却又却又撞见了芸姐儿?还有妾身瞧着,箬姐儿也是一道回来的,这当中,难不成还有箬姐儿的事儿?”说着,那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睐向裴锦箬,意有所指。 裴世钦父子几个都不由蹙眉,裴锦箬却是甜笑道,“我听说枫哥儿在顺福华喝酒,也是担心,因而便改道去顺福华寻他。我到时,他倒果真一个人在雅室里喝酒,便将他提溜了出来,好生训诫了一番。枫哥儿呢,怕父亲怪罪,便想着等酒气散散,才回府来,却没有想到,才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父亲倒是来了,张口便问枫哥儿我在何处。我倒是不知,父亲如何知晓,我也去了顺福华寻枫哥儿的?” 这话,倒是又引得裴世钦皱了皱眉,心生疑惑。 裴锦桓却是若有所思,瞄了一眼孟姨娘,又看了看裴锦箬。 知情的裴锦枫则用力握紧了拳头,才勉强克制着自己端凝着脸色。阿姐说得对,他是个蠢的,今日险些因他,害了自己,也害了阿姐。如今,阿姐让他好生待着,他便安安静静待着,再不能如之前那般蠢到害人害己了。 孟姨娘深望着笑微微的裴锦箬,帕子下,掐了掐手背,这才又笑道,“是啊!怎的这般巧?枫哥儿在顺福华喝酒,老爷去寻他,却偏生撞见了裕哥儿和芸姐儿?” 这是要倒打一耙啊? 裴锦箬被气得笑了,“那倒也不是巧。枫哥儿,正是那孟家公子约出去喝酒的,只他二人。枫哥儿本不想去,孟家公子却是抬出了二哥哥和四妹妹,说好歹亲戚一场。盛情难却,枫哥儿又念着二哥哥和四妹妹的面子,只得去了。谁知,席间,孟家公子,却是一个劲儿地灌酒,我到时,也是用了些手段,才将枫哥儿叫醒,彼时,恰好有一位花娘,得了孟家公子的吩咐,前去服侍。” 听到此处,裴世钦眉心一攒,神色不善地望向孟姨娘。 裴锦枫才十三岁,而且,整个裴家都对他寄予厚望,他们却在这个时候,让个花娘去“服侍”他,安的什么心? 孟姨娘心下也是猛跳,“想来,裕哥儿只是好心办了坏事罢了,他请枫哥儿吃酒,原是好意。” “只是更巧的是,枫哥儿喝醉了,孟家公子便人有三急,一去不复返了。直到父亲来了,这才刚巧撞见他与四妹妹” “住口!这定然有误会。”孟姨娘脸色一变,便忙道。 “我也觉得,这中间有误会。”裴锦箬点了点头道。 她这一句,反倒引得孟姨娘又惊又疑,满是戒备地望向她。 裴锦箬却是微微笑了起来,“我一个小女子,倒是不懂得这些。结果今日,恰好袁家的恪表哥路过,姨娘也该知道,我恪表哥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侦办各类案件也是常有的事儿。方才,他托人送了一只香炉来,说,这恰好是从那间水阁中搜出来的。有什么纰漏,我不知,不过,恪表哥交代了,让寻两个有见识的婆子,一看便知。” 裴锦箬说着,朝后一招手,绿枝便是抱着一只包袱上前来,将包袱皮揭开,里面露出一只小巧的三足紫铜镂松梅的香炉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8 暂退 那香炉一露出来的同时,还有一股带着旖旎的甜香随之扑鼻而来。 裴世钦便是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孟德裕,又瞥了一眼孟姨娘。 孟姨娘的神色亦是有些讪讪,尴尬地瞪了一眼裴世钦。 裴锦箬恍若未见,很是体贴地问道,“我猜着,这香炉怕是有些蹊跷,要不请两个婆子来瞧上一瞧?”她不过一个还未及笄的“无知”少女,自然比不得裴世钦和孟姨娘他们见多识广。 裴世钦喉咙发痒,连连咳了好几声,这才抬手挥了挥道,“不用了。箬姐儿、枫哥儿,你们今日也是折腾了不少,明日还得进学,便先各自回去歇着吧!” 这是要将他们姐弟二人支开的意思了。 裴锦箬抬眼瞥了一眼孟姨娘,她抿着嘴角,面沉如水,却并未反驳裴世钦的话。 裴锦箬却犹豫着道,“父亲,这不好吧?今日这桩事,事关四妹妹。听孟姨娘的意思我与枫弟还是留下来,弄个清楚明白得好。” 方才,孟姨娘的话里,不无针对,是要将裴锦芸出事的屎盆子往他们姐弟二人头上扣,这个,裴世钦他们也都是听得清楚明白的,她这番顾虑,便也没人敢说错。 只是,裴世钦铁了心要撵他们姐弟二人走,一听便是拉下脸来,沉声斥道,“让你们去歇着便去歇着,哪儿来那么多说道?今日这些事情,与你们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干系?乌七八糟的,你们听来做什么?没得跟着学坏了,还不快些避开?至于孟姨娘方才的话,她不过是关心则乱,胡言乱语罢了,也值当你们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很是不客气,连乌七八糟都出来了,半点儿面子都不给孟姨娘母女留了。 只是瞧孟姨娘虽然白着嘴脸,却咬着唇,没敢吭声,而裴世钦话已说到此处,裴锦箬便也只得从善如流了。 “如此,那女儿与枫弟便先告退了。”与裴锦枫使了个眼色,姐弟二人便起身出去了。 门关上,转头从门缝里与孟姨娘对上了眼,孟姨娘眼中冰刀霜剑,裴锦箬却是倏忽一笑,气死她。 房门关上,门内天翻地覆又如何,与她和裴锦枫都无半点儿关系。 裴家家主亲自发的话,他们姐弟二人小孩子家家,与他们不相干。 回过头来,门外,各人贴身伺候的仆妇或是丫鬟都候着,陈嬷嬷也在。 裴锦箬一见她,便是笑了起来,并且快步迎上前,一脸真切地携了陈嬷嬷的手,笑道,“今日的事儿,真是多亏嬷嬷了,你对我和枫哥儿姐弟的大恩,我都记得真真儿的。如今,丹朱也算得偿所愿了,等到过两日,二哥哥收房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丹朱备上一份儿厚厚的嫁妆。” 裴锦箬说得热切,陈嬷嬷望着她,心,却一瞬间沉入了冰潭。 裴锦箬却是拍了拍陈嬷嬷的手,扶了绿枝转身欲走时,似才瞄见了站在边上的徐嬷嬷,神色微微一变,转而耷拉下了脸来,做出一脸的忧心状,这才离开了疏桐院。 直到走得远了,绿枝才有些不放心地道,“姑娘,咱们当真就这么走了吗?” 从英国公府寿宴归来,就开始部署筹谋,好不容易,多少人的努力,才有了今日的局面,不看着孟姨娘和裴锦芸自食恶果,绿枝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而且,孟姨娘诡计多端,若是不能一棒子打死了,总怕有死灰复燃的时候,绿枝总是难以放下心。 “我们在不在,已是无关大局。今日的事儿,是丑事儿,父亲尚且不愿意我和枫哥儿在跟前看着,是万万不会外传的。不想事情闹大,那便只能大事化小了。” “而我已是在父亲跟前,将我与枫哥儿都摘了个干净,却是不好再节外生枝。父亲未尝猜不到这当中的猫腻,却装了糊涂,总归在他看来是一家子的骨肉,能囫囵着,装出一副和和美美的样子,那便好了。” “孟姨娘也是算准了父亲的意思,这才暂且偃旗息鼓,没再紧咬着我不放。但前提是我也没有死咬着她和裴锦芸不放,否则,孟姨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就算不咬死我,也非非给我扯下一块儿血肉来,才肯罢休吧?” 事实上,孟姨娘也绝对不会就此罢休的。 她们如今,算得结了死仇了,孟姨娘如今不过是形势所逼,这才暂且吞下这口气罢了。以她的脾性,待得喘过这口气,必然是吞不下这口恶气的。 不过,裴锦箬却也不惧她,她们本身便也是水火不容。前世的仇,刻骨铭心,今生,她是决计不会再退让半分了。 “那今日的事儿,老爷会如何大事化小?”绿枝不由有些紧张,总不会,他们白白辛苦一场吧? 裴锦箬见状不由笑了,“你这丫头,平日里也是个机灵的,怎么今日却傻了?再怎么大事化小,也是有底线的。你道为什么父亲也好,孟姨娘也罢,都没有再找什么婆子去查那只香炉?” 绿枝恍然,是了!自然是因为不需要查了。因为他们都很清楚那是什么,这香炉再往下一查,那孟德裕自然是脱不了关系。 孟姨娘是知道他起先是算计的裴锦箬,不是裴锦芸,可是裴世钦不知道啊,再查下去,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复杂。 是以,不管是裴世钦,还是孟姨娘,都属意事情就到此为止。 孟德裕就是与裴锦芸两厢情愿,一时情难自禁,做出了糊涂事。 不管怎么说,两人做了失礼之事,乃是有目共睹,看那样子,裴锦芸也已经铁板钉钉是孟德裕的人了,那么,这事情就算再怎么化小,裴锦芸嫁定了孟德裕,这倒是错不了的了。 从此往后,孟姨娘要再算计她家姑娘,也不是那么便宜的事儿了。 最要紧,也算让她自食恶果了,也算得痛快。她不是觉得她的侄儿好吗?那便让她自己的女儿去嫁好了,别来攀扯她家姑娘。 这么一想,绿枝的心气儿也平了些。 裴锦箬却有些奇怪地望向她,“绿枝不觉得我行事太过狠毒了吗?再怎么说,芸姐儿也是我的亲妹妹。” “姑娘为何这般说?要说的话,也是孟姨娘和四姑娘先害的姑娘你。她们若不先起歹心,又如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姑娘若还要以德报怨,那才是真正蠢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59 请辞 裴锦箬有些感叹,“只盼……枫哥儿也与你一般想,那就好了。” 今日,她算是将这些腌臜丑陋的一面尽数让裴锦枫瞧了个清楚,他当时,虽是没有含糊地依着她的交代照办了,只是心里,未必没有冲击。 方才,从疏桐院出来后,他便是一言不发,径自走了。那背影,看上去,很是寥落。 裴锦箬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但重活一世,她是真心将裴锦枫当成了最亲近,也最可以互相依赖的人,他的想法,她却不能不在意。 听出裴锦箬话语间的忐忑,绿枝忙道,“姑娘且宽心,在奴婢看来,三爷也是个聪明的,他只是光风霁月,从不知世间阴暗,人心险恶罢了。他终究与姑娘才是血脉相连,同气连枝,他终会明白姑娘的。” 裴锦箬微微一笑,“但愿如此吧!” 只是,稍晚些,没能等到裴锦枫是不是想通了的消息,裴锦箬这里倒是已经知道了疏桐院处置今日这桩事的结果,大抵与她所料相去不远。 扯了一张两厢情愿的遮羞布给这桩丑事盖上了,孟姨娘和裴锦芸皆是被禁了足,为期一月,一月后,解禁,便该与孟家商讨婚事了。 这么一来,孟姨娘暂且是没那个精力来给她下绊子了,裴锦箬登时觉得自重生以来,便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胸口稍稍平缓了些许。 过了两日,丹朱被裴锦栋很是低调地要到了身边伺候,裴锦箬倒也大方得很,当真送了丹朱厚厚的一份儿嫁妆,将她送出了竹露居。 其他丫鬟见了,心窝皆是热着,想着姑娘倒是个大方的。若是能得了她的眼,也不知日后出嫁,能不能如丹朱这般的好命。 她们却哪里知道,裴锦箬心底其实有那么两分破财送瘟神的心情。 丹朱才走没两日,陈嬷嬷便是求到了跟前。 “姑娘……老奴如今上了年纪,做事也不利索了,家里又有两个孙儿要带,是以,特来向姑娘请辞。老奴老了,怕是再做不动了,便也不想再给姑娘添麻烦了。” 比起前几日,陈嬷嬷像是老了十岁不止,就连那神色间,也多了许多颓丧,却也意外的平和了许多。 裴锦箬抿起嘴角笑了,“嬷嬷果真是个聪明人。”没有其他人在跟前,裴锦箬倒也不耐烦再做戏。 “姑娘这是寒碜老奴呢,老奴若果真是个聪明的,又哪里会看走了眼,有了今日?”陈嬷嬷幽幽苦笑,望着裴锦箬的神情很有两分复杂。 “嬷嬷只是迷了心,看不透罢了。我却还记得,我七岁那年,母亲去世那会儿,家里乱成了一团,我生了重病,没有人顾得上管我,天又下着大雨,是你整夜不睡地照看我,整整三日三夜,好歹没有让我烧迷糊。” 这些事,说起来,不管对裴锦箬,还是对陈嬷嬷,都是恍如隔世。 只陈嬷嬷神色间,却到底多了几许动容,望向裴锦箬,眼眶微红,切切唤道,“姑娘……” “嬷嬷如今想功成身退了,也好。”裴锦箬略略提高了音量打断了她,“如今,也算得好聚好散,嬷嬷暂且没有做出让我难以原谅之事,来日再见,我们还能叙一叙旧情。若是再纠缠下去,别说我,只怕等到孟姨娘腾出手来,也未必会饶过嬷嬷。” 孟姨娘那一日,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而她,便也将计就计,也是一箭双雕的反击。 利用丹朱的执念,让她想法子将话,透到裴锦芸耳中。她知道了裴锦箬将要落难,若是不心动来看裴锦箬笑话,不出裴府,那便也不会落入裴锦箬事先扎好的套子。 而若不是闻见那水阁里催情香的味道,她也未必做得这么绝。 回来后,再一袭特意说给徐嬷嬷听到的似是而非的话,便也顺带将陈嬷嬷也一并解决了。 孟姨娘的布局被她破了,而且反将了她一军,让裴锦芸再不能高嫁,而只能屈就孟家,孟姨娘还不知恨成什么样了。 而裴锦箬四两拨千斤,便将事情尽数推到了陈嬷嬷身上,如今孟姨娘只怕以为陈嬷嬷是对裴锦箬于心不忍,是以临阵倒戈,将她的谋算尽数告知了裴锦箬,这才让裴锦箬得以将计就计。 还有丹朱诱裴锦芸出门,也做得并不是很高明,孟姨娘一查问,便会知晓。 孟姨娘本就对丹朱这些勾引裴锦栋的狐媚子深恶痛绝,如今,只怕也要将账尽数算到陈嬷嬷母女二人身上。 丹朱一直想要的姨娘之位,怕是遥遥无期,而陈嬷嬷若是再留下,等到孟姨娘腾出手来,必然要向她撒气。 陈嬷嬷清楚,这才在此时请辞。 裴锦箬将话说得清楚,陈嬷嬷才兴起的一点儿希望,眨眼间,又尽数破灭,不由苦笑道,“要老奴说,姑娘才是真正聪明之人。” 裴锦箬可不会将她这话当成恭维,也并未回应,话锋一转道,“嬷嬷这回走,我便不再送什么了,如今,府上正是多事之秋,也就不让丫头们摆宴相送了。” 今生,是她有先见之明,一直防备着,陈嬷嬷母女二人才未能害到她,但她们却已确确实实起了害她之心,不过,未能得逞罢了。 她如今,对她们已算得仁至义尽,再多,却是没有了。 陈嬷嬷显然也明白,微黯了神色,点了点头。 “姑娘!广白来了,老爷请你去疏桐院一趟。”门外传来绿枝的声音。 裴锦箬神色淡淡,轻瞥向神色有些局促的陈嬷嬷。 她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老奴不敢让姑娘再费心,也不想再碍姑娘的眼。一会儿,便收拾收拾东西走了。老奴本是没脸再求什么,只姑娘……丹朱到底是老奴身上掉下来的肉,老奴如今虽是自身难保,再无力为她做些什么,却也只得舔着脸再求姑娘一回。别的也不敢说,都是她自个儿作出来的,往后有什么不好,也自该她自己受着,只请姑娘……好歹帮着留下她一条命……” 陈嬷嬷满眼恳切,眼中,已是冒了泪花儿,对丹朱,她好歹还算得爱女心切。 裴锦箬轻挑起一道眉来,“我一个做妹妹的,如何能管到兄长房中?何况,只要孟姨娘在一日,只怕,二哥哥自己也做不得主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0 商定 这话,轻飘飘,却好似意有所指一般。 陈嬷嬷惊抬双目望向裴锦箬,后者却已经移开了视线,“如此,嬷嬷便请自便了。”说着,轻点了点头,便是招呼着绿枝,主仆二人便出了门,往疏桐院去,再未瞧过陈嬷嬷一眼。 到此,陈嬷嬷此人如何,却是再也不关她的事了。 裴锦箬到了疏桐院,便被广白迎着进了裴世钦的书房,一进去,这才瞧见裴世钦不只叫了她一人,裴锦桓与裴锦枫也在。 裴锦箬将种种思绪敛在心底,朝着裴世钦与裴锦桓见了礼,心中已对裴世钦叫他们几个来的缘由有了猜测。 果然,下一刻,裴世钦望着几个儿女,便是叹道,“咱们家里本就没有当家主母,这几年,一直是孟姨娘在掌着府中中馈。她如今犯了错,被为父勒令禁足反省,再掌着中馈自然是不合适。为父便想着,是不是让秋姨娘和芬姨娘两个帮着一道暂且管管家?” 秋姨娘是裴锦桓的生母,芬姨娘是五姑娘裴锦蓉的生母。大姑娘裴锦茹和二姑娘裴锦蕙的生母已是去世了,如今,裴锦蕙养在秋姨娘跟前。 这几位姨娘都是通房出身,不比孟姨娘,乃是贵妾,又得宠,这些年,其他姨娘都是避其锋芒,安守本分。 只是,虽然是安守本分,裴锦箬却也不认为她们适合掌家,哪怕是暂时的,也是不妥。 何况,她可不希望再扶持出一个孟姨娘来。 裴锦箬还在思虑着该如何打消她父亲的念头,裴锦桓已是上前一步道,“父亲,儿子以为,此事不妥。” 裴世钦似是没有料到长子居然会反驳他,很是诧异地挑眉望向他,“如何不妥?” “父亲,前些年,母亲骤逝,又恰逢祖父的丧期,父亲一直未能续弦,这才让孟姨娘一介妾室暂掌中馈,父亲孝期中,不用宴客,倒还不至于让人笑话。可如今,父亲眼看着孝期将满,若是此时还要让妾室们掌家,传出去,难免让人笑话。” 裴锦箬很是诧异地望了她这位大哥一眼。 就是裴世钦也没有想到长子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毕竟,掌了中馈,于他生母,于他而言,那都是一桩好事,没想到,他却拒绝了。而且,他那番话还是有理有据,全然为裴家着想。 裴世钦此时想起自己早前让孟姨娘掌家的理所当然,登时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咳咳了两声,才又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当时让孟姨娘掌家,本就是迫不得已。如今……若是不让秋姨娘和芬姨娘帮着管家,又能如何?” “父亲!不如将祖母请了回来?”裴锦桓却是早已有了主意,“祖母为了给祖父超度,给父亲和我们这些不孝儿孙们祈福,已是到大相国寺中住了大半年了,如今,孝期将满,请了祖母回来,让她暂且辛劳着,帮着掌家,家里的几位妹妹也年龄不小了,恰恰可以帮着祖母做个帮手,也可以顺带学学掌家之事,这也是一举两得的。回头,待得孝期满了,父亲娶了新夫人过门,这府中中馈自然也就有人接手了。不过几个月的事儿,有祖母看着,想必不会出乱子,正好也让几位妹妹历练一二。” 裴世钦说让两个姨娘管家,本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听裴锦桓居然还真提出了一个可行的法子,裴世钦不由拍掌而笑,“你这个法子不错。”说完,又想起什么,望向裴锦箬和裴锦枫道,“箬姐儿和枫哥儿觉得呢?你大哥这法子可行?” “大哥哥设想周全,自然是好的,而且……女儿也甚是想念祖母。”裴锦箬笑道,裴锦桓的法子本就不错,何况……依着前世的轨迹,祖母也该回来了。孝期将至,父亲能否顺利起复,祖母自然也是挂心。如今倒好,孟姨娘栽了个跟头,趁着祖母回来,若是能尽早将父亲续娶之事定下,彻底断了孟姨娘的扶正之路,倒是正好。 裴锦枫倒也没有意见。 裴世钦见状,便是笑了,“如此甚好,我这便修书一封,由你带去,亲自往大相国寺去接你祖母回来。”这话,却是对着裴锦桓说的。 裴锦桓虽然来年便要参加春闱,但在学问方面,裴世钦却很是开明,并不要求几个儿子一定要死读书,耽搁一两日也没什么。 本就是他提的主意,裴锦桓自然是欣然应允。 “父亲,女儿明日休沐,想着前些日子的事儿还未谢过恪表哥,便想着去英国公府一趟,也去看望看望外祖父与外祖母。”这件事说定了,裴锦箬便也顺势说起另外一桩。 裴世钦倒是点了点头,只神色有些讪讪,“这也是应该的,回头让他们给你备些礼物,让枫哥儿也随你一道去吧。” 说定了事情,裴世钦留了裴锦桓一道写家书,既然已经决定要请裴老太太回来,那便宜早不宜迟。毕竟,家里的事情得有人主理着,才不至于乱了套。 裴世钦便想着将那家书快快写了,让裴锦桓今日便出门往大相国寺,明日便能回来了。 “枫弟,这两日可还习惯?”那日的事情,到底让裴锦枫受了很大的冲击,他身边的松风和松泉两个小厮一个被裴世钦打了三十个板子打死了,另一个,则被发卖了出去。 如今,他身边两个小厮都是才挑选出来的。因为之前的事儿,这回选人,无论是裴世钦还是裴锦箬都很是慎重,亲自过眼,挑了两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裴锦箬问的,便是这几日,裴锦枫是否习惯这两个小厮的侍候。 方才裴锦枫也一直神色郁郁,未曾开口说话。 裴锦箬还有些担心起他是不是还没有振作起来,这样一直低落下去也不行啊! 裴锦枫却答道,“还好,总得慢慢熟悉的。不过,他们是阿姐替我选的,我至少可以暂且相信他们待我是忠心的。只是,这御下之道,我还得多向阿姐学着才是。” 这反应,倒是全然在裴锦箬的意料之外,只是看他的样子,倒是不见颓丧,能想通便好。 “你与恪表哥相熟些,明日,咱们一道去,你可得好好谢谢他。” “这是自然。”裴锦枫扯扯嘴角笑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1 嫉妒 裴锦箬走一遭英国公府,却不全然是为了谢谢袁恪,毕竟,袁恪那日怕也是得了葛老夫人的授意,才特意帮了她一次。 裴锦枫去见袁恪了,她便辞了吴夫人,径自去见了葛老夫人。 葛老夫人听了她将那日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葛老夫人却是听得心惊胆战,末了,双手合十地直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眼里已是隐含了泪光。 “孟淑娴真是个心狠手辣、丧尽天良的,居然对你这样的小姑娘也下得去这样的狠手。也好在你一早便有防备,将计就计,否则,真被她害了,连个哭诉的地儿都没有。” 裴锦箬不由抿了嘴角偷笑,外祖母也真是个护短的性子,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会觉得她年岁轻轻,却这般工于心计,作为长辈,少不得斥责两句,可外祖母却一心一意只是瞧见了孟姨娘的坏。 “不管她怎么坏,如今,是暂且被束住了手脚。” “这件事你做得好。”葛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赞扬道。 怕也只有外祖母会因着这样的事夸她了,裴锦箬的猫儿眼中,星星点点的欣悦四散开来,“外祖母,还有一桩好事儿,我父亲昨日便已是让我大哥哥亲自去大相国寺接我祖母了。只怕,一会儿,我祖母便要回府了。” “这还真是一桩好事。”葛老夫人一双凤眼,掠过一道精光。 祖孙二人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眼色。 “只是,祖母今日要回,出门时,父亲便是交代了我,今日要早些回去,我便不留在这儿陪外祖母用午膳了。” 裴锦箬有些可惜地道,她是真喜欢与外祖母待在一起的感觉。外祖母疼她,也懂她,都是不问缘由、毫无保留的,好似,只有在外祖母身边,她才能稍稍做回自己一般。 真正的裴锦箬,本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她简单而直白,善良而纯真,那个她自己都不喜欢,却是真实存在过的裴锦箬。 “没关系,要陪我用膳什么时候不可以,你祖母回来了,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要外祖母再一一交代了吧?” 葛老夫人已是不复柔嫩的手轻拍着裴锦箬的手背,凤眼温润地将她望着。 “外祖母放心,我都省得。” “那便好。”门外,隐约有动静,却是袁婧衣进来了。不比在博文馆的时候,她今日,倒是一身家常的衣裳,娉娉婷婷,却也是绝代佳人。 葛老夫人瞧见了,便是道,“箬姐儿家里还有事儿,我便不留饭了,你送她出去。” 这话,是对着刚进门的袁婧衣说的,回过头来,拍了拍裴锦箬的手,“好了,去吧!改日又见就是。” 嘴里说得豁达,眼角却含着一丝不舍。 裴锦箬看得分明,却也无能为力。她终究是姓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如同袁家的表姐妹们那般,承欢外祖母膝下。 何况……她的外祖父,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到如今,她来了英国公府这么两趟,却也未曾瞧见过一面。他本就不待见她爹,连带着也并不怎么待见他们姐弟二人。 “那我便走了,改日外祖母安排好了日子,再使人来告诉我,我陪外祖母礼佛吃素斋去。”裴锦箬故作欢喜地道。 葛老夫人果然笑了起来,“你可是答应了的,到时可别嫌闷。” 袁婧衣将裴锦箬亲自引着出了葛老夫人的院子。 英国公府的花园有能工巧匠精心打理着,即便是这翠凋红减的时候,却仍然可见草木葱郁,花影扶疏。 几丛金黄的小菊花在道旁开出一片灿耀,好似泄了一路日光。 “自从寿宴后,母亲的精神头好了许多,这是你的功劳。”袁婧衣并不多话,无论是在博文馆,还是在英国公府,因而,在乍听她开口时,裴锦箬还很是愣了愣。 抬起头来,才瞧见袁婧衣已是停了步子,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才确定,方才那话,确实是她说的没错。 只是……裴锦箬却不知该怎么应答,便只得扯了嘴角笑。 “你母亲,我的姐姐,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女,也是最得我父亲和母亲看重的,他们疼爱她的程度……虽然我们姐妹年岁相差得大,可我有的时候,都还会忍不住嫉妒她……” 袁婧衣扭头看着脚边那丛开得如火如荼的菊花,嘴角的笑,在日光下,显得有两分飘忽。 裴锦箬眯眼时,她却已经继续迈开了步子,好似方才所说的话,都只是随口的闲话,并无半分意义一般。 裴锦箬愣了愣才迈开步子跟上她。 目光却是控制不住地落在了她的背影之上。 袁婧衣……如今也不过不到二十五的年龄,大梁不比前朝,只有小门小户才早早就成亲,延绵子嗣,稍稍有些头脸,或是心疼女儿的人家,都会多留女儿几年。 通常都是及笄之后,再慢慢相看的,若是有那早早定下亲事的,也通常会多筹备几年,一般要到十七八岁才会送出阁。 英国公府出身,又是嫡出,袁婧衣不该到如今还没有嫁才是。 到底是个什么原因,才让袁婧衣到如今还待字闺中,虽然看她宠辱不惊的样子,可背地里,未尝没有人说她。 如今,老英国公夫妇尚且健在,她的兄嫂们不好说什么,可老英国公夫妇毕竟年龄大了,也不知还能护她几年。 都是一样的孩子,就算外祖父和外祖母更看重自己的母亲一些,连带着外祖母对她这个外孙女也多有疼惜看顾,却也不会厚此薄彼到看着小女儿孤独终老吧? 何况,外祖母是个心有成算的人。 裴锦箬隐约记得,前世,袁婧衣最后还是嫁了的,只是,那桩婚事也委实算不得好就是了。 许是觉得长女低嫁,却未能有个好结果,成了老英国公夫妇心中的一根刺,袁婧衣嫁的,自然不差。 只她是年龄大了,选择却也不多,最后,便选了敏郡王家的老二,做了续弦。 只那也是个混账的,终日里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的厮混,袁婧衣嫁过去,不过两年,他便死在了妓女身上。 偏敏郡王一家,还怪起了袁婧衣,说她留不住自己的男人,是个扫把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2 冤孽 虽然有英国公府做靠山,敏郡王府除了言语上占些便宜,也不敢真对袁婧衣如何。 后来,袁婧衣便从族中过继了一个嗣子,日子,只怕也不怎么快活。 裴锦箬还记得,她后来曾在某个场合上,远远见过袁婧衣一眼。 一身暗色的衣裳,骨瘦如柴、面容枯槁,竟是比她实际的年龄老了十岁不止。而且,看那样子,竟是心如死灰,等着混日子的模样。 也许,外祖母之所以早逝,也有这件事的因由在里头。 依稀记得,袁婧衣嫁进敏郡王府,应该是在两年后,如今,这桩婚事也不知提说没有。 无论如何,她既知道了,是怎么也不会再让袁婧衣重蹈覆辙的。 说实在的,她家那个外祖父相女婿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她爹是她娘自个儿瞧中的,虽然事实证明,确实有些渣,不过……除了家世,那相貌、人品、才学还有性情,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哪儿哪儿都比那敏郡王家的老二好上百倍不止啊。 想到此处,裴锦箬心头忽的一动。 蓦然抬眼瞄向前方姿态娴雅的袁婧衣,猫儿眼闪了闪,继而,又是苦笑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自己怕还真是异想天开了。 袁婧衣将她直送到二门外,抬眼便见得门外已是立了几人。 她们从葛老夫人院子里出来时,是派了人往外院去给裴锦枫传话的,裴锦枫候在这儿,倒是应该的。却没有想到,老英国公与袁恪居然也在。 老英国公是个固执到有些古板的人,不比如今的英国公,爵位是承袭的。老英国公身上的军功那是实打实的,彼时,打下大梁的江山,他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身上,也留下了无数的伤痛。 就是当今陛下对他,也是敬重有加。哪怕是如今,他已退了下来,让儿子承袭了爵位,可陛下也常召他入宫喝茶下棋,这也是为何凤京城中勋贵众多,英国公府却地位超然的原因。 老英国公如今也是快要古稀之年的人了,两鬓已是斑白,可腰背却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裴锦箬上前朝他行礼,低低喊了一声“外祖父”。 他的神色却仍然端肃,不见半分的软和,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便是对袁恪道,“你送他们姐弟回去。” 袁恪自然恭声应是。 老英国公便是转身走了,没有多说一句。 看来,外祖父终究还是对他们裴家人存着心结啊。 不过,裴锦箬并不气馁,也不放在心上。总归,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孝敬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她相信,血浓于水,外祖父总不会一直这样。辞别了袁婧衣,裴锦箬上了马车,袁恪和裴锦枫则在前骑马,并几个侍卫随行,往福安坊而去。 走了约摸两刻钟,外头渐渐热闹起来,裴锦箬便知是到了街市。 眼看着快要中秋,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感染了节日的气氛,少不得要筹备,这街上自是热闹。 裴锦箬自来喜欢看这市井百态,正待掀开车帘,探出头去,便觉着马车停了下来。 她正疑惑皱眉时,便听着马车外裴锦枫少年略带粗噶的嗓音招呼道,“燕二公子!” 这凤京城中,能被称呼成“燕二公子”的还有哪个? 裴锦箬蹙了蹙眉心,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正在腹诽时,马车外便响起了燕崇带着两分慵懒的嗓音,“谨之兄和裴家三郎这是要往哪儿去?我们几个正要去半闲居吃酒,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吧?” 燕崇一边说着,目光便已是朝着后面的马车看了过来。 袁恪是天子近臣,燕崇又是陛下最爱重的外甥,两人少不得常打照面,难怪可以直呼表字。 “多谢晙时好意,只我奉了祖父之命,要送表弟、妹回府,脱不开身,心意便心领了。”袁恪朝着燕崇遥遥一拱手,推辞了。 这自然是婉拒,哪怕是今日他没有送裴锦箬姐弟二人,也能寻着别的理由推辞,袁恪可是这凤京城中有为的青年才俊,哪里会与他们这些无所事事,章台走马的纨绔子弟混在一处呢。 燕崇了解地笑笑,听袁恪提起表弟、妹,他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望向那马车时闪了两闪,笑道,“最近京城中倒是有一桩趣事儿,不知谨之兄可听说没有?” 袁恪蹙了蹙眉,本以为一番宣阔之后,他们便可以离开了,谁知,燕崇居然又提起了什么趣事儿。他往日里,可不是这样蛮缠之人。 心中过了一道,袁恪面上却没有半点儿异样,“不知晙时说的是哪一桩?” “吏部尚书李家的大公子,谨之兄可知?”燕崇笑道,马车内的裴锦箬却是心口一跳,便又听着他道,“那李尚文前年不是没了夫人吗?这才刚刚说定了祁阳侯家的四姑娘做续弦,听说这还是人家祁阳侯家自个儿瞧中的。你说李尚文那样的,那姑娘也能瞧上,是不是眼拙?”后面这一句,是压低了音量说的,却也能让马车内的人听得清楚。 袁恪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不解他为何要跟他说这个?难道是因着他也与李尚文一般,是个丧妻的鳏夫么?可却为何拿李尚文说事儿?李尚文好男风的事儿,李家虽是捂得紧,但却瞒不过许多人的眼睛,不过只是心照不宣罢了。袁恪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锦衣卫是干什么的?这凤京城中,哪家的秘辛又能轻易逃开了他们的耳目? 难不成,燕崇这话,当真只是为了取笑一回李尚文? 可惜,袁恪心中的疑虑,却注定难解。 燕崇说完这一句,便是直起了身子,笑道,“既然谨之兄有事在身,我们便也不耽搁了,来日有机会,再请谨之兄喝酒。”说着,已是朝袁恪一拱手,便是一扯缰绳,驱马而动。 好似,他方才那一席话,当真只是心血来潮一般。只目光,却带着两分深意的笑,瞥向了那没有半分动静的马车。 马车内的裴锦箬却是听得皱起眉来,对面,绿枝有些迟疑地瞥向自家姑娘,“姑娘,燕二公子什么意思?干嘛要提起李家大公子的婚事?” 裴锦箬私下里做的一些事情,旁人不知,却没有瞒过绿枝。 绿枝是知道的,早前,季家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姑娘送给李家大公子做妾,后来,突然改了主意,是与她家姑娘有关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3 遇险 若说,燕二公子提及李家,没有深意,只是巧合,那会不会也太巧了一些?绿枝始终有些惶惶。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他这人做事,自来没有章法,也许,只是信口一说吧!” 话虽这么说,裴锦箬心里也有些惴惴,总觉得燕崇这话是对着她说的,可是……怎么可能? 他哪里知道她与季家的事儿?李家大公子的亲事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就算他真凑巧知道好了,刻意说这个给她听,又有什么用意? 倒是李家,怎么会与祁阳侯扯上关系? 祁阳侯如今虽已式微,但好歹也是勋贵,按理说,李家大公子若是个好的,这桩婚事,也算得门当户对。可偏偏李家大公子却是个好男风,还虐妻成性的。这桩婚事,必然是得罪人。这祁阳侯家要么是当真不知李家大公子的事儿,要么,便是为了某些事情,甘愿牺牲女儿。 可是李家前世分明娶的,并非祁阳侯家的女儿。今世,难道是因着她插手了季舒雅的事儿,连带着也让这件事发生了变化? 裴锦箬胡思乱想时,马车已是缓缓动了起来,她全没在意。马车外,隐约的喧嚣之声,也没有进到耳中,待得绿枝一声尖叫,她身形随之一晃,重重撞到马车壁上,吃疼时,她才醒过神来,却发觉马车不知为何,竟是狂奔了起来。 今日,街市上很是热闹。 袁恪与燕崇闲聊两句之后,便是各自别过。一队商队穿过街市,带了不少的马匹和货物,袁恪自来不是那个以势欺人的,便是勒令己方靠边停让。 谁知,就在这时,一声马儿嘶鸣声起,拉载着裴锦箬所乘马车的马儿突然便是发了狂,带着马车往前狂奔。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而袁恪与裴锦枫几人皆是被商队隔在了街道另一侧,刹那间,竟是不能立刻追出去。 裴锦枫与袁恪皆是急,一边催着马儿上前,一边让护卫开路,倒是眼前一匹马儿疾驰而出,已是追着那马车而去。 不是旁人,正是燕崇。 他堪堪纵马与裴锦箬的马车擦身而过,那拉车的马便是发了狂,他来不及多想,调转马头便是追了出去。 马车跑得太快了,连着撞倒了不少的摊贩,两侧的行人纷纷避退。 裴锦箬和绿枝被颠了个七荤八素,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惊了马。 “老铁叔,到底怎么回事儿?”绿枝和裴锦箬紧紧抠着马车壁,稳住身形,都是白着一张脸,绿枝提声问道。 “马不知怎的惊了,姑娘坐稳当了,正在想法子”车把式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来,带着些惊惶。 裴锦箬一只手紧紧抓住窗框,勉强稳住了身形,另一手掀开车帘往外瞧去。 他们的马车已是离了街市,看这方向,应该是直奔南面而去,再过去,便是鹭江了。而裴家上下皆知,裴三姑娘幼时曾险些溺毙在荷塘之中,她怕水怕得要命,自然也是不会水的。若是马车栽到了鹭江之中,她是十七就要交代在那里。这是意外?自然不是。分明是。 顷刻间,裴锦箬脑中已是闪过种种思绪,马车后,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恪表哥和枫弟无论如何也会追上来的,可是,也不能全然寄希望于他们。 略作沉吟,她便是沉声道,“老铁叔,孟姨娘给了你多少好处,居然让你连死都不怕了,帮她做这样要命的勾当?你要知道,今日,我若是死了,你也别想活着。”如今,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仇人,还真是不多,实在算不得难猜。她只是终究还是错算了孟姨娘的厉害,她竟半分也等不得,立时便想要了自己的命,甚至顾不得她如今正该韬光养晦。 听到裴锦箬这一席话,绿枝吓得瞪大了眼,偏偏她家姑娘神色却很是沉静,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态,更诡异的是,车外,老铁叔突然沉默了,这让绿枝更是心惊。 马车,颠得更是厉害了,显然,赶车的人加快了速度。 裴锦箬再顾不得其他,匍匐着上前,撩开了车帘,抬眼便见得前方赶车的老铁叔,她扶住门框,爬了起来,稳了稳嗓音道,“老铁叔,不管孟姨娘给了你什么好处,我都给你双倍,再将你保下来,如何?” 老铁头猝然回过头来,似是被这姑娘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冷静地与他谈起交易给惊到了,双眸略略瞠大,面上的惊惶,遮掩不住。 只是,也不过一瞬,他便倏然咧嘴一笑,那笑容带着些难言的意味,却让裴锦箬直觉地头皮一紧,“对不住了啊,姑娘!我老铁只能下辈子再来向你赔罪了。”话落的同时,他的手用力地朝那马耳朵旁用力一拍…… 本来已是发了狂的马儿,扬蹄嘶叫了一声,这回,更是如同红了眼一般,撒蹄朝前奔去。 绿枝刚稳好的身形又是一歪。 裴锦箬倒是早有所备,死死抠住那门框,东倒西歪了片刻,好歹没有又倒地不起。 眼看着前方鹭江已在望,裴锦箬咬了咬牙,蓦地一拔头上的珠钗,朝着老铁头的颈项用力扎去。 老铁头猝不及防,被扎了个正着,吃痛之下,红着眼挥手便朝裴锦箬掴来。 “姑娘!”一声惊呼,绿枝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在要紧关头合身扑了上来,硬生生帮着裴锦箬挨了这一下。 老铁头本就红了眼,盛怒之下根本没有留力,绿枝纤弱的身子直接便被扫到了一旁,马车一个颠簸,竟是一倾,便是落了下去。 “绿枝!”裴锦箬趁着绿枝扑上来,老铁头闪神的刹那,蓦地伸手一推,老铁头从另一头亦是滚下了马车去,回过头来,却见绿枝居然也滚了下去,不由惊喊道。 但电光火石间,她也再顾不得其他。 一边抠住车板,稳住身形,一边伸手去够缰绳。 前方,就是鹭江了,老铁头早有预谋,直奔着鹭江在凤京城内最为湍急之处而来。 而且,前方还就是一个高崖,离水面有十来丈,崖上嶙峋尖石遍布,马车一撞上,必然是支离破碎…… 千钧一发之际,裴锦箬总算是抓住了缰绳,用力往后一扯,那马儿被勒得痛叫了一声,却没有停下,仍然朝着那处高崖急奔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4 劫生 手心已被那缰绳勒得出了血,裴锦箬却不敢松手,可是,眼看着那发狂的马儿没有丝毫停歇的模样,直直朝着那高崖撞去,裴锦箬有些绝望,却又更多不甘。 重来一回,难道就只能走到这里吗?前世的仇怨,还没有报,她的仇,煜哥儿的仇不!她不能死,就算死,也不能再死在仇人手中。 裴锦箬一咬牙,扭头望向飞速往后退去的路面,或许跳下去,还有一线生机。 裴锦箬蓦地,将缰绳一松,便要朝着马车之下跃去。 电光火石之间,“咻”的一声,利箭破空而来,“嗤”一声没入皮肉,那马儿哀鸣一声,便是朝着一旁倒去,竟是一箭毙命。 只裴锦箬不及震惊,马车厢便随着马儿倒地往地面栽去,这么砸下来,她只怕不死也是重伤。 一道鞭影从侧边甩来,缚上她的腰肢,在马车倒地的前一刹,将她卷起,拉出了那生死关。 “怎么样?没事儿吧?”耳边,有人轻问,熟悉的嗓音,去了日常慵懒的调调,却也没了记忆当中的冷硬,倒好似平常了些许,却也好似,不像他了。 裴锦箬眼神有些发直地望着面前的燕崇,刹那间,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身处现实,还是梦中,恍惚得很。 直到燕崇皱了皱眉,加大音量喊了一声,“喂!裴锦箬!你这不会是吓傻了吧?我瞧你平日胆子大得很,怎的这般不禁吓?” 他嘴里,从来就吐不出一句好话。 裴锦箬想着,前世今生,皆是一样。 她醒过神来,没好气地将他一推,“不想娶我的话,还是快些放开吧!”抬手指了指环在她腰间的,他的手。 他自然是不想娶她的,裴锦箬确定。 燕崇像是烫到一般,赶忙将手挪了开,整个人都往旁小跳了一步,一脸嫌弃地甩着手道,“你当谁想碰你似的,若不是为了救你,我犯得着么?累得我够呛。” 此时,才又想起什么来似的,不满道,“我说,裴锦箬,好歹是我救了你吧,你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裴锦箬这回却是没有说酸话,不管怎么说,今日多亏他救了她,否则她今日就算死不了,只怕也要重伤,因而,裴锦箬很是干脆,也很是诚恳地说了,“多谢。” 倒是让已经习惯了裴锦箬对他没什么好声气儿的燕崇愣了愣,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咳咳了两声,“那个也没什么。换了谁也没法袖手旁观不是?总归是认识的,我也不能眼看着你血溅五步,横死当场的。” 这位从来嘴里也没什么好话就是了。 裴锦箬嘴角一抿,懒得理他。回头望了望来时路,往前走了两步,才发觉脚有些使不上力,她低头看了看裙下,怕是方才扭伤了脚踝。 她略一沉吟,倒也没有逞强,就地捡着边上的一块儿石头坐了。 燕崇见她没有回嘴,摸了摸鼻头道,“先等会儿,你表哥应该马上就追来了。”说完,他便是蹲下身在方才马车倒下的那一片废墟中翻捡起来,也不知那当中是有什么宝贝。 一会儿后,他吹了声口哨,一边走到裴锦箬跟前,一边道,“我说小狐狸,你这是有多少仇家巴不得你死呢?”那修长的指间,一枚五寸长的银针隐现,恰恰正是从马耳朵处取出的。 马儿吃痛,自然会发狂。 裴锦箬一双猫儿眼沉黯,却不言语。 燕崇见状,又是咳了一声,“你表哥可是锦衣卫的副指挥使,他一会儿来了,你不妨向他告状,他定然可以给你出气。” 像是为了应证他的话一般,裴锦箬转过头去,目光所及之处,烟尘滚滚,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纷沓而来,不过顷刻间,便已是到了眼前。当先一人,不是袁恪,又是谁? 只是这位往日里凤京城内威风八面的袁大人,今日却是满面冷霜,到得近前,不等马儿停稳,人便已是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三两步便走到了裴锦箬跟前,目光如电般将她上下一打量,冷冷问道,“有没有伤着?” 裴锦箬动了动脚踝,微微笑着摊开了掌心,那柔嫩的掌心中,几道血痕显得很有些触目惊心,望见的袁恪和燕崇都是蹙眉。 她却还是笑微微的模样,“右脚踝扭伤了,还有就是这个都是皮外伤,好歹活着。” 燕崇皱了皱眉,这才觉出她从开始便一直未曾挪动过地方,居然还好生生坐在边儿上,他还暗想她心真大,倒不知道,她居然是扭伤了脚。心头有些憋火,方才也没见她说,怎的,袁恪一来,她便说了?还真是区别对待啊! 袁恪倒只是攒着眉,没有说话。 “阿姐!”恰恰好,裴锦枫总算是赶到了,白嘴白脸的模样,望着虽然瞧上去狼狈,但好歹安好坐在道旁的裴锦箬,少年的眼眶倏地便是红了。 袁恪起身,目光淡冷地扫过他,“你阿姐受了伤,还是先护送她回去。我来时已是吩咐人去找大夫,这会儿,你们回去,人也该到了。” “你的丫鬟伤得有些重,不过没有性命之忧,我已是命人先送她回去了。”后面这句话,是对着裴锦箬说的。 裴锦箬本来也就挂心着绿枝,听罢,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多谢表哥费心。”扶着裴锦枫的手,站了起来,袁恪设想周到,他随后到的手下,便已带了一辆马车来。 眼下,这里的事,她也做不了什么,还是回家去看伤,莫要添乱了才好。何况,今日的事儿,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再清楚不过这笔账,该找谁去清算。 临上马车时,她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对袁恪道,“表哥,今日多亏了燕二公子,救我一命。” 燕崇一愣,这只小狐狸,今日倒是难得的良心。 袁恪略略一顿,而后,点了点头,“知道了。” 该说的,都说了,裴锦箬便也安下心来,被裴锦枫半扶半抱地搀上了马车,直到坐在马车上,掉头往来时路平缓行去时,她才有些恍惚地轻吁了一口气。 生死关前走了一遭,此刻劫后余生,反倒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了。 “谨之兄,你家这位小表妹的日子可不怎么太平。”马车走了,燕崇收回视线,上前去,将那枚银针递给了袁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5 委屈 袁恪是锦衣卫,查这些事情自来在行,还有,耐不住人家是表哥,名正言顺啊。 袁恪伸手将那银针接了,转头对着燕崇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谢晙时援手,如今抽不出空,改日请晙时喝酒,再行言谢。”便是要就此打住的意思了。 燕崇目下闪了闪,笑嘻嘻道,“那我可等着谨之兄的酒了,要么半闲居的金盘露,要么望江楼的秋露白,可不能将我随随便便打发了啊!” “晙时还是一说起酒便精神百倍。放心吧!一定,一定。”袁恪笑应。 福安坊裴府这里已是得了消息,刚回府中的裴老太太让人扶了,与裴世钦一道在二门处候着,瞧见回话的人回来了,却不见裴锦箬姐弟二人,裴世钦忙上前问道,“三姑娘和三爷呢?不是说,人已是救了下来,无碍了吗?” 方才,绿枝先被送了回来,腿折了一条,身上擦伤无数,就是脸上都有好深的几道,浑身的血,昏迷不醒,看着就是骇人。 裴世钦见着便已是心下一沉,本还存着侥幸,如今见裴锦箬姐弟二人没来,不由便是急了。 “老爷安心,三姑娘只是扭伤了脚,行动不便,是以让人直接从偏门处扶了回去,大夫已在竹露居候着了。” 虽然传话的人这么说了,但裴老太太和裴世钦又哪里能真的放心?又着急忙慌地赶去了竹露居,直到真真确定了她只是扭伤了脚踝,受了些皮外伤,这才安了心,各自回房歇着。 “老太太,老奴看着,今日三姑娘这事儿,怕不只意外这么简单吧?”裴老太太刚回府中,就遇到了这么一桩事儿,从回来起,到现在,才能歇一歇,可人歇着,心却歇不了。作为她身边最为亲近的冯嬷嬷自然清楚,扶她坐下,奉上温茶时,便是这般道。 裴老太太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这明摆着,不是意外,却只能当成意外。否则,你当三丫头半句别的不提,而英国公府的人也半句别话没有是为了什么?有些事情,哪怕是心照不宣,这窗户纸也不要捅破,留着的好。人老了,就爱看这和和美美,哪怕明知是假的,也宁愿自欺欺人。倒是三丫头,几个月不见,懂事了不少,这么大的委屈也咽下了,就不知,她那个糊涂的老子承不承这情了。” “老爷也并非事事糊涂,只是” “只是那孟姨娘太过有手段,将他笼络成了个睁眼瞎子罢了。”裴老太太哼了一声,“我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闹,那是因着无关大局。没想到,倒是纵得她孟淑娴愈发胆大妄为了,这回居然连箬姐儿的性命都算计上了,她真当我老了,不中用了,连我裴家的骨肉也能由着她作践了?”裴老太太一双眼,陡然利极。 “老太太如今且宽心,无论如何,那孟姨娘如今也正被禁足呢,此次计空,总该收敛着些了。” “收敛不收敛的,谁还真不敢打包票。让咱们的人将品秀阁给我盯紧了,我可不想再有类似的事儿发生。” “老太太放心,老奴省得。” 英国公府内,袁恪正将事情告知老英国公,老英国公听罢,竟是手下一个用劲,将手里握着的一只茶盏生生捏碎了。 “祖父。”袁恪惊呼一声,忙要叫人进来给他包扎,却被老英国公抬手阻止了。 袁恪没有法子,只得忙用帕子暂且将老英国公的掌心捂住了。 老英国公一双精锐的眸子抬起,静静落在袁恪身上,“当真半点儿证据也查不到?” “那车把式事先吃了毒药,我们到时便已是没了气息。孙儿立刻让人去查他家人,才发觉已是人去屋空。这早就是布好的一个死无对证之局,如今,表妹没有出事,已是万幸。与其追究到底,还不如卖给裴家一个人情。裴老太太和裴大人若是聪明的,往后定会护着表妹和表弟。” 老英国公沉默良久,他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按他的意思,是绝不会将这口气咽下的,一个妾室,居然能够动了谋害嫡女的心思,其心可诛。偏偏,她还就是这么有恃无恐,可以想见,裴家的内院乱成了什么样。 老英国公胸口极速起伏了片刻,终究不得不承认,袁恪的做法更为稳妥。 只是,心口的憋屈还有疼痛却没有缓解分毫。 “恪儿,你知道的,你祖母的心思,我原先并不赞成。” 沉默了许久,老英国公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袁恪挑眉间,已是隐约明白了老英国公的意思。 果真,老英国公又顿了片刻,才又道,“你或许,要觉得我和你祖母偏心了,可……那毕竟是你大姑母留下的骨血,而你是男子,与女子不同,姻缘并非全部。” “祖父不用再说了,孙儿都明白。”袁恪垂首敛眸,掩去了眸底重重暗潮。 因着受了伤,这几日,裴锦箬都不用上博文馆了。 第二日下晌,裴锦枫散学回来,却是让他的两个小厮带了一顶软轿过来,“三姑娘,三爷说,博文馆中,有同窗来探望姑娘,只是,不方便入内院。如今,已是将人请到他院中了,特意让小的们来接姑娘过去。” 不方便来内院的,那自然是男宾了。 这博文馆中能来探望她的同窗,本就不多,何况还是个男子。 裴锦箬心中已是有了猜测。 果真,等到坐了软轿,到了裴锦枫的院子时,便瞧见了候在花厅外的人,不是季舒玄又是谁? 见她被丫鬟、婆子半扶半抱地带进花厅坐了下来,季舒玄这才问道,“听说你受伤了,伤得可重?” 裴锦箬身边伺候的人,陈嬷嬷请辞了,丹朱给了裴锦栋,绿枝伤了,能得用的,便只有红藕、玉笺和雪盏三个。裴老太太担心她这里人手不够,便又给她拨了一个大丫头,唤作拒霜,并一个二等的,叫作画屏。 谁知,昨日清早,英国公府也送了人来。却是一个老嬷嬷,是英国公府的家生子,袁姓,是从前伺候裴锦箬母亲的,只后来不知何故,在袁婧竹故去之后,便又回了英国公府,如今却是又被送了回来伺候裴锦箬。 裴锦箬遇险之事,裴府本就理亏,如今英国公府送了人来,自然便不好推辞,只得一一接下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6 把关 除了袁嬷嬷,还有两个丫头,倒都只是领了二等的例。可这两个丫头却都是自幼习武,有功夫在身的,自然是为了裴锦箬的安全,特意挑选在她身边护卫的。 方才,裴锦箬便是被这两个有一把子力气的丫头给搀抱进来的。 裴锦箬早猜到来探望他的是季舒玄,只听了他的问话,却忍不住觉得好笑。他平日里,也是挺精明一人,怎的今日却问出这般的傻话来?她若是伤得重了,裴锦枫哪里会让她出来见客?何况只怕来的路上,他已是问过裴锦枫她的情况了,知道她伤了,哪里不知道她伤得重不重? 若是换了旁人,这样的客套话,裴锦箬自然不会当真。可他偏偏,却不是那喜欢这一套的人,想必,是真的关切她,是以,才多了一分傻气。 裴锦箬自然不忍笑他,抿了抿嘴角,笑道,“只是皮外伤,养几日便好,实在算不得大事。倒是你,不是很忙吗?难道又回博文馆了?” 前日的事情,既然有袁恪在场,必然是能捂就捂了,外人未必知晓详情,季舒玄若非到了博文馆,只怕也不会知道她受伤之事。 “听说你请了假,不放心,今日才去了一趟博文馆,问了照凌,才知你遇了这么一桩险事。你也是,既是友人,出了这样的事,你无论如何,也该告知我一声才是。”季舒玄皱眉间,隐现不悦。 “这样的事,哪里好往外说?还不是能捂便捂了,也就是你了,若换了旁人,只怕就是问了,我家枫弟也不会坦然相告。”裴锦箬笑微微道。 季舒玄眸色略略一黯,半晌后,垂下眼,从衣襟处掏出了两个瓷罐,递了过去,道,“这是我寻来的伤药,还不错,不会留疤。”目光若有所指地瞥向她缠着布条的手掌。 “公子有心了,老奴代姑娘谢过公子。”裴锦箬还没有开口,袁嬷嬷却是弓身上前一步,双手接过了那两只瓷罐。 袁嬷嬷如今已是两鬓斑白,却还矫健得很,一张面容看似慈和,可一双眼,却很是幽深锐利,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季舒玄身上,好似能将他看个对穿一般,让季舒玄登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等到将季舒玄送走了,裴锦箬便不由叹道,“嬷嬷,季公子也是一片好心,你又何必如此?” “姑娘,老奴也不想。这季公子看着不错,可他到底,只是一介商户。老夫人让老奴来伺候姑娘,老奴便断断不会让姑娘再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谁的覆辙?什么覆辙? 裴锦箬片刻后,才恍惚明白过来袁嬷嬷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嬷嬷实在是多虑了,我与这季公子不过只是朋友罢了。” 袁嬷嬷一双眸子凝着她片刻,见她一双猫儿眼晶莹透亮,不闪不避,这才笑着将目光移开,“若只是朋友之交,自然无碍。只姑娘也要多注意分寸,未免瓜田李下。” “嬷嬷放心,我省得。” 袁嬷嬷目下闪动,看来,姑娘这心思倒是纯粹,只那位季公子就未必了。姑娘没有看透,也好。若是知道了,难免心思波动。有她看着,那位季公子再怎么动心思,也是枉然。她是再不会看着姑娘再重蹈从前大姑娘的覆辙的。 裴锦箬哪里知道袁嬷嬷的心思,只是摩挲着那两个精致的瓷罐,心想着,这季舒玄倒是有心了,看来,这个朋友,没有交错。 英国公府请来给裴锦箬看伤的乃是个在袁家军屯中挂着军医之职的大夫,看这跌打损伤都是看老了的,最是在行,加上,裴锦箬的扭伤也算不得严重,又有药膏加持着,不过第四日上,她便已是能活动自如了。她便想着往春晖堂去向裴老太太请安。 袁嬷嬷倒是没有拦她,“老太太刚回府来,姑娘便伤了,还没有正经请过安,如今好些了,自然该去承欢膝下。老太太是姑娘嫡亲的祖母,按理,正该好好亲近才是。” 袁嬷嬷的话,裴锦箬心领神会,她生母早逝,父亲又是个靠不住的,如今在这裴府之中,唯一能依仗的,便也只有裴老太太了。 从前,她不懂事,亲近孟姨娘,反倒对裴老太太生疏了。实在是蠢笨之极。 英国公府到底不好随便插手裴府内事,若是能讨好了裴老太太,得她庇护照拂,她在裴府的日子,自然便也要好过许多。 即便袁嬷嬷不说,裴锦箬也是这般打算的,不由笑道,“嬷嬷说得是。嬷嬷不如让拒霜去做两碟子糕点,我好带去给祖母尝尝,敬敬孝心。” 袁嬷嬷自然是欣然应允。 等到裴锦箬到了春晖堂时,厅内已是笑语声声,进门一看,真是热闹。除了尚在禁足中的裴锦芸,她的二姐姐裴锦蕙和五妹妹裴锦蓉都已经在厅内坐着了。 裴锦蕙是个内向腼腆的性子,裴锦蓉却要活泼了许多,声音又好听,说起话来,如同黄鹂鸟一般。裴老太太上了年纪,难免寂寞,最是喜欢热闹,听了自然是欢喜,也难怪裴锦箬还在外头,便已听见了阵阵笑声。 “祖母这里真是热闹,原来二姐姐和五妹妹都来了?”裴锦箬笑着迈进了厅中。 见得她来,厅内微微一寂。裴锦蕙和裴锦蓉俱是站起,向她行礼问安。她与这两个庶出的姐妹,前世时,因着没有再上博文馆,倒也常在一处习学,还算得上有几分了解。裴锦蕙性子内向,裴锦蓉倒是要开朗许多,但总体来说,与她们的姨娘一般,都还算安分守己,因而,她们之间倒也没什么冲突。 遑论今世,她们根本是连交集也甚少有。 不过,裴锦箬是裴家嫡女,又有英国公府这般显赫的外家,在裴家的女儿中,自然是地位超然。 也难怪她一来,就是方才还笑语晏晏的裴锦蓉也是瞬间拘束起来。 裴老太太先是一惊,继而喜道,“箬姐儿怎的来了?你这伤着,便该好生在屋里养着才是。” “我这伤也不碍事,劳烦祖母时时挂记,常派了冯嬷嬷和银杏姐姐她们去看望,我这心里也是过不去。这不,今日能走动了,便带了两盘糕点来孝敬一下祖母,祖母往后可不就能更疼着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7 亲近 裴老太太有些惊讶,她已经到大相国寺好几个月了,但是印象中的裴锦箬还是个没有脑子,单纯却又有些跋扈的姑娘,不会说话,或许没有坏心,却是常常开口便不小心得罪了人。 何况,她还一味地往孟姨娘母女跟前凑,实在算不上聪明。虽然是自己嫡亲的孙女,但裴老太太对她,也委实谈不上喜欢。 谁知,这才几个月的工夫,居然就是大变了样。 前几日那桩事,她将那么大的委屈咽了下来,裴老太太已觉得她懂事了许多。如今,这一番话出来,裴老太太更是觉得惊喜不已,这孙女倒好似聪明了许多。 “祖母,你快些尝尝,可合胃口?”裴锦箬是不知裴老太太这些心思的,只是笑着上前将那两碟子糕点捧到了裴老太太跟前。 裴老太太自然没有推辞,笑着捏了一块儿糕点喂到嘴里,一边吃,一边赞道,“嗯,不错,这云片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真真不错。”裴老太太上了年纪,脾胃弱,就喜欢这样好克化的东西。 “这是拒霜做的。拒霜本就是祖母身边得用的,做了一手好点心,在祖母跟前时,肯定也是常做的,知道祖母的喜好,倒是我讨了巧,卖了乖。”裴锦箬笑眯眯道。 裴老太太被她逗得笑了一回,抬手便是轻戳了她脑门儿一记,“我看这再巧,也巧不过你这张嘴。” 裴锦箬便是笑着偎到了裴老太太身侧。 这一老一少,亲密无间,笑语盈盈的,倒是显得其他人有些多余。 裴锦蕙和裴锦蓉便不由有些坐立难安。 好在,时间也差不多了。她们姐妹二人不比裴锦箬,还要到家学中上课,便正好起身告辞,退了出去。 裴老太太倒是与裴锦箬祖孙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通话,末了,裴锦箬便是携了裴老太太的手,笑道,“父亲可是又出门去了?” 裴老太太目光闪了闪,抬手拍了拍裴锦箬的手背,叹道,“是啊!你父亲也是辛苦,这眼看着孝期快到了,他的差事却还没有着落,他这心里也是急啊。你父亲可是咱们家里的顶梁柱,他若是不好,你们姐妹兄弟也没法有个好前程。” “这些道理祖母就是不与我说,我也知道。我这也是想着为祖母和父亲分忧。”裴锦箬也不想再与裴老太太东拉西扯了,便是直截了当道。 裴老太太方才确实是存着让裴锦箬听了,感同身受了,也急了,从英国公府出出力的心思,只是,等到听着裴锦箬这般干脆居然顺着她的心思说了这么一句话,裴老太太反倒有些不敢相信了。 裴锦箬笑道,“祖母,你是个信佛的,最有佛缘。我外祖母前些日子还说,想寻个日子,往大相国寺去礼佛,想让我作陪。我想着,祖母在那大相国寺住了好几个月,想来对那里最是熟悉,倒不如我禀了外祖母,到时,也请了祖母一道。祖母倒是也可以与外祖母多说说话。” 裴老太太又惊又喜,“你说的是真的?” 裴锦箬失笑,“自然是真的。只是,这桩事还是暂且不要告诉父亲的好,若是没能成,倒是让他白欢喜一场。” “好好好!这呀就当我们祖孙二人的小秘密。”裴老太太终于欢喜地笑了开来,拍着裴锦箬的手,瞧着她,眼中慢慢漫出满满的欢喜和慈爱来,瞧着裴锦箬,只觉得怎么看都怎么可心,“你呀,倒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祖母放心,我回头便给外祖母去信,将事情定好了,再来回禀祖母。” “祖母知道你的心,这件事,你尽力便好。” 裴老太太这一生,也算不上好过,年轻时,因着内宅的那些糟心事儿,没有少受磋磨,前后也生了三个儿女,最后,却只存下了裴世钦这么一个。 裴世钦倒是有才气,也算得争气,中了进士,授了官儿,在御前也是得用,可惜,时运不济,偏生他那死鬼老爹死得忒不是时候,坏了裴世钦的前程。裴世钦在有些事儿上,却是糊涂得很,也没有少让裴老太太生气失望,可是,那毕竟是裴老太太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是她能放得下的? 如今,只要是对裴世钦好的,那于裴老太太而言,便是恩情。 何况,裴锦箬本就是她嫡亲的孙女,从前不觉得,如今看着,倒觉得裴锦箬眉眼间很是像她那没福气,早早夭折了的小女儿,当下,便觉得软了心肠,祖孙俩倒果真是亲近了许多。 过了两日,裴锦箬动作已经彻底利索了,便又继续往博文馆上学去了。 裴锦枫倒是有些担忧,她却笑着道不能因噎废食,再说,她如今进出,身边都跟着那两个会功夫的丫头,倒是比从前,周全了许多。 何况,那背后的人,一计不成,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加强了戒备,还要冒险,再来第二计吧? 暂且,还是安全的。 裴锦枫本也拦不住她,只是暗地里又下了决心,自己得将骑射和拳脚功夫练得更好些才是。 事实上,自从那日出事之后,他也受了不小的冲击,见识到了自己与燕崇和袁恪等人的差距,已是更加努力了。总不能,下一次,若阿姐还出事时,他还如上一次那般束手无策。 裴锦箬当然也听说了弟弟这些时日格外用功的,心里自然是高兴,便也装作不知,由着他去了。 只是,等到下晌空了时,到底是没忍住,打听出裴锦枫正跟着邵谦几个在演武场,便不由寻了个空,过去瞧瞧。 谁知,到了演武场门口,还没有瞧见裴锦枫,倒是迎面便撞上了几个人从演武场内出来。抬眼便与打头那人对了个正着,四目相对,裴锦箬一愣后,脚步也随之一顿。 那打头之人,不是旁人,恰恰是燕崇。 说来也是奇怪,燕崇挑眉想道,他难得来一回博文馆,可来了,却总会碰巧撞见这只小狐狸,想来,他们还真有些缘分。 不过,抬眼见那只小狐狸瑟缩往后退的样子,他心里登时有些不乐意了,随手将手里的弓箭一抛,洛霖接住时,他已大踏步上前道,“裴三姑娘是来瞧三郎的?他这两日可很是用功,如今,还在里头练箭呢,可要进去瞧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8 惊见 裴锦箬还不及答,耳边便又响起了燕崇的嗓音,只这回却压低了音量,只他们两人能听见。 “小狐狸,见了我便想躲,你便是这般对待救命恩人的?可是不想认我救你的事儿了?” 裴锦箬惊得抬眼看他,那日那桩事,英国公府帮着捂得紧,他也未曾有点儿杂音,她还想着他是看在英国公府和袁恪的面子上,帮着捂着,怎的今日却当众要向她讨要恩情?他想让她怎么对他?难不成一见着便热切地迎上去,好让别人暗地说嘴,造他们的谣吗? 裴锦箬瞪着他,他今日穿一身黑红相间的箭袖武服,端得是神采飞扬,斜斜一扯唇间,一双点漆般的墨眸中闪着促狭的笑意,越发显得澄亮。这副模样,也难怪她曾听说过,凤京城中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儿的都说年少时的他“耀比日阳,灿赛春光”了,如今的他,倒也当得起这八个字,只是,瞧在此时的裴锦箬眼中,却只得两字——可恶。 见她一双琉璃一般的猫儿眼鼓圆,眼底隐约燃着一簇火,将那眸子染得更是晶亮,却是瞪着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燕崇反倒觉得心中那一股憋闷刹那间如汤沃雪一般,消失了,咧开嘴,笑出了一口白晃晃的牙。 “小狐狸,你如今可也是欠着我人情了,这人情还不小。你不是最不喜欢欠人人情的吗?还是好生想想,该怎么还吧!” 这一句话,惹得裴锦箬眼底的怒火瞬熄,却是惊疑不定地望向他,入目,却是他更为可恶的灿烂笑容。 而且,他显然没有解答她疑虑的想法,说完,便是往后一迈步,抽身而退。 裴锦箬的目光却是收不回来,一直落在他身上。 就在他转身之际,身后,却是响起了裴锦枫的声音,“燕二哥!你的玉佩落下了!” 抬眼间,便见得一道白光从头顶掠过,燕崇伸手,将那枚掷过来的玉佩牢牢握住,扬笑道一声“谢了”,便是转而,将那枚玉佩挂到了腰间。 裴锦箬的目光随之落去,望得那枚玉佩时,微微一窒,待得要再细看时,燕崇却已是转了身,大步而去,呼啦啦,还簇拥着一堆诸如邵谦这般的狐朋狗友,转眼,便挡住了裴锦箬的视线。 “晙时,今日去玉楼春如何?你前日不是刚与莺莺姑娘打了赌么?她那口脂香醇,我可是馋了许久” “阿姐,你怎么来了?”起先,裴锦枫没有瞧见裴锦箬,直到扔出了那枚玉佩,这才看见他阿姐站在一边呢,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他磨蹭了片刻,这才走了过来。抬眼,却见裴锦箬眼神有些发直地望着燕崇他们一群人离开的方向,脸色也有些发白,他一看,不由急了,“阿姐,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裴锦箬回过头来,扭头瞪向他,“你方才,唤燕崇‘燕二哥’?”她怎么记得,前不久,还是“燕二公子”的,怎的,不过短短几日,他们就这般亲近了? 裴锦枫心虚地一垂眼,他阿姐好像对燕崇一直颇有微词,也不知是为何。若说是为了燕崇在外那跋扈嚣张,不学无术的名声,他阿姐当时又费了一番心思,这才将他塞到这里来跟着燕崇他们混在一处。若说不是可阿姐对燕崇的态度一直奇怪得很。她对着季舒玄这样的商户之子尚且能笑语相迎,可每每对着燕崇,却总是退避三舍,即便真有对上时,也从没有好脸色。就算从前是这样,也就罢了,如今,燕崇可是救了她一命,算得是她的救命恩人呐。阿姐不是最不喜欠人人情的吗?他早先还在燕二哥跟前夸下海口说,他阿姐最不喜欠人人情,他们裴家虽然不才,却是一定会结草衔环,还了燕二哥救命大恩的。 可现在阿姐这脸色 裴锦枫想了不少,可这些,却不敢真当着他阿姐如今的脸色和盘托出,只得讷讷道,“这个燕二哥,哦,不!燕二公子人挺好的,对我也是倾囊相授” 裴锦箬倒是难得的没有多说什么,却好似听不下去一般,直接打断了他,“听说你很用功,那便继续用功着吧!”说着,便是扭头就走了。 裴锦枫蹙了蹙眉心,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这姑娘家的心思,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裴锦箬转过身时,脸上的神情又是一变,想起方才惊鸿一瞥时,瞄见的燕崇那枚玉佩她不由咬了咬唇。 心里有事,一直到回了府中,她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还是袁嬷嬷连着唤了两声,她这才恍惚回过神来。 “绿枝的伤,可要好些了?”袁嬷嬷方才就是在与她说绿枝的事儿,没有想到,她张口却是问了这么一句,可见,自己方才说的,她是一句也没听见。 袁嬷嬷略有些狐疑,却还是恭谨地答道,“金大夫治疗跌打损伤最是在行,他那伤药也是祖传的,最是有效,如今,绿枝已是好了许多了,她年轻,恢复得快,又有姑娘时时让人给她炖着补汤喝着,定然很快就能好全,姑娘莫要挂心。” 绿枝忠心护主,这才受了伤,姑娘待她好,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不止不吝惜补品和药材,还特意将雪盏和另一个小丫头都拨去暂且伺候她了。好在如今姑娘身边,裴老太太和葛老夫人都另拨了人来给她使唤,否则,这人还真是不够用的。 “那便好。”裴锦箬点了点头,嘴里说着好,眉心却始终攒着,未曾舒展。 袁嬷嬷略略沉吟,便是试探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博文馆遇着了什么不痛快的事儿?” “没什么,我怕是今日吹了风,觉得头有些重。嬷嬷让人早些摆饭罢,用过了我想早些歇着。”裴锦箬也不是不信任袁嬷嬷,只是有些事情,这辈子,都只能是她一个人守着的秘密。别说是袁嬷嬷了,就是绿枝,或是葛老夫人,都不能吐露半句。 袁嬷嬷虽然知道她心中有事,但她不愿说,自己也没有法子。只得依了她的意思,让人早早备妥了晚膳,伺候着她吃罢,略散了散食,便服侍着她早早歇下了。 帐幔低垂,床榻之上的光线暗沉,裴锦箬却是抬眼盯着帐顶,愣愣出神,哪里有半分睡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69 旧梦 夜半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在屋外的竹林之上,沙沙声响,不绝于耳。 倒是与记忆中,那一年初冬,细雪如盐轻洒的声响,和到了一处。 “哐啷”一声,那酒坛落地,碎裂的响动,将那沙沙细响的平和撕裂。 “把东西拿出来!”男人喝了酒,浑身的酒气,双目赤红着,进得屋来,先是砸了酒坛子,冲将过来,便是将她箍住,另一只手,往她怀里掏。 她被吓住,一边闪躲着,一边惊喊道,“你干什么?什么东西?你是喝醉了,还是疯了?”他的酒量一向好,而且,自制力更是上佳,成亲三载,她从未见过他喝醉。就算是他们成亲时,他被灌得躺在软塌上,如同一滩烂泥一般,也从未如同此时这般撒过酒疯。 “我是疯了。所以,裴锦箬,你最好莫要再挑战我的耐性,乖乖将东西交出来,否则,我可不保证一会儿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一双眼睛,宛若狼一般,将她当成随时可以撕碎的猎物牢牢盯住。 她忍不住瑟缩,外头的人都说,他治军铁血,杀人不眨眼,可她见过的他,只是冷面,只是寡言,却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这般可怕的一面。到了这一刻,她才终于将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外间传说的那个冷酷无情的靖安侯爷联系在一处。可是“你让我拿什么东西?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 “还能有什么?自然是让你日日拿着睹物思人的定情信物了。你会不知道?”他牵起嘴角,笑了,可那笑意却半分未入冷冽的眸底,反衬得那目光更是凉意幽幽,“前日宫宴,你与萧綦在凉亭里说些什么?我瞧你泪眼蒙蒙,莫不是在向他诉衷肠?” “啪!”一声,她终于忍不住,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让屋内一寂,两人目光相对,相顾无言。 她微微白着脸,抖颤着双唇,“燕崇你莫要胡说!我未曾对你不住穆王只是救过我,于我有恩” “是吗?”他却是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上前一步,终于在她愣神之时,从她的衣襟内摸出一抹温润来。 “还给我!”她连忙探手去抢。 却哪里是他的对手,他握着那枚玉佩,一个侧步,便避过了她。只是待得望向那玉佩时,那目光却是微微一滞,面色,也有一瞬的奇怪。 “燕崇!把玉佩还我!”她锲而不舍,又上前去夺。 毫无意外,又是被燕崇躲过了。而他这回,甚至干脆将那玉佩放进了衣襟之中,这才抬头望她,目光在灯火的明灭间有些晦暗不明,瞧不真切。 “裴锦箬!我警告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管你从前与萧綦有什么,可你嫁了我,便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你是靖安侯夫人,便要谨守妇道,莫要做出些出格的事儿来,让自己难堪,让我难堪,也让靖安侯府失了脸面。”话落,他不再看她,抬步便是越过她,往外而去。 门,被他大力拉开,北风紧,卷着不知何时大起来的雪花灌了进来,亦是灌满了他的衣袖,在夜色中飞舞。 而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回头,便是冲着他的背影嘶吼道,“燕崇!你当我是什么?当真是没脸没皮,贱到骨头里了吗?” 燕崇没有回头,只是,在极致的风口,僵立了片刻,便是大步走进了风雪夜天之中,头也不回。 裴锦箬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了下来,蜿蜒而下,淌进了嘴角,冰凉、淡淡的咸涩…… 蓦地一个激灵,裴锦箬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目光有些发直地盯着帐顶,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打了个哆嗦,好似当真置身雪夜一般的冷,她裹紧了被子,听着窗外夜雨洗竹的沙沙声,这才恍惚清醒过来。 因着白日里的那惊鸿一瞥,她昨夜一直辗转难眠,究竟何时才睡着的,她半点儿不知。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刚才,她竟梦见了那桩绝对算不上美好的旧事。 那枚玉佩,她不只见过,还将之贴身藏着数载之久,那一个雪夜,被燕崇夺去,之后,便再未还过她。 那夜之后,他们本来还算得相敬如宾的关系急剧恶化,没多久,狄人扰边,他便领兵出征去了。 再回来时,已是一年多后,他们的关系,因着早前的疏离,还有时间的阻隔,几乎成了陌路。 而那枚玉佩,再回到她手里,却已是燕崇死后了。那玉佩上,还沾着他的血,挂着他们新婚时,她唯一一次给他打的一个络子。 她当时想过许多,燕崇之所以要将这玉佩日日戴着,又在临死时交代洛霖送还给她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可惜,即便到死时,她亦是没有想通。 可无论是哪一种,那枚玉佩也不该出现在此时的燕崇身上才是。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或者……白日时,她只是一时晃眼,看错了也说不定。 说到晃眼,她才觉得双眼有些模糊,抬手一抹,满手的湿,难怪了……在梦里尝到了那眼泪咸凉的味道会那么真实了…… “姑娘,英国公府来信了。”梦醒后,裴锦箬便再没有睡着,坐在妆台前由着拒霜她们梳妆时,便一直没什么精神,直到听见袁嬷嬷这句话时,她一双眼才陡然亮了起来。 伸手便是接过了那封信,很快展开看了,嘴角便是翘了起来。 “太好了,外祖母已经定好了日子。后日……倒是恰恰好,是我休沐的时候。” “老夫人想见外孙女,自然得好好算着日子。”袁嬷嬷在边上笑道。 裴锦箬亦是笑,抬手指了指头顶盘了一半的发髻,“好了,快些给我弄好,我们往春晖院去见祖母。” 等到去了春晖院,将事情告知了裴老太太,她自然也是高兴得很,心情一好,便是赏了裴锦箬一匣子的首饰。 裴锦箬虽是不缺这些,但却是实实在在觉得如今与祖母这样相处,甚好。 袁嬷嬷见姑娘再没有昨日到今晨那般蔫答答的样子,也是高兴。 接着两日在博文馆中,一切如常,倒是再未遇见过燕崇那个冤家。 转眼,便到了休沐时,也正是与葛老夫人约好,一并往城外大相国寺礼佛的日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0 撮合 大梁很是开明,并不如前朝那般只推崇道教,打压佛教,儒释道三道皆可尊。如今,大梁开国已二十余载,儒释道皆有发展,永和帝又广开言路,民间士子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大有春秋时,百家争鸣的态势。 大相国寺在大梁开国之后,由朝廷从国库中拨了银子,重新修葺过,远远望去,便见红墙金瓦在山腰云雾间若隐若现,初秋时节,那漫山遍野的浓荫正在慢慢转黄,还未到层林尽染的时候,但一眼望去,便也觉得那绿也好,黄也好,都漫无边际一般,只看着,人这心里,好似都开阔了许多。 马车直接驶到了山门前,这才停了下来。 裴锦箬扶着裴老太太下了马车,抬眼望着那山门内那几棵高耸入云的杉树,曳起嘴角笑了。 葛嬷嬷早已带着人等在了山门口。见了她们祖孙二人,便是笑着迎了上来,屈膝行了个礼,这才直起身道,“亲家老太太,多年不见,看您身体还康健?” “托亲家老夫人的福,这把老骨头尚能动弹。”裴老太太笑应。 “那真是佛祖庇佑了。”葛嬷嬷笑着垂首,“我们比亲家老太太早先到了半个时辰,如今,我家老夫人在寺里散步,老奴这便领了亲家老太太和姑娘过去。” 她们来这一趟,本就是冲着葛老夫人来的,听罢,倒是从善如流,随着葛嬷嬷进了山门。 山门内,是一片空地,只植了那几棵杉树,共七棵,按着北斗七星的位置来植,如今,已逾多年,那棵棵的枝干都有一人合抱那么粗。葛老夫人正被几个丫鬟簇拥着,在那树下转悠,不时抬头望头顶如盖的树冠,高耸入云的树梢,面上始终笑意潺潺。 “外祖母。”裴锦箬脆声喊道。 葛老夫人转过头来,见得两人,便也迎了上来。 “亲家,多年不见,可还安好?”两个老人家四目相对,那经年累月、经历世事积淀下来的,不只有睿智,也有抹不去的伤痛。两个老人家的目光都有些复杂。 半晌后,葛老夫人这才讷讷点了个头道,“好!都好!为了孩子们,再难,也得撑着不是?”说话间,已是将裴锦箬拉到了身边,轻拍着她的手,意有所指。 裴老太太也顺着将目光落到了裴锦箬身上,眼中复杂,终是也点了点头,“是啊!为了孩子们,咱们也得撑着。都是为人尊长,为人父母之心,老姐姐与我,都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这话里,自然是有话。她们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葛老夫人从袁婧竹咽气那天开始,本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都再不与裴家的人打交道了。可是偏偏这中间又还隔着裴锦箬姐弟,她终究狠不下心,不管他们。便也只能再继续忍着,将裴家继续当成亲家来处着了。既是亲家,有些事,便该商量着,劲儿往一处使。 葛老夫人别扭了开始那一阵儿,倒是想通了,笑着携了裴老太太的手,由着裴锦箬扶着,说说笑笑离了山门,拾阶而上。 有一队人马迎了上来,打头那人,一身藏青常服,却也掩不住风采卓然,不是袁恪,又是谁? 外祖母来大相国寺礼佛,居然还让恪表哥亲自护送了。 袁恪上前朝着两位老太太拱手行礼。 裴老太太见了这英国公世子,自是稀罕,这可是凤京城内有名的青年才俊啊。 一众人寒暄了一回,便一道去了大雄宝殿,拜了一回佛,听了一会儿经,又上了功德,让各自身边得用的,拿了香油钱往灯楼去点长明灯,两位老太太才在一众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回了事先让人打扫收拾出来的禅院。 那禅院倒是清静,院子里种了两棵枫树,叶儿正带着微红,虽不如红枫似血般灿烈好看,但也别有一种清艳。 禅房内,也收拾得干净。 葛老夫人和裴老太太进去转悠了一圈儿,都是满意。丫鬟们服侍着两个老太太坐了,裴锦箬端了茶具来,着丫鬟去取了山涧水,要给她们煮茶。 谁知,葛老夫人却是手一挥道,“煮茶而已,哪儿就用得着你了?她们哪一个都能成的。你也难得出来一回,就别陪着我们两个老东西在这屋里干耗着了,这外边儿景致也不错,让你表哥陪你出去转转。”说罢,也不等裴锦箬反应过来,又扬声喊道,“恪哥儿,你陪你表妹出去转转,可得照看好她。” 回头,又朝着裴锦箬连连挥手道,“快去!快去!” 裴锦箬还在发愣时,便已是被推出了门去。 抬头,便见到了长身玉立负手立站门边的袁恪,四目相对,俱是无言。 禅房内,葛老夫人已是喜滋滋让丫鬟煮起茶来,一边还招呼着裴老太太用茶点。 裴老太太则将目光从门外收了回来,转而落在葛老夫人身上,若有所思。 大相国寺建在半山腰上,一边挨着密林,另一边则临着断崖。与密林相接之处,是一大片的桃花林,只是,如今既不是花期,也不是果期,倒是没什么光景可看。 桃花林再过去些,便是碑林,远远可以眺望另外一边的灯楼。 只是白日里,倒也没甚看头。 只别的不说,这山林间,就是空气闻着也觉清新。 裴锦箬在前,袁恪在后,那些个丫鬟、侍卫的,都很是识趣地落后了几步,远远跟着。 偏偏,这表兄妹二人一路行来,却都是沉默不言。好在,裴锦箬自若得很,否则,只怕尴尬,也要尴尬死了。 停下步子,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裴锦箬的嘴角便是不有轻轻翘了起来。 转过头,见袁恪单手负于身后,目光悠远地落在远处,不知在瞧些什么,似有些缥缈。 裴锦箬略略犹豫,终究还是开了口,“恪表哥百忙之中,还要抽空陪外祖母来礼佛,真是孝心可嘉。只是,还要陪我这表妹在这山间闲转,却到底是委屈表哥了。” 在被葛老夫人硬推着与袁恪出来之前,裴锦箬从来没有想到,她外祖母居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 袁恪丧妻已两载,按理,早该续弦,却一直未曾听见动静。 外祖母怕是见她在裴家日子过得艰难,是以心疼,动了想要将她接到眼皮子底下看顾着的心思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1 皮薄 外祖母自然是一片好心。只是……她和恪表哥?裴锦箬想想,都是好笑。 “恪表哥既然是不愿意,便该与外祖母说明才是,这样的事,又不是那能赶鸭子上架的。就算恪表哥能得过且过,我也不想将一辈子搭在你这儿呢。一个永远思念着亡妻、永远拢不住心的丈夫,我可不要。”上辈子那貌合神离的日子,她已是过够了,当真是度日如年。 今生,她没有嫁人的打算。 就算逼不得已,非得嫁,也不会选袁恪这样的。 她若嫁了过去,两人却是过不好,外祖母瞧着,不是更要伤心了?她亦不愿因着自己,让袁恪也跟着难过。 她这般直言不讳,倒是让袁恪有些惊讶了,只他冷面惯了,只用一双眸子静深地瞧着她。 裴锦箬前世也是被燕崇瞧惯了的,何况,燕崇那尸山血海里蹚过来的,那目光可比恪表哥的还要吓人,她早习惯了,自还是一番泰然自若的样子。 袁恪便奇怪了,“你怎么就觉得我不愿意呢?” “表嫂已不在两年了,表哥却一直未曾再议亲,难不成竟是特意在等我的?”裴锦箬笑答。 袁恪与他的原配究竟如何,她是不知,但他后来续弦的那位,是永昌伯府的四姑娘,也算门当户对。两人举案齐眉,也是凤京城里的一段佳话,她便莫要硬凑上去了。 “表哥终究是我的表哥,难道往后我被人欺负了,表哥就不给我做靠山了?外祖母实在是多虑了。” “这事儿还是表哥去给外祖母说吧!人家到底是女孩子,面皮儿薄,外祖母又没把话挑明了,我可不好意思。恪表哥便当是疼表妹一回了。”有些无赖地嘻嘻一笑,裴锦箬朝着那碑林深处小跑而去,“出来一趟,可得好好逛逛,回去早了,怕是会惹得外祖母不喜了。” 袁恪望着如同一只小鸟儿般在那碑林间雀跃的身影,嘴角浅浅一勾,面皮儿薄?倒是半点儿没瞧出来。小表妹也忒谦虚了。 等到在那碑林里转悠了一圈儿,裴锦箬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与袁恪一道回了禅院。 禅房内,两位老太太正在一边喝着茶,一边叙着话,倒是说得正热闹。裴锦箬上前听了一耳朵,倒是果真是闲话,瞧两个老太太也亲热了许多,想必那该说的正事儿,也是说毕了。 “这我们家里,可比不得亲家您家里人丁兴旺。下一辈儿里,便只有恪哥儿一个大了,偏生也是命苦,这屋里头如今空着,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不能等到抱重孙的那一天”葛老夫人语调有些发涩,一边说着,一边便是往裴锦箬瞥来,“和你表哥都去哪儿玩儿了?” 裴锦箬一边给两个老太太续茶,一边语调淡淡道,“也没什么好玩儿的。”这话,有些发闷。 葛老夫人手下微顿,想起自家那个孙子自来冷面寡言,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能不开口,便绝不开口,只怕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心里边不由得有些气怒,又满是无奈,只得叹了一声。 裴老太太目下轻闪了两下,笑着转了话题道,“这眼看着就要中秋了,只怕今年宫里也会赐宴,想必英国公就要回京了吧?届时,亲家倒是又可以一家团圆了。” 裴老太太说起这个,裴锦箬倒是目光微微一滞,是了,今年的中秋宫宴 “这倒是。他从年后出去巡营,这都大半年了,承蒙陛下恩典,也确实该回来了。”葛老夫人的笑延伸到了眼底。她这一生,也就生了一子二女,自然个个都是心头肉。 裴老太太点着头,自然也是理解得很。 “外祖母,今年中秋宫中赐宴,您是不是也要进宫赴宴呐?”裴锦箬笑微微地问道。 葛老夫人转头望向她,见她一双澄澈的猫儿眼望着自己,眼里有光亮闪动,略略一愣之后,不由笑了,“说起来,咱们家箬姐儿还没有进过宫呢?” 那是自然的,他们裴家是什么样的身份,裴锦箬哪儿来的恩典,可以进宫? “其实吧,那宫里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不过小姑娘家家,没有瞧见过,自然好奇。去见识见识也好,今年中秋啊,你便随着我们一道入宫去。”葛老夫人只沉吟了片刻,便是半分没有犹豫地道。 裴锦箬心想,外祖母还真是疼她。前世也是一样,那时,她不懂事,拂了他们的一番安排,从博文馆退学,更是与他们没有半分往来。可大抵外祖母是想着让她见识见识,或许还存着让她露脸,结一门好亲事的心思,也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封邀帖便是送到了裴府。她那时欣喜中,却又带了两分别扭,心想着,你们英国公府不是不想认我么?做什么又在这个时候来卖好? 可不管是裴世钦,还是裴家的其他人,哪怕是她自己,都不会平白放过了这个机会。 不管心里再别扭,她终究还是入了宫。 也就是那一次入宫,便是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本来,重生而来,她是打定了主意再不会进这一趟宫的。可是她如今改变了主意,有件事,她要确认,便必须得进这趟宫。 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不过才刚刚开了口,葛老夫人居然就全然顺了她的心意?裴锦箬的眼角不由微微湿了。 裴老太太又惊又喜,却又有些忐忑,“亲家,这怕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箬姐儿也是我们袁家的骨肉,喊我家老太爷一声‘外祖父’的,进个宫而已,陛下这个恩典还是会给的。你放心,这桩事儿我回府便去办,过两日,便给你们个准话儿。”葛老夫人语调淡淡,但却透着股铿锵坚决。 裴老太太这才高兴起来,“若不让亲家为难,自然是最好。箬姐儿若能沾着光进宫长长见识,那也是她的福气。瞧瞧,这孩子可都高兴得红眼睛了。”拉过了裴锦箬的手,一脸感慨。 裴锦箬抿了嘴笑,没有开口,她自然不是因着高兴才红了眼眶,而是为着外祖母待她的这份儿心。 “外祖母待我真好。”靠在葛老夫人膝头,感受着她的手轻轻顺着她的头顶,裴锦箬暗自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让外祖母为她费心了。往后,她只会尽所能让外祖母省心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2 眼线 从大相国寺回来,裴老太太便特意将裴世钦叫到了春晖院。 早前,因着没有得了葛老夫人准话,裴老太太听了裴锦箬的劝,将此事一概瞒着。如今,已是从葛老夫人那儿得了定心丸吃着,裴老太太便也不再瞒裴世钦了,将这话一说,这些时日,一直忙得焦头烂额,偏跟没头苍蝇一般乱转,没有个方向的裴世钦便是大喜过望。 “母亲说的,可都是真的?”只却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裴老太太心情也是好,“你就安心等着消息吧!这过了中秋,便该除服了,你这些时日便也收收心,莫要四处乱走,等到除了服,那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多谢母亲费心为儿子筹谋。”裴世钦这些日子常在外碰壁,到此刻,自然是感激涕零。 “这事儿说来,还是箬姐儿的功劳,自然也还有你岳家的恩情。往后你也勤勉着些,多多走动,过往的那些事情,既然英国公府做了退步,这中间又有箬姐儿和枫哥儿,往后,咱们两家便还是亲亲热热的,依旧如亲家走动。箬姐儿和枫哥儿,本就是嫡出,你多上些心。”裴老太太耳提面命,裴世钦自然都是一一应诺。 只裴老太太眉心一挑,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嫡庶不分,乃是祸家之源。那两个关起来的,芸姐儿便也罢了,终归是我们裴家的骨肉,往后,还是要给她寻一门亲事,好生嫁了的,可这孟姨娘” “母亲,琼娘毕竟跟了我这么些年,又为我生儿育女,婉君没了的这几年,她又帮着操烦家事”裴世钦不是不明白老母亲的意思,却到底是不忍。 裴老太太眉心一颦,“你倒是对她情深意重!可当年婉君之死,多多少少与那孟姨娘有些干系,何况,那孟淑娴又是个心狠手辣的,居然动了加害箬姐儿的主意。只怕你岳家一提起她,都要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了吧?他们不过是看着你是箬姐儿和枫哥儿生父的面子,这才暂且压制着没有逼你处置了她。可不代表他们能一边帮着你,还能一边看着你,宠着那贱人吧?” “母亲栋哥儿和芸姐儿还没有议亲,若是此时处置了他们的生母,怎么也对他们的前程有碍。他们再怎么说,也是我们裴家的骨肉,母亲也要顾惜啊!” “那你说你到底想要怎么办?”裴老太太觉得有些头疼,伸手用力一拍桌案,这个儿子,哪儿哪儿都好,都是遇着了孟姨娘那个蛊惑人心的贱人,这才猪油蒙了心,犯了多少糊涂? 裴世钦也是瞧出了裴老太太怒了,讷讷道,“母亲最多,最多等到栋哥儿和芸姐儿都有了着落,我将她送去庄子上。她终究是伺候了我一场,你让儿子要了她的命,儿子实在心中不忍啊!” 裴老太太看着他良久,知子莫若母,裴老太太如何不知他是个心软的?知道他能说出将孟姨娘送走的话,便已是他此时的底线,不好再逼。“罢了,罢了,你想如何,便随你吧!只盼着她是个知恩的,莫要再让你为难才是。” “这些事,母亲便莫要再操心了。” 裴老太太叹了一声,将这事儿暂且压下,倒是转而提起了另外一茬,“对了,今日在那大相国寺中,葛老夫人特意让英国公世子爷陪着咱们箬姐儿在寺里四处逛呢。” 裴世钦先是一愣,继而又惊又喜道,“母亲的意思是葛老夫人是想将咱们家箬姐儿” 裴老太太点了点头,笑道,“话没有挑明,不过,我瞧着是那么个意思。咱们再等着看看吧!” 虽然裴老太太没将话说死,可裴世钦却还是高兴得不行,连连抚掌而笑,好似他家女儿如今已然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妃了。 裴锦箬却是全然不知她父亲已然做起了梦,她正卸了钗环要歇着,拒霜便是快步来了。 “姑娘,春晖院里,有动静了。大半夜的,木槿裹了暗色的披风,趁着夜色,往品秀阁去了。果然不出姑娘所料,春晖院中,有孟姨娘的眼线。”拒霜是裴老太太给裴锦箬的人,起先,裴锦箬将这桩差事交给她时,她虽应了,可心里却颇有微词。姑娘一个做孙女的,怎么好这样盯着祖母的院子?何况在拒霜看来,裴老太太身边几个得用的大丫头,那都是一心一意的,如何会是品秀阁的人?却没有想到今夜她才算是被狠狠打了一回脸。 裴锦箬却没有半点儿意外之色,春晖院有孟姨娘的人,这是她前世便知道的事儿。只是前世,她也是偶然察觉的。只那时,她被孟姨娘蒙蔽,将她当作亲娘一般亲近,反对裴老太太疏离,被她三两句话便蒙骗了,将这事儿给她遮掩了过去。 裴老太太根本没有想到孟姨娘的手居然伸得这么长,连她身边也布了耳目,自是没有防备。 今日,倒那么恰恰好,无意间引蛇出洞了。 裴老太太与裴世钦说私密话,将大部分的丫鬟仆妇都遣了出去,身边留用的,都是极为信重之人。 当然了,得到的消息,便也格外的重要。这不,一来,便引出了一条大蛇。 不过,孟姨娘如今都这样了,木槿还对她这般忠心,看来,也是个忠心侍主的。 “姑娘!这事儿,可要奴婢去禀了老太太?”虽说做孙女的暗中监视自己祖母的院子这说出去怕是会惹得裴老太太不高兴,但这不是事出有因么?老太太也不是那不明事理的,何况,由她这从老太太身边出来的亲自去说,老太太应该不会怪罪姑娘才是。 裴锦箬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说罢,她抬抬手,将人都支了出去,屋里,便只得袁嬷嬷和红藕二人伺候着。 “姑娘,这木槿冒险送去品秀阁的消息,怕是不小。”袁嬷嬷取了木梳,一边帮她梳顺头发,一边道。 “祖母如今想着要借英国公府的光,也为了家宅安宁,定是要逼着父亲处置孟姨娘。” “那……这消息若是被品秀阁的那位知道了,怕是不会坐以待毙吧?”袁嬷嬷动作微微一顿,袁嬷嬷早前是陪着袁婧竹一道嫁到裴家来的,与孟姨娘也交过手,对这一位,可了解不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3 恨毒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孟姨娘在这府中经营了十几年,早已站稳了脚跟,身边又有二哥哥和四妹妹一对儿女傍身,对父亲更是一捏一个准,如今,这后院,也就她贴父亲的心,父亲无论如何,也是舍不得她去死的。” 那日,未曾一棒子将孟姨娘打死,裴锦箬便早已料到今日之境况。 “不过,为了让英国公府满意,祖母总会逼着父亲做出处置的。我估摸着,父亲顶多,也就是拖着时间,等二哥哥和四妹妹的婚事了了,便将她送到庄子上去。” “等到二爷和四姑娘的婚事了了,那还得多少年呐?那一位,还不知要翻出怎样的风浪来。”袁嬷嬷对孟姨娘的手段还是有些了解的,不能不防。 “是啊!”裴锦箬点了点头,“我可没那个耐性再跟她互相算计和防备个几年,既是如此,就由着她再出手吧!她若这些年都夹着尾巴做人,我反倒拿她没法子了。她若动了,咱们才能抓住错漏,到时,再给她添把火,等到父亲也再不愿保她时,她才算得再无威胁。” “等着瞧瞧吧!咱们这位孟姨娘在这内宅呼风唤雨惯了,哪里会甘心去那庄子上挨苦日子。” 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人,并不是你自己,反而是你的敌人。 裴锦箬料得不错,从木槿这儿听到了裴老太太和裴世钦的谈话,孟姨娘表面上没有什么异色,挥手让人退下去之后,脸色却是瞬间便扭曲了,抬手便是抓起手边的一只茶碗用力掷了出去。 “哐啷”一声,那茶碗碎了个七零八落。 “娘,我们现在怎么办?”一边也坐着听着的裴锦芸白嘴白脸地问道。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明明不久前,她还正在欢喜而得意地等着裴锦箬跌进泥里,任人践踏。谁知,形势忽转,最后,跌进泥里的人,却变成了她。 不过,姨娘告诉她,这都没关系。 父亲最是心疼她们,如今,禁她们的足也不过只是做做样子,一个月后,她们还是风风光光,一如从前。 至于与孟家表哥的那门亲事,如今定下,不过是权宜之计。当日便说了,婚期要等到她及笄之后才会商议,那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呢。若她果真不想嫁,还能慢慢想法子。 若是嫁了,也没什么,只要姨娘的谋划能成,往后也可以提携着孟家,虽然没有高嫁来得荣光,她的日子也未必就不滋润。 可谁知道,今日,木槿便说,祖母与父亲商量着要将姨娘送到庄子上去。 都是因着裴锦箬借由着英国公府的势,给父亲找了路子起复,祖母和父亲为了讨好英国公府,这便要拿她娘来作伐子。 而这些种种,最让裴锦芸抓心挠肝儿的,却还是最后那一桩。 “凭什么?娘,凭什么她裴锦箬就能嫁英国公世子,而我……就只能嫁给裕表哥?娘,明明……明明她样样不如我,她就是命好,就是命好……”裴锦芸红着眼,咬着牙,掩藏不住的妒恨。 孟姨娘上前一步,将裴锦芸紧紧搂在怀里,一双眼,阴鸷而冰冷,“放心!芸儿!娘不会就这么认输的。娘向你保证,你也绝对不会输给裴锦箬,如今,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葛老夫人说了,两三日便能将裴锦箬中秋随他们一道入宫赴宴之事办妥,谁知,才不过第三日,英国公府便送了邀帖过来。 裴老太太见了,自是喜不自胜。忙不迭让人帮着裴锦箬置办入宫的行头,另又亲自来请了袁嬷嬷,让她多多费心,趁着还有几日的光景,好好教教裴锦箬入宫的规矩。 却哪里知道,裴锦箬前生也是常入宫的。作为靖安侯夫人,她的夫君又是永和帝最为爱重的外甥,宫里哪次设宴能够少了她? 那些规矩,真的已是铭刻进了骨子里的熟悉,已近于自然了。 袁嬷嬷不过教了她两日,便觉出自家姑娘远比旁人聪颖有悟性得多,不管什么都是一点即透,用不着教上第二遍。自是欢喜得不行,将自己能想到的,尽都倾囊相授。 裴锦箬见袁嬷嬷那欢喜的神色,心里却是有些发虚,她这哪里是天赋异禀,不过是占着些熟能生巧的便宜罢了。 只是,那却是只能她一人死守的秘密。 如此这般,时间飞逝,不过转眼间,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之时。 宫宴设在入夜时分。 午膳后,裴锦箬却已是被袁嬷嬷和几个丫头折腾了起来。 先是被塞进放了花瓣的木桶里狠狠刷了一遍,待得出浴后,用软巾子拭干了身上水珠,袁嬷嬷早已备好了香膏,将她周身上下都细细抹匀。 正是那玉露洗凝脂,香膏嫩雪肤。 前世里的这一日,她也是被可劲儿地折腾了一回,但那时身边伺候的,如何能有袁嬷嬷的见识? 自袁嬷嬷来了,她的吃用上,都很是精心,牛乳、豆糕、燕窝、雪蛤这些养人之物,从未断过,头发用上好的香露养着,体肤用上佳的香膏润着。 裴锦箬本身底子就不差,如今才多少工夫,那一身体肤都被养得白净了许多,再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该吹弹可破了。 她如今的年岁虽还轻,身子尚未长开,可却也比前世这个时候要好了许多。正是那枝头初绽的花蕾,含苞待放。 衣裳和首饰都是一早备好的,由着袁嬷嬷亲自把关,自是出不了错,还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 但直到真正为裴锦箬穿戴起来,竹露居内的人还是不由得眼前一亮。 裴锦箬姿容秾丽,宜着艳色。袁嬷嬷特意为她挑选了一匹海棠红的素缎,做了一件对襟短衫,下身却又系了一条素白的挑线裙子。偏在那短衫和裙幅之上,又用与短衫同色略淡的丝线绣了大朵大朵的芍药,枝叶蔓生,那花中相国,朵朵便似自那枝叶之中长出来的一般。腰间垂下红色丝绦,流苏垂在裙幅之上,步履轻动间,衣袂生香。 满头青丝结了个百合髻,剩下两缕松松搭在削肩上,只用缎带系了花结,簪了一朵珍珠攒的小小珠花,在鸦髻间隐隐绰绰。衬着那小脸红润,光彩照人,端得是姿容昳丽,偏又带着浓浓的少女娇俏,青春靓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4 稀奇 袁嬷嬷和丫头们见了,都是一脸的惊艳,袁嬷嬷更是满意地连连点头,“我们家姑娘真是好看。” 裴老太太不放心,亦是特意来瞧过了,乍见裴锦箬,亦是愣了愣神,这才双眼亮着道,“好!这样很好!” 而后,拉了裴锦箬的手,细细嘱咐道,“到了宫中,需谨言慎行,却也无需太过担虑,只需跟紧你外祖母和舅母她们便是……” 细细交代了一番,那边门房来报说,英国公府的车马已是到了走车马的侧门,来接姑娘了。 裴老太太亲自送了裴锦箬到侧门处,抬眼却见门外高坐马背之上的人,登时便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怎好劳烦世子爷亲自来接?” 裴锦箬亦是惊了一把,抬起头来,便见得高踞马头,居高临下瞄着她的人,不是袁恪,又是哪个? 今日因着要入宫赴宴,袁恪穿得比往常要华丽一些,一身玄底银绣流云纹的直裰,腰缠玉带,头束乌金冠,只一双眼,却还是波澜不惊的深黑,朝着裴老太太一拱手道,“见过老太太,表妹是头一回入宫,祖母不放心,着我亲自来接。” 裴老太太笑道,“亲家真是费心了。如此,我便将箬姐儿交给你了。” 这话说得……裴锦箬头皮有些发紧,赶忙笑着朝袁恪屈膝,“有劳表哥了。” “祖母,孙女这便走了,您放心回去吧!” 既然有袁恪亲自来接,裴老太太哪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却是笑眯眯将裴锦箬送上了马车,执意瞧着他们一行车马走远了,这才反身回了府。 马车踢踢踏踏,裴锦箬有些惆怅。怎的,今日又是恪表哥来接?她以为,他该巴不得找借口避嫌才是。 若说外祖母是不放心她一人进宫,前世,却也没有让恪表哥来接啊! 虽说这般腹诽,却对葛老夫人的一番心意有所动容,叹了一声。她今日进宫,本就怀揣着目的,如今,一直转动着腕上的那只翡翠玉镯,却是再分不出心思来忖度其它。 马车缓缓停下,倒是让裴锦箬的心思扯了回来。悄悄撩起车帘往外瞧去,才发觉,她胡思乱想时,已是到了宫门前。 英国公府另还有几辆马车停靠在一边,想必是葛老夫人她们都在等着呢。 裴锦箬扶了拒霜的手,正要下马车,便听得车外一道懒懒的笑嗓道,“谨之兄,这些日子,还真是到处都能碰见,是不是太有缘了?” “晙时说笑了,你我本就都要进宫饮宴,遇上有何稀奇?”袁恪朝着燕崇拱了拱手,勾了勾唇角。 “只每次遇上,谨之兄都担着护卫之责,这才叫稀奇。”说着,已是笑睐了袁恪身后的马车一眼。 前方宫门处已是停了好几辆英国公府的马车,差不多等了一刻钟的时间,这个时候,袁恪却又领着另一辆有英国公府徽记的马车过来,马车里是谁? 燕崇翘起嘴角,“谨之兄要护卫家人,不如我一人便利,那便先告辞了。只谨之兄莫要忘了,还欠着我一顿酒,欠着的,可不能赖账。” 说罢,笑笑走了。 车内的裴锦箬却是心口一跳,他这话,确定不是对着她说的? 不过……他如何知道马车里的是她? 燕崇还真猜到了。毕竟,英国公府专程多要了一张帖子,说是要带他家表姑娘一道进宫见世面的事儿还瞒不过他。他早知道今日宫宴那只小狐狸也会来,却没有想到,居然又是袁谨之亲自去接的。 “表妹,祖母她们已经等着了,我们过去吧!”袁恪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嗯。”裴锦箬应了一声,马车又缓缓动了起来,表兄妹二人都好似未曾将方才的那段插曲放在心中一般。 英国公府葛老夫人带着吴夫人、袁婧衣还有袁清洛果真已经等了一会儿,如今见裴锦箬到了,便在袁恪的护送下进了宫门。 裴锦箬因着是随英国公府人一道来的,倒也沾了她们的光,与她们一道在承庆门外换乘了软轿,被内侍抬着往后宫去。 而袁恪则与她们分道,先行去了御书房的方向。 葛老夫人只当裴锦箬是头一回进宫,早前,一直握着她的手,怕她紧张,又交代了吴夫人她们几个多多照看她。 却哪里知道,裴锦箬前世谢恩、赴宴、祭祀、典礼的,也没有少进宫,对于这座宫城她其实已很是熟悉,倒是生不出什么紧张害怕的情绪来,只是,每回进宫,她也算不得喜欢就是了。 这四面高墙围着的一个精致笼子,总是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过她今天来,却是抱着别的目的,不需惹人眼,就装出一副紧张害怕的样子,只要莫出纰漏便是。 大梁开国不过二十来载。先帝在位时,因着刚刚结束战事,百废待兴,国库空虚,因而,并未另修宫殿,不过就是捡着前朝的宫城住了。 今上即位后,却偏生是个节俭不事张扬的性子,即便他励精图治下,国库已是充盈,却也不过只是将宫殿破损处修葺了一番。不过,即便如此,这座宫城也是足够富丽堂皇。 毕竟,前朝几百年基业,便是在最后几代皇帝的穷奢极欲中被毁灭殆尽的,这宫殿,便是最好的证明。 从承庆门进去,便是一片绵延的红墙金瓦,辉煌巍峨,庄重肃穆,殿宇宫室、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一片望不到边的灿耀。 此时,宫宴尚未开始,进宫来,都要先往凤藻宫拜见皇后。 裴锦箬虽得了恩典,可以跟着进宫,但依她的身份,还没有拜见皇后的资格。 葛老夫人便交代让袁清洛陪着她,自己则带了吴夫人和袁婧衣进殿去。 袁清洛本也不想进殿去被那些个贵妇人评头论足,这么一来,还真是正中下怀。 招手让凤藻宫的宫人领路,表姐妹两个先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中,翠色稍减,可匠人们都是有本事的,将花草侍弄得好,如今,早开的各色菊花,竟已开了不少。 一团团,一簇簇,有红、有黄、有白、有紫……五颜六色,灿耀非常。 御花园中搭了几个凉棚,有攒了牌局打叶子牌的,有投壶联诗的,也有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私话的。 所谓宫宴,也没有跳出一般宴席的框框,只是与宴的人身份更贵重,而彼此间的利益纠葛更要命罢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5 池鱼 瞧见有好几个博文馆的同窗聚在一处投壶,袁清洛便拉着裴锦箬挤了过去。 裴锦箬如今在博文馆中,已是慢慢脱了一开始蠢笨无知的形象,那些个同窗虽不至于自降身价与她亲近,却也少了许多冷言酸语。 裴锦箬即便是被袁清洛拉着去了,却也只是袖手在一边,看着她们玩耍。 欢声笑语中,却是骤然响起一把倨傲的嗓音,“瞧你们玩儿得高兴得很,怎么?袁二你投壶很在行吗?听她们一直在夸你。” 转过身望去,便瞧见了一众丫鬟簇拥着两个妙龄少女正站在她们身后。 当先那一个少女着一身粉色锦裙,头束金环,芳姿正俏,只神色,却有些倨傲。 而她身边那一个,着一身鹅黄,却还算得一个熟人,正是彭允薇。 事实上,前头那一个,裴锦箬也是认识的。 永和帝长兄康王家的安平县主,她母亲也姓彭,正是彭允薇的姑母,只是,却是个续弦。 康王是个闲散王爷,可这位安平县主却是他老来得女,最是受宠,因而,很是跋扈。 裴锦箬见她来者不善,一双眼好似冒着火,挑衅一般将袁清洛盯着,只觉得有些头疼。 若是她记得没错,安平县主去年曾经看中了一个青年小将,想要招之为婿,可却被那小将不识好歹拒绝了。 若是一般人家,安平县主只怕早已恼羞成怒,可这位年轻小将却是镇守南境的段家儿郎,是被家里人丢到英国公府家的军屯中来历练的,为了让他不得特殊照顾,这才隐了出身家世。 永和帝对这些镇守边境的将领自来优待,安平县主哭了几回,却也被康王弹压了下来,只得暂且将委屈与愤恨压下。 偏偏,就在半月前,南境段家却是带了重礼登了英国公府的门,为的是求亲,正是为那位曾被安平县主瞧中的年轻小将,求娶的,正是袁家二姑娘,袁清洛。 袁、彭二家本就有龃龉,如今,更是又添了一桩。 看这样子,安平县主和彭允薇分明就是找茬儿来了。 袁清洛自然也瞧得出,却也不惧,挑眉道,“是还挺在行,怎么,你要与我比比?” “这样舞刀弄枪的事儿你自然在行,我与你比,那不是摆明送给你赢吗?我又不傻。”安平县主撇嘴道。 “那……你是想让你表妹与我比一比?同是行伍之家出身,我擅长舞刀弄枪,她也挺在行。”袁清洛笑瞥安平县主身旁的彭允薇。 “那可不。本县主自然是要亲自下场一比的,便由……她……”伸出食指一点,却是直直点到了裴锦箬的鼻头,“代你出战吧!她不是你表妹吗?身上也有你们英国公府一半的血脉,由她代你出战,再公平不过,不是吗?” 四下,却是随着安平县主的笑语落地而一寂。 人人都知裴锦箬是个文也不成,武也不就的,安平县主虽然不在博文馆进学,有彭允薇在,她未必不知。这不是摆明要人家当众出丑吗? 偏偏,她是英国公府带进来的,又有英国公府一半的血脉,方才,也是袁清洛先开口提比试的,如今,若是不应战,也很是丢颜面的事儿。 众人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在了裴锦箬身上。 裴锦箬却不由叹了一声,这火怎么就好端端的,烧到了她身上? “本县主不擅投壶,自然不能寻个一看便会的。由她出战,胜负不悔。”安平县主笑睨着裴锦箬道了,“当然了,如果你输不起,怕丢了英国公府的颜面,那也就……” 袁清洛脸色几变,正待上前,斜刺里却是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拉住。 裴锦箬上前一步,笑盈盈望着安平县主道,“县主想要怎么比?” 安平县主和彭允薇都不由得蹙了蹙眉,被裴锦箬笑得有些不安。 “那边是做什么呢?这么热闹?”永和帝被一众人簇拥着往御花园来时,抬眼便瞧见了那人群聚集之处。 不等他吩咐,便已有那机灵的内侍奔过去打探,不一会儿便回来禀报说,“是安平县主在与人比试投壶。” 永和帝挑起眉来,扭头看了一眼就走在边儿上的康王,“安平倒是兴致好。”说罢,却是举步就朝那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群处而去。 投壶而已,这么多人围观,不过去瞧瞧怎么行? 大梁男女之防本就没有前朝那么严,只要谨守大防,其他的,便无甚要紧。像是这样的宫宴,也并未刻意分出男女。 因而,永和帝一行人的到来,并未引起那些看戏正看得专注的人的注意力,但等到他们朝人群靠过去时,终究还是有人察觉了,却在魏公公的示意下,不约而同缄默下来,往边上退开,让出一条道来。 因而,永和帝带着人,很是轻易地,便来到人群之前,将场中情形看得清楚。 那块空地中央站了两个少女,一人着粉,一人则是一身的海棠红。 那穿粉色衣裙的便是安平县主了,至于穿海棠红的那一位……永和帝挑起眉来,是谁家的,他倒是没有印象。 不过看那少女姿容昳丽,艳而不妖,举手投足间,端庄大气,倒与那一身海棠红相得益彰。 容貌都还在其次,最要紧是她与安平比试,又被这么多人围观,却神态安然,沉静平稳,眉宇间始终宠辱不惊,恍若老僧入定一般,这在一个这般年纪的少女身上,实在罕见。 燕崇也跟在永和帝身后,抬眼便见得那场中一抹绚丽如海棠,崇光袅袅的姿影,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来,小狐狸? 她怎的会与安平县主比试了? 而且……燕崇转头望向他身侧的袁恪,挑了挑眉,你家表妹会投壶? 袁恪面无表情,只一双眼,却是看定了场中,眉心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 像是为了回答燕崇心中疑问一般,在安平县主将手中箭投出,正中壶中后,裴锦箬转而伸出手,从箭筒中取了一支箭。 玉腕、红袖,宛若春笋一般的指尖将那支箭拈住,粉嫩圆润的指甲犹如海棠花瓣一般,素手拈铁箭,竟有种突兀,却又惊心动魄的美。 她将那箭在手间轻轻一个转动,不紧不慢地举平在眼前,瞄准了那壶口,开始慢条斯理,投出的那一刹那,却果决干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6 承让 “铿”一声响,正中壶中。 燕崇挑眉而笑,嗬!看来,不只会,还是个高手。 “你……方才她们都说,你不会投壶。”安平县主很是不悦地皱起眉来,本想着要让她当众出丑,谁知,却是如今这个局面。 “是不会。”裴锦箬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而后,曳起嘴角笑了,“不过……大抵真是如县主所说,我身上流着一半英国公府的血,所以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吧!” 笑话!她前世深闺寂寥,什么样打发时间的把戏她没有尝试过?何况,她前世没有少因为这些事被她们这些贵妇人、贵女的暗地里笑话,别的不说,她裴锦箬骨子里也是有一腔倔劲儿在的,暗地里练、死命地练,笨鸟还要先飞呢。 这些本事她本也不想拿出来显摆,这不是被她们逼着嘛,拿英国公府的脸面来要挟,她哪里还敢藏拙啊? 听这姑娘提起英国公府,永和帝目光一转,瞥向了身边的袁恪。 袁恪心领神会,拱手低声作答道,“这是微臣的表妹。” “哦!是了,前几日,你们府上专程在皇后跟前多求了一封邀帖,便是为她讨的恩典?”这事儿,皇后是专程在他跟前提过的,只是永和帝未曾放在心上罢了。 袁恪应道,“是。” 那边,安平县主却被裴锦箬那一番笑语气得变了脸色,“你……真是巧舌如簧!罢了!你会不会的,也不打紧。”目光往那壶中一瞥,安平县主陡然便是笑了。“你早前有一支不中,如今,只剩下两支,本县主定是全中的,你即便都中了,那也是一个输。输了可别赖账,记得给本县主当一天的丫鬟使唤。” 这话一出,永和帝面上的笑容不由一敛,目光幽幽便是瞥向康王。 两个小姑娘家家的比试,选个什么彩头不好,居然拿这样的事情作赌,这摆明了是丢脸面的事儿,而且,听方才的话音儿,安平就是听说了英国公府那位表姑娘不会投壶,这才定下了这规矩,这不是落人口实,说他们皇家仗势欺人吗?何况……那姑娘可是与英国公府脱不得干系的。 永和帝的脸色有些不好,虽然一句话没说,康王却已心领神会,当下便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心里将那骄横跋扈的女儿骂了一通。 场中人,却都专注于比试,并未注意到场外。 “是吗?”听罢安平县主的话,裴锦箬也只是轻轻扯了唇角,不置可否。 安平县主哼了一声,便也不理她了,自取了箭,屏气凝神,一连投了两支,果真如她所言,两支皆中,她不由笑开了花,得意地瞧了过来,看你一会儿怎么丢脸。 谁知,却见裴锦箬还在站着,没有动作,笑容不由一收,皱眉道,“你为何还站着不动,怎么?想耍赖啊!”只要她将那两支箭投出去,不管中了与否,那都是输,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能抵赖。 何况……方才的赌局,也是她亲口应下的不是?可她却迟迟不动,难道是想耍赖不投了吗? “县主稍安勿躁,我可没说我不投。”裴锦箬笑眯眯道罢,便是将那箭取了出来,却是将两支一并取了出来,一手拿着一支,缓缓举平在眼前,瞄准了那只壶。 她想干什么?在场的人不由得都是惊了。 可更让人心惊的,却还在后面。那个据说,不会投壶的英国公府表姑娘一手拿着一支箭,在瞄准那壶半晌之后,蓦然,同时将两支箭掷了出去。 “铿”、“铿”两声,一先一后响起,可那两支箭居然同时穿过了那壶的两支壶耳。 “哗”,全场哗然,这回许多人的目光,却是纷纷投向了燕崇,就连袁恪和永和帝也不例外。 双箭贯耳。这可是投壶中的高招,一支箭要当两支,可真正能习得这绝技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而凤京城中,唯一擅长此计的不是别人,正是燕二公子。 燕崇亦是震惊无比,这只小狐狸让人惊讶之事,还真是层出不穷啊! “安平县主,承让了。”裴锦箬拱手,朝着完全惊呆了的安平县主笑道。 袁清洛也终于反应过来,拍手叫好。 “好!”一声叫好声,出自男子之口,而且,那嗓音雄浑宽厚,伴随着朗朗笑声响起,“英国公府果真是忠烈辈出,连一个表姑娘,都是巾帼不让须眉,这一手双箭贯耳,朕还是头一回见一个姑娘使出来,你这表妹,不错啊!” 后面这一句话,是扭头对着袁恪说的。 其他人也终于察觉了圣驾来临,纷纷跪地称“万岁”。 裴锦箬则是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她今日进宫的初衷可不是为了来大出风头的啊!可偏偏……永和帝这一席话后,她是想低调都不成了。 “陛下过誉了,不过是些姑娘家的把戏,难登大雅之堂,让大家见笑了。”袁恪忙拱手答道。 永和帝却是摇了摇头,“不不不!不是朕过誉,是你太过谦了才是。这一手双箭贯耳你说是小孩子的把戏?谨之啊,只怕你也是做不到的吧?你说呢?晙时,这姑娘一手投壶的技艺只怕与你相比也是不相上下吧?” 转而,话又问到了燕崇头上。 燕崇目光已是从裴锦箬面上拉扯回来,闻言,一掀唇笑道,“我瞧着,倒只怕是侥幸居多,陛下还是莫要过誉了。” 燕崇自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哪怕是对着朝中老臣,说话也从没个顾忌,他嘴里没好话,那是肯定的。只他对姑娘家,自来倒多是怜香惜玉,否则,也不会成了个花场浪子。只今日却不知为何,对着个姑娘说起了酸话。 永和帝还以为他会欣赏这姑娘铿锵的性情才是,不由得,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最要紧那姑娘居然不气,反倒顺着话道,“回禀陛下,臣女今日确是侥幸险胜,自是不敢与燕二公子比肩的,更是当不起陛下圣口谬赞。” 方才在安平县主面前半分不退让,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赢了脸面,却又开始谦虚了。 永和帝垂眼瞄了瞄那跪在跟前,姿态标准的少女,却只瞧见了她头顶的发旋,略一沉吟,终是笑了起来。 “朕只是有些好奇,你若输了,要给安平当一日的丫鬟,如今,安平输了,可也是要给你当一日的丫鬟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7 落水 这话一出,四下皆是一寂。 袁清洛不由得一慌。安平是因为她,才来找茬儿,表妹是为了英国公府的颜面这才应战,如今赢了,按她的脾性,还真是想让安平好好丢回脸,吃场教训,可安平怎么说,也是皇室宗亲,是陛下的侄女儿。若是让她丢了颜面,岂不是也下了陛下的面子? 裴锦箬心里也有些惴惴,她印象中的永和帝是个明君,通情达理得很,断然不会明知是安平挑起的事端,还要偏帮。只是君心难测,她一时还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袁恪略一沉吟,就要上前代为回答。 边上燕崇却先了一步,有些不耐烦地道,“陛下,方才不是您说技痒想要跟我比一局,这么一直在这儿管这些姑娘家的事儿做什么?您不嫌啰嗦?”这话,可是太过随意了,整个大梁,怕也就只有他燕二公子敢说了。 可不是吗?听罢,永和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笑呵呵道,“你嫌朕婆婆妈妈?待会儿若是输了,可别耍赖。你这般急躁的脾性,朕非得好好收拾一回不可。”说着,便是果真不再管这些女儿家的事儿,转身便是往另外一边走去。随他一道来的人又连忙跟了上去,身后,跪倒了乌泱泱的一片人。 个个心中,却再一次体认了陛下对燕二公子这个外甥的纵容,就算是皇子们,也没有这个待遇啊! 等到永和帝一走,袁清洛大大松了一口气,上前来,赶忙将裴锦箬扶起。 表姐妹两个堪堪站起,那边,安平县主便是在彭允薇和丫鬟们的簇拥之下,气势汹汹地上前来,“今日算你会装!本县主自个儿送上门来让你们打了脸,算本县主活该不过,你们给本县主等着!”说着,狠狠瞪了袁清洛和裴锦箬一眼,转身便是走了,提也未曾提那赌约一句。 袁清洛气不过,正要上前理论,却被裴锦箬拉了一把,“算了!她今日也算是丢了颜面,到底是宗亲县主,便到此为止吧!” 袁清洛还有些气不平,但也知道她说得对,只得暂且压下了心口的怒火,携了裴锦箬的手,笑道,“今日多亏了你了。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投壶的?还那么厉害?我可记得,前年林府的赏花宴上,你也被她们逼着下场投壶了,那时,可是半点儿不会,还丢了好大的脸。” 裴锦箬笑笑,“你居然记得。”不!应该是那个时候,袁清洛居然也注意到了这事儿,还一直记到现在,这让她觉得有些诧异,又觉得有些心房酸涩,曳了曳嘴角,才又道,“正因为那时丢脸丢得狠了,这才偷偷练了起来,不想再丢脸啊!这一回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裴锦箬避重就轻,有些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宣诸于口的。 好在,袁清洛也不是那追根究底的,略说了两句,便将这事儿揭过,转而说起了其他。表姐妹两个说说笑笑,却再未往是非堆里凑,就坐在一边,两个人说点儿悄悄话。 不一会儿,皇后娘娘便也带着众命妇一道来了,表姐妹两个便也乖巧地跟在了自家长辈身后,再未生事儿。 华灯初上时,开了宴。沿河设案,觥筹交错,赏灯赏月,一派融融。 裴锦箬却是算着时辰,与葛老夫人告了罪,带着红藕去了官房。 等到解决了人有三急,裴锦箬却没有急着回宴席上,说是吃得有些撑了,就沿着这河边散散步,消消食。按着脑中模糊的记忆,裴锦箬一步步走了过去。 “姑娘,这里太偏僻了,咱们还是别待了,回去吧!”红藕自来有些胆小,拽了拽裴锦箬的衣袖,劝阻道。 裴锦箬有些恍惚,记忆中,那时红藕好像也说了这么一句。抿了唇笑,她眨了眨眼,眨去眼底的泪雾,既然来了,便不能临到头了,又退缩。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抱住了双肩。 “姑娘,你冷吗?”红藕瞧见了,忙上前道。她们方才出来得急,没有给姑娘带披风,这已经中秋了,入了夜,自然是风寒露重的。“姑娘,要不,咱们这就快些回去吧!” 裴锦箬低头望了望裙幅,却是道,“我这裙子脏了,这么回去怕惹眼,我在这儿等你,你快些回去将披风取了来。” 红藕也跟着望过去,见那裙幅上还真不知什么时候弄脏了一大块儿,这样现于人前,还真是不好。抬头又望了望四周,有些犹豫。 “放心吧!这是宫里,能有什么事儿?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寸步不离,你呀,快去快回!”这番话,也与记忆当中一般无二。那时,她是真相信这宫中,没有什么危险的,说这番话,也是真心实意,可此时不是,就好像是按着早写好的戏本子,照本宣科罢了。至于这宫里,是不是真的安全,她早已亲身体验过了。 可这番话,却是让红藕安了心。红藕终于应了,“那姑娘你在这儿等着,奴婢去去就回,姑娘可当真别走开了。”说罢,便是急急地去了。 裴锦箬望着她的背影窜入暗夜之中,收回目光,四处逡巡了一下,终于是寻着了记忆当中的那块儿竖立在河边,有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敛起嘴角的笑容,一步步,走了过去。 等到站到了那石头边上,抬头可见河水静谧,汩汩而淌,河岸两边的彩灯倒映在河面之上,天上,圆魄高悬,河中,月影流光,隐约可听得不远处宴席上的喧嚣热闹,却又好似隔着一重雾,听不真切。当真是一副好景致,也难怪,前世此时的自己,会看迷了眼。 裴锦箬捏紧了手里的帕子,静谧中,好似能清楚得听见心口的急跳声,砰砰砰,一声赶一声,那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她的耳朵,更是控制不住地竖了起来,听着周遭的动静。 待得那隐约的窸窣声在身后响起时,她明明听见了,却死死掐着手背,强忍着没有回头。 直到匆促的脚步响起时,她才惊得骤然回头,却只见得黑影一闪,朝着她冲了过来,往她身上一推,下一刻,她便觉得脚下一空,人便已仰面从那怪石边上滚了下去。 “噗通”一声,落进水中,水花四溅 “救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8 重演 “救命我不会水咕噜”水,争先恐后地从眼耳口鼻处灌了进来,裴锦箬在河面之上,载沉载浮,前世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再度降临。身上的衣裙湿了,像是有千斤重,拉着她,往水下坠去。 河边,立着一道黑影,看着少女海棠红色的衣裙在河面上荡开一朵盛放的海棠,听着那“救命”之声,渐渐低落下去,看着那身躯,一点点沉下,浮起的次数,越来越少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那道黑影便是再顾不得其他,转身便逃走了。 与那噩梦中一般无二的冷与黑纠缠过来,头顶水面之上,那些光与影,一点点从她极力探出的指尖远离。有那么一瞬间,裴锦箬完全忘了,她如今,也不是从前的她。 可这一刻,她却又只能装成是。 “哗啦”一声,有人破水而入,黑黝黝的水面下,一只温暖的手探了过来,将她紧紧抓住。 来了!裴锦箬想着,手一个翻转,将那只手,死死扣住。 手的主人微微一僵,却是拉扯着她,破出了水面。,狼狈不堪的一瞬间,四目相对,满目水帘。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将她从水下救出的人才反应过来,一只手臂绕过来,抬着她下颚,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上了岸,那人便好似没了力气,蓦地便是将她一放,人亦栽倒在了地上,仰躺着,气喘吁吁。待得喘匀了一口气,他便是毫不客气地骂将起来,“我说裴锦箬,你是不是傻?这么大晚上的,你孤身一人在这河边儿是嫌命太长了吗?” “我告诉你,今日还真是你命大。要不是我刚好经过这儿,你今日还真就成了那水鬼了。” 他骂得有些狠,一张脸上,全是压抑不住的怒气,就连一双墨眸都被怒火染得晶晶亮。 可是,骂了半晌,却没有听见人反驳这可不像她啊! 骂声略略一顿,他撑起身子,略带迟疑地望向她。 却见她浑身的,就那么呆怔怔地站在那儿,水沿着她头顶,周身,不住往下滴落,她却好似丢了魂儿一般,一动不动,一双猫儿眼里盈着泪光,将他望着,可怜兮兮。那些发丝地贴在她脸颊上,衬着那有些苍白的脸色,不知怎的,竟像是一只落水的猫儿一般,可怜,却又可爱。 他满腔的怒火便好似被兜头泼下来一盆水一般,“嗤”一声被浇熄了,连烟儿都不剩。 蜷起拳头举到唇边咳咳了两声,他莫名有些心虚,“我我也不是想骂你,只是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也得多长个心眼儿啊,你瞧你,方才不就掉水里了吗?” “燕崇”裴锦箬突然喊了他,却是直呼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如往常一般,生硬疏冷的一声“燕二公子”。 燕崇反倒是一愣,心里有些怪怪的,讷讷望向她,“嗯?” “我不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是有人推我。”裴锦箬坦白,语调平淡。 燕崇目下闪了闪,倒没什么意外之色。这个宫里,有太多的意外,却并不是真正的意外。只是,也不知道这丫头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撞见了什么秘密,竟是惹了这么一场杀身之祸。 “还有” 还有?燕崇挑起眉来。 “我会水。”裴锦箬的语调平淡得没有半分起伏。 燕崇却是愣了,片刻后,炸了毛,抖颤着手指指着她,“你你你说你会水?那你刚刚”他是刻意避开人,往这僻静处来的,听见了“救命”声这才赶过来,远远的,也确实瞧见她在河里挣扎,与溺水一般无二。只是,在瞧见那袭水面上漂浮着的,绣着芍药花的海棠红衣裙时,才慌了神,脑袋一懵时,人便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是了,方才他拉住她时,她便也反手扣住了他,带着她钻出水面时,她也是神志清醒的,这些确实不像是溺水的样子。那么她 “我忘了”裴锦箬眨了眨眼,很是无辜地勾了勾嘴角。 笑?她居然还好意思笑?燕崇气结,将脸扭到一边,连话也懒得与她多说一句。 过了半晌,却又还是忍不住,半撑起身子道,“这泅水关键时候能救命的,你说你这么要紧的事儿,这么要紧的时候,怎么能忘呢?” 裴锦箬却是望着他气结,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知怎的,便是想起那时被他扔进池子里,学着闭气的情景来。 裴家三姑娘,大抵生来便与水犯冲。 幼时,便曾溺水,险些被淹死。自此后,便是怕了水,自然,也是不会水。 那一年的那一夜,入宫赴宴,又是险些被淹死。她更是怕了,对水这东西,敬而远之。就算是沐浴净身时,都是小心翼翼。 谁知,嫁给他的头一年,却被他带着去了温泉庄子。冷心冷面地将她给扔到了池子里,非逼着她学会了泅水。 彼时,她恨死了他。只觉得郎心似铁,自己怎的就这么苦命,偏嫁了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 那时,她不懂他为什么总是逼着她学这学那,旁的也就罢了,水可是她最害怕的东西啊。他就瞧不见她一进水里,就如处炼狱般的惨状吗?怎么就狠得下心? 从前不懂,可如今她或许有些懂了。 懂了,嘴角便不由又是曳起,望着他,笑。 燕崇却是被她笑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这只小狐狸,莫不是吓傻了吧? 裴锦箬是有些傻了,高兴的,也还有些奇怪的酸楚。 上一世,她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好在如今,她是无论如何,也得学着聪明些了。 只下一刻,她便见着原本如同没有骨头一般瘫在地上的燕崇倏地弹坐了起来,侧耳听了片刻,便是跳将起来,朝她窜来。 “你”怎么了?刚开口,唇上,便已是抵了一根手指,他凑在跟前,离她很近,近得她都能清楚得瞧见他还在湿润润的眼睫毛。一个大男人,长那么长,还自带卷曲的睫毛,真是暴殄天物。 燕崇哪里知道她在腹诽什么,浑身紧绷着朝她轻轻摇了摇头,抵在她唇上的手便是一个下挪,转而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便是快速地躲进了近旁的灌木丛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79 情动 那灌木丛还算得浓密,又有树荫笼着,他们躲在里面,倒还算得隐蔽。 不过一会儿,裴锦箬便也听见了动静。 透过枝桠间的缝隙往外瞧去,便见得两道身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 她心口不由得一紧。前世来宫中赴宴的这一夜,她可比今回低调多了,却还是就在此处被人推进了河中。 若非蒙人所救,只怕早就命殒这河中了。她也想过种种可能,却始终都没有头绪,后来,因着此事再无后续,她也再未想过。 只是,差点儿命殒,若说她半点儿不在意真相,那还真是不可能,如今,不需燕崇吩咐,也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来的两人,是一个宫女,并一个内侍。 那两人一来,便是直冲河边,目光在河面之上逡巡,很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 还能找什么?裴锦箬对上燕崇转来看她的眼眸,幽幽苦笑。可她确定,她不认识这两人,更没有在这宫中树什么敌。 若说有,那便也只有早前比试投壶之事,得罪了安平县主与彭家。可是,她前世也经过同样的事,那时可并未与安平县主有过半分交集。 再说,安平县主虽是骄纵跋扈,却也应该不至于为了此事便害她性命才是。毕竟,若她果真出了事,安平县主首当其冲,必受怀疑。 可是,除此之外,她实在又再想不出别的可能。 那两个人找了一通,往下游走了走。 过了一会儿,想是寻找未果,又走了回来,灯火明灭着,面色算不得好。 他们两人似是起了争执,说了些什么,裴锦箬没有听清,却见燕崇神色肃然。 下一刻,那内侍便是转到了那宫女身后,一手从后箍住了那宫女,那宫女吓得尖叫一声,开始挣扎。再然后…… 裴锦箬却是没能瞧见了。 燕崇不知何时绕到了她的身后,抬起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他的嗓音低低,在她耳畔响起,呼吸喷吐间,染烫了她的耳廓。 刹那间,心如擂鼓,她再听不见其他。 两人挨得极近,近得彼此呼吸相闻,身躯隔着湿透的衣裳,贴在一处。 燕崇浑身紧绷着,见得那内侍拔出短匕,毫不留情割破了那宫女的喉咙,将尸首和凶器扔下,匆匆走了,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只是,心弦一松,某些感觉却是一瞬间分明起来。 他的掌心,清楚地感觉到她浓密的眼睫毛轻轻扇动,好似蝴蝶翅膀一般,让他掌心痒酥,那痒,直接窜到了心底。他转过眸子,映入眼帘的是她修长纤细的鹅颈,白润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上面细腻的绒毛都是清晰可见,软软的,直软到了心底。 小巧精致的耳垂上,挂着两颗小巧的滴红珊瑚珠,轻轻晃荡着,映衬着她泛着粉红的耳根……燕崇的喉结悄悄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心口好似有一只小手在轻轻挠动一般,痒不可抑。 而随着这痒,腹下某个不可言说之处,悄悄有了反应。 “好了没?”裴锦箬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动静,终于是忍不住偏头低声问道。 随着她偏头的动作,那滑腻的肌肤蹭过掌心,温软的触感更是勾起心猿意马,触目只觉那脖颈肌肤细腻如白瓷,弧度曼妙。 “嘘!小声点儿。”鬼使神差一般,燕崇抬手,将她环住,莫名喑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裴锦箬浑身一僵,以为那两人还没有走,只怕还有些他不愿她瞧见的骇人场面,便也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小狐狸……你今年多大?十三,还是十四?”片刻后,燕崇却又低低开口问道。 裴锦箬有些不解,却还是乖乖答道,“我是端午后生的,刚满十三。” 燕崇没有应声,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太小了……” 什么太小了?裴锦箬眉心微颦。 然后,她慢慢觉得有些不对。 若是那两个人还未走,他如何敢与她一直交谈?此时此刻,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两人的衣裳都是湿透,贴得那么近,近得能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赶着一声,急而重。连带着她的心跳也跟着急促起来,喉咙有些发干。 这样的情况,让她有些不安。 裴锦箬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想要挣开他的怀抱。 谁知,他却是收紧双臂,将她箍得更紧。 捂住她双眼的那只手,肌肤滚烫,似能将她燃烧起来,环在她胸腹间的手抬起,手肘轻轻蹭过她胸前。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手掌的温度也是越来越烫,连带着那呼吸,也渐渐有些异样。 裴锦箬不是真正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儿,自然知道这异样代表着什么,不由得便是浑身僵硬起来。他不知何时低下了头,在她鬓角颈间轻嗅,灼热的鼻息喷吐在她耳畔,烫热得她一个哆嗦。 裴锦箬隐约觉得不妥,再也顾不得其他,低声喊道,“燕崇!”随即,一手将他用力一推。 燕崇不察,倒是被她一推便一朝后一个趔趄,裴锦箬蓦然回头,便见他一双宛若夜空的眸子被不知何时而起的谷欠念染得熏红,双眼,有些浑浊。 裴锦箬一愣,“你怎么了?”一边问着,一边便是要趋身上前,去看他的状况。 燕崇却是往后一缩,“别过来。”她将他推开时,他的手擦过地面的石子,擦伤的痛,让他的神志陡然清醒了一些,在她靠过来时,便是咬牙低吼道。 这样的情形,若是裴锦箬还瞧不出来不对劲,那就真是傻了。 裴锦箬望着他,有些无语,不是酒中将军,色中霸王吗?他不是勾栏瓦舍的常客吗?如何,竟会着了旁人的道? 是谁对他用了这般下作的手段,又是想要做什么? 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她知道他在拼命压抑自己,只就冲他方才的举动,便知道他中的那药必然极是霸道,若是个聪明的,她便该扭头便走才是,可惜……她骨子里,就是个蠢笨的啊! 叹息一声,她终究是靠了过去。“咱们得先离开这儿。”方才发生的,他们看到的,都说明这里是个是非之地,他们该尽早离开才是。 燕崇抬起眼看她,充血的眼里,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片刻后,从齿缝间蹦出几个字道,“笨丫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0 麻烦 裴锦箬深呼吸,他刚救过她,不与他计较。默了一息,她上前伸手要搀他,“走吧!” 燕崇却是跳起身来,略微有些迟钝地闪开了她伸出的手,“我自己走,你别碰我。” 语调不好,不过,不碰他,于她也是好事,裴锦箬耸了耸肩,乐得从命。 瞧着他姿势有些僵硬地往一边走,她也忙跟上。 谁知,才没走上两步,燕崇却是又拉着她,矮身躲进了树丛里,只是这回吸取了教训,并未与她离得太近,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裴锦箬瞥他一眼,屏住呼吸,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瞧着一道人影从前方不远的林间小径走过,看那方向,恰恰正是他们方才来的那一处。 那是个年轻贵公子,穿一身玉白金绣蝙蝠纹的锦衣,腰缠玉带,行止翩然,周身贵气,于裴锦箬和燕崇而言,都不陌生。 永和帝第六子,皇贵妃所出的穆王,萧綦。 裴锦箬神色有些复杂,许多事情,到了这一刻,终是全然清楚明白了。 前世,她是真正溺水,被人救起。再醒来时,身边的人,便是萧綦。 她理所当然将他认成了救命恩人,何况,他是个尊贵儒雅之人,风度翩翩,温润如玉,她一颗情窦初开的心,自然便是陷落了下去,从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可是,如今再想起,那时的萧綦身上的衣裳分明没有半分湿意,她还当他是另请了护卫去救的她,从未怀疑。 真是傻啊。 “原来……是萧綦的麻烦。”燕崇突然低低嗤笑了一声。 在她回头瞧他时,他却又带着两分僵硬,挪开了视线,“走吧!” 裴锦箬顷刻间,已是想通了许多,在燕崇迈步前,她迅疾地伸出了手,将他腰间坠落的一抹玉白扯下…… 他蓦然扭头瞪向她,她无辜地笑着眨眼道,“有树叉,可别勾挂着了。” 脑袋热乎乎的,烧得燕崇的头脑有些晕乎,再看她那笑容,如同春日娇花,秋夜融月,他如同烫到一般,连忙扯回了视线,粗声粗气道,“你管好自己就是。” 然后,便是迈开了步子,再不回头看她。 裴锦箬悄悄松了一口气,将紧拽在手心里的那抹温润掖进了腰间,如今却是顾不得细看的,迈步急忙跟上燕崇的步子。 谁知,今夜注定是个不平之夜,就连这往日里僻静得人迹罕至的地方也热闹起来,一拨接着一拨人都往这儿凑。 再一次被拉着躲进树丛里时,裴锦箬已有些见惯不惊了。只是,待得瞧见那在月色之下,娉娉婷婷朝着这处走来的素裳佳人时,却还是愣了愣。 柳含抒? 这个人,裴锦箬还是认识的。毕竟,这位怎么说,也是她夫君最最大的一朵桃花,最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段风流韵事,她无论如何,也是印象深刻啊! 记忆中,这段韵事伊始,便好似在某一年的中秋宫宴上吧? 裴锦箬想起了什么,蓦然扭头望向燕崇,却见他不知何时,竟是顺手拔了她头上的珠花,用那尖的一端狠扎着掌心,没有半分的留情,眨眼,便是血肉模糊。 他的自制力,裴锦箬还是清楚的,可是,如今,却是需要靠自裁才能保持清醒,可见那药,确实是霸道。 今日,是她在身边,他还算得清醒时,不愿伤害她,这才用这种方法勉强控制自己。 可若是他在被药得神志不清时刚好撞见了柳含抒呢?这么一个娇怯怯的小美人儿……裴锦箬恍然有些明白了,前世,靖安侯府那位据说曾让她家夫君一见倾心的柳姨娘是从何而来了。 燕崇却是被她看得心头火起,咬着牙道,“看什么?” 裴锦箬倏忽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这回……又是谁的麻烦?” 燕崇没有说话,狠狠瞪了她一眼。 两人以眼神刀来剑往时,柳含抒已是翩翩从眼前走过了,裴锦箬有些惆怅,因着她,好像让燕二公子错过了他这辈子最大的一朵桃花,她都为他感到可惜。 燕崇将珠花压了压,疼痛让他浑浊的双眼,又清亮了些。这药,未必有多么厉害,偏偏,身边却跟着这只小狐狸,只会让这药效翻上一番,若是再这么待在一处,要么,他真对她做出什么追悔莫及之事,要么,就是把自己折磨到死。 “你莫要再乱走,沿着这条路,再过去,便是宴席处,悄悄寻了你的丫头,将衣裳换了,莫要提半句你意外落水又被我所救之事。”他勉强平稳着呼吸仔细交代道。 裴锦箬收起脸上的笑容,“你呢?” 燕崇咧开嘴笑,“放心!死不了。” 裴锦箬张了张嘴,这明显是旁人给他设的一个局,除了柳含抒,也不知还有没有后招。 她的迟疑,看在燕崇眼中,让他的眸色黯了两黯,“快走吧!否则……你知道的,我可不是正人君子。” 他的话,意有所指,想起方才的那些种种,裴锦箬不由得耳根一热,恼怒地瞪他一眼,却也知道,再待下去,于他们二人,皆是不利。 这宫中,他远比她要熟悉,没了她,要脱身,也要容易许多。 “那你当心!”裴锦箬干脆道,说完这一句,便是再不犹豫,顺着他指的方向,疾步而去。才走没两步,便是迎头撞上一人。 “姑娘。”那人惊呼了一声,快步上前来,正是她方才支开去给她取披风的红藕,迎上前来,瞧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不由惊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莫要声张,走!”压低嗓音说道,裴锦箬神色肃然。 红藕胆小,却也听话,姑娘说了莫要声张,她便立刻闭紧了嘴巴,忙抖落开手里抱着的披风,将裴锦箬裹了个严严实实,扶着她,往回走。 裴锦箬却在临迈步时,停驻了片刻,扭头望向不远处静谧黑黝的树丛。 “姑娘?”红藕不解,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走吧!”裴锦箬却已经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迈开了步子。 红藕连忙跟上。 裴锦箬这个样子,自然不能直接去席上。好在,早就备了备用衣裳的,她便与红藕一道去了御河边儿上收拾出来给官眷们用的吉福殿,将衣裳换了,让红藕重新梳妆。 “姑娘,你的珠花怎么不见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1 情思 “呀!姑娘!你的珠花怎么不见了?”红藕给她梳着发髻,突然发现,不由惊呼道。 裴锦箬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空无一物的鬓边,蓦地,便是想起了方才被一只宽厚修长的手握在掌心的小巧珠花,还有那尖端底下的鲜血淋漓来。 目光闪了闪,便是淡淡答道,“许是方才落水时不小心弄丢了,不碍事。你动作快些,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外祖母怕是要担心了。” 红藕依言加快了动作,裴锦箬则摸着腰间那一抹温润,陷入了沉思。 等到收拾好,回到席间时,葛老夫人却已经不在席上,反倒是站在不远处,皇后娘娘跟前,面色沉肃的样子。 裴锦箬心口一紧,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袁清洛拉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皇后娘娘说乏了,要早些散了。”而后,凑到裴锦箬耳边,轻声道,“方才,有内侍来传话,也不知说了什么,陛下脸色难看地提前离了席,接着,皇后娘娘便是发了话。我看呀,乏了是假,出事了倒是真。” 裴锦箬心口砰砰急跳,今夜出的事儿不少,却不知,报到陛下跟前来的,是哪一桩。 袁清洛皱眉瞧着她,这才发觉她身上的装束竟是都换了,“你方才去哪儿了,怎的那么久?还有这衣裳,怎的也换了。” “我不是去了官房吗?只是不小心弄脏了裙子,所以和红藕去了吉福殿重新换了一身,这才耽搁了。”这个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裴锦箬倒是不慌不乱。 袁清洛点了点头,没再多说,瞧着那边众家的当家夫人都离了凤驾,吴夫人和袁婧衣一左一右扶着葛老夫人回来,葛老夫人见她们两个好生生迎了上来,悄悄松了一口气,“收拾一下,咱们这就出宫。” 就是袁清洛也能猜出出事儿了,葛老夫人如何不知?宫里本就是是非之地,能够全身而退,便是好。 一家人不再多说什么,与人潮一道离了宫。 直到出了宫门,裴锦箬扭头看着此时沉浸在夜色之中,只剩黑黝黝轮廓的宫城,只觉得,那便好似一只此时静默,却终究危险的怪兽,不知何时,便会张着贪欲的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靖安侯府,明霁堂中,二公子今日在宫宴上又是醉了酒,难得醉得有些厉害,走路都不成了,是被洛护卫半扛着回来的。 灌了一碗醒酒汤,便将伺候的人都给撵走了,说他要睡到明日下晌,不让人打扰。 对这位主子而言,这是常有的事儿,因而,没有人有半分的怀疑,都乖乖退了下去。 直到夜深人静时,洛霖却开了角门,趁着夜色,悄悄从府外带进了一人,直入了燕崇的卧房。 此时,内室帐幔低垂,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正一边帮着燕崇把脉,一边捻着他的胡须。 “年轻人就是血气旺,这只怕还得再放两回血才能舒缓舒缓呢。”将手从燕崇腕上挪开,那老者站起身来,先从一只匣子里取了一粒丸药喂了燕崇,才又取了刀子,一边慢条斯理,却毫不留情地割破了燕崇手掌,放着血,一边撇嘴道,“不就是个春·药吗?最好的舒缓方式你又不是不晓得,非要舍近求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把我老头子找来,你自己遭罪不说,还害得我老头子大半夜的不能睡,还得在这儿给你放血。” “我老头子人老了,可比不得你们年轻,这夜里睡不够,白日里便折损精元,你说你是不是造孽?” “这会儿装起端方君子来了,平日里,那勾栏瓦舍的,不都成你半个家了,那宫里那么多宫女,难不成还没有烟柳街的姑娘睡着舒坦?” “你给我闭嘴吧!”燕崇本就一肚子的闷气,如今,再被这糟老头子喋喋不休的数落着,忍了又忍,终究是忍无可忍,咬着牙从齿间蹦出一句话来。 偏偏,那老者却没有半分被威胁到,反倒笑呵呵道,“倒是难得见你吃瘪的样子,干脆,老头子也别费事儿给你解药性了,不如让洛霖扛了你去烟柳街,找你那些个相好的姑娘帮帮你。若是药效不够了,老头子再帮你补上一颗,包准你三天三夜,龙精虎猛,快活似神仙……” 燕崇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把这老头子给我扔出去。谁让你领他来的?”怒火,眨眼间,便是烧到了洛霖身上。 洛霖一张脸面无表情,闻言,也只是垂了垂眼。 那老者却是不干了,叉了腰道,“这是你对师父的态度?你懂不懂尊师重教?还侯门公子呢,信不信老头子我给你宣扬了出去,说你燕二公子就是个银漆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就是中了春·药,也是不行。” “不行就不行吧,还不让人说。要不是你平日里嚣张跋扈,不知道半点儿分寸,会有人给你设这么一个局,想看你倒霉?” “中了药自己不想办法,搞得这般狼狈,丢不丢人?” “只知道学拳脚,有什么用?让你学医术,你不学,轻易便着了人家的道,也拖累着老头子这一手医术要失传。你那么能耐,自个儿解药性啊……” 当真是滔滔不绝,都不带喘气儿的。 燕崇额角青筋如同跳舞一般,跃动得厉害,却是再不敢开口,否则,还真就是没完没了了。 直到那老者终于说累了,这才被洛霖送了出去。 室内安谧下来。 一灯如豆。有丸药清毒,又放了一回血,燕崇总算觉得浑身叫嚣乱窜的谷欠念稍稍平复了下来。 扭头一看,便瞧见了搁在手边那朵还染着血的珠花。他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将那朵珠花扣到了掌心。 那珠花小巧精致,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攒成的,玲珑可爱,便如它的主人一般。 想起早前在宫里的种种,燕崇嘴角忍不住浅浅一勾,烛火明灭,倒映在他眸底,如碎影流年,莫名柔和了那一汪漆冷的幽深。 听到门响,他不动声色将珠花握住,塞到了枕下,转而望向进门来的洛霖,“将他送回去了?” “嗯。”洛霖点点头,上前来,“公子莫要生气,庄老也是心疼你。那药,你强行压制,久不疏解,只会折损你的身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2 难安 “你瞧他方才在这儿大吵大闹的,似是巴不得将这阖府的人都吵了起来,好看我的笑话。”燕崇哼道。 这师徒二人惯常是这般赌气的,一见面,更是从没好话,不过要说感情好不好,洛霖却是再清楚不过。 闻言,抿了抿嘴角,难得带了丝无奈的笑音道,“庄老那是知道咱们已经把人清出去了,能听得动静的,都是自己人。哪能不知道分寸?这不,临走时,还惦记着公子的伤,扔了这瓶伤药,让我记得按时给公子涂抹呢。”洛霖扬了扬手中的雨过天青色细瓷瓶。 燕崇瞄了那瓷瓶一眼,“一点儿皮外伤,不抹药也死不了。”话虽这么说,却还是伸手从洛霖手中接过了那只瓷瓶。 洛霖嘴角控制不住勾了勾,嘴硬。 燕崇却是问道,“宫里怎么样?” “穆王殿下宫女不成,便残忍将之杀害,如今,陛下正在头疼此事,那宫女,是凤藻宫中的,皇后娘娘为避嫌,倒是半分没有过问此事。” 一个宫女的性命,原没有什么了不得。可是如今,储位空悬,陛下又最是个严父仁君,若是穆王被查明果真草菅人命,张狂糊涂,那么,只怕储位之争便再也没他什么事儿了。 燕崇自然知道那宫女不是萧綦杀的,不过……他可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于是,当机立断道,“今日我这儿的事情,少不得会被老头子透到皇舅舅那儿去,你们不是说我平日太过嚣张跋扈么?我便正好留在家里好生自省,也借机修养,就不进宫去了。” “那……今日之事不查了?”洛霖倒是没有想到这祖宗这回居然这么低调。 “查!怎么不查?不就是看皇舅舅平日里宠我比宠他们多,所以想毁了我吗?暗地里偷偷给我查,等我查清楚了,不管是谁,我都跟他死磕到底。”听这话,已是将屎盆子毫无疑问地扣在几个皇子头上了。 洛霖心里倒也是一般想法,可这些话,真正敢说出来的,便也只眼前这位祖宗了。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去歇着吧!明日到时辰来叫我。”燕崇说着,便是将身后倚着的大迎枕抽了,平躺了下去。 “你不是不进宫吗?早起做甚?”洛霖疑道。 “有事去博文馆一趟。”燕崇随口答道。 这么一来,洛霖却更是疑了,这位祖宗平日里没事儿都懒得上一趟博文馆,今日生了这般大的闷气,他却要去了。有事儿?有什么事儿? 燕崇见他没有出去,抬眼便见他满眼疑虑地盯着自己,即便什么都没说,他哪儿能不知道的? 心底莫名有些不自在,抓了抽出来的那只大迎枕便朝着他砸了过去,“爷有什么事儿用得着你操心?出去,出去!爷要睡了,难不成你要在这儿站一夜吗?” 洛霖不敢惹这位祖宗,面无表情将那大迎枕捡起,放好在一旁的矮榻上,抱拳行了个礼,这才退了出去。 燕崇哼了一声躺下来,手摸到枕下的珠花,嘴角却又翘了起来。 凤京城另一头的裴府竹露居中,裴锦箬也终于在洗漱后,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撇了开来独处了。这才将那一直藏着的玉佩取了出来,捧在手心,那一刹那间,便是酸楚了鼻头。 这玉佩,她曾贴身戴着数载,触手便可感知是与不是。其实,她早已确信了事情的真相,不过,最后用这玉佩又做了一次佐证罢了。 她当年溺水时蒙人所救,迷糊间,将那人身上的玉佩扯了下来,牢牢拽在了手里。后来,她以为救她的是萧綦,便也理所当然以为这玉佩也是萧綦的。 又因着救命之恩,演变成了小女儿家情窦初开的心思,哪怕明知她与萧綦不可能,便将这玉佩贴身藏了起来,当作了一番念想。 却没有想到……一切都错了,而且是错得厉害。 好在……她鼓起勇气进了这一趟宫,好在,她把一切弄清楚了,至少今生,不会再错。 裴锦箬抬起手,抹了抹眼角,嘴角悄悄翘起。 这一夜,中秋月圆,那深深宫城之中,多少人不眠? 宫墙之外,同一片月光之下,有两个人,一个握着玉佩,另一个扣着珠花,一枕酣畅,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日,如往常一般,裴锦箬与裴锦枫一道出门,一人骑马,一人坐马车,往博文馆去。 途中,裴锦箬却是叫停了马车,说是今日突然想吃沈记酒楼的灌汤包,让红藕去买些来。 裴锦枫如今倒是个会宠姐的,听罢,没有疑义,还自己掏了腰包,让红藕多买些,跟着他们出来的人,人人有份儿。 裴锦箬在马车里听得抿嘴一笑,枫弟如今行事,果真要比从前周全了许多,御下之道,无非恩威并施。如今,虽还稍显稚嫩,但总有熟稔自然的那天。 不一会儿,红藕和被派着一道去买包子的裴锦枫一个叫四喜的小厮回来了,果真带了不少的包子,随行的,人人都分得。 红藕抱了一包钻进马车,打开矮柜,从里面取出了备好的碗筷和碟子,将那汤包从纸包里夹了出来,放在碟子上,挑开一点儿缝隙,让热气散了散,这才将碟子一并捧到了裴锦箬跟前。 “姑娘,快些趁热用。” 裴锦箬接过那碟子和筷子,却没有急着吃,反倒是问道,“怎么样?可有听见什么传闻?” 茶楼、酒肆自来都是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而沈家酒楼是整个凤京城中,早点生意最好的酒楼。他家的早点做得最是好,花样又多,许多老餮都是一大清早就上他家来吃早点,进而闲话八卦的。 若说凤京城中有什么传言,这个时候,也该从沈记酒楼中传出了。 红藕却是摇了摇头,“并无什么特别的,宫里的,还有姑娘让我留意的穆王府、靖安侯府,还有太常寺卿柳家的消息却是没有。”原来,红藕并不是真去买什么灌汤包,而是得了裴锦箬的授意,特意往沈记酒楼去打探消息的。 这个结果,裴锦箬倒是不怎么意外,是她关心则乱了。宫里的消息定是捂得紧的,只是……昨夜让陛下脸色不好提早离席的,究竟是燕崇的麻烦,还是萧綦的麻烦。 她实在是难以心安。 不过,如今在这儿怕也是打探不出什么了,或许,一会儿从袁清洛那儿去探探口风,英国公府的消息总要灵通许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3 心疼 这一日,也有术数课。 不比两个月前,如今的裴锦箬已是成了陈老夫子的得意门生。总觉得这个小姑娘是大器晚成的类型,从前倒是不知她居然在术数上有那么好的天赋,而且还很是勤勉,难怪,不过短短时日,便是变了大样儿。 一手算盘打得啪啪响,心算更是厉害,给她一串数字,无论多么复杂,不过几息的工夫,便能得出答案,毫厘不差。 陈老夫子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苗子,自然是稀罕,恨不得将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只是,却不无疑虑。毕竟,这术数如今不受人重视,总与钱财、铜臭混为一谈,甚至有些被视作下九流的意思,就算他想教,人家姑娘也未必肯精心地学。 何况,姑娘家,过几年嫁了人,哪怕大梁民风开放,大多数妇人还是只能限于内宅,学得这些本事,也不过看看账本,算算柴米油盐了。 陈老夫子心中不无遗憾,但也豁达,并不强求,待裴锦箬却是好得很,每日都是笑眯眯的。 因而在四喜寻来时说,他家三爷有急事儿要请他家三姑娘过去时,被打扰了课堂的陈老夫子也没有半点儿怒气,反倒不等裴锦箬开口,便笑眯眯对着她道,“既然是你兄弟找你有急事儿,你便去吧!快去快回!” “是。”裴锦箬乖巧地应了了一声,从堂中退出时,却是面泛狐疑,“枫哥儿找我何事儿?” 裴锦箬眼中隐隐有些戒备,毕竟,顺福华的事儿还没有过去多久。 四喜笑道,“这个小的就不知了,不过,三爷就在前面拱桥边上等着姑娘呢。” 这倒没有什么。总归没有出了博文馆,想来,还真是裴锦枫有什么事儿寻她。 裴锦箬略略顿了顿步子,便是脚跟一旋,径自往四喜口中的拱桥而去。 那拱桥就在学二与学三院之间的一大片柳荫之中,正在上课之时,人迹罕至。如今的时节,那柳叶已是凋败,落叶堆了厚厚一层,拱桥下,一弯小溪轻轻淌过,带走了一溪的枯黄。 抬眼,果真瞧见了一身玉白的少年郎离在那柳影下,拱桥上,还真是裴锦枫。 裴锦箬心中疑虑尽消,转而急切,一边迈开步子走近,一边问道,“枫哥儿,找我何事?” 裴锦枫不是那不懂事的,若非真有要事,也不会在上课时将她叫了出来。 裴锦箬脸上的关切,裴锦枫看得分明,却有些心虚和愧疚,“阿姐……那个……其实不是我有事,也不是我想叫你出来……” 裴锦箬皱了皱眉,猫儿眼微微一沉。 “是我让三郎帮我寻你出来,也是我有事儿找你。”柳荫深处,突然冒出一句懒懒的笑嗓。 裴锦箬本就心有所感,回过头,便是瞧见了双手环抱胸前,如同没骨头一般倚在近旁一棵柳树树干上的燕崇。 他今日难得的低调,穿了一身鸦青色绣竹叶暗纹的锦袍,意态慵懒,衬着往日里那张飞扬跳脱的俊容略有些苍白。 裴锦箬眼中掠过一道暗影,收回视线,望向身边站着,神色很有些愧疚的裴锦枫,轻声道,“阿姐也正好有话要与燕二公子说,你便回去上课吧!” 裴锦枫是个心肠软的孩子,燕崇待他又确实不错,他脱不开人情也是有的,只是,却又觉着对不起姐姐,矛盾纠结得很。若是由着他,他只怕还不知道要难受多久。 总归是自己的弟弟,燕崇不心疼,她还心疼呢。 果然,她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裴锦枫面上的神色便和缓了些,望了望裴锦箬,似在确认她话中的真假。 裴锦箬哪能让他看出端倪,淡淡道一句,“去吧!” 裴锦枫便也只得踟蹰着朝两人拱了拱手,带着四喜回学三院去了。 裴锦枫一走,裴锦箬便是扭头,徐步朝着燕崇而去。 燕崇似有些意外,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勾起嘴角。 谁知,她却看也没看他,到得他跟前,脚步亦是未停,直接越过他,直直走向柳荫深处。 燕崇愣了愣,继而倏忽一笑,才又转过身,大步追上她,“怎的?小狐狸生气了?” 那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含着满满的戏谑,裴锦箬脚步猝然一停,回过头来,一双琉璃色的眼珠中隐隐燃着火,“枫哥儿是个心地实诚的,燕二公子若要对着他耍弄心机,他总是算不过你的。” 又是“燕二公子”了?这才一夜的工夫,这小狐狸又变回了之前那副疏冷的模样? 燕崇哼了一声,面上的笑容亦是一收,“不过请照凌帮个忙,怎的便成了耍弄心机?或者,你比较希望我亲自去找你,寻你有要紧事儿说?” 说到后来,那嘴角又斜斜扯了起来。 “你……”裴锦箬的脸皮自然比不上他的厚,眉心一颦,瞪着他,却被他眼中闪着的戏谑堵得哑口。本还有些气闷,目光不经意一瞥,见到了他被布条缠绕着的左手掌心,心口像是被戳了一针,那些气,倏地,便是瘪了。 她琉璃色的眸子闪了两闪,“昨夜……” “昨夜?”燕崇眼角微挑。 裴锦箬却又被他挑得心意难平,这人分明就知道她想问什么,却还特意装傻。 那眼里燃着的火太过明显,燕崇想当作没有瞧见都不成了,难得的没有继续逼她,笑道,“就知道你挂心着这事儿,所以这大清早的,我也顾不得身上有伤,便来了博文馆,正是为了与你说这桩要紧事儿。” 裴锦箬是真想知道,便也顾不得与他争一口气,忙道,“所以,昨夜宫里到底如何了?” 御河边上闹出了人命,显见是冲着萧綦来的,也不知他入瓮没有?还有燕崇昨夜到底有没有逃开他的那个局? “昨夜,多亏萧綦那处先是闹将起来,我这才能顺利逃脱。”燕崇见她是真正焦灼关切,到底不忍再卖关子,言简意赅道。 裴锦箬听说他逃脱了,悄悄松了一口气,只是,想起旁的,却又眉心一攒。 前世之事,恰恰相反。彼时,推她下河之人只怕也是打的用她之性命引萧綦入局的打算,只是不想,她却被人救起。 燕崇大抵是怕惹上麻烦,在确定她无事后,便是离开了,却没有想到,中途会药效发作,堪堪撞上了柳含抒,这才成就了一段风流韵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4 不嫁 昨夜出现的那宫女和内侍前世有没有出现不好说,就算是出现了,大抵瞧见她,也只当是死了的,没有死,也没有关系,栽在萧綦身上,一样是个罪名。 却没有想到,燕崇和柳含抒的事情先闹将起来,反倒是让萧綦借以逃脱了。 前世,除了她与萧綦,其他人是半点儿不知他们之间有过那样一段渊源。 只是萧綦却也真是心机深沉,明知她将他当作了救命恩人,才待他处处不同,明知她是认错了人,根本不是他救了她,却将错就错,从未对她吐露过半句。 想起过往种种,裴锦箬又是气恨,又是自悔,咬着唇,面上有些阴晴不定。 她面上的纠结却是让燕崇眉心一挑,“怎么?我逃脱了,你不高兴?” 裴锦箬被这明显带着两分不悦的语调一惊,倒是得以从那些纠结的情绪中抽身而出,只脸色还是有些不好,勉强稳了心神道,“自然不是。燕二公子能逃过此劫,也是福星高照。劳公子专程跑一趟告知我此事,如此一来,我也可以安心了。” “我还在上课,便不与公子多说了,告辞。”裴锦箬说着,已是朝燕崇轻轻一屈膝,转身便欲走。 谁知,手上却是一紧,竟是被燕崇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拉住,她回过头,见得他面上阴晴不定,一双眸子里更是隐隐跃动着火焰将她望住。 她蓦地一拧眉心,“燕二公子这是何意?昨夜,公子救了我,可我也无意中帮了公子,便当结了一场善缘,公子这般,又是何故?” 燕崇那双如同子夜一般的黑眸牢牢将她盯着,盯得裴锦箬浑身不自在,轻轻转动了一下被他箍住的手腕,却觉着他的手掌恍若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在她皱眉时,燕崇却是倏地笑了起来,“你家祖父的孝期应该下月初便到了吧?届时登门造访,应该不算太失礼吧?” 他的语调出奇的柔和,却让裴锦箬一愣之后,刹那间惊冷了背脊,木呆呆地张合着唇瓣问道,“燕二公子如何要登我家的门?” 燕崇笑了,带着丝无奈和纵容,“还能做什么?自然是登门提亲。你父亲那时已是出了孝期,若是你能再与他提前透透风,届时我再登门,那便也算不得唐突了。” 这还不唐突?裴锦箬瞪圆了眼,盯着他,怎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对话是如何转到此处的。 “燕二公子说笑了。” “谁说我在说笑?”燕崇挑起眉梢,狷傲的眼角透出一丝不悦,眯眼瞧着她有些发白,看不出半分欢悦的面容,“难不成你不想嫁我?” “齐大非偶。靖安侯府深得陛下爱重,又是皇亲,燕二公子更是深得陛下宠爱,这满凤京城的贵女那还不是任由公子挑选?公子又何必拿我一个小小的裴家女儿来说笑?”最初的惊愣过后,裴锦箬反倒冷静了下来。不管燕崇是因何突然有了这么一出,但他的婚事,哪里是他说如何,便能如何的? 燕崇的眉心攒得更紧,凝着她时,双眼中隐约有暗潮汹涌,他拉着她,往边上一推,竟是将她推靠在近旁一棵柳树干上,自己欺身上前,刹那间,两人之间便只隔了一拳的距离。 她惊惶抬眼,刚好撞进他怒潮汹涌的眸底,“你想做什么?”她压低了嗓音,伸出手来,素白的手掌隔着衣衫,抵在他的胸口。 光天化日之下,这柳林中虽人迹罕至,却难保没有人来,若是被人撞见了他们这番情状,那……裴锦箬的脸,眨眼便褪尽了血色。 她面露怯怯,瞠圆了瞪着他的猫儿眼里,有惊有怒,有怕有哀求,还有些色厉内荏,好似一只受惊的小兽一般,可怜却也可爱。让燕崇心口一痒,继而发软,眸色暗了两分。 “昨夜那样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你以为,除了我,你还能嫁给旁人?反正我不讨厌你,你早晚也得嫁人,嫁给我正好两下相宜。” 陛下不是说让他考虑婚事么?他考虑了,觉得她还不错,如果是她,那么,成亲也是可以的。 裴锦箬抵在他胸口上的手,微微一僵,与他目光交接片刻后,她却是垂下眼去了。果真是这样,这便是前世,他之所以纳了柳含抒进门,又娶了她的原因吧? 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会娶她。如今看来,他哪里不是正人君子?恰恰相反,只怕这凤京城中,再找不出他这般敢作敢当的贵胄子弟来,哪怕是无人知晓的肌肤相亲,也惦记着负责,哪怕是赔上自个儿的姻缘,也以正妻之位相许。 燕崇见她低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方才,他分明瞧见她的眸色有一瞬复杂的纠结,只是,那复杂因何而来,他不知,更没有厘清那抹复杂,究竟是什么。 “昨夜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无需燕二公子负责,也请您,就此将昨夜的事儿忘了吧!”半晌后,裴锦箬终于再抬起头来,神色清冷道,就连方才燕崇惊鸿一瞥的复杂,也自她眸子深处彻底消失,恍惚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嫁给我,就那么不好?你是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觉得我没出息,配不上你吗?”燕崇有些怒了。 “不是。”裴锦箬摇了摇头,平淡,却也认真,“我这辈子不想嫁人。” 嗬!居然给了这么一个理由?燕崇几乎笑出声来,他信她才有鬼。 不过……心念电转,他稍稍收起了面上的怒色,看她神色很是不自在,体贴地往后撤了一步,离她远了些,只箍在她手腕间的手却没有松开。 “所以,你是谁也不想嫁,而不是单单不想嫁我?” “是!”裴锦箬知道他不信,可她说的是实话。重活一世,她只想纠正前世的错误,这当中,自然也包括那段让他们二人都痛苦的姻缘。她虽知道了真相,如果可以,她倒是想尽力还他恩情,却也从未想过要嫁他。 “好吧!我明白了!”燕崇却又出乎意料的好说话了,裴锦箬反倒有些不相信地抬眼望他。 “你现在不想嫁没关系,但是往后若是想嫁人了,怎么也该选我才是。毕竟,我可是一连救了你两次,按着话本子里写的,我就是要你以身相许,那也不为过吧?”燕崇笑着凑近她,俯看着她在秋阳下,晶莹剔透的面颊来,眸色微微一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5 调戏 他的目光发着热,烫得裴锦箬面颊一红,啐了他一口,“美得你。”手却下意识地扭动着道,“可以放开我了吧?” 这透着两分藏也藏不住的羞赧神色取悦了燕崇,他眯着眼欣赏了片刻,扯着嘴角,倒是难得爽快地放开了,只在放开之前,却是留恋一般用指腹磨蹭了一下她手腕内侧滑腻的肌肤。 裴锦箬感觉到了,蓦地抬眼瞪向他,本还有些不敢置信,却见着他居然摩挲着手指,一脸怅然若失的模样,登时便觉得一股热潮轰地在周身爆发,小脸倏地红了,望着他狠狠咬牙道,“登徒子。”他这可是赤果果的调戏。 燕崇却丝毫没有被骂的自觉,勾唇笑了笑,将手背到身后,微眯着眸子看她,“小狐狸,我的玉佩可是在你处?”他昨夜被那药烧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回了靖安侯府才发觉随身的玉佩不见了,想起那时便觉得她有些奇怪的动作,便是起了疑心。 裴锦箬倒也没有否认,反倒是挑眉反问道,“我的珠花不也在燕二公子处吗?” 小狐狸,这会儿倒又露出狡猾之态了。 燕崇却是轻咳一声道,“昨夜不小心弄丢了,不过,那珠花也染了血气,终是不好再用,放心,我回头赔一支给你。” 裴锦箬倒也是不怎么在意那朵珠花,只是话赶话,说到此处,不想在他面前输了阵仗罢了。“你的玉佩……” “那玉佩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自幼戴在身边,从不离身。你若果真喜欢,要留在身边倒可以……” “还你!”他话还未说完,怀里便已是多了一枚玉佩,正是昨夜,裴锦箬从他身上顺去的那一枚。 她几乎是如同扔烫手山芋一般将之扔到了他的怀里。 她从不知道,这枚玉佩居然还有这样的意义。他的母亲,永宁长公主,生下他没多久便去世了,这玉佩他一直贴身戴着,必然格外珍重。而他早前才说了要去她家提亲,后又说这样于他而言意义非凡的玉佩她要留在身边也可以……笑话!她敢留吗? 燕崇望着她那副吓慌了的模样,却是不由勾起了嘴角。 裴锦箬却不再看他,“没事儿了?那我走了。”话落,不等他有拉她的机会,转身便快步朝着柳林外而去。 燕崇握着那枚玉佩,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方才那副可爱的模样,不由笑开了声。 但也只一瞬,他便敛了笑容,眸色深深道,“你说,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姑娘说,她这辈子都不想嫁人?” 这话问的是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洛霖。 洛霖却有些迟疑,直到此刻,他还有些恍惚。他家公子今日来博文馆,居然是为着向一个小官的女儿求亲的?而且,这姑娘,从前在博文馆中,可是落了个蠢钝如猪的名声,到底是何时何地又是何处入了他家公子的眼? 最最要紧是,这姑娘居然还拒绝了他家公子,偏偏,看他家公子却还没有什么气恼的样子,反倒还在问他,为何姑娘会说这辈子都不愿嫁人? “公子当真想娶裴三姑娘吗?”洛霖与燕崇几乎算得从小一起长大,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姑娘这般过。他虽是喜欢流连花丛,却至少未曾对谁许诺过婚嫁。 洛霖不答反问,反倒是回避了燕崇的问题。 都说,人世间有三类话,是万万不能信的。 一是孩童曰,不想长大。 二是老人曰,不想活了。 三便是大姑娘曰,不想嫁。 裴锦箬说这辈子不想嫁人的话,洛霖是不信的。只是不知这位姑娘只是不想嫁他家公子这个声名狼藉的纨绔,所以找的推脱之词,还是欲擒故纵。 不管是哪一种,洛霖都不敢说,只得避重就轻。 燕崇却也没有回答他,摩挲着下巴,望着早已没了裴锦箬身影的前方,眼中幽深一片。 片刻后,他一弹响指道,“你去帮我查查裴府内宅的事儿,特别留意一下她父母的过往。”若裴锦箬说的,都只是推脱之词,那燕崇不惧,他总能让她打消疑虑,可若她说的是真话,那他也得将原因找不出来,对症下药。他燕崇的人生里,就没有放弃二字。 洛霖拧了拧眉,嘴角翕动着,几次想要张口,但却难以成言,最后只得恭声应道,“是。” 裴锦箬心情还算得松快,只当燕崇是一时心血来潮,如今,既然已是被她当面推拒,以他之骄傲,必然会就此作罢了。又得知昨夜之事,他全然脱身,未被旁人算计,自是心中松快。心情一直不错,直到回了裴府。 “姑娘,午膳后,品秀阁那边报讯说,孟姨娘病了,还说病得厉害。老爷怕是心软了,亲自去看,到这会儿也没有出来。方才,又让人去请了大夫来瞧,看那样子,老爷今夜说不定得留在那边过夜了。”一回竹露居,袁嬷嬷便是近前来低声报道,脸色算不得好,这位孟姨娘还真是好手段。 裴锦箬的好心情自然是受了影响,可面上却还是淡淡,只顿了顿步子,才语调平平问道,“请的大夫是?” 袁嬷嬷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裴锦箬便道,“知道了。回头去打探一下孟姨娘的病情。” 袁嬷嬷点头称是,让人收拾了几样药材,她捧了亲自去了一趟品秀阁。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得做的。不一会儿便得了消息回来。“据说只是风寒,可心有郁结,难以纾解,这才病来如山倒。孟姨娘谢过姑娘的心意,倒是老爷真心夸了姑娘懂事。” 倒是意料中事。她和孟姨娘是心知肚明的相看两相厌,恨不得对方去死。可有些事情,总得做给她爹看。 “姑娘老奴方才去品秀阁时,恰巧瞧见了四姑娘头上簪着的一支赤金点翠的梅花簪,瞧着甚是眼熟”袁嬷嬷回完话,却没有忙着走,略略踌躇了片刻,才又道,一边说着,还一边瞄着裴锦箬的脸色。 裴锦箬已是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坐在矮榻之上翻看着一本史册,闻言,微微一顿,才在暮色余晖中抬起头来,“那是我早前送给她的。” 裴锦箬的语调很淡,袁嬷嬷却做不来那样的平静,“姑娘,那可是大姑娘是太太给你留下的啊!你哪怕留下作个念想也好,怎么怎么能随意送人呢?而且,还是送给了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6 宣召 “是啊!真是太不应该了。”裴锦箬何尝不恨自己蠢?彼时,总以为孟姨娘母女是好人,待她们比同胞的裴锦枫还要亲近,什么好的东西,只要裴锦芸流露出一丝丝的喜欢,不管是什么,不管自己是不是舍得,自己都会满足她。 裴锦芸从她这儿夺走的,又岂止只是一支赤金点翠的梅花簪? “姑娘”袁嬷嬷有些不祥的预感,“老奴之前便到处翻找过了,怎么也找不见太太给你留下的那只三层的黑漆螺钿镶百宝的妆匣子,该不会” “是。”裴锦箬却是承认了。那只妆匣,从前是装得满满当当的,只后来,便被孟姨娘母女俩蚕食鲸吞了。甚至,到后来,孟姨娘随口说了一句那妆匣用料讲究,做工精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她便想也没想,便双手奉上。从未想过,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如今想来,真是不孝。 袁嬷嬷望着她,神色有些纠结,片刻后,大抵也是看出她也是悔不当初,想着姑娘年幼失怙,没有真正疼她的人看护,被孟姨娘那个心机深沉的蒙蔽,也是可怜,心中又是疼得紧。终于是叹了一声道,“姑娘真是不应该。” “是太不应该。”裴锦箬承认得痛快,“嬷嬷该大骂我一顿的。我真是又蠢,又不孝,哪里配做母亲的女儿?而我甚至,都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了。”她笑着,可眼里,却强忍着泪。 那副模样,瞧得袁嬷嬷心如刀割,再顾不得主仆之别,上前一步,将她揽在了怀里,“姑娘如今明白过来了,便还来得及。太太不会怪你,只会心疼你。想见太太的模样,便多瞧瞧镜子,姑娘是太太的女儿,总是相像的。” 裴锦箬抽了抽鼻子,自然是知道袁嬷嬷这话是哄她,她早听说过,她与生母并不十分相像,反倒更像裴家人。据说,她可是像极了从前那位有凤京城第一美女之称的姑祖母。可即便明知袁嬷嬷是哄她,可这心里,却还是暖暖的。 “嬷嬷,你放心,那些东西,我终会一样一样夺回来的。” 如袁嬷嬷猜测的一般,这一夜,裴世钦果真是留在了品秀阁。 裴锦箬却没有半分急色。第二日,裴世钦便被裴老太太叫去了春晖院。第三日,裴锦箬的舅父,也就是如今的英国公,袁恪的父亲,下了帖子,请他过府喝茶。 直到夜半时分,裴世钦才回得府来,而且满面红光,高兴得不行。不顾夜深,去了春晖院,与裴老太太说话,直到鸡鸣时分才回了疏桐院歇着。 眼看着还有十来日便该除服了,如今这个时候,能让裴世钦这么高兴的,自然没有别的事儿了。何况,这原也是葛老夫人应诺了的事儿,外祖母自然是一诺千金的。 果然,下晌时,裴锦箬这里便得了英国公府递来的消息。 户部郎中,正五品。虽然官位不显,却是进了六部,实权在握,而且还是油水不少的户部,也难怪父亲高兴了。 这么一来,裴锦箬更是定了心。而且如她所料,之后,裴世钦再未往品秀阁去过,只一心一意忙着除服之后往户部起复的诸般事宜。 裴锦箬便也安下心来,只一心等着裴世钦的好消息,也一心等着孟姨娘的后招。 谁知,这一日,博文馆中却惊见内侍,不是旁人,正是那司礼监掌印太监,永和帝最为信重的魏公公。 要知道,永和帝是致力让博文馆能够成为一个远离朝堂的纯粹学堂。不管这些在博文馆中就读的官家子弟各家在朝堂之上是什么立场,是政敌,还是故旧,只要入了博文馆,便不可提及朝事。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也是以身作则,从不干涉博文馆之事,这么多年来,从未违背过。 谁知,今日却见魏公公来了博文馆,众人都是心惊,想着,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而魏公公进了博文馆,却是径自去了学二院,随行的,还有博文馆院士。 进了门,院士便唤了正在上课的先生出去,谈了几句,那先生进来,神色莫名,却是道,“裴三姑娘,你出来一下。” 裴锦箬正在心无旁骛地练字,闻言,手一抖,写糟了一笔,坏了一张手稿。 她却是心头莫名惊怔,就算是魏公公来了博文馆,她也并未觉得有什么,总不可能与她相关。谁知道…… 刹那间,裴锦箬在满堂莫名的目光中转过了种种思绪。 “裴三姑娘?魏公公带了陛下口谕,传你入宫,还在外头等着了,你快着些。”先生压低嗓音,在她耳畔低道。 裴锦箬猫儿眼闪了两闪,终于是醒过神来,知道现下可不是她想不想去的事儿。再磨蹭也是无济于事,略略沉吟,她终于是站起了身,出门时,交代了门口廊下已是白了脸的红藕,让她收拾东西,这才徐步走向正与院士立于学二院门前说话的魏公公。 上前朝着两位行了礼,她偷瞄了一眼魏公公的脸色,却是丝毫看不出喜怒来。 他不过瞄了裴锦箬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朝着院士笑道,“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咱家得快些回去复命,改日有机会,再与刘院士把酒言欢。刘院士请留步。” 两人作了别,魏公公这才又笑望裴锦箬道,“走吧!裴三姑娘!” 马车早已等在了博文馆门口,裴锦箬登上了马车,魏公公便也上了马,马蹄声声,朝着宫城方向而去。 这边,马车刚一走,那边,红藕便与随行而来的,会功夫的两个丫鬟之一的红绡,分头往英国公府和裴府飞奔而去。 马车的晃悠中,裴锦箬琉璃色眸子微微沉黯,前世今生加在一处,她进宫的次数也不少,却从没有觉得这段路如同这一回般,那么漫长,那么煎熬。 一路上,她想了许多种可能,永和帝究竟为何要在此时召她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裴家三姑娘进宫。无非三种可能,一是为了燕崇那个冤孽,若是他们私底下的那点儿纠葛传到了陛下耳中,以陛下对燕崇的宠爱,难免要过问,这件事,尚且好办。二是为了她与英国公府的关系,却按理不该。三,便是为了中秋宫宴那夜上的事情,却也是当中最最可能的一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7 对质 到了宫门外,换乘了软轿。裴锦箬悄悄挑帘往外看去,果然不出所料,这条路,不是往后宫去的。 等到软轿停了下来,抬眼瞄见匾额之上“御书房”三个字,她是半点儿意外也没有。只瞄了一眼,裴锦箬便连忙垂下眼去,四周肃穆,噤若寒蝉。 魏公公上前去,与门口侍卫和内侍颔首示意,而后恭声禀道,“陛下,裴家三姑娘到了。” 御书房内却是静了片刻,这才听得一把有些耳熟的浑厚嗓音传来,“进来吧!”是永和帝。 裴锦箬低眉垂目,跟着魏公公进了门,魏公公停步,她便也停步,魏公公行礼,她便也礼数周全地行了个大礼。这才知道这御书房中,不止永和帝在,还有皇后、皇贵妃、穆王……眼角余光瞥过左前方那道穿着玉白金绣蟠龙纹直裰的修长身影,裴锦箬将情绪尽数敛在眸底,看来,她猜得没错,果真是为了那一桩事。 事到如今,裴锦箬反倒彻底冷静了下来。 她的表现,却是让御书房内诸位贵人都暗自新奇,这个小官儿的女儿,不止礼数没有半分缺失,从进门到现在,行止之间都没有一点儿错漏,一举一动,透着两分难言的从容与贵气,哪怕是与他们这些也许她这辈子都够不着的贵人同处一室,她却平静得好似与他们熟稔得很一般,不露半分怯色,这不得不让人惊奇。 御案后的永和帝一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眸子将她打量片刻后,倏然笑道,“那日见你与安平比试投壶,便觉得你这姑娘胆识过人,技艺了得,今日一看,沉稳练达,荣辱不惊,倒是与谨之有些相似,不愧是英国公府的后人。” “陛下谬赞,臣女实不敢当。”裴锦箬淡淡应道,却也并无半分惶恐。 “今日,你原本该在博文馆上课,将你叫来,只怕也有些唐突了。不过……朕有些话想要问你,这才叫了你来,你莫要怕,朕问你什么,你照实答便是,朕不会为难你。”永和帝和颜悦色。 裴锦箬敛下眸子,道一声,“是!”知道此时永和帝的温和,不过是看在她外祖父的面子上,裴锦箬不会真将之当成了护身符。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时,你与你外祖家一道进宫赴宴,中途你离了席,去了何处?”这回发问的,却不是永和帝,而是皇后,却也是在永和帝的授意下开的口。 “臣女内急,是以,带了贴身侍女去了官房。”裴锦箬垂眼答道。 “可本宫查问到,你从官房离开后,却是往御河上游去了,中途你的贴身侍女却是回来取了你的披风,才又往御河上游去寻你,这中间,都是你一个人,又是去了何处?” 如今储位空悬,皇后无子,却将二皇子荣王养在身边。萧綦乃是皇贵妃所出,在诸皇子中,出身算得高贵,又还算成长得端正,永和帝也看重他,早早入了六部观政,朝臣对他的评价也不错,还是很有希望成为储君的。这样要紧的时候,自然是不能有半点儿的差池。陷进宫女不成,便将之杀害这一案中,若是不能查清,那便是他的污点。只怕就是永和帝也会对他失望,进而将他从储君人选中剔除。 这只怕也是布下此局之人的目的。可萧綦和皇贵妃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定是会仔细查的,这么一查,查出她来,也并不奇怪。 “臣女是往御河上游去逛了逛,觉得有些冷,这才让侍女回去取披风。这中间,便一直没敢乱走,在原地等着。” “原地是什么地方?” “臣女是头一回进宫,也只知是在御河边上,具体什么地方,却是说不上来的。” “那你可以领着人过去,总能找到的吧?” “这个……臣女不敢保证。毕竟,那时是夜里,又没有留心,未必就能寻着。” 问到此处,皇后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地望向永和帝。这个小姑娘倒是很配合,问什么,便答什么,可仔细听来,却又没有一句有用。 因着出事的宫女是她凤藻宫的,因而她本是要刻意避嫌的,谁知,永和帝亲自将此事交与她,说是她要避嫌,那皇贵妃更得避嫌。可此事事关穆王,其他的妃嫔还没有资格主理,让她务必担起此责,她这才接手。 这个裴三姑娘很可能是重要证人,今日,皇贵妃和穆王母子这才求到永和帝跟前来,想要问这位姑娘一些事情,谁知,问了半天,却是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永和帝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自然不会乱了阵脚,只是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从容自若的少女,滴水不漏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还是隐藏得巧妙? 萧綦却是不如永和帝沉得住气,见皇后停了追问,反而为难地望向永和帝,虽然永和帝没有说什么,但他明显察觉到了危机。好不容易才查到这么一个可能的证人,他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这么想着,他便是再也忍不住,皱眉道,“裴三姑娘,不知你在御河边儿上,可遇见了什么事儿,或者,是撞见了什么人?” 裴锦箬骤然望向他,目光似有一瞬的凝滞,片刻后,才垂下眼道,“穆王殿下……这是在审讯臣女吗?” 因为急切,萧綦的语气算不得和缓,至少,比不得皇后的不疾不徐,落在旁人耳中自然可能引起不适。 萧綦显然也反应过来了,尤其是在与那双晶莹剔透的猫儿眼对上的刹那间,心里窜过一种莫名的熟悉,心口奇怪地一揪,他下意识便是道,“裴三姑娘莫要误会,本王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有些着急了,口无遮拦,还请姑娘不要见怪……”真是奇怪!怎么会觉得熟悉呢?他们分明,是头一回见。 而过往,他如何也不会与她这样的小官之女有所交集才对。只是早前不知英国公府居然还挺重视她这个外孙女,若早知如此,哪怕屈尊降贵也该与她结个善缘的好。就算是没能结得善缘,如今也不好将人得罪,因而,萧綦连忙解释。 裴锦箬却并不怎么领情,淡笑着打断了他,“不知道穆王殿下是想让臣女说撞见了什么人,还是遇见了什么事儿?穆王殿下不如明示,臣女才不会又说错了话,惹得穆王殿下不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8 惊心 “还真是误会。本宫这儿子嘴笨,不会说话,尤其是对着漂亮姑娘,更是容易紧张,拙嘴笨舌的,得罪了姑娘都不知道。”气氛有些僵滞时,殿内突然爆出一声娇脆的笑嗓,正是出自坐在边上的皇贵妃之口。 皇贵妃蒋氏,与永和帝的母亲同出一族,算得是永和帝青梅竹马的表妹,自入宫以来,一直盛宠不衰。 如今的皇贵妃,比裴锦箬印象当中还要年轻几岁,她穿一身蜜合色宝瓶牡丹纹的褙子,腰肢纤纤,雪肤花貌,未语而笑,相较于皇后的端庄华贵,却更多了两分解语花一般的娇柔,却也不乏雍容,这样的女人,即便是裴锦箬身为女子,亦是不由得眼前一亮,遑论是男子。 只永和帝不是寻常男子,皇贵妃能够盛宠不衰,自身必然也是手段了得,裴锦箬从不敢轻视。 皇贵妃说着,便已是上前来,半点儿不生分地拉了裴锦箬的手,笑眯眯道,“本宫也是听说那夜你浑身湿透回的吉福殿,知道你一个姑娘家,有些话不敢说,不能说。可是你瞅瞅,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呢,你若果真受了什么委屈,没什么好怕的,大声说出来,还怕陛下和娘娘不给你做主吗?” 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裴锦箬眉眼骤抬,便是堪堪撞上了皇贵妃深幽的眸光。 刹那间,心领神会。 皇贵妃这是在暗示她,只要她能够给萧綦当个证人,帮他洗清了嫌疑,那么于她而言,好处不胜枚举。她无论受了何种“委屈”,都有人会为她做主。 可是,她这个证人怎么会好当?何况,还有皇贵妃特意说的,浑身湿透的前言。这是要拿她的清白来要挟,也是在暗示她用清白作赌,为萧綦一证清白。 皇贵妃真是好本事啊!短短的时间,便已权衡利弊,决断取舍,干脆利落。两害相权取其轻,竟是当着永和帝和皇后的面,这么光明正大的许她好处。哪怕是她要借机将自己与萧綦绑在一处,求一个穆王府侧妃之位,只怕也不难吧? 真是诱人。 换作旁人,也许就真要赌上一赌了。可是,偏偏遇上的是她,裴锦箬。 这辈子,她最不想的,便是再与萧綦有一星半点儿的牵扯。 电光火石间,裴锦箬已是有了决断,轻轻挣开皇贵妃的钳握,她倏地伏跪于地,“臣女确有委屈,还请陛下与皇后、皇贵妃两位娘娘,为臣女做主。” 望着跪倒眼前的少女,皇贵妃的嘴角轻轻一扯,似得意,也似不屑。 只这笑容,却只维持了一瞬。 “方才,臣女确是隐藏了一些那夜的内情。如皇贵妃娘娘所言,臣女确实是浑身湿透回的吉福殿,却是因为臣女那夜不小心弄脏了裙子,怕丢了颜面,又觉得有些冷,是以,才让侍女去取了披风来,自己在原处等着。因着怕侍女回来时寻不见我,是以半步也不敢走开,谁知,就在御河边儿上,却是被人推进了河中。” 裴锦箬语出惊人,皇贵妃与萧綦都是惊得抬眸,皇后喉间惊“咦”了一声,就是永和帝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一双精锐的眸子将她盯住。 “若非上苍庇佑,臣女只怕就得交代在那御河之中了。那人只怕是存了要害臣女之心,只臣女是头一回进宫,实在是无妄之灾。臣女胆小,不敢声张,只得将这事儿给瞒了下来,就是贴身侍女也未曾告知。如今,既然陛下与两位娘娘,还有穆王殿下都亲自过问那夜之事,想必,还真有些干系。臣女斗胆,请陛下与两位娘娘为臣女做主。”说着,便已是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以额抵地。 殿内,却是骤然一寂。 永和帝转动着白玉扳指的手指微微一顿,眯眼道,“你说,你落了水,却是被人推下去的,那……你可曾瞧见了行凶之人的面容?” 裴锦箬轻轻摇了摇头,“他是自背后下的手,臣女未曾瞧清。入了水中,也是惊慌失措,只隐约瞧见河边站着个黑影,看模样,应该是个男子,只面容……却是没有瞧清。” 男子?那夜,宫中设宴,男子不少,还有禁军护卫,再说了,宫里还有成百上千的内侍,那些表面看来,也都是“男子”。 “既然你是被人推下水的,你说,那人存了害你之心,那你又是如何逃过一劫的?你……会水?”永和帝眯着眼,将她牢牢盯着。 裴锦箬伏跪在那儿,心房却是一紧,她方才的话,都是真的,可是,到了这一处,若是说真话,必然要将燕崇牵扯进来,可若是要想瞒天过海……被永和帝盯着,裴锦箬哪怕是重活一回,自认胆子还算得大的,不过顷刻间,却也是汗透衣背,浑身发凉。 “臣女是会水,惊惶之下,只得装出溺水之态,那行凶之人起先一直站在河边儿瞧着,大抵是确认了臣女不会水,挣扎下去也只有溺死一途,这才离开了……” “那之后呢?之后,你便自己起来了?”永和帝又问,紧追不放。 “我……”裴锦箬张了张嘴,双唇有些发木,若是开口,那可是欺君之罪。 “是我救的她。”正在左右挣扎之时,殿外却是骤然响起了燕崇的声音,少了素日里漫不经心的慵懒调调,反倒显出两分急切来,话声刚落,他人便已自门外大步而进,身后,还跟着看门的侍卫。 进门便是跪倒请罪道,“二公子一定要进来,卑职实在是拦不住。” 永和帝皱眉看着燕崇,抬手挥了挥,这小子无法无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平日里,倒也不是这么不懂规矩,只他执意要进来,又哪里是这些侍卫能拦得住的,他们也不敢拦。 那侍卫如释重负般快步退了出去。 永和帝的目光如电般落在燕崇身上,眉心紧攒。 燕崇进门来,目光便是往伏跪在地上的裴锦箬扫去,她也恰恰好抬头来看他,四目相对,好似承载着千言万语。 确定她没事儿,燕崇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抬手朝着永和帝拱手道,“皇舅舅,那夜,我在席上喝了不少些酒,有些酒气上头,所以离了席去散散,谁知,走到半路便听见了有人喊救命,这才机缘巧合救了裴家三姑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89 证词 永和帝微微眯起与燕崇相似的狭长黑眸,整个御书房内,诡异的安静。 永和帝凝着燕崇片刻,才幽幽开口道,“你说是你救了裴家三姑娘?也就是说,彼时,你也在那御河边上?” “是。”燕崇点头应道。 永和帝的目光却是蓦然一转,落到了裴锦箬身上,却是倏地一锐,“既是如此,方才裴三姑娘为何三缄其口,一直未曾提过你半个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即便永和帝不是那样的昏君,即便永和帝甚至没有提高音量,然而,裴锦箬却还是被吓得脸色一白。 “自然是因为我不让她提。”燕崇皱眉道,待得永和帝和殿内其他人的目光齐齐望向他时,他才很是不耐烦道,“那晚,我许是喝了酒,昏了头才会救她。不过顺手之事,救了便也救了,难不成,我还得因为顺手救了一个人,就得惹上一堆麻烦吗?我可是打听过了,这丫头是英国公府的外孙女。那老英国公最是个古板的,难道不会逼着我娶了她?自然是当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正好两下相宜。” 裴锦箬抬起眼来,眸色复杂地望向前方,如同一座山一般,挡在眼前的身影,刹那间,心中纷杂。 突然,颈后一凉,便瞧见御案后,永和帝的目光冷沉锐利,又是朝着她扫来,她不由得一缩脖子,又深深埋下头去。 永和帝的目光这才慢吞吞又移回燕崇面上,本来已经停顿下来的手指又开始转动起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那夜,你既然是在御河边儿上,那可有撞见什么人?又遇见了什么事儿?裴三姑娘或许不知朕找她来所为何事,但你总该是知道的吧?” 永和帝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可裴锦箬颈后的汗毛却是根根立起。 “我是知道的,不过这宫里的事儿,本来就都是麻烦,我原本是半点儿也不想管的。这事儿,说出来,便都是为了那个位子,你陷害我,我陷害你,一家子的骨肉全没了半点儿亲情,我是真不想牵扯进来。皇舅舅不也知道吗?我都已经找了借口在你这儿告了假了,若不是你们将这笨丫头牵扯了进来,我也不想来蹚这浑水。”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也就只有这位燕二公子敢这般直言不讳了。 好在,御书房中的人都是知道他素来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的,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皇贵妃反倒听出了两分希望,“听晙时的意思……那夜的事儿,你是知道一二的?” “我瞧见了。”燕崇目光从萧綦身上掠过,却是承认得很是痛快,反手往身后伏跪的裴锦箬一指,道,“那夜,我将这丫头从水里救起后不久,便瞧见两个人来,一个便是那个死于非命的宫女,另一个,是一个内侍,若是没有猜错,定然便是推这丫头下水之人。” 话至此处,皇贵妃和萧綦明显都高兴起来,看来,燕崇是真的看见了。 而他的话,比起那裴三姑娘,在陛下这里,可是更有分量啊! “他们起先定是想拿这丫头布局,却没有想到被我横插一脚救了这丫头,这才临时改了布局。那宫女正是那内侍亲手所杀,我亲眼所见,若是彼时需要对峙,直管言语。既然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得罪的人也是得罪了,倒也不怕再多走一步。” 皇贵妃和萧綦面上都露了喜色,“陛下,您听到了?” 永和帝却是抬手制止了皇贵妃和萧綦,目光仍锁在燕崇身上,“当时你既然与裴三姑娘在一处,你瞧见了,那裴三姑娘……” “她当时晕着,自然是没有瞧见。”燕崇道,对着永和帝明显幽沉的目光,却也没有半分的闪烁,反而转头对门外喊了一声,“洛霖!” 门外响动后,洛霖躬身而入,到得近前,与永和帝和皇后他们一一行过礼后,将手里的一卷画轴递到了燕崇手中。 燕崇接过后,双手呈上,“这是那夜那行凶内侍的影画图形,当时夜深,若是有不真切的地方,也请多担待。只盼着穆王能早日缉拿到真凶,洗脱嫌疑。” 萧綦自然是喜不自胜,瞄了一眼永和帝,见他只是沉凝着脸色,并无阻止之意,忙正了神色,双手郑重接过道,“多谢表兄仗义相助,楚风必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忘不忘的,他可不在意。走这一遭,也只是被逼无奈。若可以选择,他可不想说半句。 “皇舅舅,接下来的事,应该用不着我再多事了。您和两位娘娘,该问的,也都问完了吧?”燕崇扯开嘴角,朝着永和帝一拱手。 永和帝哪里听不出来他的言下之意,怒道,“你要走便走,那玩世不恭的德性杵在朕跟前朕还嫌碍眼呢。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说罢,挥了挥手。 燕崇却是乐得从命,嘻嘻拱手笑道,“那便谢过皇舅舅恩典,我就先走啦。”要举步时,却是朝地上伏跪的人一瞥,“我正好要出宫,便将裴三姑娘一并捎带了出去,也省得你再派人送了。” 不等永和帝发话,便已是朝着裴锦箬一瞪眼,语调有些不耐烦地道,“笨丫头!还不快点儿,难不成要爷等你?” 裴锦箬连忙起身,朝着永和帝和皇后、皇贵妃并萧綦等人一一行礼,然后,垂首跟在燕崇身后,与他一道出了御书房,自始至终,都未曾抬眼乱看。 但直到走出御书房,她还是能够感觉到一道目光一直落在身上,如芒刺在背。 “陛下,有晙时所言,您总可以相信老六是无辜的了吧?”他们一走,皇贵妃便是泪盈于睫,殷殷望着永和帝道,满腹的委屈,“也不知是哪一个心机深沉的,居然这般处心积虑,布局害人,为此,居然平白害了一条性命。这还好,裴家三姑娘被晙时救起,若是出事的果真是她,英国公府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届时,只怕于陛下,都是为难之事。” “好了。”永和帝淡淡道,“这桩事朕知晓是委屈了老六,如今,既然晙时已是证明了你的清白,朕心中自有计较。”这话是对着萧綦说的,末了,又转向皇贵妃道,“有了晙时的影画图形,你便协同皇后一道,将此人寻出,届时严加拷问,自然真相大白。” “是。”几人皆是应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0 亏欠 直到几人也离开了,御书房内一静,永和帝往后一靠,抬起手,按揉着酸疼的额角。 魏公公轻手轻脚上来,给永和帝端上一盏茶,“陛下是累了,要不,歇一歇?” “哪里能歇?”永和帝睁开眼来,抬手往御案上一指,那里还有厚厚一摞奏折未曾批阅。接过魏公公手中的茶盏,永和帝轻啜了一口,他最熟悉的茶温和茶味,这么多年了,也只有魏俨一人能把握得分毫不差。 永和帝的眉宇总算舒展了一些,略略休息一会儿后,他又得投身于那永远也忙不完的政务之中。 “老魏,你说说,晙时这孩子对裴家那个三姑娘是不是有些什么?”永和帝骤然开口道,“他早前分明说了,近日不会进宫,可今日,却偏偏来了。还事先连影画图形也准备好了,未必是凑巧吧?” “陛下是觉得”魏公公微垂眼道。 “朕觉得,他分明是听见了风声,特意赶来给那丫头解围的。他想明哲保身,早先便想不管这桩麻烦事,他若执意不说,朕瞧那丫头怕也是个不敢说的,朕又能如何?他却忙不迭来了。一来了,还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他别以为朕听不出来,他虽然句句都没有好话,却句句都将那个丫头撇得干净。” “说起来……那日,那丫头与安平比试,朕也问了那丫头几句话,也没有问什么,那小子居然忙不迭就打岔,用别的事儿把朕给忽悠走了。当时不觉得,如今想来,都是故意的啊!” “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瞧上这丫头的?在博文馆吗?” 魏公公瞧着永和帝那副着急的模样,却不由得笑了,“二公子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别的不说,那裴家三姑娘确实长得一副好模样,难得的是在御前也进退有度。陛下不是一直盼着二公子能够早日成家立业吗?难道是觉得裴家三姑娘的家世配不上?” 永和帝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这倒是其次的。毕竟是英国公府的外孙女,只要教养气度上不差,家世什么的,倒是无甚要紧。晙时也无需再一个家世显赫的岳家来锦上添花。” “只是,晙时的性子自来不羁,犹如那脱缰的野马。他日后的妻子,怎么也得当得起套住这匹烈马的马缰吧!” 魏公公点了点头,陛下为燕二公子,也实在是费尽了心思。“陛下大可不必忧心,二公子自来没有定性,此事,还得再看看呢。” “朕哪里能真正放心。这样,你悄悄下去打探一下裴家的事儿,还有这个姑娘……她和晙时之间的事儿,他一向鬼得很,只怕瞒得紧,未必能探出来,你索性直接去问问洛霖。” 魏公公自然是点头应是,之后,果真寻了个由头将洛霖约了一道吃酒,从他那里将燕崇与裴锦箬之间的种种,包括燕崇求亲被拒之事都一一告知了,事无巨细,没有半点儿隐瞒。永和帝听罢,就笑了。 深知洛霖没有燕崇的授意,哪敢说得那般详细,这分明是燕崇透过洛霖的口在向他表态,也是顺道请他多多担待那位他待之与众不同的姑娘。 只是,此乃后话了,此处暂且不表。 裴锦箬随在燕崇身后,出了御书房,便坐了软轿,一路无话出了宫门。 “上车。”宫门处早已候着一辆马车了。看那规制,却是靖安侯府的。作为前世靖安侯府的女主人,裴锦箬对那徽记很是熟悉。听得燕崇这一声,她倒也难得配合地上了马车。 谁知,马车在动之前,帘子一掀,一个人影却是钻了进来,就坐在了她的对面。 马车踢踢踏踏跑了起来,裴锦箬抬头望着坐在对面的燕崇,半点儿不意外。他在御前提溜着她一道离开,一是有维护之意,二只怕也是因着有话要与她说。能忍到此时,不过因着方才宫中耳目众多,说话不方便罢了。 燕崇进得马车,坐定后,一双眼,却是目光灼灼,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个遍,这才沉声问道,“方才在御前,可吓着了?” 正常的姑娘家,尤其是个从未单独面过圣的姑娘,合该是吓着了。裴锦箬却是略一犹豫,还是摇了摇头,“并未。” 永和帝是个明君,断然没有因此而为难她一个小姑娘的道理。这也是她知道永和帝召她进宫是为了萧綦的事儿时,她反倒冷静下来了的原因。 燕崇却是倏然笑了起来,“是了,我都忘了。你自来是个胆子大得很的。” 她胆子大吗?裴锦箬幽幽苦笑,曾几何时,她可是连熄了灯独自睡觉也是不敢的,还曾被他嘲笑过胆小如鼠,如今,却也能被他说胆子大了。 燕崇嘴角的笑容收了收,望着她,眼眸幽深。 “方才你为何不说?” “嗯?”裴锦箬不解。 “方才在御前,我都听见了。陛下问起,你为何不干脆说出是我救你的便好?可是担心会因此只能嫁给我?” 裴锦箬一愣,她之前还真没有想那么多。“陛下既然宣召我进宫,而不是直接问你,想必,你是瞒下了你当时也在场之事。那件事是个麻烦,不管你说真话,还是假话,都会得罪一方,吃力不讨好。既是如此,能不牵扯进来,却是最好的。陛下英明,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他想必也不会为难我。如此,我多扛一会儿也就是了。你既不想牵扯进来,我自然也不能出卖你。你两次救我,我总不能恩将仇报吧?” “只是可惜到底你最后还是被牵扯了进来。如今,那背后布局之人只怕恨透了你。偏偏,他在暗处,你往后,得多加小心。” “你担心我?”听罢她一席话,燕崇的双眸却是亮了起来,嘴角半勾,心情甚好的样子。 裴锦箬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曳起嘴角,“说到底,这回又是我拖累了你。燕二公子,不知不觉,我已欠你良多。”欠的太多,终究是要还的。前世,她不知自己一直欠他,可最后,却也拿了一条命来赔他。那么今生呢?已是欠他这么多,该如何偿还? 燕崇闻言,嘴角上勾的弧度却更大了些,一双眼,恍若醉了星海,将她密密网住,“既然觉得欠了我,那便还我好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1 差事 裴锦箬心头一动,倏然抬眼惊望向他,却见他笑望着自己,目光专注,却又莫名幽深。 裴锦箬不知怎的,便是觉得一慌,胸口本来平稳的心跳不知何时跳得快了,好似漏了一下,失了速,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一股热潮。 正在这时,马车速度却是缓了下来,车外,传来洛霖没有半分起伏的嗓音,“公子,是英国公府世子。” 燕崇目光微微一闪,裴锦箬亦是一怔。 “你欠了我这么多,可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还我啊!”低声笑完,燕崇反手掀开了车帘,往外望去,“谨之兄,今日没在南镇抚司,行色匆匆是要进宫?” 袁恪单手持缰,勒停了马儿,他一贯的面色端凝,看不出喜怒,只一双眉却微微颦着,朝燕崇一拱手道,“晙时!我尚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了。”说着,急急一拱手,一扯缰绳,便要走。 “谨之兄稍等。” “表哥。” 一前一后两道嗓音从马车内传出,一清朗,一娇柔。 袁恪蓦地一扯缰绳,从掀开的车帘处望了进去,望见了车内的裴锦箬。 燕崇斜斜一扯唇角道,“谨之兄的要事,可是这一桩?” 袁恪转而望向他,两人无声以目光对峙。 片刻后,袁恪收回视线,转而望向裴锦箬,“红绡来报说你奉召进了宫,祖母急得不行,特意让人叫了我,赶快进宫看看,表妹没事吧?” 裴锦箬轻瞥了燕崇一眼,笑道,“无事。陛下只是寻我问些事情,无碍。” 而后,便是转过头,对燕崇道,“燕二公子,今日多谢你了。既然我表哥来了,锦箬便就此别过了。”说着,已是朝燕崇轻轻一福,转身便是要掀了车帘出去。 谁知,燕崇开始没有拦,此时却是放下了车帘,车厢内目光一黯时,他却从后拉住了她的手,“且慢。” 裴锦箬被吓住,回头瞪他,他是疯了不成?她表哥就在外头呢。 燕崇却只是拉了一下,便是挪开了手,反倒是越过她,先行跃下了马车,朝着马上的袁恪一拱手道,“我瞧着谨之兄怕是来得急,没有备马车,倒不如就让我家的车把式送裴家三姑娘一程,我骑马便是。” 车内的裴锦箬一愣,倒是不知道,燕二公子也有这般体贴的时候。 袁恪似也有些意外,但转瞬便明白了他的好意,略一迟疑,便是拱手道,“如此,那便先谢过晙时了。” 燕崇未再说话,与袁恪拱手作别,眼看着袁恪带着护卫,护送着马车走了,他这才从洛霖手中接过马缰。 “看来,英国公府倒还真是重视这位表姑娘,回回都让世子爷来护送。”洛霖亦是随之望向那车马行去的方向,随口说道。 不过,这也许也算得是一件好事,若是公子执意要娶裴家三姑娘,有了这一点,至少阻力应该小些。 燕崇听罢,一双眉却是狠皱了起来,“那可不一定。” “公子什么意思?”洛霖不解道。 “袁谨之丧妻两年,如今可还未曾续娶呢。”燕崇哼道,在洛霖还在愣怔时,他已是转身跨上了马背。 洛霖连忙跟着上了马,“公子,我们如今去哪儿?可是要回府了?” 谁知燕崇却是勒转了马头,“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忘了与皇舅舅说。” 说罢,他竟是一夹马腹,疾驰而去,却是朝着皇宫的方向。 永和帝将皇后他们一众人送走,又偷闲与魏公公说了一盏茶关于燕崇的闲话,正打算静心下来处理正事,谁知,燕崇却又去而复返。 而且一来,便是毫不含糊地抱拳在御案之前跪下,朗声道,“皇舅舅,晙时有事相求,还请皇舅舅成全。” 永和帝心头一跳,不是吧?这么快就耐不住性子来求他赐婚了?他可还没有将那姑娘的底细摸清楚呢。 顷刻间,永和帝心中思绪千转,清了清喉咙,没有将话说死,先留了余地,“到底是什么,你要先说了,朕才能斟酌不是?” 燕崇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只是狐疑地瞄了一眼惯常杀伐决断,今日却莫名有些优柔的皇舅舅,略一沉吟,这才道,“我这几日在家中反省,越发觉得自己之前太过不学无术,偏又仗着皇舅舅宠爱,无法无天,这才惹来那一场祸事,如今眼看着我在博文馆的学业明年春上也该结束了,便想着也不能一直这样混下去。反正我要往边关去,皇舅舅和父亲都是不会同意的,那我便安心留在京里了。只皇舅舅不如也赐我一个正经的差事,也让我好生历练历练。” 永和帝挑起眉来,原来,不是为了求他赐婚的。永和帝说不出来是不是该松上一口气,瞧着面前跪得笔直,朝着他,笑得灿若春阳的燕崇,他悄悄眯起眼来。 燕崇这些年在外一直都是个玩世不恭的模样,但私底下,却也帮他做一些事情,只是没有领明面儿上的官职罢了。永和帝早前也提说过无数回,可都被燕崇拒绝了。原因是他想要自由,不想被束缚。 这玩世不恭未必是真,可这桀骜不驯却也不假。 今日,却是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说他自省后,醒悟了?早不醒悟,晚不醒悟,偏在这个时候? 就是刚才,他也没有这么大彻大悟啊?怎么出了一趟宫门,去而复返了,他就突然醒悟了? 永和帝将种种疑虑敛在眸底,点了点头道,“你有这想法原也不错。你如今年龄也不小了,是该考虑往后的事儿了。好男儿正该建功立业,虽说,边关凶险,有你父兄在,便也够了。朕与你父亲的意思,都是让你留在京城便好,可这京城,也是机会多多。只是,早前朕与你提过多次,你都玩心不改,今日倒是难得自己想通了。说吧!你可有想要的去处?” 燕崇笑着又拍了一记马屁,“还是皇舅舅心明眼亮,什么都瞒不过您。我还真想好了一个去处。皇舅舅觉着,锦衣卫怎么样?锦衣卫可都是皇舅舅您的亲信,而且,也与我如今正帮皇舅舅办着的几桩事不冲突,甚至,我若进了锦衣卫,往后行事起来,更是光明正大,再也无需遮掩了。”他还真是想好了,说起理由来,那是头头是道,有理有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2 真心 “锦衣卫?”永和帝扯了扯嘴角,“锦衣卫的名声可算不得好。” “我的名声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哪儿会介意这个。”燕崇笑眯眯道。“最要紧,这锦衣卫说出去多么威风啊!我看,这整个大梁,文武百官,还真没有哪个敢正面与锦衣卫对上的吧?”锦衣卫的背后,站的可是永和帝。 “你倒是想得清楚。”永和帝端起御案上的茶碗,“锦衣卫行事却还是算得方便,你若不在意名声,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有永和帝照看着,燕崇在哪儿,自然都该是一片坦途,只是,他真若真想历练,又哪里能给他坦途? 锦衣卫面对着这人世间,最肮脏,最黑暗的一切,人性、贪欲、背叛、邪念……层出不穷。倒果真是个历练的好去处。 燕崇听出了话音儿,一双眼都亮了起来,“皇舅舅,您这是答应我去锦衣卫啦?” 永和帝但笑不语。 “皇舅舅,您看,我入了锦衣卫,能不能也混个副指挥使来当当?”燕崇趋身上前问道。 永和帝奇怪地抬头望他,“你还惦记着官职?” “别的倒也罢了,我的官职总不能比袁谨之还要低吧?让我看他的脸色,那可不成。”燕崇一脸的理所当然。 永和帝望着他,不由叹了两声,“也幸亏你早前办的事儿,或多或少,锦衣卫都是知情的,否则,朕就算想为你徇私怕也是不行。更幸亏,锦衣卫本就设了左右各两位的副指挥使,如今尚且空着一个,你要去补了空缺也可以,顺道将往日随你一道办事的人也一并带去吧!” 就算是锦衣卫,也有些不成文的规定,刀尖之上打滚儿的营生,没有亲信怎么能成?永和帝虽然嘴上说不会为他徇私,事实上,却是在为他支招呢。 燕崇自然知道,笑着承情道,“多谢皇舅舅。我保证,一定办好差事,绝对不会让皇舅舅丢脸。” 永和帝无可无不可,究竟如何,还得看他的表现呢。 只是……望着燕崇心愿得偿,那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想起方才他特意与袁恪比较的情形,不由眯起一双深邃的黑眸来,若有所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何况,燕崇有的这个人,还是全大梁最有权势的那一个。那边,燕崇往他当皇帝的舅舅跟前转悠了一圈儿,便得了个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差事。锦衣卫直属御前,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任命甚至都无需经过吏部或是兵部,只要永和帝一句话,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都无权反对。 永和帝命了司衣监为燕崇赶制飞鱼服,再过几日,他便可以领了飞鱼服和绣春刀走马上任了。 这边,袁恪也已是将裴锦箬送到了裴府侧门。 红藕和袁嬷嬷她们已是得了消息,等在了门外,将她扶下马车来,见她全须全尾,连头发丝儿也没有少一根,袁嬷嬷不由得喜极而泣。 方才听红藕说姑娘被陛下召进了宫里,虽然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她却忍不住一直胡思乱想的,直到这一刻,心才算是落了。 裴锦箬安慰了袁嬷嬷两句,转头对袁恪道,“表哥可要进府坐坐?” 袁恪却是摇了摇头,“祖母还在家中等着呢,我得早些回去,好让她安心。” “请表哥转告外祖母,陛下只是传我问几句话,如今,事情已经完结了,请她不必担心。等我过两日有空了,再去看望她老人家。”若按着感情而言,裴锦箬是想先去英国公府看葛老夫人的,可是,红绡既然去了英国公府报信,想必裴家也得到了消息,她毕竟是裴家人,没有不回自家,先去外祖家的道理。 而袁恪想必也是这个意思,这才径自送她回了裴府。 袁恪点了点头,调转了马头。 走了几步,转头望了望走在侧边的马车,上面的靖安侯府徽记清晰可见,袁恪的目光微微一黯,他还得先去一趟靖安侯府,将马车归还才是。 裴老太太和裴世钦原本也是七上八下,后来听了袁恪派了来先报信的人回禀说裴锦箬已是全须全尾从宫里出来了,这一颗心便是放回了肚子里,反倒觉得这进宫不是坏事,那便是好事。 等着裴锦箬回来后,关心了两句,便是追问起陛下为何要召她进宫。 裴锦箬本就因着方才在宫里的事儿,有些心力交瘁,无心去应付他们。却更不想这事儿没完没了,略一沉吟,还是彻底打消他们的心思才好,思忖一番,便道,“也不是我想瞒着父亲和祖母,实在是因着这件事陛下授意了的,决不可泄露半句,何况,这样的皇室秘辛,咱们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事实上,就是女儿也不过知晓一星半点,不敢深问,就怕惹出什么祸事来。父亲如今眼看着就要起复,前途大好,若是因着这样的事” 裴老太太和裴世钦不过是因着高度不够,是以格局便小了些,却毕竟不是蠢的,被裴锦箬似是而非提点两句后,裴世钦登时目光一紧,忙正色道,“箬姐儿说得对,这样的事情,就算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才好。咱们往后不管在外边儿,还是在家里,都不要提半个字。” “对对对!不提,咱们往后都不提。”裴老太太迭声应道。 裴世钦这才有些不自在地望向面有倦色的裴锦箬道,“箬姐儿想必是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那女儿便告退了。”裴锦箬乐得如此,屈膝福了福,便从春晖院中出来。 迎面,却撞上了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二人。 这兄弟二人也是知晓她被召入宫,是以挂心关切,这才等在了这里。只他们到底要比裴世钦和裴老太太真心了两分,绝口未提她入宫之事,只关切了两句,见她除了面有倦色,其他都还好,便放心了,只让她快些回去歇息。 裴锦箬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个家里,祖母最看重的是父亲,这么多的孙儿孙女中,她最看重的都是能够光耀门楣的孙子。而她,乃是父亲唯一的嫡女,长了一副不错的相貌,又有英国公府这样显赫的外家,在父亲和祖母眼中,都是姑娘中的头一份儿,她也该知足了。至于真心装,却是装不出来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3 槐柳 裴锦箬是真的累极了,回了竹露居,便觉得浑身发软。 强撑着用了一碗鸡汤面,又草草盥洗了一番,便是躺上了床。 不一会儿,便是睡了过去,却是昏昏沉沉,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清早起来时,浑身的汗,有些发虚。 她便苦笑着明白,哪怕是重活一世,她还是没有多少长进,就算是占着多活一世,有些先知的便宜,比起宫里那些人来说,她还是稚嫩得很。她永远没有办法将那样的心机和算计视作平常,也许,也永远,无法与那些人为伍,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自己,也变成那副模样。 接下来的日子,却是格外的平静,就是燕崇,也好似消失了踪迹一般,一直到九月初,也再未如之前那般,在博文馆或是大街上,都能不时巧遇。 后来某一日,她听得博文馆中,那些消息灵通的勋贵闲话,这才知道,他居然去锦衣卫当差了,领的,还是副指挥使的衔。想来,这些时日,正是忙着走马上任,这才再未往博文馆来,也没有空闲再在街上闲逛,自然是遇不见了。 裴锦箬听说时,很是愣怔了一会儿。 燕崇往锦衣卫当差,这可是前世从没有的事儿。他竟是走上了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也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但不管好坏与否,却都不是她能插手的事儿。 很快,她祖父的孝期到了,裴世钦除了服,也如愿得到了户部下发的任命状,按着日子,领了官府印章,往户部上任。 这于整个裴家而言,都算得是一桩大喜事,阖府上下,都是欢悦不已,连着几日,裴锦箬都觉得裴府上空的风里,都带着欢声笑语。 可品秀阁却还是没有动静,安静得一如暴风雨的前夕。 自从八月底,天便阴了,连着下了十来日的雨,今日,好不容易放晴,又正恰逢沐休时,裴锦箬难得的兴致好,便张罗着将她书房中的字画和书册都搬出来晒晒,否则,都要发霉了。 她的字画多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不乏珍品,这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因而她自己来弄,都是小心翼翼。 却不想当中有幅很新的画轴,她觉得有些稀奇,便是打开瞧了两眼。这么一看,居然还是一幅画得很不错的山水。 “这幅画是哪儿来的?”她倒是不知道她书房里,几时多出这么一幅画来,而且,看那笔墨,还很新,只怕画成,也不出几月的时间。 她的书房如今由画屏管着,她是会些琴棋书画的,又写得一手娟秀的字,性子又沉静,才被裴锦箬派来专管了书房的事儿,这些日子来,一直做得不错。 闻言,画屏探头来看,倒是知道,“这画是上回姑娘扭伤脚时,三爷怕你在屋里养伤觉得闷,从外头捣鼓来的。说是不是什么名家之作,不过胜在笔触新奇,是以,买来给姑娘闲时瞧着解闷儿的。” 原来如此。裴锦箬点了点头,这才凝神去看那画。 前世,她也瞧过不少的名家画作,耳濡目染,比在闺中之时,倒是多懂了些。如今,在博文馆中,又虚心向学,作画未必多么厉害,那毕竟是要扎实的功底的,可这赏画却也还能赏出两分门道来。 那画上画的乃是一泓飞瀑,却也不知是何处山野间的。远山若隐,飞瀑直冲,一泻而下,底下是一汪静潭,潭中恰恰有一块露石,那瀑布泄下,堪堪撞在那石上,被激得水花四溅,置身其中,好似如同站在那岸边,能闻飞瀑急流之声,更好似能感受到那水花溅起,落在身上的沁凉之感。 这笔触,果真是新奇,最最要紧,却是逼真。 也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别的且不说,这幅画,却是真真不错的。 裴锦箬目光一个下移,往落款处看去。 “槐柳先生?”裴锦箬蹙了蹙眉梢,总觉得,这名号有些耳熟,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大抵前世什么时候偶然听过吧,也就是说,这位槐柳先生日后定是会成为名家,或者,该去问问裴锦枫,也不知他这幅画是何处买来的,倒是可以去多买几幅,等到这位槐柳先生出了名,他的画作那可就值钱了。 裴锦箬笑着想道,她这先知的便宜,别的且不说,用来赚银子,似乎倒是不错。 一边摇头失笑,一边将手中画轴缓缓卷了起来,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间,脑中蓦地一个激灵,“槐柳先生?”记忆当中,某一个零散的碎片被捕捉到,她先是一怔,面上笑容缓缓消失,下一刻,已是满面惊色。 “去看看三爷在吗?请他来一趟。” 在裴锦枫来之前,裴锦箬一直紧盯着那幅画的落款处,那篆书刻印的“槐柳先生”四个字,思绪,已飞得老远,面上神色却沉凝得瞧不出半点儿端倪来。 不一会儿,裴锦枫来了,她劈头便是问道,“这幅画,你在何处买的?这作画之人,你可认识?” 作画之人,裴锦枫不认识。不过好在,他还记得这画是在何处买的。 哪怕是有些不明白他阿姐为何这般急切,等也等不及地立刻拽了他,便是出府寻去,他还是乖乖带起了路。想着,莫不是那幅画实在是画得太好,以至于他阿姐才这般急切了?不过说实在的,他彼时见这幅画第一眼,也是被震撼到了,哪怕这位“槐柳先生”不是什么名家,六十两的画作实在算不得便宜,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花了他一半的积蓄。 清雅斋开在离博文馆不远的洒金街上,是间两层三个通铺的古玩字画店,却也会寄卖一些字画。 明年春闱,许多外地的考生却已经早早来了凤京城。那些家中贫寒的,难免就要为生计所愁,要么,帮着抄书挣点儿微薄的银两,要么,有一技之长的,便作画放在这儿寄卖,挣几个辛苦钱。 裴锦枫买的那幅画,想来也是这个来头。 姐弟二人进了门,那掌柜的便是迎了上来,见了裴锦枫,想必还有些印象,便是笑眯眯招呼道,“小公子今日要买些什么?我刚来了几方上好的端砚,小公子倒是来得巧,可要看看?” “裴家妹妹?”裴锦枫姐弟二人还不及回答,另一侧却响起了一声惊喜的呼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4 仰慕 裴锦箬望向来人,亦是惊讶,“舒雅姐姐?” 那一身湖绿衣裳,爽朗疏落的女子,不是季舒雅,又是谁呢? “你这是……”裴锦箬先是疑惑,继而微微一顿,面泛狐疑之色,“难道……” 季舒雅笑道,“妹妹真是冰雪聪明。没错!这清雅斋也是我家的产业。妹妹今日来,是要买什么?”说着,已是上前携了裴锦箬的手。 裴锦箬心念电转,笑道,“是这样。枫哥儿前些时日,在这里买了一幅画,我实在喜欢,便想着来看看,还有没有这位‘槐柳先生’的画作。” 裴锦箬一边说着,一边偷睇着季舒雅的神色。 却见她没有半分异色,反而很是好奇一般望向那掌柜的,“余叔?” 那余掌柜也是个机灵人,又见自家东家姑娘都问了,便是忙道,“那‘槐柳先生’确实将画放在咱们店里售卖。一个月,也就那么两三幅,如今店里还存着两幅,我这就去取来。”说着,便是入了里间。 季舒雅则拉了裴锦箬的手笑道,“多日不见,妹妹可还一切安好?” “托姐姐的福,都好。看姐姐也是红光满面,想必近来,定是心气颇顺,烦恼全无了。” “我才是托的妹妹的福。”季舒雅笑眯眯拍了拍裴锦箬的手,而后,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过几日,岚庭怕还是会回博文馆上课的,我们家里的事情如今也差不多上了正轨了,家父觉着多学着东西最好,是以,还是走了些门道要送他回博文馆,届时,妹妹可得帮我多看着他些。他若还是同从前那般上课就是蒙头睡觉,不用功学习,你只管帮姐姐抽他。” 裴锦箬略有些意外,那时,季舒玄便说了,往后能不能回博文馆还不一定,他在离开之前便是已做好了再不回博文馆的准备的。却没有想到……还是要回来。 这到底算是好事吧?裴锦箬想。 至于季舒雅最后那两句交代,裴锦箬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只得干笑了两声。 好在,余掌柜取了两卷画轴回来,这才暂且解了她的尴尬。 那两幅画果真也都是出自那位“槐柳先生”,一副画的是竹林幽静,比起之前那幅飞瀑临石,倒是要“静”了许多,笔触细腻。另一幅则是山原树景,远山用的是写意笔法,近前的一棵槐树,却用了工笔细描,就是枝叶脉络也是纤毫毕露,当中一片叶子正悠悠从树梢坠落,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这样的画法,从前从未有人用过,却也让裴锦箬更加确定了,这位“槐柳先生”,正是她所想的那个人。 她将画卷起,很是满意的神色,望向余掌柜,“掌柜的,这两幅画我都想要了,不知要多少钱?” 想着早前裴锦枫买一幅便花了六十两,这两幅想必也不便宜。 “早前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东家的朋友,如今知道了,自然不敢再收那么高的价钱,便给个本钱,一幅三十两便是。” 两幅画,却只要六十两。裴锦箬本来也不想占这便宜,只是想着季舒雅就在这儿看着呢,自己若是执意推辞,怕又是一场纠葛。不由叹了一声,对季舒雅道,“我这是又要让舒雅姐姐吃亏了。” “这算什么?两幅画而已,我看你倒是真喜欢这位‘槐柳先生’的画作,这样,我让余掌柜给你留意着,若是往后他又有画拿到我们店里寄卖,便让余掌柜来告知你一声。” “那自是感情好。”裴锦箬目光闪闪,“不知道这位‘槐柳先生’是何方神圣,我实在是仰慕他的才情。若是余掌柜方便,不知可否为我引见?” 余掌柜却是愣了一愣,这才道,“这‘槐柳先生’不过是进京赶考的一个穷举子,只这一手画技确实是了得。至于引见……请姑娘见谅,我也得先征询了他的意思才能给姑娘回话。” “不过……姑娘这般欣赏他的画技,也算得知己了,想必他不会拒绝才是。” 这个结果,倒也算得不错了,说起来,只怕还要有赖于今日恰巧碰上了季舒雅。 裴锦箬笑道,“如此,那便先多谢余掌柜了。” 余掌柜让人来将两幅画包了,季舒雅说她也要走了,便与裴家姐弟一道出了清雅斋。 几人刚走,重重货柜后,却是转出一人来,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注视着走远的几人背影,若有所思。 “公子,您可选定了?”余掌柜笑眯眯迎上前来道。 那公子一身清雅的玉白,芝兰玉树,温润如玉的气质中却含着一股说不出的贵气。闻言,转过头来,对着余掌柜展笑道,“我就要这方砚台和这两支玉管紫毫吧!劳烦帮忙包一下。” 燕崇已是到锦衣卫上任十来日了,不过短短时日,眉宇间却已添了凌厉之色。 一身大红金绣的飞鱼服,衬得他本就灿若春阳的气度好似更加张扬,大步流星之间,恍若一团炽燃的云。 “晙时表兄!”一声朗朗呼唤,出自宫门侧边。 燕崇停步,侧头便瞧见正从马车内钻出来的,一身玉白的温润少年。 不是旁人,正是皇六子,穆王萧綦。 见得燕崇,他好似极为开心,双眸闪亮着,人已从马车上跃下,朝着燕崇大步而来。 “表兄这是刚从宫里出来?想必是有要事要回禀父皇吧?” 燕崇含糊“嗯”了一声,笑道,“你呢?看你这样子,是刚从宫外来?” “是。今日无事,是以到城里转了转,去了平日里常去逛的一家古玩书画铺子,倒是挑了一方不错的砚台,还有几支笔,想着虽然是外面的东西,但胜在还不错,所以,带进来孝敬一下父皇。”萧綦朗声笑道,倒好似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待燕崇要比从前亲近了许多。 相较而言,燕崇的回应就要平淡许多了,淡淡笑道,“你一片孝心,皇舅舅若是知道了,必然高兴。我还有公务在身,便先告辞了。”说着,一拱手,便要走。 萧綦却又道,“对了表哥!今日也是巧,我今日在那铺子里,倒是遇着了裴家那位三姑娘。她是特意奔着谁的画去的,好似很是仰慕那位画者的样子,还专程请求那铺子的掌柜帮着她引见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5 香闺 燕崇本已是迈开步子了,闻言回过头来,却是半晌没有开口,只是静深地将萧綦定望着。 剑眉斜飞入鬓,那双矍铄的眸子,比他们这些皇子更像父皇一些,也难怪,父皇对他,比对他们这些儿子,还要来得宠爱和信赖。 如今,那双眸子在那身灿烈的大红飞鱼服映衬之下,越发显得凌厉,有那么一瞬间,萧綦还真生出两分被父皇盯着的敬畏来,背脊微冷。 下一瞬,燕崇却是笑了起来,“穆王殿下真是有心了。”话落,便是转身大步上了马,一夹马腹,与洛霖双骑并辔而行,疾驰而去,再未回头。 萧綦望着那已只剩一片烟尘之处,微微攒起眉心来。 离了宫门,燕崇却是缓下了马速,脸上的神色亦是敛下,面沉如水。 洛霖偷瞄了两眼,小心翼翼道,“穆王殿下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燕崇哼道,“他怕是看出来,觉得我待那小狐狸有些不同,所以自作聪明呢。” “哦!所以……那些话,是穆王殿下瞎编的?” “那倒未必。那只小狐狸胆子肥得很,什么不敢做?不过……他刚刚说什么?仰慕?”燕二公子磨起了牙,白光灿灿,洛霖缩了缩脖子。 是夜,又下起了小雨,沙沙声响不绝。 裴锦箬早早便窝到了床上,她今夜刚好觉得小腹坠得厉害,闷闷疼着,想起一个可能,便有些无奈。她前世小日子时,也是最怕这样的天气,总觉得湿冷,非要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成一个蚕茧才觉得暖和了。 何况,如今怕是要来初潮,更得处处精心着才是。她前世就是因着被陈嬷嬷“照顾”得太好了,落下了寒症,这才子嗣艰难。 今世,就算是没有嫁人的打算,她自个儿的身子,也得顾惜着才是。左右也无事,早些歇着也没什么。 袁嬷嬷大抵也猜到了,特意给她熬了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汤哄着她喝下,又给她被窝里塞了一个汤婆子,摸了又摸,确定被窝里够暖和了,这才将灯挑得暗了些,带着人退了下去,只留了拒霜在隔间值夜。 那红糖姜汤大抵起了效用,又捂着汤婆子,裴锦箬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困意渐渐翻涌上来,听着窗外沙沙的夜雨声,昏昏欲睡。 突然,那沙沙夜雨声中好似多了一丝异样,裴锦箬不堪其扰地皱了皱眉,片刻后,才敏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激灵,蓦然睁开眼时,人已是自枕上弹坐而起。 “小狐狸,还真是敏锐。”慵懒的笑嗓就响在近旁,太近了。 裴锦箬瞪大了眼,望着一身夜行衣,正站在窗边,反手关上窗扇的人。 会叫她小狐狸的,也不会有旁人了,可是……他怎么会在这儿? 燕崇淡淡睐她一眼,缓缓从窗边走到了桌旁,桌上放了茶盏,他自顾自倒了一杯,咕噜噜喝下,自在得仿佛这里他才是主人一般。 裴锦箬却不自在了,不止不自在,起先的惊愣过后,她这会儿满腔里燃烧着的,却是怒火。 “燕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夜半探她香闺,早知他玩世不恭,但也不该做出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情来吧?他一个人想疯没关系,但别拖她下水啊! “你急什么?”燕崇奇怪地瞄她一眼,“你不是说这辈子都不想嫁人吗?既是如此,名声于你无用。若你要嫁人,那自然也是嫁我,那也没什么关系,没准儿,还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裴锦箬瞪着他,没好气,但到底还是瞄见了他眼底一缕幽光,她便是抬手将微微敞开的衣襟揪紧,又顺道取了叠放在枕边的外裳将自己周身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趿拉着鞋,下了床来。 燕崇有两分扼腕地瞧了一眼被衣裳遮住了的春光,叹息了一声。 面皮一刺,却是因着某人的目光实在是迫人,说是如芒刺,也无半分的夸张。 咳咳了两声,燕崇咧嘴笑道,“小狐狸莫激动,我来时很是小心,加上你家的这些护卫实在是差劲得很,不会走漏风声的。我刚才……不过是逗你呢。” 裴锦箬面色却仍然沉冷,目光往那隔间处望去,他们在这儿说了半晌的话,拒霜却是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许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猜到了她心中忧虑,燕崇忙道,“我使了点儿手段,暂且让你的丫鬟睡过去了,不伤身的。回头我走时,给她解了便是。事急从权,你莫怪。”朝着她嘻嘻一笑,带着两分讨好的意味。 裴锦箬哼了一声,抬眼见他头发略有些润湿,发丝贴在额前、颊上,心口,不由得便是一软,“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最好,他的事是真急,否则…… “我来,是给你送这个的。”燕崇一边说着,一边将胸口处的一个活结解开。 裴锦箬这才瞧见他背上还背着一个狭长的包袱,也是与夜行衣同色的玄黑,因而,她方才竟是未曾瞧见。 只也不知那包袱里是什么。 裴锦箬不想承认心中有些好奇,但却是不错眼地瞧着燕崇将那包袱取下后搁在桌上解开。 那包袱里,完全出乎裴锦箬意料的,居然是两幅画轴,许是出门时便瞧出要下雨,竟是事先用油纸裹了两层,倒是没有淋湿半点儿。 不过……他拿这个来做什么?裴锦箬狐疑地望向燕崇。 后者却是笑道,“这是给你的,你打开瞧瞧吧!” 裴锦箬心中不由得疑虑更深,在他笑侃的眼神中,缓缓将那画轴打开了,一看,却是吓了一跳。这画,居然是前朝洪大家的“雪霁图”。是不是真迹尚且不知,可她前世便知,这幅“雪霁图”就藏在靖安侯府的库房中,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永宁长公主的私库之中。 裴锦箬眉心紧颦,瞄了他一眼,却见他只是望着自己,一脸贼兮兮的笑,她不由将眉攒得更紧,手下不停,又将另外一幅画轴也拆开看了。 果然,又是一幅名作。不管是真迹,还是仿作,只怕都是价值连城的。 裴锦箬将那画轴放下,抬起一双猫儿眼,却很是清冷地望定燕崇道,“燕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喜欢山水画吗?我回家里给你翻了两幅不错的给你带来,可还喜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6 幼稚 裴锦箬瞪眼,他从哪儿知道她喜欢山水画?半夜三更,夜探她的香闺,给她送两幅画轴,便是他所谓的要事? 燕崇看出了那双瞪着他的猫儿眼里隐隐燃起的火,却是误会了意思,“你若是不喜欢也没有关系,我库房里还有许多前朝的名画,什么冯大家的,曲大家的,只要你喜欢,谁的都可以,还不比什么名不见经传的穷举子画的要好吗?” 听到这里,裴锦箬才大抵听出了事情的始末,却是被气得笑了,“滚!” 燕崇一愕,“你叫我滚?”他心头一噎,这只小狐狸的胆儿果然够肥。 “这是我家,我若真高声喊了抓贼,我们家那些不中用的护卫只怕也得动起来吧?” “你威胁我?”燕崇不敢置信地挑眉。 裴锦箬回以挑眉,加一记冷笑,“还就威胁你了,怎么着?”说着,已是趁他愣怔之时,将人推到了窗户边儿上,一把将窗户掀开,“快点儿走!否则,我真喊人了!” 燕崇瞪着她,还真被那双琉璃色眸子里的厉色惊到了,不知不觉便是乖乖听话,翻过了窗槛,在裴锦箬要反手关窗时才反应过来,伸手便将两扇窗扉牢牢抵住,而后,咬牙瞪着她道,“小狐狸,你还真是胆儿肥,当真不怕爷收拾你吗?” “燕二公子,半夜乱闯姑娘香闺的人,胆儿更肥吧?这话若是告到了陛下跟前……”抬眸却见某人一脸期待的神色,裴锦箬考虑到这事儿若是被永和帝知道后,可能会造成的后果,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总之……你快些走,否则,我真要喊人了。” 燕崇有些可惜,她怎么就不将方才那话给说完呢,最要紧,他还真巴不得她把状告到皇舅舅那儿呢。 不过……很显然,这只狡猾的小狐狸,已经察觉到了。 见他不说话,却也不走,裴锦箬皱了眉,用力一拍他的右手,在他吃痛地缩回手时,迅速将窗扇拉了回来,另外一只手怕被夹到,也赶忙自觉地将手缩了回去。 “砰!”一声,窗户合上了,窗外,却是燕崇压低了的数落声。 “我再说两句便走了,你怎么就那么着急?我有公务在身,要离京一段时日,这是来给你辞行的,你怎么就这个态度啊?” “亏我还半夜翻墙进来瞧你,从库房里给你翻礼物,我容易吗我?” “裴锦箬,你有些没良心了啊!” 裴锦箬背抵着窗户,听着他在窗外喋喋不休,抬眼望着桌上那两幅画,不知怎的,却是翘起嘴角笑了。燕二公子……还真是幼稚。 窗外,渐渐安静了下来,夜雨沙沙,却也好似莫名动听了些,再回到被窝里,暖暖的,裴锦箬睡了一个好觉。 天气,一天天冷了起来。博文馆的西边院墙边上种了几棵枫树,叶子已是红得滴血了,近来,很是得人青睐,常常都是相约为伴,一道去赏枫。 这日午后,也是一样。午膳后,呼啦啦,人便是走了个干净。 裴锦箬前几日也随袁清洛一道去看过,今日,便没有再去了。在外边儿晃着消了会儿食,便回了学二院。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又取了一本书出来,铺纸研墨,开始抄写。 那是本游记,写的,尽是大梁境内不少地界的人文、奇景。 裴锦箬前世,与一般姑娘家无二,都喜欢看话本子,重活一回,倒是对游记感兴趣起来。 前世,她困囿于深宅大院,这些游记中记载的东西,她从未有幸瞧见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人格外惦记吧! 这是她小小的一个夙愿,藏在心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这本游记,她已是看过好几遍了。如今,正好拿来练字,一举两得。 裴锦箬写字之时,一贯专注,加上,最近,她有意在锻炼笔力,所以,多是悬腕,稍不注意,便会将字写歪,因而,更是心无旁骛。 今日倒是好,那些人都去赏枫去了,便是格外的安静。 写了一会儿,她鼻尖便是微微沁了汗。 眼见着写完了一张纸,她将笔挪开,搁到了笔洗之中,这才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 “旁人都去赏枫,你倒是用功,在这儿偷着练字,若我是先生,定要好好奖赏你一番。”骤然响起的笑语,在这一处安谧中突兀响起,裴锦箬吓了一跳,骤然回头望去。 先是一惊,“是你?”继而一喜,“早前巧遇了舒雅姐姐,便听说你要回博文馆,这便是回来了?” 门边,长身玉立站着的少年,穿一身竹青色的细布直裰,比起从前来,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却好似洗净铅华一般,露出了本来的姿态。沉稳、细润,或许,还有精明与锋锐,却被一层软布细细包裹起来了一般,悄悄藏在了表象之下。 见到少女明艳如海棠的面容之上展露出来的笑容,那样显而易见的欢喜与明快,直击心肺一般,季舒玄眸光暗了暗,嘴角却是浅浅勾起,笑道,“嗯,回来了。” 徐步靠近她时,目光往下一挪,瞧见了她摊开在桌面上的书册。那本书,显见是常看的,已是起了毛边,书衣也有些发旧的褶皱。 “既然你回来了,要不,一会儿散学了,将枫哥儿叫上,咱们一道去望江楼为你接风洗尘吧!啊!最好请了舒雅姐姐一道,说起来,都是你们请我,我可还未曾请过你们呐。”想起这个,裴锦箬略有些不好意思,双颊微红。 “改日吧!”季舒玄却是拒绝了,“虽是回来上课了,但家里的生意,父亲也交代了一大半给我,我如今……还真是腾不出空来吃饭。而且……我这回回来,可是在我父亲跟前打了包票的,再不能如从前那般混日子了,看来,我得向你学习,好生用功了。” 裴锦箬先是一愣,继而笑道,“那倒是好,多多用功总是好的,技多不压身。” “看来,我们是做不成狐朋狗友了,不过……做做良师益友,共同进步,却也不错,你说呢?” “荣幸之至。良师益友可比狐朋狗友难得。”裴锦箬勾起唇角,两人相视而笑。 窗外阳光明媚,带着明艳的秋色,将相顾莞尔的少年少女沐浴其中,美得可堪入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7 有孕 之后的日子,季舒玄果真再不如从前那般趴着睡大觉,反而格外认真起来。 裴锦箬在边上偷偷看了两日,便发觉了端倪。他的基础,居然很是不错。 想想也是,身为皇商季家的继承人,他的家族与长辈必然对他寄望颇深,幼时自然是给他请了最好的先生的。只是,不知为何,入了博文馆,他反倒懒散了下来。 人行事,总有万般缘由,可看他如今这样的劲头,倒是积极向上得很。 某一日,他去学三请教裴锦枫功课。回家的路上,裴锦枫便特意上了马车,与裴锦箬絮絮叨叨了一路,竟是感叹季舒玄有经国治世之才,只是可惜早前耽误了。不过,从现在开始考起,也不无不可,说不准,季家还真要从这一代就改变门楣了。却不是靠联姻,而是靠自己的儿郎争气,那不更是难得与硬气吗? 之后,裴锦枫便将季舒玄引见给了裴锦桓,裴锦桓居然也甚是喜欢他,有时,季舒玄散学后,随他们一道归家,三人常在一处说些政事,谈谈文章,常常废寝忘食。 偶尔,裴世钦下衙归来,也会加入他们,算是考校学问一般,过后,居然也对季舒玄赞誉颇加,后来方知,他幼时,曾启蒙于前朝鸿学大儒宁老学士。 只是这位宁老学士在前朝朝政之后,便是辞了官,不问政事,能教季舒玄一场,也是缘分。 前年,宁老学士便回乡去了,说是要去回归故里,不定还回不回来。又因为季舒玄也入了博文馆,这才耽搁了举业。 裴家父子几个都说,他哪怕当下乡试,也应该不成问题,但季舒玄却稳得住得很,只说,自己尚有不足,待到准备充分,来年再试也是一样。 因着他这“稳”,裴世钦私底下不由慨叹道,此子非池中之物。 裴锦箬听罢,不由笑了,可不是么?前世在凤京城中,让人闻风丧胆,传说能止小儿夜啼的季大人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只是,今世,季舒玄的命运已经改变,想必,是不会再走前世的老路了。 倒是奇特的是,反倒是燕崇入了锦衣卫。只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管北镇抚司的事儿。 想起燕崇,他好似离京已经许久了,倒是不知如今在何处。 千里之外的秭归县城,燕崇鼻尖发痒,猝不及防,大大地“阿嚏”了一声,引得屋内众人皆是扭头看了过来。 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这南方的深秋,冷得好似冬日提早降临一般,冷都还是其次,就是这雨,淅淅沥沥,终日的下,好似不会停一般,下得人周身上下,都如同发霉了似的,让这些个北方的汉子们,实在是烦不胜烦。 燕崇一样烦,是以,当下便是戾气深重地哼回去道,“看什么看?都没事儿做了?”满屋子的汉子被怼得摸着鼻头,收回了视线。方才,大人打喷嚏了,难不成,人壮如牛的燕大人,也风寒了? 燕崇目光狠直地一一掠过屋内众人,“你们都给我紧着脖子,今日,终于将那王大胡子等来了,稍后,按着计划行事,务必要将人一锅端了,也不枉咱们在这烂泥堆里蹲守了这么些日子,拿了人,兄弟们正好回家吃酒喝肉去,我请客。”王霸之气外露,比起凤京城中的精致,此时的燕家二公子硬生生多出了两分粗犷豪迈的江湖气。 “大人威武。”欢呼声却是此起彼伏,好在,这处民家小院四周早已安排妥当,哪怕立时将屋顶掀了,也无碍。 “但若是谁他娘的关键时候出纰漏,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罚没俸禄还是其次,回头,自己个儿往北镇抚司去领罚去,可都明白?” “是。”整齐划一的声音,洪亮而铿锵。 凤京城的天儿,却是难得的好,连着数日的艳阳高照,这秋老虎好似想要拼尽所有,发挥最后的余温一般。 即便如此,树上的叶子还是在变黄变红后,又枯卷着,落了个精光。 刚得了季舒雅特意让季舒玄给她传来的消息,说是那个“槐柳先生”答应见她了。她自然是高兴,趁着今日沐休,便约了裴锦枫一道过去看看。 谁知,还没有出门呢,便见得袁嬷嬷脸色不好地匆匆而来。 裴锦箬当下便是皱了眉,心中略有所感。 果然,袁嬷嬷上前来,便是压低了嗓音道,“品秀阁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孟姨娘清早起,便不舒服。方才,已是请了大夫来瞧过,说是……说是有孕了。” 裴锦箬扬眸一惊,“有孕?什么时候?”问罢,才觉得自己实在是问了一个蠢问题。 从孟姨娘被禁足,到现在,裴世钦不过在她屋里歇了一夜,还能是什么时候?裴世钦不往品秀阁去,她也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反倒安分得很。就是禁足期满了,也几乎是足不出户。甚至连裴锦芸也被她拘在了屋里,日日练字绣花。 早知道她不会一直这么低调下去,却没有想到,在这儿等着爆发呢。 可是……怎么可能?前世,也没有这个孩子的存在啊?难道,是因为她的缘故,什么事情都改变了吗? 何况……那时父亲还在孝期,怎么能……还真是……裴锦箬咬了咬牙,恨铁不成钢。 还是不对……裴锦箬蓦然想起什么,惊抬双眸望向袁嬷嬷,“我这会儿得出门一趟,你帮我盯紧那边。一会儿,让人悄悄来见,我有话要问。” “是。”袁嬷嬷自然知道事情紧要,忙不迭应了。 裴锦箬这才整理了心绪出门去,可这心情,到底却不如之前那般松快了。 出了二门,便见得裴锦枫已经候在了门口,她却是骤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枫哥儿,大哥哥可在家吗?” “应该是在的,怎么?”裴锦枫不解道。 “我想着,那‘槐柳先生’既然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怎么也是成年男子,我单独去见毕竟不好,有你陪着都还不够妥当,咱们干脆将大哥哥也一并叫上吧!左右,他也是个喜欢书画的。” 裴锦枫想想也是,那回,大哥哥偶然见了那“槐柳先生”的画作,也是惊为天人。叫上他,倒更妥帖。 当即,便是让四喜去请裴锦桓。 裴锦箬心头,却又是另外一番计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8 叶准 裴锦桓欣然应允。 裴家兄妹、姐弟三人先去了清雅斋。 余掌柜这回得了那“槐柳先生”的许可,倒是要爽快了许多。告知他们,那“槐柳先生”住得不远,就在清雅斋后街的那条巷子,一直走到头的那一家就是。 裴锦箬有兄长和弟弟为伴,果然是有底气多了。谢过余掌柜,便在小厮和丫鬟簇拥下,浩浩荡荡一群人往清雅斋后街而去。 谁知,却见那余掌柜口中的巷子口,居然已经候着一人。 一身宝蓝色的直裰,望着他们,笑得温润,居然是季舒玄。 “岚庭?”裴锦桓有些意外,“你如何也在这里?” “余掌柜说,三姑娘约好了今日沐休来拜候‘槐柳先生’,我起先不知觉先兄与照凌也一道来,是以,央着家姐一道过来看看。”季舒玄道,目光轻轻瞥向裴家兄弟二人身后的裴锦箬。 她今日穿得清雅,不过一身玉白素裙,罩一件粉紫绣百蝶穿花的褙子,外面罩了一件厚绒披风,头上一顶幂篱,轻纱直垂到脚边,一阵风起,飘飘欲仙,纱内人儿,愈发显得腰肢纤纤,海棠般明艳的面容在轻纱掩映之下,若隐若现,平添一缕神秘之感,撩得人心上发痒。 季舒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直到“咳咳”两声,近旁传来裴锦桓刻意的咳嗽声,他这才忙不迭收回视线,垂眼道,“叶先生的居所就在前面,我为你们引路。” 裴锦桓若有所思瞥了一眼他面上明显的窘迫,还有泛红的耳根,轻轻蹙起眉心。 裴锦箬也瞧见了季舒玄的异状,面上却是不显,在她看来,季舒玄的心思虽然越来越明显,她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但她却又只能装作不知道。且不说她今生根本没有嫁人的打算,就算她有一天,还是不得不嫁人,那个人,也不可能是季舒玄。 他们之间明显不可能,她知,季舒玄也知。 何况,她确信,他们都珍惜彼此这个朋友,断然是不会轻易揭破的。倒还不如当作什么都不知,相处起来,方得自在。 因而,她恍若没有察觉,垂下眼,疑道,“叶先生?” “哦!‘槐柳先生’姓叶。”季舒玄解释道。 轻纱之下,裴锦箬轻勾唇角,心中的笃定,又多了两分。 跟在季舒玄身后,几人徐步进了巷子。巷子不长,纵深也不过十几丈,却有好几户人家。 尽头那一家,柴门半掩,门内一棵歪脖子柳树如今已是落尽了叶子,在秋风瑟瑟中,枯黄的柳条轻摆,反倒添了两分萧瑟之意。 季舒玄显见是熟门熟路,径自推开半掩的柴扉进了门。 院子不大,却还收拾得干净,空地上,除了放着一口大水缸,一些杂物之外,中间还搭起了竹架子,晾着几件衣服。读书人的样式,却皆是一般的料子,看上去,也皆是洗旧了的。 不过三间屋子,中间一间垂着帘子,屋内的人,许是听见了动静,便是迎了出来。 当先一人,穿一身半旧的夹棉长衫,灰白的颜色,衬得他的脸越发瘦削,那衣裳已是絮了棉花的,穿在他身上,却还是有些空荡荡。他很高,却也极瘦,偏偏,腰背,却是挺得笔直笔直,竹子!裴锦箬想到的,唯一可以用来形容眼前之人的,便是这种植物。 看清那张比记忆当中年轻了许多的脸,裴锦箬的心,总算是彻底落了下来。 果真是他。 前世里,最后清楚瞧见的人,从前,哪怕是让燕崇也忌惮三分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老,叶准。 裴锦箬对叶准的了解实在算不得多,不过多是从燕崇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只他们夫妻,本就不亲近,能这般闲话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除了那些全凤京城的都知道的叶准的生平,她唯一比旁人多知道的,还是偶然从大哥哥口中得知的。 说是叶阁老擅画山水,微贱时,曾以此糊口。等到他入了内阁,那些旧作便成了千金难求。 裴锦桓曾偶然得到一幅,视若珍宝。 有一次,她回娘家时,恰恰瞧见父亲与大哥哥在赏鉴那幅画,彼时瞧过一眼,那是一幅秋色图,远山用写意手法,而近旁一棵槐树却用了工笔细描,因为画法特殊,是以印象深刻。也是那时,才从裴锦桓口中得知叶准作画的“雅号”——槐柳先生。 只是,到底时间太过久远,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那些记忆,便有些模糊了。 她瞧见“槐柳先生”时,只是觉得有些耳熟,灵光一闪,才想起这一茬。直到往清雅斋去寻,见到了前世那幅被裴锦桓视若珍宝的秋色图时,她才确定了,槐柳先生,正是叶准。 前世最后的那些记忆,已是有些斑驳模糊,唯独记得,有一只枯瘦的手,将她掉落的那枚玉佩拾了起来,还有……便是那一场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的血雨…… 她有些疑惑,必要寻着叶准。 至于寻到了又当如何……裴锦箬看着眼前有些瘦弱的青年书生,叹息一声,她还没有想好。 裴锦箬只在前世最后,与叶准近距离见过一面。彼时,他已然身居高位多年,穿着气度,与如今都是不可同日而语。唯有一点,很是相似,那便是瘦。 无论是数年之后,还是现在,叶准都是一样的瘦。区别只在于,数年之后,更瘦而已。那瘦里,还透了两分病弱的苍白。 都说天妒英才,慧极必伤。 都说,叶准叶阁老,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治世奇才,可他,却身有痼疾,天寿难永。 如今看来,他这身子,居然是从年轻时便是不好的,裴锦箬轻轻皱起眉来。 穿着灰白绵袍的青年书生走在前,而一身银红袄裙的季舒雅行在后,一张五官清丽的面容之上神采顾盼,双颊微红,嘴角浅勾。 “叶大哥,我与你介绍,这几位便是我早前与你提起过的,我的几位友人。这位,是裴家大郎,裴锦桓。裴家三郎,裴锦枫。这位,则是裴家三姑娘,也正是那位买了先生三幅画作,对先生仰慕许久的知音人。” 季舒玄上前一步,笑着为几人引见。 叶大哥?听了这个称呼,再听他语调,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他们果然挺熟。可是,之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99 渊源 可是,之前……不是季舒玄说的,他并不认识什么叶准吗? 还有,之前在清雅斋遇见,问起“槐柳先生”时,季舒雅也并无半点儿异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位,便是‘槐柳先生’。”季舒玄笑着道。 灰白棉袍的青年书生虽然瘦弱,看那样子,也是贫瘠,却在锦衣加身的裴家兄弟跟前,未露半点儿怯色和畏缩,大大方方一拱手,不卑不亢道,“在下叶槐生,表字九巍。与岚庭闲谈时曾提及裴家大郎的文章,见解独到,文采斐然,实在令人神往。” 叶槐生?裴锦箬挑眉,原来,他此时,还不叫叶准? 裴锦桓却是忙道,“不敢不敢,不过是拙见,叶兄实在是谬赞了。在下裴锦桓,表字觉先。” 读书人之间,若以表字自称,那便是亲近之意,何况,此人行止落落大方,让人不由心生好感,裴锦桓自然投桃报李。 裴锦枫亦是随着兄长自报家门,“在下裴锦枫,表字照凌。” 互相告知了表字,这便是相交之意了,叶槐生面上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虽然,方才也说不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此时,却又要和煦许多。 只一股冷风传来,他却是情不自禁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大家都是自己人,就莫要站在风地里了。槐生哥哥……呃……你还是请裴家两位公子进屋叙话吧?”这时,边上的季舒雅却是骤然开口道。 裴锦箬蓦然便是扭头望向她,她却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裴锦箬的目光,只是一心一意望着叶槐生,神色间有些焦切。 裴锦箬垂下眼,恍惚明白了什么。 叶槐生侧头望了季舒雅一眼,嘴角轻轻牵起,“斯是陋室,还请两位不要嫌弃,这边请。” 男人们被引着进了门,裴锦箬则是上前一步,挽了季舒雅的手,笑眯眯地望着她,而后,戏谑地一眨眼道,“槐生哥哥?” 季舒雅的脸,蓦然便是爆红,那般爽朗的人,居然也露出娇羞之态来,却是一伸手便是去呵裴锦箬腰间的痒痒肉,“不许你笑我。” “别!别!舒雅姐姐,我错了!你别!我怕痒!”裴锦箬连忙躲,一边躲,一边求饶。 好一会儿后,季舒雅觉得报了仇,这才收了手,两个姑娘家都有些气喘吁吁地倚着那棵歪脖子柳树喘气。笑闹了一通,这会儿倒也不觉冷了。 裴锦箬这才侧头望向季舒雅道,“舒雅姐姐不是不认识‘槐柳先生’吗?这才几日的工夫,居然就唤起人家‘槐生哥哥’了,好不亲热。” 季舒雅脸儿微红,闻言,瞪了她一眼,“什么几日的工夫?我和槐生哥哥自然是从前就认识的,那日,却也不是骗你,我确实不知‘槐柳先生’就是槐生哥哥。”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看,你与岚庭,对叶先生都是熟悉得很。”裴锦箬问道,她早先便猜测过叶准与季家可能有关系,没想到,居然还真被猜中了。而且,看方才季舒雅与叶准的表情,这渊源,只怕还不浅,那么,这完全就可以解释前世那时,为何叶准会与季舒玄联手,一起搬倒李家。过后,又还全不在意地娶了季舒雅为妻,还将她捧在掌心里呵护了。 “说来也是巧。我们与槐生哥哥自幼时便是识得的,他还曾救过我的命,在我家住了两年之久呢。那时,我们几个一起念书,一起玩闹,槐生哥哥很聪明,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得好。只是后来……”季舒雅的目光因为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而有些迷蒙。 只说到此处,又略略一顿,似是要掩饰什么,低低扯唇笑道,“只是后来,我们分开了,从此,也再没了槐生哥哥的消息。那时,你说起‘槐柳先生’时,我是当真不知那便是槐生哥哥。” “不过,你自来是我的福星贵人。也多亏了你,否则,我也不会发现槐生哥哥居然已经来了京城。托你的福,我们才能重逢。” 裴锦箬心中尚有疑虑,但……瞄了一眼季舒雅微微抿起的嘴角,她选择了暂且压下,笑道,“那也是缘分使然。说起来,是我要来见‘槐柳先生’的,他们倒好,将我撇到了一边,他们倒是说得热火朝天的。” 帘子垂下,还是隐约能听见屋内的动静,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俱是着政事局势,虽然听不清具体说些什么,但相谈甚欢是不会错了,裴锦箬的语调便是不由得有些发酸。 季舒雅望着她难得的小女儿情态,不由抿嘴笑了,“不如……我带你去瞧瞧槐生哥哥的画室?” 裴锦箬双眼亮了亮,虽然是怀揣着别的目的,却也不妨碍她真正欣赏叶槐生的画。不过……有些狐疑地瞥了季舒雅一眼,“舒雅姐姐能够做主吗?” 季舒雅的脸又是红了红,“不过是些画罢了,有什么了不得的。槐生哥哥可比你以为的大方多了。你跟我来。”说着,已是拉了裴锦箬的手,往边上的另一间房子走去。 没有帘子,也没有火盆,进门,便觉得冷。 那间“画室”只在中央放了一张桌子,就一般的长条木桌,用料一般,做工粗陋,只怕还很有些年头了,已是漆落斑驳。上面,却是整整齐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和许多颜料碟子。 而四周的墙壁上,则是满满地垂挂着字画。 一一望过去,大多都是山水,而且俱都盖着“槐柳先生”的印鉴,自然都是出自叶槐生之手。 裴锦箬一幅幅仔细望了过去,不由得看迷了眼。 叶槐生的画,总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好似能让你置身画中一般的真实。他笔下的山水,或大气,或淳朴,或陡峭,或奇异,就如同那奇景一般,哪怕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但从细微处着手,画出了精魂所在,总能让你流连忘返,浑然忘我。 裴锦箬一幅幅看过去,畅游那些画卷当中,看得格外专注,竟是半点儿未曾察觉季舒雅不知何时出去了,只剩了她一人,更是半点儿未曾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屋外的天光,竟是渐渐暗了下来。 直到季舒玄的笑嗓在门口响起,“你怎么做什么事儿都能这么专注?看个画儿也能看入了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00 洞悉 “你怎么做什么事儿都能这么专注?看个画儿也能看入了迷?我都叫你好几声了,当真没听见?”少年明朗的笑容带着显而易见的欢悦,从房门处漫溢而来。 只是,季舒玄的明朗却又与燕崇的恣意不同,他毕竟,还有顾虑,尚会隐忍,那笑容,怎么也不若燕崇的灿烂与张扬。 可即便如此,发自内心的笑容,总是让人心生欢悦的。 是以,裴锦箬也回以一笑,“是啊!叶先生的画,真好。我瞧你们熟稔得很,不知道,能不能冒昧给他提一提,待会儿卖几幅予我?” “我看方才叶大哥与你家大哥哥和照凌都相谈甚欢,不若一会儿饭后你自己与他说吧!说不定,他直接送你了。”季舒玄笑笑提议道,也许在他看来,叶槐生此人是个极好说话的。 裴锦箬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一转,点了点头道,“也好。” “那便走吧!大家都等着你用饭呢。” 裴锦箬这才注意到外间的天色已经不知在何时暗了下来,果然已经到了用膳的时辰。 这时间过得还真是快。 晚膳是季舒玄让人从望江楼叫来的席面,还备了好些秋露白。 裴锦箬见了,便是笑言,“又让舒雅姐姐破费了。” 一众人也没有分主次,更没有男女分席,围坐着叶槐生那张唯一可用的桌子团团坐了。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裴锦箬在边上偷眼瞧着,裴锦桓对着叶槐生,竟是一副尊崇有加的模样,不由在心里暗道,她大哥哥虽然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但说到底,心里却是不无傲气。这傲气来源于自信,对自己学问和成就的自信。可这才多大点儿工夫,居然对叶槐生便这般尊敬推崇了,这可是早前从未有过的事儿。 至少,裴锦箬从未见过裴锦桓待哪一个与他同龄的人,有过如今对着叶槐生这般的态度。 往后能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阁老的人,果真是好手段。 饭后,裴锦箬果真郑重向叶槐生请求,卖几幅画予她。 叶槐生倒是没有二话。 裴锦箬挑了几幅画,问了叶槐生他将画卖给清雅斋的价钱,分毫不少的将银子付了。 接过了画,心满意足,却有些不好意思,“托了舒雅姐姐和岚庭的福才能见着叶先生,却不想,又让你们家的清雅斋少赚了一笔,怎么好意思?” “你呀,就少与我见外了。如果可以,我还真巴不得你就是我家的,好好宠着呢。”季舒雅笑道。 只这话,裴锦箬却是不敢接,哈哈傻笑了一下,转而望向叶槐生道,“叶先生,不知道你最近忙不忙?” 叶槐生挑了挑眉,“裴三姑娘有何事?” “是这样。再过些时日,便是我祖母的生辰了。我比不得大哥哥和枫弟他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这礼物上只能投机取巧一些。我祖母也喜欢字画,不知,叶先生能否有空,帮我另画一幅?” “尊祖母的寿辰是什么时候?”叶槐生没有急着应下,反倒问道。 “冬月二十四,还有差不多一月的时间,可来得及吗?” “倒是还来得及。只是,既是要另画一幅,想必,有些别的要求?” “这个,我一时倒是没有想过。大哥哥,不若你帮我出个主意?” “祖母不是喜欢参佛吗?若是能画观音像,自是最好。只是,我瞧着九巍兄的山水才是真正出挑。不如……请九巍兄帮着画一幅大相国寺吧?” 听罢裴锦桓的提议,裴锦箬便是拍手称妙,“祖母在大相国寺住了半年之久,定然喜欢,不知叶先生……” “那便这么说定了。等到画成,裴三姑娘再派人来取画便是。” “如此,便多谢叶先生了。”裴锦箬说着,已是抬手唤了红藕来,取了沉甸甸的一包银两,递给了叶槐生,“这是画钱,还有那幅画的定金,叶先生请笑纳。” 叶槐生至此时,才算是正眼瞧向了这位裴家的三姑娘,一双幽若子夜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道暗影。 伸手,将那银子接了过来。 “天色不早了,我们便先告辞了。回头若是有空,再来叨扰九巍兄。”裴锦桓拱手作别。 又各自宣阔几句,裴家兄妹、姐弟三人这才在夜色将临时,离了叶槐生的小院。 “这裴家兄弟二人倒是端方君子,学问也还不错,莫怪岚庭引为知己了。”叶槐生淡淡笑道,因为喝了酒,面皮略有些泛红。 季舒雅却是笑道,“他的知己哪里是裴家兄弟二人。” 叶槐生倒是挑起眉,“哦”了一声,望向季舒雅。 “说起来,他这些时日倒也算与那裴家兄弟,甚至裴家老爷都过从甚密,常一道讲学论政,不过,这还都是托了那姑娘的福。不止是岚庭,就是我,也欠着好大的人情。” 几人一道入了室内续茶醒酒,借着一壶茶,季舒雅将裴锦箬如何提醒他们斟酌李家这门亲事,他们又如何察觉李家不妥,进而察觉到危机,取消婚事,甚至开始收敛产业的事儿,一一说了。 叶槐生听罢,摩挲着手心里那袋银子,望向季舒雅时,眸色悄悄柔和了些,“那倒果真该多多感谢这位裴三姑娘才是。” “嗯。”季舒雅抿着笑,点了点头。 叶槐生望向一直沉默的季舒玄,“岚庭对这位裴家三姑娘可是……”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来问,季舒玄只怕根本不会说实话,可是换成了叶槐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便也没有人知道,他对叶槐生亦兄亦师的感情与信赖。 只是……季舒玄目光闪了闪,没有料到叶大哥居然这般的敏锐。 略一踌躇,便是幽幽苦笑道,“我不敢奢想,只是,不努力,却又不甘心。或许……我若有了功名,裴家会松口也说不定……” “可是,你不是想要求稳吗?可你想过没有,你已是错过了今年,最快也要明年才能参加乡试,一场场考下来,就算你都是一次就中,等到你过了殿试,进士及第时,已是什么时候?那姑娘……我瞧着模样,也已经是十三、四岁了,她家里就等得及,不会给她许婚事吗?当然了,你若不是非她不可,那也没关系,等到你真有了功名,却也不愁没有更好的闺秀嫁与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01 支招 季舒玄一听,却是急了,“别的闺秀自然与我没有关系。叶大哥,那我怎么办?”这些事情,季舒玄之前未必没有想过,只是,他到底年轻了些,虽然少年老成,却哪里有叶槐生想得深远透彻,不过是心存侥幸罢了。 季舒玄从没有如此刻一般,这么恨从前的自己。若是他能够不与父亲怄气,在进了博文馆之后,也没有搁置学业,而是一直走着举业之路,是不是……就没有如今这样几近绝望的时刻? “是啊!照槐生哥哥这么说,那岂不是没有希望了?”季舒雅也是一样的急,一来,她是真的喜欢裴锦箬,二来,她也是最明白自己的弟弟,知道他是真心。没有人知道,他是经过了多少努力,才能重新回到博文馆继续念书,也没有人知道,他近来有多么的努力。 这些,既是为了改换他们季家的门楣,何尝不是为了裴锦箬? 可若是他都这么努力了,可最后,却还是赶不及,那么……情何以堪? 叶槐生神色端凝,有一缕冷光,却从眼角悄悄隐没,“那倒也未必。” 季家姐弟一愣,而后,皆是不约而同望向了叶槐生。 “还好,你在博文馆中习学。而博文馆中,自然比旁人多了许多机会。你忘了,博文馆每年一度的年底检验,便有一个规定。” 叶槐生说到此处,季舒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双眼,登时亮了起来。 “不过,你也不能全寄希望于此。博文馆中那些贵胄子弟,世家勋贵,未必就没有能人,魁首的位置,可只有一个。” “是以,你若是要想确保万无一失,裴三姑娘处,你自己还得多下功夫。” 从叶槐生的小院离开,季家姐弟二人都是沉默着。 直到走出了老远,季舒玄这才猝然停下步子,一张面容在昏暗的月光之下,晦暗不明,“数年不见,叶大哥比从前,更是算无遗策了。” 这话里,或许有些别样的意味,季舒雅目下闪了两闪,“不管怎么说,槐生哥哥是不会算计我们的。” 季舒玄回头望她,没有应声。 “走吧!我们快些回去。我方才在槐生哥哥屋里,见着连个炭盆也没有,尤其是那画室,冷得跟冰窖似的。这眼看着就是要入冬了,他身子又是弱,偏偏他的性子又倔,只怕是不肯再与我们家有半点儿纠葛的,我提也不敢提半句让他与我们家去的话。不过,我得给他置办些东西送来。” 季舒雅说着,便是急急要走。 “姐姐,且慢。”季舒玄却是忙拉住了她。 季舒雅皱着眉,狐疑地望向他。 季舒玄神色平平,“姐姐,是你说的,叶大哥对父亲存着心结,怕是再不想与我们季家有半点儿牵扯。否则,他也不会明知清雅斋是我们季家的产业,却还躲着不肯见了。事实上,他如今肯见我们,还待我们一如往初,我已觉得庆幸了。姐姐凭什么觉得,他会接受我们季家给他的东西?你忘了,方才不过一桌席面而已,他也算得清楚,将银子尽数给了?” 望江楼的一桌席面,可是不便宜。看叶槐生的情况,便知他过得极是拮据,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自己付了银子,哪怕明知他们不缺那一点儿,哪怕,那说不定是他一个月的吃食钱。 叶槐生的傲气与傲骨,从多年前,便已根深蒂固,他们都见识过。 季舒雅亦是想明白了这点,“那怎么办?”总不能由着他冻着,他们袖手旁观吧? “你没有瞧见锦箬怎么做的吗?姐姐真以为,她是为了买画而买画,甚至还花了重金,要请叶大哥另画一幅给她祖母做寿礼?” 季舒雅恍然,原来是这样。她就说,裴锦箬明明知道槐生哥哥是来应考的,怎么还要请他作画,耽搁时间。原来,她是看出了槐生哥哥生活拮据,人偏又傲气,这才变着法儿来帮他呢。 季舒雅心里又是感慨,又是佩服,心中,却也隐隐有些酸涩。 锦箬还真是个聪明通透,还善解人意的女孩子,真是讨人喜欢。 裴锦箬若是知道这姐弟二人的话,只怕就要哭笑不得了。她还真没有他们想得那么伟大,不过是想着机会难得,好不容易与未来大权在握的阁老大人相识于微时,若是不趁着他落魄之时帮上一把,让他欠下些人情,更待何时? 何况,她心里尚有疑惑,想从叶槐生这里得到答案。 那么,怎么也得套套近乎的。 何况,自从确定了叶槐生也就是叶准,就是那“槐柳先生”之后,她就一直有些奇怪。 既然,叶准在今年就来了凤京城。以他的才学,明年春闱又为何落榜,直到下一科重考才状元及第呢? 直到今日,她见到了叶槐生那羸弱的身子,呛一口冷风便咳嗽个不停,又见了他住的地方,还有,那好似处处透风,冷得如同冰窖一般的画室,她便隐约猜到了原因。 叶槐生未必不知清雅斋是季家的产业,以季家姐弟对他的态度,他们之间的渊源必定极深。 今生,只怕是因着她的缘故,他们才提前遇见了叶槐生。以他们之间的交情,季家姐弟自是不会眼看着叶槐生穷困潦倒,却也要那位傲气的未来阁老肯接受他们的好意才是。 是以,她方才才会借由买画和寿礼的事儿,给了叶槐生一袋沉甸甸的银两。 这是他应得的,总该心安理得了。 都说长安米贵。凤京城的物价极高,他那个赁的院子虽然看着不怎么样,只怕每月也要不少的银子,她那点儿银钱说不定也抵不上什么用,只希望尽点儿微薄之力。 何况,如今有季家姐弟看着,看今日大哥哥的态度,怕是也会常过去看的。若是能让叶槐生今科便能下场,以他的才学,高中应该没有问题,届时……事情是不是又会起新的变化呢? 那……自是必然的。 回到裴府时,已是入夜了。 整个府邸在夜幕笼罩下,显得格外的静谧,却也透着隐隐的诡谲。 裴锦箬回到竹露居不久之后,袁嬷嬷便进了屋,主仆二人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些什么。 不过,到了时辰,裴锦箬便安然睡下了,一切如常。可到了夜半,万籁俱寂时,袁嬷嬷却带着裴锦箬,主仆二人裹了暗色的披风,到了偏僻的角门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02 拦道 角门外,自然已经有人,此处,由袁嬷嬷亲手安排,未让旁人经手,就是红藕也俱是瞒下了。 这角门处守门的婆子,也早已是她们的人,如今,与袁嬷嬷一人守在门外,一人守在门内。 而裴锦箬则和门外那人在院墙投下的暗影下,很快说了一席话。待得再进来时,与袁嬷嬷轻点了一下头,主仆二人便是轻手轻脚地从那里走离。 看门的婆子轻手轻脚关了门,又回到了门房处窝着打盹儿,丝毫没有人察觉出半点儿的异常。 等到回了竹露居,袁嬷嬷望着空了一大半的妆匣底层,却是长长叹了一声,“姑娘这银子真是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就那么点儿例钱,往后,莫不是得紧巴巴地过日子?” 裴锦箬想起她这些时日花出去的银子,只怕是将她这些年的私房,包括过年时长辈给的压岁钱都给用光了,不由也是笑了。 “嬷嬷莫要心疼银钱,过些时日,等我见着了外祖母,让她给我零花钱用,不会短了嬷嬷你们的月钱。” 这自然是说笑的,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袁嬷嬷本就观人于微,已是足够了解自家的姑娘是个什么性子。 她不过是为了宽自己的心罢了,哪里会真正去找葛老夫人要什么零花钱? 袁嬷嬷看着少女纤弱的背影,不由有些心疼,抬手,将她轻轻抱住,咬牙道,“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到一切事了,将太太的嫁妆都夺了回来,姑娘自然手头宽裕了。” 裴锦箬在这府中没有半点儿根基,唯一能做的,只有财帛动人心。好在,有句话自来不错,有钱能使鬼推磨。为此,她还真从她外祖母那儿拿了一笔零花钱。 葛老夫人也是借此提点她,要收拢人心。先靠利,再以德与忠。 只是,如今,那笔钱,也是花了个七七八八了。 “嬷嬷,我有些怕。”望着烛火幽幽,裴锦箬的嗓音有些飘忽。 袁嬷嬷抬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姑娘,莫要怕。嬷嬷一直都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姑娘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若是孟姨娘没有害人之心,自然相安无事。若是她先算计,那么,便也怪不得谁。” 裴锦箬咬了咬唇,“是啊。我织了一张网,可她若是不撞上来,那么,再怎么密实的网,也只是枉然。” “所以,姑娘,这个时候,可不能心软啊!” 裴锦箬点头,“我不会心软的。孟姨娘欠我的,欠我娘的,也是时候,该还了。” 话虽这么说,可这日夜里,睡在榻上时,裴锦箬却是做了梦。 梦里,恰恰是煜哥儿刚能被逗笑的时候,香软的身子,粉红的牙床,一笑时,便不住流下的哈喇子,可那副模样,落在她眼里,却总能让心肠软得一塌糊涂。 可是转眼,她的煜哥儿,活生生的煜哥儿却是在她的嘶喊中,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裴锦箬从梦中尖叫着醒来,浑身的冷汗,如同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她在帐子里发了半晌的呆,才在尚昏暗的天光中,哑着嗓喊人。 隔间里值夜的玉笺听见了,忙进来伺候着她起身。 孟姨娘怀了孕,裴世钦在确定之后,只有满心的欢喜。毕竟,裴府已经许多年未曾有过小孩子的哭声了。何况,裴世钦这样的年纪,总有那么两分老来得子的感觉,自觉宝刀未老。 是以,欢喜后,便立刻去了春晖院与裴老太太商议。 裴老太太虽然不愿,但谁让孟姨娘命好呢,这个时候,居然怀了身子。看在孟姨娘肚子里是裴家骨肉的份儿上,裴老太太就算不甘愿,也只得依裴世钦的意思,暂且解了孟姨娘的禁足。 事实上,最开始说的,孟姨娘的禁足之期乃是一月,时候早已到了。只是,裴世钦顾忌着英国公府,顾及着裴老太太,所以,便装傻,一直让她继续禁足下去了。 裴锦芸倒是被放了出来,裴锦箬在给裴老太太晨昏定省时,偶尔也撞见过几次,倒好似变了一个人般,沉默了不少。 就连裴老太太都私下感叹说,这些时日禁足抄写女戒倒是罚对了,裴锦芸整个人都要沉稳懂事了许多。 裴锦箬却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裴锦芸那不过是装出来的样子罢了,她可不会忽略偶尔撞见的,那阴毒如同毒蛇吐信一般的目光。 咬人的狗不叫,如今的裴锦芸,反倒比从前要危险了那么两分。不过,暂且却也还用不着她太过忌惮就是了。 既然连裴老太太都默许了,裴锦箬自然不会自以为是地去劝阻裴世钦,若不将孟姨娘放出来,如何等她作妖? 只是,她沉得住气,旁人却未必了。 这一日散学,季舒玄说,她请叶槐生帮忙画的那幅大相国寺的图,已是差不多成了,若是她有空,便让她过去瞧瞧。 左右无事,裴锦箬便应了。 由着裴锦枫和季舒玄一左一右骑马在侧,护持着她的马车往洒金街去。 谁知,车马才出了博文馆不久,便听得马蹄声如奔雷,从远处疾驰而来。 裴锦枫和季舒玄都是抬眼往前方看去,便见得一阵烟尘随着马蹄声往这处逼来。几骑飞驰,眨眼间,便已是来到了近前。当先一人,一人大红金绣的飞鱼服,在半空中猎猎飞舞,恍若炽燃的一朵云,顷刻间,便卷到了眼前。 一声马鸣,那人单手持缰,将马勒停,就堪堪停在他们之前不过两步开外,一双沉静幽深的眸子,淡淡扫了过来。 “表哥!”季舒玄正愣怔时,便已听得身边裴锦枫拱手唤道。 他一惊,这才偷偷往那马背之上的人瞧去,原来,这位便是英国公世子,那位凤京城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了。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这般年轻英武,卓尔不群。 袁恪却只是淡淡点了个头,目光便是越过两人,直往那辆没有动静的马车之上望去,“表妹可在?” 马车内,裴锦箬叹了一声,听得这一句,再没法装傻,掀了车帘,笑着往外望去,“表哥!” 袁恪面无表情将目光从她面上扫过,“让你家车把式转道,祖母在府里等着你呢。” 裴锦箬知道躲不过去了,有些抱歉地望向季舒玄,“对不住了,岚庭,今日我是去不成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24 血债 “枫弟,不如,你随着岚庭一道去瞧瞧。”话锋一转,裴锦箬又将这差事交到了裴锦枫的手里。 裴锦枫乐得从命,应了一声。 袁恪便是面无表情与他们拱了拱手作别,护持着马车,转而朝英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季舒玄望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怅然所失,片刻后,才道,“英国公府世子爷果真是出众英豪,风姿卓然。” 说起来,裴锦枫与这位表兄也算不得熟,但,到底是亲戚,人家夸赞,只得笑道,“表哥是凤京城中的青年才俊,又得陛下信重,理当如是。” 季舒玄目下闪了闪,一边控着马儿缓步向前,一边似是不经意般问道,“我瞧他方才那样子,应是还未下衙,便着急赶来的。应该没有什么事儿吧?” 裴锦枫自然知道方才姐姐有支开他的意思,不过,他倒是没什么疑虑。姐姐既然要特意瞒着他的事,大抵便是不适合他知道的。 “我外祖母自来疼我姐姐,想必是急着要见姐姐,所以传讯让表哥来接的。表哥是个孝顺的,外祖母常支使着他给姐姐护卫。堂堂锦衣卫副指挥使却常常得护送一个小姑娘,说起来,还真是大材小用了。”说罢,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瞥了一眼季舒玄,这才又踌躇着道,“我家表哥前年丧妻,如今,还没有续娶呢。” 说完这一句,他也不去瞧愣怔的季舒玄,也不管他究竟听懂没有,听懂之后又会作何反应,裴锦枫便是催马上前而去。 身后,季舒玄却是呆了许久,这才策马追上了裴锦枫。 裴锦箬到了英国公府,葛嬷嬷早已在二门处等着了,她穿过一道道垂花门,还没有进得葛老夫人的院子,便见得她已是在丫鬟的搀扶下,疾步而来。 裴锦箬目光一紧,连忙迎了上去。“外祖母,您别急啊!慢着点儿!” 好在葛老夫人步履健朗,倒也是无碍。 见表姑娘上来扶住了老夫人,那丫鬟倒是识趣得很,便往边上退了开来。 葛老夫人却是瞪了裴锦箬一眼,“我能不急吗?若不是我让你表哥亲自去接,你是不是还打算要将这件事一直瞒着我?” 语调有些不虞,裴锦箬却也不怕,笑嘻嘻往她怀里一滚道,“我这不就是怕您这么急,这才让她们不要多嘴吗?结果哼!我如今是知道了,我身边的,袁嬷嬷也好,红绡、红绫也罢,那都是外祖母的耳报神。” “她们若是不报我,我哪里知道你这丫头竟是个主意大的,这么大的事情你也能瞒着我?”葛老夫人余怒未消,瞪着她,却已有些色厉内荏,被她那撒娇的姿态软了心肠。 “外祖母别急,我这不是乖乖来给您交代了吗?何况我本也是有事要请外祖母帮忙的,只是不想您这么早就跟着操心,想着过两日便亲自过来与您说的。谁知您老人家倒是个性子急的。走!咱们回屋去!别站在这风口上。” 这回,葛老夫人没有再坚持,由她扶着,祖孙两人一边往屋内走,裴锦箬一边低声在她耳边禀报。 将她家里那桩桩件件的糟心事,包括她的筹划一并道来,事无巨细。 等到回了屋中时,葛老夫人面上再无怒色,只是紧拉着裴锦箬的手不放,细细摩挲着,又是心疼,又是酸涩,“你小小年纪,真是难为你了” “外祖母!有一件事,我心中存疑已久,我已是旁敲侧击问过袁嬷嬷,只她,却也是语焉不详。今日,我便只好问外祖母了。”裴锦箬一双琉璃般晶莹透亮的眸子清澈澄亮地将葛老夫人望定。 想必袁嬷嬷也是在葛老夫人这儿透过些话音的,因而,裴锦箬一开口,葛老夫人便已是心中明了她想要问什么,神色略略有些发紧,握着她的手,指尖微微泛凉,良久之后,却还是终究叹道,“你问吧!” “那时,我曾用英国公府的名义来诈过父亲。说,英国公府不喜孟姨娘,本是存了些唬诈的意思,却没有想到,父亲的反应很是耐人寻味。后来袁嬷嬷又说,母亲的死,多多少少与孟姨娘有些干系可我一直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干系?”裴锦箬直截了当地问道,其实,她何尝不知,这是让外祖母又伤一次心,可她也知道,外祖母是个坚韧之人,她为了求个明白,只得对不住外祖母了。 葛老夫人放开了她的手,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冬日渐临,树木凋敝,一片萧条。 葛老夫人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显得有些幽深。 许久之后,才听得她的嗓音,带着幽幽的叹息,有些飘忽地传来,“说起来,很多事情,都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不过你母亲的死,与其说,与孟姨娘有干系,还不如说,是她自己,生生逼死了她自己。” “你母亲自幼是被娇宠着长大的,你外祖父和我爱她如珍宝。她也争气,漂亮、聪明,骑射、学问,半点儿不输男儿。可惜,她终归是女儿家,终得嫁人。她性子偏又高傲,目下无尘,其实内里却善良、单纯。彼时,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总以为,有英国公府做靠山,她自己又聪明,往后,不管嫁给谁,她都能过得好。” “谁知,她什么高门大户都瞧不上,偏偏却瞧中了你父亲,做着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美梦。你父亲倒确实人长得俊俏,学问也不错,少年士子,才气纵横,风度翩翩。与你母亲倒也般配,你母亲执意要选他,她自来执拗,我与你外祖父想着,她非要嫁,那便嫁吧!终归,以裴家这样的家世,难道还能慢待了你母亲不成?都在凤京城,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远嫁来得好。” “你父亲这个人,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在内宅之事上,心软,没原则,没主见。起先,新婚情浓时,倒也一切都好。” “你母亲一直未曾生养,她偏又听不得外间的闲言碎语,停了两个通房丫头的汤药,也就是从那时起,一步错,步步错。” “她虽装着大度,却过不了心里的那一关。她既想着要一生一代一双人,对你父亲,那便是情深意重的,又如何能受得了你父亲与旁的女子亲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26 疯了 “也请父亲去看看吧!”裴锦栋说着,已是重重磕了两个响头,眼眶微红。 若是换了裴锦芸,说不定裴老太太和裴世钦便也不会心软了,可是换成了裴锦栋这两位可都最是看重家里几个儿孙的,裴锦箬叹息一声,几乎可以猜到裴老太太和裴世钦的反应。 果然,片刻后,裴世钦便是道,“也罢,我就去看看吧!”说着,他有些迟疑地望向裴老太太,“母亲,可要随我一道?” 裴老太太略一沉吟,点了头,“我自是要去瞧瞧,这才几日的工夫,能病得多深沉?”这话里,显然是还气恨着方才裴锦栋的意有所指,但无论如何,却已是松了口,裴锦栋不由便是松了口气。 裴世钦上前去扶了裴老太太起身,沉吟了一瞬,却又蓦然抬起头来,目光锐利而深沉地望向裴锦箬道,“箬姐儿,你也一道来。” 厅中,裴锦箬的兄弟姐妹个个都面有异色,有震惊,有猜疑,也有忧虑,唯独裴锦箬却是面色沉静,既不意外,也不惶然,只跟着起身,低低应了一声“是”,端得是波澜不惊。 品秀阁中却已经是乱作了一团。 等到他们到时,正屋内哭喊叫闹皆有,屋外,竟是连一个丫鬟仆妇也不见,反倒是正屋内吵嚷一片。裴老太太和裴世钦皱眉加快步伐走了进去,却是被惊得呆在了门口,“这是怎么回事?” 正屋内,如同被人洗劫了一般,桌椅歪斜,杯盏碎了满地,已是一片狼藉。而一众丫鬟仆妇都是形容狼狈,当中两人,正是孟姨娘和裴锦芸。 可孟姨娘不过数日未见,居然是如同变了一个人般。裴锦栋所言,竟是半点儿不假,孟姨娘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一身衣裳空荡荡地穿在身上,面色白中带青,一双眼深深凹陷了下去,一头披散的发丝里居然已经掺了银,数日不见,她何止老了十岁不止。 这还不是最让人震惊之处,最让人不敢置信的却是此时孟姨娘正死死咬在裴锦芸的手上,众人亲眼见着裴锦芸疼得面容扭曲,那牙齿下,已是血肉模糊,她居然也没有半点儿松开的迹象。 “还不快些将姨娘拉开?”裴锦栋赶忙上前道。 那些个完全被吓呆了一般的丫鬟仆妇们这才好似反应过来了,连忙赶上前去,七手八脚地要将孟姨娘拉开。那孟姨娘却好似疯魔了一般,她们越是这样,她越是发狂,咬得愈紧,费了好一番周折,裴锦芸疼得满脸的泪,这才终于脱了“虎口”。 可孟姨娘却还是赤红着眼,狰狞着面容,要扑将上来,呲出的牙上,还残留着血迹,看着有些瘆人。 裴老太太打了一个寒颤,“她果真疯了?”若不是疯了,缘何会那样凶狠地咬她自己的女儿?要知道,孟姨娘疼爱裴锦芸,如同眼珠子,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这般伤她的。若不是苦肉计,那便只能是真的疯了。 裴世钦的脸色亦是不好,望向被几个丫鬟仆妇死死押着,却还是在如同困兽一般胡乱喊叫着的孟姨娘,眸色复杂难辨,他本就不是个心狠之人,如今见着宠爱了十几年的枕边人,居然成了这副模样,自然动容。 裴锦栋和裴锦芸兄妹二人一时也不敢靠过去,只得在边上抹着泪瞧着。 裴世钦让人取了金疮药来为裴锦芸清洗包扎伤口,而孟姨娘在闹了一阵儿之后,许是没了力气,终于消停了许多。但基于她方才那副癫狂的模样,却也不敢轻易放开她,最后,还是裴老太太做主,让人寻了被单来,将她绑在了椅子上。 终于等到大夫来看完诊时,她已经累极,睡了过去,也因而安静了下来。 “大夫,我姨娘到底怎么了?”一等大夫诊完脉,裴锦栋和裴锦芸便是再也忍不住了,忙上前问道。 “姨娘的脉相紊乱,又是神志不清,看样子,果真是癔症。” “癔症?” “是。只是造成这癔症的原因多种多样,姨娘这样的情况,我却也说不出因由。只有给她开些安心定神的药,吃吃看了。” “大夫,我姨娘之前身子好得很,并无什么大的病兆,如何这才几日的工夫,便成了这般模样?”裴锦栋犹自疑虑。 “是啊!会不会是有人下毒?”裴锦芸更是直言不讳。 边上,裴世钦和裴老太太都是不由得皱眉。 “芸姐儿!为了避嫌,孟姨娘的吃食,可都是你们备好,让人亲自送来的。”裴老太太就防着这一手呢,虽然囚禁了孟姨娘,将门户看得极严,却并未事事经手。 “你们若想要做手脚,东西送进来之后,多的是机会吧?”裴锦芸梗着脖子道。 “祖母和父亲见谅,芸姐儿年幼,又没什么心机,如今,见母亲这般,她也是关心则乱了,口不择言,还请祖母和父亲念在她年幼无知的份儿上,原谅则个。”裴锦栋倒是比裴锦芸聪明了许多,连忙打起圆场,话也是说得分外好听。 裴老太太和裴世钦果然都是脸色稍霁。 “不过”裴锦栋又是话锋一转,“这事情,到底是出在我们裴府内院。我姨娘只是一介妾侍,哪怕是生养了我和芸姐儿,也不够分量让父亲和祖母兴师动众,可,如今品秀阁到底是在祖母手底下监管着,到底是天灾,还是,是不是底下有人暗地勾结,坑害主子,哪怕是为了日后,这府中的安宁,也得查个清楚啊。您说呢?父亲?” 裴锦箬在边上听得笑起来,她就说嘛,孟姨娘那般精明的人,如何会生了裴锦芸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敢情,这所有的聪明劲儿,都被裴锦栋给占去了? 裴老太太和裴世钦听了他一番话后,神色果然都有所松动。 母子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裴世钦不由望向那大夫,“大夫,您给看看,是否能查出这病由来?” 那大夫也是常年在这些深宅大院中出入的,见惯了阴私腌臜之事,一听他们的话头,便已是明白了,哪里肯蹚这趟浑水,略一沉吟,便是道,“这癔症的病由千千万,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是说不清。” “那不如请大夫帮着验验看我姨娘今日的吃食。”裴锦栋兄妹二人居然早有准备,将今日孟姨娘的吃食封存了起来,如今,便是顺势提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27 逼问 裴世钦脸色有些不好看,但略一沉吟之后,便也是准了,“就让大夫瞧瞧吧!” 当家人都是发了话,大夫自然只得将那些吃食一一验过,却是并无什么异样。 可裴锦栋和裴锦芸兄妹二人却并不怎么相信,“当真没有问题吗?可我姨娘这病,未免来得太突然,太蹊跷了。” “这也未必吧?前几日,石榴来报说你姨娘病了时便是说,你姨娘近来常做噩梦,夜半惊醒,我瞧着,她这怕是心病吧?”裴老太太在边上哼道。 边上,一个穿青色比甲的丫鬟便是上前来道,“奴婢石榴,正是老太太院子里指了来伺候姨娘的。姨娘自从小产之后,一直身子虚弱,夜里常常盗汗,也睡不安稳,总爱魇住,老说听见婴孩儿的啼哭声,前夜,还说屋里有鬼,喊叫了大半夜的工夫,这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是听得清楚的,奴婢不敢胡言。” “大夫,这姨娘前些日子刚没了孩子,你看看,这可是病由?”裴老太太转而问道。 大夫沉吟了片刻,“这倒也不无可能。这癔症,说白了,乃是心病。许多人都是因着经受了太大的打击,又难以接受,是以才导致神志错乱。” “你们都听见了?这吃食上没有问题,有了石榴和大夫的佐证,你们姨娘分明就是自己心思重,这才疯了,莫要再胡言乱语,惹得家宅不宁。”裴老太太冷冷哼道。 裴锦芸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些什么,却是被裴锦栋拉扯住。 裴老太太这又转而睐向裴世钦,“你说说看,如今可怎么办好?你方才也瞧见了,如今孟姨娘当真是神志错乱得厉害,就连栋哥儿和芸姐儿都认不出了,方才还将芸姐儿咬成那样,真是可怜见儿的要我说,这如今离着一月之期也不远了,倒还不如提前送了她去李家庄,派个贴心的人照顾着,也给她请了大夫看着,这便也算得我们仁至义尽了,更可留得家宅安宁,你说呢?” “祖母!”裴锦芸挥开裴锦栋的手,抢步上前。 “祖母!多谢祖母宽恩。”裴锦栋却已是抢先一步,将她挡住,并拱手响声道。 裴锦芸瞪大了一双眼,不敢置信盯着她哥哥的后脑勺。 裴世钦瞥了一眼裴锦栋,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那……我便让他们收拾收拾,明日清早,便送孟姨娘过去。”裴老太太只想着快点儿将这个瘟神送走,见裴世钦松了口,自是怕迟则生变,便是当机立断道。 裴世钦点了点头,其余的人,便再没了杂音。裴锦芸想说话,却是被裴锦栋笑着扯到了里屋去,“走吧!咱们得去给姨娘收拾些东西。” “银杏,你随大夫一道去开方子抓药。” “石榴,你去清点随行的人手,还有打点行装。” “冯嬷嬷,你去让门房趁夜去城外李家庄先报个讯。” 裴老太太便是开始着手安排起事情来。 裴世钦的目光瞥向椅子上被绑着睡了过去,形容枯槁的孟姨娘,再想起方才她癫狂的模样,眼底极快地掠过一道暗影,似是不忍再看下去,便是扭身要走。 谁知,迈步时,却又想起什么了一般,扭头往裴锦箬看来,“箬姐儿,你跟我出来。” 说罢,便是率先迈步而出。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但是没什么异色,静静举步跟上。 品秀阁内室里,裴锦芸却是蓦然挥落了裴锦栋的手,再也忍不住地疾言厉色道,“二哥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老太太现在便要送走姨娘,你非但不求情,居然还要谢她宽恩?” “芸姐儿,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今日求情与否,根本于事情没有半点儿助益,老太太都是铁了心要送走姨娘吗?” “何况……姨娘实在病得蹊跷,偏偏,却什么都不能拿出来,我们便无计可施。” “既是无计可施,那背后之人,能害姨娘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若是姨娘能离了府里,未必就是坏事。” 裴锦栋语重心长,裴锦芸面上的怒色一点点散去,转而悲戚,默然不语,眼里的泪,滴滴而下。 裴锦栋叹息一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定能护得姨娘周全。她在庄子上,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那边厢,裴锦栋兄妹二人神色哀戚,说罢一番话后,强打起精神给孟姨娘收拾东西,暗中安排随行的人手。 这边厢,裴锦箬随着裴世钦出了花厅,直往暗处行去。 这些年,孟姨娘盛宠不衰,虽然是个妾室,却做得比许多当家太太还要来得体面,这品秀阁中,自然也是处处精致。 西边的一面院墙之上,种了满满一墙的蔷薇和迎春,每到花期之时,便是一墙的烂漫馥郁,只是,如今的时节,却显得有些萧条。 尤其是未化尽的残雪映衬其中,愈加显得颓败。 裴世钦疾走两步,终于是在与院外相通的一道月洞门前停了步,蓦然转过头望了过来,一双眼,在门前灯笼的微弱光芒下,越发显得幽深难辨。 “是不是你?”裴世钦骤然问道。 “父亲什么意思?”裴锦箬挑眉,仍是不动如山的模样。 裴世钦的眉峰紧紧攒了起来,“你别给我装傻。当日的事情,就算是琼娘自作孽,可你那些证人却都是一早就找好了的,你明知道她要做什么,却还一直捂着,直到事情出了,再无挽回的余地,你才将那些证人拉出来,将她一棒子打死。你既下得这狠手,当时却又那么轻巧地放过了她,我便觉得奇怪。原来……你早就布了后手,自然不怕她又逃出生天。” 裴世钦咬着牙,望着面前的少女,说不出心中的感受,有怒,有惊,还有惧。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如何能够心里深沉成这般?这还是他的女儿,好似……他从来不曾了解过她,他印象中那个单纯到有些愚钝的女孩子,是几时变成如今这样的?或者是……她没有变过,而是根本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她藏得太深,自己一直未曾察觉到罢了。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裴世钦忍不住,打从心底惧怕起来,望着裴锦箬的目光,更多了些戒备和审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28 巴掌 “父亲是觉得,孟姨娘如今这病,也是被我所害?”裴锦箬一双眸子仍旧如同一口古井一般,波澜不惊,淡淡反问道。 裴世钦听得心口一凉,她提也未提裴老太太寿辰之上的那桩事,便是说,她已是默认了他早前所言? 她就是刻意等着孟姨娘犯错,准备好了那些证人,给了孟姨娘致命一击? “父亲为什么认为孟姨娘一定就是被人所害?难道,她便不能是自己心魔难除,亏心事做得太多,善恶到头终有报吗?”裴锦箬淡淡反问,抬起的眼,映衬着雪光,流泻出丝丝缕缕的冷意。 裴世钦被那双眼看得心头一冷,微微变了脸色,“什么亏心事?” 裴锦箬却又已经移开了视线,轻飘飘转了话锋,“再说了,这品秀阁被祖母看得严,吃食又都是二哥哥院里备好送来的,我就算真有心要害孟姨娘,怕也没有那个本事。” “早前那桩桩件件,你尚且能算无遗策,你若真想害她,又岂能没有路子?我只问你,是不是你做的?你也只需答我,是,或不是?”裴世钦紧盯着她,咬牙道。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便是抬起头,无畏地迎视他锐利中带着两分凶狠的目光,红唇轻启,“是。” 轻飘飘一个字,划过耳畔,却如同一记惊雷一般,轰然炸响。 裴世钦本都只是猜测,虽然已经几乎笃定,可是,却没有想到,裴锦箬居然承认得这般爽快。 他也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逼问之时,他只想着,一定要问个清楚,如今,她回答得这般清楚了,他却又心中惶惶,竟不知该如何办了。 在他恍惚之时,裴锦箬却是轻轻勾起唇,笑了起来,“父亲就不想问问细节?我是如何做到让孟姨娘无端发了疯的?” “够了。”裴世钦抬手便是朝着裴锦箬脸上呼去,“啪”一声清脆的声响。 裴锦箬被打得偏过头去,半晌没有觉得痛,只觉得半边脸,麻麻的,木木的,好似没什么知觉。 她慢慢转过头,抬起眼,望着裴世钦,一双琉璃色的眼珠里,好似什么情绪都读不出来,无论是愤怒,还是伤心。 裴世钦被那目光看得无端有些心虚,但他本不该心虚,他喉间滚了滚,找回气势,沉声道,“我从前,总以为你像你的母亲,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竟成了这般……你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为何会这般心狠手辣?” “我心狠手辣?”裴锦箬勾起唇角,冷冷一笑,“当初,我母亲身怀有孕,孟姨娘心生嫉妒,竟是仗着您的宠爱,将她身边伺候的人支开了之后,强押着给她灌了落胎药,又拖着不让请大夫,硬生生让她血尽而亡,一尸两命,父亲为何不说她心狠手辣?” “你说什么?”裴世钦一怔,讷讷反问,神色间,似有些仓皇,还有些不敢置信,只脸色,却是一刹那雪白,“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你母亲……你母亲之死,只是意外。只是她与琼娘争执起来,动起了手,她自己不小心跌倒,撞到了桌椅,这才……” 他说这番话时,裴锦箬一直将他望着,瞧见他的神色从不敢置信到惊惶,再到恍然,最终成了无言…… 裴锦箬不由笑了,“这便是孟姨娘告诉父亲的?而父亲,也相信了?” 裴锦箬本以为,裴世钦什么都清楚,只是,他为了保住孟姨娘,所以轻易便舍弃了她母亲,却没有想到…… 嗬!孟姨娘还真是将她父亲的性子拿捏得死死的,知道他,为了那所谓的家宅安宁,可以枉顾一切的不合理,可以用假象轻易地盖过真相,他从不会追根究底,只求自己心安。 所以……她这么一个事事都要求个明白,将他那家宅安宁的幌子全都揭了,让丑陋的真相明晃晃露在他眼前的女儿,该多招他讨厌啊? 裴锦箬倏忽笑了,“父亲被孟姨娘骗了,那又如何?您还不是轻易放过了害死我母亲的人?说到底,在您心里,妻儿的性命,比起您想要的家宅安宁,实在微不足道。您怕英国公府找您算账,怕御史参您宠妾灭妻,怕您仕途受阻,竟是将这件事尽数掩盖,这么多年……父亲,您在宠着孟姨娘的时候,午夜梦回,就没有瞧见我母亲和那个孩子浑身血淋淋地来找您吗?父亲没有办法给我母亲和无缘的弟妹讨回公道,没有关系,那我便自己动手。左右,我母亲临死之时,只怕也再不会指望您。如今,我,还有枫哥儿也是一样。” 望着脸色惨白,神色恍惚,听了她的话身形一震,连着晃动了好几下的裴世钦,裴锦箬神色却没有半分的动容,敛下眸子,冷冷勾唇。 “父亲……您说我不像母亲,说我心狠手辣,我都承认。若我像母亲,只怕也早就被孟姨娘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一根了。而我是您和母亲的女儿,不像母亲,自然是像父亲,一样的凉薄,一样的冷血。” 话落,她收回目光,不再看裴世钦一眼,抬步,越过裴世钦离开。 步子却顿了两顿,方才没有瞧见,那月洞门处,不知何时,竟是多了几个人,裴锦桓、裴锦枫,还有……袁恪。也不知他们是何时来的,又将她与裴世钦的话,听去了多少。 裴锦桓是个沉得住气的,可神色间,仍是难掩震惊,袁恪自来是个不苟言笑的,看不出个端倪。可是……端看裴锦枫那咬着牙,双目赤红,脸色扭曲的模样,裴锦箬叹息了一声……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尽去,只怕,他们是什么都听见了。 这样的事情,她原本并没有打算要让裴锦枫知道。毕竟,于裴锦枫而言,父亲,一直是高大而敬仰的存在,可如今……她是怕坏了他的心性,若是能高风亮节,清风朗月,方正齐楚地过一生,于枫哥儿而言,自是好事。 只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但裴锦箬终究什么也没说,到此刻,她也真是身心俱疲,只沉默着,越过几人离开。 裴世钦到此时才听得动静,转过头来,瞧见月洞门处立着的几人,本就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抽了个干干净净。 一阵风起,倏忽,又吹落了细碎的雪白,摇曳着,缓缓坠下,雪,再度不期而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29 伤药 走出品秀阁,裴锦箬漫无目的地沿着园子里的小径往前走,直到走得累了,她便在近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凳子很冷,往日里,有袁嬷嬷或是绿枝她们跟着,至少会先铺上帕子,可她方才出来时,便已料到裴世钦有话要与她说,所以,特意交代她们不用跟来,这会儿,只有她一人。 一个人……也挺好。裴锦箬想着,不由笑了。 此时,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发软,像是打赢了一场仗,却没有半点儿该有的欢悦。 只是,她很快便发觉,她不是一个人,不知何时,身旁,便是多了一道影子,很是沉默,却也固执地杵在原地。 裴锦箬低着头,借着不远处回廊下气死风灯微弱的光亮描摹着地上的影子,隐约已猜出了是何人,但她没有抬头,只是一直低着头,假装着他不在,而自己,还是一个人。 而他也确实安静得好似只是一道影子,没有半点儿的声息。 裴锦箬却是再假装不下去,叹息一声,便是站起身来,“表哥这个时候怎么会来?”而且,还偏偏那么凑巧,刚好撞见了她与父亲摊牌的时候,将那些话,尽数听了去。 “陛下赏赐了些腊八粥,祖母惦记着你和表弟,让我将家里的粥也装了些,一并给送来。”宫里赏下的腊八粥,自然都是不会喝的,这是荣耀,就算贡在祠堂里也不为过。 葛老夫人匀了些给她送来,也是要给她做脸面的意思。 裴锦箬点了点头,“有劳表哥跑一趟。夜深了,表哥明日怕是还有公务,便早些回去吧!” 袁恪的目光从她红肿的面颊之上轻轻掠过,裴世钦方才那一巴掌可是没有半点儿留手,才这么一会儿,那脸颊便已是肿了老高,她的肤色又自来白皙,上面血红的巴掌印,便显得格外显眼。 袁恪从怀里掏了一只小小的瓷瓶,递了过去,“这是锦衣卫特制的伤药,消肿散淤比一般的药管用。” 裴锦箬略一迟疑,还是接了过来,轻轻屈膝,“多谢表哥。” 袁恪似是点了个头,默了片刻,才道,“外边儿天凉,早些回去。”说罢,便是扭身走了。 一阵风来,撩起他的披风一角,猎猎飞舞,卷着雪花,扑面而至。 裴锦箬瑟缩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现雪居然这般的大,风居然这么冷。 蓦然回过头去,这才瞧见方才袁恪所立的后方,已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白,再急急望向他的背影,才见他发顶和肩头,都已有了积雪,反倒是她,身上不过有些零散的雪花,她甚至直到此刻,才察觉风雪居然这般大。 袁恪腿长步子大,不过片刻间,便没入了夜色之中。 裴锦箬这才收回有些复杂的视线,捏紧了手里的瓷瓶。 “姑娘。”一声唤,却是绿枝久见她不回,急急寻了来,直到见到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转眼又瞧见了裴锦箬的脸,登时惊得脸色都变了,“姑娘,你……” “没事儿,回去吧!”绿枝还给她带了件厚实的斗篷,裴锦箬示意她给自己穿上,然后,便是径自回了竹露居。 一路上,绿枝都不敢言语。 竹露居里的人都瞧见了姑娘红肿的脸颊,心中惊疑,却更是个个都噤若寒蝉,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姑娘,这么晚了,外边儿又下着雪,你往哪儿去了?还有,方才那边传来消息……”袁嬷嬷听了小丫头的回禀,知道裴锦箬回来了,连忙脚步匆匆从内室里转了出来,谁知,抬眼便见得裴锦箬将兜帽摘下,那红肿的脸颊便是显露出来。 袁嬷嬷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谁?谁打你?”冲上前去,想碰,却又怕碰疼了她,一脸心疼的样子。 问罢,她才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放眼整个裴府,还有谁能打她?敢打她?想想方才绿枝回来寻姑娘时,也是说的,姑娘是被老爷叫出去的。 袁嬷嬷的脸色登时纠结起来,“老爷他怎么下得去这个手?看这样子,也不知要几时才能消肿,很疼是不是?红藕!你快些去煮两个鸡蛋来。” 见袁嬷嬷心疼的模样,又是忙前忙后,裴锦箬心中一暖,继而,又是一涩。嬷嬷这般为她,可她的亲爹却…… “嬷嬷!”裴锦箬伸手拉住她,“没关系的,一会儿抹点儿药便是。你刚才说,那边传了什么消息来?” 袁嬷嬷迟疑了一下,拉了裴锦箬坐下,“方才,老爷怒气冲冲回了品秀阁,责令不用收拾东西,更不用等到明日,连夜便将孟姨娘送去庄子上了。” 裴锦箬愣了一瞬,过后却又不怎么意外地笑了起来,方才那一幕,被裴锦栋、裴锦枫,甚至是袁恪都撞了个正着,裴世钦总得做出点儿姿态来,否则,如何能交代得过去? 裴世钦对孟姨娘未必就没有感情,但是与那时轻易舍弃了袁婧竹一样,如今,一旦危及到了他更在意的东西,他也会毫不留情舍弃孟姨娘。 “知道了。”裴锦箬的语调很是平淡。 如今将孟姨娘撵了出去,看样子,是再无翻身之日了,袁嬷嬷本是心情好得很,只瞧见了裴锦箬被打成了这样,又是糟心。 红藕很快煮了鸡蛋来,袁嬷嬷也再顾不得其他了,连忙轻手轻脚地帮着处理裴锦箬的伤处。 过后没一会儿,四喜也奉了裴锦枫的命,送了一瓶伤药来,裴锦箬想着袁恪拿的是锦衣卫秘制的伤药,定是要更好些,便用了那个,只让四喜回去告知裴锦枫,自己无事,让他放心。 只是,裴世钦那一巴掌实在是打得厉害,即便袁嬷嬷处理得算是及时,袁恪的伤药也是了得,可是第二日清早起来,那肿是消退了许多,面颊却是多了些青紫。 虽然比想象当中好了不少,但还很是打眼。 袁嬷嬷又是心疼,又是忧心,“老奴看你伤着,要不,就去告个假,今日咱便不去博文馆了?” 裴锦箬摇了摇头,“若是平日里倒是无事,可今日陛下也会亲临,院士早就严令过,今日不许请假的。放心吧!今日大家都忙着关注圣驾和比擂,谁会注意到我?就算注意到也没什么,总不过丢脸一回罢了,反正,我从前也没有少丢脸。”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0 温馨 裴锦箬半点儿不在意,袁嬷嬷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给她用了些脂粉,勉强盖住了那青紫。 等到收拾好出得走车马的侧门来,裴锦枫已经等在那儿了。、 见得她出门,目光便是焦切地望了过来,着意看了看她的面颊,她平日里甚少用脂粉,今日为了遮盖伤处,这才用了些。袁嬷嬷又是巧手,倒是果真遮盖了不少痕迹,不刻意仔细打量,倒也不怎么瞧得出。即便如此,裴锦枫的目光还是沉郁了好些。 裴锦箬看他眼下黑影重重,便知道他昨夜定是没有睡好。叹息一声道,“你今日还是与我一道坐马车吧!” 裴锦枫没有异议,跟着钻进了马车,却还是一副沉郁难解的模样,只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裴锦箬想着今日博文馆的第二轮比擂,裴锦枫的成绩优异,一会儿定是要上台比擂的,圣驾当前,可不能有失。琉璃色的眼珠转了两转,她似是不经意般问道,“昨夜,父亲将你与大哥哥叫去,跟你们解释过了吧?”如今,裴府上下的动静,大多还都逃不开她的耳目去。 她昨夜睡前便已得了消息,以裴世钦对儿子的着紧,这倒是在意料之中,因而,她也并未觉得奇怪。他只怕会想方设法打消两个儿子心中的疑虑,为自己正名,毕竟,裴锦桓也好,裴锦枫也罢,一个是袁婧竹养在名下的,一个是袁婧竹生的,若是因着一些陈年旧事,导致父子之间生了嫌隙,那就太不划算了。 裴锦枫却并未回答,反倒是问道,“阿姐,昨夜,你与父亲说的那些话,可都是真的吗?” 裴锦枫问的,自然是袁婧竹的死因,裴锦箬目光闪闪,裴锦枫既然这么问,看来,昨夜,她父亲果然说了不少。她嘴角勾了勾,“枫哥儿,这些内宅阴私之事,你一个男儿家,还是莫要太过沾染得好。你我没了母亲,没关系,如今,有阿姐护着你。你看,阿姐如今,不也为母亲报了仇吗?往后,没了孟姨娘,咱们在裴府,总算可以舒心畅意地活着了,哪怕是为着这一点,我挨那一巴掌,便是值得。” “其实,我是信阿姐的。阿姐无论如何也不会拿母亲的死因来胡说,我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母竟是去的这么惨,而自己一直敬重有加的父亲,居然是个这样凉薄冷血之人。孟姨娘不过一介妾室,居然敢明目张胆地谋害主母,甚至无惧于母亲身后的英国公府,还不就是仗着父亲的宠爱,有恃无恐吗?裴锦枫昨夜辗转反侧了一夜,却没有办法不对裴世钦生出怨怼来。 “孟姨娘胆大心细,她自然是拿捏住了父亲,知道他会替她按下此事,却也不敢当真告诉父亲,母亲的真正死因。当时,她铤而走险对母亲动手,怕也是瞧出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她怕往后她的地位不保,这才动手。别的不说,就这点,我却很是佩服她的。拿捏人心,选准时机,谋算得当,她若是个男子,说不定也是个人物。”只怕,孟姨娘当时还瞧出了英国公府的处境,毕竟,英国公府虽然在勋贵当中地位超然,但手握兵权的人家,最忌讳一个功高震主。若是恃宠生娇,胡作非为,只怕就是动摇根基之事,是以,葛老夫人哪怕心生怀疑,为了英国公府的安稳,也不得不帮着将此事大事化小。 只是,葛老夫人却到底再也没有办法坦然面对裴家,这才一连数年断了联系,连他们这对外孙子女也顾不上了。 “她那样心狠手辣的人,阿姐居然还佩服她?”裴锦枫有些不满了。 “我自然佩服她。你们男子不知我们内宅的艰险,我若能有她那般聪明,往后的日子便也能过得舒泰安心了。”裴锦箬笑答。 裴锦枫目下几闪,“阿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想让我沾染这些事情。可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何况,阿姐是我最亲的人,你也说了,内宅艰险,这样的事情,你往后不要撇下我一个人,好歹与我商量着些。” 裴锦箬倒是应得爽快,“好!下次定不会瞒你了。” 裴锦枫有些怀疑地望着她。 直到她哭笑不得,又指天发誓承诺了一回,这才暂且相信了她,只是,心里到底多了些打算。内宅这般艰险,往后,自己也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至少要多护着阿姐些才是。 裴锦箬却是不知裴锦枫的心思已是转到了以后,只是关切道,“我看你脸色,昨夜怕是没有睡好吧?一会儿若是要上台,可得打起精神了,在圣驾面前,当得好好表现才是。” 经了这么多事,裴锦枫更是渴望自己能早日自立,才能有能力护着阿姐。在圣驾面前露脸的事儿,自然不会放过,闻言,双目中爆出自信的光芒,“阿姐一会儿只管看着便是,我可不会给你丢人。” 见他又打起了精神,裴锦箬自然高兴,“好啊!那我一会儿就等着看你大杀四方了。” 马车内的气氛松快了许多,姐弟二人一路说说笑笑,走了小半个路程,裴锦箬这才让裴锦枫靠着车厢歇一会儿。等到博文馆所在的那条街时,时辰尚早,可博文馆外,已是热闹非凡了。门口处,已是车水马龙,他们的马车是过不去了,也不好跟那些一辆比一辆华贵的马车去挤。 裴锦箬和裴锦枫便让车把式停了车,绿枝特意拿了一顶轻纱及脚踝的帷帽给裴锦箬戴了,这才扶着裴锦箬,在裴锦枫身后下了车。 即便如此,等到进了博文馆时,也已是花了好一番工夫,这样冷的天气,裴锦箬都觉得微微出了汗。 不过,倒是如她所言,今日,博文馆中,虽然人来人往,却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就是卢月龄和徐蓁蓁她们,因着家里都有人来,也都只与她匆匆打了个照面,招呼了一下便各自忙去了。这倒是让裴锦箬得了自在。 第二轮的魁首之争,便定在了演武厅。裴锦箬到时,厅内已人满为患,高朋满座,她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厅内燃着旺旺的火盆,很是暖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1 约见 进了演武厅,裴锦箬自然不可能再将那帷帽戴着,何况,人多,空气难免窒闷,她若还戴着帷帽,那才是真正惹眼呢。 好在,这么多人,也不会有人看她。 她安然坐于角落,沉静自若。 只是,片刻后,却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刺在背。 她不由转头望了过去,那么多的人,她还是一眼便找到了那目光的主人。 是燕崇,他今日难得地穿了一身玄黑,却是赤红云纹暗绣,箭袖窄腿,腕上都绑了软革,越发显得他宽肩窄腰,四肢修长,端得是英姿勃发。 是了,裴锦箬想,他自来是耀眼的存在,哪怕是那么多的人,头一眼瞧见的,也总是他。 四目相触,他似是着意在她面上盯了盯,在裴锦箬莫名心慌时,他却已是眯起眼,收回了视线,转而与身边的邵谦说话去了。 裴锦箬幽幽苦笑,看来,他如今是当真要将她当做陌路人了,与她之前想要的结果一样,挺好。裴锦箬收回视线,挺直了腰背,端正坐姿。 演武厅门口处,起了骚动,本来还有些杂音的演武厅在刹那间安静下来。 永和帝今日还是着的明黄龙袍,甚是显眼,在一众禁军拱卫下,被几个朝中重臣簇拥着走了进来。 裴锦箬随着众人一道伏跪下去,“万岁”之声响遍演武厅。 直到永和帝登上了专门在尊位设出的高台,这才一挥手,道一声“平身”,衣衫窸窸窣窣声中,众人依次站起,再各自坐下,没有半分的嘈杂。 之后,永和帝说了些勉励之言。 院士又上台,说了些每年都会说的陈词滥调之后,“咚”一声鼓响,今年的博文馆魁首之争,便是正式开始了。 演武厅很大,共搭建了三个擂台,可同时进行比试。 因着是争魁首,是以,只有第一轮校验中,总分排名前三十的人,才能参加,并互相挑战。 不过,因着陛下要来观战,他又最是日理万机,不能太多耽搁,是以,才会三组人同时进行。 只是每年的赛制,又略有不同。 今年,第一回合的比试,便是刚刚才宣布的。 由参赛的三十个人,各自抽签,抽取对手,再一同抽签,抽取比试的项目。 这样一来,倒是更多了许多不确定性。 毕竟,你的对手,甚至比试的项目,都不在你的预料之中。 因着季舒玄、裴锦枫,还有卢月龄、袁清洛四个都在这三十人中,是以,裴锦箬还是有些紧着心的。 等到签筒备好,拿上来时,眼看着一众人鱼贯上了高台去抽签,裴锦箬这才发觉,燕崇居然也在。 要知道,依着这位爷素来的形势,他可绝不会将这博文馆的年底校验看在眼中的。却没有想到,这回居然这般循规蹈矩,居然一直坚持了下来,而且,还进了前三十? 抬眼望了望高台之上那抹明黄,裴锦箬恍然明白了什么。 陛下待燕崇,自来是比亲生儿子还来得宠爱亲近,自是要为他的前程打算了。 虽说如今燕崇进了锦衣卫,领了副指挥使的缺,明面上没人敢说什么,背地里,却难免有人质疑燕崇的能力,只怕会说他没有本事,不过是仗着是陛下的外甥,这才一步登天。毕竟,他从前那纨绔的名头可是大得很,也难免引人猜疑。这样的事情,前世靖安侯与世子二人战死之后,永和帝属意燕崇承袭爵位并接下靖安侯府兵权时,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不过那时的燕崇,已是性情大变,以铁血手段,很快便收拢了军心,并漂漂亮亮打了一场胜仗,大挫了狄人气焰,这才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如今只怕也是永和帝的意思,要让他在博文馆的年底校验之上露露脸,也让旁人看看他的本事。 永和帝自然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难得的却是燕崇居然肯乖乖听话配合。 裴锦箬思绪飞转时,四周骤然惊呼起来,裴锦箬醒过神来,望向台上,却是抽签的结果已是出来了。 裴锦箬甚至没有办法分出心神去关注裴锦枫、卢月龄和袁清洛的抽签结果,她已是被眼前所见,彻底惊住了。 燕崇和季舒玄……居然成了对手。 而抽到的检验项目是——书。 裴锦箬控制不住自己地站起身来,却刚好瞧见燕崇斜扯着嘴角,意味深长一般朝她看了过来,那目光,那笑容,都让裴锦箬不自觉地心头一慌。 三十人,一共分成了十五组,擂台分成甲、乙、丙三号,每个擂台分五组人。 季舒玄和燕崇是在甲三,还有些时候。 台上比试已经开始,裴锦箬目光四处逡巡了一下,却是没能瞧见燕崇,也没有瞧见季舒玄。 她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起了身,快步出了演武厅。 一路,她都是眉心紧蹙,实在是忍不住,出了门,便对绿枝低声道,“你悄悄去找一下洛霖,就说,我有事想与燕二公子说。” 绿枝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面上极快地掠过一抹惊惶,但到底还是屈膝应了一声“是”,便是快步去了。 裴锦箬怔在那演武厅门口,听着厅内热闹的鼓噪声,心房咚咚急跳。 不一会儿,绿枝回来了,冲她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便是悄悄从演武厅门口走离。 这路,却很是熟悉,居然还是朝着学二院和学三院中间的那处柳林去的。 路上,倒是也遇着了不少人,但多是与她们相反的方向,都是往演武厅去看热闹的,越走,反倒越是冷清。 等到了那柳林处时,几乎已是杳无人迹了。 洛霖候在那曲桥之上,远远地便是朝着裴锦箬躬身行礼。 裴锦箬扭头对绿枝道,“你就在这儿等着。”言罢,便是径自转身,轻车熟路地往柳林深处走去。 走了纵深二三十米,便见得前方一棵粗壮柳树下,有一人,负手而立,明明是一身玄字,但因着那赤红的刺绣流云纹,好似炽燃的火一般,让人有些难以逼视。 裴锦箬的脚步,便不由得,有些迟疑。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到来,燕崇转过身来,望向她,眉眼狷狂,挑起眉,眼含讥诮,“裴三姑娘居然会约我见面?还真是受宠若惊了。不是裴三姑娘说的吗?你我,从前没有干系,往后,更是毫不相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2 挑衅 燕崇不会有好话,裴锦箬早就猜到,也有准备,可是,真听到那话,心里却还是有一瞬的不舒服。 她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燕二公子在背后搞小动作,我也想,你我之间真正毫不相干。” 燕崇眯起眼来,“什么意思?”而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斜斜一扯嘴角,道,“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在方才的抽签上动了手脚,这才和季舒玄成了对手吧?” 他这个态度……裴锦箬攒起眉心来,难道……真是她多想了。“那……是你吗?” “若……是又如何?”燕崇冷冷勾唇。 裴锦箬没有想到他竟承认了,“若是我之前惹怒了你,你也该冲着我来,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连他人?” “你急了?”燕崇眸子一眯,眼中掠过一道暗光,“不过……你少自以为是。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针对季舒玄?那你还真是高看你自己了。是你说的,若我愿意,这满凤京城的贵女还不是任由我挑拣,我想要谁不行?干嘛非要死拽着你一个?你不稀罕我,我又何必稀罕你?” “那你为何……” “爷想针对一个人,还需要理由?”狷狂的眉梢一挑,燕二公子看傻子一般看她,“就是看季舒玄不顺眼罢了。再加上一个你,今日,我非让他在台上输得颜面尽失才是。这一局不算……稍后还有挑战,我可以挑了他,趁机将他打上一顿,你觉得如何?” “你……”裴锦箬瞪着他,咬紧了后槽牙。 那一双琉璃色的猫儿眼里腾烧起火焰,越发显得灿亮耀眼,如同他曾在大漠之上见过的星空低垂中那颗最最闪亮的星,燕崇的一双黑眸,便是不由地深了深。 裴锦箬却觉得,自己也许做了一桩蠢事。不!是一定做了一桩蠢事。 忍下恨不得捶自己一记的冲动,她抿紧了唇角,转过身,就要迈步离开。 这位爷就是个胡搅蛮缠的,真是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手腕,却是一紧。 她被扯着回了头,而他,已瞬间便欺身上前,在察觉到不对时,她的下巴已经被他用手指轻轻抬起,带着薄茧的指腹已轻柔地摩挲上了她的面颊,而他的脸,就凑在眼前寸许,一双眼,幽深而锐利地细细打量着她的脸。 “你的脸怎么了?”他问。 裴锦箬不知怎的,便是心房一紧。 “谁打你?”他的音调低沉了两分。 不知怎的,却勾得裴锦箬本以为不会在意的心,泛起一丝委屈来。 可这样的心绪,此时此地此景此人跟前,真是要不得。 裴锦箬偏过头去,躲开了他的手,也躲过了他的视线,连带着语调也是冷了下来,“不关你的事。” 说罢,她再不看他,举步而走。 燕崇在她身后,神色莫辨地深望着她的背影片刻,这才慢悠悠举步跟上。 裴锦箬一出了柳林,便是怔住了。 抬眼所见的那拱桥之上,除了本该候着并帮着望风的洛霖和绿枝之外,还多了一道身影。 竹青色的衣裳,透着股清癯卓然,居然是季舒玄。 他正望着她,也一并望着她身后负手跟着,闲庭信步一般的燕崇。 四目相对,却只有默然。 裴锦箬此时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她真是笨到家了,缘何就做了这么一桩蠢事? “哟!这不是季公子吗?”燕崇却是自她身后,笑眯眯踱了出来,“方才……裴三姑娘还为了你来跟我兴师问罪呢!说是我特意做了手脚,让你我成了对手,气急败坏的样子,莫不是当季公子一定会技不如人似的。季公子如何看呢?可一定会输给我?” 这话里,字字都带着刺,毫不掩饰的挑衅。 季舒玄将目光从裴锦箬身上挪开,转而望向燕崇,淡淡勾唇笑道,“是锦箬关心则乱了,圣驾当前,燕二公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做手脚的。能与燕二公子比一场,也许是天意吧!” 叫她锦箬?还什么关心则乱? 燕崇的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那么,若是输给我,也是天意了?” “胜负自有评判。”季舒玄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倒是显得他很是小气、跋扈似的。 燕崇气不打一处来,隐燃着火的目光,便是往裴锦箬的方向一扫。 她却只是低垂着眼,没有言语,也似没有察觉。 燕崇只觉得抓心挠肺一般,更是待不下去了,扭头便是迈步而去,步子迈得又重又急,步步都带着火气。 “你又何苦惹怒他?”裴锦箬叹息道。 “谁说的?要知道,这书法一道,贵在静心,我将他惹怒了,他一会儿心绪难平,如何能写得出好字来?自是要输给我的。”季舒玄冲她微微一笑。 裴锦箬不由得也是笑了,“若果真如此,那你这还算得战术了?” “可不是?我可是个商人,不都说,无奸不商吗?”那话语平淡而从容,对他商户的身份,再坦然不过,没有半分的介怀与避讳。 “走吧!一会儿若是误了比试,燕二公子只怕就要以为我怕了他,才临阵脱逃了,那么,岂不是浪费了我方才的神来一笔?”季舒玄还是笑微微的模样。 裴锦箬也是担心,遂从善如流点了头。 两人一道往演武厅的方向徐步而去,虽也有闲话,却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却自始至终都未曾提过半句其他,更没有提过燕崇这个名字,这个人。 他们回得还算及时,到得演武厅时,第二组的比试将将接近尾声。 袁清洛便在这一组,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她竟是与彭允薇抽到了一组。 抽到的科目乃是琴。 这两人在琴艺之上的造诣,都算得不错,裴锦箬听过的人中,也就袁婧衣和卢月龄比她们二人更强些。 这二人龃龉已久,如今,既然是卯足了劲儿,想将对方比下去,选的都是自己最擅长娴熟的曲目,也都还算得发挥正常,却是不分轩轾,这可苦了评判们。 好一番商量之后,彭允薇以一票之差输给了袁清洛,当下,便是狠狠剜了袁清洛一眼,扭头便跑走了。 袁清洛倒是到底有着英国公府传承的风骨,面上没有露出什么得意的神色,但浑身上下却也都洋溢着喜悦便是。 裴锦箬却是叹息了一声,这梁子,是越结越大了,但愿彭允薇是个懂事的,莫要闹出什么事端来才好,像是那日在宫宴上的无妄之灾,她还真是有些怕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3 和局 第二组的比试结果相继出来了。很快,便到第三组比试。 裴锦枫抽到的是乙三,乙号擂台的比试先结束,便先轮到了他。 他也是运气不怎么好,抽到的项目居然是他最不擅长的“射”,而对手,居然也是一个武将家出身的。 只是,这样一来,裴锦箬反倒放松了心情。既然必输的局面,那只要拿出最好的状态来应对,结果如何,便也不必太在意了。 只是,等到比试开始,裴锦枫居然还是小小地让裴锦箬惊喜了一把。 虽然最后,还是落败了,但十支箭,居然全中了,而且,有七支正中靶心。 看来……她花了些心思为他寻来的那些个师傅,还是不错的,至少尽了心。 想到这里,裴锦箬目光不由有些复杂地掉头望向甲字号擂台。 擂台之上,设了两张长案,燕崇和季舒玄各踞一方,正伏案挥毫,瞄了一眼台上的香,已燃了半截。他们的比试不如裴锦枫的直观,还需一会儿,由翰林院和太学的学士们担当的评判们决定谁为胜者,这一点,于季舒玄而言,到底吃亏了一些。 毕竟,燕崇的后台硬着呢,何况,如今,那一位,还在上面坐着,只怕,还没人敢不给这个面子。 这边厢,裴锦箬望着甲字号台胡思乱想,那边厢,永和帝却是抬手指了指乙字号台。 “那是谁家的孩子?我瞧着年龄还小,那胳膊细弱的,又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还以为连弓都拉不开呢,没想到居然箭术还不错?”语调里带着笑,自然还有不容错辨的欣赏。 魏俨魏公公的目光随着望了过去,躬身应道,“回陛下,那是裴家的三郎。” “哦?”永和帝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来,“就是裴家那丫头的双生弟弟,十三岁的秀才?” 私底下将裴锦箬查了一回,永和帝自然知道裴锦枫。 魏俨点了点头。 永和帝双目矍铄,闪了两闪,“小小年纪,文武双全,倒是不错。”这话里,含着些自得。 魏俨垂下头,没敢吭声,万岁爷嘴上夸着,心里只怕在想着师傅教得好呢。 裴锦枫下了台去,那边,甲字号擂台的那香,也差不多燃尽了。 如同“书”这样的项目,原便没有什么观赏性,可因着今日比试的是燕崇和季舒玄,这两人就外貌上来说,那都算得是不错的。 个子高高,面容俊秀,虽然,在燕崇那身耀眼张扬的气势之下,旁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黯然失色,但今日季舒玄却端得是沉稳,宠辱不惊的姿态,却也多出两分阳春白雪一般的清雅和煦来,倒也引得好些个姑娘偷偷地打量。 这季舒玄虽然是个商户之子,倒是没有想到,还能闯进这前三十名来。 而且……之前没有人察觉,如今才发现,他居然也是个出众的,不说别的,就这泼墨清雅的模样,倒也能让人看得脸红心跳呢。 永和帝目光闪闪,又抬手指了过去,“与晙时比试的,那是谁家的孩子?” 魏俨望了一眼,了然于胸,“皇商季家的公子。” 这个人家,永和帝倒是不陌生,毕竟,早前还想借由他家来布个局的,却没有想到,居然被他们机敏地躲了过去,为此,他还不得不与晙时重新筹谋,绕了一大个圈子。 不过好在,目的终究达到了,如今的李正阳,已经在流配充军的路上,而有了开篇,年后,他便要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还大梁一片清明。 可不代表他就忘了早前那一茬,毕竟,听说,当时季家突然改了主意,后来,甚至悄悄收敛产业,便都是眼前这位年轻人的手笔。 “居然是他啊!”永和帝沉吟道,喜怒难辨。 擂台之上,燕崇已先行写完,搁了笔,抬起头来,便是往着这边看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裴锦箬的所在。 四目相对,她怔然,他一挑眉梢,斜斜扯唇一笑,坏,坏到了底。 季舒玄慢了一会儿,在香燃尽的前一刻,将将写完,轻缓地将笔放下。 两人一道朝着高台之上拱手,便有两个内侍上前,将他们写的字幅收了,交与评判。 接下来,便是等待赛果了。 可那几个评判交头接耳了半晌,却还没有个结果。 燕崇便有些不耐烦地拧起眉来。 几个评判似是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最后,便是将那两幅字一并捧到了御前。 几人又低声商议了一番,似是终于有了满意的结果,待得永和帝点了头之后,太学的刘大学士便是上前清了清喉咙道,“这一局,和。” 和局?居然出现了和局? 这可是博文馆这么多年的年底校验中,从未出现过的状况。 四周,唏嘘声一片。 裴锦箬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燕崇和季舒玄更是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来,双双将目光投向台上。 整个演武厅的人都在为了这个头一回出现的和局窃窃私语,虽然都压低了嗓音,但人多,厅内已是一片嗡嗡声。 直到高台之上的永和帝抬了抬手,那嗡嗡声才刹那间消失了,鸦雀无声。 两个内侍得了永和帝的授意,将那两幅字捧了,现于人前。 “诸位请看,实在是这两幅字各有千秋,难分伯仲,我们几位评判商量许久之后,还是无法判别孰优孰劣,是以,这才定了一个和局。” 众人随着刘大学士所指望向那两幅字,不由得,都是惊怔了。 这演武厅中的,不乏才识渊博之人,再不济,一幅字的好坏还是能鉴赏得出的。 裴锦箬一眼看去,便认出了左面一幅,是出自燕崇之手。他惯常的字体,如同被刀锋刻印的一般,锋芒毕露,铁画银钩。看那笔力,居然比上一回,他赌气练了让裴锦枫带给她瞧的,又进益了许多。 而让裴锦箬诧异的是,季舒玄居然也写得一手好字。中规中矩的柳体,但却承继着名士之风,雅正端清。 若换了裴锦箬来,只怕,也真很难判别出优劣。 裴锦箬不由转头,望向了燕崇和季舒玄。 他二人的目光也在盯着那两幅字,面色各异,但都算不上好看。 燕崇是不甘与愤怒的铁青,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个和局。这和局在旁人眼中,是不是还有陛下的情面在?是不是在旁人看来,他根本便不如季舒玄?和局,亦是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4 挑战 季舒玄也盯着燕崇的那幅字,却是因着那过于眼熟的字体他端详许久,脸色青了又白,片刻后,才平静下来,只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紧紧抠着,因着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 “陛下请二位上前,有话要问。”这时,魏俨上前道。 燕崇脸色不好看,径自掀了袍子,大步上前。 季舒玄则已是收敛好心绪,谦冲地笑着朝魏俨拱了拱手,“有劳公公。”这才跟着,徐步到了御前。 燕崇一到了御前,行了个礼,便是站到了边上,一言不发。 永和帝的目光从他明显不痛快的脸色上匆匆掠过,转而望向面前正被魏俨指引着,一丝不苟行礼的季舒玄,笑微微道,“你这一手好字,朕瞧着,倒有些名士之风。不知,宁老学士可与你有什么渊源吗?” 猝不及防被叫到了御前,季舒玄自是不可能不紧张,只是竭力平稳了呼吸,这才不至于失了沉稳,听了永和帝的问话,很是惊讶了一回,略一斟酌,这才道,“回陛下的话,草民幼时,曾有幸拜宁老学士为师,被他教导过数载。” “哦?”永和帝倒是没想到这个,惊讶过后,却是笑了,“这便难怪了。朕曾经见过宁老学士的字,虽说都是柳体,却自有独特的风骨。方才见你的字,便觉得有些眼熟,原来是青出于蓝。” “多谢陛下谬赞,草民实不敢当。”季舒玄躬身作答。 永和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骄不躁,年轻人,你不错。” 永和帝这一句,引得众人望向季舒玄的目光,都微乎其微地变了。能得永和帝这一句称赞,那可真是了不得了,往后,谁还敢只将他当作一介低贱的商户之子? “这支笔赏给你,你这一手字,可要勤加苦练,莫要荒废了才是。”永和帝广袖一挥,魏俨便已让一个小内侍捧了一只狭长的匣子送到了季舒玄跟前。 季舒玄连忙跪下谢恩,“谢陛下赏。”而后,便是双手平举,高过头顶,恭恭敬敬接过了匣子,这才起身。 永和帝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燕崇时,面上笑容却是一收,“你往日里,总是以你那一手字自居,如今该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往后,还不戒骄戒躁?你看你那一手字,锋芒太露,于你无益。” “陛下不是常说字如其人吗?我这性子便是这样,怎么也写不出那样的字。”说着,下巴便是朝着季舒玄的那幅字递了递。 永和帝的眉心微微一颦,“你这是什么态度?”语调微沉,已显了怒色。 台下的裴锦箬心口紧了紧,这个燕崇……他不知道那是在跟陛下说话吗?就算那是他的舅舅,可也是这天下之主,如何能容得下人众目睽睽之下忤逆? 燕崇默了默,总算是收敛了些许面上显而易见的不痛快,却也还是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我便不在这儿惹您生气了,还请陛下允准我告退。” 这告退的意思,自然不只是从这台上退下而已。 永和帝面色一沉,瞪向他。 燕崇却也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舅甥二人无声对峙,气氛,莫名地沉凝。 整个演武厅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裴锦箬暗自紧张,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紧绞在了一处。这个燕崇,对着陛下,也不能说句软和的话吗? “燕二公子莫要急着走。”季舒玄却是笑微微道,“待会儿不还有比试吗?我还想着要与燕二公子一较高下呢,你此时走了,可不成。” 裴锦箬听得瞠目,心底已是掀起惊涛骇浪。 燕崇对季舒玄心存挑衅也就罢了,怎么这时,连季舒玄也要这样跟燕崇杠上?他哪里来的资本与燕崇针尖对麦芒? 因着季舒玄这一句,整个演武厅,台上台下,气氛都是为之一变。 台下看戏的人一是觉得这季舒玄莫不是疯了,还是真当陛下夸了他一句,他便了不得了,居然敢跟燕二公子叫板,另一方面便是暗自兴奋,这是有热闹好看了。 永和帝似有些诧异,挑了眉,目光在燕崇和季舒玄之间来回逡巡了一下,倒是多了些兴味,沉默着转动起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燕崇本已准备转身了,听得季舒玄的话,默然顿了步子,扭头望过来。 入目,是季舒玄那张怎么看怎么碍眼的脸,尤其是那脸上看似温和,实则挑衅的笑,更是刺眼得很。 他眯起眼来,嘴角微挑,双眸却是冷沉一片,“你倒是不怕死。” 季舒玄还是笑,“总得分出个胜负不是吗?否则,意难平。” 好一个意难平。不过,正中下怀。燕崇挑起眉,狷狂而笑,“你倒是挺看得起自己。”居然要跟他分胜负?分什么胜负?可不止是在这擂台之上的高下吧? “燕二公子可应战吗?”季舒玄不答反问,老神在在,别的不说,那副从容自若,清雅绝伦的模样,倒是收获了台下一大拨年轻姑娘崇拜仰慕的目光,就这么看着,季舒玄哪里像是那浑身铜臭味的商贾之家出身?若说他是哪个书香门第,百年传承的世家公子,只怕也没人不信吧? 从前怎么没有发现,真是眼拙啊眼拙。 唯独只有裴锦箬已经快气得发晕了,这两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圣驾当前吗?若是有个差错,燕崇也就罢了,季舒玄可怎么办呐? 然而,台上,燕崇却半点儿没有听见她的心声,反倒已经应了,应得爽快而无畏,“你可莫要后悔。” “看来,燕二公子是应下了。”季舒玄还是笑微微的模样,“不知燕二公子想比什么?”按着规矩,他发出挑战,燕崇应战,便该他定下比试的内容与规则。 “什么都可以?”燕崇很是大度地问道,眼中,却幽光暗闪。 季舒玄抿嘴不言,既然发出了挑战,就没有回头路。这是博文馆年底校验已传承二十年的规矩。 “那好吧!那便比射吧!”燕崇轻描淡写,四下,却是静了一瞬后,唏嘘一片。 裴锦箬更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燕崇他是什么意思? 射,自然是他所擅长的,可是季舒玄季舒玄到底会不会箭术?裴锦箬还真不知道,可是,大抵,应该是不会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5 精彩 虽然作为应战的一方,选择自己擅长的东西,无可厚非。可是,若对方完全不会,这吃相,便有些太过难看了。哪怕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四周的窃窃私语萦绕耳边,裴锦箬皱紧了眉,燕崇到底在想什么? 燕崇却对周遭人异样的目光全然不顾,哪怕是永和帝不赞同的目光往他望过来时,他也是恍若未见,只是斜斜地一挑薄唇,望向季舒玄道,“哦!忘了问季公子,是不是会箭术了。你若是不会也没关系,那便” “用不着燕二公子刻意相让。博文馆魁首之争的规矩,便是如此,应了战,比什么,如何比,便全由对方做主。不过,倒也用不着燕二公子太过为我操心,我虽不见得比得上燕二公子箭术高超,箭无虚发,但这弓弦,还是拉的开的。”不等燕崇将话说完,季舒玄便是语调平缓地打断了他。 燕崇耸了耸肩,意料之中,不过是他拒绝了自己的好意,若是一会儿丢脸,那便也怪不着他了。 既是要比射弋,内侍们得了吩咐,已是去做准备了,两把弓箭,两个装得满满的箭筒,一筒白羽,一筒黑羽,已是被先行搬上了擂台。 “燕二公子想要如何比?”比什么已经确定下来,那么接下来,就是怎么比了。季舒玄瞄了一眼那箭筒与弓箭的方向,淡笑着问道。 端的是沉稳从容,却好似给旁人两分胸有成竹之感。 唯独裴锦箬心头没底,虽然觉得有些自以为是,可她总觉得,今日这局面,怕是或多或少与自己有些关系。燕崇的箭术,自己是知道的,可季舒玄他到底会还是不会?就算是会,也必定不是燕崇的对手。 何况瞄向燕崇的方向,裴锦箬轻抿住唇角,这人,抓住了机会,哪里会有不为难的? 燕崇此时已是徐步走到了一筒黑羽之前,将那弓箭拿起,食指轻勾弓弦,听那嗡的一声,薄唇轻轻一勾道,“也没那么多花把式,这地方也不大,施展不开,就静射吧!” 裴锦箬有些意外地望向燕崇,他居然这么善解人意? “不过,我自四岁起开始练箭,虽不知季公子你的箭术如何,但想必是要占些便宜。哪怕就是胜了,说出去也是胜之不武。所以为了以示公平,我,盲射!”燕崇勾起唇角,笑意爬上狷狂的眉梢,引得全场哗然。 他说什么?盲射? 御座之上,微微斜歪着身子的永和帝也不由得坐直了。 目光望向前方,无声对峙的两个年轻人,眉心,微微一敛。 裴锦箬更是瞠目,他疯了? 唯独季舒玄望着他,见得他面上带着些许不可一世的笑,眉心,缓缓蹙起。 博文馆魁首之争历来的规矩,比什么,怎么比,由应战一方定,提出挑战的一方,不得有疑义。 等到内侍们将箭靶摆好,燕崇果然让人寻了黑巾来,裹成长条,将双眼遮住。 他本就长得好看,只平日里,一双眼睛太过锋芒毕露,反倒让五官的俊秀淡化了。现在,将双眼蒙住,反倒更凸显出了那一股子玉面郎君的风采卓然来。 手里执着弓箭,更多了两分英武。 裴锦箬已明显听见了周遭好几个姑娘的惊叹声。不想再去看那只公孔雀,转头望向边上,裴锦箬这才发觉,季舒玄今日怕也是有备而来的,居然也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装扮。 念头刚起,她又摇头失笑,自己怕是想多了,既然要来参加魁首之争,自然是文武皆备,他这一身装束也没有什么,裴锦枫今日不也穿的利落么? 只是……他握着弓箭的姿势,还真比她想象当中要娴熟了许多。 “咚”一声响,比试已是开始,燕崇和季舒玄分立两侧,各执弓箭在手,搭箭上了弦。 整个演武厅里的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四周很静,静到能听见那弓弦渐成满月的声响。 裴锦箬也听见了自己胸房处的跳动,咚咚咚,一声赶着一声,急促而响亮。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洛霖将手中的石子弹出,敲击在了当中一个箭靶之上。 燕崇耳根一动的同时,手一松,箭已急射而出。 几乎是同时,季舒玄也是放出了手中的箭。 “嗖嗖”两声箭矢破空之声过后,紧接着又是夺夺两声,难分先后,几乎融成了一声。而且,皆是正中靶心。 至此,裴锦箬是彻底放下了心,季舒玄不只会箭术,这箭术只怕还不差。 只是,心里却始终有些奇怪的感觉。眼前的季舒玄……好像比她认识的那个人,要厉害了许多,无论从哪个方面。 她之前,只知道他其实是个内里精明的人,但多是将他当成了一个性情温和,并且谈得来,甚是真诚的朋友。 可是,她后来才知道,他师承前朝宁老学士,不止学问不差,还写得一手好字。算数比她还要厉害,而一手箭术,居然也这般了得。 也难怪了……裴锦箬想起前世那个传说之中,冷酷残戾的北镇抚司季大人,心口有些难言的酸涩。 那边厢,比试还在继续。 除了第一箭,之后,燕崇再不用洛霖特意指引,一箭接着一箭放出,哪怕蒙着眼,不能视物,居然都是箭无虚发,支支中的。 而季舒玄也不遑多让,每每燕崇放箭时,他的箭便也紧随而至,亦是支支中的。 到最后,十支箭射完了,两人都是一样的十支全中。 可燕崇蒙着眼,便已是分了高下。 等到燕崇将蒙眼的黑巾取下时,季舒玄便是抱了弓箭,朝着燕崇深深一揖,“燕二公子果然是神乎其技,这一局,我输了,心服口服。” 这般姿态,反倒让本来有些得意的燕崇一噎,他这是什么意思?显比他的君子之风么? 原本,他盲射,便是给季舒玄布了个进退两难的局。他季舒玄不是想要分出个胜负么?那他便让他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输。 可没想到,季舒玄这么轻轻巧巧的一个作揖,一句话,不用看,燕崇也知道这满厅的人不知有多少心里只怕都要夸赞他拿得起,放得下,而且有容人之量,君子之风了。 果然,就是永和帝亦是笑着拍起掌来,“精彩!真是精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6 怀疑 “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能文能武的?”永和帝明显起了爱才之心。 燕崇瞄了季舒玄一眼,脸色有些不好看,为他人做嫁衣是个什么滋味,他如今算是明白了。 燕崇哼了一声,再没耐性继续待着,朝着高台上一拱手,转过身便要走。 “二公子,您往哪儿去?”魏俨忙叫住他,低声问道。 “浑身的汗,我下去换身衣裳。”说罢,便也不再等魏俨说什么,撩了袍子,便是一纵下了高台。 举步往外走时,却是抬起眼,隔着重重人墙,往裴锦箬的方向望了过去。 四目相对,她尚还没有理清他目光中的心绪,他便已是大步越过重重人墙,往演武厅外而去。 永和帝似是没有察觉到他的离去一般,笑容和煦,又赏了季舒玄一把弓,而后,又笑眯眯去看别的擂台上的比试了。 方才,因着燕崇和季舒玄的比试实在是扣人心弦,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甲字号擂台,如今,这才得空去看了别的台子。 但有了方才那接连的精彩,其他的再看去便有些乏味了,等到最后结束时,谁也没有料到,今日最出风头的居然会是季舒玄。 而燕崇,直到魁首之争结束,也再未出现过。 只是,今日那一出盲射之后,以往说他徒有虚表的,怕是要少了一半。也难怪,他再未出现,永和帝面上也没有怎么在意,想来,也是因着目的已经达到的缘故。 只博文馆外的一家私家酒馆内,燕崇哪怕是喝着酒,眉头也始终紧皱着。 直到门外有了动静,雅间的门被推开,洛霖走了进来,他便是沉声问道,“如何?” “不出公子所料,最后,果然是那季舒玄拔得了头筹。”洛霖正是去打探消息的。 “他还真是深藏不露。”燕崇哼了一声,“不过,他太着急了些。他既是想要这个魁首之位,我便遂了他的愿,正好瞧瞧,他想做什么。” 洛霖瞄了一眼他看似随意的坐姿,目光落在他紧扣在手里,那只已经空了的酒杯之上,“公子就不怕,他会求陛下帮他赐婚,求娶裴三姑娘?” 魁首之位,最最引人垂涎的,便是那个可以向陛下提出的一个请求。 很多人,也都是冲着这个,才去争夺魁首。 燕崇却如同被踩到了尾巴一般,立时便是炸了毛,“谁要娶她,跟我有什么干系?我有什么好怕的?你往后若再要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将你扒光了,扔玉楼春去?” 冰块儿脸洛霖最消受不起玉楼春那样地方的姑娘的热情,于是,默默认怂了,“是。”可心里却在默默腹诽,也不知道方才谁一听说裴三姑娘要见他,就健步如飞奔去柳林的,也不知道方才是谁对着人家季公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否则,明明看出了季公子的心思,却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爆了脾气,着了道。好吧裴三姑娘如何确实跟自家公子没干系,她要不要嫁人,嫁给谁,他家公子也半点儿不关心。他了解了。 燕崇等了半天,见洛霖只是板着脸站在一边,终于是忍不住了,“所以,到底季舒玄求了什么?” 洛霖默默回望他,没有言语。 燕崇有些坐不住,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该不会他真求皇舅舅给他赐婚?”不会吧?季舒玄的心思虽然再明显不过,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他会用来求这个?何况那丫头当真愿意嫁他?季舒玄凭什么?她可是连自己都瞧不上的。不过,她对季舒玄倒是果真比对他好的,至少,她不可能对季舒玄说什么两不相干的话,还有他两回亲眼所见的,雨中雪下,两人撑伞而立的画面,该死的刺眼。 燕崇觉得心口似被一把火烧灼了,燥得厉害,又久等不到洛霖回答,终于是没了耐性,“你哑巴了?说话啊!” “不是。”洛霖惜字如金,终于施舍了两个字。 “什么?”燕崇挑眉。 “求的不是裴三姑娘,公子放心。”洛霖还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根儿。 燕崇还真放心了,悄悄松了好大一口气,但下一瞬却又怒道,“关我什么事,你让我放什么心?” 洛霖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两抽,绷着,没再说话。 燕崇的目光又不满地瞪向他,“你今日怎么回事?回个话就不能一次回个清楚么?那季舒玄费尽心力,得了这魁首之位,求了什么?” “没什么。他只是想要破格参加明年的春闱。”洛霖终于痛快了。“不过陛下也没有将话说死,只说要让他作一篇文章,让刘大学士和明年春闱主考的几位大人看过,觉得有资格参考了,才能行。” 燕崇点了点头,季舒玄他还是知道的,身上连个秀才的功名也没有,要参加春闱,确实是破格了。不过,博文馆年底校验的规矩素来如此,君无戏言,皇舅舅必然是答应了的。 这原本于燕崇而言,实在算不得大事,但,他的眸子却一瞬间锐利了起来。 这季舒玄缘何到了最近才格外的用功?若说他之前都是藏拙,为何不继续藏着了?而且,这么着急,想要明年就春闱?他有什么心思? “这季舒玄一介商户之子,居然文武皆通,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得很。何况,他近来甚是激进,你去,让铁生几个,好生查查他,他这一身本事,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季家,他们早前也是查过的,却并未彻查过季舒玄此人。他这一身本事,早前藏得严实,如今陡然露了出来,自然惹人怀疑。 何况,燕崇估摸着,今日,季舒玄是入了他皇舅舅的眼的。他皇舅舅此人知人善任,从不问出身,又喜欢提拔年轻人,季舒玄今日虽动了心机,踩着他上位,却也如愿引起了他皇舅舅的爱才之心,他此时不查他季舒玄,只怕回头,他皇舅舅也是会派人去查的。 燕崇想着,他是为君分忧。 自然是打死也不会承认,他是因着某个人,才对季舒玄格外介意的。 洛霖倒是没有半分疑义,干脆地应了一声“是”,没有半点儿意外的样子,好似早就料到燕崇会有此一出了似的。 燕崇重新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眼眸幽沉。 季舒玄难道当真打的是那个主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7 礼物 季舒玄还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他考取功名,虽不全然是为了裴锦箬,更多的,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还有,改换他季家的门楣。但如此迫切,却是全然为了裴锦箬,因为叶槐生说得对,锦箬已经十三岁了,她可等不起他慢慢来。 好在,这一回魁首之争,没有白费心力。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个机会。 从昨日到现在,他一直有些飘飘然的感觉,领会了许久未曾尝到过的意气风发。 目光再瞥向对面明艳若海棠的裴锦箬时,少了两分隐忍,多了几许炽热。 博文馆的年底校验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年假了。这便算得暂且闲了下来。 今日,裴家兄妹、姐弟三个,还有他们姐弟二人,一同齐聚叶槐生的小院儿,从望江楼叫了席面来,给季舒玄庆贺夺得魁首之位。 席间,几人推杯换盏,裴锦枫说起昨日擂台比试,那端得是神采飞扬,妙语连珠,直说得沉稳如裴锦桓,都心生向往,不由感佩道,“真是没有想到,岚庭居然不只文才斐然,还练了一手好箭。” “觉生兄莫要听信照凌的,我那一手箭术比起燕二公子来,实在还差得远,昨日,赢得实在侥幸。”季舒玄谦逊道。 “燕二公子那是勋贵之家出身,家学渊源,自然是另当别论。你能与他打个平手,已是了不得了。”裴锦桓道。 裴锦枫这回,脸色却是微微变了变,小声嘀咕道,“燕二哥昨日可是盲射呢……” 这话,虽然小声,但该听到的,却还是听到了。 季舒玄面上笑容微收,不仅因为裴锦枫明显存着回护之意的话,更因为那声“燕二哥”。 裴锦桓瞥了弟弟一眼,笑着举起杯子道,“不管怎么说,岚庭能夺得魁首之位都是好事,何况,来年春闱,你也要与我和九巍兄一道下场,若是都能高中,那还是同科了,这可是大喜事。来!我们大家举杯,敬他一杯。” “那就借觉先兄吉言了。”季舒玄亦是笑了,与众人一般,纷纷举起手中酒杯。 只季舒玄的目光却是不受控制地往裴锦箬望了过去,四目相对,裴锦箬却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便是垂下头去,轻抿了一口杯中酒,神色淡淡。 季舒玄的目光便是不由得一黯。 等到宴罢,他便寻到了画室之中。 裴锦箬果然又在那处专注地赏看叶槐生的画。 “你还真是喜欢叶大哥的画啊!” 裴锦箬转过头,望着信步走进画室的季舒玄,不知为何,对于他的到来,没有半点儿的意外。 只是勾了勾唇,笑道,“与其说是喜欢画,不如说,是喜欢画里的世界。或者说,看着叶先生的画,我喜欢、欣赏,可更多的,却是羡慕。” 裴锦箬说着,又转头望向了那墙上一幅幅挂着的画作,“叶先生虽然因着贫寒,吃了不少的苦。只是,他却也有幸运的时候,你看看,他去了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你我都未曾见过的景致?名川大河,野村山郭……而这些地方,我这一辈子,大概只能在梦里得见吧!” “那也未必吧!”在她的叹息中,季舒玄却是笑眯眯道,“一辈子那么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 裴锦箬抿了抿嘴角,笑着摇头,一辈子是很长,可她的一辈子,不管嫁人与不嫁人,几乎都是可以一眼便望到尽头。无非就是高墙深院,重门深锁,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季舒玄有的时候,真的读不懂裴锦箬,一个连鬼市那样的地方也敢去,敢跟陈五爷谈生意、讲条件的姑娘,胆大心细,无畏无惧,可为何,到了此刻,却这么悲观? “你古今是养在深闺没错,可你身在大梁,大梁已经比前朝开明许多了,否则,你又如何能常常出门,还可以到博文馆念书?若你想,自然可以有千万种可能。不如……你往后也考个女官儿来当当,往后,让我见了你,也尊称你一声‘裴大人’?” 裴锦箬被他逗笑了,“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这个水平,能够过得去,不丢脸就成了,想当什么女官儿,确是白日做梦呢。” “不当女官儿,你还可以嫁人啊!”季舒玄笑着,似是不经意一般道,“嫁一个能陪着你,踏遍山川、访遍名迹的人,不就好了?” 这话,似是意有所指。 裴锦箬心头一跳,便是抬眼望向季舒玄。 而季舒玄却已是笑着移开了视线,一并也转了话题,“对了,说起这个,我都忘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你这儿等着啊!”话未完,他已转身疾步往外走。 裴锦箬还在愣神时,他又回来了,手里,却拿着……一本书? “这是给你的,你看看,可还喜欢?” 裴锦箬接过一看,居然是两本游记,不由很是诧异地抬眼望向他。 季舒玄却是笑得和风细雨,“猜着你应该喜欢,所以见着了,便想着给你带来。” 游记,她自然是喜欢的。“我很喜欢,谢谢。只是……今日本来是来为你道贺的,我没有给你备什么贺礼,你反倒给我带了礼物,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能真心为我高兴,那便是最好的礼物了。”季舒玄道。末了,却果然瞧见裴锦箬早先开怀的笑容,却淡了些许。方才,他还当自己看错了,如今,却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 他的笑容跟着淡了下来,“我得了这魁首之位,你不为我高兴吗?” “自然是为你高兴的。”裴锦箬沉默片刻,才幽幽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之前不是说了,不急吗?想考功名,你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又何必……” 昨日的事情,她也隐约瞧出了端倪。他挑衅燕崇,并且刻意激怒他,或许是存着些少年心性,不肯认输,想要一较高下,这些,她都理解。 可是……后来,他硬要拖着燕崇比试,就不得不让她多想了。 事实上,若不是燕崇最后提出自己盲射,那么,季舒玄如今,只怕会更是风光。 所有人都不认为他射箭能赢过燕崇,那么,他即使输了也没关系。可是于燕崇就不一样了…… 可是偏偏,燕崇失算了,没有料到季舒玄居然会射箭,而且,箭术还不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8 不善 季舒玄听罢,却是温温笑了起来,“我也想按部就班地来,可有些事情,却是等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 这话,好似意有所指,抬头看了一眼季舒玄,裴锦箬没有办法不多想。 季舒玄却是神色如常,笑道,“还好,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挑战燕二公子,所以心里不痛快呢。” 裴锦箬本来心绪还有些纠结,一听他这话,登时便是变了脸色,“我哪能因为这个不痛快,他又不是我什么人。” “是吗?”季舒玄好脾气地笑了笑,“好吧!是我多想了。” 过了腊八,年味便是重了起来。 只是,之前因着有事,还未曾察觉。等到年底检验一过,博文馆又放了年假,日日看着府中上下忙忙碌碌,裴锦箬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这是要过年了。 对于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等待过年的感觉有些奇特。 她居然回到多年前,已经半年了。 如今,孟姨娘是再无翻身之日,她的仇,也算报了一半。另一半……她既然不想再入靖安侯府,为此,还特意与燕崇撇开了关系,那么这仇,是不是也就就此不了了之了,她是不是真的能放下?每每想起她的煜哥儿,她却还是心意难平。 虽然,那都是前世的事儿,这世间,只怕也再没有煜哥儿的存在,入了靖安侯府,也未必能查明真相,可不入靖安侯府,那便定是连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了。偏偏,她却是再不想去过前世那样的日子,不想再与燕崇将那前世的孽缘延续下去。 那么……之后究竟该何去何从? 她如今是没有主意的,只能先暂且这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或许,老天爷让她重活一回,自有其深意,那……便顺其自然吧。 只是,心境平和了,她骨子里,却也不是那真正的十三岁少女,经历过世事沧桑,生老病死,哪里还能为了等待一个年节而欢呼雀跃? 袁嬷嬷见了她只是微微笑着看着红藕几个剪窗花,说说笑笑,而她自己,则只是沉静地练练字,这心里,便是揪疼,自家这姑娘才十三岁,怎的,却像那青灯古佛的姑子似的,太清苦了些。 说到底,也是裴家这些糟心事太伤人心了,姑娘才这般老成,也是没有法子。 袁嬷嬷叹息了一声,只得变着法子想让裴锦箬高兴些,便和拒霜一道做了许多好吃的。 拒霜本就擅厨艺,又是个心思玲珑的,她之前好不容易买到过一回广福记新出的糕点,吃过一回,拒霜捣鼓了几次,如今,味道也像个七八成了。 她又根据裴锦箬的口味改进了些,少了些油腻,多了些清爽,点心更是刻意做小了,一个不过就拇指盖大小,一口一个,正正好,也不怕花了口脂。 裴锦箬吃着,只觉得甚好,连连点头着,赏了拒霜好几颗金瓜子儿,又让拒霜多做了些,给家里老太太和裴世钦,还有几个兄弟姐妹那儿各自送了些。 又特意装了两个大攒盒,分别送去给卢月龄和徐蓁蓁。 卢月龄倒还罢了,徐蓁蓁那个吃货,见到这个,定是要高兴坏了。 袁嬷嬷自然乐得见她与这两人交好,别的且不说,这姑娘家,总得有两个说得上话的闺中密友不是? 因而,袁嬷嬷很是上心,不只送了攒盒,还特意禀了裴锦箬,从英国公府给裴锦箬送来的一匣子宫制绢花中,各挑选了两枝,一道送去了太师府和徐国公府。 不一会儿,派去送东西的红藕和雪盏先后回来了,都带来了卢月龄和徐蓁蓁的回礼,当中还有一封信,却是徐蓁蓁约她年后,一道往玉山去赏梅的邀约。 虽然还没有定好日子,不过,就冲着这份心意,裴锦箬自然是欣然应允,又亲自写了一封回信,让人送去徐国公府。 之后,徐蓁蓁又给她回信。 卢月龄也送了信来,皆是来商量年后一道出外游玩赏梅的事儿的。你来我往间,本来觉得难挨的日子倏忽过得飞快,眨眼间,便到了小年夜。 这几日,因着与卢月龄和徐蓁蓁通信的缘故,裴锦箬的心绪倒好似好了许多。 袁嬷嬷快步进来时,见她脸上一直噙着笑,靠过去,这才低声道,“李家庄传了消息回来,说是孟姨娘小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天冷,又病了,病上加病,她人又疯了,不肯乖乖吃药,已是于今晨……没了。” 听得这话时,裴锦箬正在拿着木梳梳头发,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梳着头发。 “知道了。”早在那一日,她和裴世钦的争执不只被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二人撞见,甚至连袁恪也听得一清二楚时,她便已经预料到了孟姨娘的结局。 旁人要孟姨娘的命,裴世钦会护着,可要孟姨娘命的人变成了他自己,那孟姨娘自然便是没有活路了。 “嬷嬷。”裴锦箬终究还是将木梳放了下来,“等到初一时,我们一道往大相国寺去上香吧!我想给母亲点一盏长明灯。” “好。”袁嬷嬷应了一声,上前去,自取了那木梳,继续帮着裴锦箬梳头发。 谁知,才将发髻梳好,屋外,突然便是一阵喧嚣声,从院门处涌了过来,渐行渐近。 裴锦箬皱眉时,门外的声音,已经清晰起来,“你们这些狗奴才,居然敢拦着我?还不让裴锦箬出来。裴锦箬!你躲着不敢见我么?” 后面这一句,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想当作没有听见都不成。 裴锦箬却是不慌不忙,扶着袁嬷嬷的手,施施然走到门口,挑眉望着被红绡和红绫挡在门外的裴锦芸。 “四妹妹大清早的,就这么找上门来,是想做什么?” 裴锦芸双眼红肿着,咬着牙望着裴锦箬,“你总算肯出来了。”她想上前,面前的红绡和红绫却是纹丝不动,她偏又没法越过去,无计可施,只得瞪向裴锦箬。 裴锦箬瞧她这模样,大抵也知道她是为何事而来,来者不善。不过,有红绡和红绫在,她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略一沉吟,她便迈开步子,出了门,“有什么事儿,四妹妹还是就在外边儿说吧!”往左右看了看,红绡和红绫会意地往边上一挪,让开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9 杀心 裴锦芸却是半点儿不领情,一见红绡和红绫让开了路,她便是凶神恶煞地冲上前来,嘴里叫骂道,“裴锦箬!我姨娘死了,你现在满意了?你这个心狠手辣,烂了心肠的,我就要你偿命。”说着,手里雪光一闪,便是朝着裴锦箬当胸刺去。 袁嬷嬷惊呼着将裴锦箬挡在了身后,反倒是裴锦箬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眉心轻颦,却没有多少惊慌之色,因为,几乎是在裴锦芸动手的刹那,她身后本就对她一直戒备着的红绡和红绫便是动了。 一把将她手中的匕首夺了不说,更是瞬间便一左一右,将裴锦芸押住了。 “你们干什么?你们反了不成?居然敢以下犯上?”裴锦芸一愕之后,便是用力挣扎起来,一边挣扎,还一边怒吼道,“你们最好放开我,否则,我定要将你们发卖了出去,卖到最下等的勾栏里,让你们生不如死。” “四妹妹,你听听,你说的这些话,是个有教养的闺阁女子该说的话吗?何况,你拿着匕首来,想要伤我,说出去,我还想让人评个孰是孰非呢。她们是我的人,忠心护主,我只会赏她们。何况……四妹妹不知道吗?我这两个丫鬟,是英国公府送来的人,身契也在英国公府,四妹妹究竟是何处来的底气,居然敢大言不惭,要将她们发卖了出去?”裴锦箬轻拍了拍袁嬷嬷,便是信步走上前,自始至终,神色淡淡。 袁嬷嬷见有红绡和红绫在,便也放了心,由着她去了。 裴锦芸的双眼宛如毒蛇吐信,狠狠剜着裴锦箬,“你不就是仗着英国公府,所以便为所欲为了。裴锦箬,祖母和父亲畏惧英国公府的权势,不敢拿你如何,我却不怕你。信不信,我一状告到御前,让陛下治你的罪?” 裴锦箬冷冷望着她,“四妹妹倒说说,你想到御前告我什么?” “我姨娘流产、发疯,又被扭送到庄子上,这才几日的工夫,居然就死于非命,你说,我要告你什么?裴锦箬,你真是毒蝎心肠,多行不义必自毙,何况,你别忘了,这个天下,姓萧,不姓袁,陛下心明眼亮,定然能给我姨娘公道,届时,别说是你,就是袁家也吃罪不……啊!” 裴锦芸的狠话放到一半,骤然被人一巴掌打断。 裴锦箬这一巴掌,没有半分留力,裴锦芸只觉得右脸颊又麻又痛,转眼,便现出了一个血红的手掌印。 裴锦芸蓦然扭头,赤红的双眼死盯着裴锦箬,扭动着身子,就要扑上前,却是被红绡和红绫死死押住,动弹不得,但却不妨碍她逞逞口舌之利。 “裴锦箬,你居然敢打我?” “你再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信不信我还抽你?”裴锦箬的目光亦是从未有过的锋利,裴锦芸方才那番诛心之言,若只是针对她,那倒也罢了。但她还将英国公府,将袁家牵扯了进来,那在裴锦箬这儿就过不去。她只给她一巴掌,已算得便宜她了。 裴锦芸似是被裴锦箬难得一见的狠劲儿给吓到了,微微愣神,脸色有些发白地呆望着裴锦箬。 后者却是面无表情道,“裴锦芸,我念着你我好歹有个姐妹之名,处处忍让,你最好莫要挑战我的底线。何况,你要弄清楚,自来便是你和你姨娘母女二人欠了我,我可从来不欠你们什么。” 抬起的眼,淡淡往院门处匆匆而来的人瞥去,裴锦箬嘴角似是讥诮地勾起,“父亲和二哥哥,来得倒是巧。” 裴世钦和裴锦栋一前一后过来,望见眼前的情形,皆是一愣,尤其是在见得裴锦芸可怜兮兮地泪眼望着他们,满腹委屈的模样,在看看她右颊上触目惊心的指痕,裴世钦倒还好,皱了皱眉,望着裴锦箬,面沉如水。 裴锦栋却是气急了,“三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锦箬却没有半分惶然之态,神色淡淡地扭动了一下手腕,她不常打人,没怎么掌握好力道,技巧更是全无,虽然打痛了裴锦芸,自己却也没有占着多少便宜。 “方才四妹妹出言不逊,为免她不知天高地厚,往后给家里惹出天大的祸事来,我这个做姐姐的,万不得已,只得出手教训了她,但愿她往后,能够长长记性。” “你胡说八道,我何时出言不逊了?父亲,她这般折辱于我,您也要眼睁睁看着吗?难道,只有她是你的女儿,我便不是了吗?”裴锦芸说着,又是一副泪盈于睫的模样,端的是楚楚可怜。 裴世钦拧眉望向裴锦箬。 裴锦箬却是半点儿未将裴世钦眼中的怒气看在眼里,反倒一脸担忧地道,“父亲!方才四妹妹一进门来,便胡言乱语,听那意思,竟是说,我害死了孟姨娘,还说,要去告御状。话语里,还牵扯出了英国公府……” 裴锦箬这话一出,裴锦栋便是心下一“咯噔”,暗叫不好,果然,便见得裴世钦的脸色变了。 “四妹妹年纪小,怕是不知道轻重,这样的话若是传了出去,旁人未必会说她什么,却难免会猜度父亲治家无方……”裴锦箬话到此处,便是顿住,余下的话,却也不用她再说了。 如今的朝堂,永和帝正致力于吏治清明,人人自危的时候,若是有个什么落在旁人眼里,却是个把柄。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却也有人惦记着让他挪位子,裴世钦可不想他的仕途就此止步。 “何况……”裴锦箬又幽幽道,“方才,这满院子的丫鬟仆妇可都瞧见了,四妹妹居然拿了匕首,要杀了我这个做姐姐的。我自然不会与她计较,毕竟,她怕是因着孟姨娘之事,伤心过度,一时才神智错乱了,做了傻事。可我却是有些担心,之前,孟姨娘也是因着受了刺激,这才精神失常,如今四妹妹……” “三妹妹多虑了。如你所言,芸姐儿只是一时伤心过度,这才做了傻事,还好没有伤着三妹妹,否则,还真是要追悔莫及了。好在,如今没有酿成大错,我回去之后,定会善尽兄长之责,好生规劝。届时,再携她登门,亲自给三妹妹致歉。”不等裴锦箬将话说完,裴锦栋便连忙截住了话头,忙不迭笑着将话圆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0 骨肉 裴锦栋可比裴锦芸聪明多了,如何听不出裴锦箬这句话的厉害,自然不敢再由裴锦箬牵着鼻子走,哪怕是暂时妥协,也好过一会儿被裴锦箬坑死。 裴锦箬挑了挑眉,笑微微的模样,不置可否。 裴锦栋则又转而望向裴世钦道,“父亲,方才,我也是听说四妹妹怒气冲冲来了竹露居,怕闹出什么事端,这才赶忙去请了父亲过来。如今,既然没有闹出什么大的事儿来,看来,是儿子太过小题大做了。到底只是小姑娘家,又是姐妹平日里的拌嘴吵闹罢了,回头,儿子会好好教导四妹妹,也请三妹妹大人大量,体谅她一回。” 裴锦箬不是拿捏着裴世钦不想将事情闹出去,是以,让自己成了受害者么?那么……他又何尝不能如法炮制,反将一军,让裴锦芸全身而退? 裴锦箬听得勾了勾唇角,二哥哥……还真是个厉害的啊! 裴世钦沉吟片刻后,转头望向裴锦箬,“箬姐儿,你和芸姐儿是姐妹,她若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你这个做姐姐的,自是该教她,却也要有容人之量,莫要与妹妹生气,你说呢?” 裴锦芸居然怀揣了匕首来竹露居,若这件事真被闹了出去,英国公府不会善罢甘休这是必然的,若是落在御史眼中,这可就更糟糕了。 但若只是姐妹之间拌了几句嘴,那就另当别论了。 裴世钦望着裴锦箬,眼里隐约带着两分指示,裴锦箬自然看得明白,可裴世钦对着这个女儿,心里总是没有底,毕竟,她前不久,才大逆不道,对着自己这个父亲好一番大义凛然。而她恨孟姨娘,自然也恨孟姨娘的一双儿女,如今,裴锦芸更是要杀她,她拿住了把柄,哪里会轻易放过? 谁知道,这一次,裴世钦却是料错了。 裴锦箬不过略一沉吟,便是点头应了下来,“如父亲所言,此事,便到此为止吧!总归是一家子的骨肉,做姐姐的,总要让着妹妹。” 裴锦箬转过头,对着裴锦芸微微一笑,就是这一笑,却让裴锦芸不知为何,冷得一哆嗦。 而裴世钦更是狐疑地将她望了又望,总觉得她这般轻轻放过,太奇怪,莫不是,又憋着别的主意?就如那时,轻轻放过了顺福华那桩事,不再过问他们如何处置孟姨娘一般? 裴世钦可绝对不会承认对着自己的女儿,他会不由自主拿出在朝堂之上的谨小慎微来。 只是,瞧了半天,却也瞧不出端倪,总不能人家都应了,自己反倒死抓着不放,说她应了,便是在动着别的坏心眼儿吧? 纠结了片刻后,裴世钦终究是清了清喉咙,和起了稀泥,“这便好,你们总归是一家子骨肉,正是该和和气气的。”转过头,望向裴锦芸时,眉却是紧皱道,“你!瞧瞧你三姐姐,多么大度,你也该多学着懂事些才是。” 接着,又转向裴锦栋,“你们姨娘不在了,你便该担起兄长的职责来,往后多多教导着妹妹。” “是。”裴锦栋自然是应得干脆。 将裴世钦几人送走,裴锦箬脸上的笑容却是点点暗沉下来。 “姑娘?”袁嬷嬷亦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走了一个孟姨娘,又来了这么一对兄妹,还真是阴魂不散。 最要命的是,这兄妹二人可是裴世钦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裴世钦也不会犹如舍弃孟姨娘那般,轻易舍弃他们。 裴锦栋心机深沉,善谋略,而裴锦芸,虽然不见得聪明,可那些个招数,恶心也能将人恶心死了的,何况……这兄妹二人,只怕都已将孟姨娘之死算到了姑娘的头上,心里,必定都是恨不得姑娘去死的,往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袁嬷嬷如何能够不忧心呐? 偏偏……这偌大的裴府,她的姑娘却没人护着,这么小的年纪,便要殚精竭虑,在这处处荆棘陷阱的深宅大院里,步步惊心,护着自己,还要护着弟弟…… 袁嬷嬷光是想想,心里都是揪疼。 太太啊,你如何这么早就没了?你不知道,这世道,没娘的孩子,过的多艰难呐。 扭头见袁嬷嬷望着她,竟已是双眼湿润的模样,裴锦箬先是一惊,继而便又是动容,又是哭笑不得。 忙伸手抱了袁嬷嬷,往她怀里一滚,“哎哟,嬷嬷莫要着急上火,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的我都灭了,还怕两只小的?”说着,还俏皮地朝着袁嬷嬷挤了挤眼睛。 袁嬷嬷见她这样耍宝,哪里还绷得住,便是不由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的姑娘最是聪颖厉害,旁人哪里及得上?嬷嬷不瞎担心了。”心里却在想着,总不过将裴锦栋和裴锦芸都盯紧些的好,当然了…… 摸着裴锦箬如今被她精心养护着,更加顺滑的发丝,袁嬷嬷的目光若有所思,若是能将姑娘的亲事早些定下,最好还是能让裴家既忌惮,又得巴结,只得好生生将姑娘供起来的人家。 那么,即便姑娘不能立时嫁人,摆脱了这个家,想害她的人,也要多几分避忌。 裴锦箬自然不知道袁嬷嬷此时已经在盘算着怎么给她找婆家,又该找个什么样的婆家诸如此类的事情了,她只是想着,她方才的话,自然是宽袁嬷嬷心的。有句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的,哪儿有千日防贼的?放着裴锦栋这么一条毒蛇在边上虎视眈眈,她可连睡觉都不安稳。 因着小年夜的这么一出,裴锦箬的心绪到底是受了影响,这个年,过得有些索然无味,即便是得了裴老太太和裴世钦两份不少的压岁钱,也没能让她打从心底欢悦起来。 倒是守完岁后,她歇了一会儿,便是早早起了身。 她年初一要去大相国寺烧香,这是一早便定好的,也是早就禀过裴老太太和裴世钦,得了他们允准的。 裴老太太年纪大了,还在歇着,裴锦箬便交代拒霜回头去与裴老太太说一声,而裴世钦他们几人也都还睡着,裴锦箬便没有打扰。 让人套了车,便带了袁嬷嬷、绿枝还有红绡几个出了门。 大梁自来便有年初一上香祈愿的习俗,凤京城中的勋贵世家也是不能免俗。 裴家以往每个年初一,要么去大相国寺,要么去更远些的普济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1 倒霉 只是后来裴老太太年纪渐渐大了,大冷天儿里,不愿意走动,这才不去了。 是以,今日,裴锦箬要去大相国寺进香,裴老太太和裴世钦才会应得这么轻易。 今日,天儿有些冷,北风嗖嗖地刮着,可却也没有阻挡人们的虔诚之心。 裴锦箬还算出门早的,可等她到了大相国寺时,寺内,却已是人山人海。 她今日是来点长明灯的,便直接绕过几个人满为患的大殿,径自往后面的灯楼去了。 灯楼内,人要少了许多。 长长的经幡从殿顶垂落下来,前方大殿内的梵音不绝,跪在蒲团之上,由着那灯楼之中闪烁的万盏灯火,映得面上明明灭灭,裴锦箬双手合十,闭目聆听,心,便是一点点静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起了身,扶着袁嬷嬷的手,出了灯楼。 “姑娘。”迎门便撞见了红绡和绿枝,方才进了寺门,裴锦箬便允了她们二人四处逛逛。“姑娘,方才奴婢们瞧着英国公府的马车进了山门,瞧着像是老夫人也来了。” “哦?”裴锦箬有些诧异,继而,却是一喜,“走!”扶了袁嬷嬷的手,便是快步而去,虽然没有刻意相约,但既然外祖母来了,她自然得去拜见。 过去一瞧,果然是葛老夫人和吴夫人,由袁恪护送着来进香。 葛老夫人与大相国寺的住持了尘大师也是颇有渊源,来之前,已是与了尘大师约好了的,要单独给她们讲经。 见到裴锦箬,葛老夫人自然是高兴得很,几人一道去了后殿的禅房,听了一会儿经,葛老夫人却又借口将袁恪和裴锦箬一道支了出去。 裴锦箬倒好似已经习惯了一般,从善如流走了出去,一边走,还一边笑着朝袁恪道,“都说了尘大师讲经是厉害,解签更是一绝,表哥猜猜,外祖母和舅母把你我支开,莫不是在求着了尘大师,算算表哥你的姻缘?” 袁恪一贯是面无表情的,裴锦箬一直很好奇,她这位表哥会不会有别的表情,尤其是在察觉袁恪只是面冷心热之后,总忍不住想要逗上一逗,看看能不能让他变了脸。 虽然,明知道可能没什么效用,不过,裴锦箬好似习惯了,见着袁恪便忍不住戏谑,本以为袁恪会如从前一般,当作没听见,俱不回应的。 却没有想到,袁恪淡淡一挑眉道,“我的姻缘,外祖母和母亲自有计较,已是用不着再请了尘大师算的。” 裴锦箬一愣,转头望向袁恪,后者却已经收回了望她的视线,将手背在了身后,慢悠悠往前踱步。 裴锦箬赶忙追上前,好奇道,“不是为了表哥,那……是为了表姐?她的婚期定下了?还是为了小姨母?”裴锦箬最最挂心的还是袁婧衣的婚事,可万万不能让她再重蹈前世的覆辙才是。 她也不知前世,袁婧衣的婚事是何时提及的,没准儿还真就是这个时候?裴锦箬不由得便有些着急,急急追着袁恪的步子追问。 袁恪看似不疾不徐,可他腿长脚长,裴锦箬始终跟他隔着一个身长的距离,直到走出了大殿,光线好似亮了些,袁恪却是猝然停下了步子。 裴锦箬不防,险些撞了上去,袁恪后脑勺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在她撞上之前,转过身来,伸长手,隔着厚实的冬衣,托了她手臂一下,将她险些被吓得后栽的身形稳住。 四目相对,袁恪的目光仍然幽沉,只比平日里好似更暗了些,而裴锦箬却是受了惊讶,一双眼瞪的圆圆的,少了平日里戏谑他时的狡猾,变得有些呆呆的。 袁恪嘴角似是几不可查地翘了翘,扶着她站稳,语调还是一贯的沉冷,“外边儿下雪了,你……你的披风是不是落在后殿了?”目光往她身上轻轻一瞥。 裴锦箬觉得脑袋有些发蒙,抬起头越过他的肩膀往外看去,果然,今日阴沉了整日的天儿,不知何时,竟是落起雪来了。 北风紧,雪片急,一时间,竟是铺天盖地的架势。 而裴锦箬经由袁恪提醒,这才想起她方才在后殿中,因是烧了地龙火墙的,很是暖和,所以,暂且将披风解了下来。 方才不觉得,这会儿站在殿门口,北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她才觉得冷意直往脖子里钻,冻得她哆嗦了一下。 偏偏,袁嬷嬷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竟是连同绿枝和红绡也是一个没有跟上来。 “你这儿等等,我去给你取来。”袁恪当机立断道。 而后,在裴锦箬愣神之时,他便已是越过她,快步往后殿而去。 他的脚程,自是比她快些,想来……表哥是在嫌弃她走得太慢了吧! 裴锦箬想,而后,回身抱住自己的肩头,耳边风雪呼啸,还真是冷。 她正要往边上躲躲,谁知,光线一暗,却有一行人恰恰转进殿来,当先一人捏着一把尖细的嗓音道,“怎么杵在这儿挡着路呢?让开!快让开!” 裴锦箬被这把尖细的嗓音震得心头发慌,这样的声音……下意识回过头往后看去,那些人逆着光,她还没有看个明白,便听着一把嗓音柔和地道,“孙良,你这声音放轻些。小心吓着人家姑娘。” 这嗓音是柔和了,却带着些许黏腻的意味,裴锦箬直觉的不喜欢,不由皱紧眉来。 同时,她也终于看清楚了来人,不由得便是暗咒了一声自己倒霉。 面前一共走来了好几个人,当先那一个叫孙良的,面白无须,习惯性地佝偻着身形,对着身后的人,露出谄媚的笑容,惯常的奴颜婢膝,一看,便是如同裴锦箬之前猜想的一般,是个内侍。 而身后几人,多是簇拥着当先两个。 这两个人虽是一身常服,可那料子却都是上好的,而且,身上的气度,那是长久富贵浸淫出来的华贵。凤京城中贵胄众多,百姓都是些见多识广的,但能得内侍跟随的,自然不多。 面前这两人,裴锦箬偏偏都识得,一个是皇后娘娘养在身边的二皇子荣王,萧允。另一个,则是行四的福王,萧奕。 能认识这两位,自然不是这辈子的事儿,也只有前世,她那靖安侯夫人的名分才够得上这两位皇子皇孙。 只是,若是可以,她还真不想要撞上这两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2 好巧 前世,她虽说,对外间事不甚了解,但因着对萧綦存着心思的缘故,对他的事情,总要多两分关切。 因而知道储位之争,便属萧綦与荣王萧允之间最为厉害。 不过,荣王倒也罢了。她一个小人物,与他们也没什么相干,反倒是福王,撞上了,真不是什么好事。 福王倒是不曾参与什么夺位之争,也没有站哪个兄弟,他就是一心奔着富贵闲王去的。说好听点儿,是没有野心,说不好听点儿,那便是没有建树,没有能力,好在,他至少还有自知之明,没有去瞎折腾。 只是,这位福王平日里倒也没什么,唯独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好色。 不只是好色,简直是色中饿鬼。 只要是他瞧中的女人,无论是人家的闺女,还是媳妇儿,他总要想法子弄到手不可。 裴锦箬之所以知道的那么清楚,便是因着她前世也是倒霉,被他撞见过,便被他私缠了许久。 按理,她那时是燕崇之妻,福王无论如何也不该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但是,福王也不知是从何处听说他们夫妻不睦,便想要来救她脱离苦海,那一回,燕崇怒了,竟是险些将福王摸过她手的那只猪蹄子给剁了下来。 那个时候,他们夫妻已经离了心,当然了,是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情,自然都忍不下,裴锦箬从没有多想过。 可是……如今没了燕崇挡在中间,偏偏撞上了福王……心念电转间,她已是连忙垂下了头去。 然而,已是晚了。 福王好色,而且,有一双善于发现美色的眼睛。 刚进门时,他便已瞧见了门边站着的那个小美人儿。因着是在佛门清净地,所以,今日特意穿得很是素净,一身湖绿色的袄裙,只领口处,镶了一圈儿雪白的兔毛,毛茸茸的,拥簇着艳若海棠的面容,端的是清丽中见妩媚,让福王不由得眼前一亮。 见得裴锦箬垂下眼去,他便不由嗔怪地瞪了一眼孙良,“你看看你,都将人家姑娘吓坏了。” 说着,已是上前去,伸手便要扶裴锦箬,“姑娘莫怕,这个泼才就是嘴上厉害,待会儿,我替你教训他。” 裴锦箬本就防着呢,却没有想到,福王如今更是厉害,居然连基本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便想动上手。 裴锦箬一边暗自惊讶地瞪大了眼,一边往侧边上一退,躲开了,心里默念着,表哥的脚程可得快些,早点儿回来才是。 见她躲开,福王似是有些意外,而后,眼里,却又更爆发出两许热烈的光来,“看来,姑娘还真是吓坏了,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不知姑娘府上在何处?今日之事,实在是我们的过错,怎么也该登门请罪才是。” 裴锦箬的眼瞪得更大,却也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居然连家门也打听上了,这个福王打算怎么着?还有荣王,他是死人吗?怎么说,他也是做兄长的,就由着福王这般明目张胆地欺辱民女? “姑娘,你怎的不说话?你别这么怕,我真没恶意。”福王一边说着,一边又是逼上前,又想故伎重施,却抓裴锦箬的手。 裴锦箬的心里想要骂娘,倒是又闪到了一边,躲过了,心里却又急又怒,脑子飞快地转动,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从这困局中逃脱,也不能完全寄希望于她表哥。且不说袁恪此时还没回来,就算袁恪来了,为了她,与福王结怨,也不是好事。 “你怎么这么慢?我都等了你半天了。”正在这时,一道很是不耐烦的嗓音骤然从殿门外传来,那声线低沉中却又见清朗,很是熟悉,就连那不耐烦的语气,都熟悉得很,落在裴锦箬耳里,刹那间,心弦震颤,却不知为何,心,便是不慌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挤开门口几人,大步朝着她走过来的燕崇,心头,刹那间,五味杂陈。 燕崇却已几步走到她身边,一把便拽住了她的手腕,“你怎么动作跟只乌龟似的,慢死了?我都快等成蘑菇了。”四目相对,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而后,便是扯起她,往外走,抬起头来,这才与福王和荣王打了个照面,燕崇很是惊喜地挑眉笑道,“呀!居然是两位殿下,你们今日也来大相国寺上香,好巧!” 是好巧。 荣王目下闪了闪,温和笑道,“晙时你今日居然也来进香?早知你也要来,我们一并结伴同行,多好?”要知道,燕崇每年除夕几乎都会玩个通宵,第二日清早,进宫去拜了年,便是回府补眠,已经好些年了,从来没有过意外。今日能在大相国寺碰见,怎么不巧?何况,还是这样的天气? 燕崇的表情却有一丝尴尬,“那个哪里是我想来进香,实在是殿下应该懂得的,有的时候,也是情非得已。”目光轻轻往边上裴锦箬的方向一瞥,给了荣王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而后,又忙道,“我此时怕是不便与两位殿下同行,实在是对不住了,改日,我再请二位殿下喝酒赔罪,失陪失陪。” 说罢,也不去看荣王和福王的脸色如何,拉了裴锦箬,便是扬长而去。 福王方才便一直脸色阴沉地盯着燕崇拉住裴锦箬的那只手,如今见状,更是忍不了这口气,咬着牙,举步就要追上去。 边上荣王眼疾手快,却是一把将他拉住,压低嗓音道,“你想做什么?那可是燕崇!你可别色胆包天了,那个女人摆明了是他燕崇罩着的,你往后,还是别眼馋了。否则,若是闹到了父皇跟前,你非但讨不着好,还得吃顿排头。” 两人说话间,燕崇已是拉了裴锦箬径自出了殿门,往左一拐,走远了。 福王脸上的怒色稍稍敛起,却还是有些不甘,“凭什么我们才是父皇的儿子,可父皇对他,却从来比对我们还要好。”燕崇那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又是个拳头硬的,从小到大,也没有少起纷争。可父皇,从无例外,都是站在他那一边。 荣王目光一黯,叹了一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劝慰道,“罢了,这样的事情,四弟早该习惯了才是。往后,这样的话,也莫要再说了。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你若喜欢,回头皇兄挑了两个好的给你送去。大过年的,莫要为了这样的事情,坏了心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3 静好 燕崇拉着裴锦箬,出了大殿,左转,一路沿着回廊疾走。箍在手腕上的手宛若铁铸,让她有些生疼,她抬眼望着他的后脑勺,他浑身上下透出来的森冷气息,让她不敢吭声。 直到她被他拉得险些一个踉跄,他腿长步子大,迈得又急,她有些跟不上。 燕崇这才停了步子,回过头来,一双黑眸里冒着火,将她瞪住,而后,便是咬牙骂道,“裴锦箬!你是脑子有病吧?瞧不上我,居然去招惹福王?” 裴锦箬被他骂得有些委屈,眨巴着眼道,“我没有招惹他。我来进香,哪里知道会撞见他?”她也很委屈的好吗? 燕崇见她一双眸子晶莹透亮,将自己望着,有些委屈,湿漉漉的,恍若小鹿一般,只觉得胸口方寸之间,好似被什么狠狠一撞。 倒是将方才盈满胸臆的怒气给撞散了,想起福王的德性,再看看这丫头明明穿得很是素净,却越发明艳,妩媚天成的模样,燕崇有些头疼,没事儿长这么招人做什么? 他瞪着她,粗声粗气道,“难道你不知道要躲吗?方才,若是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还任由着他上下其手不成?” 迭声问完,却见她没有半声反驳,还是用那样湿漉漉的眼,将他望着。 燕崇心头一滞,觉着自己真是被她气得也蠢了,她一个小小臣工的女儿,面对着皇子皇孙,能怎么样?难不成,让她去死吗? 燕崇一瞬间,气闷得厉害,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片刻后,才哑声道,“往后记得躲着他些。” “知道了。”裴锦箬点头应声。 反倒惹得燕崇很是诧异地挑眉望向她,有些不适应,今日怎的这般听话? 裴锦箬曳起嘴角,“今日之事,还得谢过你。”不管怎么说,都是他为她解了围。 燕崇清了清喉咙,反倒有些不自在了,“我救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明知你是个忘恩负义的,我也没指望你报答,就当是我前世欠了你吧!” 这话,却是让裴锦箬心头一颤,前世……哪里是他欠了她?分明是她欠了他啊! 刹那间,裴锦箬心头五味杂陈,抬头望向他。 燕崇却没有看她,抬起头,望着廊外大雪纷飞。 裴锦箬眸色微微一黯,垂下头,鼻头却是一痒,“阿嚏”了一声,她忙用手帕捂住了鼻子,抬起雾湿的眼,却见燕崇已是低头,皱着眉看她。 “这么大的雪,你怎的披风也不穿一件?”箍在她腕上的手,顺势一个下滑,握住了她的手,触手冰凉,他的眉心不由皱得更紧,复又拉起她,沿着回廊疾走。 等到出了回廊,他已是解开了披风,将她兜头兜脸地罩住,隔着衣裳,握住她的双肩,带着她走。 等到他将披风取下时,裴锦箬这才发觉他们已经置身在一间禅房之中。那禅房里烧了旺旺的火盆,暖和得很,竟好似将风雪都隔绝在外了一般。 她目光四处逡巡,打量着禅房时,燕崇的目光却落在她身上,片刻之后,却不由得低笑了一声,“你今日怎的这般乖巧?往日里,不是避我如蛇蝎么?今日,我带着,你便跟我走了?不怕我将你带去卖掉?” 裴锦箬一哂,他不会知道,她对他的信任,其实已经积累了两世,方才,她根本未曾想过他会带她去哪儿,只是,待在他身边,便觉得安心罢了。 只是,这样的安心与温暖,却不该是她贪恋的。 目光从他满是落雪的肩头和发间掠过,她垂下眼,抿了抿嘴角,没有回答他,转而岔开了话题,“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往日里偶尔来大相国寺时住的禅房,我特意让他们给我留着的。”燕崇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之后,才低声答道。 “你常来大相国寺?”裴锦箬有些惊讶,怎么看,燕崇也跟寺庙这样的地方不搭啊!而且,大相国寺居然还会专程给他留出一间禅房来,真是好大的面子。 “我母亲的长生牌位供在这里,我偶尔会来看她。”燕崇语调淡淡地答道。 裴锦箬蓦然转头望他,他分明神色如常,可她的心尖却揪了一下,是了,他也与她一般,是个没娘的孩子。 只是,他往日里太过任性霸道,不可一世,便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总是让她不经意,便是忘了这一点。 禅房内的气氛莫名有些沉凝,而这样的气氛,燕崇显然不喜欢。 他走到窗户边上,将窗扇轻轻推开,往外看去,“这雪,也不知还要下多久。” 裴锦箬走到他身边,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 外面的雪,更大了,扯絮一般,洋洋洒洒。天色也暗得如同已然天黑,从这个方向眺望出去,居然刚好能瞧见那座三层的灯楼。 灯火幽咽,在风雪之中飘忽,好似遗世独立,让人的心,不期然,便是静了下来。 他们两人,倒是从未如同此刻这般,平静地并肩而立。 许久之后,直到裴锦箬又“阿嚏”了一声。燕崇才收回了视线,信手关了窗,皱了眉,有些怒,对她的,也有对自己的。 怎么忘了,她方才怕是冷着了,还让她一道陪着自己在窗边吹着冷风。 只怪,方才与她并肩看雪的感觉太过美好,让他一时间,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这雪,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停了,今日,怕是最好不要下山了,你是一个人来的么?跟着你的人呢?”燕崇皱眉问道。 裴锦箬经他这么一问,脸色却是立时变了,“糟了!” “怎么了?”燕崇看她好似都快哭了。 “我方才等在殿门口,就是为了等我表哥的。他回后殿去给我取披风去了,哪里知道会撞见福王?”更哪里知道燕崇也来了,虽是解了围,却将她带来了此处。虽然都是事出有因,可是,方才,她竟是将这些忘了个一干二净。 裴锦箬真是要哭了,“我表哥出来见不着我,定是要四处寻我。还有……”还有外祖母若是瞧不见她,定是要担心的。 裴锦箬有些待不住了,“这禅房离方才那大殿远么?我得回去了。”她方才是被蒙着头脸带过来的,不认得路,只得问。 抬起头来,才见燕崇目光幽沉静深地将她望着,眼里隐约透出些不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4 路遇 裴锦箬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垂下眼去,讷讷道,“我虽是自己来的,可我外祖母和舅母也来了,我方才与他们一道,我不见了,他们定是会着急的……” 燕崇却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抿紧了唇,将她牢牢盯着。 裴锦箬很是不自在,垂头看了一眼身上,还裹着他的披风,她微微一顿,便是伸手要将之解下来,“今日的事,多谢你了……” 还要说什么,却是戛然而止。 她的手落在绳结之上,还没有将之拉开,而他的手,却是落在她的手背之上,将她紧紧覆住。 她惊得抬眼看他,他方才面上的怒色倒是收敛了些,神色之中略有一丝无奈,“我送你回去。披风就别脱了,好生穿着。”说罢,将手从她手背之上挪开,将兜帽拉起。他玄色的披风穿在她身上,实在是过大,如同一只布袋,将她从头罩到了脚,还落了一截,拖在地上。那兜帽一盖上,便将头脸遮了大半,只露出白皙纤巧的下颚,还有红润的嘴唇。倒是将她显得越发娇小了,惹得燕崇忍不住笑着眯了眯眼,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走吧!”他言语间,已是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去。 裴锦箬心里有些疑惑,他不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理她了么?怎么今日待她,却又好似回到了她之前还未曾对他说出那些要撇干净的话时的态度?本来冰凉的手,被他厚实温暖的手掌包裹着,倒是慢慢暖和了起来,但是,裴锦箬想,她怕终究还是冻着了,受了风寒,否则为何脑袋竟是晕乎乎的? 外面的风雪恁大,四下望去,好似天地静谧,穿梭其中的,只剩他们两人。 冒着风雪走了大约半炷香的时辰,他们才回到了方才的回廊。 燕崇的步子微顿,放开了牵住他的手,朝着前方轻轻一揖,“谨之兄!” 裴锦箬心头一惊,赶忙抬起头来,便是撞见了回廊转角处,正抱着她那水青色的披风,站在风口的袁恪。他正皱眉望着自己和燕崇,一双眼,幽沉难辨。 “表哥。”裴锦箬急急喊了一声,看了燕崇一眼后,便是迈步靠了过去。 燕崇倒是也没有拦她,笑眯眯看着她走到了袁恪身边,这才笑道,“这会儿见着了你表哥,你总不用再怕他们担心了。” 说罢,又望向袁恪时,音调却是沉了两分,“谨之兄,你既是她表哥,又与她在一路,便不该放她一人。” 两人目光无声对峙,空气,莫名有些沉凝。 片刻之后,燕崇先挪开视线,垂头低笑了一声,挑眉看了裴锦箬一眼,便是转过身,大步又走进了风雪之中。 裴锦箬望了眼他很快被风雪迷离了的背影,忆及他方才头上肩头的落雪,这才猛地想起他的披风还在自己身上呢,张嘴欲喊,却已是来不及了。 回过头来,却见袁恪也正望着她,或者准确地说,是望着她身上的披风,她不知为何,慌了慌,忙道,“表哥,方才我在殿门处等你,却没有想到,刚好撞见了福王与荣王,是燕二公子为我解了围。” 听她提及福王,袁恪目光微微一紧。他终于知道,方才燕崇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确实不该放她一人。 “让你担心了,对不住。”裴锦箬又道。 袁恪终于开了口,声音微哑,“是我不该放你一人。走吧!咱们该回了,否则,祖母怕是要担心了。” 裴锦箬神色微微一松,点了点头,表哥自来是不会追根究底的,这样挺好。 袁恪的目光,却又望向了她身上的披风。 裴锦箬心领神会,忙伸手将他手中抱着的那件披风接了过来,换下了身上这一件,两人才转过回廊,往后殿而去。 那一场雪,如同燕崇所料般,整整下了一夜,到得第二日清晨,才停了。 来进香的,有些赶着在雪下大之前,便已是下了山。也有如同裴锦箬这般,被耽搁在山上,没能走成的。 好在,与葛老夫人他们一道,倒也不愁安置。 一道在寺中歇了一日,到得第二日雪停,用了斋饭,这才回城。 马车从山门前驶离时,裴锦箬却是挑起帘子,往外张望。 可是,直到马车踢踢踏踏跑离了山门,她还是没有瞧见燕崇。 也不知,他是走了不曾。 “姑娘在看什么呢?”袁嬷嬷跟着往窗外瞄了瞄,外边,一片白茫茫,也不知有什么好瞧的。 “没什么。”裴锦箬松开帘子,垂下了眼,却摸了摸膝上的那只包袱,包袱里,整整齐齐叠着一件玄色的男子披风。 年节时,多是各处饮宴。 裴家虽然比不得那些勋贵人家,每日里都要收许多封邀帖,但自家的亲戚,总还是要走动的。 裴锦箬年初一时,在大相国寺受了凉,虽然正月里生病不怎么好,但她还是病了,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倒也因此,躲了个清闲。每日里,只窝在竹露居中,闭门不出。 直到正月初八,与徐蓁蓁和卢月龄约好了,去玉山赏梅,她才不得不收拾齐整地出了门。 街上年节的气氛还浓厚着,她们只用了两辆马车,她们几个坐头一辆,伺候的,坐后一辆,由徐蓁蓁的兄长,徐国公府的世子徐璨护送着,往出城方向而去。 裴锦箬还是与从前一般,喜欢撩开车帘,看世间百态,尤其是市井之中,总能让她收获一种带有烟火气的,世俗的幸福感,哪怕只是旁观,她还是乐此不疲。 只是,今日一看,便不小心瞄见了一张有些眼熟的脸。 略略惊愣后,她便是张了口,“停车。” 车把式依言停了车。 “怎么了?”同车的徐蓁蓁和卢月龄都是不解,只是,还不待问出什么,裴锦箬便已是钻出了车厢,一跃下了马车,三两步,便是冲到了路旁。 “舒雅姐姐!”一声唤,前方低头抹泪的人儿,脚步微微一顿,还在迟疑着,裴锦箬已是绕到了她身前,将她不及藏住的红彤彤的眼,还有哀伤的姿态看了个清楚。 裴锦箬的神色黯了黯,一时间,相顾无言。 “你怎么了?”或许……她不该来,也不该问,但显然,如今,怎么后悔,也是迟了,既然撞见了,又怎能视而不见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5 宿敌 季舒雅那样一个爽落的女子,今日,面对裴锦箬的询问,却只是摇了摇头,泪珠纷落,却是无言。 裴锦箬蹙了蹙眉心,抬眼望向跟着下车来看的徐蓁蓁和卢月龄,语调有些抱歉,“蓁蓁、月龄,对不住!我今日,怕是要失约了。” 那两人也是瞧见了眼前情状,对望一眼,还不及说出什么,街那头,又有一个人,快步奔了过来。 “姐姐!”是季舒玄,他面有急色,这样冷的天,居然也是一头的汗。见到季舒雅安然无恙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而再见到居然出现在此处的裴锦箬和卢月龄三人时,却是愣了一愣。 见到他来,裴锦箬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你来了便好。”说着,将季舒雅的手转而交给了季舒玄,而后,便是拉了徐蓁蓁和卢月龄两个往回走。 等到上了马车,徐蓁蓁还在好奇地撩着车帘往外望,“那是季舒玄的姐姐?” “嗯。”裴锦箬低低应了一声,也随之望了出去。 季家姐弟二人站在那街边,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季舒玄面沉如水,而季舒雅则垂头抹泪,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儿,能让季舒雅哭成这样。 徐蓁蓁凑上前来,双眼闪着亮光,“你与季舒玄走得挺近的,倒是与我们说说,他那一身的本事究竟是怎么来的?往日里,可是半点儿没有瞧出来啊……” 卢月龄也是凑上前来,点了点头,裴锦箬不由得苦笑,看来,年底检验之后,季舒玄倒是疯魔博文馆了。 徐蓁蓁这样的天之骄女,还有卢月龄这样心有所属的,都能这般好奇,遑论其他人呢? 不知道她现在才推说,自己跟季舒玄不熟,还来不来得及? 今年开春晚,好在年初一那场雪之后,连着放晴了好几日。玉山的梅花倒也还开得不错,红的、白的,掩映着残雪,老干婆娑、疏影暗香。 旁人看在眼中,是美景,徐蓁蓁这个吃货看在眼里,却是美食。不知怎的,便是想起裴锦箬前些日子,让拒霜做了,给她们送去的桂花糕来,直说这梅花入馔更是风雅。 卢月龄也来了兴致,说起书中看到的“暗香汤”、“梅花粥”,裴锦箬无可无不可,倒是对徐蓁蓁又说起的梅花酿有些感兴趣。 徐蓁蓁早就有准备的,竟是让人捧来了好几只崭新的陶瓮,几人兴致勃勃地一边赏梅,一边穿梭在梅林之中,收集起梅雪和梅花来。 几人说说笑笑,抱着陶瓮越爬越高,转过头来,望向底下,卢月龄却是“咦”了一声,“那不是长乐公主吗?”她抬起手指往底下梅林中一指,“也不知是几时回来的?” 裴锦箬和徐蓁蓁的目光皆是随之望了过去,果然瞧见那梅林绰约中,若隐若现走着一行人,当前被簇拥着的那一个,穿得华贵非常,可不就是永和帝的第四女,封号长乐的萧灵犀吗? 裴锦箬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复杂。 萧灵犀自幼便没了母妃,是以,便被太后养在了身边。太后宠她,便连永和帝对她,也比之其他的皇子皇女来得宽纵,便也将她的性子养得有些任性骄恣。 燕崇也是太后宠爱的外孙子,平日里,与这位公主表妹也常打交道。她前世成了靖安侯夫人后,因着要常去给太后问安,没有少与这位公主打照面。 她也不知是何处招了这位不待见,每每总会挑她的刺儿,从没有好脸色。 没想到,连出来赏个梅,也能遇上前世的冤家,这算不算得老天爷见不得她快活? 同样不快活的还有徐蓁蓁,她咬了牙道,“她不是跟着太后一道往南边儿圣山参禅去了吗?这才多大点儿工夫,回来做甚?” “哪里才多大点儿工夫?这算起来,都快大半年了。你呀,怕是巴不得她不回来呢。”卢月龄捂嘴笑道。 这回,倒是引得裴锦箬有些奇怪的一瞥,见徐蓁蓁果然神色不豫,不由狐疑地挑起眉来,难道,徐蓁蓁与长乐不对付?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卢月龄笑眯眯道,“锦箬,你是不知道,蓁蓁幼时可是与长乐公主打过一架的。” “陈年旧事了,你说它做甚?没得坏了好心情。”徐蓁蓁不悦道。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告诉锦箬怎么了?”卢月龄声调柔和地反驳。 徐蓁蓁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倒是没有再阻止。 卢月龄便是拉了裴锦箬,神秘兮兮地道,“你不知道,蓁蓁幼时也是常出入宫廷的,说起来,还算得与长乐他们从小玩到大的。蓁蓁小时爱腻着燕崇,不知怎的,便是惹了长乐不高兴,有一回,两人便是推搡了起来,蓁蓁可是个不会吃亏的,管她是不是公主,居然动了手。两个小丫头扭打成一团,好在太后和陛下都不是那不讲理的,否则蓁蓁总得挨罚。” “但那之后啊,蓁蓁却是被家里人拘着,甚少再让她进宫了。真是可惜,否则,混到现在,蓁蓁与燕二公子,那也是个妥妥的青梅竹马呢。”卢月龄笑着朝徐蓁蓁挤了挤眼睛。 裴锦箬听得啧啧称奇,这里面,居然还有燕崇的事儿呢。居然能惹得公主和徐国公府的宝贝疙瘩为了他大打出手,难不成,燕崇自小便是个祸害? 裴锦箬恍惚有些明白了,难道……长乐前世里处处针对她,也是为了这个? 徐蓁蓁听得皱眉,“说什么青梅竹马呢……”低头往底下一瞄,“咱们还是走吧!我可不想跟她撞上。走走走!” 她可是最有兴致的,谁知,长乐一来,她便臭了脸,还避之唯恐不及,裴锦箬和卢月龄自然是听她的。 几人便朝着梅林另一边绕了过去,与长乐一行人避了开来。 一同回了城,裴锦箬与她们二人不同道,便是辞别了徐蓁蓁和卢月龄二人,在城门处就下了车,她家的马车便已如一早时吩咐的,候在了城门处。 上了马车,马车踢踢踏踏跑了起来,没过多久,却是停了下来。 绿枝得了裴锦箬的眼色,撩了帘子往外看去,回过头道,“姑娘!是季姑娘。” 裴锦箬愣了愣,有些诧异,跟着挑帘看了出去,果然瞧见季舒雅就站在马车边上,“舒雅姐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6 醉酒 季舒雅站在马车边上,朝她笑着,爽利一如之前,只微微浮肿的眼皮昭示着她早前曾经历过的痛哭,只这会儿,她却还是裴锦箬印象中那个爽落一如话本子中才能见到的侠女,晃动着手里的两只酒坛子,“锦箬,走!陪我喝酒去。” 裴锦箬很少喝酒,她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却没有想到,会这么浅。 季舒雅带的是望江楼上好的秋露白,酒味清淡,但她还是不敢喝得太猛,只小口小口轻啜着。头一杯没觉得有什么,等到第二杯下肚,她的脑袋就有些晕乎起来,连带着季舒雅的声音在耳中听来都是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纱,变得不太真切了。 季舒雅也醉了,她已是猛灌了半坛子酒,趴在桌上,用筷子敲着酒坛,嘴里嘟囔着道,“锦箬,你真是我的贵人,因为你,我不用嫁去李家,否则,如今怕也是个惨。因为你,我又重新见着了槐生哥哥。槐生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小时便想着长大了,我得嫁给他,可这么多年,我们失了音讯,好不容易见着了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却没想到还是我想错了” 季舒雅的话东拉西扯,但裴锦箬还是听了个明白。她就知道,多半是为了叶槐生。 季舒雅喜欢他。这是裴锦箬一早便已经发现了的。 “他不肯娶舒雅姐姐么?”裴锦箬撑着突然变重了的头,与季舒雅一样,趴到了桌上。 季舒雅点了点头,“是啊!他不肯娶我,还让我找个好人家,嫁了。嫁人生子,平安喜乐。说起来,他待我还是不错的。只是大抵厌倦了我一如小时候那般,只跟着他,只黏着他吧”季舒雅一边说,一边勾起嘴角笑了,可眼泪,却一滴滴滚落了下来。 裴锦箬眼睛有些睁不开,眯着眼奇怪,“可是不应该啊。”叶槐生什么都没有,哪怕季舒雅是个商户之女,但他们本来就有旧时之谊,如何不能娶她?至少,娶了季舒雅,他往后的生活不会再那般窘迫了呀!还有前世他身居高位,季舒雅已经嫁给李家做了一回妾室,他尚且能够不计前嫌,明媒正娶,许她正妻之位,如今却为何不能了? “怎么不应该?他拒我,拒的明明白白,半点儿没给我留情面。我以为我哭了,他会心软却没想到,他如今的心,硬得跟石头一般他不喜欢我如何会心疼我”季舒雅有些撑不住了,头直接埋进了双臂之间,话语也慢慢变得含糊起来。 叶槐生不喜欢季舒雅?裴锦箬挑眉,不能够啊! 若不喜欢,他前世会娶她?还捧在手心里宠着,让整个凤京城的女子都羡慕嫉妒? 还有还有前世且不说,就说那日在玄清观后山见着的那一幕 叶槐生撑着伞,转过头,凝着季舒雅,专注地听她说话,嘴角微勾的模样,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那样的眼神骗不了人的。要说,他心里没有季舒雅,裴锦箬可不信。 裴锦箬偏头,想将这些话说出来宽季舒雅的心,谁知转过头去,才见着,她居然已经枕着自己的双臂睡着了。周身酒气氤氲,脸蛋酡红,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 能睡着挺好。 裴锦箬翘起嘴角笑了,喊了一声,“绿枝!” 绿枝就候在门外听着动静呢,如今听姑娘叫她,忙不迭应了一声,与季舒雅的丫鬟茉莉一道转进了门内。 裴锦箬一手撑着头,转过眼,冲着她们笑靥如花,“舒雅姐姐喝醉了,快些!送她回去!好生睡一觉,睡一觉,明早醒来,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绿枝和那个叫茉莉的,都是一脑门的官司,看这架势,哪里只是季舒雅醉了而已? 两个闺阁女子,在外边儿醉成这样,传了出去,可是不成体统。 偏偏她们却不敢拦。 “我们家姑娘醉得厉害,我先将她挪去厢房了。”她们还是来的望江楼,而望江楼,本就是季舒雅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她是名正言顺的少东家,能有个一两间厢房,倒是人之常情。“我瞧三姑娘也醉得厉害,要不我让人另收拾一间厢房出来,也让她去歇着便是,也省得再出去吹风了?” “那可不成,我得回家。”茉莉话音刚落,裴锦箬便是挥着手拒绝了,“你顾好舒雅姐姐就是,我嘛我又没有醉。” 说着没有醉的人,便已是偏偏倒倒地站了起来,眼看着还没有站直,又往边上软去,绿枝连忙手忙脚乱地将她扶住。 谁知,她回过头,却是吃吃笑着,吃起了绿枝的豆腐,“我家的绿枝啊,这模样长得真好,水色也好,嫩得跟豆腐似的”手指像那登徒子一般,在绿枝脸颊上刮蹭。 绿枝额角的青筋都蹦了两蹦,她家姑娘怎么喝醉了会是这么一个德性?居然调戏起人来了,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好了,好了!绿枝我们该走了,天儿都黑了”她偏着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窗外,不知何时,酒楼外墙悬挂的彩灯已是渐次亮了起来,天儿可不是已经黑了么? 绿枝也知道最好还是回去,匆匆与茉莉告了个别,便是半扶半抱地带着裴锦箬出了雅间。 主仆二人,踉踉跄跄出了雅间,丝毫没有察觉到,对面窗后,有一双眼睛,将她们牢牢锁住。 裴锦箬醉了,偏生却还不信邪,总说自己没醉,不让绿枝扶,自己又走得偏偏倒倒。 还没有下得楼去,绿枝已是一头的汗了。 她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今日怎么也该将红绫或是红绡随便带上一个也好,她们两个的力气,都比自己大多了。哪怕是扛,也能将姑娘扛回马车上去吧! 可惜,正在年节,姑娘体恤她们,让她们轮着休息,也回家去看看老子娘。 今日,刚刚好轮值的就是她。而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她家姑娘喝醉了,居然会是这么一个德性。 叹息一声,瞧见她家姑娘歪歪倒倒往楼梯的方向而去,绿枝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扶。 “我没醉。”裴锦箬却是不悦地皱眉,回身,便是打开了绿枝的手,脚下一个趔趄,却是往楼梯的方向栽去。 “姑娘!”绿枝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抢身上前,却是晚了一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7 醉鬼 裴锦箬的身子,几乎是斜悬在了那阶梯之上,底下有一双手,却牢牢扣着她的双臂,将她撑得稳稳的。 裴锦箬这时才觉得,自己是真的醉了,否则,怎么会见着燕崇呢? 绿枝也是吓得不轻,却还是因着方才那一瞬的险,到了这会儿,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朝着燕崇屈了屈膝。 燕崇的脸色却很有些不好。他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想到,还真是这丫头。她居然喝醉了,闻闻这酒气,还真是…… 他皱了皱眉,望着她,眼中隐隐有火,一个女孩子家,居然跑这酒楼里来喝了个烂醉,她这胆子还真是肥得很。 裴锦箬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怒火,兀自蹙紧眉心道,“燕晙时,你做什么?莫不是想要占我便宜么?还不快放开我!” 燕崇狐疑地看她,还认识他,话也说得明白,果真没醉? 他迟疑着,将她扶正站好,这才将手一抽。心里隐隐有些火气,他可不想救了人,还平白被扣顶登徒子的帽子。何况,他更不想占一只醉鬼的便宜。 谁知,他手将将一撤,那一位本来站得笔直的人儿,却是身形一软,又栽了下来。 燕崇不防,吓了一跳,好在他站在阶梯之下,赶忙展开双臂去接,倒是接了个正着,却也因而,将她抱了个满怀。 一缕淡淡的香味夹杂着氤氲的酒香袭入鼻端,却好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胸口。 裴锦箬却是全然不知,吃吃笑着,一只手,便是顺着燕崇的下颚往上磨蹭,“燕二公子的颜色还真是凤京城中亦独占鳌头,只怕是怡蓝楼的碎玉公子也及不上万一。真是可惜可惜” 绿枝真是没眼看,赶忙垂下眼去。 燕崇却是浑身僵着,脸色发青,旁人不知这怡蓝楼,燕二公子这位凤京城中,纨绔中的纨绔,却没有不知道的理。 凤京城内,勾栏瓦肆当中,也少不了男风馆。这怡蓝楼,便是当中最有名的一处。碎玉公子,则是近年来,小倌儿之中最受追捧的翘楚。 这个丫头,居然知道这些?还拿他来跟一个小倌儿作比? 燕崇恨得咬牙,将在他脸上作怪的那只手抓了下来,狠狠揉在掌心。一双眼几乎冒出火来,瞪着怀里乍然被抓了手,又是奇怪,又是委屈地盈盈望着他的人。本就晶莹剔透的眼波,因着酒意,更糅合进了两分婉媚。 燕崇狠狠闭了闭眼,扣在她肩上的手,却没有松开,反倒捉得更紧。 两人四目相对着,燕崇的目光一点点深了。 裴锦箬却觉得头晕,受不住闭上了眼,身上软软的,没力气,脑袋也不怎么好使,索性,便靠在了他身上,反正看上去,挺好靠的。 燕崇的眸底,似是暗夜中的深海,浪潮翻涌。 “燕二公子……”绿枝踌躇了又踌躇,却终究是磨蹭着上前来。 燕崇却是没有松开裴锦箬,而是抬头望着她方才出来的那处雅间,沉声问道,“你家姑娘和谁一道喝酒呢?” 绿枝目下闪了闪,忙道,“是季家姑娘。她今日心情不好,刚好被我家姑娘撞见了,她们谈得来,是以约了姑娘喝酒。” 绿枝的回答显见取悦了燕崇,他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眼神也清亮了些许。 “走吧!我送你们回府。” 绿枝本还有些犹豫,可再看看她家姑娘,靠着燕二公子,双目紧闭,呼吸匀停,好似已经睡着了。绿枝迟疑地点了点头,“好。” 燕崇倒是没怎么犹豫,直接将裴锦箬抱起,便是大步往外而去。 二楼的雅间处,看够了热闹,邵谦开始赶人了,“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喝酒!走!喝酒去!” 裴府的马车本就候在望江楼外,倒也便宜。 绿枝本以为,燕崇将她家姑娘抱上马车也就是了,谁知道,他却是跟着钻进了马车,看那架势……是要送她们回府的意思。 绿枝很有些纠结,按理,她应该守着姑娘才是,毕竟,姑娘云英未嫁,若是有个什么差池,于名声有碍。可是……燕二公子几次救了她家姑娘,他们之间的牵扯,她也知道些,还有,燕二公子对她家姑娘…… 绿枝站在原处,还在纠结,燕崇却已经不耐烦了,掀了车帘,皱眉望她,“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绿枝终于是点了头,“是。”对不住了姑娘,奴婢实在是人微言轻,惹不起出入北镇抚司,恶名在外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啊! 马车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燕崇回过头来,却是吓了一跳。原本被放来依靠在马车厢的裴锦箬不知何时醒了,掀了车帘,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伸出双手往上伸,嘴里嚷道,“哇!星星好亮!我要摘星星咯……” 燕崇连忙伸手将她稳住。 “咦?奇怪!星星……怎么在转?”她偏头时,整个人往下一栽,已经倒在了燕崇身上。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望着他,有些迷惑地偏了偏头,“啪”一声,手已经重重拍抚在了他脸颊之上,揪住脸上的肉皮子,搓了搓,揉了揉,眼里的疑虑更深,“奇怪!绿枝……你什么时候长得像燕崇了?” 燕崇“……”狠狠闭了眼,念了两声佛号。好吧!不能跟醉酒的人计较。 裴锦箬睡得极好,又不用去博文馆,不用早起。 直睡到日上三竿,阳光已经照到了床铺上,她才心满意足地在阳光的轻吻中醒了过来。 却也不急着起,伸了个懒腰,睁开眼,却被凑到眼前来的一张脸吓了一大跳。 “绿枝!你做什么?”她急急往后一缩,皱紧了眉。 绿枝偏头看了她一眼,“姑娘醒了?” 裴锦箬挑眉,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姑娘头可疼?”绿枝又问。 裴锦箬略一迟疑,摇了摇头。 绿枝这才点了点头,“看来,昨夜灌下去的那碗醒酒汤效果不错。” 经她提醒,裴锦箬才隐约想起了昨夜的事情。她好像与季舒雅在望江楼喝酒来着,之后……她喝醉了? 裴锦箬望了一眼绿枝,隐约有些明白了,忙扯了笑道,“昨夜……辛苦绿枝了。” 绿枝点了点头,“也算不着太过辛苦。总归不是我扛姑娘回来的,被姑娘吐了一身的,也不是我。” 裴锦箬倏然有些不太好的感觉,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有些挂不住了,“那是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8 想死 “姑娘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绿枝很是怀疑地望向她,包括她昨夜调戏了自己,又调戏了燕二公子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是喝断片儿了啊?“你再好好想想看!” 绿枝这态度让裴锦箬越发没底,当真仔细去想,这一想,脸色便有些变了,“我好像记得……我昨夜……好像见着……燕崇了?” 越想越是心惊,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满怀希冀地望向绿枝,就盼着她能跟自己说一声是她喝醉酒,眼花瞧错了。 谁知,绿枝却是将头点了下去,给了她当头一记闷棍。 不是吧?裴锦箬欲哭无泪。 怎么就刚好撞见了他? 恍惚记起方才绿枝说什么吐了谁一身的话,她不怎么抱希望地望向绿枝,“我昨夜……没做什么蠢事儿吧?” “其实也没什么。”绿枝好整以暇道,“也就只是借着酒劲儿调戏了一回奴婢,又调戏了一回燕二公子,对了,还拿燕二公子跟怡蓝楼的什么碎玉公子比了一回,说他比碎玉公子还要可人疼。” 听到这儿,裴锦箬已是如遭雷击。这是她干的事儿?不能够啊! 绿枝却还嫌不够一般,凑上前,很是认真地问道,“姑娘,那怡蓝楼奴婢也是听说过的,是这凤京城里最翘楚的男风馆。可姑娘如何知道燕二公子的颜色比那碎玉公子的要好,难不成,姑娘偷偷去瞧过?” 裴锦箬脑门疼,浑身疼,她哪里见过什么碎玉公子?就是那怡蓝楼也不过是听来的而已。 天呐!地呐!她怎么做了这么蠢的事儿?还是在燕崇面前? 刹那间,裴锦箬只想挖个地洞将自己埋了。 地洞没有,她转头又扑回床上,捞起锦被,将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一双脚则用力蹬着被子。 袁嬷嬷进来时,便见得她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茧。方才,她在外间,也听了那么一耳朵,不由笑着上前,将那锦被揭了,“姑娘这是做什么呢?小心闷坏了。” 裴锦箬一头发丝成了鸡窝,却也配那一脸郁卒的脸色,撇嘴哭道,“嬷嬷,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喝醉……太可怕了。我往后,都没脸活啦!” 袁嬷嬷笑了起来,将扑到她怀里的裴锦箬抱住,笑道,“姑娘莫要担心,老奴方才已打发红绫往靖安侯府去送谢礼了,不管怎么说,昨夜也多亏了燕二公子送你回来。这事儿也没什么,你们总归是同窗,举手之劳,姑娘回头谢过便是。昨夜,老奴也见过燕二公子了,看上去,倒也大度,不会跟姑娘计较的。” 大度?燕崇大度?裴锦箬只想说,嬷嬷,你眼瞎啊? 袁嬷嬷却想着,昨夜那位凤京城中的天之骄子,被她们家姑娘吐得脏了一身,铁青着脸,却也没有将姑娘给扔在地上,这确实已算得难得的大度了。 裴锦箬看袁嬷嬷的神色,便知道多说无益,默默又转过头去,用锦被将自己蒙了起来,声音闷闷地从里面传出。 “嬷嬷莫要管我,让我自个儿静一静。” 等到红绫从靖安侯府回来时,裴锦箬倒是已然起身了,却是没精打采地坐在妆台前由着绿枝梳妆,见到红绫,很有些自暴自弃地问道,“燕二公子可说什么了?” 他那个骄横的臭脾气,她昨夜都吐他身上了,裴锦箬才不信,他还能好脾气的不计较。那张张嘴就是刻薄的嘴,还不抓住了机会,狠劲儿出气? 谁知,红绫却是摇了摇头道,“奴婢不曾见着燕二公子。听说,他是临时有了公务,今日清早,便已经出京去了,尚且不知归期。奴婢便将谢礼留下,就回来了。” 裴锦箬却是听得双眼亮起,“他出京去了?” 见得红绫点头,裴锦箬便是欢喜地笑眯了眼。太好了!这时间久了,什么东西都能淡忘了的。何况,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上一次,他出京,不就一去一两个月吗?没准儿这次也是一样,说不定还更久呢。 数十里外,疾驰了好几个时辰的燕崇一行人正停下来休整。 谁知,燕崇鼻尖一痒,猝不及防便是“阿嚏”了一声。 洛霖凑上前来,面无表情道,“公子该不会是着凉了吧?怎的一出了京,便这么爱打喷嚏呢?” 燕崇瞪他一眼,“你闭嘴吧!”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可这冷不丁说起风凉话来,他嘴皮子就利索了。 不过……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尖,燕崇脸色也有些疑惑。 “我看不是着了凉,怕是有人想你吧?”邵谦笑眯眯凑上来道。 想他?燕崇哼了一声,骂他还差不多呢。 而且……抬起头来,望着邵谦那一脸贼兮兮,好似意味深长的笑,他危险地眯起眼来,“邵四!爷的笑话你也敢看啊?”说着,便已是大步走了过去。 邵谦哪里还敢看笑话,赶紧脚底抹油,溜啊! 洛霖勾了勾唇角,眼底隐隐有笑意,看来,经过昨夜,他家公子阴郁了许久的心绪,倒是又好了起来。裴三姑娘……还真是了不得。 想起昨夜,他家公子被吐了满身,脸色铁青着,他都担心公子会将裴三姑娘给扔在地上,可是,他却没有。反倒一直稳稳抱着,直到交到了裴家人手里才算数。 要知道,他家公子可是连在北镇抚司审讯犯人,回到府上,不只要搓洗许多遍,穿过的衣裳都是命人直接扔掉的。那么爱洁的人呐……裴三姑娘可不就是了不得么? “洛霖,打点一下,赶快上路了。我看你们都是闲的,不给你们找点儿事儿做,你们就浑身难受。那就限三日之内,把事情了结,爷还赶着回京。” 提溜着邵谦的耳朵,燕崇掷地有声丢下一句话,无视周遭哀鸿一遍。 裴锦箬却是全然不知这些,既然燕崇不在京中,她也索性自欺欺人,选择性地将那夜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又活了过来。 收到季家姐弟让茉莉送来的东西时,裴锦箬倒是不怎么意外。毕竟,他们姐弟二人的礼数自来不差,他们本也走得近。 虽然,她并不觉得陪季舒雅喝了一回酒有什么了不得的,却也管不住旁人要谢。 好在,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就是些吃食和日常用物,并一盒晶莹剔透的琉璃首饰,当中,还放了一本游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9 盛景 裴锦箬勾起嘴角,微微笑,“东西我便收下了,回去替我谢谢你家姑娘和公子。只是,上元灯节那天,我已是约了徐国公府家的二姑娘和太师府的五姑娘一道赏灯,早先便是约好了的,不好中途改口,还请你家姑娘和公子见谅。改日有机会再一道游玩也是一样。” 而后,又扭头对绿枝道,“你去将我们今早才做的糕点一样包上一些,给季公子和季姑娘尝尝。” 等到这糕点送到季舒玄手里,再听见茉莉带来的裴锦箬的回话时,季舒玄却是目光黯了黯,良久才道了一声“知道了”,抬手挥退了茉莉。 “怎么了?”季舒雅看出他情绪有些低落,不由凑上前关切地问道。 季舒玄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怅然若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自年底检验之后,锦箬待我,便有些不同。她好似……总在有意无意地躲着我。” “或许……是你多想了吧?”季舒雅想起,那夜,裴锦箬还很是仗义地陪她一道醉酒呢? 季舒玄笑了笑,有些苦涩,“但愿吧!”他敏感,也敏锐,唯独这一次,他希望,是自己感觉错了。 裴锦箬却是真的觉得,她和季舒玄不该再走得那么近。一是季舒玄的心思越来越隐藏不住,而且,他似乎也不想隐藏了,而她,对他除了朋友之谊,没有其他。她不想嫁人的这个想法,至今也没有改变。既是如此,又何必还要拖着他?他那么聪明的人,应该会明白的。 二来,他在年底检验上展现出来的心机还有野心,也让她有些害怕。她即便是不得不嫁人,也只想找个简简单单的人,过过简简单单的生活,如同前世那般的复杂纠结,她真的已经过够了。 只是,上元灯节的事儿,却也全然不是借口。她是不想与季舒玄一道赏灯,却也确实是与徐蓁蓁和卢月龄先约好了。 凤京城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自来很是热闹的。 裴锦箬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但看身边的丫头们,个个都是兴奋难耐的样子,自己不由得也多出了两分雀跃。 用过晚膳,袁嬷嬷她们很快将她收拾好了,便推她出门。 今日跟着的是红绫和红绡,因为人多,袁嬷嬷怕她被拍花子地给拍走了,所以特意让这两个会些功夫的丫头跟着,至于其他的几个,则高高兴兴自己个儿出门玩儿去了。 天将黑,街上,却已是游人如织,热闹非凡了。 裴锦箬径自往与徐蓁蓁和卢月龄约好的地方去,不出所料,一说起玩儿,比谁都积极兴奋的徐大小姐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了她来,便抱怨道,“哎哟!你总算来了。你再不来,我都不愿等你了。” 卢月龄却是笑眯眯望向她,“你今日倒是穿得鲜亮。” 裴锦箬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装束,她人长得明艳,便也最适合明艳些的颜色,当然不是从前蠢笨时,被陈嬷嬷和丹朱穿掇着的那种艳俗的色调搭配,有袁嬷嬷长眼,自然都是极适合她的。 裴锦箬不由笑了,“我自是要穿好看些,毕竟,我还没人要呢,说不准,在这上元灯节,倒还可以来一场美丽的邂逅,万一就真碰上一个品貌俱全的呢?倒是卢五姑娘,你怕是不需要的,怎还穿得这般好看?瞧瞧这衣裳、这妆容,都精致,特意拾掇了要给谁看?” 裴锦箬笑眯眯地凑上前道。 卢月龄的事儿,她和徐蓁蓁都再清楚不过,只有她们几个在时,倒也用不着特意避讳。何况,卢月龄今日不过是借着她和徐蓁蓁的幌子出了门来,一会儿,就要偷偷去与甄先生相会的。有情人同游上元灯节,这可是再浪漫没有的事儿了。她们都是心知肚明。 偏偏,被裴锦箬这么一调侃,卢月龄还是不好意思了,一张脸霎时便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却是恼羞成怒地上前揪了裴锦箬一把,“死丫头,就会笑话我。你这辈子,最好被让我逮着机会,否则,你就看着我怎么报仇吧!” 徐蓁蓁却已经等不及了,“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咱们快些走吧!我今日可是连晚膳也没有吃什么呢,这会儿饿得肚子咕咕叫了,我一会儿定要好好吃一回。糖炒栗子、糖人儿、糖葫芦”徐蓁蓁一边说着,已是一边在吞起了口水,徐二姑娘是只吃货,尤嗜甜食。 听她念了一串的糖,卢月龄和裴锦箬都是无奈,又好笑。 她却已更等不住了,一手挽了一个人,便是冲进了人群之中。 沿途的铺面都挂上了各色的彩灯,有些铺子前,还搭建了灯台,不少都拉起了猜灯谜的把戏,彩头不一。 卢月龄猜了几回,不负才女之名,倒还得了几样彩头,其中有一样,甚是有趣,是做工新奇的面具,她们三人一人分了一个,各自戴了,望着彼此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之后,卢月龄这重色轻友的,便是舍了她们,去见情郎去了。 徐蓁蓁和裴锦箬对猜灯谜都没有多大兴致,便由徐蓁蓁做主,去寻吃食了。 灯会上,也有不少卖小吃的摊贩儿,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徐蓁蓁左手一样,右手一样,身后的丫头手里还抱了一堆,见了什么都想买,还真是如同一个孩子一般。 前方有耍戏的在喷火,平日里,可甚少得见。 徐蓁蓁不由兴奋了,嘴里还含着一颗糖葫芦,她双眼放光地抬手指着那里,含糊了一句,没有说明白,便是挤了过去。 裴锦箬摇头失笑,倒也跟着挤过去看了看。 这样的把戏,她倒是不如徐蓁蓁那般感兴趣。看了一会儿,便有些兴致缺缺。 可徐蓁蓁却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不想扫了她的兴,可也不想辜负了难得的好时光,裴锦箬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去逛逛,一会儿,咱们在灯楼那里见。” 每年的上元灯节,为了与民同乐,彰显大梁国泰民安之盛景,朝廷都会出银子在朱雀门前,搭上一座高高的灯楼。一会儿,还会有彩车从灯楼之前过,也会放焰火。那是整个上元灯节最好看的时候,这满街的人,一会儿都是要过去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0 邂逅 徐蓁蓁正一边吃,一边看,忙得不亦乐乎,听罢,点了点头,让她小心些,便又继续拍掌叫好去了。 裴锦箬无奈笑了笑,从人群中挤离,带着红绡和红绫两个,一边随意地逛着,一边慢慢往朱雀门的方向走去。 两侧的摊子除了卖吃的,也有不少卖别的小玩意儿的。 裴锦箬难得的有兴致,见一个卖糖人儿的小贩手艺好,便与几个小孩子一样,守在摊子前,看着他没一会儿便做出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鼠来。 收回视线,不经意一瞥,却瞧见前方不远处,正顺着人流走过来的季舒玄和裴锦枫一行人,不由吓了一跳。 她那日拒了季舒玄姐弟二人上元灯节一道赏灯的邀约,此时若是撞见了,徐蓁蓁和卢月龄又不在,难免不好。 她没有多想,转而便将手里捏着的那面具往脸上一扣。 转过头去,冲着身后的红绡和红绫比了个禁声的动作。 红绡和红绫也是瞧见了那边已是走近了的季舒玄几人,自然是明白了裴锦箬的意思。 但瞧着裴锦箬脚步一转,便是钻进人群里,红绡和红绫都是犹豫,正待举步要追时,季舒玄和裴锦枫却已经瞧见了她们,两个疾步,便是将她们堵在了当前,目光往她们周边四下逡巡。 裴锦箬听得裴锦枫问起她们,自己去了哪儿。她也不敢再待了,往下一缩,便矮着身子,慢慢退到了街边上,再沿着街边缓缓往后退。 人很多,眼看着一波一波的人潮汹涌过来,将季舒玄几人的身影淹没,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准备起身要走。 虽然是有些别扭,不过……她此时是真不想与季舒玄打照面。 谁知刚准备起身,却见面前站着一人。 入目的是料子极好的茧绸,外罩着石青色的素面大氅,里面透出的袍子就显得要华丽了许多,紫红的颜色本就打眼,上面还用金丝绣了蝙蝠流云纹,这样的招摇……偏偏还就如同柱子一般杵在她跟前。 裴锦箬心头略有所感,却又还含着一丝侥幸,缓缓抬起头来。 入目,是一张狷狂的笑脸,正俯身望着她,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嘴角斜斜扯着,“你这面具倒还不错,不过这姿势嘛……倒有些像是路边我曾见过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裴锦箬心里咆哮着怎么偏生又撞上了他,也不知他是几时回京的。不是出京办差去了吗?怎不多耽搁些时候,现在就回来了? 不过,经由他提醒,她倒是想起了她脸上戴着面具呢,这么一想,倒是安之若素了许多,懒得理他,装作不认识,施施然站起身,转过头便要走。 谁知,后领子却是被人从身后一紧,他不知何时已凑到她耳边来,呼吸喷吐就在她耳畔,让她倏地便是浑身汗毛直立。 “裴锦箬,你真以为戴个面具,我就不认识你了?”说着,他的手已是绕到她脑后,寻着了绳结,轻轻一扯,那面具蓦地便是一松,从面上滑落下来。 裴锦箬僵着脸色望向他,很有些不敢置信,“你怎么认出是我的?”戴着面具呢!又这么多人,真是奇了怪了。 燕崇扯扯嘴角,煞有介事地往她颈边深嗅了一下,“大概……是你的味道。” 裴锦箬真是忍无可忍,伸手便是将他一推,怒瞪着他,“登徒子!” 燕崇却被她推得笑了起来,目光轻轻瞥过她红得好似要滴血一般的耳廓,换了一副表情,有些不悦地挑起眉,将双手抱在胸前,斜眼睇她道,“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呢?你忘了前几日,你醉酒,谁送你回去的?你还吐了我一身?这怎么算?你如今这个态度,是不是太恩将仇报了?” 听他说起这一桩,裴锦箬便不由得心虚气短,“那……那你也不能对我动手动脚的。”只到底气势一泄,便已是色厉内荏。 哼了一声,燕崇直接忽略了她的诉求,“说说吧!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这是挟恩相报呢? “说起来,你欠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仔细想了想,就这么一笔勾销了,未免太不划算,这该找补回来的,连同利钱,可是一厘也不能少。”燕崇嘴角的笑容实在是贱得可恨。 裴锦箬愤愤地瞪着他,片刻后,却是泄气地双肩一垮,“好吧!你想我怎么还?”还清了,是不是就可以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了?如果是那样,那就还吧! 燕崇咧嘴笑了,“这个态度还差不多。走!”他伸手,不由分说拉了她便往大街的某一处走去。 裴锦箬起先还有些不自在,但等到燕崇将她拉到一个烤肉串儿的摊子上,要了两串儿烤羊肉,塞了一串儿到她手里时,她却已经顾不得这个了,很是愕然地看向他。 燕崇一挑眉,“别忘了,你欠我的。所以,你今日得听我的。这会儿,乖乖低下头,尝尝这肉串儿。你没有去过西境,没有吃过那里的烤羊肉。我告诉你,那还真是好吃,我如今想起来,都还忍不住咽口水。虽然不能请你吃那正宗的烤羊肉,今日,请你尝尝这烤肉串儿也是聊胜于无,这个闻着味道还算可以”他说着,已是尝了一口,点了点头,“还算不错。你也尝尝!” 裴锦箬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低下头,尝了一小口。 那烤肉串儿确实还不错,等到她小口吃完。燕崇已经又拉了她往边上的摊子转悠了过去。 自始至终,他的手,一直牢牢牵着她,未曾松开过。 行经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时,他抬起头,往她发间瞄了一眼,有些不满道,“我送你那珠花,怎么从来没见你戴过?” 裴锦箬愣了一愣,没有想到他会问起这个。那珠花哪里能够随便戴出来?男女之间,互赠珠花金钗这些东西,都太过敏感,瓜田李下,再容易惹来闲言碎语不过。何况他们好像前些日子闹得很是不愉快,她一直以为,他们从此就要形同陌路了。 是了,裴锦箬终于想起来她心里那一直萦绕着的奇怪从何而来了。 他们不是应该形同陌路的吗?以他的骄傲,那日她将话说得那么绝,他哪里还会理她? 玄清观前,博文馆里,他的态度才该是正常的。他可以对她冷言冷语,没有半分好脸色,甚至拿话来刺刺她,她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无论如何,却也不该如同现在这般才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1 绾绾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了的? 裴锦箬一时间思绪纷乱,本就乱了的心绪,被他的动作搅得更加纷乱。 他的手不知为何伸向了她颈间,乍然的肌肤相触,她被他的指尖烫得一缩,抓紧了衣领,往后跳了一小步,很是戒备地盯着他,“你要做什么?” 燕崇的脸色有些发僵,额角的青筋好似蹦了两下,他咬了咬牙,这才道,“我喊了你几声也没见你应,所以只好自己动手了,拿这个给你试试,瞧你一惊一乍的,这众目睽睽的,我能对你怎么着?”最后这一句话里,很有些火药味。 裴锦箬这才瞧见他手里拿着一条链子,翠绿的色泽,那些珠子打磨得并不是很光滑,颗颗都是小拇指粗细,只有中间的吊坠要大些,呈泪滴状,在四周彩灯和天上圆魄的清晖之下,泛着古朴而柔润的光。 “这是……”裴锦箬有些诧异。 “这是孔雀石。”燕崇道,“你怕是不认得,这石头只在西境还有西边更远的地方才会产,倒是没有想到,咱们凤京城也有卖的。西境的人都很喜欢这种石头,与咱们的玉石一般,也有成色品级之分,只是,咱们凤京城的人多是不识货,这东西放这儿,怕是要蒙尘了。” 裴锦箬目下闪闪,眸色有些复杂。孔雀石……她还真认识。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叫什么,也不知道,这在西境也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那是在他头一次去西境出征,凯旋归来时,给她带回来的东西。一条比如今这条绿得更纯正均匀,也做工更是精细的链子,被随手扔给了她。 她便是那不识货的,只想着,不过是他随手拿来敷衍她的东西,早早便被锁在了妆匣的底层,不见天日。 “能遇上公子,那便不会蒙尘了,公子不就是那识货之人么?”那摊主忙笑着恭维道,“公子既然对这孔雀石如数家珍,便也该知道,这孔雀石寓意着平安富贵,我看,要送给这位姑娘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倒是个会说话的,字字句句说到了燕二公子的心坎儿上,让他不由得心花怒放。 “这链子我要了。这坠子后面,能刻字的吧?”他爽快地掏了银子来付账,一边将那链子递了过去,一边问道。 “能刻能刻。”那摊主本以为这东西已经卖不出去了,谁知,今日竟是遇到了个识货的,而且,还出手大方,自然是高兴,忙不迭道。 燕崇却是扭头转向裴锦箬道,“刻什么?你乳名叫什么?” “什么?”裴锦箬正在走神,听得这一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反问道。 一双琉璃色的眼珠子瞪得浑圆,无辜地将自己望着,那模样,居然呆傻得有些可爱。 燕崇不由勾起唇角,难得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句,“我问你的乳名啊!你应该有乳名的吧?叫什么?”很多小孩子都是有乳名的,只是,这通常都只有家里人才知道,家里人才会唤的。 裴锦箬望着他,目光却很是复杂,半晌之后,才沉黯了下来,微微哑着嗓道,“绾绾。我娘唤我‘绾绾’。” “绾绾?”他将这两个字含在唇间,好似在品味,明明只是一个名字,却好似被他念出了一种缱绻的况味来,“是‘如今绾作同心结’的绾绾?”他又问她。 裴锦箬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知那么多诗句,他却独独挑了这一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那边,燕崇已是笑得开怀,对那摊主道,“这坠子背后,便刻‘绾绾’二字。” 那摊主的动作很快,他们两个在摊子上挑挑捡捡,好像也没有多大一会儿工夫,便是刻好了。 燕崇接过看了一眼,甚是满意。 已是付了账的,燕崇反手将那链子便是塞进了裴锦箬的手里,“出来逛逛,总得给你买点儿东西,免得你回头心里骂我小气。” 裴锦箬望了望手里的链子,又抬起头来望他。 他却已经抬起了眼睛,四处张望,“那边有个卖灯的,我们过去看看,买一盏新奇有趣的,拎着往朱雀门去。” 裴锦箬低低“嗯”了一声。 人很多,他像是怕她走丢一般,复又牵起她,两人便是又往那处他所说的卖灯的摊子上走去。 等到了那儿,燕崇却是一眼便相中了一盏做工虽算不得精细,却是憨态可掬,甚是可爱的兔儿灯,将之拎起打量了一番,不知怎的,便是想起了方才裴锦箬瞪圆了眼睛,将他望着的样子,越看,便越是喜欢。 面上却没怎么显出来,清了清喉咙道,“就要这盏吧!可惜,没有那狐狸模样的,否则,你拎着,定是更应景。” 这人自来嘴里没有一句好话,裴锦箬在心底哼了哼。 看着他爽快地付了账,转头要将那灯塞到她手里,又顿了两顿,转而自己提了灯,另一手,又伸出来,牵了她。 要走时,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会儿怎的这般乖巧?”那眼神有些狐疑,说她狐狸什么的,她往日不都要呛上两声的么? 而且,他方才好像一直牵着她呢,也不见她有什么不情愿的。 裴锦箬没好气地瞪他,“不是你说的,我什么都得听你的么?”这会儿却又嫌她乖巧了?“我只想早些把事情了了,往后,再不欠你的,乐得自在。” 那眼儿晶亮,双颊微鼓的模样,惹得燕崇黑眸中极快地掠过一抹笑意,将手里的那盏兔子灯拎得高些,明灭的光斑投射在她脸上,他笑着挑眉道,“你看看,红着眼睛的,你像不像它?” 裴锦箬瞪着他,无语。 他却是倏地咧嘴,笑开了一口白晃晃的牙,“自然是不像的。你看看它,那是真乖巧,哪里像你,张牙舞爪。” 裴锦箬开始磨牙了。 “走走走!再跟你耽搁下去,还去不去朱雀门了?”燕崇转瞬又是不耐了,复牵紧了她的手,转而钻进了人群之中。 裴锦箬真是没奈何,心里有些闷气,是谁耽搁了? 时候差不多了,这会儿四面八方的人都往着朱雀门挤去。 他们本就在街边上,只得顺着街边慢慢走。 哪儿知道,人太多了,也不知怎的,一个推挤,裴锦箬只觉得身形一晃,下一刻,便是被挤到了墙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2 伏杀 而燕崇,为了护住她,伸手撑在她身后墙壁之上,让那些汹涌的人潮近不得她身,却也因而,将她困锁在了他的双臂与胸膛圈出的小小方寸之间。 抬眼,裴锦箬便见得他深邃的眼,目光灼灼,四周彩灯辉映,他的眼里,却独独只有一个她。 裴锦箬蓦地心慌起来,咚咚咚,心跳一声急过一声,如同鼓点,声声急促怦然。 裴锦箬咬了咬唇,待不下去了,矮了身子,想从他手臂下钻出去。 燕崇却蓦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往边上一瞥,隔着重重人潮,倒是一眼便瞧见了也朝这边看过来的季舒玄。 电光火石间,他蓦地一扯唇角,狂恣地一笑,而后,便是拉了裴锦箬一个闪身,避开了汹涌的人潮,往街边的一条胡同窜去。 裴锦箬猝不及防,被他拉着,直到跑了挺远,将喧嚣远远抛在了身后,她这才恍惚明白过来,硬是停下了步子,开始挣扎,“燕崇!你干什么?” 不是要去朱雀门吗?怎的突然发疯,拉着她跑来了这里? 这是哪里?裴锦箬四处看了看,这胡同弯弯曲曲,往两侧延伸,都是普通的民居,很是逼仄。 许是人都去大街上看灯了,四下里,居然是一片静寂,恍若无人一般。 只依稀能听见细细的风声,和着他们两人狂奔之后,急促的喘息声。 问了之后,却是半晌没有听见燕崇回答,她不由奇怪地转回视线,望向他。 撞上的,却是他静深的凝视,想起方才被他拉来这里之前的境况,心下,便蓦地是一慌。 “快些走了!再耽搁,就真不用去朱雀门了。”她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举步要走。 斜刺里,他的手,却是蓦然伸了过来。 “你干什么?”她一直防备着,当下便是反应极大地一挥手,却是不想,刚好挥落了他手里拎着的那盏兔儿灯。 灯落在地上,被风一卷,灿烈的火舌窜起,熊熊燃烧起来,好似只一瞬,如昙花一般,盛放了一刹,又转瞬凋谢,四周暗了下来。 他的手,已经扣在了她的肩上,有些紧,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决。 “我问你……”他的嗓音,在耳畔幽幽响起,“方才,我遇见你时,你是在躲季舒玄,是不是?” 裴锦箬一愕,更是心慌。 他却容不得她又逃避,顿了顿,复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躲他?” “你不是说的,嫁他没什么不可以吗?那既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躲他?是……你又反悔了?还是……那一日,你根本就是拿他来敷衍我,拒绝我?” 她皱了皱眉,被他目光灼灼盯着,心慌得实在厉害,想也没想,便是沉下了嗓音,“不关你的事。” 这话一出,她便觉得双肩一紧,他方才虽是紧紧抓着,却有分寸,这会儿,却是捏疼了他。 她蹙了蹙眉,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瞬间便是锐利了起来。 两人之间,有那么一刹那,好似连风也停滞了。 他却倏然,放开了扣在她肩上的双手,笑道,“是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好奇,问问怎么了?” 玩世不恭的态度,满不在乎的语气,让裴锦箬恍惚觉得她方才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你今夜的态度,我还算得勉强满意的。待会儿陪我去了朱雀门,看完了焰火,那日我从望江楼送你回府,又被你吐了一身的事儿,便算得扯平了。不过……你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两次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大过天,这可不好还呐,你最好心里有点儿准备。”四下里暗沉,他像是怕她看不清一般,凑到了她眼前,朝着她眨了眨眼睛。 裴锦箬将身子往后一扯,僵着脸望着他,额角的青筋蹦了两下,现在才说她根本不稀罕他救,显然已是来不及了吧? 她那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像是取悦了燕崇一般,引得他低低笑了两声,又复牵住了她的手,“走吧!再晚,这热闹便真是看不上了。” 裴锦箬被他拉着向前,黑暗中,触感便显得格外敏锐,他的手,好似比方才冷了许多。为了什么? 裴锦箬忍不住多想。 下一刻,却觉得他握住她的手一僵,她抬起头,见他不知何时停下了步子,而背脊亦是悄悄僵直,像是一把绷紧了弓弦,蓄势待发的弓。 “怎么了?”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低声问道。 “嘘!”他朝她比了个禁声的动作,一只手,却已绕到了腰间。 裴锦箬顺着他的手望去,这才瞧见他腰上悬着一把短剑,而他此时的手,正握在那短剑的剑柄之上。 握住她的掌心,有些汗湿,却没有松开,一双眸子恍若鹰隼,锐利地在暗夜中扫射。 “跑!”倏然,耳畔低低一声,他拉了她,便是朝着暗夜中的某一个方向,疾步跑去。 裴锦箬再迟钝,也知道事情不对劲,奈何,除了跟着他跑,她别无选择。 哪怕如此,被燕崇扑倒在地上,看着就钉在她身前不过寸许,入土三分,箭羽还在震颤的铁箭时,她还是瞬间便被吓白了脸。 还在发懵,燕崇却已又将她扯起,往前狂奔,她腿软,几乎是被他架着,半抱半拖,这便大大拖慢了他的速度。 他还要带着她,闪躲身后的利箭。 须臾间,前方也传来一声“嗖”,利矢破空之声。 燕崇带着她,往边上一侧,险险躲过。 燕崇顿了顿,这回却没再带着她跑,而是转而扶起她,在她手心塞了个物件。深深看她一眼后,转身,“刷”地一下,将腰间的短剑抽了出来。 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十来个黑衣人,转眼将燕崇牢牢围住,不由分说,举刀便来砍。 裴锦箬缩在一边,却也知道不是长久之计,低头看了看他塞在掌心的东西,居然是一只玉哨,她心领神会,不及多想,将那玉哨含在了唇中,吸气,用力一吹。 尖锐的哨声划破暗夜,起先只专心对付燕崇的那些黑衣人这才扭头望向裴锦箬,黑巾外的眼,杀气腾腾,当先便有一人,从包围中脱离,转而提剑朝着裴锦箬逼近。 燕崇转眼瞄见,一边将短剑一抽,将面前一个拦路的人割了喉,顺势将他的兵刃夺了,照着朝裴锦箬逼近的那人背心用力掷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3 疗毒 利刃刺破皮肉的刺啦声,一远一近响起。他看着那个人在裴锦箬眼前倒了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眼也不眨地反手便将短剑刺进了身后那人的身体。 那个黑衣蒙面人还没有来得及为刺中了燕崇而欢喜,便只来得及瞪大一双眼,觉得鲜血喷洒而出,颓然倒地,死不瞑目。 燕崇抬眼,瞧见几个人影已是冲了过来。便是反手,将那刺进肩胛的长剑一抽,转而又砍倒了一人,快步奔至了裴锦箬跟前。 裴锦箬前世今生加在一处,也从未遇过这般凶险的情况。 方才,吹完玉哨,引来了杀机,她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衣蒙面人举着刀,杀气腾腾地朝她冲来,怕得要命,腿脚却软得一分力气都没有,连逃都逃不动。 直到那人被燕崇投出的长剑直穿背脊,血,喷溅在她的裙摆之上,她还是忍不住吓得尖叫了一声,这会儿,更是全没了力气。 燕崇到她身边时,见她缩在一边,双眸紧闭,浑身轻颤,眼眸微微一黯,却还是放柔了嗓音,低声喊了一声,“绾绾。” 这一声,让裴锦箬缓缓睁开眼来,望向他时,好似心瞬间便安了许多。 “来!我们走!”燕崇伸手拉住她,将她半拖半抱了起来。 耳边,刀剑碰撞声与喊杀声不绝,裴锦箬这才抬眼看去,见得不知何时居然来了几个锦衣卫,与那些个黑衣蒙面人,斗在了一处,想必是托了方才那玉哨的福,难怪燕崇能腾出手到她身边来。 “走!”燕崇拉了她,便是转身往胡同深处快步而去,慢慢将那些击杀之声,抛在了身后。 离得远了,裴锦箬总算稍稍镇静下来,力气回来了,理智也回来了。 “我们是不是往朱雀门去?”虽然来了几个锦衣卫,但那些个黑衣蒙面人出手很是凶残,就怕不敌。他们怕是最好往人多的地方去,才安全吧? 燕崇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拉着她,兀自在暗夜之中穿行。 等到经过一处民居之时,见到从门缝内透出的亮光,他便是抬手轻轻叩了一下门扉。 裴锦箬不解,回头看他,正要问,却是惊见他脚下一个趔趄,竟是狠狠摔在一旁的门框之上,若非依着门框,只怕就要直接栽下去了。 裴锦箬大惊,忙将他扶住。“你怎么了?”门缝内隐隐透出的光亮里,他苍白的脸色,一头的冷汗皆是映入眼帘。 裴锦箬直觉地不妙,扶在他臂上的手忍不住在他身上探索起来,上挪时,便是触到了一掌的黏湿,她心下一“咯噔”,再往上移,便听得他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之声。 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刹那间,裴锦箬的脸色再度雪白,比他的,也好看不上许多。 而门内,传来了靠近的脚步声。门栓被拉开,一个老婆子探头来看,似是没有料到会是陌生人,先是一愣,继而怕是看清楚了他们两人一身的血迹,骇得变了脸色,便是将门一攘,要关上。 一只手,却是探了进来,手里,捏着一锭银元宝。 “借你家一用,放心,不会有事。” 那老婆子踌躇了一瞬,一双眼一会儿瞄瞄那锭银元宝,一会儿又瞄瞄燕崇手里紧提着的,满是血腥的刀,终于是一咬牙,拉开了门。 裴锦箬连忙扶着燕崇快步进去。 那老婆子引了他们进了一间房,矮小的屋檐,昏黄的烛光。 “我去烧点儿水来。”说罢,扭身便要走。 “大婶儿且慢。”燕崇却是淡淡喊道,“家里可有酒?越烈越好。” “有烧刀子。等等,我去取来。” “有劳婶子了。” 等到那老婆子一转出房门,燕崇却是再撑不住了一般,几乎挺不住地栽在裴锦箬肩上。 吓了裴锦箬一大跳,转头看他脸色,便知道他方才是在那老婆子跟前强撑着呢。“你怎么样?”她语调里,也不由带了惊惶。 燕崇摇了摇头,“那刀上有毒。” 裴锦箬心下一“咯噔”,“那怎么办?” 燕崇抬手,刷刷两下,将衣裳扯开,露出了坚实的肩背。“来!帮帮我!将毒血挤出来。” 这样的关头,裴锦箬还真是顾不得那些个繁文缛节。抬头一望他肩胛处,入目只觉触目惊心。方才那把剑从后刺来,直接刺了个对穿,那窟窿有小孩儿拳头大小,皮肉外翻,破损处,隐隐可见白骨,这会儿还在汩汩地往外淌着血,只那血,却泛着一丝妖异的艳紫。 裴锦箬只觉得心房,一抽一抽,疼得有些厉害。 “快点儿!你如果不想我死在这儿的话!”燕崇沉下嗓音道。 裴锦箬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却终究是白着脸,抖索了片刻,这才颤抖着手,压上了他那伤口。双眸一定后,狠了狠心,咬牙道,“你忍着点儿!” “来吧!”燕崇苍白的脸上已是一头一脸的汗,可还能冲着她挤出一个笑来。 裴锦箬自知轻重,不敢再耽搁,咬着牙,按上那伤口,轻轻一挤,血,滴答答流出。 燕崇的牙关紧咬,浑身肌肉紧绷,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再来。”他哑声道,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 裴锦箬狠下心,又用力连着挤了好几下,那些血汩汩淌下,溅得她满身满手皆是。她却什么都顾不得了,好在,那血中艳紫的颜色转淡了好些,渐渐变得正常了。 她抬起头,却见他几乎坐不住地摇摇欲坠,满头青筋暴起,牙关紧咬,脸色惨白,浑身都是冷汗,像是要疼晕过去的样子。 她心乱如麻,一时间,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好在,脚步声传来,却是那老婆子去而复返,一只手拎着茶壶,另一只手,则拎着个酒坛子。 裴锦箬连忙上去帮忙。 用清水将那伤口清洗后,又用那酒浇了一遍。 过程中,燕崇又是痛得浑身紧绷,发颤的模样。 等到一切做完,裴锦箬扯了裙幅给他暂且包扎好伤口时,他整个人已是坐不住地斜斜倚在榻上,眼皮子耷拉着,那虚弱的模样,是裴锦箬从未见过的。 “现在怎么办?”裴锦箬又问道,难掩忧心。 “没事儿。”燕崇此时反倒很沉定,“那些杀手一击不中,我的人一来,他们便只有铩羽而归了,已是不足为惧,再等等,自会有人来寻我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4 焰火 “吓着了吧?”燕崇想着她方才吓得浑身轻颤,脸色惨白的模样,便不由得有些恨起自己。若是知道今夜会有这么一桩祸事,他委实不该将她牵扯进来才是。 也是怪他,一抽出空,便迫不及待想见她。又想着是上元灯节,便没有多想。 终究是他错估了那些人的狠劲儿,肩胛处伤口隐隐作痛,挺好,疼了才知道长教训。 裴锦箬哼了一声,“今日也算得是我救了你一回吧?这又怎么算?” 燕崇见她那副逮到机会就斤斤计较的小模样,不知为何,只觉得可爱,只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忍俊不禁地勾勾唇,却扯动了肩胛的伤处,不由皱了皱眉。抬眼见她面上的担忧掩也掩不住,他却是不由笑了,“好好好!这回,算我欠你!” 裴锦箬满意了,想着好吧,这下掰平了一回。 谁知,下一刻,燕崇又笑道,“你欠我两次,得还我。我欠你一次,你可以想想,想让我怎么还。” 裴锦箬先是一愕,继而,终于是被某人的没脸没皮彻底打败了,忍无可忍道,“燕晙时!你无赖!” “嘣”一声响,两人不约而同转过眼,透过这矮小的瓦房内那扇窄小的窗往外看去。 那入目的一小块儿夜空上,恰恰好,绽放出一朵绚烂的花。 朱雀门的焰火,已经如期而至。 她终于还是履行了今日的承诺,陪他到了这最后的时刻。 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情状。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方夜空上爆出一朵又一朵绚烂的花。只裴锦箬专注地望着窗外,燕崇的目光却时不时地收回,同样专注地落在她被焰火映得明明灭灭的面容之上。 焰火虽是璀璨,却终究是转瞬即逝。 四周陷入黑暗的刹那,这方小小院落的柴扉,也被人笃笃敲响。 打头的,正是洛霖,并几个锦衣卫。 瞧见燕崇安然无恙,洛霖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一贯的不苟言笑,也看不出喜怒,但拢起的眉心却是舒展了许多。锦衣卫办事都是办老了的,他们有最好的大夫,能制毒,也能解毒。为了以防万一,是带着人的,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有赖裴锦箬清毒清得及时,那大夫不过上了药粉,又用银针排了两回毒,给燕崇喂了一颗内服的药,便说毒已无碍,只外伤好生休养些时日便是了。 裴锦箬至此,一颗始终悬吊在半空中的心,这才踏踏实实落了地。 外间,又有重重的靴子响,由远及近。 一身艳丽的大红飞鱼服,恍若火焰一般炽烈。 裴锦箬下意识地回头,见得扶着腰间绣春刀,跨进这间小小瓦房来的袁恪时,不由得,便是有些心虚,站起身来,讷讷唤道,“表哥!” 袁恪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着她,眼底极快地掠过一道暗影,目光着意在她身上盯了盯,这才收回视线,望向榻上的燕崇,抱拳拱手。 燕崇亦是勉强施了一礼,对着袁恪扯唇笑道,“谨之兄今日当值,护卫陛下安危便是,我这里的区区小事,委实无需烦劳。” 袁恪眉毛都没动上一根,只是语调淡淡回道,“陛下听说你遇袭,甚是挂心,特命我来看看。”大夫此时正在给他肩胛的伤处上药包扎,袁恪目光随之望去。 燕崇便是扯唇笑道,“吃了点儿亏。既然谨之兄来了,那接下来的事,便多多有劳你了。” “分内之事。” 燕崇笑笑,转而望向裴锦箬,“你呢?我让洛霖送你回府?” “这个就不劳晙时你费心了吧?”裴锦箬还没有做声,边上袁恪便已清清冷冷地道。 裴锦箬一愕,转头望向袁恪。 燕崇则是皱紧了眉。 被两人盯着,袁恪却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表妹这副样子,若是直接回府,只怕会将亲家老太太和姑父吓个够呛。待会儿,还是随我一道回英国公府去,裴府那头,我自会派人去交代。” 燕崇这才转头细细打量裴锦箬,一看,也是皱眉。她今日,虽还是穿的一身红,可那血污终究要比披风本身的颜色来得深,何况,还有那股深浓的血腥味。更别说,她脸上也溅上了些,衬着她那白皙的肤色,更加明显。头发凌乱,当真是形容狼狈。 虽然不愿意,但燕崇还是不得不承认,袁恪确实考虑得周到。只是去英国公府……燕崇有些不痛快,可又能怎么样?英国公府那是裴锦箬名正言顺的外祖家,而袁恪,更是她名正言顺的表哥。 裴锦箬也觉得袁恪设想得周到,略一沉吟,便是笑道,“如此,便多谢表哥了。” 袁恪默然点了点头,立刻让人护送裴锦箬先回英国公府去,又让人去裴府报信,说是袁清洛今日也来逛灯会,表姐妹二人正好遇上,便请她家去住上一夜,明日,再送她回府。 之后,别说说话了,连眼神儿也没有对上一个。 “晙时受了伤,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排查、审讯这些事,便交给我了。” 燕崇插不上话,眼睁睁看着裴锦箬被送走,脸色有些不好看。回头却还对上袁恪那张棺材脸,登时觉得这人不过表面正经,心里却蔫坏儿。 等着吧!往后,谁比谁名正言顺,现在还说不准呢。 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嘴上领了袁恪的情,他大爷似的让人抬着,从这院子里出去,回靖安侯府去了。 裴锦箬被送到英国公府时,夜已深了,葛老夫人,包括吴夫人都已经早早歇下了。袁恪也没有想过要惊动她们,只是带了话给袁清洛。 袁清洛便着人在她院子里收拾出了一间客房,给她准备了干净的衣裙,备了热水,沐浴之后,让她暂且歇下了。 说实话,很累了,可是躺在床上,裴锦箬却是半天没有睡意。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到了这会儿,想起之前那场暗杀,她更觉得后怕。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才与阎王爷擦肩而过了一回。 本以为,死过一次,该当无畏才是,但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她还是怕死。或者是更怕死。 她如今的日子尚好,往后,她还要过得更有滋有味,多姿多彩才是,自然是不能死。 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5 梦魇 等到第二日睡醒时,却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昨夜最后倒也睡着了,可却做了一宿的梦。 梦里忽而是昨夜那一场让人肝胆俱裂的刺杀,清晰得她仿佛能够感受到那支铁箭从鬓边擦过时,深浓的杀意。忽而却又是凌乱的画面,战场厮杀,兵荒马乱。 她分明没有去过战场,可那梦境里的一切,却那么的真实。 她甚至恍惚瞧见了那面在硝烟中猎猎飞卷的战旗,上面那个铁画银钩的“燕”字,甚至瞧见了军旗下,蓦然回首望来的人。绛衣玄甲,兜鍪的红缨下,一双眼如寒芒点点,一直冷箭却是朝着他面门疾射而去 裴锦箬张嘴的惊喊,将梦境与现实撕裂开来,她陡然从梦中惊醒,自枕上弹坐而起时,梦中的一切,也告终结。 等到盥洗后起身,她心里一直有些奇怪。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是因着昨夜果真被吓到了吗? “果真是被吓到了?”袁清洛望着她,也是一脸担心的样子。 裴锦箬蓦然醒过神来,这才想起她们这会儿正是一同要往葛老夫人院子里去。 昨夜回来得晚,没有惊动葛老夫人和吴夫人。今日,还要瞒着,却是不成的。 好在,袁清洛知道事情的大概,又得了袁恪的吩咐,事情已经过去,便不用说出来,让老人家无谓担心了。所以,她们已是统一好了说辞。便是昨夜,她们在朱雀门赏灯时,偶然遇上,是以,袁清洛特意邀了裴锦箬过府来住了一夜,表姐妹二人好说些体己话。裴府那面,也是一样的说辞。 这会儿,袁清洛便是一边对她交代着,一边带她往葛老夫人院子里去,一来向老人家请安,二来,也是顺道去陪着用早膳的。 谁知,才说了不过几句,便见着裴锦箬一直在走神。袁清洛不由得有些担心,这表妹虽然平日里看着还是个稳重的,但昨夜那样的事情哪里是她一个娇滴滴养在深闺的姑娘能遇上的,怕真是吓坏了,瞧这神不守舍的样子,真的没事儿吗?既然不能说出来让祖母担心,那回头是不是请大夫来看看,给她抓副压惊的药汤来喝喝? 裴锦箬这才醒过神来,有些赧颜道,“对不住了,表姐,我只是一时走神了。你放心,你说的,我都听着呢,也记在心上了。”昨夜的事,让袁恪和袁清洛受累,她已经是万分过意不去了,她自然更不会让外祖母平白为她担心的。 见到这会儿好像又没什么异常了,袁清洛这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挽了她胳膊,交代道,“没什么最好。可是若有什么不妥,你总可以告诉我的,别一个人强撑着,懂吗?” 裴锦箬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葛老夫人的院子。 早起时,袁清洛便已经先差人来葛老夫人这儿说过了,所以,她们刚刚进了院门,便见着葛嬷嬷迎了过来。 等到被迎进花厅时,葛老夫人更是笑容满面地对她们道,“你们两个小猴儿可是睡懒觉了?这么半会儿才过来?”看那精气神儿,显然对见着裴锦箬,很是高兴。 “祖母这可错怪我了。您知道的,我是最勤快的,至于表妹嘛她年纪还小,偶尔睡睡懒觉,也没怎么吧?”袁清洛笑眯眯道。 “你呀!就编排你表妹吧!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好在,你表妹也不是个小气的,往后去了婆家,你可莫要再这般不懂成算了,旁人可不会管你是不是有口无心。”葛老夫人抬手轻戳了袁清洛脑门一下,又顺道面授机宜了一回。 袁清洛的婚事已是定下,开春儿之后,她便不会再往博文馆上学了。 虽然婚期暂且未定,但要腾出手来专心备嫁,要学的事情,要准备的东西,都还多着呢。 加之,袁清洛嫁得远,葛老夫人自然是处处不放心。 一说起婚事,再怎么大方的姑娘也会害羞,袁清洛当下红了脸,扭着身子不依道,“祖母怎么又说起这个?表妹还在这儿呢,她还小,您可别教坏了她。”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惹得老的小的皆是忍俊不禁。 她又急慌慌扯开话题道,“祖母这里还没有备饭么?我和表妹都饿了。” “有有有,饿不着你。”葛老夫人哪儿有不知道女孩儿家害羞的,便也从善如流住了口,让葛嬷嬷去摆饭。让两个丫头一左一右搀着她,一道坐了。 早膳很是丰盛。除了各色粥点之外,还给她们两个一人备了一盅糖蒸酥酪。葛老夫人笑眯眯看着她们吃了,那边,吴夫人也来请安,过后,便将袁清洛提溜走了。她如今,正跟着吴夫人学着掌家理事,每日里,事情也是多得很。 裴锦箬扶着葛老夫人在回廊里散了会儿食,这才又回了花厅。 葛老夫人拉着她往矮榻上坐了,摩挲着她的手,笑眯眯问道,“看你精神不济,可是昨夜没歇好?” “昨夜玩儿的晚,又跟表姐说话说了半宿,所以没有歇好。不过没关系,晚上早些睡也就是了。”裴锦箬笑眯眯道。 葛老夫人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在意。“你们年轻,自是歇一歇就没什么了。可往后,也得多多顾惜着自个儿身子。” “我省得,外祖母放心。” 祖孙二人挨在榻上,亲亲密密说了一会儿话,葛老夫人不知怎的,便说起她打扮得太清淡来。 裴锦箬实在不好说,她今日这身衣裳和首饰都是管袁清洛借来的,而表姐自来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性子,她素日里,便不怎么喜欢妆扮,借给她的,怕已经是用心挑选过了的。 葛老夫人却是来了兴致,便让葛嬷嬷将她的压箱底搬出来,要给裴锦箬挑两件首饰戴。 裴锦箬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径自驳了,便依着她的意思,挑了两样色彩鲜亮的,葛老夫人果真高兴得很。 “对了!前几日,敏郡王府送来的那一匣子绢花,不是还特意给箬姐儿留了两支么?若不是今日,我都快给忘了,收在哪儿了?你快些去寻了来。” 葛老夫人对着葛嬷嬷吩咐完,便又回来抓了裴锦箬的手道,“敏郡王府那匣子绢花做得真好,就跟真花儿一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6 疑虑 “我瞧着也是喜欢。你小姨母和洛姐儿一人挑了两支,剩下的两支,我给你留着,正想着什么时候合适了给你。结果,险些给放忘了,好在今日想了起来。” 裴锦箬却是目下闪了两闪,她没有听错,果真是敏郡王府。 这时,葛嬷嬷已是笑着捧了个匣子来。 葛老夫人接过之后,打开来递到她跟前,“来,快看看,可喜欢?” 裴锦箬将那两支绢花捧起来,一朵是海棠,一朵是芍药,都是艳丽的颜色。哪里是袁婧衣和袁清洛挑剩下的,分明是给她留了最适合的。 时时刻刻都想着她,偏偏,正是这样的细枝末节,才让人心生动容。 “真好看,果真做得逼真,跟真花儿似的。”裴锦箬笑道。 “那就好生收起来,眼看着春暖花开了,花骨朵儿一般的姑娘,正该好生妆扮起来才是。我那儿还有几匹颜色鲜亮的料子,回头让葛嬷嬷找来,你一并带回去,做几身新衣裳。”葛老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裴锦箬见她真正高兴,自然应了不提。 只是转而望向那绢花时,目光微微闪动,将一丝隐忧和焦切压在心底,似是不经意一般问道,“这敏郡王府与外祖母很熟么?怎的,还特特送了绢花来?” 提起这个,葛老夫人显见更高兴了,“也不只送了这绢花,还送了好些其他的东西。”抬眼间裴锦箬用那双琉璃色的眼珠子将她望着,既是奇怪,又是好奇的样子,葛老夫人笑笑道,“敏郡王府的老二也是蹉跎了好些年,之前定的那门亲事,新娘子先是守孝,后来刚刚进门不到半年,就得了急病走了,也是个可怜见儿的。敏郡王妃是个好性儿的,那老二也算重情义,给那姑娘守了一年的孝。如今,才准备开始给她家老二寻摸亲事,这不,就瞧中了你家小姨母,这些东西,都是送来探口风的。” “求娶小姨母?”裴锦箬却是再也坐不住了,“外祖母难道已经应下了?” 葛老夫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似是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自然是还没有。总归是婚姻大事,得慎重些。不过,敏郡王妃我是知道的,这人面软心慈,这样的婆婆倒是不错。她家老二我也瞧过,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还算得端正。” 端正什么?裴锦箬急得不行,心想着,那人倒是会装的,敏郡王府也捂得紧,这才没有风声透出来。 可听外祖母的意思,是对这桩婚事甚是满意。既然长女低嫁未能有个好结果,那么次女选一门门当户对的,这总没错了吧? 可是,若果真应了这门婚事,让袁婧衣嫁过去。等到明白了那人的真面目,那时已为时晚矣,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袁婧衣重蹈覆辙吗? 不过……抬眼见葛老夫人一脸狐疑地望着自己,她一个激灵,忙敛下心绪,稳了稳心神,这才扯开一抹笑道,“外祖母,这终究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家世人才的尚且其次,这最要紧的,却是人品。这人品,一面两面的,哪里能看出个究竟,还得细细查验过才好。” “前些时日,那个如今获罪举家流放的李家,外祖母该知道吧?早前,我认得的一个人家,想将女儿许给他家的大郎,起初只当是一桩良配。谁知,后来细细一查才知道,那李家大郎竟是个好男风的。没有将女儿嫁出去,也免了一场祸事。” 葛老夫人面上的神色稍缓,只目光中的疑虑却未尽消,“敏郡王家的老二……你可是听说了什么风声?” 裴锦箬没有想到葛老夫人居然敏锐至此,只有些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的。遂,她只是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这倒没有。我只是想着,这关系着小姨母的终身,慎重一些总没错。外祖母还是私底下,先将这人的品性查得清楚些为好。” 葛老夫人见她双目澄澈,不像有什么异常的样子,这才暂且抛开了心中那隐隐奇怪的感觉,应了一声道,“你说得也有理。你母亲已是不得善终,你小姨母却是万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我会让你舅父他们私底下好生查查那个孩子。” 裴锦箬到这时,才算是悄悄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袁婧衣又走上前世的老路。 祖孙二人一时沉默,却见着一道颀长的人影阔步走了进来。 葛老夫人见了便是不由笑道,“你今日倒是乖觉,知道要送你表妹回府,所以,特意回来得早些了?” 这话里的意味,让裴锦箬有两分哭笑不得,怎的外祖母到现在,还是没有打消那个念头? 想归那么想,裴锦箬面上却是半点儿不显,站起身来,朝着袁恪规规矩矩一福,“表哥。” 袁恪“嗯”了一声,抬眼望向葛老夫人道,“我送了表妹,回头还要进宫去一趟。” 葛老夫人心领神会,拉了裴锦箬的手道,“既是如此,便先家去吧!昨夜一夜没着家,你家老太太和你父亲怕是也会挂心。回头什么时候,我又接你来住。” 裴锦箬自然是没有疑义。 葛老夫人又让葛嬷嬷将她要给裴锦箬的布料和首饰这些通通包了起来,居然还不少,让两个丫头都是抱了满怀,给她一道送去马车上。 辞别了葛老夫人,随在袁恪身后出得院子来,袁恪却是停了步,沉声吩咐两个丫头先将东西送去马车上,支开了人之后,便是单手背在身后,目光静深地将裴锦箬望住。 裴锦箬被看得有些惴惴,这个表哥,自来都有点儿高深莫测,不动如山的样子,他这番做派,自然是有话要同她说的。为的是哪般,她却有些没底。 “方才进门前,隐约听见了你和祖母的谈话。为什么觉得敏郡王府这桩婚事不好?或者说,你是觉得敏郡王府的老二不好?”不愧是干锦衣卫的,开口便是没有废话,一针见血。 裴锦箬在葛老夫人面前还能打打马虎眼儿,如今被袁恪盯着,有些话,囫囵了一圈儿,又吞了下去。 若是谎言,在袁恪面前必然会被看穿,既是如此,还不如不说。 略一沉吟,她便是道,“我只是觉得小姨母的终身大事,谨慎一点儿没有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7 巧合 “表哥大抵是觉得我管得太多了吧?表哥倒是什么都没有管,可来日若是果真小姨母所托非人,表哥就真能心安理得吗?” “表哥手中有锦衣卫的暗哨在,想查什么,不过是张张嘴的事儿。我也知道,表哥为人正直,不会假公济私。可说到底,也不是做什么坏事吧?”既然开了口,裴锦箬索性也不再怕得罪人了。 袁恪果然因着她的话,而沉默了片刻,深深望她许久,好一会儿后,才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倒是没有明说,但裴锦箬的眉宇却是舒展了开来。 “你昨夜,如何会跟燕崇在一处?”袁恪却又乍然开了口,语调平平,可问题却很是犀利。 裴锦箬心下讪讪,面上却是平淡如常,“我与蓁蓁她们走散了,偶然遇见了燕二公子。”早就料到他要问,是以,她早就有准备。 锦衣卫副指挥使却并不那么好糊弄,“好似,你与他一处,被我撞见,也不是头一回了。” 裴锦箬打哈哈,“都是巧合,巧合。我和燕二公子是同窗,他又帮过我几回,自然难免有碰见的时候。” 袁恪看她一眼,终是放过了她,没再追问,却是略一沉吟之后,又道,“昨夜的凶险你也见着了,燕二公子就罢了,这样的事情再多来几回,你怕是吓都会吓死了。往后,机灵着些。”说罢,便已是转过身,将手背在身后,往前快步疾走。 裴锦箬悄悄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昨夜那样的情况,她再怎么机灵,也躲不开吧?好在,终归是有惊无险。 也不知道燕崇的伤如何了。 一边跟上袁恪的步子,裴锦箬一边悄悄睇了一眼袁恪的背影,最后,只能摇了摇头放弃,她若此时问表哥,必然得不到答案,说不定他还会更加误会自己和燕崇的关系呢。 也罢了,昨夜那大夫就说了已经无碍,燕崇又是个身强体健的,应是没什么。 她若关心太过,还真要惹人注目了。 等到回了裴府,裴世钦还未回来,裴老太太却是让人请她往春晖院去了一趟。 自然免不了关心一番昨夜的事情,裴锦箬四两拨千斤,就应付了过去。 裴老太太踌躇片刻后,拉了裴锦箬的手,说起了正事儿。 “箬姐儿,有一件事啊,祖母想听听你的意思。” “祖母请说。”裴锦箬觉得她这态度有些奇怪,要说什么事儿? “其实这样的事情,按理是不该跟你一个姑娘说。只是,咱们家里的情况,你也是见着了,一个家里,总不能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太不像话。你父亲如今也出了孝,祖母便琢磨着,也是时候该给你父亲说一门亲事了,你说呢?” 裴锦箬有些哭笑不得,这果真是快到春天了吗?这接二连三的喜气,怎的都找上门儿来了? 上午才听了外祖母说,要给小姨母说亲的事儿,这转眼祖母便又提起要给她父亲续弦。这样的事情,跟她说,真是好没道理。 总不能指望着她这做女儿的去给她爹张罗婚事吧? “祖母要我说什么?这自是应该的,可父亲的事儿,哪里容得我这做女儿的置喙?”何况,她与裴世钦的父女关系实在不怎么好,自从孟姨娘那件事后,裴世钦如今见着她,都是不自在。不过就存着些面子情儿罢了,她可不想去多管闲事。 裴老太太这番话,本就有欠考量,只是,等到她磨蹭着再开口时,裴锦箬这才彻底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父亲再娶这件事,怎么也该先征得你外祖父母的同意才是。” 裴锦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外祖父母没有不同意的。” “同意那是亲家他们大度,但先问过,却也是我们的礼数。”裴老太太倒是想得周到,说到底,还是想借着裴锦箬和裴锦枫姐弟二人的关系,挽住英国公府这门亲戚。 裴锦箬略想了想,便也松了口,“祖母的意思,我明白了。过些时日,趁着春光正好时,我们约了外祖母,一道出去赏春踏青,游玩一番,祖母觉得如何?” 反正父亲早晚都要另娶,祖母还能想到要先与英国公府通气,也算知礼。这件事,想必外祖母心里也是早有准备的,虽然心里未必痛快,却也没有理由阻止。那她便做个顺水人情,也无碍。 裴老太太自是欢喜,“这自然是好,还是箬姐儿想得周到。” “不知道祖母相中了哪家的姑娘?”父亲另娶,她自是无法阻止,可娶的是什么人,她却还得尽可能把把关,她可不想好不容易斗垮了一个孟姨娘,回头又将她们姐弟二人的前程,甚至性命,都交托到一个更名正言顺,或者更厉害的人手中。 “这件事,我还没有个成算。我一个寡妇,平日里,本就甚少出门,人脉也不广,哪里有什么人选。这个事情,不如也问问你外祖母的意思,说不定,她身边就恰恰有合适的人选,你说呢?” 裴锦箬望着裴老太太的笑脸,低低笑了一声,“全依祖母的意思。” 心里却是又一次体认到,能在内宅中混到这般年纪的,果然,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衙门是正月初十后就开了印,博文馆开学晚了几日,但也就是正月十八。 这年一过,裴锦箬便从学二成了学三。 燕崇和袁清洛这一类人,往后,便都不会在博文馆念书了,裴锦箬一瞬间,便成了这博文馆中,最大的那一拨人,不由得感叹了一回,岁月不饶人呐。 头两天,却是不上课的,而是让他们先一道,将藏书阁的书搬出来晒晒,再顺便将那积年的灰打扫打扫。 季舒玄前些时日,写了一篇策论,不仅得了刘大学士和其他几位春闱主考官的青睐,如愿得到了那个破格参加春闱的资格,也因着这个,在博文馆中,声名鹊起。 方才,便是被几位先生拉着一道去喝茶论政了,并未随着裴锦箬他们一道打扫藏书阁。 等到他得空时,已是日头西下的时候。 找了一圈儿,见着了裴锦枫,却没有瞧见裴锦箬。 裴锦枫虽然已经上了一年的学三,但因着年龄还小,又还没有考得举人的功名,是以,如今仍然在博文馆中习学,倒是与裴锦箬和季舒玄他们成了一个院儿里的同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8 双标 见季舒玄那样,裴锦枫便知道,他是要找裴锦箬。 “也不知道在哪儿躲懒呢。不过,大抵是没有出了藏书阁的,你四处找着看看吧!” 这藏书阁藏书丰富。本就是几丈高的楼,大通间,只用一人合抱的大柱子略略隔开,全是直到屋顶的高柜子,上面摆满了书籍。从帛书,到书简,到如今的书册,满屋子的书香墨韵,就这么一间藏书阁,便也足以看出大梁朝廷对博文馆的看重。 如果是在藏书阁里,裴锦箬倒也并不难找。 她喜欢看书,尤其是喜欢游记,怕是瞄见了感兴趣的,一时看得忘神也是有的。 果真,季舒玄按着记忆里,摆放游记的地方走去,果然,抬眼便见着了用来取书的那高梯顶端垂下一角艳丽的海棠红裙踞来。 “你怎的爬那么高?也不怕摔着?”季舒玄当下,便是不由皱了眉道。 那高梯做得结实,就依在书架边放着,因为沉重,甚少移动。 高梯顶端还有一个平台,人站在上面,要放取顶端的书,都很是方便。 此时,那台上便是坐着一人,一身海棠红的衣裙,手里捧着一本书册,摊开在膝上,正看得津津有味,还真是裴锦箬。 听得季舒玄这一声,裴锦箬这才恍惚醒过神来,垂眼望见他,怕是还沉浸在书中,那眼神显得有些茫然。 片刻后,才反应了过来,却有些惊讶。将手里的书册合上,转而放回架子上,她这才拎着裙摆,一步步步下了高梯。 “小心点儿。”季舒玄伸手去牵她,她却是略略一顿后,转而扶着那高梯,稳稳下到了地上,却是避开了他的手。 季舒玄愣了愣,片刻后,才虚握了那只手,望着她,神色难辨。 裴锦箬望了望不知何时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的隔扇,有些懊恼道,“看书看忘了时辰,待会儿,他们准要说我躲懒了。” “你可不就是躲懒了吗?”季舒玄笑眯眯道,“不过,看这样子,也整理得差不多了,咱们偷偷出去,不让人察觉便是。对了,今日难得有空,眼看着又要春闱,咱们不如请了觉先兄和叶大哥他们一道聚上一聚?” 裴锦箬却是摇了摇头,“正是眼看着要春闱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是专心备考,莫要分心了才是。等到你们高中了,届时,我再做东,为你们庆贺,这样可好?” 季舒玄的面容之上显而易见的失望,但望着她笑靥如花,他到底还是点了头,“好。” “走吧!咱们该出去了。” “是啊!照凌说不定也等你等急了。”季舒玄说着,已是大步上来,伸手,便要去牵裴锦箬。 可裴锦箬,又一次躲开了,让季舒玄抓了个空,这一幕,恰恰好,正被也找了来的裴锦枫见了个正着。 裴锦箬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枫哥儿这不就来了吗?”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迎上前去,“都这个时辰了,咱们该回了。” 裴锦枫点了点头,却还是若有所思瞥了一眼被抛在身后,面色显然有些难看的季舒玄,真不知道该同情可怜他,还是想劝他,长痛不如短痛。 只是看他那副深受打击,瞬间蔫菜的模样,只怕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裴锦枫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顺带将捅刀的人也一并拉走了。 “你到底想这样看我到什么时候?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不行吗?” 方才,裴锦枫不由分说钻进了马车与她同乘,偏偏一路上,却又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用一种莫名的目光将自己望着,已是望了一路,这眼看着裴府就要到了,裴锦箬想着,总不能把自己的亲弟弟给憋死,是以,才开口先问道。 “好吧!是阿姐让我问的。”裴锦枫倒是从善如流得很,怕就是等着她这一句话呢。 裴锦箬“……” “阿姐,你与燕二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喜欢他?因为他救过你?” 裴锦箬是猜到裴锦枫有话要说,却只以为是与季舒玄有关,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居然就问得这么要命。 裴锦箬被问得愣怔,“你怎么会这么想?” 裴锦枫没有管她,“那季岚庭呢?阿姐是不是当真只将他当成友人一般看待?阿姐可别说你不知道他对你是什么心思。” “我不明白……”为什么问季舒玄的事儿,却要将燕崇牵扯进来。 “阿姐方才不是不让季舒玄牵你吗?”裴锦枫反问道,迎上裴锦箬有些疑惑的眼神时,他叹息了一声,“可是,上元灯节那天,我们,我和季岚庭都瞧见了,你分明让燕二哥牵着你的手,你接受得很坦然,没有半分的推拒。”要说不让季舒玄碰,那是顾忌着男女大防,那么对燕崇呢? 这么一席话,让裴锦箬彻底地愣住了。 她略略想了一下,好似……果真是如此。 糟糕!她想。 许是因着前世,她和燕崇的夫妻关系,她对他的防备便要自然而然少了许多。 难道,这潜意识里,还是没有将燕崇当成“外人”? 裴锦箬微微白了脸,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还有你啊!这眼看着就是要春闱了,你就算是想要与他撇清楚,也别选在这个时候,让他乱了心。”裴锦枫这时,又是道。 裴锦箬一听,可不是么?她不否认方才是有点儿顺势而为的意思,季舒玄的心思越发不加掩饰,而她一直躲着,都不能让他醒悟的话,只得做得再直白些。 却忘了还有春闱这回事。 他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这才在博文馆的年底检验中拔得头筹,挣得魁首之位,破格能够参加今年的春闱。 若是因着她,而乱了心思,届时发挥失常,那她的罪过岂不是大了? 裴锦箬心下不安,回了家中左思右想,第二日,便亲自备了些点心和笔墨,下学后,主动寻了季舒玄,送与了他。 言谈间,自然与从前没有什么差别。 季舒玄忙着备考,从明日起到春闱结束之前,都不会再来博文馆。若是中了,自然又是另当别论。 本来,昨日的事情,让他心中很是郁郁,谁知,今日见她又忙不迭来送东西,言语间,也与平常无异,季舒玄这颗不争气的心,不由得又开怀起来。 哪怕是没有说上几句话,她便以不打扰他备考为由,告辞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9 气怒 看着她特意带给他的糕点和笔墨,季舒玄还是忍不住心中欢喜,笑了起来。 姑娘家的心思,还真是难测。 难怪旁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总是让人难以捉摸了。 不过,她今日至少没有刻意疏远他,这便是好事。 如今这样的时候,他正该静下心来,全力以赴才是。只有春闱能一举中的,才有可能和资格讨论其他。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二月。 二月的凤京城,虽然看不到江南草长莺飞的景致,但吹在天地间的风,却也真正暖和起来。 河岸边的柳树渐渐抽了芽,没有几天的工夫,便是长堤柳烟。 龙抬头过后好像没有几日,便到了二月中旬,春闱之时。 裴锦箬其实是知道结果的,就是这一年,大哥哥裴锦桓便是高中了,点了一甲三名探花。 按理,她才是最该气定神闲的,谁知,她反倒自裴锦桓去了考场,便有些惴惴不安。 她实在是害怕,因为她的重活一次,很多前世已经既定的轨迹会发生偏离,就怕会对裴锦桓的前程有什么影响。 何况,这回,同时下场的还有叶槐生和季舒玄,出于不同的原因,她对这两人的考试结果也甚是关心。 裴老太太也是心有惴惴,见裴锦箬这样,直感叹她是个懂事的,在家里待着也是不安宁,裴老太太索性便带了裴锦箬往普济寺去了。 普济寺虽然比不得大相国寺香火旺盛,但那里供着的文曲星却最是灵验。这些时日,一直热闹喧嚣。 谁知,这边她们前脚才刚刚走,那边后脚,英国公府便有人来了裴府。 裴锦箬却是全然不知这些,普济寺比大相国寺的路程要远些,差不多一个半时辰才到。 这两天,也有不少举子的家人如她们一般来上香祈福拜文曲菩萨的。 她与裴老太太一道,很是虔诚地拜过菩萨,又捐了香油钱,在殿门口抽了一支上上大吉之签,这么一来,不只是裴老太太喜笑颜开,就是裴锦箬,心里亦是平静了不少,总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 “表姑娘!”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裴锦箬便扶着裴老太太一道,准备去吃一顿素斋。 谁知,刚刚举步,就听得有人唤她。 扭头一看,却是惊讶了,“葛嬷嬷?” 来人还真是葛嬷嬷,迎上前去,裴锦箬心中还是疑虑重重,“你怎么会来?” 英国公府可没有要参加春闱的人,还是说,葛嬷嬷是来给家中子侄上香拜文曲的? 葛嬷嬷冲着裴老太太轻轻屈膝拜过,而后,直起身却是对裴锦箬道,“老奴是陪着老夫人一道来的。老夫人清早便让人去了裴府,想让姑娘过府一见,谁知,却说姑娘陪着亲家老太太往普济寺来了。老夫人是个孩子脾性,左右也无事,便让人套了车,也跟着来了。如今,正在后边儿的禅院里歇着呢,打发了老奴来寻表姑娘去说话。” 葛嬷嬷笑眯眯说罢,裴老太太和裴锦箬却都是心下惊怔。 葛老夫人哪里是这样的脾性,她是个最最沉得住气的。她一大清早急着让人上门去请裴锦箬过府,便已是让人纳罕了,何况,她还直接追来了普济寺。 这实在是不寻常。 裴老太太却是闻弦知雅,笑着道,“既然是亲家老夫人找你有话说,你便去吧!这山上的风闻着都是让人舒畅的,我让银杏扶了我,先四处转转,回头再去寻了亲家老夫人,一道吃素斋。” 说罢,与葛嬷嬷点头示意后,便是扶了银杏径自走了。 葛嬷嬷屈膝,笑送了裴老太太,回头对裴锦箬道,“走吧!表姑娘!” 裴锦箬心里却是怎么也没底,“外祖母到底找我何事?” 葛嬷嬷面泛踌躇,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姑娘见着老夫人自然便知道了。只是……老夫人心绪不太好,待会儿姑娘软和点儿,多顺着她些。” 裴锦箬心领神会,“多谢嬷嬷提点。” 一路无话,走到了一个幽静的禅院。 葛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居然都候在禅房外,见得裴锦箬,纷纷屈膝向她行礼,却都是沉默着,没敢言语。 裴锦箬蹙了蹙眉心,终究还是抬步进了门。 葛老夫人坐在窗下的炕上,扭头望着窗外。春意迟迟,城中才是柳色初新,这山里更是还没有什么春色可看。 可葛老夫人偏偏却看得极是专注,专注到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竟是没有转头看过一眼。 望了望葛老夫人有些绷紧僵硬的身形,裴锦箬敛下眸子,叹息一声,上前喊道,“外祖母!” 葛老夫人还是没有转头,更是没有听见一般,没有反应。 裴锦箬愣了愣,上前去,拉了葛老夫人的袖子,可怜兮兮道,“外祖母这是怎么了?就算是生我的气,您也得告诉我为什么呀!何况,您生气,便打我骂我一顿便是,可千万别自己憋着,小心气坏了身子。” 葛老夫人终于是绷不下去了,抬手,便是将她揪在袖子上的手挥落开来,终于转过头来望向裴锦箬,却是一双眸子锐利,灼灼如火,“箬姐儿,我且问你。那日,我一提起敏郡王府想和你小姨母做亲之事,你为何反应那般大?还让我千万查清楚敏郡王家的老二人品?我还当你是当真为了你小姨母好,却没有想到,你却是私心更甚。箬姐儿,我疼你啊,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你怎么能算计上了我,让我这般伤心?” 葛老夫人望着她,咬着牙,已是红了眼圈儿,当真是一副伤心失望的模样。 裴锦箬却是一脸的莫名,“外祖母,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我当真是为了小姨母,哪里是有什么私心?我更加不会算计您,让您伤心失望的。外祖母,箬姐儿您还不知道吗?您疼我,我也将你当成最亲的人,哪里会让您有半点儿不好?”裴锦箬复又揪了葛老夫人的袖子,说着说着,还真是酸了鼻头。 葛老夫人今日的情状,委实让她心下难安。 葛老夫人望她红了眼眶,心里也是疼,可心里的一股子闷气,却还在胸口处盘旋,吐不出,咽不下。 “你当真什么都不知?” “外祖母说的什么,好歹先与我说个明白,我才能知晓啊!”裴锦箬真是又委屈,又无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0 信我 葛老夫人看她几眼,见她确实好像不知的样子,心里的疼痛这才稍缓,略一沉吟,这才沉着嗓音道,“早前,因着你的话,你舅父和表哥倒也果真暗地里将敏郡王家的老二好生查了查。没想到,他还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 “敏郡王妃也是拎不清的,一个背地里流连花丛,身边伺候的,只要颜色过得去的,没一个放过,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床上拉的烂货也敢来肖想我的心尖子?还要做出一副重情重义的样子,想想真是恶心。也幸亏我没有瞎了眼,真将你小姨母许配过去,否则,只怕要悔死。” “这桩事,别说我,就是你小姨母和你外祖父,也是感激你的,多亏得你提醒,这才没有酿成大错。” 裴锦箬沉默着没有说话,既是如此,外祖母又为何要生她的气,还说她有什么私心呢? “你小姨母的婚事,确实是让我和你外祖父甚是头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无论高了低了,我们都怕让你小姨母委屈了,更怕她重蹈了你母亲的覆辙,真是怎么走,都怕错。尤其是这桩事后,我跟你外祖父更是后怕,甚至想着,哪怕你小姨母一辈子不嫁,就养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却终究怕是耽误了她。” “我日夜忧心,你小姨母怕是也瞧出来了。那日,我便索性问她,想不想嫁,想着终是她的事情,得由她来决定。谁知她却说”葛老夫人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咬了牙。 裴锦箬便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知道,这就是要紧之处了。 葛老夫人似觉得难以启齿,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她竟说,她这个年岁,要嫁,也多是续弦。既都是要续弦,那还不如做你裴家的续弦。” 裴锦箬一愕,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这这是小姨母说的?” 裴锦箬到此时,还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她承认,起初的起初,她确实是动过这么一个念头。想着她父亲早晚要续弦,而小姨母早晚要嫁人。若能嫁了她父亲,那么她和枫哥儿往后无虞,小姨母也可免了重蹈前生覆辙。加上她父亲也不差,俊雅倜傥,配小姨母也是相称。 但也只是动过那么一下的念头罢了,就是当时,都只当是胡思乱想,何况是后来,因着孟姨娘,父女二人离了心。站在女人的角度,换作她,她是宁愿一辈子单过,一辈子不嫁,也不愿意屈就她父亲那样的人的。 是以,她从未再想过此事。 可是,缘何小姨母却有了这样的念头?还是在这个时候? 那日,裴老太太说起要给裴世钦续弦之事,要先问过葛老夫人的意思,裴锦箬回去后,便去了一封信,给葛老夫人先通了个气儿。 而转眼,小姨母便毛遂自荐,要给她父亲做续弦。 裴锦箬额角的青筋不由蹦了两蹦,也难怪了,外祖母会误会她了。 裴锦箬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外祖母,您要相信我,这件事这件事真的不关我的事儿,我从未这么想过,更没有做过任何一丝一毫让小姨母误会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小姨母缘何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当真跟你没关系?”葛老夫人又狐疑地望向她。 裴锦箬这个时候是当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了,但设身处地的想想,难怪葛老夫人生气了。因而,她只是有些没奈何地道,“外祖母,您信我。” 葛老夫人看她片刻,面上的怒色,终于稍稍缓了,只眉宇间的愁云却没有半点儿减轻。 裴锦箬见状,叹息一声道,“小姨母什么也没说吗?” “能说什么?”葛老夫人苦笑,“你外祖父是个爆炭脾气,一听她说那话,便是急了,这么些年,你外祖父可是一根手指头也没有碰过你小姨母。昨夜,却是险些让人请了家法。我好不容易,这才拦了下来。可是,你小姨母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这脾气却也和你母亲一样倔,我就怕她真跟你外祖父杠上,那……” 葛老夫人到底是上了年纪,再坚强也有限,当真有些心力交瘁的意思,说着,便是红了眼眶。 裴锦箬叹息一声,“要不,一会儿回去,我便陪着外祖母回府,去劝劝小姨母。未必能劝住她,但好歹能套套她的话,问个为什么。” 葛老夫人却是心有动容,拉了裴锦箬的手,吞吞吐吐片刻,才道,“好孩子!方才……是外祖母误会你了。你莫要生外祖母的气。” “外祖母放心,我不气。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懂得的。” 裴锦箬其实也理解葛老夫人的想法,她就两个女儿,一个已经折在了裴世钦的手里,哪里还能让另一个也一并折了? 她是做过母亲的人,自然要了解两分。 葛老夫人却不这么想,只觉得这孩子真是懂事,却也是被逼无奈的。 祖孙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倒是又恢复了一贯的亲密。 等了一会儿,去与裴老太太用了素斋。 葛老夫人心里到底有些不舒服,因而神色淡淡的。 好在,裴老太太也是识趣的,若非必要,倒也不怎么开口,也缄口不提给裴世钦说亲的事儿。 不咸不淡将饭吃完,两辆马车,便是载着几人回了城。 裴锦箬方才便禀了裴老太太要去一趟英国公府。 裴老太太也知道葛老夫人定是有什么事,倒也没什么疑义,因而,从普济寺出发时,裴锦箬便是上的英国公府的马车。 进了城后不久,便是分了路。 到了英国公府时,已是下晌了。 袁婧衣倒是在家,葛嬷嬷去了一会儿,便将她请了来。 见了与葛老夫人一道坐在炕上的裴锦箬时,她便是明白了,不由蹙了蹙眉心,倒也没有说什么。 这都是明摆着的,葛老夫人也没有瞒她,见着她来了,便是施施然从炕上起了身。 “箬姐儿今日留在我这儿用晚膳,我去嘱咐厨房做几个你爱吃的菜。你们姨甥两个好生聊聊。”说罢,意有所指看了袁婧衣一眼,这才举步出了门去。 袁婧衣站在房门口,不动也不移,倒是裴锦箬,安之若素得很。反客为主,给袁婧衣倒了一杯茶,然后,手往对面轻轻一摆,“小姨母在那儿杵着做什么?坐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1 壁角 袁婧衣瞄了一眼那炕几,几上糕点茶水一应俱全,这是摆足了要与她长谈的姿态。 她略一沉吟,知道躲不过去,也索性不躲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这件事情若是成了,对你和枫哥儿只有好处,我想着,至少,你是不会拦我的。” 袁婧衣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在裴锦箬对面坐了下来,也接过了那杯裴锦箬给她倒的茶水,轻啜了一口。 “你不只是我的先生,还是我的姨母,是我母亲唯一一母同胞的妹妹,为什么在姨母眼中,我只会计较自己的得失,而不会在乎你的幸福呢?” “你又为什么觉得,我嫁给你父亲续弦,不会幸福?”袁婧衣问道。 裴锦箬一愕,这应该是明摆着的吧?比起其他人,袁婧衣更该感同身受才是。何况,裴锦箬真是不明白,袁婧衣不知听过多少老英国公和葛老夫人说裴世钦不好,缘何还会动了这个心思? 袁婧衣的表情却是自始至终的淡淡。 “你母亲不得善终,不只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也有她太过贪心,求而不得,却又不肯超脱的因由。而我,原本从私心来讲,并不想嫁人。” 裴锦箬听她说到此处,不由得心头一动,蓦然惊抬双目望向她。 “只是……我知道,我若果真不嫁,父亲和母亲也会依着我,但他们心里不会真正地快活,既然要嫁,那么嫁给谁不都一样吗?你父亲虽说性子绵软,又好面子,优柔寡断,但这也是好处,我只要求个相敬如宾,如今,没了那孟姨娘,想必不是难事。” “何况,有你和枫哥儿在,我嫁过去,两下相宜。你们不用担心未来的继母给你们使绊子,而我,甚至不用担心未来会不会有亲生的子女。你或是枫哥儿总不能不管我吧?” “何况……我见过你父亲。”对上裴锦箬有些惊诧的目光,袁婧衣甚至轻轻勾起了唇角,“并不是幼时,而就在不久之前。年后,赴了旁人家不少的宴请,有一日,我迷了路,是你父亲给我引的路。” “凭良心讲,你父亲虽有不好,却也比敏郡王家那个老二好吧?” “何况……嫁给谁,都难保没有难为,倒还不如嫁给你父亲这个熟的,至少,我或是母亲对他,都有所了解,在嫁过去之前,便可以做些安排,知道如何应对。何况……不还有你吗?你总是会帮我的。” “这样,嫁给你父亲,难道不比嫁给旁人来得便宜?也要比嫁给旁人容易得来你们所谓的幸福?” 裴锦箬听得沉默下来,抬眼望着袁婧衣,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居然将这些种种,都考虑得周全,就是自己,也不由得,被她说服了。 只是,她答应了外祖母,要来劝服小姨母的,难道中途倒戈吗?那外祖母只怕还真以为她有私心呢。 “你不用为难。”袁婧衣却好似知道她在苦恼什么一般,低声笑道,“父亲和母亲听得清楚,不会怪你的。” 什么意思?裴锦箬挑眉,惊讶了。 门外,却是有了动静,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进得门来。 当先一步的,一身茶色的常服,气度威严,不是老英国公又是谁?后面跟着的,却是神色略有些尴尬的葛老夫人。 这两位老人家,居然在那儿听壁角?裴锦箬不得不惊讶。 老英国公似有些不自在,重重咳嗽了一声。 裴锦箬赶忙收起眼中的惊疑,垂下头去,好吧!听见了也很好。方才那些种种,可都是小姨母自己说的,她也省得再传话解释了。 眼下,好似也没她什么事儿了,裴锦箬赶上前,扶住了葛老夫人的手臂,垂下头,作乖巧状。 老英国公一双锐利的眼,却是落在袁婧衣身上,“方才那些……你当真是那么想的?” 她既然知道自己和她母亲躲在门外,想必,这些话正是要说给他们听的。 “自是这么想的。只是,我一提话茬,父亲就怒不可遏,我们是没有办法好好谈的。只怕,在父亲看来,我想嫁裴家,也是与姐姐那时一般,是动了情,鬼迷心窍了?” 老英国公沉默良久,望着袁婧衣许久,又瞥了一眼裴锦箬,“这件事,你容我再想想。”说罢,便是一扭头,大步出了房门。 他一走,整个房内的气氛便不由得一松。 葛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裴锦箬挽在她臂上的手,“好孩子,多亏你了。” 裴锦箬摇了摇头,微微笑。 只是,从英国公府出来时,她却还是觉得有些恍惚,看老英国公和葛老夫人的态度,这件事,说不准儿,还真的有门儿。这么一来,她是不是也再用不着操心她父亲继室的人选了? 只要英国公府点了头,裴家自然没有不愿意的,她家老太太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也不知道,她爹那么一个人,究竟是哪里来的狗屎运?或许,只是占了一张好面皮的便宜? 真是不公平,裴锦箬想。 回了裴府,裴老太太自然免不了将她叫去询问一番,裴锦箬之前便已想好,便是道,与裴世钦的婚事有关。总之,让裴老太太暂且莫要有大动作。 裴老太太有些惴惴地应了,想着,莫不是英国公府不高兴她给裴世钦续弦? 但不管怎么说,袁婧竹已经死了这么些年了,裴世钦正值壮年,总不能让他一直守着吧?何况,她都退了一步了,说是人选要先问过英国公府的意思,这也算是很给他们面子了。开枝散叶,人之大伦,就算英国公府势大,也没有拦着的道理吧? 裴锦箬一看裴老太太的脸色,便已猜到了她的心思。 “祖母,因着我还小的缘故,这又是父亲的事,是以,外祖母很多事都没有与我明说。不过,祖母不用担心,且先等等,也没有什么损失,说不定等等,就能等来好消息了。” 这话,有些语焉不详,可裴老太太本还心有不虞,一听这话,先是一愣,继而又喜。“箬姐儿的意思是” “总之,祖母再等上几日看吧!”裴锦箬到底没敢将话说死。 即便如此,裴老太太却也喜滋滋地转怒为喜,只满心期待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2 放榜 裴老太太便暂且歇了心思,安心等着。 因着还要等着放榜,倒也转移了不少的心思。 但,就是等着前一桩,也是焦人的事情。 整个裴府的气氛都有些紧张,反倒是裴锦桓老神在在得很。 刚考完,便与三五好友相约一道去了城外几处景致游玩,等到放榜前一日,才回了府中。 好在,这样的等待,终有尽头,终是等到了放榜这一日。 裴府等来了好消息。 裴锦桓与前世一般,在殿前被永和帝亲点了一甲三名,探花郎。 消息传回来时,整个裴府登时沸腾了。 要知道,裴家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般的喜事了。就是裴世钦,当年也不过只是二甲十九名,不过好在,他命好,被英国公府看中,招了婿,这才仕途平顺。 如今,裴锦桓年纪轻轻,就成了探花郎,那可不让人稀罕吗?就是凤京城,不少人的目光也往这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裴府望了来。 裴锦箬到这里,才算得大大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大哥哥的前程,还是与前世一般,没有受到影响。 裴老太太自然是高兴得不行,总觉得是菩萨保佑,当下,便是去佛堂烧了香。 裴世钦亦是喜不自胜,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嘴角都是上扬的。 “回头怕是亲朋好友都要来道贺,你得选几个机灵稳重的,置办起一个回事处来,这桩差事办得好,往后自然是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如同裴府这样的小家小院,自然不如靖安侯府和英国公府那样的,本身就设有回事处,裴老太太的意思是,趁着这个机会将回事处设起来,看这势头,往后,裴世钦和裴锦桓父子二人都是前途大好,往后这回事处的作用只怕就大了。 裴世钦心领神会,“母亲放心,儿子省得。” 裴老太太点了点头,又望向裴锦箬,“回头宴请的事儿,你还得帮衬着。家里没有主母,只能你们姊妹几个多辛苦辛苦了。” “祖母放心,大哥哥的喜事便是全家的喜事,我们都高兴着,谈什么辛苦?祖母尽管放心,定会办得妥妥帖帖的。”不过置办个宴席,这还难不倒她,这样的喜事,裴世钦和裴老太太自然不会吝惜,只要银钱足了,那么一切好办。 又拉拉杂杂说了些闲事,到了晌午,裴老太太才精神头有些不足,让他们散了。 裴锦箬与裴世钦如今是没什么话说的,便是径自先快步而去。 出了门,却见着了四喜。他方才是跟着一道来报喜的。 裴锦枫和裴锦桓兄弟二人感情不错,今日放榜,他也紧张,是以,一道跟着去看了。 这会儿,已是随着裴锦桓一道与他的同窗们庆贺去了,只派了四喜和裴锦桓的小厮庆安一道回来报喜。 裴锦箬心头一动,便喊住了他,“你随着两位爷一道去看榜,可知道季公子考得如何?” 四喜笑眯眯打了千儿,“小的候在这儿,就是为了等着给姑娘说这事儿呢。三爷知道姑娘定会惦记着季公子考得怎么样,是以,回来时,便特意交代了小的,与姑娘说一声。让姑娘放心,季公子也是中了,二甲第七,也算得不错了。据说,陛下很是看重他,已是钦点他入了翰林院了。” 翰林院,那便是天子门生了,也不枉他这一路披荆斩棘。 裴锦箬对季舒玄自然没什么超出朋友之谊的东西,但这会儿,也不由得为他由衷高兴。让绿枝赏了四喜一个红封,又随口问道,“那叶先生呢?你可知叶先生考得如何?” “姑娘还不知道呢?”四喜的表情,登时变得有些不同寻常,“今年的一甲头名,点了状元郎的,不是旁人,正是叶先生呐!谁能料到,两位爷和姑娘相交的一介寒门举子,居然会一举成了状元郎,真是……世事无常。”虽说世事无常,四喜却觉得欢喜得很。 他知道的,他家两位爷与那位叶先生走得还算近,偶尔还相约一起游学,这便是有了交情。往后,若叶先生能够平步青云,自然也是好处。 裴锦箬却是愣住了,心中又惊又疑。 这一世,有些事情变了,有些却没有变。 叶槐生虽因着遇上她,与季家姐弟重逢的缘故,还真如愿参加了这次的春闱,即便如此,还是成了状元郎,却比前世,足足早了三年。 往后……不知大梁的朝局会不会因此而改变? 此时此刻,满凤京城都在为春榜几家欢乐几家愁。 燕崇自然也关心,却是为了心中隐隐的忌惮。 忙完了手里的事儿,他便似随口一般问起洛霖,“今日春闱放榜,季岚庭可中了?” “中了,二甲第七。虽然算不得太过出挑,却已经被陛下钦点入了翰林院。如今,季家的门楣到他这一代,便算得改了。听说,已经有媒人要登他家门了。” “一个庶吉士而已,也未必就能熬出头来。就算真熬出了头,也还不知要等到几时,有什么了不得?”燕崇哼道,“再说了,有没有媒婆登他家的门有什么要紧?最关键,你得给我盯紧了,就怕他家的媒婆去登谁家的门。” 燕崇有些暴躁,他没有办法不多想,季舒玄这么着急,闯了魁首之争,破格参加春闱,如今,又一举中了,会是因为裴锦箬的缘故。 从前,他不见得将季舒玄放在眼中,因为,不管他如何蹦哒,他季舒玄都只是一个商户之子,裴家断然没有将裴锦箬下嫁给他的道理。可是如今,他有进士的功名,又被钦点进了翰林院,简在帝心,这就说不准了。 燕崇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没有规律地轻轻敲打起来,面上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焦灼,但跟在他身边许久的洛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公子与其担心,为何不先向裴府提亲?有了公子珠玉在前,裴府无论如何也不会屈就季家的吧?” 这回,燕崇却没有嘴硬地撇开与裴锦箬的关系。 反倒是叹息一声,有些没奈何道,“你以为我不想啊!可那个丫头奇怪得很,一说起这些事,就跟只刺猬似的,敏感得不行,我若再提,只怕还是那日一样的说法,说她不想嫁人,不会嫁人。也不知是搪塞我,还是说真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0 温馨 裴锦箬半点儿不在意,袁嬷嬷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给她用了些脂粉,勉强盖住了那青紫。 等到收拾好出得走车马的侧门来,裴锦枫已经等在那儿了。、 见得她出门,目光便是焦切地望了过来,着意看了看她的面颊,她平日里甚少用脂粉,今日为了遮盖伤处,这才用了些。袁嬷嬷又是巧手,倒是果真遮盖了不少痕迹,不刻意仔细打量,倒也不怎么瞧得出。即便如此,裴锦枫的目光还是沉郁了好些。 裴锦箬看他眼下黑影重重,便知道他昨夜定是没有睡好。叹息一声道,“你今日还是与我一道坐马车吧!” 裴锦枫没有异议,跟着钻进了马车,却还是一副沉郁难解的模样,只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裴锦箬想着今日博文馆的第二轮比擂,裴锦枫的成绩优异,一会儿定是要上台比擂的,圣驾当前,可不能有失。琉璃色的眼珠转了两转,她似是不经意般问道,“昨夜,父亲将你与大哥哥叫去,跟你们解释过了吧?”如今,裴府上下的动静,大多还都逃不开她的耳目去。 她昨夜睡前便已得了消息,以裴世钦对儿子的着紧,这倒是在意料之中,因而,她也并未觉得奇怪。他只怕会想方设法打消两个儿子心中的疑虑,为自己正名,毕竟,裴锦桓也好,裴锦枫也罢,一个是袁婧竹养在名下的,一个是袁婧竹生的,若是因着一些陈年旧事,导致父子之间生了嫌隙,那就太不划算了。 裴锦枫却并未回答,反倒是问道,“阿姐,昨夜,你与父亲说的那些话,可都是真的吗?” 裴锦枫问的,自然是袁婧竹的死因,裴锦箬目光闪闪,裴锦枫既然这么问,看来,昨夜,她父亲果然说了不少。她嘴角勾了勾,“枫哥儿,这些内宅阴私之事,你一个男儿家,还是莫要太过沾染得好。你我没了母亲,没关系,如今,有阿姐护着你。你看,阿姐如今,不也为母亲报了仇吗?往后,没了孟姨娘,咱们在裴府,总算可以舒心畅意地活着了,哪怕是为着这一点,我挨那一巴掌,便是值得。” “其实,我是信阿姐的。阿姐无论如何也不会拿母亲的死因来胡说,我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母竟是去的这么惨,而自己一直敬重有加的父亲,居然是个这样凉薄冷血之人。孟姨娘不过一介妾室,居然敢明目张胆地谋害主母,甚至无惧于母亲身后的英国公府,还不就是仗着父亲的宠爱,有恃无恐吗?裴锦枫昨夜辗转反侧了一夜,却没有办法不对裴世钦生出怨怼来。 “孟姨娘胆大心细,她自然是拿捏住了父亲,知道他会替她按下此事,却也不敢当真告诉父亲,母亲的真正死因。当时,她铤而走险对母亲动手,怕也是瞧出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她怕往后她的地位不保,这才动手。别的不说,就这点,我却很是佩服她的。拿捏人心,选准时机,谋算得当,她若是个男子,说不定也是个人物。”只怕,孟姨娘当时还瞧出了英国公府的处境,毕竟,英国公府虽然在勋贵当中地位超然,但手握兵权的人家,最忌讳一个功高震主。若是恃宠生娇,胡作非为,只怕就是动摇根基之事,是以,葛老夫人哪怕心生怀疑,为了英国公府的安稳,也不得不帮着将此事大事化小。 只是,葛老夫人却到底再也没有办法坦然面对裴家,这才一连数年断了联系,连他们这对外孙子女也顾不上了。 “她那样心狠手辣的人,阿姐居然还佩服她?”裴锦枫有些不满了。 “我自然佩服她。你们男子不知我们内宅的艰险,我若能有她那般聪明,往后的日子便也能过得舒泰安心了。”裴锦箬笑答。 裴锦枫目下几闪,“阿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想让我沾染这些事情。可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何况,阿姐是我最亲的人,你也说了,内宅艰险,这样的事情,你往后不要撇下我一个人,好歹与我商量着些。” 裴锦箬倒是应得爽快,“好!下次定不会瞒你了。” 裴锦枫有些怀疑地望着她。 直到她哭笑不得,又指天发誓承诺了一回,这才暂且相信了她,只是,心里到底多了些打算。内宅这般艰险,往后,自己也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至少要多护着阿姐些才是。 裴锦箬却是不知裴锦枫的心思已是转到了以后,只是关切道,“我看你脸色,昨夜怕是没有睡好吧?一会儿若是要上台,可得打起精神了,在圣驾面前,当得好好表现才是。” 经了这么多事,裴锦枫更是渴望自己能早日自立,才能有能力护着阿姐。在圣驾面前露脸的事儿,自然不会放过,闻言,双目中爆出自信的光芒,“阿姐一会儿只管看着便是,我可不会给你丢人。” 见他又打起了精神,裴锦箬自然高兴,“好啊!那我一会儿就等着看你大杀四方了。” 马车内的气氛松快了许多,姐弟二人一路说说笑笑,走了小半个路程,裴锦箬这才让裴锦枫靠着车厢歇一会儿。等到博文馆所在的那条街时,时辰尚早,可博文馆外,已是热闹非凡了。门口处,已是车水马龙,他们的马车是过不去了,也不好跟那些一辆比一辆华贵的马车去挤。 裴锦箬和裴锦枫便让车把式停了车,绿枝特意拿了一顶轻纱及脚踝的帷帽给裴锦箬戴了,这才扶着裴锦箬,在裴锦枫身后下了车。 即便如此,等到进了博文馆时,也已是花了好一番工夫,这样冷的天气,裴锦箬都觉得微微出了汗。 不过,倒是如她所言,今日,博文馆中,虽然人来人往,却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就是卢月龄和徐蓁蓁她们,因着家里都有人来,也都只与她匆匆打了个照面,招呼了一下便各自忙去了。这倒是让裴锦箬得了自在。 第二轮的魁首之争,便定在了演武厅。裴锦箬到时,厅内已人满为患,高朋满座,她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厅内燃着旺旺的火盆,很是暖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3 双喜 起初,燕崇是毫不怀疑那些话,是裴锦箬拿来搪塞敷衍他的。可是,越到后来,他便越觉得她是真的有这样的心思。 如果说,前者让他愤怒,觉得自尊心受伤,恼羞成怒,甚至暗自发誓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拿自己的热脸去倒贴她,不再理她。那么后者,便更让他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他本来是个气性大的,就冲着她那日对他说的,两不相干的话,他便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都只与她形同陌路。 偏偏……她却总是那个例外。一次次,让他对自己食言,一次次,打破他的惯例。 拿她没辙,他只能认了。 叹息一声,燕崇真觉得,这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最嘴硬的犯人,也没有她难缠。 “总之,你将人给我盯紧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季舒玄钻了空子。” “公子放心。对了,裴三姑娘的兄长,裴家的大郎今回点了探花郎,属下估摸着裴家怕是会热闹一阵儿。” 燕崇听罢,双眼不由得一亮。 “那你回头去我库房里挑两样礼,算了……还是我亲自去挑。”燕崇说着,便已是坐不住了,干脆便是起了身。 “还有一桩事。”洛霖又道。 “什么事儿?”燕崇蹙眉。 “今日,陛下殿上点了一个姓叶的寒门举子为状元,散了朝之后,便招了袁恪过去,怕是要查一查这人的底细。” 燕崇听得微微皱眉,“这么说,皇舅舅是要重用这姓叶的了?”这算得是惯例了,要重用之前,总要查查底细。 “那人的策论,看过的几位大人都是赞不绝口,陛下也与他谈了一回,想必是有些真本事。” 燕崇点了点头,可蹙起的眉心,却没有舒展开来,“可是……我记得,袁恪手里还跟着别的事情吧?” 洛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这才是他觉得这件事要紧的缘由。 袁恪手里跟着别的事儿,可他们手里的事儿却刚刚完结,按理,这件事情,也该交给他们才是。怎的,却好似刻意绕开了他们? 燕崇也是皱紧了眉,仔细想了想,他这几日没做什么事儿惹他皇舅舅生气啊! “你暗地里留意一下那个姓叶的。”燕崇眼底掠过一道阴影,“咱们手底下若是有人,也抽出来去查一查。” “可是这事儿,若是被察觉了,怕是……”锦衣卫各司其职,互不干涉,若是他们插手袁恪的差事,这事儿若是闹出来,怕是不好。 洛霖的顾虑,燕崇自然也不是想不到。何况,袁恪……还是裴锦箬的表哥。听洛霖提起,燕崇这才又沉默了一下,“是我考虑不周,那这事儿,暂且别管了,回头,我寻个机会,探探皇舅舅的口风。不过,那姓叶的事儿,还是交代底下人,尽可能的留意一下,莫要与袁恪的人起冲突便是。” 裴府这边,与之亲近的,果真已经开始登门道贺。 让裴老太太和裴世钦受宠若惊的是,英国公府葛老夫人居然也带着吴夫人早早便登了门来。 因来的都是女眷,裴世钦不过带着儿子们来见了礼,便是退了出去。 只留着裴锦箬一人,待在裴老太太的春晖院,一并招待。 裴锦箬见得葛老夫人和吴夫人此时便来了,而且,葛老夫人笑容满面,比之那日在普济寺不知殷勤了多少,裴锦箬心中便已隐约有了猜测。 果真,几人在春晖院厅中分主次坐下,一方恭喜,一方谦辞,说了些闲话。 吴夫人便是笑眯眯道,“你家的大郎,年纪轻轻就成了探花郎,往后,前途不可限量,也不知是哪家的闺女才能有那个福气能入得你裴家的门。” 裴老太太却是道,“这孩子前些年因着守孝和举业的事儿耽搁了,这才一直没有说亲。” “这也好啊!如今,有了探花郎的名头,定可以说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吴夫人笑眯眯道。 “这隔辈儿的事儿,却是我操心不得的。最要紧,还是等着早日给这内院寻摸个女主人,回头,他们兄弟姊妹的事儿有母亲看着,才算正途。” 裴老太太观葛老夫人和吴夫人的面色,便也顺势提起了这事儿。 “这是正理。不知道,亲家老太太可有看好的人家?”葛老夫人笑着将手里的茶盏放到几上,抬眼望向裴老太太。 “我是个没眼界儿的,这个……不也还得让亲家老夫人您帮忙掌掌眼么?” “说起来,我与亲家老太太也是一样头疼这事儿。亲家老太太好歹已经儿孙满堂了,如今,大孙儿都成了探花郎了,可我呢,我那儿还有个冤家,都这把年纪了,高不成低不就的,不给她寻摸个知根知底的,我却也放心不下,更舍不得她去遭那个罪,偏我又对她放不下心,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也不知是不是前世的冤孽,欠了她,她今生来讨债的。”葛老夫人一脸的叹息。 这话自然说的是袁婧衣,英国公府养着一个老姑娘,这在凤京城中,不是秘密。 不过,因着英国公府势大,旁人明着不敢说罢了。 只是,葛老夫人为何独独提起这茬儿?还就在说起给裴世钦续弦人选的时候? 裴老太太蓦然想到某种可能性,心房砰砰砰急跳起来,又怕自己会错了意,忙抬眼望向葛老夫人,却见她微微笑着,望着自己。 再思及那一日,裴锦箬语焉不详对她说的,让她再等等,许就等来了好消息。 裴老太太觉得有些晕乎,难道,所说的好事,便是这一桩了? 裴府这些时日,在凤京城中很是出了回风头。 为了庆贺他家的大郎中了一甲三名,点了探花,开了整三日的流水席。 起初多是些亲朋故旧登门道贺,谁知,进了门才发现帮着招呼客人的,居然还有英国公府的世子爷。而来道贺的人当中,不乏裴家探花郎的同窗好友,当中竟然就有新科状元和很被陛下看重,一来便被钦点入了翰林院的那一位。 这凤京城中,多得是耳聪目明的,没一会儿,裴家的门槛儿,便几乎要被人踏破了。 裴世钦和裴老太太都有些受宠若惊,等到见到靖安侯府的燕二公子也备了厚礼亲自登门道贺时,那便更觉得恍如梦境一般的晕乎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1 约见 进了演武厅,裴锦箬自然不可能再将那帷帽戴着,何况,人多,空气难免窒闷,她若还戴着帷帽,那才是真正惹眼呢。 好在,这么多人,也不会有人看她。 她安然坐于角落,沉静自若。 只是,片刻后,却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刺在背。 她不由转头望了过去,那么多的人,她还是一眼便找到了那目光的主人。 是燕崇,他今日难得地穿了一身玄黑,却是赤红云纹暗绣,箭袖窄腿,腕上都绑了软革,越发显得他宽肩窄腰,四肢修长,端得是英姿勃发。 是了,裴锦箬想,他自来是耀眼的存在,哪怕是那么多的人,头一眼瞧见的,也总是他。 四目相触,他似是着意在她面上盯了盯,在裴锦箬莫名心慌时,他却已是眯起眼,收回了视线,转而与身边的邵谦说话去了。 裴锦箬幽幽苦笑,看来,他如今是当真要将她当做陌路人了,与她之前想要的结果一样,挺好。裴锦箬收回视线,挺直了腰背,端正坐姿。 演武厅门口处,起了骚动,本来还有些杂音的演武厅在刹那间安静下来。 永和帝今日还是着的明黄龙袍,甚是显眼,在一众禁军拱卫下,被几个朝中重臣簇拥着走了进来。 裴锦箬随着众人一道伏跪下去,“万岁”之声响遍演武厅。 直到永和帝登上了专门在尊位设出的高台,这才一挥手,道一声“平身”,衣衫窸窸窣窣声中,众人依次站起,再各自坐下,没有半分的嘈杂。 之后,永和帝说了些勉励之言。 院士又上台,说了些每年都会说的陈词滥调之后,“咚”一声鼓响,今年的博文馆魁首之争,便是正式开始了。 演武厅很大,共搭建了三个擂台,可同时进行比试。 因着是争魁首,是以,只有第一轮校验中,总分排名前三十的人,才能参加,并互相挑战。 不过,因着陛下要来观战,他又最是日理万机,不能太多耽搁,是以,才会三组人同时进行。 只是每年的赛制,又略有不同。 今年,第一回合的比试,便是刚刚才宣布的。 由参赛的三十个人,各自抽签,抽取对手,再一同抽签,抽取比试的项目。 这样一来,倒是更多了许多不确定性。 毕竟,你的对手,甚至比试的项目,都不在你的预料之中。 因着季舒玄、裴锦枫,还有卢月龄、袁清洛四个都在这三十人中,是以,裴锦箬还是有些紧着心的。 等到签筒备好,拿上来时,眼看着一众人鱼贯上了高台去抽签,裴锦箬这才发觉,燕崇居然也在。 要知道,依着这位爷素来的形势,他可绝不会将这博文馆的年底校验看在眼中的。却没有想到,这回居然这般循规蹈矩,居然一直坚持了下来,而且,还进了前三十? 抬眼望了望高台之上那抹明黄,裴锦箬恍然明白了什么。 陛下待燕崇,自来是比亲生儿子还来得宠爱亲近,自是要为他的前程打算了。 虽说如今燕崇进了锦衣卫,领了副指挥使的缺,明面上没人敢说什么,背地里,却难免有人质疑燕崇的能力,只怕会说他没有本事,不过是仗着是陛下的外甥,这才一步登天。毕竟,他从前那纨绔的名头可是大得很,也难免引人猜疑。这样的事情,前世靖安侯与世子二人战死之后,永和帝属意燕崇承袭爵位并接下靖安侯府兵权时,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不过那时的燕崇,已是性情大变,以铁血手段,很快便收拢了军心,并漂漂亮亮打了一场胜仗,大挫了狄人气焰,这才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如今只怕也是永和帝的意思,要让他在博文馆的年底校验之上露露脸,也让旁人看看他的本事。 永和帝自然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难得的却是燕崇居然肯乖乖听话配合。 裴锦箬思绪飞转时,四周骤然惊呼起来,裴锦箬醒过神来,望向台上,却是抽签的结果已是出来了。 裴锦箬甚至没有办法分出心神去关注裴锦枫、卢月龄和袁清洛的抽签结果,她已是被眼前所见,彻底惊住了。 燕崇和季舒玄……居然成了对手。 而抽到的检验项目是——书。 裴锦箬控制不住自己地站起身来,却刚好瞧见燕崇斜扯着嘴角,意味深长一般朝她看了过来,那目光,那笑容,都让裴锦箬不自觉地心头一慌。 三十人,一共分成了十五组,擂台分成甲、乙、丙三号,每个擂台分五组人。 季舒玄和燕崇是在甲三,还有些时候。 台上比试已经开始,裴锦箬目光四处逡巡了一下,却是没能瞧见燕崇,也没有瞧见季舒玄。 她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起了身,快步出了演武厅。 一路,她都是眉心紧蹙,实在是忍不住,出了门,便对绿枝低声道,“你悄悄去找一下洛霖,就说,我有事想与燕二公子说。” 绿枝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面上极快地掠过一抹惊惶,但到底还是屈膝应了一声“是”,便是快步去了。 裴锦箬怔在那演武厅门口,听着厅内热闹的鼓噪声,心房咚咚急跳。 不一会儿,绿枝回来了,冲她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便是悄悄从演武厅门口走离。 这路,却很是熟悉,居然还是朝着学二院和学三院中间的那处柳林去的。 路上,倒是也遇着了不少人,但多是与她们相反的方向,都是往演武厅去看热闹的,越走,反倒越是冷清。 等到了那柳林处时,几乎已是杳无人迹了。 洛霖候在那曲桥之上,远远地便是朝着裴锦箬躬身行礼。 裴锦箬扭头对绿枝道,“你就在这儿等着。”言罢,便是径自转身,轻车熟路地往柳林深处走去。 走了纵深二三十米,便见得前方一棵粗壮柳树下,有一人,负手而立,明明是一身玄字,但因着那赤红的刺绣流云纹,好似炽燃的火一般,让人有些难以逼视。 裴锦箬的脚步,便不由得,有些迟疑。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到来,燕崇转过身来,望向她,眉眼狷狂,挑起眉,眼含讥诮,“裴三姑娘居然会约我见面?还真是受宠若惊了。不是裴三姑娘说的吗?你我,从前没有干系,往后,更是毫不相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4 机锋 “谨之兄居然来帮着招呼客人,看来,与裴家这门表亲是走得真近。”燕崇朝着袁恪一拱手,似笑非笑。 “怎么说,也是我姑父家,看在表弟妹的面儿上,也自该亲近。倒是晙时你,我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与裴家有了交情,居然有劳你,亲自登门来道贺。” 袁恪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语调平平,说出口的话,听在燕崇耳中,却觉得字字都带着刺,扎人得很。 “我与裴家如今是没什么交情,但耐不住与裴家的人有些交情。这不是也得看在人的面子上么?往后,走动着,自然便也有交情了。”燕崇也不是省油的灯,笑眯眯上来补了一刀。 “这倒也是。晙时你有恩必报,怎么说,也算得救命之恩,是该好好报答。”袁恪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根,却是让燕崇瞬间一噎。 这不是话中有话地挤兑他连个刺客都对付不了,居然还要靠个女人来救吗? 燕崇倒是不会真告诉袁恪,若非那夜裴锦箬在,让他分了心神,那些刺客,还真奈何不得他。只是,伤了便是伤了,没什么好辩白的。倒是裴锦箬没有受伤,那便是万幸了。 这两人,一人如日出之阳,耀眼狂恣,一个如宝锋藏锐,内敛稳沉,却是各有千秋,俱是风采卓然。不只家世相当,更是陛下跟前信重之人,真真的青年才俊。 自然引得众人目光所致,见燕崇嘴角含笑,袁恪态度平和,只当这两人相谈甚欢,却哪里知道,两人已经打了数个回合的机锋? 末了,袁恪道,“我还得帮着姑父招呼客人,便先失陪了,晙时海涵。” “谨之兄自去忙你的,我懂得自便。”燕崇皮笑肉不笑。 袁恪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燕崇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堂堂英国公府世子,居然纡尊降贵来帮着裴府招呼客人,这袁恪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属下听说,英国公府有意与裴府再结亲,袁世子过府帮衬,也是情理之中。”洛霖低声道。 这话一出,燕崇陡然一惊,蓦然瞪向洛霖,“这事儿怎么没有听你回禀?” “回公子的话,您只交代了看紧季家,可没有交代英国公府也得盯着。”洛霖连眼皮子也没有撩上一下,抬眼瞄了一下燕崇乍然铁青的脸色,他有些纳罕地道,“何况,不过是裴三姑娘的父亲要续弦英国公府的千金,公子你何必这般激动?” 燕崇一愣,片刻之后才算得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耍了,瞪了一眼八风不动的洛霖,错着牙道,“你还真是皮痒了,连爷也敢耍弄。” 那也得爷给这个可以耍弄您的机会呀!您说平日里多么精明一人,怎的,一与裴三姑娘有关的事儿,您就好似笨得厉害?不管心里怎么腹诽,面上,洛霖还是恭恭敬敬道,“属下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现在,是越来越敢了。”燕崇哼了一声,“往后,英国公府也得给我好生盯着。” “这是为何?按理,公子您该松一口气了才是。袁世子的小姑母若是成了裴家的太太,裴三姑娘也没多大可能再嫁回英国公府了吧?” 在洛霖看来,裴三姑娘要嫁回外祖家,最主要还是老英国公和葛老夫人疼爱外孙女,想将她娶回家,呵护在眼皮子底下的意思。既然裴三姑娘的亲姨母做了裴家的太太,那么,有她看护着,至少不会委屈了裴三姑娘,到时给裴三姑娘好生寻一门亲事,便也再用不着裴三姑娘嫁到英国公府了。 “那可不一定。”燕崇双眼微黯,“若是袁谨之自个儿愿意娶呢?谁还能拦着他不娶么?要说,英国公府与裴府的亲,可是一早就有的,这个不能算作变数。是以,你一定给我盯紧了。” “是。”洛霖应了一声,他家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只要能帮着他家公子抱得美人归,他就算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不过“不过,公子,防这个,防那个,总是太被动,也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啊!” 提醒了一句,见他家公子黑了脸,洛霖见好就收地转了话题。 “公子且看,那边那位与裴家大公子和季舒玄在一处的,穿茶色直裰的,便是叶槐生。” 燕崇顺着洛霖所指,抬头望向园子另一侧,一面花墙之下,立着几人。裴锦枫和季舒玄他是认识的,裴锦桓的话,从前也曾打过照面,虽然没有深交,却也有印象,唯独那一身茶色直裰的青年文士,他却未曾见过。没有想到,就是今科状元及第的叶槐生啊! “他就是那个槐柳先生?”燕崇望了几眼,突然道。 洛霖暗地里悄悄查过叶槐生,自然也将叶槐生与季家两姐弟相识,和裴家兄弟相交的事儿查了个清楚,也一一报给了他家公子。叶槐生今日来裴府道贺,本也在情理之中,早已料到了的,怎的,他家公子一开口,却突然漫出这么一股子铺天盖地的酸味儿来? 洛霖蓦然瞄了瞄这满园子的人儿,这杵着让他家公子碍眼的,已经有好几个了,敢情,他家公子今日上赶着来,不只是献殷勤,还是为着喝醋来的? “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这状元及第的福气。”燕崇哼了一声,便是扭头,甩袖而走。 洛霖连忙跟了上去。 园子另一侧,他方才目光所及的花墙之处,却有一道目光,不动声色地朝他的背影扫来。 只燕崇自来被人注视惯了,没有半点儿所觉。 “他今日怎的也来了?”裴锦桓也瞧见了燕崇,不由皱眉疑道。 他这话一出,倒是引得季舒玄和裴锦枫也一道望了过去。 两人都是敛了敛眸色,只季舒玄是讳莫如深,裴锦枫却是笑道,“燕二哥与我有些交情,许是冲着我的面子,怪我,方才顾着说话,竟没有瞧见他。大哥,我过去看看,岚庭兄和九巍兄,我先失陪了。”说着,与几人拱手告辞,便是追着方才燕崇离开的方向,匆匆而去。 有些事情,捂得紧,裴府是半点儿不知裴锦箬与燕崇有过那么几次生死纠葛的。裴锦枫却好歹知晓些内情,就是他与燕二哥的交情,也是冲着他阿姐的面子。他哪里来的面子,能让燕二哥纡尊降贵,往他家来道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2 挑衅 燕崇不会有好话,裴锦箬早就猜到,也有准备,可是,真听到那话,心里却还是有一瞬的不舒服。 她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燕二公子在背后搞小动作,我也想,你我之间真正毫不相干。” 燕崇眯起眼来,“什么意思?”而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斜斜一扯嘴角,道,“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在方才的抽签上动了手脚,这才和季舒玄成了对手吧?” 他这个态度……裴锦箬攒起眉心来,难道……真是她多想了。“那……是你吗?” “若……是又如何?”燕崇冷冷勾唇。 裴锦箬没有想到他竟承认了,“若是我之前惹怒了你,你也该冲着我来,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连他人?” “你急了?”燕崇眸子一眯,眼中掠过一道暗光,“不过……你少自以为是。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针对季舒玄?那你还真是高看你自己了。是你说的,若我愿意,这满凤京城的贵女还不是任由我挑拣,我想要谁不行?干嘛非要死拽着你一个?你不稀罕我,我又何必稀罕你?” “那你为何……” “爷想针对一个人,还需要理由?”狷狂的眉梢一挑,燕二公子看傻子一般看她,“就是看季舒玄不顺眼罢了。再加上一个你,今日,我非让他在台上输得颜面尽失才是。这一局不算……稍后还有挑战,我可以挑了他,趁机将他打上一顿,你觉得如何?” “你……”裴锦箬瞪着他,咬紧了后槽牙。 那一双琉璃色的猫儿眼里腾烧起火焰,越发显得灿亮耀眼,如同他曾在大漠之上见过的星空低垂中那颗最最闪亮的星,燕崇的一双黑眸,便是不由地深了深。 裴锦箬却觉得,自己也许做了一桩蠢事。不!是一定做了一桩蠢事。 忍下恨不得捶自己一记的冲动,她抿紧了唇角,转过身,就要迈步离开。 这位爷就是个胡搅蛮缠的,真是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手腕,却是一紧。 她被扯着回了头,而他,已瞬间便欺身上前,在察觉到不对时,她的下巴已经被他用手指轻轻抬起,带着薄茧的指腹已轻柔地摩挲上了她的面颊,而他的脸,就凑在眼前寸许,一双眼,幽深而锐利地细细打量着她的脸。 “你的脸怎么了?”他问。 裴锦箬不知怎的,便是心房一紧。 “谁打你?”他的音调低沉了两分。 不知怎的,却勾得裴锦箬本以为不会在意的心,泛起一丝委屈来。 可这样的心绪,此时此地此景此人跟前,真是要不得。 裴锦箬偏过头去,躲开了他的手,也躲过了他的视线,连带着语调也是冷了下来,“不关你的事。” 说罢,她再不看他,举步而走。 燕崇在她身后,神色莫辨地深望着她的背影片刻,这才慢悠悠举步跟上。 裴锦箬一出了柳林,便是怔住了。 抬眼所见的那拱桥之上,除了本该候着并帮着望风的洛霖和绿枝之外,还多了一道身影。 竹青色的衣裳,透着股清癯卓然,居然是季舒玄。 他正望着她,也一并望着她身后负手跟着,闲庭信步一般的燕崇。 四目相对,却只有默然。 裴锦箬此时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她真是笨到家了,缘何就做了这么一桩蠢事? “哟!这不是季公子吗?”燕崇却是自她身后,笑眯眯踱了出来,“方才……裴三姑娘还为了你来跟我兴师问罪呢!说是我特意做了手脚,让你我成了对手,气急败坏的样子,莫不是当季公子一定会技不如人似的。季公子如何看呢?可一定会输给我?” 这话里,字字都带着刺,毫不掩饰的挑衅。 季舒玄将目光从裴锦箬身上挪开,转而望向燕崇,淡淡勾唇笑道,“是锦箬关心则乱了,圣驾当前,燕二公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做手脚的。能与燕二公子比一场,也许是天意吧!” 叫她锦箬?还什么关心则乱? 燕崇的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那么,若是输给我,也是天意了?” “胜负自有评判。”季舒玄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倒是显得他很是小气、跋扈似的。 燕崇气不打一处来,隐燃着火的目光,便是往裴锦箬的方向一扫。 她却只是低垂着眼,没有言语,也似没有察觉。 燕崇只觉得抓心挠肺一般,更是待不下去了,扭头便是迈步而去,步子迈得又重又急,步步都带着火气。 “你又何苦惹怒他?”裴锦箬叹息道。 “谁说的?要知道,这书法一道,贵在静心,我将他惹怒了,他一会儿心绪难平,如何能写得出好字来?自是要输给我的。”季舒玄冲她微微一笑。 裴锦箬不由得也是笑了,“若果真如此,那你这还算得战术了?” “可不是?我可是个商人,不都说,无奸不商吗?”那话语平淡而从容,对他商户的身份,再坦然不过,没有半分的介怀与避讳。 “走吧!一会儿若是误了比试,燕二公子只怕就要以为我怕了他,才临阵脱逃了,那么,岂不是浪费了我方才的神来一笔?”季舒玄还是笑微微的模样。 裴锦箬也是担心,遂从善如流点了头。 两人一道往演武厅的方向徐步而去,虽也有闲话,却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却自始至终都未曾提过半句其他,更没有提过燕崇这个名字,这个人。 他们回得还算及时,到得演武厅时,第二组的比试将将接近尾声。 袁清洛便在这一组,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她竟是与彭允薇抽到了一组。 抽到的科目乃是琴。 这两人在琴艺之上的造诣,都算得不错,裴锦箬听过的人中,也就袁婧衣和卢月龄比她们二人更强些。 这二人龃龉已久,如今,既然是卯足了劲儿,想将对方比下去,选的都是自己最擅长娴熟的曲目,也都还算得发挥正常,却是不分轩轾,这可苦了评判们。 好一番商量之后,彭允薇以一票之差输给了袁清洛,当下,便是狠狠剜了袁清洛一眼,扭头便跑走了。 袁清洛倒是到底有着英国公府传承的风骨,面上没有露出什么得意的神色,但浑身上下却也都洋溢着喜悦便是。 裴锦箬却是叹息了一声,这梁子,是越结越大了,但愿彭允薇是个懂事的,莫要闹出什么事端来才好,像是那日在宫宴上的无妄之灾,她还真是有些怕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5 如愿 叶槐生收回视线,微微一笑,“又是英国公府世子,又是靖安侯府二公子的,以往觉先总是说,家世不显,如今看来,真是谦虚了。” 裴锦桓忙道,“九巍兄千万莫要这般说,觉先真是汗颜。英国公府倒罢了,到底是有亲,可这燕二公子却是冲着枫哥儿来的,与我们家倒是没什么干系。” “是吗?”叶槐生笑微微,转而睨了身旁的季舒玄一眼。 后者目光微微一黯,垂首不语。 “在这儿站了半晌,不如,我领二位园子里转转?”裴锦桓提议道。 叶槐生和季舒玄自然没有异议,“客随主便。” 这会儿逛园子的,自然也不只他们三人。 燕崇也在逛园子呢,也不用人领,径自大步流星。 对于见多识广的燕二公子来说,这裴家的园子,实在不够看。地方不大,那些景致也算不得精细,不过草草望过去,走马观花一般,也就罢了。反正,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是,等到前方那道垂花门现于眼界时,洛霖却不得不出声叫住了他,“公子,再过去便是内院了。”虽说大梁不如前朝那般,但男女大防却也还是得守的。径自闯去了内院,这终究是不太好的,届时这凤京城中,他家公子不学无术,骄横无礼的名声只怕又要更上一层楼。 陛下和侯爷都千交代万交代,让他一定要时刻规劝公子。若是他劝不住,回头公子是没什么事儿,他却得吃一顿排头。 所以,哪怕是被他家公子狠瞪着,他也不会心领神会他家公子的心思的。 燕崇狠狠瞪了洛霖一眼,既然已经被说破了,自然不好继续装傻,装作不认路,径自闯进去。他倒是不怎么吝惜自己的名声,却还得顾惜着那只小狐狸。他若当真闯进去,被她看穿了故意,定是会恼了他的,她若恼了,那便是只刺猬,怎么碰,都扎手。 燕崇不得不停下步子,有些怅然若失地望着那道垂花门。 门内沿着墙边一溜儿种了些迎春,如今,正是时节。虽然,还没有发叶子,可那些枝条在墙头横生错结,上面,绽放着几朵小花,嫩黄的颜色,轻软可爱。 燕崇却是好不怅惘地长长叹了一声,真是好可惜。好不容易来一趟裴府,他还真是想瞧瞧她生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的。 偏生,她是女儿家,自是常在内院过活,而他,却只能止步于外院。 叹息着收回视线,正待走,他的双眼却是不由得一亮。 好似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祝祷一般,竟是让他梦想成真了。 前方垂花门里,正娉娉婷婷走来一道人影。一袭轻红长身袄裙,衣襟到裙摆,由密到疏,开满了簇簇海棠,随着她走动间,摇曳生姿,步履生香。不是裴锦箬又是哪个? 裴锦箬今日帮着裴老太太一道准备宴席,眼看着快要到开宴的时候了,便想着,再往厨房去转一圈儿。 谁知,刚走到二门处,抬眼便见着前方影壁边儿上站着一人。一身招摇的暗红金绣流云,目光灼灼将她望着。 她怔了怔,顿了步子在原地片刻,这才朝着他走了过去。 隔着两步的距离站定,却是皱眉问道,“燕二公子怎么来了?”他们两家可没有什么交集啊! 燕崇能瞧见她,已是觉得挺快活,嘴角一直含着笑。 听她这一声问,却有些不高兴了,她这意思,是不欢迎他啊? 便是哼了一声道,“怎么不能来?爷来登你家的门,你还不高兴了?” “我跟你家枫哥儿可好着呢,再说了,我跟你这关系更好,你家大哥哥当了这探花郎,可是大喜事,就冲着你我的交情,我怎么也得登门道贺不是?” 起先话里有些怒火,只是说着说着,却有些不像样了。 裴锦箬眉峰一蹙,有些急道,“你休要胡说,什么我跟你的关系更好,你这么说,让旁人听了去,岂不是要误会?” 他还真就想让人听见呢。再说了,就算听见了,那也是事实,怎么就成了误会了呢? 燕崇目光闪了闪,又瞄了瞄她的脸色,他若果真这般说,她只怕又要翻脸不认人了。 在心头过了一道,燕崇悄悄咽下一声叹息,嘴上却是不悦道,“我救过你两回,你救过我一次,你说,我俩这生死关前都走了几遭了?也算得是过命的交情了,怎的,就算不得关系好?不过……你若不愿旁人听见,我往后不说便是了,但你我心里有数,你可别又转眼就没良心地想撇清。我告诉你,关着生死性命的事儿,可是撇不清的。” “你若还想撇清,当心惹恼了爷,回头也管不得你乐意不乐意,这就将事情说给大伙儿听听,让他们来评评,你裴三姑娘连救命之恩也想撇清,是不是没良心。” “你……”裴锦箬气结,奈何,若论胡搅蛮缠,谁能是他燕二公子的对手不成?抬眼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裴锦箬又气又觉得好笑,怎的就能幼稚成了这般,什么都要争个输赢的样子? 略一沉吟,裴锦箬转了态度,却是皮笑肉不笑地朝着燕崇一屈膝道,“想必燕二公子不是空手来的,如此,我便先替我家大哥哥谢过燕二公子了。看燕二公子这精气神儿足的,想必,那日的伤,已是大好了?” 燕崇听得双眼一亮,这是关心他呢?“好了好了!我这身板儿,那点儿小伤能算得什么?早就大好了。”说着,还拍了拍胸脯子,为了证明什么似的。 裴锦箬抿了抿嘴角的笑,“好了便好。” 而后,话锋一转,又道, “我还得去看看灶上,便不陪燕二公子了,前头便是内院,你还是别往前走了,小心不认得路,回头去才是外院呢。” 说罢,竟是朝着他一点头,便转身,沿着那花墙,走了。 走了?燕崇愣了愣,这才说了几句话,她居然就不理人了?刚刚不还关切着他的伤么?这女人,翻脸还真比翻书快啊? 何况,仔细一回味她临走时说的那番话,怎么觉得好似话里有话,在挤兑他呢? 她这是果真在变着法儿嘲笑他不认得路,还是瞧穿了他想借着不认路闯进去? 无论哪一种,燕二公子此时此刻都只觉得……耳根发烧,面子里子,都掉了一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3 和局 第二组的比试结果相继出来了。很快,便到第三组比试。 裴锦枫抽到的是乙三,乙号擂台的比试先结束,便先轮到了他。 他也是运气不怎么好,抽到的项目居然是他最不擅长的“射”,而对手,居然也是一个武将家出身的。 只是,这样一来,裴锦箬反倒放松了心情。既然必输的局面,那只要拿出最好的状态来应对,结果如何,便也不必太在意了。 只是,等到比试开始,裴锦枫居然还是小小地让裴锦箬惊喜了一把。 虽然最后,还是落败了,但十支箭,居然全中了,而且,有七支正中靶心。 看来……她花了些心思为他寻来的那些个师傅,还是不错的,至少尽了心。 想到这里,裴锦箬目光不由有些复杂地掉头望向甲字号擂台。 擂台之上,设了两张长案,燕崇和季舒玄各踞一方,正伏案挥毫,瞄了一眼台上的香,已燃了半截。他们的比试不如裴锦枫的直观,还需一会儿,由翰林院和太学的学士们担当的评判们决定谁为胜者,这一点,于季舒玄而言,到底吃亏了一些。 毕竟,燕崇的后台硬着呢,何况,如今,那一位,还在上面坐着,只怕,还没人敢不给这个面子。 这边厢,裴锦箬望着甲字号台胡思乱想,那边厢,永和帝却是抬手指了指乙字号台。 “那是谁家的孩子?我瞧着年龄还小,那胳膊细弱的,又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还以为连弓都拉不开呢,没想到居然箭术还不错?”语调里带着笑,自然还有不容错辨的欣赏。 魏俨魏公公的目光随着望了过去,躬身应道,“回陛下,那是裴家的三郎。” “哦?”永和帝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来,“就是裴家那丫头的双生弟弟,十三岁的秀才?” 私底下将裴锦箬查了一回,永和帝自然知道裴锦枫。 魏俨点了点头。 永和帝双目矍铄,闪了两闪,“小小年纪,文武双全,倒是不错。”这话里,含着些自得。 魏俨垂下头,没敢吭声,万岁爷嘴上夸着,心里只怕在想着师傅教得好呢。 裴锦枫下了台去,那边,甲字号擂台的那香,也差不多燃尽了。 如同“书”这样的项目,原便没有什么观赏性,可因着今日比试的是燕崇和季舒玄,这两人就外貌上来说,那都算得是不错的。 个子高高,面容俊秀,虽然,在燕崇那身耀眼张扬的气势之下,旁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黯然失色,但今日季舒玄却端得是沉稳,宠辱不惊的姿态,却也多出两分阳春白雪一般的清雅和煦来,倒也引得好些个姑娘偷偷地打量。 这季舒玄虽然是个商户之子,倒是没有想到,还能闯进这前三十名来。 而且……之前没有人察觉,如今才发现,他居然也是个出众的,不说别的,就这泼墨清雅的模样,倒也能让人看得脸红心跳呢。 永和帝目光闪闪,又抬手指了过去,“与晙时比试的,那是谁家的孩子?” 魏俨望了一眼,了然于胸,“皇商季家的公子。” 这个人家,永和帝倒是不陌生,毕竟,早前还想借由他家来布个局的,却没有想到,居然被他们机敏地躲了过去,为此,他还不得不与晙时重新筹谋,绕了一大个圈子。 不过好在,目的终究达到了,如今的李正阳,已经在流配充军的路上,而有了开篇,年后,他便要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还大梁一片清明。 可不代表他就忘了早前那一茬,毕竟,听说,当时季家突然改了主意,后来,甚至悄悄收敛产业,便都是眼前这位年轻人的手笔。 “居然是他啊!”永和帝沉吟道,喜怒难辨。 擂台之上,燕崇已先行写完,搁了笔,抬起头来,便是往着这边看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裴锦箬的所在。 四目相对,她怔然,他一挑眉梢,斜斜扯唇一笑,坏,坏到了底。 季舒玄慢了一会儿,在香燃尽的前一刻,将将写完,轻缓地将笔放下。 两人一道朝着高台之上拱手,便有两个内侍上前,将他们写的字幅收了,交与评判。 接下来,便是等待赛果了。 可那几个评判交头接耳了半晌,却还没有个结果。 燕崇便有些不耐烦地拧起眉来。 几个评判似是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最后,便是将那两幅字一并捧到了御前。 几人又低声商议了一番,似是终于有了满意的结果,待得永和帝点了头之后,太学的刘大学士便是上前清了清喉咙道,“这一局,和。” 和局?居然出现了和局? 这可是博文馆这么多年的年底校验中,从未出现过的状况。 四周,唏嘘声一片。 裴锦箬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燕崇和季舒玄更是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来,双双将目光投向台上。 整个演武厅的人都在为了这个头一回出现的和局窃窃私语,虽然都压低了嗓音,但人多,厅内已是一片嗡嗡声。 直到高台之上的永和帝抬了抬手,那嗡嗡声才刹那间消失了,鸦雀无声。 两个内侍得了永和帝的授意,将那两幅字捧了,现于人前。 “诸位请看,实在是这两幅字各有千秋,难分伯仲,我们几位评判商量许久之后,还是无法判别孰优孰劣,是以,这才定了一个和局。” 众人随着刘大学士所指望向那两幅字,不由得,都是惊怔了。 这演武厅中的,不乏才识渊博之人,再不济,一幅字的好坏还是能鉴赏得出的。 裴锦箬一眼看去,便认出了左面一幅,是出自燕崇之手。他惯常的字体,如同被刀锋刻印的一般,锋芒毕露,铁画银钩。看那笔力,居然比上一回,他赌气练了让裴锦枫带给她瞧的,又进益了许多。 而让裴锦箬诧异的是,季舒玄居然也写得一手好字。中规中矩的柳体,但却承继着名士之风,雅正端清。 若换了裴锦箬来,只怕,也真很难判别出优劣。 裴锦箬不由转头,望向了燕崇和季舒玄。 他二人的目光也在盯着那两幅字,面色各异,但都算不上好看。 燕崇是不甘与愤怒的铁青,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个和局。这和局在旁人眼中,是不是还有陛下的情面在?是不是在旁人看来,他根本便不如季舒玄?和局,亦是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6 盟友 偏偏,他还真是拿她没法子。 偏偏,甚至连张嘴喊她站住都不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顺着那花墙走到尽头,一拐弯,便消失在了眼界之中。 眼中一空,刹那间,心也好似空了一般。 “燕二哥!你怎么走这儿来了?” 方才燕崇的步子迈得快,裴锦枫追了半晌,这才追到,一见他站在二门处,便是忙上前道,“燕二哥怕是走错了路了,前方便是内院了,燕二哥还是跟我回去吧!这眼看着快开宴了。” 燕崇回过头望他,面无表情,这姐弟二人凭什么话里话外都挤兑他不认路? “我认得路。”他说完,也不管裴锦枫的反应,踩着有些重的步伐,往来时路而去。 就裴家这么一个小小的园子,就能让八岁就纵横宫城二十四宫,一百六十四殿的燕二公子迷了路?他们是太高看了自己家,还是太小瞧了他? 燕崇兀自在前大步流星,裴锦枫在身后追得有些辛苦,哪里料得爷他骤然一停步子,裴锦枫险些撞了上去。 “照凌!”燕崇转头看他,一双眼目灼灼,看得裴锦枫犹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他却倏地一扯嘴角道,“我对你,可算不错了吧?你又叫我一声燕二哥,你总得帮我吧?” 裴锦枫一愕,“燕二哥说什么?你神通广大的,哪里用得着我帮什么忙?我又哪里能帮得上你?” “这个忙,你还真帮得上。你觉得,我娶你姐姐怎么样?”单刀直入,他也不怕语不惊人死不休。 裴锦枫吓得立刻变了脸色,知道这位爷一旦气性儿来了,那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天不怕地不怕的。 若是放了他在这路当中,一会儿言语起来,声音一大,难保不被人听了去。 裴锦枫也顾不得其他了,上手拽了燕崇一只手臂,便将他往斜刺里拉。 未来小舅子的面子还是得给的。是以,燕崇不恼不怒,甚至是纵容的,由着裴锦枫将他一路拉到了僻静处。 裴锦枫这才放开了燕崇,脸色有些不好地道,“燕二哥,这样的话事关家姐的清誉,你如何好信口胡说的?”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哪里是信口胡说?再说了,有损她的清誉,我负责便是了。”他还巴不得呢。 裴锦枫气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燕二哥若果真有心,禀明了靖安侯爷,若他同意,再遣媒人上门便是。” 裴锦枫不是不知道燕崇与他阿姐之间有些牵扯,却没有想到,燕崇居然张嘴便是娶,却也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只是随口一说。 “我若登门提亲,想必你家里不会不同意。不过……我却觉着,先求得你姐姐的心甘情愿更为重要。你想必,也该是一样的想法才是。”燕崇挑了挑眉。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了裴锦枫的意料,引得他很是诧异地望向燕崇。 “而且,你未必知道吧?你姐姐说,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嫁人。”这样的话,裴锦箬肯对他说,却未必会透露给自己的家人。 果然,见裴锦枫一脸的惊愣,燕崇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我起先以为这不过是她用来搪塞我的借口,不过,如今看来,却好像真有些这样的苗头,你也不想你姐姐孤苦一生吧?” 裴锦枫面色几变,眼中纠结重重,过了许久,才沉淀下来,少年稚嫩的面容之上,却透出一种磐石无转的坚决。 “燕二哥,阿姐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自然想看她幸福。所以,我尊重她的选择,不管她嫁或不嫁。她若嫁,那必然是要她心甘情愿,心之所向的,她不嫁,那我便养她一辈子,许她半生自在。” “燕二哥,我敬重你,只是这样的事,抱歉,我不能帮。” 裴锦枫语调诚恳,却是摆明了,是要站在裴锦箬的那一边。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意料,却又好似在情理之中。 燕崇挑眉了片刻,点了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帮我,那么,也不会帮其他人了?” 其他人?裴锦枫略一沉吟,便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我阿姐尚未满十四,如今说这些,怕是为时尚早。” 燕崇眸色微微一黯,不言语了。只怕,裴家人觉得早,其他人却未必。 如同洛霖所说,防了这个,防那个,未免太被动,有些事,还得早早筹谋才是。 “我们怎么都算对你倾囊相授,往后也是一样,拿你当亲弟弟对待,我便当你应下我了,不帮我,也不能帮别人。” 裴锦箬在裴家的处境,他大抵也查了个七七八八,在裴家,裴锦箬心中真正最为紧要的人,怕就是面前的裴锦枫了,就算没能拉拢成为盟友,却也绝对不能让他成了绊脚石。 裴锦枫难得狡黠地一笑,“想要娶我姐姐,那你们就各凭本事吧!” 裴锦枫心里又是感慨,又是酸涩,这大抵,便是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吧? 举步欲走,燕崇却是拉住了他,面色不知何时变了,冲着他轻轻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然后,拽着他,两人蹑手蹑脚地朝着某个方向挪动。 他们置身之处,正是假山顶上,一个天然的凹陷低处。 裴锦枫跟着燕崇,沿着那凹陷的低沟,往假山边上靠,倒是隐隐听见了人声。 等到走到假山边上,居高临下往下看去时,便瞧见假山底下的冬青树丛中站着几个人。 当中有一个,裴锦枫倒是认识的,正是孟姨娘那个内侄,孟德裕,另外几个,怕也正是他的狐朋狗友。今日,怕是上他家来蹭吃蹭喝的。 边上,有一个便是道,“我说孟兄,你怎么也算得是这家未来的姑爷吧?怎的,我瞧着方才,你那老丈人还有舅子对你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你懂什么?孟兄要娶的,那只是个庶出,你还能指望这裴家老爷和公子对他有多热络?说不定娶了嫡出的那个还有可能,真是可惜了……” “你懂个屁。”孟德裕脸色难看得很,“若不是那日出了纰漏,我如今还真就娶了那个嫡出的,哪里会有如今这样的憋屈?” “孟兄,我看,你也知足吧?这四姑娘也算配你了,又是你亲表妹。” “你懂什么?想当初,我瞧上的分明是三姑娘,要不是芸姐儿坏了我的好事儿,那时,我便将人办了,哪里还有如今这许多糟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4 挑战 季舒玄也盯着燕崇的那幅字,却是因着那过于眼熟的字体他端详许久,脸色青了又白,片刻后,才平静下来,只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紧紧抠着,因着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 “陛下请二位上前,有话要问。”这时,魏俨上前道。 燕崇脸色不好看,径自掀了袍子,大步上前。 季舒玄则已是收敛好心绪,谦冲地笑着朝魏俨拱了拱手,“有劳公公。”这才跟着,徐步到了御前。 燕崇一到了御前,行了个礼,便是站到了边上,一言不发。 永和帝的目光从他明显不痛快的脸色上匆匆掠过,转而望向面前正被魏俨指引着,一丝不苟行礼的季舒玄,笑微微道,“你这一手好字,朕瞧着,倒有些名士之风。不知,宁老学士可与你有什么渊源吗?” 猝不及防被叫到了御前,季舒玄自是不可能不紧张,只是竭力平稳了呼吸,这才不至于失了沉稳,听了永和帝的问话,很是惊讶了一回,略一斟酌,这才道,“回陛下的话,草民幼时,曾有幸拜宁老学士为师,被他教导过数载。” “哦?”永和帝倒是没想到这个,惊讶过后,却是笑了,“这便难怪了。朕曾经见过宁老学士的字,虽说都是柳体,却自有独特的风骨。方才见你的字,便觉得有些眼熟,原来是青出于蓝。” “多谢陛下谬赞,草民实不敢当。”季舒玄躬身作答。 永和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骄不躁,年轻人,你不错。” 永和帝这一句,引得众人望向季舒玄的目光,都微乎其微地变了。能得永和帝这一句称赞,那可真是了不得了,往后,谁还敢只将他当作一介低贱的商户之子? “这支笔赏给你,你这一手字,可要勤加苦练,莫要荒废了才是。”永和帝广袖一挥,魏俨便已让一个小内侍捧了一只狭长的匣子送到了季舒玄跟前。 季舒玄连忙跪下谢恩,“谢陛下赏。”而后,便是双手平举,高过头顶,恭恭敬敬接过了匣子,这才起身。 永和帝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燕崇时,面上笑容却是一收,“你往日里,总是以你那一手字自居,如今该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往后,还不戒骄戒躁?你看你那一手字,锋芒太露,于你无益。” “陛下不是常说字如其人吗?我这性子便是这样,怎么也写不出那样的字。”说着,下巴便是朝着季舒玄的那幅字递了递。 永和帝的眉心微微一颦,“你这是什么态度?”语调微沉,已显了怒色。 台下的裴锦箬心口紧了紧,这个燕崇……他不知道那是在跟陛下说话吗?就算那是他的舅舅,可也是这天下之主,如何能容得下人众目睽睽之下忤逆? 燕崇默了默,总算是收敛了些许面上显而易见的不痛快,却也还是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我便不在这儿惹您生气了,还请陛下允准我告退。” 这告退的意思,自然不只是从这台上退下而已。 永和帝面色一沉,瞪向他。 燕崇却也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舅甥二人无声对峙,气氛,莫名地沉凝。 整个演武厅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裴锦箬暗自紧张,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紧绞在了一处。这个燕崇,对着陛下,也不能说句软和的话吗? “燕二公子莫要急着走。”季舒玄却是笑微微道,“待会儿不还有比试吗?我还想着要与燕二公子一较高下呢,你此时走了,可不成。” 裴锦箬听得瞠目,心底已是掀起惊涛骇浪。 燕崇对季舒玄心存挑衅也就罢了,怎么这时,连季舒玄也要这样跟燕崇杠上?他哪里来的资本与燕崇针尖对麦芒? 因着季舒玄这一句,整个演武厅,台上台下,气氛都是为之一变。 台下看戏的人一是觉得这季舒玄莫不是疯了,还是真当陛下夸了他一句,他便了不得了,居然敢跟燕二公子叫板,另一方面便是暗自兴奋,这是有热闹好看了。 永和帝似有些诧异,挑了眉,目光在燕崇和季舒玄之间来回逡巡了一下,倒是多了些兴味,沉默着转动起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燕崇本已准备转身了,听得季舒玄的话,默然顿了步子,扭头望过来。 入目,是季舒玄那张怎么看怎么碍眼的脸,尤其是那脸上看似温和,实则挑衅的笑,更是刺眼得很。 他眯起眼来,嘴角微挑,双眸却是冷沉一片,“你倒是不怕死。” 季舒玄还是笑,“总得分出个胜负不是吗?否则,意难平。” 好一个意难平。不过,正中下怀。燕崇挑起眉,狷狂而笑,“你倒是挺看得起自己。”居然要跟他分胜负?分什么胜负?可不止是在这擂台之上的高下吧? “燕二公子可应战吗?”季舒玄不答反问,老神在在,别的不说,那副从容自若,清雅绝伦的模样,倒是收获了台下一大拨年轻姑娘崇拜仰慕的目光,就这么看着,季舒玄哪里像是那浑身铜臭味的商贾之家出身?若说他是哪个书香门第,百年传承的世家公子,只怕也没人不信吧? 从前怎么没有发现,真是眼拙啊眼拙。 唯独只有裴锦箬已经快气得发晕了,这两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圣驾当前吗?若是有个差错,燕崇也就罢了,季舒玄可怎么办呐? 然而,台上,燕崇却半点儿没有听见她的心声,反倒已经应了,应得爽快而无畏,“你可莫要后悔。” “看来,燕二公子是应下了。”季舒玄还是笑微微的模样,“不知燕二公子想比什么?”按着规矩,他发出挑战,燕崇应战,便该他定下比试的内容与规则。 “什么都可以?”燕崇很是大度地问道,眼中,却幽光暗闪。 季舒玄抿嘴不言,既然发出了挑战,就没有回头路。这是博文馆年底校验已传承二十年的规矩。 “那好吧!那便比射吧!”燕崇轻描淡写,四下,却是静了一瞬后,唏嘘一片。 裴锦箬更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燕崇他是什么意思? 射,自然是他所擅长的,可是季舒玄季舒玄到底会不会箭术?裴锦箬还真不知道,可是,大抵,应该是不会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5 精彩 虽然作为应战的一方,选择自己擅长的东西,无可厚非。可是,若对方完全不会,这吃相,便有些太过难看了。哪怕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四周的窃窃私语萦绕耳边,裴锦箬皱紧了眉,燕崇到底在想什么? 燕崇却对周遭人异样的目光全然不顾,哪怕是永和帝不赞同的目光往他望过来时,他也是恍若未见,只是斜斜地一挑薄唇,望向季舒玄道,“哦!忘了问季公子,是不是会箭术了。你若是不会也没关系,那便” “用不着燕二公子刻意相让。博文馆魁首之争的规矩,便是如此,应了战,比什么,如何比,便全由对方做主。不过,倒也用不着燕二公子太过为我操心,我虽不见得比得上燕二公子箭术高超,箭无虚发,但这弓弦,还是拉的开的。”不等燕崇将话说完,季舒玄便是语调平缓地打断了他。 燕崇耸了耸肩,意料之中,不过是他拒绝了自己的好意,若是一会儿丢脸,那便也怪不着他了。 既是要比射弋,内侍们得了吩咐,已是去做准备了,两把弓箭,两个装得满满的箭筒,一筒白羽,一筒黑羽,已是被先行搬上了擂台。 “燕二公子想要如何比?”比什么已经确定下来,那么接下来,就是怎么比了。季舒玄瞄了一眼那箭筒与弓箭的方向,淡笑着问道。 端的是沉稳从容,却好似给旁人两分胸有成竹之感。 唯独裴锦箬心头没底,虽然觉得有些自以为是,可她总觉得,今日这局面,怕是或多或少与自己有些关系。燕崇的箭术,自己是知道的,可季舒玄他到底会还是不会?就算是会,也必定不是燕崇的对手。 何况瞄向燕崇的方向,裴锦箬轻抿住唇角,这人,抓住了机会,哪里会有不为难的? 燕崇此时已是徐步走到了一筒黑羽之前,将那弓箭拿起,食指轻勾弓弦,听那嗡的一声,薄唇轻轻一勾道,“也没那么多花把式,这地方也不大,施展不开,就静射吧!” 裴锦箬有些意外地望向燕崇,他居然这么善解人意? “不过,我自四岁起开始练箭,虽不知季公子你的箭术如何,但想必是要占些便宜。哪怕就是胜了,说出去也是胜之不武。所以为了以示公平,我,盲射!”燕崇勾起唇角,笑意爬上狷狂的眉梢,引得全场哗然。 他说什么?盲射? 御座之上,微微斜歪着身子的永和帝也不由得坐直了。 目光望向前方,无声对峙的两个年轻人,眉心,微微一敛。 裴锦箬更是瞠目,他疯了? 唯独季舒玄望着他,见得他面上带着些许不可一世的笑,眉心,缓缓蹙起。 博文馆魁首之争历来的规矩,比什么,怎么比,由应战一方定,提出挑战的一方,不得有疑义。 等到内侍们将箭靶摆好,燕崇果然让人寻了黑巾来,裹成长条,将双眼遮住。 他本就长得好看,只平日里,一双眼睛太过锋芒毕露,反倒让五官的俊秀淡化了。现在,将双眼蒙住,反倒更凸显出了那一股子玉面郎君的风采卓然来。 手里执着弓箭,更多了两分英武。 裴锦箬已明显听见了周遭好几个姑娘的惊叹声。不想再去看那只公孔雀,转头望向边上,裴锦箬这才发觉,季舒玄今日怕也是有备而来的,居然也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装扮。 念头刚起,她又摇头失笑,自己怕是想多了,既然要来参加魁首之争,自然是文武皆备,他这一身装束也没有什么,裴锦枫今日不也穿的利落么? 只是……他握着弓箭的姿势,还真比她想象当中要娴熟了许多。 “咚”一声响,比试已是开始,燕崇和季舒玄分立两侧,各执弓箭在手,搭箭上了弦。 整个演武厅里的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四周很静,静到能听见那弓弦渐成满月的声响。 裴锦箬也听见了自己胸房处的跳动,咚咚咚,一声赶着一声,急促而响亮。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洛霖将手中的石子弹出,敲击在了当中一个箭靶之上。 燕崇耳根一动的同时,手一松,箭已急射而出。 几乎是同时,季舒玄也是放出了手中的箭。 “嗖嗖”两声箭矢破空之声过后,紧接着又是夺夺两声,难分先后,几乎融成了一声。而且,皆是正中靶心。 至此,裴锦箬是彻底放下了心,季舒玄不只会箭术,这箭术只怕还不差。 只是,心里却始终有些奇怪的感觉。眼前的季舒玄……好像比她认识的那个人,要厉害了许多,无论从哪个方面。 她之前,只知道他其实是个内里精明的人,但多是将他当成了一个性情温和,并且谈得来,甚是真诚的朋友。 可是,她后来才知道,他师承前朝宁老学士,不止学问不差,还写得一手好字。算数比她还要厉害,而一手箭术,居然也这般了得。 也难怪了……裴锦箬想起前世那个传说之中,冷酷残戾的北镇抚司季大人,心口有些难言的酸涩。 那边厢,比试还在继续。 除了第一箭,之后,燕崇再不用洛霖特意指引,一箭接着一箭放出,哪怕蒙着眼,不能视物,居然都是箭无虚发,支支中的。 而季舒玄也不遑多让,每每燕崇放箭时,他的箭便也紧随而至,亦是支支中的。 到最后,十支箭射完了,两人都是一样的十支全中。 可燕崇蒙着眼,便已是分了高下。 等到燕崇将蒙眼的黑巾取下时,季舒玄便是抱了弓箭,朝着燕崇深深一揖,“燕二公子果然是神乎其技,这一局,我输了,心服口服。” 这般姿态,反倒让本来有些得意的燕崇一噎,他这是什么意思?显比他的君子之风么? 原本,他盲射,便是给季舒玄布了个进退两难的局。他季舒玄不是想要分出个胜负么?那他便让他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输。 可没想到,季舒玄这么轻轻巧巧的一个作揖,一句话,不用看,燕崇也知道这满厅的人不知有多少心里只怕都要夸赞他拿得起,放得下,而且有容人之量,君子之风了。 果然,就是永和帝亦是笑着拍起掌来,“精彩!真是精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7 闷棍 “看孟兄这一脸不甘,想必那裴家三姑娘定是个美人儿了。”这话流里流气,说罢,便引得几人都是心领神会的笑了一通。 “那是……你们不知道,那身段儿,哪怕是红袖招的娇娘也比不上,还有那脸蛋儿,长得真是勾人,那一身油皮儿白皙滑嫩,就跟嫩豆腐似的……”孟德裕色眯眯地道,一边说,还一边吞了两口口水。 引得那几个人又是哄笑,“孟兄说得跟你摸过似的……” “笑什么笑?”孟德裕发了怒,“我告诉你们,早晚,我还真就要将她办了。姐姐妹妹,一并抬了回家!” 底下,那些污言秽语,真是不堪入耳。 裴锦枫听得怒不可遏,浑身发抖,身侧的拳头紧紧握着。 可身旁传来的寒意,却更是让人忍不住哆嗦。 回过头去,果然瞧见燕崇一言不发,连惯常的笑容也是尽数收了个干净,目光冷沉地盯着底下那几人,看着孟德裕的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裴锦枫登时有些慌了,眼前这位爷,可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他此时,必然是怒了,而且是极怒,怒得想杀人。 可这里,却是他家,今日,家中宾客盈门,而底下那几人,终究也算得来者是客。若是将事情闹大了,恐怕不好收场。 裴锦枫正斟酌着该如何安抚燕崇,却见燕崇蓦地一扭身,便是大步离开,往假山下走。 裴锦枫吓了一跳,忙追上去,以为他要去找孟德裕几人的麻烦,谁知,他却是在假山下等他,面色也和缓了些,一双眼,却还是森冷锐利。直到此时,裴锦枫才将面前此人,与铁血手腕的锦衣卫联系起来。 形容间不由多了些惴惴,“燕二哥,那孟德裕不是个东西,可今日毕竟……” 裴锦枫未尝不气,只是到底顾及着裴家的颜面。 “你放心!今日,是你家的好日子,我不会搅了。这件事,你也莫要在你姐姐面前提起,那些话,半个字都别入她的耳,没得脏了耳朵。”说罢,目光如剑一般,冷冷瞥了一眼孟德裕几人在的方向,隔着数丈的距离,孟德裕不明所以,只觉一股冷风窜进了脖子里,冻得他生生一个哆嗦。 之后,燕崇随着裴锦枫回了前面,倒是又挂起了鲜焕的笑,好似刚才,他们什么也没有撞见,没有听见那些污言秽语,他也没有气得想杀人,看得裴锦枫暗暗纳罕,自觉自己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快要开宴了,燕崇也不用裴锦枫引荐,自去了裴世钦跟前,与他几番交谈,倒是一副融融恰恰的景象。 宴席是裴锦箬一手揽办,她从前在靖安侯府虽然被林氏压得死死的,到底见识并非一般的闺阁女儿可比,操持起来,倒也是中规中矩。 等到宴罢,宾主尽欢。 燕崇推说有事,早早告辞。 孟德裕等人却是等到酒宴散了许久,这才微醺着,意犹未尽地被请了出去。 在裴家吃了一顿尚且觉得不足,又吆喝着一道往红袖招去喝花酒。 喝到一半,他尿急了,跌跌撞撞进了茅房,醉眼惺忪着,便觉得眼前一黑,被人打了闷棍儿。 等到与他一道喝花酒的那些个狐朋狗友见他久久不回,往茅房来没有寻着,又找了一圈儿,才在后巷找见人。却已是被打成了个猪头模样。 这件事,第二日,便传进了裴锦枫耳中。 他本还想着怎么让孟德裕那个腌臜货长个教训,这才让四喜出去打探孟家的事儿,谁知,便听说了这一茬。 要说,有那么巧合,裴锦枫可不信。 不用细想,他也知道这是何人的手笔,当下便是笑了起来。 “燕二哥这人,虽然性情骄恣,却也并非没有城府,倒也算得有勇有谋,收放自如了。而且,有男儿担当,倒也不错。” 四喜奇怪看他一眼,不解他家三爷怎的突然夸起燕二公子来了。 裴锦枫却已笑道,“过两日寻个空,我请燕二哥喝酒!” 裴锦箬却是全然不知这一桩事儿,那一日,家中宴请,她很是劳累了一回。好在年轻,身子也被袁嬷嬷看顾得好,不过歇了一夜,便也缓了过来。 第二日,又照常往博文馆上学,与徐蓁蓁和卢月龄混在一处。 这一日,裴锦箬来得晚些,进门便见得那两人头靠在一处,不知在小声说些什么,却说得正热闹,便也凑上前去。 徐蓁蓁见了她,便是笑呵呵道,“听说你家最近喜事连连?” 卢月龄亦是微微笑道,“令兄进了翰林院,恭喜啊!” 放榜没几日,便是授官,裴锦桓与季舒玄一般,被点了庶吉士,入了翰林院。 “多谢。”裴锦箬笑眯眯地应道。 “而且,听说,你们家已经请了媒婆,往英国公府提亲去啦?”徐蓁蓁凑上前,一双明眸里,满是好奇。“袁先生已经不来博文馆授课了,看样子是在家专心备嫁了。” 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裴锦箬抿嘴笑了,“这些是长辈的事儿,我也不过问的。” 徐蓁蓁和卢月龄笑着一人出了一手,将她拉来坐下,“不管怎么说,裴三姑娘家里喜事连连,我们怎么也得沾沾你身上的喜气啊!”说着,便是出了手,往裴锦箬的腰间和腋下呵痒。 裴锦箬不防她们有这一招,又被她们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只得一边躲,一边反击。几个人笑闹成了一团。 可惜,一个人终究不是两个人的对手,不过一会儿,她便举手告饶了。 徐蓁蓁和卢月龄这回倒是爽快地放过了她,几个人都是香汗淋漓,歪在椅子上,这样的天气,还挥着帕子招那么一点儿凉风。 好在,先生尚未来,否则哪儿来这样的恣意? “对了,刚才看你们俩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裴锦箬喘匀了气,不想动弹,便是懒懒趴在了桌上。 “也没什么。如今,春闱的事儿告一段落了,春猎怕是要提上日程了。我们家里都得了消息,怕是这几日明旨就要下来了。” 如同徐国公府和太师府这样的,自然都是要随驾的,能够出行,也难怪徐蓁蓁双眼都在发亮了,她本就不是个能静得下来的性子。 就是卢月龄,想起出行,都很是兴味盎然。 “怎么样?你要不,也和我们一道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6 怀疑 “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能文能武的?”永和帝明显起了爱才之心。 燕崇瞄了季舒玄一眼,脸色有些不好看,为他人做嫁衣是个什么滋味,他如今算是明白了。 燕崇哼了一声,再没耐性继续待着,朝着高台上一拱手,转过身便要走。 “二公子,您往哪儿去?”魏俨忙叫住他,低声问道。 “浑身的汗,我下去换身衣裳。”说罢,便也不再等魏俨说什么,撩了袍子,便是一纵下了高台。 举步往外走时,却是抬起眼,隔着重重人墙,往裴锦箬的方向望了过去。 四目相对,她尚还没有理清他目光中的心绪,他便已是大步越过重重人墙,往演武厅外而去。 永和帝似是没有察觉到他的离去一般,笑容和煦,又赏了季舒玄一把弓,而后,又笑眯眯去看别的擂台上的比试了。 方才,因着燕崇和季舒玄的比试实在是扣人心弦,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甲字号擂台,如今,这才得空去看了别的台子。 但有了方才那接连的精彩,其他的再看去便有些乏味了,等到最后结束时,谁也没有料到,今日最出风头的居然会是季舒玄。 而燕崇,直到魁首之争结束,也再未出现过。 只是,今日那一出盲射之后,以往说他徒有虚表的,怕是要少了一半。也难怪,他再未出现,永和帝面上也没有怎么在意,想来,也是因着目的已经达到的缘故。 只博文馆外的一家私家酒馆内,燕崇哪怕是喝着酒,眉头也始终紧皱着。 直到门外有了动静,雅间的门被推开,洛霖走了进来,他便是沉声问道,“如何?” “不出公子所料,最后,果然是那季舒玄拔得了头筹。”洛霖正是去打探消息的。 “他还真是深藏不露。”燕崇哼了一声,“不过,他太着急了些。他既是想要这个魁首之位,我便遂了他的愿,正好瞧瞧,他想做什么。” 洛霖瞄了一眼他看似随意的坐姿,目光落在他紧扣在手里,那只已经空了的酒杯之上,“公子就不怕,他会求陛下帮他赐婚,求娶裴三姑娘?” 魁首之位,最最引人垂涎的,便是那个可以向陛下提出的一个请求。 很多人,也都是冲着这个,才去争夺魁首。 燕崇却如同被踩到了尾巴一般,立时便是炸了毛,“谁要娶她,跟我有什么干系?我有什么好怕的?你往后若再要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将你扒光了,扔玉楼春去?” 冰块儿脸洛霖最消受不起玉楼春那样地方的姑娘的热情,于是,默默认怂了,“是。”可心里却在默默腹诽,也不知道方才谁一听说裴三姑娘要见他,就健步如飞奔去柳林的,也不知道方才是谁对着人家季公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否则,明明看出了季公子的心思,却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爆了脾气,着了道。好吧裴三姑娘如何确实跟自家公子没干系,她要不要嫁人,嫁给谁,他家公子也半点儿不关心。他了解了。 燕崇等了半天,见洛霖只是板着脸站在一边,终于是忍不住了,“所以,到底季舒玄求了什么?” 洛霖默默回望他,没有言语。 燕崇有些坐不住,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该不会他真求皇舅舅给他赐婚?”不会吧?季舒玄的心思虽然再明显不过,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他会用来求这个?何况那丫头当真愿意嫁他?季舒玄凭什么?她可是连自己都瞧不上的。不过,她对季舒玄倒是果真比对他好的,至少,她不可能对季舒玄说什么两不相干的话,还有他两回亲眼所见的,雨中雪下,两人撑伞而立的画面,该死的刺眼。 燕崇觉得心口似被一把火烧灼了,燥得厉害,又久等不到洛霖回答,终于是没了耐性,“你哑巴了?说话啊!” “不是。”洛霖惜字如金,终于施舍了两个字。 “什么?”燕崇挑眉。 “求的不是裴三姑娘,公子放心。”洛霖还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根儿。 燕崇还真放心了,悄悄松了好大一口气,但下一瞬却又怒道,“关我什么事,你让我放什么心?” 洛霖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两抽,绷着,没再说话。 燕崇的目光又不满地瞪向他,“你今日怎么回事?回个话就不能一次回个清楚么?那季舒玄费尽心力,得了这魁首之位,求了什么?” “没什么。他只是想要破格参加明年的春闱。”洛霖终于痛快了。“不过陛下也没有将话说死,只说要让他作一篇文章,让刘大学士和明年春闱主考的几位大人看过,觉得有资格参考了,才能行。” 燕崇点了点头,季舒玄他还是知道的,身上连个秀才的功名也没有,要参加春闱,确实是破格了。不过,博文馆年底校验的规矩素来如此,君无戏言,皇舅舅必然是答应了的。 这原本于燕崇而言,实在算不得大事,但,他的眸子却一瞬间锐利了起来。 这季舒玄缘何到了最近才格外的用功?若说他之前都是藏拙,为何不继续藏着了?而且,这么着急,想要明年就春闱?他有什么心思? “这季舒玄一介商户之子,居然文武皆通,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得很。何况,他近来甚是激进,你去,让铁生几个,好生查查他,他这一身本事,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季家,他们早前也是查过的,却并未彻查过季舒玄此人。他这一身本事,早前藏得严实,如今陡然露了出来,自然惹人怀疑。 何况,燕崇估摸着,今日,季舒玄是入了他皇舅舅的眼的。他皇舅舅此人知人善任,从不问出身,又喜欢提拔年轻人,季舒玄今日虽动了心机,踩着他上位,却也如愿引起了他皇舅舅的爱才之心,他此时不查他季舒玄,只怕回头,他皇舅舅也是会派人去查的。 燕崇想着,他是为君分忧。 自然是打死也不会承认,他是因着某个人,才对季舒玄格外介意的。 洛霖倒是没有半分疑义,干脆地应了一声“是”,没有半点儿意外的样子,好似早就料到燕崇会有此一出了似的。 燕崇重新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眼眸幽沉。 季舒玄难道当真打的是那个主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8 随驾 以裴家这样的家世,自然没有资格随驾。不过,徐蓁蓁和卢月龄想要多带上一个她,却是不在话下的。 裴锦箬有些意动。毕竟,她前世时,也因着与燕崇貌合神离的缘故,从来没有跟着去过。据说,每年的春猎,都甚是精彩。 何况,她前世便是连凤京城的城门也没有出过,若是能跟着去皇家禁苑,至少算得出过凤京城了。 可是……略一思忖,裴锦箬还是摇了摇头。 大梁开朝不过几十年,当今陛下年富力强,正是要励精图治的时候。 每年的春猎,却也不只是为了图一时享乐,而更是要对年轻一辈的战术和战力进行小规模的演练。因而随行的,多是武将之家。 文臣一般都不会随行,除非如同太师府这般煊赫的,那又是例外,但只怕能去的,也只是家中子侄了。 她要跟着去,难免打眼。 何况,春猎之行,燕崇、袁恪,甚至是萧綦和福王之流只怕都是要跟着的,她可不想跟他们任何一个再有什么牵扯,便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大抵也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徐蓁蓁和卢月龄虽然觉得有些遗憾,却也没有逼她。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等到她回了家,却被家里的热闹忙乱给惊到了。 尤其是她的竹露居,袁嬷嬷居然也在带着丫鬟仆妇们忙进忙出,裴锦箬瞄了两眼,一眼便瞧见了正中那口还是半空的箱子,袁嬷嬷正从丫鬟们手里接过物件儿,细细看过之后,再仔细放进箱笼之中。看那样子,竟是在整理行装。 裴锦箬不由得疑道,“嬷嬷这是在做什么呢?” 袁嬷嬷这才瞧见她回来了,满脸喜气地迎上前来道,“方才,大爷身边的庆安来传话,说是陛下口谕,三月春猎,咱们家大爷和三爷都有份儿随驾,还特意点了姑娘也一道随行。老奴这不是在急着帮姑娘收拾东西么?早前也没有准备,这骑服什么的,可是没有备着,得抓紧着些才是……” 袁嬷嬷不过与她说了两句,便又是忙不迭回转过身忙去了,全然没有顾及听了她的话,已经完全惊呆在一边的裴锦箬了。 陛下钦点他们兄妹姐弟三人随驾?可是……为什么呀? 因着三月春猎,博文馆许多人都是要随驾出行的,是以,干脆放了半个月的假,裴锦箬本来还想趁着这些日子好好松快松快的,如今,却是不能了。 裴锦箬还在一头雾水加满心震惊的时候,葛嬷嬷奉了葛老夫人的命来了。 除了一张女孩子可以用的轻弓之外,还让人牵了一匹马来。 葛嬷嬷笑说,“老夫人让姑娘宽心,不管如何,能随驾都是好事。这几日,请府上尽量地做好安排,两位爷到了御前也莫要紧张,行事张弛有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就是了。至于姑娘,只需放开怀抱,当作游玩便可。” 裴锦箬至此,才算得松了一口气。或许,陛下就是看在他们家要再跟英国公府结亲的份儿上,这才给了个恩典? 说不定,陛下根本不知道他们谁是谁呢,她这儿瞎操心什么? 去了烦忧,她便真正开心起来,如同葛老夫人所言,不管怎么说,能光明正大出去游玩一回,总是好事。 徐蓁蓁和卢月龄两个听说,也是高兴得很,几人凑在一处,说的尽是去了禁苑要如何玩儿。 要说这春猎,去的次数最多的,当属徐蓁蓁,猎宫里哪些院子的朝向好,围场又哪里好玩儿,哪里危险不能去,她都是如数家珍。 卢月龄和裴锦箬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裴锦箬放松了,裴世钦却是半点儿没有,终日里,连他们兄妹几个的行装准备得如何了,都要一一过问。要知道,她家这位父亲,平日里可是最不耐烦这样的琐事的,可见这一回,是真的紧张了。 莫说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两个,就是她这个不受裴世钦待见的女儿,也被他揪着耳提面命了几回。 说是这次陛下的恩典来得实在有些蹊跷,本来,他们这样的人家,在那随行队伍中,实在是不够看得很,但就因着陛下的恩典,反倒打眼了起来。 偏偏,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比他们兄妹几个来得贵重。是以,让他们千万莫要拔尖儿出头,只求无过便好,竟是与葛老夫人一般的说辞。 长辈们看事总该比他们周全些才是,裴锦箬兄妹三个自然都没有二话,乖乖应了。 等到定好的出行之日,却是下起了雨。 铅云低垂,细雨密织,整个天地好似都笼在一层薄纱中,看不真切起来。 不过,却丝毫没有影响众人出行的热情。 大明门大开,羽林卫与锦衣卫拱卫着永和帝与一众皇亲的车马,浩浩荡荡往城外而行。 队伍绵延了数里,抬眼,只能瞧见旌旗猎猎,车马潇潇。 裴家的马车,与英国公府的在一处,因而,还算走在前面。 出了城,裴锦箬挑了帘子,往外瞧去,细雨如织,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却好似在那纱中越发清透起来,就连柳色也被涤尽了尘土,变得越发清新葱翠。 皇家禁苑,因着位于城南,也被唤作南苑。离着凤京城有三十多里地。 因着车马众多,行程自然难免耽搁,颠簸了足足有一整日的工夫,天还未亮便出发,直到天擦黑之时,才算到了猎宫。 裴锦箬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颠散架了,这出行游玩,还得先受这车马劳顿之苦。 猎宫中除了陛下的行宫,也有好些个院子,可供随驾人员安置。 皆是四合院,一个套一个,拱卫在猎宫四周。 裴锦箬沾着英国公府的光,与袁清洛住在一处,至于裴锦桓与裴锦枫,自有老英国公照看着,她却也并不怎么担心。 回房将东西归置了一下,又让绿枝伺候着梳洗了一番,躺了片刻,裴锦箬这才觉着活过来了。 门,却在这时被人敲响了,却是徐蓁蓁和卢月龄结伴来看她了。 “咱们四处转转去?” 裴锦箬扭头看了看天色,这都入夜了,还往何处去? “猎宫下面,起了好些帐子,不少人正围帐取乐呢,瞧瞧热闹也好。既然出了门来,总不能一直就在屋里闷着吧!你放心,这里我熟着,不会将你弄丢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7 礼物 季舒玄还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他考取功名,虽不全然是为了裴锦箬,更多的,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还有,改换他季家的门楣。但如此迫切,却是全然为了裴锦箬,因为叶槐生说得对,锦箬已经十三岁了,她可等不起他慢慢来。 好在,这一回魁首之争,没有白费心力。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个机会。 从昨日到现在,他一直有些飘飘然的感觉,领会了许久未曾尝到过的意气风发。 目光再瞥向对面明艳若海棠的裴锦箬时,少了两分隐忍,多了几许炽热。 博文馆的年底校验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年假了。这便算得暂且闲了下来。 今日,裴家兄妹、姐弟三个,还有他们姐弟二人,一同齐聚叶槐生的小院儿,从望江楼叫了席面来,给季舒玄庆贺夺得魁首之位。 席间,几人推杯换盏,裴锦枫说起昨日擂台比试,那端得是神采飞扬,妙语连珠,直说得沉稳如裴锦桓,都心生向往,不由感佩道,“真是没有想到,岚庭居然不只文才斐然,还练了一手好箭。” “觉生兄莫要听信照凌的,我那一手箭术比起燕二公子来,实在还差得远,昨日,赢得实在侥幸。”季舒玄谦逊道。 “燕二公子那是勋贵之家出身,家学渊源,自然是另当别论。你能与他打个平手,已是了不得了。”裴锦桓道。 裴锦枫这回,脸色却是微微变了变,小声嘀咕道,“燕二哥昨日可是盲射呢……” 这话,虽然小声,但该听到的,却还是听到了。 季舒玄面上笑容微收,不仅因为裴锦枫明显存着回护之意的话,更因为那声“燕二哥”。 裴锦桓瞥了弟弟一眼,笑着举起杯子道,“不管怎么说,岚庭能夺得魁首之位都是好事,何况,来年春闱,你也要与我和九巍兄一道下场,若是都能高中,那还是同科了,这可是大喜事。来!我们大家举杯,敬他一杯。” “那就借觉先兄吉言了。”季舒玄亦是笑了,与众人一般,纷纷举起手中酒杯。 只季舒玄的目光却是不受控制地往裴锦箬望了过去,四目相对,裴锦箬却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便是垂下头去,轻抿了一口杯中酒,神色淡淡。 季舒玄的目光便是不由得一黯。 等到宴罢,他便寻到了画室之中。 裴锦箬果然又在那处专注地赏看叶槐生的画。 “你还真是喜欢叶大哥的画啊!” 裴锦箬转过头,望着信步走进画室的季舒玄,不知为何,对于他的到来,没有半点儿的意外。 只是勾了勾唇,笑道,“与其说是喜欢画,不如说,是喜欢画里的世界。或者说,看着叶先生的画,我喜欢、欣赏,可更多的,却是羡慕。” 裴锦箬说着,又转头望向了那墙上一幅幅挂着的画作,“叶先生虽然因着贫寒,吃了不少的苦。只是,他却也有幸运的时候,你看看,他去了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你我都未曾见过的景致?名川大河,野村山郭……而这些地方,我这一辈子,大概只能在梦里得见吧!” “那也未必吧!”在她的叹息中,季舒玄却是笑眯眯道,“一辈子那么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 裴锦箬抿了抿嘴角,笑着摇头,一辈子是很长,可她的一辈子,不管嫁人与不嫁人,几乎都是可以一眼便望到尽头。无非就是高墙深院,重门深锁,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季舒玄有的时候,真的读不懂裴锦箬,一个连鬼市那样的地方也敢去,敢跟陈五爷谈生意、讲条件的姑娘,胆大心细,无畏无惧,可为何,到了此刻,却这么悲观? “你古今是养在深闺没错,可你身在大梁,大梁已经比前朝开明许多了,否则,你又如何能常常出门,还可以到博文馆念书?若你想,自然可以有千万种可能。不如……你往后也考个女官儿来当当,往后,让我见了你,也尊称你一声‘裴大人’?” 裴锦箬被他逗笑了,“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这个水平,能够过得去,不丢脸就成了,想当什么女官儿,确是白日做梦呢。” “不当女官儿,你还可以嫁人啊!”季舒玄笑着,似是不经意一般道,“嫁一个能陪着你,踏遍山川、访遍名迹的人,不就好了?” 这话,似是意有所指。 裴锦箬心头一跳,便是抬眼望向季舒玄。 而季舒玄却已是笑着移开了视线,一并也转了话题,“对了,说起这个,我都忘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你这儿等着啊!”话未完,他已转身疾步往外走。 裴锦箬还在愣神时,他又回来了,手里,却拿着……一本书? “这是给你的,你看看,可还喜欢?” 裴锦箬接过一看,居然是两本游记,不由很是诧异地抬眼望向他。 季舒玄却是笑得和风细雨,“猜着你应该喜欢,所以见着了,便想着给你带来。” 游记,她自然是喜欢的。“我很喜欢,谢谢。只是……今日本来是来为你道贺的,我没有给你备什么贺礼,你反倒给我带了礼物,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能真心为我高兴,那便是最好的礼物了。”季舒玄道。末了,却果然瞧见裴锦箬早先开怀的笑容,却淡了些许。方才,他还当自己看错了,如今,却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 他的笑容跟着淡了下来,“我得了这魁首之位,你不为我高兴吗?” “自然是为你高兴的。”裴锦箬沉默片刻,才幽幽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之前不是说了,不急吗?想考功名,你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又何必……” 昨日的事情,她也隐约瞧出了端倪。他挑衅燕崇,并且刻意激怒他,或许是存着些少年心性,不肯认输,想要一较高下,这些,她都理解。 可是……后来,他硬要拖着燕崇比试,就不得不让她多想了。 事实上,若不是燕崇最后提出自己盲射,那么,季舒玄如今,只怕会更是风光。 所有人都不认为他射箭能赢过燕崇,那么,他即使输了也没关系。可是于燕崇就不一样了…… 可是偏偏,燕崇失算了,没有料到季舒玄居然会射箭,而且,箭术还不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9 开心 徐蓁蓁很是仗义地拍着胸脯子。 裴锦箬见状,不由得笑了,自然不好扫她们的幸,只是让绿枝去问过袁清洛可要同去,谁知,袁清洛已经歇下了。 裴锦箬只得罢了,与徐蓁蓁和卢月龄相伴出了门。 猎宫下首,是一大片的草原,如今,满地的草,正是刚刚冒头儿的时候。 出了猎宫,抬眼一看,果真瞧见好些个星星点点,定是燃簇的篝火。 徐蓁蓁却也不敢真正到处乱跑,找了几个帐子,才见着她哥哥徐璨,还有好些个人,挤挤挨挨在一处。 裴锦箬不敢细看,抬眼一瞄,只觉得俱是些年轻男子,便是垂了头。 徐璨让人在他们边儿上另起了一堆火,让她们自去玩儿。 徐蓁蓁几个也不介意,这么一来,既能照应着,也两相自在。 徐蓁蓁果真是熟手,围着那火堆坐了,便是神秘兮兮招了她的随身丫鬟前来,“我带了好东西来。” 那丫鬟手里一直抱着一只包袱,如今扒拉开来,居然是满满一包袱的栗子。 徐蓁蓁得意笑道,“你们不知道,这现烤着的肉和栗子可是最最好吃的,只是可惜,今日还没有猎得猎物,可有这栗子,也是足够,一会儿你们尝尝,便知道不虚此行了。” 徐蓁蓁这个货真价实的吃货,对美食自然不会打诳语。 那栗子埋进火堆里没一会儿,隐约便听得“噼啪”爆裂之声,然后,便是扑鼻的香味儿。 “这么香?你们烤栗子呢?有好吃的也不叫一声儿,蓁蓁,你不仗义啊!” 来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已是自顾自随性坐了下来,恰恰正在裴锦箬的旁边。 听见声音时,裴锦箬就已经目光闪烁了一下,如今,人更是直接坐到了她身边,那么自然。自然得她除了扭头瞪着他,别无他法。 偏他还很是欠揍地朝着她招招手,笑出了一口白晃晃的牙。“好巧,又遇见了。” 本就都是博文馆的同窗,认得也没有什么,何况,也不知为何,燕崇好似与裴家三郎走得近,认识裴锦箬也很正常,加上他态度坦然得很,徐蓁蓁和卢月龄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徐蓁蓁却是一蹙眉心道,“燕二哥你胃口大,若是叫了你,一会儿还有我们吃的吗?”闻着栗子香,徐蓁蓁这话里满满的嫌弃。 “我说你这丫头也忒小气了,你可别忘了,这烤栗子的主意,还是我教给你的。”燕崇随手拔了一根新发的草叶子,咬在了嘴里。 徐蓁蓁哼了一声,“多少年的陈年旧事了,你年年挂在嘴边儿,真是好意思。” “得人恩果千年记,小丫头,要学会做人。”燕崇一边说着,一边也用不着人招呼了,径自拿了根树枝,开始在火堆里掏了起来。 徐蓁蓁一看急了,也忙拿了树枝过来,还一边给裴锦箬和卢月龄使眼色,“快点儿掏。” 燕崇的动作果真很熟练,不一会儿,他面前已是掏了一大堆栗子出来,个个都是被烤得炸开了外壳,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栗子肉来。 那香味扑鼻,引人垂涎。 徐蓁蓁自然是忙拉着卢月龄,一边面授机宜吃这个的诀窍,一边埋头苦干。不时听着喊烫的声音,一会儿将滚烫的栗子扔下,摸摸耳朵,下一刻,却又舍不得地继续剥起来。 裴锦箬见了,忍俊不禁,低头,也寻摸了一颗栗子,准备剥来吃,还真有些烫。 然而,还没有开始剥,那栗子便被人抢了去,手心里裹着一颗剥尽了外壳和内瓤,黄澄澄的栗子肉。 她不由一愣,继而转头望过去,却见着燕崇朝着她挤了挤眼睛。 裴锦箬心房紧跳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做贼心虚,悄悄瞥了一下卢月龄和徐蓁蓁,却见她们二人半点儿没有察觉一般,仍然在专心致志地剥着栗子,哪怕被烫得直叫,却还是乐此不疲。 这下,裴锦箬要安心了些,偷偷将那栗子肉扔进嘴里,又面又甜,还带着一股子焦香,果真好吃得很。 燕崇又连着剥了好几个,偷偷递给裴锦箬。 裴锦箬不接,又怕被徐蓁蓁她们瞧见,只得做贼一般接过来,再偷偷给他使眼色。 偏生,他好似根本看不懂一般,仍然故我。 这样接连动作,恰恰好,还是被人瞧见了。 卢月龄似是觉得有些诧异,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恰恰好听见身旁的徐蓁蓁轻声打了个饱嗝,她一把将她拽了起来,“你陪我去个地方。” “那个,燕二哥,你帮我们陪着锦箬,我和蓁蓁去去就来啊!”说着,也不等燕崇和裴锦箬反应过来,拉了不明所以的徐蓁蓁便是跑了。 裴锦箬瞠目结舌,从没有觉得她的动作那么快过。 燕崇却是望着两人跑走的背影,将一个剥好的栗子肉往半空中一抛,张嘴接住,一边咀嚼,一边笑赞道,“卢家五姑娘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不错不错。” 回过头,却见裴锦箬一双眸子几乎冒起火来,将他瞪着,“都怪你!我也没请你给我剥栗子啊!她们定是误会了!” 她也不是傻子,卢月龄那番做派,要不是察觉了什么,她才不信呢。 “诶!小没良心的,你也不想想,你是托了谁的福,这会儿才能坐在这儿烤栗子吃呢。我方才还剥了好些个栗子给你吃,自己这才吃着头一颗,结果你倒好,翻脸不认人啊?”燕崇不满了,皱眉道。 这话却是让裴锦箬一怔,而后倏然惊抬双眼望向他,他这话,不会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吧? 她那副呆呆的样子,还真是可爱,惹得燕崇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只说吧,跟着到围场来玩儿,开不开心?” 四周开阔,夜风轻徐。带着料峭的寒意,却也捎来了旷野的清新。 裴锦箬望着他的眼,只觉得,跟此时天幕之上镶嵌着的星子一般的耀眼。 这一刻,她骗不了自己,也不想骗他。 于是,她笑了,笑着点头,“开心。” 四目相对,两人不由得相视莞尔,风起,撩起他们二人的发丝在半空中,虚虚交缠。 远处山坡之上,有人正驻足,往这里眺望。 “难怪寻不着晙时,原来,他是往这儿来会佳人了呀?那是哪家的姑娘?看着有些眼熟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8 不善 季舒玄听罢,却是温温笑了起来,“我也想按部就班地来,可有些事情,却是等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 这话,好似意有所指,抬头看了一眼季舒玄,裴锦箬没有办法不多想。 季舒玄却是神色如常,笑道,“还好,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挑战燕二公子,所以心里不痛快呢。” 裴锦箬本来心绪还有些纠结,一听他这话,登时便是变了脸色,“我哪能因为这个不痛快,他又不是我什么人。” “是吗?”季舒玄好脾气地笑了笑,“好吧!是我多想了。” 过了腊八,年味便是重了起来。 只是,之前因着有事,还未曾察觉。等到年底检验一过,博文馆又放了年假,日日看着府中上下忙忙碌碌,裴锦箬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这是要过年了。 对于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等待过年的感觉有些奇特。 她居然回到多年前,已经半年了。 如今,孟姨娘是再无翻身之日,她的仇,也算报了一半。另一半……她既然不想再入靖安侯府,为此,还特意与燕崇撇开了关系,那么这仇,是不是也就就此不了了之了,她是不是真的能放下?每每想起她的煜哥儿,她却还是心意难平。 虽然,那都是前世的事儿,这世间,只怕也再没有煜哥儿的存在,入了靖安侯府,也未必能查明真相,可不入靖安侯府,那便定是连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了。偏偏,她却是再不想去过前世那样的日子,不想再与燕崇将那前世的孽缘延续下去。 那么……之后究竟该何去何从? 她如今是没有主意的,只能先暂且这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或许,老天爷让她重活一回,自有其深意,那……便顺其自然吧。 只是,心境平和了,她骨子里,却也不是那真正的十三岁少女,经历过世事沧桑,生老病死,哪里还能为了等待一个年节而欢呼雀跃? 袁嬷嬷见了她只是微微笑着看着红藕几个剪窗花,说说笑笑,而她自己,则只是沉静地练练字,这心里,便是揪疼,自家这姑娘才十三岁,怎的,却像那青灯古佛的姑子似的,太清苦了些。 说到底,也是裴家这些糟心事太伤人心了,姑娘才这般老成,也是没有法子。 袁嬷嬷叹息了一声,只得变着法子想让裴锦箬高兴些,便和拒霜一道做了许多好吃的。 拒霜本就擅厨艺,又是个心思玲珑的,她之前好不容易买到过一回广福记新出的糕点,吃过一回,拒霜捣鼓了几次,如今,味道也像个七八成了。 她又根据裴锦箬的口味改进了些,少了些油腻,多了些清爽,点心更是刻意做小了,一个不过就拇指盖大小,一口一个,正正好,也不怕花了口脂。 裴锦箬吃着,只觉得甚好,连连点头着,赏了拒霜好几颗金瓜子儿,又让拒霜多做了些,给家里老太太和裴世钦,还有几个兄弟姐妹那儿各自送了些。 又特意装了两个大攒盒,分别送去给卢月龄和徐蓁蓁。 卢月龄倒还罢了,徐蓁蓁那个吃货,见到这个,定是要高兴坏了。 袁嬷嬷自然乐得见她与这两人交好,别的且不说,这姑娘家,总得有两个说得上话的闺中密友不是? 因而,袁嬷嬷很是上心,不只送了攒盒,还特意禀了裴锦箬,从英国公府给裴锦箬送来的一匣子宫制绢花中,各挑选了两枝,一道送去了太师府和徐国公府。 不一会儿,派去送东西的红藕和雪盏先后回来了,都带来了卢月龄和徐蓁蓁的回礼,当中还有一封信,却是徐蓁蓁约她年后,一道往玉山去赏梅的邀约。 虽然还没有定好日子,不过,就冲着这份心意,裴锦箬自然是欣然应允,又亲自写了一封回信,让人送去徐国公府。 之后,徐蓁蓁又给她回信。 卢月龄也送了信来,皆是来商量年后一道出外游玩赏梅的事儿的。你来我往间,本来觉得难挨的日子倏忽过得飞快,眨眼间,便到了小年夜。 这几日,因着与卢月龄和徐蓁蓁通信的缘故,裴锦箬的心绪倒好似好了许多。 袁嬷嬷快步进来时,见她脸上一直噙着笑,靠过去,这才低声道,“李家庄传了消息回来,说是孟姨娘小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天冷,又病了,病上加病,她人又疯了,不肯乖乖吃药,已是于今晨……没了。” 听得这话时,裴锦箬正在拿着木梳梳头发,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梳着头发。 “知道了。”早在那一日,她和裴世钦的争执不只被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二人撞见,甚至连袁恪也听得一清二楚时,她便已经预料到了孟姨娘的结局。 旁人要孟姨娘的命,裴世钦会护着,可要孟姨娘命的人变成了他自己,那孟姨娘自然便是没有活路了。 “嬷嬷。”裴锦箬终究还是将木梳放了下来,“等到初一时,我们一道往大相国寺去上香吧!我想给母亲点一盏长明灯。” “好。”袁嬷嬷应了一声,上前去,自取了那木梳,继续帮着裴锦箬梳头发。 谁知,才将发髻梳好,屋外,突然便是一阵喧嚣声,从院门处涌了过来,渐行渐近。 裴锦箬皱眉时,门外的声音,已经清晰起来,“你们这些狗奴才,居然敢拦着我?还不让裴锦箬出来。裴锦箬!你躲着不敢见我么?” 后面这一句,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想当作没有听见都不成。 裴锦箬却是不慌不忙,扶着袁嬷嬷的手,施施然走到门口,挑眉望着被红绡和红绫挡在门外的裴锦芸。 “四妹妹大清早的,就这么找上门来,是想做什么?” 裴锦芸双眼红肿着,咬着牙望着裴锦箬,“你总算肯出来了。”她想上前,面前的红绡和红绫却是纹丝不动,她偏又没法越过去,无计可施,只得瞪向裴锦箬。 裴锦箬瞧她这模样,大抵也知道她是为何事而来,来者不善。不过,有红绡和红绫在,她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略一沉吟,她便迈开步子,出了门,“有什么事儿,四妹妹还是就在外边儿说吧!”往左右看了看,红绡和红绫会意地往边上一挪,让开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70 贼眼 “那便是此回父皇钦点随驾的,那位户部郎中,裴家的千金,也是今科探花郎的妹妹。” 身侧,传来一声笑语。 荣王萧允回头望向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与他一道远远眺望着篝火旁相视而笑的一对男女的穆王萧綦。 淡淡笑道,“原来是她,本王就说,如何会这般眼熟。我们在大相国寺曾见过的,还记得吗?四弟?”目光一转,瞥向身旁的福王萧奕。 福王的目光正深沉难辨地凝着那一处,闻言,含糊地“嗯”了一声。 没想到,萧奕居然见过裴家那姑娘了?萧綦的目光闪了两闪。 荣王却笑着望向萧綦,“倒是六弟,对这裴家姑娘居然也相熟么?隔着这么远,一眼就能认出来。” 萧綦眼中极快地掠过一道暗影,却是弯起嘴角道,“说起来,我与这裴家姑娘确实有那么些许渊源。” “哦?”荣王挑了挑眉,似是很感兴趣一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渊源?” “二哥不知道吗?不应该啊!她可是帮过我大忙的。”萧綦笑眯眯道。 “原来,她还是六弟你的恩人啊!”荣王笑眯眯道。 徐蓁蓁和卢月龄的去去就回,却委实有些久,等到她们两个好不容易磨蹭着走过来时,裴锦箬已经等得没了耐性。“你们俩再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将我给忘在这儿了呢。” “我这不是吃多了栗子,肚子有些涨么?方便过后,便索性拉着月龄一道散散步,消消食。”徐蓁蓁是个大而化之的性子,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说着话时,眼睛却是四处乱瞟,“咦?燕二哥人呢?” “你们都不在,燕二公子许是觉得有些无趣,所以,便往那边帐子去了。”抬手往着徐璨他们的帐子指了指,裴锦箬面色如常得很。 徐蓁蓁却是鬼叫了起来,“他怎么没有陪着你?”抬眼对上裴锦箬微微眯起的眼,她又连忙笑道,“我是说,燕二哥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这大夜天儿里,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他居然也放心得下让你一人待着。太不地道了,回头,我替你教训他。” 徐蓁蓁那心事,可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看来,她也怀疑上了,不过,看这态度,怎么好像有些乐见其成的样子?裴锦箬不想多想,蹙了蹙眉心,打死也不会告诉这两个,她方才连恐吓带威胁,这才勉强将某个脸皮厚的给撵走了。 只是淡淡哼道,“你们两个不也把我一个人儿扔这儿么?你们就地道啦?” 徐蓁蓁一听这话头不对呀,与卢月龄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赶忙上前来,一左一右,一人抱了裴锦箬一支手臂,“哎哟!这不是人有三急吗?你就大人大量,原谅我们这一回吧!再说了,燕二哥不是偷偷给你剥栗子来着嘛,我跟他,好歹有些幼时的情谊,总得识相点儿,怎么也得让他行事便宜些。”徐蓁蓁笑眯眯道,起先还没怎么,后面这两句,却是靠在裴锦箬耳边说的,满满戏谑的口吻。 裴锦箬只觉得有什么,轰然在耳边炸开,她从头到脚,都漫起了热气,“你胡说什么呢?这话若让旁人听见,你还要不要我活了?” 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徐蓁蓁笑着抱住她,“怕什么?这不是没有旁人在吗?还是月龄眼睛尖,我却是没有看见。若是早知道,我也多瞧两眼。燕二哥给人献殷勤,这事儿,可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啊,没有瞧见,真是亏大发了。” 裴锦箬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瞪着她,用力瞪。 边上卢月龄扯了扯徐蓁蓁的袖子,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咳咳一声道,“放心吧!这事儿,我和月龄都会守口如瓶,保证不会再有旁人知道。” 裴锦箬哼了一声,“本来就没什么事儿,我怕人知道什么啊!” 死鸭子嘴硬,也不知道是谁,那耳朵根红得大夜天儿里都藏不住。 卢月龄笑呵呵岔开话题,几人一道手拉着手往猎宫方向回,一边商量起明日怎么玩儿。 围场分了内、外场。 外场与内场不同,是专程清过场的,又驻了栅栏与内场隔开。只留了些无害的狍子、野兔、野鸡、麋鹿……这些,并无什么野兽,自然也没什么凶险,便专供裴锦箬她们这些女眷过过干瘾的。 而内场则截然不同。不只山高林深,地形复杂,而且听说还有虎狼出没,是真正危机四伏。 裴锦箬她们自然是去不得内场,不过,能够在外场骑马转悠转悠,若能再猎那么一两只野鸡野兔的,回来打打牙祭,也是不错了。 裴锦箬很知足,也很期待。 一大早起来,便穿戴好,与徐蓁蓁和卢月龄两个打马从猎宫中疾驰而出。等到眼见着前方被黄绸围起来的皇帐,已是在望,这才下了马,牵马而行。 皇帐周围,已有不少人。 燕崇目光一直四处逡巡着,待得见到她们几人来了时,双目一亮,便是大步凑了过来。 裴锦箬不防他居然半点儿不避讳,脸色有些发僵,下意识地想牵着马躲开,谁知道,身后却被徐蓁蓁拿手抵着,不让她退,耳听着徐蓁蓁压抑不住的偷笑声时,燕崇已是走到了跟前。 “看你这打扮,一会儿可是要下场去?”燕崇笑问道,一双眼,目光灼灼,逡巡着她周身。 他早前在博文馆时,也见她穿过骑服。可那时毕竟还没将人看进眼里,放在心上。如今再看,心境自是不同。何况,今日这一身,灿烈的红色,如同燃烧的云,很是衬她,加上,过了年,她的个头又窜高了一大截,身段儿也有了些变化。那骑服剪裁合度,将她的削肩蜂腰,修长笔直的长腿都恰到好处地凸显出来,腰间丝绦轻轻一束,掐出腰肢纤纤的同时,也凸显出上围的鼓囊 某人的眼神实在是炽烈得有些不知收敛,裴锦箬恨得咬牙,抬眼便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要做什么,干嘛要与你交代?”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关心你一句,你怎么还炸毛了?”燕崇挑眉,一脸的无辜。 裴锦箬怎么好说,你那什么眼神,往哪儿瞟?见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只恨得错牙。 燕崇见她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连带着一双猫儿眼也瞪圆了,就像只河豚的模样,只觉得可爱,忍不住笑了起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9 杀心 裴锦芸却是半点儿不领情,一见红绡和红绫让开了路,她便是凶神恶煞地冲上前来,嘴里叫骂道,“裴锦箬!我姨娘死了,你现在满意了?你这个心狠手辣,烂了心肠的,我就要你偿命。”说着,手里雪光一闪,便是朝着裴锦箬当胸刺去。 袁嬷嬷惊呼着将裴锦箬挡在了身后,反倒是裴锦箬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眉心轻颦,却没有多少惊慌之色,因为,几乎是在裴锦芸动手的刹那,她身后本就对她一直戒备着的红绡和红绫便是动了。 一把将她手中的匕首夺了不说,更是瞬间便一左一右,将裴锦芸押住了。 “你们干什么?你们反了不成?居然敢以下犯上?”裴锦芸一愕之后,便是用力挣扎起来,一边挣扎,还一边怒吼道,“你们最好放开我,否则,我定要将你们发卖了出去,卖到最下等的勾栏里,让你们生不如死。” “四妹妹,你听听,你说的这些话,是个有教养的闺阁女子该说的话吗?何况,你拿着匕首来,想要伤我,说出去,我还想让人评个孰是孰非呢。她们是我的人,忠心护主,我只会赏她们。何况……四妹妹不知道吗?我这两个丫鬟,是英国公府送来的人,身契也在英国公府,四妹妹究竟是何处来的底气,居然敢大言不惭,要将她们发卖了出去?”裴锦箬轻拍了拍袁嬷嬷,便是信步走上前,自始至终,神色淡淡。 袁嬷嬷见有红绡和红绫在,便也放了心,由着她去了。 裴锦芸的双眼宛如毒蛇吐信,狠狠剜着裴锦箬,“你不就是仗着英国公府,所以便为所欲为了。裴锦箬,祖母和父亲畏惧英国公府的权势,不敢拿你如何,我却不怕你。信不信,我一状告到御前,让陛下治你的罪?” 裴锦箬冷冷望着她,“四妹妹倒说说,你想到御前告我什么?” “我姨娘流产、发疯,又被扭送到庄子上,这才几日的工夫,居然就死于非命,你说,我要告你什么?裴锦箬,你真是毒蝎心肠,多行不义必自毙,何况,你别忘了,这个天下,姓萧,不姓袁,陛下心明眼亮,定然能给我姨娘公道,届时,别说是你,就是袁家也吃罪不……啊!” 裴锦芸的狠话放到一半,骤然被人一巴掌打断。 裴锦箬这一巴掌,没有半分留力,裴锦芸只觉得右脸颊又麻又痛,转眼,便现出了一个血红的手掌印。 裴锦芸蓦然扭头,赤红的双眼死盯着裴锦箬,扭动着身子,就要扑上前,却是被红绡和红绫死死押住,动弹不得,但却不妨碍她逞逞口舌之利。 “裴锦箬,你居然敢打我?” “你再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信不信我还抽你?”裴锦箬的目光亦是从未有过的锋利,裴锦芸方才那番诛心之言,若只是针对她,那倒也罢了。但她还将英国公府,将袁家牵扯了进来,那在裴锦箬这儿就过不去。她只给她一巴掌,已算得便宜她了。 裴锦芸似是被裴锦箬难得一见的狠劲儿给吓到了,微微愣神,脸色有些发白地呆望着裴锦箬。 后者却是面无表情道,“裴锦芸,我念着你我好歹有个姐妹之名,处处忍让,你最好莫要挑战我的底线。何况,你要弄清楚,自来便是你和你姨娘母女二人欠了我,我可从来不欠你们什么。” 抬起的眼,淡淡往院门处匆匆而来的人瞥去,裴锦箬嘴角似是讥诮地勾起,“父亲和二哥哥,来得倒是巧。” 裴世钦和裴锦栋一前一后过来,望见眼前的情形,皆是一愣,尤其是在见得裴锦芸可怜兮兮地泪眼望着他们,满腹委屈的模样,在看看她右颊上触目惊心的指痕,裴世钦倒还好,皱了皱眉,望着裴锦箬,面沉如水。 裴锦栋却是气急了,“三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锦箬却没有半分惶然之态,神色淡淡地扭动了一下手腕,她不常打人,没怎么掌握好力道,技巧更是全无,虽然打痛了裴锦芸,自己却也没有占着多少便宜。 “方才四妹妹出言不逊,为免她不知天高地厚,往后给家里惹出天大的祸事来,我这个做姐姐的,万不得已,只得出手教训了她,但愿她往后,能够长长记性。” “你胡说八道,我何时出言不逊了?父亲,她这般折辱于我,您也要眼睁睁看着吗?难道,只有她是你的女儿,我便不是了吗?”裴锦芸说着,又是一副泪盈于睫的模样,端的是楚楚可怜。 裴世钦拧眉望向裴锦箬。 裴锦箬却是半点儿未将裴世钦眼中的怒气看在眼里,反倒一脸担忧地道,“父亲!方才四妹妹一进门来,便胡言乱语,听那意思,竟是说,我害死了孟姨娘,还说,要去告御状。话语里,还牵扯出了英国公府……” 裴锦箬这话一出,裴锦栋便是心下一“咯噔”,暗叫不好,果然,便见得裴世钦的脸色变了。 “四妹妹年纪小,怕是不知道轻重,这样的话若是传了出去,旁人未必会说她什么,却难免会猜度父亲治家无方……”裴锦箬话到此处,便是顿住,余下的话,却也不用她再说了。 如今的朝堂,永和帝正致力于吏治清明,人人自危的时候,若是有个什么落在旁人眼里,却是个把柄。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却也有人惦记着让他挪位子,裴世钦可不想他的仕途就此止步。 “何况……”裴锦箬又幽幽道,“方才,这满院子的丫鬟仆妇可都瞧见了,四妹妹居然拿了匕首,要杀了我这个做姐姐的。我自然不会与她计较,毕竟,她怕是因着孟姨娘之事,伤心过度,一时才神智错乱了,做了傻事。可我却是有些担心,之前,孟姨娘也是因着受了刺激,这才精神失常,如今四妹妹……” “三妹妹多虑了。如你所言,芸姐儿只是一时伤心过度,这才做了傻事,还好没有伤着三妹妹,否则,还真是要追悔莫及了。好在,如今没有酿成大错,我回去之后,定会善尽兄长之责,好生规劝。届时,再携她登门,亲自给三妹妹致歉。”不等裴锦箬将话说完,裴锦栋便连忙截住了话头,忙不迭笑着将话圆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71 路窄 “好了,不逗你了。”燕崇清了清喉咙,“一会儿自个儿去跑跑也好,来都来了,总不能日日都在一处拘着。不过,你们几个还是得当心些,让底下的人跟好了。”后面这话,却是连带着徐蓁蓁她们也一并交代了。 裴锦箬总算觉得自在了些。 谁知,他转头又抛来一句,“你等着啊,我一会儿给你猎只狐狸来,回头给你做件好看又暖和的斗篷。” 她的斗篷,用得着他来操心?他猎的狐狸,干嘛给她做斗篷? 裴锦箬气得双眼冒了火,瞪着他,偏偏,他已经笑着咧开嘴,笑出一口白晃晃的牙,转身便大步走了,让她发作都没有机会。 身后,是徐蓁蓁和卢月龄的偷笑声。 裴锦箬耳根有些发热,抬起头做贼一般四处望去,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人多是多,不过好在,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陛下身上,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真是万幸。 不过这燕崇是怎么回事?吃错药了不成? “我大梁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如今,边关未靖,失土未回,先祖尚武之风不能忘,今日,便是你们扬我大梁男儿志气,大显身手的时候。” “儿郎们,去吧!” 高台之上,永和帝今日亦是一身戎装,长剑出鞘,直指苍穹,端的是英武非凡,当真有几分龙御九天的架势。 短短几句话,别说那些男儿们,就是裴锦箬亦听得有些热血沸腾。 抬眼间,只听应诺之声,响彻耳畔。紧接着,男儿们纷纷上马,一阵马蹄,恍若雷奔,从皇帐前疾驰而出,往营地外飞驰而去。 “走吧!我们也玩儿我们的去。”徐蓁蓁早就心痒难耐了,拉了卢月龄和裴锦箬,几人在身边人的护持下,亦是出了营地,往外场而去。 她们三人的弓马骑射,当属徐蓁蓁最好,其次是裴锦箬,卢月龄最差,不过堪堪能够骑着马,不至于摔了下来。 裴锦箬的箭术却是不行的,那把英国公府送来的轻哄,不过只堪摆设,在林子里转悠了一圈儿,野兔野鸡的,倒也瞧见了几回,有那么两回,还赶忙取了箭,拉了弓弦,箭射出去了,不过,却不到一丈便落了下来,甚至连那些个野物都未能惊动,兀自悠哉悠哉地散步觅食。 裴锦箬实在是哭笑不得,最后也只得认了命,自己委实没有那个天分,便也不再强求了。 便与卢月龄一道作伴,信马由缰,漫步山林之间,看看枝桠间冒出的新绿,闻闻风里捎带着的清新的气息,还有听听鸟雀的啁啾,也觉得,甚是曼妙。 徐蓁蓁尽兴来寻她们时,马后倒是挂着一只狍子,一只野兔,聊胜于无。兴致盎然地吆喝着两人回营地去,说是要烤了来吃。 几人说说笑笑,便往回走。 谁知,才到半路,便撞见了一伙人。 还真是冤家路窄。 见着前方那几个与她们一般骑在马背之上的少女时,裴锦箬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 徐蓁蓁面上的笑容亦是敛了起来,但礼数上不能错,几人还是朝着来人施礼,“见过公主千岁。”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长乐公主萧灵犀,还有,与裴锦箬有过一回过节的安平县主,和彭允薇。 总之,哪一个,都是不对付的。 长乐公主今日亦是穿了一身金黄色的骑服,灿耀非常,皇家金尊玉贵养大的天之骄女,身上,是一种几乎浑然天成的尊贵与骄傲。 只是,微微扬起下颚,有些倨傲的表情坏了那姣好的容貌和气度,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效果。 她轻轻一点头,目光便是落在了徐蓁蓁身上,“许久不见,你这又是杀生了?”目光落在徐蓁蓁身后马上挂着的那两只野物之上,眉宇似是嫌恶地蹙了蹙。 “公主殿下自然是不用亲自动手,不过,往日里,烤肉的什么也没有少吃。还是如今,跟着太后娘娘去参禅,更是悲天悯人,改而茹素了?”徐蓁蓁本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从不会甘心吃亏,当下便是毫不含糊地反唇相讥。 萧灵犀被堵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边上安平县主轻轻撞了一下她的手肘,她生生忍了下来,目光转而抬起,望向了裴锦箬的方向。 下巴倨傲地往前递了递,“那是谁?” 裴锦箬登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怎么她都躲着了,有些事,有些人却还是要找上头来,躲也躲不开呢? “公主殿下问你话呢?怎么不应也一声,也不抬头?还懂不懂规矩了?”不等萧灵犀开口,安平县主便已是喝道。 她若是抬了头,只怕也是不懂规矩吧? 裴锦箬在心里腹诽,面上却是从善如流,恭敬有加地抬起头来,“臣女裴锦箬见过长乐公主殿下,安平县主。” 萧灵犀的目光望向她时,微微一紧,眼中似有些不悦,“你就是那个本宫听也未曾听说过的裴家丫头?” 不管是话意,还是语气,这话,都是极不客气。 虽然公主尊贵,可是对着徐蓁蓁,萧灵犀尚且要忍气吞声,可对着裴锦箬,便是这般半点儿不客气,自然是因为,裴锦箬的家世丝毫入不得她公主殿下的眼,如同那地上的泥,可以随意践踏。 徐蓁蓁的脸色立时就变了,正待上前,却是被卢月龄拉住,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裴锦箬却没有半分受辱的感觉,仍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下了马来,躬身跪伏在了地,“臣女正是公主听也未曾听过的裴家丫头。” 萧灵犀望着面前那一身秾丽的红,艳丽婉媚恍若天生的女子,明明她的姿态很是谦恭,话语亦是卑微,可她却总觉得那话中好似含着别样的深意一般,她虽读不出,却直觉地不太舒服。 “哦!不!本宫虽然许久不在宫中,倒也听过你。不就是你嘛,听说,去岁中秋家宴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你让安平丢了颜面?说起来,小小一介臣女,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回公主的话,臣女不知,您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话。去岁中秋宫宴之上,臣女是与安平县主比试投壶,并侥幸胜了一筹,不过,无论如何,也不会存在什么欺负之说。如同公主所言,臣女不过小小一介臣女,县主却是千金之尊,臣女哪敢造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0 骨肉 裴锦栋可比裴锦芸聪明多了,如何听不出裴锦箬这句话的厉害,自然不敢再由裴锦箬牵着鼻子走,哪怕是暂时妥协,也好过一会儿被裴锦箬坑死。 裴锦箬挑了挑眉,笑微微的模样,不置可否。 裴锦栋则又转而望向裴世钦道,“父亲,方才,我也是听说四妹妹怒气冲冲来了竹露居,怕闹出什么事端,这才赶忙去请了父亲过来。如今,既然没有闹出什么大的事儿来,看来,是儿子太过小题大做了。到底只是小姑娘家,又是姐妹平日里的拌嘴吵闹罢了,回头,儿子会好好教导四妹妹,也请三妹妹大人大量,体谅她一回。” 裴锦箬不是拿捏着裴世钦不想将事情闹出去,是以,让自己成了受害者么?那么……他又何尝不能如法炮制,反将一军,让裴锦芸全身而退? 裴锦箬听得勾了勾唇角,二哥哥……还真是个厉害的啊! 裴世钦沉吟片刻后,转头望向裴锦箬,“箬姐儿,你和芸姐儿是姐妹,她若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你这个做姐姐的,自是该教她,却也要有容人之量,莫要与妹妹生气,你说呢?” 裴锦芸居然怀揣了匕首来竹露居,若这件事真被闹了出去,英国公府不会善罢甘休这是必然的,若是落在御史眼中,这可就更糟糕了。 但若只是姐妹之间拌了几句嘴,那就另当别论了。 裴世钦望着裴锦箬,眼里隐约带着两分指示,裴锦箬自然看得明白,可裴世钦对着这个女儿,心里总是没有底,毕竟,她前不久,才大逆不道,对着自己这个父亲好一番大义凛然。而她恨孟姨娘,自然也恨孟姨娘的一双儿女,如今,裴锦芸更是要杀她,她拿住了把柄,哪里会轻易放过? 谁知道,这一次,裴世钦却是料错了。 裴锦箬不过略一沉吟,便是点头应了下来,“如父亲所言,此事,便到此为止吧!总归是一家子的骨肉,做姐姐的,总要让着妹妹。” 裴锦箬转过头,对着裴锦芸微微一笑,就是这一笑,却让裴锦芸不知为何,冷得一哆嗦。 而裴世钦更是狐疑地将她望了又望,总觉得她这般轻轻放过,太奇怪,莫不是,又憋着别的主意?就如那时,轻轻放过了顺福华那桩事,不再过问他们如何处置孟姨娘一般? 裴世钦可绝对不会承认对着自己的女儿,他会不由自主拿出在朝堂之上的谨小慎微来。 只是,瞧了半天,却也瞧不出端倪,总不能人家都应了,自己反倒死抓着不放,说她应了,便是在动着别的坏心眼儿吧? 纠结了片刻后,裴世钦终究是清了清喉咙,和起了稀泥,“这便好,你们总归是一家子骨肉,正是该和和气气的。”转过头,望向裴锦芸时,眉却是紧皱道,“你!瞧瞧你三姐姐,多么大度,你也该多学着懂事些才是。” 接着,又转向裴锦栋,“你们姨娘不在了,你便该担起兄长的职责来,往后多多教导着妹妹。” “是。”裴锦栋自然是应得干脆。 将裴世钦几人送走,裴锦箬脸上的笑容却是点点暗沉下来。 “姑娘?”袁嬷嬷亦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走了一个孟姨娘,又来了这么一对兄妹,还真是阴魂不散。 最要命的是,这兄妹二人可是裴世钦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裴世钦也不会犹如舍弃孟姨娘那般,轻易舍弃他们。 裴锦栋心机深沉,善谋略,而裴锦芸,虽然不见得聪明,可那些个招数,恶心也能将人恶心死了的,何况……这兄妹二人,只怕都已将孟姨娘之死算到了姑娘的头上,心里,必定都是恨不得姑娘去死的,往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袁嬷嬷如何能够不忧心呐? 偏偏……这偌大的裴府,她的姑娘却没人护着,这么小的年纪,便要殚精竭虑,在这处处荆棘陷阱的深宅大院里,步步惊心,护着自己,还要护着弟弟…… 袁嬷嬷光是想想,心里都是揪疼。 太太啊,你如何这么早就没了?你不知道,这世道,没娘的孩子,过的多艰难呐。 扭头见袁嬷嬷望着她,竟已是双眼湿润的模样,裴锦箬先是一惊,继而便又是动容,又是哭笑不得。 忙伸手抱了袁嬷嬷,往她怀里一滚,“哎哟,嬷嬷莫要着急上火,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的我都灭了,还怕两只小的?”说着,还俏皮地朝着袁嬷嬷挤了挤眼睛。 袁嬷嬷见她这样耍宝,哪里还绷得住,便是不由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的姑娘最是聪颖厉害,旁人哪里及得上?嬷嬷不瞎担心了。”心里却在想着,总不过将裴锦栋和裴锦芸都盯紧些的好,当然了…… 摸着裴锦箬如今被她精心养护着,更加顺滑的发丝,袁嬷嬷的目光若有所思,若是能将姑娘的亲事早些定下,最好还是能让裴家既忌惮,又得巴结,只得好生生将姑娘供起来的人家。 那么,即便姑娘不能立时嫁人,摆脱了这个家,想害她的人,也要多几分避忌。 裴锦箬自然不知道袁嬷嬷此时已经在盘算着怎么给她找婆家,又该找个什么样的婆家诸如此类的事情了,她只是想着,她方才的话,自然是宽袁嬷嬷心的。有句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的,哪儿有千日防贼的?放着裴锦栋这么一条毒蛇在边上虎视眈眈,她可连睡觉都不安稳。 因着小年夜的这么一出,裴锦箬的心绪到底是受了影响,这个年,过得有些索然无味,即便是得了裴老太太和裴世钦两份不少的压岁钱,也没能让她打从心底欢悦起来。 倒是守完岁后,她歇了一会儿,便是早早起了身。 她年初一要去大相国寺烧香,这是一早便定好的,也是早就禀过裴老太太和裴世钦,得了他们允准的。 裴老太太年纪大了,还在歇着,裴锦箬便交代拒霜回头去与裴老太太说一声,而裴世钦他们几人也都还睡着,裴锦箬便没有打扰。 让人套了车,便带了袁嬷嬷、绿枝还有红绡几个出了门。 大梁自来便有年初一上香祈愿的习俗,凤京城中的勋贵世家也是不能免俗。 裴家以往每个年初一,要么去大相国寺,要么去更远些的普济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72 绊脚 “甚至是那日比试,也是县主先提出的,比试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臣女不敢,也不能作假。甚至是后来,连陛下、诸位殿下,不少大人也都亲眼所见,臣女虽侥幸胜了一筹,却也光明正大。这样的事情,公主彼时不在京中,定是不知,却一问便可知原委。” 裴锦箬虽还是跪伏在地的姿势,语调,却是不卑不亢。 她算是看明白了,安平县主和彭允薇正是撺掇着萧灵犀来找她晦气呢,还不知道在萧灵犀面前怎么编排她的? 她虽是千般不愿得罪了萧灵犀,可却也不是怕事的人,将脏水往她身上泼,她可不能因着对方是公主,便打碎了牙和血吞,少不得要争辩上两句。 萧灵犀的脸色,便是不由得变了,却是先回头瞪了安平县主和彭允薇一眼,见她们二人心虚地垂眼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这便什么都明白了。 略顿了顿,这才又看向裴锦箬,“看来你挺能耐,光明正大,也能胜了安平一筹,倒是激起了本宫的好奇心。要不,你也跟本宫比一场,就比……骑术吧!” 萧灵犀目光微微闪动,便是抬手往对面,裴锦箬的坐骑一指。 比骑术?这话一出,卢月龄和徐蓁蓁都是面色一变。 裴锦箬却也知道,萧灵犀的骑术不错,她这个半吊子如何能比得过?看样子,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来找茬儿的。 “公主殿下要比,不如就跟臣女比啊!”正在踌躇间,乍然听得一声有些沉怒的嗓音,裴锦箬抬头看去,却见袁清洛在一个未曾见过的戎装年轻男子的陪护下,从林子的另一头疾驰而来,脸色有些不好看,而身后,却还跟着不知何时离开,又去而复返的红绡。 裴锦箬目下闪闪,复又低下头去,这丫头倒是个机灵的。 不过,将表姐找来,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何况,……目光又往那年轻男子轻轻一瞥,想必,这位便是那位与表姐定亲的未来表姐夫了。 说起来,他才是源头。如今,他也来了,只怕更刺激安平县主吧? 瞄了一眼安平县主的脸色,果然是难看至极。可是,奇怪的是,萧灵犀的脸色,却有些奇异,倒没什么怒色,反倒是不解。 望了望袁清洛后,很是诧异地问道,“袁二姑娘?本宫为何要与你比?”换句话说,你为何要帮这裴家丫头出头? 看她那模样,还真不是装的。 袁清洛面上怒色稍敛,“公主不知道吗?那一日,中秋宫宴之上,安平县主硬要逼着我表妹与她比试,不过是冲着我来的。说到底,得罪了安平县主,也是因我,既是如此,我自是不能撇开表妹,由着她替我受累,哪怕是要开罪公主,也少不得要扛上一扛。” “她是你表妹?”萧灵犀一愣,面上震惊的表情不会作假,又望了安平县主一眼,这会儿,安平县主已是彻底垂下眼去,不敢跟萧灵犀对上眼了,而萧灵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面色乍青乍白片刻后,连扯开的笑容都有些慌乱,“那么,也是袁恪的表妹了?” 她面上的慌乱,和这一声“袁恪”,引得裴锦箬奇怪的一瞥,然而,萧灵犀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只是紧紧盯着袁清洛。 袁清洛眉稍微微一挑,“自然是。”说着,已是下了马来,上前将裴锦箬从地上扶了起来,“这是我嫡亲的表妹,唯一的一个。她按理并无开罪公主的地方,还请公主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萧灵犀却是一瞬间笑了起来,“看你说的,本宫不过是与裴姑娘开个玩笑,袁二姑娘何必当真呢?这围场之中,我们只能在外场转悠,也是无聊,不如一道结伴,说不定还能好玩儿一些。” 裴锦箬望着萧灵犀那一脸灿烂的笑容,真是满心纳罕,前世今生,她还是头一回见萧灵犀对着她,这么热切的表情,实在是让她……受宠若惊没有,倒是浑身不得劲儿,有点儿冒鸡皮疙瘩。 袁清洛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道,“臣女还有些事,就不打扰公主殿下雅兴了。” 说着,便是朝着萧灵犀点了点头,转头拉了裴锦箬各自上了马,一扯缰绳,几人转眼之间,便是走了个干净。 萧灵犀的脸色不好,转而便是怒瞪向安平县主和彭允薇几人,“你们两个,是故意将本宫当成傻子耍么?居然瞒了那么许多,撺掇着本宫为你们出头也就罢了,竟是连那裴家姑娘是英国公府外孙女的事儿也未告诉本宫?” “灵犀,你稍安勿躁,听我说。”安平县主与萧灵犀毕竟是堂姐妹,大梁皇室萧家自来女儿娇贵,她们堂姐妹也还算处得不错,这才能说动了萧灵犀来给她出头。 她自然也知道一些萧灵犀不为人知的心思。 是以,她除了起初面对萧灵犀可能有的怒火和怨怼时,慌了那么一瞬,如今,已是彻底冷静了下来。 “灵犀,你真莫要生气。说起来,这桩事也不仅仅是为了帮我出头,实在也是为了你好。你可知道,为何你会不知这裴锦箬是英国公府的外孙女么?” 萧灵犀皱眉不语,以目光无声质询。 “那是因为,自从她母亲没了之后,英国公府便几乎是与他们家里断了往来。那你又知道,这裴锦箬是几时才又开始与英国公府走动的么?” “就是从去年中才开始。这袁世子是英国公府的独苗,如今,已是丧妻两载有余了,说起来,也该续娶了。这个时候,姓裴的丫头,削尖了脑袋往英国公府跟前凑,还能是为了什么?” “哪怕是正经的表亲,却也难免没有旁的心思。有些人,天生就是骨头轻,偏偏心机又深沉得很,谁知道她是不是就是借着这表亲的名头,有什么别的心思?” “灵犀……你可别犯傻,有些事,有些人,该防的,还得防着。” 安平县主语重心长,眼看着萧灵犀的脸色彻底沉凝下来,不由得悄悄与彭允薇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得逞的眼色。 裴锦箬几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营地,袁清洛率先勒停了马儿,仍然难掩忧心一般,对裴锦箬道,“往后机灵点儿,见着安平便躲远着些。长乐公主还好,她虽是有些骄横任性,却心肠不坏,这次怕是安平她们撺掇着,说清楚了,过后应该不会再为难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1 倒霉 只是后来裴老太太年纪渐渐大了,大冷天儿里,不愿意走动,这才不去了。 是以,今日,裴锦箬要去大相国寺进香,裴老太太和裴世钦才会应得这么轻易。 今日,天儿有些冷,北风嗖嗖地刮着,可却也没有阻挡人们的虔诚之心。 裴锦箬还算出门早的,可等她到了大相国寺时,寺内,却已是人山人海。 她今日是来点长明灯的,便直接绕过几个人满为患的大殿,径自往后面的灯楼去了。 灯楼内,人要少了许多。 长长的经幡从殿顶垂落下来,前方大殿内的梵音不绝,跪在蒲团之上,由着那灯楼之中闪烁的万盏灯火,映得面上明明灭灭,裴锦箬双手合十,闭目聆听,心,便是一点点静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起了身,扶着袁嬷嬷的手,出了灯楼。 “姑娘。”迎门便撞见了红绡和绿枝,方才进了寺门,裴锦箬便允了她们二人四处逛逛。“姑娘,方才奴婢们瞧着英国公府的马车进了山门,瞧着像是老夫人也来了。” “哦?”裴锦箬有些诧异,继而,却是一喜,“走!”扶了袁嬷嬷的手,便是快步而去,虽然没有刻意相约,但既然外祖母来了,她自然得去拜见。 过去一瞧,果然是葛老夫人和吴夫人,由袁恪护送着来进香。 葛老夫人与大相国寺的住持了尘大师也是颇有渊源,来之前,已是与了尘大师约好了的,要单独给她们讲经。 见到裴锦箬,葛老夫人自然是高兴得很,几人一道去了后殿的禅房,听了一会儿经,葛老夫人却又借口将袁恪和裴锦箬一道支了出去。 裴锦箬倒好似已经习惯了一般,从善如流走了出去,一边走,还一边笑着朝袁恪道,“都说了尘大师讲经是厉害,解签更是一绝,表哥猜猜,外祖母和舅母把你我支开,莫不是在求着了尘大师,算算表哥你的姻缘?” 袁恪一贯是面无表情的,裴锦箬一直很好奇,她这位表哥会不会有别的表情,尤其是在察觉袁恪只是面冷心热之后,总忍不住想要逗上一逗,看看能不能让他变了脸。 虽然,明知道可能没什么效用,不过,裴锦箬好似习惯了,见着袁恪便忍不住戏谑,本以为袁恪会如从前一般,当作没听见,俱不回应的。 却没有想到,袁恪淡淡一挑眉道,“我的姻缘,外祖母和母亲自有计较,已是用不着再请了尘大师算的。” 裴锦箬一愣,转头望向袁恪,后者却已经收回了望她的视线,将手背在了身后,慢悠悠往前踱步。 裴锦箬赶忙追上前,好奇道,“不是为了表哥,那……是为了表姐?她的婚期定下了?还是为了小姨母?”裴锦箬最最挂心的还是袁婧衣的婚事,可万万不能让她再重蹈前世的覆辙才是。 她也不知前世,袁婧衣的婚事是何时提及的,没准儿还真就是这个时候?裴锦箬不由得便有些着急,急急追着袁恪的步子追问。 袁恪看似不疾不徐,可他腿长脚长,裴锦箬始终跟他隔着一个身长的距离,直到走出了大殿,光线好似亮了些,袁恪却是猝然停下了步子。 裴锦箬不防,险些撞了上去,袁恪后脑勺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在她撞上之前,转过身来,伸长手,隔着厚实的冬衣,托了她手臂一下,将她险些被吓得后栽的身形稳住。 四目相对,袁恪的目光仍然幽沉,只比平日里好似更暗了些,而裴锦箬却是受了惊讶,一双眼瞪的圆圆的,少了平日里戏谑他时的狡猾,变得有些呆呆的。 袁恪嘴角似是几不可查地翘了翘,扶着她站稳,语调还是一贯的沉冷,“外边儿下雪了,你……你的披风是不是落在后殿了?”目光往她身上轻轻一瞥。 裴锦箬觉得脑袋有些发蒙,抬起头越过他的肩膀往外看去,果然,今日阴沉了整日的天儿,不知何时,竟是落起雪来了。 北风紧,雪片急,一时间,竟是铺天盖地的架势。 而裴锦箬经由袁恪提醒,这才想起她方才在后殿中,因是烧了地龙火墙的,很是暖和,所以,暂且将披风解了下来。 方才不觉得,这会儿站在殿门口,北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她才觉得冷意直往脖子里钻,冻得她哆嗦了一下。 偏偏,袁嬷嬷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竟是连同绿枝和红绡也是一个没有跟上来。 “你这儿等等,我去给你取来。”袁恪当机立断道。 而后,在裴锦箬愣神之时,他便已是越过她,快步往后殿而去。 他的脚程,自是比她快些,想来……表哥是在嫌弃她走得太慢了吧! 裴锦箬想,而后,回身抱住自己的肩头,耳边风雪呼啸,还真是冷。 她正要往边上躲躲,谁知,光线一暗,却有一行人恰恰转进殿来,当先一人捏着一把尖细的嗓音道,“怎么杵在这儿挡着路呢?让开!快让开!” 裴锦箬被这把尖细的嗓音震得心头发慌,这样的声音……下意识回过头往后看去,那些人逆着光,她还没有看个明白,便听着一把嗓音柔和地道,“孙良,你这声音放轻些。小心吓着人家姑娘。” 这嗓音是柔和了,却带着些许黏腻的意味,裴锦箬直觉的不喜欢,不由皱紧眉来。 同时,她也终于看清楚了来人,不由得便是暗咒了一声自己倒霉。 面前一共走来了好几个人,当先那一个叫孙良的,面白无须,习惯性地佝偻着身形,对着身后的人,露出谄媚的笑容,惯常的奴颜婢膝,一看,便是如同裴锦箬之前猜想的一般,是个内侍。 而身后几人,多是簇拥着当先两个。 这两个人虽是一身常服,可那料子却都是上好的,而且,身上的气度,那是长久富贵浸淫出来的华贵。凤京城中贵胄众多,百姓都是些见多识广的,但能得内侍跟随的,自然不多。 面前这两人,裴锦箬偏偏都识得,一个是皇后娘娘养在身边的二皇子荣王,萧允。另一个,则是行四的福王,萧奕。 能认识这两位,自然不是这辈子的事儿,也只有前世,她那靖安侯夫人的名分才够得上这两位皇子皇孙。 只是,若是可以,她还真不想要撞上这两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73 祥瑞 裴锦箬倒是没有想到,袁清洛对萧灵犀的评价居然还算得不错,至少,她不如反感安平县主那般反感萧灵犀。 心里念头转了转,裴锦箬面上却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袁清洛却始终有些心下难安,“说起来,这桩事全然是因我而起。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安平自来气量狭小得很,今回,借故撺掇了长乐来找你的茬儿,下次难保不再出什么幺蛾子。这要我如何能放心?” 裴锦箬见袁清洛眉间的褶皱都快能夹死苍蝇了,连忙笑着宽她的心,道“哪儿有表姐你说的那么严重?这凤京城里,皇城根儿下,总还是讲王法的,哪怕是皇亲国戚,做事也逃不开一个理字。表姐尽管安心去筹备你的亲事,来日开开心心做你的新娘子,其他的事儿就不要操心了。等你嫁去了南边儿,我若有什么事儿,不还有表哥可以找么?你放心,我不会跟表哥客气的。” 那副没心没肺的乐天知命样儿,倒是让袁清洛不由得失笑,因她提及嫁人的事儿,面容微微绯红,嗔了她一眼道,“你这话可是在变着法儿地挤兑我没有哥哥本事大呢?” “呀!我都说的这么委婉了,表姐你还听出来啦?”裴锦箬一脸的震惊莫名。 袁清洛一愕,继而又好气又好笑,捏了拳头,便要捶她。“没大没小,居然连表姐也敢消遣!” “诶!表姐!你三思啊!”裴锦箬连忙躲开,一边躲,一边下巴朝着袁清洛身后递了递,“未来的表姐夫还看着呢,你这撒泼也得注意点儿啊!” 袁清洛被她唬得一愣,呆怔之时,裴锦箬一双琉璃色的眼珠子一转,便是狡黠地笑着一猫腰躲了开去,到了徐蓁蓁和卢月龄身边,一手拉了一个,喊了一声“快走!”,几个小姑娘便是脚底抹油溜了。 “这个狡猾的丫头!”袁清洛望着几人跑走的背影,忍不住骂了一句,骂完后,却又不由得莞尔。 “我看你对这个表妹倒是难得的疼爱。”段奎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与她一般,笑望着几个姑娘跑走的方向。 “那是自然。我方才说了,我就这么一个表妹。”袁清洛道,或许在家里,她是老小的缘故,起先,是没有做姐姐的自觉的,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倒是果真越来越将裴锦箬当成了妹妹来看待,更是想要将她拉到自己的羽翼之下护着,哪怕,她自己的羽翼也并不那么强大。 段奎笑道,“这样挺好,如今能做个好表姐,回头,定然也是好长嫂。” 袁清洛的脸倏然涨红,回头便是瞪了他一眼,而后,便是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你干嘛去?”段奎一边问,一边闲步跟上。 “箬姐儿方才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安平未必肯善罢甘休,这件事情,我还得去封信再与哥哥商议一番才能安心,一定得让他多留个心眼儿,可不能让箬姐儿吃了暗亏。” 裴锦箬和徐蓁蓁、卢月龄三个离了袁清洛跟前,这才停了步子,相顾片刻,想起今日的事儿,不约而同的,皆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倒霉。”沉默片刻后,徐蓁蓁很有些愤愤地道。 裴锦箬却不愿因着这个,坏了大家的好心情。“好了,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而不开心了,咱们烤肉去吧?蓁蓁,可是你说的,这现猎来烤的野物,味道可是一绝,我和月龄都被你说得馋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徐蓁蓁本就是个洒脱的性子,又有裴锦箬引导着,当下,还真就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抛到了脑后,爽朗笑道,“我徐蓁蓁说好吃的东西,什么时候假过?走!这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人间美味。” 这么一来,几人一扫方才的阴郁,倏忽笑了起来,转而便商量起要往何处去烤肉。 谁知,还没有商量出个究竟,便见得前方马蹄飒沓,有一骑飞驰进了前方不远处的皇帐前,不一会儿,皇帐那个方向,便是传来了一阵儿喧嚣。 看这架势,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裴锦箬几人对望一眼,倒是暂且将烤肉的事儿搁下了,不约而同往皇帐方向而去。 无论如何,她们几人的兄弟可都也在那围场之中呢。可真莫要出什么事儿才好。 等到越近皇帐,几人的心,反倒越发安定下来。 事儿,肯定是有的,只是,却用不着担心了。 看这些人,个个笑容满面,带着些好奇和兴奋的模样,怎么,也不可能是坏事儿。只怕,还是好事儿呢,却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事儿。 放下了心,几人便是顺势站到了边儿上,等着瞧瞧热闹。 不一会儿,便听得马蹄如雷奔,由远及近。 边上有人喊道,“来了,来了,回来了!” 皇帐前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便是转而望向了围场的方向,但见一阵烟尘滚滚中,几骑飞驰而来。 当先那人,一身藏蓝金绣蟠龙纹,英武中显尊贵,满面的笑容,志得意满,居然是荣王萧允。 他策马直到皇帐之前,这才勒停了马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后,疾走两步,便是到了御前,抱拳跪下道,“父皇,儿臣要为父皇道喜了。今日,儿臣偶得一有孕的白鹿,实乃天降祥瑞。定是父皇雄才大略,宽严并济,披肝沥胆,终至我大梁境内歌舞升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指日可待,上苍这才降下天禄,以显天机。” 荣王一边说着,一边已是示意他身后的随从上前来,将一只半人高的铁笼子送了上来。 春猎之时,偶尔也会有贵人猎得些活物,要带回去驯养的,是以,司礼监早就有了经验,每每都会带一些大小不一的笼子,有备无患。 还真没有想到,这才头一日,当中的一只笼子便已是派上了用场。 那笼子里,果真有一头白鹿,似是受了惊吓,有些不安地在笼子里转悠,腹下微鼓,果真是有孕。 这鹿,最是胆小。活鹿尚且难猎,何况是白鹿? 本就世所罕见,居然还是一头怀有身孕的? 这春猎自古便有不得猎有孕之物的规矩,荣王能撞上这头白鹿,还真是撞了大运了。能将这鹿毫发无损地带到御前来,也不知,是费了多少周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2 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