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楔子·日暮时 永夜之门的第一万四千零六位客人消散在了未知之处。 乐园依然像我第一天来到时那样繁华喧忙 ,许多人来了又走,更多人走了又来。无数人同我一样,已经将这暂留之所视作故乡。无尽的世界里有无限的时光以寻找归处,可惜得到者寥寥无几。 克拉罗斯 日暮时于创生之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创生之一 血腥气游荡在低垂的天空和大地之间。 四面八方传来低哑的吼声与浑浊的脚步声,这成千上万道声音聚在一起,成了海潮一样无处不在的响动。 弥漫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下的,是一种腐朽的氛围。 ——丧尸围城。 举目四望,人类基地被紫黑色丧尸潮包围,军队列阵,直升机悬在半空,坦克在前,步兵在后,堡垒在正中,如同风暴中的孤岛。前方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难以听到。 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道沮丧的自暴自弃声。 “完了。” 话音落下后,又是一片沉默。 五秒钟后,同一道声音响起:“凉啦。” 又过几秒:“交代了。” “咱们要留在这了。” 正在喃喃自语的人是个胖子,有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他正站在一辆坦克的顶部平台上,手持望远镜看向前方。此刻,万物晦暗沉闷,天空深紫,大地浓黑,火把和灯光都被灰白的雾气笼罩遮掩,他站在军阵最前方,寸草不生的光头仿佛成了唯一的光源。 一个人往他身边缩了缩。 “队……队长。”那人哆嗦着问,“您不是说,最擅长打丧尸副本吗?” 另一个人也说:“您不是说,砍丧尸的头就像切西瓜吗?” “——还是脆皮大西瓜。” 光头队长的声音也哆嗦了。 “你……你看看——这能叫丧尸吗?”他伸出手颤巍巍指向前方,“这他妈的是亡灵天灾啊!” 只见前方低垂的浓云下,黑色飞鸟成群盘旋,碎羽毛裹着脓液雨点一样落下来。南面铺天盖地缓缓行来紫黑色的尸群,透过望远镜看去,它们彼此参差不齐,皮肉腐烂变质,裸出的肋骨下吊着半风干的内脏。这本来是丧尸副本里常见的场景,不过,在这里,它们还额外发生了形态各异的诡变。有的生出了兽类的肢体,有的进化出了不存在于原本生物界的器官,还有一些—— 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丧尸潮中央,那里有一团缓慢移动着的巨大怪物,不知从什么动物异变而来,又或者融合了无数丑陋的物种——它几乎有整个人类堡垒那么大,像一座山脉在大地上行走。每一步都引起地面的微微颤动,这颤动借着大地传来,涟漪一样缓缓经过整个人类基地。 半年前人类军方用热核武器对一个大型怪物群进行轰炸,短暂的平静后,爆炸废墟里爬出了这个怪物,身体由无数散碎的尸块和物种各异的生物器官组成,并且进化出了统领其它所有丧尸生物的能力,他们把它命名为“黑撒旦”,拥有首领后,丧尸群的战斗力有了恐怖的提升,人类阵营的前线一退再退,直到如今。 黑撒旦确实是军方的头号心腹大患,但——他们在意的还不止这个。 “看到A1407个体了吗?”光头队长说。 他右手边操纵望远镜的队友说:“还没有,正在找。” 另一个队友则遥控显示屏,在几帧图像间切换。这些图像有的是看似寻常的风景照,有的则是一些丧尸怪物的特写。图像停在一张黑撒旦的局部特写上,与平常图像不同的是,它那像山脉一样沟壑起伏的肩膀上,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是个人形。 这是最近几个月中侦察机发现的异常影像之一,经过比对,这个模糊的人形在黑撒旦极近处出现数次,也曾多次在丧尸王国的腹地幽灵一般出没,移动范围极大,行动轨迹不符合普通丧尸人类的特征,并且呈现出能操纵其它个体的迹象。人类科学家如临大敌,给它编号为“A1407”,怀疑是继黑撒旦之后出现的第二个高智商个体。 大怪物还没办法打死,又进化出了新的疑似首领,雪上加霜。 “这也太难了。”他的队友眼神涣散:“可是,可是咱们计划得不是很好吗?” “谁说不是呢,咱们还请了外援呢。”光头队长声音也微微飘忽:“说好了,兵分两路,我们和郁神拖住丧尸群,夏森协助基地研究出疫苗,打赢保卫战,完美完成任务,回乐园拿奖励——这不是很好吗?” “谁知道,郁神开场就跪了呢。” “骨灰都他妈的被丧尸扬啦,哈哈。” “这就是天价外援郁飞尘吗,哈哈,我不活啦。” “现在丧尸进化了,基地的疫苗方向也宣告错误了。” “我们的小夏森还带着病毒样本被飞行丧尸抓走了。” “鸡飞蛋打了啊队长。” “完了呀,队长。” “是啊,队长。” “怎么办呢,队长。” “闭嘴!”队长面部肌肉微微颤抖:“现在一听见郁这个字,我就上头了,妈的我就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玩意——” 就在此刻,一声尖锐的长叫声响起,警报轰鸣,军阵最前方的一架军用直升机俯冲太过,螺旋桨与一只丧尸飞鸟悍然相撞,腐肉被削成木屑一样的碎末,牵连着紫黑色的粘液抛洒向下方的大地,与此同时,剧烈的吱嘎声响起,螺旋桨桨叶折断,直升机在半空中晃了晃,猛地着了一团浓烟烈火,翻滚着划出一道黑烟滚滚的抛物线,向下方一头栽去。 “砰——” 第一声炮响炸亮了浓黑的天际。仿佛一个信号的迸溅,下一秒,枪炮声轰然响起,几乎震破人的鼓膜——硝烟的味道也几乎刺伤了鼻腔。 光头队长怒吼一声,扛起身边的巨型迫击重炮——但这东西实在太沉了,连他那异常魁梧的体格也招架不住,怒吼声中途变轨成一声“操”,哐当一声,重炮落回原本的起降支架,他检查装填匣,拉下瞄准镜目视前方,姿态自然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怎么打?”似乎是情况紧急,队友并没有嘲笑他,而是焦急发问。 “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打,”队长说:“但根据我纵横丧尸副本的经验,这种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大型怪物,一定有致命的薄弱部位。记住我的七字真言,瞎猫碰上死耗子。只要我们火力足够,没有丧尸能够扛住。” 可惜,并没有人听他的鬼话。甚至其中一个负责与统战通讯的队友打了个紧张的嗝,这嗝又因为过于紧张变成一声奇怪的吸气叫,引起了对面的询问。 “怕什么?”队长回到舱内,吼道:“大不了等盒饭!这里又不是永夜之门!” 尾音消散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但这话似乎确实安抚了在场之人的情绪。各个位置上的队友都开始正常操纵。坦克天窗关闭,跟随指挥的命令在最前方冲锋,向汪洋如大海的丧尸潮涌去。热核武器不敢再用,远程导弹也已经物尽其用,在这样的围城攻势下,正面对冲就成了唯一的手段。 浓烟滚滚,坦克的履带牢牢抓着地面向前滚动,惨叫声不时响起,是被碾碎的普通丧尸——深入丧尸群是一件极端危险事,但他们没别的选择了。 “时刻防备A1407,”队长对舱内成员说,“黑撒旦就在那,横竖跑不了。但只要想到有这么个鬼东西还没出现,我就有不好的预感。” “收到。”负责这个的队友对着面前的数块屏幕说。 舱室微微震颤,不断有丧尸生物或飞溅的尸块撞上坦克的外壳,沉闷的咚咚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像阴郁的鼓点。 “注意右侧面!” 能见度极低的灰白色烟尘里,一个至少五米高的丧尸巨兽狠狠撞上了坦克的侧面,钢板吱嘎作响,如果这是个轻型坦克,恐怕一下子就会被掀翻。但他们的动作也不慢,□□在巨兽退后蓄力的那一刻贯穿了它的脖颈,这东西被惯性带得踉跄后退了几步,又被密集的炮火拦住了。 “有点顶不住,”有人说,“不过比预计情况好一点,它们太多了,我以为咱们也得开场跪来着。队长,你说呢?” 他转头,却见队长死死盯着外景屏幕,嘴里喃喃道:“不对,有点不对啊。” “不对啊。”另一个也在看屏幕的队友说。 “不对啊。”又响起一道声音。 “你们是复读机吗?”队长已经对他们忍无可忍。 “确实不对,”小队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声音,“有一部分丧尸没有进攻行为,所以咱们才没感受到特别大的压力。” “十点钟方向那个,好像死机了。一点钟方向也有两个。” 顺着指示看去,一点钟方向确实有两个遍体苍白的腐尸低垂着头颅,两手放在身侧,丧尸潮往哪里动,它们就往哪里走,却没别的动作。前方三百米处一座轻坦克被撞毁,爆炸的火光里飞出人手的残肢,几十只丧尸手脚并用,蜘蛛一样伏地冲刺过去抢食,极近处的它们两个却依旧一动不动。 放眼战场,这样的丧尸竟然不在少数。 队长的眉头逐渐紧锁起来,声音也沉了许多,快速道:“打开天窗,我出去看看。” 仿佛肉眼见到的东西会比电子屏幕上的显示更清晰一般,他半个身子探出坦克顶部,架起望远镜观察周围景象,脸色逐渐苍白,低声重复道:“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 “我在很久以前的一个丧尸类副本里也见过这种情况,是它们被首领控制,开始了二次变异,那个副本我们几乎团灭了,”光头队长仿佛想起极可怕之事,尾音带颤,忽然大吼:“停火!全体戒备!通讯员转接统战中心!首领监控加强!” “黑撒旦没这本事,找A1407的人呢?监控员!” “还,还没……” “白养你了!”队长大骂一声,一边拿起通讯机联络统战中心,大声吼着“停火,准备防御!”,一边怒气冲冲往舱内看,却忽然对上了舱内队友抬头看他的眼睛。 ——睁得圆大,目光呆滞,仿佛被忽然吓到的眼睛。 仿佛炮火声忽然停止,被这样的目光一看,队长也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背后蓦地发寒。 “瞪我干什么,”他哂笑,“这又不是恐怖副本。” 一边说,一边却感觉到了什么一般,缓缓转身—— 似乎是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光头队长转身的动作僵了僵,想到丧尸并不能做出“拍肩膀”这样高度类人的动作,他用余光瞟向自己的右肩。 确实是一只手,角度有限,只能看见中指、无名指和小指。 是个人类的手,或者说,男人的手。指甲平整,指节长且分明。 只是这只手的皮肤未免过于苍白,而皮肤下隐约透出的血管又泛着不详的茄青,这明明是独属于丧尸的颜色。 而且,他也没听见呼吸声。 刹那间,他脑中划过一个编号。 A1407。 一只手已经按在了随身的冷钢军刀柄上,他沉住气,继续转头。 视野扩大,随之映入他眼帘的苍白修长的食指上,赫然是一枚黑色的细环戒指。 队长愣了愣。 就在这时,通讯器里响起声音,是统战中心的询问声。 “请报告异常情况与停火理由。” “请报告异常情况与停火理由。” 而就在他的身后,另一道声音响起,语调平平,没有任何起伏。 “为什么停火?” 没等到回答,他就动了——冰凉的手指不由分说地卸下了光头队长手里的通讯器。 “听我指挥。”他对通讯器那边说。 队长木然了。 木然的队长往下看向他木然的队友。 队友呆滞的目光回到队长身上,张开嘴,缓缓用口型说了几个字。 “有、内、鬼。” 队长的嘴角抽搐几下,右手反手到背后,握住他心爱的火箭筒,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壮胆。 然后,愤怒的声音响彻了战场。 “郁——飞——尘——!!!!” 作者有话要说:  早! 鸽了好久因为我很怕。没啥存稿,努力日更,更新时间早6:00。 惯例除设定相关外接受各种意见和评价,希望能被监督下我的剧情......我经常下意识规避比较激烈的情节,希望能改掉。 其它不知道还要说啥,介意的话可以等完结后看评价~ 旅途愉快^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创生之二 声音在场上回荡,久久不散。 队长愤然转身,阴沉沉的天幕下,滚滚浓烟中,他身后果然站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人形生物。 黑风衣,长靴,短发,一张仿佛能冻死人的脸,那五官烧成灰他都记得。 ——郁飞尘,他们队请来的外援,提供“副本包过”服务。 他们小队也并不是特别富裕,是因为这次要带新人,让新人感受到大家的强大与可靠,才忍痛掏钱请了最贵的那个执行者,看见他就肉疼。 没想到,刚踏进这个丧尸世界的第一天,也就是今天的三个月前,这人就被丧尸群给埋了,死无全尸。 金钱的损失,简直触目惊心,而少了一个外援,他们的任务也开始磕磕绊绊,就在昨天,新人夏森还带着极其重要的病毒标本,被丧尸给叼走了,不知所踪。 简而言之,人财两空,鸡飞蛋打了。 以至于队长现在一看见郁飞尘的脸,就想骂娘。 他深吸一口气,刚刚平复了一点儿情绪,就注意到了郁飞尘那苍白的皮肤,变色的虹膜,面无表情的脸,还有完好的,没腐烂的身体。这全都是高级丧尸的特征。 再一想,也恰好是在三个月前,人类科学家监控到了可疑的类人生物A1407,并在这三个月间把它的危险预估程度一路上调,直逼黑撒旦。 现在战场相见,他该说什么。 你好吗?吃了吗?你死了吗? 队长还没来得及酝酿好情绪,就见这东西拎着另一个人的衣领,把人丢了进来——是个灰头土脸的半大少年,很纤细,穿着一身沾满血污的白大褂。 “队长,”半大少年被光头队长接了个满怀,抬起头来,“郁神是好人,他把我从丧尸手里救了。” ——这就是他们队的新人夏森,智力很高,第一次来副本,表现还不错。 “夏森,”队长第一句问了最要紧的问题:“病毒样本呢?” 夏森从怀里掏出一个微型冷冻箱:“主神保佑,没弄丢。” 队长长舒一口气。 但这口气刚舒,就又堵住了。 他听见了郁飞尘的嗓音,这人给统战中心说了几句难懂的命令后,对舱里人说:“往前开。” 队友面面相觑后得出结论,似乎也只能照办。 天价请来的“副本包过”外援,开场就死在了丧尸手里,已经是一件离奇的事情。 而已经死无全尸的外援,忽然以高级丧尸的形态在战场上出现,这就更加匪夷所思。 当然,更加难以想象的事情是,这个已经变成高级丧尸的外援忽然出现在我方阵营,开始指挥人类军队与丧尸群的战斗。 队友的嘀咕声隐约传来。 “我们中出了一个内鬼。” “但丧尸里也出了一个内鬼。” “两个内鬼是同一个人。” “所以他究竟算是哪一方的内鬼?” “不管了,我先好家伙。” “好家伙。” “好家伙——我炸——” 炮声再次轰然炸开,这次启动的是霰弹炮,150mm的箭式榴霰弹,空炸,每枚炮弹炸开后都激射出近万枚微型钢箭片。即使没被伤到要害,丧尸也会在中弹的那一刻有短暂的僵直。 装甲坦克就抓住这样的机会,缓慢又坚定地碾了过去。 “继续,”郁飞尘道:“最佳点位坐标北177.642,西69.685。” 然而,越是接近黑撒旦,周围的丧尸体型越是巨大,人形丧尸已经消失,丑陋的巨兽围成固若金汤的堡垒。霰弹炮已经失效,普通穿甲|弹也没了用武之地,最重要的是,装载的弹|药临近告罄。 ——硝烟弥漫,能见度几乎为零的前方,无数巨大的灰白影子涌动着向这边撞来! 几位队友本能地大叫一声,仿佛已经被撞了一般。 就在这此时!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忽然响起,是另一只巨大的身影从后方疾射而来,直直撞上了巨兽的头颅,牙齿咬住它的上颚,两只怪物滚落在地,疯狂地撕咬在了一起。 紧接着,又是一个扑了上来。 越来越多。 队长拿着望远镜努力透过烟雾向后看,他们本已经深入了丧尸潮中,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后方的丧尸潮疯狂往他们的方向涌动,可经过坦克时却仿佛没有看到它,而是与他们面前的丧尸巨兽殊死搏斗。 浓烟翻滚,巨兽们彼此撕咬,更有无数小型丧尸浪潮一样一波波前涌,仿佛一片海的海潮被分成两边,惊涛骇浪彼此击打一般。 情形很明显,有一群丧尸叛变了。 而且,极有可能就是之前那些一动不动的奇怪丧尸。 想到关于A1407的调查报告,他看向郁飞尘,称呼不由得发生变化:“您干的?” 郁飞尘没说话,这人只是一眨不眨看着前方的一切,或许是因为太过专注,那双因变异而泛紫的眼瞳里,显露出一种隐隐约约的疯狂。 他不说话也没关系,这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A1407确实是丧尸群中进化出的另一个首领,而且控制力比黑撒旦高出不少。这些反水的丧尸极大缓解了队伍的压力,坦克一路径直深入,逼近黑撒旦的本体。 虽然黑撒旦巨大如山脉的体型让它看起来毫无弱点,但这东西显然对不断逼近的钢铁坦克产生了焦虑——千万只丧尸飞鸟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俯冲向下加入战局。它们的离开却正好让被密密麻麻巨大飞鸟骚扰的飞行编队有了喘息之机。 灵活的直升机与侦察机先占领了制空权,然后才是轰炸机。目标足够大,重型钻地炸|弹与稳压弹有条不紊地落在了黑撒旦的身上。这东西杀不死它,却能伤筋动骨。 低沉的吼声从大地传来,地面震颤,那嶙峋丑陋的脊背缓缓弓了起来。 “坐标点到了。” 坦克停下时,黑撒旦投下的阴影逐渐变大,如同一座高山破土而出那样——血肉模糊的黑撒旦站起来了。他们就在它的脚下,至多不过一百米远,仰头就是它的肚皮——如果这东西有肚皮的话。 尖锐的唳叫随着一片黑影疾掠,一只翼展数米的黑色飞鸟在掠过的一刹那抓住了郁飞尘的肩膀,将人带离坦克的顶端,高悬半空,仿佛他忽然长出一双黑色翼翅一般。 炮架也空了,队长蓦地抬头,看见郁飞尘已经轻描淡写对黑撒旦举起了自己之前没能扛起来的炮筒,他似乎根本不需要准星。 在某个节点变成丧尸,控制自己的变异方向,朝丧尸首领进化,并且在过程中找到黑撒旦的神经中枢所在点,然后在最后关头返回人类阵营,计划对抗节奏,拿起人类的武器—— 队长觉得自己打丧尸副本的经验还是太少,以至于每一个环节,他都想不通能用什么方法做到。 然而,仰头看空中的郁飞尘,想着他先前的神情,队长有种感觉,这东西绝非善类。 “砰——” 一声不起眼的动静伴随着烟雾与火光响起,流光划破阴霾的天空,刹那间没入黑撒旦因直立而裸|露的腹部下端某处。 那巨大的身影猛地一僵,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郁飞尘在空中比了个手势。 队长瞳孔骤缩! “快退!快!” 舱内队友脸色苍白,猛拉操纵杆! 因死丧尸堆积而崎岖不平的地面上,重装坦克以平生能开出的最快速度跌跌撞撞后冲! 阴影劈头盖脸倒扣下来,它就在阴影的边缘疾驰,仿佛在带着这片影子前进,然后——影子超过了它。 先砸中它的却不是黑撒旦的身体。而是一个人头那么大的尸块。 队长大吼:“关天窗——” 天窗关闭,猛烈的撞击声却不断响起,仿佛被无数滚石敲砸一般,钢板不堪重负,每一次吱嘎作响后,满舱室都是心脏的跳声。 等一切终于停止,队长第一个爬出天窗,他眼前是一地散碎的、丑陋的肢体碎块。黑撒旦没有整个倒下,它解体了。 环视四周,硝烟不再弥漫,还在反抗的丧尸,忽然少了。 仿佛被按下了休止符,嘶哑的吼叫渐渐停下了。疯狂的撕咬变成缓慢的咀嚼,迅疾的飞扑变为迟缓的踏步,最后,所有丧尸都停下了。 然后,渐渐向中央汇集。 即使踩着的是黑撒旦——它们曾经的首领的尸体残块,也没有一个丧尸的动作因此停滞。 寂静无声的战场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默的迁徙,它们越靠越近,最后集中在一个不太规则的方阵中——所有毫无生气的脸都朝向人类基地的方向,连飞鸟与虫子都落了下来。 ——郁飞尘落回了坦克舱内。 队友念念叨叨的声音在舱内响起:“好,现在A1407和人类联手,借助人类军队,打败黑撒旦了。” “好,新的丧尸王诞生了。” “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好,该是A1407翻脸不认人,反咬人类了。” “真有你们的。”——这次是通讯机里传来的。 郁飞尘不由得往他们那里看了一眼。 他接“包过”的活已经有很久了,遇见过形形色色的雇主和队伍,但这样专心致志于复读和喜剧表演的小队,确实比较少见,不知道是从哪个世界出身的。 当然,统战中心的频道里传来的那句话,也是不太正常的。他数了数舱内人数,和进本前的人数相比,少了一个,看来队长往统战中心里也安排了一位队友。 那么,这个小队能发挥的作用虽然有限,但总算还是有可取之处。 短短一个半小时过后,丧尸群的聚集已经进入了尾声,它们密密麻麻排列在平原上,像一锅已经下好的饺子那样。 他对通讯里的统战中心说—— “炸了吧。” 地毯式轰炸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简单到有些人已经丧失了观看的欲望。 “郁飞尘,郁哥。”队长沉重的声音在舱内响起。 郁飞尘看向他,示意自己听见了。 “你愿意真诚地解释一下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吗?” “雇佣内容做完了,”郁飞尘语气也确实很真诚,说,“记得交尾款。” “真的做完了吗?”队长声音悲痛。 郁飞尘回想。 雇佣要求1:全员存活。雇佣要求2:任务完成。 附加要求1:最好暴力通关(让新人体会到队友的强大与可信,使其倾倒,产生深深的崇拜)。 他想起把夏森从丧尸手中救下时,夏森感动的神情,语气更加确定了几分。 “做完了。” * 地毯式集中轰炸消灭了绝大部分的丧尸,人类的胜利来得很突然,但不论来得怎样突然,终归是令人们开心的。 打扫战场,短暂庆祝过后,基地绝大部分的力量开始投入到丧尸病毒疫苗的研究中。 夏森带回来的病毒样本发挥了很关键的作用,一切顺利。 队长在找郁飞尘的途中碰见了夏森。 夏森说:“队长,你看到郁哥了吗?” “你也找他?” 夏森抿唇笑了笑。 “你不对劲。”队长斜眼瞟了一眼夏森。 夏森笑了笑,“我对这个人很好奇,求知欲是我家乡信奉的美德之一。” “这美德倒不错,可惜容易害死人。”队长嘀咕了一声。 他们在基地东北角的瞭望塔找到了人。瞭望塔八楼有一块凸出的平台,郁飞尘就坐在平台侧面的水泥宽栏杆上,背靠墙壁,一腿随意屈着。他右手拎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看起来像基地食堂勾兑的半成品高度酒,别名假酒。 他喝了一口,很难说喝酒这一行为在他身上代表着什么,因为血泼一般的残阳天幕下,他乍看是个忧郁的剪影,仔细看却实在面无表情,即使放在这里的是个机器人,也没法比他更刻板。 一时间,队长也没和他搭话,而是走到栏杆的前方,放眼望去。这里可以说是基地的最高处,灰色的水泥建筑蚁群一样密密匝匝挨挤在一起,被一道无形边界框柱,再往外,就成了没有尽头的黑色平原。 一群乌鸦在荒野上盘旋,巨大的夕阳下,这城市比一只乌鸦还要渺小。而幸存的居民在灾难过后,想要重新恢复昔日的生活,似乎比打赢保卫战还要困难。 “队长?”夏森轻轻问。 “感伤了。”光头队长叹了口气。 “苦难终将过去,”夏森望着鸦群,双手交握置于胸前,说,“因为神爱每个人。” “你知道的还挺多。”队长说。 “虽然现在还对‘乐园’知之甚少,但我的家乡是兰霍斯沃伦,我们世代信仰主神。” 郁飞尘转头看他们。 “您醒啦。”队长说。 这些天来,他已经想通了。 通关方式出人意料又怎样,总比团灭好。 至于队伍在新人心中的形象——反正迟早有一天要被破坏。 他现在心平气和。 “我找你是想问点事,郁哥,”队长说,“丧尸剿灭了,今天疫苗也宣布生效了,咱们怎么还回不去呢?是不是还有什么隐藏机制?” 郁飞尘看着他。 那眼神已经不是队长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了。 左眼写着“你怎么还没想通”,右眼写着“你怎么还能活着”。 队长:“……” 郁飞尘的目光从队长身上移开,雇主们经常对他提出一些太过简单以至于有些奇怪的问题,对于这类问题,如果接的单子要求是“辅导”,他有时也会稍作解答,但这次只是一个单纯的“包过”服务。 自从被投诉得越来越频繁,他已经不接辅导单了 。 酒精在喉咙间烧灼的感觉渐渐消散,78度,还行。 再抽出随身带着的长匕首,用半瓶酒把它从尾部淋到刀尖。 然后,队长和夏森就眼睁睁看着他—— 看着他面无表情,把自己给捅了。 半空中,忽然轻轻响起一声。 “叮。” 接着是温和的女声。 “791154已完成。” “回归通道开启,10,9,8,7,6,……” “欢迎回到乐园。” 作者有话要说:  精致,讲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创生之三 任务被判定完成后,自然会被传回乐园。 ——之所以迟迟没有回去,当然是因为这里还有一只丧尸活着。它死了,副本就会结束,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那道声音落下,洁白的光芒忽然笼罩视野。 世界虚化,然后重新凝固。 不远处有人在交谈,喧嚷的人声撞进了郁飞尘耳中。 “从外面回来了?” “回来啦。” “这次顺利吗?” “不太顺利,差点团灭。神明在上,那鬼地方简直——简直是世界尽头的模样。” “很少有人见过世界尽头的景象。” “管他是不是,总之我回来了——还能看见世界中央是什么样,这不就够了。” 一片志得意满的笑声轰然响起,连路边披着猩红斗篷的小丑都吹哨一声,将手中红蓝相间的彩球高高抛向金色的天穹,尖声长笑:“是座塔——” 他抬腿向前方走去,打算越过他们欢呼高笑之地,身边却有流星样的光芒猝然划过。片刻后,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脑袋反着光,俨然是队长。过一会儿,旁边又有数道流星光亮起,队友们高矮胖瘦不一的人影出现在了这里。 “来,给郁哥打个招呼。”队长招呼他们过来。 “创生之塔,”招呼完,他的语调平静中含有疲惫,像一声轻轻的叹息,“终于又见到它了。” 一个默契的动作,他们抬头望向前方。 前方——淡金的天空,辉煌色泽向下倾倒,浓白的卷云聚集成巨大的旋涡,漩涡的中央,连着一座雪白的高塔。 这是一座方尖塔,宏伟,庄重,线条并不优美。四条棱向上延伸,逐渐靠近,而后在无穷远处陡然收拢汇聚成尖锐的顶端,锋利得像一柄直刺天空的长剑。 创生之塔,世界的中央。 它太大,也太高,穷尽一个人的目力所及,也无法望见全貌。 塔矗立在一望无际的日落广场上,如同矗立在连接世界尽头的冰河上,但最晶莹剔透的冰河也比不上这座广场的地面。 它由来自东大陆的辉冰石铺成,因此又被称作“辉冰石广场”。石头与石头间看不到一丝缝隙,其上倒映着天空、流云,与圣洁的高塔,并在事物的边缘折射出微微的虹彩。据说这些晶莹璀璨的石头在古时曾是旷世奇珍,仅用以点缀国王的陵墓。 空气中浮动着许多只由复杂的符文组成的金光闪烁的圆球,行人经过圆球时,它们会发出活泼的声音。 “你好,买捏脸数据吗?喜欢什么风格?” “巨树旅馆,今日打折,让您找到回家的感觉。” “第一次来乐园?需要向导吗?需要翻译球吗?每人都得有个翻译球。” “复活日许愿牌,伊斯卡迪拉大神官亲手制作,打折出售,您需要一个,还是两个?” “闭嘴,我们队好得很。” 喧嚣声无处不在,辉冰石广场上人来人往。流星闪烁,有人出现,有人消失。小丑已经远去,有个捧花的少女往队友之一的怀里塞了把夕阳色泽的花束,欢笑的人群渐渐散开了。 “真好啊,还能回来。”队长感叹,“这次辛苦了,我请你们去日落街喝酒,郁哥,咱们一起吧。” 无人回答。 “……郁哥呢?” ——前方有个修长的黑色背影,郁飞尘正往远处走去。 “郁哥!郁哥!”队长的袖子被拉了一下,不再观赏巨塔,说:“等等嘛!” 郁飞尘闻言回头。 金色的天际洒下柔和的光线,复又被璀璨的辉冰石地面折射,让他的轮廓显出一刹那的不真实。 “您的脸捏得真帅。”就见队伍里一个银发白袍子的少年往前几步到了他面前,抿唇笑了笑,眉眼弯弯,声音也温雅,说,“您救了我一命,我想谢谢您。” 看着这位少年那张陌生的脸,郁飞尘脑中出现了微微的空白。 看了五秒钟,他才依稀想起来了,这应该是夏森。 夏森在先前那个丧尸世界里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医疗官。那地方血肉横飞,大家都灰头土脸,没时间注意别的,更遑论他人外貌。况且,人们在不同世界里的长相千差万别,即使回到乐园,也可以随意改换外表,他们把这叫做“捏脸”。 似乎是被看的时间过长了,夏森眨了眨眼睛。 有一点微光闪了闪。 于是郁飞尘忽然看到夏森的右眼角下,有一颗暗红的小痣,很奇异的色彩,像凝固了的血。 他有点轻微的脸盲症,分得清美丑,想记住却得花点心思。但他懒得费力,于是认人主要靠发色瞳色和声音,或是一些关键特征,譬如队长的光头。 那色泽就在他眼前又晃了晃。 我在哪里见过这种颜色,他想。 夏森说:“郁哥?我们一起去酒馆?” 那念头难以捕捉,转瞬即逝,郁飞尘的目光从那颗小痣上离开。 “不用。”郁飞尘语调里却没什么感情的起伏:“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朝静立着的创生之塔走去。 “哎!郁哥!”夏森说:“你不高兴了?” “没有。”乌黑的瞳仁转过来,可能是捏脸的时候给瞳孔打光太少,凉飕飕不近人情的一双眼睛,冷不丁被看一眼,几乎要让人打个寒噤。 他说:“我要去永夜之门。” 这话一落地,周遭倏地静了。 他们几个原地不动,举目凝视郁飞尘,仿佛这人要赴往的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刀山火海,一群相识不久的人,硬生生瞪出了生离死别的氛围。 半晌,队长才迟疑说道:“你……级别够了?” 郁飞尘道:“刚升。” “不是,你……您……”队长结巴了一会儿,道:“别想不开啊。” 郁飞尘看了他一眼,仿佛不能理解这人何出此问。 “再见。”他转身离开了那里。 背后传来一句小声嘀咕:“那恐怕是最后一面了。” 郁飞尘知道他们说这话的缘由,众所周知,永夜之门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他走进创生之塔。 这塔是一座巨大的建筑,通体洁白,内壁也是。踏入浮雕拱门后,仿佛进入另一个被雪白高墙围绕住的世界,而抬头往上,只能看到极高处满是金色的魔法符号与浓白的云雾,见不到尽头。 每纪元一次的复活日将至,乐意去外面世界探险的队伍越来越多。创生之塔比往日热闹许多,第一层比甚至辉冰石广场还要喧忙。人流在郁飞尘身边匆匆淌过,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种族、外貌与着装,或是从这边穿到那边,或是登上紧贴塔内壁而建的、宽阔的螺旋阶梯。阶梯靠着的那侧塔壁上,排列着无数洞开的金饰雪松木门,许多门洞的来客都络绎不绝。 越过人群,一层的中央静静伫立着一个神像。它巨大、显眼,最高处与云雾相接,所刻之神服装形式古老,面容严肃冷峻,右手托着一块悬浮的刻字石碑。 这是契约之神莫格罗什,创生之塔的第一层由他掌管。他的殿堂就在螺旋阶梯的尽头,那是个郁飞尘很熟悉的地方。 乐园里,所有与契约与法律有关的活动都在这一层进行。 郁飞尘往前走,和他迎面走来的两人在交谈。 “我刚从莫格罗什那里回来,他约我喝茶,说对我太失望了,他很烦恼。” “你又被投诉啦?” “毕竟,吹毛求疵是雇主的天性。” “如果只是吹毛求疵,莫格罗什不会说出‘我很烦恼’这种话。” “世界上能让莫格罗什烦恼的事情太多了,”说到这里,那人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我进去的时候,莫格正在处理一桩针对小郁的投诉。你该看看他的表情,活像有人正在告状说,他儿子睡了别人的老婆一样。”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郁飞尘对面,六目相对。 “……” “……” 那两个人一个拉着另一个,飞快地消失在一扇魔法梯门里。 郁飞尘也进了一扇,这是个密闭的半透明笼状小空间,四壁都是淡金色的符文,其中侧面的一列数字符号对应着创生之塔的层数。不同楼层对应不同的颜色,他按下了漆黑的XIII,十三层。 无形的力量在笼内微微震颤,它以平稳又极快的速度穿过云雾,向上攀升。 二层的人同样人满为患,这是接取任务的地方。 除此之外,郁飞尘常去的就只剩下第七层。那是力量女神的辖地,女神像身着黄金长裙,手拄大剑,微闭双眼,面容平静。神像飞扬的发缕是那地方的道路与桥梁,连接着塔壁上的七扇浮雕石门,每扇门都有名字,对应七种危险程度的外部世界。 一个队伍在二层选择任务后,来到七层,沿着属于自己的道路行走,女神的力量会为他们打开通往任务世界的大门。 每个世界的任务结束后,奖励以辉冰石结算,它是乐园的货币之一,可以前往三层取出。同时,不论花出多少,每个人因执行任务所获的辉冰石数,都记录在智慧之神的脑海中,代表此人所获的功勋。 因援助、指引所获的报酬,因为经过了契约之神的见证,同样计入功勋中。功勋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能进入更高级的世界。 郁飞尘的身价很贵,“包过”收三万方辉冰石,“修车”双倍——这个词特指那些允许场外求助的世界里,执行者把事情搞砸后,只能请人来收拾烂摊子。 所以他的功勋涨得迅速,他的等级也提得很快。 丧尸世界的奖励和报酬结算后,他获得了前往十三层——永夜之门的资格。 魔法笼停了,它的颜色已经由开始时的洁白变为了纯粹的漆黑。 门迟迟没有打开。 郁飞尘伸手。 手指与门扉触碰的那一刻—— 一切都消失了,他置身无边的黑暗中。 虚空中,四面八方,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客人,”那声音道,“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回声层层回荡,许久才彻底落下。 郁飞尘不是很想回答。 他首先不喜欢漆黑的地方,其次讨厌过大的声音,最后,他不爱回答别人的问题。 他说:“因为功勋够了。” 那声音陡然大了数倍,蕴含了怒意与威严:“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敷衍的表面理由看来被识破,乐园中也流传着诸如‘永夜之门前不可说谎’的告诫。他微微垂下眼,整理词句,然后开口。 ——“因为主神是众王之王,万神之神,日照之地,皆由他统治。”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话未说完,那声音又响起。 ——“七扇门后,全是主神的领土。”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神无处不在。” 付出辉冰石就能得到的援助,进入世界前就能得到的提示,能从乐园带进外世界的体质强化——还有无数这样的东西——由主神的力量所维持的一切,被称作“主神的恩赐”的东西,无处不在。仿佛主神就在那里,时刻俯视着他们。 虽然,时至今日,他连一座主神的雕像都没见到过。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声音震耳欲聋。 “别人的地盘。”他直视前方,字字清晰坚定,说—— “我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叛逆.jpg ---------------- 作者还有话说: 本来想这章就开副本的,写着写着竟然又快天亮了,我仿佛在飘,先撤了!这本的速度创新低,以后白天争取写一些55555深夜真的会写出很多需要二次加工的失智产物。 设定以后慢慢讲~ 以及一万字了!今天留评发红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01 最后一字落下后,那东西忽然消声了。 很多时候,突然的寂静是为了酝酿什么,但郁飞尘并无惧怕。虽然乐园的绝大多数居民都是愿为主神赴汤蹈火的信徒,但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明确禁止对神不敬。 终于,那声音又响起了,不再像先前那样震耳欲聋。 “永夜门外并非孤军奋战之地。”那沉郁的语声从四面八方环绕着他,说:“全心全意追随你的,应被带回。一次历险,带回一个。” 听它话中的意思,似乎已经允许自己走过永夜之门。 郁飞尘说:“必须带回?” 顿了顿,他又道:“门外是什么?” 声音的主人却并未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虚无的黑色死寂里,只响起淡漠的一句。 “祝你好运。” 仿佛黑夜刹那深浓,无形的力量把他重重往前一推—— 那感觉就像从悬崖一跃而下,但冰冷的黑暗如影随形,无法呼吸,不能视物。比起下坠,更像落水。 终于喘了第一口气后,阴冷又潮湿的空气灌了他满肺。 郁飞尘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的空间——这地方还在不停地摇晃,四面都是人,左边和前方都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他的姿势是靠着角落席地而坐,地板是铁皮的,布满黑色污迹,下面传来“哐当”声。结合那一刻不停的均匀的摇晃感,显然,他在一节车厢里。他抬头,看见自己身边或坐或卧,挤满了人,车厢昏暗,只有最右侧有一扇小窗。他用手抹了一把地板上的黑色东西,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碾了一下,是一些松散的小颗粒。 煤渣。 运煤的火车,却运了满车的人。 一声抽泣忽然从他面前不远处传来,是个绅士打扮的男人抱着一个紧紧裹着大衣的女人,抽泣声就是她发出的。 “我们到底要去哪?”她的手紧紧捂着腹部,声音颤抖。 看起来像是她丈夫的那位绅士只是一遍一遍亲吻她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用沙哑的声音安慰她:“我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别怕,别怕,莱安娜。” “我们一直在往北走。”右侧,另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来,“那么长时间,肯定已经不在科罗沙了。” 啜泣声加重了,车厢里也响起其它人的喃喃低语。 “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没人告诉我们。” “神明保佑。” 郁飞尘看向右边。 “发生了什么?”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可怕。 余光里,那对夫妻正在推让一个保温瓶里的水,丈夫不愿喝,把催促妻子把它喝掉。根据喝水时瓶身倾斜的角度,瓶里的水所剩无几——看来这些人已经在没有水和食物的供给下度过了很久。 “你醒啦。”他身边那大男孩说,“昏睡了这么久,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郁飞尘说:“还没。” 车厢里的人们情绪低沉,只有这男孩似乎还保持着乐观,他甚至搭话问郁飞尘:“你叫什么?” 郁飞尘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衬衫右袖口,那里绣着几个凸起的字母。 “詹斯亚当斯。”他说。 “我听过你,”男孩道,“大律师。” 原来是个律师。 郁飞尘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身上的大衣与衬衫确实面料昂贵,打理得体。 他靠在墙壁上,舒展了一下筋骨,关节咔咔响了几下。这具身体肩宽腿长,体格不差,算是件好事。 “你呢?”他说。 “白松,”男孩说,“我在港口服过一年役,是下士。出事前刚刚应召打算去前线,第二天黑章军就占领了科罗沙。” 前线,占领,黑章军。 这三个词串起来,郁飞尘知道自己无疑来到了一个战争年代。而在战争年代用运煤的火车堆在一起运输的人,恐怕只有俘虏。 黑章军占领了一座城市,并把城市原本的居民驱赶上火车,运送到其它的地方。 “哐当”声忽然变小了,一声刺耳的汽笛声穿透整个车厢。 火车停了,车厢里,哭声大了好几倍。 这个叫白松的年轻男孩忽然抓住了他的小臂,那只手微微颤抖。 ——原来他出声说话也是为了排解恐惧。 一声难听至极的吱嘎声响起,惨白的天光照进来,车盖被打开了。 “下车!排好队!”车外响起极为粗暴的语调。 三秒钟过去,没有人下车。 车下面黑军装士兵猛地对天放了一枪,人们这才陆陆续续走下来。 寒风里传来一声尖叫,是个下得慢的女人被踹了一脚。 临近的十几节车厢陆陆续续有人下来,一眼望去,至少有六百个。每节车厢前都站着两个拿枪士兵,人下得差不多之后,两个士兵开始往前方走,俘虏们被迫排成一条长队跟着他们。 那对夫妇排在郁飞尘前面,妻子仍然用右手按着腹部,后面是白松。长队在旷野里走着,一个小时后,前方终于出现一堵被电网围着的灰色砖墙,墙绵延极长,里面隐隐约约排列着建筑。大门是个黑色的铁门,旁边也有守卫。铁门右边歪歪斜斜挂着一个破旧的标牌,上面写着“橡谷化工厂”。 旧标牌上面是个新打的铁牌,也写着一串字母。 ——“橡谷收容所”。 郁飞尘环视四周,这座建筑坐落在三面高山环绕的一处平原上,天空铅灰,是冬天。押送和看守的士兵全部荷枪实弹,这座收容所显然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永夜之门外是不属于主神的世界,他身上那道一直连接着创生之塔的力量确实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他就是生长在这地方的一个普通人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彻底自由的感觉。 另一个明显的不同是,以往的所有世界都会有一个明确的任务目标,任务完成便立刻被召回,而永夜之门的那东西把自己送来之前,根本没有说任务目标。 但是,既然来到了这里,要完成的事情一定和这座收容所有关。 走进大门后,前方一百米处,一堵新砌的长墙隔绝了视线,让人没法看到收容所的全貌。墙下摆着几张深色桌子,桌后坐着几个军官,和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寒风呼啸,排队的俘虏们紧缩着脖子,往前走去。队伍里有平民,也有衣着得体的绅士和夫人。 然而,走到桌前,他们得到的却只有一个指令。 “脱衣服。” 队首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人,他穿着卡其色的西装,头发雪白,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直视着面前的军官,没有任何动作。 那军官眼珠微凸,嘴角紧绷,看不出神情,重复了一遍:“脱衣服。” “您无权要求我这样做。”老人说。 军官抬手。 一声枪响。 人群响起尖叫。 ——接着就是沉闷的身体倒地声,血溅了很远。 第二个人发着抖解开了衬衫的扣子,并在军官的注视下继续往下脱,直到只剩一条单裤。 他的衣服被一个士兵拿过去,衣兜里的钞票和手表被掏出来放进一个铁皮箱里,衣服则被丢进另一个更大的纸箱——然后,他们发了一件灰色的长袖工作服给他。 “整趟火车,补给没见到一点儿。”郁飞尘身边不远处,随队看守的一个黑军装士兵说。 他同伴说:“肉猪倒是一车车往这里送。” “也就剩肉猪身上这点金子了。” 前面那位妻子的肩膀颤了一下,和自己的丈夫靠得更近了。她的手一刻也没离开自己的腹部,寒风刮着衣服,使她身体的轮廓更加明显——腰腹部微微膨起,她怀孕了。 队伍缓慢前移,青壮年的男人和一些强健的女人被分成一队,老人、孩子和其它女人分为一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跛子和一个白化病人被分到一起。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怀孕的女人也加入了他们。 这地方全是墙,一览无余,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队伍的侧面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军用车。 郁飞尘原以为里面坐着的也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然而队伍缓慢前行,他从侧后方看去时,发现并不是。透过车窗,其它地方都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微垂着头。 看不清在做什么,或许什么都没做。 黑色的军装制服,短檐帽下隐约一片白色,再看,是铂金色的长发散了下来。 “车里那小娘皮哪来的?昨天还没见过。” “不是娘们。锡云军校这个月刚毕业,就成了黑章上尉,不知道是谁派过来的,”士兵语气嘲弄,说,“大校打算给他个下马威,晾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要素察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02 队伍又往前移了一截,离墙下的长桌更近了。 两个卫兵不再说话。 路过那辆黑色军用轿车时,郁飞尘前面的那对夫妇全部侧过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也微微转头。 那是个年轻男性的侧影,脊背挺直,半靠在黑色皮座椅上,姿势美观。 他的左手戴着雪白的手套,右手的手套则被褪下,拿在手中——正被用来擦拭一把银色枪的枪膛。 卫兵口中,这位“黑章上尉”于这个月刚刚从“锡云军校”毕业,然而在郁飞尘看来,即使是军校的枪械教官也未必能练出这样优雅自如的擦枪手法。 并且,只有常开的枪,才需要拆开擦拭。 将拆开的东西按回去后,手|枪就留在膝上。年轻的上尉将右手搭在半开的车窗上,这动作看起来轻慢倨傲,仿佛他才是这地方的长官——那雪白的细布手套从他手指间滑下来,在风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结霜的灰褐色地面上。 两个卫兵之一咒骂了一句——郁飞尘注意到这位卫兵的白手套已经污迹斑斑。 寒风的呜咽声猛地大了,天空飘下几片雪花,又将雪花卷进半开的车窗。那位有着铂金色长发的上尉微微低下头,拿手帕遮住唇鼻,咳嗽几声后,终于朝他们的方向侧过头来,他有双淡冰绿色的眼瞳。 他的目光扫过这一列人群,郁飞尘确信他们两个视线曾在某一刻有短暂的相接,不过那时候他面无表情,这位高贵倨傲的上尉也同样。 下一刻上尉按下了车窗一侧的旋杆,深茶色的车窗玻璃升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雪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天空灰得像瓷茶杯磨破的底座。 轮到那对夫妇了。 长桌最中央的军官肩章是大校衔,他对着那名妻子抬了抬下巴。让妇女难堪似乎是黑章军感兴趣的事情之一,因为男性可以留下一条长裤,女性却必须脱得半丝不挂——长桌前不远处还摆放着一个一人高的长镜,不仅照着脱衣者,还能让脱衣者清楚地看见后面所有人,将这种来自内心的羞辱成千上万倍放大。 她的丈夫一直轻声说:“别怕,莱安娜,没关系。” 她抽泣着除去外面的衣裤,再解开内衣的束带, “你怀孕了?”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 其实她的小腹并不明显,若非郁飞尘一路都目睹她如何保护自己的肚子,那微微的凸起也可以解释为发福。 她惊慌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再看向左边的两队人。 一队是妇女、老人与孩童,另一队是即将临盆的孕妇、跛子、白化病人和一个新加入的面容丑陋的侏儒。 那名医生有一张和善的圆脸,右手搭着一个厚绒毯,对她微笑致意:“我和席贝医生会照顾你和腹中的孩子。” 丈夫拍了拍她,示意她过去那边。 诚然,这名医生的善意足够动人,但谁都没有听过世界上有一座这样的收容所,它在照顾孕妇的同时,让每个女性都裸身在寒风中久站。 没人知道,选择哪边更安全。 她的目光在两队人之间逡巡不定,最后却咬了咬嘴唇,说:“我没有怀孕,长官。” 医生歉意地笑一下,摆了摆手:“那我很遗憾。” 她走到妇女、儿童与老人之间,卫兵发放给她一个外观和麻袋无异的绒布长袍。 军官看向她的丈夫。 “名字?” “格洛德·希尔丁。”他说。 “来之前做什么?” “我是个中学教员,”他顿了顿,又补充:“教化学。” 军官说:“还不错。” 书记官记下名字,他被分到成年男子那个一看就是为劳力准备的队伍中。 格洛德离开后,郁飞尘上前,报完名字和职业后,他看清了镜子里的自己。二十五六岁,穿黑衬衫、马甲和灰蓝色格子大衣,深金栗色头发前长后短,向后梳起,用发胶固定,眼睛是深墨蓝色。 至于五官,他觉得和在乐园的模样有些相似,但鉴于自己辨认脸部的能力,这点相似不一定可信。 脱掉大衣后他开始解衬衫扣,同时有一个卫兵搜查他的裤兜和靴底。 郁飞尘微垂着头,伸出右手,作势把衬衫递给另一个卫兵,那卫兵同时伸手,将准备好的劣质灰衣服递给他。 就在这时——他轻轻抖了抖左边手腕。 卫兵抬眼看,白金腕表折射着银光。 就在这短暂的一秒之内—— 早在火车上时就被转移到衬衫兜里的镀银打火机和一把锋利的折叠小刀被他勾在手中,迅速没入了灰衣服的掩蔽下。 交接完衣服,卫兵粗暴地转到左边,卸下他的腕表。 与此同时,小刀和打火机滑落进长裤的侧兜,没有一个人看见。 彻底除去上衣后,镜子里的年轻男人四肢有力,肌肉结实,线条利落。 “好小子。”军官神色阴冷,讥笑一声,嗓音嘶哑,“窑子比砖窑还迫切需要你这样的好小子——给那个来找事的肺结核锡云婊|子找点事做——但科罗沙杂种和讼棍还是他妈的下砖窑去吧。” 他的副官,以及其它士兵一起笑了起来。 郁飞尘冷眼看他,事实上,下流玩笑是某些军队里常见的消遣,但这位大校凸出的眼球、眼球里的红血丝,微微抽搐的眼轮匝肌和混乱低促的语调无不暗示着,他在神智上已经有所异常。 换成上一个丧尸世界——这已经可以说是异化的开端了。不过,根据一路看到的种种情况,郁飞尘觉得这里目前还算是个正常世界。 军官呓语般的咒骂结束后,郁飞尘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劳工的队伍。 下一个是白松,这位服过兵役的大男孩只比他矮一点,肌肉饱满,骨架匀称。 于是他得到了一句“吃煤渣的科罗沙杂种”。 接下来还有几个人得到了“吃青蛙的科罗沙杂种”“吃煤渣的科罗沙青蛙”“吃杂种的科罗沙煤渣”的称谓。 等暮色降临,而他们的队伍也集结完毕时,卫兵又来了一队,而那辆黑色的轿车已经消失无踪了。 妇女和儿童从墙的另一侧被带走,孕妇和白化病人则乘坐一辆轿车消失在了同侧。劳工们被分成了四队,一队去南面的橡山采集橡实,另一队去北边的山坡伐木,第三队修筑营房,第四队则分派给了砖窑。 不过,夜晚已经到来,收容所没让他们连夜干活,这是明天要做的事情了。 卫兵用三辆卡车把他们拉到了住处,卡车里不能视物,仅能感觉出开了不远的距离。下车后,这辆卡车的人被带进一个长条形的水泥建筑,两边各砌出二十个小隔间作为营房。营房里狭小潮湿,摆着十几张草席,每个草席上搭着一条褥子。 “住那里,杂种。” 郁飞尘被分配的地方是最深处角落里那一间,对面是盥洗室。他和白松、化学教员、“吃青蛙的科罗沙杂种”,与以及其它三个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一共七个人。 ——他选了靠门的一边,这里方便看见外面。白松在他旁边。 卫兵一路走过来,一一把营房打开的铁门踢回原位,落了锁。 “希望明早我醒来的时候,科罗沙青蛙们还在这里。”营房的总管是个满身横肉的肥胖男人,他提着一篮面包,挨个从铁牢的笼门扔进去,那些一看就坚硬无比的黑色羊角面包在落地的时候发出了类似石子掉落的声音。 “总有杂种试图逃跑,每当逃跑一个人,这里就会有十个人被处决。” 声音越来越近,当一个羊角面包“梆”地一声砸到白松脑袋上时,总管的脸紧紧贴在了铁栅栏上,和郁飞尘打了个照面。 这张脸的五官被阴影笼罩得模糊不清,投下的影子也因为灯光的缘故,竖长一条,投射在营房的墙上。 “门锁得好好的,但你们这一间曾经有两个人跑得没影了。”总管阴沉尖细的声音说,“你们猜猜,其它人在哪里?” 不难猜,都被处决了。四十间营房里,别的营房都有原住民,只有他们这一间是空的。 白松往郁飞尘旁边缩了缩,这显然符合了总管的期待,他“嗬嗬”笑了一声,拉灭了墙壁上的电灯拉绳。 一片漆黑。只有墙壁上靠近天花板处的一扇拳头大的小窗露了点光亮。 总管的皮靴声远去后,又是一声沉闷的落锁声,水泥房的大门也被关上了。 对面的盥洗室发出规律的滴水声,别的营房里传来一些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听不真切。他们的营房却始终死寂无声——除了白松啃羊角面包的声音,这那声音活像在啃真的煤渣。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过了许久,白松问。 郁飞尘没回答,他在想自己的任务目标。 一个在战争时代关押众多平民的收容所,产生的任务无非有三种,营救、摧毁、获取情报。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那就把三种尝试一遍。 正想着,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 是那位“吃青蛙”的。他是个清秀瘦弱的修士。 “为什么喊我们‘吃青蛙的杂种’?”他说。 “我在港口服役的时候听长官说过,”白松说,“他们认为科罗沙人背叛了真理神,导致他们的国家遍地荒芜。” “科罗沙从未信奉过真理神。” 白松啃了一口面包,没说话。 另一个男人开口了:“因为科罗沙遍地煤矿,富裕优渥,他们觊觎已久。” “你在做什么?”白松停止嚼煤渣,问郁飞尘。 郁飞尘在看那把锁,看完厚重的铁锁,他又去摇严丝合缝的铁栅栏。 都很结实。 “两个人曾经逃出去过。”他说。 “应该不是这里吧,”白松也摸了摸,说,“采橡子或者伐木的时候倒是可以跑。” 可惜他们两个都属于砖窑了。 但郁飞尘清楚记得总管强调了一句“门锁得好好的”。 “他们的真理神认为优待俘虏是美德。”那名修士说。 “希望如此。” ——他的同伴们似乎没有任何逃跑的意愿。 借着小窗外透出的月光把营房一切东西都看过一边后,郁飞尘干脆闭上了眼睛,进入浅眠。没去吃面包,他对啃煤渣没有任何兴趣。在这个潮湿的地方放一夜后,或许早上会变软一点。 他睡得很浅。 这是无数次任务后养成的习惯,任何一点可疑的动静都会让他醒来,即使没有异常的声响,每过一小时,也都会醒来一次。 一个小时后,他们营房里另一个人开始嘎嘣嘎嘣吃起了煤渣。白松开始小声打鼾。 两小时,营房的六个人都睡下了。 三小时,隔壁营房一直在小声说话。 四小时,远处“咚”一声钟响,是午夜十二点的报时声。 一片黑暗中,郁飞尘蓦地睁开了眼睛。 盥洗室的滴水声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03 滴水声忽然的消失可能有很多原因,或许是这里供给有限导致的停水,或许深夜天寒,铜水管冻住了——但如果恰好赶上一个深夜的整点,事情就有些不同寻常。 他放缓呼吸,侧耳听着。也许不仅是滴水声,仿佛屋内屋外,很多细微的响动都消失了。夜晚原本就万籁俱寂。 郁飞尘靠墙坐起来,拿出自己的打火机,这是个上等货,根据重量,火油还有三分之一左右。“嘶”一声打火声,火光照亮了营房的一角。郁飞尘挨个看过去营房其它人——他们呼吸均匀,都在睡着。白松微蹙眉头,化学教员平躺在地,双手在胸前交握仿佛祈祷,吃青蛙的修士则蜷在角落。 黑暗有如实质,打火机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郁飞尘起身来到营房的另一边——余下三个人睡姿各异,好在身体都有微微的起伏。 睡着,活着。 他把打火机举高一些,天花板上空无一物,从小窗往外望,能看见夜色里建筑物的轮廓。 接着,他转向铁门处,望向对面——灰白的水泥墙裂开一个漆黑的巨大洞口,里面没有一丝光亮,是盥洗室的门。再向外,盥洗室外的那些营房则完全被黑暗吞没,看不清了。 按熄打火机,郁飞尘觉得,有些事情发生了。他不是个神经质的人,从不出现幻觉。 寂静的营房内,他忽然出声:“有人没睡吗?” 回声遍及每个角落,但那些营房里仍然阒寂无声。 他再次开口:“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只在三秒钟后,白松似乎被他吵到了,翻了个身。 郁飞尘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白松翻身过后,露出来的那片墙脚。 他拍了拍白松的肩膀。 这孩子睡得不算沉,肩膀被拍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郁飞尘没说话,按下打火机,把火光凑近那地方。 “我——”白松及时止住了一句脏话。 只见惨灰的水泥墙面上,有三道深色的长条形痕迹——深浅长短各不一,右上方重,到左下方越来越轻,像一笔没蘸足颜料的画。 郁飞尘低声问:“之前有吗?” “我不知道。”白松说。 顿了顿,他又道:“我没注意,应该没有吧。” 郁飞尘没说话,睡前他仔细观察过营房的环境,没有这种东西。 静默里,白松喘了几口气,忽然伸出右手,拿手指头上去比划。中指粗,小指细,符合墙上痕迹的特征。 “见鬼了。”白松泄气一般躺回去,离墙远了点,说:“是人手抓出来的,他们真的会善待俘虏吗?” 就在这时,营房里又有动静,是那位名叫格洛德的化学教员被他们的交谈弄醒了。 “发生什么了吗?”他问。 “没事。”郁飞尘伸手,手指穿过铁门,将那个锁住铁门的老式铁锁拧了个方向,从平挂在门前变成侧放。 做完后,他说,“睡吧。” 化学教员低声祷告了几句,和白松陆续睡下。郁飞尘没再躺下,而是用一个方便随时起身的姿势靠墙坐着假寐。夜晚依然死寂得像个墓地,直到大约五个小时后,一丝苍白的天光从小窗照进来时,滴水声重新响了起来。 郁飞尘先看向了白松旁边的墙。那道痕迹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再看铁门—— 铁锁就静静平挂在门外。 他深吸一口气,没管它们,开始收拾自己。 当然也没什么可以做的,无非是理了理头发,然后拿那把锋利的小刀刮掉了微微冒出头的胡茬。 他不是个在意外表的人,但有些事情必须井井有条。 营房里的人陆续醒来,大都睡眼惺忪,形容憔悴。修士开始晨间祷告,零星的祷词中,能听出来他们信奉的是一个叫做“约尔亚尔拉”的人物或神明,化学教员对着墙壁发呆,另一个大鼻子的中年男人唉声叹气,一位金发的壮汉在与另一个小个子男人交谈。 “我妈妈上了另一辆火车,”他说,“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 白松还在睡觉。 修士冗长的祷告结束。 白松还在睡觉。确实,如果前半夜从浅眠中惊醒,下半夜的睡眠会变得异常昏沉。 郁飞尘面无表情凝视着白松的睡相,三秒后,他打算把人踢醒。 ——营房大门发出一声吱嘎重响。 冬日冷风蓦地灌了进来,冲淡了整间房内的潮湿和人气,虽然寒意彻骨,却让人神思一清。 走廊响起脚步声,几人在侧,两人被簇在中央,听脚步,一道重,一道轻,重的那个间隔短,轻的那个间隔长。 显然,一人重,一人轻;一人腿短,一人腿长。 “起床查房了,青蛙们。”总管的尖细声音响起来,“真理神的子民已经在工作,科罗沙杂种却还在赖床,打开门后你们必须排队站好,我要赏给你们每人一鞭子。” 无疑,体重且腿短的是总管。 而另一个—— 郁飞尘抱臂倚在营房的侧边墙壁上,他原本在看地上那个睡得像尸体一样的白松,听到声音后微微抬眼。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带银扣的黑色长靴。 “长官,就是这儿,”总管的语气在谄媚里带着一丝阴阳怪气,“那两个吃煤渣的杂种就是在这里失踪的。” 年轻军官俯身去看门上的铁锁。他的军装制服是带有长披风的那种,流苏银链从肩上缀到胸前,被过肩的铂金长发挡了一半,熠熠生辉。总而言之,有种非同寻常的挺括,与他人格格不入。 或许是因为刚从外面走进来,他身上带着雪一样的寒意。 “当天还发生了什么?”他问总管。 “没别的了,长官。”总管说:“前一天晚上关进去的时候,人头数还对呢。第二天早上查房,人就找不到了,锁也好好地挂着。” “其他人呢?”冷冷目光扫过营房内,他说。 “科罗沙赖皮蛇竟然能逃走,大校觉得是奇耻大辱,他问话剩下的几个人,那些人说睡前还看见他们两个,睡着后什么都没听见,睡醒后就没了。”总管笑了笑,“他们包庇逃犯,还想撇清自己,大校把他们全都杀了。” 总管又说:“不过,逃了两条赖皮蛇,也不值得锡云派人来这样兴师动众地调查嘛,长官。” 他的长官只说了两个字:“开门。” 总管讪讪开门,两个与当地卫兵打扮不同的士兵进屋搜查。 “我们营房铜墙铁壁,没法逃脱,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总管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直到士兵在一张无人使用的草席下翻出了一条弯曲的铁丝。 士兵把铁丝递给了长官。 只见这人把铁锁重新扣上,用铁丝捅进锁孔,没过几分钟,锁芯便咔哒一声弹开了。 总管站在外面:“这个……我们外面还有一道门,他即使……” 郁飞尘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位年轻的长官不仅擦枪手法远胜他人,撬锁的技艺也炉火纯青。不过世上原本就有很多天赋异禀的人,这也没什么值得深思的地方。 目前的情形明朗了一些,橡谷收容所失踪了两个俘虏,收容所的军官们认为这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们的上级却很重视,派人前来调查——也就是这位来自锡云军校的上尉。 这也就是昨天那位大校咒骂“来找事的锡云婊|子”的缘由了。 不过,有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这桩失踪案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郁飞尘心想。而他那来自永夜之门的任务目标也需要再做商榷。 “善待俘虏是美德,总管。虽然我还不知道你们在橡谷做了什么,”年轻长官语调冷清,咬字很轻,但清晰无比,是种古老又高贵的腔调,“如果无法克制自己,至少做到保守秘密。” 总管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们会加强看守,不会再让第三个人逃出去。” “能撬开锁的人不会把工具落在床下,”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忽然直视向郁飞尘,“昨晚有异常的事情发生吗?” 短暂的寂静。 “没有。”郁飞尘道。 他们就那样对视数秒,直到长官把目光移开。 自始至终,那双眼睛都像冬日的冰湖一样平静透明。 “去搜橡山。”长官转身,披风因他的动作掀起一角,带着冷冷寒意离开了这个营房。 脚步声远去,白松也早就醒了。 他看着那位长官离去的背影,又看向郁飞尘,最后再看向那个昨晚还残存血迹,现在却光洁如洗的墙角,瞳孔微微有些涣散。 “你……他……我……这……” 俘虏们在卫兵的驱赶下排队前往盥洗室,经过白松身边时,郁飞尘低声道:“今天去砖窑,想办法带点东西回来,什么都可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04 盥洗室的简单清洁过后,每个俘虏都得到了他的早餐——一杯灰白色的糊状物,像是被热水冲泡的面粉那样。 一开始没有人喝它,有些人在迟疑,有些人则低头祷告。他们祷告的内容五花八门,但郁飞尘仔细听着,大部分都关于“约尔亚尔拉”。 祷告的大意是:在风暴交加的远古,寒冰冻结了万物。名为约尔亚尔拉的先民们斩断钢铁一样的荆棘,越过比冻冰还要寒冷的城墙,穿过刀尖一样嶙峋的乱石,跋涉过一半是冷水一半是冰块的河流,来到春暖花开的神圣之地科罗沙。来到流溢着面包、牛奶与鲜花之地,人们在这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忽然,一声皮鞭破空的声音猝然响起。 惨叫声响彻整个营房,所有祷告声都戛然而止。人们看过去,见一个男人被去而复返的总管用皮鞭抽倒在地,皮鞭上环绕着无数个铁倒刺,那人的衣服被刮破了,脊背上皮开肉绽,他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殷红的鲜血沾了一地。 “啪!”总管又是一鞭下去,在营房中央大声道:“我不想听到任何祷词,这是真理神忠诚的子民赐给叛徒的猪食,是科罗沙杂种不劳而获的产物。现在,你们每个人都给我用劳动向真理神赎罪。” 结合两方的说辞,郁飞尘觉得自己大致拼凑出了这两个国家的渊源。 或许,是一部分人离开了原本的苦寒之地,来到科罗沙,并在这个地方繁衍生息。而留在原地的人们则继续信仰真理神,也继续着他们的生活——同时也目睹着科罗沙人日益富足优渥,甚至掌握了稀少的煤矿资源,将他们远远抛在后面。 至于“真理神”和“约尔亚尔拉”是否存在,这故事又是否真的正确,或许无关紧要。事实上,只需要煤矿这一个理由,就足以挑起无数个国家的战争。 白松注视了那杯东西一会儿,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像泔水。”他说。 郁飞尘这次没有拒绝食用,泔水毕竟比煤渣好一些,他得保证起码的体力。 用完今天的早餐后,迎接俘虏们的是昨天那种大型卡车,他们按照分好的四队上了对应的车。这地方的所有建筑物都用高墙隔起来,令人无法看到远处,卡车的车门一关,俘虏们更是无法摸清路线。 郁飞尘贴着车壁估测方向,卡车停下来的地方应该是这座收容所的东北方。 砖窑不大,是个有一个大工作间,一个馒头状的高土窑,以及一个高烟囱的建筑。 他们营房的七个人中,化学教员、修士、小个子被分配去切割和摆放泥土做的砖坯,离开了他们。大鼻子男人被指派去烧炭,也被带走了。郁飞尘则和白松、金发壮汉在火窑工作。他们与其它二十个身强体健的成年男子一起,负责把刚烧好的砖块从火窑里搬出来,堆到一辆卡车上,卡车会把砖运去需要它的地方。 为了节约时间,让砖块能用最快的速度装车,窑门一打开,俘虏们就必须跑进去。他们得顶着滚烫的热气和砖红色的烟尘,把滚烫的砖头拿下来,然后堆在铁皮手推车上。起初,面对着那些热气腾腾的砖块,很多人都犹豫了,但皮鞭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响着,稍有懈怠,带刺的倒钩就会深深打进去皮肤里,再拉开一条长长的、血肉外翻的口子。 这样的半天过去后,所有人手掌上都满是带血的水泡。 郁飞尘的情况要好一些,他比别人快,砖头在手上停留的时间很短。一个年轻的看守拿着鞭子路过他,满眼轻蔑和审视,看起来是要找茬——但实在无茬可找,最后只能恶狠狠一鞭打在他脚下的土地上。 或许是人手不够了,这些看守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是一些穿上了不合身制服的当地人。这位抽鞭子的年轻人早上的时候还一脸青涩,畏手畏脚。一上午过去,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凶神恶煞,四处寻找偷懒的俘虏,也抽了不少鞭子。 火光、热气、惨叫、水泡、鲜血。俘虏们身上的汗水和红色的砖灰凝结在了一起,砖灰又渗入手掌的水泡里,带来钻心的疼痛。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昨天之前都生活体面,衣食无忧,照面时热情而礼貌地招呼。然而在此刻——由人变为毫无尊严的奴隶的无穷无尽的屈辱中,即使有两个俘虏的眼神对上了,他们也只是触电一般各自垂下眼睛,继续搬动砖块。 中午,俘虏们聚在一起啃面包,郁飞尘往外走,吃饭的地方和砖窑后的厕房都有人看守,但连接这两个地方的一条狭长过道没人,因为外侧是高墙,内侧是墙体,俘虏插翅难逃。 郁飞尘估测了一下窑墙的高度,起身助跑几步,然后猛地蹬在外侧墙上借力,跃上了窑墙。窑墙表面粗糙,这让他很好使力,几下攀登后,他来到了窑顶,并借烟囱挡住了身形。 这里原本就地势较高,爬上窑顶后,他终于看清了整个收容所的全貌。 ——收容所很大,至少步行半小时才能穿越。高墙隔出五个区域,他在东北角的砖窑,旁边还有伙房、犬舍和一些种植蔬菜的园地,西北角是士兵们的住所。中央区域是几个水泥色长条形建筑,看起来像俘虏们的营房。西南方正在建设,东南方的一片区域面积最大,有许多灰色矮楼和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灰塔。地面上隐隐约约能看见纵横的管道,像是化工厂本来的设施。 就在这时,他看见浓郁的白烟如同云雾一般从圆灰塔的顶端飘散出来,灰白的天空上出现一朵雪白的云,转瞬后又被风吹散了。 记下整个收容所的路线,他跳回原来的地方,回到人群里。 人们也在看着东北方向的白烟。 “那是什么?”有个人问。 没人回答他,有人目光疑惑,有人毫无反应,还有几个人注视着那转瞬即逝的白烟,脸上满是悲伤。 过了足足三分钟,才有一个看守挑起眼角,发出一声嗤笑,说:“炉子。” 郁飞尘垂下眼。 这座收容所没有任何善待俘虏的可能,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抓紧时间了。 * 天近黄昏的时候,砖窑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俘虏们的全身已经被砖灰沾满,因此得到了洗澡的机会——这让郁飞尘觉得,这一天还可以忍受。 他从砖窑带回了两个皮鞭上掉落的铁倒刺。白松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他直接带回来了一块砖。 “我睡不着,长官。”他对看守说,“我需要一个枕头,虽然它那么硬。” 看守看着他满是水泡的双手,从鼻子哼了一声,说:“那就作为你赎罪一整天的奖赏。” 烟灰进了肺里,一整晚,营房的人都在咳嗽。 “这里就像地狱。”修士浑身颤抖,语声里有种神经质的颤抖,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祖国会解救我们。”白松枕着他的转头,对修士说,“黑章军突然袭击了我们的城市,这是不正义的,科罗沙那些没有被占领的城市的军队,还有其它正义的国家都会来解救我们。” 修士嘴唇颤抖:“可是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白松扶着墙壁直起身来,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却突然愣住了。 他浑身颤抖,惊惧地望向墙脚—— 他被磨出了血泡的三根手指,在墙上划下了三道新鲜的血迹。 ——和昨晚离奇出现的那三道痕迹一模一样,只是新鲜程度有所差别。 郁飞尘把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白松深吸一口气,似乎镇定了一些。 “你们可以先睡一会,”郁飞尘对他们说,“十二点前,我会把你们叫醒。” “什么意思?”金发壮汉问他。 “十二点过后,”郁飞尘斟酌着措辞,“可能会发生一些……离奇的事情,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了。” 顿了顿,他说:“或许能帮我们逃出去。” 说完,没再理会他们的追问,他闭上了眼睛。 前天晚上,这座营房里失踪了两个人,昨晚,营房也出现了离奇的变化,那今晚一定也不例外。 十二点,钟响。 郁飞尘睁开眼睛。 他用打火机照亮了墙脚,那三道血痕已经由不久前的新鲜变得陈旧无比,而白松一脸神经衰弱的模样。 他不擅长安慰人,只是拎起了那块白松带来的砖块。 那位长官用一根铁丝轻描淡写把铁锁撬开后,总管把门上的锁换了,换成一把看起来就严密许多的新铜锁。 郁飞尘拿砖块去砸锁,这地方的土壤很黏,烧出来的砖硬得像石头,砸了几下后,他就听见了锁芯松动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修士尖叫道:“他们会听见的。” 郁飞尘停下了动作,让周围的死寂来告诉修士答案。 放下砖,他把两根铁刺拧在一起,伸进锁孔中。 试探几下后,铜锁“咔哒”弹开了。 “吱嘎”一声,郁飞尘拉开铁门,走了出去。 死寂的走廊。 还有死寂的营房。 他走到盥洗室里,用打火机烤洗手池旁边的铁皮肥皂盒,肥皂盒里是一块公用的劣质牛油肥皂。肥皂很快被烤化成一汪半透明的油脂。接着,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细布条,浸入油脂里,只露一个短头——麻布耐烧,勉强能当做灯芯。 郁飞尘用打火机引燃布头,这个肥皂盒变成了一盏简易的油灯。 昏暗的光线照亮空无一人的走廊。 他先往隔壁的营房看去,里面空空荡荡。 其它营房也是。 白松跟上了他。 “那些痕迹——”白松说,“那三条血迹应该是我抹出来的。但是昨天晚上,我还没抹,它们就出现了。” 他环视四周:“那、那这里……现在……现在是以后的这里吗?” 他的用词很混乱,但郁飞尘知道他的意思。 昨天晚上十二点过后,墙上出现了三道陈旧的血痕。 今天晚上,白松因为手指的血泡,在墙上留下了三道痕迹。 也就是说,十二点过后的营房,可能变成了未来某个时间的营房,而他们这些人还是原来的人。 他回答白松:“我认为是。” “那,詹斯,我们做什么?” 郁飞尘还没完全记住詹斯这个名字,他对人名的记忆和他对人脸的记忆一样差。郁飞尘这个名字,是长久以来在各个世界的称呼里,他意外能记清楚的一个。从那以后,他就把这个名字延用下来了。 他说:“你可以喊我另一个名字。” 他是在乐园买过翻译球的,无论在什么世界里,都不会有语言的障碍。思索片刻,他对白松说了一个这个世界的人们比较容易发出的音节:“郁。” “郁。”白松重复了一遍,说:“你打算做什么?” “现在这里没人,”郁飞尘说,“或许外面也没有。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去。” “逃出去?” “先找路线。”郁飞尘说,“有路线以后,可以慢慢找机会。我会在白天带你们逃出去。” 夜间,这个收容所的时间好像诡异地改变了,在夜里逃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也是郁飞尘觉得奇怪的地方。他从前在许多个类型的世界里做过任务,那些世界都是始终如一的。如果正常,就始终一切正常;如果有鬼,那就始终有鬼;如果时间能被改变,那改变原理就像课本上的童谣一样人尽皆知。 而不是在一个仅仅发展到热武器阶段的世界里,忽然发生了时间线的变动。这就像军礼服的胸前出现一个蕾丝蝴蝶结一样,不搭,也不美观。 如果永夜之门外都是这样的丑陋之地,而且任务目标还要他自己来揣测,那他好像为远离主神而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带我们逃出去?”白松说,“我们有七个人,很难逃吧。” “不是七个,”郁飞尘道,“我的意思是所有人。” 白松卡壳了。 郁飞尘看向原本的营房,和营房里剩下的五个人:“你们跟我来吗?” 金发的壮汉犹豫了一下,第一个跟上了他。紧接着是大鼻子,化学教员随后。 只剩两个人的营房显得空旷可怕了许多。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修士喃喃念道:“神明保佑。” ——他也跟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丑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05 小个子的男人始终坐在他的草席上,他望着打开的铁门,嘴唇微微颤抖,但身体没动。 郁飞尘并不强求,他举着灯,带另外五个人往前走。 只见两旁的营房有的锁着门,有的只是虚掩,有的甚至铁门大开。里面被褥凌乱,仿佛刚刚还有人睡过。 如果事实就像他们猜测的那样,这是未来某一天的收容所——那这里发生了什么,让所有人都离开或者消失? 到了走廊的尽头,大门是往外开着的。这倒不意外,既然里面已经没有了俘虏,那大门也就没了反锁的必要。走出大门后,夜雾扑面而来,前面是灰蒙蒙的高墙的影子。 “我们现在在收容所正中间,”郁飞尘稍微抬手,指了指右边的方向,说,“那里还有几个营房,或许是妇女和孩子住的地方,我需要一个或两个人去那边。” 没人说话,他们都看着他。 郁飞尘补充道:“去那边的人需要在天亮前回到我们的营房,然后告诉我去那地方的详细路线,她们住在哪里,旁边有没有士兵值夜或者居住的地方。” 仍然没人说话。 遇到过许多不靠谱的雇主后,郁飞尘知道了一点,如果你要发号施令,那么发布的命令必须足够详细,因为谁都不知道去执行命令的人是聪明人还是傻瓜。 他继续补充:“如果遇到危险,保护好自己。见到的所有东西,都记住位置和路线,告诉我。一定要在天亮前回来。” 沉默仍然在持续,直到一分钟后,那名金发的壮汉才开口说:“你真要带我们走?” 看着他们犹疑又恐惧的目光——郁飞尘缓缓呼出一口气,忽然反应过来,这些人并不是那些无条件信任并服从他的雇主或临时队友,而是一个战争世界里,刚刚经历过非人遭遇的普通人。 而他与他们只不过是素昧平生的狱友而已。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没有人?”大鼻子男人也开口了,说,“再说,我们逃出去,他们会追上来杀了我们。” 郁飞尘打算些什么来打消他们的疑虑,譬如,根据他的观察,这地方驻扎的兵力不足以在他们逃出去后搜查外围的整个山脉。但他想了想,最终没有这样说。 “收集到足够的信息后,我会把方案告诉你们。”他说,“到时候,你可以选择逃或不逃。” “我要逃,这里的日子就像牲口一样,”修士抓住了郁飞尘的胳膊,哆嗦着声音道,“我撑不过下一个白天了。” 砖窑里一刻不停的繁重工作不是他这样一个只会读书、翻译和布祷的人能忍受的——他今天已经被打了一鞭子。 然而仍然没人愿意一个人去那边,白松张了张嘴,正要自告奋勇,忽然听金发壮汉道:“我去,我妈妈被带去了那边。” 他看着郁飞尘:“前提是你确定真的要解救她们。” 他们对视,郁飞尘缓缓点了点头。 “我也去。”化学教员格洛德道,他的妻子也在那里。 “我要去东南角找逃跑的路线,那边是个化工厂,”郁飞尘对他说,“或许你跟着我们,能帮上忙。” 化学教员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情。 最终,那名金发壮汉说:“你放心吧。” 化学教员点了点头,走到了郁飞尘后面。 令人意外的是,那位大鼻子男人也选择了去妇女和儿童的营房探查。他们在这道墙前分开。 路很长,围墙把所有区域都分开了。建立围墙的目的一定是为了阻隔俘虏的视线,防止他们得到收容所的信息。 郁飞尘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按照白天的记忆带他们往东南方走。大约一小时后,那些建筑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地面上,管道纵横交错,建筑门口都贴着封条。把油灯贴在有些灰色矮楼的窗玻璃上,隐约能看见里面堆放着一些化学药品,还有试剂架之类的东西。“甲氟……异丙酯。”化学教员紧紧贴着窗玻璃,眯起眼睛念出试剂标签上的名字,脸色不太好。 另一些矮楼则空空荡荡,还有一些根本没有窗户。矮楼们的中央,有一个比它们都大的建筑,也是个两层楼。 楼门上了锁,但白松带来的砖再次发挥了作用,确认这里确实没什么人之后,这孩子直接把窗玻璃砸碎了。 他们从窗户翻进去,眼前有许多复杂的仪器,这毫无疑问是个化工制品的厂房。 “他们是在制造煤气吗?”看着中央那硕大的反应炉,以及地面上堆放的十数个两人高的铁罐,白松小声道:“难道他们已经占领了我们的煤矿吗?” 修士的声音仍在颤抖:“或许是的。神明在上,神明在上,为何要让神圣的科罗沙经历这些……” 化学教员的脸色更加苍白,郁飞尘也没有说话,他们在这里转过一圈后,上了二楼。 ——昏暗里,寒风在外面呜呜呼啸,四十个解剖台一字排开。黑黢黢的影子投在墙上。 解剖台前还有各色仪器与刑具,油灯昏黄的光芒照亮了那些漆黑的轮廓,白松大叫一声——因为他的眼睛差点被一个尖刺戳穿。 “神明在上,”化学教员拿起一个电击设备的铁夹,目光中现出迷茫,“他们做了很多残忍的实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郁飞尘穿过这些解剖台和实验装置,对面有办公桌与文件柜。但当他拉开柜门,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空白的便签与笔记本。 办公桌的抽屉里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直到郁飞尘拉开最后一个,才有一张报纸慢悠悠飘了下来。他们聚在灯下看它,首先看到的就是配图,一个被绑在解剖台上,神情痛苦,正在遭受电击的白化病人,正是他们刚来收容所的那天看到的那个。 报道的内容是,真理神对科罗沙叛徒的惩罚已经出现,这位病人所携带的基因疾病就是征象之一。同时,罪恶的科罗沙人群中还出现了许多侏儒、跛子与失明之人,神明的惩罚不仅已经出现,而且终会蔓延到所有罪人身上。 “难道他们自己中就没有跛子吗?”白松嘀咕道。 空无一物的解剖台,贴上封条的房间,被搬空的文件柜。 这些东西无一不表明着,橡谷收容所被弃用了。 是这些人的活动因为什么意外事故而终止,还是说,橡谷收容所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 “这里。”郁飞尘终于在一个桌底发现了一个铁制的火盆,盆中除了木炭的残渣,还有一些被烧焦的纸片。 他们在灰堆中翻找,有些碎片没被完全烧毁,还有零星的字迹留了下来。 除去一些毫无意义的关联词和难懂的专业名词,能读到的字眼只剩了几个。 “成功……科罗沙……结束……净化……罪恶,”白松缓慢地念出那些东西,“……微笑?” 没人知道这些词语背后的逻辑。 “在未来,他们销毁了自己罪恶的证据,然后离开了这里。”他们离开这里,白松边翻窗户,边说,“那我们这些俘虏呢?被释放了吗?” 他们挨个跳出来。 ——那座灰色的圆柱建筑就突兀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在雾气里散发着幽灵一样的色泽。 走近了,能看见它外表上新鲜水泥特有的色泽。它格格不入的质地和颜色显示着,这不是化工厂本来就有的建筑,而是橡谷化工厂被改造成橡谷收容所后新添的建筑。 白松忽然浑身颤抖。 “那是什么?”他说。 化学教员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他:“是焚化炉,你没在殡仪馆后面见到过吗?” 一时静默,所有人都想起了白天时候,在砖窑遥望到的那一缕云一般的白烟。 修士的喘气声增大了好几倍。 “这是神明对我们的警示,”他声音颤抖,说,“神明……神明在降下预言,他赐我短暂看到未来的眼睛,他在告诫我们应当远离,远离这罪恶之地……” 他的眼珠不安地到处乱转,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大叫一声:“那里有门!” 东南的角落,围墙的尽头,确实有一扇铁制的大门。 像所有的铁门一样,在没被反锁的情况下,从里面能拉开门闩,打开它。 吱嘎一声,修士哆嗦的双手推开了大门。 铁门洞开,外面是雾气弥漫的连绵原野,和不远处像黑影一样矗立着的橡山。 郁飞尘的手按在修士的肩膀上,把修士强硬地转过来。 “回去吧。”他带修士往回走,说,“现在是晚上,我不确定出去的后果。” 白松和化学教员深深凝望了那扇大门一眼,也转身跟他们离开了。 郁飞尘看着前方,路线已经探明了,接下来只需要—— 牛油灯烧到了尾声,噗嗤一声,火灭了,彻底的黑暗笼罩了他们。 修士瘦小的身躯在这一刻忽然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衣服刺啦一声被挣破,他矮身从郁飞尘手下挣脱出来,他一边大喊着难以听懂的词汇,一边朝铁门的方向拔足狂奔—— 门外的雾气转瞬间吞没了他。 “哎,你!”白松正要叫住他,就听这人的声响,突兀地消失了。 门外,雾气静静翻涌,仿佛从没有人出去过。 他们怔怔望着那个方向。 天边浮现出一丝日出前的灰白。 “走!”郁飞尘的语声比先前沉冷了许多。 他们在天亮前回到了营房,金发壮汉和大鼻子已经回来了,小个子也还待在原来的位置,安然无恙。 修士却消失了,就像这个营房里曾经消失的两个人那样。 五点钟和六点钟的交界,俘虏的一天开始了。 查房的士兵站在他们门前,发出一声愤怒的喊叫,他拔出腰间的□□指向里面—— “放下!”一声呵斥传来。 靴子踏地的声响传来,比总管来得更快的是那位铂金长发的长官。 他抿着嘴唇,淡冰绿的眼睛扫过营房的每一个角落,神情中似乎有一丝薄怒。 手指缓缓握住冰冷的铁栏杆,他一字一句道:“你们遇到了什么?” 郁飞尘没什么心情回答,但他看着这一幕,总觉得这位长官生气的原因与查房士兵不同,并不是因为犯人的出逃,而是在挂念俘虏们的安危。 “长官。”他刚想说些什么,那人就先开口了。 “今晚,”他看向姗姗来迟,额头又冒出冷汗的总管,眼神冰冷,语气平淡:“把我也关进去。” 郁飞尘抱臂背倚着墙壁,打量他。 巧了,他刚刚正想用某种不算太真诚的语气说,您如果非要知道,不如今晚前来借宿。 白松凑近了郁飞尘。 经历了晚上的一切,他的对黑章军的戒备大大提高了。 “他要干什么?”白松说,“他是想把我们全杀了吗?” 郁飞尘说:“不会。” 白松:“为什么?” 或许是出于一种,因为常做内鬼而不知不觉养成的—— “直觉吧。”郁飞尘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演人者人恒演之x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06 总管的胡子和眉毛伴着他的肥肉一起抖了几下。他看向莫名其妙消失了一个人的营房,再看向说了“把我也关进去”的上尉,最后留下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我认为还是要把这几个人抓起来,严刑拷打,”他用手指拨弄着门上的铜锁,发出哐哐的声音说,“他们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挖了地道,不然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在房子里?” 说罢,他斜眼瞧着营房里的几个人:“谁能第一个说出那个杂种怎么逃跑了,我发誓他在收容所解散之前,都会得到比咱们这位上尉还要优厚的待遇。” 所有营房都发出了骚动声,显然是被“收容所解散”这个词激起的。 总管对此报以“果然如此”的笑容,然后用更加凶恶的目光逼视营房里的每一个人:“你怎么想,大个子?还有这位戴眼镜的先生,你们到底把地道挖在了哪里,天花板?” 他们都没有说话。 事实上,不论说什么,都没有好的结果。 告诉总管,每到午夜十二点,这座营房就会进入另一个与白天不同的时间吗? 这样做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总管认为这些科罗沙人在用拙劣到令人发笑的理由来搪塞他,继而勃然大怒。要么,总管相信了这个说法,把他们转移到了别的营房——那他们就失去了在夜间探查整个收容所的机会。 如果总管知道他们在夜间走遍了大半个集中营,并看到了那些剧毒的化学药剂与二楼的解剖台,他们的命运更是可想而知。 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愿意供出来,以此获取那个“优渥的待遇”。 “他每天都会得到满杯的牛奶,涂满黄油的软面包,不必再用劳动赎罪……”总管的目光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你知道他怎么逃掉了吗?大鼻子,你的鼻子像一个蟾蜍那么大。还有你,小个子,你简直是个侏儒。” 郁飞尘的余光看着那个小个子男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和他们一起出去的人,只是旁听了他们回到营房后简单交代的彼此情况。这人自然也不知道修士所谓的“消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或许,他还真以为修士成功逃脱了。 总管似乎看出了什么,目光在小个子身上停止不动,而小个子的脊背并不挺直,目光略有闪躲——郁飞尘快速扫过这间营房里的兵力情况,如果小个子真打算出卖他们,他得做好最坏的准备。毕竟从昨晚来看,这是个极度胆小的人。 这时候,他看见那位上尉也有了一个微小的动作——他的手指按在了配枪柄上。 就在这时,小个子的嘴唇嗫嚅了一下。 郁飞尘微蹙眉—— 小个子咳嗽了两声。 “我没看见什么。”他瓮声说,“长官。” 总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转到郁飞尘身上。 “这里没有地道,”郁飞尘说,“您可以随意搜查。” “谁知道你们科罗沙人在玩什么把戏,或许是用了什么恶魔的法术,”总管背着手在门外踱步:“偏偏是你们这间营房出事,我得换个地方把你们关起来——” 话到一半,却又停下了,换成他常有的那种阴沉的笑容:“过了今晚再换也不迟,毕竟我们英明神武的安菲尔德上尉要亲自探询你们消失的原因。” 原来这位长官名叫安菲尔德,不是个很难记的名字。 总管拿出钥匙给他们开门,那个昨晚被强行撬开的铜锁现在完好无损:“赎罪去吧,叛神之人。” 经过安菲尔德身边的时候,郁飞尘闻到了与昨天别无二致的冰雪寒意,只是多了一丝鲜血的气息。 俘虏们一天的工作开始,但今天的营房里已经有至少十人起不来身。他们中有的是因为昨天劳累过度,难以站立,有的则是因为被鞭打后的伤口在潮湿的营房里发炎流脓,导致高烧不退。 他们在地上痛苦呻叫的时候,郁飞尘正从营门离开。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他微微侧身回望,目光穿过重重营房,见那位安菲尔德上尉的身影伫立在一片尘埃弥漫的昏暗中,只有铂金色的长发透出微光。 总管手持皮鞭,正要驱赶其中一个人站起来。下一刻他一转头,瞥到安菲尔德,嘴角抽搐一下,挥鞭的动作顿了顿,最终没有做出。 “这就是真理神对叛徒的惩罚。你会流脓到发臭。”他对着地上呻叫不止的科罗沙人啐了一口。 郁飞尘离开。 很多时候,神是借口而非真实。这也是他始终无法对乐园里的那位主神产生实感的原因之一。 砖窑的工作还像昨天一样。唯一有变化的或许只有那几位当地看守。他们昨天还只是惩罚不卖力干活的人,今天已经演变成对任何看不惯的科罗沙人下手。皮鞭声比砖块的碰撞声还要频繁。那种牲畜一样的屈辱又出现在了每个科罗沙人脸上,但这只能招致更残暴的殴打。 午间短暂休息的时候,郁飞尘的手轻轻搭在一个亚麻色头发的男人肩上。 “如果他背对你,”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道:“用一块砖头干掉他,你可以吗?”他的目光看向砖窑门口拿枪的卫兵。 那男人转头,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看守手里只有鞭子,我同伴能把他们放倒,”郁飞尘说:“还差一个人,帮我搞定那两个卫兵中的一个。” “你疯了吗?”那男人说:“卫兵队会给他们报仇的。” “那时候我们已经消失在橡山里了。”郁飞尘说。 “你要逃走?” “不然呢?” 那男人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郁飞尘已经第四次听见这个答案了。这半天的时间他都在观察自己的俘虏同伴们,找到看起来受过训练并且具有勇气的几个,但是无一例外,都被拒绝。 带所有人集体逃出不是完全靠他一个人能做到的事。但同伴们的内心难以控制,这不是郁飞尘擅长的差事。 他声音大了一点儿,对那男人说:“没关系。” 这声音惊动了持枪的卫兵,那个大块头卫兵转过头来大喝一声:“杂种,你在做什么?” “报告长官,”郁飞尘说,他用上了那种常年混迹杂牌军队的人会染上的口音,“我们在打赌,如果公平比武,是您撂倒我,还是我撂倒您。” 那位卫兵像听到笑话一样咧开了嘴,鼓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迸射出兴奋又残暴的神情,用粗野的语调道:“我会让你这辈子都没法再下窑子,杂种。” “那我的夫人大概会很高兴。” “你的老婆会比你的姘头们更生气,小子。” “我不想和砖头打交道,长官,”郁飞尘看着他的眼睛:“您也站了四个小时了。” 他转而用律师特有的彬彬有礼的真诚腔调说:“这地方比窑子无趣太多。” 这话显然正中了卫兵那位的下怀,他咔哒一声解开配枪的系扣,把它丢给同伴。 “滚开,杂种们,”他说:“最后想念一次你老婆的胸脯吧,小子。” 周围的科罗沙人用惶恐又惊惧的目光看着这一幕。郁飞尘直视那位士兵,活动了一下筋骨。关节咔咔作响,郁飞尘笑了笑,他没什么东西可想,也不太喜欢这种下流句子。 ——但现在和卫兵对峙,还从“杂种”变成“小子”,接下来的事情只需要用拳头解决,这种感觉比营房和砖窑舒服多了。 他接了话,说:“我已经想念完了。” “你要是能挨住我三下,”卫兵把腰间的酒袋也解下来,丢在地上,“今晚你就能喝醉一次,坏小子。” 郁飞尘没说话,把灰色工作服衬衫的扣子解了两颗,左手稍稍在身前抬起。 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赤手搏斗的风格,但是—— 一声怒吼由远及近压过来,没有任何佯攻,一记野蛮到了极点的抡拳从郁飞尘左上方砸了下来! 郁飞尘刹那间飞快侧身,左手肘抬起,和卫兵钢铁一样硬的右手腕沉闷相撞。整条胳膊的骨头都在剧震,他咬紧牙关,硬生生扛下了那一刻的爆发力。与此同时,右腿瞬间发力,一记凌厉的低位侧踹正中对方小腿骨! 卫兵那硕大的块头差点一个趔趄,人在左腿吃痛的时候,会反射性挥右拳—— 半秒钟后,右边的阴影当头罩了下来,铺天盖地,这一拳如果打实,当场人就废了。 但郁飞尘等的就是这第二个右拳! 他不是左撇子,右手比左手好使。所以早在最开始就放左手在前,引对方右拳来攻。而对面挥右拳的时候,左边必然是空档——他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破绽,不留任何余力,右手成拳狠狠砸在卫兵的左太阳穴上! 论力量,这位年轻律师当然比不上卫兵那烙铁一样的拳头,但用这手的人是他,也够用了。 一击即退,趁卫兵头部受击,郁飞尘快速和他拉开距离。当然,力量反震,他的手也麻了半边。 他用右手比了一个“1”。 只见卫兵狰狞地笑了一下,追击上来,出腿直踹! 这卫兵骨架大而沉,肌肉极为发达,体重可想而知更为可怕。体型的差距在搏斗里几乎不可逾越。腿风几乎是呼啸而来,这一条腿的力量足以折断一个正常体型人的脊椎。不过,这也限制了他的速度——而下部防守的最好方法,只有上身进攻! 出拳原本就比出腿快,这次,郁飞尘的左拳打中了他的右太阳穴。 同样,吃痛的人动作会有稍微的迟缓,郁飞尘步伐再动,在三步远的地方,缓缓比了“2”。 卫兵的双眼爆出红血丝,不再咧嘴笑了,而是缓缓把右手横过胸前,做了一个防守的动作,意思是,你来。 ——他就那样微躬身防守,小山一样的身形肌肉鼓胀,坚不可摧。 这样的防御几乎无法突破,但现在才算变成了郁飞尘最擅长的局面。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他主动打人的份。 再加上先前那正中头部的两拳,已经让这卫兵对他有了内心的畏惧。畏惧的下一步就是躲避。 他上前,右腿左拳同时虚晃! 卫兵早有准备,侧身移步躲开,右腿在前,左腿在后,右拳横扫! 郁飞尘向左闪,左腿侧踹,这时卫兵的拳头离他左边胸膛只有一寸之差。 只见他忽然拧身向前,硬生生吃了这一拳! 骨肉相击的声音沉闷炸开,几乎能听见骨骼的碎裂声。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科罗沙人们的目光瞬间充满绝望。 就在这时—— 郁飞尘左腿还没收,整个人腾空跃起,同时身体扭转,右小腿带着整个身体的重力直直撞上对方右膝弯侧面! 郁飞尘落地。右边从肩膀爆发出剧痛。 但他落地是稳的,卫兵则斜着打了摆子。 换成郁飞尘笑了一下,拇指与小指并起,比了一个“3”。 这是他们约好的,三下。 卫兵却从胸膛里发出隆隆的声音。 “再来。” 郁飞尘说:“好。” 又是三次。 这次结束的时候,他左边胳膊也挨了一下,没站稳。 但对面斜着趔趄了好几步才停下。 “再来。” “好。” 人群中传来一声抽泣声。谁都看得出来,两人抗击打的能力是不同的,就算占了上风,也没人扛得住一直继续下去。 这位大律师的身体纵然锻炼得宜,但和刀口舔血的士兵相比,也仅仅是“得宜”了。 这次受伤的地方换成了右腹部。郁飞尘喉咙里翻涌着血味,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像刚刚的打斗完全是靠意志力支配着这具身体,一次次突破速度和力量的极限那样,他现在也全靠着意志力才站住。 ——但他的对手是躺在地上的。站着的人无论多狼狈,都胜过倒下的那个。 过了好久,卫兵才重新站起来。他们各自都喘着粗气,直直对视。 汗水从颊侧滑下来,郁飞尘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准备着迎接下一次“再来”。 卫兵野兽一般的喘气声也停了,他张嘴,声音嘶哑无比。 “小子,小子。”他额上淌满了汗,几乎是咬着牙发声,重重道:“小子。” 接着,他抬腿,把地面上那皮酒囊往郁飞尘的方向踢了过去。 郁飞尘深呼吸一下,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俯身,捡起那枚酒囊。 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一幕,卫兵看了看科罗沙人们,又看向郁飞尘,鼻翼鼓动,那种兴奋的神情又出现了。 郁飞尘面色平静,拧开瓶塞。 ——接着,他把酒全部倒在了地上。 酒液飞溅。 他合上瓶塞,将它丢回了卫兵脚下。 卫兵的神色几经变化,脸上肌肉放松又收紧,最后瞪大眼睛,恶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好……好小子!” 声音里全是愤怒恨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开枪把郁飞尘的脑袋打成碎片。 但他最终没有,而是嘴角抽动,似笑非笑一下,转身离开。 道理很简单,对一个刚把自己撂倒在地的人开枪,大大有损名誉和体面。 至少,今天不会。 于是郁飞尘也转身,对上科罗沙人们望着他的目光——所有人都看着他。那是一种静默又肃穆的氛围。 他低头看着地上流淌的酒液,这是他昨晚刚刚从白松那里补习到的知识,科罗沙人绝不喝酒。那卫兵一开始拿酒囊做彩头,就是要侮辱科罗沙。 不过,不知道也没关系。如果先前不知晓,他不仅还是会把酒倒在地上,而且要添上一句:“黑章军的酒,只配倒给地砖。” 他继续往前走——所有人都默默给他让开一条路。他们看他的目光变了,不再是看着同伴中寻常的一员。更值得一提的是,整个下午,也没有一个看守或卫兵来找郁飞尘的事情,即使他的工作肉眼可见敷衍了许多。牲畜从早到晚的劳作换不到尊严,但用两条腿站起来似乎可以。 就这样,他们在砖窑的第二天结束了。离开的时候,他们要排队上卡车,没人第一个上前,他们似乎是要把第一个位子留给打赢了的人。 但今天的收工却不平常。 砖窑旁边的菜场里还有人,是二十几个带着头巾的女人,她们在把白菜收到一个大筐里。 “莱安娜!”郁飞尘听见化学教员格洛德喊了一句。 那些女人们中的一个也看向这边,显然,这对恩爱的夫妇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对方。 但莱安娜似乎并不只是想打招呼,白菜球滚落在地,她朝这边跑过来。 看守立马就发现了,一手拿着鞭子,一手粗暴地推搡她。她好像在争执乞求着什么,但离得太远了,只能看见一阵争执后,看守把她搡倒在地,高高举起鞭子。 格洛德痛苦地喊了一声,也朝那边冲过去,却被金发壮汉死死拦住。 下一刻,却见莱安娜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嘴里! 她废了很大的力气狠狠从嘴里挖出什么东西,在裙子上擦了擦,塞进了看守手里。 然后,看守不再拦她了。 她提着裙子往这边大步跑来,走近了,能看到她嘴角大股大股冒着血——她拔掉了自己的金质假牙,谁都能猜到。 “格洛德——”她几乎是大哭着扑进格洛德怀里。 化学教员紧紧抱着她,哭着吻她的头发:“你不用过来,不用过来的,莱安娜。” “我一定要过来,”她抬起一张苍白到近乎可怖的脸,眼睛神经质一般瞪得很大,哆嗦着握住化学教员的手:“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格洛德。” “等到收容所解散——” “不会,不会,”她的声音也在抖:“他们在选人,格洛德,每一天,每一天我们那里都有很多人消失,看守说,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格洛德痛苦地抱住她:“或许他们只是被送走了。” 她缓缓摇头,这时她的下巴搭在格洛德的肩膀上,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脸,看见她满嘴的鲜血,也听见她的声音:“他们在天上,我也快了。我们都快了。我们再也回不到科罗沙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格洛德。” “我永远爱你,我永远爱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孩子,格洛德。” 格洛德的哭声变成了野兽一般的哀鸣。 但不会有人留给他们更多彼此拥抱的时间,没到一分钟,那边的卫兵就来粗暴地拉开了他们。 格洛德跪倒在地,哽咽着大声说:“长官,让我和她一起,长官,我做什么都可以。” 卫兵看着他,又看了看痛苦地捂住肚子的莱安娜,兴味地捻了捻胡茬:“我们那倒确实需要能干重活的人。” 这时另一个卫兵也过来了,他们商量了几句,转向这边:“还有谁想来我们这?” 几乎是立刻,有四个人站出来了,或许他们也有牵挂的妻子、孩子或母亲,胜过生命。 郁飞尘看向金发的壮汉,他的目光在菜地和这边犹疑数下,最后咬了咬牙,没有动。 ——两个卫兵便一个架着几乎没法再站起来的莱安娜,一个领着那五个男人往回走了。 若是在今天之前遇到这样的事情,人们或许会面面相觑,满怀恐惧与绝望。但今天,他们恐惧与绝望着面面相觑后,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郁飞尘——尤其是那几个上午被郁飞尘寻求过合作的人。有些变化发生得很快。 卡车的车斗里,没有卫兵和看守,只有俘虏。 但郁飞尘现在不是很想说话,也不太能说话。 “她说的没错,”白松替他说了,“这座收容所不会让我们活下来。我们得离开,而且得通力合作。” “如果有人不敢离开,至少,至少——”白松顿了顿,“至少不要告发这个秘密。” 长久的静默蔓延开来,然后是抽泣声。 “明天,”郁飞尘哑着嗓子,淡淡道,“我会再找你们。” 说罢,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听,不能说不太清醒,几乎是有些昏迷了。这种轻微的昏迷持续到夜晚,他让白松帮他捋直胳膊的时候才结束。 原因无他,太疼了。肩膀加上一条胳膊,还有腹部,无一幸免。那卫兵的力气比得上一头发狂的大象。但如果不把关节活动开,他接下来几天的活动都会受限。 白松知道一扯他就会疼,愣是一直不敢下重手。 “你没吃饭吗?”郁飞尘的声音几乎在咬牙切齿。 “我——”白松的话刚出口,却又消声了。 消得彻彻底底,这很奇怪。 于是郁飞尘从墙角里抬头。 ——明明离十二点还有一段距离,他们那位铂金头发的长官却已经带了两个亲卫,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铁门前。 目光还落在他的胳膊,与白松的手上。 “你们在做什么?”他看着那条胳膊,声音里带着冰。 这审讯一样的语气,仿佛不用刑具,就能把人屈打成招。 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本能瞬间发挥了作用。就像面对进攻时要防守一样 ,越是面对严刑逼供,他越会像一个身怀绝密情报的人那样平静,沉着,仿佛无事发生。 “搬砖。”他其实早在白松消声的那一刻就管理好了所有表情,此时只是平静地把胳膊从白松手里抽出来,再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有点拉伤。” 作者有话要说:  还能下窑子。 二合一补昨天的~迟更抱歉!写着写着就这个点了。 —————— 一点碎碎念不用理我,今天忽然想要不要把文名改回无尽命运了,方尖碑好酷,我超级喜欢。两个都符合主题,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以前无尽命运看久了,方尖碑就没有太多实感,不码字的时候都很难反应过来我已经开始连载了,可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07 拉伤,这也不算说谎。 和大块头卫兵打过之后,他还得面对那些砖块。那是很重的活,如果他不做,科罗沙人无法完成当天的任务,会招致看守更严酷的惩罚。 这倒不算什么,只要意识还清醒就不算重伤。更何况,他得到了计划中的结果——只有产生了领袖,一群人才能进行有计划的行动,他必须让科罗沙俘虏们信服自己。 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现在半身不遂的事实。 总管从一旁过来,用钥匙打开铜锁。他皮笑肉不笑道“上尉,请。” 他的笑容活像个花斑蛇,因终于把仇人关进了牢狱而昂头吐信。而那位名为安菲尔德的上尉并没多看他哪怕一眼,他右手提着一盏玻璃油灯,走入营房门,动作从容不迫。 暖黄的光亮照亮了整间营房。营房里没人说话,他也没发出什么响动。 一声重重的“嘎吱”响,总管重新锁上了门“希望您能在梦中顺利找到科罗沙杂种们的密道。当然,找不到也没关系,明天我们就会发明更加上等的纪律来约束这些未开化的叛民。” 说罢,他走了。他留下两个卫兵守在这里,和安菲尔德的亲兵加起来一共四个人。显然,虽然同为黑章军的成员,但橡谷收容所不信任安菲尔德。 在安菲尔德走进营房的那一刹,郁飞尘的右手已经放在了自己的左肘关节上,五指紧扣那里,用力一掰——意料之中的剧痛从关节处席卷而来,但他就那样硬生生忍住了,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来。 剧烈的疼痛带来的是惊人的清醒,他轻轻喘了两口气,潮气拂过略微汗湿的额发。两天下来,这位大律师的头发早已不能保持那种高贵又体面的形状。微卷的深栗色发绺垂下来碰到锋利的眉尾,再加上因为刚刚对胳膊进行了近乎自残的行为而戾气未消的眼睛,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难驯的野性,与先前那位律师判若两人。 确认左边胳膊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后,郁飞尘抬起头来,看见安菲尔德面不改色地在他身边不远处一个污迹斑斑的草席上盘膝而坐。这牢房里除了郁飞尘的地盘之外,没有一平方厘米的地方是干净的,不过长官看起来不介意这些。 ——他吹熄了油灯,营房里重新陷入寂静。 郁飞尘闭上眼,也打算休息。他今天消耗体力太过,十二点过后还得去外面,得抓住最后的时间恢复精力。 但他没睡着,一直没有。 ——因为他闭上眼十分钟后,那位长官开始咳嗽了。 不是哮喘病人那种连续不断的大声咳嗽,只是压低了的一两声,很轻,其它疲惫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的睡眠丝毫不受打扰。 郁飞尘除外。 他咳嗽过后,郁飞尘就会睡意全消。他睁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再次感到那种计划受到外力更改的不悦。 他一直是个浅眠的人,但在以前,非要睡觉的情况下,即使是人声震天的菜市场,也能强制自己睡过去恢复精力。 现在却不是这样,郁飞尘为此整整思考了半分钟。 他得出结论,这仍然是因为自己过分的警觉。他还没完全确认这位长官的立场,不能把他划归到毫无危险性的同伴阵营。 而咳嗽声即使经过刻意的压低,由于营房过分死寂,也会被衬托得刺耳。 很刺耳。 于是,当咳嗽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郁飞尘起身了——拎着自己的被子。 他走到安菲尔德面前,把被子丢下,没说什么。 安菲尔德的声音因为刚刚咳嗽过,有点哑,他说“谢谢。” “不客气。”郁飞尘道“你吵到我了。” 安菲尔德把被子披在了身上。 “我有肺病。”他淡声道。 郁飞尘猜到了。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咳嗽,而这座营房也确实太过阴冷潮湿。 按照科罗沙人的礼仪,他象征性地说了一句“早日康复。” ——然后打算转身离开。 “你的胳膊,”却听见安菲尔德说,“还好吗?” “还好。”郁飞尘道。 “肩膀呢。”语调很平,不带有情绪的起伏。 郁飞尘动作一顿。 肩膀上的伤影响不到什么,但还是被察觉了。这位长官的眼力远胜常人。 “不太好。”既然被察觉,他也没再隐瞒。 “我带了冷冻剂。”安菲尔德的声音原本就有像冰霜一样的质地,但因为微微的压低,变成了冰块上稍纵即逝的雾气。 这倒是个善意的信号,和郁飞尘先前的判断相符。 郁飞尘打算离开的动作收回,转而在安菲尔德对面坐下。他们靠得很近。卫兵就守在门口,有些话不能让他们听到。 他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挺听清楚咬字和措辞。 “我得确认你的立场,”他说,“长官。” 月光里,安菲尔德微垂着眼睫,轮廓平静得像个会呼吸的雕像——郁飞尘也不知道脑海里这个奇怪的比喻到底从何而来。 “我不是科罗沙人。”长久的沉默后,安菲尔德回答了他。声音同样压得很低,郁飞尘得倾身过去。前面是墙,他比安菲尔德稍高一点,体格结实,肩膀也宽阔。看上去倒像是他把长官抵到了墙角。 “彻底消灭科罗沙人的口号一直在黑章军中流传,”安菲尔德的道,“但我始终认为,仇恨不应波及平民。” 话音落地,郁飞尘绷紧的身体放松,回身。 “有劳。”他伸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纽扣,坦然道。 安菲尔德仍然面无表情,从制服前胸的口袋里拿出一管喷雾。 冷冻喷雾对伤口愈合起不到一点作用,但它的镇痛效果比得上麻药。 冰凉的喷雾从胳膊一直淋到肩胛,郁飞尘穿回上衣,他的动作比之前轻便了很多。 “睡。”安菲尔德收起喷雾,把夜光怀表放在了他们两个之间。说。 分针指向最下面,现在是十点半。 “还有一个半小时。”郁飞尘道。 安菲尔德没问他“一个半小时”指代什么,他回到自己的草席上,闭上了眼睛。 这意外次睡得很沉,但他依然控制着自己,在十一点五十八分的时候准时醒来了。 安菲尔德依然在那里,是醒着的,仿佛连动作都没改变过一分一毫。 月光也消失了,营房里只有黑幢幢的轮廓。盥洗室规律的滴水声像秒表在走动。 滴答。 滴答。 滴答。 秒针指向零点的那一刹那,它消失了。 郁飞尘拿出打火机,打火。 光亮起的下一刻,他瞳孔骤缩,陡然松开了手指! 刚刚燃起的火焰猝然熄灭,营房重回黑暗。 脚步声响起,安菲尔德走了过来。 “你看见了吗?”郁飞尘道。 “看到了。”安菲尔德伸手过来,冰凉的手指和郁飞尘的手心相触,取走了他的打火机。 咔哒一声响,火焰重新燃起,玻璃油灯被点燃。 两个突兀的黑色轮廓就那样横在地面上。 是两具尸体。 其中一个体格壮硕,有一头耀眼的金发,是他们营房里那个金发壮汉。 另一个是小个子。 尸体遍身青紫,无疑在死前经历了极为痛苦的挣扎。 郁飞尘一步步走到尸体近前,尸体的脸被火光映照得清清楚楚——正是他刚才打着火那一刹那看到的情形。 尸体的脸——闭着眼睛,面带微笑。 那是一种极为平静的笑容,灰紫的嘴角僵硬翘起,眉毛也略微上扬,可出现在一具尸体身上,就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他看向营房四周,所有人都还在,包括壮汉和小个子,他们都睡着。 深呼吸一口气,他开始砸门开锁。开锁的动静喊醒了所有人。 “不要睁眼,然后起来。”安菲尔德声音沉冷。 人们迟疑着陆陆续续起身,他们不知道这位长官为什么要他们这么做,但下意识听从了命令。 “白松,瓦当斯。”安菲尔德准确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瓦当斯是那个大鼻子。 “睁眼。” 听命令睁眼的那三个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的两具尸体,白松脸色苍白,睁大了眼睛,大鼻子则惊叫出声。 小个子闭着眼,问“……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只有安菲尔德重复一遍“不要睁眼。” 下一刻,郁飞尘把锁打开了。 “带他们两个出去。”安菲尔德说。 迟疑了一下,白松拉住了金发壮汉的胳膊,带他往营房门口走去,大鼻子拉住了小个子男人,也往外面走。 “走出去后,可以睁眼,”安菲尔德一字一句道“但不要往回看。” 白松牵着金发壮汉走到外面的走廊,轻声说“可以了。” 壮汉松了一口气,睁开眼,脖颈处微微抽搐的肌肉证明他在克制自己转头的想法,他小声道“到底在做什么。” 大鼻子牵着小个子也在门外停下“好了。” 因为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他抓着小个子的手在不住颤抖。 小个子如释重负,睁开眼睛,努力目视前方——但前方没有灯,只有无边无际的浓浓黑暗压过来,令人心生无穷的恐惧。 营房里,安菲尔德提着灯,郁飞尘在查看各个角落。 “他们挣扎过。”他看着墙壁上的血迹和撞痕,说。 他也看过了这两个人的尸体,布满陈旧的鞭伤,也有新的碰撞痕迹。 十二点之前,他以为一切还是会像昨晚一样。但现在,情况变了。 十二点后的收容所会呈现出未来某天的情景,而在这一天,小个子和金发壮汉浑身是伤,却面带微笑地死在了营房中。 “去看其它房间。”等他检查了一遍,安菲尔德说。 他提灯走出去,郁飞尘跟上,其它人也往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 小个子难捺心中的好奇,眼珠右转,用余光瞥了一眼营房。 ——就在铁栏杆的缝隙里,看见了他自己面色惨青,面带微笑的脸。 非人的惨叫从他嘴里发了出来,他不敢置信地扑到铁门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惨叫声响彻房间,一个人就算恐惧到了极点也不会发生这样的声音,除非他身上还在发生着别的事情! 小个子还在剧烈抽搐着,并且往地面栽去—— 彻底栽倒在地的一瞬间,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就像消失在收容所大门外的修士一样。 不过,修士消失得无影无踪。营房里,却还静静留着那具属于他的尸体。 白松的声音颤抖着响起“为……为什么……?” 他显然是在问安菲尔德,安菲尔德没说话,却用那双淡冰绿的眼睛看向郁飞尘,似乎在示意他回答。 ——这位长官,问话的时候仿佛审讯犯人,看人的时候仿佛课堂提问。 郁飞尘深呼吸了一下,他确实有自己的猜测。 “一个人不能既死又活,”他说“所以,他看到自己尸体的时候,他们两个,只能存在一个。” “所以,他死了。” 金发壮汉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 之前为了克服拖延症,给自己定了早六点更新的ddl,但几本下来好像逐渐失效了orz这本开始变成了每天通宵后断片式写文,作息也熬不住了。我得找个新时间,接下来暂定下午和晚上写,写完直接更,大家不用特意等,第二天早上看就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08 其它人的脚步也都蓦然一顿,他们茫然地望向昏暗的前方。 前方会有什么? 两个人的尸体平白无故出现在了营房里。那其它人呢?又会在哪里?谁又能保证,当灯光照亮前方,出现的不会是自己的尸体?谁又能保证,下一刻不会因为目睹了自己的尸体而像小个子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 没人敢上前了。直到整整两分钟后,金发壮汉才迟疑着往前走了一步。 确实,他不必担心遇到自己的尸体,因为那尸体已经静静躺在背后的营房里了。 壮汉挪动步子后,白松跟在他后面也走出了一小步,只有大鼻子还站在原地。 “实在害怕,可以留在里面。”郁飞尘说。小个子昨晚就是安然无恙地在那里度过了一夜。 大鼻子嘴角死死绷着,看了一眼横倒着两具微笑尸体的营房,脸上的肌肉抽搐好几下,最后还是跟上了他们。 “它们笑得太可怕了。”大家一起行动后,白松仿佛松了一口气,说:“打死我都不会回房的,那——” 他的话戛然而止,变成一声毫无意义的“咯”的语气词,仿佛一个从背后突然被卡住嗓子的鸭子。 ——因为安菲尔德往前走,油灯的光芒照亮了他们隔壁的那个营房。那里也躺着一具尸体。 尸体仰面朝着天花板,双手不自然地举过头顶,像是临死前还在努力想向上抓住些什么,但是无济于事,然是颓然倒下。 这是个体型偏瘦的年轻人。一道深深的鞭痕从侧脸到脖颈,没入衣服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同样嘴角翘起,发出平静又令人背后发寒的微笑。 再往前走,接下来的几个营房是空的。 接下来的一个——一个尸体死死抓住营房门的铁栏杆,面对着他们。死尸那张带着微笑的脸就贴在门上,明明闭着眼睛,却因为那带笑的表情过于生动,仿佛在看着走廊里经过的所有人。 “他是想打开门逃出去吗?”白松喃喃道。 再往前走,不少营房都有尸体。有的是一个,有的两三个。尸体姿势各异,大多数都倒在门口附近,或者死死抓着铁门。铁栏杆的阴影投射在尸体上,在他们微笑的头颅上留下一道漆黑的印记。这扇牢门到死还在束缚着他们。 “我的天哪。”金发壮汉的声音微微沙哑。 郁飞尘的目光从那些微笑尸体上收回,扫了一眼其它人。 他自己是外来人,因此无论见到了什么,都能维持执行任务时必须的理智和冷静。但白松他们不是,看到同为科罗沙人的同胞们如此凄惨又离奇的死状,眼睛睁大,脸色苍白,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与悲伤中。 而安菲尔德—— 安菲尔德走在前面。玻璃油灯暖橘黄的光芒里,他的轮廓显得柔和了,长发也被映得熠熠生辉。他就那样提着一盏灯火行走在幽深的、两旁满是狰狞尸体的走廊里,步伐平稳,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当他从尸体上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睫看向前方昏暗的道路,一种超越了种族的淡淡悲悯浮现在郁飞尘眼前。 他们穿过走廊,推开大门,寒风吹起了安菲尔德的披风。那呜呜的风声像是悲伤的哭泣或鸣叫。 郁飞尘最后回望了营房一眼。 “有些人我记得。”他说:“被看守虐待过,没法起来。” 俘虏们出去干活的时候,那些被毒打而丧失行动能力的人没法过去,就还是被锁在营房里。也就是说,在未来的这一天,他们的金发壮汉和小个子也因为受到虐打倒在了营房里,没法出去干活。然后,就在这一天,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都面带微笑死在了营房中。 “他们是怎么死的?”大鼻子问:“巫术吗?” 如果化学教员格洛德在这里,可能就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了。 因为让所有人同时死在房里,同时又拼命想要往外逃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气体。 沉默中,白松忽然“啊!”了一声。 他说:“我们在化工厂那边看到的东西……那些罐子!那些罐子不是煤气罐……我在港口服役的时候,他们说有的军队会用有毒的气体当武器,像催泪瓦斯那样的东西。他们肯定是在营房里被毒死的,可是为什么还会笑?他们为什么要毒死我们?我们——” 他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了,因为大家一起往前走,油灯照亮的区域,出现了两具收容所卫兵的尸体。他们身上没伤,但也面带微笑,动作挣扎。 郁飞尘俯身检视这两具尸体,确认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收容所卫兵。 “走吧。”他说:“还得去化工厂一趟。我怀疑是他们的毒|气大规模泄露了。” 不然,为什么连收容所自己的士兵都死了? 没人提出异议,他们加快了脚步。在路上,又发现了几具士兵和当地看守的微笑尸体。 而走到化工厂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惨白的月光下,空地上足有上百具尸体。 女人、孩子、老人、士兵,各种身份的人都有。次序也很混乱,全部微笑着朝向天空。 “应该确实是泄露了,所有人都死了。那时候我们可能在砖窑,也死了。”白松看过去,道:“但是夫人和孩子们不该在这里,他们不是在另一个营房吗?” 郁飞尘说:“去实验楼。” 他们穿过尸体和储藏化学药品的仓库,来到昨天看过的两层实验楼前。 一楼还是那些罐子。只是,昨天他们经过它时还心情平静,此时却截然相反。 安菲尔德穿梭在那些反应仪器与储存气体的大型铁罐和钢瓶间。他咳嗽的频率高了一些,靠近罐体与管道,最后停在最大的那个两人高的罐前。 “帮我上去。”他说。 没有指代具体的人名,但郁飞尘觉得,恐怕是自己。 他轻轻松松跃上了一个稍矮的罐子。半跪下来,朝安菲尔德伸手。安菲尔德先把油灯递给他,然后伸出右手任他拉住,借力也攀上了罐子,动作干净利落。 上来后,他拿灯照亮了最大那个罐子的罐口。郁飞尘也看过去。 这个世界科技水平有限,再结实的密闭气体罐,也都有个用力就可以打开的阀门。 而眼前这个罐子的阀门就被打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口露了出来。不仅如此,阀门处的金属还呈现不规则的烧融痕迹。 “有人打开了阀门,然后用强腐蚀液体把它破坏了。短时间内阀门无法再彻底关闭。”安菲尔德说了结论。 郁飞尘抱臂:“或许还加了别的化学药品进去,把它引爆,加快气体扩散。” 安菲尔德微颔首,然后又咳了几下。 “你……”郁飞尘看他一眼,问,“还好吗?” 这里是气体泄露的中心,说不定毒|气还有微量的残留。他倒是没什么事,但安菲尔德原本就有肺部的疾病。 安菲尔德简短说:“还好。” 他脸色苍白,眼尾因咳嗽微微薄红,称不上好。但郁飞尘觉得自己刚才问候一句,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关心,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下去吧,上楼看。”郁飞尘说。 他估测了一下他们立足的这个罐子与地面的距离。长官既然没法一个人上去,当然也没法一个人下来。最后是他先下去,把人半扶半抱了下来。 登上水泥楼梯,二楼还是那个二楼,解剖台还是解剖台。只是解剖台上躺满了人。 他们眼熟的白化病人、侏儒、孕妇,还有一些没见过的人,都被用绳索牢牢束缚在台上。有的面带微笑死亡,有的则面带恐惧,正常死亡——显然是在气体泄露前就死了。 房间的角落,窗户旁,一个白大褂医生倒在地上,眼镜摔在一旁,面带微笑。他们也见过他,就是将病人和孕妇领走的那位。 郁飞尘俯身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了一本工作记录。昨天他们翻遍二楼,就是想找到工作记录或实验记录之类的东西,可惜全部被销毁。今天倒是很容易就拿到了。 大办公桌上还有很多资料,他们翻过一遍,把重要的都整理了出来。 “我们终于复现了那个意外的发现,使中毒而死的科罗沙人脸上浮现了平静的微笑。” “他们面向天空,得到了净化与救赎。这无疑是真理神的指示。有罪之人终于重回洁净。” “12.20,大校下令用集体净化而非排队枪决方式处决科罗沙俘虏,以免给忠诚的黑章士兵带来心理的负担。” “12.21,第一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63人。俘虏的躯壳经由焚化升入天空,回归真理神的怀抱。” “12.29,第二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254人。” “1.03,第三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97人。” “1.14,第四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271人。” “1.18,新的科罗沙俘虏到来。青壮年俘虏暂时用于必要的劳作。” “1.18,来自锡云的命令,各个收容所探索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为建造更大的收容体系做准备(我认为应当首先消灭科罗沙俘虏中不事劳作者,以避免无用的物资消耗)。” “1.19,第五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15人。” “1.20,第六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73人。” 念到这里,白松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1月18号,就是他们来到这里的日子。 “1,23,第七批科罗沙俘虏……” “1.25,第八批科罗沙俘虏……”读到这里,他已经眼中含泪,喃喃道:“我想起……想起莱安娜说,每天都会少一批人。” 郁飞尘则在看另一份记录,上面记载着他们对身体残缺者以及孕妇进行的各项试验。 其实也不用看,他走到解剖台前,一个跛子被剖开了腿,腿部的所有组织和雪白的腿骨都明晃晃露了出来。侏儒被剖开的则是脊椎。 而那个孕妇——她的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口子,腹部瘪了下去,婴儿不知所踪。 郁飞尘若有所思,把实验记录翻到最后,那也是一个对孕妇进行的实验。 受试者名字:莱安娜。 这时他余光注意到安菲尔德的身体很久没动过了。 他走过去。 安菲尔德站在一个解剖台前。 解剖台上躺着莱安娜。她腹部也有一道口子,面带微笑。但这里不只有她一个人。郁飞尘往下看,一个男人的手牵着她的手,跪在解剖台前,脑袋搭在台面上。他微笑着用额头抵住了自己和莱安娜交握的手——手上有烧伤的痕迹。 是化学教员格洛德的尸体,他们死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默默围过来,看着这一幕。 “我好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白松喃喃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09 郁飞尘检视格洛德的尸体。 格洛德右手上那块灼烧的疤痕边缘极不规则,越往里伤口越深,最后深可见骨,骨肉全部焦黄发黑。没有水泡,不是烧伤,是腐蚀。 ——和罐口的腐蚀如出一辙。 再往四周看,地面不远处丢着一个半湿的毛巾,有凌乱的脚步痕迹从楼梯口延伸到这里。不难推测出一个场景:在毒剂泄露后,格洛德用毛巾捂住口鼻短暂抵御剧毒的侵蚀,跌跌撞撞爬上楼,回到莱安娜的身边,直到抓住她的手才丢下毛巾,用平静的笑容迎接死亡。 而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化学教员之所以能够如此及时地赶来,合理的解释似乎只剩一个——毒|气罐口的阀门就是他打开的,他就是造成所有人死亡的凶手。 郁飞尘掰开格洛德的掌心。他的掌心上满是月牙形的伤口,显然是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所形成的。捋开他的衣袖,胳膊上同样全是类似自残的痕迹。 只有在极度痛苦的时候,一个人才会去伤害自己。 另一边,解剖台旁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文件夹,记录着莱安娜所经受的详细的实验。 他们用电击、溺水、窒息、鞭打、毒剂等等手段伤害莱安娜的身体,然后监测她腹中婴儿的状态,以此了解婴儿与母体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连结。 接着,他们又把她的丈夫带来——他们原本指派他和另外几个男人去搬运净化后的尸体。医生给了他们相互倾诉的机会,观察那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婴儿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最后,一切实验都没得到太过显著的结果。这位母亲癫狂了,除了“结束吧”之外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胎儿的各项指标也混乱无比。他们决定取出这个未长成的婴儿,对它进行更加细致的观察。为了完整地取出,他们选择直接用手术刀剖开莱安娜的腹部。 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没人能想象出来。 而目睹这一切的格洛德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则更加难以揣测。 至于这些解剖台上躺着的跛子、侏儒、白化病人,以及收容所里其它所有的科罗沙人,他们在这短暂的收容所生活中遭受的恐惧、痛苦与折磨—— 一片沉默里,大鼻子颤抖着声音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再待下去,一定会有人疯掉。 * “说实话,我没想到。” 凌晨四点,他们回到营房,两具尸体还躺在那里。为了防止意料之外的睁眼,白松从衣服上撕下了一个布条,蒙住了金发壮汉的眼睛。壮汉像失去所有力气一样跌坐在营房里。 “那里可能还躺着我妈妈。”他目光呆滞,说,“但我不敢去找。” “我真的没有想到。”白松的声音从再次传来:“没想到他们对科罗沙人会抱有那么大的仇恨,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对待每一个俘虏。他们还会用这样的手段对待所有科罗沙人。他们要建立一个更大的收容所。” 大鼻子说了一句:“而格洛德知道了这些。” “确实,他被带到这里工作,把净化完的尸体运到焚化炉。”白松在巨大的悲伤后获得了惊人的冷静,“总之他知道了这里的一切。” “莱安娜那天跑过来和我们告别,并且告诉我们每天都有人消失的事情。但她那天太激动了,回去的时候一直捂着肚子,这让黑章军和那个医生知道了她怀孕的事情——她本来能隐瞒住的。如果能隐瞒住,她就能保住自己的孩子。” 他继续道:“但是终究还是没隐瞒住,被发现了。医生对她做了疯狂的事情——我不是说他们其他的举动就不疯狂了。他们疯狂地杀死了所有科罗沙人。” 金发壮汉喃喃补充了一句:“所以格洛德也疯了。” “格洛德是个化学教员,他知道他们在研究毒|气,他或许还知道其中的原理。而且,昨天晚上我们一起探查了整个化工厂,他甚至知道哪个房间里有哪些药剂。故意泄露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白松说。 “为了给莱安娜报仇,他想杀死医生和黑章军。”壮汉说,“但是,他把自己的所有同胞也杀死了。” “你觉得是报仇吗?我觉得不是。”白松抬头望着灰白的天花板,低声道,“所有同胞都在受苦,被折磨,而且必定会被送去净化,处死。提前结束这一切,或许……或许是一种解救。他爱莱安娜,也爱他的同胞们。” 长久的沉默。 整个橡谷收容所都有种诡异又狂热的氛围,它先让一部分人变成刽子手,又让刽子手变得不像人,最后,连囚徒们也被扭曲了。 “当我们在砖窑干活的时候,另外一些科罗沙人正在死去。”白松低下头,声音很低:“很难接受这件事。” 沉郁的氛围笼罩了这间营房,白松和大鼻子都低着头,金发壮汉被蒙着眼睛,没动,也没说话。 “长官。”郁飞尘说。 安菲尔德看向他。 郁飞尘:“借支笔。” 安菲尔德从胸前口袋里取下一支别着的钢笔,递给了他。 郁飞尘又继续道:“纸。” 安菲尔德面无表情,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便签本。 拿到纸笔,郁飞尘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他不会安慰别人,很久以前,几次有限的尝试都起到了反效果。所以他选择闭嘴,去做别的事情。 其它人仍然一动不动,良久,大鼻子哽咽了一声。仿佛一个开关,金发壮汉的身体也开始颤抖。 郁飞尘终于听见安菲尔德开口。 “我建议你们先睡一觉。”他说,“或者,我们来梳理这些事情。” “但是我的心脏一直在狂跳。”白松说。 安菲尔德的声音难得温和了少许。他说:“毕竟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还没有发生。 午夜十二点的营房,会来到未来的某一天。在这一天,杀伤力极强的毒|气害死了所有人。他们或在牢房里死命挣扎,或在空地上徒劳奔跑。最后跌倒在地,失去呼吸。肌肉因不正常的抽搐呈现出笑容。这简直是人间地狱一样的景象。 但是,但是,虽然他们目睹了这些,但这些残忍至极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围绕整个房间的阴云终于散去些许。 白松在草席上长长出了一口气:“那我们能阻止它发生吗?比如劝阻格洛德之类的。” 说完,他又否认了自己:“但即使格洛德不释放那些气体,黑章军也会把我们一批一批全部杀光。” “首先得知道,十二点过后我们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安菲尔德说。 “是未来有一天的情景。”白松说,“根据那个医生的记录,至少是1月26之后的一天……在这一天里,大家都死了。” “我来之前的那个晚上,你们也出去了吗?”安菲尔德问。 郁飞尘从纸笔中抬头,看着白松思索片刻,然后开□□代了他们昨晚从营房门出去后看到的东西——这孩子就这样轻易地倒戈向了这位有漂亮长发的敌方长官。 “空无一人的收容所和已经清空的实验室。”安菲尔德提炼了他的描述。 “是的,长官。” 那种仿佛课堂提问的气氛此刻笼罩在了白松身上,安菲尔德语声淡淡,问他:“你认为发生了什么?” “我认为……那时候我们认为……”白松想了想,脸色微微苍白:“昨天我们也看到了化学试剂和焚尸炉,但没想那么多,我总觉得事情不会太糟。但是今天看到他们的记录后,我才知道,我把黑章军想得太好了。” “收容所里空无一人是因为所有科罗沙人都被用毒|气处死,然后送进焚化炉烧掉了。没有了俘虏,黑章军和那个医生也离开了。” 金发壮汉插话:“他们可能是带着管理橡谷收容所的经验去建立更大的收容所了,就像记录里说的那样。” 他们说得没错。郁飞尘看着这一幕,如无必要,他不会去向别人解释情况,当然更不可能像安菲尔德一样引导他们自己推理。 长官乐意这样做,他就不用再多费口舌,不错。 就听安菲尔德冷冷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是收容所的一个未来。” “是的,这就是我们昨晚看到的收容所的未来。” 安菲尔德没说话。半分钟后,白松忽然睁大了眼睛。 “一个未来。你是说,你是说——”他语速变快了许多,道,“昨晚我们看到收容所清空了,这是一个未来。而今天我们看到格洛德让瓦斯泄露,杀死了所有人,这也是一个未来。这两个未来是不一样的。” “在昨天,格洛德被士兵带去了莱安娜在的营房,然后引发了后面的事件,所以我们看到的未来变化了,对吗?” 安菲尔德道:“或许。” 他们说的这些,也是在更早一些,第一眼看到营房里微笑尸体的时候,郁飞尘想过的。 两次看到的未来呈现出不同的结果。这不太符合常理,但告诉他们一点——未来是可以被改变的。 也就是说,那些惨烈的结局,未必会成真。 “关于整件事,我有个猜测。”安菲尔德淡淡道:“但我必须知道,我们现在所在的确切日期。” 顿了顿,他继续道:“最好还有你们昨晚所在的日期。虽然已经不太可能得到了。” 他话音落下,白松张了张嘴,忽然用一种近乎痴呆的表情看向郁飞尘。 看到白松的神情,安菲尔德微蹙眉,也看向郁飞尘。 郁飞尘放下手中的纸笔。 他动作从容仿佛早有准备,伸手,把白松堆在墙角的被子向旁边一拉—— 惨灰色的墙壁露了出来。 墙角上,先是三道手指挠出来的血迹。紧接着向右,却是数道长短几乎相等的,竖着的血痕。由于牢房里阴暗潮湿,血迹的边缘已经长了灰绿色的霉,长霉程度从左到右依次减弱。 一共八条。 安菲尔德的注视下,郁飞尘开口。 “1月19日零点,我在这里发现了三条血痕。早上五点后,营房回到正常,它们会消失。” “1月19日晚上,白松无意在墙上抓出了这三条痕迹。我要求他从明天,也就是1月20日起,每过一天,在这里添一道。今晚您来前不久他刚划完一次。您来得不巧,没看到。” “昨天这个时候是7条,现在有8条。”组织语言耗费精力,他声音里带了一丝懒倦,说,“所以。今天本该是1月21日,但我们来到了1月29日凌晨,长官。” 这时他看到大鼻子也加入了白松的痴呆阵营,而壮汉也茫然地张开了嘴,只能临时补充:“20日开始,划8次后是27日晚上。28日白松去砖窑,之后大家一起死了。尸体没开始腐烂,所以现在是29日凌晨。” 然后他用目光示意了最开始的三条痕迹,继续说:“每次看到它,都会比上次腐烂一点,腐烂程度可以用旁边的痕迹比较。每次推移一天。所以1月20日凌晨我看到的是1月28日,1月19日看到的是1月27日,全都隔了8天。” “现在你可以说猜测了,长官。” 安菲尔德看着那些痕迹,一时间没说话,若有所思。 郁飞尘看着他——长官似乎总是对局势了如指掌。但显然,他没想到另一个人也早就为这一切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玻璃油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安菲尔德的目光从墙角血迹上移开。 郁飞尘没动,和他对上了视线,但谁都没说话。 长官的目光似乎略带审视。 郁飞尘回他一个坦然的眼神。 ——在这个晦暗阴沉的收容所里,继那天和卫兵赤手搏斗后,他终于再次愉悦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介意你夸我一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10 那双淡冰绿色的眼睛映着玻璃灯的光芒。过了三秒钟,眼睫微微垂下。 “营房里出现时间错乱,是从1月15日开始。”安菲尔德说。 郁飞尘:“你知道?” “1月15日早晨,有两名俘虏在这里失踪。”安菲尔德淡淡道。 “白天,我拿到了一些证词,”安菲尔德说:“逃跑的两个俘虏之一是个建筑师,曾经尝试过挖掘地道来**,并因此持续受到许多无理处罚。就在14日的凌晨一点,他还被一个醉酒后的卫兵带出营房,替他**述职书。” 安菲尔德被派来调查俘虏的失踪案,这是郁飞尘知道的。不过,在橡谷收容所上下都对调查者充满敌意的情况下,还能拿到有效的证词,这位长官确实不太简单——他又想到了那天安菲尔德身上淡淡的血腥气,以及总管又恨又怕的态度。 在他们的这间营房里,十二点一过,就和原本的收容所不在同一个时间了。从外面往里看,里面的人都在安睡,如果开门走进来,或许也会走进未来。 而在1月14日的凌晨,外面的卫兵还能把里面的人带出来,证明在那个时候,一切还都是正常的。 所以,时间的异常从1月15日开始。 郁飞尘在纸上写了几笔,道:“那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安菲尔德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沉默的空气中,响起白松疑惑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看着白松,郁飞尘叹了口气。他好像看见了以前的那些雇主们。 “从1月15日起,这间营房里的人,会见到8天后的收容所。”他说,“问题是,我们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又是用什么形式看到的。” “或许是神明降下预言来警示我们。”白松说。 “修士也这样认为,现在他连一粒灰都不剩了。”郁飞尘道。 这绝非什么神明的预言,而是这个世界出现了故障。这间营房就像一个交点,连接了两个不同的时间。 那问题就在于,它所展现的未来,是不是真实的。 如果是真实的未来,为什么会随着新一天发生的事情而改变?他们看到的28日和29日之间并不连贯。 但如果只是根据事情的进展而呈现出的预言,为什么修士和小个子都**? 安菲尔德开口了。 “它真实存在,并且遵守规则。而且局限于这个收容所。”他说。 郁飞尘也是这样想的。 那未必是他们真实的未来,但是,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时间。否则,当小个子看到自己尸体的时候,他不会消失。 而局限于收容所——这是显而易见的。当修士拉开大门,走向外面,他消失了。他现在在哪里,谁都不知道,或许就那样消失在了无穷无尽的虚无中,因为他去往的是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既然是真实而非所谓的预言或幻象,那他们所处的真实时间,和这个未来时间,一定有一种交叉的方式。 “异常时间从1月15日开始,”他说,“那大概率会在22日结束。” 痴呆的神情又回到了白松脸上:“为什么?” 郁飞尘语调没什么起伏:“因为我们的时间可能和另一段时间重叠了,每过一天,那边也会多一天。” “似乎是。” “时间本该顺序进行,但现在和另一段顺序进行的时间重叠,像是……”郁飞尘组织了一下措辞,“像是在某一点断开了。现在知道时间差是8天,开始异常的时间是1月15日,就可以推出断开和重叠的形态。断点是15加8,23号。” 白松:“我还是不能理解。” 郁飞尘决定给他举个例子。 “每个12点,这间营房会变成8天后的营房,打开门,也通往8天后的收容所,如果23日也会这样。” 白松接上了他的话:“我们就会来到31日。” “对,”郁飞尘说,“但是1月15日的营房通往23日。23日又是通往31日,这样。” 12点过后,15日的营房是23日的营房,而23日的营房又是31日的营房。 ——那就一直这样通往时间的尽头了,不合理。 他说:“所以23日的情况会变化,不再像现在这样。” “你不对劲。”白松想了一会儿,说,“它们也可能是独立的。比如15号只通往23号,真正的时间走到了23号,再通往31号这样。” “确实有可能,”郁飞尘说,“但如果是这样,和我们就没关系了。” ——那就仿佛每天固定时间段播放一段平行世界的电影一样,看或不看,都没什么关系。它不代表什么,也不暗示什么,他们只需要照常生活,努力逃出去就好。 白松还是维持着那种“你不对劲”的表情,说:“那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安菲尔德听到这里,似乎笑了笑。 他说:“那就变得有关系了。” 郁飞尘把他刚才一直在写写画画的便签纸拿了出来。 现在翻开的那一页,从上往下依次写着30到15这16个数字。 “正常的时间是这样走的。”他拿笔从下往上画了一个15到30的箭头。 白松点点头。 “但是,我们猜测,时间出了故障,断开了。” 说着,他在22和23之间画了一条横线。 便签翻到下一页,还是这些数字,但变成了两列,从上往下,左边一列是30到23,右边一列是22到15,并且一一对应,加起来一共是8行。 “假如时间断开,然后又这样叠上了。”他说。 白松木然拿着那两根用来撬锁的铁倒刺,把它们分开,然后贴在一起。 郁飞尘感到了一些疲倦,他今晚说了太多话。如果这种疲倦再继续下去,他很快就要进入到会被投诉的那个状态了。 而且,他的举例好像还起到了反效果,把白松绕进去了——答案本来很简单。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厌倦,也看到了白松的迷茫,安菲尔德接过了他的纸笔,在15和23之间画一条横线,然后依次画在16到24,17到25间,直到22到30。 “重叠后,这就是我们最近遇到的事情。15号可以看到23号……之类的。这间营房就像这条线。” “好像是这样。”白松点了点头:“所以呢?” “但是,时间是要往前走的。”安菲尔德在“15”下方写了一个“14”,又在“30”上方写了一个“31”。 白松木然把两根重叠的倒刺错开些许,让两头都露出一个尖尖。 “我们从14日来,并且往31日去,只是途经了一些因为异常而重叠的时间。”安菲尔德说。 白松点点头。 “今天是21日,重叠会在22日结束后消失。问题在于,当22日过完,来到23日的零点,我们会遇到什么。” “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来到新的23日,还是来到这里。”他用笔尖指向那个与15日对应的23日,“来到这个被预言过的23日——这恐怕不太好。” 郁飞尘看着便签纸,从疲倦中恢复了一些,说:“或者永远停在断开的地方。22日。” 安菲尔德点点头,笔尖又移到“31”上:“又或许两条时间线在这里合一,与31日的收容所直接重合。但是我们不知道31日的收容所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也全是死尸,就像今天。” “那你们的意思就是,”白松从木然变成了绝望,“无论如何,22号过完,我们都要糟糕。” 安菲尔德:“确实。” “那,”金发壮汉好像也终于听懂了一些,“最可能是哪个?” “我倾向于最后一个。”安菲尔德说,“在过去的这些天,我们只是通过一个通道或窗户,观测到了几个可能的未来。到了23日那天,真正的未来就会降临在这里。” 郁飞尘看着安菲尔德,锡云军校还会教“观测”,他冷漠地想。 “到那个时候,闭眼就不会再有效,真实的世界里,不会有两个相同的人。”他的声音有种微微的缥缈。 郁飞尘从安菲尔德手里拿走便签纸,收起。 “睡觉。”他说。 白松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就……就睡觉了?” “你想做什么?”郁飞尘问。 “继续……”白松看向他的便签纸:“做点数学题,什么的。” 郁飞尘说:“我不喜欢做数学题。” 讲解了这么大一会儿的数学题,他只得到了一个简单的结论。 必须在22号过完之前,带着他的科罗沙同胞们,一个不落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还有40个小时。 这或许就是永夜之门交给他的任务。 “异变只局限在收容所内,”就听安菲尔德淡声说,“我会尝试与大校沟通,在那之前,把你们转移出去。” “您……” 白松对他的称呼变成了“您”。 “锡云是派您来做什么的?” ——锡云是黑章军所属的那个国家的首都。 这个问题很尖锐,尤其是发生在一个科罗沙俘虏和一位锡云上尉之间的时候。 “调查俘虏失踪事件,并核查橡谷收容所的管理是否出现疏漏。”安菲尔德回答了他。 “那,您是想要善待俘虏吗?” 安菲尔德看了他一眼。 “对于如何对待俘虏,锡云仍在进行争议。”安菲尔德说。 这个回答不出郁飞尘的所料。 争议。这意味着黑章军并没有一个严格的规章来对待俘虏。也就意味着,至少在现在,所有举动都被默许。所以,一旦有了残酷的事情发生,就会越来越残酷。 此后无话,第一缕天光照进营房的时候,变化悄然在房间里发生了。 金发壮汉的尸体,忽然在营房里消失了。他本人则好好地活着,蒙眼坐在那里。 小个子那微笑着的尸体却仍然横躺在地面上,来自未来的尸体取代了真正的他。 与这一幕同时出现的是“砰”一声枪响! 血液飞溅,小个子微笑着的脸部被**打成一团烂肉,再也看不出微笑的表情了。 恐慌的尖叫声在别的营房里响起。门口站岗的士兵原本睡眼惺忪,此刻猛地睁开眼睛,看向里面! ——安菲尔德收起银白色的手|枪,神色冷冷。 没有士兵敢质疑他。 营房里的其它人则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他们不知道安菲尔德的用意。 郁飞尘没说话。橡谷收容所建立高墙,控制俘虏,为的就是隐瞒他们的所作所为,尤其是那个使人微笑的毒|气。一旦橡谷知道了消息有泄露的可能,这些人将会性命不保。 总管很快前来开门,他看到房中俘虏的尸体,对着安菲尔德的脸上充满了亲和的笑意,与平日的阴阳怪气截然不同。 “这个科罗沙杂种对您做了什么?尊敬的上尉,”总管说,“是他的脏手想摸您的头发吗?你知道的,这些人简直无药可救。” 安菲尔德什么都没说,径直越过他,离开了这里。 总管对他的卫兵说话,语带得意:“上尉终于放下了他清高的身段,橡谷现在欢迎他了,我要立刻报告给大校。” 一天的砖窑生活又开始了,今天的看守又比昨天残暴了许多。橡谷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善待俘虏者必定被排斥,施虐者才能得到认同。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会**以为常。 郁飞尘再次找到了那些人——那些昨天他曾寻求过合作的。 当然,今天他还带了别的东西,正面是用长官的便签纸画成的路线示意图,背面是交给他们的任务。 昨天,他们拒绝了他,但今天,他们都收下了那张便签。 至于到时候会不会做,又会做成什么样子,郁飞尘不知道。他希望他们能顺利。 来到永夜之门前,他被投诉得最多的那段时间,契约之神莫格罗什经常找他喝茶——这是约谈批评的代名词。 “我知道你习惯孤身一人,”莫格罗什的眼神在那时候会很慈祥,“但你得学着去信任你的队友。你迟早会学会。” 但至少他现在还做不到,一天下来,他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种情况,从一个人掉链子到所有人全部掉链子。 夜深后,22日的零点即将到来,安菲尔德仍然按时到了。如果一切真如他们所料,那这将是他们在收容所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探查收容所的最后一次机会。前天晚上,他们看到科罗沙人被全部“净化”,昨晚,看到格洛德泄露毒|气,杀**所有人,今晚又会看到什么? 白松主动提出把他自己、大鼻子和金发壮汉的眼睛都蒙上,最大限度避免惨剧的发生。郁飞尘觉得可行。 白松撕下了衬衫下摆,分成三条,分别蒙上了两个同伴的眼睛,又蒙上了自己的。 郁飞尘还在复习逃跑路线。 正在复习,余光就看到安菲尔德动了动,从右胸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条黑色缎带。 再然后,他就看到安菲尔德转向了自己。 月光下,一个朦胧的轮廓。 安菲尔德说:“你也蒙上。” 郁飞尘不认为自己有蒙上眼睛的必要,他能控制住自己。但长官既然愿意多此一举来保证他的安全,他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他收起纸笔,看着安菲尔德倾身过来——然后缎带就盖住了他的眼睛,黑夜落下。除了朦胧的光晕外,眼前什么都没有了。 安菲尔德的存在感却因此被放大数倍,冰雪寒意靠近了他。 郁飞尘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是这人的长发垂落下来,触到了他的脸颊。 他不太习惯和别人离得那么近,伸手打算拨开。 ——于是手指就碰到了那些微带凉意的金发。他还听见了安菲尔德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轻微的压力从眼上传来,缎带的结系好了。 过近的距离会使人错觉他们之间也不再陌生,他问出了那句想问很久的话。 “长官,”他低声道,“你听过永夜之门吗?” 安菲尔德的呼吸声稍顿了一下。 他握住郁飞尘的手腕,把它往外拉开。 郁飞尘看不见什么,只感到那些光滑的发丝从指间倏然流走。 安菲尔德的嗓音在他耳畔淡淡响起。 “管好你自己。” s:///book/11/11541/731596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11 也行。 郁飞尘这辈子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管好他自己。而他的好奇心又和他的记性一样有所欠缺,不会执着于某个问题。 他一言不发。营房里,除去呼吸声就只有怀表的秒针走动时那细微的声响。 玻璃油灯被灭掉,然后在五分钟后,十二点的时候重新点了起来。安菲尔德是唯一没被蒙眼的人,因为无论按照什么逻辑,来自锡云的高贵上尉都不会死在一间关押俘虏的营房里。 郁飞尘出声:“看到了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安菲尔德才回答了他。 没了视力,听觉被放大数倍。安菲尔德霜冷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又若即若离,像一声宣判。 “你们都死了。” 这倒出乎了郁飞尘的意料,他以为,至少自己不在其中。 他确认了一句:“全部?” 安菲尔德言简意赅:“全部。” ——也就是说,在22日指向的30日里,他们所有人都死了,在营房里。 郁飞尘伸手摸向营房门,却被安菲尔德抓住了手腕。他力度很重。 郁飞尘立刻意识到了安菲尔德的意思——如果没被拦住,可能他下一刻就会摸到自己的尸体! 而摸到尸体的后果,恐怕和亲眼看到自己的尸体相差无几。 “门是从外面锁着的。”安菲尔德把他的手按回原位,起身。 说话声还伴随着衣物的摩擦声,他在翻检尸体。 “你们被锁在这里,”安菲尔德的声音淡淡传来:“毒剂气体从下往上扩散,每个人都想去高处。所以你们相互踩踏,最后抓住铁门,堆叠在一起,全部死于微笑毒剂。” 第二次被死亡的金发壮汉低声骂了一句脏话。郁飞尘能理解他,因为这位长官描述的场景实在有些过于生动,尤其是他们目睹过别人的微笑尸体后。 沉闷的尸体拖动声响起。想象中的场景本来就已经足够诡异,如果再加上戴着雪白手套面无表情处理尸体的安菲尔德,就更加离奇。 郁飞尘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在化工厂看到的毒剂配方。 在那本记录上,它被正式命名为“净化之水”,未正式定名前,被随意记录成“微笑瓦斯”。 以前,在创生之塔接到的任务有时非常离谱,他因此或直接或间接地接触过很多类型的科学。所以能从实验记录大致推出这种瓦斯起效的过程。 它很简单,由毒剂和某种神经麻醉用品按一定比例混合而成。毒剂使人的整个生理系统瘫痪,丧失一切功能,最后死于无法摄入氧气引起的窒息。另一个成分则麻痹神经中枢,传递某种使人兴奋的信号或幻觉,使中毒者脸上不由自主浮现笑容。 吸入这种毒剂后,大概会一边因为中毒而窒息、像溺水一样痛苦无比,拼命想爬往高处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却不由自主陷入迷离的幻梦,最后挣扎着倒向死亡。 在这个世界的预言里,他也这样死亡了。但他不认为自己会这样死掉——起码不会和别人堆在一起。 但真正死去会是什么感觉?郁飞尘发现自己竟然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撬锁声响起,铁门打开了。 安菲尔德拉起郁飞尘,牵他走出了这里,然后依次带出其它人。 有了小个子的惨案,这次谁都没有往回看,而是取下眼罩,看向了别的营房。这次月光如雪,不必用玻璃灯也能看见一切景象。 无一例外,每个营房的十几人,全都以扭曲的姿势堆叠在门口或角落。 “发生了什么?”白松深呼吸了一口气,经历了昨天的恐怖景象,大家今天都好了一些。 郁飞尘打量着这些。门被从外面锁上,走廊角落里有一个掉落的防毒面具,证明是卫兵们的手笔。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鞭伤,证明死前都受到了惩罚。大门紧闭则是为了防止毒气外泄,这是有计划的谋杀,指向一个明显的结论。 “长官,”郁飞尘忽然说,“分头行动,不打扰您。” 安菲尔德回他以一个丝毫不带感**彩的“嗯”。 他们探查收容所是为了寻找逃出去的机会。而这位长官在搞清楚那两个人失踪的原因后仍然前来,一定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没有说自己要找什么,郁飞尘也没对他吐露任何关于“逃跑”的计划,既然如此,默契地分道扬镳就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当营房的大门打开—— 郁飞尘:“……” 长官那辆黑色的军用轿车,赫然停在门前。 然后,长官从容地拉开车门,来到驾驶位,车门“砰”一声关上,车灯亮起,引擎启动,轿车在夜色里缓缓开走。 郁飞尘想,他那分道扬镳的话或许说早了。 “怎么会这样?”白松也发出了疑问。 “只需要让他的副官每天晚上都把车开到这里。”郁飞尘说。 ——就像他让白松每晚划一道一样。 白松叹了口气,回到最初的问题:“那我们这次又是为什么死了?” “越狱失败,被他们发现了。”郁飞尘说。 真实的时间里,昨天到今天,只发生了一件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他把写着逃跑计划的便签分发给了人们,一部分人已经开始计划越狱。 未来因此改变了。越狱失败,所有人被就地处死。 “这意味着我们一定会失败吗?” 郁飞尘没回答。 “那我们会为什么失败呢?”白松继续自问自答,“因为太难了吗。” “很多事情都会导致失败,”郁飞尘随意回答着他——他是个严谨的人,关于怎么失败,已经在脑海中预演无数遍了,非常熟练,“所有人都不按计划行事,或者有内鬼告密,就这样。” “应该……不会有人告密。大家都是科罗沙同胞。”白松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像是梦中惊醒,忽然看向安菲尔德消失的方向。 郁飞尘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阵营的天然对立就是如此。 “他还不知道。”他只说了这一句,看向另一边停着的卡车:“你去开那个。” “这个车又是怎么回事?”白松惊叫:“是你做的吗,郁哥?” “不是,”郁飞尘面无表情:“这是他们用来运毒罐的。” 车是白松开的,一个人如果服过一年兵役,会精通很多东西。 这天晚上,他们借助毒罐车环绕收容所走了一整圈,规划路线。最后,郁飞尘在士兵和看守的训练场与营房里停留了很久,收容所有效的兵力不多,五个军官,配手|枪。二十左右士兵,十把手|枪,十把冲锋|枪。除此之外,还有六个哨兵,三十个当地看守。看守只是临时征召的当地人,没有枪,即使有,里面也没有弹药。 郁飞尘背下了士兵的值班和巡逻表。离开的时候,他看到安菲尔德的车也停在这里,但他们去的地方不同,并没有碰面。直到凌晨四点半的时候,大家才一前一后回了营房——他们这些有尸体的人是自发蒙上眼睛,靠着墙进去的。 安菲尔德回来的时候,郁飞尘正靠墙假寐。 可想而知,安菲尔德一旦回来,就又要开始咳嗽。每天晚上都要被重叠的时间剥夺走半天的睡眠,出于对休息时间的珍惜,郁飞尘已经提前把被子推到了这位长官的位置上。 长官的脚步停在了他面前,良久。 久到郁飞尘以为,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寂静里,轻轻一声解开扣子的声响,那件毛呢斗篷落在了他身上。 s:///book/11/11541/733017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12 这件斗篷——或者说披风,很轻。 郁飞尘伸手抓住边缘,羊毛呢的质地,细密结实,是高级军官的制服中才会配备的那种,御寒的好东西。 不过,再高级的制服披风也无法和被子相比。前两夜,这位长官即使身着披风,也仍然被寒气侵染,不住咳嗽。 但这厚度对郁飞尘来说足够了——虽然冷或不冷都不会对他的身体产生太大的影响。 他不爱碰别人的东西,不过这披风倒没超出能容忍的限度。他往自己身上拢了拢,湿冷的感觉很快退去。安菲尔德说话时总有种端正优雅的腔调,使唤人时也理所当然,有时让人想起古城堡里养尊处优的旧贵族,每次出门前,都会有女仆给他的披风薰以松木的香味。 但事实上并没有,披风上只附着冬日夜风的寒意,是那种下雪时特有的氛围。 安菲尔德也接受了他的被子,营房没人说话。 虽说可用于睡眠的时间必须珍惜,郁飞尘还是在离早上五点只有两分钟的时候主动清醒了。天微微亮,白松睡得很沉,壮汉那边传来微微的鼾声,大鼻子的呼吸节奏证明他没睡,安菲尔德也没有。 他摘下了自己眼上的黑绸带,放在安菲尔德前面。 安菲尔德收回了那根绸带,没说什么。 五点一分,郁飞尘闭上眼继续睡,直到总管的开门声把他们叫醒。 “这已经是您在科罗沙杂种的窝巢度过的第二夜了,尊敬的长官。”总管声音尖细,笑道,“关于他们的秘密地道,您有眉目了吗?” “没有密道。”安菲尔德走出门,和总管擦肩而过——或许称不上擦肩而过,因为总管的肩膀只比他的胳膊肘高一点。 “或许只能归结为科罗沙的巫术了。”总管跟上他,说,“不过,您尽管放心,大校已经连夜制定了新的管理制度,越狱永远不会在橡谷发生。” 安菲尔德的声音冷冷响起,却并没有接总管的任何话茬“记住昨天我说的。” 对着安菲尔德离开的背影,总管的嘴角不屑地抽动了一下。他把皮鞭狠狠掼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响,然后清了清嗓子。这是他要发表总结或讲话的征象。 “在昨天,我们的几位光荣的士兵被调遣去进行其他神圣的事业。同时,大校认为,你们的纪律比起我们,实在是太过松散。我们为了管理你们付出了太多不必要的精力。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橡谷就是你们的家,它应当秩序井然。” 他拍了拍手,一个卫兵走上前,呈上数十条黑色的皮手绳。 “牧羊人不会亲自放牧,因为他有牧羊犬。”他走进最近的一个营房,给其中一个人套上了一个手绳,又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每天可以享用双倍餐食了,牧羊犬。” 接着,总管走入每一间营房,一边毫无规律地给每个营房中的一人套上手绳,一边宣告新的规章。 每个营房中被分配了皮手绳的人被称为这件营房的“监察员”,负责监督营房里其它人的一举一动,贯彻橡谷所制定的规则。如果有人犯错,监察员要惩罚并强制他改正。如果没做到,那受罚的就是监察员自己。 而如果有人产生了逃跑的意愿,监察员必须上报,会得到奖励。否则,整个营房里的人都会被处死。 “当然,如果有人真的逃掉了,”总管阴恻恻说,“所有人——就可以去见你们亲爱的约尔亚尔拉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迈进了郁飞尘他们所在的房间,目光在四个人身上逡巡不去。 “讼棍,年轻小子,蠢牛——”他咧开嘴,“大鼻子,我记得你的鼻子,十个□□犯里有八个长着这样的大鼻子。” ——他哈哈大笑,把皮绳系在了大鼻子手上,大鼻子惶惶低下头。 营房里的事务结束后,总管却没像往日一样让他们根据分工不同依次出去,而是所有人一起走出了营房。 四辆卡车一起在外等着。 “你们的任务变了,”总管说,“我们尊贵的、高贵的、他妈的安菲尔德上尉认为他办公室里的炭火烧得不够旺。今天,你们所有人都给我滚去北山伐木。” “监察员多留五分钟。其它人上前三辆车。上尉会在晚上七点检查你们的劳动成果,如果数量达不到他的要求,你们他妈的就在那里通宵砍树,杂种。” 人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其中有几个把目光投向了郁飞尘,连白松也愣了“这……” 原因无他,他们约定好的逃跑计划里并没有这么一出。那个计划是从砖窑开始的。 郁飞尘微抬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北风,快下雪了。 一旦地面铺上了一层雪,逃跑时的脚印就清晰可见,被追上的可能也直线上升。 在他的计划里,雪也是一个必须要考虑的因素。 风和时间也是。 他想过万一下雪要怎么对付——他知道对策。 但是望着空无一物的天幕,他还是感到了一种,若有所失。 在过去的一天里,他排列组合了计划中所有可能掉链子的人,和所有可能会导致失败的因素。但没想到,安菲尔德一句话,让他的所有演算都失效了。 他考虑了几乎所有情形,唯独没把安菲尔德考虑在内。或者说,他没想到安菲尔德的动作会比自己还快。 ——他还没什么办法。 终于把目光从天空移开,他对上了白松探询的眼神。 “你还好吗?”白松问。 “还好。”郁飞尘答。 “你看起来像个被妻子背叛了的……”白松组织着措辞“……的男人。” 郁飞尘面无表情地看着白松,不知道这男孩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了这种奇怪的幽默感。 “上车。”他说。 物以类聚,砖窑的人们还是自发上了同一辆车。三个当地司机各开一辆车,他们同时也是看守,每辆车的驾驶室里还各有一名带假枪的看守和一名带枪卫兵。 也就是说,将一共三名有真枪实弹的卫兵、六名看守,还有十几个“监察员”监视他们今日的伐木。看守和监察员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情况坏了,我们怎么办?”车里,白松小声问他。 郁飞尘说“没坏。” 人员从分散在三处变成了集中到北山,手里可用的武器从砖头变成伐木用的斧子,这不算坏,甚至比之前好多了。 ——只是需要重新排列组合而已。 前天晚上,他们和安菲尔德一起推出了营房内时间异常的真相。得出22号的午夜,时间线会发生断裂重合,无法预测的恐怖之事会发生。 安菲尔德说,他会尽力让人们在那之前转移出去。但是,统治橡谷收容所的那位大校显然不可能让俘虏们长期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能让俘虏们午夜12点时不在收容所内,安菲尔德已经仁至义尽。 但这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集中营内的时间是扭曲变形的,23号到30号这八天在某种意义上不存在了。根据他们的猜测,最可能的情况是,午夜12点一到,31号的收容所直接降临,取代了原本的收容所。 而31号的收容所是什么样子,取决于他们做了什么。 刚到收容所的时候,他们什么都没做,得到了全员被毒杀焚烧的28号。 过了一天,格洛德前往化工厂,得到了微笑瓦斯全面泄露,所有人死亡的29号。 再过一天,他和几个领头人沟通了逃跑计划,得到了有人告密,全员被处死的30号。 所以,在12点之前,他必须创造另一个局面。 一个无论如何预言,都会让31号安然无恙的局面。 白松又问“昨晚的预言里,我们会被告密,怎么办?现在还有监察员了。不告诉他们吗?不可能呀。” 这是个涉及所有人的计划,所有人到时候都会知道。 他们身边的金发壮汉喃喃出声。 “没人告密,我们可能成功,可能失败。成功就全部逃走,失败就全死了。” “有人告密,他们可能把我们全部处死。”他继续说,“也可能只有我们几个死了,其它人活着,到后来再慢慢被黑章军折磨死。” 没错。 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且仅有两种命运。 全部活下来,或全部死去——昨晚他们所看到的景象也证明了这一点。 “对啊,无论如何都会死。”白松说,“不会有人告密的。” “除非是安菲尔德上尉。” “但上尉是个好人。” “闭嘴。”郁飞尘道。 几乎所有人都习惯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他人。这场逃跑成功与否,从来不取决于告密。因为有人告密也是掉链子的一种,他会考虑在内。 那两个人短暂地安静了,让郁飞尘清净了一段时间。 但当卡车摇摇晃晃行驶到北山的时候,这两个人又开始了。 “锡云没有好人。” “那科罗沙人谁会去告密?” 还好,就在这时,卡车摇摇晃晃停了下来。 北山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排列组合,勿扰。 晚上我要日万! 早晨三千字好像也不少了q□□□□□□q 接下来不会卡了!咕的我找时间补回来~今天肝了一下把这个本接下来的细纲写好了。 感想就是这种类型需要的纲比我一直以来那种要细得多(以前你真的有吗? 今天发红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13 与南面的橡山不同,北山只有零星的橡树,其余都是桦树、山毛榉和密密匝匝的灌木。他们的任务有两种,一种是砍伐细长的桦树,劈成细条。当做木柴。另一种是砍断那些最粗壮的山毛榉树,它们会作为收容所的建筑材料使用。 据那些被分配去扩建收容所的人说,他们最近需要很多铺设铁轨用的枕木。 深冬,寒风猎猎。山上太冷,只有几个看守下车盯人,士兵待在了驾驶室里。等到监察员们乘第四辆卡车过来,士兵从车窗里伸出一支扩音喇叭对他们放了狠话后,连看守都上车了。 为了不被士兵责罚,监察员必须时刻监视其它科罗沙人。 而为了让自己免于责罚,同时又尽力避免作为监察员的科罗沙同胞被责罚,其余人必须努力工作。 一种新的纪律确实诞生了。带着皮手绳的人不用劳动,其余人则一刻不停卖命干活。 郁飞尘他们分到的任务是砍桦木——也就是给安菲尔德上尉用的木柴。 每个人都被分到了一把斧头,大鼻子负责监督他们。不过看样子他还没适应监察员的身份,脸上有些畏缩的神情。 郁飞尘并没专心砍树,这里离收容所不远。收容所的北门附近,黑章军用木架子搭了一个高哨台,他昨晚留意过。 哨台上的哨兵能轻易看到在北山伐木的他们——虽然不会太清楚。 所以,一切行动必须保证不被哨兵察觉。 时间是另一个重要因素。如果选择在上午集体逃走,中午有人来送饭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一切,收容所会在白天就展开追捕。这些科罗沙人没受过训练,很容易被抓到。只有换成黑夜,逃跑成功的概率才会大大增加。 正想着,一个人来到了他旁边那棵树前,是他约好的帮手之一。 “情况变了,怎么办?”那人低声问他。 “照常,”郁飞尘说,“下午动手,你看好二号。” ——他们不知道那些士兵和看守的名字,所以用编号代替。 过一会儿,又有人过来,计划里,他原本负责的四号没出现在这里。 郁飞尘往士兵们在的驾驶室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远处的收容所。 看管他们的士兵数量确实少了。以前每辆卡车都会配备两名带枪卫兵,现在一辆车只有一名。 总管早上也说过一句话“几位光荣的士兵被调遣去进行神圣的事业。” 看管他们的士兵多几个还是少几个,逃跑的难度不会变化太多,但这句话给了郁飞尘一个重要的信息。 对黑章军来说,“神圣的事业”只能是去向外侵略其它国家。 而现在,所谓的神圣事业一定不太顺利——不然,原本被分配到收容所的士兵不会再次被抽调走,收容所也不会这么迫切地需要一个更高效、更节省人手的管理制度。 要么,科罗沙开始了反击,要么,有其它国家加入战局。 ——总之,前线吃紧了。 “那个新看守交给你。”他说。 说完,又打量了一下这人的全身:“你会开卡车吗?” “你怎么知道?” 专职的卡车司机行走坐卧的姿势会和常人有细微的差别——其实每种职业都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 ——现在他们有第二个司机了。 陆陆续续又有几人状似无意逛到了他们这边,其中有一位甚至是监察员。第五个人是个陌生面孔,他面容瘦削,眼镜片被打掉了一块,衣服已经满是污渍,但仍然文质彬彬,看起来博学多识。 “我听说了,你们要走。”他说话很短促,“我知道这是哪里,我的公司给橡谷化工厂供过货。” 郁飞尘看着他。 “这里是黑章军占领的席勒,占领已经超过三个月了,火车站和港口都被征用。从这里往北都是他们的领地。”他说,“如果能离开这,不要靠近城市,往西走——科罗沙在西面。” 这位先生说的全是实话。在收容所的军营里,郁飞尘看过了地图。但往西走不是他的计划。 他从没想过带大家回科罗沙。 科罗沙不是个军力强盛的国度,甚至因为过于依赖经济和贸易而成了一个松散的国家。郁飞尘不认为在黑章军的闪电袭击下,科罗沙的其它城市能够幸免。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千辛万苦逃回科罗沙原本的领土,却发现那里已经成了黑章军的属地。 现在唯一的有利条件是,几乎有三分之一的科罗沙人都不在国内。 “往南走,”他低声道,“去萨沙。” 那位先生睁大了眼睛。 这是郁飞尘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保证大部分人存活的选择。根据他这几天的了解,萨沙是个中立的小国。往日,它没有任何至关重要的资源,地理位置也毫不优越,黑章军逐渐占领周围几个小国家,将矛头直指科罗沙时,并未将它考虑在内。而如今前线吃紧,更不可能把兵力浪费在这种地方。 在中立的萨沙,有经商的科罗沙人,那么理所当然也有科罗沙人的组织。 “不去科罗沙?”那位先生先是摇了摇头,继而仿佛恍然大悟。 “愿约尔亚尔拉保佑我们。”他最后道。 一种紧张又诡秘的氛围在科罗沙俘虏中悄然蔓延。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一部分人一无所知,有的监察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有的则不是。 ——譬如大鼻子。 整个上午,他一直心事重重,眼角偶尔神经质地抽搐一下。或许他一直在想昨夜那个所有人死亡的场景。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真的能成功吗?”他说,“他们有枪。” 白松和金发壮汉也问过相似的问题,但郁飞尘没搭理,他不喜欢这种没有意义的问句。 但是此时此刻,看着大鼻子,他说了一句话。 “他们没打算让一个科罗沙人活到战争结束,不论他做了什么。”他说,“我想你知道。” 大鼻子紧锁着眉头离开后,白松看向郁飞尘。 “好奇怪,”他说,“你好像在暗示什么。” 继奇怪的幽默和无意义的问句后,白松终于说了一句有价值的话,郁飞尘竟然觉得他进步匪浅。 这让郁飞尘的心情好了一点,连带着觉得白松那好奇的表情也显得顺眼了许多。他决定拿出当年接“辅导”单子的服务态度来。 “昨天晚上,安菲尔德说了我们的死状,然后把挡门的尸体搬开。”他语气平淡毫无起伏,说,“你听到他搬了几下?” 白松:“……啊?” 郁飞尘不再说话,继续专心砍树了。 昨晚,但凡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只有两具尸体。 ——只是没人会注意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是这辅导真的到位吗。(亲妈的疑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14 “郁哥。” “郁哥。” “郁哥。” 接连不断的喊声终于换来了郁飞尘的回头。他回头看向白松。白松脸上不仅没有他期望中那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反而被变本加厉的迷惑所充斥。 “郁哥。”白松表情沉痛,“我没听懂,您展开说说。” 郁飞尘思索了一会儿。 “他搬了好几下,”他说,“但如果你仔细听,被搬的只有两具尸体。” “两具?”白松惊讶无比“这是能听出来的吗?” 他问的问题也不是郁飞尘期望中的那个问题,他以为白松的问题会更有价值一点,比如“安菲尔德说谎了?”之类的。 这让他刚刚思索并计划好的辅导流程失效了,只能另起一个。 既然连只有两具都听不出来,自然没法听出被搬动的尸体的体重,更没法从体重听出被搬的人是谁。 他说“你,他。” 说“他”的时候,他看向了金发壮汉。昨天晚上,营房里的尸体只有这两具。 “我,冈格?”白松睁大了眼睛,“不是说我们都死了吗?安菲尔德长还说我们四个都堆在一起——他没搬你和瓦当斯吗?” ——这话一落地,郁飞尘刚更新好的辅导流程又失效了。 又过一分钟后,白松才迟疑着说“安菲尔德长官……他没说真话?” ——终于回到了正确的轨道。 他看向郁飞尘,又审慎地看了一眼大鼻子——此时大鼻子也正略带探究地从远处望着他们。 白松一连串说“你和他没死在营房里?你们没死?那长官为什么要说我们都死了?他要吓唬你吗?” 郁飞尘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闭嘴。 “逃跑失败,所有人都死在营房里,只有我和他没有。”他声音很低,“我是逃跑的策划人,和你们待遇不一样。” 他话没说全。但都说到了这个地步,白松没道理再听不出言外之意了。 所有人都被处死,只有两个人不在。逃跑行动的策划者得到了特殊处置,可能遭受了其它酷刑,可能直接被击毙在了野外,也可能骨灰已经被扬了,再或者,他实力远胜他人,幸免于难了。 但大鼻子呢? 毫无特殊之处,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大鼻子又为什么也没死在营房里呢? 只有一个解答——他是告密者。对黑章军的强权,他胆怯已久。最后,因为惧怕死亡,他靠出卖大家的逃跑计划苟活了下来。 这件事,安菲尔德不能说。 如果大鼻子早就暗暗有了告密的心思,一旦安菲尔德说出了营房里的真相,他就会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在将来因为告密幸免于难了。 ——于是他告密的动机就会大大增强,招致不能想象的结果。 “为什么?我想不通。”白松说。 “我也有想不通的地方。”看着远方铅灰色的天际,郁飞尘也说了一句。 “哇,你也有想不通的地方?”白松说。 想着昨晚的一切,郁飞尘微微蹙起了眉。 今天早上四点五十八分左右,他在时间重叠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就提前摘下了蒙眼的黑缎带,还到安菲尔德手里。 意思是“我要看了”。 而安菲尔德收回了缎带,什么都没说,默许了他的举动。 然后他就真的睁眼看了,果然,房间里只有白松和金发的尸体,没有他和大鼻子的。 既然这样,那昨天夜里他伸手要去摸索的时候,安菲尔德为什么扣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碰尸体? 再往前,既然要防范的只有大鼻子一个,他为什么说四个全都死了? 这很反常,反常极了。没有任何逻辑能解释。 就在这时,白松的神情忽然慌张了起来。 “也就是说,大鼻子告密了——安菲尔德长官看出来了!”他结结巴巴说“那、那长官肯定也猜出来……你要带我们逃跑了。” 寒风呼啸,吹开铅灰天幕的一角。 郁飞尘猛地愣了愣。 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明白了! 看到这间营房里,白松和金发壮汉死亡。 再看到对面的那些营房里,全员死亡——然后再结合他们之前对收容所那有目的的探查行为,安菲尔德立即就可以得出正确结论,郁飞尘策划逃跑,大鼻子告密,逃跑失败,全员处死。这位长官和仿佛缺根筋的白松毕竟是不同的。 可在这之前,长官已经告诉了总管,明天他要这些人全都去伐木。 也就是说,对于收容所里人们的去处,安菲尔德有他自己的计划。 一个想好了周全计划的安菲尔德,发现另一个人也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两人的计划并不一致,甚至相反。 那时安菲尔德的心情,或许就像今天早上忽然被告知要去伐木的他吧。 昨晚在他身边的,或许是个心情不太好的长官,这就是关键。 所以,一切都有了解释。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总管宣布伐木时,安菲尔德就在他身边,那他一定也会忍不住出言讽刺长官几句。 此前之所以想不通的原因,他也刹那明白了——下意识里,他根本没考虑过安菲尔德的主观情绪。 为什么? “郁哥!郁哥!”白松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走神了。” 午间,运送木材的卡车带回了俘虏的午饭。士兵和看守们终于从驾驶室里出来了。他们带了面包、熏肉和很多酒,在草地上聚餐。伐木场远离收容所,没有上级监管,比砖窑自由得多。 下午没有早上那么寒冷,看守们恢复了挥鞭子的兴致,接连不断的惨叫声让那三个士兵大笑起来。两个科罗沙人用绳子拖着一条被竖劈成两半的山毛榉木路过他们,一个醉酒的士兵跳到了木头的截面上,像御马的车夫一样叉手站着,呵斥拉木头的人快一点。 但他的体重给拉绳人造成了极大的负担,而山间的路原本就不平坦——勉强被拉着走了几步后,他被颠得跌落下来。 另外两个士兵见状大笑。他从地上爬起来,也笑骂着举起枪,击毙了拉绳人中的一个。 枪声落下,科罗沙人们的动作为之一顿,再然后,他们默默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郁飞尘穿过一片灌木丛。 “你去哪?”白松小声说。 “别跟着。”郁飞尘说。 他带着斧头缓缓越过人群,来到伐木场边缘一辆拉木头的卡车后。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卖力劈砍着木桩,发出巨大的声响。又过十分钟,作为监察员的大鼻子也尽职尽责地晃荡到了这附近,一切都很正常。 这是个隐蔽的角落。从伐木场中央往这看,只能看到一角。士兵在中央醉醺醺喝酒划拳,没人担心俘虏会逃跑,因为伐木区被用电网围了起来,前方还插了个“雷区”的标志。 不过,郁飞尘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越过雷池逃跑。他在这个角落不规律地晃荡,有时在卡车后专心劈柴,有时在车厢的开口处帮运木头的同伴把沉重的山毛榉木拉上卡车。 “你怎么走来走去?”终于,有个同伴问他。 郁飞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此时他正拎着一捆木柴从卡车的背侧面走到车斗的门口。 ——伐木场的草地中央,饮酒作乐的士兵中的一个,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而这个时候,郁飞尘也正看向那边。他们对视了足足三秒。 三秒钟过后,他移开目光,登上车厢,把那捆木柴放进去了。 再从车厢出来的时候,余光里,那名士兵已经拎着一个酒瓶,摇摇晃晃朝他这边走过来了。 郁飞尘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转身又去了卡车的背后,坐在一块高树桩上,继续那位安菲尔德长官指定的劈柴事业。 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尤其是在伐木场里许多人同时活动的情况下。这个时候,只有那些做出怪异举动或发出奇特声音的人才会被特别关注。 但郁飞尘自认为他并不是个哗众取宠的人。 蛇只能看清移动着的东西,对人来说,其实也有类似的原理。如果一个东西频繁在视野里出现又消失,那它很难不被注意。 他频繁在车的背面和侧面走动,就是要引起这样的注意。 至于要引来的那个人—— 沉重的脚步声踩碎地上的落叶与枯枝,来者体型硕大,喘息声像野兽一样粗重。 是郁飞尘的熟人。 正是那天在砖窑里,和他打过九个回合,最后被打趴在地上的大块头。郁飞尘还记得那天他爬起来后,暴戾又阴冷的眼神,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我会弄死你,迟早。 只不过,拔枪出来击毙一个刚刚打败了自己的人,未免显得过于恼羞成怒,有失荣耀与风度。当时这大块头士兵没为难郁飞尘,甚至咬牙切齿说了一句“好小子”。第二天他没来砖窑值班,因为在养伤——郁飞尘清楚自己下手的轻重,那伤势必须要卧床一天。 所以,昨天的砖窑,没人找郁飞尘的事情。 那么在今天被大块头找上,就是迟早的事情了。上午的时候郁飞尘已经感受到了来自车窗里的那种若有若无的目光。于是,在士兵们下车后,他就来到矿场边缘,并想办法吸引大块头的注意,为必然发生的冲突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脚步声近了,他能听见大块头身上枪械撞击腰扣的声音。 为了方便行动与合作,他给经常照面的几位士兵编了号,这大块头是一号,首当其冲。 之所以是一号,不是因为他块头最大,而是因为他是这些士兵里唯一一个受过专业的、真正的军事训练的人。那站立、握枪、打斗的姿势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他拿手|枪而不是其它士兵那样威武的长步|枪,因为这不是战场,步|枪远没有手|枪灵活好用。军装的肩膀微微鼓起一块,是防弹背心的痕迹。收容所里没必要穿这个会让人浑身不舒服的东西,他穿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习惯所致。 还有那双野兽一样的眼睛,这是真正刀口舔血后才会有的眼神,不是虐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俘虏就能得到的。 ——这也是最初郁飞尘选他来搏斗的原因,找对手的时候,他从来只挑最强的那个。 雪亮的斧头刃劈裂倒数第二条白桦木的时候,脚步在他旁边停了下来。浑浊的呼吸声也近在咫尺。 郁飞尘没搭理他。 他没转头,甚至连眼珠都没转一下。只是把最后一根白桦木拿到眼前,再次举起斧头,把它一劈两半。 “好小子。”粗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饱含怒意。 郁飞尘的本意很单纯,他一向善始善终,既然劈柴了,就要劈完最后一根。但听到这一声阴沉含怒的“好小子”,他确认,自己激怒别人的功力又在无意中增长了。 他把两半木柴拿起,放在木柴堆最上面,让它们堆成了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然后语调平平,说“下午好,中士。” 作者有话要说嘿孙子。 不要——炖——咕咕——振翅——! 时速——好像——提升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15 “下午好,科罗沙。”一号的表情在最初的狰狞后,不怒反笑。他解下腰间的酒囊,拧开盖子,“我来请你喝酒,小子。” “您不记得了吗?”郁飞尘淡淡道,“我不想喝。” 上一次,他把一号的酒倒在了地上。 “我来请你喝酒。”一号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郁飞尘没说话,因为一号在说话的同时已经把酒囊高高举起,高过了他的头顶。哗啦一声,透明的酒液当头洒了下来,他微微偏头躲过,烈酒淋在了他的头发上,然后继续往下,浸透了右半边的衣服。 辛辣刺鼻的酒味蔓延开来。倒是比丧尸基地的78度假酒好闻些。 郁飞尘在思考。 他没在思考一号,他在想安菲尔德的计划是什么。除了这样硬碰硬的冲突,还有什么能把俘虏们解放出来。 看见他因为走神而近于发呆的面孔,一号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大笑。他知道科罗沙人视酒为有人堕落的脏污之物,如今这家伙却被烈酒洒了一身——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情。 不过这一笑,他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那天打斗时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狞笑着拿起枪,对准了这个家伙的脑袋。 不,不对,应该拿鞭子。在赏这家伙一颗子弹之前,他得好好折磨他一番。 ——而郁飞尘只是抬起眼皮,平平无奇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他的右手猛地扣住了一号拿枪的手腕,向下一拽! 原本就醉醺醺站不稳的一号被这样一拽,顿时失去重心,整个身子一个趔趄。他迈开左腿正要维持住平衡时,郁飞尘却已经借力向前一摆,然后拧着他的手腕迅速回身一跃,腾空膝击,正中他的右边肩背! 正在踉跄着的一号整个人猛地向前栽倒,胸膛轰然撞上了凸出地面的木桩。 而郁飞尘另一只手迅速死死扼住一号的喉咙,让他一丝声音都没法发出来。 ——让安菲尔德的计划去见鬼,他就是喜欢硬碰硬。 没人看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一阵北风卷着落叶刮过去,郁飞尘已经把一号放倒在地,缓缓松开了扼住他咽喉的手指——这人已经近乎完全失声,因为他的气管连着整个肺叶都被撞坏了。 昏暗的天光下,只有他的牙齿咔咔作响的声音。 郁飞尘的手指在他身上摸索,像外科医生在计算从哪里开始下刀。 右边衣兜是几串珠宝,左边衣兜里放着一个昂贵的金烟斗。都是高级货。 皮夹里看到几颗带着骨骼碎片的金牙,他把那东西丢掉,他俯视着一号。 回光返照的时间到了,粗浊的、饱含仇恨的声音从一号喉口艰难地迸发出来。 “你……死……” “我,死?”像是听到有人在讲笑话,郁飞尘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 一号喘着粗气,咬牙向上看去。他不信自己会死在一个科罗沙人手里。 ——却忽然对上了郁飞尘的眼神。 血腥味里,毫不掩饰的森冷戾气扑面而来。空无一物的眼瞳里有隐隐约约的疯狂,像是换了一个人。 仿佛低级的野兽遇到了丛林的统治者,或者一个凡人见到了死神,一号咬着牙,本能地颤抖了起来,哆嗦着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手里的枪。 “告诉你们唯一一个可能挡住我的办法。”郁飞尘慢条斯理地卸掉他的手臂关节,手指无力地软垂下来,枪啪嗒一声落地。冬日的枯草上带着洁净的白霜,郁飞尘将枪柄在上面反复擦了几下,才把它握在手里。 “别让我拿到枪。” 话音落下,如同一个死亡的休止符,一号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呼吸戛然而止。郁飞尘站起来,冰凉的烈酒从他侧颊滑落下去。他轻轻喘了一口气,把自己恢复到平日里那种状态。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东西。野兽吃了人就会一直吃人,刀刃见了血就要一直见血。被欲望和暴力统治而后疯狂的人他见多了。 但他永远能控制自己。 他望向旁边,那两个伐木的科罗沙人愣愣看着这边,眼里的神情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快意。郁飞尘朝他们招了招手,他们沉默地走过来,帮忙用旁边的木柴堆掩盖了尸体。这尸体死状凄惨,毫无尊严,但没人怜悯他,化工厂的白烟还袅袅冒着。战火纷飞的时代没有律法,就只剩下血债血偿。 郁飞尘来到车厢门口,另外两个士兵还在饮酒作乐,没人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而他的另外两个伙伴已经一人拿着一柄斧头,游荡在了他们旁边。看见他出来,他们遥遥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两个士兵不足为虑,看守们没枪,也很好解决。 北边的哨岗看不清这边人们的具体动作,只能看见人群和卡车。 等到解决看守和士兵后,他们会假装将开运木料的卡车回收容所,郁飞尘下车,悄无声息解决哨兵。之后,科罗沙人的所有行动就自由了——郁飞尘则继续潜入收容所,女人和孩子那一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卡车将分别被丢在北边和西面,营造他们往科罗沙方向逃去的假象。真正的科罗沙人则潜入南面的橡山,渡过那条环绕整个橡谷收容所的河流,在密林中继续行进。收容所察觉出不对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分散隐入夜晚的高山密林之中, 橡山上的橡子是长期的食物,雪水和冬天的冰块能保证饮水。 七到十天后,逃出生天的科罗沙俘虏们会像他们传说中的先民约尔亚尔拉那样斩断荆棘越过山脉,来到中立国家萨沙,与祖国取得联系。 这是个不错的计划,现在也一切顺利。最具威胁的士兵已经被解决,自由近在咫尺——没人不渴望自由。就连一直忧心忡忡的大鼻子也像是舒了一口气。 郁飞尘的目光在场中缓缓移动。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大鼻子的胆子并不像他的鼻子那么大。从刚才的表现看,只要郁飞尘的计划有成功的苗头,他就会既不敢参与,也不敢告密。 他只在一种情况下敢告密——那就是逃跑者占绝对劣势的时候。 而郁飞尘相信,不管是哪个时空的他都不会出纰漏,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可在昨晚的预言中,大鼻子又确确实实地告密了。 难道又会有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 郁飞尘蹙眉,飞快计算着其它的可能。 同时,手持斧头的科罗沙人也渐渐逼近了他们被安排好的那个目标的后背,攥紧斧柄,缓缓抬手—— 雾气弥漫的远山之中,忽然响起一声悠远的火车汽笛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16 汽笛声的穿透力极强,因为天空与大地的寂静,甚至显得有些突兀了。 紧接着就是隆隆的震颤声,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往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一列黑色的铁皮火车从南方山脉里缓缓露出头来。 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响起来。 这里的所有人都对火车印象深刻——因为他们就是乘坐一列这样的黑铁皮火车来到橡谷收容所的。 “看什么看!”被编为三号的士兵收回目光,大声吼道。 “看来,你们有兄弟要来加入这个大家庭了。”二号环视一周,笑道——他就是今天跳上山毛榉木,然后杀死了拉木人的那个。 就在二号的背后,一个肩膀宽阔,臂膀有力的科罗沙男人握紧斧柄,看向郁飞尘。 隔着弥漫的雾气,郁飞尘对他遥遥点了点头。这个脖颈上蔓延着鞭痕的男人见状抿紧了嘴唇,眼神现出决绝的坚毅。 “锡云不给我们补给,却送来一车又一车科罗沙野猪,不过这也——” 天光之下,斧刃映出雪一样的亮光! 锋利的斧刃正中他那正因为说话而震颤的后脖颈,二号士兵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晃了晃,无力地向前扑倒。 听见动静的三号猝然转身,但是为时已晚,他身后的那个科罗沙人蓄力已久,斧背重击了他的后脑勺,一身沉闷的钝响后,他也倒了下去。 知晓计划的其它科罗沙人一拥而上,扑向各自附近的看守。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其中一个看守发出了大叫,但这地方是荒山野岭,没人能听到。 他们挣扎厮打,一个身强力壮的看守挣脱了制服他的几个人,大叫着向外面大步跑去,但他很快停下了脚步。 ——因为当他在恐慌下回头查看情况的时候,看到郁飞尘那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他。 看守迟疑片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立即有人用捆木头的绳子把他绑了起来。其它几个看守也被牢牢绑起,郁飞尘俯身,伸手挨个在看守的下颚处掰了一下——关节松动,他的嘴巴便只能无力地张开,没法发出清晰的声音了。 人群的动乱停息了下来。这动静不小,北面的哨岗应该也能隐约注意到一点不同寻常之处,然而哨兵只会以为是士兵和看守又在虐待科罗沙俘虏。 科罗沙人们沉默着注视着这里,原本知道计划的人自然清楚局势,对计划一无所知的人见到此刻的情形也知晓了一切。 郁飞尘看着那几个被捆起来的看守“你们想怎么处置?” 这些看守都是被征用的当地居民,这些天一直残暴地对待着科罗沙人。不过,与十恶不赦的士兵相比,他们毕竟没杀死过人。 郁飞尘环视四周,没一个人说话,但脸上都浮现了既仇恨又犹疑的表情。 ——他就知道答案了,科罗沙人似乎天生温顺和善。 于是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简短道“带进车厢里。” 看守们被扔进了卡车的车厢中,和木头待在一起。他们被丢下去的时候全然不见了之前的凶恶和微风,眼珠瞪大,满眼惊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祈求声。 郁飞尘则站在空地上,看向收容所。白松从驾驶室里搜到了一个望远镜,交给他。 在他们干掉士兵,制服看守的同时,火车也缓缓驶来了。 此刻,火车头上冒着隆隆的蒸汽,正停在收容所的南门。 一队士兵从车厢里跳了下来,远远看去,大约十二人,正好是一个整编的分队。 有节奏的哨响忽然从南门处响了起来,两长一短一长。 郁飞尘举起望远镜,看向北面哨岗。 只见那里的哨兵面向南门方向,吹了一声长哨,又转向他们这里,吹了两声连续的长哨。 郁飞尘稍稍回想,这哨声平日里偶尔也能听见,应该是士兵之间远距离沟通的方式。 他来到一处灌木丛里,在倒地的二号身上摸索。 哨岗迟迟听不见这边的回应,又急促地吹了两声长哨。 白松焦虑地说“怎么办?” ——又是两声。 时间愈发紧迫,郁飞尘眉头微蹙,右手在二号口袋里翻找,终于碰到了一个铁质的小东西,一个哨子的形状。 ——找到了。 他拿起哨子,不假思索地吹了一声悠远的长哨。 根据刚才听见的内容,南门哨响后,北门回了一声长哨,所以他猜测长哨就是“收到”的意思。 果然,这一声长哨落下,哨岗不再吹了。 一声长哨是“收到”,两声长哨又是什么? 无从知晓,但是结合刚到南门的那辆火车,只能有一个猜测——他们在喊伐木场的人回去! 回去,回南门,或许是有活要让他们干,可能是从火车上搬东西。 郁飞尘飞快地思索着这一切。他最先猜测火车上是新一批的俘虏,二号士兵的话也佐证了这一点,可是如果是新的俘虏,为什么又要叫他们过去? 是其他东西吗?他想不到有什么大宗物件值得用火车运送到一个收容所,这里绝不是什么军事要地。 但是无论如何,这辆火车打乱了先前的一切计划。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今天的事情,不能善终了。 “上车,”他说,“所有人。” 不论新来的那辆火车上是不是科罗沙俘虏,他都要先把这一批俘虏安全地送出去。 有人问“我们去哪?” “天快黑了”,郁飞尘看了看天色,冬天天黑得早,“往深山开,把车扔在山里,你们往橡山去。” 说罢,他又看向那个拉木头的车“那辆留给我。” “你去做什么?”白松问。 “我回收容所。” 他来到卡车后,把大块头身上的防弹背心扒下来,穿在了自己衣服里面。还好这种制式生产的东西,型号是可调节的,穿在身上没有太突兀。 “她们还在里面。”他听见一个人说,“我妹妹还在里面。” 没错,妇女、儿童、老人,还有实验室里的孕妇和残疾人都还在收容所里,甚至,火车上可能来了新一批的俘虏。他从永夜之门来到这个鬼地方的时候没有得到任何任务要求或提示,那就只能尝试把所有人都救出去。 扣好最上面的一粒纽扣,他说“如果有人愿意帮忙,我不介意。” 短暂的沉默。 然后,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首先是一个人走了出来。 接着,三个人从人群中出来,围绕在他身边。 再然后,几乎一半人都来了。另外一半人在犹豫。 郁飞尘失笑。 有时候,这些科罗沙人的软弱让他觉得他们简直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有时候,他们中的一部分又善良得可爱。或许善良和软弱原本就是一种东西。 “戴手绳的,全部去那边。”他先是把所有监察员都塞进了先走的卡车里,包括大鼻子——这就杜绝了一切大鼻子告密的可能性,或许也让大鼻子接下来的一生都免于良心的谴责。 郁飞尘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 接着,他在那些主动愿意帮忙的人中,选择了身强体健的十来个,金发壮汉也在其中。白松也要来,郁飞尘无情地把他拎到了外面“你知道路线,带他们走。” “你会用枪吗?”注意到一个人手掌上特殊的茧子,他问。 “会,”那人回答他,“我经常打猎。” “不错,”郁飞尘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原本属于二号的步|枪给了他。 又有一个人主动说,我也会。 郁飞尘把三号的枪给了他。两把枪都有了用处,没有浪费,让他心情不错。 紧接着,到了分配司机的时候。 能娴熟驾驶卡车的人,满打满算只有三个——还是把白松算在内的情况下。其他人只会开轿车。 他们的卡车却有四辆,其中三辆将满载着科罗沙人在夜幕中逃走,剩下一辆负责带郁飞尘和帮手们去南门,车上同时还载着掩人耳目用的木料和几个不能动弹的看守。 郁飞尘让金发壮汉换上了看守的衣服,坐在第四辆卡车的副驾驶位置。 ——然后,他在驾驶位上坐下了,姿态熟练地检查冷却液,然后打着了火。 “原来你也会开。”昨晚被压榨着开卡车环游了收容所的白松仰头,幽幽看着他。 郁飞尘确信白松的注意力长偏了,总是在该紧张的时候放松,该放松的时候紧张,并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他注视着白松,语气真诚“我什么都会开。” 白松还跟他杠上了“那你会开飞机吗?” 郁飞尘挂挡,启动卡车。 “会。”他语气理所当然得仿佛在说“我会喝水”。 白松还想说什么,被郁飞尘拉回了正确的话题。 “二号身上有望远镜,你拿着,”他说,“看到哨兵没了,就带他们走。” 白松对他点点头。 郁飞尘在心底默念一遍莫格罗什的那句“相信你的队友”,把车向北门开了回去。 开到一半,北门的哨岗发现了只有一辆车往回开这件事,又疯狂地吹起了哨。 然而,无论他怎样吹,郁飞尘的回复只有一个。 “收到。” “收到。” “收到。” 最终,哨兵失去耐心放弃了吹哨。 车一进北门,哨兵就跑下了哨台。 郁飞尘停车,低声对一身看守打扮的金发壮汉说“冷静。” 金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紧接着,郁飞尘把士兵的军帽扣在了自己脑袋上,披上军装外套,打开了自己这一侧的车门。 士兵和士兵之间一定认识,但士兵和看守不一定,所以他让金发先摇下了那边的车窗,和哨兵对话。 “其它人呢?”哨兵问“所有人都要往南门集合!” “他们的车坏了。”金发探身出来,健壮的身体挡住整个车窗,让哨兵看不到郁飞尘的影子,问“南门为什么要这么多人?” “好像是新的俘虏来了——我也不知道,”哨兵语气糟糕“三辆车都坏了?你在开玩笑吗?” “他们修好就会来的。” “你们在搞什么?” 郁飞尘下车,往哨兵那边走去,此时此刻,哨兵的目光全在金发身上。他又穿着哨兵熟悉的黑章军服,不会引起注意。 下一刻,冰冷的枪口抵上了哨兵的太阳穴。 再下一刻,哨兵变成了先投降而后被打昏的哨兵,和看守们被丢在了一起。 郁飞尘回头,遥遥望着伐木场的卡车依次开动,隐入了密林的小径中。 薄暮时分的天际,灰白中带着血红。 他深呼吸一口气,回到了车里。 ——夜晚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乱杀x 关于更新的事情给大家说一下。 最近依然是卡文,然后咕咕,你们也看到了。卡文是很多因素的叠加吧,但主要是我个人的状态问题,一旦我觉得下一章不好写或者写不好,就会下意识去逃避,然后拖延时间,报复性熬夜恶性循环,以前的断更也大多是因为这个。 偏偏这篇文是我想用来锻炼自己的一篇,会尝试一些不擅长的叙述方式和情节,我面对它时就注定有那种胆怯的情绪。这时候再加上没法及时更新的罪恶感,人就麻爪了,看到键盘就慌。 但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一个很久前就想写出来的世界。两个人也都是我的宝贝,我想用一个比较好的状态来完成它,起码不能在开头就这么焦虑和紧绷。 最近一直在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前两天和编编也沟通了,决定这段时间先不上榜(明天该进小黑屋了),近期也不入v收费,我放轻松好好写,等写顺了再出去抛头露面(bhi 决定之后就放松了一些,之前的断更很对不起大家,我在努力调节情绪和作息啦,希望能克服它,也感谢有你们在陪我。之后的更新规律还是下午和晚上写,写完更,如果深夜还没更的话大概率就没有了。完结一个副本后会在b说一下,可以先养肥~等我这边调整好了,会再恢复到以前那种定时日更的状态。 大概就是这样啦,我会加油的! 爱你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17 卡车穿过整个收容所,从北门穿到南门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在了山谷。雾气从天边漫卷而来,远方群山变成幢幢的黑影。狂风中,门口的电灯不断摇晃着,把大校与随从的背影打在了火车厢壁上。这辆黑色的火车像一条长蛇一样蜿蜒着静卧在铁轨上。 大校不像睿智之人,但郁飞尘不认为他会忘记三四天前刚刚见过的俘虏的模样。因此,制服哨兵后,他就和金发再次换装,穿回了普通俘虏的衣服。 卡车行驶到门口,他踩下刹车,打开车门走下来,来到大校面前“大校,中士先生让我们先来。” 大校那双微微凸出的眼珠仍然泛着神经质的红血丝,他看见这辆卡车,低吼道“其它人呢?” “报告,”郁飞尘的腔调因为平淡而显得确实在说真话,“其它人的车坏了。” 大校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暴跳如雷“你们难道只有两辆卡车吗?让那些杂种和混蛋们过来!” “我们有四辆卡车,大校,”郁飞尘说,“但只有司机们会修车,他们在一起检修那辆车,修好就会带着大家一起来。” “他妈的,”大校拔出枪来直指着他的脑袋,大吼“他妈的破烂科罗沙卡车——” 郁飞尘以一个逆来顺受的姿态微微闭上眼。 余光里,大校恶狠狠放下枪,再次大吼“让你车上的都下来!” 郁飞尘去打开了车门,他的伙伴们依次下车。拿枪的那两个,郁飞尘让他们藏在车厢深处,先不要出来。 “他妈的!”大校看到只来了这么十几个人,再次大动肝火,炸雷一样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甚至激起了一阵余音恐怖的回声。 “他们很快就会来。”郁飞尘说。 “等那些混蛋修好他们的破烂,这辆灵车就他妈的要发臭了!”大校吼了一个士兵的名字,道,“让那些娘们也过来!” 吼完,他又指挥一个士兵,带上会修车的人,去伐木场找那些“混蛋和杂种”。 郁飞尘神色不动。 金发在他耳边说“詹斯,怎么办?” 郁飞尘伸手解开衬衫领口的上面两粒纽扣,寒风灌进来,有助于他的清醒。 他说“很快。” 他微蹙着眉,看向雾气后的那列火车。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大校刚才说了一个词。 他说——“这辆灵车”。 一个什么样的车会被称为灵车? 正想着,大校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们往前面去。 一个士兵提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领他们走到第一节车厢前,然后打开了车门。 灯光照亮了满车虚弱的俘虏,见到光,他们茫然地抬起头来,然后被驱赶下车。郁飞尘看着这些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些人全部低垂着头颅,目光惊恐又迷茫,紧绷着嘴一言不发。他们不必士兵驱赶就自发排成了一条长队,往门口走去。 一个最显著的特点是,他们全部穿着统一制式的灰色俘虏制服。另外,这些人全都是青年至壮年的男人。他们就那样沉默着低头往前走,活像一队行尸走肉。 士兵打开了第二节车厢,同样的俘虏们木然下车。 按理说,这些俘虏也是可用的劳动力。但他们现在个个目光如同最可怖的死人,脚步也踉跄虚浮,还有不少人艰难地拖着自己昏厥的同伴前行。另外一些人走着走着就颤抖着跪倒在地,喃喃念着“不要杀我”之类的话。 郁飞尘不禁揣测,大校是在发现这些俘虏完全没用后,才想到喊伐木场的俘虏们来的。 而这些俘虏们并不是新被掳来的科罗沙居民,更像是从另一个运转已久的收容所过来的——现在一座收容所最多只能容纳两千人,黑章军建立的收容所一定不止一个。 接着是第三节。 “是新俘虏,”金发喃喃道“那叫我们来做什么?” 郁飞尘没说话。 这位大律师的体力和嗅觉都只能算是正常人,郁飞尘想发挥出非凡的能力,只能靠意志强迫。所幸他的意志总是有用的。 士兵打开第四节车厢的时候,他彻底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车里,绝对不止是这些沉默的俘虏。 他低声说“你闻见了吗?” “什么?”金发起先茫然无比,听完他的话后努力在空气中嗅闻,神色猛地变了“好重的血味。” 没错,血味。源源不断的血味被寒风送过来。 而且不是新鲜的血味,是血液发酵至少一天一夜后那种浑浊难闻的腥味。只有经年累月屠杀生猪的屠宰场才有这种味道。 这味道太浓了,以至于几乎掩盖了其它所有味道。郁飞尘花了三分钟,才从沉闷的血液腥气里嗅到了另一种气息。 尸臭。 夜深了,狂风大作,血腥和尸体的气味也越来越明显。 “嘎吱”一声响,士兵打开第五节车厢。 先前四节车厢里走下来大概三百名俘虏,他们排成一条灰色的长队,蹒跚着缓缓进入南门。 然而,这次打开车厢后,却没人下来了。 士兵朝他们挥手,大声说“把他们抬到那里去。” 他指着南门内灰白色的圆塔,郁飞尘探查过那里,他知道那是个大型的焚尸炉。 士兵把煤油灯交给他,他带着金发和其它人走上前去。 昏黄的光穿透了灰白的雾气,走进车厢的一瞬间,血腥气扑面而来,浓郁无比。 就在郁飞尘的对面—— 一具灰白色的尸体横躺在第四节车厢和第五节车厢的连接处,头上有个模糊的枪口,以这个枪孔为源头,头发全都被血液黏上了,身下也是一滩血。 右边是第四节车厢,里面也躺着几个人形,但还有呼吸,是几个昏过去的人。 至于左边—— 他拿着灯往左手边照。 尸体。手、脚、膝盖、脑袋……所有肢体都可以在这堆东西里找到。第一眼看过去,他还以为是无数碎尸块。但再定睛一看,是密密麻麻的完整尸体一层一层叠着,堆积在车厢里。尸体的摆放没有任何规律,带血的、惨白青灰的手和腿一起软软垂下来。黑色的带血头颅被其它人的肢体缠着,每个脑袋上都中了一枪,血液无孔不入,把一切都渗透了。 而因为现实的限制,尸体没法不留缝隙地填满整个车厢,灯往上举,尸堆和车顶有二十厘米的距离。于是一道幽深的宽缝向后面的车厢扩展,尸体的形状在其中起起伏伏,灯光只能照亮近前的一部分,再往后看就只有模糊的黑影。 可以想见,后面的所有车厢里都会是这样的景象。这确实是一辆载满了尸体的灵车。 见到这种地狱一样的情形,所有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都愣了。直到大校的声音像恶魔一样从背后响起来。 “愣着干什么?”他吼道“赶紧搬!” 搬。 搬尸体。 把尸体运到焚化炉里—— 浑浊的味道里,郁飞尘艰难地吐了一口气。 大校说得没错,即使已经是深冬,但这些尸体如果再不处理,就要在这辆火车里烂掉发臭,变成永远没法清理干净的脓水了。 他身后,一个科罗沙人呕吐出声。另外一个人则崩溃地哭了起来。金发的身躯也剧烈地颤抖着。 毕竟——这些尸体都是他们的科罗沙人同胞。 而现在,每个同胞头颅上都顶着一个枪击的伤口,毫无体面地、像屠宰场被丢弃的猪内脏一样堆在火车厢里。很难想象,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校惊雷一样的声音还在车厢内回荡,第四节车厢里那几个昏厥的人中,有两个动了动。 郁飞尘走过去,拍了拍他们。 其中一个人惊惧地睁开眼,剧烈地喘着气。另一个人也醒了,但眼神涣散,眼珠不住地震颤着。 已经疯了,郁飞尘想。 “我是科罗沙人。”郁飞尘对那个清醒的说“你们从哪里来?发生了什么?” “从……”那个人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喃喃说“高地收容所……他们说……要把我们送到……送到橡谷收容所。” “这里就是橡谷收容所。”郁飞尘说,“你们怎么了?” 那人瞳孔骤缩,像是看到极恐怖之事。 “我们……我们那里……有人要逃走,炸了……炸掉了焚化炉……被发现了。”他断断续续说,“其它人什么都没做……但要把我们……全部处死……其它人……都死了。” 郁飞尘问“那你们呢?” 那人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子弹用完了。” 子弹用完了。所以还剩下一些人没有处死。 焚化炉被炸了,所以没办法处理尸体。 所以,所有的人,不管是已死的还是未死的,都被运到橡谷收容所了。 旁边那个疯掉的人忽然哭了起来。 “我劝过他,不要想着逃跑,”他声音嘶哑“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郁飞尘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眼。 他不是科罗沙人,对这个世界来说,只是个匆匆过客。但是,尽管如此,这些天来在橡谷收容所的所见所闻,仍然像一层晦暗的阴翳笼罩了他。即使是上个世界在丧尸群里的生活,也远比不上现在这样压抑。 那个丧尸世界,在这个收容所制度的映衬下,甚至都显得单纯又纯洁了。 他往里走了几步,回身往门外看。 外面,南门口,大校抽了一支雪茄。边抽,边神经质地跺了跺脚,像个不耐烦的监工。 郁飞尘死死看着他的脸,这张满是横肉的脸上除了凶恶之外,还带着一丝焦虑和紧张。对于这些堆积如山的科罗沙尸体,大校的内心尚存有一丝焦虑和紧张么?郁飞尘不知道,他对大校的内心和灵魂毫无兴趣。 他只是在如山的尸体旁边半伏下身体,向外观察。狭窄的车门能挡住里面的一切,从这里往外望,一切毫无遮挡。 不是个制高点,但是个绝佳的狙击位,尤其当目标是大校的脑袋的时候。 他没有狙击武器,但六十米太近了,绝对在手|枪的射程内。 外面,寒风呜咽。大校又开始怒吼和咆哮,对天开了一枪。显然,这边还没开始搬运,他很不满。 里面,沉郁的血腥味几乎在空气里凝结,这是郁飞尘最想结束这一切的一刻。 但时候还没到。 他低声道“搬。” 然后,他抓住第一具尸体的肩膀,金发沉默着扛起尸体的脚,把这具沉重的尸体抬起来,往里走。 路过大校的时候,大校正在神经质地喃喃自语。 “他妈的,他妈的,”他吐出一口浑浊的烟圈“下午刚和那个他妈的假清高的锡云□□吵了一架,晚上高地又往我这里运垃圾,他妈的,还有谁把我放在眼里——” 郁飞尘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看来,大校的焦虑和紧张里,有一大部分是源于生活的不顺心。 听他话里的意思,就在今天下午,他还和安菲尔德吵了一架。 郁飞尘想象不出安菲尔德和这位大校吵架的样子,或许大校的话里有夸大的成分,他们只是谈了谈。 不过,安菲尔德解决问题的方式倒是和他的外表相符,温和文雅。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越过灰色的俘虏队,走近了焚尸炉。焚尸炉前有士兵把尸体接过去。 像是卸下了沉重的担子,金发壮汉长长出了口气,但是看到那具尸体被士兵抬进焚尸炉内,继而消失,他又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郁飞尘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往回走。 化工厂里的建筑很密集。那栋两层小楼就在焚尸炉的不远处。小楼的二层亮着惨白的电灯,一个黑影靠在窗前,看姿势,是个人正看着这边。 郁飞尘从黑影的身形认出这就是收容所的那位“医生”。一个和焚尸炉为邻,住在最大的瓦斯罐的楼上的人——也就是一直研究微笑瓦斯和进行人体试验的那个人。 别的收容所还在用子弹处决俘虏,他却已经发明了用瓦斯集体毒死俘虏,然后就地焚烧这样一套快速的流程。 于是前几天夜里所见的情形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眼前了。 紧接着,金发壮汉停下脚步,扶着柱子躬下腰,他也吐了。 吐归吐,一切还是要继续。 只是,吐完之后,金发把脸埋进了宽大的手掌里。 “詹斯,”他的声音透出软弱,“我们如果失败了,我们的家人是不是也会像那样?” 郁飞尘抿了抿唇。 见到那惨烈至极的一幕后,连一贯意志坚定的金发都动摇了,也难怪在昨晚的预言里,大鼻子会告密了。 他淡淡道“那你想看到微笑瓦斯被所有收容所用上吗?” 金发愣住了。 良久,他握紧了拳头,低声道“为了科罗沙。” 再次走到南门的时候,他们的身后传来声响。是几个士兵按照大校的吩咐,带着两百个女人和老人们来了。事态紧急,其它男人们又不见踪影,老弱病残们自然就被带来充作劳工。 她们显然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微微的喧哗声传来。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郁飞尘脸上,他抬头,灯光中,洁白的碎屑纷纷扬扬,下雪了。 死人,活人。黑章军,俘虏。大校,医生。 火车,焚尸炉。男人,女人,老人。 北风,大雪。 仿佛神灵的旨意。在这个最后的晚上,该来的,都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爬进车厢。 沉默里,那些一动不动尸体似乎都注视着他。 检查防弹衣,拿枪。装填,上膛,瞄准。 一阵急促的响动,隔壁那个被吓疯了科罗沙人忽然连滚带爬地掉下了车厢。 他大声哭喊,声音沙哑,浑浊尖利,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又有人要逃了——” 郁飞尘猛地扣动了扳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18 枪声响起的那一刹那,一蓬深色的血花在大校额头炸开。 他正维持着停到疯子呼喊后猝然转头的姿势。临死前他一定听到了子弹在身旁呼啸的声音,因为他的眼球高高凸起,脸上满是惊愕。 来到橡谷收容所的第一天,那个因为不愿脱衣服而被大校击毙的科罗沙老人倒下时,脸上也是这样的神情。 周围的空气寂静了一瞬,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连那个疯子也愣了愣,然后在枪声里痛苦地抱住了头。 随后是大校沉重的躯体轰然倒地的声音。他的嘴大张着,似乎是又想呵斥什么,然而从喉咙里流出的只有鲜红的血沫。滚烫的鲜血浇化了地上的雪沫。 ——他罪恶的一生也就终结在这一刻了。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死一样的寂静里,突然响起疯子的高叫。 尖利的高叫像炸雷撕碎梦境一样惊醒了呆立的士兵们,大校的副官向前跨出一步,大喊“全体警戒!” 枪械碰撞声乒乒乓乓连响,郁飞尘一击即中,他紧贴着车厢壁,在一节一节相连的无光车厢里化作鬼魅一般的阴影,一边往第四节车厢跑去,一边迅速再次上膛。短短几秒钟后,他来到了第四节车厢的小门旁边,往外看去。 外面的士兵全都拔枪出来,有人对准了疯子,有人对准了黑洞洞的火车厢门。令人惊讶的是,还有一部分橡谷收容所原本的士兵端着枪指向火车旁边高地收容所来的卫兵。看来刚才那声枪响来得太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没人会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俘虏中竟然有带枪者存在。 其它俘虏则一起抱头蹲下。 再过几秒,士兵们们将枪声响起的方向与疯子突如其来的叫喊联系在了一起,列车旁边的卫兵围向第五车厢门。 就在这时,郁飞尘的枪口贴着第四车厢门,再次对准了研究所的大门。 在那里,大校的副官正在指挥行动。 他的视野被一分为二,一边是黑漆漆的车厢壁,一边是雪中的黑章军副官。很快,视线聚焦,集中在副官身上。 他的枪法一直很准,这样的距离也很近,但每次开枪前,他习惯了态度端正。 北风呼喊号叫,但他脑海里寂静无比。 咔哒一声扳机轻响,枪声再次在所有人耳畔炸响! ——这次轰然倒下的是副官了。 再下一刻,电灯灯泡哗啦一声被击碎!刺眼的火花闪过后,仅剩的大光源只剩下哨楼的雾灯,但它没法太清晰的视野。 昏暗笼罩了这个地方,只有雪光幽幽浮起,反复折射着零星的煤油灯光。 士兵哗然。 “不许动!”士兵们这次听出了声音的来源,三个士兵朝第四车厢门行动,另外三个士兵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第五车厢门,朝第四车厢跑去。 郁飞尘没动。 现在离士兵围上来还有三四秒钟。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所有人的肩章,大校和他的副官死后,整个场中军衔最高的士兵只剩下一名中尉,群龙无首。 有士兵看见他了,喊声过后是枪声,子弹擦着他的脸颊打在车厢壁上,火花飞溅。 郁飞尘一手撑住铁门,从厢门里跃出。 接着,他抬手对着离自己最近的士兵就是一枪! 士兵身体倒下,郁飞尘把冲锋|枪从他身上拽下,对着前方砰地一下开枪。 远处哨楼上的哨兵刚要吹响报警的长哨,右肩就被子弹击中,铁哨落地,痛苦地抱臂□□起来。 冲锋|枪开过一次枪后就被立刻丢在地上,前方无数枪声连响,郁飞尘右手拽住那名死亡士兵的胸口把他立在自己身前,像盾牌一样挡住那些朝他激射而来的子弹,另一边左手拿着原本的手|枪,朝后方车厢门里一连三发! 三个拿□□,正冲出车厢门的士兵倒地。 郁飞尘对着车内大声道“关门!” 里面的金发反应很快,重重关上了第五节车厢的门,接着就是极速的跑步声,他正奔向第四节。 门从里面关上以后,士兵就没办法钻进车厢里,出现在他背后。 赤手空拳的搏斗,乃至空手对白刃的围攻,即使是敌手人数众多,从四面八方围上来都没关系。 但是枪战,永远要留一个安全的背后角度。 第一声关门声响起,他立刻回身向前。但子弹出膛溅出的火花在夜幕里极端刺眼。它们变成短时间内难以消退的光斑,印在了郁飞尘的视野里。还有士兵打起了手电筒,但是为了最大可能避免中弹,郁飞尘时刻保持自己在高强度的移动中,手电筒乱晃,不仅照不到他,还阻碍了别的士兵的视线。 放下被打得血迹斑斑的尸体,他向右边快速移动,移动的同时换回右手使枪,飞快朝两个方位分别点射! 来自对面的压力顿减,因为枪法最准的两个人都倒下了。 昏暗的斜侧面忽然响起另一道枪声。 直觉比理智更早做出反应,郁飞尘身体一侧,下一刻往那个方向放枪,但是前方另一道枪声连响,密集的扫射打中了斜侧面的放枪士兵! 郁飞尘朝那里看去,根据模糊的轮廓,正是原本藏在卡车里的两个持枪的猎人同伴,他们已经下车,在车轮阴影的隐蔽处开枪。 雪更大了,刚溅上的血迹瞬间就被覆盖,只有尸体的身下洇开无尽的黑红色。片刻后,郁飞尘的背后竟然又传来枪声! 但子弹不是对着他的,而是对着前方的黑章士兵——是金发关上了第四车厢门,来到第三,然后捡起了车厢里死亡士兵的冲锋|枪,也加入了战局! 三个方向同时有了火力,无人指挥的黑章军摸不清敌人到底在哪里,节奏顿时紊乱。 郁飞尘就是在这个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最密集的士兵群中。 他抬腿踹向最近一个士兵的膝盖,士兵向后趔趄压到了另一个士兵。有人大喊一声,离得近的士兵都朝这边拥过来—— 但士兵们的冲锋|枪太长,近距离的情况下还不如一根木棍好用。 斜侧面一个士兵刚端起枪,就被手|枪干掉了。同时另一个强壮士兵从背后扑上来,直接赤手空拳扼住了郁飞尘拿枪的右手腕! 郁飞尘左手银光一闪,是他早就藏在身上的那枚锋利的小银刀。他甚至没看身后那个强壮士兵一眼,反手向后,银刀直接洞穿了士兵的喉咙。 他把尸体猛地甩开以免血液喷溅到自己身上,下一刻,注意已久的那枚中尉肩章在雪光中一闪,他抬手两枪解决两个扑上来的士兵,左手从背后扣住中尉的肩膀,右手拿枪,枪口抵在了中尉的太阳穴上。 “不要,不要,请……”这位中尉大概一辈子都还没体会过被人用枪抵着头的感觉,士兵们接连不断的死亡更是加剧了这种恐惧,他在被制住的那一瞬间就颤声开口。 随即,根本没等郁飞尘说什么或做什么,他就大声道“都别开枪!” 他很有做人质的自觉,但郁飞尘根本没这个意思。 一身沉闷的声响,子弹贯穿了他的头部。 这声枪响仿佛是个令人恐惧的落幕词,风声里,枪声零落了下来。不知道他们是听从了上尉生前的命令,还是因为同伴们死亡得太突然,不敢进攻了。 郁飞尘扔开中尉的尸体,看向场中央。 在那里,女人,老人和孩子们还抱头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就像黑章军对他们中的人开枪时那样。他们被吓怕了,这一切又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或许还会以为这是黑章军在随机射杀俘虏。 而那些被高地收容所送来的,精神状况极端崩溃的俘虏则愣愣看着这一幕。 ——这就是收容所的生活教给他们的东西。 郁飞尘深呼吸一口气,看着他们。 一声高叫忽然从卡车车底下响起,喊出了他想说的。 浑厚有力的声音在雪中回荡。 “跑!” 最先有反应的是听到科罗沙口音后哆哆嗦嗦看向四周的女人们,她们的目光先是惊恐,然后惊诧。再然后,她们或搀起老人,或抱起孩子,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幕——曾经杀人作乐,残暴无比的黑章士兵们的尸体铺了一地。 卡车附近的第二个人大声重复了第一个人喊的话。 “跑!” 第三节车厢门打开,金发拖着一个黑章士兵的尸体跌跌撞撞滚下来,又继续拖着尸体往火车头前的空地奔跑。 一边跑,一边大喊“跑——” 他奔跑的动作终于带动了第一个尖叫着跑向那个方向的女士,紧接着一位母亲把自己的孩子死死按在怀里,踏着积雪朝南面奔跑。 剩余还活着的黑章士兵大喊“拦住他们!” 枪声重新响起来,金发在最前面,是最明显的目标,但他从郁飞尘刚才的动作里学会了用尸体挡枪的做法,挡住了最知名的一击。 枪声继续不知疲倦地响着,但已经不一样了。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向南奔跑。有的在雪中滑倒了,但又继续爬起来,有的在黑暗里中了流弹,但还咬牙奔跑着。 枪声忽然没法吓住他们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又有什么东西重生。 到最后,高地收容所的俘虏们中,也传来了几声似痛苦又似快乐的大喊,他们拖着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跟上女人和孩子们,在枪声和火光中奔向南方无尽的雪幕。 接近一千个人的脚步声踏着积雪在漆黑的山脉间回荡,和着呼喊声一起,发出剧烈的回响。 那两个拿枪的猎人之一在也逃走之前打开了卡车的前灯。雪亮的灯光照亮了这段逃离收容所,奔向自由和新生的道路。 郁飞尘则在后面的黑暗中继续潜行,他在中尉身上拿到了新的枪和子弹,朝南门方向过去,这个方向能看到焚尸塔和二层小楼,一个小功率电灯在门前亮着,前面忽然闪过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格洛德。 想起前些天看到的东西,他了然。转头又放了几枪保证逃走的科罗沙人们的安全,听着外面枪声再次渐渐零落,也贴着墙朝那个小楼的方向过去。小楼里寂静无声,他从背面的墙壁上去,踩着窗框借力向上攀登,爬到了二楼一个半开的窗外。 就在这时,雪亮的灯光忽然以这个小楼为直径,唰然亮起! 这是个极大功率的射灯,穿透力极强,照亮了方圆两百米的景物,也照亮了正在奔跑的人们。 同时,安装在小楼一侧的广播放音喇叭里,也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亲爱的科罗沙朋友们,请停下你们的脚步。” 这声音的主人曾用同样温和的语调询问过化学教室的妻子莱安娜,并表示“我和席贝医生会妥善照顾你和你的孩子”。但是,此刻的音质却有些沉闷和怪异,像隔着什么东西。 ——是那位医生。 遥遥传来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没有丝毫停歇。 “请停下你们的脚步,我再说一遍。”音量被放大了,震耳欲聋,“否则,我们将向你们的方向释放有毒气体,气体将在短时间内达到致死浓度,将你们送到神灵面前。” 与此同时,一队带着防毒面具的士兵快步跑向南门,白色的防毒面具,两只眼睛处是黑色的椭圆大透镜,口鼻处是黑色管子,连着滤罐,这让他们看起来像一队长着骷髅头颅的幽灵。他们手中还各自拖着一条细长的管子,是从一楼延伸出来的。 微笑瓦斯。 能在转瞬之间,让所有人在痛苦中微笑死亡的气体。 它终于伴随着橡谷收容所,从开始走到了最后。 郁飞尘从二楼的窗户翻了进去,一个白大褂助理惊恐地看着他,但郁飞尘用枪指着他们,他们没敢出声。 开枪会惊动下面的人,郁飞尘用枪托打晕了助理。这地方还连接着一个独立的储藏室,郁飞尘想去搜,但当他把解剖台上被束缚着的孕妇和残疾人全部解开之后,广播里,医生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危险。 ——他从楼梯走下去,广播装置在一楼,他记得很清楚。 一楼的很昏暗,毒罐高大的影子挡住了一部分灯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也带着骷髅一样的防毒面具,正对着话筒缓慢地念到“现在我开始倒数,10、9——” 然而,南门大开着,能清楚看到外面的情景,从窗户往外看去,大雪中,科罗沙人依旧在头也不回的奔跑。在这一刻,他们对自由的渴望盖过了死亡。 “8、7、6——” 戴防毒面具的士兵们齐齐打开了管道顶端的什么装置。医生是在玩真的。 “5,4——” 郁飞尘抬起了枪,遥遥指着他。 “3、2——” 占据大厅大半的毒罐群里,忽然响起一道冷静的声音“医生。” 医生猝然转头! 一个人影,缓缓爬到了毒罐的最顶端,他右手按着最大那个毒罐沉重的阀门,另一只手上则拿着一个棕色的大玻璃瓶。在这个世界里,某些腐蚀性极强的酸性液体需要用这种容器保存。 ——是化学教师,格洛德。 “让他们停下,”格洛德的声音从未如此镇静,“否则我就打开它,或者把这东西倒下去。” 打开阀门,或者用强酸液腐蚀罐体,都会导致大量的瓦斯瞬间溢出! “您的防毒面具,还有所有人的面具,都过滤不了这种浓度的瓦斯,医生。”格洛德道。 “是你,”医生防毒面具下的脸看不出表情,缓缓道,“你真的决定这样做了吗?” 而格洛德只是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他手指颤抖,而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让、他、们、走。” 医生笑了笑。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妻子就在楼上,她还没睡觉。”他的声音越来越温和恳切,像是用了什么诱导的技巧,“你想和她说说话吗?” 说着,他慢慢转头,将目光投向上楼的楼梯。 ——然后就顿住了。 高处的楼梯上,郁飞尘把玩着手|枪,正似笑非笑看着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19 医生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接着,他快速环视四周。 当然,除了郁飞尘和化学教师格洛德,四下里空无一人。所有士兵要么去前面阻挡科罗沙人的逃亡,要么拿着瓦斯管道站在南门口,准备向人们逃走的方向释放致命的毒i气。 没人能帮他。 楼上传来微微的杂乱脚步声,像是有很多人在走动,格洛德的目光动了动。医生的姿态则显得更加不安。 冰冷的空气里,响起医生的喘气声。他向后退了几步。 “一层,来人。”他佯装镇定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 医生即将数到尾声的倒数戛然而止,士兵们原本就很讶异,此刻又听到命令,立即有四五个士兵向这边跑来。 南门和小楼的距离很近,他们只需要半分钟就能抵达,医生似乎松了口气,站姿也更加沉稳有底气起来。 只见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棕色袖珍枪! 一片死寂里,他呼吸微微颤抖,双手都握在枪柄上,一边瞄准向郁飞尘,一边又后退几步,逼近门口。 “放下枪,医生。”格洛德声音低沉,说。 一边说,他的手指一边做出拧动阀门的姿势——郁飞尘看过去,他知道,格洛德也是在玩真的。 这个毒罐是微笑瓦斯的总罐,含毒量极高。阀门一旦打开,极高浓度的微笑瓦斯瞬间就会以这座小楼为中心扩散开来,防毒面具的过滤能力是有限的,根本挡不住这样浓烈的瓦斯,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死。 ——再也没有比这更有效的威胁了。 医生身体绷紧,猛地转向,将枪口的方向对准格洛德。 就在这一刻! “砰!” 郁飞尘早已不再是漫不经心把玩枪柄的那个姿态,他蓦然抬手,子弹带着火花划过一个精准的直线,洞穿了医生的脑袋! 而这位医生反应速度是他今晚见到最强的,就在子弹穿透身体的那一刻,医生也猛地向格洛德扣动了扳机! 两声枪响被广播的话筒接收,扩大了无数倍,响彻收容所的上空,又在山谷里层层回荡,惊起无数黑色的飞鸟。 可惜,医生没有经过严格的枪械训练,防毒面具的眼罩也造成了视觉上的误差,他那一枪注定打不准。 果然,子弹在离格洛德还有二十厘米的地方划过,带着火花撞在厚重的金属毒罐上,火花爆射的“滋滋”声过后,留下一个黑色的凹坑。 而医生的身体则在原地摇晃几下,开始栽倒。因为双手举枪,他的重心前倾,脸部朝下重重倒在了地上。枪摔开了,他的双手被倒地的冲击力摆成一个投降的姿态。血液一半从防毒面罩的破口流出来,一半被挡住,淌在面罩内,鲜红黏腻的血就那样淹没了他的脸。 这位高高在上,用瓦斯和电刑杀害了无数俘虏的医生,因为行事疯狂,在收容所里受到尊敬,自己也为此骄傲,然而,他最终就这样以一个极不体面的姿势告别了世界。彻底死亡前,医生甚至被自己的血液呛入口鼻,极为痛苦地咳了半声,然后再无动静了。 ——和那些毫无尊严,也失去反抗能力的科罗沙人的死亡并没有什么区别。死神不会因此怜悯科罗沙人,也不会因此善待这位医生,死亡面前,人是平等的。 就在这时,士兵们已经匆匆跑到门口,看到这一幕后,所有人大惊,持枪上膛,瞄准房间里的郁飞尘和格洛德。 郁飞尘的神色没有变化,当他拿着枪的时候,所有人在他面前,也是平等的。 更何况,这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在这个其它同胞们奔向自由的夜晚,化学教师格洛德爆发出了非同常人的冷静和镇定。 莫格罗什说,有时候你要相信你的队友,现在他觉得这话也有道理。 “放下你们的枪,”只听格洛德说“否则我会立刻拧开阀门,让这里储存的所有瓦斯都泄露出来。泄露的后果,你们也知道。” 那些东西士兵一时间沉默了,没有开枪。 士兵手里有枪,格洛德手里有阀门。他们在彼此威胁,互相较量。 谁先怕,谁就会投降。 可是,格洛德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东西了。 他的同胞已经奔走在通往自由的辉煌的路上,远离此处。他心爱的妻子虽然生死未卜,但就在楼上。 这场较量,如果他赢了,那就吓退黑章军,重获自由。如果他输了,那就和自己受尽折磨的妻子一起死去。 他什么都不怕了。他愿意光荣地死。 而黑章军的低级士兵们却还想活着,高下立判。 有的士兵握枪的力道已经显出软弱,枪管也出现小幅度的颤抖。 就在此刻,郁飞尘拿着枪,一步步走下楼梯。 脚步声在木质楼梯上一声声响着,越来越近。 他的存在感太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上面。 几绺微微汗湿的头发从郁飞尘额角垂下,他的五官俊美深刻,眼神像无机质一样冰冷,走下楼的动作没有丝毫退缩,拿枪的手臂沉稳无比,工装衬衫的前两颗扣子解开,露出肌肉线条完美的胸膛。 他的衣袖上溅着未干的血,拿枪的姿势比任何人都熟练标准,昏暗的汽灯光下,像是个为杀戮而生的兵器,又或是前来收割性命的死神。 这样一个人,不知为何,竟然显得比把持着致命阀门的格洛德还要可怕。 有人认出了他就是今晚掀起这场动乱的人,微微的说话声在士兵群里响起。 有个士兵的手颤了颤。 郁飞尘的枪口立刻旋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对准了他。 “把枪放在地上,”郁飞尘此时的嗓音低沉,微微沙哑,“5、4……” 那个被指着的士兵彻底被自己的恐惧击溃,把枪丢在了地上。 格洛德则把手指彻底按在阀门上,续上了郁飞尘的倒数“3、2——” 寂静的空气里,这样的倒数像是死亡逐渐逼近的声音,第二个士兵放下了武器。 紧接着就是哗啦啦放下武器的声音,医生的尸体就那样狼狈地躺在地上,在瓦斯阀门和郁飞尘的枪口的双重威胁下,这场心理战,终是以黑章士兵投降收场。 郁飞尘继续道“退后。” 无人反抗,他们往后退了几步,离开那些放在地上的武器。 郁飞尘仍然用枪指着他们,但同时往后侧方看了一眼,使了个眼色。 二楼楼梯口的一个侏儒率先会意,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将士兵们的枪拢成一堆,抱在怀里。然后邀功似地走到郁飞尘身边。 郁飞尘目不转睛注视着黑章士兵,但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像是赞赏。侏儒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格洛德猝然抬头! 原来,刚刚他全神贯注,精神都集中在与医生和士兵的较量上,根本没注意到,、二楼那些被研究的孕妇和残疾人已经被郁飞尘解救。 ——不仅被解救,还有数人走到了连接一楼的楼梯口,默默看着楼下发生的这一幕。 只见楼梯口的人群中,走出一个身形略微臃肿的女人。 她形容枯槁,亚麻色的头发黯淡无光,碧色的眼睛却依然美丽,这是莱安娜,她还活着。 黑章士兵已经被解除了武装,危险解除,她张嘴,声音里带着哭腔“格洛德……” 格洛德坚定的目光刹那动摇,眼睛里也含满了泪光,他却没立刻动作,而是看向了郁飞尘。 郁飞尘读懂了他的意思,格洛德是在问,他现在能不能离开阀门了。 他对格洛德点了点头。 格洛德浑身颤抖,跌跌撞撞地爬下毒罐。莱安娜则一手护住肚子,一手扶着楼梯下去,他们在楼梯末端相聚。 格洛德死死抱住了莱安娜,声音嘶哑颤抖,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为什么说“对不起”,郁飞尘并不确切地知道。或许是因为没保护好莱安娜,让她被带到了医生的实验室,又或许是刚刚威胁医生和士兵们的时候,一旦拧开阀门,不仅他自己会死,莱安娜的生命也保不住了。 莱安娜边哭边笑,她捧住格洛德的脸,说“我都看到了。” 只听她轻声道“你是英雄,格洛德。” 这对爱人继续拥抱在一起,郁飞尘的背后也传来几声感动的抽泣声,紧接着,所有人又都用感激中带着敬慕的目光看向了郁飞尘。 “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莱安娜抹了抹眼泪,道。 郁飞尘看着她和格洛德。 在先前,那个营房通往的某一个未来里,医生剖开了莱安娜的腹部,取出了她未成形的孩子,莱安娜则被折磨致死。痛苦的格洛德因为妻子的死万念俱灰,又见到了黑章军批量毒死科罗沙人,然后在焚尸炉里焚烧殆尽的情形,彻底绝望,而后崩溃。他打开了微笑瓦斯的总阀门,毒瓦斯在整个收容所蔓延,终结了他自己、试验品们、还有所有同胞的痛苦,也让橡谷收容所的所有施暴者偿了命。 这固然是一个尘归尘土归土的结局,但毕竟有些残酷。 而现在,他们改变了这一切。 但现在不是煽情和感激的时候。 “往南走,”郁飞尘道,“快。” 格洛德猛然惊醒,搀着妻子往门外走去。其它人匆匆跟上。 ——就在这时,楼上忽然传来试剂瓶被打碎的声音,随即是一声尖叫“着火了!” 郁飞尘双眉微蹙,快速上楼。刚刚时间紧迫,他没来得及搜储藏室。这时,只见另一个白大褂医生匆匆从储藏室的方向出来,身后是已经烧起来的火苗。 这人知道黑章军大势已去,打算销毁证据! 郁飞尘,手起枪落,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个医生。随即冲到已经被点燃的试剂柜和资料柜前。 资料柜,和资料柜前的几个大办公桌里,放着一些至关重要的研究资料。其中就包括微笑瓦斯的制取过程和分子式,甚至还有他们用瓦斯残害俘虏的具体过程和每次的人数记录! 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证据,一旦拿到,作用巨大。 如果郁飞尘对它们一无所知,那面对已经熊熊燃烧起来的资料柜,他一定一筹莫展。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在前几次夜里的探查里,他已经把这些资料翻了一遍,并且牢牢记下了关键资料的位置,为的就是在将来节约时间。 此时火已经烧了起来,那医生一定加了什么助燃的东西,木质书柜劈啪作响,热浪扑面而来。郁飞尘丝毫没躲避,大步上前,一把扯下一件搭在椅背上的军大衣,抡起衣领,让厚重的大衣掀起气流向前扇去!火焰刹那间退了一步,他冲进去,一面用大衣挡火,一面翻开柜子,迅速从里面抽出资料。 火舌舔舐着大衣,没过半分钟,皮质的大衣便被烧穿,也开始燃烧了。 不过这时郁飞尘已经完成了资料柜的搜查,哗啦一声打开办公桌的左边抽屉,看也没看,将厚厚一沓资料抱在怀里,跃上办公桌。 他把烧着的大衣丢回火海,抱着资料跳下桌子。 背后,资料架吱嘎作响,然后在下一刻彻底被烧穿,轰然倒塌。 滚滚火焰和浓烟里,郁飞尘穿过重重解剖台,回到楼梯口——科罗沙人们还在等着他,甚至有几个想上前来帮忙。 “走!”他低声道。 烟气和热浪轰然席卷,他们一起冲出了小楼。 小楼外暂时安全,郁飞尘把资料中不算太重要的一些分给他们,来减轻自己的重量。那个侏儒把士兵交上来的冲锋|枪抱给他,郁飞尘只留了三把给人们防身,这些病残人士大多数拿不起枪,给了也是徒增重量。接着,他挨个拆掉了剩下的枪最关键的部件,把它们报废了。 随后,郁飞尘把他们送到了南门。北风呼啸,夜色下,群山寒意深沉,但没人害怕它。 “往橡山走,他们还没走远,雪上有脚印,”郁飞尘简单交代道,“如果实在追不上,也一直往南。” 为首的格洛德点了点头,说“你呢?” “我去军营再拿点东西,军事地图之类。”郁飞尘说“萨沙见。” 格洛德重重点了点头,紧握着莱安娜的手腕,带着残疾人们也踏上了那条逃离的道路。 大雪还在下着,遮住了满地的鲜血。已经逃走的科罗沙人还算聪明,把地上残留的武器都捡走了。 身边传来响动,门口竟然还有个幸存的士兵,他面容非常年轻,嘴唇被吓得苍白,喃喃念着壮胆的词句,端着枪勉强站起来,把枪口指向了逃走的人群。 而莱安娜听到声响,猛然回头。 因为这个动作,她亚麻色的长发在大雪中扬起,碧色的眼睛清澈透亮得惊人。她和那名黑章士兵对上了目光。 这时,她的右手还紧紧保护着微微凸起的腹部。 女人——孕妇,还有里面那脆弱的新生命,这是世上最柔弱,也该受到保护的人。 此刻却在凛凛寒风和满地尸体间仓皇奔逃。 士兵握枪的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透过纷扬的大雪,郁飞尘看见了这一幕。他也注意到了这个年轻黑章士兵生疏至极的拿枪姿势。 战争年代,很多新兵都是临时被征召入伍的平民。或许,就在一两个月前,他还是个生活在寻常家庭的普通人。而在一两个月前,莱安娜也是个衣食无忧、生活体面的妻子。他们如果在那时候碰面,或许这男孩还要尊敬女士,礼让孕妇,礼貌微笑着给她让道。 但战争和信仰在短暂的时间内急遽改变了这一切。和平的梦境被打碎,有人拿起枪,有人沦为牲畜,世界显露出它赤i裸裸的残酷本质。 而胜利者也在不知不觉中,认为施暴残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人心中暗藏的疯狂一旦开始发泄,就无法再体面收场。 然而就在这一刻,就在这惊惧无比的对视里,他们瞳孔震颤,灵魂发抖,同时洞彻了这件事。 年轻的黑章士兵忽然痛苦地大叫一声,往雪地上连放几枪,然后猛地将枪摔在地上。他也跌坐雪中,双臂抱头,浑身颤抖,崩溃地哭泣起来。 郁飞尘在凛冽的北风里呼出一口寒气。 战争,和战争中的统治——是最彻底的暴力,它改变所有人。 没再多想,他注视着格洛德一行人消失在雪幕中。 废掉了那名正在哭的黑章兵的枪后,郁飞尘没再管他,往收容所内走去。为了俘虏们的逃走,必要的事情已经完成,剩下的黑章军就交给战后的法律来公平制裁,他子弹有限。 南门内,小楼已经全部烧起来了,里面的化学物质加剧了火势,浓烟呛人。烈焰烧化了飞雪,也映红了半边天空。郁飞尘翻开手中资料,找到微笑瓦斯的化学式和其它性质,这里有“微笑瓦斯”在高温情况下的记录,还好,这东西不算稳定,一旦遇到高温会很快变性。 他松了口气,这样看,即使大火烧坏毒罐,也不会造成太恶劣的影响,而他也还有时间去军营那里搜罗一些其它的资料,或许对科罗沙人的战争有帮助。 ——第一次进入永夜之门,不知道任务完成的确切标准,他必须做完所有能做到的事情。 火光映亮了这里,他看向军营的方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今晚从头到尾,安菲尔德上尉都没有现身,他在做什么? 很快,郁飞尘从一个士兵身上收缴了怀表,又另外搜到另外两个手表校准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离十二点的最后时间还有两小时。时间不多,他必须在两小时内完成一切,离开这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刻向军营的方向去。路上经过俘虏们的营房,他也会进去探查——于是又陆陆续续救出了一些散落在其它地方,没参与外面事件的俘虏。 收容所里的士兵几乎都没了,要么死了,要么逃得没了踪影。剩下的是当地看守们,以及后勤人员,他们倒是没杀过人。看到拿枪的郁飞尘进来,这些人瑟瑟发抖,郁飞尘对他们说了一句“滚出这里。” 他们匆匆忙忙地滚了。 来到军营所在的地方后,郁飞尘先进了大校的办公室。根据他的记忆,这里有许多珍贵的资料——各个收容所的位置标示图,建立更大、效率更高的收容所的计划书,下一步的战争部署,以及橡谷与锡云的往来电报。 一开始,事情如他所料,十分顺利。 但搜着搜着,他忽然发觉了不对。 ——少了。 计划书、往来电报,每个都少了点什么。不影响全局,但也是重要的一部分。 不仅少得精准,手法还很高级,抽屉和柜子里完全没有翻动的痕迹,做得干净利落。 郁飞尘搜完一遍,收起资料,合上柜门,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他在附近巡查,很快锁定了大校房间斜对面一个独立套房。里面陈设干净整齐,显然也是个高级军官的办公场所,壁炉里还燃着炭火,可见房间的主人有些畏寒。 衣架上挂着一件外套,肩章是上尉衔。 所以,这大概率就是那位有着铂金色长发的、一半时间给他帮忙,另一半时间添堵的安菲尔德上尉的办公室了。 郁飞尘变得更加面无表情。 办公室里没人,但灯还没灭,茶水勉强算是温的,接近完全凉掉,人已经离开了至少半小时。 与此同时,郁飞尘敏锐地嗅到一丝火烧过的气息,他有一点不妙的预感,循着气息过去,果然见办公桌的花盆里用土壤盖着一些灰烬。 另一侧,办公桌旁边的小桌上摆着电报机,他走过去,把机器拆开,里面还微微有些热度,显然在不久前还高强度工作过。 当然,想都不用想,既然有了纸张燃烧的灰烬,那么关键的资料肯定已经被安菲尔德处理掉了。这人心思缜密,和大校之流完全不同,不会留下把柄。 于是郁飞尘干脆就没找,转身离开办公桌,顺便拿起一个空的公文包放资料。接着,他又在套房的盥洗室毛巾架上取下一条毛巾,用水打湿带在身上,短短一个多小时,南边的火已经变成了大型的火灾现场,烟气对肺部有害,湿毛巾是保护措施,或许有用。 做完这些,他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只是关门的声音重了一些罢了。 他并不是非要知道安菲尔德在做什么,那些东西对他大概也没有什么帮助。 只是,这座收容所里,还存在他没有完全掌控的事情,这种感觉总是会让人有些不爽的。 离开这里后是十一点四十,时间不多了。不过从这地方到南门,以他的速度,十五分钟足够。 而安菲尔德既然还有心思销毁资料,就说明还好好活着。这人知道必须在十二点前离开收容所,于是郁飞尘也不再管他的事情。一心一意赶路。 越到南面,火光越亮,烟气也越来越呛人,还好有漫天大雪中和,在他的接受范围内。火焰从二层小楼蔓延到了焚尸塔,也烧着了最近处的妇女儿童的营房,砖瓦房不结实,已经有几个被烧塌了。 他经过这片废墟,继续往前走,寂静的午夜,只有风声和火焰燃烧的猎猎呼声。血腥味和烟气一样浓重,这地方对科罗沙人来说是人间地狱,现在的情景也和真正的地狱相差无几。 就在这时,一点细微的响动从废墟深处传来! 郁飞尘猝然回头! 响动声继续,还有说话声和细微的哭声。 他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废墟,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绕过一个倒塌的房屋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在火光里熠熠生辉的金发。 他脚下砖块碰撞发出声音,那人闻声也抬头朝他看来。 赫然是安菲尔德! 安菲尔德披着披风,带着白手套,却半跪在废墟里,手臂拉着什么。郁飞尘往那边看,却见是个小女孩的上半身,那女孩身体颤抖,还活着,哭声就是她发出的。 只听她痛呼一声。 安菲尔德重新低下头,一边拉着她,一边说话。 他这时的声音是郁飞尘没见识过的那种,很温和的语调。 “往左边动一下。”安菲尔德说。 郁飞尘走近,这女孩看样被落在了营房,没跟大部队逃跑。不知怎么,她被倒塌的建筑死死压着,压着她的不仅是砖块和水泥板,还有交错的锋利钢架。 她怕被钢架伤害,动得小心翼翼,闭着眼颤抖哭泣。 郁飞尘迅速来到安菲尔德身边,目光在那些错综复杂的钢架上迅速扫过,选中了其中的一根。 安菲尔德再次抬头看他。 而就在他抬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郁飞尘忽然看到——这个人在流泪。 但下一刻他看清了,刚才只是稍纵即逝的错觉,安菲尔德脸上没有眼泪,什么都没有。 耀眼的火光把年轻上尉的面庞照得清清楚楚,他们从没在这样明亮的环境里对视过,郁飞尘忽然看到了自己那错觉的来源。 在安菲尔德的右眼下,离眼瞳极近处——下睫毛根部的那个位置,若隐若现有一颗浅色的、旧伤痕一样的小痣,像一颗将坠未坠的泪滴。 ——但郁飞尘也只看了那一眨眼的时间。 接着,他双手扳住这根承重的钢架,用全力把它往上一抬! 钢架所撬起的东西沉重无比,只有他能弄动。烧焦的砖瓦石块哗啦啦滚落,小女孩尖叫一声往前扑,被安菲尔德托住腋下,猛地从废墟中拽了出来! 郁飞尘放手,被撬起的建筑残骸轰然落地。安菲尔德拉着小女孩的手腕在烧焦的废墟里站起来,郁飞尘看了一眼表,然后和安菲尔德对视一眼。 他目光凝重,安菲尔德那双冰绿的眼瞳里也寒意凛冽。 ——十一点五十八,没有时间了。 就在此刻,风把浓烟往这边吹,安菲尔德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郁飞尘叹了口气,用本来是为自己准备的毛巾捂住了他的口鼻。 安菲尔德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会意,接过了毛巾。 下一刻郁飞尘抓住安菲尔德的肩膀,安菲尔德则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小女孩的手腕,三个人在烈火里向四百米外的南门夺命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20 四百米两分钟,寻常时候根本不成问题。 然而此刻他们脚下全是瓦砾废墟,要随时防备绊倒和刺伤。同时浓烟扑面而来,烈火造成附近含氧量极低,也急剧消耗着他们的体能。 更别提还有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一个怎么想怎么不放心的带病的长官。 他们维持那个姿势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后,郁飞尘立刻感到不能这样下去。他迅速转到安菲尔德的右边,把小女孩一把抱起来,接着拽住长官的右手,用力拉着他往前跑。 所幸安菲尔德的平衡能力很好,没在废墟上栽跟头。半分钟后,他们终于冲出了废墟。 离南门还有三百米。 郁飞尘回头看一眼安菲尔德。长官用白毛巾掩住口鼻,只露出眼睛,脸色略显苍白,但还能站住。 能站住就好。 看一眼前方平坦的道路。郁飞尘深呼吸一口气,拽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疾冲过去! 跑。 离开这里。 他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了,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过于剧烈的运动和稀薄的氧气造成了窒息一般的感受,肺部被压榨殆尽,眼前的事物甚至微微变形—— 南门越来越近了。 然而,就在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前方正横躺着一具尸体! 郁飞尘已经无暇思考还有多少时间,也不管安菲尔德有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尸体,他怕他已经没有体力迈过去了。几乎是直觉似的反应,他把人往前猛地一拽,然后半抱在怀里,抬腿跨过那具尸体。这时他体力已经不多了,承重又太大,身体前倾的时候刹那失重! 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下一刻,他借着冲势就地往前扑倒! 安菲尔德死死按住了小女孩,郁飞尘用右手护住安菲尔德的后脑勺,三个人在地上结结实实滚了两圈,南门两侧的水泥柱在郁飞尘视野里化作一片灰色的残影,铺天盖地迅速掠过。 出来了! 郁飞尘用手臂撑着上半身起来,安菲尔德的手也撒开了,小女孩满眼惊慌地抬起头,从安菲尔德身上爬起。她的情况还好,或者说她完全没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郁飞尘只看了她一眼就没再管,他俯身看向安菲尔德。 这边没被火焰波及,安菲尔德的铂金色长发在雪地上凌乱地散开了,两侧的碎卷发湿漉漉贴着额头。他断断续续喘着气,节奏并不规律,眼角泛着薄红,眼瞳微微失焦。 郁飞尘眼神一凝,按住他的胸口,肺部的大概位置。 “深呼吸,快!”他急促道。 浓烟,高温,缺氧,一氧化碳,剧烈运动,肺病,这些因素合到一起,直接后果就是中毒窒息! 安菲尔德不见任何反应,死寂的夜里,时间仿佛无限拉长,郁飞尘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鼓点一般的跳声。 咚咚。 两声。 他拍了拍安菲尔德的侧颊,声音沙哑“长官,醒醒。” “长官。” “安菲。” 安菲尔德缓缓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上沾了雪粒,随着眨眼的动作合拢又分开。 还醒着,郁飞尘松了口气。 他继续帮他按着胸口,说“呼吸。” 手底下传来了呼吸的动作和力道,从开始的混乱逐渐变得绵长和有规律起来。 他低头看,见安菲尔德紧抿了嘴唇,身体微微颤抖,但呼吸渐渐恢复正常。 一个濒临窒息的人要深呼吸是很痛苦的,因为他的肺部已经承受不了这样的动作,但是,又只有深呼吸能在没有任何急救手段的情况下让他活过来。 显然,安菲尔德清楚该怎么做,也有足够的意志强迫自己经受痛苦。 短短几息后,呼吸就已经平静了许多。 “扶我起来。”郁飞尘听见他轻而哑的嗓音,像地面上的雪沙。 他手臂从下面穿过去,揽住安菲尔德的肩背往上抬,先让他靠着自己坐了起来。 安菲尔德咳了几声,说“你还好吗?” 郁飞尘说“还好。” 他也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刚才的注意力全在差点没命的安菲尔德身上,此时回过神来,心肺处的难受才一股脑涌上来。 他的体力耗尽了,胸口像灌了沙子,喉口隐约有血味。 但都还好,常年在种种危险的境地来去,他习惯了。只有咚咚的心跳感异常陌生,他微微喘了口气,将这归咎于刚才的情形实在太过紧张。 正想着,就见安菲一手抓着他的袖角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弹开了怀表的盖子。 从他们跌跌撞撞逃出南门到现在,大概过了接近二十秒,现在,怀表那纤细的秒针正指向11点的方向。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五秒 ——离午夜十二点还有5秒。 这一刻,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围墙后的收容所。 深红的天际,高矗的焚尸塔,残存的火焰。漆黑的断壁残垣,远远近近横倒的尸体。一切都像是远古神话中的末日景象。 等12点到来的时候,时间线重新变动,到底会发生什么? 郁飞尘带长官往后退了点,在心中默数。 5,4,3,2,1。 秒针指向“12”的那一刻,仿佛时间忽然静止。 他的呼吸也猛地一顿。 那一刻,他的视网膜上明明还残留着火焰灼烧的影子,可前方的收容所内,完全不见了任何火花的影子。 难以形容那些火焰是怎样灭掉的,是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还是像烟花一样消散在夜空当中,因为肉眼根本无法捕捉那瞬间的变化。 就像一个原本流畅播放的录像带,播到某个画面的时候,突然卡帧了,出现了完全不连续的画面。 因为火焰的消失,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的天空也恢复了漆黑。一阵冷风吹来,连刺鼻的烧焦味道都减淡了许多。 从南门望过去,收容所内黑影幢幢,仍是一片废墟的模样。 四下里,一片岑寂。 诡异的变化发生在围墙内,而他们在围墙外。 郁飞尘耳畔突兀地传来一声音质柔和,但不带任何感情波动的机械系统声。 “逃生成功。” 随着这声系统音落下,他身畔的一切事物忽然虚化黯淡,再一眨眼,已经身处一个灰色的虚空当中,四面八方似乎通往无限远,但什么都没有。 再下一刻,一团灰色雾气在他眼前出现。它们缓缓流动,流动中忽然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和图案。郁飞尘退远几步,看到了这些图案的全貌——俨然是这座收容所的立体虚影,由许多灰黑色的雾气线条交织而成。 他伸手,手指却穿过了这些线条,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这时,系统音再次出现。 “请开始解构。” 郁飞尘听清了这句话。 逃生成功,是指在时限到来前从收容所内逃了出来,那“开始解构”又代表什么意思? 指示音落下后,灰雾里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而这片空间里除了灰雾就只有他自己。那么毫无疑问,系统音是在让他“开始解构”。 “解构”这个词的指向很明确,拆分,揭示。而他现在又面对着一座虚幻的、出了问题的收容所——那想必就是让他解释清楚,收容所里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像做一道问答题一样。 郁飞尘定了定神,把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 然后,对着灰雾里的影像,他开口。 “橡谷收容所是黑章军用来关押和处死科罗沙俘虏的地方。在1月15日之前,一切正常。” “1月15日起,收容所内的时空出现了错乱。” “每晚12点,通过我所在的营房门,都能够看到未来8天后的景象。但并不是穿越到了未来,而是看到了平行的一段时空。原本单向前进的时间线断开了,断开后发生重叠,重叠时长为8天。15日和23日同时发生,以此类推,22日和30日同时发生。” “由于时间线断开,失去了因果联系,所以午夜12点后呈现的未来时空并不是严格的、将来会发生的未来,而是基于真实时间已经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的合理推演。”说到这里,郁飞尘顿了顿,关于这个,他并不是很确定,但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方法。 “所以,白天所做的事情,会影响到夜晚看到的未来。” “22日这一天,所有人都逃出了收容所,同时,所内发生了火灾,所以关于未来唯一可能的推演就是,8天后,这里是一片无人的火灾后废墟。” 顿了顿,他继续道“今晚12点过后,时间度过了重叠的部分,直接来到了31日。” “这时,那个推演就会变成真正的现实。现在的收容所变成了31日的收容所,火已经熄灭,建筑变成废墟。而原本时间线上真实的收容所和收容所内的一切事物,已经消失了。” “所以,确保逃生的唯一方法,就是在22日午夜12点到来之前,离开收容所。” 灰雾仍然寂静地涌动,他回顾了一遍自己所说的,道“我说完了。” 话音落下,系统音再响起。 “解构开始。” 灰雾中的影像里,忽然出现一丝淡金色的亮光,在晦暗的雾中拖曳出一条光明的丝线。 光明丝丝缕缕覆上灰暗的收容所,下一刻,郁飞尘看到整座收容所都在震颤崩解,随着丝线的流动化成点点流光溢彩的金芒,像是被光芒所溶解一般。 溶解从四面八方开始,在不同的地方有快有慢,仿佛遵循什么神秘的法则。 但是溶解到只剩下他们那个营房建筑的时候,这个过程停止了。 提示音响起“解构进度84。” 百分之84?郁飞尘微蹙眉,这个数值不算高。 然而,再下一刻,整个空间忽然被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似乎直接动摇灵魂,完全不可防御的巨大力量直接震荡,剩下的灰雾营房刹那间崩解为漫天星芒! 系统声清冷“解构成功。” 此时,灰雾已经彻底消失,空间里飞舞盘旋着无数流星一样的光点。很难形容这种光芒给人的感觉,微茫又璀璨,柔和中带有辉煌。 郁飞尘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些光点中的一部分飞往远处,消失了踪影,另一部分则朝他涌来,最后没入了他的身体当中。 最后一点星芒消失后,整个空间重新变得空无一物。 郁飞尘站在原地,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刚刚发生了什么。 刚刚是永夜之门的规则呈现吗?先不管“解构”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解构成功,代表他完成了任务? 按照以前熟知的流程,如果完成任务,下一刻就会被传回乐园了。但这地方并没响起传送倒计时。 那些进入他身体的金色光芒又是什么,奖励吗? 一时间,他脑海中掠过无数猜测。 然而,再下一秒,就像几分钟前那突兀的出现一样,这个空间就那样突兀地消失了。 寒意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郁飞尘发现自己仍在一片废墟的收容所围墙外,而怀表里的秒针也刚刚走过零点。 刚才那个空间是独立于时间之外的,现实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发生了。 郁飞尘忽然发现,自己先前耗尽的全部体力都回来了。 他抬眼看向收容所,黑暗里,建筑物的影子清晰无比——要知道,他这具大律师的身体,先前是一直有点无关紧要的低度近视的。 不仅如此,听觉,嗅觉好像都敏锐了许多,肌肉似乎也比原来更有力,仿佛是整个人的身体素质得到了一次强化。 他若有所思,但肩膀处传来的颤动立刻拉回了他的思绪。 安菲尔德又在咳嗽了。 郁飞尘起先不知道该做什么,然后象征性地拍了拍这人的背给他顺气。 拍着拍着,他蹙眉。 这次咳嗽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果然,等安菲终于不咳了,拿开毛巾,雪白的毛巾上沾了鲜红的血,而且不少。 安菲尔德眼睫微微垂下,却仍是面容平静,他将毛巾折好,又掩口轻轻咳了两下。 他若无其事,那小女孩却看到了。她先是被从废墟中救出来,惊魂未定,接着又被火焰瞬间消失的怪异景象惊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现在又看到救自己出来的人一派虚弱模样,还咳了血——直接嘴一瘪,放声大哭了起来。 安菲在咳血,小女孩在大哭,两样都是郁飞尘处理不来的事情,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两相权衡,他没管那个哭着的,转向安菲尔德,问“有药吗?” 安菲尔德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小药瓶,这里也没水,他直接借鲜血咽了下去。 郁飞尘扶他起来,说“先找个地方过夜。” 对现在的长官来说,保暖是最重要的。 虽说是“逃生成功”了,但不到白天,他还是倾向于不进收容所。 环视一周,他把过夜的地点定在了那辆运木头的卡车车厢里。 昏迷的哨兵和看守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然后逃了。大块头的尸体还在那里,他把尸体拖出去,稍微清理了一下里面后,把安菲和小女孩弄了进去。长官在哄那女孩,哭声逐渐变小,这让他感到不那么头痛了。 接着就是把车开到山里的避风处,火不能在车厢里生,郁飞尘把厢门打开一半,把木柴拢成堆,用随身的携带的打火机点燃,让火堆在车厢门旁边烧起来。这样,车厢里的空气能保持新鲜,火焰的热度也能传过来。 想到安菲那病恹恹的身体,他又往里面多添了一把柴禾——还是白天自己亲自劈的。 说起来,这些木柴的作用本来就是给安菲尔德长官取暖,现在也算完成了使命。 生火后,不担心有山里的野兽过来,即使有,安菲也随身带着枪,他枪法不会差。想到这里,郁飞尘放心走远了一些,在树枝上采了几颗可以食用的熟橡子。没什么别的用意,他只是不想再听小孩的哭声,崽子吃了东西至少会听话一点。 木柴堆的火光映亮了雪地、卡车和周围的橡树,他循着光回去。 回到车厢旁的时候,安菲尔德正抱着那个女孩轻轻拍。女孩的头发是灿金色,比安菲的颜色深,但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两个的发色显得相差无几。 想必是听到了他回来的声响,两个人一起看向他的方向,安菲尔德的目光温和沉静,女孩的眼瞳则还带着湿漉漉的水光。 郁飞尘把橡子塞进女孩怀里,没说什么,也靠着车壁坐下,在他们的右侧也是外侧挡风。体质强化后,他现在完全是最佳状态了。 女孩看起来累极了,正要睡着。很快,她握着橡子又闭上了眼睛。安菲尔德的状态似乎好了些,右手轻轻拍着女孩的身体,帮她入睡。 郁飞尘没说话,只是看着这一幕。并非是想从安菲尔德身上学到什么哄孩子的技巧,纯粹是今天安菲多看了他几眼,他看回去以示礼貌。 虽然安菲尔德的动作和神情都异常熟练,但女孩今天确实受到了太大惊吓,每次即将入睡的时候,都会一个激灵醒过来,面色煞白,反复几次,十分痛苦。 在她第四次惊恐发作后,郁飞尘看见安菲伸手抚了抚女孩的头发,低垂的眼睫下,那冰绿的眼瞳中流露出忧伤的神色。 再然后,安菲淡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极轻,极缓慢的调子,飘飘渺渺地落在了火光笼罩的车厢里,像雪片落满了松叶。 是安眠曲,或者别的什么。音调极为空灵,若有若无,郁飞尘听不出它所属的语言,又或者那只是单纯的节律。 在这样的歌谣里,女孩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郁飞尘发现,就连他自己的呼吸,也随着安菲的歌谣逐渐逐渐平静绵长起来。有一个晃神间,他好像也被拉入安眠的梦中,看见了一座不存在于现实的洁白的神殿,建筑绵延数百里,碑刻林立,白鸽盘旋,鲜花盛开。 他看到女孩的眉头随着歌谣渐渐舒展开来,匀长呼吸声证明她陷入了甜美的深睡,面上隐隐约约有安恬的笑意,或许她也看到了刚才他恍惚间看到的那种画面。 不知不觉间,节律渐渐消失,这曲子不留痕迹地结束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寂静的夜里,只有木柴燃烧时轻轻噼啪作响的声音。 雪也停了。越过火光,从这里往外看去,橡树林掩映间,雪地深深浅浅一望无际,隐约还能看见南门处的一片狼藉。 安菲尔德说“都是你做的?” 郁飞尘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也没必要隐瞒。 他说“是。” 只见安菲望着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月光亮了一些,火车蜿蜒横亘在山谷之中。 郁飞尘说“据说是高地收容所的俘虏。” “我知道,”安菲尔德道,“高地要转送一批俘虏到其它收容所处死,我知道你在策划出逃,把他们调来了橡谷。” 郁飞尘想,果然,这位长官不会忘记给他添堵。 “除了这个,您还做了什么?”他托腮看着安菲尔德,意有所指,“趁乱坐享其成吗?” ——他是指大校办公室里那些消失的资料。 安菲也侧过头来看他,眼神不是平日那中冷清镇静,似乎温和了许多。 “今晚,锡云内部有一场政变。”似乎怕打扰了小女孩的安睡,他语气很轻,近乎耳畔低语。 “我来橡谷探访收容所的现状,顺道收集一些必要的资料,为我所属的系别帮助。”他说,“如果成功,很多做法会有改变,包括对待俘虏的态度。” “错怪您了,”郁飞尘语气随意,“那结果怎样?” 安菲说“不便透露。” 郁飞尘对他的缜密早有预料,他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收容所里,我们看到的未来到底是什么?”他问,“你怎么想,长官?” “已经过去了,”安菲说,“你还在想吗?” 郁飞尘“在想。” 在那个奇异的空间里,根据系统音的陈述,他对收容所的解构只完成了84。这就像满分一百的考卷只考了八十四分一样,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他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不能接受,且耿耿于怀。 “或许,每天晚上呈现的,都该是我们应该看到的那个固定不变的未来,”只听安菲的嗓音淡淡道,“但总有人的举动超出了时间的预料,未来只能不断更改。” 郁飞尘听出来了。 刚才,他稍微讽刺了一下安菲,现在换成安菲不着痕迹责怪他了。 算了,他不计较。 他靠在车厢壁上“但还是很奇怪。” 他继续说“很割裂。” 一个平凡的世界的某一个地方,忽然就错乱了,时间线坏掉了,他没见过这种事情。 安菲尔德说了一句听起来似有哲学意味的话。 “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割裂才是正常。”他说。 “嗯,”郁飞尘说,“锡云的年轻人都像您这样博学多识吗?” 不仅博学多识,而且在遇到这些完全反常的事情时,冷静镇定得像是见过无数次。 这次,安菲没说“管好你自己”。 他咬字斯文优雅,彬彬有礼,说“就像科罗沙的律师上岗前都要练习枪法与搏击吗?” “那倒没有,”郁飞尘随意应付,“转行当律师前上过两年空军学校。” 安菲没再和他搭话,郁飞尘看他,发现长官似乎也在看自己,眼里有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不太习惯,把目光往下移,于是又看见了那颗难以注意到的淡色泪痣。或许不能被称为泪痣,因为它和眼睛离得太近,就在眼底边缘。除非靠近仔细端详,不然只像是下面的睫毛稍微浓密了些许。 但那里又的确是泪珠离开眼睛后第一刻接触的地方。 它给安菲原本没有任何表情倾向、冷淡且高高在上的面庞,平添了一种非尘世的平静和哀伤。 郁飞尘注视着这种平静和哀伤,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他想把那颗痣涂掉,又觉得这样很美。 这时安菲怀里的女孩动了动,他低头去看她,郁飞尘也转过目光看向车外的山脉与森林。 银色的月光洒在白雪覆盖的山谷中,偶尔有椋鸟栖留,引动橡树叶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就那样看了很久,没什么闲情雅致,只是夜晚空旷寥落,难免显得寂静动人。 目光再回到身侧,安菲尔德抱着孩子,也已经睡着了。 六七岁的孩子,虽然单薄瘦小,但重量也不能算轻。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小孩从安菲尔德的披风里弄了出来,随意安放在了自己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孩子长大了。(语重心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21 天际泛白的时候,外面的火烧了半夜,渐渐熄了。 车厢里的温度缓慢下降,郁飞尘感到肩上传来轻轻的力度,是睡着的安菲无意识靠在了他身上。柔顺微卷的长发也顺着动作落在了他的肩和胸口上。 不仅如此,安菲的左手还搭在了他的左边胳膊上。 车厢变冷以后,他的身体差不多就成了唯一的热源。熟睡的人靠近热源是本能的行为,但安菲尔德居然对他如此放心,以至于睡着的时候毫无戒备,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低头,看着放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 修长,分明,皮肤细致,隐隐有青色的血管。 乐园里,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自由捏脸的方式改变外貌和体格,很多人为了炫耀武力,把自己变成小山一样笨重的壮汉,他不觉得那风格值得欣赏,而是更喜欢举重若轻的感觉。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审美准则之一。 ——譬如安菲的手,不论是开枪还是拿刀,都很适合。 外面,一只松鼠抱着橡子在雪地上飞速跑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安菲现在的状态固然很放松。可他被一个称不上熟悉的敌方长官倚着肩膀,并抓住胳膊,自己居然也没有升起防备之心,还观察起了这人的外表。 手固然顺眼,但毫无疑问,是开过枪,沾过血的。 而长官身上也真的带着枪和匕首,随时都有可能展现出危险的一面。 郁飞尘像排列组合队友掉链子的可能性那样排列组合了一番安菲尔德忽然变脸的概率后,还是没能让自己的身体戒备起来。这让他觉得这个人有些不顺眼了。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和安菲的身体甚至离得又近了一些。 最后,郁飞尘干脆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事。 清晨的曦光照遍山野的时候,怀里的安菲动了一下,郁飞尘立刻清醒。 然后,他就看着安菲缓缓睁开了眼睛,淡冰绿的眼瞳在片刻的失焦后就恢复了清明,映着一点微微的晨光。 接着,这个人若无其事地从他肩上离开,仿佛在别人身上靠了一夜,是一件像呼吸一样正常的事情一样。 他以这样理所当然的态度把手也收了回去,并稍微顺了一下头发。 接着,郁飞尘就见长官静静看向了睡着的小女孩。 小孩睡着睡着,从郁飞尘怀里滑到了车厢地板上,只有脑袋还枕在他身上。 她身体健康不会有事,郁飞尘懒得再捞,只是把防弹衣盖在了她身上挡风。 长官又静静地看向他。 带孩子,把孩子带到了地板上,确实不太合格。 在长官的目光下,郁飞尘自认理亏,于是早饭的橡子都是他剥的。 他在剥,小女孩在吃,安菲在咳嗽。 咳完一轮,手绢上又是血。 郁飞尘看到了。 要么是病情恶化了,要么是昨晚的浓烟给肺部添了新伤。 郁飞尘:“你得去看医生。” 在这样一个不发达的时代,咳血是不祥之兆,通常意味着生命已经开始凋落。 安菲轻声说:“我知道。” 就此无话。吃完早饭,他们离开了这里。卡车的水箱冻上了,没法再开,他们步行回去。郁飞尘牵着小女孩走在前面,让安菲在他的侧后方。这样,冷风吹向安菲时会被他的身体挡住一部分。 以前,他的雇主偶尔也会有这种待遇,在额外加钱的情况下。 后来,他发觉某些雇主有意高价请他到低级世界进行一些无聊的任务以消磨时间,并且问东问西后,就只接第七扇门的危险任务了。 走到南门的时候是早晨七点,天空灰蓝。 从门口向内望,里面一片颓败萧条,废墟的形状和昨夜稍有不同。郁飞尘看向围墙,焦黑的火烧痕迹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显然,对于这座收容所来说,火灾已经过去了数日。 ——那它就是31日的收容所无疑了,关于时间的推测并没有错。 安菲尔德走上前,也伸手触碰确认了一下栅栏门上的灰尘。 接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进去。 郁飞尘站在门外,没动。 清冷冷的天光下,安菲尔德半侧身,回头看着他。 缀着泪痣的淡冰绿色眼睛就那样平静地望着,似乎在等他开口。 看着他,郁飞尘说:“我就到这里了。” 昨晚发生的事情注定无法保密,周围其它据点的黑章军会在两到三天内察觉不对,前来搜查。到时候,橡谷收容所发生的事件会引起哗然。 所内士兵几乎全灭,俘虏尽数逃脱,这种结果对黑章军来说无异于吃了一场败仗。大校已经死了,无从追究。到时候,作为唯一幸存的长官,全部的责任都在安菲尔德身上。 他想,安菲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他们彼此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你可以跟我去萨沙。”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 安菲尔德摇了摇头。 他缓缓转回去,注视着前方破败的废墟。郁飞尘只看到他的背影,却能想象到他的神情。 冷风里,安菲轻声说:“这是我的国家。” 郁飞尘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这是他的国家,无法背离的地方,即使遍身罪恶,满地荒芜。 虽然是郁飞尘意料之中的回答,但他还是感到了微微的遗憾。 “保重。”他说。 “再会。”安菲的声音被风递过来,像一片飘摇落下的雪花:“谢谢你。” 他没有回头,郁飞尘也牵着女孩转身,走向白雾朦胧的远方。 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来时是三双,离开时则少了一对。 小女孩脚步不情不愿,频频驻足回头,不断扯着他的手,问他:“长官哥哥怎么不一起走了?” “我们去哪里?” “他留在那要做什么?” “我不想走,哥哥,我不走了。” 郁飞尘一直没回答她,直到他们爬上一座高处的山岭,他低头看小女孩的情况,发现她已经满脸泪水,脸庞冻得通红。 她边哭,边固执地回望向收容所的方向。 小孩的生命和情绪都太过脆弱多变,是他应付不了的东西。 郁飞尘在心里叹了口气,单膝半跪在雪地上,和崽子平视,用袖子把她脸上冰凉的眼泪擦掉。 除去被吓坏了的昨晚外,她是个很乖的女孩,此时低下头,带着哭腔小声说:“我不想分开。” 郁飞尘看着她,良久。他神情看起来一片空白,实际上是在思考安慰的说辞。 “你有自己该去的地方,注定和很多东西分开。”最终,他说。 话音落下,女孩的眼睛彻底被悲伤占满,安慰起了反作用。 沉默是金,他该牢记。 象征性地摸了摸女孩的头,他站起身,看向来时的方向。 从山岭高处往下看,收容所一览无余。 他也看见了安菲。 身着黑色军服与披风的长官,静静站在焚尸塔前的空地上。高高矗立的焚尸塔一半是水泥的灰白色,一半是被火烧过的漆黑。 安菲在注视它。风扬起残灰,也吹起他黑色的披风下摆,几只乌鸦停在了焚尸塔顶端。 不知为何,这情景在颓败中带有圣洁。一如昨夜,烈火焚烧了罪孽。 最后看了他一眼,郁飞尘收回目光,抱起女孩往南方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就像他刚才对她说的,一个人在一生中,终究会习惯分离。 无数个世界里来去,最初的时候,他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值得留恋的东西,但到最后,只有乐园和创生之塔才是永恒的存在。 把收容所内发生的事情暂时抛之脑后,他按想好的路线前进,即使带着一个孩子,他赶路的速度也没变慢多少。 五天之后,他们抵达了萨沙。 s:///book/11/11541/754576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微笑瓦斯 终 这里是个属于萨沙的边陲小镇,不算繁华,但未受到战火波及,称得上安宁祥和。 郁飞尘是陌生面孔,外表令人注目,但衣着又风尘仆仆,进入城镇时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好在他还牵着个令人怜爱的小女孩,大大降低了旁人的戒备。 科罗沙人在各地经商贸易,不算难找。郁飞尘向最近的商铺打听科罗沙人有没有商会在这里,老板娘给他指了地址。 那地方是个中型银行。表明来意后,一个穿着西装的科罗沙中年人接待了他。 郁飞尘简短说了几句橡谷收容所屠杀俘虏的事情后,中年人面色凝重,让他先在这里休息,他去告知上级。一天后,那个小女孩被商会其它人带走照顾,而他换上了整洁的新衣物。中午,商会的中年人带来了一个头发雪白,带着黑领结和金边眼镜的老人。 “我是科罗沙联合会的在萨沙的会长,接到电报后,刚从首都赶来。”老人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金质徽章,注视着他,说,“把你经历的事情详细说一遍,孩子。” 略过自己一个人在南门对付几十个士兵的事情不提,他把橡谷收容所发生的残杀详尽地告诉了老会长。 老会长听完全程,双手颤抖,沉默许久。 “黑章军攻破科罗沙,然后把人们关进收容所暂时管理的事情,我们先前也有所耳闻,”他终于开口,说,“但是,孩子,你所说的事情,实在是……耸人听闻,我不敢相信。” 郁飞尘说:“这是真实发生过的。” “你得提供切实的证据,孩子。”老会长说,“不然,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郁飞尘的公文包里有纸质资料,但他没有现在就拿出来,而是说:“我还有同伴会来。” 第三天,另一行十几个人满身狼狈地出现在镇外。早就接到了指令的科罗沙商会迅速接到了他们。 这是最早坐卡车逃离的人们中的一部分,为了减少被抓到的可能,他们按照郁飞尘的命令分成小队,分头逃跑。 这一队的领头人正是白松。 幸运的是,白松把一个队的人都完整地带到了安全的萨沙。 不幸的是,他们在两天前遭遇了深山狼群。白松拿着斧头勇敢地保护了大家。作为代价,他的大腿受了非常严重的伤,是被同伴拼命抬回来的。 医生初步的建议是截肢,商会给白松安排了病房,郁飞尘敲门走了进去。 白松看见他,激动地想坐起来,被护士眼疾手快按住了。 见郁飞尘走到床前,白松带着一点哭腔,喊:“郁哥。” 郁飞尘告诉他,所有人都逃出了收容所。 白松听完,哭脸还没收起来,就愣愣地笑了。 这时,老会长走了进来。 “虽然可能有所冒犯,但我得把事情告诉你,”他对郁飞尘说,“我们决定把所有人分开,单独询问,用最后的所有证词来保证消息的可靠性。” 郁飞尘点了点头:“应该这样。” 这是一种古老的审讯方法,根据不同人口中的细节比对,能最大限度测试证词的真实性,判断是否有人说谎。 这样的举措也证明老会长是用真正慎重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他可以放心了。 一天的分开询问后,老会长和商会会长再次拜访他,与他面对面坐下。 “我们得到了证词。噩梦正在我们的同胞身上发生,人们正在受难。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但我们会想尽一切能帮助和解救他们的办法,”老会长仿佛一夜间又苍老十岁,语气恳切,嘴唇颤抖,说,“谢谢你,孩子。” 郁飞尘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把公文包里的资料取出,推到了两位会长面前。他们接过去,扫过一眼后,神情郑重无比。 “你就像神圣约尔亚尔拉派来的使者。”最后,老会长握着他的手,说。 他们说,会想尽办法用电文向可靠的组织和国家传递消息,商讨对策,为同胞们奔走。郁飞尘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待结果。 许多天过去,不断有消息传来。 来自橡谷收容所的记录不仅不断上呈,也在许多地方秘密流传,科罗沙人在收容所遭受的匪夷所思的暴行,不仅令所有幸存的科罗沙人震怖愤怒,也让其它国家的人们瞠目结舌。 与此同时,出逃的俘虏陆续抵达了萨沙的几个边陲城市,数目不太确切,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成功逃出了。 一个月后,金发从另一个城镇听闻消息,赶过来,找到了郁飞尘和白松。 他说,他找到了他的妈妈,但其他亲人都失散在别的火车上了。 “我和其他十几个人决定参加周边五国联合反抗黑章军的游击队,这将是我们毕生的事业。大鼻子准备去寻找他的亲人,顺便也会帮我们寻访。”金发告诉他们。 白松和他拥抱,眼里满含激动:“约尔亚尔拉保佑你们,冈格。” “等我的腿好了,就去找你们。” 他趴在冈格肩膀上,擦干了眼角假装没哭,但实际上,金发来之前,他正在对着郁飞尘鬼哭狼嚎。 ——保守治疗无效,他的整条右腿明天就要被锯掉了。 金发不知道,还在拍背安慰他:“很快会好的。” 郁飞尘站在窗边,看着这两个患难与共的兄弟说话。 一切尘埃落定。 至此,詹斯亚当斯这个身份,已经为苦难中的祖国做完了他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 更何况,那天的系统音还提示,“解构成功”了——虽然成绩让他不太满意。 如果这样还不能完成任务,他也要去参军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敲开了。 老会长走进来,说:“我听说你们在这里聚会。” 他面带微笑,难掩激动,手捧一份电报,还有收音机里正在播报的新闻:“这些天来最好的消息。” “科罗沙幸存的其它城市,还有其它五个受到黑章军侵略的国家,以及另外几个愿意伸出援手的国家,早已有组建联合军队的愿望。橡谷的事情传到他们手中后,这一进程大大加快。就在今天上午,联合军队确定了领袖。” 老会长顿了顿,看到病房里的人们吃惊继而喜悦的神情后,继续道:“如果不出意外,联合军队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遣空军编队,炸毁各地收容所的焚烧塔与其它杀伤装置,解救所有科罗沙人。” 他的话语和收音机中的播报渐渐重合,然后同时落下。 病房里的两个小护士抹着眼泪拥抱在了一起。 白松和金发本来就兄弟情深地抱着,闻言抱得更紧了。 病房里还剩下郁飞尘和老会长两个人。 老会长环视一圈,轻咳了一声,和郁飞尘行了个科罗沙传统的庆祝礼,握拳碰了碰。 与此同时,这条科罗沙人居住的街道上,也遥遥传来了庆祝的声音,挂起了条幅。 老会长望向远方,说:“胜利终将归于正义。” 就在这所有人都满是希望的时刻,郁飞尘的周身传来了熟悉的变幻感。 灰色的空间再次出现在他周围,与上次不同,前方景象变成一张巨大的地图,郁飞尘近看,正是这个世界的世界地图,所有图案都由一些相互缠绕的的灰黑色细线组成。 系统音响起:“占领开始。” 下一刻,一个璀璨的光点出现在了橡谷收容所的位置,接着丝丝缕缕的金色线条从那里发出,朝四面八方而去,所到之处,金色蔓延。 稍后,另一个更加明亮的光点出现在萨沙边缘的位置,同样开始往外扩散。 郁飞尘想到了什么。 或许,这场景代表他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影响。 扩散渐渐停止的时候,灰黑色地图中有了显眼的金色部分,大约占了八分之一。 “核心位置占领成功。” “转化开始。” 接下来,地图看上去不再变动,但是郁飞尘离近观察,发现已有的金色线条正在以一个极其缓慢、肉眼难以观察到的速度缓慢侵蚀着其它部分。 如果时间足够长,想必,整个世界就会完全被这柔和辉煌的金芒所覆盖。 这时,提示声再度响起。 “战争胜利。” “请选择信徒。” 周围场景一变,雾蒙蒙的,是现实的场景,但所有人都静止了。 金发,白松,护士,老会长。 进入永夜之门前,那个声音曾对他说“全心全意追随你的,应被带回。一次历险,带回一个。” 但是,郁飞尘意识到他并不能随心所欲挑选信徒。 首先,很多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想做之事,而他欣赏这种人。譬如安菲,譬如金发。 金发不仅已经做了参军的决定,也有在意的亲人。 白松也有想做的事情,但他似乎做不到了。 他走到了白松的身边,这孩子如果作为他的队友,未免显得各方面都有点普通,但和这世界的其它人相比,又显得很不错。 算了。他想。 往事已经尘封在记忆中,但他自己在刚进入乐园的时候,相必也不是样样精通。 他看向白松,静止的场景中,白松忽然动了,睁开了眼睛。 “白松。”他说。 白松迟疑着回他:“……郁哥?” “以后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白松说,“我没有其它亲人了,腿也没了。” 想了想,他又说:“等习惯了没腿,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郁飞尘想带白松走。 但是,该说点什么? 虚幻的场景,仿佛让他整个人的神智也陷入一片虚无的梦幻中。 他思维陷入前所未有的涣散。忽然想,当初,你又是怎么来到了乐园,加入其中? 你从何而来? 你被谁带来? 他记性不好,过往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擅长遗忘,而是因为习惯了不回想。 随着心中的疑问,仿佛浓白的迷雾被渐渐拨开—— 溺亡的窒息感漫上全身,他全身都在海水里,并且不断下沉。或许是阳光直照,海面上,透出晨曦一样灿烂的金色光晕。 飘渺的声音,隔着蔚蓝、光明的海水,像是从尘世之外传来。 “跟我走吗?” 那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的下一刻,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对白松重复了一遍:“跟我走吗?” 白松满眼迷茫,然后张嘴,问出了那个当初他也问出了的问题。 “——去哪里?” “去……行经险地,九死一生。” “归未归之地,救未救之人,赎未赎之罪。” “直至葬身永夜。” “或与世长存。” “……好。” 白松的应答落下。天旋地转。 熟悉的,温柔欢快的接引女声在郁飞尘脑中响起。 “永夜49314已完成。” “回归通道开启,10,9,8,7,6,……” 倒数开始了。他环视四周,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人们在欢笑,庆贺,一切都是胜利在望的气氛。 这个世界,也即将成为过去了。 如果说唯一的遗憾——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茶几边摆放的一张报纸上。 那是联合会一直在想尽办法搜集的,黑章军的内部报纸中的一份。 报纸并不引人注目的一角刊登了一则消息。 因身体不适,上尉安菲尔德现已辞去所有职务,情况未明,将持续关注。 “……4,3,2,1。” “欢迎回到乐园。” 映入郁飞尘眼帘的,首先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眼睛适应黑暗后,他看见空气中漂浮着一些细微的,深灰紫色的光点。 有个人拽住了他的衣袖,是白松。 前方忽然亮起一道昏暗的白光,照亮了一个锁链缠绕的漆黑铁座。 铁座上,是一个半张脸隐没在兜帽里的黑衣男人,灰色的头发从兜帽中垂下,露出的下颌形状优美,皮肤苍白。 “你好。”那人似乎笑了笑,声音低沉散漫,“我是克拉罗斯,守门人。” 郁飞尘说:“你好。” 寂静中,只见守门人克拉罗斯半倚在黑铁高椅的扶手上,苍白的十指交叉,再次开口。 “首先,对于进门前不曾详尽告知规则这件事,我要对你致以真诚的歉意。” 听到这个,郁飞尘没说什么,只静静看着他。 “由于意外,你所进入的那个世界出现了未被预测的微小破裂。这导致你必须完成正常情况下不会同时出现的战争与解构两种任务,才能回归。” 说完,他横抬手腕,展示上面缠缚着的一道锁链:“对此,我已经受到了责罚。” ——原来如此,郁飞尘想。 然后,就见克拉罗斯微微笑了一下。 “其次,我也以同样的真诚祝贺你完成永夜之门的第一次历险,正式长大成人。” 说罢,他抬手,直直指向郁飞尘身后。 “……看。” s:///book/11/11541/754576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创生之四 画家说,当一个人从过往的世界忽然来到乐园,首先感到的会是巨大的虚幻与不安。 虽然承认自己曾经茫然与不安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画家说得没错。那时他遥望着前方雪白的、巨大的高塔,旋涡从天空压下来,地面闪烁着斑斓的辉光——那场景只与虚幻有关。 白松小心问他,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 他先是意识到这并非梦境,继而在原地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有人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有人向他推销什么东西,也有人说,是不是迷路了? 但他不能离开,这里人流如织,迈出一步就再也回不到原点,也就不会有人来找他了。 白松点点头,说:“小时候,我妈妈告诉我,走丢后不要乱走,在原地站着。” 郁飞尘看着他,说:“你现在也要记住。” 白松:“……” 白松转移了话题:“后来呢?他来了吗?” 没有来。 最开始,每次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他都以为这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但是每次回头,都是路过的陌生人问着一些他无法完全听懂的问题。 渐渐地,心情就再也不会因为被拍肩膀或搭话而变化了。 这地方没有昼夜,他也仿佛失去了对寒冷和饥饿的感知,只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钟响声回荡了无数遍。 他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他知道只要时间够久,滴水也能凿穿石头,但只要天气足够寒冷,半空的滴水也会结成冰。 在第三百六十五声钟响后,他放弃了。 有些东西等不来就不等,他知道自己的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于是他走了。 那三百六十五声钟响的时长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段想依赖别人的时光,以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 再后来,就是被拉去第九层找艺术与灵感之神的时候了。 那位自称为画家的神明看出异常,然后问清了他的处境。 “你不该被落下,这种情况太少了。”画家蹙眉深思,却也无法得到结论。 最后,画家给了他三片辉冰石。那东西是长方形,比钞票小一些,薄如蝉翼,据说是这里的通用货币。 他按照画家所说,第一片辉冰石用来买了一个翻译球以彻底明白所有语言,第二片用来租了一个导游,在导游的引导下了解了这地方的运作机制。 第三片,画家让他去日落街喝杯酒,吃点东西,再去旅馆租个房间,他没花。 导游告诉了他许多东西,其中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只有三条。 第一,想得到辉冰石,就去做任务。 第二,乐园里的信徒确实能把外面的人带回。 第三,每隔三千六百五十下钟响,乐园迎来一次盛大的节日“归乡节”。 “归乡节?”白松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看来,对他来说这个词语有些陌生。 郁飞尘换了一个比较接近白松语言体系的说法:“像你上学的时候,礼拜日。” 在“归乡节”这一天,任务区域关停。所有人都可以到创生之塔第十层找到“仪式与庆典之神”,短暂传送到想去的那个世界度假——可以是自己的家乡,也可以是其它有所牵挂的世界。 “真好。”听完解释,白松的眼睛更亮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回科罗沙了吗?我想知道冈格怎么样了。” 科罗沙。 或许还能回去,郁飞尘淡淡嗯了一声。 等那个世界完全收归主神所有,成为尘沙之海的一部分,白松就能在某个归乡节回去看它了。 “太好了!”白松的头脑应该是被能回家的喜悦冲昏了,一把抓住了郁飞尘的手,问:“然后呢?郁哥,你回家了,对吗?那个带你来的人到底怎么样了?还在那里吗?” 郁飞尘摇了摇头。 “我去了第十层。”他说。 “不知道自己故乡的代号或编码?完全没关系。”庆典之神是个和蔼喜庆的的老人,抚摸着白胡须对他说,“告诉我那个世界都有什么,我就能够迅速帮你定位到家乡。” 郁飞尘就说了。 他开始描述,金碧辉煌的典礼大厅里漂浮起无数世界的缩影。而随着他说的越来越多,那些世界变得越来越少。于是他知道,只要自己描述得足够精准,庆典之神就能准确地帮他筛选出自己的故乡。 “好神奇啊。”白松感叹。 郁飞尘不知道那究竟神不神奇。因为说到最后,他的面前空空荡荡,一个世界都没有。 神明和他的助手们齐齐看向他,问他是否有什么地方记错了。 但他自己清楚地知道,没有记错。 “神明的领土中没有符合你描述的世界,”庆典之神摇摇头,下了定论,“一定有哪里记错了,下次来,孩子。” 从那天起他的过去也变成一片虚无。而也是在那一天,他真正接受了身处乐园的现实。 不论从何而来,不论怎样到来,他要向前走。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头。 他开始与数不清的陌生人一同辗转在无数危险的世界,也见过了几乎所有各司其职的神明。 可他还是不能接纳这里。 在这里所有人的所做、所为、所说都在教诲,在逼迫—— 你要热爱这片你本不热爱的土地,你要信仰那位你本不信仰的神明。 因为神的恩惠遍布乐园,神的力量伴你左右。 ——他们要他从不自由中得到快乐,从被统治中感到幸福。 可他不喜欢。 于是他注定要去走那条最长的路。 千万个世界的杀伐和历练让他变成比最初强大了千万倍的人,但乐园养不熟他。他做完了无数个任务,也拯救过无数个生灵,他不反感。但他不是为了被驯养和被统治而生的。 郁飞尘以最后一句话结束了这段回忆。 “我不信仰任何事物。”他对白松说:“希望你也是。” 白松忧郁了:“可是,郁哥,我怎么样才能有你这么高的觉悟?” 忧郁的白松喝了一口酒:“我才刚过二十三岁生日呢,郁哥,我还不成熟。” 郁飞尘:“……?” 他说:“这还不够吗?” “这难道够吗。”白松喃喃道,“郁哥,那时候你多大?” 郁飞尘问他“那时候”是什么时候,白松说,刚来乐园的时候, 郁飞尘微微蹙眉,回想了一下,这种东西他真的记不太清了。 “二十……或者二十一岁。” “这么小!”白松的酒杯都快掉地上了。 “那郁哥,那你,”白松看起来越发来劲了,问题也越发偏离了原本的主题:“那你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你是做什么的?你长什么样?郁哥,不会还在上学?我的天,好可爱。” 白松真的已经彻底扭曲了,郁飞尘确信。 “我毕业了。”他说。 白松进入了奇异的亢奋,两眼闪光:“展开说说。” 郁飞尘不是很想说。 但以他对白松的了解,如果今天不说,以后恐怕就会迎来无穷无尽的纠缠。 毕竟白松不再是那些点头之交的雇主,而是以后要一起下副本的队友。他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他们被困在危险之中,正在关键时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展开说说”。 要展开说也不难,他出身的那个世界其实和白松的世界结构类似,不会有理解上的困难。 只是一旦回想过去,虚无的感觉便如影随形。他不能确认那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存在,甚至也无法确定那里是不是他生命的开端。 可是再往前确实是一片空白了,而他来到乐园,也正是从那个世界开始。 “你的世界,力量类型是科学,统治单位是国家……发展到了□□时代。我来的地方差不多,但要先进大概……一两百年。”他边思考措辞边说出来,因此语速有些缓慢。但没关系,队友毕竟与雇主不同,不用认真服务。 “我那时候的外貌就是现在这个。” 黑色头发和眼睛,没什么出奇之处。 白松:“哥,你好会长,真的。” 郁飞尘没理睬他,继续说:“我记得你服过役。” 白松点头:“我还上过军校呢。” “我也是军校毕业,驾驶——” 白松:“卡车?” 面对着白松,郁飞尘不得不喝了一口酒以维持情绪平稳:“我不介意你少说话。” 白松闭嘴了。 能让守门人都沉默了的人,果然有他的特殊之处。 “是空军学校。”郁飞尘说,“飞机。” 白松惊讶道,我郁哥这么厉害,一定开的是战斗机。 但他又猜错了。 郁飞尘说:“舰载机。” “那是什么?” “是在海上,母舰。”郁飞尘说。 那个世界里,海洋多过陆面。 而所有适用于海洋的战争机器里最复杂也最强大,象征顶尖战力的,是一种巨大的钢铁舰艇,被称为“母舰”。母舰是个能在海面移动的巨型堡垒,拥有强大的动力,装配火力强悍的武器。同时,它也是个海上战机基地。 服务于母舰的战机被称为舰载机。只有最优秀的空军学校里最出色的毕业生才能成为舰载机的飞行员。 “为什么?” “因为母舰是移动的。”郁飞尘回答他。 舰载机的起降要在移动的飞行甲板上完成,步骤与陆上不同,坡道也只有正常坡道长度的一半,驾驶难度极高。并且,它面临的战争风险最大。 不过,在那个世界里,他只活到了二十岁,或二十一岁,在海上也没度过几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也没赢得过真正的战争。 “战争好像要开始,然后我和我的飞机被击沉了,就这样。”他喝完酒,起身,下楼。 “哎!郁哥!”白松跟着他:“你肯定在骗我。” 郁飞尘说没骗。 白松不信。 “那个世界我不想再提,希望你记住。”郁飞尘在楼下不远处给白松买了翻译球拍进脑袋里,并租到了一位导游。 导游服务涨价了,两片辉冰石。白松往这边够,还拼命想说些什么,但被导游笑眯眯地拉走了。 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其它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做。他要回旅店了。 巨树旅馆名副其实,是棵巨大的树。但它比外面世界的一片森林还要大,浓密的深绿枝叶里结着繁星一样的树屋,里面有个他长租的房间。 躺在树屋的床上,郁飞尘看着自己的手心。 握紧,松开。 再握紧,再松开。 不是错觉,他的力量和对身体的掌控程度全部提高了一个等级。这理论上是不可能的,因为乐园里,所有人的身体素质都是固定一样的——为了避免斗殴。 现在他的身体却改变了。 只有一个解释——这是永夜之门里破碎的收容所被解构时,他获得的力量。这力量是直接从外部世界获得的,无法被任何人或神剥夺。 这样的力量,正是多年来他执着想要得到的——像经验、技能与知识一样,永远属于自己的东西。 获得这些东西,感受到自己逐渐变强,能够掌控的事情越来越多,是一件能够成瘾的事情。就像他在最初的那片海上时,也喜欢没日没夜在飞行甲板上练习起降一样。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郁飞尘中断了思绪。 他喝多了。 那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就像刚到乐园的那段时光一样,是早已决定永远遗忘的东西。 不知道离下一次进入永夜之门还有多久,克拉罗斯说它没规律。 一声钟响意味着乐园的一天,白松被导游带走,大概需要一天半才能回来。无事可做,他闭眼入睡。 周围一切微微晃动,在入睡与清醒的临界点,他知道这是树屋在风中微微摇摆。 乐园是安全的,不必有警惕,他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水波一样的晃动。 在淡松子酒的气息里,他放任自己沉入了水中。 水。 河流。 海洋。 ——夜晚的海洋波澜起伏,像漆黑的幕布在风中不停翻涌。 但夜晚的母舰是个灯火辉煌的堡垒,像平地一样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他把微微汗湿的头盔抱在怀里,肩上挂着护目镜,推开了宿舍门。 室友们在打牌。他们几个在学校里是室友,现在仍然是。 “你下机啦。”室友说。 他说:“下了。” 室友继续打牌。 他收拾,洗漱,整理衣物,然后打开了一门线上课。 室友之一警惕地结束打牌,过来巡视他在学什么,巡视完,说:“你无聊不无聊?” 他说:“不无聊。” “你管他干什么,天生的。”另一个室友说,“连起降都上瘾的人,他看什么都不无聊。七上辈子肯定是个雕像。明天长官再让练起降,我就要吐了。” “七的生活,几个词就可以高度概括。”第三个室友边洗牌边说,“上机,下机。起飞,降落。练习,学习。报告完毕。” 第四个室友说:“你漏了,还有一个,顶长官嘴。” 第五个室友:“被长官罚。” “七,”第六个室友说,“明天又该你去长官办公室值日了。” 宿舍八人,他排第七。 就在八的嘴也即将张开时——他戴上了降噪耳机,世界和平。 去长官办公室值日是世界上最无聊的的活。 它也可以用几个词概括。 端茶,倒水。浇花,喂鱼。擦桌,扫地。 他的长官年轻,四肢齐全,但墨水瓶倒了都不会伸手扶,比最精密的战机还要难伺候,有些命令难以理解。因此值日时的活动又多了四个。 疑问,顶嘴。 继而被罚,加值。 这导致每次轮到值日,他心情都异常沉重。 但每次轮到室友值日,看到室友欢呼“终于轮到我了!不上机了!我爱长官!”时,他又会觉得异常不舒服。 所以,无论从什么角度,他看长官,都很不顺眼。 而让他不顺眼的东西都是危险的。 例如起飞前没调好的仪表,装枪时没压紧的暗扣,不及时解决,会让他送命。 ——就像那位长官,在最后真的让他送了命一样。 晃动还在继续。 飘摇的,起伏的——海水。 温柔的海水将他往下拉去,残骸和火焰都消失了,他眼前只有一片蔚蓝,还有蔚蓝的海水里,越来越明亮的金色光斑。 他向上伸出手,却离光芒越来越远。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水中,他的耳畔却响起飘渺而熟悉的声音。 ……是谁的? 可他记得,已经让四带着那个人先撤离了。 他睁大眼睛,海面上,光芒越来越刺眼——忽然让他想起某一天。 那天,海上天气晴朗,阳光把甲板都照得晃眼。一二三四五六八在外面起降,他在办公室舷窗边罚站。 罚站期限是一个小时,但两小时后还没人喊他进去。 如果是母舰上其它教官和上级的命令,他会一动不动,继续罚站。 但是,罚他站的是这位长官。 第三个小时过去后,长官还是没喊他进去。 必定是忘了。 他面无表情推开了办公室门。走到绿植招展的办公桌前,准备开口象征性喊一声“长官”。 但那两个字下一刻就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办公桌后,长官右手关节支着太阳穴的位置,微微垂头,闭着眼睛。日光透过舷窗穿过绿植照进来,把这人的睫毛映得剔透。 睡着了。 母舰上事务繁忙,长官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 他叹口气,什么都没说,打算继续去外面罚站,并且还要离舷窗近一点。 这样,这个人醒来的第一刻,就会得到让别人多站了四五个小时的愧疚感。 不仅如此,他还轻轻把花盆往左移,这样,阳光就不会刺到长官的眼睛,他可以睡得久一点。 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花盆移动的第一秒,睡着的人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阳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他忽然看到长官的右眼底,有一点东西微光湛湛。 第一眼,他以为他哭了。 第二眼—— 铺天盖地的火焰焚烧了一切,天空血红,耳边传来女孩的呜咽声,焦黑的废墟上,烈烈火光中,安菲尔德长官朝他抬起了脸。 郁飞尘猛地睁开了眼! 树屋的天花板安静地挂在那里,微风吹过巨树,树叶沙沙作响,树屋随之轻轻晃动。 他怔怔望着那里,溺水感与灼烧感如同跗骨之蛆仍未消退。心脏剧烈跳动,呼吸不断起伏,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右眼,痣—— 他剧烈喘气,闭上眼睛。海上的巨舰在眼前放大再放大,一切细节都纤毫毕现,甲板的纹路清晰可见,一二三四五六八的玩笑声也响在了耳畔。 宿舍,走廊,舷窗,机舱,天空,海洋—— 他几乎是无法控制地把那最初的记忆也翻得一片狼藉,像是把堆放杂物的箱子哗啦一声倒过来,跪在地上胡乱翻找。 但直到所有物品都被清点干净,他也没有找到想要的那些。 他什么都找不到。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人的脸。 什么都没有。 ——都过去了。 心跳与呼吸渐渐规律,年轻时的血液在梦中翻腾了片刻,而后渐渐冷却。 他起身用凉水抹了把脸,窗外树影斑驳,乐园依然平静安宁。 无论哪位长官,他们只是过去,一切都是错觉,他对自己说。 “先生?”长着透明薄翅的树人侍者从窗外冒出了头:“需要帮忙吗?” “冰水。” 树人乖巧地应了一声,片刻后,一根藤蔓卷着一杯冰水递给他。 他接过去,没喝,只是借冰水的温度平静自己。 “您还好吗?”树人侍者问:“还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了。”他说,“谢谢。” 他确实不好,很糟糕。 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情绪有这么大的波动是什么时候了。 罪魁祸首与万恶之源,淡松子酒,喋喋不休的白松。 三分钟后,他才喝下了那杯冰水。 记忆渐渐清空,一切恢复正常。 就在这时,系统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 “永夜之门已开启,倒计时10、9、8、7……” 与清冷的倒计时同时响起的是另一个欢快活泼的系统音。 “亲爱的客人,守门人温馨提示:此次您即将进入的世界:强度4,振幅7,满分10。” “……3、2、1。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 ※※※※※※※※※※※※※※※※※※※※ 忽然发现,除去28号,这已经是日更六千的第好几天了。 这是真实的一十四洲吗,还是一个虚无的幻影呢! 这章发红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燃灯神庙 01 四周光线忽然变幻。 郁飞尘抬头,一轮圆月低悬在阴沉的天幕上。圆月前方清晰地矗立着一座灯火通明的方形建筑。 而他身处一条向上的阶梯上,脚下的阶梯边缘锋利,但不算太坚硬,是石灰岩。 片刻后身后传来响动,伴随着一声:“啊!!!!” “闭嘴。”郁飞尘道。 一听那惊慌的语调,就知道是白松。 果然,身后那人道:“郁哥?” 接着,白松走上前,他们见了面。郁飞尘稍微拨开他的衣领,果然见白松的锁骨处也有“A1407”的标记。 白松对他说,郁哥,你的外貌和乐园里相比变了一些,但大体轮廓没变。 郁飞尘不太在意,嗯了一声。白松的有些特征也变了,并且,他们的衣着彻底不同了。 ——不仅彻底不同,还都微微有些浮夸。 他自己有了一头短金发,身着金属片、丝绸与金线织成的骑士轻甲,腰配一把镶嵌宝石的长剑。不仅如此,肩上还挂了一件精致的刺绣白金披风。这不是战时装备,更像是参加晚宴或会议的礼服。 白松的着装与他类似,但没披风,细节处也简单。 白松拔出自己的长剑仔细观看,“太帅了,郁哥。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个骑士。我们这次是要作为骑士参战吗?” 郁飞尘环视四周。 除去上方那座被苍白圆月映衬着的建筑外,其它地方都是一片雾蒙蒙的漆黑,看不见任何细节,只有天空边缘有些微微起伏的轮廓,像是群山一整圈怀抱住这里,投下影子。 总而言之,很不真实。 进入这里之前,守门人的提示是,这地方强度4,振幅7,满分为10。 如果“强度”标志着力量强度,那“振幅”大概率就是混乱程度了。混乱程度较高,意味着这里可能不是完整的世界,而是一个地域有限的碎片。 守门人对碎片世界的描述是——一场危险的猎杀游戏,充满未知和死亡。 他把猜测告诉白松之后,这位年轻小伙在成为骑士的第一天就丢弃了应有的风度,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郁哥,带带我。” 带,是肯定的。但这种世界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来。 郁飞尘再次环视四周,确认周围什么都没有,说:“上去。” 那座灯火通明的建筑看起来是这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阶梯陡峭且漫长,他们离那地方越来越近,建筑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月光下,建筑外围环绕着高大的白色立柱,立柱顶端有形态各异的雕像,并且微微向中央倾倒,拱卫着里面的建筑主体。 浓厚的宗教气息迎面而来。 阶梯走到尽头,石灰岩围墙的门外站着一个身披黑斗篷,长着鹰钩鼻的老人,手里提着一盏明亮的风灯。 “于斐骑士长,白恩骑士,你们终于回来了。”斗篷老人喊了两个名字,将他们俩迎进去,声音嘶哑洪亮,道,“大家等待很久了。” 谨慎起见,郁飞尘没有说话。老人转身带路,他们两个跟着他穿过圆形立柱隔成、两旁全是火把的走廊,拐过两个弯后,进入了一个墙壁上点满蜡烛的方形大厅。 烛火密密匝匝叠在一起,人走进来,四面八方都是淡到极点的影子。 大厅里摆着一张大理石长桌。桌上也点着一整排蜡烛、摆着一些被金属盖碗扣住的托盘。旁边整齐地摆放着十一把高背椅,其中三把椅子上已经坐上了人,都是左侧。 他们两个被接引到长桌的左侧依次坐下。白松在内,他在外,正好是长桌即将拐角的地方。坐下的那一瞬间,郁飞尘感到了周围投来的打量目光。 他不动声色也环视了一周。坐在白松旁边的是个穿法官服的中年男人,再往里是个学者打扮的男人,最里面是个裹在黑纱袍里的年轻女人。 他们都神情严肃,学者的坐姿透露着微微的不安。 安排两人坐下后,斗篷老人便再次出去了。 不一会儿,隔着墙壁和走廊,老人的声音遥遥传过来:“远道而来的裘德大领主、裘娜夫人,你们终于来了。大家等待很久了。” 接着,细微的说话声传来,听不真切。稍后就见老人领着一男一女走进了大厅,让他们在右侧坐下。 被称为“裘德大领主”的男人身着栗色礼服,拿着手杖,黑发的女人则穿着同色长裙,头戴面纱,带着一把洋伞。 只是男人拿杖的手微微颤抖,女人面纱下的面孔也十分苍白,甚至带着泪痕。同时,他们脚步虚浮,气喘吁吁,显然是攀爬阶梯消耗了太多体力。 斗篷老人再次出门。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是做什么的?怎么来的?”名叫裘德的男人看着他们,神情焦急,一连串问。 裘娜夫人也用带着蕾丝手套的右手抹了抹眼,小声说:“我们正打着全息游戏呢,就穿到这里了。” 却没人回答他们,长桌上一片沉默。 直到裘德耐不住焦急,嘴角动了动,同时手肘撑着桌面,似乎要拍案而起。 学者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和动作。 “给我老实点,”他声音低沉严厉,语气骇人,“少做傻事。” 他的语气镇住了那两人,他们不安地对视一眼,但没再说话。 白松焦虑地抓了抓桌面,被郁飞尘淡淡看一眼,乖巧地收了起来。 郁飞尘回想守门人所说,碎片世界里的外来者有三种。 他和他的伙伴、其它别有用心的来客,以及无辜被捕获之人。 也就是说,有他和白松这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毫无经验的新手,有已有经验的老客,还有对此一无所知,意外进来的普通人。 这对领主夫妻看来是第三种。其它人是第二种。 接着老者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进来的是个身着华服,头戴冠冕的肥胖男人,他被称作“尊敬的席勒国王。” 席勒国王平静入座后,下一个入座的是“尊敬的沙狄国王”,有一头卷曲的黑发,是个粗犷彪悍的青年男人。 现在还剩两个位置空着——左侧一个,长桌尽头一个。 大约十分钟后,门口终于又传来响动。 “卡萨布兰的统治者,尊贵的叶丽莎女皇,您终于来了。大家等待很久了。” 高跟鞋叩地的声音在走廊中回荡,这次进门的却是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高挑,穿暗红色长蓬裙礼服,戴长手套的女人,亚麻色盘发里戴着银色王冠。走在她侧后方的则是个灰衣服男侍,着装和面容都平平无奇。 女皇落座在左侧最后一个位置,郁飞尘的对面。灰衣仆人则站在她座位的后方。 郁飞尘察觉到,这两个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长桌上的气氛忽然变得紧绷起来。 现在只剩长桌尽头的那张椅子还空着了。他将现有的人身份都过了一遍。 自己和白松分别是骑士长和骑士,右边的三个人看起来像是法官、学者和修女。 左边则是领主、领主夫人、两个国王和一位女皇。 这些似乎是蒙昧的中世纪时代会出现的角色,不知道具体的权力构成,但从领主到女皇,身份逐渐升高。 既然如此,坐在最后一个位置的又会是什么角色? 这次,间隔的时间更久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领主和领主夫人焦虑地张望向四周。 终于,半小时后,外面再度响起了声音—— “日光之下的使者,卡萨布兰的守护人,尊贵的路德维希教皇陛下,您终于来了。大家等待很久了。” 短暂的寂静后,另一种声音响起。 先是沉闷的“吱嘎”声,再是 “咚”一声碰撞响,最后是铁门闩被锁上的声音。 ——大门关了。 接着,最后一名客人走到了大厅内。长桌上的所有人抬起了头,郁飞尘也往门口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银色的长发,然后是墨绿色眼瞳与微微苍白的皮肤。 来者比想象中年轻得多,仅有二十五六岁模样。他身形修长,穿一件带暗银纹饰的的黑色立领长袍,手持权杖。 或许是因为眉眼薄冷,神情淡漠,行走时仪态格外高贵端雅,虽然也是外面的来客,却还真像个重权在握的年轻教皇。 斗篷老人将他引至长桌尽头坐下:“请坐,陛下。” 人齐了。 接着,老人走到了长桌没放椅子的那一端。他站在那里清了清嗓子,开口。 “深夜急召各位来议事,实在是因为神庙发生了十万火急的大事。”他神情严肃,脸色苍白,说,“圣子受了重伤。” 说罢,他停顿了下来,环视四周,像是等待看到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表情。 但是在场的各位,壳子底下都是外来人员,没人给出应有的反应,都呈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只有裘德领主说了一声:“……啊?” 但老人仿佛也没看到他们各个面无表情的模样,他仿佛一个被设置好内部程序的NPC那样,继续用紧张的语气道:“而且,是被恶灵以极端残忍的方式虐害。神庙的医师说,圣子只能再活三到五天了。如果圣子死亡,无人祈福,整个大陆都将不复存在。” “诸位是大陆里最为高贵、聪明、或渊博的人,必须帮助神庙度过难关。” 学者发问:“怎样度过?” 斗篷老人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见这个问题,只是神情激动地往下说。 “现在,祭司和修士们正在破解复活魔药的配方,他们保证从明天起,每天能够破解一条。到时候,请各位帮忙寻找配方中的物品。” “其次,三到五天之内,我们一定、一定、一定要找出谋害圣子的凶手!” “否则……”老人恐惧地闭上了双眼,说,“神明会惩罚我们。” “事发突然,神庙只为诸位准备了简单的晚餐。大家用餐以后,就去隔壁睡下。明天早餐后,我会再来找你们。” “另外,凶手尚未伏法,伤害圣子的恶灵也还没有被发现,请诸位注意安全。夜间不要在神庙内随意走动。” 说完后,斗篷老人就转身离开了这里。 “哎!”裘娜从桌上站起来,对着老人的背影喊道:“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老人仿佛聋子一样,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走开了。 裘娜又喊:“喂!” 这时郁飞尘用余光看了看白松。 白松端正地坐着,虽然眼睛小幅度瞟着四周,但总体仍然保持了乖巧和安静。 ——还不错。 “闭嘴。”那位沙狄国王似乎烦不胜烦,道,“低级NPC不理人。” 这句话落下,裘娜反而猛地松了一口气一般,笑了一声,伸手重重拍了裘德一下:“二百五!我就说你点错游戏了!” 说罢,她转身环视大厅一周,“嘶”了一声,道:“别说,这细节和光影做得也太好了,怪瘆人的,我还以为穿了呢,吓死我了。” 随着她拍人、转身和说话的动作,胳膊与身体带起了一阵风,身后几只蜡烛火焰猛地摇曳几下,使她投在对面墙上的淡影几经变幻。 “夫人。”长桌尽头的路德维希教皇忽然开口了。 他语调轻,但咬字极为清晰,音色在清冷中带了微微的沙,显得飘渺优雅,一开口就把裘娜听得愣了。 “安静是美德,”只听教皇缓声道,“既然来了,就坐下。” 裘娜脸上忽然出现不知所措的神色,眼睛粘在教皇身上,愣愣“哦”了一声,慢慢坐下了。 又过一会儿,她也像是想通了什么,小声对裘德道:“那先按规则玩玩看。” 裘德手指不断摩挲着桌面的纹路,脸色苍白,含糊地“嗯”了一声。 郁飞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还看见对面的女皇先是冷眼旁观,继而微微勾起一个兴味的笑容。 来到碎片世界的人看起来都各自为营,彼此之间十分冷漠。裘娜和裘德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在吵嚷,学者和沙狄国王都对他们说了话,但都是简单的呵斥和警告,不会给他们任何帮助。 身边这位路德维希教皇却稍微有些例外。 郁飞尘并不确定教皇那几句话是因为被吵到了,还是不着痕迹为裘娜解围。 无论如何,长桌上重回寂静。 只见女皇优雅地打了个哈欠,说:“吃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燃灯神庙 02 千百支蜡烛的火光聚在一起,倒是把整个长桌照得异常温馨明亮。 揭开托盘上的黄铜盖,里面摆着他们的晚餐。菜品分两种,水果沙拉和蔬菜沙拉。每人面前还有一个玻璃杯,盛着不知道取自什么果实的汁液。 郁飞尘简单吃了一些看起来不那么怪异的。其它人进食的兴致也不高,没过多久,大家都放下了刀叉。 学者模样的男人忽然用叉子“叮”一下敲响了玻璃杯,桌上的人都看向他。 “这个世界看起来对我们没有太大恶意,”他说,“我们今天回房后就按刚才那个老头说的,不要出门。然后各自在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线索,明天一起合作,完成要求。” 领主夫人裘娜说了一声“好”,两个国王也点头,其它人同样没明确表示反对。 据斗篷老人说,睡觉的房间在隔壁。很快他们就在大厅一侧发现了一扇门,打开门后,里面是个U形的闭合走道,走道十分狭小,和大厅一样被许多根蜡烛照亮。两侧有门,尽头也是一扇门。 白松“咦”了一声,说:“像是桌子的顺序。” 确实,老人给他们安排的桌次也是这样排的。不过,现在每侧墙壁上只开了四扇门。也就是说,每一侧必须有两人睡在同一间房里。 郁飞尘没说什么,带着白松先走进了尽头左侧的房间。 接着,他看见教皇进入了死角处的房间。而女皇带着她那个一言不发的灰衣男仆进了对面。 裘娜挽着丈夫裘德,一边略带兴奋地四处张望,一边也走进了属于他们那个位置的房间。其它人也依座次进房。 进房之后,白松四处张望。 “好多蜡烛。”他说。 的确,这间卧室也和大厅与走廊一样灯火通明。墙壁的每一面都从高到低镶嵌了三排密密麻麻的黑色铁烛台,每个烛台上都插着白色的牛油蜡烛。 房间不大,仅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蜡烛燃烧时特有的油脂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 闷热,滑腻。 呼吸几次之后,湿漉漉的油脂像是灌满了肺管。随着呼吸次数的增多,那种感觉愈发浊腻,仿佛浑身的血液也变成了温吞的蜡油一般。 郁飞尘环视房间一周。 门对面的墙壁上有扇大窗,侧面墙壁有些凹凸的石雕,除此外就再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了。 他走到石雕墙壁前。白松则来到窗前。 “这窗户能开吗?”他在窗棂上边摸索边嘀咕,“我好像要死了。” 的确,充满蜡油的空气令人异常不适,一举一动都沉重无比。 但郁飞尘还是道:“除非撑不住,不要开窗。” “为什么?” 郁飞尘只简单说:“恶灵。” 根据斗篷老人透露的信息,这座神庙里目前有恶灵出没。 白松思考片刻,“哦”了一声。对窗外爬进恶灵的恐惧盖过了对新鲜空气的渴求,本来已经放在窗户插销上的手撒开了,他来到郁飞尘身边,两人一起看向墙壁。 墙壁由一块块半平米见方的石灰岩整齐地砌成,缝隙横平竖直。 墙壁上的图案里,最显眼的是层层叠叠的同心圆环,每个圆环上都刻着密密麻麻,垂直于圆心的短线。最中央则是个三叉戟戟头一样的标志。 整体看上去,雕刻以戟头为核心,圆环逐渐放大,短线则组成放射状的图案,像是有什么东西渐次扩大,带来神秘的压迫感。 白松说:“好威严。” 郁飞尘意外地看了白松一眼,这孩子的感觉没错。 “是图腾,”他说,“太阳。” 三叉图案在很多世界的文明里都用来表示火焰,逐渐放大的圆环则象征向外放射的光线,组合起来,虽然和现实太阳的形象大相径庭,但确实是一个太阳图腾。 所以,这大概率是个崇拜太阳的神庙。 听完解释后,白松“哇”了一声:“郁哥,你也太厉害了!” 郁飞尘没有给出被夸应有的反应。 带雇主的时候,如果每次被夸都要给出反应,那他就没有做任务的时间了。 当然,如果每次被投诉也要给出反应,那他就没有接下一个任务的时间了。 这是个常规的图腾,但整张图案里,有一个地方非常不和谐。 在圆环之外的地方,右下角,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小型圆环,刻痕很浅,不易察觉。 光斑?伴星?月亮? 都不像,刻痕的深浅与大图案不一致,手法有区别,落灰程度也不同。 白松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那这个就是星星或者月亮?” 郁飞尘摇了摇头。 他曲起指节轻叩了几下墙壁,眉头微蹙,将手指放在了小圆环中间,用力按压。 没反应。 再将手指在圆周环绕一圈。 ——还是没反应。 环绕后,再次按压圆心。 细微的声响忽然在房间泛起。 然后,就见正对着他们的十二块方石以中间的一列为轴心,旋转到了与原本的墙面垂直的位置。 这是一道暗门! 而暗门所通往的—— 郁飞尘:“。” 这面墙后的房间,是个华丽的寝室,地面铺着毛皮地毯,床头摆着精致的瓷偶。 而正对着他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路德维希教皇。 年轻教皇长发披散,裸足踩在地毯雪白的皮毛上,穿一身宽松单薄的丝绸黑袍,正把外衣挂进衣柜。 此时此刻,教皇也侧过头,就那样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他。 静静地。 郁飞尘:“失礼了。” 他果断按下机关,墙壁再转,合上了。 白松:“……” “郁哥,”他说,“真有你的。” 闭嘴。 这样的夸奖郁飞尘不想要。 墙壁里暗藏机关,他在叩墙的时候就听出来了。按照他的预计,这个位置应该是个未知的房间才对,因为教皇的房间明明在另一个墙的隔壁。 但他没想到神庙给大家的房间规格不一样,教皇的寝殿要大得多,以至于把他的房间两面都包住了,才发生了尴尬的一幕。 但是话说回来,骑士长的房间为什么会有通往教皇房间的暗道? 郁飞尘再次端详自己长剑上的纹饰,想找出什么蛛丝马迹——现在他怀疑这位“于斐骑士长”其实就是教皇的骑士。 那么长桌上的各个角色间是否也有内在联系?又会不会在个世界的猎杀里起到作用?这些都要等未来再验证了。房间搜检完毕,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睡觉。 不能两人一起睡,他值前半夜,白松值后半夜。 但房间灯火太亮,白松又心情激动,一时间没能睡着,漫无边际喋喋不休着。他有一搭没一搭敷衍地回答着。 “郁哥,”白松说,“NPC是什么。” “提线木偶。”他说。 “真神奇。”白松不知怎么地又换了话题,说,“导游还没给我讲完呢。” “讲到哪里了?” “导游正带我逛夕晖街呢。”提到乐园,白松语气兴奋了起来,“导游太好了,他带我去那个、那个创生之塔的第一层排队领了五片辉冰石,然后说,带我去夕晖街挥霍——郁哥,那里的东西可太多了!” 落日广场——也就是辉冰石广场旁边有两条街,日落街,夕晖街。 日落街是酒馆与美食街,在这里,能吃到主神统治下所有世界的美酒佳肴。夕晖街则是购物街,可以买到所有存在的物品,都用辉冰石结算。 但是他给白松请导游,是让导游介绍乐园规则的,不是让他带着白松去购物的。 而且,创生之塔的第一层是组队、结契约的地方,什么时候可以排队领辉冰石了? ——简直就像那种有无数老人排队领赠品的早间超市一样。 他问:“领辉冰石?” “对啊,好像是有个庆祝活动,”白松说,“契约之神和庆典之神都在呢。一层挂了好大一个横幅,上面写着:热烈、热烈、热烈庆祝郁飞尘进入永夜之门,再也不会被投诉了!——爱你们的莫格罗什。” “等等,”白松仿佛想起了什么,神情顿时一僵:“郁哥,你全名叫什么?” 郁飞尘:“……” “郁哥?” 郁飞尘:“换个话题。” “哦,”白松脑回路灵活地再次弯曲,说,“我有点想科罗沙了。不知道……” 郁飞尘没说话,他以为白松又要再说一遍“不知道冈格怎么样了”。 白松却说,不知道安菲尔德上尉怎么样了。 安菲尔德。 或许仍在深夜里咳血不止,缠绵病榻。 或许病情还没那么厉害,仍然在锡云的政斗里步步为营,或平步青云。 又或许科罗沙的战火已经平息,某个监牢里,他作为黑章军官,正在等待战争法庭的裁决。历史会错杀也会放过一些人。 还有一种可能。 郁飞尘忽然道:“白松。” 白松:“啊?” 郁飞尘看向那堵通往教皇房间的墙壁,微微出神:“你觉不觉得……” 白松:“什么?” “算了。” 白松:“你不要这样说话,郁哥,我会睡不着的。” 郁飞尘面无表情。 他只是淡淡扫一眼神庙寂静无声的窗外,道:“珍惜今晚。” 白松领会到他的意思,连声音都小了许多:“别……别吓我啊,郁哥。” 就在这时,寂静的房间里,忽然响起轻轻的敲击声。 “叩叩。” 白松猛地一哆嗦。 “叩叩。” 白松滚到了他身后。 “叩叩叩。” 郁飞尘看向那面图腾墙壁,敲击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出什么事了? 他拔出长剑平放身前,按下了墙壁上的机关。 暗门旋转,对面正是一身黑衣,银发披散的路德维希教皇。 烛火辉煌,在他身后投下浅浅的影子。这位教皇的仪态平静端庄得过分,可以和他床头那尊瓷器人偶相提并论。 郁飞尘:“你找我?” 教皇微颔首,转身朝房间对面走去。他仍然未着鞋袜,走在地毯上悄无声息,看这背影,要说是神庙的活鬼,也没人会怀疑。 郁飞尘穿过暗门跟上,见教皇先是微抬手指了指床头柜,又抬头看向对面墙的高处。 床头柜的抽屉开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排牛油蜡烛。 墙壁高处,一排蜡烛正燃至末尾,火焰微弱。 而教皇做完那两个微不可查的动作后,竟然就那样在床畔上坐下了。 郁飞尘看着他施施然坐下休息,忽然生出一种,与被安菲当扶梯和靠枕使用时类似的——发自内心的消极感。 这位教皇的意思,不会是命令他把蜡烛续上。 自己没有手吗? ※※※※※※※※※※※※※※※※※※※※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燃灯神庙 03 点亮蜡烛,插到烛台上。 但凡是长了手的人都能做到这件事。 即使身高不够,脚凳也就摆在床边,拉到墙边就可以。 “于斐骑士长”或许确实是教皇的骑士,但郁飞尘不是。 同时,他也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尤其是在碎片世界这种环境下。 他向前走了两步,烛火映在骑士着装的甲片上,发出熠熠的银光。 “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语气淡淡,仿佛刚才什么都没领会到。 教皇坐在床畔,微微垂着头,郁飞尘出声三秒钟后,仍没见他有任何动作。 郁飞尘心中警兆忽生。 没进入永夜之门前,他进过很多世界,但并不是所有类型的世界他都会去。 不常进入的世界之一,就是那些发生着违背常理的诡异之事,被称为“灵异”或“恐怖”的类型。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对那种世界缺乏了解。 ——现在的教皇,不仅肤色微微苍白,连呼吸的起伏都变得难以察觉。 他在原地站定,手指依然按在剑柄上,道:“陛下?” 路德维希教皇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唇色淡,嘴唇薄,声音很轻。 “蜡烛。”他说。 郁飞尘走上前,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根蜡烛,用旁边的火柴点燃。这时他余光看到教皇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晚餐的时候,教皇就坐在自己的右手边,郁飞尘记得他的眼神。平静、清醒。 而刚刚的那个眼神,与这两个词都毫无关系。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起了雾一样。 郁飞尘面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教皇或许出现了异常,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场游戏开始得比他想象中要快。 他拿起了燃着的蜡烛,却根本没往墙边去。 也没有转身就逃。 相反,他动作平稳,直接把明晃晃的蜡烛的火焰照到了教皇面前。 “你需要?”他问。 教皇微微抬起脸。含雾的墨绿色眼瞳和他视线直直相接。 仿佛时间忽然静止。 郁飞尘的呼吸为之一顿。 右边,眼底。 一颗针尖大小的棕色小痣,就那样静静躺在睫毛掩映下。 颜色稍有差别,但是其它的——就连位置、比例都分毫不差。 这颗泪痣映入眼帘的一瞬间,橡山的雪与北风扑面而来。 “安菲?”他声音微带疑惑。 教皇没说话。 就在下一秒——他那一直微垂着的眼睫,忽然闭上了。 不仅如此,整个人都往前倾,朝他这边栽过来! ——前面就是蜡烛的火焰。 郁飞尘右手瞬间撤开,左手则下意识扶住了教皇的肩膀,缓了一下他的动作。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避免教皇的额头磕到他胸前的金属护甲。 不带任何戒备,又像是忽然间失去了意识——总之,教皇就这样倒在了他的胸前, 白松终于敢从暗门伸出脑袋,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郁哥一手拿一支蜡烛,另一只手按着教皇的肩膀。而只穿着一层丝绸睡袍的教皇靠在他郁哥胸前,看不见脸,只看见随动作垂下来的银发。 白松的脑子里瞬间掠过无数想法,首当其冲的就是,郁哥这么会长,或许以后这种事情还有很多…… 他思考了一下,开口:“现在是需要我关门吗?” 然后,他就听见他郁哥语气不善的声音:“过来。” 白松过来,把蜡烛接过去了。 郁飞尘腾出手,把教皇打横抱起来,然后放平在床上。 隔着一层丝绸,似乎能感觉到温热的躯体。 “他怎么了?”白松看着双手交叠平放腹前,神情平静宛如沉睡的教皇,终于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郁飞尘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教皇的右眼下。 不是鬼,是活人。 也不是昏倒,是睡着了。 还有刚才那含着雾气的眼神,不是因为出现了什么异常,极大可能是困了。 可是这睡得也太过突然。而且,还有那颗泪痣。 这样的泪痣位置太特殊了,他只在上个世界的安菲尔德身上见过。 不排除世界上有两个在相同位置有同样泪痣的人,但是在永夜之门的两个世界里连续遇到,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教皇就是安菲? 安菲也是永夜之门来执行任务的人? 他拨开教皇的黑袍。锁骨上并没有他的A1407标记。 两个不同队伍的人会同时通过永夜之门进入一个世界吗? 但是,即使有很多疑问,他现在也没有办法询问了。因为教皇根本没法叫醒,而且不知道会睡到什么时候。 他让白松去把那排蜡烛续上。 几枝蜡烛的光线比起满屋的烛火来说微不足道。白松一边踩在脚凳上续蜡烛,一边说:“非要点满吗?” 说完,又嘀咕:“好亮,会睡不着。” 蜡烛被续上,两个方向的火焰明亮程度相差无几,抵消了光线的差别产生的浅浅阴影。 郁飞尘的目光停在消失的阴影处。 破碎的世界里有破碎的规则,这些规则有时难以用常理解释,但却是这个世界里不能触犯的法条。 神庙的种种不合常理之处在郁飞尘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他想,他或许已经知道了一条规则。 教皇的要求也是佐证。 “白松,”他说,“值夜的时候注意蜡烛,有要灭的就续上。不要开窗,不要让风把蜡烛吹灭。” “为什么?” 神庙里四面八方都燃着蜡烛,房间是正方形,床在正中央。 而且,神庙里崇拜太阳。 太阳,阳光,光线。 与光线相反的,是阴影。 为什么崇拜光线?或许是害怕阴影。 而这座神庙最大的反常之处就在于——四面八方的烛光映照下,人走在主要的活动区域时,根本没有影子,或者影子极淡。 “当心阴影或暗处。”郁飞尘对白松稍作解释,然后道。 听完解释,白松愣了愣:“那……郁哥……” 郁飞尘原本以为,他又有了什么雇主式的疑问。 却没想到,白松问:“要告诉他们吗?” “他们”指的自然是别的房间那些人。郁飞尘看了白松一眼,科罗沙人的善良几乎刻在骨血之中。 但郁飞尘自己,却并不能算是个善良的人。他帮助科罗沙人全部逃出收容所,也只是为了最大限度完成任务。 虽然,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邪恶的人。 只是很多时候,当两种选择摆在他面前时,他会发现自己的选择只取决于两次判断:所得是否想要,所失能否承担。 “不要离开灯,其它随你,只限今晚。”他说。 当白松的手按在门把手上时,他又补了一句。 “敲门后退到走廊中间。” * 白松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裘娜刚吹灭最后一支蜡烛。 蜡烛都灭掉以后,房间里终于不亮了,那种闷热感也退下去了一些。 她明明把那沉重的礼服长裙都脱掉了,只剩个蕾丝裹胸短袍,结果还是那么热,根本喘不过气来,这让她烦躁极了。 更别提自己这个不知道又犯什么鬼脾气的老公,硬是脸色铁青,不许她开窗,为此还凶了她。不开窗户,如果再不把蜡烛灭掉,她就要热晕了。 这见鬼的地方,连体感都那么真实,她现在怀疑是全息舱出了bug,把他们卡进了什么还在内测的黑科技游戏,还没有退出选项——不过没事,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会有程序员把他们捞出去的。 “谁?”裘娜来到门前,隔门问。 “我,白松,”白松说:“你们的……同伴。”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了一条只有拳头宽的缝,裘娜伸胳膊掩了掩胸口,说:“什么事?” 白松愣了。 让他愣住的不是裘娜的穿着,而是—— 虽然只有一条缝,但他们的房间是完全昏暗的。 “你们吹灭蜡烛了?为什么?”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白松下意识想往后退,但理智把他钉在了原地。 “这房子热死人了。”裘娜笑道,“怎么了?” 白松复述了一遍郁飞尘的简单解释,告诉他们一定要把蜡烛点好。 “这游戏还挺有意思。”裘娜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女士一直说这么真实的世界是“游戏”,但白松还是道:“不是游戏,您一定记得把灯点上。” “好的好的。”裘娜满口答应,把门关上了。 白松在门口多站了一会,里面隐隐传来裘娜变尖了一点的声音,是对她丈夫说的:“点灯!你就躺在那里,是死了吗!门都要我去开?没看见我穿的什么?” 确认他们要点灯,白松去敲了隔壁的房间,隔壁是那位胖胖的国王。领主夫妇和这个国王是他觉得最好相处的人,所以他先选择了这两个。 但敲了几下,没人开门,门内只传来一道声音。 “知道。” 白松舒了一口气,又去敲了敲最远的房间,得到一声:“听到了。” 这地方太静,门又只有薄薄一层木头,看来大家都听到了。 白松快步回了房间。 一到房间,闷热浑浊的油脂气息足足比走廊浓了好几倍,差点让人当场昏过去。 给郁飞尘汇报了结果后,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最后抱着枕头又来到了教皇的房间。 郁飞尘还在教皇的床畔,准确地说,是教皇睡在床中央,他郁哥半靠在右边床头,看起来在观察教皇陛下……的脸。 “郁哥,”白松说,“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郁飞尘:“不了。” 并不是因为教皇的寝殿规格高于他的——那个保姆房一样的小房间。而是有些事情需要一个解答,他也想看看这位教皇到底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白松申请也到这间房里来睡,理由是他有一点害怕。 但最终他没被允许在床上,而是把一张软椅放平,贴在大床左侧,躺下了。 就在他在左边躺下两分钟后—— 大床上的路德维希教皇陛下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精致的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接着,像是无意识的动作,他轻轻抓住了郁飞尘的左边小臂。 然后自然而然转过去,微侧身体靠在了郁飞尘旁边。 白松:“……” ※※※※※※※※※※※※※※※※※※※※ 受伤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燃灯神庙 04 教皇陛下这一睡,就到了早晨。 他一直睡得很深,与其说沉睡,不如说是昏睡。 郁飞尘就那样站在床前等。日光照进来,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睁开后,正对上他,像所有昏睡初醒的人一样,氤氲着一些似有似无的迷茫。 郁飞尘直接道:“安菲。” 他一出声后,教皇的目光彻底清醒了。他从床上起身,径直越过郁飞尘,走向衣柜。 冷冷声音响起:“路德维希。” 没有承认,但是也说不上否认。 郁飞尘没说什么。 他承认,对于路德维希到底是不是安菲这件事,自己确实有好奇和探究的心理。 这两个人同样冷淡、倨傲,高高在上。但安菲病重,路德维希却不是。 可以说,这是个摒除了弱点的安菲。这样一个人如果作为同伴,是极其强大的助力,如果作为对手,那就是巨大的隐患和威胁。 ——而郁飞尘并不能确定,路德维希教皇在这个世界打算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难得地,他体会到了一种……通常只在沾血的前一秒才会出现的——隐约的兴奋。 房间内烛火燃至尾声,教皇穿好了华丽厚重的黑金外衣,走到窗前。 他们一起看向窗外。 此时此刻,窗外所呈现的,是绝对不会在正常的世界里出现的景象。 象牙白的神庙,矗立在高山之巅。 高山的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星罗棋布的城镇、村庄。 可是,这些地方,现在全都处在巨大的环形阴影笼罩下。 他们望向最远方—— 昨晚,雾气朦胧下,郁飞尘以为是群山环抱着神庙。 直到天亮他才看到,远方,一道巨大的黑色高墙在地平线尽头矗立,环绕整个世界。漆黑的颜色反射不出一丝光亮,仿佛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恶意。 往上看,高墙环抱下,天空是个灰白的圆。 路德维希说了一个字。 “井。” 井。 没错,这个世界仿佛在一个深不见底的井里。而且不是那种圆柱形的直井,是圆锥状的。光线只从井口照进来,照亮了这座中央高山上的神庙,其它的地方全部在阴影之中。 走廊传来响动,大家都起了。 早餐依然是沙拉,大家一言不发地吃着,除了路德维希之外,显然都没睡好。 在那令人窒息的闷热和油腻中,谁能睡得好,才是一件怪事。 脚步声传来,斗篷老人再次出现。 “复生魔药的配方,第一条:哭泣蜥蜴之心。” “找到它,在日暮黄昏之前。” 说罢,他就离开了。 “哭泣蜥蜴之心……”女皇念了一遍这个名词,笑了笑:“确实像个药材的名字。” 现在,根据老人昨天和今天所说的话,要做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第一,日暮之前找到一个叫“哭泣蜥蜴之心”的东西。 第二,搜集情报,进行推理,找出谋害所谓“圣子”的凶手。 第一个任务的时限是一个白天,第二个则是长期任务,三到五天内完成。 “分头行动。”外貌粗犷阴沉的沙狄国王说。 接着,他们都看向教皇和女皇——这两人是昨晚最晚来到的客人,也是角色中地位最高的。 短暂的沉默后,路德维希先开口:“我找蜥蜴之心。” 女皇笑了笑:“那我去搜集情报。” 接着,他们按照座次依次做出选择。两位国王、法官和修女选择跟着女皇在神庙中搜集情报。 领主夫妇和学者选择跟着路德维希去寻找蜥蜴之心。 郁飞尘选择跟着教皇。白松自然而然和他一起。 其实,比起“寻找哭泣蜥蜴之心”这么一个让人云里雾里的任务,在神庙中搜集情报显然是收益更大的选项。一方面稳妥、简单且不易失败,另一方面,有助于了解整件事的脉络。但骑士长和教皇房间的暗门有些不同寻常,虽然还不明白这个世界具体的规则,但他觉得,有必要做出符合角色身份的选择。 两队分开。 “那就走。”女皇说。 “稍等。”路德维希轻声道。 教皇陛下音色好,声调轻,听起来本该是温声细语,却不知为何,更像不容置疑的命令。 “明日配方宣布后,两队任务调换。”他道。 刹那间,郁飞尘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人果然不是吃亏的性格。 女皇脸色也有刹那的不善,片刻后才勾唇一笑:“好,公平轮流。” 说罢,她带人先离开了这里。 餐桌上只剩下他们。 路德维希却不说话了,他眼睫微垂,似乎有些乏了。 裘娜兴致勃勃:“现在我们去干什么?出去搜查吗?” 既然教皇不说话,那就郁飞尘说,他不喜欢主动权被其它人拿走。 “哭泣蜥蜴之心,”他道,“你们怎么想?” “这看起来是西幻rpg背景嘛,”裘娜说,“国际惯例,我们应该先去找外面的NPC们打听,然后就会有一个NPC告诉我们,他听过这样一个宝贝的传说,我们跟着线索去找。” 没错,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像裘娜以为的那样是个全息游戏,按照游戏任务设计的风格,就该这样做。 但是,郁飞尘却知道,这不是游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而复生魔药是个上古配方,甚至还需要祭司们翻译破解。翻译破解出来的上古名词,肯定不会是现在已有的宝物名字。 因此,他更倾向于,“哭泣蜥蜴之心”就是个直白的陈述。 哭泣着的蜥蜴的心脏,一个典型的黑暗药材名,混合上蟾蜍眼睛、耗子尾巴、毒蛇牙齿这类东西,就能变成一锅女巫的魔药。 就听裘娜说:“如果你们同意,我们现在就去分头问NPC。” “我不同意,”郁飞尘说,“我认为它是需要我们制作的药材。应该先去找到一条蜥蜴。” “我同意骑士长。”一直没有说话的学者出声了。 裘娜:“为什么?” 就见学者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本厚册子。 “我的口袋里装着几本书,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图鉴。昨晚,我把这些书读完了。” 学者说,这本书按地域介绍了各种生物,而生活在疑似神庙所在地的“中央心脏之巅”的生物中,就有许多种蜥蜴。 不过,都是“喷火蜥蜴”、“寒冰蜥蜴”、“绿色长尾蜥蜴”之流,并没有叫做“哭泣蜥蜴”的物种。 说着,学者打开了蜥蜴所在的几页,果然如此。 郁飞尘说:“走。” ——去抓蜥蜴。 他们离开这里,先是去问了几个附近的修士和修女。先问有没有听说过“哭泣蜥蜴之心”,结果不出所料,所有人都一脸迷茫。 再问附近哪里有蜥蜴,一个修女告诉他们,后山的树林和山涧旁有蜥蜴出没。 一进后山,裘娜就抖了抖。 “嘶,”她抱紧自己的手臂,“好冷。” 确实,后山植物很多,到处是藤蔓,还有许多条深溪,一进去,寒意就扑面而来。 郁飞尘看了一眼深深的山谷,和交错的树影,道:“分头找,别离太远。” 想起昨晚关于光和影的推理,他又补充了一句:“别去阴影太多的地方。” “啊?”裘娜说,“那怎么找?” 她指着地面:“树林里怎么可能没影子嘛。” 就在这时,学者开口:“我觉得没必要太担心。” 他指着地平线尽头那条环绕世界的巨大黑幕,阳光从井□□进来,黑幕在整个世界投下疆域辽阔的阴影:“这个世界的大多数地方,不都在阴影里吗?点蜡烛可能只是神庙的习俗。” “我就说嘛,”裘娜笑眯眯道,说着,她还去摸了摸白松的头,“骑士小哥哥昨晚把我吓了一大跳呢。” 郁飞尘不再和他们纠缠,道:“开始找。” 他们分散开来观察,但没有分得太开,都在彼此的视线范围内。 寂静的山林里,除了树叶的沙沙声,流水的哗啦声,就只有裘娜大声说话的声音。 “哎!那里有个尾巴——又不见了!” “这里的小鱼真好看,头上还顶着宝石呢,一闪一闪的。” “说起来,咱们队帅哥好多呢,我选择跟着教皇陛下的原因就是小哥哥长得实在太好看了,没想到骑士长也来了。骑士长,你知道自己多帅吗?你笑笑呗。” “我说,你们到底是内测玩家还是NPC啊?怎么都像NPC呢。” “老公?老公?你人呢?” 裘德在一棵大树后。 听着这个女人的说笑声,他内心的烦躁不断翻涌,越来越高—— 他和裘娜是在一款全息游戏里认识的,当初裘娜是全服竞技排名前三的操作高手,极有魅力。他们很快就奔现,恋爱,结婚了。 但是,结婚后,裘娜的缺点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难以忍耐。这个女人是游戏狂魔,每出一款新游戏都疯狂练技术,日夜通关,丝毫不照顾他们的现实生活。不仅如此,现实生活里,也是一副游戏人生的态度。她没有任何责任感,不温柔、不善解人意,更不是个好妻子,能让她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好玩。 ——就像现在。 看着眼前的高山、树藤、溪流,裘德心中的恐慌像奔腾的洪流,他脸色苍白,连手指都在发抖。 这么真实的世界,这么真实的细节,这个蠢女人怎么还以为这只是款好玩的游戏?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她在那里高兴地叫唤,不觉得很突兀吗? 而他清醒地知道,一切都变了。这不是游戏,这就是真实的、怪异的世界! 裘德攥紧了拳头,一边往四周乱看,一边不住喘着粗气,恨不得从来没和裘娜认识过。 他的心脏砰砰跳着,忽然一个激灵! 有什么东西不对。 裘德猛地回头! 后面,草地青绿,小溪平静地流淌着,一切都很安静。 看来只是错觉,裘德提起来的心脏放下去一半,继续往前走,搜查着石头的缝隙——根本没有蜥蜴的影子。 他翻开下一块石头,忽然,一种充满恶意的阴冷感觉又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浑身寒毛竖起,再次往自己身后看。 草地,小溪,还是那么平静。 裘德喘了几口粗气,继续往远离裘娜的地方走。 一边走,一边发疯一样想,刚才那两次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个谨慎的人,一边按照骑士长说的话规避着地面上的阴影,一边绞尽脑汁想着。 到底哪里不对劲? 就在绕过一团树影的时候,他忽然顿住了脚步,心脏几乎跳出喉咙,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我的……影子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燃灯神庙 05 想到这里,裘德先是浑身僵硬,停止一切动作,然后缓缓、缓缓往脚下看去。 两只脚下面,连接着他的影子。 呼,影子还在,看来刚刚又是他的错觉。 他慢慢转头,看向身后影子的全貌。 青绿草地上躺着黑色的阴影。黑影静静铺在那里,头、躯干、四肢,都在。 一切正常,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 裘德浑身颤抖,惊惧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 它怎么,不跟着自己动? 裘德屏住呼吸,抬起右手。 这是一个幅度很大的动作,可他的影子却没有跟着也抬起手,它就那样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另一个站立着的黑色人形,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森冷与恶意。 裘德惊惧地后退几步,影子缓缓跟着他平移,牢牢黏在脚下。 忽然,它动了。 彻骨阴冷的感觉,从裘德右脚踝处传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饱含惊惧与绝望的喊声,忽然从树林里爆发出来! 郁飞尘陡然回身,往那地方看去! 裘德,他怎么了? 随后做出反应的是裘娜,她放下手里的一块苔藓,道:“老公?” 喊声继续传来,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扑倒声,接着就是嘶哑的呼喊:“救我……快救我!啊——!” 郁飞尘唰地一声拔出长剑,砍断旁边拦路的树枝,朝那边大步赶过去! 其它人也匆匆围拢过来。 长剑挑开树藤,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不由得呼吸一滞。 只见裘德一边痛苦地大叫着,一边抱着他的右腿在草地上打滚。他的右腿上,密密麻麻蔓延着无数黑与血色相间的,小蛇一样的触手,触手上生着腐肉、脓疮和人的嘴,还有尖利的长刺,长刺深深扎入了裘德皮肤,触手上腐烂的人嘴也死死咬住他不放。 但最诡异的是,这些黑影,是从裘德的影子里伸出来的。 郁飞尘眼神一凝,当机立断,长剑在日光下寒光一闪,砍断了裘德的小腿! 血液喷溅,一声更加尖锐的痛喊从裘德喉咙里爆发出来。 裘娜呼吸急促,想上前几步,却又硬生生停住了动作。 断掉的小腿被藤蔓扯着,咕碌碌往后退了几步,与裘德的身体分离,郁飞尘一手挟住他肋下,一手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往上抬,低喝:“站起来!” 裘德体重很沉,并且还在用力往下坠,他已经用全力把人往上拽,但还得裘德本人向上使力,他才能把他拽离地面,让他的身体和他的影子分开。 裘德听到了。 站起来,站起来…… 他咬紧牙关,克服着腿上传来的剧痛,努力顺着郁飞尘的力道,将身体向上蠕动。 同时,一个想法从他的内心生出来。 刚才缠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仿佛有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道,硬生生扭转着他的脖子,让他转头看向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那个人形还是那样静静平站在地面上。 裘德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上,头部那该是嘴的位置,真的咧开了一张嘴。 随后,那张嘴的嘴角缓缓勾起,张开,露出漆黑的口腔,发出一个阴邪无比的笑容。无穷无尽的恶意扑面而来,仿佛来自深不见底,血肉横飞的地狱。 裘德刚刚恢复了一点力气的腿,刹那间变软了。抵抗的力气也刹那间散去, 仿佛有一种看不见他沉重的身体拉扯着裘德的身体,郁飞尘就那样感受着他的身体硬生生离开了自己的手臂,砰地一声往下栽去! 下一秒,他倒在了自己的影子上,剧烈地抽搐起来。 这次,长满脓疮和嘴巴的触手咬住了他的脖颈、鼻子、眼睛,缠住了他的胸腔,把他整个人牢牢钉死在地上。鲜血四溅,黑影触手上也流淌着血色。 一个人拉住了郁飞尘的胳膊,向后使力,是教皇。 与此同时,郁飞尘瞬间撤手,后退几步。 他知道,救不了了。 裘德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声调,脸上全是血污,一只眼睛已经被尖刺刺瞎,他努力挣扎,那些触手却裹着他,控制着他的身体,让他一步步朝郁飞尘、教皇和其它人的方向爬去。 裘德朝他们艰难地伸出手,断断续续道:“救……救我……” 眼球被勒得完全凸出,血色占满了他的视野,忽然,他看到一抹栗色的身影,她正怔怔望着自己。 那是裘娜,他的妻子。 一个……蠢女人。 他的嘴巴张了张,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短暂克服了那股一直控制着他的怪力。 他的手仍然向前伸着,到了嘴边的“救我”却被生生咽了下去,他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 “快……快跑……” 裘娜脸色苍白,提着裙子,颤抖着转身,白松搀起她的胳膊,第一个带她往旁边树最少,阳光最亮的方向跑去。 紧接着,学者往那个方向拔腿就跑。 郁飞尘插剑回鞘,看了一眼身旁教皇那华丽厚重,妨碍行动的衣着,电光火石间作出决定,抓起路德维希的胳膊,拽着他往前跑去! 一阵大风刮过,阴影深深的山林里,似乎响起一声令人胆寒的尖锐啸叫。 一行人跌跌跌撞撞往前跑着,郁飞尘一边跑,一边观察着四周。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四周摇曳的树影,不仅比正常的颜色深,而且仿佛活着一般,随着他们的跑动,蛇一样扭动着。 不……不是! 郁飞尘大脑飞速运转,脚步稍顿。 不是影子活过来了,是有什么东西想从影子里出来! 下一刻,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想,在他的靴子边缘五厘米远的地方,一片树梢的影子里,一条险恶的触手在阴影中凝聚,用闪电般的速度朝他探过来! 但郁飞尘心里早就生出警惕,瞬间抬腿向前,再加上路德维希把他往前拽,两人飞快离开了那片影子。 余光中,那条触手不甘地缩了回去。深浓的黑色,却像倒进水里的墨水一样,在他们周围的更多树影里飞速铺开。 “不要碰影子。”郁飞尘一边跑,一边飞快对前面的人说。 他喘了口气,想起从裘德影子里钻出的怪物,继续道:“自己的影子也不要碰到别的阴影。” 话音刚落,就见学者的身体颤了颤! 就在那一刻,他飞奔过程中摆动的左边手臂堪堪触到了旁边的藤影! 他一咬牙,横着伸出了手臂:“骑士长!” 郁飞尘瞬间会意! 长剑出鞘,削断了学者的小臂。一切都在一两秒内发生。 小臂带着那团属于小臂的影子坠落,一片浓黑的阴影也被这块影子包裹着,离开了学者身躯的大影子。 他们继续往前跑,阴影像潮水一样如影随形,紧咬不放。终于,在他们体力即将耗尽的时候,灿烂的阳光带着暖意扑面而来,他们跑出了树林,来到一片溪边空地上。 所有人,包括所有人的影子,都离开了那片树林的阴影。 郁飞尘:“停。” 他们气喘吁吁驻足停下,回望那片树林。 漆黑的阴影仍在树影里徘徊不去,却没有再向前追来。 ——它没法离开阴影与光明的交界。 一行人里,郁飞尘的体力剩余最多,也最快调整好了呼吸。 “杀死裘德的是个黑色怪物,”他说,“不知道具体形状和大小,但是移动速度非常快,杀伤力很强,而且……” 他想到拉扯裘德时那个人异常的举止,道:“可能有迷惑心神的能力。” 学者一边咬牙撕下衣服包扎伤口,一边道:“……没错。” 剧烈的跑动让路德维希的嗓音微微沙哑,但这也让他的声音显得真实了一些。 “怪物只能在阴影中移动。”他说。 郁飞尘“嗯”了一声。 没错,目前看来,就像人只能在地面上走路,不能飞起来一样,那个阴影怪物只能在有影子的地方移动,即使离开,也只能短暂从阴影里伸出来,不能彻底脱离它。 这时,白松也“啊”了一声。 “所以,我们不仅自己不能接触阴影,我们的影子也不能和别的影子接触,否则……” 否则,那个怪物就会从外面的影子移动到自己的影子里,而一个人的影子,永远连接着他的身体,那时候就真的像裘德一样,无处可逃了。 那裘德身体里的怪物最初又从哪里来呢?郁飞尘稍微思索,觉得,大概和他们昨晚熄了灯有关。 据斗篷老人说,他们的圣子是被一个恶灵残忍虐伤的,几乎可以确定,他口中的恶灵就是今天他们遭遇的这只阴影怪物。怪物潜入了裘德夫妇房间的阴影中,并且寄居在了裘德的影子里。 但是,在处处灯火的神庙中,阴影怪物的活动范围是十分受限的,所以它没有当场就对裘德动手,而是等他们来到山林之中,才显露出面目来。 也就是说,怪物从早上起,就一直潜伏在他们身边。 郁飞尘呼出一口气。 守门人说得没错,碎片世界里,处处隐藏着致命危险。 几人各自思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裘娜轻轻抽泣了一声。 郁飞尘看向她,裘娜脸色苍白,靠在白松身边,抹了一把眼泪。 她在伤心,痛苦,但情绪没有崩溃,还很冷静。 没错,她其实一直是冷静的。郁飞尘清楚地记得,虽然口中对躲阴影这件事颇有微词,但裘娜在整个上午的搜查当中,一直在细心规避着影子。甚至,从今早开始,她根本没触碰自己的丈夫。 裘娜抬头朝他看过来,郁飞尘收回目光。 裘娜现在究竟把这个世界当成什么,他不清楚,但这也和他无关。不过,一个头脑清醒的同伴起码好过一个情绪崩溃的拖油瓶。 就在这时,教皇出声:“看那边。” 郁飞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他们来时的地方,一个深绿色的影子倏然闪过,在某个地方停留片刻,又飞快窜出去,消失在密林之中。 蜥蜴! “那里有什么?”郁飞尘眯了眯眼睛。 “血。”这次是学者回答他。 现在学者已经把断臂牢牢绑紧止血,包扎好了,但刚才逃命的路上,手臂的断口还是在地上落下了血迹。 郁飞尘直直看向学者,这人有所隐瞒。 学者倒也不避讳,忍者痛苦笑一下,又翻开那本生物图鉴,打开了他没指给大家看的几页。 上面写着各个种类蜥蜴的生活习性,其中大多数蜥蜴的习性中都有一条相同的:喜食鲜血。 学者明明花一夜时间熟读了书上的每一个字,早知道这一特性,之前却不告知大家。 昨晚已经被提醒小心阴影,今天却出言让大家放松警惕。 并且,他也像裘娜一样,整个上午都小心规避了阴影。 学者打算借可能存在的恶灵的刀,用谁的鲜血来吸引蜥蜴? ——恐怕除了他自己之外,谁的都可以。 不过,现在正在流血的只有他自己。止血过程中,他的身下也流了一大滩血。 没时间计较,他们很快决定去不远处一块石头后躲藏,留那滩血吸引蜥蜴。 书上的记载果然没错,没过多久,几道窸窸窣窣的影子就爬到了鲜血周围,是蜥蜴。这里的蜥蜴模样十分丑陋邪恶,长着斑斓的鳞甲,伸出鲜红长舌贪婪吸吮着地上的鲜血。 既然出现了蜥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捕捉了。 然而,这件事却无比的困难。 这片平地过于空旷,出现什么东西都很显眼。白松先出去抓蜥蜴,然而他的身影乍一从石头后面出现,那些蜥蜴就飞一样四处逃窜了。 接着,郁飞尘用长剑在地上挖了一个陷阱,盖上树叶和杂草掩蔽,一旦有蜥蜴从上面踩过去,就会落进坑里。 然而,再次前来的蜥蜴仿佛看破了他们的计划,没有一个肯靠近那片区域。 它们的智力也同样高,这样的事情发生两次后,再也没有蜥蜴过来了。 “怎么办?”白松揪着头发道。 他们的血吸引不了蜥蜴了,似乎走入死局。 但是—— 郁飞尘望向树林深处。 还有一个地方,也有大量的鲜血。 裘德死去的地方。 但是,要去那里,就必须冒着再次遭遇怪物的风险。 他们举手表决。 出乎意料,除了教皇、他自己和白松,裘娜也愿意冒险前往。 但是学者断了一臂,行动不便,就留在这里。 他们按照来时的路线,再次深入树林之中。 往这边跑的时候,太阳在后面,影子在侧前方,容易看到。但往回走,影子就落在了自己的后面,为保证自己的影子不碰到别的影,他们得排成一队,后面的人看着前面人的影子,及时提醒。 但这样的话,注定有一个人要断后,他的影子是无人看顾的。 却是路德维希道:“我在后面。” 郁飞尘看了看他,道:“我。” 路德维希淡淡看他一眼。 郁飞尘就听这人惜字如金道:“你,高。” 确实,他比路德高一些,影子自然就会长一点。 但是,这话对付不了郁飞尘。 他看向路德维希的影子,意有所指,开口。 “陛下,”他道,“您衣服太多。” 教皇陛下的礼服端庄正式,诚然很好看,又有威仪,然而,这也造成他的影子多了衣服下摆和袍袖这部分,比别人的影子占地面积要多。 教皇陛下转身就往前走。 郁飞尘像是扳回一局那样,扬了扬眉,在后面跟上。 他们逃出来的时候是被生死激发出了无限的潜能,进去时就谨慎了许多,一路上完美地规避着阴影,因此也没遇到异状。 回到原来的地方,灌木掩映间,是极其血腥的一幕。 裘德整个人都被肢解了。血、肉、头颅、骨头、内脏,全部淅淅沥沥散落一地。他脸上血肉模糊,看不见任何五官,眼珠不见了,内脏也少了一部分,或许是被怪物吃掉了。 而在一堆深红的血肉之中,一大群蜥蜴正在狂欢。他们把长满鳞片的脑袋埋进了尸体中,疯狂撕咬、吮吸着血液和人肉。数量比之前那滩血液所吸引来的多了十几倍,姿态也要入迷、贪婪得多。 白松脸色苍白,像是要吐了。 ——主动站出来,要去尸体上抓蜥蜴的,却是同样脸色苍白的裘娜。 郁飞尘点了点头,同意了她去。就见她拿出了一直挂在腰间的,贵妇人特有的丝绸洋伞,把它撑开,然后咬牙撅断了洋伞的细柄,让它变成一个罩子。 借着,这位资深游戏玩家展现出了惊人的谨慎和周全。她的高跟鞋早就跑没了,此刻则解下扣子,脱掉厚重宽大的长裙,只留下蔽体的蕾丝短袍。既减小了目标,又使自己更加灵活。 接着,她手持伞罩,赤足踩在草地上,紧咬着下唇,悄无声息朝丈夫血腥的尸体靠近。 没有蜥蜴发现她。 接着,她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 一声沉闷的声响,整个身体压着伞罩倒扣在残骸堆上,她的四肢和身体也沾满了血液。 蜥蜴群惊散,但伞罩底下已经成功扣住了四只。 接着,郁飞尘上前把伞罩底下的蜥蜴抓出来,扯下自己的披风把四只蜥蜴兜了进去,扎成一个口袋。 裘娜一言不发穿回衣服,在离开之前,她目露悲伤,深深看了丈夫的尸体一眼,然后决绝地转过头去。他们原路返回,和学者会和。 现在,他们有蜥蜴了。 有了蜥蜴,自然可以挖出蜥蜴的心脏,得到“蜥蜴之心”。 但是,哭泣蜥蜴之心,指的究竟是什么? 郁飞尘抓了一只颜色令人反胃的花斑蜥蜴出来。蜥蜴的眼眶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尖刺上喷着火星,试图攻击他。 魔法蜥蜴会哭泣吗? 难道他们要感化蜥蜴,让它痛哭流涕,再取出它的心脏吗? 完全做不到,没人能和蜥蜴对话。 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在冥思苦想。 难道这个世界有种能和动物对话的魔法? 不对,一定没有那么复杂。 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忽然在郁飞尘脑中划过! 他抬起头,说了一个字。 他说:“盐。” 学者道:“盐……?” 裘娜眼中却出现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骑士长说的没错,”,她声音里有隐隐的激动,道,“我知道鳄鱼会流眼泪,是为了排出身体里的盐分。或许,或许蜥蜴也会这样!我们可以强迫它吃盐。” 郁飞尘确实是这样想的。 用科学的角度解释,鳄鱼,蜥蜴,还有其它一些生物,往往无法从皮肤排出代谢废物,而是通过眼部附近的腺体排出,看起来像是在流泪一样。 虽然不知道科学世界的原理对魔法蜥蜴是否有效,但现在没有别的头绪,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那么,想让它流泪,就要有盐。 盐从哪里找?神庙的厨房吗? 看向前方的神庙,想起餐桌上毫无佐料、难吃至极的蔬菜和水果沙拉,他们心里浮现一个相同的疑问。 这种鬼地方,真的会用盐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燃灯神庙 06 现在正是中午,阳光从“井口”中央直照进来,神庙周围光明无比,所有阴影都缩到最小。 但是,与之对应,巨幕这个世界的其它地方投下的阴影,更加凝实黑暗了。从高山之巅往下看,仿佛这世界是一个漆黑的圆,而他们所在之处是唯一的白色亮点。 郁飞尘抬头看天,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巨幕比早上的时候显得高了一些。那个能投出天光的圆形“井口”好像也缩小了。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把这现象告知了同伴,队伍的气氛更凝重了一些。 但是,现在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怎么在天黑之前弄到盐? 回到神庙,他们分散开询问修士与修女。 这地方的修士和修女全部裹在一身宗教气息浓重的黑袍里,颈间挂着一个长到腰间的黑铁链。修女带着半透明的面纱作为区分。 “你好。”郁飞尘拍了拍一个背对他的修女的肩膀。 修女缓缓回身看他,黑袍之下,她面色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反射不出任何光亮。 “你好。”淡漠的、机械的回答从她口中吐出。 郁飞尘并不意外,早上的询问中,修士和修女们也是这么淡漠迟缓,仿佛是没有生命的人偶一般。似乎就像沙狄国王说的那样,“NPC不和人交流”。 “请问,你知道哪里有盐吗?”他直接问。 “盐?”黑袍修女缓慢地重复了这一名词,然后又重复一遍:“盐?” “你不知道这种东西吗?” 修女点点头,然后走了。 郁飞尘微蹙眉,转向不远处另一个修女。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是在有性别划分的世界,大部分女性——尤其是柔弱、美丽或年长的,往往比男性更乐意回答他的问题。同类的男性则对他怀抱下意识的敌意,郁飞尘只能将其归结于雄性生物莫名其妙的胜负心。 这次,他没有问“你知道盐吗”,上一个修女的回答已经证明,这个世界不存在这个名词。 “沙拉的味道太淡了,”他对修女说,“你知道有什么东西能让它变咸吗?” 没有“盐”,总有“咸”。起码他的味觉是正常的。 这个修女目光中现出微微的迷茫,似乎思考了一会,然后回答他:“你可以加入一些白胡椒。” 有白胡椒,所以有调味品。 但不知道盐是什么。 所以神庙的厨房里,确实没有盐。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可能真的没有盐。 郁飞尘继续问:“那么,你知不知道一种——” 修女竖起一根苍白的手指放在面纱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平板:“修女与外人过多说话,有损神明的圣洁。” 说罢,她转身,像幽灵一样远去了。 郁飞尘转向下一个。 “请问,你知不知道一种白色的、半透明的,小沙砾一样的东西?遇见热水会溶化。” “白色的……”修女抬头望向光芒明亮的天空,太阳刺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刹那间变成针尖一样大小,目光空洞到诡异。 她微微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半透明的……沙粒……遇水……” 她好像真的知道什么! 郁飞尘目不转睛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修女再次张了张嘴。 “咚——” 神庙的中央,忽然传来一声庄严的钟响。 修女忽然转头向那边。 “我得走了。”她用宣教一般的语气说:“光明之神保佑疑问者必得解答。” 接着,黑色身影登上台阶,往神庙中央去了。 钟声继续响起,无数修士、修女的黑色身影陆陆续续从神庙各个角落中走出,向中央聚集——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蚂蚁群那样。 没什么所获,郁飞尘按照约定去了右边一片空庭院,那是他们约好的汇合点。 他以为自己回去的已经够快,没想到,空庭院的水晶长椅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是教皇。 阳光下,银色的发梢散落微光,终于给这个人增添了几分活气。 郁飞尘走到长椅旁。 “有发现吗?”路德维希的声音依旧轻而平静。但如果仔细听,声音虽然质地清冷,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鼻音,不至于拒人千里。 “修女不知道盐。他们用胡椒做调味品。”他道。 说完又问:“你呢?” “神庙似乎不喜欢我。”教皇道:“没有修士或修女回答我的问题。” 看起来,路德维希比他吃了更多的闭门羹。 但郁飞尘很快明白了教皇的另一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教皇并不统领神庙?” 路德维希微微点了点头。 “神庙信仰的是一个叫‘光明之神’的神明。”他说。 教皇若有所思,道:“还有别的发现吗?” 郁飞尘居高临下,淡淡晲着路德维希的侧脸,还有教皇陛下在日光中微微垂下的眼睫。 日光很好,但他的心情并不如此, ——那种感觉又来了。 被提问的感觉,被当做工具的感觉。 如果是同伴之间相互询问,交换信息,他完全不会有任何意见。可是同样的情境下,对象换成路德维希,内心就会生出不知从何而来的胜负欲。 不仅时刻想要压过这个人,就连信息也要等价交换。他如果要他去做什么事情,或从他这里获得什么东西,必须付出相应的报酬。 或许,只是因为……觉得教皇陛下这种云淡风轻,无论发生什么都在掌控之下的态度,不太顺眼。 出于这种陌生的心理,他没回答路德维希的问题。而是问:“如果这个世界完全没有盐的存在,或者,根本没有‘哭泣蜥蜴之心’这种东西,会怎么样?” 从进入这个世界开始,他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根据守门人的说法,碎片世界里会有许多不可触犯的混乱规则。它靠吞噬外来者来补充力量,维持自身的平稳。 那么,碎片世界会不会为了尽可能吞噬生命,从一开始,给他们的就是一个无解的任务? 路德维希微抬头,与他对视。他看起来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路或许很窄,或曲折离奇。但理论上不存在无法逃脱的世界。” ——“为什么?” “既然来到这里,你已经知道这些世界的真相。” ——“碎片。” “它借自己的规则杀死来者,但规则必须自洽,否则会让世界本身更加混乱。因此,有进途必有出路。” 路德维希的解释点到即止,但郁飞尘完全明白了——这比守门人长篇大论的叙述清晰得多。 碎片世界力量混乱,濒临崩溃,所以要捕杀外来者,稳定自身。 但是它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不是个能自由活动的怪兽,所以只能靠制定各种不可触碰的规则来杀人。 然而,一个世界的规则必须有理可循,否则只会加剧这个世界的崩溃和灭亡——就像上个世界无差别杀戮科罗沙人的黑章军,脱离底线的残暴和贪婪并不能巩固统治,只是加速了它的死亡。 所以,生路即使渺茫,也必然存在——在理论上。 至于现实中存不存在,就要看外来者各自的本事了。 他仍然看着路德维希。 “你经历过很多次……这些世界吗?” “多于你。” 无效的回答。 他看着路德维希右眼下的泪痣,淡淡问:“两个没有连结的人,在一个世界分开后,会在另一个世界遇见吗?” 路德维希也淡淡回答:“或许有巧合。” 或许真的是巧合。 但您说话的语气,和安菲尔德长官一模一样。 大家都是聪明人,平时说话都是一点即透。为什么这颗泪痣明晃晃强调着“路德就是安菲”,你却还表现得和我不熟?甚至根本没有承认自己曾经的身份。 简直像是那种明明被逮捕入狱,却因为缺少关键证据,还在嘴硬的犯罪嫌疑人。 可是关键证据,那颗泪痣,不是已经摆出来了? 忽然,就在这个刹那,郁飞尘脑中忽然掠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泪痣?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就“咚咚”跳了两下。 于是他看着路德。 像是感知到了他的目光,路德也回看他。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直到路德维希一贯清明的墨绿眼瞳里浮现一丝微微的困惑,像是在询问他——为什么一直看我? 郁飞尘回他以一个像野狼的尖牙叼住猎物后颈那样若有若无的笑。 ——不会告诉你的。 他移开了目光。 白松的身影朝这边来。 “我搜了厨房,他们只用植物当调料,”白松一边过来,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却又把目光在他俩之间移来移去,道:“那个……我来得……是时候吗?” 郁飞尘审视他和路德维希的姿势,想知道这次又是什么让白松的思路弯曲了。 教皇陛下高贵端雅地坐在水晶长椅上,自然没有问题。而他随侍在侧,仪态也符合一位骑士长的规范,因为方才的交谈和对视,左边手肘姿态自然地半搭半按在教皇的右肩。 ——一切都很正常,理所当然。 他对白松说:“继续。” 白松报告了情况。厨房里没有盐,靠植物,刷牙不用盐,靠一种水果沙拉中的水果,他们也吃了。洗衣服不用盐,厕所也没有盐…… 郁飞尘:“……可以了。” 接着过来的是学者。他对大家摇了摇头。 最后到来的是裘娜,她也摇了摇头,然后道:“没有盐,我们要用科学方法提炼盐类物质吗?我是制药专业毕业的。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能提取也只是微量,肯定不足以让体型那么大的蜥蜴流泪。” 所有队友都齐了,彼此交换信息,郁飞尘也说了他的发现。 “没有盐,但是一个修女知道一种白色的半透明沙砾,遇水会变化。” 也就是说,神庙中,或许存在“盐”这种物质。但是,它的用途却可能和这些人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所以修女们才会一问三不知。 “白色的半透明结晶?遇水溶化?”裘娜语气微微激动了一些:“就算不是盐,也可能是类似物质,只要让蜥蜴产生了代谢负担,它就会流泪!” 学者:“确实如此。” 郁飞尘当然也知道,这是很基础的知识。 所以,现在他们要想尽办法,在神庙中找到这种东西。 去哪里找?那东西可能会用作什么?修女又是通过什么途径接触了这种东西? 修女,修女的日常生活—— 他忽然道:“修士和修女都去神庙中庭集结了。” 白松:“我看到了。” 其余人也点头。 片刻间,郁飞尘果断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们去那里。” ※※※※※※※※※※※※※※※※※※※※ 字数太多啦~得入v辽。 明天12.10v,到时候掉落肥章~ v后的更新时间暂定每晚10:00。 然后今天会惯例修修前文,没啥变化,不用重新看。 谢谢大家一直陪我!今天发红包~(红包规律是评论就会有,所以一定要记得领呀,爱你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6章 燃灯神庙 07 去哪里? 当然是中庭, 刚才修士和修女们受到钟声召唤,然后集结的地方。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白松不明就里, 学者目光疑虑重重。而路德维希对郁飞尘微微点了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裘娜说:“那就去。” 少数服从多数, 他们立刻动身。 “往中庭去”这一决定虽然是郁飞尘在刹那之间做出的, 但他并不是为了碰碰运气, 而是有充足的理由。 神庙的厨房不用盐, 其它生活场所同样没有盐。根据修士与修女们的表现, 他们的日常也异常枯燥、单调。 所以, 那种与盐类似的白色结晶不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物品。那么, 修女还会通过什么途径接触到它? 答案只有一个。 ——祭祀、仪式,神庙的宗教活动。 而就在刚刚,修士修女们被召唤过去, 极有可能就是要进行什么神庙中的典礼或祭祀。 去往中庭的路上,他简单交代了理由,又获得了白松惊叹的目光。 不过, 虽然白松的神情有些浮夸,但他在神庙中探查的结果确实不错, 经过一排房舍的时候,他对郁飞尘说:“郁哥, 那是他们的仓库, 放衣服的。” 郁飞尘拍了拍白松的脑袋以示夸奖,扫一眼确认四周无人后,就从那个房舍的窗户里翻了进去。果然, 白松说得没错, 里面摆了几个木箱, 木箱里面堆放着许多衣物、床单和其它零碎的生活用具。 郁飞尘从衣服里拣了几件。分不清是修士还是修女的衣服,神庙里的人全都穿着这样宽大带兜帽的黑袍,背后有一个深银色太阳徽记。 他向来是个周全的人,于是又在另一个箱子里扯了几条修女面纱以防万一。 其它人也走了进来,他们立刻领会了郁飞尘的意思。 “我们换衣服?” 郁飞尘颔首。 神庙对外人有戒备,他们现在的打扮不一定会被放进去看仪式。偷窥也不适合,换装混进去是最好的选择。 话不多说,他们分开进入几个小隔间换了衣服。 然而,这些骑士的轻铠、教皇的礼服、夫人的蓬裙实在太过华丽繁琐。换下来以后,光是堆在墙角就显眼无比。 这时候,学者开口了。 “我行动不方便,”他说,“不去那里了,帮你们把衣服带回去。” 他不想去那里。 杀人的规则绝对不会只有阴影怪物一种。而神庙的修士和修女的表现透着诡异,他们集结去做的未必是什么好事,甚至可能是极可怕之事。贸然前往,会带来极大的危险。 在混乱的世界里,只有处处谨慎才能保证自己活着! 而这群人的表现,在他眼里实在太过冒进了。积极探索可能会有极大的收获,但更有可能带来死亡。 郁飞尘深深看了他一眼。 “好。”他说。 每个人都有自私的权利。况且,他们的衣服也需要一个去处。 他们就此分开,郁飞尘、教皇、白松和裘娜继续朝中庭的方向去。 或许有云雾遮住了太阳,天色昏暗了些许,周围的温度也降下来了。他们抵达中庭前端的时候,两队黑影正分别消失在一条长廊的两端。 看身形,一队是修士,一队是修女。 他们得跟上。但现在队伍里是三男一女,裘娜会落单。 他和路德维希对视一眼。 他微微挑了一下眉。 路德维希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手掌展开平放到他面前。 郁飞尘把先前拿到的修女面纱放在了他手上。 接着,就见教皇陛下将面纱两端的小勾挂在两侧头发上,半透明的薄纱垂下来,遮住了年轻教皇五官精致的面孔下半。 白松咳了一声。 郁飞尘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以示自己的清白。 ——不是他让教皇陛下这样的,是这人主动做出了选择。 现在的形势很清楚,他们来到这里已经算是冒险,如果再出现有人落单的情况,谁都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虽然——他也真的有些好奇教皇陛下戴上面纱的样子。 现在他成功地看到了。 教皇身材修长,比寻常女性高挑。然而把兜帽一拉,半透明薄纱覆住下半张脸,的确起到了混淆的作用。 没有时间了,那边的长队即将消失在走廊末尾。 路德维希带裘娜转身,宽大的黑色衣袍随动作飘荡的那一刹那,违和感确实在他身上不见了。 ——并不是说他变得像一位女性了,而是性别的界限忽然在他身上完全消失。 那种感觉稍纵即逝,郁飞尘也带白松往修士队伍的末尾赶去,终于在队伍全部消失在末端房间里之前赶上了。 走进去,里面同样是个点着烛火的房间。修士们排成一队,最前面是个桌子。 桌子后坐着个脸部隐没在黑斗篷里的老人,脸上戴了一个黑铁面具,看不出是不是接引他们来的那个。 而修士们排队经过这个房间,是在领东西。 每个人都去领取了一把银色尖刀和一根长火柴,银刀有寻常匕首长短,非常锋利。 领完之后,他们再从房间的另一个出口走出去。 轮到与郁飞尘和白松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刻意低下了头,没有朝面具老人处看。老人枯朽的双手抬起来,把银刀和火柴递给了他们。 ——蒙混过关了。 接下来就是继续跟着。修士的长队穿过另一条走廊,来到了神庙的中庭。 呈现在眼前的是另一幅奇异的景象。 中庭很大,是个白色石灰岩地基的圆形场地。 场地上成圆环放射状摆放着一些黑铁架。铁架由支架和最上方的三根黑铁长条组成。所有铁架合在一起组成了规律的图案,与房间里的太阳图腾一模一样,象征着太阳向外散发的光线。 场地中间则被铁架环出一个圆形。中央圆心处又是一个铁支架,是一个立柱托着黑色圆盘,很高,圆盘上什么都没放。 接着,修士们在场地上散开了。 不知何处传来“咚”一声钟响。 “沙沙。” “沙沙。” 沉闷的衣物摩擦声混合蹒跚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面具老人 的身影缓缓在他们的来处出现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手里,捧着一个车轮大小的银盘。 而银盘之上,用山一样的形状堆积着一垛雪白晶体。在日光照射下,那东西闪烁着雪山一般的光泽。 郁飞尘瞳孔骤缩。白松也拉了拉他的袍角! 那不就是疑似的—— 盐! 郁飞尘一眨不眨地盯着斗篷面具老人,那位老人似乎是祭司官一样的存在,他捧着盐盘,低垂头颅,用一个虔诚中带有畏惧的姿势向前行走。 原来,盐在这个神庙里是这么重要的祭品吗? 郁飞尘指指那边,问向身边的另一个修士。 “那是什么?” 修士机械地抬头看向盐盘,道:“是永不废弃。” 郁飞尘散走到另一个地方,靠近别的修士。 “那是什么?” “日光下不朽。” “那是什么?” “是永不废弃。” “那是什么?” “日光下不朽。” 他这边无限循环,那边面具老人继续前进,最后将盐盘虔诚地放置在中央高台上,后退几步。 钟声又响。 另一队人在中庭另一端出现了。是修女们。 修士们每人拿着一把寒光闪烁的银刀,修女则每人竖持一根血红色的蜡烛。 然后,持蜡烛的修女也散入场地当中,修士修女混在了一起。郁飞尘看向修女队伍的末尾,不着痕迹在人群中移动,直到和走在最后的路德维希会和。 “你们做了什么?”他低声道。 “只领蜡烛。”路德维希回答。 “我有火柴。” 路德维希颔首,没说话。 面纱之上,教皇墨绿色的眼瞳清醒淡然,他的银发从兜帽里滑落了一缕,蜡烛因为被苍白修长的手指握持,更显得鲜红欲滴,像一汪凝固的血。 眼下一点微光,虽本人面无表情,它却如同慈悯的泪迹。 这副并不多言的样子让郁飞尘不由想到了被他问话的那几个修女。 还有修女的话。 “修女与外人过多说话,有损神明的圣洁。” 过多说话,有损神明的圣洁。 有损圣洁。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居然想和这位陛下多说几句话了。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下一刻,不知从哪里,奇异的乐声传来,其中的鼓点毫无规律,吹奏声时而高亢时而呜咽。修士修女们像是得到什么信号,在乐声响起的下一刻全部转身,面朝盐盘的方向。 仪式开始了。 只见修士与修女们规律地按照铁架排成光线的形状,开始随着乐声舞蹈,做出一些奇异的动作。 有时双手交叉抱胸,有时身体乱舞,有时将双手举向天空,有的动作诡异到几近癫狂。修士与修女们的身体也能僵硬地弯折向各个方向。再后来,他们的队伍开始有规律地移动,绕圆环转圈,或者向别的地方流动,交换位置。 郁飞尘尽力跟着他们的动作和队形,虽然不算熟练,但别人都在专注自己的舞蹈,没人注意他动作是否合格。 最后,每个修士都规律出列,用最中央盐盘上的盐山刮碰了一下自己的银刀,再退回原来的位置。修女则将鲜红的蜡烛贴于额头,向盐山长躬敬拜。 日光又昏暗了一些,山巅刮起风来。奇异的乐声中出现一声嚎哭一样的长号,所有人的动作在那一刹那停了! 郁飞尘跟着停住。 停了一刹,又动了。 接着,人群开始没有规律地混乱交错起来。郁飞尘观察周围,发现是修士在寻找修女,找到一个后就在附近铁架前站定不动,似乎和她结成了对应。 于是他伸手按住身前银发“修女”的肩膀。 队列流动的时候,路德维希一直在他不远处,但白松和裘娜不见了,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结对还在继续,乐声逐渐高亢绵长起来,回荡在山巅云层中,像一声又一声的呼喊。 又过一会,所有修士和修女都结对完成。每对都站在一个黑铁架旁边。那三根铁长条组成的黑铁架高度及腰,就像…… 就像个解剖台,或者说一张窄床,刚好能躺下一个人。 而铁架的表面上又遍布许多细小的凹槽,像是冷兵器上放血用的血槽。 简直像是一张刑床。 郁飞尘脑中刚闪过这个想法,就见修士们齐齐弯腰,一手穿过所属的修女肋下,一手抬起她膝弯,将修女放置在了铁架上,然后揭开了她的面纱。 要做什么? 但所有人都在动作,容不得郁飞尘多想,他也把路德维希横抱起来,放在上面。 揭开面纱时,路德的兜帽微微滑落,银色长发向外散开些许。 乐声又变。 ——修女们,竟然齐齐抬手解开了黑袍的衣扣。 黑袍形制简单,完全解开,只需要三个扣子。 解开后,她们将袍子缓缓从身下抽离,将它换了个朝向,像被子一样盖在了身上。那枚原本在后背上的太阳徽记此刻到了左胸口处,心脏的位置。 改变后的黑袍没有完全盖住身体。肩颈,手臂,小腿,双足,全部不着半缕,呈露在暗淡的天光下。 路德维希也是同样,漆黑的袍子和铁架衬着他皮肤,过于白。 面具老人伏地跪拜在盐盘前,不见丝毫动作。 乐曲再度变化,逐渐急促激烈起来,修士解下了自己和修女脖颈上画着的黑铁长链。 那竟然是几个手铐一样扣在一起,很容易分开的短链。修士将长链分为短链,然后用这些短链将修女束缚在了铁架之上。 郁飞尘再次估测一下现在的形势后,也仿效他们,分开了自己的铁链。 出于礼貌,他对教皇陛下道:“失礼。” 教皇陛下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作为应答。 接下来发生的事,确实有些失礼。 漆黑的短链绕过教皇陛下略显苍白的手腕,将两只手腕都锁在了铁架上。 然后是脚踝。 最后,一道锁链环住脖颈。 四肢,脖颈,一个人就这样被牢牢锁在了刑床上。但郁飞尘留了活扣,很容易挣脱。 那支 血红的蜡烛先是置于教皇的胸口,然后被他拿起。 乐声复归低沉,变成奇异的呜咽。 阴云在天空聚拢。 最中央的老人嘶声道:“点燃——” “刺啦”一声,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火柴在粗粝的黑铁表面擦燃,继而点燃了血红蜡烛。火苗窜起,蜡烛的颜色更加殷红邪异。 很快,火苗烧化蜡体,使它化成烛泪。 山风吹来,火焰猛地摇曳。 啪嗒。 鲜红蜡滴,落在教皇精致优美的锁骨上。 那附近的皮肤或许微微颤了颤,或许没有。 蜡滴的温度是烫的,落在皮肤上自然有灼痛。但最使被滴者不安的不是温度,是时间。 因为蜡烛就在那里,滚烫的蜡滴可能会在任何一刻落下来,又或者,持蜡者可能会在任何一刻将它倾倒。 这种无法确定的到来和完全被他人掌控的恐慌,会将等待时的恐惧和蜡滴最终落下时的感受无限放大,使被滴者颤栗难止。 在许多世界里,这都是一种凌虐,或者重一些,一种刑罚。 而在这个世界里,却像是个神秘的仪式。 乐声再度变化的时候,修士开始正式向修女身上滴蜡。 第一滴,在额头。 郁飞尘手中蜡烛微微倾倒。 半掩的睫毛微颤一下,像不禁风雨的枝叶。教皇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洇开一滴血红,蜡滴顺着额头的弧度向下缓缓坠出一段。 路德维希似乎仍维持着那种略带温和的平静,他的眼睛倒映着天空。 但此时此刻看着那张脸,郁飞尘却微微出神了。 流下的蜡珠,像一滴泪。 如果这滴鲜血一般的眼泪不是从额头流下,而是从眼里,或者,就是从泪痣那个位置—— 如果真的像流泪一般。 忽然,那名修女平直僵硬的语声在郁飞尘耳畔再度响起,语声有如魔鬼的低喃。 “有损,神明的,圣洁。” 有损圣洁,却似乎无损美丽。甚至因此更加……动人。 郁飞尘移开目光,不再看了。 一种直入灵魂的,面临极度危险时的直觉阻止了他。他的直觉仿佛已经预感到,如果自己再那样看下去,就会被魔鬼的低喃所蛊惑,坠入万丈深渊。 于是他只看向下一个要滴向的部位。 右肩。 但这次不是单独的一滴了,而是要连续不断从右肩滴到右手指尖。 蜡滴像是血液,却比血液更纯粹,鲜红的色泽淋漓而下,不仅长久地停留在皮肤上,还在周围惹起浅淡的红痕。 触目惊心,又动人心魄。 郁飞尘就那样长久注视着教皇手臂上的血色滴迹,说不清原因,他呼吸微微急促。或许,为了彻底摆脱魔鬼的低语,他该把投向此处的目光也移开。 但他没有。 就像喜欢沾血前的一秒,下刀前的一瞬,他也喜欢游走在危险的边缘。他现在还没死,并会继续活着,但直面生死那一刹那间的颤栗与快乐,是他体验过的最真实鲜活的情绪。 总而言之,他喜欢临界点。 像现在。 右边完毕,换成左肩到左边指尖。接着是两边的小腿。 至此,四肢、额头都染上了血色。这样关键的位置被有意为之的红迹点缀,人也变得不像活人,像精心准备,呈献面前的的祭品。 尤其是当这人是路德的时候——其它修女或多或少都发出了吃痛的喘气声,或呼喊,而他一直以来仅是偶尔轻颤,平静承受着持续不断的虐待,只到最后的时候轻而缓地闭上了眼睛,像一具脆弱却安静的人偶。 乐声停了。 结束了吗? 绝对没有,面具老人还在盐盘下匍匐不起,如同变成尸体。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 还缺什么? 那些在神秘的教义中意义重大的部位—— 头颅、四肢,还有……心脏! 郁飞尘看向路德维希的心脏处,太阳徽记静静躺在黑袍上,像黑夜里突然睁开的一只眼睛。 寒光突然闪烁! 周围的修士,全部拔出了银色利刀! 此时此刻,另一边。 裘娜躺在铁架上,寒光刺过她的视野,她看清了那些致命的利刃,剧烈喘息着。 这场古怪的仪式,不对,这场祭典——这场祭典到底想干什么? 祭典,就要有祭品。 祭品,有死的,也有活的,活的被祭,也就死了。 她陡然睁大了眼睛! 此时此刻,只见所有修士对准面前修女的心脏处,一起捅下了尖刀! 在盐山上刮擦过的锋芒利刃刺破黑袍,穿透太阳徽记,也噗嗤一下捅入跳动的心脏! 修女们吃痛,下意识想从铁床上挺身挣脱,却被四肢和脖颈的铁链牢牢钉在原地,痛苦的喊声此起彼伏,然后因生命的消逝,全部戛然而止。 一对又一对,血液疯狂涌出,甚至因为心脏的跳动,溅起雾一样的血花。太阳徽记完全被血液染透,接着,血液顺着凹槽流下,淌入地面。 此时此刻,裘娜面前的白松把刀刺到近前,却手指颤抖,举棋不定。 他下不了手。 可是旁边一名修士,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 危险的直觉从裘娜的天灵盖往下涌,刹那间遍布她全身。 不行!这么多人都在周围,会露馅!露馅的结果很危险! 裘娜一咬牙,直接抬起了左手——白松只是象征性把铁链挂在她手上,根本没绑。 她握住白松那犹豫不决不忍下刀的手腕,带着他手里的尖刀往自己心脏周围某个地方——她也顾不得是什么地方了——猛然往下一捅! 胸口处,剧痛传来。刀子抽离,热流涌出,裘娜失去所有力气,像脱水的鱼一样瘫在铁床上。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伤死去,可大脑却惊人地清醒。 短短两天内发生的事情,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内闪过。像是快进播放了一场光怪陆离的电影。 从小到大,她身上一直有个特质。 越安全,越散漫,越危急,越清醒。有时候,这种状态连她自己都不能控制。 最初从全息 舱内陡然来到这里时,她确实受了很大的惊吓,因为这里太真实了,这一切也来得太突然,还好丈夫也在旁边。再后来,为了平复自己的恐慌,又听到了餐桌上人们的措辞,她也真的认为自己只是来到了另一个全息游戏,只不过比起别的游戏更加逼真一些。 只要等程序员发现这个bug,她和老公就会回到现实的世界。 最起码,这样想就不害怕了。 烛火那么多,但她不觉得惊讶,游戏开发者为了炫耀自己的技术实力,总是设计一些华而不实的场景,她见得多了,不觉得异常。 后来,屋里太热了,她熄了灯。 真正意识到不对,是从眼前这个举刀的小骑士敲开房门那一刻开始的。 他脸上的担忧那么真实,眼神也那么真诚,再先进的技术,再高级的智能都无法复现这样的神情。 可是她已经把灯熄了。再点上,会好吗?阴影里到底有什么? 她已经想不起,自己是用什么心情望向了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发现影子里,有着肉眼难以察觉的色差——有一团东西,比其它地方颜色深一点,一点点。它好像还会动。 于是她小心走到了床榻的影子里,让两个影子重合,然后离开。 可那东西还在她影子里,没有离开。 这时,裘德起床点灯了。 他站起来,于是影子也被月光拉长了。 试一试,或许有用。 于是她往前一步,让自己的影子和裘德的影子交错重叠。 这次,影子分开时,那东西没有了。而浅浅的深色,出现在了丈夫的影子里。 再后来——灯就点上了。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悄无声息滑下来。 可她的眼神却无比清醒坚定。 她不知道那一刀捅到了哪里。如果她死了,是应该的,就当是报应! 可如果她这次没死,以后她会用尽全力活下去,再也没有什么能使她害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来到了怎样的一个世界。 但是,打游戏,就是要赢。 裘娜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鲜血也从胸口流了下来,沿着血槽淌到地面,周围没人察觉这边的异样。 而在另一边—— 郁飞尘的刀尖,却也在刺向路德维希胸口的时候,停在了半空。 他刺下的动作很稳,停得却突然。 并且,迟迟没有再下刀。 旁边,第一个已经刺死修女的修士转过头来看他,刀尖往下淌着鲜血,乌黑空洞的眼睛死死钉向他的刀。 接着是第二个。 第三个 最后,他们密密麻麻,全部拿着带血的尖刀转向他,注视他。 郁飞尘却还是没动,甚至眼神微怔。 事情发生在刚才。 就在刚才,他即将下刀的时候,教皇,或者说路德维希,再或者,安菲——总之,这个五官如人偶一样精致,身上血迹凄美的祭品,缓缓睁开了那双高贵、宁静的眼瞳。 那一刻,仿佛黑铁变为玉石,祭台也化作神坛。周围一切血腥,刹那间焕发光明。 明明只是一个人睁开了他的眼睛。 而郁飞尘即将落下的刀,就那样生生顿住。 不是因为下不了手。 而是在那如同惊雷降世,万物创生的一瞬—— 他却越过了危险的边缘,看到了无底深渊。 他想用利刃刺穿他心脏,锁链禁锢他脖颈,想用血腥玷污圣洁,暴虐撕碎平静。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杀了他。 周围,空洞的眼瞳密密麻麻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森冷恶意扑面而来,如同刺骨的洪流。离他最近处,一个修士挥舞尖刀,朝这里迈开了僵硬的脚步。 沙沙,脚步声传来。 他的眼神,恢复原本的、或许是另一面,又或许只是习惯用作表象的——平静、淡漠与清醒。 银刀刺入路德维希的血肉,先是刀尖,再是刀刃。每一寸传来的感觉都很熟悉,他当然深谙人体每个细微之处的结构。这一刀下去,看起来既深又狠,其实什么都没伤到,甚至连血都不会多流几滴。 这是对待队友时,一位光明、正义的骑士长应有的品格。 然而沉静收刀的一瞬间,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对他自己说: 郁飞尘。 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随着手起刀下,路德维希的血缓缓沿着凹槽淌了下来,修士们静静转了回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至此,所有修女都一动不动躺在铁架上,被刺穿心脏放出血液。那些血液沿着凹槽的路径流下,然后在地面上被另外的纹路接住,地面上,一个更大的图腾被鲜血缓缓灌注着,逐渐变红。 修士们全体朝向盐盘,然后紧闭双眼,匍匐下拜。 他们额头死死贴着地面,神情无比虔诚,没有一个人抬头,没有一个人有分毫移动,这应该也是祭礼的一环。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郁飞尘不了解,他们接下来又会对那对盐做什么,也无从揣测。但是他们今天来到这里,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中央的盐盘,他们所谓的“永不废弃”与“日光下不朽”。 而现在所有人都闭眼了,没人能看到他。 要从这么多人的仪式上得到盐,机会稍纵即逝。但是,它已经出现了。 必须抓住机会,就现在! 郁飞尘放轻脚步,放慢呼吸,走到铁架与铁架之间的空隙。然后往中央走去。 ——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前进。 他清楚自己冒着怎样的风险。然而如果得不到那个要找的东西,风险可能更加巨大。 盐盘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越过闭眼匍匐的面具老人,走到盐盘极近处,再次确认,这形状和透光度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接着,他把它拿起。再接着,他转身,走。 与此同时,路德维希披好衣服,往离开的方向轻轻走去。 白松瞪大眼睛看着他们这离奇离谱的操作,片刻后做出清醒的决定,抱起半昏迷的裘娜,往另一个出口去。 这样,万一他郁哥露馅了,他还可以吸引一部分火力。 四人就这样身着黑袍,蹑手蹑脚地离开这个明明到处是人,却死寂无声的祭祀场地。 &amp;lt; br&amp;gt; 走廊近了,出口也近了,有个墙,可以阻隔一部分视线。 郁飞尘的精神极度集中,所有神经都绷紧了,四面八方,所有细微的响动,他都牢牢听着,什么都不放过—— 咵嚓。 不知是谁的脚,踩到了一片落叶,又或者谁都没有踩到,是风吹动一片树叶,树叶边缘刮着石灰岩发出了声响。 身后气氛猛地一沉,血腥恶意奔涌而出! 被发现了?还是他们的跪拜阶段结束了? 来不及多想,那一秒,他们全部向前拔足狂奔! 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7章 燃灯神庙 08 已经跑到长廊尽头的郁飞尘登时左脚一踏, 飞身转了个方向拐到院墙后,没出几步,就听见身后果然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气声。 追上来了! 他迅速后瞥一眼, 估测着院墙能遮挡到什么时候,然后端着盐盘朝视觉死角处拐弯,那地方有个半开的小门, 他闪身进去, 见是一个杂草丛生的院落。屋门紧闭,窗户光滑, 没有任何可借力的地方。 但院子中央有棵枝干虬曲的大树! 郁飞尘立刻作出决定,原地助跑借力, 然后踩着树干曲折处向上爬。一手托盐盘,另一只手抓住粗壮的枝桠, 唰唰几下爬上了大树一棵粗壮的枝桠中段。 浓密的枝叶在风中沙沙而动,掩住了他的身体。他紧贴树干, 用极小的幅度动作, 一边寻找最佳平衡点, 一边调整呼吸。 几息之后, 僵硬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他的身形立刻静止不动,这个姿势, 透过树叶的缝隙只能看见院门旁范围有限的一片地方。 三个黑衣的修士推开另外半边门,走了进来。 他们抬腿的动作很僵硬, 像是不知道关节能灵活转弯一样,抬起脚掌的时候只稍稍离开地面, 在距离地面极近的地方向前滑动, 再落下。这种走路方式很费力, 但他们步伐极快, 左脚刚落地,右脚就跟了上来。 简直像是僵尸,又像个……竖起半条身子的黑蛇,另外半条身体负责迅速曲起又落下,借此快速前移。 三个修士进入院中,消失在郁飞尘的视野里。只有不断响起的鞋底刮擦声告诉他,有三个诡异的东西在这里快速逡巡。 郁飞尘半边身子贴着枝干,一手撑树,一手托盐盘,屏息。 这树的叶子宽大浓密,但是他爬上来的时候情况过于危急,不能完全保证各个角度都遮住了自己。 也就是说,他们随时有可能发现树上的自己。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最深层的恐惧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诡异而僵硬的脚步声不断在院内响起。 沙—— 沙—— 沙沙—— 郁飞尘的体力也在绷紧身体,维持静止的过程中,消耗恐怖。 他的意志依然冷静到极致,手指却因长时间的僵直产生了生理性的挛颤。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下一个颤抖的就是全身。 终于,脚步声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三个修士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院门处,然后走了出去。 郁飞尘看着他们走出几步后,深吸一口气,缓慢换了个姿势,放松身体。其它地方都还好,长时间托举盐山的手腕僵硬极了。 ——还好拿着盐盘的的是他而不是其它三个人。不然,托着这么大、这么重的盐盘,还要在神庙里跑酷,就算本人没被发现,手里的盐也早就洒飞了。 他从枝桠上起身,居高临下观察四周,确认修士们已经向外,近处没人了。 下树后,他找到来中庭时的方向,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原路返回。 一路有惊无险避过几个巡查修士后,熟悉的建筑物出现在了他眼前,是那个放衣服的仓库。到了这里,回住处的路线就清晰明了了。 离胜利又近了一步,郁飞尘松了一口气,贴着仓库的墙壁向前行走,一边走,一边集中精神看着前方道路。 仓库的门是关着的,窗户依然像他们来时候那样半开着,不会有敌人在内。后方已经走过了,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人,如果出现危机,只能是—— 就在此时,前方的倾斜走廊尽头似乎有黑色袖角一闪。 有人正在往这边来! 翻窗躲! 这个念头出现的下一秒,半开的仓库窗户里,他的面前,忽然伸出一只色泽冷白,黑袖半垂的手。 见到这近乎惊悚的一幕,郁飞尘原本已经握紧手中银刀,只待刺出,下一刻,他却看见这只手的手腕上,没能完全被黑袍的衣袖遮盖住的殷红烛痕。 里面是路德维希。 下一个动作顺理成章,原本要刺出手中刀,现在则换成把盐盘往那手上一递。 路德维希的平衡能力果然也不错,单手稳稳将盐盘接过,迅速收进窗户里,一粒盐都没有洒出来。 盐盘的边缘堪堪消失在窗框后的同一秒,前方那个黑袍修士走到了倾斜走廊的末端,也站在了仓库墙下。 郁飞尘手持尖刀,他本来就面无表情,刹那间更是放空目光作僵尸状。然后,他往旁边缓慢转头,装作也在搜寻敌人的模样。 迎面而来的修士和他动作差不多,持续往这边走,看来没发现他的异常。 然而,走到仓库门时,那名修士竟然打开门,走了进去。 郁飞尘跟上。 只见木箱堆积的仓库中,不仅没有任何可疑物品的影子,还有另一名黑袍正在缓慢逡巡。 原本打算进门搜查的僵尸修士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他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一栋房子里后,郁飞尘进了门。 只见仓库里的那位黑袍修士银发绿瞳,神情木然,正是去掉了面纱,同样伪装成僵尸修士的路德维希。 他们对视,教皇陛下空洞的目光恢复清明,指了指身旁的一个木箱。他把盐盘装进了木箱里。 郁飞尘微微舒了一口气。现在他们暂时安全了。 回顾刚才千钧一发的险境,那一系列意料之外又流畅无比的操作没有任何漏洞,称得上天衣无缝。 两人合作,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他们没再光明正大托着雪白的盐盘行走,而是带着木箱跑路。 路德维希向前探路,确认安全后郁飞尘再带着箱子过去,如果情况实在避无可避,就把箱子放在隐蔽处,两人同时伪装僵尸,每次都能成功脱身。 他们取道神庙角落一个无人的小湖周围,过了这座湖,前面就是住处。 离开中庭后,一路上气温都在缓慢回升。到了这里,阳光彻底灿烂强烈起来。湖边的白卵石和大块石灰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小湖,白石。阳光,微风。 这本是无比静谧美丽的一幕,然而接连经历阴影怪物捕杀、诡谲血腥的祭祀仪式和险象环生的僵尸修士追杀后,景色越安宁,越显出这座神庙的阴冷古怪。 潜伏在神圣美丽的外表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郁飞尘正在思索,却见身侧的路德维希忽然朝一个方向转过头去。 他也往那个方向看去。 这一看,背后却猛地寒了一下。 &amp;lt; br&amp;gt; 就在他们身后刚刚走过的地方,雪白的岩石块下,一个白袍白发的修女双手交叉在胸前,就那样静静望着他们。 而不论是往这里来的过程中,还是经过那地方的时候,他和路德谁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郁飞尘脑中快速回放刚才所见的一幕幕——这修女刚才应该是面向岩石,背对着他们的,她衣服的颜色和白石几乎一模一样,所以难以被发现踪迹。 而且,就算是此刻面对面相望,这名白袍的修女也仿佛和周遭的景物、阳光融为一体,仿佛是它们的一部分那样。 她袍子的颜色和其它修女不同,显然也没参加刚才的仪式,会是神庙里的什么人? 就听路德问:“你在做什么?” 就见白袍修女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仍是双手交叉置于两边胸口,缓缓转过身去面对着雪白的、日光下闪着纯洁光芒的岩石。 她说:“我在为圣子祈福。” 圣子。 不就是他们寻找“哭泣蜥蜴之心”,要制作复生魔药,去救活的那位吗? 郁飞尘道:“圣子现在怎么样了?” 修女缓缓摇了摇头。 这名修女,看起来和神庙里的其它人不同,不仅衣服有区别,还能对他们的话做出正常的反应。 而且,她摇头的时候,脸上萦绕着淡淡的忧愁,这种真实的情绪是在其它任何修士和修女身上都见不到的。 她在为圣子祈福,那么,会是圣子身边的侍女,或是什么神庙的高级成员么? 却听路德问:“如果无法挽救圣子,会发生什么?” 修女抬头望着井口一般的天空,目光依然忧愁,缓缓开口。 “再也没有人能念诵祷咒,阻止浓黑之幕的合拢。整个卡萨布兰将永远被阴影笼罩,成为恶灵的国度。” 浓黑之幕,无疑就是笼罩在这世界四周的那个黑暗巨幕。当黑幕合拢,日光就再也无法照进来了。这个世界确实如同斗篷老人所说,将迎来灭顶之灾。 联想到他们的任务,郁飞尘道:“希望他早日康复。” 修女轻声说:“谢谢你。” 这边正说着,郁飞尘看见外围出现隐约的黑色人影,但现在他们有岩石遮挡,短时间内不会被看到形迹。 “我们得走了。”显然,路德维希也注意到了那边,他对修女说,“如果有人过来,可以不要说出我们来过吗?” 修女似乎犹豫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她道:“感谢你们对他的真心祝愿。” 他们转身。 “外来人。”修女轻柔的声音却又响起。 “一定要遵守神庙的规矩。” 来不及再多言,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那里,回到了住处。学者果然早已带着他们的衣物和他们的蜥蜴等在那里,两人换回原来的装束,又将木箱和黑袍推入桌布下藏好。 一切都进行得很迅速,僵着脸的黑袍修士推门而入进行搜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桌旁围坐一圈。桌上用麻绳绑了四条狰狞肥大的蜥蜴。 “咱们花了大半天才从树林里逮到四条,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落山了。”学者叹气,语气在沉重中带着一丝故意为之的浮夸,“教皇陛下,骑士长,你们说,到底怎样才能得到哭泣蜥蜴之心,救回圣子?” 郁飞尘:“确实。” 路德维希:“值得思考。” 僵尸修士在房中走了一圈,离开了。 又过大约半小时,白松搀着裘娜也跌跌撞撞回来了。 看到郁飞尘和教皇都在,白松猛地松了一口气,但还没开口,就被郁飞尘拎去换衣服了。 裘娜也哆嗦着换衣服,路德维希帮了几下,但她最终只能把衣服象征性披在身上,伤口太疼了,并且还在流血不止,这里也没有能止血的药物。 接着,白松讲了他们的逃亡过程,惊险程度和他们俩相比有增无减。 一开始,他抱着裘娜往和郁飞尘相反的方向闷头逃跑,差点被抓到两次后,醒悟了把裘娜藏在草丛里,自己装成僵尸的逃生诀窍。很快,裘娜也咬牙从半昏迷中醒来,两人又在互相帮助中靠白松作为骑士的体力和裘娜的急智度过几次险关。 但是,他们迷路了。所幸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两人偶遇了在神庙中探查情报的沙狄国王,沙狄国王给他们指了路,离住处并不远,他们顺利回来。 既然都安全了,就该进行下一步了。 木箱里的盐山被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学者眼中出现惊诧的神色,他想不到这几个人居然真的能弄到这东西,而且还这么多。 谨慎起见,郁飞尘没透露太多细节,只简单说,偷来了祭祀物品。 既然有了盐,接下来的事就是让蜥蜴哭泣了。 学者看着似乎胜券在握的几个人,心下却有微微的嘲讽。 他们没说到底怎么拿到了盐,可看他们回来时的样子,一定遭遇了极大的危险。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侥幸活了下来,可是,这件事究竟又能有几分价值呢? 他指着蜥蜴,沉声开口:“既然大家都在,那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们。” “什么事?” 学者展开包裹蜥蜴用的披风,露出上面微微的湿迹:“它们都哭过了。” “什么?”白松难以置信:“它们被抓住,太绝望了吗?” 学者摇头:“我想不是。” 有些事情,聪明人一旦想通,答案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让蜥蜴吃盐,无非是要让它们快速流泪。但蜥蜴流泪排盐,本来就是正常的代谢过程。所以,不管吃什么,只要体内有盐分,就会引起流泪,”像讲课一般顿了顿后,他继续说,“而在被我们抓住之前,它们已经饱饮了鲜血。消化鲜血之后,身体代谢,自然会流泪。” 如果骑士长和教皇来得再晚一点,他已经把蜥蜴的心脏剖开了。 郁飞尘听完了学者的发言,再看蜥蜴的眼角,确实有微微的湿迹。 学者说得没错。蜥蜴本来就会流泪排盐,只不过,谁都不能保证它什么时候会排罢了。 既然流了,那就剖心。 “我先剖一只。”他道。 大家都同意。于是郁飞尘拿长剑剖掉了最丑的那只花斑蜥蜴。一颗暗红的心脏很快被取了出来。 “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观察一会后,白松说。 确实。 这颗心脏,就像最平平无奇的那种生物心脏一样, 完全不像是神奇的“复生魔药”的材料。甚至因为主人鳞片的花色令人反胃,连心脏都显得有些恶心。 难道“哭泣蜥蜴之心”指的并不是流泪的蜥蜴的心脏?他们走错路了?学者脸色很差,发问道。 “蜥蜴真会流泪,那就没走错。”郁飞尘果断道:“喂盐。” 他的想法是,这些蜥蜴确实流泪了,但流得还不够多。只落一两滴眼泪,能算哭么? 没人反对,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喂不进去。 郁飞尘选了只最好看的白蜥,把盐塞进蜥蜴嘴里,但这蜥蜴不仅不吃,还把盐吐了出来。接着,他塞盐之后把蜥蜴的嘴紧紧箍上,盐化成水从蜥蜴的嘴边流了出来。 “它简直要被你欺负哭了,郁哥,”白松说,“要是有人喂我吃粪,我当然也要抵死不吃的。” 虚弱的裘娜幽幽道:“你非要这样比喻吗?” 白松:“……” 路德维希嗓音里也隐约透出虚弱,他轻声道:“放下它。” 三只麻绳绑住的蜥蜴被放在盐山上。 然后,教皇把右边领口往下拉了一些。 利刃造成的流血伤口呈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要做什么。 血。蜥蜴喜食鲜血。 当教皇微微倾身,鲜血从伤口中滴落,坠入盐山的时候,蜥蜴那垂死挣扎生无可恋的目光瞬间变做疯狂的、魔鬼一样的贪婪,它们即使被麻绳牢牢束缚住,也要蠕动扭曲着身体,拼命往鲜血处挤去。 这丑陋的一幕让郁飞尘感到眼睛都变脏了,他将目光转向教皇滴血的伤口。 伤口不错,没有生命危险,但可能会疼几天。 接着,裘娜也放下了蔽体的衣服,让血流到盐山上。她的伤口比教皇大得多。 蜥蜴们几近疯狂地大口大口吞噬着沾血的盐。它们体型很大,不过一会儿,盐山就消耗了将近一半,蜥蜴们的腹部也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 而与此同时,所有人都看见,晶莹的眼泪连续不断地从每一只蜥蜴眼里流出来,像是决堤的河水一般! 而流泪到了这种地步,它们却像不知道饥饱,也感觉不到咸淡一般,仍然大口大口吞吃着鲜红的血盐。 泪流得更多了。 郁飞尘淡淡看了学者一眼。那明明看不出什么的眼神却让学者感到一种不安和危险,终于,他做出决定,解开了包扎手臂的布料,压力消失,断臂处原本被止住的鲜血重新冒了出来,分担了裘娜和教皇的压力。 很快,剩余的盐全部被鲜血浸染,三人各自止血。 体型最小的白蜥,却不再流泪了。 郁飞尘看了看它干枯的鳞片和起皱的爪部皮肤。 它的泪已经流干了,身体内再也没有水分可以帮助排盐了。 可它却依旧贪婪地进食着,身体也因兴奋在周围不断冒出细小的冰碴——它是个“寒冰蜥蜴”。 没过多久,鲜红的血泪,从它的眼睛里缓缓流出,再不停止。 接着,它全身的皮肤都迸开裂纹,白色鳞片之间的裂纹里渗出鲜血,里面甚至还有细小的盐晶。 同样的情况也依次在另外两个蜥蜴身上上演。最后,它们全都浑身皮开肉绽,但仍在大口大口进食。嘴里的已经分不清是血盐还是它们自己的鲜血。 嗜血的欲望,竟然强烈到了这种地步。 最后,白蜥身体抽搐数下,再也不动了。 它已经失去温度,四肢、躯干已经干涸变硬,硬得异常。郁飞尘拿刀剖开它的腹部,白松发出一声惊呼——它皮下结着大块大块的盐晶。 无法消化的浓盐经胃肠流入血液,布满了它的全身。 郁飞尘心中微微一动,剑锋一转,剖开了它心脏的位置。 一颗颜色暗红却晶莹剔透的,完全盐化的心脏呈现在他们面前。 ——散发着无尽的诡异和邪恶,却因那精美的心脏形状,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一时间,房间里响起数道惊叹声。 这颗一看就不寻常的心脏难道就是所谓的“哭泣蜥蜴之心”吗?他们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成功了! 然而,望着这颗心脏,郁飞尘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如果他们没去找盐,或者没有成功的找到盐,蜥蜴还是会流泪。它因鲜血中的盐分而流泪,大家都能推测出这一点。 那么,如果用喝鲜血的方式让蜥蜴流泪盐化到这种程度,要消耗多少血? 换句话说,要杀……几个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8章 燃灯神庙 09 或许, 用盐使蜥蜴流泪并不是这个任务的标准答案。 杀人、取血——极有可能是自相残杀。然后用大量鲜血饲喂蜥蜴,最后结成血盐心脏,才是一般人能够顺理成章想出的解法,是这个世界希望他们去做的事。 这就是这个碎片世界的杀人方法吗?果然和那场祭祀仪式一样阴邪诡谲。 接着, 盐化的心脏被完整取出, 每一处细节都保留得完完整整, 晶莹剔透。极致的邪恶近于美丽。若不是在场的人亲眼见证了它产生的过程,简直要以为这是一件风格奇特的艺术品。 随后他们剖开了另外两只蜥蜴的心脏,相对较好看的红蜥蜴也结出了一颗精致的血盐心脏,相对较丑的环形条纹蜥蜴结出的心脏里则有几块灰白的浊絮,不能算是上品。 现在有三颗心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裘娜更是。她用意志力撑到了极限,此刻终于放松下来, 一头栽到桌子上, 昏迷过去。 白松在旁边手足无措, 毕竟那伤口有一半也是他捅的。他想给她披上衣服, 或者再包扎一下伤口。最后他决定用衣服裹起裘娜, 带她回房安置了。学者也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教皇的寝殿里, 只剩路德维希和郁飞尘两人。 郁飞尘用刺绣披风裹好血盐心脏,路德维希则走到衣柜旁, 解下了外袍的扣子。 郁飞尘道:“要帮忙吗?” 毕竟是刀刺的深口, 即使不致命,疼和妨碍行动也是必然。 而且,至少从现在到明天早上, 伤口都不能闷在衣服里。这地方没有药, 一旦感染, 后果严重。 路德维希点点头。 郁飞尘走上去, 帮他解下衣服,再将外袍挂在衣柜里。过程中他们谁都没说话,除了衣料的摩擦声外,一切都很寂静。 郁飞尘不反感这样的氛围。他本身不爱说话,同样,他也不喜欢多话的人。 如果眼神能交流,那就省去了开口的力气。譬如给教皇陛下解衣服这种事,用一两个眼神和动作完全可以顺利沟通。 很快,教皇身上又只有那件宽松单薄的黑色丝质袍子了。而这袍子的领口也向左侧斜斜拉开,露出锁骨和小半边肩膀。路德维希左手拿一块干净的白绸布按在伤口处。按压止血,最原始的方式。 郁飞尘站在路德维希的左边。看了看路德略微失去血色的嘴唇,即使内心不太想付出完全无偿的帮助,他还是把手伸了过去,揽住这人的右边肩膀。半护半扶着他来到床边坐下。 路德维希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郁飞尘说:“你要睡吗?” 接着,不用等路德回答,他已经知道了。 这人眼已半阖,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用力按着伤口的手,力度也放松了,一股鲜血冒了出来。 郁飞尘轻轻叹一口气,伸手过去帮他压着伤口。 教皇的手放下了。但点点殷红血色已经透过白布渗了出来,触到郁飞尘的手指。 郁飞尘看着那些血。 这是他捅的伤口,血却被一群蜥蜴喝光,让他感到些许不快。 这种情绪浮现心头的一瞬间,他察觉不对,开始审视自己。 不然呢?他心想。 把血给你喝吗? 算了,没有这种嗜好。 按压起到了作用,血不再渗了,郁飞尘却还看着那里。伤口周围的皮肤因按压的力道变得淡红,锁骨和肩膀上还残存着蜡滴的痕迹,都是他造成的。 白天的一幕又在他眼前缓缓浮现。灼烫的蜡滴接触冷白皮肤的一瞬间,路德眼睫微微颤抖的那一下,像点在他世界里的涟漪。 他知道人和那些贪婪渴血的蜥蜴其实并没什么不同。就像一旦没有得到盐,就会有人毫不犹豫地用杀戮同伴的方式制造眼泪那样。 面对力量、生命以及其它诱惑时,有些欲望一旦打开闸门,狂热、暴虐和疯狂就会像洪流淹没一切。 乐园里的一个传说,进入永夜之门的人,不论第一次进去时是什么样,最后全都成了自取灭亡的亡命徒。 他一向擅长控制自己,所以从不觉得那会是他的结局。然而就在那场诡异的仪式里,在这位教皇身上,乍进入永夜之门的第二次,他就见识到了那片危险的深渊。 而此时此刻,造成这一切的教皇本人却衣着单薄身带重伤,全无防备地待在自己身侧,像是笃定他身边很安全,他会保护他一样。 郁飞尘感受着路德心口上传来的呼吸起伏,低头看他的脸。 昏昏欲睡的教皇完全看不出在外面时的果断淡然,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洁净。 确实,无论安菲还是路德,都是洁净的。 他的冷静和从容让郁飞尘相信,这人已经在无尽的危险世界里度过了长久的光阴,积累无数经验,但他身上却毫无学者那种自私算计的险恶气息,而是干净磊落,近于温柔。 郁飞尘也清楚地记得,路德在今天一整天里遇到危险时,至少拉着他逃跑了两次,出手解围了一次。 并非特殊对待,如果遇险的是其他成员,这人好像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路德。”他突然开口。 路德维希抬起眼。 “怎么了?”声音因欲睡而微带鼻音。 “有话想说。” “嗯。” 难得,他居然遇到了比自己还惜字如金的人,郁飞尘想。 他尝试去理解那个“嗯”,得出结论,大概意思就是“说”。 他确实有话想对这位说。 想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世界都碰见了你,但是,如果未来还会再遇见—— “别离我那么近。” 没人回答他。 肩上传来轻轻的力度,再一看,教皇陛下已经呼吸均匀,靠着他,说睡就睡了。 郁飞尘:“。” 他偶发不必要的善心,提出真诚的建议,一百个世界里也难以见到一次。这人竟然以入睡作为回应。 不论听没听见,反正他已经说了。 他态度恶劣,先是把人往身上搂了搂,过一会儿,又把已然人事不知的教皇陛下从自己身上拨开,按着他的伤口,把人在床上放平。 上个世界肺病,这个世界昏睡,别人得到力量,这人得到毛病。 太阳从井口渐渐移过,大地一片昏暗。好在快到晚饭的时候,路德伤口的血止住了,郁飞尘可以离开这里,拿着两颗心脏去了餐厅——留了一颗在抽 屉里,他觉得用不到这么多。 女皇他们也回来了,大家围坐在餐桌前交流信息。 只见女皇那边,一个人都没有少,他们这边却整整缺了裘德、裘娜、教皇三个人,对面的脸色瞬间绷紧了许多。 ——仅仅一天不见,六个人就少了三个,还有一个断了胳膊,就算这种世界危险又残忍,可这伤亡也太多了。要知道,明天可是轮到他们队去找东西了。 长桌末端,那名神庙修女打扮,名叫茉莉的成员脸色苍白。直到听到只是死了一个人,其它两人是有伤不能出来后,才松了一口气。 两队交换情报,女皇他们花一天时间绘制好了整座神庙的建筑地形图,附有详细标注。他们也尝试潜入圣子所在的房间,那地方却被严防死守,潜入没有成功。 同时,女皇还带来了一个对郁飞尘来说极为关键的消息。 “他们今天举行了一场仪式,但我们跟过去的时候,路像是鬼打墙一样,怎么都走不过去。”女皇说。 看来,神庙的仪式确实是不允许外人参与的,他们几个是因为跟上了修士的队伍才顺利潜入。而在整座神庙里,确实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 郁飞尘问:“你知道那场仪式是在做什么吗?” “打探到了一点,”女皇道,“他们要准备一种叫做‘日光下不朽’或者‘不朽之水’、‘不朽之血’、‘不灭之光’……总之有很多名字的东西,象征着光明。” “永不废弃?” “对,这也是个名字。”女皇点点头,“我们翻到了一些仪式章程,但用词很混乱,花了很久才看懂,错过了仪式开始的时间。” “用它做什么?” “准备那个物品,为它祷咒祈福,然后为圣子沐浴,希望能延长他的生命。” 郁飞尘:“。” 虽然已经做出了诸多猜测,但这个答案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那“象征光明”的东西是盐。用盐给一个受伤的人沐浴,是希望他死得更快吗? 是愚昧迷信,还是另有恶意?正在思索,就见斗篷老人蹒跚走来,为他们上饭。 布饭结束,他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 “尊贵的客人,你们找到那传说中的魔药了吗?” 学者看向郁飞尘,似在催促他拿出血盐心脏。郁飞尘却没动,他想看看,如果没能拿到,会有什么后果。 一时没人说话。周围的温度似乎下降许多。 老者的声音再次沉沉响起。 “尊贵的客人,你们找到那传说中的魔药了吗?” 一室寂静,阴冷的氛围中,全部烛光忽然疯狂摇曳起来。 “你们、找到、魔药、了吗?” 空气中刹那间弥漫满血腥的气息,像是无数漆黑冰冷的触手爬满全身,扼住脖颈.森冷寒意让人毫不怀疑,如果再不把魔药拿出,下一刻迎接自己的,就是死亡! 老者的声音,愈发低沉僵硬。 “你们——找到——” “找到了!”学者额头冒出冷汗,咬牙出声。 郁飞尘把两颗心脏摆上桌面。 压抑的气氛,刹那间消散无踪,室内温暖明亮,仿佛一切全是错觉。斗篷老人枯瘦的双手捧起那两枚血盐心脏,一枚浑浊,一枚精致。 “我感到了……感到了复生的力量……尊敬的客人,你们果然找到了它……这是卡萨布兰的希望。” 仿佛刚才那个可怕的声音不是他发出的一样,老者虔诚地手持心脏,缓缓转身。 “享用晚宴,尊贵的客人们。今日神庙祭礼又遭到邪恶破坏。客人们,夜间请注意安全。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务必遵守神庙的规矩。” 他喃喃低语着走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胃口,匆匆交换完所有信息后,大家各自散去。 房间里的蜡烛是全新的,似乎早上他们离开后,就有人给换上了。早在下午的时候,郁飞尘就趁着光还没消失,拆下了自己房间的四分之三蜡烛,堆成一摞。他和白松则照旧在教皇的房间休息。 烛光明亮,郁飞尘在想神庙的阴影。 规避影子是为了躲避在阴影中移动的怪物。说来简单,做来却很难。他今天上了一次树,影子不可避免接触了树影。只是庭院空荡,树的影子一直是孤立的,怪物才无法潜入,是安全的。 如果碎片世界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人,那下一步,它会不会引诱大家走入阴影?还有,所谓神庙的规矩,到底都有什么?“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也算是一条规则吗?还是意有所指? 这样想着,就见白松也在躺椅上翻来覆去,似乎非常苦恼。 郁飞尘等着白松向自己寻求帮助,等了半天,却等来一句:“郁哥,你碰过女孩吗?” 郁飞尘:“?” 他:“哪种碰?” “那种,密切的身体接触。” “没有。” “不应当。” 郁飞尘现在想让他闭嘴了。他神情敷衍,并开始左耳进右耳出。 “今天……我……裘娜夫人……衣服……抱……”白松神情紧张,有如结婚前夜的新郎。 郁飞尘:“你已经二十三岁了。” 不必再像青春期的弱智少年一样害羞。 白松愤怒地拍打着躺椅,伤心于郁哥对他的不能共情。 难道这人二十三岁的时候,就没有经历过成长的烦恼吗?他照顾教皇,抱教皇,还顺了顺教皇的长发,那么熟练。白松伤心欲绝地思考。 片刻后他想起,他郁哥二十三岁的时候,好像早已经被拐骗到乐园,给主神打工两三年了。 白松叹了口气:“郁哥……” 却见郁飞尘忽然抬头看向屋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走廊上有动静!听起来是从最外面那个名叫茉莉的修女房门附近传来的。他们对她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是第一个被投放到神庙的角色,坐在长桌最末的位置,后来选择了加入女皇的队伍。 此时此刻—— 茉莉脸色苍白,注视着房内的烛火。 “不……” 她颤抖着后退,直到后背猛地贴上了房门,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响。 此刻,她房间亮如白昼,所有蜡烛都疯狂地燃烧着,迸发出明亮的火焰,她不知道火为什么这么大,也不知道,她的蜡烛怎么烧的这么快,刚刚入夜一小会儿,它们已经全部——全部烧到了最后,下一刻就会熄灭。 到时 候,整个房间都会被黑暗笼罩。 想起餐桌上听到的那位裘德领主的死状,茉莉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她不要死,她不要那样死! 这才是她的第二个副本,为什么这么危险?她原本生活在一个无比平静的城市,可是突然有一天,世界上开始频频发生失踪案,像是整个世界坏掉了一样,凭空失踪的人们再也没有回来。她每天都活在无尽的恐惧中,终于,不久前,她也离开了原本的世界,来到一个危险至极的,被其它人称为“副本”的地方。 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愿意帮助她的人。那个人对她说,规则越明确的世界,违背规则的结果越惨烈,但只要遵守规则,活下来的概率也最大。最危险的,就是那些不摆明规则的世界,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恐怖的事情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她拼命回想着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低头看着自己的黑袍,忽然,斗篷老人的一句话在她耳边晴天霹雳一样响起。 “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难道,是因为所有修女都集合的时候,她害怕,所以没有去吗? 房间里的蜡烛疯狂燃烧,全部只剩薄薄一片,光明达到巅峰,她冷汗满身,心脏狂跳,不敢再看,而是转身夺门而出! 站在走廊里,她颤抖着向前迈出脚步,死死盯着那些幽深的木门,一扇一扇看过去。 这些人里,谁能帮帮我? 谁会……谁会收留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9章 燃灯神庙 10 “嗤——” 火焰淹没在滚烫的蜡油里, 一缕白烟飘了出来。满室的蜡烛都灭了。 昏暗里,月至中天。淡淡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被投下阴影。 空无一人的走廊墙壁上忽然被投下一个拉长的影子, 随后, 影子渐渐前移, 蹒跚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身体、脸庞全都隐没在斗篷里的老人踏入走廊中,钥匙碰撞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是钥匙捅开锁眼的声音。 法官身份的男人翻身下床, 靠近墙边, 听着隔壁茉莉房间里的动静。 门被推开, 老人带着修士走进了房间里。 “您在里面吗?” 声音符合礼仪, 就像一个合格的管家询问客人是否需要帮助。 “您需要蜡烛吗?” “您藏在哪里?” 脚步声在隔壁房间里走了一圈, 然后走了出来。显然,他们一无所获。随后, 他们去了对面,领主夫妇的房间——现在那里只有一位寡妇了。 法官正倾听着, 钥匙捅进锁眼的声音, 忽然在他自己的门口响起! 他离开翻身上床, 紧闭眼睛,装作自己已经熟睡。 接着, 那诡异的老人也走进了他的房间,甚至, 老人还低头靠近了他——阴冷的呼吸拂在他脖子里, 像是毒蛇爬了过去。 过一会儿,门被关上, 他们离开了。 法官这才睁开眼睛, 紧张地喘了几口气。 他现在无比庆幸, 刚才茉莉敲响自己门的时候, 他纠结了一番,还是没有打开。 茉莉是个美丽的少女,长得楚楚可怜。要是在正常的世界里,这样一个女孩的请求,恐怕没人会拒绝。而他这种男人,连被这种女孩求助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是在这种人命成为猎物的地方,再美的脸,再多的财富,又有什么用?想到这里,他心中却又生出一种快意。 再也没有地位、相貌、财富的区别。保命,才是唯一的真理。 接着,走廊上的门一扇一扇被打开。 沙耶国王同样在闭眼装睡。等老人巡视一圈,离开房间后,他也睁开了眼睛,微微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这位名叫茉莉的同伴长得很像一个人,一个他被卷入这些险恶的世界前,暗中爱慕很久,打算第二天就表白的女孩。 他其实在等茉莉敲响他的门。但是,或许是笃定自己不会开门,她根本没有来敲。 他承认,自己感到了失落,就像明白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的那天一样。 但是,如果茉莉真的敲了门,他一定会开吗? 他不知道。 当生命被规则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时候,一个人的本性也将被残忍地撕去所有外衣,露出最真实的面目。 开门的过程还在继续。 明亮的烛火里,席勒国王在睡觉,学者在睡觉。略微昏暗的房间里,骑士长和骑士隔了一段距离并排躺在床上,女皇躺在床上,男仆躺在地板上。 一道阴森的目光,投在了教皇陛下的门上。 吱嘎,门被打开了。教皇静静睡在大床上。房间其它地方空无一人。 到底在哪里? “嗬嗬”的喘气声带着无与伦比的愤怒,清晰地响在了每个人耳中。但没人敢发出声音。 终于,他们离开了。 脚步声彻底消失的一瞬间,郁飞尘和白松的房间里。茉莉的衣衫几乎被冷汗浸透,身体靠着墙往下滑,最终跪倒在地。 “谢谢……谢谢您……谢谢您!”她边说边流泪。 除了看起来冷漠无情的沙耶国王,她敲了自己队伍里每个人的门,可始终没有人开。 一起做了一天任务的人尚且这样,另一队就更不可能了。可就当她完全陷入绝望的时候,却听见了一声门响。半开的门里,她看见了骑士长冷淡又俊美的面孔。 她被一个想象不到的人救了,就像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里,忽然降临了白马王子那样。可是当老人的开门声依次响起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一件恐怖的事,自己不仅没有侥幸逃生,而且还会害死帮助自己的人。 她却没想到—— 茉莉看向身后的暗门。 郁飞尘也看向那里。 这个女孩,别人没办法救也不敢救。但就像路德说的那样,逃生之路可能渺茫,也可能曲折离奇,但必然存在。 恰好,骑士长和教皇可以救她。 只需要在老人即将打开这扇门的时候,将茉莉推入暗门后。再在他离开房间后,开启暗门,把她拉回这个房间。 而事实确实也和他预测的一样,成功瞒天过海了。 至于为什么选择去救—— 或许是为了符合人们对骑士的期待。 光明,正义,保护弱者,对抗邪恶。 “我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什么……”茉莉低声道。 “三件事。你至少触犯了其中之一。”郁飞尘说。 茉莉茫然道:“什么?” “第一,今天的仪式,你去了吗?” “……没有。” “第二,我不确定是不是规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身为修女,教皇与女皇同在的时候,为什么选择跟随女皇?” 茉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因为……她以为同性别的女人,起码会更友善一些。 可是现在回想女皇那一队的成员,女皇、国王、国王、法官,一个修女加入其中,确实有些违和。 “第三件,或许你不知道。”郁飞尘说,“修女不能与外人过多说话。你和队友交谈的时候,有没有被神庙的其它人看见?” 茉莉怔住了。 她想起,今天法官和她攀谈聊天的时候,确实有一个神庙修女,远远注视着这边。 她抱紧双臂,细微地发着抖,感到无尽的寒冷和恶意。却又不能自控地看向救了自己的骑士长,只想让他再多说些什么,但是并没有。 说完,郁飞尘就离开了房间。留白松和茉莉在那里。 未来,白松还会遇到很多女性,一个合格的队友必须心志坚定,不能被外物所诱惑。他决定拔苗助长,帮助这个二十三岁的男孩快速度过使人降智的青春时期。当然,不用再听白松的奇怪发言,而是去找安静的路德维希,也可以放松他的精神。 过了很久,茉莉才恢复了一点 行动的力气。 白松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再说,起码今晚没事了。你先睡。” 茉莉苍白着脸,说:“骑士长……他不和我们一起吗?万一这样也违背了规则呢?” “怎么说呢。”白松望着那道隐蔽的,连斗篷老人都不知道的暗门,语气真诚,说:“咱们都有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是有意义和约束的。所以,我想,那道门的存在,也一定是有它的意义的,对?” 接下来的一夜平静度过,清晨如约而至。 郁飞尘先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不知道为什么又靠在了自己身上的教皇陛下扳回平躺的状态,然后确认伤口的状态还好。 ——睡着后还动,不怕扯到伤口么? 接着,准备好教皇的衣物。 再接着,准备好洗漱的用具。 最后,倒一杯饮用的清水。 又过一会儿,教皇陛下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看着床侧摆好的一应用具,看了几乎半分钟的时间。 接着,墨绿色的眼瞳,缓缓看向了侍立在一旁的骑士长。 郁飞尘接收到了教皇陛下的意思,那眼神太明显了,简直就像看到自己的工具忽然活过来,开始主动干活一样。 教皇,在问他。 ——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他被茉莉的遭遇敲响了警钟而已。 只是忽然觉得,这道连npc都不知道的暗门,是有它的意义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0章 燃灯神庙 11 早餐的时候, 保险起见,茉莉仍然被藏在了房间里。 老者照常发布任务,复生魔药的第二味配料:命运女神之眼。按照昨天商定好的次序, 轮到女皇一队来找。郁飞尘他们则在神庙中探查情报, 寻找圣子受伤的真相,并查出真凶。 女皇一队留在餐厅里交流思路,郁飞尘他们则先离开了餐厅。 他们先是探望了裘娜。裘娜的伤太重, 至少今天上午不能参加任务了。路德维希的伤口因为是熟悉人体结构的郁飞尘捅的,恢复一夜后,今天已经不妨碍什么。所以,今天参与探查任务的人是郁飞尘、白松、路德维希和学者。 他们再次集合在教皇的大房间里, 商定行动的计划。 白松望着窗外。 “你们觉不觉得, 这里的晚上格外漫长?”他说。 郁飞尘:“为什么这样说?” “昨晚茉莉很害怕, 睡不着, 我和她说了很多话。说了我们以前各自生活的世界,还有后来的经历。”白松说,“她睡着的时候, 我几乎都要以为, 我们已经说到天亮了。” 竟然能和一个陌生女孩说这么久的话,郁飞尘心中竟然升起一种类似于“孩子长大了”或“我养的草长高了”的情绪。 “但是, 天依旧没亮, 于是我也睡了, 可是等我和她醒了, 天也还是没亮。于是我们又说了一些话,天这才亮了。”白松说。 没人理睬这位年轻的骑士, 当郁飞尘准备好措辞, 准备引导一番时, 坐在他身旁的路德维希却搭话了——这是郁飞尘没想到的。 教皇陛下看向白松,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柔和,竟然像是温柔的大哥哥教导刚长成的小孩一样。这种语气是郁飞尘之前所没听到过的。 “或许,”他说,“你知道相对论。” 白松:“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路德维希淡淡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郁飞尘叹了一口气。 教皇陛下难得打趣人一次,还被这孩子的无知给噎到了。 截止到现在,白松已经用话语成功噎住了他、守门人克拉罗斯和路德维希陛下,可以说是战果斐然。 他想,翻译球还不够,下次回到乐园,得给白松买个知识球,让他获取一些常见世界的基础知识和技能。 不过,教皇陛下绵里藏针的打趣虽然没有成功,白松说的却是真的。神庙的夜晚,已经格外漫长。 “巨幕还在合拢,井口变小了。”他说。 众人抬头,只见那环绕着世界的浓黑之幕,一夜未见,就已经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合拢了几乎一半。昨天的井口还有个盘子大小,今天的井口,朝着天空伸出拳头,就可以把它全部挡住。 在正常的世界里,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是早晨,走到正中是正午,从地平线的另一面落下是晚上。而在这个“浓黑之幕”环绕的世界里,太阳从幕后升起是早晨,走到井口正中是正午,落幕是夜晚。 也就是说,一些本应到来的白天被黑幕的存在硬生生挡住了。早晨的时间推迟,夜晚的时间提前。并且,随着巨幕不断升起、合拢,白天还会继续缩短。 这不仅意味着这个世界将被更多阴影占据,成为恶灵肆虐的地方,还意味着,他们能做任务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希望他们能成功找到药材。”学者说。 一旦女皇没找到药材,斗篷老人可不会因为分了队而放过他们。但现在他们也只能选择相信那一行人了。 “白天很短,那我们就立刻行动?”白松问。 “别急,”郁飞尘说,“先总结一下这个世界存在的危险和死亡条件。我先来。” “首先,必须躲避在影子里移动的怪物,最好是不让自己的影子接触任何外面的阴影。非接触不可的时候,孤立存在的阴影好于连绵不断的阴影。” “其次,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目前看来规则体现在三方面:第一,完成npc发布的任务,第二,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第三,遵守神庙的规矩。触犯三条中的任意一条,都会被npc惩罚。” 这样一想,他们要注意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但是,郁飞尘认为,这个世界的危险程度,其实也不能算高。他继续道: “但是,根据茉莉的经历,只要选对了方法,npc的惩罚是可以逃过的。所以,希望大家不要放弃求生。” “还有,我认为这个世界判定我们是否触犯规则,是通过npc的眼睛,而不是通过某种超自然力量时刻监控。否则昨天我们换装混入祭祀,应该早就出触发了死亡规则。所以在不被npc看出端倪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自由行动。” 他道:“我说完了。” 然后看向白松:“你有什么看法。” “报告,郁哥。我想说的,你都说了。我没想到的,你也都说了,而且你说的,我都同意。” 学者:“我也同意。” 郁飞尘看向路德维希。根据以前做任务时雇主们的投诉,他知道自己看人时的目光有时会过于冰冷,令雇主无法感到被照顾和保护的温暖。为了符合角色,出于骑士长对教皇应有的尊敬,这次看向路德时,他努力将眼神缓和了一些。 白松好像嗓子不舒服,咳了一下。 “我也同意。”路德道:“但是除了弄清楚死亡规则,我们还需要寻找逃离这个世界的路径。” 学者道:“通常,逃出一个副本的方式是逃出它的所在场景。但是我们昨天离开了神庙,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如果继续往外逃,又进入了巨幕阴影的危险区域。我认为这个副本的逃离方式是完成npc给出的任务,即成功复活圣子,同时找出谋害圣子的真凶。” 路德点点头,侧向郁飞尘的方位:“你怎么想,骑士长?” 骑士长。这还是教皇陛下第一次这样称呼他,这个称呼落在耳中的一瞬间,郁飞尘的头脑忽然恍惚了一瞬。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浮上他心头,就像……遇见一个场景时,觉得自己曾梦见过那样。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很快被另一个念头取代。 明明是他把问题给了路德,为什么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他道:“完成任务,复活圣子,找出真凶,这三个看起来是不同的任务,但背后都指向同一件事。” 白松:“什么事?” 郁飞尘看向漆黑天幕上苍白的“井口”,道:“阻止巨幕继续升起,或者说,挽留光明。” 很多事情看起来千头万绪,但背后都有统一的规律可循。 “所以,排除一切干扰因素后,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反抗阴影,挽留光明。所以,今天上午,我建议先不去管圣子的死活,而是分头寻找神庙里关于光明、阴影的记载或传说,补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白松盲目同意。 学者皱眉:“你是否发散过多?” 郁飞尘直接没理睬他。这是他以前面对雇主无理疑问时的惯用态度。有些雇主,总是在他做出完全缜密,每一步都有迹可循的推理时怀疑他是凭空猜测,仿佛脑子掉了线一般。 他今天说的话超标了,有些微微的厌倦,直接一手托腮,侧向路德维希:“您呢,陛下?” 路德维希眼里浮现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同意你。” 话不多说,几人起身,白松和学者离门近,先走出去,郁飞尘和路德维希在后。 与他们落下几步后,郁飞尘停下了脚步,他觉得有句话有必要向路德挑明。 “你是教皇,”他道,“为什么现在好像是我在带队?” 教皇稍抬头,刚刚打理过的银色长发顺滑地落在肩上。两人对上目光后,他微微抿了抿嘴唇——郁飞尘发现,这人好像在对自己笑。 教皇陛下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随即,他又想起,自己还在角色扮演的状态,看向教皇的目光,应该也犹如吃错了药一般。 也就是说,路德维希对他的态度,是随他的态度而改变的。这是一个善变的教皇。 就在这时,教皇忽然朝他伸出了手。郁飞尘一怔,没躲。 “我累了。”路德维希轻声道。随后,他眼睫微微垂下,摆正了骑士长胸口处的十字徽章,说:“想跟着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1章 燃灯神庙 12 这话说的, 一时间郁飞尘不知道怎么回。 “你——”他本来想像以前责备雇主那样责备路德,开了个头,看到这人放在自己胸前徽章上, 还没放下的右手, 又不由放缓了一点声音:“你哪累了?” 他亲眼见证了路德用睡觉度过了一天的四分之三,睡眠过程中人事不知,看到茉莉出现在白松房间里还讶异了一下, 仿佛不相信他会救人一样。 所以说这些人里,最不累的就是这位陛下。难道长伤口还会累到一个活人吗?——连按压止血都有人帮他做了。 路德维希收回手,没回答,就静静看着他, 很坦然。 人的懒惰, 竟至于此。 行。 那就跟着。 郁飞尘道:“需要我帮您走路吗。” 路德维希:“……不必了。” 不必了, 那就走。 白松一边在前面走, 一边频频回头张望,发现后面两人说了什么后,他郁哥的态度有了令人琢磨不透的变化:敬业中饱含着敷衍, 主动中透露着消极, 事无巨细,却又显得有些阴阳怪气。可再一琢磨, 却又似乎乐在其中。 “下台阶了。陛下。” “前面不平, 小心。” “风大, 需要我帮您挡吗?” 拐了一个弯, 走到神庙的主干道上。微风几近于无,枝梢的树叶都懒得动一下。郁飞尘走在路德维希旁边, 继续口头履行他的骑士长职责。终于, 教皇陛下面无表情侧过来, 墨绿的眼瞳淡淡剜了他一眼。 郁飞尘住口。并在路德转回去的时候,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吃错药的教皇,也挺好玩。 不过,吃错药的教皇也是教皇。只见路德维希走在神庙路上,黑衣华贵,仪态端雅,仍和第一夜出现在神庙门内时一样。只不过那晚的路德冷淡疏离,显得重权在握高高在上,现在则安静平和与他同行,看不出警惕戒备,甚至就像点了自动跟随一般。 清晨的神庙里几乎没人走动,按照女皇绘制的地图,他们来到了后院的储物室。神庙没有藏书室之类的地方,典籍、书册与一些炼金材料、祭祀用品一起堆放在储物室内。同时,外人进入储物室,不能拿东西出去。正是因为这个,女皇那一队才因为翻阅祭礼章程而错过了仪式开始的时间。 看门修士打开沉重的木门,他们走了进去。 一座书柜从天花板连接地面,一共八层,堆满大小不一的书籍。 “每人两层,”郁飞尘说,“正午之前看完,找出有价值的信息。”说罢,他便从最高处抱了一堆书下来,到空旷处开始快速翻看。 书很多,但无价值的的炼金书和占星书占了绝大部分。他们要看的则是宗教、历史、传说类的资料。 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一刻不停,没价值的放回去,有价值的放在中央。阳光渐渐强烈,中央的书也终于有了……三本。 而且是薄薄的三本。 “总结一下?”郁飞尘抱着一本黑皮书,看向地面上的三本薄书。 “可能是副本为了限制我们,这些书里根本没有正经的教典或历史资料。”学者道,“我只发现了一本传说故事集。里面提到了两个神明。说,光明之神带来生命,阴影之神带来死亡,而人们虔诚供奉光明之神,引起了阴影之神的嫉妒,因此,凡有阴影之地,都有恶灵肆虐,杀害人类。为了对抗阴影,人们发明了蜡烛,即使在夜间也能抵御恶灵,安然入睡。于是阴影之神大怒,降下了浓黑之幕。” 说着,他展示了一份插图,图上,狰狞的黑暗正在吞噬光明。 “另一个故事里,有教皇这个角色存在。说是浓黑之幕升起后,人们开始信仰神庙和圣子,而不是教皇,引起了教皇的嫉妒……什么的。” 路德维希莞尔。 学者说完,白松开口:“我找到的是一本医学书。因为我觉得,只要是有生命的世界,医学都很重要。但是所有书里面好像都没有出现医学知识……我看了几本爱情小说,里面的主角得病后,都只有一句简单的话,‘经过祭祀,他好了起来’。” 郁飞尘:“说重点。” “这个世界以前的医学失落了,只传下来一些魔药配方,难以破译。现在的医学很简单,他们说,生命是一种力量,生病了,就是缺少了对应部位的力量。如果一个人的手生病了,就砍下另外几个人的手为他祭祀,他的手就会得到力量,好起来。如果被烧伤了,就剥下几个健康人的皮挂起来,挂得越多,皮越完整,好得越快……”白松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往他郁哥身边靠了靠以寻找安全感。 “其它地方也一样,哪里病了,就用别的健康人的这部□□体为他祭祀,更可怕的是,这方法是真的有效的。除非病的很重,不然都可以治愈。”白松小声说:“所以,咱们看到的仪式,他们可能真的想让圣子活下来……我说完了。” 接着轮到路德维希。 “我找到的是一本歌颂圣子的书籍。每过一百年,广阔的卡萨布兰土地上就会诞生一位圣子,被神庙找到。找到圣子的方法很简单,那是个没有影子的婴儿,纯粹光明的化身。” “婴儿被神庙带走抚养,未学会人间的语言,就先学会了召唤光明的祷咒。每当圣子开始祷咒,浓黑之幕就会停止上升。” 或许是储物室的回音,路德维希的语调中,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 “圣子用一生侍奉光明之神,除祭司、长老与修女外不能见外人,不得离开神庙。并且,除去维持生命必要的饮食和睡眠时间,必须一刻不停念诵祷咒。” 白松:“……妈呀。” “不过,有趣的是,这一页上,有人用红笔留下了痕迹。”路德维希展示那一页。只见那上面用红墨水打了一个巨大的叉号,右下角还写了两行字: “祭司们,见鬼去!” “我已经知道你们最怕什么了~~” 字的最下方,还画了一个长着尖牙的鬼脸涂鸦。 “笔画很稚嫩,像小孩。墨水褪色了,但没有变浅太多,写下的时间距现在不算太远。”郁飞尘看着那行字,说。 就听路德维希道:“神庙似乎得到了一位不听话的圣子。” 说罢,他便不再开口。或许尊贵的教皇陛下又累了,郁飞尘想。 于是只能他来最终总结。 “人和恶灵对立,光明神和阴影神对立,神庙和教皇关系不好。还有,我们要找的复生魔药,背后的原理也符合‘祭祀’,是有效的。同时,神庙确实在努力救治圣子。” 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这……”学者深锁眉头:“我们不是白看书了吗?” “没有。”郁飞尘说,“我之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们所扮演的这些角色来到神庙,是谁邀请我们来。” “不是神庙吗?” “但是神庙和教皇在传说故事里关系并不好,修女也确实不理睬路德。按照常理,路德不会出现在这里。” “或许是神庙病急乱投医呢。” “但我还发现了这个。”郁飞尘展开了手中的黑皮书。书的内容不重要,关键是书页上夹着一枚金属书签,书签上有个荆棘花图案。他把路德维希礼服的立领往下折,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荆棘花刺绣。 “神庙的书籍里出现了教皇的书签。教皇来过神庙,或他认识神庙里的某个人,将书签送给了他。” 说完,郁飞尘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骑士长和教皇房间里,斗篷老人不知道的暗门。还有,不同房间的大小和摆设明显不同,这不是简单的客房。 他说:“我现在推测,教皇和骑士长,其实是神庙的常客。甚至所有被扮演的角色,都曾经来过这里。一开始,我认为这不像是这座神庙会做的事情。但是今天出现了转机,神庙里的圣子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说完,重新拉上了路德的立领。 “你认为,我们其实是圣子的客人?或者朋友?”白松说。 “是。” “那现在圣子快死了,请他的靠谱朋友来一起想办法,好像……也很合理?”白松说。 确实是合理的。甚至因为太过合理,显得有些违和了。 就在这时,寂静的神庙里,忽然又响起一声钟响。黑影走过窗前,修士们竟然又在集合了。 今天怎么还有仪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2章 燃灯神庙 13 昨天杀了全部的修女, 要用盐给圣子沐浴,今天又要做什么? 跟不跟去? 白松望向郁飞尘:“跟去看看?” 郁飞尘点头。不一定要参与仪式,但他想看看, 这次进入仪式的都是什么人。 郁飞尘发现, 当自己翻折路德维希衣领的时候, 那本黑皮书也不知怎么到了路德维希的手里, 这人将黑皮书放原位,并把荆棘花书签取了下来。 一行人离开储物室,选了一位修士, 远远缀着。他们去的地方还是昨天的中庭场地,也同样是那个分成两段的走廊建筑,然而—— “我的天。”白松喃喃道:“为什么?” 只见走廊两端,依然站着两排黑衣人影! 看身形,一排修士, 一排修女。 可是,修女们不是在昨天, 就已经被捅穿心脏,死了吗?诡异的隐约和惨叫还历历在目, 甚至整个中庭的血腥味还没被洗去,正淡淡环绕在他们身边。 “你们看……”学者声音颤抖,“她们的影子。” 此时阳光正强, 而且马上就要走到天空正中,在每个人脚下投下一个椭圆状的深色黑影。修士们随着队伍向前走动, 影子自然而然随着身体向前。可是,修女们每往前踏出一步, 脚下却黏连了黑色的脓液, 脚步落下, 那些黑色触手一样的脓液便又隐没在阴影里,她们就像在漆黑的沼泽中行走那样。 修女们的姿势也非常奇怪,每个人都以极不自然的姿势软垂着,脖颈带着兜帽软软歪斜,双手直直垂在身侧,看不出肩膀的骨架,也看不出身体的重心。 郁飞尘往另一个方向挪了几步,他心中又不好的预感,想看清这些修女的正面。白松随他移动,说:“她们好像……烂泥怪啊。” 这个比喻倒也没错。但郁飞尘却想起了他们在神庙后山树林里遭遇的阴影怪物——触手、脓液,触手表面浮着的破碎人体器官,还有大团大团的黑色阴影。看着修女们的背影,他几乎能想象到那黑袍之下裹着的是什么了——就是和阴影怪物类似的东西。 学者显然也想到了这个,他说:“难道她们都变成了恶灵吗?神庙没有发现?” “她们的尸体就摆在场地里,晚上这里没灯,就会被怪物吃掉了!”白松也惊醒。 郁飞尘却没说话。他缓缓移到队伍的侧面,修女们兜帽的帽檐下,就是面纱,简而言之,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 上次,他们跟了进去,这次却明显不能。祭祀上极有可能发生血腥之事,而且修女们好像已经变成了……怪物。 “走。”他说,“我要去找圣子。” 白松和学者点点头,同意了他。一直在跟随状态的路德维希却不跟随了。 他道:“我进去看看。” “你去?”郁飞尘微蹙眉。 路德身上还带着伤。况且,不是说要跟着么? 就见路德维希朝白松看了看,白松顺利领会了他的意思,竟然执行得比执行他郁哥的命令都要迅捷,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一套黑袍,一条黑色修女面纱。 “上次的祭祀目标是修女,”路德淡淡道,“所以这次,是修士。” 他要换衣服,手里拿着那枚金色荆棘花书签,似乎没地方放,随手别在了郁飞尘领口。 郁飞尘深深看了他一眼:“不要被发现。” 放下手,路德维希平静和他对视,说:“我不会死。” 因伤情而微微苍白的脸色,无法控制的嗜睡症,因身份高贵而四体不勤的身体,“我不会死”这四个字,从这样一位教皇口中说出来,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信服。但是,一旦说这话的是路德维希,却又带有奇异的笃定。 仿佛事情真如他所说那样,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即使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不会。 郁飞尘便道:“好。” 不再多言,路德换好衣服,戴上面纱,便又像那天一样缀上了修女队伍的末端。风大了点,黑袍挂在他身上飘飘荡荡,像一个无性别的幽灵。 探访圣子不需要太多人,郁飞尘让白松拿着教皇原本的衣服守在原地等待随时接应,让学者继续去储物间翻阅书籍,自己则按照地图的标记,走向圣子居住的殿堂。 女皇说,圣子居住的地方被许多修士与修女严密守护,他们无从接近,所以没法告诉他们什么有用的情报。如果郁飞尘没有见证那场祭祀,或许就信了,但是正午的时候,修士与修女全部前来参加仪式,即使守护圣子的人没有全部离开,周围的防守也会略有放松。 他不相信他们连潜入一个地方都做不到。就算不是有意误导,也至少有所隐瞒。 至于隐瞒的原因,他心中也有大致的猜想。 他来到碎片世界,或者说碎片副本,不仅要做到逃生,其实还要执行永夜之门的解构任务,也就是要尽最大可能探查这个世界的结构,解开谜团。而守门人,也说过一句很有深意的话。 他说,你所追随的,是这个宇宙纪元里,疆域最为辽阔,力量也最为强大的主神。这句话其实不只是在强调主神的力量,还透露出一个消息——在永夜之门外,还有别的与主神类似的存在,那么自然也就有了别的信徒。如果大家的目的都是解构,那就不仅要自己努力完成解构,还要防止别人获得解构的线索,以免谜题被他人提前破解。 圣子居住的地方,是神庙的最高处。一个洁白的方形殿堂,上方有高高的尖顶,尖顶在很多文明中都有相同的意象,那就是崇拜太阳。甚至,就连创生之塔的方尖形状也是如此。 殿堂外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修士或修女的影子。 郁飞尘走上石灰岩阶梯。走近了,他才看见,高耸的拱门下,一个白袍棕发的修女,手持一根雪白的蜡烛,正面带忧愁地望向前方。 白袍,黑袍,不同的袍子,在这座神庙中,又意味着什么? 郁飞尘走上前去,那名修女也看到了他。 “于斐骑士长,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很久了。”她说。 这场景,似乎……曾经见过。 两天前的晚上,他和白松攀登到阶梯的尽头时,那名斗篷老人说的是什么? ——“于斐骑士长,白恩骑士,你们终于来了。大家等你们很久了。” 两种相似的场景叠在一起,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但修女的下一句话又将对话拉回现实。 “可是,路德维希教皇没有与您一同前来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3章 燃灯神庙 14 真正的教皇和他的骑士长, 到底有多形影不离?甚至连神庙修女都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不过,修女的这句话落下,郁飞尘就知道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圣子和教皇确实相识。如果不是出于这个猜测, 他也不会这么直接就走到圣子门前。 骑士长按理说应该跟随教皇, 为了最大限度保证自己不违反规则,他还是伸手取下衣领上的荆棘花书签。 于是郁飞尘把书签又别了回去, 道:“他暂时有事在身,派我先来。” 听完这句话,修女眼中流露出看到救星一般的神情:“珊莎说在神庙中见到了外来人的踪迹, 我想那一定是你们来帮助圣子。圣子殿下曾经说, 只有路德维希教皇与于斐骑士长才是他最真诚的朋友。” 郁飞尘点头, 道:“带我去看看他。” 虽是白天,修女仍然持蜡烛带路。 穿过拱门,前殿中央一字排开四支极其高大的蜡烛,最中央有空隙。每支蜡烛都有一人高,烛体雪白, 火焰明亮。这地方的地板是水晶制的,透明地板下还有隔层,在下方燃着璀璨的烛火。再加上四周和天花板上许多吊灯的光线, 真正让所有影子都消失了。 看来,为了防止圣子被恶灵所侵害,神庙做足了功夫。 穿过最前方教堂一般的前殿,就来到了圣子的寝室。宽阔的房间中央, 璀璨的烛光由远及近拱卫着一个方形的水晶床。水晶床上躺着一个白袍的人, 想必就是圣子。郁飞尘走近。 床上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穿着雪白带金色太阳纹饰的袍子, 有一头深红色的及肩发。他就那样静静躺着璀璨的水晶床上, 闭着眼睛仿佛沉睡。 但是,却有一个黑铁长尖刺从他白皙的脖颈一侧斜捅出来,形成一个狰狞的血洞。周围血肉外翻,半结着痂。一个白衣白发的修女正在为圣子擦拭渗血的嘴唇,并为他换下血污的垫布,一边换,一边流泪——正是他们那天在湖边见到的祈福修女。 “珊莎,我带于斐骑士长来了,”带郁飞尘来的那个棕发修女说,“你总在圣殿里不出去,这还是你第一次见到他。” 白发修女珊莎看了郁飞尘一眼,或许是认出了他就是湖畔的那两个人之一,忧愁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郁飞尘则看着从圣子脖子里斜穿出来的那个黑铁长刺,眉头蹙起。这样的角度难以想象,只可能是一个极长的黑铁柄从左边腰际刺进去,穿过几乎所有重要器官,然后再险险擦过心脏,继续往上刺破喉管,最后从脖子的右边上侧方穿出来。 “让我看他的伤。”郁飞尘说。 白发修女低头,伸手揭开了圣子身上的被单。 伤情果然如郁飞尘所料,那东西就是从左腰际斜斜捅进去的。但造成伤口的东西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不是什么铁尖刺或黑铁柄,而是一个——铁烛台。 神庙里烛台的形制是一个托盘上面铸造一根顶端尖锐的铁刺,蜡烛插上去,就能牢牢被固定住。而现在,这个尖刺直接把他们的圣子戳了个对穿。 神庙里的人大概是不敢把这玩意拔掉,所以连铁刺带托盘带圣子一起放在了床上。也是,这种程度的伤,如果直接拔刺,估计真的就内脏大出血暴毙了。 郁飞尘是个很难和别人共情的人,然而此时看着圣子,面对着这种程度的伤情,他还是感到了一种心理上的诡痛,仿佛看到牙签捅进指甲缝的情景一般。 白发修女再次给圣子拭去嘴角的鲜血。烛光下,他皮肤因失血过多,苍白得几乎剔透。 郁飞尘将圣子上身的衣袍也掀开,十七八岁,还是个孩子,胳膊上有严重的烫伤,单薄的胸膛上全是黑紫泛青的淤痕和点点尖刺状淤迹,是体内出血,然后在皮肤下凝结的迹象。 郁飞尘:“怎么出的事?” “那天的早上来得很迟,凌晨,我们醒来,发现浓黑之幕又升高了许多。我们心中满是忧愁,出去对着天空祈福。圣子依然在前殿里为卡萨布兰念诵祷咒。我们出去的时候,前殿中央的大烛才刚刚燃到一半。可是,珊莎总是牵挂圣子,她在祈福的半途往回看,却发现前殿的烛火几乎全都灭了。”棕发修女说。 白发修女珊莎接上了她的话,说:“我立刻向那里跑去,却有一个黑影在从前殿冲出来,消失在外面的树影里,我认出那就是传说中只在黑暗中出没的恶灵。等我……等我进到前殿,就看见蜡烛几乎全部燃尽,圣子已经……” 她哽咽了一下:“他已经变成这样,烛台也被打翻,倒在地上。地上全是血迹,圣子昏迷不醒。” 她们说完,郁飞尘立刻想起了前殿那几支一人高的巨型蜡烛,巨型蜡烛自然是插在大烛台上的,而四支蜡烛中间缺了个空,空了一个烛台,应该就是戳穿圣子的那个。 根据她们的描述,一个场景几乎已经成形。 总是灯火通明的神殿,烛火莫名被熄灭,阴影中的恶灵露出行迹,漆黑的触手卷起圣子的身体,残忍地将他高高举起,再猛地穿到烛台上。 但是,既然神殿灯火通明,就不该有恶灵能进入,最初的烛火,是被谁熄灭? 由棕发修女带着,郁飞尘来到了前殿。 殿堂空旷,四周窗户紧闭,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 “烛火是被吹灭的?” “有的被吹灭了,有的烧尽了。” “你们走的时候,中央的蜡烛燃烧到了哪里?” “还有一半,所以我们放心出去了。” 郁飞尘望着整个殿堂。 他看着灯火辉煌的穹顶和数以万计的蜡烛,忽然问:“你们是怎么点蜡烛的?” 这么多蜡烛如果要依次点亮,并维持长明,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 修女指着墙壁上一些攀爬用的黑铁架说:“多年前的先辈修女会爬到墙壁上,把它们一根根点亮。” “直到后来,我们发现后山生长的火焰蜥蜴具有神奇的魔法。把它们晒干研成的粉末,可以帮助火焰的点燃。” 说着,修女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瓶子,在手心倒了一把深红色粉末,往墙壁上一洒。粉末像烟雾一样笼罩了整面墙。修女再在黑铁架上擦燃了一根火柴,将它伸进烟雾中。 轰地一下,流星般的火焰在红雾里烧了起来,所有蜡烛都在火焰的笼罩下,片刻后,红雾烧完了,火也灭了,墙上依旧只有那些燃着的蜡烛。修女说:“就这样,一次能点亮整面墙。” 郁飞尘看着那瓶粉末,心中微动。 “如果放多了呢?” “千万不要放多,”修女严肃道,“蜡烛会很快烧完。” “能借我一些粉末和火柴吗?” “当然可以。”修女把东西给了他。 看完前殿,他们又 回到了圣子床前。 “他一直昏迷吗?” 修女回答说,圣子刚受伤的时候还未陷入昏迷,但由于喉管受伤,已经很难出声了,他请她一定要让路德维希教皇来到这里,便昏死过去。 接着,她又说:“祭司昨天为圣子举行了一场大型祭祀,虽然最后遭到了破坏,但他的情况仍然好转了一些,不再流那么多血了。珊莎说,圣子的手昨天勉强动了动,握住了她的。” “现在呢?” “现在不行,他在发烧,我们试着喊过他。” 郁飞尘脑中飞快掠过许多东西。 殿堂里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痕迹,一切都只能依靠修女的转述,虽然她们看起来坚定地站在圣子一方,但无法提供清晰的线索,只能由他不断提问。 破解圣子遇害的谜题,最快捷的方法必然是让圣子自己开口说话。而一旦圣子有清醒的意识,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尽快说出害死自己的人,向外求救。 而修女说——昨天祭祀过后,圣子的手能动一下了。 手—— 这时候,血又染脏了圣子腰下垫着伤口的白色衬布,珊莎再次把衬布换下来,放在一旁的弃物箱里。 郁飞尘心中霍然划过一个念头,大步走到弃物箱旁,将所有换下的衬布倒出来,一条一条翻开。 修女诧异:“您在做什么?” 来不及多费口舌解释,郁飞尘飞快地展平每一块衬布,这孩子的伤口流了太多血,布面上全是大块大块的血迹,还有斑斑点点的血痕。 他想,如果圣子的意识真的清醒过,那他留下信息的途径,有且只有这一条! 下一刻,一块展平的衬布上,血迹旁边,赫然出现了潦草的笔画! 是这个世界的文字,这串字符的意思是“我”。 修女却仍然问:“您在找什么?” 郁飞尘忽然意识到什么,他问:“你们识字吗?” 修女茫然地摇摇头。 心下沉了沉,郁飞尘继续翻找,终于,那些衬布即将被翻完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个带血字的图样。 这个字是“杀”。 不,不能说是一个字,也不是个单纯的动词,这地方的文字有时态,这串字是过去式,意思是“杀掉”、“杀了”、“杀掉了”。 “杀”,“我”。 前面缺了主语,是谁杀了他? 郁飞尘继续找,可是找遍所有衬布都没出现第三个带图案的。 他目光冷沉,道:“这是全部的吗?” “是今天的。” “昨天的呢?” 修女小声说:“我们……送去洗了,正晾在外面。” 来到晾东西的庭院,果然,衬布重新被洗得雪白。圣子艰难清醒过来,留下的、最重要的那条信息,第一个字符,就这样在昨天被不识字的修女洗掉了。 不对。 昨天也有人也在探访圣子遇害的真相,是女皇他们。 他问修女:“昨天有外人来过吗?” 修女的神情,明显迟疑了一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4章 燃灯神庙 15 “我无法回答您。”半晌, 修女说。 郁飞尘没再追问。之前的交流中,他已经了解了修女们的生活。她们自小在神庙长大,不识字, 自然也不学习知识或诗歌,全部的生活就是祈福和照顾圣子。这样的环境让她们有种异于常人的天真和单纯。 面对“有没有”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 她没有说“有”或没有, 而是回答“我无法回答”。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修女答应了某个人, 不能将他们来过这件事说出来——就像那天白发修女答应了他和路德一样。 如果回答“有”,就违背了曾经说过的话, 可如果回答没有,又欺骗了他。所以修女在左右为难下,只能做出这种回答。不过, 这回答已经足够郁飞尘猜出真相了。 他没有再逼问,而是伸手探了探圣子的额头。额头滚烫,发着高烧, 但这个世界除了人命祭祀外, 竟然没有任何医学理论。 “用冷水或酒浸湿布料,敷在额头上,然后给他擦拭身体。”他说, “或许能让他舒服一些。” 修女答应了他。郁飞尘又在殿内探查一番,看到太阳渐渐西沉, 他和修女告别,打算回去。 修女送他出门, 忽然看向山下某处, 道:“着火了。” 郁飞尘看过去, 见半山腰处冒着浓浓的黑烟, 不仅着了火,还已经烧到了尾声。他的视力经过了上个世界的强化,已经非常好用,在浓浓的烟气中看到了一些建筑的轮廓。于是他问修女那地方是做什么的,修女摇摇头。 告别了修女,他逐渐接近大家居住的地方。短暂的白天即将过去,漫长的夜晚正在到来。这时候,太阳已经接近落下,阳光微弱散漫,无力在事物背后投下影子。接近正门的时候,他顿了顿脚步,心想,不知道路德有没有安全归来。还没收回思绪,却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是女声。 现在队伍里只有三个女性成员,裘娜,茉莉,女皇。 于是他留了个心眼,没从正门进,转身去了一旁的围墙,在墙下的石雕处借力,轻手轻脚跳上去,墙内建筑的轮廓正好挡住他的身形。 庭院里,正在交谈的人是女皇和裘娜。——女皇竟然已经回来了。而裘娜也从昏睡中苏醒,从井里打了冷水,正在洗脸。 “今天和昨天,你有很大的不同。”叶丽莎女皇站在裘娜背后,她的灰衣男侍还是像个幽灵一样一声不响地跟在她身侧。 “女人在失去丈夫后,会有很大的改变,有人活得更好,有人活得更坏。我很高兴,你现在看起来坚决果断,是前者。” 裘娜从木桶里撩起冷水,让它泼到自己脸上,冰冷的井水能刺激头脑的清醒。 今天傍晚,她刚从昏睡中发着烧醒来,就被女皇敲响了房门——穿着深红华服的女皇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表情温柔,像是深闺姐妹那样对她说话,问候她的情况。但是,她可不是什么缺乏警惕心的小女孩,虽然拿不准女皇到底是好是坏,但她知道,永远不要在不清醒的时候和陌生人交谈,于是她从床上起身,说要出去洗脸。 “你想对我说什么?”她语气冷静,问女皇。 理智的态度反而引起了女皇的欣赏,既然如此,她也不再故作姿态。 “第一次来碎片世界?” “碎片世界?”裘娜冷静地抛出疑问,以获取更多信息。 “就是现在,我们所处的这种地方,有人叫它‘碎片’,有人叫它‘副本’,——你应该能理解我在说什么。” 裘娜:“你是说,这种地方还有很多?” “当然,它可以说无穷无尽。” 裘娜:“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来之前,你生活的地方秩序还好么?有没有莫名其妙的失踪案,或者频繁发生的灾害?” “有过气温升高,森林大火和频繁地震的新闻。” “这是一个世界开始破碎,不再安全的征兆,亲爱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你生活的世界出现了裂缝,很不幸,你从裂缝里掉了出去,来到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然后就被这个神庙世界用强力捕获进来了。游戏就开始了。” 裘娜道:“游戏规则是什么?” “活着逃出去。周而复始。”女皇说。 “没有停止的时候吗?怎样算是胜利?” “当你费尽心思逃离这座神庙,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会立即卷入下一个未知的副本,永远不会停止。”女皇笑意残酷。 “为什么要逃?如果我被卷进一个不算太危险的世界,或者掌握了一些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不就可以在那个世界里安全地活下去了吗?” “你很聪明,”女皇打量她的目光再度变化,“可惜在碎片世界眼里,外来者永远是猎物,想要苟活的人未必能比勇敢抗争的人活得长久。你好像是个游戏玩家,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裘娜怔怔望着清凌凌的水面,道:“那我的家乡……那个世界,现在怎么样了?” “忘记它,女孩。我们已经无家可归。”女皇眼中流露出一种可以称得上悲戚的神情:“它既然开始破碎,就会一直崩溃下去,直到也解体成许多个疯狂的碎片世界,就像这座神庙一样。” 也就是说,她回不去了。 刹那间,求生的意志在裘娜心中消失了一瞬,但对死亡的恐惧再度令它复燃。 “也有很偶然的概率,你可以回去。”女皇道:“你知道吗,虽然进入碎片世界是随机的,但人和同源的世界之间,存在微弱的吸引。举个例子,我的家乡是个美丽的魔法帝国,我进入的副本里,至少有三分之一也使用魔法。” “只要你活得够久,说不定会有一天,会被曾经的家乡所捕获。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怀念的那个地方,变成了怎样的——人间地狱。没准,给你发布死亡任务的NPC,就是曾经的好朋友,那滋味恐怕不太好受,亲爱的。” 裘娜的手浸在冷水里,静静望着自己的倒影,久久没有说话。 听到了这句话的郁飞尘,眼前也浮现出最初那座母舰的形状。 原来……这些世界的真相,是这样的吗?这都是守门人没有说过的。 一片沉默里,裘娜终于开口了:“所以,你告诉我这些东西,是想和我组队吗?”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女皇走近,手指亲昵地搭上她的肩膀,“你不想知道更多游戏规则吗?我们有很多人,也有许多过关的经验和技巧,等你变得再强大一点,我们还能教给你,怎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郁飞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女皇。 说了这么多,原来是在挖墙脚。 而这个世界上,除了主神和主神的乐园,果然还有其它形式的组织存在, 这些东西原本都在预料之中,可女皇的最后一句话“怎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却不同,是他最在意的那类消息。他屏住呼吸,想听到更多。 果然,裘娜也注意到了那个词,她说:“力量?” 然而,就在此时,门口传来规律的脚步声,银发教皇神色淡漠,跨入门内,身后跟着小骑士白松。 女皇不再说话,对话被打断,郁飞尘自然也听不到那个他在意的信息了。路德维希回来的时机如此不巧,简直就像故意的一样。 路德维希回房,女皇拍了拍裘娜的肩膀,也离开了。郁飞尘下墙,从正门回去,仿佛刚刚回来一样。只是,他总觉得路德维希陛下进门的时候,若有若无朝自己藏身的方位看了一眼。 这个副本里,他的同伴们一个个,都不简单。 他觉得有趣。神色自然地走入餐厅,大家已经都回来了,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只是,曾经坐满了人的长桌,现在却空空落落,缺了近半的人 女皇那一队今天死了两个——法官,席勒国王。 “我从来没见过像法官这么蠢的人,以为自己活过了三个副本,就可以开始耍小聪明了,”女皇冷笑一下,道,“他想杀NPC,最后被怪物拖进树林,死成了碎片。” 路德维希没接话。 郁飞尘想,教皇陛下这是给他添完了今天份的堵,又回归到自动跟随模式了。 他接过女皇的话头:“你们找到东西了?” 今天的配方是“命运女神之眼”。 女皇道:“侥幸。” 说着,她从裙摆下拿出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它有人头颅那么大,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雪白的蝶翅,而是蝶翅上凸起的,一对拳头大小,活生生的人眼。眼白里还有细小的血丝。 它还活着,被女皇拿出来的时候,眼珠甚至还转了转,盯着在场的人们。 女皇开始讲述找到它的过程。 确认由他们队执行今天的寻物任务后,学者就把自己角色自带的生物图鉴给了他们。第二件配方的线索,果然也那本书上。 这是一种珍奇的“人眼蝴蝶”,关于它现身的记载,只有寥寥几次——大批量焚烧尸体的时候,骨灰蒸腾在半空,这时候,偶尔才能吸引到人眼蝴蝶翩翩飞来,像在哀悼死者的逝去。因此,这种蝴蝶又被称为“命运女神”。 要吸引到命运女神,就要焚烧死人尸体。于是,法官就动了屠杀NPC的念头。可惜落得了凄惨的下场。 白松到:“那……那你们的尸体是哪里来的?” “我们找到的。”女皇说。 “这地方还有尸体?” 女皇诡秘一笑,指了指四壁的蜡烛:“神庙的蜡烛是什么造的?” “油……油脂。”白松愣愣道:“这是牛油蜡烛,我以前经常用的。” “可是你见过神庙里有牛羊吗?在山林里听过动物的叫声吗?没有,可他们却有那么多蜡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话音落下,在座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5章 燃灯神庙 16 没有牛羊, 没有其它活物,只有人能提供油脂了。 “不会是用人的尸油炼成的吧?那得多少尸体啊?”白松的反应尤其剧烈,他想吐了。 “想开点。”裘娜仍幽幽对他道:“说不定还有蜥蜴油。” 的确, 后山里倒是还有一种动物,蜥蜴。 “蜥蜴能炼多少油?再说了, 那些蜥蜴还不是喝血长大的?”白松说。 “别说了。”裘娜道, “再说就要吐了。” 白松:“……” 郁飞尘问女皇, 那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衣服都脱了,堆在一起。里面还有半成品,于是我一把火把他们烧了。要么是修士和修女,要么就是山下捉来的人吧。”女皇撩了撩头发,浑不在意说。 蜡烛燃烧时特有的油腻腻的气息又飘了过来, 人眼蝴蝶带来的惊悚感还没有消退,想到蜡烛可能的来源, 他们更加反胃了。偏偏蜡烛还不能熄灭,这关系着他们的命。 女皇道:“说说你们的发现?” 郁飞尘道:“他们再次举行了祭祀,我们去了。” 说完,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路德维希。 ——英明神武的教皇陛下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今天一天都好像没从吃错药的状态中恢复, 被他碰胳膊前,这人好像正在专心欣赏着桌面上那些毫无意义的木头纹路。 橡山收容所的安菲尔德上尉虽说身体病弱,但也没这么彻底的不在线过, 郁飞尘心想。 不过碰了一下后, 教皇陛下倒是自然而然地上线了。他神情淡然, 语气冷静一如往常, 说出了两个字:“割喉。” “割喉?” “祭祀的内容是, 在场的修女割断了修士们的喉咙, 用仪式进行祈福。然后收集血液,最后拖走了尸体。”他道,“同时,修女已经被阴影中的怪物取代,不是活人了。” 白松打了个寒战。又往郁飞尘身边缩了缩。 郁飞尘这次倒是没避开,而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白松虽然见识还少,但也算是从残忍血腥的橡山收容所和战争中活过来的人,心理素质不能说差了。然而,这个世界的残酷,与橡山收容所的残酷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 橡山收容所是人与人之间的残杀,而这个世界落后、愚昧、怪异,却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所充斥着,那种力量是非人的,甚至是凌驾在人之上的 以命换命的诡异医疗方法、穿心、割喉的祭祀仪式,还有血盐心脏,人脂蜡烛,人眼蝴蝶……仿佛人的生命,只是一种可以随意摘取、捏合的原始材料。 那么摘取、捏合、利用它的,又是什么东西?神庙的祭司?还是这个世界的神明? 正想着,外面的天幕又黑了几分,更显出神庙的灯火辉煌。蹒跚的脚步声照旧响起,斗篷老人来了。 他的面目也依旧埋在兜帽下,看不清五官。 女皇捧上了那只蝴蝶,即将送到斗篷老人手上时,人眼蝴蝶在她手上不甘地扑腾了几下,眼球里的红血丝更多了,黑眼珠先是不甘地转动了几下,然后怨毒地盯向长桌上的人们。 斗篷老人捧着人眼蝴蝶,凑近嗅了一口,陶醉道:“我感受到了……死亡的力量。” “感谢你们,尊贵的来客们,你们不愧是卡萨布兰最智慧、最渊博、最高贵的人们。现在,享用晚宴吧。” 他转身。 看着他的背影,郁飞尘忽然出声:“明天的配方解出来了吗?” 白松小声说:“郁哥,不是说nc不会和人对话吗?” 郁飞尘示意他稍安勿躁。nc或许不会和人进行正常的对话,但是他觉得,这位斗篷老人起码是有一定的自主智力的,不然怎么能判断出他们找到的东西是对是错。连之前的神庙修士修女都会回答一些特定的问题,没道理这种重要角色不会回答。 老人语调中透露着一丝机械的僵硬:“祭祀和修士们保证,每天能破解一条。” “但是白天寻找的时间越来越短,黑夜却越来越长。”郁飞尘说,“按照正常时间,今天半夜,就能破解第三条。” 他继续道:“一旦破解成功,希望您能够尽早告知我们,以免耽搁白天,影响圣子复活。” 老人没说什么,迈着蹒跚的步伐离开了这里。 桌上的蔬菜沙拉和水果沙拉一如既往地难吃,但蔬菜和水果起码比人血和人肉好一些。郁飞尘命令白松多吃东西补充体力后,自己面无表情进食完毕,开始观察路德维希进食,仿佛审视自己养的宠物状态是否活泼一般。 只见教皇陛下用刀把一块淡而无味的水果切成块,用叉子戳起来,优雅地咽了下去,吃了几块后,放下了餐具。 吃得很少,不过倒也没关系,毕竟自动跟随不需要多少体力。 走回房间,关上门的时候,白松重重吐了一口气:“太恶心了,郁哥,太恶心了。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见蜡烛了。” “她的话,没必要全信。”郁飞尘淡淡道。 “什么意思?” “那个胖国王——”郁飞尘想不太起来那位国王的名字了,只记得他体型很圆,“他死了,但女皇始终没提过。” 这说明,胖国王可能不是被副本杀死的。 再发散一下,胖国王体内脂肪不少,事情似乎就更加迷雾重重。 不过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女皇只字不提自己是否进过圣子的殿堂,一根绳上的蚂蚱既然没有合作的意愿,那就各凭本事。 比起女皇,他还是对路德维希的兴趣更大一些。 今天下午他确切知道了这世界上存在其他主神或首领,而这些首领也有信徒,那路德维希又来自哪里,他也是某位主神的信徒吗? 不像,路德在这个副本里的逃生欲很不强烈,比起玩家更像个围观群众,如果这是替人办事,态度也太敷衍。 白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郁哥,你在想什么?” 茉莉也小心地站在一旁,问他,骑士长,你喝水吗。郁飞尘摇头,茉莉又说,我给您铺床。 她抬头看着他,目光带着期冀,说:“您今晚是打算在这个房间睡吗?” 郁飞尘点头。 白松却不愿意了:“你不陪教皇啦?” 郁飞尘顺手拿起剑柄就是敲了他脑壳一下。这孩子和漂亮少女单独度过了一夜,原来还上瘾了。他感到不满,仿佛自己院子里的野草想爬到别的地方去一样。 正在这个时候,暗门动了。 说什么来什么,换好睡衣的教皇抱着他的枕头出现在了暗门通道里。朝这边走过来。 “哦。”白松恍然大悟,“意思是你俩今晚睡这,我和茉莉去那边,对吧?” 郁飞尘冷不丁看着他,道:“那个房间的蜡烛,能收多少是多少。” 说完,又补了一句:“收起来后,吹一吹蜡烛表面。” 虽然不知道哦为什么要吹蜡烛,但白松总算明白了他郁哥的意思。 夜晚变长了,而且今夜会比昨夜更加漫长,这意味着一件事,他们的蜡烛可能不够用——就算昨天已经存了很多。那么为了最大程度节约蜡烛,只能委屈教皇陛下来这张小床上就寝了,毕竟这里房间小,需要的蜡烛也少。 他带着茉莉去那个房间摘蜡烛,一边摘,一边说:“你说,郁哥怎么知道教皇陛下会来的?没见他俩说话啊。唉,我什么时候能和郁哥也这么默契。” 茉莉却咬着嘴唇,眼中似有泪光。 “我们能活过去吗?”她说。 “能的,你相信他。”白松说,“只要别作死,郁哥肯定能带咱们活下去,真的。我很了解他的表情。我和你保证,他根本没慌。这说明什么?说明一切还在可控范围内。” 茉莉透过暗门望着骑士长的身影,点了点头。 另一边,郁飞尘却真的遇上了可控范围之外的事情。 “你又要睡?” 路德维希侧靠在床头上,点了点头。 “给我撑住。”他站床边俯视着他,冷声命令道。 教皇陛下勉为其难地抬起眼皮。 “圣子被烛台穿成了糖葫芦,留下了线索,但可能被女皇拿到了。他昏迷前指名要路德维希教皇来解决问题。” 路德维希缓缓道:“教皇代表世俗神权,黑幕降临前是最高统治。黑幕出现后,神庙建立,圣子被称为神明化身。” 郁飞尘思索。 所以,教皇和神庙是不能说敌对,但至少不太友好。 人们信奉神,建立宗教,出现教皇这一统治者,但真正能阻止黑幕升起的圣子却被不属于教皇的神庙找到,这就相当于大家信奉的神在别处显灵了。 既然如此,圣子重伤,却让不同阵营的路德维希教皇来帮忙,意味着他根本不信任神庙。 那么,如果选择相信圣子,就代表神庙是敌人。 但是,所有错综复杂的事情背后,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始终没有现身。 神。 这个副本里,神是真实存在的吗?它在俯视、左右着这一切吗? 郁飞尘:“那神在哪里?” 路德维希在强制命令下微微抬起的眼皮现在又在渐渐合上了,他的声音也变得很轻,郁飞尘甚至分不清,他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还是在说些别的什么。 “不要……相信神。”路德维希说。 “要相信什么?” 路德维系抬起手。 修长冷白的手指,只指尖微微有一点粉。 指腹虚虚搭在了郁飞尘左边胸口。 郁飞尘看着那里,忽然感到了自己心脏的微微跳动。 路德没开口说话,但郁飞尘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 不要相信神,相信你自己——相信你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判断,还有自己的内心。 没想到在破碎的世界里,一群各司其主的信徒间,还能遇到和自己信条差不多的人。 他拍了拍路德的脑袋,道:“可以睡了。” 路德眼睛轻闭,然后——直接就栽进了他的怀里。 原来真的困到了这种地步。 郁飞尘险险把人接住,忽然怀疑,自己刚才勒令路德保持清醒,是否太过残忍。 他微微叹了口气,把路德放平。他发现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直线上升。 正在这时候,白松和茉莉抱着蜡烛回来了。 郁飞尘:“你们今天遇到危险了吗?” 白松说,他就守在外面,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见音乐声越来越诡异,越来越邪恶,比昨天还要让人害怕。再接着,那些人好像要出来了,他就抱着教皇陛下的衣服躲到了隐蔽的地方,看着修女们用诡异的姿势把修士们的尸体拖出去。看了很久,也没见教皇的踪影,正焦急得像追不上自己尾巴的狗,忽然背后就被人拍了拍,他惊惧转头,看见教皇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背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安然脱身的。 说完,白松补充了一句:“那个场景真的很帅,郁哥。” 郁飞尘若有所思地看向床上的路德。由于白松走到了床的另一边,路德又自发向这边靠了靠,现在正安静地陷在枕头里,脸朝着他。这人周身没有丝毫防备,在这个时候,随便一个人都能用刀划破他脆弱的咽喉。 无法阻止的沉睡就像奇异的诅咒,或许,路德维希在这个副本里跟着他,就是为了寻求保护。 人与生俱来有两种,超越强者,与保护弱者。但当两种情况交织在一起,事情就复杂了起来。 郁飞尘选择在旁边躺椅睡下。 眼不见,心不烦。 半夜,他像一个钟表一样准时,睁开了眼睛。 脚步声响在走廊远处,斗篷老人来了。 其余人陆陆续续也都动了,只有路德始终没醒,当然郁飞尘也不指望他能醒。他让茉莉看着路德,和其他人一起聚集到了大厅。 “尊贵的客人,配方的第三条,也是最后一条的原料已经解出了。这件东西就在神庙里,无须再费力找寻。客人们,明日正午,钟声响起,请务必活着抵达神庙中庭,参加神圣的——复生典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6章 燃灯神庙 17 说完, 老人就离开了。这次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没有再给出回应。 餐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即将燃尽的蜡烛火光在缓缓跳动着。沉默过后,女皇先开口。 郁飞尘看向她, 烛光里, 她抿着嘴唇, 眼神向下看,这些肢体动作虽然经过了掩饰,但仍然透露出主人的紧张。 事态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 “我们在这个世界里的任务都与复生圣子有关, 但需要寻找的材料只有两样, 明天, 复生典礼竟然就要召开了。”只听她道:“通常情况下, 这说明副本的最后时刻要到了。” 白松:“最危险的时候要到了?” 女皇有些奇怪地看了白松一眼, 像是女老师看向一个她认为学得很好却在考试中得了零分的学生。沙狄国王也把目光投向这边。 郁飞尘眉头微蹙,心说不好。女皇好像通过白松的提问发现了什么。 就见女皇唇角浮现一个笑容,紧张的神情缓解了不少。接着, 她阐述了一些副本的规律。 她说,通常情况下, 如果一个副本给参与者发布了明确的任务,比如斗篷老人发布的寻物任务, 那么,只需要按部就班完成所有任务,最后就会迎来胜利时刻。 那么,他们仅剩的任务就只有一个——按照斗篷老人所说,活着度过今晚。 “做好准备, 诸位。希望我们都能平安度过今晚。”她道。接着, 她看了裘娜一眼, 微挑眉,似乎示意她跟上,然后起身离开了餐桌。 裘娜却在原地,没动。 女皇微微回头。 “女皇陛下。”郁飞尘淡淡道。 女皇语气略带倨傲:“怎么?” 郁飞尘不喜欢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他道:“希望您不要自作聪明。” 女王回他以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希望你也是。” 说罢,笃笃的高跟鞋声响起,她带着那个幽灵般的灰衣男侍回了房间,沙狄国王却也跟上,与女王去了同一个房间。 长桌上还剩下郁飞尘、白松、学者、裘娜。 “这里的蜡烛快烧完了,”郁飞尘淡淡道,“回去说。” 餐厅里的蜡烛和他们房间里的蜡烛长度是相同的,这边的蜡烛如果快烧完了,意味着大家房里的蜡烛也快熄灭。 却听裘娜开口:“我存了蜡烛。” 郁飞尘:“集中起来。” 学者审视着目前的状况,他发现,除女皇和沙狄之外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倒向了骑士长这边。但对于这位骑士长,他还是抱有怀疑的态度,然而,他现在更不愿意当个被所有集体都排除在外的人。思忖片刻后,他也献出了自己存放的蜡烛。 他们站在一起,郁飞尘在前,走近自己房门的时候,却听见里面传来了说话声。竟然还是路德维希的声音,这家伙竟然醒了? 声音传来。 “他说的没错,但我觉得副本无法被概括为明确的几类。” 郁飞尘没听见前情提要,但是路德维希竟然在和萍水相逢的女孩谈论“副本”。女皇谈论副本,是在诱惑裘娜,挖他们队的墙角,这也就算了。但教皇陛下,您又是怎么回事? “你要记住一件事,无论被置于怎样的境地,都要去勇敢探寻这个世界的线索。当你明白一件事的成因,就会预见它的结果,也会找到离开的道路。” “可是,”茉莉道,“我害怕。” “不要怕,它们是一些孤独的碎片。但你也是故乡世界的一个小碎片,你们平等。” ——原来是在安慰迷途的少女。 茉莉在哭:“我还能回去吗?” “分别只是开端,你要长久地活下去——” 吱呀一声,郁飞尘推开了门。 门内,路德维希银发披散,拥被坐在床上,而茉莉则半跪在床侧。烛光里,路德维希握着少女纤弱的手指,容色温柔,仿佛教导孩子的长辈一般。听到门响的声音,他仍维持着先前的神情,继续未完的话,却也抬头看向门外的郁飞尘。 “……就会等到重新相逢的一天。” 迷途的少女哽咽着握紧教皇的手,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路德维希转向他们:“你们回来了。” 郁飞尘一声没吭。甚至觉得该关上门,让这对半路父女继续他们的温情时刻。 但来都来了,白松把椅子拉开,众人依次坐下,茉莉也抹了抹眼泪,去另一边站着了。 路德望向空着的床头柜,似乎意有所指,然后道:“我忽然醒来,茉莉小姐问我是否已经习惯这种生活。” 裘娜道:“意识到自己没路可走的时候,确实很无助。” 郁飞尘在床头柜上重重放下一杯清水,这骑士长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虽然他才干了两天,但辞职的愿望已经强烈无比。明天典礼过后,他再也不伺候了。 路德维希动作自然,拿起杯子润喉。 郁飞尘简单交代情况:“新任务,活到明天,正午去中庭参加复生典礼。” “中庭?”路德维希道,“昨天正午,修女在中庭被穿心,今天正午,全部修士在中庭被割喉。” 郁飞尘随口敷衍:“对此我深表同情。” 当然,更应该被同情的是他们这些明天要去参加“典礼”的人。先死了修女,再死了修士。明天典礼上,他们这一行外来者,恐怕就是神庙里仅剩的几个活人了。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其它人显然也想到了。 “第一味药是血盐心脏,第二味药是人眼蝴蝶,第三味药,他们说就在神庙里。”裘娜深思:“有可能是神庙里原本就有的藏品。但根据他们的作风,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白松:“对对对!蜥蜴要喝血,蝴蝶要烧尸体,这两种药的出现,都伴随着死亡发生。” 裘娜点头:“还有那些仪式呢,你说,它们意味着什么?” 这时候,他们在储物室里翻看的那些书就该起到作用了。 白松豁然开朗:“心脏意味着生命和血液,他们给修女放血,是为了给圣子止血,给修士割喉,是想让圣子会说话!会说话了,就能继续祈祷了!” 郁飞尘看着两个初入副本的新人讨论思路,他暂时比较满意自己所看到的。这两个人的表现已经超过很多懒惰的雇主了。 白松:“那么,明天会献祭什么?我们会遇到什么?” 裘娜:“与其担心明天会遇到什么,不如担心今晚会遇到什么。先清点咱们的蜡烛。” 白松指了指床角的一堆蜡烛:“喏。” 裘娜抱着自己存下的蜡烛,想放上去。 郁飞尘叫住了她:“先吹一下,每一根。” “为什么?” 郁飞尘示意她看了一下自己房间里的蜡烛。 裘娜瞪大了眼睛:“你们房间的蜡烛怎么比我的长?不对,一开始都是一样长,你们的烧得慢?” ——果然如此。看来,这就是今晚他们会遇到的第一个危机了。漫漫长夜,和无法支撑完长夜的蜡烛。 郁飞尘拿出了从白衣修女那里得到的,所谓“火焰蜥蜴粉末”。这种粉末质地极轻,洒在空气里就像烟雾一样,落在蜡烛上,也不会被任何人察觉。他取了一点,吹到一根蜡烛上,然后点燃。 那根蜡烛的烛泪迅速融化滴落,短短两分钟,蜡烛就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小段。郁飞尘再加粉末,蜡烛烧的更加剧烈了,几乎变成了燃烧的火把。 茉莉忽然惊呼一声。 “昨天晚上……我房间里就是这样的!”她说。 原来,这就是神庙惩罚她的方式吗?如果不是被骑士长救了,她根本想不到任何破解的方法! 裘娜眼神一凝,认真吹起蜡烛来,并且还用裙子仔细擦拭。 “轮番守夜,两人一组。首先看好蜡烛,其次注意外面。”郁飞尘道。 如果他没猜错,今晚的第二个危险,应该就是那些阴影怪物了。 至于第三种—— 他懒得理睬,在床边躺椅睡下。 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挂机状态的路德维希,不仅继续挂机,而且早已回到了被子里,面对着他,又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郁飞尘:“你为什么醒了?” “直觉,”欲睡时特有的鼻音又出现在了路德的声音里,他道,“感到有危险,可能是你出去了。” 虽说危险情况下醒来是人的本能,但郁飞尘还是觉得舒适了一些。 “睡,”他说,“明天我有数。” 路德维希道:“会有死亡发生。” “但也会带来新的线索。起码能看清楚神庙是不是真心想要复活圣子。” 路德维希困不择言:“那,祝你活着。” 说完就睡了。毫无和茉莉说话时那种圣光普照的感觉——那种语气和眼神,仿佛他全知、全能,又对眼前所有人有无限的爱怜一样。 留下郁飞尘看着他的睡颜,回想着那副模样,心中却琢磨,如果他远离这张床,教皇陛下会不会再次醒来?像个被按了按钮的机器人一样。 走廊的灯,应该还能撑一会儿。 他在危险的边缘摇摇欲坠,最后还是拉过教皇的半边被子,睡了。 命要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7章 燃灯神庙 18 这一夜, 先是白松和茉莉守夜,再是学者和裘娜。 本以为该是危机四伏,所有人都没睡死, 但出乎意料的是,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平静得吓人。 三分之一个夜晚过去, 一切平安无事, 换班的时候, 却听茉莉却怯怯道:“我……我想上厕所。” 这话一出口,大家都愣了。郁飞尘也睁开了眼睛。这房子里其它人全是男人, 同为女性,裘娜先开口:“你……再忍忍?” 茉莉缩在床边, 捂着肚子, 艰难地摇了摇头:“我快……快忍不住了。” “这……”裘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完她们的对话,再看茉莉苍白的脸色和渗出汗水的额头,确实是一副撑不住的模样。神庙里的食物和水都很特殊,他们这些天几乎没什么生理需求, 即使有的话, 白天的时候也已经在外面的公用盥洗室解决了。但因为惧怕被抓, 茉莉一直在房间里面没敢出来, 更谈不上去盥洗室了。 但这个时候, 其它房间都已经熄灯,走廊的烛火也早该灭了,不能放人出去。郁飞尘道:“就在这里。” “啊?”茉莉死死咬着嘴唇:“不行, 我……我不行。” 即使是为了活命, 她也干不出来这种事情。尤其是在这么小的房间里, 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耻心让她整个人几乎要爆炸, 她更紧地抱住自己,努力想要忘却身体的感受,小声道:“我再忍忍。” 可是,根本忍不了。 再忍忍…… 不可以,忍不住了,再不出去,她就要死了。 出去,推开那扇门,盥洗室就在出走廊左转五六步远—— 她着迷地望着那扇橡木门,门在她眼前逐渐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茉莉。” 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像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使她刹那间清醒了许多,她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往门口走去了。 她心脏砰砰跳,不由自主望向刚才出声喊住他的骑士长。那位姓白的骑士说他叫郁飞尘。 郁,飞,尘。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仿佛世间一切往事都能如同尘埃,随风飞去。 “茉莉?”这次是那位白松骑士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散漫的思绪陡然被喊回来,茉莉愣了愣,彻底清醒了。下一刻,腹部的胀痛就猛烈袭来,让她不得不扶住肚子,微微弯下腰。 “你别撑着了,唉。”白松说,“我们都转身,不会看你的。” 茉莉崩溃地摇了摇头,从小生长的环境和受到的教育不允许她做这种事情。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要去就去,不去就忍着。”裘娜这下明白自己遇到了最不愿意遇到的那种队友,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干脆严厉:“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大家可没空跟你耗着。” 茉莉说了一声对不起,但哭得更厉害了。 违背规则,被抓住,被救,拖大家后腿……她丢了很多脸,可是在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里,这是她作为一个活人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了。 白松最先心软了,他看向郁飞尘:“郁哥,怎么办?” 郁飞尘设想过很多今晚会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想到是自己这边的人先出了情况。而且……透露着蹊跷。 思忖片刻。看着茉莉,他道:“我带你去。” 裘娜和白松几乎一起开了口。 裘娜:“会出事。” 白松:“怎么去?” 郁飞尘从高处拿了根火苗很大的蜡烛,他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端详着蜡烛的火焰。 学者低声道:“他在发什么呆?” “嘘,”白松说,“郁哥计算呢。” 两分钟后,郁飞尘动了。 他拔出随身的长剑,将蜡烛尾端中央对准剑刃,精确地按了下去。蜡烛下半部被剑尖从中间劈开,却没断,而是被牢牢固定在了剑上。 他把剑柄递给茉莉,让她用右手拿着,将蜡烛高高举过头顶,又将她的右手肘向里面摆,直到蜡烛、剑、肘关节完全在一条垂直与地面的线上。 “记住角度,”他对茉莉说,“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动这里。” 接着,他看了白松一眼,白松自觉奉上了自己的骑士长剑。郁飞尘把这个也插了蜡烛,给自己用。接着,在人们的注视下,他推开门,对茉莉道:“跟我来。出门就左转,要快。” 说罢一步迈出去,直接走进了门墙旁边的黑暗处。 果然,外面所有蜡烛要么已经熄了,要么也风烛残年,奄奄一息。而他的蜡烛高高举过头顶,却是正好从上往下,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圆形黑影,与外面的东西界限分明,就像太阳走到头正上方的效果一样。而突出于身体的手肘,本来按照光学原理该被投影到墙上,却因为刁钻的垂直角度,也成了灯下黑的一部分,投影到了地面上那团小影子里。 “嚯,这操作,”白松赞叹,“不仅全身都在光线里,和暗处隔开了,连影子都那么小,不会碰到别的阴影。我怎么想不到?” 他这边赞叹着,那边郁飞尘已经带茉莉一步步往前走,身影一转,离开了这条走廊。 床上的教皇陛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坐起来,环视四周。 白松殷勤地给他披上外袍:“您别冻着。” “发生什么了?”他问。 “有人非要出去上厕所。”裘娜冷酷抱臂,简单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听完,教皇看向半掩着的门扉。 “我郁哥,”白松赞叹,“他我以后也要做郁哥这样的人。” 却听教皇道:“哪样的人?” “虽然总是爱答不理,但郁哥其实是个好人,”白松说,“而且他还很强,是个会保护大家的人。真的,你们不觉得特别有安全感吗?” 路德维希没说话, “陛下,您喝水。”白松自觉接过了他郁哥未竟的职业,无微不至。 “陛下?您怎么了?” 路德维希转头看他:“我有哪里不对吗?” 白松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您眼神有点怪。 一向好说话的教皇却又追问了一句,哪里怪。 白松挠了挠脑袋:“有点像,很久没回家……自家的草长高了,那种……那种感觉。” “有吗。”路德维希微微笑了一下,“我想过,他是否过于孤僻。” ——这不就更像了。 白松小心翼翼,模仿自己被叫家长后,父母相互安慰的语气,顺着教皇陛下的意思往 下说:“或许,慢慢就好了。” 教皇靠着床头,似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 走廊里漆黑一片,烛光之外的地方全部看不清任何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茉莉觉得,那些黑暗都变成了有形的、活着的东西,就像有一头巨大的怪物蛰伏在黑暗中,正在缓慢地一呼一吸。随着它的呼吸,黑暗也在缓缓涌动。她只能不断看向旁边的郁飞尘,才能保持镇定。 不要怕、不要怕、盥洗室就在前面。 烛光照亮盥洗室门的时候,她却猛地叫了一声。 “啊!” 胳膊一抖,蜡烛险些歪了,郁飞尘伸手抓了一下她的手肘,这才稳住。 茉莉哆嗦着看向前方,郁飞尘也看着那里。 昏暗的盥洗室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变了,门前静静站着一个漆黑的人形。没有衣服、没有头发、没有任何细节,甚至没有任何立体感,就像一个纸人,或者立起来的影子。 他微侧头,朝后面一瞥。 后面,走廊深深的阴影里,模模糊糊立着不止一个这样的影子。 茉莉腿都软了:“怎么……怎么办?” “走。”郁飞尘道。 茉莉咬牙继续往前走。但走着走着,她发现了更恐怖的事情。 那个人形黑影好像向后平移了,虽然还是那个静立的姿态,但原本在门前,现在在门里。 可她得进去。 “它们怕光。”郁飞尘道:“继续走。怕就闭眼。” 想到这些阴影怪物好像有影响人情绪的能力,他又补了一句:“什么都别想,手不要动。” 茉莉点头,终于一步步缓缓走进了盥洗室里。 郁飞尘则背过身去,直直看向幽深的走廊。 一个又一个,漆黑人影林立,全都静静对着这边。 与它们对视的一瞬间,海风的咸味,忽然拂过他鼻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8章 燃灯神庙 19 海风的味道咸, 掺着一点铁锈味,像血。 他置身于一条灰沉沉的走廊内,铁锈、灰尘和弹痕掩盖下, 依稀能看出原来的墙壁是银白色。侧面有残破的标语:“守卫第三航线, 献身碧海蓝天”。 女皇说,只要在这条路上走得够远, 总有一天, 你会回到破碎的故乡。 他面前是去往甲板的通道门, 通道尽头传来嗡嗡的起降声,右手边是盖着几个血手印的407宿舍门, 左手边门上挂着“统战指挥处”牌子,摇摇欲坠, 是某位长官的办公室。 很近, 触手可及。只需要走过去,用右手推开门,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七?” “七——” 有人喊他,好像在催促他开门。但他始终没动, 右手拇指摩挲着剑鞘上宗教式的花纹, 格格不入的风格时刻提醒着他, 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很多事情, 虽然不承认, 但它却始终存在。又或者正是因为真实存在,才不想承认。 譬如早已决定遗忘自己的来处,却连续在梦境和副本制造的幻觉中见到了它。再譬如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但权衡之后, 还是带茉莉走出了房间。 但是, 还有一件事也是确定的。 他不是个蠢货。 甲板上传来的呼唤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密切, 办公室里传来掀动纸页的声音,甚至有人在说话:“第一盆三天浇一次,第二盆七天,第三盆一天。” 宿舍里也传来了嬉笑声:“看,浇死了!” 但他始终一动不动,慢慢地,一切事物都消失了,前方的走廊又恢复到原本神庙里的样子,前面站了黑压压一堆影子人,右手边是个大落地窗,窗外面一片漆黑,天空上有个戒指大小的圆弧,是巨幕的轮廓。 他看着窗外的巨幕口,看了很久,然后缓缓把手中的蜡烛往前移,自己的影子也跟着动作向后移动。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骑士长,我好了。”茉莉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女轻轻的吐息拂在他后脖颈上。 “骑士长?” 郁飞尘脚下一动不动,再把蜡烛移回原来的位置。 背后轻轻凉凉的呼吸随着他的动作慢慢隐去了。 “茉莉。”他道。 “骑士长……”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盥洗室后传出来,这才是真的茉莉。 “闭眼了吗?” “闭了……”茉莉握紧手中的剑柄,喃喃道。她鼻端传来爆米花的甜味,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商场播放的音乐声。 往远处看,通道的尽头就是她最爱逛的小书店。 这才是她的世界。睁开眼,噩梦就醒了,就回去了。 睁开眼…… 等等,我不是已经闭眼了吗?那看到的又是什么? 她惊出一身冷汗,喊道:“救我!” 郁飞尘早有准备,茉莉出声的下一秒,他就朝身后撒出火蜥蜴粉末,蜡烛引火,哗地一下,流星雨一样的火焰映亮了整个走廊,也映亮了盥洗室。 茉莉的思绪刹那间清晰了好几秒。 等等!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所有异样的感觉都消失了,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可是刚刚,明明—— “骑士长,我根本……” “继续闭眼。”郁飞尘道,“跟我走。” 回到房间的时候,所有人脸上都是很古怪的表情。 “外面安全吗?”学者脸色极差,“蜡烛味太难受了,我想出去走走。” “郁哥,我也想去,我待不下去了,我觉得肺里面都是死人的肉。我想呼吸新鲜空气,一秒就行。”白松说。 裘娜则倒在桌子上,额头抵着桌板,有气无力:“我今天就算是死,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们出去。” 白松:“你刚才还说也想出去来着。” “想归想,不可能出去。” 郁飞尘望向唯一平静着的教皇,路德维希微带无奈地笑了笑。 “走。”郁飞尘说,“带你们出去。” “啊?真出去?”白松道,“我不去,我能撑住,撑到天亮,没问题。” “外面没危险。” “真的吗,我不信。” “有一点,能克服。” “你在说什么鬼话,郁哥?谁不知道出去就是死。”白松说,“外面肯定有东西在勾引我们出去,我刚想明白,郁哥。茉莉半小时前还和我好好地说话来着,怎么忽然就要憋死了?更何况她心情不好,连着快两天没吃没喝了。外面是怪物的陷阱啊,郁哥!” 白松越说越激动,却忽然猛地嗷了一声:“我好饿!我想去餐桌找东西吃!” “闭嘴。”裘娜气若游丝,“我真的饿死了……我不能出去,我不能出去……” 郁飞尘看着东倒西歪有气无力的一屋人,有他们做衬托,连长在了床上的路德维希都显得不那么怠惰了。 “我说真的,”他道,“出去,现在。” “去哪?” “中庭。” “你不想活到明天了?” “待在这里,才活不到明天。” 白松如丧考妣:“完了,连郁哥都中招了。我们活不了了。” 学者却说:“有什么理由吗?” “理由就是你们都被幻觉影响了。” 裘娜条理清晰:“是啊,我们确实被影响了,所以这不是正在抵抗吗?不管明天发生什么,起码把今晚撑过去啊。” “提醒你们一件事。”郁飞尘道。 “什么事?” “根据巨幕的合拢程度,明天的早晨和正午,距离会有多短。” “很短……。” 太阳得从巨幕口露头,才算清晨。 “从这里到中庭,要多长时间?” “一切顺利的话,二十分钟到半小时。” 仿佛晴天霹雳,裘娜忽然打了个寒噤,白松也睁大了眼睛。 “晚上,巨幕还是在慢慢合拢的,它会缩到没法盛下一个完整的太阳的状态。也就是说,清晨一到,正午马上就快到了......最坏的情况,太阳出现,就是正午了!”白松道。&amp;lt;b r&amp;gt; “假如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往中庭赶,很可能已经晚了。之前怎么没想到!” 所有人都是一惊,要知道,斗篷老人说的那句话,不仅要他们活到明天,还得在正午前赶到中庭! 见他们反应过来了,郁飞尘也省了点口舌的力气。外面确实有东西,大概率就是那些黑色的影子人在给他们制造幻觉,引诱他们出去。而这幻觉又不是特别逼真,正好处在大家受到了迷惑,但又能努力阻挡住的程度。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心思都会放在抵抗幻觉上,拼命催眠自己要留在房间,不到天亮,打死也不能出去,也不能让其他人出去涉险。 自己催眠自己的结果就是遗漏关键信息,在自以为正确的道路上越走越偏。这也是今晚最为凶险的一关。如果大家都是意志坚强的人,可能一晚上就那么相互打气,挣扎抵抗度过了。 最开始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差点被茉莉给唬住了——看出不对劲后,想坚决把她留在房间里。 可茉莉的意志力却异常薄弱,突然找死的行为尤其让他觉得蹊跷。就算实在内急,又抹不开面子,同样漆黑的隔壁也可以去。为什么非要执着于那么远的盥洗室? 所以,幻觉的核心不是引诱人去危险的地方,而只是单纯的“出门”。出门之后,才会继续换个角度引诱,使人做出危险的举动。 指向如此明确,就不由令人深思了。再加上本来就想知道更多关于阴影怪物的信息,他准备好杀手锏蜥蜴粉末后,也就带她去了。 果然,外面虽然凶险,但仍有活下来的可能,落地窗外看到的漆黑夜空更是让他蓦然惊醒。今晚,“留”反而是死路一条。 “杀了我。”白松以头撞桌,说,“怎么这么难?” 早就倒在了桌上的裘娜也喃喃道:“真有意思,差点死了。这套路也太曲折了。” 学者更是惊惧无比:“那要摸黑去中庭吗?怎么去?这还能活吗?” 白松:“我现在可算知道‘活着抵达中庭’是什么意思了。” 至于茉莉,她已经完全在状况外了,双手抱臂,眼神惊慌无比。 只有教皇还平静着看大家讨论。 郁飞尘就静静看着他,见讨论完毕,陛下终于姗姗来迟,回到队长位置,下了定论:“做个计划,尽快出发。” 郁飞尘回以一个诘问:“首先,您会睡着还是醒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9章 燃灯神庙 20 女皇的房间。 灰衣男侍静静站在门口, 像个守门的幽灵。门外传来那个小骑士的声音,絮絮叨叨说他们现在就应该出去。 “蠢货!”女皇怒视着一脸纠结的沙耶国王:“不想死就别想出去!” 沙耶国王道:“但你不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吗?” 女皇往窗外看了一眼,代表巨幕的圆弧还有一个杯底那么大, 和白天没什么差别, 是安全的。 “别被幻觉骗了,他们队除了那个半死不活的教皇外全是新人,那个学者也没经历过几个副本。他们不知道被什么幻觉困住了, 要出去找死。” 说到这里,她还笑了笑:“还以为是多难的本,现在看来还是常规难度。既然有人上赶着找死, 那死的就不会是我。” 门外,白松说:“他们不信,怎么办?不管了吗?” 不信,他们也没有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抉择, 也要为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 “幻觉会以多种形式出现,不仅影响视觉,还会控制其它感官。不要相信任何东西。”郁飞尘简短道:“不要和黑影对视, 每个人都只看前面的人。我会把你们带到中庭, 记住, 走路的人往前走,别转身。举灯的人,别下去,别放手。” 他们结队来到外面,门一开,凄冷的夜风呼啸袭来, 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样的天气, 要是拿着蜡烛, 肯定会被风吹灭。还好他们从教皇的房间里搜刮出了两个水晶灯罩。 白松俯下身背起茉莉,茉莉则举着一个带灯罩的大烛台,将两人的影子牢牢投在地面。面对黑暗,她的手有点抖,但是看看同行人们坚定的身形,她深呼吸一口气,将烛台高高举起。 这次,我一定不会再拖任何一个人的后腿了。 另一边,学者背起了裘娜,他失去了一根手臂,所以非常艰难。郁飞尘和路德维希谁都没有背谁,郁飞尘走在最前,路德维希断后。 ——问了那个“您会睡还是会醒”的问题后,教皇陛下思忖片刻,回答说,现在情况危急,他大概率能够保持清醒。 水晶灯罩里的蜡烛撒上了火蜥蜴粉末,因此光芒异常明亮。火光将他们两人的影子一个向前投,一个向后投,体积不大,界限清晰,是很安全的那种影子。 郁飞尘早背下来了神庙的地图,现在带人直取最中央的大道。那地方遮蔽物少,可能产生的影子也少。他没拿蜡烛,握紧了自己的剑柄,冰凉的剑柄带来清醒。其它人在克服幻觉的同时只需要跟他往前走就好了,但他是带队人,必须保证自己按照路线行进,不能出一点差错。 暗淡的光线从巨幕边缘透出来,投在神庙中,不知道是月光还是晨光。 昏暗里,神庙黑影幢幢,前后左右,全都静默地站着无数个黑色人形影子。它们随着灯光的靠近而移远,但数量始终有增无减。仿佛无数个亡灵正在静静注视着他们,也看透他们内心的想法,从而制造出形形色色的幻觉。 ——像是走在无数个林立的黑色墓碑里。 郁飞尘握紧剑柄,眼前的景色数度变化。母舰长廊最常见,除了它,有时候是辉冰石广场,有时候是日落街,还有时候是在其它世界里见到过的景象。 要拐弯的时候,场景又一变。 前方是橡谷收容所大开的南门,右边是烈焰熊熊的实验室二层小楼。 神庙地图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手心贴着冰薄的剑锋,顶着灼热的巨浪决然向右转身,穿过烧着的房子。 他身后白松和学者也早已气喘吁吁,茉莉和裘娜手里的灯几度颤抖。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亡羊补牢的余地,谁都不能出纰漏。 两盏明灯像一对明亮的眼睛,在浓黑的夜幕里缓缓行进。 转过最后一个弯,郁飞尘看着宽敞的中庭大道,核对脑子里的地图,微微松了一口气。到了这里就不用再拐弯了,沿着大道一路走下去就能到祭祀地点。 天空灰白,亮度比之前稍微提高了,地面上建筑物的影子也由淡薄逐渐凝实。 郁飞尘道:“快到了。” “呼,折磨死我了。”白松道。 裘娜低声说:“影子开始会动了,很像那天的怪物,你们发现没?” 发现了,一路走来,黑夜里的怪物已经不止影子人一种,地面上的黑影也渐渐伸出触手,鬼魅一般朝他们爬过来,又被他们身边的光明驱散。 “专心保护灯。”郁飞尘道。他没回头,问了一句:“路德?” “我在。”路德维希平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在就好。这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在该做正事的时候从不掉链子。 “走。”郁飞尘说。 前方的影子人已经聚集到了密密麻麻的程度,道路上全是高低不平的人头剪影。他深呼吸一口气,向正前方迈出一步。 缥缈的歌曲声,忽然从耳畔传来,难懂的语言,很熟悉的调子。是……在橡山的那天晚上,安菲尔德给小女孩哼的安睡曲。 但唱声却变了,是柔美的少女声音。 郁飞尘环视四周,见自己走在一条宽阔的中庭大道上,路石雪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前方是个宏伟的巨型神殿。神殿建筑群里,洁白的方尖碑林立,指向天空与太阳。 几个佩剑银甲骑士朝他走过来,喊了一声:“骑士长。” 白袍绣淡金纹的修女三三两两挎着花篮路过他时,也微笑示意。 他没说话,继续往前走。这不是神庙,但也不是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场景,是黑影凭空制造的幻觉吗? 大道通往神殿的台阶,只要往前走就能推开门,和原本的方向相同—— 不对! 影子制造的幻觉从来都在诱导人走向错误的方向,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可他一直在往前方走没错。 ……如果不是自己的方向错了,那就是路的方向出了问题。 但正确的方向在哪里? 他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忽然听见耳边的歌声戛然而止,另一道声音响起来:“骑士长?” 是路德维希,他发现异常了。 而就在路德的提醒声响起的同一秒,他看到了左前方神殿花坛旁的一个背影。 看身形,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雪白长袍,淡金的头发披散下来,阳光下透着晨曦一般的光泽。 他背对着他,寂静地站着。直到鸽群飞过湛蓝天空,白袍少年朝那边伸出了手。一只白鸽落在他肩上,亲昵地啄了啄他的头发。 郁飞尘看向太阳和地上影子的角度,推测现在的具体方位和这座神殿的朝向,然后转身,毅然偏离神殿道路的中轴线,朝左前方走去,恰巧,就是那个少年人站的方位。 “郁飞尘?”又一声轻唤响起。 郁飞尘彻底恢复清醒,眼前场景退去,重新变成昏暗的神庙道路。 他看向脚下的路,发现自己之前果然在缓慢向右边偏离,并把后边的白松和学者也带偏了。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回到了正确的方向。 “我醒了。”他道。 路德:“辛苦了。” 郁飞尘重新往正前方去,幻觉再也没有出现,或许是阴影怪物已经无计可施了。 跨过台阶,就到了中庭。 斗篷老人带着黑铁面具,就站在入口处,他手中的风灯散发着幽幽的白光。 “尊贵的客人,你们终于来了。” “我们等待很久了。”他说。 就在这一刻,灰沉的天光从巨幕边缘透出来,白天到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0章 燃灯神庙 21 “我还是觉得咱们该走。”沙耶国王紧锁眉头。 女皇闭眼坐在椅子上, 捂着腹部,克制着几乎想要冲出去吃人的饥饿感,没好气道:“想死就自己去找。” “还有, 你没发现吗?蜡烛烧得特别快。咱们的蜡烛撑不住了。” “闭嘴,烦死了!”女皇用掐着手心, 全力摒除幻觉,直到觉得神思一清才睁开眼睛, 却看见架子上快要烧到尽头的蜡烛。 “怎么回事?”她猛地一惊。 从来到神庙的第一晚,她就开始收集蜡烛,计算蜡烛燃烧的速度,她囤下的蜡烛烧一整天都没问题,怎么这么快就要烧完了? “这蜡烛有问题。”她冷静道:“有人动手脚?还是你违反了规则?” “没时间了, ”蜡烛火苗几乎要烧断敏感的神经,出门的冲动直冲沙耶国王的脑子。 “对面走得早, 他们说不定还有蜡烛!”说完,他抓起一把燃烧着的蜡烛, 夺门而出。女皇没拦住, 想到拿蜡烛是正事,也没继续拦, 而是重新坐下,扶额思考。 明明幻觉是副本里最常见的干扰手段, 她没少经历过类似的陷阱,有一整套应对各种幻觉的理论,这次同样扛住了出去的诱惑, 可是现在怎么这么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隐隐约约的失控感从她潜意识里升出来, 并在五分钟后达到了顶峰。 五分钟了, 沙耶还没出来。拿个蜡烛而已, 五分钟已经算是磨蹭了。 她心中警铃大作,喊了一声:“沙耶?” 没人回答,半分钟后,对面房间传来隐隐约约的咀嚼声。 女皇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她猝然抬头看向窗外,一眼就看到了灰黑泛白的天空,还有天空正中央小得不能再小的井口。 “该死!”她低骂一声,果断踢掉高跟鞋,迅速拢了十几根蜡烛,一手抱蜡烛,另一只手提起裙子,根本没管对面房间里沙耶遇到了什么,头也不回地朝外面冲了出去。 * 中庭。 井口逐渐发白,一道惨淡的天光直射下来,风也吹开了笼罩着中庭的夜雾。呈太阳放射状摆放的黑铁刑床还和前两天一样,只是每座刑床旁边都站着两个黑袍,一个是修士,一个是修女。只有最里侧一圈的刑床旁是空的。 而场地中央,也就是太阳中心的位置——摆着一张水晶床。 水晶床上躺着红发白袍的少年圣子。两个白衣修女站在床边,不安地看向四周。 斗篷老人道:“客人,请跟我来。” 他们跟着他往中庭走,穿过重重黑铁刑床的时候,郁飞尘看了一眼修士和修女们。 他们的身体全部隐没在黑袍下,漆黑之下还是漆黑,看不到任何一个部位,肩膀和胸脯也看不到呼吸起伏。 前天死了全部修女,昨天死了全部修士,现在大家却又在这里集合。只是,黑袍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可就不确定了。 斗篷老人将他们带到了最中央空着的那圈刑床旁,他们散开,一人一个。 郁飞尘数了数,这一圈刑床一共十一座。他们最初来到神庙的时候也是十一个人,仿佛量身定做一般。 只是,十一个人里面,有些人注定无法来到这里了。碎片世界里的死亡是真正的死亡。 中央的水晶床上,圣子的呼吸一起一伏略微急促,面色因为高烧而泛出绯红,黑铁烛台仍然牢牢插在他的身体里。看到这种可怕的场景,茉莉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出声后,她忍不住又往四周看了看,见自己的同伴们也都看到了,但没一个人反应过度。她抿了抿唇,压住眼泪,低头不再看向那里。 斗篷老人缓慢地走到中央的圣子床前。 “浓黑之幕即将合拢,卡萨布兰的存亡,就在今天。” “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来了。若非诸位远超常人的智慧,魔药一定无法制出。神庙感谢诸位的付出。” 说着,三个黑袍修女走到了他的旁边。 左边的修女捧着一个黑铁托盘,里面放着晶莹剔透的血盐心脏。右边修女托盘上放着人眼蝴蝶“命运女神”,蝴蝶还活着,眼珠仍然充满怨毒望向前方,但它的翅膀已经被剪掉大半,因此没法动弹。 中央的修女捧着一个黑铁盆,盆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四个修士分别抬着支架与坩埚也来到了中央,在坩埚下点起火。 郁飞尘看着他们的动作,想,这是要当场制造复生魔药了。 而魔药的第三味药材还空着,恐怕就像路德昨晚说的那样,今天必然会死人。 “器具已经准备好。”斗篷老人道。 就在这时,头上缩到小孔一样大小的井口猛地一亮,光芒直直打下来,仅仅照亮了中庭这一小片圆形区域。 而除此之外的其它地方,整个世界,还有神庙的其余建筑全部笼罩在阴影中,甚至能看到巨大的漆黑触手在那里盘旋游走。 蜡烛再亮,也有烧完的时候,如果……正午之前无法赶到这里,迎接他们的,恐怕就是是那东西了。 “时候快到了,”只听斗篷老人道:“复生魔药即将开始制作,配方第三——” 门口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深红的影子匆匆穿过大门,直到进入中庭才放慢了脚步——女皇头发凌乱,胳膊脖子上全是血口子,国王已经不见踪影,但灰衣男侍还是跟在她身边。 只见她理了理头发,形容狼狈,但仍神态自若走入场中:“抱歉,差点晚了。” 斗篷老人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继续高声宣布。 “配方第三条——智者之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1章 燃灯神庙 22 智者之智? 按照寻找之前那些材料的流程, 他们得先找到“智者”,再取得他的“智”。至于“智”是什么东西,以这个世界的风格…… 对面的白松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壳, 向郁飞尘发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郁飞尘点头。 这个把人的身体当做原材料的世界,“智”还能是什么呢?除了脑子之外,不做他想。 他看向那个漆黑的坩埚。 心脏, 眼球,脑子, 要是再加点水, 简直可以煮起火锅。 那么, 谁又会是智者呢? 女皇走到了空着的刑床前。郁飞尘看向她的影子,似乎没什么异常。 阴影里面的那种情况, 他们几人一起尚且险象环生。那条路不是一个人能走下来, 她怎样逃了出来?郁飞尘的目光在那地方停了停, 但没深想, 很多事情只要往下走就会明白。就像他最开始在乐园做任务的时候,不理解为什么同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别人有的力气比他大得多,有的敏捷程度超过了这个世界的正常范围——后来才知道,大家可以用辉冰石在创生之塔里购买各种各样的强化道具,在外面使用。 就在这一刻, 太阳走到正中。 一束耀目的强光从天空正中央的小孔直直打下来, 稍微往外扩散, 最后彻底笼罩住圆形的场地。整个世界就像一个漆黑的舞台, 只有中央从上往下亮起了一盏刺眼的聚光灯。 强光里, 一切黑暗都无所遁形, 所有物体的轮廓都模糊了, 场景仿佛梦幻。阴影只在脚下方寸之地,仿佛每个人都被圣洁的白光笼罩,脚下却又踩着漆黑的圆盘。黑与白是最纯粹的颜色,也是最鲜明的对比,此时此刻的一切事物都在圣洁中隐约透露邪恶。 老人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 “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用短短两个白天,就找到了传说中才存在的魔药。卡萨布兰最具有智慧的头脑,无疑就在你们当中。但是,还请告诉我们最后一个问题,在这里,谁——才是那位真正的智者?” 这是要他们自己选出一位“智者”吗? 在场的几人陷入沉默。 “看来,你们也不知道谁是真正的智者。智慧是无法衡量之物。”老者叹了一口气,道:“尊敬的客人,虽然不知道异物是否会影响魔药的最终效果,但还是请依次交上你们的智慧。” 场中气氛霎时一变,恐怖的气氛从每一个修士和修女身上发出,郁飞尘感到脖子往上的部位刹那间凉了一下,仿佛有无形的刀锋正从那里缓缓划过。 没法选出智者,那就把所有人的脑子都取出来吗? “等一下!”学者最先沉不住气,大喊一声,“我们举手表决!” “你们有资格判断别人的智慧……”老者似乎迟疑了。 另一边的女皇指甲刺进了手心。 绝对不能举手表决。那些人全都是教皇一伙,裘娜没接她的橄榄枝,茉莉更是倒戈了,一旦举手表决,岂不是所有人都要投她?席勒、沙耶,哪怕是那个没脑子的法官,但凡有一个还活着站在这里,她都不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她目光极其冷静,也大声开口:“我们数人相识已久,彼此间混淆了感情与仇恨。无法做出公允判断,一旦没有选出真正的智者,恐怕会危害圣子的生命。” “圣子的生命”一词显而易见触碰到了斗篷老人的心事,他道:“尊敬的叶丽莎女皇,您觉得应该怎样?” “在场的,有几百名神圣的修女和修士,既然是神明的侍者,想必也并不愚蠢。不如我们每人说出自己为获得魔药做出了哪些贡献,由各位修士和修女举手表决,得票数最多者,无疑就是真正的智者。并且,为了保证每个人的诚实,别人可以反驳他的话,一旦有人说谎,神庙便对其施以处罚。” 郁飞尘略微兴味地思索着女皇的提议。夜里她被幻境蛊惑,有了短暂的失智,做出错误决定,现在智商和胆子明显已经一起回来了。 不是玩家抱团投票,而是nc投票,她就不会被针对。 而且,一旦有人说谎,熟知他行动的队友可以举出证据,让对方得到惩罚,这一招可就瓦解了他们这一队的临时信任关系。至少郁飞尘不怎么相信学者这棵墙头草。 同时,女皇的队友已经全死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也就可以随意撒谎,隐瞒自己的贡献。 除此之外……如果修士修女们真能投票,还能证明他们到底有没有智慧,对副本的了解又深一层。 一石四鸟,不简单。一旦得逞,自己这边就不占上风了。 他正要说话,却见对面的路德在他之前开了口。 “即使是真正的智者也无法评判自己的智慧。何况口说无凭,需要证据为证。我建议每人说出自己心中的智者,再提供物证或人证的位置,由神庙检验是否真实。我们七人推举完毕,再由修士与修女从中票选。” 好主意,和他想得没差多少。 这样一来,他们这方又扳回一局。不仅如此,还能在检验修士修女是否有判断能力的基础上,获取另一个关键信息——神庙能否检验那些已经埋藏在阴影中的证据的真实?这意味着,他们能知道,神庙里的人,究竟怕不怕黑暗。 郁飞尘扬了扬眉,看见对面路德也正看着他,教皇周身气度依然从容不迫,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女皇的脸色则不好了起来。一开始分配任务时也是这样,教皇总是轻飘飘两句话把她的优势打消。 但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对自己有利的提议了。 斗篷老人陷入思索。 日光下,周围气温渐渐上升,最终,老人道:“尊贵的路德维希教皇,您不愧为卡萨布兰的守护者。” 修士和修女们各自从怀中拿出蜡烛和火柴,放在了铁刑床上,斗篷老人说,一根蜡烛亮起,代表一票。 “决断应当迅速……”他的目光在人们身上逡巡而过,最后停留在了低着头的茉莉身上。 茉莉感到了那种阴森的注视,即使在那么强的日光下也让她浑身发抖,不敢抬头。但恶魔般的声音还是在她耳畔响起。 “不守规矩的修女……指认你心中的智者。” 怎么办?指认谁?觉得谁该被开颅取出脑子? 指认了,就像是——像是当了杀人的帮凶一样。 咬紧嘴唇,眼泪再次从她眼里落下来,就像无法放下自己那可笑的自尊一样,她也没法指认在场的任何人。 她绝望地流着眼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卑怯、软弱的普通人。 “修女,指认你心中的智者。” 耀眼的日光几乎刺伤了茉莉的眼睛,她想起那晚怎么都敲不开的那些门,也想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们。 “我……是智者。”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她攥紧拳头,缓缓道:“我违背了神庙的规矩,面临神庙的惩罚,但我……用智慧发现了神庙建筑的秘密,躲过了您的搜查。所以……我是智者。” “提供证据。” “骑士长出于责任,收留了我。我在骑士长房间墙壁的图案右下角发现了一个异常的小图案,打开了一道暗门,您可以去验证。……我说完了。” “使者们,请点蜡。” 茉莉闭上眼,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日光照在身上,很温暖,离开熟悉的世界以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宁静。 原来她也可以做点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2章 燃灯神庙 23 阳光炽烈, 但场中没人觉得热,反而各怀心思。 茉莉的选择是郁飞尘没有想到的。而且他和白松还不能帮她说话。一旦说出那道暗门是自己发现而不是茉莉发现,茉莉就会因说谎而面对神庙的惩罚。 如果不说,茉莉就落入了极端危险的境地。 而且, 还有一件极其关键的事。斗篷老者并没有完全按路德的提议执行投票。路德说的是大家全部推举完毕后, 再由修士和修女投票,现在茉莉刚刚说完, 怎么就开始投票了? 难道是每个人说完后都进行投票, 最后再累加票数吗?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翻盘越来越难, 而茉莉更加危险。 他出声问了斗篷老人。老人点头说:“为了公平。” 这种不讲理的制度有什么公平的?不还是像举手表决一样,引诱大家拉帮结派, 排除异己么? 他和身旁的路德对视一眼, 看见路德维希也微微蹙眉。 但是制度已成定局, 修士和修女们眼见已经在动作缓慢地点火了。 场中一共有四百上下的修士和修女, 血红蜡烛被点燃, 一簇又一簇火苗在日光下亮起, 还好,总数不多, 认为茉莉是智者的只有三十五个。 就在这时,又一名修士持蜡烛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到斗篷老人极近处, 用手势比划了几下。 老者抬起带着黑铁面具的脸,缓缓道:“证据已验证, 骑士长房间里的确有一道暗门。修女小姐, 你的细心让我佩服。” 话音落下, 场上又有多个蜡烛亮了起来。五十六, 六十九,七十三……最后停在了一百零三个。 茉莉脸色苍白,抿紧了嘴唇。 “下一位。” 不远处的灰色日晷指针移动,按照从茉莉开始的顺时针顺序,轮到白松发言。 这孩子的反应果然不出郁飞尘所料。 “我才是真正的智者,”白松果断说,“前天,我潜入在这里举行的祭祀典礼,并在诸位潜心祭祀的时候偷走了不朽之物,尝试得到它的力量。能天衣无缝混进祭典,拿到珍贵的物品,并且躲过诸位在整个神庙的搜查,足以证明我的智慧比茉莉小姐高出许多。我房间的床下藏着不朽之物的托盘,那就是证物。如果您还有所怀疑,可以随便向我询问那场祭典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回答您。” “尊敬的客人,神庙邀请您前来,您却在神庙大肆破坏,是否有失高贵的礼仪?”老人语气阴森,“不过,这倒也证明您绝非愚蠢之人。” “诸位,请点蜡。” 这次的蜡烛比茉莉要多,足有一百五十六根,当修士回禀斗篷老人托盘确实存在后,蜡烛的数量更是增加到了两百三十四根,超过半数。 “下一位。” 这次是裘娜。 她先沉默了一会儿,开局就是两个人自己找死,这场面她还真没见过,她竟然都有点想随波逐流,也高尚一把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不是圣人,不可能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情。 思虑一会儿后,她开口:“我认为,女皇陛下才是真正的智者。” 女皇神色冷冷。 只听裘娜继续道:“前天,女皇交给了我们一份神庙的详细地图,仅仅一天就能摸清整个神庙的布局,远非常人。昨天,我一直待在客房中,下午刚过一半,女皇陛下就已经带领她的属下们找到了祭祀材料,可见她智慧过人。刚刚,外面已经黑了,陛下也仍然能够从黑暗中安然无恙地赶来,足够证明她是我们之中最智慧的人。女皇陛下身上的地图、命运女神之眼、还有刚刚大家目睹的事情,都可以作为证据。” “听起来很有道理。”老者点头。 “她说谎,”女皇道,“她也是破坏前天祭祀的人之一,是为隐瞒自己的智慧而胡乱指认他人。她的左边胸口至今存在刀刺伤口,一看便知。” 裘娜毫不惊慌,拉开自己的领口,将胸脯上没好全的伤口展示给面前所有人:“我丈夫裘德领主随身带有佩刀,刚来神庙那天晚上因为我吹熄蜡烛而和我发生了争执,发脾气刺我一下,不中要害。和陛下的智慧又有什么关系?” 她笑笑:“我反而想要问女皇陛下,这伤口和昨天的祭祀有什么关系?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别人也不会指认她伤口的来源,不如将锅推给死人。这话句句带刺,滴水不漏。女皇冷笑一声,只是道:“原来如此,冒犯夫人了。” 她们争执说话间,蜡烛已经点起。为数不少,最后停在了两百八十一,比目前得票第一的白松还要高一些。 “下一位。” 下一位轮到女皇,她的情绪收拾得很快,进场时原先还略带紧张的神情如今彻底放松下来,变成志在必得的轻松笑意。 “尊敬的叶丽莎女皇陛下,听您先前的发言,似乎认为裘娜夫人是真正的智者。” “不。”女皇答得干脆。 裘娜微笑,果然如此,她知道自己不会死。 “那么,是谁?” “我认为,茉莉小姐是智者。”女皇道:“茉莉小姐极其聪慧,而且擅长绘画,那张地图全部由她绘制,可以用笔迹验证。” 茉莉微微低下头,女皇说的没错。她是美术生,前天为了能在团队中起到作用,主动说出了自己的特长,负责了绘画部分。 “她与骑士长从未搭过话,却能让他伸出援手,也证明她的聪慧。” “除此之外,昨天教皇一行人走后,我们几人商议计划,陷入僵局。是茉莉小姐从房间中偷溜出来,告诉了我她推理得出的‘命运女神之眼’的线索,正是跟随茉莉小姐的指引,我们才顺利拿到了材料。我说完了,茉莉小姐,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茉莉不能置信地看向女皇,绘画这事是真的,可是什么命运女神的线索完全是女皇信口胡说!女皇是……是想要她死。 可是,死,不正是她想要的吗?不然为什么第一个指认自己呢? 她脸色煞白,低下头,声若蚊呐,低低“嗯”了一下。 这次点蜡,她得到了两百一十三票,加上原来的一百零三后,三百二十三,全场最高。 女皇优雅地理了理袖口。 她不招惹教皇和骑士长,万一那两个人联合起来将她一军,不好收场。 柿子要挑软的捏,反正只要不是自己,推出一个人死掉就好。她相信其它人也懂得这个道理。 下一个是学者。 学者从开场就精神高度紧张,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在与女皇对视一眼后,终于说出了深思熟虑之后的话 :“我也认为茉莉小姐是智者。” 应该是害怕多说多错,他没给出任何新鲜理由,而是说,自己被女皇条理清晰、不容置疑的推理说服了,赞同她的一切想法。 新一轮投票开始,有了学者表态,原本那两百多个支持茉莉的人这次仍然投了她,另外还多了不少票,高出三百。累加后,她现在总计六百四十二。 茉莉深深低下了头。 下一个,到了郁飞尘。而他的下一位是路德维希。 其它人全部推举完毕。也就是说,除非产生一个得票比六百四十二还要多的人,否则,茉莉就会牺牲。 并且,他和路德维希,必须投出同一人,而且,还要让这个人得票足够高,最好每次都高于三百。 “骑士长,请推举你心中的智者。” 郁飞尘抬起头,直视斗篷老人:“我的看法,和他们不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3章 燃灯神庙 24 “骑士长必然拥有非凡的决断。”斗篷老人说, “神庙必全心聆听您的回答。只是,决断须得快速做出。” 郁飞尘微笑开口:“必须选出最具名副其实的智者以确保圣子能够顺利复活,。但智者未必从我等客人中诞生。我以为, 您才是真正的智者。” “说出您的理由。” 果然, 没有触发什么规则, 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这一点很容易观察出来,同样触犯了规则的茉莉和坦白自己破坏了祭礼的白松都没有受到惩罚, 因为在这场仪式上, “成功复活圣子”这件事是最高的优先级, 一切事都要为它让步。 “寻找这些传说中的材料是极其危险的事情,甚至, 找到它们完全出于侥幸。每个人都发挥了自己的爱上书屋者, 还有带着洋伞的裘娜夫人。我们固然发挥了自己的智慧,可把这些看似不相关, 却缺一不可的人们聚集到一起,才是真正智慧的举动。” “另外,我曾参观过圣子居住的殿堂,也记下了女皇陛下绘制的地图。这些地方中我只见到普通修士与修女的住所, 而没有看到您所谓破译配方的‘祭司与学者’们的踪迹,这一点,久居神庙的修士与修女们一定比我更加清楚。如果复活魔药这一上古配方是由您一个人解出, 就更佐证您的智慧无可匹敌。” 顿了顿, 他看向路德维希:“众所周知,路德维希教皇是圣子真诚的伙伴和朋友, 卡萨布兰的守护者, 圣子身旁的两位白衣修女可以作证。若您得到‘智者’这一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可以代您执行祭祀,圣子的复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最后,他补了一条杀手锏:“年长者的睿智总是胜于年轻者的机敏,我们这些人虽然同样渴望为圣子献身,却终究年龄尚浅,未能得到时间赋予的智慧。” “我说完了。” 斗篷下,老人的神情看不出什么。 女皇冷漠抱臂,似乎不赞同他的做法。白松则竖了个大拇指,暗示:郁哥,您的操作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请点蜡。” 修士修女们开始动了。郁飞尘看着他们。 既然前两场祭祀仪式上心甘情愿被穿心割喉,那么“为圣子牺牲”这件事就不是痛苦,而是荣幸,既然他们可以,那斗篷老人也可以。 况且,救活圣子是神庙全体人们的最高优先级指令,他们既然能独立思考,就会做出公允的判断。相比起这些素不相识的客人,他们当然更加偏向多年为神庙做事的老人。 果然,一根又一根蜡烛相继亮起,而且为数众多。最后停在了两百九十二根。 郁飞尘迅速在心里做着加减法,292,离茉莉的642还差350,还要拿351票——这就要看路德维希的发挥了,他可没把理由说完,给尊敬的教皇陛下留了发挥的空间。 老人转向路德维希:“尊敬的路德维希教皇陛下,请指认您心中的智者。” 路德维希眼里又现出懒洋洋的神色,郁飞尘见情况不妙,迅速往离他远的地方挪了两步。 “我认同骑士长的观点。”路德维希说。 说罢,他看着场中央静静躺在水晶床上的圣子,眼睫低垂,流露出悲伤心疼的神色,郁飞尘看在眼里,觉得这情绪倒不是演戏,而是货真价实的。 “早年间,我有幸阅读一些上古典籍,学习医治之术。可圣子所受的伤我却从未见过。经受这种伤痛的人完全不可能活下来,更别说支撑到现在。想必这和您主持的两场祭祀典礼有关,是您用年长者的睿智和见解留住了他年轻的生命。” “在神庙中逗留的这几天,我们仅仅找齐了材料,因智慧有限,对于圣子遇害的真相仍毫无头绪,要等他醒来才能继续探查,辜负了您的期待,我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郁飞尘:“。” 他就静静看着路德维希表演。这人晒着太阳,神色平静中带着懒倦,但仍然低头作谦虚状。 “我曾自诩为万中无一的智者,想推举自身以在神明面前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耀。可是,我终究不能背叛圣子,也不能辜负您的期许。您才是卡萨布兰唯一的智者。” “我说完了,请您千万不要忘记转告神灵,表达我对这一邪恶念头的忏悔。” 他说完了,郁飞尘也观演完了。要说道德的制高点,终究还是教皇大人略高一筹。冷漠的教皇放下高贵的身段,开口闭口就是“神明”“辜负”“忏悔”,最后还轻声认错,好不可怜。 别人没怎么着,这番话先感动了圣子床前的两个白衣修女,其中那位白发修女已经抽泣起来,道:“您永远是圣子的好朋友。” 斗篷老人沉声道:“请点蜡。” 原来支持斗篷老人的两百九十二人仍然保持着支持,除此之外,更多的灯火也陆续亮起。刺眼的阳光下,蜡烛仿佛也燃烧得更加明亮,如同一簇又一簇熊熊燃烧的火把。 三百零三、三百一十四、三百三十六、三百四十……三百五十。 然后,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郁飞尘心中默念,继续。 终于,角落处的一位修士用怪异的姿态,点起了他面前的蜡烛,几秒过后,另一位修女也点亮了蜡烛。 接下来就不用再看了,三百五十二,已成定局,斗篷老人短短两局的票数加起来就超过了其它所有人。不过一旁的茉莉仍然不知所措地盯着蜡烛,她一时半会数不清数量。 最后还是白松率先数清,给她比了个安心的手势。茉莉整个人猛地松懈下来,边哭边笑,看着郁飞尘和路德维希,眼里似乎焕发了无尽的生机。 她何其有幸,在开场的两个副本里都遇到了愿意帮助自己的人,让她在生与死的绝望之中,还能感受到温暖和力量,就像深夜里点起的蜡烛那样。 投票完毕,所有人也都发言结束,除了女皇的那名灰衣男侍。这是郁飞尘理解范围之外的情况,神庙一开始给他们留了十一把椅子,灰衣男侍没有椅子,跟在女皇身后,现在轮到刑床分配,也没有他的事。就连路德之前说话,也是说“我们七人”,把男侍排除在外。难道他不算个人么? 不过这也没什么纠结的必要,因为斗篷老人已经缓慢地走到了坩埚前。他真打算献出自己的脑子,为圣子复活贡献自己的生命。 但是……修士和修女死后都变成了漆黑的怪物模样,斗篷老人死去,又会是真的死去吗 ? 只见他缓慢地环视着四周 。 四周——黑与白对比强烈,光与暗界限分明。在光暗过渡的那条圆柱面之外,阴影凝聚成漆黑的、表面遍布着人类四肢和五官的触手,像蛇一样环绕着这里,慢慢涌动。 “时间——不多了。”斗篷老人脱下了他的兜帽。灰白的头发和苍老褶皱的皮肤露了出来。只见他以极其虔诚姿态扬起一柄利斧,喃喃道:“让他喝下复生的魔药,拔下烛台,获得新生……在日暮到来之前。” 接着,他挥动枯朽的右手,锋利的短柄斧在日光下划出一道耀目的寒光,直直落在他天灵盖正中。他身躯颤抖,朝前面的坩埚倒去,花白的脑浆混合着血液缓缓流出。 这场景绝对说不上美妙,郁飞尘稍稍移开目光看坩埚底下的木柴。良久,黏腻的液体声消失了,场上响起路德维希的声音:“炼制。” 接下来的步骤由两个白衣修女完成,她们将火焰烧到最大,把东西聚集在坩埚里,不住搅拌。而神秘的变化果真在那里面发生了——液体的基质逐渐从灰白变成雪白,而且鲜明地分成两边,左边星星点点散布着血一样的鲜红,右边则散布着黑眼珠那样斑斑点点的漆黑。 鲜红色来自哭泣蜥蜴之心,代表生命。 漆黑色来自命运女神之眼,代表死亡。 沟通他们的是第三味材料,智者之智。连接生与死的——是人的智慧。 郁飞尘知道这种联想不对,但他还是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鸳鸯锅。以前在母舰上,他的室友们冒死煮过一回,果不其然被长官逮住并处罚。他全程没有参与,只是被二递了一筷子清汤锅里的蔬菜,恰好被长官看到,也被株连。 最终,坩埚里的魔药变成不流动的半液态,被修女倒进一个雪白的骨瓷碗中。倒完,修女看向他们。 路德维希示意郁飞尘接过。修女会意,把骨瓷碗交到郁飞尘手中。 太阳西移,光柱缓慢倾斜,黑与白的界线向东移动,黑暗吞没了西侧的刑床,阴寒的风从黑暗最深处刮过来,黄昏将至。 异变在斗篷老人的身上发生了。 黑暗从他的脚底生出来,蛇一般缠绕向上。他原本是躺着的,但脚像蛇一样弯折,站在了地上,接下来是小腿、大腿、腰……最后是脑袋。最后,流动的黑影顶起了斗篷的兜帽,他整个人活生生地站起来了。 站起来后的斗篷老人静静守在圣子床前。 “快喂他喝掉。”女皇道:“喂完,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郁飞尘上前几步,端着碗,站在圣子的床前。 “搜集材料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查明圣子遇害真相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淡淡道。 “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女皇道:“你看看身边这些nc,死后全都被占领身体,变成了阴影怪物!只是现在还有阳光,它们没法随意移动,一旦过了时间,它们就全部活过来了!” 她往前走几步,出手要夺郁飞尘手中的骨瓷碗:“你不来,让我来。” 但郁飞尘怎么可能让她夺到,几个回合下来,女皇气急:“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知道。”郁飞尘直视女皇,咬字斯文有礼——这是他和路德维希学的,他发现说话越文雅的人,越能气人。 “您探查真相,想要独自解构副本,可我也想解。” 女皇冷笑:“解构重要,还是活着重要?” 郁飞尘把骨瓷碗换了个位置,暗示只要她不说,他就不会给圣子喂药,然后用同样的话反问:“解构重要,还是活着重要?” 女皇脸色阴晴不定。 但郁飞尘也并没有咄咄逼人,道:“我只问一个线索——您在圣子神殿里,得到的那个字是什么?” 女皇冷笑:“这个本的真相很简单,明眼人都能猜出谜底,难度全在寻物上,你不喂,那就一起死。” 郁飞尘淡淡道:“你不说,我来猜?” 就在这时,裘娜出声:“你说很简单,那真相就是阴影的邪神为了完全占领世界,升起浓黑之幕,同时害死圣子,对不对?” 郁飞尘没认同,但也没否认,道:“所以那个字,是‘神 ’?” 女皇冷冷抱臂:“是又怎样,这个本是最无聊的那种剧情。你还磨蹭什么,喂完药,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不和你们计较。” “神”,“杀”,“我”。 神杀了我。 重重线索,只指向那个最简单的答案。 郁飞尘将碗举到圣子床前,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他,路德维希的、同伴的、还有那些斗篷下的怪物们的——如果他们还有眼睛的话。 森冷的压力覆在他后背上,修女修士以及斗篷老人虔诚的呢喃响在他耳畔,看不见的力量指引着他往前去,将复生的魔药喂进圣子口中,结束这恐怖的一切—— 天近薄暮。场中静得只剩心跳声。 下一秒,郁飞尘干脆利落把骨瓷碗摔在了地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4章 燃灯神庙 25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骨瓷碗从中间裂成三半, 碗里的魔药尽数泼到地上。 诡异的是,即使洒在地上,变成一滩, 它仍然保持着一边红一边黑的状态,像个风格怪诞的艺术地毯。 “你疯了!”女皇的尖叫声响起, 学者神色大变迈出一步, 其余人也露出诧异神色, 焦急地望向地上的魔药。 但他们的反应不是最大的,周围所有黑袍人的兜帽下, 漆黑的阴影都陡然跳了一下。天空阴云密布, 寒风猛地呼啸, 瘦长的黑影从老人的兜帽里窜出来,张开满是獠牙的嘴朝郁飞尘袭来。 郁飞尘抬脚踹翻木柴堆,木柴带着炽烈的火焰和光芒向前翻倒,形成一道灼热的火墙,黑影与烈光相触, 不甘地缩了回去。 女皇则跪在地上, 用手捧起淋漓的魔药装回漆黑的坩埚里。 与此同时,其它所有黑影触手也从修士与修女身上伸出来, 但长条状触手长度有限, 只能离开身体两米范围,一时间,浓黑的触手一条连着一条向中央直射,微妙地嵌合了太阳图腾的放射状纹路。 只是太阳这一意象本来辉煌光明,现在却阴暗邪恶 , 是一轮黑太阳。 日晷指针缓缓游走, 太阳继续西沉, 天空苍白。光柱斜着倾倒,圆形中庭一半黑,一半白。。 白松处在边缘处,慌忙撤退,一手拔剑出鞘,削断了一条朝自己袭来的触手,另一手屈肘挡住呼啸而来的寒风,努力睁开眼睛,大喊:“现在不还是白天吗!他们怎么就开始动了!” “你是傻子吗!”裘娜也是刚刚想明白其中关节,在风中吼出来:“他们为什么穿黑衣服——斗篷底下,不就是影子吗 !” 那些漆黑的兜帽斗篷一旦站在光下,就成了阴影孽生的地方,让它们即使在强光下也能生存!怪物藏在影子里,也藏在他们身边,在这神庙里无处不在。 “我——”白松一句脏话骂了出来,绝望呼喊:“郁哥!” 木柴堆的火焰短暂为郁飞尘挡住了阴影怪物的进攻,女皇浑身发抖,仍然徒劳地拾取着魔药,那些药液混合了地上的灰尘,浑浊得宛如将死之人的瞳孔。 学者质问他:“你到底在干什么!”说完,他愤怒地喘息几下,又用手指指向路德维希:“还有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面对学者盛气凌人的指责,路德维希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默默,站到了郁飞尘背后。 郁飞尘:“……” 他往前站了站,直视学者道:“我打翻了药碗,反而引发怪物的攻击,你不觉得哪里不对么?” 学者脸色阴晴不定。 就在这时,裘娜摆脱了怪物的攻击,站到了木柴堆包裹的安全区内,她气喘吁吁说:“对啊……那药那么诡异,真的能救圣子吗?说不定圣子喝了它,反而死了呢!再过分点,这药代表生死,万一把圣子也变成阴影中的怪物,那怎么办?人类不就一败涂地了吗?” 女皇又捧起一捧药,冷笑:“你刚才不是还同意我的说法吗?” 裘娜回答:“刚才是刚才。我只知道一件事,反派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我们该做的。它们想要圣子喝药,我们就不让他喝。” “我觉得领主夫人说得有道理,”白松不停挥剑,姿态狼狈地和怪物对打,终于也回到了安全区内:“我还发现了一个线索,那个老人变成怪物是从影子开始的。可是,可是圣子他没有影子啊!想要污染他,说不定就要用这个诡异的魔药!我们一直找材料,反而变成了阴影的帮凶。” 郁飞尘听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分析事件,虽然离他的想法十万八千里,但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分析,也算可贵。 女皇将浑浊的魔药撒回坩埚里,再次回锅的药液仍然红黑对立,但是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诡异与神秘感,即使药效仍存,恐怕也要大打折扣。女皇脸上原本胜券在握的表情也同曾经清澈的药液一般不复存在,流露出黯然失落的神色。 她将散乱的头发别回耳后,说:“经过许多人的总结,在NPC明确发布了任务的世界,只要按部就班完成任务,就能离开。” 白松:“可万一我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却害死了圣子呢?” “不可能。”女皇说:“副本不会在一开始就把人引上绝路,魔药绝对就是拯救圣子的方式。除了它,你还有办法——” 她指向被烛台戳了个对穿的圣子:“让一个这种死样子的人起死回生吗?” “可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阴影怪物为什么要这么虔诚地复活光明的圣子呢?” 女皇嘲讽地笑了笑。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无所谓什么率先解构了,她也懒得再用先前那个无聊的故事去糊弄人——还不如说出真相,欣赏他们后悔莫及的表情。 “那是因为这座神庙虽然用太阳图腾,却同时也是象征阴影的神庙。” 随着她的讲述,木柴的火焰燃至尾声,黑幕又逼近了一步,怪物尖啸着扑上来。这时候也无所谓什么影子不影子了,白松拿剑,很有骑士风度地挡在茉莉和裘娜身前,郁飞尘和白松相背,把教皇护在后面。学者飞快环视四周,发现根本没人保护同样是弱者的自己,咬牙抄起一根木柴棍和怪物搏斗。 但怪物是无孔不入的阴影触手,其中还夹杂着无数惑人心智的幻境,郁飞尘和白松仍然没法完全把人护住,一只触手趁虚而入,向六神无主的茉莉袭去。 眼看茉莉的脖子就要被缠住,路德维希不知道趁乱从哪里顺到了一支燃着的血红蜡烛,杵到了她面前。 对于阴影怪物来说,光明就是不可逾越的屏障,即使是这一点微弱的光芒也让它的来势顿了顿,下一刻郁飞尘的长剑就把它干净利落地斩断了。 学者单手舞着木柴棍,但没什么章法,左右支绌。裘娜骂一声“废物!”闪身离开白松的保护范围,反身把学者踹进安全圈内,再劈手把他的木柴棍夺了过来,棍子燃烧的顶端“刺啦”一声烧退了最近的怪物。 这干脆至极的动作把白松都给看愣了:“你练过?” 裘娜:“少废话!” 她玩的是全息竞技游戏,又不是浑身上下只装备二十六个字母的键盘侠。 唯一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的是女皇。她仍然半跪在地,机械地收集着魔药。漆黑的怪手带着尖牙与棘刺一遍又一遍地鞭打缠绕着她,在她身上留下无数新鲜的血痕,却根本影响不了她的任何动作,她仍然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痛不痒。反而是她身后的那个没遭到任何攻击的灰衣男侍不易察觉地颤抖着,脸色愈加苍白,身形也摇摇欲坠。 原来如此,男侍并不能算是个活人,而是什么诡异的术法,用来给她承伤。怪不得她能全须全尾从黑暗里闯出来。 激烈的打斗声里,女皇继续开口:“我从住所出来,一路上没有遇到太大危险,反而越逼近这里,怪物越多,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别人要么在战斗,要么在发抖,只有学者有空和她扯皮:“因为它们都集中在仪式场地周围。” 女皇冷笑:“在所有世界里,人们信仰神的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感激神,要么畏惧神。阴影神的子民信阳太阳,是因为既感激它,又畏惧它。毕竟——有光的地方才有阴影。” 说出这关键的一句话,没看人们的反应,她自顾自道:“骑士长,你猜得没错,我在圣子住所发现的那个线索确实是一个‘神’字,多亏这个字,我才想到去藏书室翻阅与神话相关的典籍,知道了阴影之神与光明之神的存在。” “有光明才有阴影,阴影反衬出光明的伟大,所以这两个神相伴并生,相互制约。阴影想要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能让光明消失。所以他们必然会保护圣子,圣子出事,也会付出所有力量去救治他。所以复生魔药就是真正的复活药剂,绝不是其它什么东西。同样,对于这个世界的活人来说,只有圣子活着,他们才有生存的空间。圣子就是光明阴影两个阵营的平衡点。” 学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想到!这里的东西太诡异了,任务又压得太紧,干扰了我们的思路。” 战况逐渐激烈起来,但女皇什么都不在意,语气冷冷,自顾自往下说。 “人和怪物同样需要光明。只要圣子复活,光明还是光明,阴影还是阴影。活人能活,怪物也能活。这就是我们任务的终极目标,也是能让这个世界维持平衡,不再崩溃的……唯一生路。本来我们离成功已经很近了,没想到有人自作聪明,把一切都作没了。呵……怪物都懂的道理,你竟然没想到。” 真相大白,生路却已经消失,学者大骇,看向郁飞尘的目光更加扭曲憎恨。 白松也忘记反击,愣愣道:“她说的好有道理,郁哥,咱们摊上事了……?” 就在白松停手、学者发呆的空档,一个诡异的手形怪物从他们俩的空隙里钻出来,六根连着漆黑爪蹼的指头朝着学者当头抓下来! 本能的恐惧让学者心头猛地一个激灵,右边头顶传来的呼啸风声更是让他脑中警铃大作,他立刻做出反应,往愣在旁边的白松身旁迅速一闪! 这样一来,怪物按照原本的轨迹移动,拍中的就不是他而是白松了。而裘娜忙着应付自己那边的怪物,骑士长忙着救教皇,没人能腾出手来。 此时此刻,郁飞尘确实在忙,四面八方的怪物太多了,他冷不防用余光看见路德背后冒出一个模糊的薄薄人影,来不及做出其它反应,回身揽住路德维希的肩背,把他从地面上拽起,捞着人飞快转了半圈,离开怪物的攻击范围。 忽然,路德维希收拢左边胳膊反抱住了他。冷冷幽淡的气息掠过郁飞尘鼻端,路德的银发在他耳侧拂过。 他只看到银色的锋芒一闪,再转头过去,路德维希已经借着攀住他肩膀的角度,右手甩出银刀。 银刀是第一场仪式上淬过盐的那柄,干脆果决,角度刁钻,直接打穿了那个薄影,“咄”一下把手形怪物牢牢钉在地面上——就在刚刚,它差一点抓住白松的天灵盖。 两边的危机都解除了,郁飞尘把教皇陛下放下来,离开时微凉的银发又擦过他耳尖和颈侧,很快,清冷冷的气息再度被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取代。 路德维希的手也从他肩膀的银甲上滑下来,到手腕位置的时候猛地握住一拽,带郁飞尘避过了右边的袭击,顺便转了个身,拾起银刀。 郁飞尘总觉得耳朵尖和脖子上还留着什么东西,手腕也残存着力度。他看向路德维希,见这人微垂首,正专心擦拭着银刀上的黑液,动作从容。 这人不错,冷静程度超出所有人,不掉链子,出手狠,直觉和战斗意识都很强,衣服头发上的熏香他也不反感。 就是太不爱动弹。 就在这时,学者那边发出一声惨叫。郁飞尘看过去——原来他把手状怪物推给白松的时候,自己情急之下闪避到了更远的地方,被一个扭曲的人形怪影掐住喉咙,拖进不远处的黑暗边缘中。 漆黑的半圆里像是张开一张巨口,吞没所有光线,也将学者的身影吞了进去。微弱的呼救声响了几下就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被怪物拖走就是这个下场。所有人下意识向中间聚拢,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的影子。 然后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影子都散发着一股充满恶意的浓黑——方才激烈的战斗中只来得及保护自己,根本顾不上保护影子。就连郁飞尘的影子也是。 除了路德维希,他影子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甚至就连刚才抱住郁飞尘,竟然也没沾上那东西。 女皇冷漠地看向学者消失的方向,说:“他太蠢,即使能活过这个世界也离死不久了。” 说完笑了笑:“当然,你不算蠢。你天赋很好,本来能走很长的路,可惜做了错误的选择,毁在这里了。” 郁飞尘将长剑横在自己身前挡住一只四肢着地的阴影怪物,淡淡道:“你在说我吗?” 说罢拔剑刺入左上方的触手,行云流水的动作丝毫没受到影响。 此时一缕黑色的雾气自影子里冒出来,白松脚底往上蔓延。他的声音发着抖:“郁……郁哥。怎么办?” “别怕。”郁飞尘淡淡道。说完,他抬头看天。苍白的天空愈发黯淡,短暂的白天过去,黑夜即将到来,而天空中央的“井口”也已经合拢到针眼大小。光明如同一道斜白线,突兀地被画在漆黑的背景上,将画布分为两半。 怪物完全放弃了地面上散落的魔药,只是疯狂攻击着这些人,以此复仇。 郁飞尘神色不变,长剑划出风声,剑锋斜指,尖刃抵在圣子脆弱的脖颈上。这动作明明白白告诉那些黑暗中的生物,再来,我就彻底把他杀掉。 金发雪甲的骑士原本应当代表光明与仁慈,可郁飞尘周身却只透出惊人的冷漠,配合上冰冷的神情,威胁意义十足的动作,森寒气息几乎盖过阴影。 致命的咽喉被扼住,黑色雾气刹那间停止蔓延,四周的怪物也不甘地停下了动作,充满威胁意味地在四周缓缓游走。 路德维希穿过众人走到圣子身前,他轻轻拨开红发少年雪白的衣袍,看了一眼伤口,将衣领重新掩上。又拉开他的袖口,露出几处烧伤的烫痕。最后,冷白的手指停在漆黑的烛台上,将巨大的铁烛台缓缓向外推。 沉闷的钝响低低响起,长铁刺从圣子的血肉中慢慢抽离,大股大股的鲜血涌了出来。生生抽离的疼痛让圣子白袍下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阴影猛地暴躁起来,女皇也哑声道:“他会死的!” 诚然,死亡是注定的结局。但有生命的东西总是想多活一刻是一刻。 一旁,裘娜道:“……要做什么?” 白松:“可能是等死。看开了。” 郁飞尘看向女皇,此刻她长发散落,形容狼狈,身边的灰衣男侍承伤到了极致,竟然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状,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他忽然开口:“你的解构很有道理。” 女皇抬头直视着他。 “但是,”他冷冷道:“既然圣子活着是维持平衡的唯一方法,还是光明、阴影两方都想看到的结果,最初——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了他?” 水晶床上,圣子失去血色的唇角,忽然勾起微微的弧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5章 燃灯神庙 26 “当然是因为有力量想打破平衡, 让这个世界彻底崩溃!”女皇说:“那个角色就是真正的反派,等圣子活过来给我们提供更确切的线索,就能把他揪出来!” 她说得很好听。可是, 放眼整个神庙,除了他们这些外来者就只剩两个半活人了:两个连字都不识、只会对着圣子心疼垂泪的白衣修女,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圣子。 路德维希把烛台继续往外抽, 伤口处鲜血喷涌, 圣子唇角也溢出血迹, 整个人因为剧痛浑身颤抖。极度的疼痛和极度的冰凉一样, 都有可能把昏迷的人唤醒。 教皇俯身拭去他嘴角的血迹,然后握住他右手——就像那天晚上安抚茉莉一样。圣子的手紧紧反握住他的, 用力到指节泛白。无声的安抚起到了效果,圣子吃痛的颤抖逐渐停了下来。 看了一眼他们的情况确认安全,郁飞尘继续对女皇道:“第一天, 你在圣子的房间发现了一个‘神’字, 但第二天我还在那里看到了另外两个字,分别是‘杀’的过去式,和‘我’。” “神杀了我?”女皇将这三个字符连起来念出, 喃喃道:“怎么可能?” 神杀了我,阴影之神杀了圣子以占领世界——这只是她随便编出来解释剧情的简单幌子, 怎么可能是神杀了圣子?难道不是阴影之神,而是光明之神吗?不对,光明阴影双方都需要圣子活着念咒, 根本没有杀他的理由。 她摇头:“不可能。” 郁飞尘本来已经不太想和她说话,但看到白松、裘娜与茉莉三个投向他的求知眼神, 只能继续下去。本以为来到永夜之门后就能彻底摆脱对无知雇主的解释, 但在这个副本里, 他说的话竟然比之前几个世界加起来都要多。而同样知道真相的某位教皇陛下竟然比他还要懒。 他不得不再次进行令人厌倦的“辅导”。不过,厌倦着厌倦着,也就有点习惯了。 “圣子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清醒,但很难控制自己的动作,他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写出三个字符。这种状态下,我觉得他分辨不出昼夜的区别,也不会知道自己写下字的那些白布会因为过了一天而被修女分开存放。他会以为,那些被血染脏的白布将按顺序一张叠着一张摞放,旧的在最下,新的在最上。” 裘娜轻轻“啊”了一声,女皇也猛地睁大了眼睛,接着,白松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由于他悟得有点晚,神色明显不如前面两个人生动,很有些马后炮的意思。不知道是真的悟了,还是盲目从众以使自己显得合群。 这个世界的语言由间断的字符组成,顺序会影响句意。假设圣子是个冷静聪明的人,那他写下的血字顺序就不是正常的语序,甚至还有故意为之的迷惑作用。而在他期望中那个看到血布的人会看到的排列,才是真正的语序! 所以不是“神杀了我”,而是“我杀了神”! 我杀了神…… 裘娜蹙眉深思:“可是神在哪里?” 下一刻,她猛地一愣,看向水晶床上的圣子。 这座神庙里,他们没看到神,更没看到被杀死的神,却只看到一个……因遇害而生死未卜的人。一位代表光明的、能阻止浓黑天幕升起的圣子。 郁飞尘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由于太阳逐渐偏离井口,那道白线向东边的倾斜程度越来越高,光芒与大地的交点也逐渐远去,一大半都移去了场外,剩下的光明堪堪包裹着场中的几人。而井口小到不能再小,离完全合拢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返回圣子床前,水晶床在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下折射着璀璨的闪光。床上,圣子的袖口被向上拉起,露出手臂上被火焰灼烧过的烫痕,同样的痕迹也存在于他的小腿上。 郁飞尘:“圣子身边总是有很多人,只有那次例外。那天,浓黑之幕忽然升得很高,所有人都去阳光下祈祷,他才有了独处的时机。为了保护圣子,神殿里没有任何能用来行凶的物品,只有蜡烛和烛台。还有,修女身上常备火蜥蜴粉末来点火。蜡烛、烛台、粉末,这就是他能利用的所有东西。” 边说,他脑海中边浮现神殿里的摆设——上万根蜡烛辉煌璀璨,拱卫着最中央的五根等身长烛。他估计了一下烛台的高度和圣子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道:“神殿中央有五根巨烛,烛台的尖刺足以穿透一个人。但他年纪还小,身高不够,没法把火蜥蜴粉末直接撒到火焰上。” 路德维希手指轻抚着圣子的额头,为他拭去细密的汗水。 郁飞尘:“在很久之前,人们还没发现火蜥蜴粉末功效的时候,修女们沿着墙和天花板上的铁架爬上去,点亮天花板的蜡烛。那些铁架现在也还在,所以他从那里爬了上去,过程中被蜡烛火焰烫伤了手臂。最终他爬到天花板中央,向下方洒下巨量火蜥蜴粉末,中央的蜡烛很快烧完,露出烛插。然后——” 裘娜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望向圣子,哑声说:“然后他跳了下去。” 白松走到圣子床前,似乎感受到了那种疼痛,他声音也变低了:“他想自杀?但他没死成。” “他蓄谋已久,选择的角度也正确,本该死去。” 说着,郁飞尘把所见所听的一切细节都串了起来,道:“但粉末到处洒,其它地方的蜡烛也烧完了很多,不再是完全光明。一个或几个阴影怪物趁虚而入,正好看见了从天花板上掉下去的圣子。它可能知道圣子对于阴影阵营的重要性,也可能只是个没意识的怪物,想吃了他,总之它一定对圣子伸手了。圣子下落的角度改变,从本来必死的角度变成了现在的结果。” “接着,其它修女察觉到殿里烛火不对,匆匆赶过来,阴影怪物见势不妙也开始逃窜,他们正好照面。所以,修女会以为是阴影里的恶灵杀死了圣子。同时阴影阵营的成员知道不是自己干的,却只看见圣子掉下来,没看见别的。它们认为是有不轨之徒杀害圣子。也就有了我们要做的第二个任务,查清真凶。” 白松盲目鼓了几下掌,回到最初的问题上:“那么,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孩子能抓住重点了,可喜。 接着,白松继续发散:“念咒念烦了吗?他对生命失望了,在沉默中爆发。他的前辈们都没念烦,但他变了。” 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沉默划水的路德维希这次接了他的话。 “终年祷咒侍神,或许会有厌倦无望的一天。但卡萨布兰子民生命所系,无法辜负。”他轻声说,“历代圣子都在神庙中终了一生,可他比其它圣子多了很多学识。” 郁飞尘点头:“神庙不教修女修士识字。他们把历代圣子从小养大,很可能也不让他们识字。” 目不识丁的圣子们闭目塞听,只知道子民们的期盼和信仰,只是个祷咒的工具而已。但是这一代圣子不同,现在了解不深,还不能断定圣子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只能说他从小就是个叛逆的孩子。而叛逆的孩子往往又比较聪明。 圣子可能从小就拒绝只学祷咒,偷学文字。再长大些,更是明白了祭司们的命脉。储物室的藏书里,幼年圣子用稚嫩生涩的笔迹写下了一句话:“祭司们,我已经知道你们最怕什么了。” 不论那时的祭司是怪物还是活人,他们害怕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圣子不念咒,浓黑之幕继续升起,光明消失。 这位圣子殿下极大可能利用这一点要挟了祭司们,得到了之前的圣子们得不到的东西,譬如学习更多知识,再譬如——结交外面朋友的机会。 于是他的见识越来越广博,阅历越来越丰富,也结识了许多外面的朋友。他的朋友们经常来神庙陪伴他,甚至在这里拥有了专属客房,也就是他们这些外来者居住的u型回廊。其中,圣子最好的朋友便是路德维希教皇以及常伴教皇左右的骑士长——于是也就有了两个房间的暗门,尊贵的教皇怎么可能不配备一两间保姆房? 文字、朋友,这二者带来广博的学识,这学识足够让他去思考更深一层的问题。圣子会思考什么? 不难相出,他在祷咒的时候,曾无数次思索过自己存在的意义,也思索过……光明和阴影的关系。 诚然,光明和阴影相伴并生,相互制衡。但它们并不像一对无法失去彼此的双生子,更像是寄生虫和它的宿主。 所谓阴影只是有形之物在光芒中留下的形迹罢了。没有阴影,光明还是光明,可没了光明,阴影就不复存在。 “世上没有了圣子,就没有了光明,也就没有了阴影和阴影中的恶灵。” 在一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扮演一个角色,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或许,让光明和阴影一起湮灭,就是这位圣子做出的选择。 听完郁飞尘的解释,茉莉小声道:“可是……没了光,其它活人……也都死了呀。” 郁飞尘没说话。一个选择的对或错很难被评判。而且……刚才的推理里,还有一个地方,他没有提及。 就在这时,周围的阴影怪物猛地狂躁起来!斗篷老人黑袍之下的影子更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嚎! 郁飞尘理解它们的狂躁。费尽心机保住圣子的性命,追查真凶,最后的结果却是圣子自己要死,它们被耍了个彻底。这种被当成傻子愚弄的滋味恐怕不太好受。 当然,圣子本人也因此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痛楚。他本该按照自己的计划干脆利落地死去,却因为阴影的插手而苟延残喘,在身体被铁刺戳穿的情况下艰难度过了数个日夜。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死成,还将被全力救治,他才在最后时刻要求让路德维希教皇来到神庙。他相信这位与神庙不太对付的至交好友一定能读懂自己的意思,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 随着真相逐步揭开,尖锐的嚎叫声包含愤怒,怪物彻底疯了,愚者的愤怒最简单粗暴:黑色的潮水聚拢成狰狞的旋涡朝他们卷来。 这一刻,日光已经移过中庭,可它们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仍然在周围存在着。郁飞尘扫一眼四周,立刻明白了原因。 蜡烛! 四百根血红的蜡烛仍然在风中摇曳,散发着四百簇光明,也在四面八方投下深深的阴影。 浓黑的雾气从阴影里蔓延而出,怨毒地向他们俯冲,原本就存在于众人影子里的怪物更是蛇一样爬上了他们的身体! 茉莉最先惨叫一声,整个人直直向前跪趴下去。她身下的影子变成了一团漆黑的沼泽,沼泽里翻涌着黏腻的波浪,将她整个人往下拉扯。随即,白松拿长剑砍向脚下的阴影,可斩断一个又会再生一个,它们仍然像千足虫一样缠着他。 无穷无尽的声音——周围人的惨叫声、打斗声,怪物的号叫声,幻境中成千上万喃喃低语声环绕在郁飞尘的耳畔。他再次抬头,望向黑幕上点了一粒白点的天空。 白色斜线横穿整个漆黑世界,两种最纯粹的色彩构成一幅几何分割画。 这画太宏大,用一整个天空当做画布,一个世界诞生以来的万古光阴都被包拢其中,可它又那么简单。 而他站在这世界的最后时刻里,站在一个曾举行过无数血腥残忍的祭祀的太阳图腾中央。四百根蜡烛映照下,贪婪疯狂的怪物们正进行最后的反扑。 然而,在那纯粹至极的黑白几何画映照下,世间一切活物的愚昧、残忍、血腥、贪婪和疯狂显得异常微不足道,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 ——世界永远是那个世界,只是人在其中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灰衣男侍的身影在地面上闪烁一下,最终化作无数飘飞的灰尘,彻底消失。他消失后,女皇跌坐在魔法坩埚前,锅里,浑浊魔药倒映着她扭曲的红色身影。 裘娜被触手卷住腰身,但仍然咬牙拽着茉莉和茉莉身下的沼泽爬到最近的蜡烛处,她们一根一根地吹熄着蜡烛,因为呼吸过度,整个人脸色苍白,不停地痉挛着。 白松的剑被触手卷起夺走,陷入阴影沼泽之中。他剧烈喘息着,看向郁飞尘。只要郁飞尘还没倒下,他就觉得还有希望。 路德维希扶起圣子的半身,让他枕靠在自己胸前,也透过火光朝郁飞尘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郁飞尘从怀中拿起盛放火蜥蜴粉末的白瓶! 他把瓶身平放,瓶口朝外,猛地拔开软木瓶塞,深红的粉末瞬间云雾一样升腾起来。接着猛地把瓶子从上往下斜甩,所有粉末都从里面倾泻而出,被猎猎寒风刮着散往场中—— 路德维希将先前那根蜡烛往前一递,郁飞尘接过,让火苗与漫布中庭的红雾相触。 亿万点火花同时迸发,辉煌的流星雨轰烈落下。火焰以水晶床为中心向外席卷,爆炸一般点燃了整个中庭。漆黑长夜里,太阳图腾焕发光芒,山巅神庙绽开巨大的火焰花朵。 人们纷纷掩住口鼻。粉末呛进肺里,路德维希剧烈咳嗽起来,他咳起来时,就和安菲尔德完全重合了。郁飞尘回身,把教皇和教皇照顾着的圣子——这两只脆弱的生物一起扣在怀里,让他们尽量少吸入一些粉末。 轰烈火焰刹那间逼退了所有阴影怪物,也让四百根蜡烛以千万倍的速度迅速燃烧着,烛泪像鲜血一样淋漓落下。很快,当所有粉末燃尽,昙花一现的烈火消失时,血红蜡烛也全部烧完了。 中庭处,所有光芒都熄灭。伸手不见五指,这世界的唯一光亮来自那道横贯世界的白线。 晦暗的世界里再次响起怪物尖叫,漆黑的轮廓在几乎同色的背景下疯狂起伏,依稀能看见是怪物们挣扎离开附身的躯壳,疯狂地追逐着那边的光线而去了。 中庭一时间只剩下几人剧烈的呼吸声。等呼吸声终于微微平复下来的时候,女皇憔悴的声音响起:“所以,我们在这个副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圣子依旧没醒,路德维希还在小声咳嗽,也没有离开他怀里的意思,郁飞尘没别的事情做,回答了她:“我的猜测,任务是:三天之内阻止复生仪式举行,帮圣子完成自杀心愿。” 女皇仍然有事情没想通:“可是nc给我们发布了明确的任务。” 郁飞尘在心里微微叹气。或许,女皇真的经历过很多个世界的历险,也属于一个强大的组织,她就像那种喜欢看攻略的资深玩家一样,喜欢把副本分门别类,分别掌握通关技巧。只是这终究是真实的世界,不是别人设计好的,永远有着无限的可能。 就像路德维希对茉莉说的那样,副本无法被概括为明确的几类。那些成型的经验最终禁锢了她。 “他发布给我们的根本不是真正的任务。”他淡淡说。 话音落下,裘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她心脏因兴奋而剧烈跳动,语速极快:“女皇、教皇、国王……这些人被请到神庙来,斗篷老人强迫他们帮忙找药材复活圣子,查清真相,这可能根本不是你所谓的‘通关任务’,而是一个,一个……” 她绞尽脑汁寻找着可能的形容词,终于脱口而出:“一个背景剧情!” 郁飞尘“嗯”了一声。她说的对,被迫寻找魔药只是个背景剧情。只不过这逼真的剧情和大家习惯的副本任务实在是太相似了。而真正的通关任务隐藏在沉睡的圣子心中,只能由他们这些外来者探索得出。 ——这也是这个副本真正的难度所在。 裘娜醍醐灌顶,猛地拍了一下白松,继续道:“忙活半天,打工打错老板了!那个老东西根本不是导演,他就是个有剧本的配角啊!” 她说到气愤激动处,忍不住又狠狠拍了一下白松的背:“这他妈的,套娃了啊!不带这样玩的,这不是坑我们吗?气死了,这他妈的——” 白松被拍得惨叫两声,但裘娜的话又让他觉得自己和她的语言体系有巨大的鸿沟,完全不懂那些名词,只觉得最后一句话的用词不太文明。 他放弃了和这位战斗力强大的领主夫人沟通,转向郁飞尘,提出了一个很灵魂的疑问。 “郁哥,你昨天也见到了圣子本人。假如你那个时候把圣子给杀了,是不是任务就完成了?” 或许。 郁飞尘“嗯”了一下。 “可恶啊。”白松叹息说。 郁飞尘面无表情。如果能早猜出真相,他可能真的会提前结束圣子的生命,也让他免于痛苦的折磨。但是先前的信息量太少了,也就是今天的祭祀仪式上,阴影怪物穷途末路,暴露了太多关键线索,才让他彻底理出了真相。 女皇不再言语。裘娜抬头望天:“天马上就要全黑,那些怪物全部追着光走了……假如现在我们杀了圣子,就能出去吗?” 郁飞尘:“按理来说,能。” “那为什么还不动?” 郁飞尘低头看怀里的人——虽然事实上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杀圣子,他无所谓。但是看教皇陛下对待圣子那温温柔柔恨不得代替他承受痛苦的态度,恐怕不太想杀。 只听路德维希又咳嗽了两下,终于止住了。他也终于抬头从郁飞尘身上起来。 “这个推理符合所有已知的事实,”他轻声说:“但不到圣子清醒的时刻,骑士长自己也无法确认它完全正确。” 郁飞尘心中颇有微词,想这人难道还有更加正确的推理,那他洗耳恭听。 但路德维希的下一句话让他略觉满意。 “虽然,我也认同他。”路德维希说。 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来,路德维希扶着圣子,轻声道:“无人能完全布置好身后之事,即使是全知的神灵。他坠向烛台的那一刻,一定想起了一些未尽之语,我想听见他最后的愿望。” 郁飞尘将握住烛台柄,圣子的血已经流了满床,烛台也将完全拔尽了。圣子呼吸不匀,正在将醒未醒的边缘,路德想听圣子的未尽之语,而他也有一件事想知道。 那件事他已经有了猜测,但还不能完全确认。 ——圣子杀了自己,为什么却给路德维希留书说“我杀了神”? 他收紧手指向外使力,最后一截铁刺也离开了圣子的身体。 圣子剧烈咳嗽了起来。 就在此时,天空中白色的小点晃了晃,彻底消失。 最后一线光亮离开了这个世界,远处怪物的嘶吼声忽然突兀地消失了。 彻底没有了光明,也就彻底没有了阴影。无须费力追捕或斩杀,那些残忍诡异的怪物就像失去了画布的图形一样,在这个世界凭空湮灭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与寂静里,路德维希对白松说:“包裹给我。” 白松乖乖把装着他们全副身家的包递上,路德维希擦亮火柴,点起了一根蜡烛,放在水晶床上。一缕微光在黑茫茫的世界里亮起,这次再没有阴影怪物来打扰他们了。 火光映亮了教皇陛下沉静的面孔,红发圣子咳嗽几下后,眼睫颤抖,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一眼看见了路德维希的脸,笑了笑,用极端虚弱的声音道:“路德……” 郁飞尘看到他湛蓝色的瞳孔已然涣散,或许再过一两分钟就会彻底没命。 路德维希说:“心脏。” 白松看郁飞尘,郁飞尘点了点头。 于是白松拆开了自己的肩甲。他们当初有三枚血盐心脏,把一枚完美的和一枚浑浊的交给了斗篷老人,剩下一枚完美心脏则被郁飞尘收起来,最后藏在了白松肩甲因弧度而产生的空鼓处,这里是个好位置。 斗篷老人曾经捧着血盐心脏陶醉地说,他感受到了复生的力量。这样看来,这东西就算没有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起码也有一定的医治效果。 路德维希动作自然,把身侧郁飞尘的剑鞘抽出来拿在手里,用坚硬的剑鞘敲下血盐心脏的一小块,把这块鲜红的薄片结晶递到圣子嘴边。 看清这是什么东西后,圣子虚弱地摇了摇头。 路德维希道:“未牺牲无辜之人。” 他将结晶再次往圣子唇边递,这次圣子接受了。连续服下几块结晶后,圣子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流血也止住了。 他没再继续服用,而是看向天空,道:“浓黑之幕已经彻底合拢了吗?路德。” “合拢了,阴影中的恶灵已经全部消失。祭司试图炼制复生魔药来挽救你的生命,但没成功。” 圣子微笑。 他是个漂亮的少年,有深红的头发和湛蓝的眼睛,眼角不像成年人那样长,显出灵动与俏皮。但此刻那湛蓝瞳孔中的平静盖过了那股孩子气的跳脱。 “路德。我不惧怕死亡,也不惧怕复生。只担忧他们将我变为失去神智的怪物。”他说:“谢谢你们。” 路德维希抚着他的头顶:“我知道。” 圣子湛蓝色的眼睛看过所有人,最后停在了郁飞尘身上:“我知道你一定会陪路德来。很危险……但我只有你们这些朋友了,对不起。” “没关系。”郁飞尘道。 说完,他直截了当地问:“浓黑之幕究竟是什么?” “我该为你们留下更多线索,可是来不及。”圣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下头,然后,他说了一句话。 “那是我的影子。” 一时间,除郁飞尘和路德维希外的其它人都怔住了。 圣子继续道:“人们从木头中发现火焰,创造出太阳以外的光明,就窃取了光明之神的一部分权柄。于是世上也多了原本不该存在的阴影。当阴影连成一片,就滋生了无穷无尽的杀人恶灵。” “我在路德的藏书里读到,出现有关恶灵的记载的同一年,广袤的大□□周升起绵延不绝的浓黑之幕。三年之后,中央的高山上,一位祭司带领修士与修女建立神庙,神庙找到了没有影子的圣子。圣子念诵特殊的祷咒,就能让浓黑之幕停止上升。” “我常想,神庙若真得到了光明神的旨意,为何我身为圣子,却对此毫无感应。又为何……当我念诵祷咒时,总是觉得痛苦。直到我领悟了光明与阴影的联系,才明白神庙其实是阴影之神的辖地,阴影之神预料到……当浓黑之幕彻底合拢时,它和它的子民都会消失,所以才如此努力地寻找和保护圣子。” “你知道吗,路德,光明的神庙其实是阴影的信徒,而浓黑之幕却是光明之神保护世界的手段。这个世界荆棘丛生,黑白颠倒。” 浓黑之幕——是光明之神保护世界的手段。 是啊,更强的光明只能带来更强的阴影,光明之神要想保护卡萨布兰免于恶灵的侵袭,就要让光明彻底消失。神将自己从世界上抽离,没有光的地方全是黑暗,于是卡萨布兰就升起了浓黑之幕。 对神来说,这可能只是一念转瞬。但对于人来说,浓黑之幕的合拢经历了数百年。 光明的反面是黑暗,所以,要说浓黑之幕是光明神的影子,也有道理。 “神高于人,神无法亲身降临世间,只能布下恩泽。我行走在阳光下时没有影子,那是因为——圣子就是光明在人间的化身,正如神庙是阴影的化身。所以我能够阻止浓黑之幕的升起。”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 真相大白,圣子说的没错。这世界荆棘丛生,黑白颠倒。表象和真相完全相反。 裘娜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我真没想到。但你的子民……” “所有人都死了。”圣子平静说。 然后他转向路德维希:“路德,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的吗?” “不要拒绝注定降临的毁灭,去接受终会到来的新生,路德。”圣子握着路德维希的手,他看着路德维希,目光却好像穿过了亘古的光阴:“我的所有子民都在苦难中死去,但终有一天,光明会重返卡萨布兰。人们再次诞生,也再次从木头里发现火焰——路德,日光之下没有新鲜事,只是循环往复,不要拒绝它,路德。” 路德维希静静看着他,可烛光熠熠,倒映在他墨绿眼瞳里的时候像极了含水的波光。那火光照亮他平静的面庞,再次映出他眼底的泪痣。 郁飞尘想,他好像又哭了。 他会为什么而流泪? 他不知道,只觉得此刻的圣子与教皇身上流淌着极为相似之物。 那东西始于生,终于死。既慈悯,又哀伤。 “好了。”圣子从床上起身,说,“在永眠之前,我带你们离开。” 夜色寂静,白衣红发的少年圣子手持白烛,身旁侍立两位白衣修女,带他们穿行过无人的幽庙。一路走,一路滴落血迹,像一支燃着的蜡烛。 最终,他们走到了神庙的大门口。 “我要用剩余的短暂时间,在这里留下能够长存于世的记号。等光明重新到来,新诞生的人们若读懂它——或许就有了与我们不同的未来。”圣子说:“客人们,离开这里,我长眠于此,你们还有未尽之路。” “路德,”最后,他轻声再唤,“不要拒绝注定降临的毁灭。” 郁飞尘站在门口,回望黑暗中的持烛圣子。他微笑目送他们,好像真以为这还是原本的朋友们,又好像什么都知道。单薄的少年几乎挂不住华丽的白袍,却仍像个孤独的君主,守着王国的坟墓。 这世界的下一个轮回是否会到来?如果到来,会像旧世界一样愚昧残忍,还是如圣子一般温柔平和? 他不知道,正如他不知道身旁的路德维希为什么始终没有回头,又为什么流下了一滴真正的眼泪。 那眼泪流经右眼下的泪痣,在平静面孔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迹,然后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下一刻路德维希面无表情抓住郁飞尘的手腕,带他跨出了漆黑的铁门。 久违的系统声响起。 “逃生成功。” “请开始解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6章 燃灯神庙 终 明明才在这个世界度过三天, 却好像和乐园阔别已久了。 随着系统声落下,灰色空间再度在郁飞尘身边展开,这次, 灰雾构建出的是影影绰绰的神庙轮廓。 而和上次不同的是,他身边还多出了一个白松。 白松:“这是什么!” 郁飞尘:“答题时间。” “答题?” 郁飞尘把他拎到神庙影像前,道:“把神庙里的来龙去脉给我说一遍。” “……哦。”白松应下了,这孩子的好处就在于指哪打哪,十分听话。而郁飞尘觉得经过了女皇、他、还有圣子的轮番讲解,这个世界已经清晰无比了, 但凡脑子斤两足够, 都能解构得头头是道。 他倒也不怕女皇也在和他同时解构。首先女皇的智商不构成任何威胁,其次,哪一方能最终得到这个碎片世界,不仅要看解构进度, 还要看谁背后的主神力量更强。 而他那位乐园的主神,不是号称整个宇宙纪元里力量最强大的神明么?所以他就放心让白松来锻炼了。 白松清了清嗓子, 开口。 “整件事情, 要从光明之神和阴影之神讲起……” “于是, 阴影之神为保护自己,建立了神庙,一代代寻找圣子……” “这一代的圣子,他很特殊, 很聪明……” “他有很多好朋友, 教皇、国王……还有个朋友是原来神庙里的修女茉莉。” “他不愿再念咒来保护自己的子民,决定让一切在自己这里拒绝。可是他如果拒不念咒, 又怕神庙不择手段, 用邪术把他变成听话的傻子。啊, 我觉得,没准复生魔药就有这种功效,这个世界的法术太邪门了。所以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得干净利落地死掉……” “就这样,我们这人被抓进来,帮圣子干活,可是在门口就被神庙的祭司——那个穿斗篷的老家伙拦住了。他是阴影神那边的人,也可能是活人,但是被蛊惑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他真是个相信光明的活人,只是没想通光明阴影的关系……” “……” “……就这样了。” 他说得还不错,逻辑尚算清晰,各种细节也没遗漏,郁飞尘偶尔补充两句,再把他的“可能”“或许”“说不定”修正成要么肯定要么否定的语气。 这样一通说完,郁飞尘又根据储藏室里书籍的内容补充了一些有关这世界的知识。 白松眼巴巴说:“好了?” 郁飞尘觉得没好,交卷前还得检查一遍,于是又补充了几处边边角角的信息,最终道:“好了。” 系统道:“解构开始。” 接着,金色的光芒以几个关键节点为核心向外展开,迅速蔓延,很快就遍布了神庙的边边角角,整个神庙都几乎变成了金色。金芒停止扩展的时候,系统出声,不知为何,机械的语调中多了一丝上扬。 “解构进度,98.5%,恭喜!” 98.5,还不错。剩下那0.015就是一些犄角旮旯的无所谓信息了,像‘骑士长和教皇的关系究竟是上下属还是情人’这种,这东西他真不知道。 接下来的流程他已经很熟悉,创生之塔的力量接管神庙。 “解构成功。” 金色光芒流溢,分别融进了他和白松的身体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又清明了许多。再然后,一枚缺了个角的血盐心脏凭空出现,漂浮在了他的面前。形状很清晰,还很眼熟,俨然就是被路德敲了的那个 。 另一个欢快的声音响起,他们面前同时浮现字幕:“守门人温馨提示:此次您的历险用时为:目标世界3天,乐园11钟。您的解构成绩为:98.5%,超过了96.7%的乐园同行,非常优秀,请再接再厉!” “此次历险,您获得的奖励1:基础力量强化,15%。” “奖励2:破损的复生之心(光明)。用途:修复当前身体的所有损伤,恢复到完美状态。使用方式:食用。有效次数:3,有效范围:通用。有效目标:通用。备注:非起死回生道具,无法修复致命重伤,无法复生已死亡对象,请知悉。” “守门人暖心嘱托:奖励得来不易,且用且珍惜!” 白松长长“哇——”了一声,说郁哥,竟然还能这样,这听起来是好东西啊,就这么给我们了? 又说,这个括弧光明括弧是在夸我们吗。 看来,他们用不杀人的方法得到的血盐心脏是光明的,而如果真用邪恶的杀人喂蜥蜴方式获取血盐心脏,就会得到心脏的黑暗版,药效必定有区别。 这部分字幕隐去,比较冷淡的那个系统声再度响起:“请选择是否带回信徒。” 接着是欢快声:“守门人爱心提醒:世界千万片,乐园仅一个。此世界强度4,振幅7,安全性未知,选择信徒需向创生之塔支付11万方辉冰石,并将其带入创生之塔第10层,进行记忆筛查与清洗,标价:5万方辉冰石。” 这数值让白松麻木了。 “16万方……?”他掰着指头,“我之前就领了5片,郁哥,‘片’和‘方’是同一个单位吗?” 当然不是。 辉冰石有三个单位“片”、“块”、“方”,片就是一个钞票大小的薄片,块则是个普通书籍大小的长方形块,至于“方”,用他比较熟悉的计量体系,是指一个立方。 明白两者的巨大差距后,白松因贫穷而绝望。 郁飞尘觉得他这种样子还挺好玩,于是没说出真相:16万方辉冰石实属漫天要价,但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 随着守门人的“爱心提醒”,周围的一切也重新浮现在他们旁边,只是其它人都是静止的,只有他们两个能动。 “选一个人当我们的队友吗?”白松说:“肯定是教皇陛下啊!” 郁飞尘:“他不是新人,有阵营。你不怕是坏人?” 白松:“怎么可能。” 说完,他把郁飞尘拉到路德维希面前,撺掇说:“试试嘛,郁哥,钱算我欠你的!” 郁飞尘:“。” 就不怕我真没钱么? 但他还是被白松拉动,站到了路德维希面前。 定格的影像里,路德维希仍维持着无可挑剔的教皇仪态,但眼睛是闭着的。远处微弱的烛光给他在睫下投出阴影,先前流过泪的地方好像还残存微微的湿迹,像个精雕细琢的垂泪蜡像。 虽然隐约知道答案,但郁飞尘承认,自己在这一刻确实有所期待。 这人如果没有不动弹和爱划水两个缺点,会是很完美的队友。或许他再也不会遇到这么合心意的。如果可以—— 但就是这一点期待让他微微冷了脸,转身:“算了。” “郁哥!你搞什么嘛!” 没搞什么,他不喜欢被拒绝,更反感期待落空的感觉,没必要去自找。 他不打算去问路德,结果身后传来声音,白松竟然自己上了。 “教皇陛下,教皇陛下!” 郁飞尘转身,随着他的喊声,路德维希还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他们。 “陛下,您愿意跟我们走吗?以后一起。” 路德维希的目光很和缓,伸手揉了揉白松的头发,却看向郁飞尘。 他好像在笑,眼睫微微弯起,很温柔的神情。 但他对着郁飞尘,却只说了一句话。 “再见。”他说。 ——意料之中的回答。郁飞尘没什么反应,语调平淡,直接说:“你在哭什么?” “刚才吗。”路德维希一直看着他,神情依然温和,墨绿眼瞳中却流露出轻烟一样的怅惘,他说:“想起以前的事情。” 郁飞尘不擅长安慰人。于是半晌没说话,最后只出来三个字:“别哭了。” 没想到教皇陛下眼里还真浮现了微微笑意:“不会了。” 不错,他的安慰获得了第一次成功。 没能拉教皇入伙,白松很是失落,不过他很快想到了新的目标。 “我觉得裘娜姐姐也很好,我去问问她。” 郁飞尘没什么表示,随白松去了,他和路德仍站在原地。路德道:“你觉得她会答应吗?” 郁飞尘:“不会。” 果然,听完白松的来意后,裘娜又问了些别的情况,最后摇摇头。 “我不会主动害队友,但那是在保证自己没事的情况下。不过你们也不是好欺负的人。”她说:“和你们不是一路人,与其以后不愉快,不如现在各走一边。” 她叹了口气,也摸了摸白松的脑壳:“这个副本教会我挺多东西,我自己先单打独斗一段时间。” 说罢又看向郁飞尘和路德维希,洒脱地笑了笑:“不过,交个朋友。你们是我认识的第一批人,万一以后再见面,还能忆往昔呢。” 郁飞尘:“好。” 白松再度碰壁,垂头丧气:“那……茉莉妹妹……等等,人呢?” 这时候他才发现茉莉根本没在门外,竟然还留在门内。 郁飞尘直接给系统说了一声:“不选了。” 他们陡然落回实地,看向门内的茉莉。茉莉红着眼睛也看着她们。 “我……不走了。可以吗?”她小声道:“这里,就很好。外面的世界……不是我能生存的地方。” “你傻呀!”裘娜说:“这个世界连太阳都没有,你还能活几天?快出来啊。” 茉莉抿唇,依然摇了摇头:“我出去,不也会死吗?还会死得……很难看。像学者那样。我就留在这里,给圣子帮忙,帮他给下一代留下记录,后面的人就会知道光明阴影的事情了。这样我还是个……有价值的人。” 圣子微笑。“谢谢你,女孩。”他道。 茉莉低头,虽然红着眼睛,但仍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郁飞尘静静看着这一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就有了自己的命运。都结束了。 “永夜49577已完成。 “回归通道开启,10,9,8,7,6,……” “本次历险结束,期待下次历险与您再见~!” 最后一眼他看向了路德维希,正对上一对温柔的墨绿眼瞳。 看他的口型,似乎又说了一遍“再见”。 郁飞尘:“再见。” 希望在下个世界里,这位毛病不少的陛下也还能遇到他这种好人。 “……3,2,1,欢迎回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7章 创生之五 世界转换, 漆黑神庙在那一点微茫的烛光中远去,一直环绕在他们身边的潮湿和血腥的气息也渐渐消失了,倒计时归零,圣洁的光晕降临在他们周围。 这次降落的地点不再是创生之塔的第十三层了, 而是像郁飞尘之前那些任务一样, 完成后直接传送回到辉冰石广场的随机地点。 白松有些意外,不过这才是郁飞尘习惯的。第一次回来时和守门人克拉罗斯的见面交谈算是新手指引, 现在他们已经不是新人了。 他们落地的同时, 四面八方传来一声悠远的钟响,辉冰石广场的中央沙漏里落下一粒晶莹璀璨的计时砂。散落在广场空中的那些金色光点们不再七嘴八舌拉客, 而是同时寂静了一秒,再异口同声发出教堂唱诗般的咏叹。 “距离——复活日——到来还有——七——天——” 欢呼声四起,卖花少女抓起篮子里的一大把花瓣洒向金色的天空。环绕在整个广场上的是异常欢乐的氛围。空气里飘散着蜜糖、玫瑰花和葡萄藤的香气。 郁飞尘看向四周,几乎所有人都穿着风格各异的华服, 雕像和植物也戴上了花环,就连广场上的鸽子们都各自叼了一支雪白的铃兰花, 稳重地踱步行走, 不再到处乱飞, 咕咕叫唤。 这种氛围郁飞尘也是第一次见到, 他虽然经历了无数副本, 但在乐园待的时间并不算长,满打满算, 还差一点才够一个纪元。他看向广场中央的沙漏——水晶沙漏形状细长,还有七天, 乐园的一个纪元就将走到尽头。 每个漫长纪元的最后一天, 是乐园最盛大的一场节日:复活日。 这地方里日落街很近, 白松好奇地四处张望,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一辆独角兽拉的马车从日落街里轻快地驶出来,和郁飞尘错身而过。又过一会儿,马车猛地刹了,车顶跳下来一个穿白袍子的少年人。 “郁哥!”那人欢快地朝郁飞尘打了个招呼。 郁飞尘看着那张脸,记忆里一片空白。还好下一刻白袍少年就自报了家门:“我是夏森,上上次是郁哥你带我们过了任务。” 只看脸的话,一百个熟人里郁飞尘也很难认出五个,但说起名字就有印象了。进入永夜之门前他接的最后一单是个丧尸世界的任务,夏森就是那个队伍的新成员,他还记得那个队伍的人极其擅长复读和插科打诨,有一个光头队长。 说着,夏森走近了,郁飞尘也就看见了他右眼角侧下方的那颗暗红色泪痣——这才是正常泪痣该在的位置。 他礼貌性地说:“你的队友呢?” 夏森捂脸:“他们全灭了。” 郁飞尘:“……” 这件事竟然不使人觉得意外。 “还好复活日马上就到了,我不用再找新队伍了。”夏森说。 这时,他马车上的同伴朝这边说了什么,夏森让他们先走,又对郁飞尘解释说:“复活日仪式所需的永眠花只生长在我的家乡兰登沃伦。队友死掉以后,我没有事情做,于是主动帮仪式与庆典之神在兰登沃伦和乐园之间运送鲜花。” 这时那辆马车重新向前行驶起来,雾一样的纱幔帐被气流掀起,露出鎏银车厢里满堆着的白色长瓣花。 夏森说:“上次没来得及,这次我请你去喝酒?” 郁飞尘时常受到雇主们这样的邀约,绝大多数时候他会推掉,但夏森之前已经让他的朋友们先走了,如果再冷漠拒绝,就不再符合人与人之间的客气礼仪。 于是他们三个并排走入日落街,街两旁的酒馆也都布置得格外美丽,每一家的门前都摆出了“复活日半价活动正在进行”的牌子。 白松四处张望,终于抓住了重点:“复活日是什么?” 夏森说,郁哥,看来这是你从永夜之门带来的新同伴。郁飞尘点了点头。夏森刚来乐园不久,但似乎对乐园的一切机制都很熟悉。 他发现答应夏森的邀约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夏森开始主动向白松解释了。 乐园每个纪元的时长为三万六千五百次钟响,“三万六千五百”同时也是沙漏流尽所需的计时砂数量。这些日子里共有三个重要的节日,分别是许愿节、归乡节、复活日。 一个纪元从从“许愿节”开始,中间经过十次“归乡节”,最后以“复活日”结束。 与其说复活日是个节日,不如说是个盛大的祭祀仪式。复活日这一天,他们的主神会走下长昼之山的三万级台阶,穿过开满永眠花的道路,来到暮日广场中央,所有人都将得见神明无瑕的容颜,也见证乐园至高无上的荣耀。 在这一天,当主神的一滴鲜血落入圣洁的祭坛,万千世界的生灵都将抬起头,看向无尽高远的天空。复生的力量会遍及神国与尘沙之海的每一个角落,召唤那些属于乐园的魂灵,于是这个纪元的英雄们——那些为神圣的事业而牺牲在茫茫世界里的信徒——他们将再次归来,并获得崭新的生命。 活着的人们,也和他们死去的队友、朋友或爱人再次相逢于乐园。 “复活后,他们会出现在暮日广场上。那时整个广场会有太多人,毕竟一个纪元的所有人都会来。所以乐园会为此创造出无数个重叠的空间,以免人流太过拥挤——你出身什么类型的世界?大概就是服务器或者魔法隙、灵地、平行空间那种东西。我们拿着许愿牌,保证能和朋友们相见于同一个空间里。”说到这里,夏森从口袋里拿出几个牌子,上面分别写着他队友的名字和id号码,“就是它。” 白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反正就是死去的人全都活过来,这个他懂。 “所以 ,信徒们从不畏惧死亡。”夏森将许愿牌握在心口,眼里闪烁微微的泪光,轻声说,“因为神与每个人同在。” 白松长出一口气:“我赞美主神,原来我不会死。天知道我在神庙过得多么害怕。” 郁飞尘毫无感情地打碎了他的喜悦:“你会死得很彻底。” 白松:“?” 夏森补了一刀:“当然,死在永夜之门外的人除外。因为神明的福音还没有遍布那里。” 白松痛彻心扉。 边说,他们边走进了一家酒馆。 两只外表都有点未成年的人喝酒,郁飞尘果汁。他没怎么和他们交流,那两只的聊天内容主要是科普乐园知识——这是委婉一点的说辞,直白地说,郁飞尘觉得夏森是在向白松传教。 “是你无法想象到的——即使是童话故事里也不会有这样的神明。” “我曾经爬上长昼之山。你知道吗,神明就居住在山巅的暮日神殿里,神殿前的水池旁总有天真的孩子在玩耍。成年人很少走近神殿,因为不愿让尘世的气息打扰那里的安谧,即使神爱每个人。” ——“那真好。” “是的,在我的家乡,神国的最中央——圣赎之地兰登沃伦,每个人从出生起都信仰主神。” ——“你们从出生就有意识了吗?” “……这只是一种修辞的方式。我家乡的人喜爱诗歌与修辞。” “你的痣颜色好好看。”白松偏离话题的能力没有退步丝毫。 但夏森结合主题的能力竟然毫不逊色:“这是兰登沃伦的习俗,很多人都会用永眠花汁在右眼下点一颗痣。” 听到这里,郁飞尘抬眼看向夏森。 只见银发白袍的少年神情安静中略带忧伤,抬手触摸着自己那颗色泽凄美的泪痣,道:“古老的传说里,这是神的第一滴眼泪——在他还没有成为神明的时候。” 白松 :“他怎么哭了。” “没有见到相关的记载,”夏森说,“或许是因为众生的苦难。” 接着,夏森越说越伤感,竟然趴在白松的肩上大哭了一场,边哭边说,我爱他。 郁飞尘静静看着这一切,想,那位所谓的主神陛下蛊惑人心,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令人发指。 好不容易,这场在酒馆的聚会结束了。 走之前,夏森还送了郁飞尘一瓶树莓汁,并对他说:“郁哥,虽然你什么话都没说,但我总能在你身上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或许是某种注定的缘分。” 走出日落街,郁飞尘想带白松回巨树旅馆,给他也租个房间,没想到迎面又是一个和他俩有关联的人,他给白松雇的导游。上次刚导了个开头,白松就被永夜之门拉走了。 “小朋友,你怎么突然消失了!还好我这里又出现了你的方向信息,否则这次导游服务会被判失败,我要被莫格罗什请喝茶的。来!我们继续。” 白松:“是你!我也很想你!” 他们叙旧,郁飞尘去买了个知识球塞进白松脑袋里,浩如烟海的知识直接把白松变成了一个痴呆患者,目光呆滞歪斜,呈弱智状被导游牵着走向创生之塔,很久才恢复。 “你消失之前,我们讲到智慧女神希瓦娜曾经在沙漏前强吻了力量女神阿忒加。接下来我要和你讲一个缠绵曲折的多角恋爱——你知道画家吗?艺术、创造与灵感之神。” 白松点头。 导游和他勾肩搭背,神神秘秘道:“9层的艺术之神和10层的时间之神墨菲是最好的朋友,他们灵犀相通,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因为所掌管的都是极其抽象之物,唉,这样的一对灵魂伴侣多么美好!经常有人看到他们一起在夕晖街并肩散步,说说笑笑。你知道吗——墨菲的捏脸,每一个细节,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画家亲手精心雕刻的,那简直是雕刻梦中缪斯一般的深情……有时候你去找画家,会看到他的画布上——你懂得。” 郁飞尘旁听,已经生出了辞退这个导游的念头。 导游话锋一转:“可惜啊,可惜,墨菲却另有心上人。” 白松俨然沉迷于这个多角爱情故事了:“怎么会这样!” 导游连连摇头:“画家陪墨菲在夕晖街散步,购物,寻觅各个世界里最有趣的物品。可惜那些精心挑选的东西,大多数却被墨菲送给了另一位神解闷。乐园里几乎所有神都不和那位来往,甚至对他非常敌视,我们的时间之神却总是喜欢在那一层逗留,其中所蕴含的感情,你能明白的。” 白松:“那个可恶的神是谁?” 导游语气更加神秘:“那——就是传说中的永夜之神,克拉罗斯。” 白松:“……” ”不过呢,那位永夜之神的心意,却是更加难以琢磨……” “接下来的八卦就太危险了。快快快,我带你去见墨菲神官。复活日前夕,第10层抽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郁飞尘冷冰冰按住导游的肩膀,提示他敬业一些,做点该做的事。这玩意却陶醉地捧住了胸口:“主神在上,传说中的郁神竟然碰了我的肩膀。” 导游油盐不进。郁飞尘厌倦地和他们两个一起到达了10层。 门开了,下午的阳光从木窗棂照进来,光线里浮荡着闪光的微尘,时间之神的居处像魔法师的藏宝室。成千上百座高低错落的沙漏发出沙沙的声响,墙壁悬挂着形状各不相同的钟表,天花板向下悬挂着细长的金丝鸟笼,每个鸟笼都里有个雪白带羽的小鸟骸骨,姿态优美。 一位优雅神秘的长袍魔法师坐在扶手椅上,看向他们。 他看起来有人类的二十岁出头,一头浓密耀眼的金栗色半长短发。右眼是深红色,瞳孔里有奇异的纹路,带着金色单边眼镜,左眼眶里却不是眼珠 ,而是一簇金红色的火焰。 “初次见面,二位。”他站起来,托着一个盒子走到他们面前,深色木盒里是数叠背面朝上的占卜牌。 但他却没看白松,而是看向郁飞尘:“一位朋友曾向我提起过你的名字,很高兴见到你。抽个卡么?或许你有兴趣看看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8章 创生之六 卡牌背后的纹路闪烁着神秘的银光。另一旁, 导游开始低声向白松介绍所谓的“抽卡”。每个进入乐园的人都有抽取三张时间之神手中预言牌的机会,而且一生之中,这个机会只有一次。 时间是最神秘也最公正的东西, 三张预言牌上的意象会告诉你, 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导游说:“想当初,我的第三张牌竟然抽到了稀有的‘向导’,于是我信心满满想要在乐园做一番事业, 去那些最危险的世界里当个英雄, 做大家的精神导师和引路明灯, 没想到——” 时间之神眼角微挑, 带上了一点笑意。 导游叹息:“没想到是我要当导游的意思。不过, 这个职业实在是再适合我不过, 我爱它。当然,我也爱您, 墨菲神官, 您的卡牌就是我生命的向导。” 白松看向卡牌,对它产生了十二万分的兴趣:“一共有多少种牌?” “世上有多少种命运,就有多少张预言牌。” 白松:“郁哥,快抽。” 一时间, 郁飞尘没回答。 “如果害怕面对不确定的未来, 可以只抽前二张牌。”时间之神仿佛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 但事实并非如此,郁飞尘只是在想,如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将走向何处,预言牌又会怎样预测他的命运。 如果命运已经固定, 那预言牌的牌面又是否可以作为指引。 说到底, 但凡不是万念俱灰的人, 都曾设想过自己未来的命运。 乐园的传说,只要能活下去,一个人能够从永夜之门外获得一切想要获得的东西。他要获取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想脱离主神的疆域,但这只是因为他不喜欢被人统治。除此之外,他是个活着没有方向的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偶尔思索某些事的意义,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片空白。如果永夜门外那些形形色色的世界能帮他找到那种东西,那他不介意衷心感谢所谓全知全能的主神。如果预言牌可以,那也同样。 几乎没再思索,他选了一个最顺眼的位置,最右上方的一张牌。 时间之神墨菲眼眶中的火焰闪烁跳动,用占卜巫师那样的语气说:“这是第一张牌,可能预示着你的过去,也可能预示着你的现在。是我来翻开,还是你自己?” 郁飞尘自己翻开了它。 流淌着银紫光芒的细线框着一幅意象画:昏沉的大地与天幕上到处燃烧着火焰,画面中央,一柄残破的长剑斜插在大地上,因背光而通体漆黑。 “一张骑士牌。”墨菲说,“你当然知道骑士的诸多品格与美德,我喜欢这类人。” “但这张预言牌的画面似乎寓意不祥:骑士长剑守护着即将破灭的灾难之地……长剑的裂痕暗示着支离破碎的故土与灵魂。但问题不在于这个,漆黑色代表对内心的否认,你真的发自内心践行骑士的守则吗,还是仅仅在表演一场心照不宣的哑剧?站在行将毁灭的土地上,骑士又做了什么?” 现在郁飞尘觉得墨菲和画家确实如导游所说是一对灵魂好友了,因为这两位的发言神叨叨得如出一辙。不过他倒不介意当个骑士。 “对不起,说得有点多了,”墨菲叹了口气,“占卜者需要比其它人更加真诚,所以主神赐予了我窥知他人命运的力量,也施加了‘知无不言’的禁锢,我无法说谎,并且不得隐瞒卜辞。” “画面迷雾重重,但它仍是一张骑士牌,这是高贵的职业。我要看一下你的信息……在乐园的一个纪元里,你完成了很多难以想象的任务,当然,数量也超乎寻常,你拯救了许多苦难中的人们。不错。乐园应当感谢你,你是个合格的骑士。” “更难得的是,你竟然还帮助了很多很多队友,你拥有无与伦比的美德——” 白松在一旁喃喃道:“郁哥,原来你比我想象中还厉害。” 导游则小声道:“但那是收钱的。” 墨菲:“……” 郁飞尘:“……” 仅仅是因为收钱就把他的内心定义为漆黑吗?他虽然价格很高,但从没有商业欺诈。 墨菲叹了口气:“继续。第二张牌可能预示着你的过去、现在或未来。但它所属的时间必然在第一张牌之后。” 郁飞尘抽卡,第二张牌上的画面更简单了,昏暗的环境里,一束暗淡的光芒照亮了高处的黑王座。 “第二张,君主牌。没有多余的卜辞可说,但我想告诫你,务必控制自身,并反省自己是否正在追逐错误的东西。因为这是一张——暴君牌。” 事实上什么都没在追逐的郁飞尘淡淡“嗯”了一声表示听见,然后转向下一张。 “停一下。”墨菲说:“窥探你的命运需要消耗很多力量,请允许我稍作休息。” 白松:“嚯,原来抽卡还能导致服务器崩溃。” 他的词库扩充了,看来知识球确实有用。 “你来乐园才一个纪元,命运却如此难以窥知。如果没有冒犯你的话,我想知道,来到这里之前你多少岁?” “III类计量单位,21岁。” 墨菲微微蹙眉:“恕我直言这不可能,不要对时间说谎。” 郁飞尘丧失了和这位神说话的兴趣。很多事情都没有原因,就像他的捏脸会被很多人提出想要高价购买,而其它人的不会那样。如果每一个特殊之处都要寻找缘由,那他的余生就要浪费在无意义的思考当中了。 殿堂的沙漏之一流尽的时候,时间之神的休息结束了。 郁飞尘的手指按在了第三章牌的背面。 “第三张牌预示你的现在或未来,发生顺序在第二张牌后。”墨菲说。 郁飞尘将正面朝上。 前两张牌里都有黑色存在,但那起码是有形状的。而这一张不然。 一团漆黑的图案毫无规律地平铺在卡面上,抽象、混乱,没有任何形状和纹路可言,甚至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它的内部自有混乱的秩序,外部则以疯狂的姿态向外扩张。 墨菲的手指触在这张牌上,将它拿在手中。这一刻,房间里所有沙漏的流速陡然加快,指针的走速也异乎寻常,每一个小鸟骨骼都伸直脖颈,扬起头颅,将尖喙朝向天空—— “无意义预言。”墨菲声音沙哑,手指也略有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对抗着什么,声音里甚至出现了奇异的断续。 他说:“好了,你走。” 郁飞尘就真转身走了。 沙漏的流速继续以恐怖的速度增长,整个空间被“沙沙”流沙声完全占据。郁飞尘背对墨菲站定,微垂眼,浑身紧绷。 无处不在的沙沙声里,忽然响起时间之神飘忽的低语,他语声机械平直,像是本欲缄口不言,却被无法抗拒的规则掌控,不得不发声:“你要……走在……他的鲜血……铺成的……道路上,你——” 白松惊恐的喊声仿佛来自极遥远之处:“小心——!” 浩瀚冷漠的力量如同高山压着尘土那样从郁飞尘背后朝他卷来,他无法呼吸,被极其恐怖的力量镇压,甚至一动不能动。直面危险与死亡的直觉猛然炸开! 他目光茫然放空,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死亡。 但下一刻,他生生在那濒临极限的力量下转身! 所有事情只发生在一刹那,他看见时间之神高悬半空,背后展开雪白色骨骼鸟翼,手持一把烈焰燃烧的弓箭。弓弦刚刚震荡回原本的位置,弓口就直直朝着他。 郁飞尘低头,他胸前是一支燃烧着金红火焰的长箭,锋利的箭尖就抵在他的胸膛心脏处。箭柄被他握住了,再迟一个眨眼的时间,箭尖就会洞穿他的胸膛。 饶是如此,握住这支来势汹汹的长箭,也刹那间抽空了他所有的体力。力量与力量的对抗濒临极限,他词汇有限,长箭所蕴含的力量只能用“恐怖”“无法想象”“不可抵抗”来形容。 不过时间之神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所有沙漏都流尽了,空间里一片死寂。他脸色苍白,眼眶里的火焰也濒临破灭。 乐园里,人无法伤害人,但一部分神可以处决人。不过神与神之间也有力量的差距。 郁飞尘撒手,长箭掉落在地。同时,他的第三张卡牌也飘落在地板上,露出漆黑一团的正面。 墨菲的声音沙哑可怕:“你能挡住真理之箭……不可能……你不能活。” 郁飞尘面无表情:“那你再来一箭?” 能挡住第一次的东西,他就能挡住第二次。 墨菲右手握紧弓身。下一刻,尖锐的喊声响彻整个创生之塔:“克拉罗斯——!!!!” 郁飞尘拉起白松就走。时间之神的箭挡住了,但如果再来一个守门人,情况不堪设想。拜八卦导游所赐,一桩抽卡引发的血案。 余光里,灰紫的雾气忽然降临在殿堂中央。这是克拉罗斯的代表色。 郁飞尘死死按住电梯键。 白松如同热锅上的蛆:“电梯!你快点!快快快!!!” 但永夜之门的开启来得如此恰到好处,比电梯门打开得还要快。 “门已打开,倒计时10、9、8、7……” “守门人温馨提示:亲爱的客人,此次您即将进入的世界:强度5,振幅6,满分10。” “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 郁飞尘转身,看见克拉罗斯已经出现在了殿堂中央,兜帽下的眼睛幽幽看着他。 “3、2、1。” 周围场景彻底虚化。 乐园,拜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9章 命运齿轮 01 阈值60, 请稍后再试。  四面八方传来浑浊的响动,弥漫天空下的,是一种腐朽的氛围。 ——丧尸围城, 死物军队已经包围了人类基地。 人类军队列阵, 直升机悬在半空,坦克在前,步兵在后,堡垒在正中,如同风暴中的孤岛。前方一片死寂, 连呼吸声都难以听到。 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道沮丧的自暴自弃声。 “完了。” “凉啦。” “交代了。” “咱们要留在这了。” 正在喃喃自语的人是个胖子,有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他正站在一辆坦克的平台上,手持望远镜看向前方。此刻,万物晦暗沉闷, 他站在军阵最前方,寸草不生的光头仿佛成了唯一的光源。 一个人往他身边缩了缩。 “队……队长。”那人哆嗦着问, “您不是说, 最擅长打丧尸副本吗?” 另一个人也说:“您不是说, 砍丧尸的头就像切西瓜吗?” “——还是脆皮大西瓜。” 光头队长的声音也哆嗦了。 “你……你看看——这能叫丧尸吗?”他伸出手颤巍巍指向前方,“这他妈的是亡灵天灾啊!” 只见前方缓缓行来紫黑色的尸群,皮肉腐烂变质, 裸出的肋骨下吊着半风干的内脏。这本来是丧尸副本里司空见惯的东西,但现在,它们还额外产生了变异,甚至进化出了首领。 他们把目光投向丧尸潮中央, 那里有一团缓慢移动着的巨大怪物, 几乎有整个人类堡垒那么大, 像一座山脉在大地上行走, 每一步都引起地面的微微颤动。 这就是那个丧尸首领,人类科学家给它命名为“黑撒旦”。拥有首领后,丧尸群的战斗力有了恐怖的提升,人类阵营的前线一退再退,直到如今。 首领黑撒旦诚然是军方的头号心腹大患,但心腹大患不止这一个。 “看到A1407个体了吗?”光头队长说。 他右手边操纵望远镜的队友说:“还没有,正在找。” 另一个队友操作显示屏,图像停在一张黑撒旦的局部特写上,它那沟壑起伏的肩膀上,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是个人形。 这是最近几个月中侦察机发现的异常影像之一。 经过比对,这个模糊的人形在黑撒旦极近处出现数次,也曾多次在丧尸王国的腹地幽灵一般出没。它移动范围极大,行动轨迹不符合普通丧尸人类的特征,并且呈现出能操纵其它个体的迹象。 人类科学家如临大敌,给它编号为“A1407”,怀疑是继黑撒旦之后出现的第二个高智商个体。 大怪物还没办法打死,又进化出了新的疑似首领,实在是雪上加霜。 “这也太难了。”他的队友眼神涣散:“可是,可是咱们计划得不是很好吗?” “谁说不是呢,咱们还请了外援呢。”光头队长声音也微微飘忽:“说好了,兵分两路,我们和郁神拖住丧尸群,夏森协助基地研究出疫苗,打赢保卫战,完美完成任务,回乐园拿奖励——这不是很好吗?” “谁知道,郁神开场就跪了呢。” “骨灰都他妈的被丧尸扬啦,哈哈。” “这就是天价外援郁飞尘吗,哈哈,我不活啦。” “现在丧尸进化了,基地的疫苗方向也宣告错误了。” “我们的小夏森还带着病毒样本被飞行丧尸抓走了。” “鸡飞蛋打了啊队长。” “完了呀,队长。” “是啊,队长。” “怎么办呢,队长。” “闭嘴!”队长面部肌肉微微颤抖:“现在一听见郁飞尘这三个个字,我就上头了,妈的我就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玩意——” 就在此刻,一声尖锐的长叫声响起,警报轰鸣。军阵最前方的一架军用直升机俯冲太过,螺旋桨与一只丧尸飞鸟悍然相撞,机身猛地着了一团浓烟烈火,翻滚着划出一道黑烟滚滚的抛物线,向下方一头栽去。 “砰——” 第一声炮响炸亮了浓黑的天际。下一秒,枪炮声震响,硝烟四起。 开打了。 光头队长怒吼一声,扛起身边的巨型迫击重炮——但这东西实在太沉了,连他那异常魁梧的体格都招架不住,怒吼声中途变轨成一声“操”,哐当一声,重炮砸回原本的起降支架。 他检查装填匣,拉下瞄准镜目视前方,姿态自然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怎么打?”似乎是情况紧急,队友并没有嘲笑这尴尬的一幕,而是焦急发问。 ”队长说:“但根据我纵横丧尸副本的经验,这种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大型怪物,一定有致命的薄弱部位。记住我的七字真言,瞎猫碰上死耗子。只要开炮够多,弱点就会被打到。” 可惜,并没有人听他的鬼话。队友都在瑟瑟发抖。 “怕什么?”队长回到舱内,吼道:“大不了等盒饭!这里又不是永夜之门!” 尾音消散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但这话似乎确实安抚了在场之人的情绪。各个位置上的队友都开始正常操纵。 坦克天窗关闭,履带牢牢抓着地面向前滚动,深入丧尸群。 这是件极端危险的事,但情况危急,他们没别的选择了。 “时刻防备A1407,”队长对舱内成员说,“只要想到有这么个鬼东西还没出现,我就有不好的预感。” “收到。”队友说。 舱室微微震颤,不断有丧尸生物或飞溅的尸块撞上坦克的外壳,沉闷的咚咚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像阴郁的鼓点。 “注意右侧面!” 能见度极低的灰白色烟尘里,一个五米高的丧尸巨兽狠狠撞上了坦克的侧面,钢板吱嘎作响,坦克差点被掀翻。但他们的反应也不慢,穿甲i弹在巨兽退后蓄力的那一刻就炸穿了它的脖颈,拦截成功。 “有点顶不住了,”有队友说,“不过比想象中好一点,我还以为咱们也得开场跪来着。” 他转头,却见队长死死盯着外景屏幕,嘴里喃喃道:“不对……情况不对啊。” “不对啊。”另一个也在看屏幕的队友说。 “不对啊。”又响起一道声音。 “你们是复读机吗?”队长已经对他们忍无可忍。 “确实不对,”小队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声音,“一部分丧尸呈现静止状态,没有进攻行为。所以咱们刚才没感受到特别大的压力。” “十点钟方向那个,好像死机了。一点钟方向也有两个。” 顺着指示看去,一点钟方向确实有两个遍体苍白的腐尸低垂着头颅,丧尸潮往哪里动,它们就随波逐流往哪里走,却没别的动作,也不撕咬扑食。 放眼战场,这样的丧尸竟然不在少数。 队长的眉头逐渐紧锁起来,声音也沉了许多,快速道:“打开天窗,我出去看看。” 仿佛肉眼见到的东西会比电子屏幕上的显示更清晰一般,他半个身子探出坦克顶部,架起望远镜观察周围景象,脸色逐渐苍白,低声重复道:“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 “我在很久以前的一个丧尸类副本里也见过这种情况。那是它们被首领控制,开始了二次变异,那个副本我们几乎团灭了,”光头队长仿佛想起极可怕之事,尾音带颤,忽然大吼:“停火!全体戒备!通讯员转接统战中心!首领监控加强!” 他又道:“黑撒旦没这本事,找A1407的人呢?监控员!” “还,还没……” “白养你了!”队长大骂一声,一边拿起通讯机联络统战中心,大声吼着“停火,准备防御!”,一边怒气冲冲往舱内看,却忽然对上了舱内队友抬头看他的眼睛。 ——睁得圆大,目光呆滞,仿佛被忽然吓到的眼睛。 仿佛炮火声忽然停止,被这样的目光一看,队长也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背后蓦地发寒。 “瞪我干什么,”他哂笑,“这又不是恐怖副本。” 一边说,一边却感觉到了什么一般,缓缓转身—— 他的肩上,有力道传来。似乎是一只手轻轻搭在了那上面。 光头队长转身的动作僵了僵,想到丧尸并不能做出“拍肩膀”这样高度类人的动作,他用余光瞟向自己的右肩。 确实是一只手,角度有限,只能看见中指、无名指和小指。 是个人类的手,或者说,男人的手。指甲平整,指节长且分明。 只是这只手的皮肤未免过于苍白,而皮肤下隐约透出的血管又泛着不详的茄青,这明明是独属于丧尸的颜色。 而且,他也没听见呼吸声。 刹那间,他脑中划过一个恐怖的想法。 有丧尸在他身后。 一只手已经按在了随身的冷钢军刀柄上,他沉住气,继续转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0章 命运齿轮 02 如果尝试理解白松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那无异于把自己也变成一个思路弯曲的人,郁飞尘已经学会了无视白松的想法,现在也自然而然地无视了。 郁飞尘的无视在白松看来相当于默认, 使他又陷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痴呆。 郁飞尘写完“安菲尔德”,收笔。这时比他低了一个头的安菲已经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了,这个动作也被郁飞尘等同于默认。但是在内心称呼“安菲”总让他有种违和感。想起那个名字,浮现在他记忆里的仍是橡谷的冰天雪地里那位冷淡强大的长官, 而不是现在这样精致的美少年。 想了想,他道:“你叫安菲尔。” 安菲尔声线清澈, 只带一点变声期临近时的哑,因此即使语气十分平铺直叙,也只是显得自矜而非冷淡。 他说:“你凭借什么认出我?” 郁飞尘的语气倒彻彻底底冷漠又危险:“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安菲尔一言不发, 转身走上了吊桥。 白松:“你们在说什么?他都走了。郁哥,你好凶,你的行为很过分。” 郁飞尘:“过分吗?” 白松反问:“不过分吗?” 郁飞尘难得笑了笑, 但不是开心的那种。 没再和白松说话, 郁飞尘抱臂看向前方。吊桥前端,金发少年的背影被蒸腾的水汽笼罩, 仿佛走在一片浓雾中。 他想, 时间之神的“真理之箭”可能并不像名字那样, 依托什么无往不利的真理。因为即将中箭的时候, 他一生的所有时刻都被压缩在了一起, 重重叠叠浮现眼前, 那是无法形容的画面。无疑,那箭的核心是“时间”, 如果将一个人从时间里抹杀, 那他确实就消失得彻彻底底了。 所以, 他确实是死里逃生。不过有件事要多谢那位时间之神。濒死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仅是记忆中的画面,还有很多已经遗忘的东西。大多数都没什么意义,所以他没在意,也没来得及在意。 可是当安菲尔出现在眼前,他再次看到那颗泪痣的时候,稍纵即逝的一幕忽然出现在了眼前——过去飘忽得像幻觉,那一刻他根本没来得及理清思绪,或者说本能地拒绝去理清,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按部就班继续和安菲尔交流。 直到现在,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那段记忆才再次缓缓浮出了水面,像个巨大的幽灵,嘴角挂着白惨惨的笑意。 眩晕由头顶散至全身,雾气刹那间迷了他的眼。 下一刻好像又身处海上,站在雪白的船舷旁。四周安静,海风拂过甲板。难得没有拌嘴的时候,他的那位长官正看向海上的落日。 海面上,晚霞是一片血红灿烂的汪洋,寂静中,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支配他转过头去,看向长官的侧脸。 夕阳的金色余晖映在那人纤长的睫毛上,长官的为人很讨厌,只有长得还算顺眼。同队的两个女飞行员休息时刚讨论过这家伙的睫毛根数。 不由自主地,他开始数了。但他这人思路常和别人有差异,别人数上睫毛,他第一眼就数起了下睫毛。 一二三四五六七……忽然,他觉得自己数错了,那地方有点怪。然而这时候长官已经转头看向他:“你在干什么?” 他道:“你睫毛上有东西。” 长官冷漠地眨了一下眼,一动没动。 这个人连伸手碰一碰自己的睫毛都不做,虽然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忍不住多腹诽了几句。腹诽完伸手,长官这时候倒配合地闭上了眼睛。 他成功在不冒犯这人的前提下,用指尖小心拨开了下睫毛里他觉得有点不对的地方。 原来是颗藏在边缘的小痣,夕阳照耀下微微呈现暗红的色泽,像抹了一下,但没完全擦掉的眼泪。人不怎么样,泪痣反而不错,连带着长官的脸都脆弱好看起来了。 这时长官的语气已经很危险:“拿掉了么?” “郁哥?郁哥?” “你不说话,承认自己很过分了?”白松说。 那些事情不愿回想,甚至将它丢弃遗忘,果然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像是被开了个贯穿一生的玩笑,命运如重锤在他心头轰然落下,留下一整个纪元的荒唐狼藉。 他转身离开托盘机器人,听见自己道:“他更过分。” ——声音沙哑得可怕。 这时,其它几个人也像是接受了事实的样子。 陈桐说:“也就是说,除了闯过这个什么关卡,没有别的办法了?” 白松道:“是的。” “那就来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陈桐大大咧咧在莎草纸上以狗爬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写完后是那位小道长,飘逸的“灵微”二字和上面的“陈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接着是走路方式接近螃蟹的八条腿先生,他叫“查拉斯特拉斯”,太难记。上个世界里大家都有鲜明的装扮区别,所以认人还算容易。但这次不仅年纪类似,衣服也一模一样。郁飞尘没有任何心情,连辨认他们的欲望都丧失了,只能随缘记忆。 没抄完魔法咒语的卷发少女叫莉莉娅,一个高挑的女孩自称柯安,是个画家,还有位叫妮妮的大眼睛少女,是个奇幻世界的预备诗人,正在学习长史诗的第七种写法。 叽里咕噜的那位仁兄始终没能和他们沟通成功,在纸上写下的文字比陈桐还难以辨认。除此之外,队伍里还有对疑似情侣,男的叫薛辛,自称是机械专业的大学生,女生叫郑媛,也是机械系学生,薛辛说“我们是男女朋友”的时候,郑媛冷漠地说“已经分了”,然后走到了离薛辛很远的地方。 写完后,一行人陆陆续续上桥,当最后一个人也走上去后,螺旋桨带着铜管喇叭飞到他们旁边,欢快的声音继续播报: “下面宣读学院规章: 1.除校徽外不得佩戴金属首饰,如项链、戒指、手镯等。 2.保持校服干净整洁,不得穿脱配件,不得卷起袖角、裤脚,不得敞胸露怀。 3.不应携带个人机械进入学院,严禁私自合成通讯机械、管制机械。 4.不得损坏公物、不得浪费食品、不得乱写乱刻、不得乱丢零件。 5.严格执行学习任务,认真规范完成作业。 6.遵守学院作息时间,闭门后不得离开宿舍。 宣读完毕,祝大家顺利完成学业,通过考核,成为一名优秀的魔法学徒~”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1章 命运齿轮 03 吊桥走到尽头, 内堡垒的大门后是个昏暗的隧道,亮着几盏黄色的煤气灯。煤气灯穿透雾气照亮了隧道里的庞然大物——一个看起来像火车的东西,通身由黄铜色和红色的金属制成,火车头是圆柱形, 最前面有精美的狮身鹰头兽浮雕, 连烟筒上也雕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铜蛇。 广播继续:“请新生有序登上校车, 参观学院。提示:请扣好安全锁扣~” 安菲尔走在最前,当郁飞尘走入车厢的时候, 看见他已经在中间一排的靠窗处坐下了。这列火车很长, 前后座椅间距离大,车身却窄,每排只有两个位置, 左手边靠窗,右手边是过道。 他在安菲尔那一排落座,白松目瞪口呆, 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被彻底抛弃。于是他坐在后面一排,和陈桐大哥邻座。火车内陈设典雅精美, 座椅甚至有深红色天鹅绒软垫和靠枕。陈桐啧啧赞叹,一边摸着软垫, 一边又去够天花板上的流苏。 郁飞尘简短道:“注意安全锁扣。” 说着, 他从座椅右边拉出一个疑似固定装置的横杆来, 金属横杆下端连着一个机械绞轮,把横杆往自己方向推到一定程度后, 绞轮发出“咔哒”一声, 横杆固定住, 他整个人也被拦腰牢牢锁在了座椅上。 同时, 右边的安菲尔也拉好了锁扣。接着其它人陆陆续续扣上, 当最后一声“咔哒”声响起的时候,车身内部一个金属零件“铛”一声落下,随即车身动了起来。这种动起来的感觉并不是寻常汽车或火车的平滑启动感,而是内部无数大大小小的零件同时开始运转,每一个零件运转的动静都清晰地响在车厢里,相互之间的节奏不同步,但各自又有单独的规律。这只能让郁飞尘想到一种东西——齿轮,巨量的齿轮。 陈桐:“妈的,怎么感觉这车快散架了。” 最后一排的机械学院大学生说:“这火车不会跟墙一样是纯粹用金属结构拼起来的?声音怎么这么不对头?” 话音落下,火车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声。下一刻,座椅后背猛地推在他们背上,火车以几近疯狂的速度猛地向前冲去! “我草——”陈桐大叫一声。 郁飞尘心中浮现一丝不妙的预感,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余光看见安菲尔侧脸安静,他声音冷硬,没什么感情地说了句:“自己小心。” 安菲尔几不可查地微微点了点头。 几乎是一眨眼间火车就驶出了昏暗的隧道,强烈但不刺眼的光照进来,前方视野陡然开阔明亮,一个复杂的巨大空间扑面压来! 巨大的堡垒四壁满是不知名的金属机械装置,一个巨型齿轮占据了整个天花板的一半。旧银色、黄铜色、深赭色是这地方的主色调,机械主体庞大又冷硬,边缘锋利,饱含重量与力量 ,任何一个零部件砸下来都足以把一车人压成肉泥。远超人体的巨大机械带来近乎野蛮的震慑,但仔细看,每一个细节都精巧无比。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的齿轮和扭矩一刻不停运转着,带着各自传动的机械规律运作。整个空间里还穿插着错综复杂的金属轨道与传送带。 面对这样的情景,几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但还没等他们回顾过神来,最前面忽然响起一声女孩尖叫! “啊————!”妮妮的声音分贝几乎达到了人耳能听到的极限:“前面没路了!”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前面的车身忽然整个向下垮塌了下去!来不及做出防备,垮塌很快波及到后面,失重感猛地朝郁飞尘袭来。 车没散,人也没事,只是火车走了个几乎九十度的下坡,往下疾冲了。 他们从两个奇形怪状的黄铜悬挂臂之间穿了过去,机械世界陡然放大,然而还没等人适应向下的节奏,火车又穿过一堆寒光闪闪的机械斧,拐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垂直大弯。 “啊啊啊啊啊——” 前后的尖叫声魔音灌耳,郁飞尘舒展身体,尽量让它最大限度与座椅和地板相接。那个不妙的预感没错,这不是什么火车,完全是个过山车。游乐场过山车至少能保证安全,而这地方的金属火车——谁知道是什么鬼东西,而保护身体的只有一根不比小拇指粗的横杆。 不过碎片世界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进场就把人全部灭掉。因此对他来说,再惊险刺激的过山车也和过家家差不多,失重和旋抛训练毕竟是空军学校的入门课。 火车继续前进,在这座金属迷城里来回翻转穿梭。血液在心脏和头脑里鼓噪,坠机的前一秒,世界也是这样颠倒混乱。似曾相识的场景又唤起过往的记忆。 舰载机是双座制,也就是两个操纵位,通常是主位负责即时驾驶和战斗作业,副座执行目标识别和情报通讯。他在主位的时候比较多,副座上带过很多人,不乏母舰上的诸位军官,却唯独没有那位长官。 因为长官大人事多又惜命,头晕还怕晒。他曾经对着六和八的视频回放给这两人挑出了三十三条错,一度成为舰上奇谈,那段时间飞行员之间放狠话的模板就是“把你的操作视频发长官”。但挑错是一码事,上机又是另一码事了,假如让这人上一次机,必然好好地上去,脸色煞白地出来。 唯独一次,突发事件不得不撤离的时候,哪怕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器人也得跟着他们上机了,何况能给王牌飞行员挑出三十三条错的人本质就强到离谱。 其实那天长官自发跟了他。护目镜都规范戴好了,但临到起飞时他又把人推给了四。没什么别的原因,四的天赋点歪了,风格平稳异常,能把战斗机开成空中地铁。 长官最后看了他一眼就进了四的机舱。那天他的副座没带人,切了单座模式一个人完成所有任务。他应付得来,操作没出什么问题,临场反应也不错。上不带别人,就他一条命,坠机也坠得坦坦然然。世上从来不缺为了引导和掩护队友献身的人,那天换谁都会这么做,挺没新意。只不过数次回想往事,因为四的那架机上多捎了位爱给自己添堵的长官,又觉得这舍己为他的光荣事迹也不算太泯然众人。 就在坠入海水的前一秒,他还想,这么完美的一次飞行,可惜那瓷器人没在副座上,想挑刺又挑不出来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只是记忆这种东西不经看,越回放越淡薄,泪痣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惊心动魄像海水横流,可再回忆也就没那么沉浸其中了。郁飞尘回顾完二十出头的幼稚时刻,轻轻松松抽身而出。现实里,过山车还发癫一样在堡垒中左冲右突,金属的锈迹和闪光时而放大,时而消失,如同海水上的波光, 他不为所动,只是平静的看向右方的安菲尔。不知道血盐心脏能不能治脸盲,他确实分不清眼前这张少年面孔除了年纪变小之外与、长官、安菲和路德维希有什么不同。既然泪痣长在那里,就当还是以前那张脸。 于是他又回到最初那片海洋上,回到死亡前的那几秒——只是这次副座不再空空荡荡。 坠机的过程持续了很久,他就那样感受着安菲尔无声陪着自己一次次从山巅到谷底,直到最后一次疯狂的翻转后,周身终于回归平稳。 结束。当年那个七幼稚到了极点,可那片蓝海是他唯一认真活过的地方。现在他将‘把长官安放在副座’的心愿认真完成了,也算有始有终。 也就一笔勾销。 火车停了,他解开锁扣站起来,朝车门走去。自觉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还挺有仪式感,可以作为对一段时光的彻底告别。从此以后世界上没有七也没有长官,而他和安菲尔只是临时队友偶尔相逢。 但就在要离开的当口,他还是想看一眼那个梦魇一般纠缠在他和安菲尔之间的泪痣。 ——于是他转身。 刚刚站起来的安菲尔就这样栽在了他胸前,金发凌乱散开,纤细的右手指虚弱地握住他的胳膊,额头抵住他胸口,急促地一下下喘息着。 郁飞尘掰起他的脸,见脸色煞白,瞳孔微微涣散。 瓷器人又露出了本质,他的仪式在即将结收尾的时候戛然而止,这让郁飞尘微微有些暴躁。这人要是早知道会出现有求于人的时候,刚才还至于因为被点破身份这点小事恼羞成怒走开么? 他伸手粗暴地揽过安菲尔的肩膀,把人往前带。 播报声甜美依旧:“学院观光完毕,请新生有序下车,不要拥挤。” 陈桐气喘吁吁骂骂咧咧解开安全扣,扶着车窗拍胸脯顺气:“他……他妈的……什么观光,这是玩我们。这过山车就他妈的离谱,老子心脏都哕出来了,草,去死……” 后方的灵微声音微微虚弱,但还算吐字清晰:“道友,请勿秽言。” 陈桐:“会盐,什么盐?” 另一边:“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看来即使是相同的语言也会像异族语言一样出现理解的鸿沟。 加长加弯,附带巨型机械恐吓版过山车终于结束,一行人跌跌撞撞下车,咒骂声此起彼伏。正好墙壁角有几个桶,几个人刚下车就抱桶干呕了起来。 安菲尔看起来只是晕,不算太糟糕。除他们之外,还能保持直立的就只有文森特、抄咒语的莉莉娅和道长灵微了。 莉莉娅挠了挠头发,看着扭动不已的队友们说:“你们……没骑过龙吗?” 灵微则俯身拍了拍白松的背。白松目光僵直,道:“小道长,别告诉我你经常御剑飞行。” 灵微点头:“道友所言不错。” 白松:“……” 就在这时,催命一样的播报声又响起了:“欢迎新生正式入学爱丽丝魔法学院,接下来请进入1号教室,开启试听课程。提示:试听课程是超~简单的传动课哦。” 陈桐抡起拳头就想往喇叭上砸,被文森特握住了手腕。 文森特:“校规说了,不得破坏公物。” 陈桐:“你上学的时候没违反过校规吗?” 文森特:“没有。” “算了,”陈桐泄气,“别人的地盘,我还是听话。走,进教室。” 广播说现在要进的是1号教室,1号教室又在哪?一行人朝周围看去,只见火车停在一个镂空长廊上,廊左边依次排列着数个十几米高的黄铜兽首大门,离他们最近的狮首大门上用花体刻着一个字符“i”,稍远一点的大门上分别刻着“ii”、“iii”。看来最近的那个就是1号教室无疑了。 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开门装置,但当他们站在门口的金属地板上时,重量把那块地板压得下陷了一点,随即一声机械弹响,齿轮咬合声咔咔哒哒响起,大门开了。 门内空间极大,同样是旧银黄铜交错的环境,不同色的铁皮呈几何状拼接,再用铆钉固定在墙壁上,有些地方锈迹斑斑,古老神秘中又透露着机械特有的冰冷。教室里堆放着山一样的零件,中央还有十几座金属大工作台。每座工作台上都放着工具和一张图纸手册。这看来就是他们的“课桌”了。 然而,这所谓的“1号教室”里却没有讲台,也没有疑似老师的存在。 郁飞尘让安菲尔靠着工作台,自己翻了翻图纸。 刚刚缓过来的女画家柯安喃喃道:“破旧又精确,巨大又有限,一切都是蒸汽时代的风格……那传动课?” “传动,就是机械传动嘛!”薛辛说:“你刚才说蒸汽时代,刚好我们这学期上了类似的课。蒸汽时代电力还没投入大规模使用,工业的动力都是蒸汽机提供的,蒸汽推动活塞,活塞上连接着齿轮、链条、扭矩之类的东西,活塞一动,这一连串的机械就动起来了,这个过程就是传动。” 他讲起课来胸有成竹,柯安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这节课的内容就是教给我们所谓‘传动’的原理了,我们怎么上课,等老师吗?” 陈桐道:“等上课铃嘛。那边有表。” 教室正前方确实悬挂着一个机械表,不过只有一个指针,这时指针即将指到最上方,通常的十二点位置。 果然,当指针直直指向最上的时候,广播开口了。 “亲爱的新生们,试听课程——传动课正式开始~ 课程目标:按照设计图纸,熟练制造一件传动机械的简单末端装置,每人需要制作一件哦~ 下课时间:时针下一次垂直于地面时~ 教学完毕,请新生们认真完成学习任务~” 众人:“???” 陈桐再次口出秽言:“这他妈的就教完了???老子要举报这学校!” “举报”一词微微触动了郁飞尘的神经,他本能地给队友们安排了下一步:“看图纸。” “他妈的,当老子没修过灯泡吗——”陈桐掀开半指厚的图纸手册,随便翻到一页,愣了愣,脱口而出:“这么复杂?” 他挠挠头,认真思索了一会,道:“意思就是我们每人得从这些图纸里选一件机械,再用那边的零件做出来?” “不。”郁飞尘看完最后一页,合上整本手册,朝他扬了扬,道:“这就是一件机械的图纸。” 愤怒的叽里咕噜声响了起来:“叽里咕噜——!” ——可喜可贺,这仁兄走到现在,终于能听懂一点人话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2章 命运齿轮 04 图册一共有30张纸, 四开大小。前面是6页三张基础零件图,再来14个部件分解图共20张,最后是成品组合图。内容详实严谨, 倒也不像刚才的教导那样敷衍, 不至于再引起举报。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实在太复杂了。郁飞尘转到其他工作台翻看图册,还好, 大家的图册上都是同一件机械, 这意味着可以互相帮忙,还有完成的可能。 大家也都接受了现实,各自翻看图册, 一边看一边流露出绝望的神色。至于那些骑龙的、御剑的、写史诗的、语言不通的,表情更是和头脑一样空白。在座又都是清秀的少年少女, 整个1号教室里萦绕着期末考试来临前特有的死寂氛围。 妮妮举手:“我真的不会。” 机械学生薛辛说:“我也看过了,图纸虽然很难, 但其实没有那种高度专业化的操作,分解下来也就是一些简单部件的组合, 就像搭积木一样。时间有限, 大家一起合作, 会的教不会的,努力完成。” 没人表示反对。郁飞尘说:“先挑零件,来几个会的帮忙。” 薛辛和郑媛一前一后走上来, 表示可以帮忙。文森特也来了,最后安菲尔也飘忽忽地晃到了零件堆前。 图纸上标明了每种零件的型号和所需数量, 型号多样, 数量巨大。而教室里的零件堆更是像汪洋大海一样, 光是把它们挑出来就是浩大的工程。 文森特道:“6页零件, 我两页, 你们一人一页,先挑出样品再教给其它人。” 他说话的前音重,尾音飘,没来由让人生出装神弄鬼的感觉。但内容倒没什么可挑剔的——除了那个“我两页”之外 。不过郁飞尘也没说什么,他做完自己的可以帮安菲尔找零件,他不觉得这人现在是清醒的。 几人很快各自把零件挑全,又把剩下的人分成几组,简单教学后,其它人也跟着他们挑拣相应的几种零件。 如果让一个人挑拣全部零件,无疑困难,但假如每个人都精通的几种,只在熟练范围内工作,效率就会快上很多,时间过去十分之一的时候,所有零件都各自堆成一摞,足数,还留出了余量。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组装了。 摆在他们眼前的有两条路。一是流水线,二是各做各的。 “13人14个部件。每人可以负责一个部件,做13个,最后组合。或者每个人单独完成自己的整个机械。选一种。”郁飞尘简单道。 郑媛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理智道:“不能用流水线方式。我们现在生手太多了,熟手也抽不出时间监督,一旦有一个人的组装出了问题,所有人的机械都没法完成。必须各做各的,责任自负。” 灵微道:“平白带累诸位,确实不妥。” 最后大家举手表决,所有人都同意各做各的。但并不意味着自生自灭,最后的方案是他们五个会做的人轮流在中央工作台上带其它人一起做,先做完的去帮没做完的。仿佛学生中自行诞生了老师一般。 正式开始前,郑媛用记号笔在时钟上画下格子作为每个零件制作的最后时限,过期不候,到点后即使有人没完成也必须开始下一个。时间异常紧张,没有任何磨磨唧唧的机会,连嗓门最大的陈桐都噤声了,一脸严肃地摆弄着零件。 开始后,郁飞尘第一个示范。他不大想看见安菲尔,但这玩意就坐在他正前方,正在拧螺丝。他还没从头晕里恢复,眼神雾蒙蒙的,动作有些懒倦。奇怪的是,同样的动作如果换成年的路德维希做,就是漫不经心高傲慵懒,换成安菲尔,却像个没睡醒的卷耳朵猫。 人,果然还是成年才能靠谱。 所幸大家都很认真,没人拖后腿,叽里咕噜先生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语言不通,却对图片有极其敏锐的感知,在生手里竟然是做的最快的,每次做完之后,还有余裕去替最费力的妮妮和柯安两个人做,让她们能勉强赶上。 郁飞尘看着,大致猜出了叽里咕噜的原生语言类型——不存在文字和声音,直接用高度抽象的图案符号沟通,他曾经进入过类似的地方。万千世界,奇异的文明不计其数。 薛辛说的也没错,蒸汽时代的复杂并不是那种难以理解的复杂,它不像物理公式一样抽象,而是绝对具象和准确的。有限的科技却可以被无限的智慧拔高,无数简单的零件以最原始的方式相互连接,最终组成难以想象的精密结构。 可正是这样才最可怕,物理公式实在学不会也就死心放弃了,组零件却是明明知道一切都可行,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么手抖,要么手笨,总是慢人一步。 整个传动课死线压着死线,险象环生,到最后所有人都绷紧了精神,要不是有陈桐偶尔的骂娘声缓解情绪,估计有几个人已经当场崩溃了。 指针到最下方的时候,柯安的工作位上坐着文森特,莉莉娅正抱着安菲尔哭,叽里咕噜在对着灵微道长的作品检查,郁飞尘刚给没跟上进度的妮妮上完最后一个螺丝。 ——所有人的机械都做完了。 甜美的播报声响起:“下课时间到!辛苦啦,亲爱的新生们~” 陈桐用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口吐莲花:“我日你哥。” 这次,灵微道长没有反驳他。 广播没点名批评谁,也没说他们没完成课堂任务。整堂课忙得一团乱麻,也顾不上看自己到底做出一个什么东西,现在松了一口气,他们看向自己的作品。 “我们做了个什么?怎么说的来着,传动机械的简单末端装置?” 白松:“像个椅子?” “椅子。” “就是个椅子啊。” “%#@。” 靠背,扶手一应俱全,确实是个椅子没错,就是形状奇怪了一些,材料……更加奇怪。 “草泥马,想要椅子拿个木头打不行吗?这不费铁吗?”陈桐彻底暴躁了。 “不是,”文森特抬起一个横杆,道:“这是个安全扣。是过山车的座椅。” 郁飞尘制造过程中也注意到了这个,他看向安菲尔的作品,又看向其余人的,确认外观上没出什么差错。内部零件复杂,已经没法再检查了。 就在这时,广播继续:“请新生们带上自己的课堂作业,有序离开教室~” 纤细的少年少女们拖着沉重无比的钢铁单人椅离开了,还好地面光滑,不太费力。原本以为火车还在原来的地方等他们,但前方空荡,只有光秃秃的轨道。 “往哪去?” 仿佛听见了这声疑问,广播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却比之前更加甜腻:“一天的课程结束 ,请遵守学院作息时间,及时回到宿舍,享用晚饭哦~” “喂!至少给个方向!”薛辛说。 却是一片死寂。 郁飞尘却把座椅推到了轨道前。他看了看座椅最下方两个凹槽之间的距离,又估测了一下金属轨道的宽度——差不多。 文森特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传动装置末端。” 陈桐终于反应了过来:“……不会。” 然而他们根本没别的路可以走了,没有火车,没有方向,只有“及时回到宿舍”的硬性要求。唯一的交通工具就只有所谓的“课堂作品”,一个过山车座椅。或者说,一个微型“过山车”。 郁飞尘把座椅卡在了轨道上,果然严丝合缝。 一行人脸色煞白。 比游乐场的过山车更不可信的是碎片世界的金属过山车,而比碎片世界过山车更可怕的,就只有……自己亲手组装的过山车。 十来个人陆陆续续把椅子卡在了轨道上,还好,都挺合适。事已至此,只有坐上去了。安全锁扣扣好后,一个撞针从底端凹槽里弹出,金属轨道受到撞击做出反应,两端的齿轮缓缓滚动起来,齿轮咬合,带起座椅上的齿轮一起转动。 椅背和椅面同时凹陷,把人更牢固地固定在了椅子上。 然后,它们缓缓动起来了。起先只是平稳前进,然后愈来愈快,风声呼啸,陡然转过一个大弯! 尖叫声依然如故,与来时无异的过山车体验,但没有了任何视野遮蔽。他们身处精密、巨大、恐怖的机械世界中,仿佛在一个獠牙丛生的巨兽口中穿行。 郁飞尘在最后,看着所有人的车都安全地经过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椭圆翻转弯,还不错。 轨道不是一条路到底的,它有很多岔路,但是椅子内部的某些装置能起到选择作用,学院没给他们路线,但路线是刻在机械里面的。 但变故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向上经过一个分岔口的时候,妮妮的尖叫声忽然变了个调。她的过山车在岔口颤了颤,冲向另一个方向,往前疾驰。 ——糟了。 那条分叉轨道没多远又是一个岔口,两秒后,底部齿轮摩擦,发出剧烈吱嘎声,火花溅射。 下一秒到达第二个岔口,过山车内没有应对此处的选择机制。 巨大的惯性带着小车撞上岔口,所有机械零件烟花一样在空中散开,同时被甩出的还有妮妮的身体。她像一只失去准头的飞鸟,被高高抛起,然后向下坠落。坠落过程中,她先是被一条机械臂挂了一下,然后垂直向下掉在了一个巨大的黄铜齿轮上,齿轮缓缓旋转,与另外两个齿轮咬合。最先消失在咬合处的是她那头亚麻色的长发,再是漂亮的蕾丝蓬裙,最后是两只鹿皮小长靴。 机械仍旧缓缓运转。生命消失在里面,连声音都不会发出。 广播突兀响起:“第11号,妮妮同学,课堂测试——不及格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3章 命运齿轮 05 在不可对抗的机械巨力面前, 人的存在异常渺小。一眨眼后,他们已经远离了那地方。风声呼啸,铁座椅带他们在金属轨道上快速滑动, 仿佛十几个在巨大城堡里滚动的小钢珠一般。 最终, 他们停在了另一道幽深的金属通道口前。通道开在机械墙壁上,仿佛一个凿在山壁上的深洞。入口走进去后是个圆形小厅,小厅的天花板很低, 设有壁炉、挂钟和精美的金属树形灯, 墙壁上有几扇方形铆钉门, 但都紧闭着。厅中央摆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台,台旁有十来个座椅。 这座迷城简直像设计机械的传动路线一样给他们规划好了所有行程, 他们也像课程最繁重的学生那样被安排好了紧锣密鼓的生活。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们面面相觑一会儿, 在长桌前依次就座。 金属台线条流畅,台面上塑着十数个精美的锡兽雕像, 它们面朝座椅方向,外观各异。“坐下”这个动作触发了座椅内部的感知装置, 细微的机械摩擦声响后, 锡兽口中喷出一道倾斜的液体, 精准地落在前方的杯状容器里。 郁飞尘面前的雕像是个棱角狰狞的展翼巨龙,安菲尔在他右手边,雕像是个带羽翅的独角兽,左边白松是个狮身鹿头的怪东西。大约半分钟, 雕像的喷泉表演结束,郁飞尘低头看杯子里的东西——有着黑、红、白三色的液体, 三种颜色泾渭分明呈环形分布, 黑在最外, 红在中间,白在最里面。 郁飞尘:“……” 这看起来不像能喝的东西,况且他也不太想喝。这东西让他不由得想起神庙副本最后那个鸳鸯锅魔药。 经历了噩梦一样的传动课,又目睹了妮妮的惨死。其它人也都没精打采,莉莉娅恹恹道:“不会是让我们喝它。” 陈桐:“但我真饿了。” 催命的广播声又响起来:“今天的学习任务已经全部结束后啦,用餐时间到!饭后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但一定要在时钟平行于地面前返回寝室哦~明天的课程将在时钟垂直于地面时开始,请同学们珍惜宝贵的学习时间,不要迟到~” 陈桐又骂了一声娘,对着面前的“晚饭”面目狰狞,最后一咬牙端起杯子,龇牙咧嘴地一口气干了。 “跟他妈的喝柴油一样。”他下了结论,“没毒,你们也喝,校规不让浪费食物。” 见陈桐没有喝死,其它人也都陆陆续续喝了。 郁飞尘同样喝完一杯。没什么味道,但口感确实像柴油。今天一天精神高度紧张,耗费许多能量,连他也有点疲乏。但喝下去之后,仿佛有新的力量从身体内部滋生出来,整个人很快回到了正常状态。其它人也发现了这一点,灵微道长说:“这便是此方世界的辟谷丹么?” 不管这玩意到底是什么,大家都从虚脱中恢复了元气,也就提起了精神,开始讨论今天发生的一切。 这是座学院,而他们是学生。学生做出了一辆过山车,这是课程的内容,而做完之后必须乘坐它回到宿舍,这是用实际使用来检验一天的学习成果,也就是所谓的“课堂测试”。 妮妮死了,她的机械因故障原地散架,没通过测试。叽里咕噜先生没说话,低下头,一副很难过的模样。郁飞尘理解他的感受,因为妮妮的机器有一部分是叽里咕噜帮忙做的,还有一部分是他做的。但他们两个的机器都没出问题,说明故障的原因出在妮妮自己做的那部分里。 她只是个见习诗人,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不出纰漏地做出一件复杂机械对这样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件太难的事。可是在这个机械副本里,出错就是死亡。然而其它人也没有同情她的资格——今天只是试听课,第二天、第三天,不知道还有多少离谱的课程和测试等着他们。今天死了妮妮,明天说不定就是自己。 薛辛道:“会不会我们通过所有课程,从这地方毕业,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了?” “现在线索太少,还推不出逃离方法。去看看别的地方。”文森特说。 可惜逛了一圈,外面除了机器还是机器,里面除了餐桌就只有宿舍,没什么东西可看。倒是人多而宿舍少,得自行分配。 现在他们有十二个人,宿舍是六间。宿舍没有好坏之分,设施一致,装潢典雅。一张长书桌,两把高背椅,一个挂钟,一间盥洗更衣室。床是高低床,下方的床比上方的床稍宽一些。 郑媛最先表态:“我们三个女生住一间。” 八条腿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区分,对不起。我一开始还想和美丽的莉莉娅小姐合住来着。” 叽里咕噜:“。” 郑媛白了八条腿一眼,拉着娇小的莉莉娅进房间了,柯安也跟上。 八条腿对叽里咕噜礼貌道:“或许您愿意和我同住,我也在努力学习。” 叽里咕噜:“。” 两位异族友人达成了一致,回房了。白松喃喃道:“我好像掌握了一点他的语言规律了。” 郁飞尘却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面无表情朝那个方向看去,是栗发的文森特直勾勾看着他,道:“我要和你一间。” 郁飞尘还没说话,白松先不同意了:“哎,我俩一起的,你别抢。” 文森特道:“你闭嘴,让他说。” 郁飞尘淡淡道:“我和你认识?” “不认识,”文森特生硬道:“你不错,可以和我一起讨论副本内容。” 郁飞尘笑了笑。心口不一还明显到这种程度的人也算少见。嘴上说“一起讨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要和你单挑”。 “没兴趣。”他也把真诚地把“离我远点”挂在了脸上。 栗发青年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转身独自进了一间房。郁飞尘觉得这人恐怕是脸皮太薄,没被拒绝过,只会转身就走。 “不是,”陈桐说,“这就单人间了?” 回应他的是关门声。 陈桐叹息:“这就叫气场。高贵。你们都很高贵。现在这儿就我是土鳖。” 白松:“我也是土鳖。” 陈桐:“那你和我一起睡?” 白松:“我不。” 陈桐叹气。薛辛主动说:“我和你一起,陈大哥。我觉得你挺亲切的。” 于是人又走了两个,郁飞尘粗暴拎起白松的后衣领带他往回转,去环形墙壁另一边的空宿舍。 这一转身,正好撞上安菲尔的眼神。 金发少年静静站在长桌旁的昏暗处,望向这边,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站着。 郁飞尘心里无波无澜,径直越过他走到宿舍门前。背后传来响动,是灵微走到安菲尔面前,语气温和疏淡:“在下略通占卜,方才一算,或与阁下缘分不浅。” 修仙之人,还修花言巧语。 郁飞尘原地站定,回头看那边。道长与安菲尔都不沾凡尘温文尔雅,倒像室友——他一向很客观,并心想,接下来安菲尔会欣然答应,一切理所当然。 却见片刻之后,安菲尔微微侧身,看向他所在的方向。霜绿色眼瞳依然平静,却因回望这一动作显出微微的茫然。 但他没想到郁飞尘在看着自己。正如郁飞尘也没想到安菲尔会用眼神去寻找他。两人的目光淡淡汇聚在半空,郁飞尘想这只是世间许多寻常对视中的一个,可他又觉得悲伤,像是失去了什么。 不仅如此,还觉得自己幼稚可笑。 坠入海水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这二十年没有虚度光阴,可以死了,挺好。只是这时耳畔忽然响起那位长官的声音,要带他去个什么地方。去葬身永夜,去与世长存。他心想这是临死前的幻觉,但既然说话的不是别人,也就答应。 再后来到了乐园,他也就等了。 于是成百上千个世界就那样过去,说不上痛苦,也谈不上快乐,他只是不咸不淡地活着,有雇主评价他冷静异常,其实约等于行将就木。很多时候他希望这只是临死之前的一场幻梦,而引他前来的长官也不是真正的长官,是个梦魇中的假象。等梦醒了,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可不仅没有结束,还再次遇见了那个梦魇中的长官。不仅如此,这人还表现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已经过去一个纪元,哪怕生死仇恨也该淡了。他也已经决定桥归桥路归路一笔勾销,可现在却还是郁结难消。 他对白松说:“你去找道长。” 白松:“你要做什么?” “我找他,”郁飞尘直勾勾看着安菲尔,吐出两个情绪难辨的字,“算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4章 命运齿轮 06 宿舍没有窗, 该是窗的地方挂着一张机器偶的概念画。书桌说是工作台也不会有人反对,工具盒里堆着许多小零件。 安菲尔进房后坐在了长书桌前的高背扶手椅上,那是个转椅, 轻轻一转就面向了郁飞尘那边。 郁飞尘没坐下,他姿态随意,后背倚着门。按理说安菲尔坐着, 他站着, 他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但是并没有。因为安菲尔的神情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甚至还能瞧出三分不明就里的无辜。浑身上下写满了欠打。 郁飞尘觉得此时自己该像审讯犯人一般冷静, 他按捺着内心那种想要虐待动物的**,打算和安菲尔僵持到底。 安菲尔一言不发,他也就不说话。直到安菲尔看向他, 道:“你今天怎么了?” 郁飞尘:“在想以前的事情。” 安菲尔神情未见波澜, 郁飞尘忽然想起这人既然在外面的世界里如此游刃有余, 应当也是与人交涉的高手。果然安菲尔并没被他带着走,只是声音淡淡:“为什么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 光阴日复一日,活着的人都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或是睹物思人, 或是睹人思人。路德维希也曾经背对着圣子流下一滴眼泪, 那时候郁飞尘问起,他也是说“想起以前的事情”。 只不过他们两个所谓的“以前的事情”, 绝对不是同一桩事罢了。这个人经历过比他悠长得多的岁月,母舰上那短暂的几年只不过是漫长生命里的浮光片影。 宿舍地板下方传来机械细微的运转声和震颤感, 宿舍所占空间不大, 四面八方都是金属墙壁。它是个庞大之物内部的小隔间, 既安全又危险, 安全是因为居住在如此沉重精密的堡垒之中,危险是因为小隔间相对整体来说太过微渺。当年在母舰的宿舍里时,也会有这种感觉。 郁飞尘环视房间每个角落,忽然说:“像不像?” “像什么?” 郁飞尘看着空荡荡的半旧金属墙——这种场景太熟悉,以至于他想给那墙上贴个标语。他笑了笑。憋在心里确实挺没意思,他想说就说了。 “守卫第三航线,献身碧海蓝天。”他语气平平板板,说。 这是当初母舰上房间里、走廊中和宣传册上随处可见的一条标语,甚至每天早上都要宣誓一遍。 霜绿色的眼睛霍然抬了起来,安菲尔的神色第一次有如此剧烈的起伏。 “原来您还记得。”郁飞尘说,“长官。” 先发制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往前走几步来到安菲尔椅子前。这种距离让安菲尔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 他看着郁飞尘。 郁飞尘认出他是连续三个世界的同伴不是不可能之事,毕竟同一人总有相似之处。但竟然追溯到一个纪元之前的那个世界 ,他不明白原因,也猜不出郁飞尘究竟要做什么,只觉得他态度殊异,咄咄逼人。 安菲尔道:“是我。” 承认得这么坦坦荡荡,倒让郁飞尘觉得无处使力。对着那双眼睛沉沉看了半天,他才道:“你在乐园多久了。” 安菲尔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轻烟一样的雾气笼着他的眼睛,像冬日清晨,白雾拂过冻冰中的绿枝。 他说:“很久。” “多久?” “……忘记了。” 郁飞尘先是被他清楚记得第三航线的表现微微取悦,又被这种忧郁茫然的眼神敲了敲心脏,酝酿了一整天的仇恨硬生生消散了一大半,不见踪影。他深吸一口气,想把那种强硬的情绪捡回来,脑子里却只回荡着一句话。 你还在。 他没说话,安菲尔却朝他伸出了手。可这人长得高,安菲尔够不到他的脸颊,又倔在那里不肯配合低头,安菲尔的手指最后只能轻轻落在他颈侧。 “……你长大了。”安菲尔轻轻说。 郁飞尘是预备和这人宣告决裂的,没想到安菲尔轻飘飘几句话,演变成了这种温情脉脉的场景。他硬是没有低头。 你长大了。这话听着刺耳,因为来迟了,错过了他还会为这种话感动的年纪。 真心或假意都无所谓,迟了就是迟了。 郁飞尘说:“为什么要带我去乐园?” “你坠机牺牲,我有责任。” 果然如此,就像他自己当初带回白松一样。至于为什么没有像白松一样继续被带去永夜之门,郁飞尘不想再问,没准是少给创生之塔交了钱。 他声音略带沙哑:“我不想去。” 安菲尔眨了眨眼:“可你答应了。” 郁飞尘:“……” 他有点想打人。打死最好。 郁飞尘说:“我不清醒。” 安菲尔眼中现出思索神色,思考把郁飞尘重新塞回去的可行性。 半晌,他说:“没办法了。” “我刚到乐园的时候没见过你。”郁飞尘说:“为什么现在又跟着我?” “初进入永夜之门,担心你会遇到危险。” 说得像真的一样,可惜事实更像是瘫痪人士终于见到了可用轮椅。郁飞尘知道自己在对话里完全占了下风,宣告关系破裂的计划此时正式宣告破裂,他直接丢下一句“睡觉”,然后转身走开去洗漱。 盥洗室门被重重关上,安菲尔看向门后郁飞尘模糊的身影,垂眼思索。 他终于迟而又迟地发现一件事,这人好像有点……生气。他已经有许多个纪元没见过在自己面前生气的人了,因此刚才只觉得怪异,并没有想到什么。 但以独立身份来到乐园,又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吗? 洗手台前,郁飞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岁的外表青葱年少,一百年也没长进什么。他拧开黄铜水龙头,把脸浸在冰凉的冷水里。往事一幕幕浮现,那种情绪由来已久,绵延一个纪元,非要用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才能彻底消灭,此时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心里满是烦躁。 出来之后,他看见安菲尔在书桌上低头摆弄一堆零件,煤油灯照着那里,金发和零件一起闪着亮晶晶的光。“安菲尔爬梯|子继而摔死”这件事并非不可能发生,郁飞尘没管安菲尔在做什么,直接去了上铺,挂外套,拉被子,闭眼,眼不见为净。 但细微的零件碰撞声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此时在和谁共处一室。其实他还有很多事情想问安菲尔,最想问的一句话是,以后呢? ——以后还会这样一起经历副本吗? 但他不想问,因为这个“以后”完全掌握在安菲尔手中。这人装作不认识的原因,他也能猜到——两人并不相识,那么哪天他不和他一起了,郁飞尘也不会知道。想来就来,想走也可以随时抽身。 他得到的力量终究还少,太多事情无法左右。 煤油灯的光芒渐渐变暗,安菲尔那边的声响也没了。郁飞尘把脑袋放空,打算入睡。 爬梯那边却传来细微的响动,有人轻轻爬到了上铺。 郁飞尘依旧闭着眼,但很清醒。他听得出是安菲尔——这爬上来后往床头走了几步,动作有意放缓。快到床头的时候轻手轻脚跪下来,然后俯身把一件什么东西塞在了他枕头下。 接着就打算离开了。 郁飞尘睁眼。 煤油灯暖黄昏暗的余光里,白丝绸衬衫带领扣的金发少年正在俯视着他,像童话故事里的什么角色。 郁飞尘:“做什么?” 安菲尔不见一丝被抓包的尴尬,抿了抿唇,把那东西又从枕头底下拿出来,递给郁飞尘。 郁飞尘拿在手里看。一个粗制滥造的机械兔子,眼睛是红色的不知名晶体,耳朵是几个半叠着的小齿轮,皮肤用了柔软度高的薄锡片。 安菲尔是抱着负荆请罪的态度来的,虽然他还没彻底想清今天被发脾气的根源在哪里。 “送给你。”安菲尔道,“七。” 郁飞尘的动作僵了僵。 当初他们宿舍八个人,上学的时候就排好了编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后来整个学校有十个上母舰的名额,全员通过了选拔,到了舰上依然是室友,还是以数字相称。久而久之舰上其它人也这样喊他们了。 包括长官。 “我不叫七。”他生硬道:“我叫郁飞尘。” 安菲尔的眼神忽然柔和了许多,这人今天的表情本来就带了点自知理亏的软,这下整个人的神态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了。 他轻轻说:“郁飞尘。” 郁飞尘“嗯”一声,算是默认了这个叫法,他继续翻来覆去检视那个瘸了一只腿的机械兔子,最后说:“你很敷衍。” 安菲尔否认,声称材料有限。 郁飞尘把兔子重新放回枕头下,直勾勾看着安菲:“长官,你不演了?” 装作不认识他的时候,浑身上下只透露出冷漠二字。 安菲尔蹙眉,继续否认了这个说法。郁飞尘没理他,他这具壳子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说什么都像真的。 最后,安菲尔给郁飞尘压了压被角,说:“用一个纪元就可以拿到进入永夜之门的资格,我第一次见到。” 被长官夸奖,是曾经的七表面不屑但得到了会觉得也不错的东西。郁飞尘坦然接受了。他道:“没人带我,就乱做了。” 安菲尔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时候我有别的事情,无法抽身。”寂静里,他低声道,“乐园平静友好,想你能应付得来。” 郁飞尘别过头。 如果是刚到乐园一年的他,要原谅那件事,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长官已经死了。 一个纪元后的他要原谅这件事,原因却是,长官还活着。 对着天花板看了半晌,他道:“原谅你了。” 原谅得如此轻而易举。甚至不是在安菲尔说出借口的时候原谅,在他想听这人的理由时,就已经原谅了。 甚至自始至终只想听一句“抱歉”,接过这人亲手递过来的台阶而已。他从没占过上风。 安菲尔伸手给他梳了梳鬓角的短发,道:“抱歉。” 郁飞尘:“没事。母舰最后怎么样了?” 沉默了一会儿,安菲尔说:“我尽力了。” 郁飞尘没再问下去,只说了句“谢谢”。他听出了言外之意,但很平静。这是可以预见的,那时候形势太严峻,并非人力可以左右,他经历了这么多世界,也没再遇见过那样的死局。 安菲尔继续给他顺头发,像哄小孩一样。郁飞尘觉得自己还没幼稚到这个地步,顿时有点意见,把手给他拨开了。 安菲尔没再拨拉他,道:“晚安?我下去了。” 郁飞尘:“你就在这里。” 安菲尔没上来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东西扯在上下之间,不太能睡着。 安菲尔倒没拒绝,郁飞尘往里移动些许,然后看着安菲尔拉开被子,把自己放了进去。马上要躺下的时候,郁飞尘却又道:“等等。” 安菲尔停在半空:“?” 郁飞尘把机械兔子从枕头底拿出来,又塞在自己这边的枕头旁,道:“好了。” 压着我兔子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5章 命运齿轮 07 宿舍的床称不上宽敞, 但郁飞尘的半大壳子不算完全长成,安菲尔更是纤细一只,两人一兔勉强绰绰有余。 醒来的时候已经忘记做过什么梦, 只记得有支离破碎的内容和混乱激烈的情绪,意识回笼的时候安菲尔还靠在他胸前睡着,金发散在肩旁, 随浅浅的呼吸一起一伏。他右手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扣住了安菲尔的左手臂, 看样已经很久了, 细白的皮肤压得淤红一片。 郁飞尘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 仿佛一道错了步骤的积木, 一觉醒来已经无法重来。受到情绪驱使,那桩想要干脆利落解决的事情轻轻揭过,即将落下的巨石变成细水长流的隐刺, 不上不下,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对待安菲尔。 说到底, 他对安菲尔也做不了什么。他承认,他在意那位长官如怀念那座故乡,也认为安菲尔德和路德维希不错, 这相当于将把柄送到了安菲尔手上, 他可以拿捏他。 他不喜欢被人拿捏, 又觉得兔子可爱。 难得一见,他竟然体会了一把进退两难的境地。想不清也就先搁下, 倒是安菲尔没有了神庙里那种嗜睡症状,竟然还能在别人身边睡得如此安然, 是因为拿准了他自己带出来的人不危险吗?但他内心那虐待动物的想法并没有消退。 安菲尔醒来的时候就对上了郁飞尘若有所思的眼神, 乌漆样的瞳孔黑沉沉的, 没什么善意。他心想昨晚明明已经好了, 今天怎么又是乌云罩顶,难道是现在的人格外难哄。 于是安菲尔试着说了句:“早安。” 郁飞尘神色略有缓和:“不早了。” 安菲尔适时起身,软被从身上滑落,他理了理睡乱的头发。 郁飞尘把兔子安放在一边,看着这一幕。记忆中遥远到面目模糊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呼吸,动作——而且还是主动前来。他觉得很不真实,又觉得不错。 他心情不错时效率比平时要高一点,很快洗漱完毕,又整理衣服仪容,穿好了外套。这时候安菲尔才迟迟走到了镜前,并在梳头发的时候被一个小结卡住了,正用梳子把它往下扯,试图暴力解开。 郁飞尘看着,觉得安菲尔这动作就很离谱,完全不像个一直养长发的人,如果天天这样,一头顺滑的长发很快就会被作没。 安菲尔继续。郁飞尘不得不走到他身后,说:“给我。” 安菲尔顺从地把梳子递给他。打结的地方是末梢的小卷,卷发确实比直发容易卡住,不知道是哪一家的知识球里塞了这么没用的信息,浮现在了他脑海里。 结很快被梳开,而安菲尔竟然没有任何拿回梳子的意思。郁飞尘的态度顿时略有敷衍,一边继续,一边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永夜之门?” 据这人昨晚交代,是因为知道以前带回来的人进了永夜之门,他不放心才跟来的。 安菲尔的回答并不真诚:“你是我带回的。” 郁飞尘:“你的队友呢?” 既然是在永夜之门后穿梭的人,想必有自己的队友。 安菲尔沉默了几秒。这几秒之间郁飞尘给他梳完了头发,为避免工作量再增加,他往旁边平移,和这人保持严格的一米距离。 安菲尔道:“他们有自己的事情。” 郁飞尘心想难为您了,还得自理。他想了想,看着镜中的安菲尔,又问:“回乐园后……” 连续三个副本装作不识,是因为不打算长期这样进入副本。但现在已经被点破,安菲尔思忖一会儿,道:“复活日后,我会找你。” 洗漱完毕,安菲尔挂上披风外套和郁飞尘一起走出去。临出门前他看了一眼郁飞尘,得出结论,这人情绪已经平和愉快了。 于是安菲尔问:“为什么能认出我?” 郁飞尘和安菲尔的一米距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宣告失效了,他几乎和安菲尔并肩,听到这一问,低头看他。金发少年温雅矜贵,似乎不在意任何事。但既然已经是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证明是真想知道。 于是他更要说:“我不想说。” 安菲尔蹙眉。郁飞尘觉得有趣。 早在神庙里,路德维希睡得不省人事时他就让白松看过那里,白松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只做了一个结论:为什么要关注教皇陛下的下睫毛,郁哥,你有问题。虽然他能看到安菲尔眼底这颗别人看不到的泪痣,连安菲尔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看到。 没准安菲尔也是所谓圣赎之地兰登沃伦的成员,曾经跟随潮流点过一颗泪痣,那泪痣恰好和他对上了眼而已。 于是他俯身,在安菲尔耳边道:“你自己想。” 一颗泪痣出了问题,根源当然不在于能看到它的人,而在于长泪痣的人本身。 安菲尔略低下头,眼中有思索之色。但这一动作让郁飞尘更清楚地看到了那颗泪痣。 再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和安菲是来得最迟的,其它人已经在餐桌上就位了。 “再不来,我们就要去敲门了。”白松一边说,一边狐疑地打量他们两个。 刚刚他郁哥低头的时候好像有点笑意,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足够让他目瞪口呆。 而短短一天,他郁哥就完全地忘记了路德维希教皇,和新的漂亮少年走到了一路,并给人家取名为安菲尔德,更让人觉得事有不妥。可是想到这人和路德维希教皇也是副本里萍水相逢,又觉得现在似乎也理所应当。 不过,每个副本里总有一个好看的哥哥或弟弟对郁哥很好,这又是为什么?因为他好看又靠谱么?白松几乎要放弃思考。他现在对郁飞尘不抱什么希望了,道德标准降低到不是两个就好。 白松不断在心中叹息,直到被郁飞尘把脖子拧回正面。 开餐前,角落里驶出一个捧纸机器人,螺旋桨带着铜喇叭幽灵一般从角落里飞出,要他们登记宿舍号。 登记完毕后,早餐还是和晚上无异的黑红白三色水。每个人都喝完后,薛辛道:“你们说这是个副本,要了解它的结构,然后寻找逃出去的方法。昨晚回去后,我想了很多,对于逃出去的方法没什么思路,但是,我觉得这个堡垒的运作有个致命问题。” 白松道:“展开说说。” “堡垒内部的机械装置太多,可是机械运转是靠能量的,机械到机械的传动过程也会损耗掉巨量的动能,这地方的耗能太恐怖了。蒸汽时代的能量要靠煤炭烧水,产生高压蒸汽,再推动机械,要让这么大的堡垒动起来,恐怕要用世界上所有的煤炭去烧开一座大海。如果一整个世界都由这种能耗恐怖的机械组成,那么这里一定是个能源极度匮乏、污染极其严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没错。”郑媛道。 文森特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我们还需要获取更多信息 。” 薛辛 :“确实,你们还有其它想法吗?还有,这地方明明都是机器,却说自己是魔法学院,我觉得这也是个矛盾点。” 柯安道:“我失眠了,半夜的时候,觉得房子在动。” 灵微:“在下深夜冥思打坐,亦觉如此。” “整个堡垒都在动,我们的房间也是它的一部分,”郁飞尘道,“晚上不要出门。” 他们讨论许久,穿插着白松对碎片世界的介绍,钟表快要指向最上方的时候,一声火车鸣笛声传来,昨天坐过的那辆火车又来了。 “校车来咯。”陈桐道:“走。” 广播响起:“同学们,第二天的课程即将开始啦,请大家有序上车。提示,请扣好安全锁扣~” 这次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尖叫声没再那么响了。停车后,他们再次抵达昨天那个大走廊。 “同学们,又见面啦!接下来请进入5号教室,开启第二天的课程。提示:这是很~简单的动力课哦。” 一行人走向5号教室的方向,边走边听薛辛说:“动力课……难道是教我们蒸汽机的原理?热能转化成动能嘛。还是说要教我们锅炉烧水?” 走进5号教室,与1号教室截然不同的场景出现了,显然,今天他们既不学蒸汽机原理,也不学怎样烧开水。 ——空旷的教室里有台连接着地面与天花板的漆黑金属炉,白色蒸汽烟雾从炉口疯狂排出,被上万个大型三叶扇送出教室外,滚烫的热浪以它为中心一波一波传来。神秘的嗡鸣声在里面不间断地响着。 炉口却是一堆黑红相间的晶体,像个大型沙堆,拨开仔细看,是一粒又一粒拇指大小的黑色或红色半透明宝石。 炉前面则快速滚动着十几条空传送带,末端深入地下,不知延伸到了什么地方。 陈桐挠头:“这又在玩什么花样?” “亲爱的同学们,第二节课——动力课正式开始~ 前置知识:魔导炉中提炼着珍稀的两色晶石,红色为“热”,黑色为“动”。红色热晶石拿在手中会发热,黑色动晶石拿在手中会震颤,否则为废品。 课程目标:每次魔导炉产生提炼品时,请及时处理提炼物,按需挑选出热晶石或动晶石,将其放入传输带。废品有害,请投入废石篓,千万不要投入传输带哦~ 提示:时针每经过15度角,传输带的需求变化一次;时针每经过30度角,魔导炉送出一批提炼品。第一个15度角的需求为:红色热晶石。 下课时间:时针下一次垂直于地面时~ 教学完毕,请同学们认真完成学习任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6章 命运齿轮 08 这次的教学时间比上次长一点, 广播停止后大家一时间没说话,都在思考它话里的意思。 十二个人里脸色最沉重的是薛辛。就在刚刚,他还用课上学到的知识发出长篇大论,推测“动力课”可能的教学内容, 却没想到这地方的原理和书上根本不一样, 甚至天差地别。这是个魔法学院——直接跳过锅炉烧蒸汽的环节,变成烧魔法晶石了。 思考完, 他们开始讨论。这次的课程要求其实很简单。但得先转换一下时间。一个上课-休息的周期下来, 这地方的表走了一整圈。转换成较为通用的时间单位, 姑且可以认为时钟的一圈是24小时, 他们的上课时长是12小时,而“时针走过15度”则是一小时。 每隔一小时,传送带的需求会变一次。每隔两小时,炉子会产生一批“提炼物”——也就是现在炉口放着的那一大堆红黑晶石。 第一个小时的需求是“红色热晶石”, 他们得在一小时内从把全部红色晶石从晶石堆里挑出来,放进传送带上, 让它去给堡垒提供能源。而且, 红色晶石里只有发热的才合格, 不发热的是废品, 不能提供能源,而且有害,绝对不能投入传送带中。 第二个小时挑出所有能震颤的黑色晶石送进传送带, 炉口堆着的一堆提炼物就算是彻底被处理掉。但这个时候,新一批提炼物正好又被送出来等待处理了。这样周而复始,处理完整整六批提炼物, 就算是完成了今天的课堂学习任务。 郁飞尘拣了两颗晶石放在手里, 果然如广播所说, 红色的有温度,黑色的会震颤。但这石头滑不溜手,得并起三指做舀的动作才能拿起。 莉莉娅松了一口气说:“听起来比昨天简单多了。” “不见得。”文森特说,“它们数量太多了。” 炉子本身已经巨大无比,这堆提炼物也足有将近三人高,每个晶石的体积又只有拇指大小,数量难以想象。 郁飞尘也看着那堆晶石,目光微沉。实话说,今天的任务比昨天难。分辨红与黑、发热与否、震颤与否都不难,但人不是机器,有难以控制的惯性。 这时,女画家柯安也开口:“你们听说过那个……捡石头的寓言故事吗?” “哪个?” “小时候在一本书上看过的,记不太清了,只能按照记忆复述。”柯安道:“传说在海边的无数块鹅卵石里,有一块价值连城的鹅卵石会发热。于是一个人夜以继日在海边捡石头。每捡一块都是凉的,他就把它扔进大海。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天扔出一块石头后,他忽然大哭了起来。” 莉莉娅:“为什么要哭?” “因为他刚刚捡起的那块石头就是温热的,可他已经习惯了扔出的动作,直到石头消失在大海里,才感觉到了手心的余温。可惜为时已晚。” 她讲完故事,大家都心有余悸地看向了晶石堆。薛辛说:“肌肉记忆很可怕。” 郁飞尘看了一眼时间,道:“准备。” 接着又审视了一下身边的安菲尔,每次坐过山车他都要晕一会儿。安菲尔正抓着他的手腕保持平衡,说:“我还好。” 就听陈桐说:“我真不能保证自己能挑对。要不咱们一个人挑,另一个人检查?” “时间不够。”郁飞尘否决了这个提议。 十二个人如果全速工作,两小时挑完这么多晶石还算有可能,如果再抽出一半人手去检查,任务根本没法完成。但是,确实有种预处理办法能减少一部分时间。 “我们要抽出一个人先对红黑两色进行分拣。第一次分拣尽量甄别废品,但不强求,动作要快。分拣人把纯色晶石送到其它人身边。其余十一人原地不动,挑拣合格晶石放入流水线。”他道。 文森特道:“没错,这样能节省整体的时间。红黑两色的甄别比废品甄别要简单很多。为了防止流水线上的废品甄别出错,最好让我们中最粗心的人出来做第一次简单分拣。” 柯安补充:“晶石加在一起挺重的,这人要源源不断送纯色晶石去各个流水线旁边,最好力气大点。” 动作快、粗心、力气大。 这几个条件叠加起来,大家忽然一致地看向短跑大哥陈桐。 “怎么个意思这是?我看着像粗心的人吗?”陈桐大为疑惑,说着说着声音就自发虚了点,“挑……挑就挑……挑呗。我力气确实挺大的。” 时间有限,分工完毕后就开始干活,第一个小时他们得弄完所有的“红色热晶石”。陈桐的第一道分拣也需要时间,其它人用金属桶装了一桶杂色晶石,先分着。 郁飞尘的流水线就在安菲尔旁边,他确认安菲尔不会挑着挑着倒下后,也开始工作。二十个红色发热晶石很快被挑出来丢在流水线上,流水线快速带它们远去,消失在地面以下的传送轨道内。挑了二十个,都是合格品,废品率不高。 陈桐的动作也很快,不过十分钟就给大家扛来了一桶桶红色的纯色晶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手里的石头上,这活儿费脑,连陈桐都自发噤声了。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晶石的碰撞声和魔导炉的嗡鸣声,还有传送带的摩擦声。 传送带的材质极其特殊,是一种黑沉沉、表面粗糙的软金属,不是郁飞尘曾见过的那些材料,像加强几万倍的砂纸。陈桐搬完十几趟,在缓力气的时间里盯着传送带发愣,突然手贱了一下,用小拇指闪电般碰了碰传送带,结果惨叫一声,小拇指已经剐出了个黄豆大小的破口,鲜血淋漓。 薛辛对大哥的好奇心报以无奈摇头:“这种魔法石头表面太光滑了,我们拿着它都有点费劲。为了把它们带动,传送带表面得用摩擦力很大的材料……再加上速度这么快,杀伤力很强的。陈大哥,你别再碰了。” 陈桐龇牙咧嘴地长了个教训,连说再也不乱动了。 此后就是长久的沉默,还有热。魔导炉如心脏一般向外散发着热气,但他们都记着那个“禁止衣冠不整”的校规,只敢把严严实实的袖口弄松一点。不过半小时,莉莉娅的短卷发已经湿漉漉贴在了额角。 郁飞尘倒还好,他的情绪一直很平稳,这种人一般不会怕热。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口,像一层不祥的阴翳。 是忽略了什么东西吗?但他环视四周,所有人都有序工作,没什么问题。反而越是想要探究,越找不到那种预感的来源,只觉得确实有哪里不对。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挑拣也没停,从桶中拿出一个,确认温度,放到传送带上,晶石被传送带飞速运走,再重复下一个、下一个…… 一下一下的动作机械重复,让人错觉自己已经成为了流水线上一个只会简单工作的机械臂。已经几百个了,还没有遇到一个废品,看来提炼品的合格率很高。 但合格率越高,意味着机械动作养成的惯性越强,一旦出现错误—— 他盯着自己两点一线的动作,目光渐沉,心头的阴翳也逐渐放大。 直到八条腿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郁飞尘猝然看向那边。 “我扔错了!”八条腿扔石头的动作停在一半,脸色煞白。 危险的预感陡然放大,并且彻底具象化,郁飞尘脱口而出:“别动!” 八条腿听见了,可动作却先于大脑已经做了出来。那块挑错的石头还没被传远,他猛地伸手去够,左手的五根手指往下扣,拢住了那块微凉的红石头。 可是他的手却被摩擦力极大的传送带猛地往前拽去了。 一声急促的喊叫从八条腿嘴里发出来,传送带快速向前滚动,他整个人的身体被左手带着,以扭曲的姿势半滚半掼到了传送带上。 郁飞尘最先往这边赶,陈桐随即也跑过来了。 “别动!”郁飞尘再次说。可是八条腿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为了从传送带上脱身,整个人疯狂扭动着。他力气奇大,传送带速度又太快,一眨眼的时间已经滚到了末端。还好这时两人同时赶到,分别从两边拽住了八条腿的胳膊和肩膀。 下一秒文森特也赶过来,三个人一起把他制住,把整个身体往上抬。 八条腿口中不成型的惨叫却猛地高了起来,身体不和传送带同步运动后,粗粝的金属表面快速擦过他还留在传送带上的双腿。衣服瞬间被磨没了,下一刻血肉也被刮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极度的痛苦刺激他弓起腰背,却又让原本被抬起来的身体重新接触到了传送带的表面,瞬间加大了摩擦。 再下一秒,传送带上什么都没了。 残破的躯体被飞速前进的传送带推裹着消失在地下传送口处,只有陈桐愣愣对着手里的一根胳膊发呆。他小拇指上的伤口还流着血,差一点,他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在了不容任何错误的机械结构里。他叫查拉斯特拉斯,因为太难念,大家都喊他“八条腿先生”。 薛辛痛苦地把脸埋在双手里,嘶声道:“说过了,别碰传送带……” 可是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郁飞尘沉默回身,与遥遥看着这边的安菲尔对视。安菲尔已经从眩晕里清醒了,垂着眼,忽然指了指他右边的柯安。 这一刻,郁飞尘才完全意识到那个不祥的预感到底是什么。意识到……他们到底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他哑声道:“以后不要直接把石头放去传送带,先放空桶里,够一桶再倒进传送带。” 这样一旦出错,还有一次能补救的机会。 增加这么简单的一道环节就能规避八条腿的惨剧,可在出事之前,所有人都没想起。 开始前,柯安出于好意,说了一个耳熟能详的寓言故事警示大家,所有人就理所当然地像故事里那样拿一个扔一个——并最终重蹈了寓言里的覆辙。 比身体的惯性更可怕的是内心的惯性,人终究不是机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7章 命运齿轮 09 每人一个空桶做缓冲后, 即使扔错石头,也还有一次找回的机会。这样的层层保险下如果再出错,就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漏放了废品, 连出错者本人也不会知道。不知道, 就不会惊慌失措。 郁飞尘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旁边的安菲尔已经开始继续分拣, 柯安也低头做事。安菲尔做那个手势时避开了她能看到的角度,郁飞尘也没打算提起。任何事物都能变成收割生命的武器, 好意会变成坏事, 寓言会变成谶言, 碎片世界就是这种地方。 莉莉娅在为八条腿先生伤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挑石头,可挑着挑着,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干在脸上,她连伤心的情绪都没法分出来了, 全部的心思只能用□□速挑拣石头。 少了一个人, 晶石总数却不变, 分摊在每个人身上的工作量更大了。 陈桐扛着晶石桶在十一条流水线之间快速穿梭,他的工作不需要太多脑子, 但他也尽可能地用上了:给挑得快的人多放石头,在挑得慢的人耳边催几句,或者拍拍偷着抹泪的大妹子的肩膀。 终于, 时针转过第一个15度角的时候,他们处理完了所有红色晶石。挑拣出的废品共有一百来个,被放入了标着一个x号的废石桶里。运输完所有的红色晶石后, 传送带暂停了一会儿, 开始往反方向移动, 他们也移到了另一端去。由于挑出了所有红色, 剩下的已经全是黑色,不再需要第一道分拣工序,陈桐来到了八条腿原本的位置上,自发代替他工作。 这批黑色晶石处理完的时候,魔导炉发出震颤轰鸣,紧闭的炉门打开,金属吊板放下,新一批晶石随着滚滚热浪倾倒而出,新一轮工作开始了。他们今天得处理整整六批才算结束。 第三批的处理是最快的,所有人都异常熟练,找到了动作最快的姿势,注意力的集中也到达巅峰。处理完这一批后,他们甚至有余裕休息了十分钟。但第四轮就慢了下来,勉强在时限内做完。 因为这个时候身体已经疲倦酸痛,做什么动作都微微凝滞了。到了第五轮,更是勉强支撑。灵微道长主动起身,为诸人“点穴截脉”——在肩背几个特定的地方点了几下。轻轻几点,竟然有所缓解。第六轮的时候,陈桐开始多话,要么是鼓励大家好好干,要么是痛骂这见鬼的机械学校,要么苦口婆心阐述,做不完的下场会是多么惨烈。 不知道是“最后一轮,好好收场”的想法激励了大家,还是陈桐大哥的鼓励起到了作用,或是妮妮和八条腿的结局太过骇人,谁都不想那样死去。身体和精神都极度涣散的情况下,他们硬生生扛过去了,做完了第六轮。 播报声依然甜美:“下课时间到!辛苦啦,亲爱的同学们~” ——终于结束了。陈桐差点趴下,因为做了过多的思想工作,声音已经沙哑:“傻逼喇叭,老子迟早砸了你。” 安菲尔靠在工作椅上,脸色不太好,郁飞尘走过去给他揉了几下太阳穴。 白松从椅子上起身太快,致使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刚想扑到他郁哥身边哭诉,模糊的视线却看见那边正在关爱未成年人,只能换了个方向,去灵微道长附近满地找头。 下课时间足足过去快十分钟,他们才东倒西歪地出了教室大门。 万幸,这次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不再是自制过山车,而是和来时无异的校车。扣好安全扣后又是一番天旋地转,不能说雪上加霜,完全是不成人形了。 直到喝完今日份的晚餐,他们才算是恢复了元气。 郁飞尘灌完了自己的,看着安菲尔捧着杯子慢慢喝下去,瓷器人有活气了一些。他像是看到了一只卷耳朵猫睡醒的全过程。 身体上的疲惫已经消失,精神上的疲惫却挥之不去,餐厅里一时间没人说话。文森特在看天花板,薛新埋头冥思,柯安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半晌,郑媛道:“别忘了,今天的课堂测试还没进行。” 上次是用自己做的过山车载自己回宿舍,这次呢?自己筛选的能量晶石又会起到什么作用? “记得吗,那个喇叭知道妮妮的名字。”白松道,“因为我们在纸上登记过。今天上课前,咱们又登记了宿舍号。” 灵微点头:“在下亦觉学院会在此事上做文章。” “红色是热,黑色是动。万一今天真放错了石头,要么房间温度会失控,要么机械移动会失控,遇到就认了。”薛辛把拳头砸在了桌面上。 文森特:“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校规,不要离开房间。其它的,我们先各自想想,等会交流。” 郁飞尘离开座位,去了走廊口。 走廊口是悬空的,无法离开太远,但从这里能俯瞰大半个堡垒。不知名的巨型机械一刻不停地运转,看不出什么名堂。逃离一个世界的最好方式是去探索它,但现在处处受限,主宰这里的是说一不二的机械,所有人只能被动接受副本递过来的信息。他思绪仍然冷静,但情感上微有些烦闷。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安菲尔。 郁飞尘审视自己的处境,他坐在一条金属轨道顶端,背靠走廊口的竖壁,底下就是悬空的万丈深渊 ,姿态不得不说有些散漫,配合这十七八岁的外表,像个逃课去天台的不良少年。但现在的安菲尔已经失去了长官的身份,他没动弹。 身后的少年嗓音冷冷淡淡,仿佛长官再现:“你在卧轨吗?” 郁飞尘:“不会死。” 金属轨道绵延极长,一旦远处有车来,这边会有震感,自然能够规避。他也没有无事作死,这里视野比走廊开阔。 轨道晃了晃,郁飞尘回头,见安菲尔竟然也下来了。他道:“小心。”他自己在这鬼地方晃荡没事,但这位如果也在,他就想带人退回走廊边缘了。 安菲尔微颔首,动作很稳。但郁飞尘还是看着,直到安菲尔在他身边坐下。 堡垒里像是有风,或许只是错觉,总之不太真实。 郁飞尘:“来这里做什么。” 却见安菲尔转向他:“你不高兴?” 郁飞尘没否认。“有点,”他说,“没头绪。”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不妥当。很多时候,他不会在别人面前流露负面的想法。但刚才却说得无比自然。 安菲尔神色却如常,侧身看向他,霜绿的眼睛像潭沉静温和的水。 “只上了两次课。”他道。 郁飞尘淡淡“嗯”一声。 两堂课只是个开端,没必要这就要求自己解出全局的秘密。道理他明白,行为和决断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是被物化为一颗只能按规定路线活动的螺丝钉,终究有种虚无的感觉。 但听着耳畔安菲尔轻轻的呼吸,郁飞尘发现方才那点烦躁的情绪已经消失无踪了。他变得很安宁,像个买了包过服务的雇主一样。他不由得审视安菲尔。 安菲尔:“你在想什么?” 郁飞尘拿眼神指了指下方的机械世界:“你怎么想?” 安菲尔:“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话里话外透露着拒绝,仿佛深谙雇佣界的潜规则,在说:可以说但是要加钱。 又仿佛熟稔辅导界的技巧,暗示:我觉得你还能靠自己多领悟一点。 郁飞尘带人多年,第一次体会到被敷衍着带过的感觉,一时间竟还觉得有点新鲜。他和安菲尔对视,看见那对弧度温柔的眼睫微微弯起,那神情在成年人脸上叫戏谑,在小孩脸上叫狡黠,在安菲尔脸上叫该打。 一个对视下来两厢了然于心。郁飞尘心说同生共死四个世界之后,这人才算是向他透露了半点底细。 他再度看向下方的金属迷城,道:“少了东西。” 人。 这座城全部由机械组成,他们却至今也未见到NPC或其它人形来客。正是因为这个,整个副本才显得寂静又诡异。然而“机械”这一存在却注定无法脱离“人”,因为它本身就是人类制造的工具。没有人,也就不会有工具。 但是,不能用正常世界的逻辑去推测支离破碎的副本。要换个角度,先接受它的存在。如果这根本就是个没有人的机械堡垒呢?它又会有怎样的目的和需求,或者说,它为了维持自己的运转,该做些什么? ——当然是捕捉“人”。 如同工厂需要工人一样,机械世界需要有智慧的人来维持自身的运转,维护旧的机械,设计新的机械。因为它虽然庞大精密,却远没成为独立的生命。 那么,他们这些外来者就成了这座堡垒的能源。初学者的课程就是堡垒筛选合格“工人”的方式。筛选掉不能胜任的人之后,继续对通过者展开下一级课程,直到用残酷的筛选机制把懵懂无知的外来人变成合格的维护工。 而外来者为了活命,只能顺从机械的统治,拼命工作。古老的蒸汽时代也有这样的记载——无数工人成为工业资源中的一种,因生计所迫,不得不在轰鸣的机械中消耗生命。 “不能指望完成课程,从学院毕业。”随着分析,他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那样只会越陷越深。” 破碎的钢铁堡垒反客为主,它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只是榨取人的价值,用尽为止。 安菲尔道:“打破它。” “你有想法了?” 安菲尔摇头,有点懒倦地闭上了眼。 刚刚好了一点,又晕了?但他们没坐车。 “我不是晕车。”安菲尔道:“怕转。” 郁飞尘:“……” 他看了一眼堡垒内部无处不在的旋转齿轮——它们每个都在转圈。郁飞尘觉得这人也太会犯病。母舰上,晕机;寒冬里的橡谷,肺病;夜里最危险的神庙,嗜睡。现在来到以齿轮为基本单位的机械迷城,他怕转。 郁飞尘真诚道:“你有问题。” 安菲尔依然闭着眼,但无奈又温和地笑了笑。 “为什么?” 问完这个,又道:“你得到的东西呢?” 神庙副本里,连水准不算高的女皇都有个给她承伤的男侍,没道理安菲尔这种程度的玩家会脆弱易碎。 安菲尔微微歪了歪脑袋,像是在思索要不要告诉他。但人在闭眼的时候对周围的感知减弱,这地方又太危险,见安菲尔动弹,郁飞尘把右手搭在这人右侧的轨道上,用胳膊支在他身后,以防意外。 安菲尔顺从地往他这边靠了靠。一时安静,郁飞尘低头,觉得金发的少年像个无生命的精致人偶。 良久才听那淡淡的嗓音道:“都用掉了。” “遇到很多危险?” 安菲尔摇了摇头。 “得到一些东西,要付出一些代价。”他说。 没有什么意义的回答,神神叨叨得如同墨菲和画家。郁飞尘一直看着他眼下的泪痣,也觉出了萦绕在这具人偶眉眼间的——若即若离的怅惘。 他没再问。黄铜齿轮缓缓运转,周而复始,如时间的流逝,或命运的迁移。四周消失了人声,也好像不再有人的存在。他们仿佛变成万千齿轮中的一个,被另一种庞大之物裹挟行走,而无法窥其全貌。 寂静持续了很久,直到安菲尔说:“走。” 走的时候是安菲尔先起身。这人明明自身难保,回到走廊后却像是怕郁飞尘在轨道上站不稳一般,主动伸手拉了他。 安菲尔的手很软,指节修长纤细,郁飞尘很不习惯这种触碰,但这人好像习以为常。也是,路德维希教皇可以当他的面轻握着茉莉的手上演父女情深,还曾经半搂着圣子温声细语,想必不介意和人碰来碰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被拉回走廊后,郁飞尘自然而然和安菲尔的手撇清了关系,十分平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8章 命运齿轮 10 餐厅天花板上也有些裸露的移动齿轮, 安菲尔在郁飞尘身边闭目养神。 一段时间的休整过后,不仅郁飞尘自己理出了头绪,其它人也都各有想法。薛辛和郑媛认为接下来应该抖擞精神应对课程, 早日毕业。白松和灵微觉得人觉得应该找出幕后操纵这座机械城的人。至于陈桐大哥, 他想敲碎那个铜喇叭。 但当郁飞尘说出那个“堡垒吃人”的推测后,他们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文森特表示,他也觉得这座机械堡垒背后没有人类操纵,是个独立的“生物”。随即他补充:“但我们得想办法确认这件事。” 认真旁听的陈桐先是被郁飞尘那个诡异的假设唬了一跳,又被文森特抛出的难题予以重击, 神情十分迷茫:“这咋确定?” 文森特流露出思索神色。说起来,郁飞尘在文森特身上确实能感到一股针对他的敌意,但这人又在真心实意破解副本, 也经常主动帮助他人。 他也就公事公办,继续参与讨论:“这里的机械是非智能的。” 薛辛:“没错,这地方连第二次工业革命都没开始呢, 不可能有人工智能。再说, 要是有智能,它也不用把活人拉进来打工了。” 郁飞尘:“所以我们经历的‘课程’极有可能是一套设计好的机械流程,这套流程没有应变能力。” “对诶, ”白松也想到了什么:“每一次,我们面前都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上车或进门都是副本的安排, 比如有人出错, 当场不会被处罚, 要按流程去测试, 根据测试的结果决定他会不会死……等等, 这是不是说明, 这个副本其实没有主动杀人的能力?” 郁飞尘点头,白松说到了点子上。人是灵活的,可机械是按部就班的,第一天,妮妮的过山车组装错了,可是教室里不会突然砸下一块钢板把她处死,而是预先设置好与这堂课对应的“课堂测试”,出错者自负结果。副本不出手杀人,它只是给所有人设计了一条单向流水线,人们就像被困在一条笔直胡同里的人,左转右转都被高墙限制住,只能不断往前走,陷入“课堂”-“测试”-“休息”-“课堂”的无限重复中。 不得不说,这种杀人方式很“机械”,符合这个世界的美学。 顺着副本往下走无异于自杀,只有向外探索才有可能找到出路,可怎样才能在不触犯规则的情况下逃离这套流程呢? 郁飞尘道:“关键在于副本有没有监视我们,监视方式是什么。” 谈到这个,他们动作一致地看向角落里静静悬停的黄铜喇叭。 妮妮死去的时候,这喇叭准确无误地叫出了“第十一号,妮妮同学”,宣告了她的死亡。但这玩意看起来既不像个摄像头,又不像个感应器,怎么就捕捉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难道要归咎于神奇的“魔法”吗? 文森特说:“这个世界不会有这种程度的魔法。” 他说得笃定极了,一直在划水状态的安菲尔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郁飞尘察觉出了这个动作。 郁飞尘:“为什么?” “不为什么。”文森特一跟他说话,语气就奇怪地冰冷了起来,只是道:“相信我。” 郁飞尘若有所思。他想到了进入副本前“守门人温馨提示”中的数字播报,这副本世界的力量强度为5,比神庙高,振幅为6,比神庙低。 两厢对比,郁飞尘立刻想明白了。 “强度”代表这个世界的力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机械堡垒的先进程度明显高于愚昧的神庙,可是“5”这个数值却中不溜秋,代表不存在高等科技或魔法。“振幅”是力量结构的混乱程度,钢铁机械稳定有力,神庙的怪物与怪物、nc与怪物则水平参差不齐,所以那地方的振幅数值高于这里。 那文森特说的就是真的。这些机械没那么智能,即使有录像监控的功能,也没法从监控画面中自行判断他们的姓名和行为举止……它究竟通过什么方式辨别他们? “登记!”白松再次提起了这件事,“我们都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和宿舍,可副本怎么把我们和名字对上号的?” “顺序。”郁飞尘说,“喇叭念出了妮妮的序号,她是第十一个写名字的人。” “不是这个意思,”白松说:“比如我是第二个登记名字的人,可我一个活人站在这个死喇叭前的时候,它怎么知道我是二号呢?” 一个个疑问就是在一层层抽丝剥茧,如拨云见日一般,郁飞尘彻底想通了。 除了每天的学习任务外,学院还给了他们每人一样东西——校徽。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佩戴的金属齿轮校徽:“我们不仅按次序登记了姓名,还按次序取走了校徽。校徽一直在我们身上。” 白松大吃一惊:“……我靠!” 其余人也都是一副震惊到空白的表情,只有陈桐还在状况外:“说什么……你们说什么这是?怎么都懂了?” “监视器——”文森特先是下意识念出了个科学名词,随即又改口“喇叭”来照顾陈桐大哥的文化水平:“喇叭一直跟在我们旁边。你在莎草纸上登记姓名的次序号、你的姓名、你的校徽……这三者可能通过某种魔法联系在了一起。喇叭认出你是陈桐,不是因为感应到了你的存在,而是感应到了你身上的校徽。它判定妮妮死亡,可能是由于校徽……嗯……随着妮妮的身体一起丢失或损坏了。” “这什么傻东西。”陈桐嘴角抽动几下:“那我不戴校徽,就不算个人呗。” 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终于出现了迟到的震惊:“那我摘了校徽,这破学校就没法管我了?我不就自由了吗?草,我说什么来着,校规就是用来违反的!” 白松不得不提醒他:“但你也就没东西吃,没地方睡了。” 陈桐蔫了。 画家柯安则喃喃道:“校徽是一枚齿轮,齿轮标记了我们。隐喻意味太浓了。这是否也在暗示,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对于整座堡垒来说,也只是一枚用于维持运转的齿轮零件?真美,一个解构的世界。” 自动过滤了艺术家的言论,郁飞尘道:“今晚测试这个机制。” 过去两堂课,机械在测试他们,现在,他们要开始测试机械了。如果成功,他们将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测试方法很简单,每两间宿舍的人相互交换校徽。如果前面的推测没错,接下来的睡眠时间里,第二次“课堂测试”将悄无声息出现。每人工作的传送带因为近距离长时间的接触,极有可能已经被自己的校徽标记,也就相当于传送带打上了名字的烙印,这些带名字的传送带又对应到了这人所在的宿舍上——否则一板一眼的副本不会在上课前要求他们在莎草纸上登记宿舍号。 副本不能识别具体的人,只是操纵已有机械,就像第一堂课里大家坐上自制过山车一样,每人传送带上的两色晶石都被送做自己宿舍的能源。所以测试是以宿舍为单位降临的,一人犯错,会连累自己的室友。 课堂上一旦有人弄错了石头,就意味着今夜可能有人会死,而喇叭会播报死者的姓名。 但今夜每个人佩戴的校徽都不是自己的,死人之后,只需要观察喇叭播报的名字是对是错,整个监视机制就水落石出了。 “还有,它至今没播报八条腿的死亡。”郁飞尘看向了陈桐。 陈桐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了郁飞尘的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了八条腿的校徽——八条腿死在传送带上的时候,留下了一条胳膊被陈桐拽在手里,胳膊上连接着前胸的布料,陈桐那时候喃喃叹息了一声可怜兄弟没有遗体,接着把前胸布料上的校徽当成唯一遗物收起来了,还说要给它入土为安。 他神情顿时有些不对,从口袋里把那枚校徽拿出来:“合着现在喇叭觉得八条腿还没死,看我是两个人?” 郁飞尘没否认。 叽里咕噜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白松:“叽里咕噜先生的句末词变了,他今晚可能不是很想住自己的宿舍。” 叽里咕噜是和八条腿住在一起的,不论副本觉得八条腿死没死,他那条传送带上都出错了,不仅进了颗坏石头,还多了人体组织。惩罚以宿舍为单位降临……叽里咕噜住在那里有危险。 却见文森特看着叽里咕噜,开口:“你今晚住我那里吧。” 叽里咕噜反应迅速:“!” 郁飞尘也对陈桐说:“把八条腿的校徽放在他宿舍里。” 陈桐照做了,接着就是换校徽——校规只说了每个人必须佩戴校徽,没说必须佩戴自己领的那个。 郁飞尘和安菲尔也与白松灵微两个交换了校徽。对副本进行反测试的兴奋和对课堂测试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弥漫在他们之间。又讨论许久后,大家这才散去。 郁飞尘却没和安菲尔一起回去。 “你先去,”他说:“我有事问白松。” 安菲尔点头,离开。独留白松一个人面对郁飞尘,眼神中流露出被老师点名去办公室时特有的忐忑:“郁哥……怎么了?” 郁飞尘倒不是要找白松的事,也不是要和他谈副本。关于副本,能谈的已经公开谈完了。 这个副本有一个特点,危险时人力完全无法抗拒,安全时也是真的风平浪静,不像神庙那样混乱无序。这让他能分出一部分精力思索副本之外的问题。 譬如他和安菲尔的关系。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轻易就原谅长官,可他在事实上又已经原谅了。并且和安菲尔一天相处下来,他还对这人不错,没有怀恨在心的样子。 这让他感到非常不适——这件事背离了他的一些原则,这种超出控制的背离让他如鲠在喉。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永远解决不了这个矛盾,而白松却能帮忙理清思路。 他思索了一下措辞。 “有个人做了一件我无法原谅的事,但我接受了,还和他继续相处。”郁飞尘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合理吗?” 白松陡然一惊,原来是郁哥遇到了烦恼!他这下就来劲了,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当即认真思索一番。 “这很合理啊,郁哥。我打个比方,你的老婆出轨了那么一下——” 郁飞尘打断他:“不是这种事,换个比喻。” “那,你的老婆生了个孩子,可孩子不是你的。” 郁飞尘现在觉得找白松咨询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他否认了这个比方里最离谱的一点:“不是配偶关系。” “但是我非得这样举例,这个比喻很关键,郁哥。”白松坚持着他的比方,只在事件上稍微做出了让步:“那这样,你的老婆跑了。抛弃了你。” 郁飞尘依旧认为这个比喻不恰当,但这次没有打断。 “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回来了!郁哥,这时候你却没有和他离婚,为什么呢?因为虽然你很生气,但你还是想和他过。你的内心很生气,但你的身体还爱他。换个严谨的思路,虽然你不能接受‘他跑了‘这件事’,可是你更不能接受‘和他彻底分开’这件事,所以你权衡利弊,决定凑合过下去。这种事情在人与人之间经常发生,很合理。” 白松看着他郁哥,叹息一声,结合这些天对郁飞尘的了解,终于斗胆说出了肺腑之言:“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郁哥,不是非黑即白的。你不要像分析副本那样分析它。你不觉得有时候你也很……很机械吗?” 郁飞尘若有所思。他确实不是个凑合的人,但偶尔迁就一下事实也未尝不可。他接受了自己原谅安菲尔这件事,并且想要尽快回宿舍了。白松果然有特殊的功用。 白松也若有所思:进入副本才两天时间,他的郁哥怎么就好像和漂亮弟弟整出了一顿曲折离奇的爱恨情仇? 白松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迷惑当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9章 命运齿轮 11 推开宿舍门后, 郁飞尘看见安菲尔在书桌前敲零件。有了白松的肯定,他不再思索整件事的合理性,而是去根据直觉的倾向对待安菲尔。于是他在旁边转椅坐下, 看见这人还在捣鼓昨天那只瘸腿兔子,试图把瘸掉的腿修复。 桌面上还垒着一沓空白莎草纸, 旁边是鹅毛笔和墨水。 在一个完全由金属组成的世界里,只有纸和笔的存在还能让人感受到“人”存在的痕迹。但就连“莎草纸”也只是一个近似的称呼, 仔细拿在灯光下观察的时候,连纸页的纤维上也散发着微微的金属光泽,鹅毛笔的笔尖材质则与传送带表面相同,划过纸的时候会留下擦划痕。 郁飞尘未蘸墨水,在莎草纸上比划了几下, 虚空画了只简笔画兔子。 就听安菲尔道:“小心。” 郁飞尘:“我知道。” 机械可以随便组,但文字不能轻易写。他们在这种莎草纸上登记了两次, 一次是姓名对应序号和校徽, 另一次是姓名对应宿舍号。莎草纸和鹅毛笔的组合一定有特殊的功效。 这也是他能放心提议让两个宿舍的人交换校徽的理由。需要人员主动登记宿舍号, 说明这间宿舍无法自动对应校徽。 “这个机制有漏洞。”郁飞尘道,“如果是我设计,每人先领序号, 宿舍和传送带也进行编号, 必须按号进入。一次登记后, 三个对应全部完成,流程就会简化。”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忖:“但第一次测试后死亡人数不定,会出现空宿舍, 浪费资源, 现在的设计也有合理的地方。” 安菲尔说话声音不大, 但总能轻描淡写指出问题所在, 他道:“你已经开始主动为剥削者优化流程了。” ……确实。 “你想说,现在的机制,也可能有以前被吞噬的外来者的改进痕迹?” 安菲尔点头:“随着课程进展,我们会接触到堡垒更深层的结构。” 没错,机械工厂以流程制度压榨活人,活人又会为生存而贡献出体力、智慧来反哺工厂,但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工厂又必须将那些关乎自身的知识教给外来者,人和副本的关系不是单方面的屠杀,而是公平的博弈。那位女画家说得也没错,作为一些完整世界的碎片,副本总是含有隐喻意义。 安菲尔的尝试失败了,瘸腿兔子依旧瘸着,只是不那么明显而已。他把兔子放下,去洗漱了。郁飞尘研究了一会儿校徽的构造后,也把精力放在了兔子身上,但那条腿他也无能为力。等安菲尔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梳开卷发的活儿又落到了郁飞尘身上。这次他的技艺比上次熟练了,或许也是一种被剥削者反而主动为剥削者练习技艺的隐喻,不同之处在于他并没被许以报酬。 所以说,他还是更喜欢直发。 等郁飞尘洗漱完回到起居室里,安菲尔的金发已经由湿漉漉恢复到了光滑的状态。半干的末梢小卷软绵绵搭在胸前,额前两侧也分别垂落一缕,令郁飞尘不得不生出揪弹簧的想法。 安菲尔在下铺,没睡。他背靠墙壁坐着,像在想什么。高低床由深红和黄铜色金属制成,饰以雕花纹的栏杆。安菲尔坐在内侧,像金丝笼里无处可逃的雀鸟。 但并不是。见郁飞尘出来,安菲尔抬头,问了他一句话:“你认识文森特?” 安菲尔果然发现了他们间的不寻常。郁飞尘想了想,道:“或许。” 安菲尔目光微沉:“他是什么人?” 郁飞尘把兔子放在上铺,盖好被子,在下铺落座,回答:“一个算命的。” 从一开始感觉到来自文森特的敌意,他就对这人的身份有所怀疑,毕竟这世界上莫名其妙和他结了仇的只有一个人,时间之神墨菲。而且这人还和永夜之门的守门人克拉罗斯有关,如果克拉罗斯帮他一把,这位神明说不定真能追到他的副本里来。 今天文森特对副本力量水准的笃定更让他确信了这一点,但没必要告诉安菲尔。这场追杀和他没关系。 就见安菲尔微微蹙起了眉:“他想对你做什么?” 小少年蹙眉的神情挺漂亮,郁飞尘多看了一眼,道:“他做不了什么。” ——至少在这个副本里是这样,在这里,人与神的力量差距不像乐园里那样明显。 但是,副本结束之后—— 郁飞尘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金属板,感到自己的命运确实有些渺茫。 身边传来动静,是安菲尔倾身朝向他这边,上铺挡了光,这地方环境昏暗,那双安静的霜绿色眼睛里居然微含担忧。 “需要我帮忙吗?”他说。 郁飞尘想了想。 “不用。”他说。 进入副本以来发生了太多事,关于墨菲、克拉罗斯和他之间的那些事情,暂时还没想清。时间之箭几近不可抵挡,他想,安菲尔在副本里都怪病缠身,在乐园也未必有多少力量。 但如果离开副本之后他确实被时间之神杀死,对于答应了复活日后来找他的安菲尔来说,又是否是另一种失约? 再或者,直接在这个副本里先发制人,把文森特—— 他想远了,直到安菲尔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郁飞尘对他说:“睡吧。” “你先睡。”安菲尔说,“我守前半夜。” 这人转性了,郁飞尘想,安菲尔主动守夜,无异于一只饭来张口的卷耳朵猫忽然给主动他叼了只小鸟献上。 他平静闭眼,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克拉罗斯想对他不善,而后被所谓主神处罚那件事,隐隐有些想法后才渐渐睡了。 安菲尔没睡。他拥着被子坐在床侧,看着郁飞尘的脸。煤灯光芒昏暗,房间里夜渐深沉,睡着的郁飞尘五官轮廓挺拔,像静立在暮色里的远山。 像是忽然不认识了,又像是事隔经年,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悬在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方,将落未落,最终还是在枕侧轻轻放下,恍如一只未去栖花的蝴蝶。 没睡多久,郁飞尘就醒了过来。一旁假寐的安菲尔也睁开了眼睛。他们都感到了整个房间的机械震颤,有东西缓慢地碾压过房间四周,房间也在规则地左右移动。昨天的猜测没错,到了休息时间,这个地方会作为一个机械部件,参与到整个堡垒的运转,去承担宿舍之外的其它功能。但今晚的震颤明显比昨晚强,远处传来一些不祥的吱嘎声。 而且……房间的温度下降了一点。 意外随时会发生,他们两个转移到了金属床角落里,两床被子叠在一起披在身上,郁飞尘起先下意识把安菲尔揽进了怀里,不过这个世界的安菲尔并不怕冷,少年人的身体温暖而柔韧,不需要郁飞尘再额外供暖。 郁飞尘打算将其放开,但看到安菲尔心安理得的样子,他改变主意,收下了这只会呼吸的热水袋。 两人轮流休息,房间墙壁的金属板一直在不自然地移动和突出,但没有大事发生,温度也维持不高不低的状态。 就在动荡渐渐平息,他们以为一夜即将过去时,隔着一扇门,外面忽然响起了模糊的播报音。 “第3号,文森特同学,课堂测试——不及格哦。” 短短几秒过后,又是一声:“第8号,查拉斯特拉斯同学,课堂测试——不及格哦。” 查拉斯特拉斯,是八条腿。而文森特……郁飞尘记得他把校徽主动给了女画家柯安,这更佐证了他对文森特身份的猜测。毕竟根据导游的八卦,时间之神和艺术之神是好朋友,这人对画家这个职业有天然好感。 动荡彻底平息之后,钟表指针接近了早餐时间,他们披上外套来到外面大厅。 被播报死亡的文森特毫发无损地和叽里咕噜一起出来了,灵微和白松随即也打开门出来,又过一会儿,陈桐和薛辛的房门才打开了。 “我操……我操……我特么的……”一道颤抖的声音传来,只见陈桐大哥双手抱臂,哆嗦着出来了,不仅声音嘶哑,还脸色煞白,嘴唇青紫。一直以来富有活力的大哥竟然变成了这样,不知在房间里遭遇了什么。 “冻死我了,日他哥,我要喝汽油。”走到大厅里,陈桐才像是缓过来了几口气,看向大家,叹息:“你们也活着,不错。” 紧接着,差不多和陈桐一个状态的薛辛也出来了,同样冻得发抖。 白松询问情况,薛辛声音虚弱,叙述了他们的遭遇。 昨晚他们谈了一会副本,各自入睡。才睡下没多久,屋内的气温就降了下来,墙壁也出现异常,裂开数条大缝,露出内部的钢铁和红黑管道。 他和陈桐惊恐地抱团了,但温度却越来越低,两人在几乎冻僵的状态下挨过了一夜,终于,快要冻死的时候,一切平静下来。 文森特道:“你的工作量没被计算在内,所以送往房间的能源少了。昨晚我房间气温也很低。” 陈桐穿梭在各个传送带之间,做的是提高整体效率的工作,但他个人并没有往传送带上放多少石头,整个宿舍相当于只有薛辛在供能。文森特情况类似,因为莎草纸登记表上他一个人单独对应一间宿舍。 整个测试机制也逐渐浮出水面。副本没有人的思维,不会判定对错,不会主动杀人,只是每人所做的工作都要后果自负而已,上次是自己为自己制车,这次是自行为房间供能。死亡即为不合格。 陈桐叹气:“就像他妈的空调没电了一样,我们也想到是能源不足了,但是没办法,那活我不干也得有别人干。不过能活下来就不错。 他看了看表:“妹子怎么还没出来?” 说到这里,大家都一致看向那扇紧闭的宿舍门。三个女孩居住的房间里依然没传出任何动静。 “……我们进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0章 命运齿轮 12 又等了几分钟, 还不见开门,他们达成一致,往那边走去。按下开门钮后, 房门打开,却见床上没有人, 两个人靠在墙上。莉莉娅白着一张小脸,正缩在角落里喃喃念着咒语,身上披着被子, 怀里抱着昏睡的郑媛。听见门响, 她猛地往那边看,见是同伴过来了, 眼睛里流下泪水。 薛辛喊了一声“媛媛!”, 快步上前把郑媛接了过去。灵微道长给她把了把脉,道:“消耗过度, 无碍。” 文森特看向莉莉娅:“柯安怎么了?” 莉莉娅眼泪再次簌簌下来,哽咽着告诉了他们今晚发生的事情。 和薛新陈桐还有文森特那边的寒冷不同,她们这边简直像个火炉一样热。可热尚能忍受,房间的墙壁却彻底变形,变形从墙壁的一角开始,接着, 另一个巨大的机械从变形处缓缓碾过来, 其它金属块也被推挤着移动,墙壁不断收拢, 房间空间一再压缩。最后,她们被赶往了房门附近。 能生存的空间越来越狭小, 上下左右的方向全部颠倒了, 整个房间都在缩小, 最后她们三个只能抱成一团,紧紧挤在门口。 莉莉娅说到这里,抽了口气,说:“像夹在热面包里的火腿一样……我们的骨头和肉都变形了,但它还是在收拢,它肯定是要把我们挤成肉酱……媛媛姐让我们不要碰到开门按钮,但身体实在没有办法动了……柯安压到了那里,门开了,她……掉出去了。” 郁飞尘:“那时候门外是什么?” “好像是……别的机器。看不清楚,我们听见柯安叫了几声……就再也没听见了。然后,我也被挤过去了,是媛媛姐拉住了我。她把我塞在角落里,然后自己撑着墙壁,抱着我不掉下去。我拼命念空间咒语,但是不知道有没有用……就这样撑了好久,房间慢慢变回原状,媛媛姐就昏过去了。” 薛辛叹了口气,道:“热是因为你们三个人提供的能源过多,但空间压缩是房间bug了,你们恐怕有人弄错石头了。” 郁飞尘道:“去看八条腿的房间。” 八条腿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寒气铺面而来,一枚微微变形的徽章静静躺在地板上。没人知道昨晚这枚徽章在房间里经历了什么,但从徽章上的挤压痕来看,应该和莉莉娅三人昨晚遭遇的情况差不多。 郁飞尘捡起侧面露出裂缝的金属校徽,从书桌抽屉里找出锤子,直接把它砸开了。 校徽拆开后,里面有碎屑状的红黑晶石,夹层里还有一张指甲盖大小的莎草纸残片,上面用黑墨水绘制了一些难懂的符号——果然不简单。 他们猜对了。莎草纸是魔法物品,校徽则是副本监视他们的道具。 陈桐还是有些不明就里。问:“到底咋回事?” 这次白松已经懂了,开始解释。郁飞尘觉得这两人的语言体系是相通的,沟通起来尤其迅速。 “首先,这学院里管我们的是机器,不是人。” “是。” “我们的校徽是身份证,看见这个身份证,喇叭就知道拿证的人是几号,叫什么了。” “确实。喇叭只认校徽,不认人。咱们每天带着校徽去上课,就相当于上班打卡了。” “很对。但是不认识人,怎么能判断这个人死没死呢?” “那只能校徽破了,就觉得人死了呗。”陈桐恍然大悟:“这他妈的喇叭就是个弱智啊!看起来像个摄像头,其实就是个播音器。只能按时间播放xxx课到了,然后感应到哪个校徽破了,就播报xxx不合格。其实它根本不会改卷子啊!” 恍然大悟的陈桐用力拍了拍白松的被:“我还真让它给唬住了!我还觉得这世界多高级呢。” 白松被这一拍给弄去了半条命,虚弱地说:“不是不高级,而是这才是机器的思维。一个产品在测试环节里出问题了,零件就会坏,零件坏了,就等于不合格。这是个给机器上的学院,不是给人上的。” “在理。”陈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所以说上课前我们登记了宿舍号,三个妹子是一个宿舍,晚上,三个妹子挑出来的能源就从传送带上送到了这个宿舍里。但妹子里面有个人出错了,于是宿舍运行错乱,画家妹子死了。再然后,妹子的校徽被机器挤坏,喇叭感应出来了,但这是文森特兄弟的校徽,所以傻逼喇叭播报文森特不及格……我懂了,草,曲里拐弯的。” 没办法,用人的思路去理解机器的机制,就是这么……曲里拐弯。 陈桐叹气:“接着怎么办?” 就在这时,郑媛转醒。薛辛给她灌下今日份的早餐:“媛媛,你怎么样?” 郑媛虚弱地看了一眼大家,看见减员不太多,才露出稍微松懈的神情:“我还好。” 薛辛紧紧握着她的手,眼里明明百感交集,却只能干涩地念出她的名字:“媛媛……” 这次郑媛没把手抽出来。陈桐见状道:“嗨,这不就好了吗?生命多珍贵,别浪费在吵架生气上嘛。” 确实,生命很珍贵,因为上课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蒸汽火车依然在门口等着他们,再次云霄飞车过后,抵达的地点和前两天不同。上次是一个高大的走廊,每个教室门口设有兽首雕塑,这次,从车窗向外望去,里面是个有扶梯的曲折回廊,回廊入口处两侧各有一个人形机械偶雕塑,机械偶穿长尾礼服,带圆形礼帽,单手平放身前,手心里悬空托着一个精美的陀螺仪,构成陀螺仪的几个同心圆环缓缓旋转着,充满神秘的美感。 郁飞尘有种预感,今天的课可能和前两天性质不同。但他没法去亲身体验了。 前面的人纷纷起身离开座位,郁飞尘却没动,而是摘下自己的校徽,放在了安菲尔手中。 安菲尔会意,收拢五指接过齿轮校徽,别在了自己的校徽附近。 郁飞尘道:“你们去,我留在车上。” 不能被困在设计好的上课流程中,必须主动去探索整个堡垒。但堡垒结构错综复杂,并且随机械运转千变万化,还没有为人类设计的通路,一旦贸然踏出脚步,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郁飞尘看着车窗上的一道划痕——这是昨天他用袖扣划出来的,今天还在,说明接大家上下课的是同一辆火车。 符合预期,计划可以顺利进行了。他昨晚思考得出的唯一方法就是——留在这辆火车上。火车去哪里,他就跟着车也抵达那地方。下课时间一到了,这辆火车会再次来到教室门口,把大家接回宿舍,这样,他依然能够安全回到宿舍。 当然也不排除一种情况——火车就停在这里等大家下课,他在车上待了个寂寞。但这不像堡垒的作风,连学生们的宿舍都要在睡觉时间被投入到另外的运转当中,想必不舍得让一辆运载量这么大的交通工具待在这里空耗时间。 话一出口,大家脸上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陈桐更是道:“绝啦。这不就打入敌人内部了吗!郁同学你放心,我们就算是累死在流水线,也一定会帮你打卡,帮你完成今天的任务的。” 灵微道长却眉头微锁:“此地极为险恶,你孤身前去,未必妥当。” 郁飞尘也知道不妥。但是,世上没有一个选择是能百分之百保证自己安全的。它们之间的区别无非是一些胜算大,一些胜算小而已。甚至,有不同的路可以选,已经是最顺利的一种情况了。 而且这次还有安菲尔在教室里,没有后顾之忧。 安菲尔对他点了点头,郁飞尘知道这人是在表示:我会让你的校徽顺利完成今天的课程任务。 于是他也放心把因晕转而虚弱的安菲尔交到了白松手里。 白松心惊胆战,心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大哥走了,照顾不好嫂子你必定两肋插刀。 白松肋骨隐隐作痛。 安菲尔回头再次看向郁飞尘,少年人的眼睛是漂亮的杏核状,微垂下眼睫的时候,仿佛有很多话要说。最后,他说:“不要冒险。” 郁飞尘表示知道。 其余人也跟着叮嘱了他,而后依次下车,这时郁飞尘却注意到有一个人始终没有说话,而且,从最开始就没有下车的打算。 ——文森特。 终于,他看见文森特起身,转身看向他的方向,栗发青年五官俊秀,眼里却神色冷冷:“一个人危险,我和你一起去。” 郁飞尘和他对视,唇角同样噙着一点冰冷的笑意:“好。” 文森特的话过了他的耳朵,直接翻译成了“之前人多眼杂,今天月黑风高,正好动手。” 不巧,郁飞尘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时间之神看来还真是视他为眼中钉,不惜放弃自己的课程任务也要对他下手。 文森特淡淡看着郁飞尘,犹如看向一个死人。 但这人回敬他的眼神并不是个死人该有的样子。既漫不经心,又胜券在握,像只牙齿上沾了血的狼,只是披了一层温文尔雅的外套。不过文森特不在意,他心中已经划过千百个计划。 像是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异常,车厢里突兀地死寂下来,汽笛声长鸣,格外空旷可怖。 就在这时,文森特手腕忽然传来微微发凉的力道。 他呼吸忽然一滞,古怪的感觉浮上心头,不由垂首。 五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扣住了他的手腕,力度明明几近于无,却不容一丝悖逆。淡金长发松松垂下,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一个寂静得惊心动魄的轮廓。 而这少年握住他的左手上,一枚漆黑的印记自华丽的宫廷式白缎袖口掩映下生长而出,刻入手背,线条极为锋利冰冷。 ——那是一座方尖塔。 郁飞尘抱臂看着文森特,不知道这人犯了什么病,为何突然变成了沉默的雕塑。 这时安菲尔恰与文森特错身而过,动作从容自然。下一刻,郁飞尘听见淡漠的少年嗓音道:“去吧。” 明明是安菲尔的声音,却不像是在和他说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1章 命运齿轮 13 其余所有人都下车五分钟后, 火车汽笛再响起时,地面的金属板忽然打开,座椅尽数沉陷下去消失无踪。所有车厢变成一节一节空旷的通道。 这种展开状态,郁飞尘很熟悉——煤车。脑海中划过这个词的下一秒, 他立刻去向车最前方的动力室。当然他没有喊上文森特, 而文森特也仍然在原地没有动身,这人望着窗外。他望着的地方, 一行几个队友正走上精致典雅的金属楼梯, 楼梯转角处亮着暖黄的灯,把一切金色的东西映得熠熠生辉。 这堡垒不是为人建造的, 没有可供人类使用的便利设施,当然也就没有防止人类进入的安全措施。车头最前面的动力室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栅栏滑轨门, 栅栏的栏杆极为稀疏, 成年男人侧身就可以进去。 郁飞尘进到里面后观察了一下动力室的设施——同样满是复杂精密的齿轮扭矩结构, 但最中央有一个圆形的蒸汽锅炉状设施。锅炉最上方连接着一个管道, 管道垂直通向天花板,然后在最上端逐渐延展出许多分支细管道,每个细管道尽头连接着金属活塞, 活塞上是传动杆, 传动杆连接着齿轮。 如果机械专业的薛辛在这里,一定又会向大家解释,这就是典型的高压蒸汽锅炉,炉装置里的煤烧锅装置里的水而后水蒸气推动活塞往复做工带动齿轮传送云云。但这地方的“炉”用的燃料不是煤,而是红色热晶石,被烧的也不是水, 而是黑色动晶石。热晶石催化动晶石, 动晶石再推动齿轮转动, 倒也合情合理。 郁飞尘把锅炉看过一个遍后,火车车身开始震颤,是准备出发的前兆。这时候文森特才进了动力室。 这人进来的时候很有些精神涣散的样子,但郁飞尘没来得及仔细看,火车就开始了新一轮的颠簸。这地方没有安全锁扣,他们抓住金属机械借力,把自己牢牢贴在车壁上,好险才没有被甩开。 火车停下的地点郁飞尘竟然认识——是当初他们来时的堡垒大门。 停车的那一刻堡垒大门轰然打开,火车上方的天窗也尽数滑开,灰蒙蒙的光从外界照来的同时,震耳欲聋的碰撞声也响了起来。 只见半空中矗立数个巨大的斗状机械,金属斗向下倾斜,大块大块的灰色石头从天而降,落入车厢里。一系列变故发生得极为迅速,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如果刚才开车前没有转移到动力室,他们现在估计已经被天降巨石砸成了松饼。 由于金属栅栏的遮挡,动力室没有巨石滚落,在隔壁装填矿石的动静对比下,这地方甚至显得静默祥和。 同样静默的是文森特。栗发稍稍凌乱,他看着窗外灰雾弥漫的天空,眼眶微微发红。继而,栗金色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像是极力压抑悲伤。 郁飞尘觉得费解。 现在的情况是两个人约架。现在课也逃了,天台也上了,结果对方不仅把打架这件事抛之脑后,甚至打算在天台哭一场。 他都要怀疑之前对文森特来意的判断和推测是否错到离谱了,没准这人真的只是个副本过客,一心只想破解谜题。 可是,那您又哭什么? 郁飞尘打破了静默。他看着那些从天而降的灰色石头,淡淡道:“金属堡垒需要矿石。是从外面运来的,外面还有别的结构?” 换句话说,堡垒之外难道还有更大的世界,有完整自洽的运行规则?不太可能,因为这只是个碎片世界。 文森特的语调压得很低,声音也沙哑:“或许没有。”他的眼睛缓慢扫过天空、金属斗、与车厢里的矿石,道:“物质是力量的表象……一切世界也只是不同结构的力量呈现出的表象。” 这神神叨叨的语气一出口,郁飞尘立刻再度确认这位就是墨菲无疑了。 只听墨菲继续缓慢道:“或许,大门就是这个碎片通往外界的裂缝。堡垒从外面捕获散碎的力量,力量以矿石的形态进入堡垒,维持堡垒的运行。” 郁飞尘:“你的意思是,这道大门是我们逃出去的可能路径之一。” 文森特点头。 郁飞尘继续:“外界散碎力量?” 文森特:“碎片世界彻底崩解时会化作散落的纯粹力量,被永夜中的其它世界或人捕获……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某个郁飞尘曾经历过的世界里有句话叫交浅不必言深。而文森特刚才所说的是关乎这些世界本质的知识。他们两个有过节的陌路人之间能发生这种对话,只有两种可能原因。第一种,文森特热爱传播知识,无可救药。第二种,他想施舍一些高级知识以彰显二人不同,获得优胜感。 第一种显然不像,第二种则更是毫无意义。郁飞尘再次觉得文森特今天极为古怪。 “克拉罗斯没告诉过我这些,”他淡淡道:“您要代他教我吗,墨菲神官。” 墨菲目光微微一凝,继而变为更深的悲伤,配合那泛红的眼眶,郁飞尘觉得这位神官的精神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祂告诉你的?”墨菲道。 “祂?”墨菲前言不搭后语的言辞让郁飞尘不由迷惑,“克拉罗斯?” 郁飞尘前言不搭后语的言辞也让墨菲蹙起了眉。就在这时,汽笛声长鸣,车厢装满,火车再次开了。 * 教室里。 陀螺仪的细圆环遵循某种神秘的规则自发旋转。灯火明灭,金属墙壁的深色泽近于温润细腻的木料,角落里静静摆着一座小书柜,显得这间不大的教室更加神秘优雅,像魔法师的课堂, 教室里一字排开十几张轻盈的细腿金属桌,桌上是纸笔和墨水。另一边的墙壁上则是几台复杂的机械装置,里面隐约有光芒流转。 “亲爱的同学们,第三节课——咒语课正式开始~ 前置知识:咒语需要用黑鹅毛笔蘸取墨水,写在莎草纸上,最后进入读咒机才有效哦~ 课程目标:读懂书柜中的全部咒语书籍,写出满足绿皮书第243页-274页需求列表的咒语集,依次放入桌面上的读咒机中,不要写错哦~ 提示:每位同学需要将校徽放入读咒机的感应侧,读咒机才能正常开启哦~ 下课时间:时针下一次垂直于地面时~ 教学完毕,请同学们认真完成学习任务~” 充满魔幻色彩以至于和整座堡垒格格不入的课程名听得陈桐大挠其头:“什么……咒语课?跳大神?咱们不是来给工厂打工的吗?” 等他翻开小书柜中二十几本大部头的其中一本,神色更是绝望:“这是什么玩意???” ——只见书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复杂得像打散的毛线团一样的鬼画符,一个个张牙舞爪,十分可怕。 “完了。”陈桐道:“咱们要死了。妈的,倒在了文化课上。郁兄弟,文森特兄弟,咱们要对不起你了。” 薛辛和郑媛对视一眼。薛辛:“一小部分和我们学过的工图差不多,我们应该能懂,另外的……不太能理解了。” 灵微却道:“在下专精剑术,但也兼修符箓,这些图符看起来并不冗繁。” 莉莉娅看着看着,更是露出了然的笑意:“好像不难,我来之前被老师罚抄的咒语图案比这个难多了。” 叽里咕噜的语言仍然难懂,但神色却极其兴奋:“&amp;&amp;%#@@!!!” 安菲尔声音也依然是一贯的矜贵优雅,道:“开始学。” 教室里,陈桐和白松沉默地对视一眼:“……?” 或许我们应该在车里,而不是教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2章 命运齿轮 14 车里的郁飞尘和墨菲过得并不好。 载满一车矿石后, 火车的速度慢了很多。这导致经过一些弯道和陡坡的时候,车也没法像以前一样快速经过,它从一辆过山车变成了爬山虎。矿石撞击着栅栏轰隆作响, 离心力不足以把人贴在车壁上, 有些时候他们不得不转移到同一个角落里,才能避免在动力室里栽倒。 第一次转移到同一个角落时, 墨菲抿唇道:“离我远点。” 郁飞尘真诚回复:“这也是我想说的。” 第二次, 他们因为相看两厌拉开了太大距离,错过最佳的平衡位置,墨菲在一根横杆上撞到了头,郁飞尘被炉子的热气烫到了手。 第三次起, 他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安全距离。火车在机械世界里缓慢翻转, 最后终于回归平稳,进入了一个漆黑的水平隧道。 从隧道里出来,他们来到一个弥漫着浓烟的巨型空间内。这地方的穹顶极高, 由于堆积着太多蒸汽烟雾,仿佛是一篇连绵的雪白云海。天花板有上百个类似烟囱、风道的出口,烟雾涌出圆形风道,形成大大小小的浓白旋涡。整个天花板呈现出诡奇又壮丽的景色, 与漆黑冷硬的机械形成鲜明对比。再往下,中部和最底端布满纵横交错的传送轨道。 放眼望去,这地方矗立着上千座他们在教室里见过的“魔导炉”。漆黑的炉子如同林立的墓碑静立在烟雾之间, 周围的机械轰鸣则像是奇异的风声。 见到这场景后, 郁飞尘才明白,那天他们在教室里所见仅仅是魔导炉的上半部分——也就是送出产品那部分装置。现在整辆火车位于魔导炉最底端, 最下方是原材料进入的位置。 火车缓慢倾斜。第一节的车厢门开了, 矿石滚入下方极近处的传送带中, 传送带将它们缓缓往各个魔导炉内送去。 中部是魔导炉的产品出口,一声轰鸣过后,离他们很近的魔导炉之一吐出了新鲜出炉的红黑晶石。 这声轰鸣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郁飞尘看着那里,忽然停住了目光。 ——隔着白色的烟雾,那座魔导炉的中部平台前,忽然站起来几个隐隐绰绰的人形身影。 那些影子像人,但又不是人,因为动作极为僵硬,肢体也异常奇怪。可远远看去,他们每一个都穿着同样的长外套,有两只手和两条腿。 长外套的款式甚至…… 郁飞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确认是一样的。 接着,那几个人影在晶石堆前蹲下,开始一板一眼地从晶石堆里挑拣晶石,然后放入传送带中。巨大的空间内纵横交错着无数根传送带,它们将红黑晶石传送到浓雾掩盖着的地方去了。 由于太多魔导炉的存在,这地方温度极高,一进这里,玻璃窗上就蒙了一层雾,太多东西看不清楚。 正好这时候第一节车厢里的矿石倾倒完了,火车回归水平位置,往前移动了一个车厢的距离,继续翻转,将第二个车厢里的矿石也倒入传送带。 郁飞尘眉头紧蹙,从栅栏门中出去,从打开的第一车厢门往外望—— 只见整片一望无际的魔导炉丛林中,无数个平台里隐现着无数个动作僵硬的人偶,每个人都穿着这所学院的校服,在炉子送出产品时麻木地挑拣晶石,将其分类。 他们也是外面世界的来客么? 或者,换个问法,那些身影……是人么? 墨菲也来到了这里,同样望着那些人影。 郁飞尘说:“我打算过去看。” 墨菲:“我去,你留下。” 郁飞尘仿佛看见狗嘴里吐出了象牙。一个半小时前还要杀了他的人,现在主动要代替他去险境探查,碎片世界里果然无奇不有。 “请问,”郁飞尘道,“你有这具身体以外的其它力量吗?” 墨菲:“没有。我曾经在永夜中获得的所有力量都在成为神官的时候归还创生之塔。” 郁飞尘:“那我建议您留在这里。” 墨菲语气平淡,但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违心:“保护乐园的成员是我应履行的职责。” 郁飞尘也说出了真话:“我不想被你拖累。” 说罢他下车,火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下一个地方,时间不能被浪费在扯皮上。从第一车厢里出来他立刻前往传送带,轻轻一跃落在传送带上一枚矿石上。矿石被传送带拉扯着以极快的速度往前走,即将到达深渊一样的炉口的时候郁飞尘向上攀住炉口围石,翻身来到围石上方,然后鬼魅般沿着整个魔导炉身攀爬。炉身巨大,但可供借力的地方不多,墨菲也离开了火车,在下面给他简单指了几个方向。 郁飞尘很快来到中央平台,那几具人偶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机械地工作着。离近看,他终于看到了这些东西的全貌。 ——校服仍然是校服,只是已经陈旧破烂,校服下露出的手掌和脖颈比正常人体细了许多倍,泛着金属的光泽,关节以齿轮连接,仿佛这身校服下活着一个金属骷髅。再看脸部,是一个长了灰白眼睛的金属椭球。 这当然不能称之为人,而是几个机械偶。 郁飞尘看到了想看的,没再浪费任何时间,迅速回返。 乍一落地,火车就发出了临走前才会响起的鸣笛声! 回程不能借助传送带的速度,郁飞尘深呼吸一口气,以这具身体能达到的极限速度往火车处疾奔! 火车前面已经冒出隆隆烟雾,他离车门越来越近,这时候火车已经开始缓慢前移——意想不到的是墨菲竟然没有返回安全的动力室,而是站在第一车厢门不远处,在他过来的那一刻将他往车内猛地一拽! 郁飞尘安全地回到了车上。回到动力室,他简单说了见到的东西。 “是一些永远留在碎片中的人。死者的生命崩解成为纯粹力量,久留者者以合乎世界规则的方式被侵蚀同化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者都是碎片获取力量的方式。”墨菲道,“如果我们长时间没有逃出,也会变成它们。” 说到这里,他自然自语道:“复活日……时间不多了。必须在那之前出去,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和乐园的时间比例。” 今天是他们在这个世界度过的第三天。时间在生死无常的碎片世界里似乎总是显得格外漫长。而墨菲念叨着“复活日”,他想在复活日到来之前回到乐园。 能否赶上复活日,郁飞尘倒没什么强烈的愿望,毕竟复活日之于他唯一的意义就是似乎能一睹那位所谓主神的真身。 接下来一段路火车仍然在漆黑的隧道中行走。他们两人仍然保持着陌生人应有的距离,只是多说了几句话。因为郁飞尘忽然发现,比起遮遮掩掩的克拉罗斯,墨菲简直称得上是一个有问必答的科普机器。 郁飞尘:“解构这个世界后,它就归主神所有了么。” “是。”墨菲道:“碎片世界里白骨累累,一批又一批无辜之人被捕获,即使侥幸逃脱,也无法对这个世界造成根本的影响,除非借助更强大的力量解构它。被解构后,它再也不能在永夜中攫取无辜之人的生命……这就是神明建立乐园的意义之一。” 在所有人的讲述里,神都圣洁、善良、怜悯所有世人——无论是否是他治下的。 可碎片世界捕获人,乐园则捕获碎片世界。二者似乎并没有什么高下的区分,只是理由冠冕堂皇许多。 郁飞尘:“神获取力量的方式,不也分为杀死和同化两种。” 解构碎片世界,占领完整世界。在恩慈和福音的表象下,神从永夜中得到无尽的力量。 “你是这样想祂的吗?”一线微光照进来,流泪般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了墨菲脸上,“那只是因为你不了解祂……你永远不会知道。如果你见过最初时的神明,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你是这种人……为什么……” 这人的话语再次和他的精神状况一样支离破碎起来。 接下来他们不再说话。魔导炉车间是第一个停留点,火车又带他们去了三个类似的——也能被称为“车间”的地方,因为它们也设立着奇异的机械,与魔导炉类似,而且同样以火车上的灰色矿石作为原料,有许多个麻木的机械偶在工作。 第二个车间制造莎草纸,第三个制造传送带表面所用的摩擦金属,下脚料为黑墨水。 第四个则异常古怪,这地方只有一个生产设施,是个漆黑的圆盘,但它用了整整半截火车的原料。两人在火车停留的时间里直勾勾看着圆盘最下方,直到所有矿石都卸完,才看见圆盘下端的细管滴落了一滴雪白的液体,落在地面上一个绘制着奇异纹路的托盘上。 四个车间逛完,火车就带他们回到了教室的入口。看来这辆车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而教室里的人今天的课程还没有完成,于是留给郁飞尘和墨菲的只剩下无尽的沉默和尴尬。以至于当安菲尔和其它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回廊里的时候,郁飞尘感到了一种被解救的心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3章 命运齿轮 15 从教室里出来的人数没有减少, 而且步态很是轻松,尤以陈桐和白松为最。这两人走在最前,见到火车厢里的郁飞尘, 快乐地挥起手,并过来报信。 接着, 白松讲了他们今天的咒语课。他们必须在上课时间内研读完毕一整个书柜的书籍,将其融会贯通, 然后按课程要求进行应用,也就是写出一本咒语集。本以为阴沟翻船, 要倒在这些鬼画符上, 没想到其它人画起图来竟然像喝凉水一样容易。 那些会画图的人讨论学习一番后, 不仅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自己的咒语集,还顺利地帮别人完成了作业。 其中,郁飞尘和文森特两个人的咒语是安菲尔一个人画完的,陈桐白松的咒语则由灵微、莉莉娅、叽里咕噜、薛辛郑媛五个人一起完成。 说到这里, 白松的神情中浮现诡异的兴奋,在郁飞尘耳边说:“郁哥, 安菲弟弟真不错。” 这边说着话, 那边其它人也来了, 薛辛和郑媛正讨论“图案”相关的理论,灵微和莉莉娅神态认真, 也在沟通交流, 两人一个是修仙, 一个是魔法, 但竟然把对话进行得很顺利。 有这些人作对比, 更显得陈桐和白松的快乐极为纯粹。就好像从考场中出来, 会的人牵挂着自己的成绩, 不停对答案,不会的人则因为抄了学霸的卷子,对自己的分数异常放心,毫无牵挂,远胜于前两天自己做题的时候。 对此,陈桐的评价只有一个字:“爽。” 安菲尔在过道内经过,把墨菲的校徽还给了他。郁飞尘冷冷晲着那一幕,墨菲似乎仍在支离破碎的状态,接过校徽时连一声“谢谢”都没说,只是垂下眼,望着安菲尔递过来徽章的左手。 这让他想起今天和墨菲单独相处的时候,这人也有一次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自己的左手背。但他四肢俱全,手背上也没什么异常的东西,这人很快移开了目光。 安菲尔在他身边落座,火车很快启动。一下车,陈桐就扑到了桌前:“我要喝汽油。” 他付出的劳动不多,吃饭的时候倒是很积极,一副饿了很久的样子。 郁飞尘说:“你们制造了什么?” 安菲尔指了指自己的校徽,声音因头晕而有些飘忽,道:“我们将校徽放入‘读咒机’的感应侧,将咒语集放入读取侧。用咒语加工了校徽。” 郁飞尘把自己校徽拿在手里,问:“多了什么功能?” 安菲尔没说话,把徽章从他手里拿走了。这时他们正走到餐桌前,郁飞尘会意,在自己的餐椅上落座。如果是以往,人坐下的一瞬间,桌面上的锡兽喷泉就会往杯子里注入晚餐液体。但这次他坐下后,锡兽毫无动静,直到安菲尔把校徽放在近处,锡兽才喷出了液体。 郑媛道:“根据我们的讨论,现在校徽能够和更多机械相互感应了。安菲说,如果写入的咒语出错,根据出错位置的不同,我们可能会无法领取晚餐、无法走入宿舍门、无法拉开火车安全锁扣,或者无法领取接下来任务所需的材料了。” 郁飞尘:“原理?” 这次出口解释的是魔法少女莉莉娅:“根据我们从书上了解的知识,咒语分为‘等待咒语’和‘触发咒语’。不同的咒语对应着机械的不同状态,当一个等待咒语遇到属于它的触发咒语,就会触发那个‘状态’。嗯……我打个比方:现在我们面前的锡兽身上有个‘锡兽等待开启’的咒语,校徽中有一个‘开启锡兽’的咒语,当它们两个的距离足够近,咒语生效,锡兽就会吐出我们今天的晚餐。但是如果有人的‘开启锡兽’咒语写错了,他就不会有晚餐。” 莉莉娅说到这里,薛辛微笑道:“这个世界的魔法还真不是什么乱力怪神的东西,太科学了,这不就是信号发射和接收吗。” 郁飞尘:“没上这节课前我们也可以开启锡兽。” 莉莉娅摇摇头:“原本徽章中可能是有这个咒语的。但书上说,机械被读咒机感应后,原有咒语会被清空,再写入新的咒语。所以现在生效的是我们写进去那个。我问安菲,如果不对校徽做任何事,我们是不是就能逃脱测试,安菲说,如果你还想上明天的课的话,就不要这样做。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 少女的语气里已经满是对安菲的信任和依恋。 课堂内容说完,墨菲终于恢复到了文森特的状态。栗发青年用冷静的语调讲述了他们今天在教室外的所见所闻。 火车满载着外界的矿石,将它们送往四个“车间”,车间里,矿石被加工制作为堡垒需要的材料。在那些单纯机械无法胜任的工序中,无数曾有着人类灵魂的机械偶麻木地工作着。 “前三个车间里生产的晶石、莎草纸和金属,都是我们见过的。但你们说的第四个车间里生产的白色东西,我们还没有见过。”薛辛说。 只听安菲尔轻声道:“见过。” 薛新疑惑转头,见安菲尔正看着杯子中的晚餐。这时候哦,大口大口灌饭的陈桐也忽然愣住了。 白色,杯子里不就有么? 郁飞尘看向自己那杯黑、红、白三环的“晚餐”。很巧,代表“动”和“热”的两种晶石恰恰是黑色和红色。 黑色是“动”,红色是“热”,蒸汽世界的核心原理就是热能转化为动能,这样说来,白色又会代表什么? 专业人士薛辛表示无能为力。 不过,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是逐渐由浅入深的,那么至今未被了解白色在这个世界里一定起着关键作用。 “热能、动能、还有白色的不知道什么能……”陈桐打量着自己的晚饭:“那我吃饭还真就等于机器人充能呗?” 确实如此,但没人理他。饭后,安菲尔和叽里咕噜从宿舍里拿了一沓莎草纸,就地开始画画了,两人没有语言交流,只是在纸上不停绘制着复杂图案。 郁飞尘问,你在做什么。 “我和叽里咕噜先生认为,我们已经通过书籍上的现有咒语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整个咒语体系。”安菲尔说,“现在想尝试创造一个……能开启所有咒语的万能咒语。” 其它人闻言震惊。郁飞尘逃课了,不会画任何咒语,但他也知道等待咒语和触发咒语就好比锁和钥匙的关系。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今天的课程就是教大家怎样照猫画虎配钥匙。然而安菲尔学完这节课后,已经在琢磨怎样发明一把□□了。 郁飞尘坐在安菲尔旁边,看着他专心画图的安静侧脸,觉得这人确实很好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4章 命运齿轮 16 回到宿舍之后, 安菲尔继续研究咒语图案,郁飞尘则理了理目前的思路。 今天已经是他们在这里度过的第三天了,堡垒对他们的约束力也逐渐变强, 每天的早晚餐不是人类的食物, 更像机械的能源。宿舍墙上正对着他的地方就挂着一幅机械偶装饰画, 不能不说是一种暗示。他怀疑再这样喝下去, 他们几个真的会从物理上变成机械偶。但如果不喝, 失去能源的机械会死机,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生存的关键不在于如何绞尽脑汁通过每天的课程, 而是要尽快离开这里。 目前唯一能离开这地方的通道是堡垒大门……难道要大家一起坐火车,趁门开的时候冲出去?但是今天堡垒大门打开的时候, 巨型矿石滚滚而入,没有逃出去的空隙。难道要一起做个有杀伤力的机械,直接物理把这地方打破吗? 还不如指望安菲尔创造出一个直接把堡垒大门打开的咒语图案, 他也像今天的陈桐和白松一样,简单纯粹地通关。 他的视线被安菲尔察觉了。 昏暖的灯光下, 安菲尔手中的鹅毛笔顿住, 看向他:“你在想什么?” “你经历过很多个副本,”郁飞尘道,“有什么诀窍么?” 安菲尔眨了眨眼睛。 “有。”他说。 郁飞尘:“是什么?” “第一种方法是了解这个世界的成因,就像神庙。第二种,寻找它和完整的世界相比缺少了什么。”安菲尔道, “缺少之物往往暗示着这个世界的破溃之处, 也指示逃生的路径。” 他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先前郁飞尘正是通过“堡垒里没有人”这一情况, 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运作机制。 除了缺少人, 这个世界还缺少什么吗? 郁飞尘:“我总觉得……” “什么?” “你其实知道怎么逃出去, 只是想看戏。”郁飞尘说。 安菲尔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这种事。” “那就是你知道一些线索, 但没有说。” 这种感觉由来已久,在神庙里的时候就出现过。路德维希教皇看似自动跟随在他身边安然划水,对局势却了如指掌。这人好像不是来打副本的,是来……观察什么东西的。 这个念头闪现的下一刻,郁飞尘直勾勾看着安菲尔,金发少年在灯下看着他,霜绿的眼睛沉着安静,离远些看,又似乎笼着轻烟一般的笑意。 被观察的感觉愈发强烈。 “如果我能发现一条线索,那你也可以。”只听安菲尔说。 这句不知道该被定义为鼓励还是挑衅的话导致郁飞尘晚上没有睡好。他很少做梦,这天却梦见自己置身一个光怪陆离的巨大迷局中,周围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真相,他却一无所知,执着翻找答案,但屡屡无疾而终。这是那种会令人疲累的梦境。醒来的时候,郁飞尘不由情绪恶劣地揉搓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自己身边来的热水袋。 安菲尔没有理会他的揉搓,安然起身洗漱,出门和叽里咕噜交流图案。 上车前,灵微道:“郁道友今日也要随车探访堡垒么?” “今天不去,四个车间我已经了解了。”郁飞尘道,“如果这次课程没带来新线索,我打算跟晚上那趟火车走,早晨回来。” 陈桐拍了拍脑门,继而竖起大拇指:“忘了,晚上也还有一趟车呢。” 车上,郁飞尘望着外面的堡垒。 一个圆形的机械堡垒,内部机械无数,错综复杂。而他们这些外来者沿着一条被设计好的加工路线不停学习技能。教室、宿舍、火车都有它们存在的意义,可是堡垒中的其它机器呢?难道偌大一个堡垒的存在,就是为了辛辛苦苦给自己培养合格的维护工人吗? “这是一个悖论。”他道。 白松从前面回过头:“什么?” “工厂培养选拔工人,合格的工人进入工作,维护堡垒运转。”郁飞尘的语气近于自言自语:“可是整座堡垒的运转是为了什么?培养合格的工人吗?” 这俨然是一个无限循环。 “对啊!”陈桐一拍大腿:“哪怕是最小的工厂,也得有产品?” 白松小声说:“产品不就是咱们这些人吗?我们现在是半成品,毕业了就是成品了。” 陈桐:“那这工厂他妈的自产自销,能从中得到啥?再说训练咱们这些人,也用不着这么大一个堡垒?” 他用词不太文明,但说的话是真知灼见。一个工厂有工人,有设备,但竟然没见到产品,这就是最大的反常之处。 这就是昨晚安菲尔所说的“破溃之处”吗? 郁飞尘看向安菲尔,安菲尔仍和往日一样安静,不见有任何表示。但心中一旦有了“这人隔岸观火”的想法,见他眨个眼睛都像在故作无辜。 来到上课地点,喇叭照旧发出播报。 “同学们,又见面啦!接下来请进入14号教室,开启第四天的课程。提示:这是很~难的历史课哦。” “很难?” “历史?” 文森特:“它对咒语课的形容是什么?” 莉莉娅模仿着喇叭的语气:“这是不~简单的咒语课哦。” 超简单的传动课,很简单的动力课,不简单的咒语课,现在到了“很难的历史课”。 莉莉娅喃喃道:“可我怎么觉得,它说的最简单的,对我们来说反而是最难的……它说难的,反而很简单。” “老子偏要看看这破喇叭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陈桐说着,跨入了教室门。 跨进去以后,就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声音:“妈的,这次真回到课堂了。” 只见教室里摆着十几套金属桌椅,桌子上有纸有笔,原本该是黑板的地方是一块光滑的金属板,黑板下方竟然还垒高了二十厘米,相当于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讲台。讲台旁边立着一个捧托盘的机械偶,机械偶一动不动,托盘里也什么都没有。 “亲爱的同学们,第四节课——历史课正式开始~ 课程目标:聆听老师的讲述,完成随堂笔记~ 提示:下课后,记得把随堂笔记写上自己的名字,一起交上哦~ 下课时间:时针下一次垂直于地面时~ 教学完毕,请同学们认真完成学习任务~” 郁飞尘觉得这个堡垒不错。之前以为它在单纯地培养流水线操作工,但现在竟然有了历史课堂。当他以为摸清了规律时,这地方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展开。 喇叭话音落下,教室最前方那块金属板颤了颤,缓缓往上滚动,没入机械装置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新的金属板,上面用略显笨拙呆板的笔法绘制着几个简单的图形。 第一个,是个锤子。 第二个,看起来像个斧子。 薛辛一一说出了它们的名字:“锤子、斧子、铲、钻孔凿……这是工具大全吗?” 莉莉娅:“我好像没见过这些东西。” 陈桐:“等等,喇叭不是说了,得聆听老师的讲述。” 然而教室里寂静无声,并没有响起任何讲述的声音,只是一张图案静静悬挂在最前方。 灵微语气沉静:“你我乃是活人,以言语讲述,堡垒乃是器物,以图案默示你我,即为讲述。” 莉莉娅托腮,道:“那随堂笔记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期待回答的眼神看向安菲尔。 安菲尔没有说话,郁飞尘说:“看图总结。”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能创造“随堂笔记”的方法了。 他在纸上标了个序号一,然后依次写下了那些工具的名字,另起一行,写下总结:简单工具。 之前的课堂都有实物产品作为测试依据,但这次只有一个文字笔记。堡垒能读懂文字,起码当时他们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喇叭就能念出来。可是这个机械世界真的理解人类的语言吗?它批改他们的笔记是通过判断含义还是捕捉关键字? 图案迟迟不换,郁飞尘决定多写一点,于是他把各个工具的用途也概括了一下。其它人过来看了一眼,开始照葫芦画瓢。灵微道长写了一句端正飘逸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被抄走。叽里咕噜在众人之间游走,艰难地对着文字照抄文字,由于对语言的陌生,他的笔画极为麻木。 等一群人搬空了肚子里的墨水,也相互之间抄无可抄,甚至对着黑板开始发愣后,那块金属板终于上升离开,新的金属板出现。 陈桐“嘿”地笑了一声:“这幻灯片不错。” 新的金属板上也是几个图形,但比先前复杂了一些。第一个图案是个横杠,横杠两头各放着一团什么东西。 郑媛:“这是杠杆?” “第一个是杠杆,用来撬动重物,第二个是斜面,然后是滑轮、轮轴、螺旋……这是五种最原始的简单机械!” 有专业人士解释名字与功能,随堂笔记很顺利。 第二张幻灯片停留许久之后,第三张出现了。这次,图案上的机械复杂了许多,出现了齿轮和齿轮之间的传动,而且——这张图上出现了人。 一个简笔画的人形站在机械臂的一端,手里是一个摇杆,摇杆连着转动轴,带动最初的齿轮转动,继而带动整个机械臂摇动。复杂机械初现雏形。 第四张图案上的机械果然更加复杂庞大,薛新辨认出这是个大型鼓风机,用于催动大量的燃料燃烧,帮助金属冶炼或者其它工作。这张图上的人也变多了,二十几个简笔人拉动着牵引摇杆的绳子,为鼓风机提供动力。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最初的机械是由人力催动的。那么根据他们现在了解的知识,很快就会有红黑晶石出现,取代人力为机械提供动力了。奇怪的是,在这些图案中,关于机械的部分都很精细具体,人却只是寥寥几笔勾画。 所有人围成一圈,引颈观察别人的答案,不停说话。这是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最像课堂的一节课,也是最热闹的一节课,只有金属黑板和黑板前的机械偶静静站立着,如同雕塑。 莉莉娅托腮看着黑板,道:“历史课……所以,我们是在听一个大机器给我们讲它逐渐长大的历史吗?它认为这是很难理解的事情,所以上课前才会提前告诉我们这节课不简单。” 是,这就是机械所理解的历史。它或许花费了很多功夫才构造出这些图案,并努力地把它们“讲述”给来上课的人类。 但是对于听课的人类来说,这节课比之前的所有课都简单,那些被评价为“简单”的精密齿轮传动、流水线完美分拣却很难。这个碎片最大的反常之处是由机械本身所主导。 郁飞尘看着图片上那些与机械相比无比渺小简单的简笔画小人,心中浮现一个问题——机械本身知道是这些人创造了它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5章 命运齿轮 17 幻灯片继续, 下一张图案里果然出现了晶石的影子。 画面主体依然是一个复杂的大型机械,这次提供能源的却不是人力了,原本的动力摇杆处变成了二色晶石的抽象图。黑色用空心圆表示, 红色用实心圆表示。上一张图案里奋力推动摇杆的小人们则散落在机械的各个部件上, 做出一些扭曲怪异的姿态。 郑媛:“红黑晶石成为动力源,彻底解放了人力。那这些人又在做什么?” 莉莉娅小声道:“他们好像在跳舞。” 灵微:“群魔乱舞。” 陈桐大哥用几乎贴在上面的姿势在黑板上琢磨了很久, 指着一个向上伸手的小人道:“这人好像在擦机器。妈的,连个放大镜都不给, 老子怎么看懂你这幻灯片。” 他们围过去看陈桐指出的地方, 那个小人果然是一副擦拭机器的样子。确认了一处后再看其它小人的动作, 顿时容易理解了。 “这个在换零件。” “这个抬着头,可能在读表。” “这个在往机器上倒水。” “倒水吗?可能是冷却液。” “这几个人把一样东西扛起来跑了, 代表把产品运走了?” 随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一个繁忙的生产车间逐渐成型, 只是人的数量实在是太多, 估计是机械把记得的所有人类对它的举动都呈现出来了。 “郁哥,你不是说要用机械的思维想吗?如果从机械的角度看,一群小人对自己擦来擦去, 摸来摸去,看来看去, 还给自己倒东西, 再拿走自己的产物……”白松托腮,若有所思:“好变态啊。怪不得一开始看起来像是群魔乱舞。” 陈桐咋舌, 感同身受得仿佛自己已经被这样对待了一般:“真变态。” 薛辛郑媛二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两个。 接下来的第六张图片上,机械的体型又大了, 几乎铺满整个黑板。但机械上活动的人却少了, 想必是又有什么进展发生, 解放了更多人力。 郁飞尘在图案的最右下角找到了那个“变化”。右下角一个怪模怪样的装置附近,多了几个小图案,第一个图案是个简单的矩形,第二个是个倾斜的短线段,第三个则是个水滴状的图形。 薛辛:“莎草纸、鹅毛笔……这说的应该就是‘咒语’体系的出现,旁边的装置和我们那天见到的读咒机差不多。那这个水滴状的东西——” 郁飞尘道:“白色。” 昨天他和墨菲见到的最后一个车间里生产的就是一种水滴状的白色液滴。这东西消耗矿石很多,产量却很少。用墨菲那套物质和力量的理论来说,就是蕴含的“力量”很多。 昨天,他们无从猜测餐食里的白色究竟象征着什么,这张图一出来却有了眉目。 显然,这东西是和魔法联系在一起的。 “我知道了!”来自魔法世界的莉莉娅下笔如飞,边写边对他们解释:“莎草纸是咒语载体,鹅毛笔是写咒工具,但咒语只是一个契约符号,最终起效是因为符号引动了魔法力量,我在魔法原理课上学过的!所以这个白色的东西要么是魔法力量,要么就是连接魔法力量与咒语的介质!” 灵微微蹙眉头,少年道长眉目如画,认真思索的样子仙气飘飘,思索完,他说道:“不错,虽有符箓图案,但仍需有天地间的灵气方能起效。” 薛辛揉了揉脑壳:“什么咒语魔法,最后不就是起到了信号的作用吗?有了各种信号,机器就变得灵活起来了,生产力飞跃。我看这东西就是电磁波。” 三个人的理论建立在完全不同的体系上,但竟然没有鸡同鸭讲,而是殊途同归。他们说的确实是同一件事:“咒语”引动了一种特殊的魔法力量,能够在机械间传递开启、关闭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信号,机械于是能够灵活转变功能,应对种种变化,也更加便于操作和使用。 但是这个世界的“咒语”只在两个机械部件离得极近的时候才起效,没办法像薛辛说的电信号那样远距离隔空传送。所以堡垒虽然有了魔法的加持,却仍然停留在蒸汽金属时代那种巨大、精确、齿轮严密咬合的状态,没能跨越到另一个阶段。 到这个时候,上课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写完分析后,陈桐盯着黑板:“老子倒要看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幺蛾子。” 郁飞尘也想看看它还有什么幺蛾子。只不过陈桐的心态犹如看一场电影,他则在想:之前所有图案都在描述机械一步步进展的过程,那么堡垒之外必然有相应的原材料输入和理论进展,属于一个世界的正常流变,也就是说,截止到目前,它还和外界有沟通,不是个破碎的世界。 他去过完整的世界,也去过碎片世界,却没见证过一个碎片世界的成形过程。 就在这时,幻灯片变了,第七张。 新的图案上,机械还是那个机械,人却不是那些群魔乱舞的小人了。简笔画小人不仅数量极少,还七零八落地倒在机械下方。 “死了?” “死了吧。” “是死了。机械也坏了,这里还冒着火花呢。” ——工厂里的人死了,因为无人维护,机器也出现了故障,但图案所展示的还不止于此。 “看这里。”郁飞尘道。 右下角的地方有个门状图案,看起来和堡垒大门形状差不多。然而这扇门上却画了一个大大的“x”号,甚至打上了一个工业中常见的骷髅头图案,示意极度危险。 它是想说出门很危险吗? 郁飞尘道:“世界破碎了。”说完他看向文森特,根据以往经验,文森特的科普态度远好于守门人,略好于划水看戏的安菲尔。 下一刻他却注意到,文森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安菲尔。这一眼过后,文森特才复又看向黑板图案,接上了他方才的话:“原本的世界破碎了,堡垒开始作为一个碎片独立存在。” 教室中静了静,大家都开始听他上课。 文森特缓缓道:“失去与外界的联系后,堡垒中原本的工人逐渐死去,想从门口出去的人也都没再回来,所以它给大门打上了危险标记。碎片世界在最初形成的时候都会遇到一场灾难。灾难过后,世界的生存意志会逐渐学会从外界捕捉力量和人类,建立新秩序,变成现在的样子。” 果然,下一张图案上,门口出现了源源不断的矿石,机械的形态变得更加张牙舞爪,原本破损的地方也不见了。 ——门口还进来了一批整齐站着的小人。 “一个世界并不具有人类的智力,它的认知是模糊的,几乎只有生存本能。它渴望得到力量,也记得死去的工人,于是借助缝隙捕捉到了流落在永夜里的人类。” 薛辛开口:“它把人捕捉过来,一定是以为大家会像原来的工厂成员一样工作,但是按照你们的说法,我们这些外来人类来自各种各样的世界。所以事实是这些人什么都不会。” 陈桐复读:“什么都不会。” 白松:“什么都不会。” 第八张图片上,小人们的身边出现了一只铜喇叭。 ——什么都不会,那就只有教了。一个机械世界笨拙地用机械的方式教育、测试人类,试图找回当初那些它熟悉的工人们。这才诞生了所谓的“爱丽丝魔法学院”。 陈桐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还挺感人。” 但是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单调的机械也培养不出真正的工程师。同时,堡垒中没有人类的维生原料,只能用机械的热能、动能、魔法力量来饲养人类,久而久之,鲜活的人类也被这座钢铁堡垒同化为僵硬的机械偶。 幻灯片来到下一张,时针也即将再次垂直于地面,看来这是最后一张了,历史课走到尽头,往往会讲述现在。 在这张图案里,机械依然运转,人类依然受教,唯独有一个地方不同:画面的左边偏下部分,印刷体刻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号。 “这是什么意思?” 郁飞尘心中微动。他把笔记翻到前几页,回看之前简单记下的第五张草图。 在第五张图上分毫不差的左下位置,是小人搬动产品的图案。 他把那个位置指给安菲尔看。安菲尔看向幻灯片,又看回草图,伸出右手,指尖轻轻触在那个问号的位置。如果郁飞尘没看错,少年人的眼里流露出黯然神伤的情绪。 安菲尔轻声道:“它用尽所有力量维持机械运转,不断培养人类,却忘记了……自己最初是为何而存在。” 于是所有机械夜以继日徒劳空转,于是一代代外来者永留堡垒。可纵然从外界汲取再多力量,它也早已回不到最初的模样,制作不出原本该有的产品。 它没有情绪,没有情感,甚至组织不出人类能读懂的语言。对于这一切,它只能在金属板上留下一个茫然的问号。 它在期冀有人类能解答这个疑惑吗? 永夜中的碎片世界永远无法再回归当初的完整,只能为了生存变得愈加畸形。就像那些同样迷失在永夜里,无法归乡的人类一样。 郁飞尘恍然明白了上个副本里路德维希对茉莉说的那句话。他说—— 他说它们也是一些孤独的碎片,不要怕。 莉莉娅的笔尖顿住了,少女抬起头来,纯净的目光穿过历史教室的透明玻璃窗,久久停在那些转动不息的齿轮上 。 “……真寂寞。”她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6章 命运齿轮 18 时针垂直地面的时候, 下课了。他们把自己的笔记交到了托盘上,一起往外走,一旦离开这间唯一算得上正常的有课桌有黑板的人类教室, 机械世界的冰冷与寂静又笼罩了一切。 喇叭用甜美的声音说着欢送语。 “今天不喊你傻逼喇叭了。”陈桐嘀咕,“前提是你让我们都及格。” 没人知道今天的笔记会被判定为合格还是不合格, 它或许很寂寞, 但对于他们这些外来者来说,它绝不仁慈。不过他们已经写了所有能写上的东西,心态还算坦然。走向火车时候,薛辛甚至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今天上了历史课,明天不会是思修课吧。我可不想写论文。” 郁飞尘则在想另一个问题。这节课后, 他已经了解整个副本的机制和来龙去脉,即使现在就被拉到系统空间里,也能把它解构个差不多。然而, 他却还没想到离开的方式。 按理说, 碎片副本逃生,存在误打误撞找到了离开路径却没解构成功的情形, 却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已经明白怎么解构了, 却还不知道该怎样离开。 莉莉娅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满眼迷惘, 道:“难道我们要替堡垒找到它的产品,帮它实现愿望吗?可是这怎么找?” 车厢里的人都陷入思索, 短暂的寂静后,郁飞尘道:“不是。” 所谓的产品, 其实找不到, 也不必去找。 机械堡垒不像上个副本的圣子那样有清醒的神智。对于一个这样的碎片, 消失的产品就像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甚至,即使他们将产品双手奉上,它也辨认不出了。它失去了原料供应,也失去了制作流程,也明白维持运转才是自己唯一的生存之路,还存在着的只是那种怅然若失的落寞。 扣好安全锁扣,将自己锁在座椅上的时候,郁飞尘抬眼看了看窗外的茫然空转的机械回廊。 碎片世界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譬如他自己。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辗转在这些世界里是在追寻什么,或许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他有的只是一种想去追寻某种事物的愿望,就像在海洋的惊涛骇浪中漂流的舰船想要一条航路那样。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又遇到了安菲尔,也就近似地寻回了故乡。这种感觉难以形容,虚飘飘的心脏忽然落在实处,在这个寂静到诡异的非人副本里,他反而觉得安稳。 安菲尔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郁飞尘觉得这人或许是误以为自己在担心他的晕车,不然何以轻轻用右手搭了一下他的左手背以示安抚。 其实没有,他对安菲尔的标准已经降低到了不死就行。 他的思绪重新回到副本上。一定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地方。 火车停在走廊口,郁飞尘思索片刻,决定不回去,继续跟着火车去往堡垒其它地方。 “但你没吃晚餐。”安菲尔的眼神因为晕,已经有些涣散了,但还是认真道。 晚餐注定吃不上了,在宿舍走廊一来一回的时间,火车已经开走。但是不进食那些“能源”,后果又难以预测。郁飞尘权衡一番,还是决定留在火车上。 课程的难易程度已经从“超简单”变成了“很难”,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拒绝了其它人一起去的要求,这举动是在冒险,没必要多一个人。 临走前他摘下校徽想交给安菲尔。安菲尔却没接。 “不要摘下。”他对郁飞尘道:“里面写了几个能保护你的咒语。” 郁飞尘有些意外,意外过后,他戴回校徽,觉得这待遇很不错。 告别环节很短暂,郁飞尘提前去了动力室。没多久,同伴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火车汽笛也长鸣一声,车身颤动,离开了走廊口。 郁飞尘轻车熟路找到了位置固定自己,望向窗外,打算等火车带他去些新地方。 然而,外面掠过的景物却越来越熟悉,直到一个令人记忆深刻的钢铁长轮吊与车窗擦肩而过,郁飞尘确认——这还是那条曾经走过的老路。 老路走到尽头,火车减速继而停下,来到熟悉的堡垒大门前。大门打开,巨石滚滚而下倒满车厢。震耳欲聋的巨响声里,郁飞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们。 此情此景,与昨天他和墨菲一起经历的,又有什么区别? 故地重游很快结束,火车装满矿石,驶向同样熟悉的道路。可想而知,新一轮故地重游即将开始——他首先会到达生产红黑晶石的第一车间,然后是第二三四车间,最后回到宿舍门口,任何新事物都不会看见。 机车轰鸣着在第一车间的魔导炉丛林里停下时,郁飞尘难得一见地回顾了自己以前的经历。 他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甚至是个从不介意铤而走险的人。在过去,他冒了很多次险,但这些冒险都收获了超出预期的结果,是有价值的。这次,他的冒险却好像……是一场寂寞。 如果不走这一趟,这时候睡着的热水袋已经自发贴在他胸前了。 车身倾斜,矿石自车厢门滚落,来到传送带上。郁飞尘看着缓缓前移的传送带,它们会被送往不同的魔导炉,来自外界的力量被堡垒同化成自己能够掌控的结构——变成红黑晶石,而后成为整座堡垒的动力。这些红黑晶石被消耗完之后,新的外界矿石又被投入。如同人类被消耗完后,新的外界来客继续补上。 没有新的道路,也没有新的事物。火车就这样行驶在固定的轨道上,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周而复始”一词出现在郁飞尘脑海里的时候,安菲尔的话语忽然鬼魅一般在他耳畔浮现。 第二条路,寻找它和完整的世界相比缺少了什么。 暗示着逃生之路的,是缺少之物—— 郁飞尘怔了怔,呼吸和心跳仿佛刹那间停滞。一个念头如同雪亮的闪电陡然撕破阴霾的夜幕。 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火车的路线只有一条,它在大门、车间、宿舍、课堂间往复,控制着一切的只是一个循环。 为什么他会觉得夜晚的火车会驶向一条新的路线? ——为什么会有夜晚? 堡垒永远封闭,灯火永远长明,这个地方没有昼夜的分别。所谓夜晚只是他们这些人类睡眠的时间段而已。人的一天是一昼一夜,对于堡垒,却已经度过了两个周期。 没有的不是夜晚,而是时间。 在黄铜喇叭的广播里,上下课的标志不是某个时间点,而是表盘唯一的指针走到了垂直于地面的位置,魔导炉产生一批产品的度量不是两个小时,是时针走过了30度角。机械堡垒里没有时间的刻度,甚至,对机械来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时间——它们只在意一个周期进行到了几分之几。 火车载满矿石,是一个小周期的开始。 新一批外来人进入堡垒,是一个大周期的开始。 人在时间里行走,每一刻与上一刻相比都有变化,所谓时间就是推动这些变化发生的无形之物。 可机械不认得时间。推动着它们进展变化,在一个又一个周期间往复运转的是有形之物,那东西就藏在数以亿计精密咬合的齿轮之间。 所谓“时针”只是浮于表盘之上的假象……机械表的表盘之下,左右着指针转动的,是同样匀速运转的齿轮。 一个充满未知,铤而走险的计划在郁飞尘脑海中逐渐成形。 与此同时,失重与麻木却渐渐浮上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谈不上饥饿,也不像乏力,像是生命变成了有形的物体,正从身体里缓慢流失——能源不足了。 这就是不吃晚饭的后果。 火车的旅程还在继续,没电的感觉也越来越剧烈。郁飞尘退到了动力室安全的一角,刻意放缓呼吸保存体力,然而抓住固定物,控制着自己不被火车甩下去这一举动仍然剧烈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电量。到最后,能让他抓住把手的几乎只有意志了。 四肢冰冷僵硬,眼前一切变得模糊。不过还算可以接受,郁飞尘对自己的标准也只有一个:不死就行。 火车缓缓停在宿舍走廊前。郁飞尘下车,走廊并不是熟悉的模样,甚至与以往大相径庭——齿轮与金属板交错,走廊只剩一条昏暗的狭缝。 如果面前有镜子,郁飞尘毫不怀疑自己会和眩晕时的安菲尔状况一模一样。濒临没电的时候,大脑也临近停摆。他缓慢地想起,在人类的睡眠时间,宿舍所在的模块已经作为机械整体的一部分,被投入了其它功能的运转中。 但是……这个时候,必定快要运转回来了。 剧烈流失的体力和昏黑一片的视野时刻提醒着郁飞尘他离死不远。晶莹剔透的血盐心脏悄然浮现,被他握在手心,这东西变成奖励道具后体积小了很多。 一旦有意外发生,他会选择恢复到完美状态。但是他运气不错,走廊虽然成了一条险恶的狭缝,但也确实到了即将全部归位的时候,沿着狭缝走回去,他来到了半成型的大厅,也顺利地找到了自己的宿舍门。 校徽靠近宿舍门,机械门无声滑开。眼前一切朦胧模糊得像幻觉,从门口的角度,郁飞尘第一眼看到了书桌,桌上放了半杯能源液体,想来是安菲尔留的,这时他觉得心脏处浮现了一种很奇妙的愉快知觉。 他把目光往房间中间移,不甚清晰的视野里却出现了一个不该待在这间宿舍里的人。 墨菲。 甚至不是站着的墨菲。 栗发青年半跪半伏在高背椅前。郁飞尘想起某些世界里的宗教礼仪,若椅上坐了人,这样的姿势正好可以低头亲吻那个人手指上的权戒。 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墨菲抬起头来。那张俊秀漂亮的面孔来不及收拾情绪,犹自笼着雾一样的眷恋忧伤,眼角微红,犹带泪迹。 郁飞尘不动声色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背对着他的高背椅。万籁寂静,视线的焦点逐渐向上,周围一切都很模糊。 唯一清晰的,只有几缕微卷的长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7章 命运齿轮 19 身后, 机械大厅仍在缓缓复位,咔哒声规律响起,但郁飞尘的所有感官都已经在渐渐消失, 一切都遥远得像梦境。对着背对自己的高椅,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努力想要让视野清晰一些。 ——这一闭,就再没睁开。 黑暗铺天盖地, 他微蹙眉, 往前走了两步,神智就蓦然飞出天外了,像个突然关机的电器。声音渐次远去, 触觉是最后消失的, 被什么人抱在怀里, 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脖颈。 郁飞尘再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了上铺的金属板, 他在下铺的床上。再一抬眼, 床边的安菲尔就倾身过来了。 “你感觉怎么样?”安菲尔用手心贴了贴他的额头,说, “我先扶你起来?”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音色该是清亮的,实际上也是这样, 但因为安菲尔惯有的——过于平静温和的语调, 往往带了点淡淡疏远。 不过眼神里的关切是真的。 郁飞尘起身, 缓缓回忆了一下昏倒前发生的事情,道:“现在没事了。” 就像没电的机械充电后会恢复运转一样,他现在完全正常。 “我给你喝了半杯能源液, 晚餐时候留的。”安菲尔往他背后垫了个枕头, 然后后把血盐心脏放在他面前, 轻声道:“你昏过去时手里拿着这个,我担心你无法醒来,于是也喂给你了。” 郁飞尘看着那块心脏——这东西原本就被路德维希教皇敲掉了一个角喂圣子,现在则又缺了一个。他一直不用它的原因之一就是觉得安菲尔靠谱,可以节约目前唯一的道具,没想到这人干脆利落地替他用掉了一次。 郁飞尘伸手按了一下太阳穴,听见细细碎碎的人声,抬头往安菲尔身后看去。 文森特站在近处,旁边是白松。白松看到他时开心地挥了挥手:“郁哥,你醒啦!”再往旁边看是陈桐和莉莉娅几个,这么小的宿舍,竟然能装下这么多人。郁飞尘的目光平平淡淡扫过所有人,并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多做停留。 “你们怎么都在。”他看了一眼钟表,还早。 “你小弟嚎丧被我们听到了。”陈桐指了指白松。白松承认:“我早起过来敲门,没想到你不清醒了,郁哥。” “以后你们记得按时吃饭。”郁飞尘道:“我和安菲尔单独说几句话。” 众人乖巧散去,还把门给关了,宿舍里又剩他们两个。 安菲尔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他还是寝时打扮,上衣只穿了白绸衬衫,金发披了满肩,让他的外表看起来更加脆弱易碎。 “你要说什么?”安菲尔看着他,轻声道。少年人的眼神依然平静,但主动发问这件事本身就暴露了一定程度的不安。 “没什么。”郁飞尘道,“谢谢晚饭。” 顿了顿,他道:“你少了半杯,没问题?” 安菲尔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过几秒钟才说:“有点不舒服,但现在要到早餐时间了。” 郁飞尘:“那就好。” 安菲尔朝他的床头走近了一步。距离的拉近让郁飞尘不得不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为什么之前不吃蜥蜴心脏?”这人精致漂亮的眉头这时候才微微蹙起,目露不悦,似乎在质问。 郁飞尘:“没电了,脑子不好用。” 安菲尔:“那你还能回来这里。” 郁飞尘道:“只记得这个了,感觉你会给我留饭……谢谢。” 安菲尔眉眼微微弯起,是个明显的笑,或许是在回应他的“谢谢”。郁飞尘道:“视觉听觉触觉依次失去……我进门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东西了。行动能力失去得最晚,但也可能是我的特殊情况。” 安菲尔淡淡道:“希望只有你知道这种知识。” 这话让郁飞尘笑了笑。 “该出去了。”他道,“我也起床。” 安菲尔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去盥洗室洗漱。郁飞尘望着磨砂玻璃后淡淡的人影,方才那一点残存的笑意渐至冰冷,最后完全消失。 他从下铺起身,先看到了书桌上的机械兔子。拿到手里后,他发现兔子的那只瘸腿完全修好了。郁飞尘静静望着那条腿,回想当初之所以瘸了一只腿,是因为这间宿舍的工具箱里零件实在不够了。 隔着磨砂玻璃,安菲尔淡金的发色依稀可辨。郁飞尘拿起螺丝刀,把曾经瘸过的左前腿的关节螺丝卸掉了。他卸的地方很精准,啪嗒一声,整个前腿掉进了空无一物的金属垃圾桶。 再接着,整个兔子也被他从上方丢了进去。兔子的身体和桶底的残肢相撞,发出了一声金属脆响。一红一黑两只晶石眼睛从下往上静静看着他,郁飞尘与它对视几秒,从椅背上拿起了安菲尔的外套,直接打开了盥洗室的门。盥洗室的镜子前面,安菲尔又在和自己发尾的小卷做斗争,郁飞尘拿过梳子帮他整理好后,把披风外套笼在了他身上。 安菲尔一边扣好领扣,一边看着镜子里专心洗漱的郁飞尘,直到他也收拾好。霜绿眼睛里神色很柔软。 收拾好后,郁飞尘轻扣着安菲尔的手腕把人带出宿舍门,外套和所有用具都带好了,从始至终,安菲尔的目光不会触及书桌与垃圾桶。有时候,郁飞尘也会怀疑这个人是否真是经历了无数危险副本历练。至少,他自己不会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无论对方是谁。 餐桌旁,大家都等着。还没到早餐时间,一出来陈桐就问,这次看到了什么。郁飞尘如实相告,说和昨天没什么区别。 文森特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平静接受还是早有准备。陈桐则问:“那怎么办?” 倒是白松表现不错,道:“那这样说来,我们已知的东西就是所有条件了,应该足够逃生,只是还没想到关键。” “没错,”郁飞尘淡淡道:“我有一个想法。” 数道热切的目光顿时投向了他,这种情况郁飞尘并不陌生,是雇主们的惯有表现。而他也在频繁的投诉中积累了不少经验,知道什么样的措辞最适合雇主理解。 “你们应该知道……”他想了想,道:“发条。” 那是一种简单的发动装置。有些机械手表使用发条上弦,拧动几圈后,手表能走很久。当然他的意思不是这个世界有“发条”存在,而是想说,或许这个世界也有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能源装置。 一时间众人若有所思,但时间有限,郁飞尘只能多说几句。 他把自己关于时间的推测简单说了一下,然后道:“我们在这个堡垒的上课经历是机械设置好的程序,之前有很多人也来过,所以这个程序不断循环运转。循环条件可能是经过一个学期的时长,也可能是所有人死亡。” 薛辛和白松的脸上首先浮现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郁飞尘:“目前已知的堡垒和外界唯一连接点是大门。第一种方法,所有人销毁校徽,堡垒判定全员死亡,开启新一轮循环,大门打开迎接新生,他们进来,我们出去。” 其它人还没说话,灵微先道:“不妥。” 陈桐大哥更是脱口而出:“多损呐。” 看起来没人同意,郁飞尘也没打算用这个,他要解构。 “第二种方法。”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开始解释前置知识:“咒语只在极短距离内生效,无法隔空使用,所以,这里的机械仍然是相互传动的。” “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知道了。”灵微忽然松开眉头,道,“原来如此。” 薛辛更是拍案而起:“发条!” 连陈桐都跟着嚎了一嗓子。郁飞尘继续道:“跟着红黑晶石或白色液滴的运送轨迹,我可以找到整个堡垒里消耗能源最多的地点,那里是整个堡垒的总动力室,连接着绝大部分的装置。” “然后找到最初的核心蒸汽机带动的那个扭矩齿轮!那就是总控!”薛辛道:“没有电信号,蒸汽机械是一个带着一个传动的!所以我们只需要加速那个核心齿轮的运转,就相当于拨快了整个堡垒的钟表!迎来新循环!我的天,我之前想到了会有总控,但没想到时间循坏!” 他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点:“那……会不会又引起新人进来?” “会。”郁飞尘道。 白松睁大了眼睛:“既然可以正转,那也可以倒转。” “真有你的。”陈桐重重拍了白松的肩膀,把人直接拍矮了三寸。 薛辛:“可是能量损耗问题,还有——” “管他妈的,”陈桐道:“咱们就想办法倒转。你们如果有办法,尽管喊我来打工。” 薛辛:“技术问题——” “即使是最乐观的推测,我们至少也需要一个足够强的机械力臂和……”郁飞尘看向安菲尔:“咒语改变。” 安菲尔点头:“我知道需要什么。” 白松:“什……怎么就知道了?” 薛辛像一个被无理需求支配的程序员一样垂头丧气:“力臂我试试,如果有原材料就好了。仔细一想,问题太多了,这——” 郁飞尘简单道:“走一步看一步。” 陈桐嘿嘿一笑:“这句话我喜欢。” 接下来的话郁飞尘是对安菲尔说的。 “你应该给我们的校徽写了任意开门的咒语。” 安菲尔眼里带笑:“你知道?” 郁飞尘:“猜的。” 然后又对所有人交代:“安菲他们两个人去研究咒语。如果今天任务简单,留两三个人写作业,薛辛带其余人按我的要求做几样机械,原材料打开所有教室门去找。如果不简单,再说。” 世界上有很多能让人安心的话,但“再说”无疑是效力强大的一种,约等于由死刑变成了死缓。 这时候早餐时间到了,其余人匆匆进食。但郁飞尘刚喝了半杯,又用了血盐心脏,不必再补充能源,于是把自己的早餐留了下来,倒进一个密封金属盒里给了白松带着,以防万一。 接着就是例行的云霄飞车,下车后,喇叭欢快播放课程预告: “同学们,又见面啦!接下来请进入21号教室,开启第五天的课程。提示:这是超~难的习作课哦。” 果然,课程的难度来到了“超难”,即使不采取措施,他们的课程也要走到尽头了。 而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在这个世界里度过了五天。郁飞尘把能源液体给安菲尔喂了一点,安菲尔状况好了很多,但还是抓着他的手腕,郁飞尘也任他靠着。找21号教室的过程中先途径了有读咒机的咒语课教室,经过违规改造的校徽果然顺利把门刷开,郁飞尘把安菲尔送了进去,叽里咕噜也跟着进去了。 “注意安全,有事找我们。”郁飞尘站在门口对安菲尔道。 安菲尔对他点了点头,等郁飞尘转身,他才退后几步,机械门自动关闭。 门关上的时候,白松忽然怪笑一声。 郁飞尘:“?” “郁哥啊,”白松道:“你今天对安菲弟弟真好,真的。是不是昏倒后他那么细心照顾你,你感动了?” 郁飞尘的脚步顿住了。 “有吗。”他淡淡道。 “绝对有。郁哥,这次你是真的。” “我以前对他不好?” “那不能够,郁哥。你以前那么敷衍。” “敷衍?” 白松道:“我感觉你好像今天才把安菲弟弟当自己的人了。郁哥,你今天一直在注意他,我的天,郁哥竟然也有那么温柔的时候。” 郁飞尘觉得好笑。 有时候,即使白松那弯曲的思路也无法抵达真实。他真想对安菲尔好的时候,别人觉得敷衍。不想了,反而成了真心。 他面前是寥无一人的冰冷走廊,身侧就是一个目光空洞的机械偶。 “我带你来乐园,但没教过你东西。”他一开口,白松吓了一跳,因为那声音并不比机械偶的目光鲜活。 “一件事。”他淡淡:“不要听会说谎的人说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8章 命运齿轮 20 白松没明白郁飞尘想表达什么, 但他干脆利落地得出了一个结论:“郁哥,你被骗啦?” 郁飞尘静静看了他一眼:“没有。” 这时候其它人从另一侧的楼梯上去了,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白松又道:“展开说说。” 郁飞尘并没有展开说, 白松自己去琢磨那句话了:“可是不去听人说谎,又怎么去拆穿他呢?” 郁飞尘淡淡道:“为什么要拆穿。” “?”白松疑惑:“不拆穿怎么知道真相?” “只有你自己眼见为实。”郁飞尘道。自从有了白松, 他发现自己说话的频率升高了。 “郁哥。”白松道:“那你对别人也太缺乏信任了。” “不然?” 他们继续往前走,白松不再纠结他郁哥的话,而是找到了更本质的话题:“可你为什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为什么忽然想起说这个,郁飞尘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贯以来, 在真相大白前他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自己想弄明白什么。因为知道后对方就有了辩白遮掩的余地,而他不爱给人留余地。 这种事情就像讯问犯人,不到最后一刻, 审讯者不会让对方知道自己掌握了哪种程度的证据, 只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21号教室在回廊的最上方尽头, 机械大门打开后,里面是个轰鸣着的巨型车间。密密麻麻交错纵横的管道和传送带外, 至少有十个说不清作用的巨型机器。 “亲爱的同学们, 第五节课——习作课正式开始~ 课程目标:分组完成机械检修任务,每组需完成一座机械的检修哦~ 提示1:每座机械都有至少三处影响运转的问题哦。 提示2:请将分组结果与机械号登记在莎草纸上~ 下课时间:时针下一次垂直于地面时~ 教学完毕, 请同学们认真完成学习任务~” 郑媛环视着整个车间,又看向队伍里的人, 喃喃道:“才五天就开始……大作业了?” 托着托盘的机械偶侍立在他们身边。郁飞尘一直没什么表示, 文森特拿起鹅毛笔, 道:“分组吧, 规则没有约束每组的人数。” 整个教育流程是普适的, 不随他们的人数变动改变——这次有十个人活着, 但说不定下次另一批学员里只有两三个活到第五节课。所以每组的人数未做要求, 显得宽松许多。 陈桐提议说,那咱们一起呗。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的认可,所有人的名字都落在莎草纸上后,陈桐还道:“傻子都知道人多力量大吧。” 他说得没错,但很多时候,碎片世界里的人并不同心协力,这次简直可以称得上偶然。 分完组,就开始选择修哪个机器。文森特带人在机器之间穿梭观察,讨论哪个看起来可以搞定。郁飞尘全程没说什么有价值的话,随波逐流地跟着队伍绕来绕去,自觉这划水的技艺可以与路德维希相媲美。 并不是他没什么观点,而是在这队人里有个比他更想通关的人。 时间之神副本缠身以至于错过出席复活日,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怕文森特的焦虑另有出处。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想动弹了。 划水一段时间后,那边几个人选定了五号机械,开始仔细研究每个模块的功能。他们态度端正,队伍中有什么都会一些的文森特,有擅长机械的薛辛和郑媛,有熟悉咒语的灵微和莉莉娅,还有工具人白松和陈桐,检修不算难事。 郁飞尘一个人去了零件堆的最高处画图,先画了几样或许用得上的机械简图给薛辛,再是凭借几天来的记忆得出的堡垒示意图。 画完后,郁飞尘把莎草纸放在一边。下去帮忙检修前,他把右肘枕在脑后,仰躺在最高处,看了一会儿穹顶般的金属天花板。像个逃学出去发呆的高中生。 他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想了很多,或许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 一夜未睡,但他很清醒,毫无困倦的征兆。随着在堡垒中待得时间越来越长,睡眠好像也渐渐不需要了。 一节课在忙碌中过去,检修完毕,要做的东西也都做好了。 “生死有命,分数在天,要死一起死。”陈桐走出教室,叹息。 下去走廊口的时候途经咒语课教室,教室门开着,但没见人出来。郁飞尘走近,才发现安菲尔和叽里咕噜两个人各抱着一打莎草纸站在门内等他们。 “你来了。”看见他来,安菲尔朝门内示意:“我们搬不动。” 郁飞尘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到底写了多少张纸,以至于搬都搬不动。转念一想写那么多咒语不太现实,可是这两个人难道还能创造出什么机械吗? 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教室中央摆着的的三台读咒机上。 “我们用读咒机改造了读咒机。第一台读咒机现在可以反读机械上原有的咒语。第二台改变了一些功能,用它写咒可以直接对原有咒语进行改变,譬如反转和失效之类。第三台是普通读咒机。”安菲尔一边跟着他走进去,一边道。 叽里咕噜在一旁附和:“,我,安菲……!” 薛辛震惊地看向读咒机:“还有这种操作???” 陈桐:“这就是开挂吗,我可以举报吗。” 不划水的安菲尔原来能做到这种地步,连郁飞尘都觉得微微意外,其它人更是无法维持冷静,似乎只有文森特一人不觉得惊讶。 一行人抱着读咒机上了火车,抵达宿舍位置后,文森特看了郁飞尘一眼,问:“你去找中控?需要我吗?” 郁飞尘:“不需要。” 文森特并不认同:“一个人无法保证正确。” 郁飞尘语气平平淡淡,道:“他和我一起去。” “他”自然指还在晕车状态的安菲尔。郁飞尘没征求过安菲尔的意见,但笃定的语气就像他们两个已经达成了共识,又或者干脆是在命令安菲尔一般。 安菲尔迷茫地眨了一下眼睛,显然也没有预料到郁飞尘会这样说。但他随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文森特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郁飞尘冷冷晲着他的动作,见这人脚步看似平静,紧锁的眉头却暴露了隐约的担忧与气急败坏的情绪。 火车再次启动。高速的过山车是一种折磨,慢速状态则又是另一种酷刑。当火车在魔导炉丛林中停下的时候,安菲尔闭眼靠在动力室墙上,已经只有虚弱喘气的份了。他自己没办法稳住身体,全程都是靠郁飞尘揽着。 火车挺稳,郁飞尘给安菲尔灌了一口能源液。绿色眼睛茫然睁开,许久才恢复了原本的温和与安静。 他把安菲尔送下火车。 “从炉子上去,能看到红黑晶体运输的轨迹。跟着晶体最多的路线走,就能找到一个地点。” 安菲尔点头:“我知道。你去找白色?” 郁飞尘:“嗯。” 安菲尔沿着能源晶体运输的路线走,他则去往第四车间,随白色魔法液滴流动的方向前进。两人从不同的地点出发,沿着相异的轨迹前行,如果最后能够殊途同归,就证明那地方是正确的目的地。 如果不是,再各找方法。 这也是文森特之所以说“一个人不准确”的原因。 郁飞尘发觉安菲尔在看他,或者说打量他。 他:“你在看什么?” 漆黑浓灰的魔导炉丛林里,安菲尔的长发和温柔的眼睫似乎是唯一亮眼的色泽,这人眼里晃悠悠挂着一点安静的笑,他道:“你好像变了一些。” 郁飞尘:“变了什么?” 安菲尔沿着传送带向前走去,边离开,边轻声说:“我以为你不会喊我一起。你好像终于学会了信任自己的队友。” 他说完很久后,郁飞尘才道:“如果你非要这样想,也可以。” 安菲尔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等待进一步的回答,但堡垒没留给他们说更多话的时间,火车汽笛长鸣,要离开了。 郁飞尘退回火车动力室,任由它把自己带往下一个车间。 安菲尔有一点没说错,如果是以前,他不会带他一起找中控。他确实不怎么信任墨菲,但并没有不信任安菲尔,他不愿让安菲尔忍受多余的晕车或遇到危险,所以会选择一个人在堡垒中穿行冒险,尽力寻找中控的位置。 现在则不是。安菲尔会遇到多少危险,似乎已经和他无关了。他只是和一个彼此信任的队友合作经历副本,生死不论。 其实,如果是单纯为了通关,这种感觉也不错。 动力室墙壁冰冷,郁飞尘背倚着它,望向车窗外。但此时安菲尔的背影已经逐渐后退,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9章 命运齿轮 21 来到第四车间后, 郁飞尘下车。上次来这里时只是在火车上远远观光,这次则可以仔细查看。只见如山的灰矿石被魔法装置吞入腹中,奇异的嗡鸣声回荡不绝。过一会儿,雪白的魔法液体才滴落在有纹路的金属盘上。 这东西不是传送带, 积累到了一定数量, 液滴一定会被用别的方式运到该去的地方。 按照一个工业世界应有的逻辑, 产量越少的东西越珍贵, 运输过程也更会谨慎小心。如果魔法液滴的目的地真如推测一样是总控室的话,那地方一定不会离第四车间太远。 郁飞尘就静静等着它滴满。 时间缓缓流逝,如果是暴躁的陈桐大哥,这时候估计已经骂起来了。但郁飞尘一向不怎么缺乏耐心,终于,他平静地等到了盘子被装满的时候。 机械声咔咔响起, 金属盘向外平移,最后停在一个光滑的铁台面上。郁飞尘站在旁边注视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台面,这东西能起到运输作用的可能性与叽里咕噜学会说人话的可能性相差无几。 正想着,机械转动声忽然从他头顶处传来——只见四根钢索带着一个金属托板垂坠下来, 俨然是个简易的升降梯。 托板落下后,盘子再度平移一段路, 把自己严丝合缝卡进了托板里, 乘上了电梯。 机械声继续响,这时郁飞尘听出是绞轮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目测了钢索的承重能力, 把盘子捞起端在手中, 自己施施然上了升降梯。 蒸汽时代的升降梯自然没有辨别乘客的能力, 就那样带着他缓缓上升, 穿过了第四车间的天花板。说是天花板也不恰当, 只是许多密密麻麻的传动机械齿轮与组成的壁垒而已。不同的机械间有缝隙,缝隙有大有小。 上升的过程持续了很久,第四车间的位置原本就在堡垒上方,按照这个速度,这时候已经接近顶端了。 与此同时郁飞尘感到周身越来越热,澎湃的热度与魔法力量从上方朝他压来。 郁飞尘垂眼思索,魔法液作为一种原料,自然会被送进生产装置里。如果再跟着升降台往上,他可能直接把自己送进了炉子。 热度持续加大,到几乎超出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时,郁飞尘俯身把盘子放回原处,双手撑住旁边的齿轮装置,借力爬进了机械缝隙里,离开升降梯。 升降梯带着盘子继续向上,郁飞尘则在密集复杂的钢铁装置里向上攀爬。金属特有的沉冷气味充斥着他的胸腔,齿轮运转的震颤感从手心传到后背,这种地方就像一台绞肉机的刀口,稍有不慎就会葬身其中,被碾成碎末。 斜着移动一段距离后,热度渐渐消失了,郁飞尘开始尽力保持着自己垂直向上走,大约往上五十米后,他从地板爬出来了。上方不再是无穷无尽的机械装置,空旷了起来。 ——这是个明亮开阔的空间,举目四望,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全是错落有致的黄铜色链杆和齿轮,就连地板都由大大小小的齿轮咬合而成,每一个都在转,是安菲尔看到后可能会直接昏倒的程度。齿轮中最大的一个直径有数百米,衬得他这个人类的存在无比渺小。郁飞尘看着它,想起他们仰视堡垒顶端时见到的那个巨型齿轮。 所以说,他现在在堡垒的最顶端没错。 由于地板上也是齿轮,他有时候必须站在齿轮边缘让它带自己走,并且在合适的位置转到下一个齿轮上,才能逐渐接近中央的机械装置群。 这时已经过了大半夜,郁飞尘的电量耗得七七八八,站到中央疑似巨型蒸汽机的装置之一前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很想动脑,只是想,这地方就是总控没错了。 咔哒声由远及近,一只机械偶路过了他,灰白的眼球泛着金属色泽。它在动作僵硬地往蒸汽机的缝隙涂抹润滑油膏。 另一只机械偶趴在蒸汽机顶端读表,还有一只正对着一个绞轮敲敲打打。这动作看起来有些眼熟,今天的大作业课上,文森特带人维修机械的时候,也是类似的状态。 郁飞尘对离他最近的机械偶说了一声:“你好。” 机械偶没有搭理他。 它曾经是个人类,但已经听不懂人类的语言,看起来也失去了人类的意识。那此刻驱动它的是什么?活着的本能吗? 郁飞尘爬上了最高的那台蒸汽机的最顶端,他得找个能安静待着的地方保存体力,为了最大限度保存体力,他的思维也开始放缓,渐渐变得漫无边际。 放眼望去,上百只机械偶在机器间麻木穿行,做着永不会停止的工作。而四周齿轮相互带动,缓缓运转,如同时间的流逝。 而齿轮推动整个堡垒按照既定规律运行,对堡垒来说,那个规律就是注定的命运。 郁飞尘眼前又浮现在墨菲那里抽出的三张占卜牌。他好像也有个注定的命运,不可预知的未来里,有什么东西推动他的命运行走转折,直至一片漆黑。 想到这里时他的心脏缓而重地跳动了一下,仿佛隐约窥见了那东西一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变了。 生活向来单调乏味,一成不变,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象过自己的未来,更别提期待或恐惧。 但从今天早上看到墨菲向安菲尔虔诚跪伏开始,他好像变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如常应对副本,另一部分则变得奇怪,说不清是在期待还是恐惧,总之失去了控制。 郁飞尘闭上眼睛,摒弃掉奇怪的那部分。 再度睁开时,他看向了不远处一台死寂不动的大型炉状机器,繁忙的蒸汽车间里,忙碌的机械偶之间,它的外观格格不入,它的静止也显得很奇怪。奇怪的东西往往令人不顺眼,郁飞尘决定下去找它的事情。 然而,还没等他往那个方向去,机器忽然动了动,接着竟主动朝他的方向驶来,并发出一道单调且冷漠的声音。 “开始废品回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0章 命运齿轮 22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三人高的重型机械中央陡然燃烧起一簇刺眼的火焰,因过于灼烫几乎变成纯粹的白色,这种温度, 轻易就能把大多数金属烧为铁水,更何况人体。 确认它是冲自己来的时候, 郁飞尘想, 他不过是在这里躺了一会,怎么就变成了废品。下一秒转头看了看周围各司其职忙碌工作的机械偶,又觉得自己确实称得上是一件工业垃圾, 应被销毁。 这时候,那东西已经慢慢靠近了他,一连串的机械咬合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一个机械在动, 背后却是大量辅助零件的组合传动。他最中央一个炮筒状装置缓缓转动,将火焰的焰心对准郁飞尘的位置。 郁飞尘起身下机,机械却没有追赶他, 而是原地立着,仿佛在重新确认废品的所在位置。他在机械缝隙里穿行一会之后,抢过一个机械偶手里的清洁抹布,找了个地方开始装模作样来回擦起了机器。那名被他抢了工具的机械偶浑然不觉, 仍然一下下机械地做着擦拭动作。 透过缝隙, 郁飞尘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回收站”,见它在原地站立一会之后, 机心火焰渐渐熄灭,按照来时的轨迹移回了原本的位置, 像个失去了目标, 只能回航的歼击机。 郁飞尘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被当做废品的条件之一是长久不动。那么回收站凭借什么迹象来判断一个机械偶没动弹? ——极有可能是重力。不能长期停在同一个地点。 郁飞尘想明白后,故意又在几个地方静止逗留了一会儿,果然,只要超过三分钟没动,就会引来回收站的追击。他像逗狗一样带着回收机在机械群里来回走了几趟后,逐渐生出更危险的想法。 他取下自己的校徽,放在一个稳固的地方,自己则踩在齿轮地面上往空旷处去。如果有重力的传感体系,堡垒应该能判断,有个东西在这里。 这次,废品回收站燃烧着熊熊火焰朝他移来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是:“开始垃圾清理。” 带着校徽就是机械偶,工作就能存活,不工作等于废品。不携带校徽则不被堡垒承认,等于垃圾。郁飞尘折身捞回校徽保命,趁回收站还没回过神来,他在齿轮间迅速挪动,来到了回收站的停靠处。 他原本以为这里会有充能装置或感应装置的核心,却没想到是个斜着向下的漆黑隧道。难道说这东西不仅可以在这一层平移,还有在堡垒上下移动的能力? 郁飞尘微蹙眉,把校徽放在一旁,找了个绞轮借力,直接把自己吊上了高处的天花板。机械世界的好处就是哪里都有钢铁组件借力,他很容易就用较为美观的姿势把自己挂在了上面,高高俯视着回收站。 那东西果然感应到了他这件垃圾的存在,在地面上移动,到他正下方的位置后却停住了。炮筒直直向上对准他的方向,却迟迟没有喷出火焰。它需要足够近的距离。 正当郁飞尘以为自己找到了回收站的一个缺陷,正在静静观看时,却见它的零件重新移动组合,下部基座里缓缓升起支撑杆,将焰心位置向上抬送! ——堡垒清理垃圾的决心,竟然如此坚定。 回收站的主体部分离郁飞尘越来越近,火焰温度扑面而来,他看向四周的齿轮地面,计算着最佳的落地位置和方式。 就在这时,耳朵所能捕捉的机械声里却隐隐多了另一种不同的声响。郁飞尘戒备起来,闭眼听了三秒,蓦然望向之前看见的那个漆黑隧道。动静是从那里传来的。 就在他看向那里的时候,五根纤细的手指从里面伸出,搭在隧道沿上。 再下一秒,一个淡金色的脑袋从隧道里冒了出来。 ——是安菲尔。 郁飞尘:“……” 他在从高处往下俯视,而且正好全神贯注望着洞口,因此可以确定,安菲尔在看到这地方的那一刻,完完全全地懵了。 不是精神上的懵,是物理上的懵,数以亿计高低错落,不同转速、不同直径的齿轮,无异于直接轰炸了那脆弱的脑子。 果然,几乎是懵掉的那一瞬间,安菲尔迅速闭上了眼睛。 一系列动作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遇到齿轮的安菲尔竟然像个从兔子洞里钻出来的,惊慌失措的动物。 不过,郁飞尘计算了一下他和安菲尔之间的角度,又回忆了隧道的斜角,他一眼看见了安菲尔,而安菲尔从隧道里钻出,抬起头看向周围的第一眼也正好会看见他。 果然,又过几秒,安菲尔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已然涣散的眼睛,和他对视了一眼。 郁飞尘面无表情,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个几乎已经伸到他脸上的回收站火焰筒,就在他被安菲尔吸引去注意力的十几秒内,他已经进入火焰射程内,也错过了最佳的逃离时间。 安菲尔微蹙眉,铺天盖地的晕眩里,他余光看见了郁飞尘放在不远处的齿轮校徽。刹那间他明白了现在的局势,爬出洞口将校徽握在手中,然后再度抬头:“我扔给你。” 安菲尔面色苍白,身体颤抖,眼里雾气重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为抗拒齿轮带来的压迫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精准的抛掷有多难。但郁飞尘没说话,他没同意,但也没拒绝,就那样直勾勾看着他——直到安菲尔抬手,将校徽朝他高高抛过来。 黄铜色齿轮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流线,安菲尔抛得有准头,郁飞尘接的时候也没失手。 回收站失去目标,静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回落到原本的状态。郁飞尘依然在天花板上,将校徽缓缓握入手心。 刚刚安菲尔拿到他的校徽,就相当于把持住了他的性命。白松有句话没说错,他对自己以外的其它事物都缺乏信任,不大相信别人的说辞 ,有时也不是真正相信自己心中所想,他更相信眼见为实。就像理论上,他确实信任安菲,但非要安菲尔毫不犹豫冒着晕死的危险给他扔来校徽才觉得满意。 不过这种满意是由于看到安菲尔救他,还是纯粹因为看到这人虚弱至极摇摇欲坠的样子,就不得而知了。 郁飞尘落回地面□□蒸汽机前。安菲尔则站在场地边缘,再度闭上了眼。他气还没喘匀,微微汗湿的卷发贴在额前,整个人透着脆弱的狼狈,像被放在窗外风吹雨打了半天的人偶。 地面上,齿轮参差交错,稍一踏错就被送往其它方向,踩空后更是掉下万丈深渊。郁飞尘知道他已经没法自己走过来,但也没打算过去接人。 他道:“跟我说的走。” 安菲尔点头。 接下来的路,郁飞尘在蒸汽机高处看着地面上的安菲尔,淡淡说着走或停,该转多少度角,走几步,停多久。 安菲尔就那样跟着只言片语的指示穿过齿轮地面和机械丛林一步一步走向郁飞尘,由于毫无迟疑与异议,像个提线的木偶。 现在他所处的地方危险重重,往左一步,是另一个转动的齿轮,往右一步,是一步踏空,从堡垒最高处摔到最底。 如果说拿住徽章的那一刻他把持住了郁飞尘的生命,那现在,他的生命也在郁飞尘的一念之间。 咚咚。 郁飞尘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过往记忆忽然浮现在眼前。 从路德维希变成安菲尔,或者说,自从意识到这个人是他的长官后,他的情绪已经安定了很久,直到今天早上才一脚踩空,茫然不知道该落向何处。然而就在安菲尔顺从地被他引导放置,走到危险边缘的此时,空荡荡的情绪里,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忽然惊蛰复生,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把滚烫的烛泪滴到路德维希教皇皮肤上的片刻,是将锋芒闪烁的利刃对准他胸膛的时候。 把人推下去的愿望既冰冷,又强烈。 很虚幻,很快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1章 命运齿轮 23 直到确认自己已经被蒸汽机挡住视野的时候, 安菲尔才睁开了眼睛。 一睁开,他就看见郁飞尘用一个散漫的姿势靠在烟道旁,正目光沉沉看着自己。 郁飞尘的情绪似乎有些异样。或许该归结于一成不变的机械世界令这个人厌倦了, 印象里,他喜欢新鲜多变的环境。 安菲尔:“这里怎么了?” “没事。”郁飞尘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蒸汽机丛林,道:“中控。” 既然两个人都找到了这里来,那它就是堡垒的核心无疑。现在的问题是,一模一样的十几座蒸汽机里,哪个才是最核心的那个。 安菲尔道:“最大的。” 郁飞尘仿佛早料到他的答案, 道:“是那边第三个。” “最大的”指的不是蒸汽机中最大的, 而是齿轮中最大的。那东西他们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在天花板上见过,现在站在最顶层, 更是容易找到。 蒸汽机带动齿轮依次传动,传动结构千差万别,但无论怎样传, 都有一个注定的规则——损耗。 无论是热、动,还是那个神秘的魔法能量, 在真实的世界里,它们从一个物体传递到另一个物体,途中必然会有损耗。传送链越到末端, 剩下的能量越少。所以大齿轮可以轻松带动小齿轮,小齿轮却难以层层撬动大型齿轮。但凡是脑子里没有坑洞的人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只需要找到是哪个蒸汽机连动着直径最大的初始齿轮,一切都迎刃而解。在天花板上游走的时候, 郁飞尘已经找到了它。 但是即使知道了关键所在, 也没法立刻破解副本。他们两人为了探路方便一无工具二无咒语, 甚至能源液都只剩四分之一杯——安菲尔喝了一部分, 他自己濒临没电,在安菲尔走到近前后拿来也喝掉了一些。 也就是说,必须得等读咒机和机械臂来到才能做些什么。而要拿到机械,只有等队友送来和自己回去两条路可以走。然而,队友们并不知道他们两个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自己回去,又要空耗漫长的时间。 郁飞尘:“第四车间到这里的路不好走,我们沿你的隧道回第一车间。一晚上没回去,文森特或者灵微能想到我们的处境。课程难度又已经封顶,他们如果贸然跟车上课,应付不来,会主动来找我们。” 安菲尔“嗯”了一声后,静静看着左起第三个蒸汽机。他的神色和他这个人一样平静。郁飞尘看在眼里。但说来奇怪,他曾经因为没有理解雇主的情绪收到许多次无理投诉,但却总能在一句话不说的情况下读懂安菲尔的心理。他打量着眼前一幕,硬是从安菲尔的平静里咂摸出了一点疑问的味道。 这人在想,既然你全都可以,我为什么还要来呢? 至于为什么生出迷惑,可能是兔子洞太难爬了。 能让安菲尔也感同身受一下这种滋味,郁飞尘感到一种报复成功的舒适。 把最后四分之一能源液也分喝掉补充体力后,他们就沿那条隧道下去了。时间紧迫不容犹豫,当他们原路返回第一车间的时候,运送矿物的火车也轰隆隆抵达此地,开始卸货,好险没有错过。 郁飞尘数了数,人齐了——不仅齐了,东西也拿齐了。这是一次集体逃课。 他:“今天该上什么课?” 白松:“喇叭说是毕业典礼。” 郁飞尘:“……” 毕业典礼这名字如果放到正常的世界里,称得上是件好事,但在碎片世界里,就和神庙里的“复生典礼”一样不怀好意。 陈桐道:“毕业完,那不就升级文凭了吗,从初中生变成高中生那样。我们寻思着,完蛋,可能毕业完就直接从人升级成机器了。一合计,大家就一起跑路了。我说什么,校规那就是用来违背的嘛!” 白松指了指肩头不远处静静悬浮的螺旋桨喇叭,道:“希望不会有惩罚,毕竟那个鬼喇叭也跟着我们来了。昨晚你俩不在的时候我们试验了,它是哪里校徽多就跟着哪里走的,可我们实在不敢不戴校徽。” 究竟有没有惩罚,谁都不能保证,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安菲尔带人下车,继续钻兔子洞往中控室走,把那些重要的机械也都带走了。郁飞尘则留下了灵微和陈桐两个,要他们跟着自己走第四车间的夹缝小路。 陈桐:“为什么?” 灵微却似乎了然于心,没问什么。 郁飞尘像对待无知却好问的雇主一样,用“稍等”二字打发了陈桐。 “稍等”后,火车在第二车间停留,这是制造莎草纸的地方,看到郁飞尘把车间制造的莎草纸一沓又一沓打包起来的时候,陈桐才恍然大悟:“懂了,咱们是来当贼的。” 当贼二字很不美观,郁飞尘将其美化:“抢劫。” 陈桐嘿嘿一笑:“管他呢,这我不就来劲了吗。” 陈桐开始动手,而旁边的灵微道长动作光风霁月,但拿起东西来也毫不手软,三人加起来拿了几千张,到了第三车间后,又把墨水和鹅毛笔洗劫一番。接着,他们又在第四车间顺手牵羊了一盘魔法液,开始在夹缝里往上爬行。 “我操,这些玩意也太他妈的沉了。”陈桐一边艰难爬行,一边道:“虽然,不拿白不拿……” 灵微淡淡道:“道友不通咒语,是以不知此道耗纸甚巨。” 陈桐:“什么耗子身体……文绉绉的。” 郁飞尘往下看了一眼,这两人虽然有语言隔离,但爬得都不慢。陈桐是运动员出身,四肢比脑子协调很多,而灵微道长看似少年纤弱,文质彬彬,实际上却是修仙习武的人,竟然比陈桐还显得轻松几分。 一路无事,他们抵达中控室,在兔子洞口前就地休息,等那些人也来了之后,挨个拉了上来。 郁飞尘先拉了安菲尔,然后是郑媛。 郑媛的脸色却异常苍白,右手紧紧握着胸口校服布料。 郁飞尘:“你怎么了?” “我……”郑媛微颤声道:“刚才我被卡在一个地方,被拉出来后,我的校徽被……卡坏了。” “播报死亡了?” 郑媛艰难地点点头,这时候薛辛也来了,揽住郑媛的肩膀,安慰道:“没事——” 话音还没落,空气中就响起一声单调的:“开始垃圾清理。” 巨大的黑铁机械中央冒出雪白色高温火焰指向郑媛,朝她的方向平缓移动,如同注定降临的审判刑罚一般。 它的速度看起来慢,但那是因为体型大,实际上比正常人的跑速还要快,几近无法抵抗。 饶是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冷静专业的郑媛,在这种凶相毕露的杀人机械面前,也面色苍白,簌簌发抖:“这是什么?” 安菲尔轻声解释了一下废品回收站的机制。 郁飞尘微蹙眉,思索片刻后看向陈桐。 “这……我……”陈桐迎着他的目光困惑地吐了两个字,然后豁然开朗。 “妹儿,我的校徽给你,你放心去研究机器。”他大咧咧摘下自己的校徽:“我跑得快,我去遛它。” 郑媛迟疑着接过校徽后,回收站果然转移了目标追向陈桐,而陈桐也原地开溜,在复杂的齿轮地面上跑起了马拉松。他果然很快控制住了和机器一模一样的跑速,把回收站不远不近地吊在身后,拉着它开始绕圈。 ——不愧是个跑着跑着忽然跑到了副本门口的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2章 命运齿轮 24 郑媛回头看了一眼牵着回收站四处流窜, 如同遛了一条疯狗的陈桐,咬咬牙抬起准备好机械力臂,卡在了核心蒸汽机连动齿轮的第一个扭矩上。 薛辛盯着整个机械装置左看右看, 他之前从来表现得很有主意, 这时却狐疑起来:“这不能够, 这不行,理论上——” 郑媛头上冒了冷汗, 用力把卡扣往里推, 薛辛虽然情绪是迟疑的, 但看到她吃力, 还是把她架开,自己上去推好了卡扣。 其它几个人在另一边捣鼓读咒机, 现在这边只有他们两个。 薛辛:“如果一开始内部就没设置倒转的程序, 光靠蛮力就想去翻转,这是不行的, 这违背了原理。” 郑媛:“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夜。我们做大作业的时候,每一台机械都有错。按理说,每一台都是个测试, 修不好都会导致某个机械问题, 将我们间接处死。可是我们安全度过了昨夜, 说明……昨天那些我们没修的机械, 在课上完后又恢复如初了, 这说明机械内部是有回滚机制的。” 薛辛:“你这是在强行找理由。这很牵强,即使别的机械能回滚, 也不证明核心装置可以。” “你怎么还没想明白, ”郑媛看着他:“这不是现实问题!虽然这里还算有逻辑, 可你听见他们怎么称呼的了吗?这是个副本。是这个世界给我们出了一道题, 就像我们做卷子一样。它设计好了问题,也就设计好了答案,给我们布置了死路,也会留下生路,我们来找那条路的,不是让你来踏踏实实当救世主!” 薛辛起先还想反驳,但听着听着忽然睁大了眼睛,先是愣住,然后声音带颤道:“你说得对,媛媛。你怎么想到的?” 郑媛低下头检视机械臂状态,边检查,边道:“我只是……昨天晚上一直在想机械原理,想着想着,就想起我们分手的原因了,道理和现在差不多。” 薛辛接过去了她手里的活,没让她碰到粘手的机油,一言不发。 当时他们分手的□□是一次学期的大作业,两人一起带了一个小组。没想到做着做着,他们两个之间有了很大分歧。他觉得郑媛的设计太不落地,能做好这个题,却解决不了复杂的现实问题,郑媛觉得他认死理,为了多余的功能拖慢了整个组的进度。一场架吵下来又翻出无数八百年前的鸡毛蒜皮,最后在食堂门口一拍两散,刚要各回各宿舍,就一脚踏进了这地方。 薛辛满手机油,默默干了十来分钟活,正要憋出一句“我以后听你的”,又觉得不现实,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们……以后好好说话。” 他说完,正觉得郑媛又要刺他几句,一转头,却见郑媛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睛里有点潮湿。 四周机械轰鸣,时光流逝。曾经觉得咬牙切齿的琐碎曲折,在这生死攸关的副本里,忽然就什么都不算了。可是在这种时候,他们两个却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各自收回目光,埋头敲打机器,安装反转装置。 一直静默悬浮的黄铜喇叭忽然开了腔。“毕业典礼开始啦~请同学们依次入座哦。” 人都没去,只剩一个喇叭按照内置程序播报进度。那边的白松忽然笑了出来,给他郁哥说,现在的情况就像学校操场那头在毕业典礼,他们却集体跑到另一头炸学校。 郁飞尘静静注视着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各自忙碌的队友:“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吗?” 白松说郁哥,我刚想到一个好主意,要救陈桐大哥。 郁飞尘静静看着他追到陈桐那边,引着陈桐往另一边跑。那地方有个轮轴奇大的齿轮,齿轮在转圈,但轮轴不动。陈桐在白松的带领下把回收站拉到轮轴正中,自己站在齿轮边缘不动,被带着转圈。对回收站来说,他就时刻匀速在改变方向,无法瞄准。 ——于是这玩意为了瞄准陈桐,开始永无止境在原地转圈了。情形在诡异中还带有一丝滑稽,不过,至少陈桐剩余的体力保住了。 正觉得白松还算开窍,背后就传来莉莉娅一声惊呼:“创神在上——” ——白松从那边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漫天的莎草纸用喷泉一样的速度从那台能反读咒语的读咒机里疯狂吐出来,密集的唰唰声里,纸页大雪纷飞一样往下掉,读咒机前的安菲尔首当其冲,几乎被埋在了纸堆里。 谁都没想到咒语读得那么快,数量还那么多。旁边人荒马乱,灵微和叽里咕噜抢救咒语纸,莉莉娅和文森特解救安菲尔,只有他郁哥束手旁观,在旁边给读咒机添纸加墨,煽风点火,仔细一看,面上还带着点狼心狗肺的笑。 直到一张纸角度不巧,冲着安菲尔的脸飞过去,郁飞尘才伸了手,恰在纸张要刮着皮肤的那一刻拿住了它。 白松:“……真热闹啊。” 郁飞尘把那张纸往安菲尔怀里一塞,道:“确实。” 一个纪元都过去了,还能在危险的副本里扮演半大少年,玩机械游戏,顺便上演一场学院里的魔法事故,的确是场难得的热闹。尤其是当事故中心是安菲尔的时候。 等这场热闹终于结束,全部咒语也终于吐了出来,几个会咒语的人聚在一起整理,薛辛郑媛那边也一切顺利。郁飞尘又游荡去了蒸汽机的最高处,和半空中的黄铜喇叭静静对视。 比起他和安菲尔第一次来探查的时候,这地方不仅多了喇叭,还少了很多机械偶。此时在机器间忙碌的机械偶比起之前来,减了至少三分之二。 或许是这个工作周期不需要那么多工人,又或者,那些机械偶去出席典礼了——毕竟校友去观看“母校”的毕业典礼,是一件顺利成章的事情。 过半晌,喇叭传出了新声音:“致辞时间结束~现在请各位同学上台领取自己的合格证和毕业礼物~” 这一声落下,他们手里的动作都顿了顿。 致辞没人听不要紧,可现在这个“领取”环节是需要他们亲自去的。如果堡垒察觉到人都逃了,会不会有对应的措施? 他们这几天下来都一直在钻规则的空子没错,可是在这种重要的环节,堡垒还会没什么防备吗? 郁飞尘向下看,乌沉沉的眼睛扫了一眼停手的队友,淡淡道了一声:“继续。” 人在慌乱的时候最需要的或许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是个看起来心里有数的人,几个人便都默契地继续工作了。郁飞尘继续看着喇叭。 五分钟过去,喇叭又用甜美的声音重新播报了一遍:“请各位同学上台领取自己的合格证和毕业礼物~” 这次没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更不会有人瞬移到典礼现场领取证件和礼物。 于是又过五分钟后,喇叭再次重复了一遍。 依旧没人理它。时间静静过去,十分钟后,喇叭重新开腔,这一次,那种甜美可爱的语调荡然无存了。 机械音平平淡淡,一板一眼地重复:“请各位同学上台领取自己的合格证。” “完了,”白松嘀咕,“连礼物都没了。” 而这次广播落下后,那些忙碌工作的机械偶忽然静止了动作,钢铁头颅缓缓转动,灰白的眼珠空洞洞盯向他们的方向。 莉莉娅:“它们怎么知道我们——” 还没说完她就自己闭了嘴,校徽和喇叭都聚集在这地方,堡垒怎么不能知道他们在这里。 郁飞尘也不再在高处晃了,落回地面上,看了一眼已经读完蒸汽机的咒语,开始坐在地面上唰唰唰写咒的几人,对安菲尔道:“还有多久?” 安菲尔头也不抬,写完一张又换一张,说:“半小时。” 那边薛辛和郑媛道:“我们也快了。” 郁飞尘:“好。” 就在几人说话间,喇叭已经又重复了一遍命令,这次命令落下后,四面八方的机械偶忽然一跃而下,四肢着地,用极其僵硬的姿势快速冲了上来! 安菲尔抬左臂,把莉莉娅护在背后,继续专心写咒,仿佛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一般。 这次是来自堡垒的违规惩罚,瞄准的是标定每个人身份的校徽,郁飞尘语速极快,道:“摘校徽。” 说完,他低声对白松道:“喊陈桐回来。” 白松往那边跑,边跑边大声喊陈桐的名字,陈桐会意,带着回收站往这边冲刺过来。 密密麻麻的机械偶从前方和背后蒸汽机上袭击,他们只能靠拢在一处,然而这样一来,目标也牢牢聚在了一起。 离这里最近的机械偶从右上方直接一个蹿跳下来,扑向人群。 郁飞尘却早有准备,伸臂挡了一下,扣住机械偶的胳膊,把它拉到自己身前。人类的血肉之躯对付金属机械终归会落下风,但他的身体经历过强化,又喝了那么多天能源液,也不算是个纯粹的人了。机械偶被他牢牢制住。 灵微:“此物如何杀死?” 郁飞尘:“不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什么东西,猛地掰开机械偶的嘴巴,按了进去! 这样的操作,连一向冷静的灵微眼里都出现了微微的诧异,道:“这是什么?” 郁飞尘来不及说话,抬腿把这东西踹向其余机械偶涌来的方向! 齿轮地面还算光滑,他又算好了方向,有齿轮带着那只机械偶往前运动,还没等第二只机械偶扑上来,被强行吃了东西的那个忽然动作扭曲错乱,在地上扑腾几下后,就在密密麻麻的机械群里爆炸了。 炸响声惊天动地,金属零件被高高抛出来,不仅炸碎了最初那只,还波及了它周围的一大片同类。 爆炸过后,这边短暂消停了一会儿,郁飞尘分出一半刚才塞进机械偶嘴里的东西给灵微道长。 灵微将其拿在手中,见俨然是几块熟悉的红黑晶石,忽道:“原来如此。” 郁飞尘:“那天广播说废品有害,我就留着了。” ——这是那天动力课上,挑拣晶石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了。 来这的第一天他就嫌弃这地方没刀没枪,终于得知了件有害品,自然是留给自己随身带着,以防万一。没想到还真能用上,效果还出类拔萃。 灵微会意起身,文森特则接替他画咒。 机械偶群在爆炸后混乱了一会儿,现在重新冲过来,但他们这边有两个能打的人,还携带了□□,一时间竟然把它们拦在了安全范围外。 莉莉娅看着那些意想不到的红黑晶石,又看了看郁飞尘的背影。她实在想不出怎么能在刚进副本的第二天就开始收集物资,为最后的恶战做准备,难道是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故意囤积危险物品么? 她悄悄凑到安菲尔的耳朵旁,小声道:“他好可怕哦,还好是队友。” 安菲尔笔锋稍顿,微微笑一下,道:“不可怕。” 莉莉娅笔下没停,又看了一眼灵微道长飘逸起落的背影:“道长有点像我们那边的白袍大魔法师。” 安菲尔:“另一个呢?” 这个问题难住了莉莉娅,她顿笔,托腮思考了一会儿,最后道:“亡灵骑士。” 安菲尔原本的笑意忽顿住了,过一会儿,才道:“……嗯。” 另一边,郁飞尘和灵微暂时抵抗住了机械偶没错,但废弃晶石的数目有限,很快就濒临用尽,机械偶的攻势也愈发咄咄逼人起来。 好在这时候,白松带着陈桐赶回来了,陈桐跑得急,身后还缀着一个阴魂不散的回收站。不过看方向,那回收站现在已经不追陈桐了,也是冲着他们来的。 郁飞尘把所有人的校徽一起塞到他手里,道:“跑!” “我靠——”有了之前的经验,陈桐这次倒是立马领会了郁飞尘的意思,徽章往兜里一揣,大口喘气调整着呼吸,道:“还好之前休息了,他妈的机器人,今天就带你们操练一整天。” 说完他一个箭步往远处冲了上去,机械偶只认徽章,立马改变方向,轰隆隆追着陈桐蹿了上去。齿轮地面微微震动,简直像是要散架一般。 郁飞尘对着陈桐的背影,大声补了一句:“往缝隙里带!” 陈桐遥遥回话:“懂——” 只见陈桐跑在前面,身后拉了密密麻麻一大群机械偶,中间还混杂一个沉重的巨型回收站,场景在紧张和壮观中,还有了一些喜剧效果。更别提这人听了郁飞尘的话,一心把机械偶往缝多齿轮复杂的地方带,他自己行动敏捷,机器却不会灵活转向,时不时卡在缝隙里,或下饺子一般直接从空隙处掉了下去。 薛辛边拧螺丝,边学着陈桐的语气道:“多损呐。” 郑媛也笑笑,道:“希望别把地板弄塌,那就真的炸学校了。” 火力全被陈桐引走,他们这边彻底清净下来,郁白松去机械那边帮忙,灵微道长继续写咒。郁飞尘则走到了兔子洞旁边。 当然,也只有在安菲尔爬出洞口的那一刻它才像个童话里的兔子洞,现在只是个漆黑的隧道口,里面勉强算得上平整,四壁有类似滑轨的装置。 安菲尔说,红黑晶石的传送带没入金属装置后,他就只能循着传送的声音去追踪,隧道是他追踪过程中意外在角落发现的。同样的隧道不止一个,都通往这里。 而郁飞尘自己最初发现这个隧道,是因为……它就在回收站最初停留的地方附近。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全部校徽被陈桐揣走,黄铜喇叭自然也跟着飞走了,但冰冷的催促声还是穿透了轰隆的脚步声,遥遥传来。 “请领取合格证。” “请领取合格证。” “请领取合格证。” 一声比一声之间的间隙小,最后连成了一片,像催命的符咒。 就在这令人头大的机械声里,白松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郑媛道:“那边不是一直很吵吗。” “不是。”白松蹙眉,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地面:“很奇怪的那种……声音。” 薛辛一开始也像郑媛一样不明就里,可是目光扫过一个零件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只见零件堆里,所有机械都一动不动,最顶上的一枚小弹簧片却微微颤抖着,毫无规律地抖动伸缩,诡异极了。 “不好。”薛辛道:“像地震——真把地板弄塌了?” 此时此刻,隧道旁的郁飞尘也猛地后退几步,陡然戒备! 地面的震动起先不易察觉,只能通过零件的晃动察觉端倪,然而短短半分钟过后,变得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了,与此同时,机械的摩擦声,沉重的碰撞声也从下往上传来,仿佛有深渊巨兽正要从地下破土而出。 陈桐正带着一大群机器人轰轰烈烈长跑,路过一个大洞,他正想着这次又能陷进去十来个,却觉得这洞有点眼熟,像他们之前钻过的那个,可位置又不对。 于是他倒着往回跑了几步,可是前后不过两三秒,那洞却完全变了模样,里面是一个漆黑色的圆柱状巨型机械,正从洞里缓缓往上爬升,已经露出头来。 认出那东西的形状后,陈桐一身冷汗,连忙朝队友的方向招手大喊:“这地方——又冒出来一个回收站!” 却见那边的白松也正在朝他疯狂招手,嘴里喊着什么,听不清。 目光再往四周看,他愣住了—— 地面的许多个缝隙里,原来隐藏着至少十几个黑隧道,此时此刻,幽灵一样的漆黑回收站缓缓从地面下冒出来,每个都有几人高。在地面投下深深的阴影,像是钢铁坟地里陡然升起的墓碑。 此时此刻,回收站全部站到了地面上,开始向他的方向靠拢,它们的发声装置异口同声道:“请领取合格证。” “我靠……我靠……”陈桐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后忽然回过味来,往前夺命狂奔。 “原来那是给机留的路,可是这也太多了,”白松道:“不好!这么多机器都来了,不会其它援兵也来了吧?” 说完郁飞尘就凉凉看了他一眼,白松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对了。 只见那些回收站从地面冒出来后,震动却仍未停止,只是细小了许多,接着,密密麻麻的黄铜色机械人偶像蝗虫一样从隧道里涌了出来! 郁飞尘:“还有多久?” 安菲尔道:“十分钟。” 他说完时间,郁飞尘扫了一眼场中局势,活动了一下筋骨,直直朝着陈桐的方向去了。 那边,陈桐再也没办法带着一队机器人狂奔了,四面八方都是机器,他不管往哪里跑都有迎面扑上来的敌人,还有火焰熊熊的废品回收站,只能像个秋后的蚂蚱一样四处胡乱流窜,最终还是不敌,被一只机械偶扑倒在地上。 就在闭眼等死的时候,机械偶忽然被什么东西掀开,他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给我。” 陈桐霍然睁眼,见是郁飞尘。 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他把那些徽章全部塞进了郁飞尘手里。 郁飞尘一手握徽章。横肘击飞一个扑过来的机械偶,侧身躲过另一只,踹开一个,又和另一个擦肩而过。 这些机械偶身上还穿着学院制式的校服,和他们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只是全都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磨损,褴褛破旧。他们胸前也没有徽章,金属徽章是活人学生在堡垒的通行证,毕业生已经成为金属机械,自然不再需要了。 但虽然没有徽章,起码还残存了一些布料。 郁飞尘抓住和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个人偶肩膀,将校徽中的一枚别在了它身上。 陈桐带着校徽拖住了敌人二十分钟,他得再拖住十分钟,校徽的使命已经结束,可以放弃了。 四面八方的追击人偶和回收站中,果然有一部分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只人偶身上,然而它本身浑然不觉,还在孜孜不倦地追逐郁飞尘。 郁飞尘丢了一枚徽章后就没再管它,在机械群里穿梭绕行,等人偶们再度密密麻麻压上来,顶不住压力的时候再放另一枚。要是其它人,这时候估计已经被撕成碎片,但换成他后,竟然就这样硬生生撑住了。 “我们这边好了!”薛辛道。 与此同时,喇叭“请领取合格证”的播报声里,忽然插进来一句甜美的声音。 “第9号,莉莉娅同学,课堂测试——不及格哦。” 她的人还好好坐在安菲尔旁边,但是校徽已经被回收站的火焰焚烧殆尽了。 接下来,死亡播报接二连三响起。所有人的徽章都混在一起,郁飞尘也分不清哪个是谁的,于是死亡顺序异常混乱,连他自己也死了。 听见自己被播报死亡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点可惜,安菲尔说给他的徽章里写了保护咒语,还没来得及生效就没了。 然而短暂的可惜过后他迅速冷漠起来,觉得这人的咒语也并不稀罕,更何况他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倒数第三枚徽章被毁掉的时候,播报声照常响起:“第6号,柯安同学,课堂测试——不及格哦。” 气氛忽地沉冷了一瞬,柯安早就死在了机械的重重挤压之中,但因为徽章没毁,在堡垒眼中她才刚刚死亡。在这里,人的存在被划分为学生、垃圾和废品,人的标志也只是一枚小小的徽章。然而,并没有办法说谁对谁错,只是他们和堡垒不是同类而已。 郁飞尘就地一滚躲过一只机械偶的伏击,现在流落在外的有一枚徽章,他手里还有一枚,绝大部分压力都压在了他身上。他快速用余光规划了回收站最少的一条路线,遥遥看见白松朝他挥手,比划了一个“1”的手势。 还有一分钟,比预计的两分钟快,是安菲尔那边的进度加快了。 郁飞尘心中稍微放松了一些,刚想着安菲尔还算靠谱,就见白松又用手势给他加了零点五,原来刚才只比划到了一半。 一点五分钟比不上一分钟,但勉强也算可以。 他正打算往计划好的方向去,耳边,黄铜喇叭忽然道:“第4号,安菲尔同学,课堂测试——不及格哦。” 明知安菲尔安全地待在别处,可他还是忽然一怔。 就在这一个晃神之间,一只机械偶从同伴的肩头跃下,把原本就在地上的他死死按住。郁飞尘迅速回神闪躲,避开了致命的一击,那个机械偶的手臂却因此从他左臂上重重地压了下去! 机械偶的手臂已经不是人体,也不是骨骼的形状,少数偶的胳膊最外侧收拢成了一道极其锋利的薄刃。 不幸,攻击他的这只,就是那种人偶。 这一压,他的大半条左手臂直接被截断了,沉冷的钝痛刹那间遍布全身,郁飞尘喘了一口气,迅速后退几步。 他的左手正是握住徽章的那只手,手臂一断,那枚徽章就落到了回收站和机械偶手里。这是最后一枚徽章了,丢掉后就没了可以牵制敌人的东西。它们将全部校徽销毁,完成清理违规学生的任务后,就要开始回收垃圾了,所有人都是靶子,他得回去。 机械偶暂时顾不上他,郁飞尘往回转。 那边的人们也看到了这里的情况,白松惨叫一声,安菲尔蓦然抬起了头。 “我靠,完蛋,完蛋。还有一分钟呢,怎么顶。”陈桐来回踱步,已经语无伦次,众人都沉默戒备,气氛一片死寂,他想说点什么活跃氛围激起斗志,却只找到一个话题:“最后一个该谁死?” 薛辛指了指一直在专心画图的叽里咕噜先生。 郁飞尘的伤口有痛感,但没流血,断口在他看惯的血肉之外,还多了金属光泽。他右手握着半边左胳膊保持平衡,回头看了一眼。机械偶如同饿兽扑食一般涌在那条手臂周围,回收站也不在意那里还聚拢着无数机械同类,瞄准靠近后就喷出了刺眼的火焰。 他转回去,对上同伴们的眼神,彼此都是戒备的神态。刚才那一晃神是他根本没想过的失误,现在局面千钧一发,所有能用来拖延时间的招数都已经用尽了。一旦所有机器都来清扫垃圾,他们挡不住,只能寄希望于那枚徽章不要被毁得太快。 偏偏就在这一刻,催命般的播报声就响了起来。声音甜美无比,说的却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第10号——” 却忽然顿住了。 下一秒,播报重新响起:“第10号,——” 又停了。 反常的播报听愣了一群人,连郁飞尘脑中都浮现迷惑。 下一秒,不仅喇叭的播报卡了,场里所有的人偶和回收站都停止了动作,接着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 陈桐:“……怎么了这,卡带了?” 短暂的静止后,只听喇叭依旧顽强地播报死亡消息:“第10号……。” “第s……” “第——” “第10号,¥——” “——” 卡顿的播报声止于一声“嘀”声长鸣,再没了声响。人偶的动作逐渐疯狂扭曲,在地上不住抽动着四肢,回收站漫无目的地乱窜。 场面仿佛梦境,他们陷入沉默,沉默中还透露着一丝尴尬。 郁飞尘:“……” 陈桐:“我靠。” 叽里咕噜先生不叫叽里咕噜,这只是他们为了方便起的外号,他真正的名字写在纸上时是个谁都认不出的鬼画符。不仅不能翻译为语言,连图形都无法概括。 不会就是……这个名字把整个系统卡住了吧? 白松一个激灵,转身疯狂摇晃起叽里咕噜的肩膀:“,!!!” “?”叽里咕噜迷惑地看了一眼吱哇乱叫的白松,仿佛看见一个神经病一般,他拍开白松的手,继续埋头沉浸在最后一张咒语之中。 白松发出了一声有生以来最真诚的感叹:“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郁飞尘环顾四周,又看了一眼自己断掉的胳膊,感到索然无味,返回原处。正看见一切的罪魁祸首安菲尔抬起头来,道:“写好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3章 命运齿轮 25 “这几沓的作用分别是反转关键咒语、抽取其它几座蒸汽机能源和平衡魔法力量。” 莉莉娅收回在叽里咕噜先生身上的目光, 忍着笑补充:“都要通过第三台读咒机来完成,用时很短,立刻可以生效。” “我们也把力臂和扭矩安装测试好了。”薛辛指了指刚装好的机械装置, 道:“用这个替换了原来的力臂,这里有个扳扣按钮, 往前推是正转, 后推是反转, 中间是停转。” 他说话的尾音透露着一丝不自然的飘忽, 显然也是在忍笑, 还没说完,郑媛先替他笑了出来。 陈桐的表现最为夸张,他不仅在狂笑, 还一下下锤着叽里咕噜的肩膀, 叽里咕噜清秀的脸上浮现出无限的困惑, 直到安菲尔在纸上给他画了几个符号, 神色才逐渐由困惑转为空白。 白松笑完后, 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安菲尔正托起郁飞尘手臂的伤口查看, 道:“说。” “成功倒转,然后打开大门之后, 我们怎么去门口呢?”白松道。 好问题, 这也是郁飞尘想过很多次的, 没有火车可以搭,从这地方到门口的路无疑非常漫长危险。现在追杀他们的这些机械在卡着没错, 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恢复了。 不过安菲尔发现的那个兔子洞不论角度还是大小倒是都很适合,落地处也很平缓。 第一个被作为实验品的人是陈桐。 回收站到处喷火, 弄坏了不少地面装置, 他们很轻易就从地板上撬下几块材质厚重, 直径有两人长的大齿轮,用零件做出固定杆和把手,这是第一天组装过山车时就干过的活了,现在做起来异常熟练。陈桐还没从狂笑中恢复就被抬了起来,固定在齿轮的最中央。 “这,怎么了这是,你们这是要过河拆桥吗。”陈桐被推往兔子洞,面对漆黑一片的隧道口的时候,异常不情愿。 莉莉娅拍拍手,说:“我听过拇指姑娘的童话故事,今天你就是齿轮姑娘,坐着齿轮旅游。” “妹儿,话不能这样说——” 陈桐的抗议还没有说完,郁飞尘道:“回第一车间后,看到火车来就上去,在大门下车,动作快点。” 说完,他就在齿轮边缘踹了一脚。 “啊————” 表面平滑的齿轮被原本给回收站设计的轨道承托着,一路往下滑冲了下去,陈桐带着杀猪般的嚎叫声消失在了隧道的深处。 莉莉娅回头看了一眼工作中的读咒机,道:“读完了!” 安菲尔温声道:“你也下去吧。” 莉莉娅:“???” 然而,她的反抗也像陈桐一样无效了,并且还捎带上了郑媛,两个穿蓬蓬裙的纤细少女被安装在同一个齿轮上,也被毫不留情地推了下去。 再然后,薛辛和终于延迟开始狂喜的叽里咕噜也被送走。他们两个消失后,安菲尔静静看着白松和灵微。 灵微道长向他们一礼,道:“多谢诸位道友高义,灵微来日必会报答。” 说罢从容上了齿轮。 剩下白松茫然询问:“啊?” 郁飞尘倒难得想和他稍微解释一下。 送人先走不是因为用不上他们了,而是现在这鬼地方的系统疑似卡顿,回收站烧穿了半边地面,蒸汽机无人维护,倒转齿轮又不是能保证成功的事情,安菲尔不想带所有人一起冒险,要把他们都先转移到大门口。至少,只要大门能打开一条缝,他们就都能离开了。既然可以避免,这人不想看到节外生枝的伤亡。 毕竟或许以后再经历很多副本,也难以遇到这次一样能齐心协力的队友了。 但自从他从机械偶的追杀里断了一条手臂回来,安菲尔就一直默默尾随在他身后没离开过。他对这人说了一声有话和白松说之后,安菲尔才安静地后退了几步。 郁飞尘上前,在白松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说完不顾白松诧异的神情,立刻把人推了下去。 现在只剩他、安菲尔和文森特三人了。 郁飞尘对文森特道:“你也走吧。” 文森特:“我留在这里。” 郁飞尘:“那你带他一起走。” 听到这句话,安菲尔忽然睁大了眼睛。 然而就算郁飞尘只有一只手,安菲尔也挣扎不过他,甚至连拒绝的话都没开口,就直接被拦腰拎起来按在了齿轮上。 文森特蹙眉,大步上前:“你在做什么?” 郁飞尘彻底懒得理他,俯身在安菲尔耳畔平淡淡说了一句:“记得复活日过后找我。” ——然后就把人推了下去。 安菲尔在齿轮上猝然回头看,但那一点光亮的色泽很快消失在隧道的漆黑之中,只在郁飞尘记忆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莉莉娅刚才说陈桐是齿轮姑娘,未免有些离谱。至少像刚才安菲尔那样才能稍微沾一点边。 安菲尔走后文森特不再强留,自发走了。 剩下郁飞尘一个人回到蒸汽机前。这时候中控已经摇摇欲坠,到处是机械倒地的乒乓声,空气里全是烧焦的味道。 剩下的操作很简单,先用安菲尔留下的一张停止咒语把中央齿轮停掉,再把薛辛郑媛的机械臂卡到正确位置,最后将控制扳扣后推,所有操作就都结束了。 安菲尔读出蒸汽机的全部内置咒语后,用他自己的咒语停掉了所有不相关的设施运转来节约能源,又将整个堡垒的能源集中在了眼前这座机器上,倒转一旦开始,会比正常的时间快上十几倍。 郁飞尘就站在那座巨型蒸汽机前,看它在重新开启后,陡然冒出浓郁的、烟一样的白雾,几乎布满了整个空间。 接着,机器滞涩的转动声响起来,雪白的、幻境一样的烟雾里,黄铜齿轮泛着古老的光泽,它先是静止,然后缓缓朝逆时针方向转动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整个堡垒的运转动静,单调的声音汇聚成无处不在的海洋。机械组成的世界,刚来到时觉得陌生不适,但短短几天过后就完全习惯了这里的景色和声音。待在这种地方,他反而觉得很安宁。不知道是自己独有的感受还是别人也这样想。 蒸汽机的运行迈入正轨,虽然这地方越来越摇摇欲坠,但齿轮的速度逐渐加快,所有齿轮都开始按照与原来相逆的方向运转,某一刻过后,那些癫狂的回收站和机械偶也猝然静止。 ——成功了。 整个堡垒,开始在时间中倒转。 火车声隐隐传来,郁飞尘透过地板的缝隙破裂处循着声音往下看,果然看到那辆熟悉的火车正从右侧走到左侧。 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它会从第一车间走到第四车间。但现在一切倒转,火车头朝后,用比以前快得多的速度倒走,从第四车间走到了第一车间。 队友们必然已经身处第一车间了,他交代过陈桐,火车一来立即上去。不过,让安菲尔和文森特也离开倒不是为了舍己为人,不论会不会发生意外,这两个人想必还不至于死在副本的最后关头。 齿轮继续倒转,火车在第一车间短暂停留后,开始倒着驶向堡垒大门。 这时候大门正开着,一切都如之前所料。这个副本有过伤亡,但最终结局也不算太差。 白松看着外面零零星星送进来的矿石,道:“不是说送进来的矿石会把大门堵住,咱们得等到整个周期结束吗?” 文森特道:“它在永夜中游荡,固定时间内能捕获的力量有限。现在不算正常运转,不会得到太多矿石,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 “那……”莉莉娅看向上面,“他呢?” “他自己会走。”文森特道:“你们先走。” 郑媛:“可是出去这里之后,我们还能去哪?” 文森特不和郁飞尘说话,谈话内容也不涉及郁飞尘的时候,语气变得温润很多,道:“出去后说。” 而安菲尔还没从眩晕中恢复,白松按照他郁哥的指示,寸步不离扶着。 文森特确认了一眼安菲尔的状态,看向大家,道:“先一起出去,否则还要再等一个周期。” 白松扶着安菲尔,心如擂鼓,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文森特和周围所有人,继而时不时瞅一眼安菲尔的状态——安菲尔弟弟现在完全不清醒,他拉他去哪里,他就会跟着去哪里。 却见莉莉娅还是在犹豫:“那我们就抛下他先走了吗?” 这时,低着头的安菲尔忽然轻轻出声了:“你们先走。” 顿了顿,他又道:“我在这里等他。” 白松再次感叹,安菲尔弟弟真是一个好人,尤其是对待他郁哥的时候。而郁哥的指示相比起来,又是多么的—— 正在这时,文森特转向安菲尔,轻声问:“您……” 文森特一开腔,彻底绷断了白松的最后一根神经,他根本没听见文森特在说什么,拽起安菲尔的胳膊就朝洞开的大门夺路狂奔。 “我真的是被迫的!” “安菲尔弟弟,对不住!” 声音飘散在蒸汽烟雾里。 ——也逐渐消失在文森特耳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4章 命运齿轮 终 顶层。 透过被烧穿的缝隙向下看, 大门旁边的景象很清晰。 郁飞尘居高临下看着那里发生的一切,也看见白松紧闭双眼,念念有词地拉着安菲尔冲出了大门。速度之快,恐怕连全速状态的陈桐都望尘莫及。 虽然隔得太远, 看不清文森特的五官, 但从他僵硬的姿态来看, 这人恐怕脸都绿了。 脸都绿了的文森特深呼吸一口气,安排所有人依次从大门离开。其它人离开后,文森特回望整个堡垒, 又看向安菲尔消失的方向,抉择之下, 还是离开了大门。 郁飞尘目送他们离开。 如果他是文森特,不会选择走掉。但是文森特太在意安菲尔。 他回到核心蒸汽机前, 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它一圈复一圈运转。齿轮传动就是这个世界运行、演变的唯一方式, 初始齿轮是一切的发端。所以往前转是继续,往后转是倒回,就像一盘能够来回播放的磁带一样。 就这样无限向后倒带, 或许总有一天, 它会回到自己最初始的状态。而他也能目睹一个世界究竟是怎样演变发展。 文森特说一个世界并没有如同人一样的意志,只有求生的本能。但是既然会从外界吸取力量, 会运用那些力量壮大自身,也会设计种种结构和关卡,那郁飞尘觉得它起码也不能算是一张白纸。或许在他观看倒带场景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意志也正在俯视观察着他。 齿轮的转速越来越快。 就这样过了很久。久到郁飞尘没耐心计算过了多少个周期, 久到整座堡垒的结构和摆设都与以前相比有所移位, 建筑规模也缩小很多。 堡垒忘记了自己曾经的产品, 用了一整节历史课的时间来让他们理解自己的寂寞。没准,它很快就能找回初心了。 但郁飞尘伸手,轻飘飘将扳扣扳到静止位置。 这时候他快没电了,视野逐渐模糊,嗑了一块血盐心脏来恢复体力。 齿轮静止了很长时间。郁飞尘再扳,让它前转。转了不短的时间又扳,后转。 他来来回回,仿佛在扳着玩一样。而堡垒的核心被他握在手里,也只能随着他的动作来回变化,像个无奈被搓圆揉扁的沙包。 郁飞尘最后按下了停止,他感觉自己玩弄得已经够了。如果有人这么对他,他不会想让那人活着。 而自己玩弄了堡垒那么久,竟然还没被弄死,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没触犯规则,堡垒没办法杀他;第二种,它不介意被这样对待。 郁飞尘转身离开顶层,在机械丛林里穿行,走向历史课教室的方向。其它所有课程都有严格的测试标准,只有历史课是每个人交上了一沓笔记,这件事很特殊,而特殊的事情往往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他那时候就想,难道有什么会思考的东西在背后批改他们的笔记。如果是,那上交笔记会不会是堡垒特意留下来的一种沟通方式? 而现在,堡垒没杀他,会不会,它想和他谈谈? 这种事郁飞尘没把握,他只知道自己倒确实想和堡垒谈谈。他挺喜欢这个世界。 走到历史教室门口,门是开着的,像在等人。 金属板幻灯片上一片空白,教室最中央的课桌上摆着一张纸,一支笔。郁飞尘在那里坐下,拿起笔,毫不客气地在莎草纸上写下了一句话。 “你能解构自己吗?” 长久的沉默后,幻灯片滚动,新金属板上什么图案都没有,只有一个硕大的问号。 “?” 郁飞尘:“然后把力量送给我。” “??” “或者直接把整个堡垒送给我。” “???” 随着三个问号浮现在幻灯片上,整间教室里忽然泛起刺骨的冰冷寒意,走廊里原本作为装饰雕塑的几个机械偶幽灵般移到了教室门口,死死注视着郁飞尘。 郁飞尘写:“开个条件。” 长久的静止。久到又一个周期过去,郁飞尘的身体再次濒临停机。 图案又变,熟悉的画面出现在上面,还是那张忙碌的车间图,原本该是产品的地方打了个问号。 教室里寒意深重。那张图案的蕴意他们早就懂了,这座堡垒想寻回自己最初的产品。 郁飞尘神色冷淡,一笔一划写字:“别装了。” 写完后,幻灯片上的图案久久没变。 “我不会帮你找它。” 仍旧未变。 “你也不想回到过去。” 还是没变,时间就这样流逝,郁飞尘的身体也逐渐冰冷僵硬。堡垒是想耗死他。 他从容地拿出最后一块血盐心脏给自己补充了体力,在纸上写下:“我不会死。” 对方还是没动静,郁飞尘继续空手套白狼。 “跟我走,或继续挣扎。” 这次,新的幻灯片终于来了。 左侧是一个简笔画小人,右侧是个精细的堡垒缩影,二者之间是个巨大的问号。 仿佛不存在任何语言的隔阂,郁飞尘在看到这图案的那一刻就读懂了它的意思。 ——你会怎样对待我? 此前郁飞尘的所有话都不假思索,这次他却想了很长时间。最终,他在纸上落下一句简短的陈述。 “我想做你的主人。” 长久的寂静里,寒意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散去了。 忽然,新的幻灯片浮现。 笨拙生疏的人类文字,只有寥寥几划。 “好。” 整座堡垒,忽然虚化成闪光的幻影。 郁飞尘蓦然抬头,幻影却从他身旁流云一样掠过。眼前一切都收缩变小,整个视野忽然拔高,眩晕里,当周围景象重新清晰,他看见自己竟然置身一片漆黑之中。 浓黑的长夜里,他身旁远远近近散落着无数闪烁微光的碎屑。而他自己,也只是碎屑中尤其渺小的一个。 而当他的视线集中在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光点上时,它缓缓放大展开,是那座钢铁堡垒的虚影。 再然后,堡垒化作无数散碎的流光,飞舞着融进了他的身体之中。仿佛是每次解构完成后,领取奖励的景象。 而这次他没有借助主神的任何力量,整个过程里只有他和堡垒两方。 这是他想得到的。永夜之门有个固定的流程,信徒进入碎片,得到线索,逃出碎片。逃出一个碎片后,主神的力量恢复了和信徒的联系,借助线索解构这个碎片,将力量收归自身,然后从中分出一部分作为对信徒的奖赏。 但如果他能自己解构呢? 以前纵然有这种念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他既不懂得怎样真正解构一个碎片,也不知道怎样获取那些力量。 他不知道,那些会捕获人,捕获外界力量的碎片世界,难道也不知道吗? 而这座堡垒的存在又那么特殊,让郁飞尘想冒险尝试一次。这也是他让其它所有人——尤其是文森特和安菲尔先走的原因。 堡垒固然怀念已经消逝的过去,但作为人类创造的机械,它更想要一个能够控制自己的主人。没有主人,它永远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事实证明他没猜错。 至于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猜想,不是因为堡垒露出了马脚,而是因为郁飞尘觉得自己和它挺像。既回不到过去,也不期待未来。 以至于一个陌生人忽然伸出手,它就跟上了。 我会好好对你,他想。 那些力量他还不会用,但不会一直如此。 收回思绪,郁飞尘继续看四周,那些微光如此薄弱,像飘零的残屑,而在这漆黑永夜的中央,竟然有一片光亮绵延的海洋,灼灼如太阳。 它疆域如此广阔,占据了视野的大半,望不到尽头,在最中央灿若白昼的纯粹光亮外,又散落着无数光芒耀眼的光点,如千万条璀璨的纱带。 正看着那里,系统的播报声响起。 “逃生成功。” “未找到可解构世界。” “回归通道开启,10,9,8,7,…3,2,1。” “本次历险结束,期待下次历险与您再见~!” 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扯着他去往那太阳的最中央。 光明扑面而来。 下一秒,郁飞尘站在了辉冰石广场的地面上。 站在那里,他想了很久。想乐园与永夜,也想人、神、碎片与力量。也想被白松强行拽出门外的安菲尔。 直到一只鸽子飞过他眼前。郁飞尘伸手,残忍地抓住了它。 离开碎片的时候,白松必然被拉回乐园了,只是不知道现在在哪。郁飞尘打算过会儿再联系他,现在他要找另一个人。 他对鸽子道:“我找夏森。” 郁飞尘很少使用通讯工具,因此鸽子不大认得他,歪了歪头思考后才“咕~”了一声表示在联系了。 还没联系上,鸽子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咕——” 郁飞尘蹙眉,有人在找他。 鸽子开口:“克拉罗斯先生请求通讯。” 郁飞尘:“不接。” “咕——” “克拉罗斯先生请求通讯。” “咕——” “克拉罗斯先生请求通讯。” 郁飞尘:“接。” “请选择通话或文字。” “文字。” “咕咕咕咕咕咕——” 咕完之后,鸽子面前浮现悬浮的文字。 “复活日要到了,今天他们要开会,你陪我去。” 郁飞尘觉得迷惑,他和克拉罗斯真的不熟。 他回复:“做什么?” “墨菲不理我了。” “乐园的神官里,一向只有他理我。” “我一个人去,很尴尬。” 郁飞尘:“我没空。” 克拉罗斯:“你跟我去,这次你做的事情,就不会被主神知道。” 郁飞尘思忖片刻,回复了一句:“我做什么了?” 克拉罗斯:“嘻嘻。” 郁飞尘:“。” 他把鸽子放走,往创生之塔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接收了很多意义不明的目光。很多人都看着他,然后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上一次有这种待遇还是在莫格罗什挂横幅庆祝他终于去了永夜之门的时候。 郁飞尘无视那些目光,冷漠地上了电梯后,忽然发现创生之塔的电梯按键上多了点什么。 那是一行注释。 以前,只有戒律之神在的第十二层按键旁有注释,写着“萨瑟纳尔不得入内。” 现在墨菲在的那一层按键旁也多了一行字。 “郁飞尘与克拉罗斯与狗不得入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5章 创生之七 郁飞尘原本不知道克拉罗斯为什么去开个会还要找人一起。进去之后才知道不算会议, 更像个茶话会。主持聚会的人是仪式与庆典之神伊斯卡迪拉,这位神官的形象是个一团和气的老头,胡子和白发像圣诞使者那样卷曲着。 爬满白蔷薇的玻璃花廊里, 神官三三两两在交谈。有些郁飞尘认识, 另一些则从未见过。 克拉罗斯说:“为了复活日,外面的神最近回来了一些。” 郁飞尘的目光从那些神身上扫过去。乐园的神明分为三种,一是创生之塔内各司其职的驻守神, 二是被外放出去, 在一些重要领地或世界长住的守护神,三是行踪不定, 在各处穿梭的“巡游神”。后面两者都不常在乐园, 但乐园里的诸多任务都由他们发布和核查。 但在克拉罗斯走进花廊,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 这些神明里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甚至就像没有看到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偶有投过来的目光, 也是看向郁飞尘的。 场景确实一度十分尴尬。直到他们两个在边缘处落座。 不巧,不远处就是画家和墨菲。 墨菲恢复了原本的形象, 金栗色头发, 魔法师长袍,左眼眶里是一簇灼灼燃烧的火。但他看起来不太开心, 正倚在画家的肩膀上发呆。目光经过克拉罗斯的时候,转过去背对了他们。 “每个纪元的今天,我都感到很尴尬。又不能不来。”克拉罗斯拿了一块甜点放进口中,兜帽遮盖下, 他皮肤苍白, 嘴唇薄而鲜红, 噙着一点笑的时候,透着森森的诡异。 说完,又吃了一块。 郁飞尘看了一眼水晶茶桌上的甜点,永夜之神竟然爱吃这种甜得发腻的鬼东西。 他道:“你做了什么?” 能让这么多神都不搭理,也算是一件难事。郁飞尘自认做不太到,起码这一路上,莫格罗什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画家也对他笑了一下。 “我么,”克拉罗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做。每天恪尽职守,开门,关门,无微不至地教导新人。” 郁飞尘没接他的话。 或许是意识到如果连郁飞尘都不理他,就只能去花园里捉一条狗来排解尴尬了,但乐园的狗可能都不会理他,克拉罗斯道:“因为我是外人。。” 郁飞尘:“你不是主神以下的最高位神么。” “那也…确实。”克拉罗斯又吃了一块甜点,忽然换了话题,道:“你在墨菲那里抽到了什么牌?我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真理之箭。” 郁飞尘:“那时候是你给我开了永夜之门?” “那倒没有。”克拉罗斯道。 他说完又补了几句。原来永夜之门的开启要靠创生之塔积聚力量,力量足够的时候,才能打开乐园到碎片世界的通路。而力量的积累速度是一门玄学。 克拉罗斯作为守门人,控制的是门对谁而开,而不是它在什么时候开。 这样说来,克拉罗斯仍然算是帮了他。 “你不想说?我猜猜。” 说着,克拉罗斯的手上缓缓浮现了一张牌面。这时不远处的墨菲敏锐地抬起头来看向这边,卡牌瞬间消失,克拉罗斯继续吃甜点仿佛无事发生。 但即使是这一瞬间的闪现,也让郁飞尘看清了牌上的画面。 ——是一团漆黑狰狞的浓黑。和他的那张有点不同,但显然同属一个系列。 “没猜错?”克拉罗斯笑了笑,道,“墨菲说这是什么?” “无意义预言。” 克拉罗斯的语声忽然变得更低,也更飘忽诡异。 “这是一个预言,但他打定主意要杀了你。对死人来说,预言失去了意义,在那一刻他不算说了谎。” 郁飞尘:“这张牌其实有意义?” 克拉罗斯在唇边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手势:“别告诉他我给你看了。这是我的第一张牌。剩下的你自己猜,或者求我。” 郁飞尘凉凉看他一眼,克拉罗斯觉得这像是看精神病的目光。 他们没再说话,过一会儿,郁飞尘忽然看见画家笑得温温和和,给他比了个“小心”的手势。 还没来得及警惕,他忽然被一个人从背后搂住了。 一道分不清性别的软甜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没见过你,有兴趣和我上床吗?” 郁飞尘:“没兴趣。” “嘁。”来人收了手。这人浅绿长发,银色眼睛,长一对精灵尖耳。郁飞尘觉得乐园的神明们外貌捏得很不错,花花绿绿得各有千秋,根本用不上辨认五官。 精灵收了手没错,但目光还是在郁飞尘身上意味不明地转了几圈,带着点妖妖精精的笑。直到看见克拉罗斯,笑容才渐渐消失。 “那算了。”说完转身离开。 这时克拉罗斯正拿着一碟点心,事不关己地吃着。直到那人走开才懒散道:“那就是萨瑟,生命之神。” 原来是被禁止进入十二层的那个。十二层是戒律之神的地盘。 郁飞尘:“他又做了什么?” 其实郁飞尘觉得“他”这个人称代词可能不太适合那位精灵,不过乐园里,大家的种族和性别都很多样,也就随便喊了。 “他么,好像是睡不到戒律,于是每天去十二层假哭。”克拉罗斯道,“戒律请他走,萨瑟说除非你在电梯键旁边写‘萨瑟纳尔不得入内’,我才不来。” 说到这里,他惋惜地叹了口气:“戒律是新神,还太年轻。为了拒绝萨瑟,就真的在那里写上了。现在全乐园都知道他和萨瑟有不可告人的纠葛。” 说完,克拉罗斯拍了拍郁飞尘的肩膀:“你看,如果不是我在你旁边,你和戒律就是同样的下场。” 郁飞尘拿起水晶杯,喝了来这里后的第一口水。神心险恶。 喝完,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克拉罗斯神态自若:“刚到乐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导游。” 这时庆典之神站到了中央,说大家都来了,开始商议正事。 接下来的环节十分枯燥无聊,无非是安排复活日仪式的种种流程与细节,精细到了主神会走过的路旁永眠花的摆放角度与花瓣上的露珠大小。 接下来是神国与各个世界里应当呈现的神迹。 直到最后克拉罗斯才被提起。 “永夜阁下,”伊斯卡迪拉说,“务必守卫永夜之门,有劳。” 克拉罗斯:“不谢。” 散场的时候,萨瑟纳尔已经取代了墨菲的位置,没骨头一样靠在画家怀里,望着白蔷薇中即将凋谢的一支发呆。但墨菲这么小气的人竟然没有一丝不悦的意思,相反,他站着靠在廊柱上,还伸手拂掉了画家发间的一朵蔷薇花瓣。 克拉罗斯顺着郁飞尘的目光望过去。 “时间、生命和创造,他们三个是乐园的原初神,跟随你们主神的时间最久。”他说。 郁飞尘蹙眉看着彼此之间温情脉脉的那三位,道:“主神也和他们一样吗?” 克拉罗斯起先没反应过来,三秒后,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兜帽都滑落大半。“你们这些……这些在乐园里长大的人,怎么都这么天真?”他边笑,边又拿起一块点心,果不其然呛到了,咳得撕心裂肺,让墨菲往这边又看了一眼。 正说着,就见萨瑟纳尔往空中抛了个什么东西,道:“明天就能见到祂了。” 他们三个团成一团,本来就已经十分混乱,那句话一出口,郁飞尘更是觉得不堪入目,转身离开了花廊。临走前克拉罗斯终于顺过了气,说以后如果无聊可以到十三层来找他。 终于离开创生之塔,一只羽毛蓬松的鸽子扑棱棱飞到了他面前,嚎叫着说白松先生一直在请求通话。郁飞尘留了言让他自己玩,转头又拨了夏森的通讯。他刚一回到乐园就想做这件事,但被克拉罗斯打断了。 夏森很快接起了通话:“郁哥?你怎么想起要找我?” 郁飞尘:“你在哪里?” “在乐园,但很快要去兰登沃伦了,我们还要采最后一次永眠花。” 郁飞尘:“我想去一趟兰登沃伦。” 夏森在通话那头笑了起来:“为什么?” 郁飞尘:“我要去暮日神殿。” “主神在上,你要去瞻仰神明的殿堂吗?你在哪里?我立刻去接你。” 语气之殷切,简直像是个看到浪子回头的慈祥父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6章 创生之八 独角兽拉着马车来到乐园边缘, 乐园的天空依旧是百年不变的日暮景象,雪白淡金远远近近连成一片,偶尔飘过几缕橘色的流云, 算是点缀。 从边缘一跃而下,离开乐园的所在地后,景色却倏然变化。天空阴霾密布, 云层黑沉沉压在上方, 仿佛下一刻就要刮起狂风暴雨。 夏森望向下方的神国, 道:“兰登沃伦的老人说,每次复活日都是阴雨天。” 谁都不知道兰登沃伦究竟经历过多少次复活日, 它又在神国里存在了多少年, 更不知道它为何被称为“圣赎之地”。 它只是一直在那里, 就像暮日神殿一直矗立在中央的山巅一样。久而久之,人们都以为世界本来如此。或许最初不是这样的,但经历过最初之时的人们已经不复存在, 连传说都只留下了似是而非的几则。 “看, 神殿就在那里,山脉的最起了暮日神殿的规矩。 就像神明的垂爱会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神殿也不拒绝任何人的进入。只是山路陡峭,三万级台阶不算好爬。生长在兰登沃伦的人们又或多或少爬过几次, 瞻仰过神殿的模样, 长大后就不会频繁前去,打扰山巅的清净。 常在神殿周围玩耍的就只有神殿收养, 或被父母送来这里教养的孩子。偶尔也会有贪玩的少年在神殿中迷路, 被神殿女使送回。 “神明喜欢孩子。”夏森说。 郁飞尘:“他有名字吗?” “他?” “祂。” “名字?”夏森摇了摇头:“名字只是……我们为了有别于其它人的符号而已, 神明不需要这种尘世的标记。” 倒显得问出这句话的郁飞尘是个尘世的俗人。 夏森看看郁飞尘, 试探道:“你好像有点紧张。” “我……”郁飞尘靠在车壁上,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着什么。自从那天看到文森特跪伏在安菲面前就开始了,他在短暂的反应时间里规划好这次行程后,就主动地不去想这件事,并在潜意识里将其美化为——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无须付出不必要的情绪。 夏森倒笑了:“第一次在郁哥身上感受到情绪波动,真难得。” 但夏森并没追根究底,不探听他人私事也是兰登沃伦人恪守的美德之一。他换了个话题:“说起名字,现在的名字是你最初的那个吗?” 郁飞尘:“不是。” 夏森眨了眨眼睛。 郁飞尘在遥远的记忆里找到了关于这个名字的片段。马车离下方的山脉越近,他逃避得越是彻底,回忆往事都回忆得专心致志,仿佛再次身临其境。 印象里,那是一片昏黄的天空。尘烟弥漫,百兽嘶嚎。他离开十万黑甲兵士肃立的军阵,登上开阔陡峭的天梯。巨大的、漆黑的山脉顶端是巍峨的黑金色宫殿,他登梯时,四肢伏地的枯枝状怪物爬动游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为他让开道路。 殿门两侧各排列十二名提灯侍女。风声呼啸,她们身上的白衣与面上覆着的白纱随风漫卷,但每个人都垂首雅立,一动不动,像她们手里风灯的白色火焰一样。 当他来到门前时,首端的提灯侍女转身入殿,温声道,“将军,随我来。” 大殿厚重,殿内无风。这地方到处燃着灯,被白色的骨爪托着,从穹顶烧到墙壁。 他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身侧的鹿皮刀鞘,冷眼看殿内。 提灯女一边引路,一边道:“将军自衍河谷一路至此,辛苦了。” 他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陛下听闻将军凯旋,已吩咐设宴款待。” 其实,他此来不是准备被接受嘉奖的。 ——他打算带兵叛乱,篡国夺位。 这是个鸿蒙乍开,天地洪荒的世界,他的任务是将王国的边境从衍河谷推进到千里外的支离山,而后封禁支离山天狱。不算是个简单的任务,至少得在这个地方待三年。王国的主人没什么过失,但有时来自王山的命令和他的计划相左,让他有些不适。 如果是短期的任务,不爽也就算了,长期的任务,他不打算让自己受这个委屈。发动一场叛乱,换来三年任务顺利,很划算。他来乐园还没多久,但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任务完成的时候再把软禁的国君放出来就是。 脑海中过了最后一次计划,他抬起头,看到了王国的主人。 那人披一件黑金狐氅,懒懒倚在白骨缠绕的王座上,目光下视,半阖的眉目里流露出散漫的威仪。 那天他没反,因为第一次直觉到危险,潜意识里炸了全身的毛。 动物遇到强敌时尚且会伏下身子试探较量一番再伺机而动,他当然也会。 这一试探,就到了再出征的时候。 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衍河谷郁氏第七子,名字敷衍,按序叫了郁七。 临行时,忽来了个提灯女使,道,君王为将军赠名“飞尘”二字,以盼凯旋。 他回头看山巅王殿,见那位国君站在栏前,似在遥望天际弥漫不止的尘沙。 他就收下了。只是回到衍河谷的第三天,都城就传来国君故去的消息,三年后的凯旋之期,前来迎接的也果然是位新王。 这名字却一直留了下来。 “郁哥?”夏森的声音把郁飞尘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山巅已经近了。 夏森:“再往上就是最后一段台阶了,如果复活日前你来不及回乐园,在山巅也可以看到的。” 郁飞尘站在了台阶前。永眠花和白月季沿途盛开,簇拥着最上方的神殿,神殿通体洁白,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下格外圣洁庄严。 郁飞尘觉得熟悉,像是来过。 夏森说:“跟我来。” 登完台阶,面前是神殿的广场。最中央立着一座神像,这是郁飞尘第一次见到属于主神的雕像。 神像是灰色的,优美且栩栩如生。神明身着长袍,手持权杖,戴着庄严的冠冕,衣袖和袍角雕刻出被风向前刮起的姿态,整个人似乎在凝望远方。只是,明明是座精细到连发丝都依稀可辨的塑像,脸庞上却没有五官。 “这就是无面神像。”夏森说。 一群孩子被牧师带着经过这里,欢笑声隐隐传来。 夏森:“我得走了。” 郁飞尘向夏森道了谢,朝殿堂的大门走去。他只在心里有所回避,行为上从不如此。 作为一座宏伟的神殿,这地方和世上所有虔诚庄严的场所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爬上了藤蔓和青苔。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规模格外大,楼梯格外多,结构格外复杂。 ——也格外冷清。 起初还有白衣使女对他微笑致意,或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到后来,随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使女的踪影也渐渐消失了。 郁飞尘一个人的脚步声响在空旷的殿堂里,他回望来时的方向,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迷路很久了。 但他心中竟然毫无一点迷路的慌乱,却有归乡般的宁静。这殿堂里每一根青藤和每一根立柱他都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每一根裂缝都眼生,可站在这里,站在近乎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郁飞尘却觉得不陌生。 冷风忽地灌进裂了缝的落地窗,低沉的呜咽声回荡在神殿里。外面暗了一些,走廊里自发燃起了一盏小灯。幽幽的灯火照在窗上,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外观很多,有些来自画家,其余是雇主们的礼物,不收下会被投诉的那种赠送方式。今天被拽去众神的聚会,外观是克拉罗斯挑选的结果,轻甲常服外覆漆黑带银的披风,带点鬼气森森的宗教味道,影子映在玻璃上,像个神殿里的亡灵。 收回目光,他看向前面。但他也找不到路。甚至怀疑起了当初作出决定的自己,为什么仅仅听了个“主神居住在暮日神殿”的传言就来到了这里,而不是等到复活日,和千万人一起看着神明走下山巅。 因为有人送了一只瘸腿的兔子,就自以为与那千万人有所不同吗? 而更加讽刺的是,一整个纪元里,他从没敬仰过这位神明。 种种情绪回避未成而愈加剧烈,山呼海啸一般朝他涌来,神明的居所却依然死寂无声。比起殿堂,更像坟场。 还不到时候,郁飞尘对自己说。 没到最后关头,他未必是祂。 但心绪繁杂,再也无法生硬压下,他有些厌倦,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切尽数消失,凄清的空气里,却有一缕先前没察觉到的宁静气息。是永眠花,这种花的香气淡到不能称之为一种味道,因此是最合适的装饰花。 他眼下没什么路可选,于是循着永眠花的指引走了起来。走得越久,走廊越宽阔古老,两边没有了窗户,永眠花气息越来越浓。 最后,他走到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前。门两侧有浮雕,左边长剑,右边权杖。 门一推就开了。光亮扑面而来,安谧的气息如最平静的海洋。 这地方很温暖,光源不知在哪里。半透明的穹顶上爬满蔷薇和青藤,柔软的藤蔓向下垂落。殿堂空旷宽阔,一尘不染,墙上壁龛里种满永眠花。 最中央摆了个晶莹剔透的物件,第一眼就能看到。而看到后,郁飞尘的目光就没再离开。 他脚步很轻,像是怕打扰了幽居的神明。可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具水晶棺。 棺内堆满永眠花瓣,还有些别的,白玫瑰或白月季,分不清。花瓣边缘上还洒落着碎钻石一样璀璨的露水。 它们甜美、鲜活、芬芳,就那样静静簇拥着一个恍若沉睡的人。 郁飞尘的手指搭在棺盖上,可它那么光滑,轻轻一推就移位到了侧方,沉闷地翻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有些时候,人会格外平静。 有些时候,又会陷入极度的疯狂。 郁飞尘平静地俯视着晶棺内的一切,他向那里伸出的右手,手指却微微颤抖。没触到,他的身体僵硬得像是已经弯不下腰。 风声呜咽,他缓缓倾身,半跪棺前,轻轻拂去那几片遮住右边眼角的花瓣。 泪痣就像掉落了一点微光在眼下,平静又哀伤。 郁飞尘忽地笑了笑。 “你,”他冷声道,“醒醒。” 没有人回答他。 他手指冰凉,碰了碰神明的额头,再是唇角。没有温度,也没有呼吸。 撞见墨菲那样对待安菲尔后,他本可以直接质问他,但他没有。不仅没有,还要安菲尔以为他什么都没发现。 他被骗怕了,不想给安菲尔一丝辩解遮掩的空间。他要让他陷入再也无可辩驳不能否认的局面,再揭开那层已经几近于无的面纱。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可是—— “你现在就醒。”郁飞尘本想说,就原谅你。 他道:“我也不会原谅你。” 殿堂里一片死寂。他喊了一声安菲,然而这名字生涩遥远浮于表面,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真正的名字。 郁飞尘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手指紧紧抓住棺沿,指节泛白,茫然看向空无一人的四周。 揭开真相的一刻,他以为会是平生最愤怒和难过的时候,却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恐惧的滋味。 他目光缓缓回到晶棺里。 “别睡了。”他道。 可无法控制的睡意,却逐渐蜿蜒爬上他的身体。 郁飞尘忽然想起了永眠花的另一个作用。 密闭空间里大量放置,有非凡的致眠与镇痛效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7章 创生之九 郁飞尘身上没痛可镇, 睡意也就愈发深浓。他眨了眨眼,柔和的光线里,眼前一切都朦胧虚化, 耳边似乎传来安眠曲唱声。 向下栽倒的时候, 郁飞尘觉得自己的额头磕在了晶棺边缘。但在永眠花的作用下,连碰撞时的钝痛都变成温柔的抚触。他的意识缓缓消散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忽然有压低了的少女气音传来。 “骑士长。” “骑士长!” “骑——士——长——” 郁飞尘睁开眼睛, 永眠花气息还是漂浮在身边。他抬头,见门口走廊里, 几个白衣的神殿使女正努力喊着他,见他醒了,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信息浮现在郁飞尘脑海里。 永眠花寓意永恒的欢乐与宁静,使生者安睡,逝者长眠。神殿里的传统一向是用它作为装饰。这也导致一个结果,每到永眠花盛开的季节,在神殿当值的人很容易瞌睡过去。 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朝某个方向使了使眼色, 继续悄声道:“祭司要走过来啦。” 郁飞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些女孩才说笑着走远。 他们走远后, 郁飞尘看向自己所处的这座殿堂中央。 这是个庄严肃穆的殿堂, 四壁浮雕无数,穹顶满是描述创世之时的彩绘。殿堂中央跪着一个身着白袍的少年, 淡金色长发落在肩头,色泽柔和辉煌。 他背对着郁飞尘,一动不动, 怀里抱着一卷典籍。 郁飞尘依稀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 这少年还对着这卷上古流传而来的典籍默祷祈福, 醒来的时候, 怎么变成了抱着不放。 郁飞尘忽然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 他握住骑士长剑的剑鞘,借助冰凉凹凸的纹饰使自己彻底恢复清醒。这时有脚步声走近,是神殿的老祭司带着几名使者路过。 郁飞尘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模样恪尽职守。 老祭司看过了他,又看向殿堂中央那位白袍少年,问:“小主人为何不看祷咒?” 郁飞尘:“他正在沉思。” 老祭司满意点头,继续往前走。 郁飞尘则看见背对着他的那位小主人缓慢地动了动,重新拿起典籍。于是郁飞尘往侧面退了一步,见他眼睫低垂,犹带困倦。 刚才果然在睡觉。怪今年的永眠花开得格外浓烈。 已经走远的老祭司忽然驻足回头。 “安息节将至,”老祭司说,“你要常伴他身旁,不可离开。” 郁飞尘淡淡应了一声,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要到来的不是复活节么,安息节又是什么? 复活节,乐园……他看向周围一切,惊觉这里既不是乐园,也和暮日神殿有所不同。 连刚才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语言都古老优雅,不是记忆中任何一种腔调。 他在做梦。 梦见的又是谁? 他又是谁? 郁飞尘看向殿堂中央跪着的白袍少年,想上前去看清他的脸,却无法掌控梦中这具躯壳。 歌唱声遥遥传来,外面的永眠花海里,采花少女哼着悠扬平缓的安睡曲,拉着他的精神越坠越深——郁飞尘猛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梦境瞬间远去,睡着前发生的一切再度清晰。郁飞尘坐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晶棺前。 他在另一个宽阔的殿堂内,白石床上。这是个起居室。 落地窗从穹顶直接地面,外面的风刮起雾一样的白纱帘幔。空旷的起居室内只摆着寥寥几件石雕器具,窗外青藤后,是一片雪白花海。 一位白衣使女站在落地窗边,正看着他。见他醒来,她道:“我叫夏缇,是神殿使女。” “我在哪?”郁飞尘道。 “暮日神殿。”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郁飞尘问,“睡着的那个人呢?”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晶棺里那人沉睡的容颜又浮现在郁飞尘眼前,空落落的惶然再次抓住他的心脏。 夏缇:“祂把您送到这里。” 郁飞尘认真思索了她话里的意思。 在所有信徒、神官和神殿侍者的口中,“祂”这个人称代词只指向一个人,那位仿佛只活在传说中的主神。 在暮日神殿的最深处,万千永眠花簇拥着的晶棺里躺着的那个人,也只有一种可能,他就是主神。 可对郁飞尘来说,万千个世界里,有那颗泪痣的,也只有一个人。 他记得自己在神明的眼下看到那颗泪痣后,就在晶棺旁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到了这里。而使女夏缇说,是“祂”送来的。 初醒时的虚幻感尽去,郁飞尘的心绪渐渐沉冷空旷下来,他道:“……祂醒了?” 问完,又想起即将到来的那个节日:“复活日到了吗?” “就在今天。”夏缇道。 说完,她指了指与起居室相连的露台:“您可以去那里观看。” 郁飞尘起身下床,他的披风和外衣都被卸除了,可能是女侍做的。 他穿回去,径直往露台走去,看不出什么表情。 夏缇看着他的背影,平静的目光中流露出微微的困惑。 她是兰登沃伦的子民,在暮日神殿侍奉神明已有数十个纪元。乐园的所有神官她都不陌生,近几个纪元新有的戒律之神与永夜之神也都曾来过,但现在这个年轻俊美的青年并不是其中之一。他出现的场景甚至把她吓了一跳。 那时她准备好了神明在复活日穿着的礼饰,又洒扫了起居的殿堂,正要去那个地方等待祂从沉眠中苏醒。却见神明横抱着一个人,正缓缓行来。 她不明所以,但从不违逆至高的神明,静静看着祂为这个人除去妨碍睡眠的披风和轻甲,将他安置在寝床上。 这里是神明起居之地,许多个纪元里,从未有外人踏足。神离开后她看着他睡着的容颜,心想这既然不是已知的神官和侍者,就只能是偶得神明垂爱的年轻信徒。 但这人醒来以后,不仅没有流露出任何对神明的感激爱慕,反而冷漠惊人。 她起身跟上,走到露台上。 郁飞尘站在露台的白石栏杆后,俯视下方。 从其它的窗户往外看,看到的都是暮日神殿外的景象,但从露台上看到的却是落日广场。角度正好,就像是从创生之塔的最顶端向下望一样。 落日广场被装饰改造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璀璨晶莹的辉冰石全不见了,换成古老而肃穆庄严的巨石。一道宽阔的台阶旁簇拥着永眠花,从遥不可知之处一路往上延伸,直抵中央高处的圆形祭坛。广场上雕像林立,四周无数阶梯和浮台环绕,千万人在那里驻足,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他们全都望着中央的祭坛与台阶。 天空不复往日宁静。那里阴云密布,乌云与乌云之间全是漆黑裂痕,最远方的天际泛出日暮时独有的血红,来自旷古的风在落日广场上呼啸,像是世界行将毁灭时的模样。 只有那条宽阔的阶梯上,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上行,像是天地间唯一一点光芒。 他穿着祭典长袍,戴白金冠冕,淡金色的长发上环缀着雪银流苏。烈风呼啸吹拂,连他的衣角都无法吹起半分。 遥遥看去,无法确切描述他的容颜或仪态,也无法得出所谓“神爱世人”“仁慈悲悯”的结论。但肃杀的天与地之间,亘古而来的威势沉压在世界每一处,没有任何人会怀疑——那就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万千世界唯一的主人,所有信徒都誓死追随,一切敌人都畏葸不前。 暗淡的天光下,他影子淡薄,在阶上被拉得很长,长而寂静。没有任何人或神跟随在他的身后或旁边,是该有的,郁飞尘觉得。 但神明只是独自一人走过向上的阶梯,唯有怀中抱着一个残破的骑士头盔,制式十分古老神秘。 郁飞尘:“那是什么?” “古老的礼具,”夏缇道:“象征神明怀念所有为他而死的信徒,并许诺必定使其归来。” 郁飞尘没再说话,他就那样沉默注视着中央的神明,直到祂走完所有阶梯,来到祭坛前方。 这时夏缇才听到他又问了一句:“除了复活日,他一直在睡吗?” “祂一直与我们同在,沉睡的只是躯壳。”夏缇说。 呜咽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每次复活日,都这样吗?” “您是指天气吗?”夏缇道。通过方才的一问一答,她确信这个被主神带回的年轻人涉世未深,轻声解释:“复活日的时候,永夜里的所有敌人都来到乐园附近,试图打破这里,所以乐园与兰登沃伦会刮起狂风。但是您无须有任何担忧。” 她目光敬慕,又有平静,道:“神是不可战胜。” 她忽然看见郁飞尘向远方祭坛的方向伸出手。 狂风将他的黑发和披风向后猎猎刮起。 郁飞尘触摸着自祭坛而来的风。神明的身影也落在他指间。 在海上,在橡谷,在神庙,在晶棺前,他曾觉得自己离他很近。 但旷古的风吹过乐园,他从来离祂很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8章 创生之十 创生之塔, 第十三层。 克拉罗斯的面前也有一扇窗户,窗外是落日广场的复活日仪式。 但他没有看向那里, 而是高坐在黑铁王座内,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手托腮,灰紫色的眼睛看向永夜之门。 永夜之门在颤抖。 来自外界的力量如同汹涌澎湃的海水,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宏伟的漆黑巨门。丝丝缕缕的各色力量气息透过缝隙渗进来,在各色图腾上游走, 像一条又一条不怀好意的细蛇。 良久,克拉罗斯才开了口,语气轻慢。 “每个纪元都要来一次,你们烦不烦?” 说完, 他用指节敲了敲铁扶手,自言自语道:“不好, 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我以前每纪元也要来报道一次。” 外面的力量更加躁动疯狂, 用十倍于之前的强度拍击着大门。天空猛地暗了下来,黑暗要侵吞太阳。 “啧,”克拉罗斯的眼神扫过去,“都是老相识, 少找几次麻烦,不好吗。” 混乱的低语从门外传来,似乎在回复他之前的话。 克拉罗斯一脸兴致缺缺:“我真的从良了。” 回应他的是永夜之门被撞击侵蚀的巨响。克拉罗斯看一眼窗外,乌云低垂, 暮色血红。 他叹一口气, 起身走向那里。 “打不过他就算了……还打不过你们么。” 暮日神殿。 下方, 复活日仪式已经来到了最关键的阶段, 神明站在了圆祭坛前。四周的人们中, 不乏有第一次见到主神容颜的信徒,无一不神情狂热,眼带敬畏。而那些经历过不止一次复活日的旧成员脸上,狂热与敬畏有增无减。 天空已经近于漆黑,猎猎狂风中,主神站在那里,是这世间唯一一点光亮。祂将怀抱着的骑士头盔放在了祭坛中央,那东西呈现出一种斜向上的姿态,像是在注视着前方的神明,又像是在看向祂背后的天空。 接着,神明抬起了祂的右手,以骑士头盔残破的边缘刺破了指尖。 一滴鲜血滴落在祭坛上,很快消失了踪迹。古老的传说中,指尖连接着心脏,从这里流出的鲜血是最洁净的心头血。 祂只是落下了一滴鲜血。可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竟然愿意为祂的信徒们落下一滴鲜血,简直像个庄严的许诺,述说着祂将永远与他们同在。 忽然,下雨了。 再看,从乌云中坠落的不是雨滴,而是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 众人抬头,不知何处传来一些喧哗声。 “在那里,尘沙之海!” 郁飞尘循声抬头,乌云的缝隙中,尘沙之海若隐若现,每一粒闪光的尘沙都是一个世界,它们在天空流淌,像雾气组成的海洋一样,浩瀚又缥缈。而此时此刻,正有数以万计的光芒从那里飞舞着落下来,到乐园的中央。 出现异象的不仅是上空,还有下方的神国。同样的光点从神国的各个角落升起来,也汇聚到了乐园的中央。 使女夏缇道:“那是牺牲者的魂灵。” 第一个光点落在了暮日广场的巨石地板上,逐渐化作一个人形的模样。接着,其它光点也纷纷成形。 一颗光头在广场的一角反了一下光,郁飞尘看过去,见是曾经有过一个副本之缘的光头队长带着一众队友一起复活了,几个人搂着夏森又哭又笑。同样的事情在暮日广场的每一角发生。离去者重新归来,而等待他的人还在等待,在茫茫人海中,许愿牌指引着他们重逢于乐园。 没有人会置身事外,因为茫茫的纪元里,人终究会死。但在乐园里,因为主神的仁慈,连死都不再可怕。 郁飞尘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主神。主神不知什么时候抱回了他的骑士头盔,静静站在那里——站在尘沙之海与无尽神国之间,祂的国度中央,俯视自己的信徒与子民。 此情此景,连郁飞尘这种人都不由觉得,这位主神确实值得被敬仰和信慕了。 当最后一个光点也化作真实的生命,乌云尽去,夕晖柔和明亮,再度遍洒乐园。一只鸽子停在了主神的肩膀上,啄了啄祂的头发。 祭祀仪式结束,接下来是盛大的庆典。郁飞尘转身离开露台,此刻,整座神殿沐浴在温柔的光泽里,使女们抱着鲜花穿梭其间,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一切都与昨晚他所见到的那个凄清的坟场判若两地,仿佛那天晚上只是一场梦境。 郁飞尘抬头望向云霞绚烂的天空——他在乐园里度过的这个纪元又何尝不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知道故乡不复存在后,他的过去就只有那位带自己来到乐园的长官。而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逃离乐园,脱离主神。 那时他不相信真的存在深爱世人的强大神明,也不相信世上真有永恒宁静的乐园。认为是人有欲求无法实现,才只能幻想神爱世人。 可现在,长官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倒影。而那样的神明与乐园都真实存在。 他茫然得彻彻底底。 向后看是一片虚无,向前走是一片空白。他连唯一的方向都失去了,唯一想保护的人也不需要他。他竭力逃避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现在它千万倍地降临在了他的面前。 郁飞尘喘不过气来,这一刻,只要随便哪个人上来告诉他现在该去做什么,他都会将它当成一生的追求——只要能把他从现在这种状态里解脱出来。 但是没有人这样做,只有使女夏缇幽灵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最后他停在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半露天殿堂里。它很高,天花板满是彩绘,四壁有晶莹剔透的水晶窗。 宽阔的阶梯是殿堂的主体,它平缓地向上延伸,铺满了这里,两旁是立柱和雕像,尽头是个璀璨的水晶神座,座下雕刻着永眠花。 夏缇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郁飞尘站在神座下的台阶上往下看,依稀能看到暮色里静立的无面神像,还有水池旁玩耍的孩子。 乐园没有昼夜交替,但兰登沃伦有。外面吹来的风温暖中带有黄昏的凉意,鲜红的夕阳触碰到远方山巅的时候,有脚步声从郁飞尘背后响起。 郁飞尘回头。 夕晖透过水晶窗洒在来者身上。 祂还穿着仪式上那件雪白刺金的华袍,淡金长发的末梢微微打了个卷。发卷的弧度依稀与安菲尔相似,但少年的稚气与脆弱早已荡然无存了。 很难形容神明的外貌。只能说,人们常常将所有美好的幻想加诸于神明,将其视为完美的化身,而主神符合这一点。 郁飞尘在看祂的眼睛。 那是一种曦光一样的金色,质地如同水晶。在曦光的渐变间,郁飞尘看见了一层淡淡的金绿,但又像错觉。 寂静里,对视悄无声息。很陌生,像初次见面一样。 是郁飞尘先移开了目光,他在台阶上坐下了。 没多久,主神同他在一级台阶上坐下了。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但长袍迤逦,边缘处和郁飞尘的披风碰在了一起。 良久,郁飞尘看着外面那座无面神像,道:“你有名字吗?” 短暂的寂静后,他得到了回答。 “没有。” “最开始呢?” “有。”主神道:“但我失去了它。” “忘记?” “抛弃。” 于是郁飞尘没有再问。人确实会抛弃自己最初的名字,像抛弃一段过去,就像他现在也不叫七一样。神有比他漫长得多的生命,也理所当然有比他更跌宕起伏的开端。至于那开端是什么样子,和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过一会儿,主神道:“他们习惯用第一次遇到时的名字称呼我。” 郁飞尘没说话。 神看着郁飞尘。 他预想他的心情不会太好,就像那次必须用一只机械兔子来平复一样。但这次没有,而是另一种淡淡不可捉摸的态度。 良久,郁飞尘才道:“你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就像你看到的。” 这人已经放弃解释,破罐子破摔了。或许不能说是放弃,是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换成别的信徒遇到这种状况,大概已经在激动地亲吻他的手指。郁飞尘感到一种茫然的失落。 郁飞尘:“那我没看到的,还有吗?” 神明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郁飞尘想,看起来还真有。 “你的名字,”神说,“是我取的。” 这句话说完,他看见郁飞尘忽然死死看着自己,眼眶泛起薄红。 ——之前没有生气,为什么这一次反而生气了? 但他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了,郁飞尘的状态像个濒临破碎的玻璃偶。 郁飞尘闭上眼,剧烈地喘了几口气。 那个世界的场景浮现在他眼前,昏黄的天际,弥漫的尘烟,还有白骨王座上的君王。那时他来到乐园还没多久,可他再也没遇到过像那个君王一样让他感到威胁的人。 原来,原来—— 原来连他的名字都是。 他的长官是主神的倒影,他的名字是主神的记号,祂一直在注视着他。 他怀念的正是他想逃离的,他以为拥有的是祂赐予的,原来乐园和神明的痕迹早已烙在了他身上。 他一整个纪元都在自相矛盾,只是今天才发现而已,他认了。 郁飞尘哑声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问完,他见神明看着自己,神情微微错愕,像是没想到会有此一问。 看到这样的神情,郁飞尘什么都明白了。 神根本不需要他做什么,就像神爱世人,也不需要世人的回报一样。 于是郁飞尘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想再看到你。”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神心中浮现淡淡的困惑。 提到那个名字,本意只是想告诉郁飞尘自己从没有忘记过他,但似乎招致了异常恶劣的后果。 神看向一旁默默侍立的夏缇,问:“我……该怎样挽回他?” 夏缇彻彻底底地茫然了。 离开暮日神殿后,郁飞尘直接回了巨树旅馆。庆典还在持续,但他只觉得他们吵闹。 回去的路上他还撞见了白松,白松还和那个八卦导游在一起厮混,但奇怪的是陈桐也在旁边。 “文森特……墨菲神官说复活日将至,反正创生之塔到时候要消耗很多力量,但已经攒了一整个纪元,现在不介意多付出一点,于是文森特把我们都带回来了。”陈桐说,“其它人都被留下给他打工,去研究什么时间魔咒。我帮不了忙被轰出来了,他让我过几天自己去找什么……守门人去领活。哦,就是那个和狗一起不得入内的那个,嘿——” 还没说完,他被白松和导游一起给捂上了嘴。 郁飞尘在旅馆房间直接睡过了整个复活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新的一天,也是新纪元的第一天。 纪元以“复活日”为终点,以“许愿日”为起点。也就是说,今天是许愿日。在这一天,鸽子会给每个人送来一张许愿笺,所有人都可以写下一个自己的愿望,也就是所谓的“向主神许愿”。许完之后,许愿笺背面会出现一个数字,数字有大有小,代表这个愿望的价格,以辉冰石结算。 只要付出对应数量的辉冰石,这个愿望就会兑现成真,只要不是会伤害他人的那种。有些人想结束在乐园的历险,衣锦还乡,这种愿望通常只象征性收几片辉冰石。还有人想成为侍奉主神的神官,但这个愿望对应的价格往往十分离谱。 郁飞尘也收到了他的那张许愿笺,但他不想向主神许任何愿望。把许愿笺压了箱底后,他去了创生之塔十三层。 克拉罗斯正萎靡不振地在铁王座上咳嗽,见他来,虚弱地打了个招呼。 郁飞尘:“你怎么了?” 克拉罗斯:“守门,太累了。” 郁飞尘想起夏缇说过的“外面的敌人”,说:“哦。” 克拉罗斯:“你不好奇我做了什么吗?” 郁飞尘:“对付一些你以前的同伙。” 克拉罗斯从铁王座上惊坐起:“他告诉你了?” “谁?” “主神。” “没有。” “那墨菲告诉你了?” 郁飞尘:“我猜的。” 克拉罗斯继续委顿,幽幽叹了口气:“那你也知道那张牌是什么意思了。” 其实,茶话会上克拉罗斯要他猜的时候,郁飞尘就知道了那张牌的意思。毕竟除了那种存在,也没有什么东西会让全部神官都避之不及了。 “外神。”郁飞尘道:“你的第一张牌是外神,最后一张是什么?” 克拉罗斯:“你接着猜?” 郁飞尘淡淡看着他:“骑士?” 唯独墨菲不抵触克拉罗斯。所以,代表未来的预言牌上,他对主神不再有威胁。 克拉罗斯:“……” 他看着郁飞尘:“你今天到底想来找我做什么?最近不开门。” 郁飞尘伸出右手,一个黄铜色的堡垒虚影浮现在他手上。 “啧,”克拉罗斯看着那里,“好东西。” 郁飞尘:“教我用它。” 克拉罗斯唇角勾起,殷红的舌头舔了舔齿尖,露出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好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9章 创生十一 “我不明白。”夏缇说, “为什么会有人说出不想再见到您这种话。” 夜色降落在殿堂里,立柱的阴影像蝴蝶一般栖息在神明肩头。 祂道:“他生性如此。” “但您是整个宇宙纪元中最为冷静和强大的神明,今天之前, 我从未见您感到困扰的样子。”夏缇迟疑着说:“与信徒和睦相处, 不应是一件比建立乐园还难的事情。” 她说完,等着神的回答。神明的性情并不淡漠, 甚至十分温柔,有时候,她会看到祂牵着误闯进来的孩子在殿堂里玩耍。但见了今天那个年轻人以后,祂似乎变得忧思重重。 许久后, 她听到神明的声音,如叹息一般。 祂低下头,轻轻抚触着骑士头盔上一道古旧的划痕。 “我活得太久了。”祂说, “见到他,总是追忆往事,犹豫不决。” 夏缇点起一盏风灯, 交到神手中。烛火映着祂的侧脸,那种她所熟悉的,温柔平静的神色回到了神明眼中。 “但你说得对,女孩。”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 但夏缇还是抿唇笑了笑。 她希望神明这次醒来,不要太快就睡下。她希望这样陪伴在神明身边的时间长一点, 再长一点。 “这种东西讲起来很简单。你获得一个世界, 尝试支配其中的力量,你的意志就变成了这世界的规则。规则统治力量, 以固定规则运转的力量呈现为拥有表象的世界。”克拉罗斯说。 说完这句, 他道:“但做起来很难。就像……用同一盒颜料, 画家能画出一幅艺术品,而墨菲费尽心机,也只能涂出一张很丑的风景画一样。很少有人能为自己的世界制定一个优美的规则。” “但构造一个世界比绘画之于墨菲还要难,因为颜料要自己去永夜中获取。”克拉罗斯道,“有时候,某些神空有一套空中楼阁一样完善的规则,但没有相应的力量。” “他缺一棵草来使规则运转起来,就要去得到一个有草的世界。但这个世界不仅有草,还可能有树,树不在设定的规则内,他只能修改规则,但新的规则又需要一株花,他只能继续去永夜里捕猎,于是循环往复——” 克拉罗斯脸上的痛苦如此真情实感,仿佛这就是他的亲身经历一样。郁飞尘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同情。 “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克拉罗斯弥补说,“总之,大家都是修修补补,漏洞百出,凑合着运转下去。” 郁飞尘:“主神也是?” “不。他领土辽阔,坚不可摧,被称为‘永昼’。”克拉罗斯道。 郁飞尘:“那你呢?” “我么……”克拉罗斯笑了笑,“最好的时候,没比他差多少。” 出于人与人之间应有的礼貌,郁飞尘没有问,那您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看门。 但克拉罗斯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 “因为你还小,”他眼神微微怅惘,说,“还不明白,有人愿意站在前面遮风挡雨,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叹了口气,他接着说:“那些混乱的力量不会甘心受到规则支配。我拥有力量最多的那段时间,感觉养了十亿条红眼疯狗,每天醒来,都担心我和我的子民已经被它们吃掉。” 说完,他诡异地笑了一声:“现在我终于把疯狗转手了,每天都睡得很好。” 克拉罗斯说完,给郁飞尘展示了一堆两人高的书籍,说这是多年来他整理出的关于力量分类、组合、驯化与压制的经验。 “慢慢看。” 郁飞尘就开始看了。 等克拉罗斯打盹醒来,打算观看郁飞尘看到昏昏欲睡的惨状时,却看见这人早已经放下了书,面对着他自己的世界虚影。 那座世界正在郁飞尘的支配下变幻不定,力量脉络流畅简洁,称得上优美。 有些人是天生的主人。 克拉罗斯闭上眼继续入睡。他就不一样了,是个天生的废物。唯一的期待是主神多活几天,如果不能,那就期待他早点给乐园找个靠谱的下家,好让自己继续安静地开门关门。 而郁飞尘就这样在十三层待了下去。 一开始,有鸽子送来白松的消息,他漫无边际地扯了一大堆在乐园的所见所闻,迂回曲折地表达“我快没钱了”。 打完钱后,又说郁哥,我积攒了一肚子的新八卦想给你说,比如守门人先生和墨菲神官更深层的故事。 郁飞尘给他挂了。 克拉罗斯听到了半句,若有所思,道:“如果墨菲来找我,你可以考虑藏起来。” 可惜的是十几天过去了,这里连墨菲的影子都没出现,清净无比。 ——直到终于有一天,克拉罗斯拉起了他的兜帽,回到铁王座上:“上班了。” 新的纪元里,永夜之门将再次开启。郁飞尘没多留,抱着没读完的几本书回了巨树旅馆。他和白松的树屋是相邻的,还没走进房门,就见白松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朝他疯狂地挤眉弄眼。 郁飞尘:“我不想听克拉罗斯和墨菲的故事。” “可那真是个缠绵悱恻的故事,郁哥,他们是睡过的。不是——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你把我带偏了。”白松指了指郁飞尘的房门:“有个漂亮哥哥找你,在里面。” “?”郁飞尘回忆了一下曾经想进他房间的那些雇主们,顿时觉得白松异常不顺眼:“你让他进去了?” 白松目光真诚,带有期待:“可他真的很漂亮。是你最喜欢的类型,郁哥。” 郁飞尘不好奇里面的“漂亮哥哥”究竟是什么人。 但他很疑惑白松的后半句从何得来。 他:“我喜欢什么类型?” “不就是……”白松比划一下,说:“安菲长官、路德维希教皇,还有安菲尔弟弟混合起来那样的么。” 郁飞尘:“……” 他忽然知道白松的漂亮哥哥是谁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0章 创生十二 郁飞尘:“什么时候来的?” “好几天了, ”白松脸上出现沉迷的神色:“他真好。” 郁飞尘:“?” “漂亮哥哥问我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他说那就在这里等你吧。” 郁飞尘:“他一直在这里?” “没有, 白天的时候,漂亮哥哥会日落街去找个酒馆待一天,但他不点酒,就看着下面发呆。他还带我们去了几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看风景。啊,还有, 漂亮哥哥也会和我们一起听导游讲八卦,还纠正过两三次呢。”白松道:“可惜我们问他名字,他不说。导游说这必然是郁神以前带做任务招来的桃花债,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郁飞尘不想知道导游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 他只希望导游不要将这件事也发散成众多八卦中的一个, 虽然这或许只能是个幻想。 白松说着,郁飞尘也走到了自己树屋的门口。 他站在门前, 很久。 白松见他一直没动,按捺不住催促:“郁哥,开门了。” 但他郁哥似乎根本没听见这声催促,只是盯着树藤随便乱缠成的门把手,仿佛那是一幅杰出的抽象画一般。 他觉得郁飞尘这些天一定是忙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去了, 不然何至于现在还在走神。导游都说了,他郁哥一路走来从无败绩, 短短一个纪元就进了永夜之门,全乐园都知道。说不定创生之塔很快就会多一位新神。 郁飞尘确实在出神, 但原因和白松的猜想毫不相干。 这些天来他在十三层度过, 沉浸在典籍和世界的构造中, 偶尔想起暮日神殿的那位神明, 心情已经十分平静。 可是就在刚刚,即将要打开房门的一刻,他还是顿住了。 仿佛这间树屋里在等他的不是一位“漂亮哥哥”,而是吃人的妖魔,他要打开的不是藤萝木门,而是潘多拉的礼盒。 明确的情绪,在他身上出现的次数有限,最近的几次都和门里的人有关。 郁飞尘:“你回去。” 白松眼珠子持续黏在门把手上,依依不舍地退回去了。 郁飞尘站在原地,他回忆了自己房间的布局,想象那位主神端庄站在窗边的样子,将手指放在树藤把手上,打开了门。 房间里却没有他想象中的场景,甚至一眼望过去根本没有人。 第二眼才看到床不平整,上面躺着什么东西,呼吸均匀,不见动弹,是睡着了。联想到此人在副本里的种种表现,郁飞尘竟觉得他睡觉在情理之中。 他走到近处。 白松口中的“漂亮哥哥”今天身上不再是仪式上那种冠冕华服,只穿了简单的白色长袍,他睡在那里,淡金长发散在枕上,容颜安静。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外表,纤长手指轻轻叠握,看起来异常,在外面,大家称呼你们的主神为“永昼的神明”“永昼里的那位”,或者直接心照不宣地指称“那位”。不过除了“永昼”之外,祂还常和另一个词一起出现,那个词是“永恒”。 漫无边际的永夜中,但凡是领悟了关窍,拥有了自己世界的人,都可以自称为神,当领域扩展到一定规模,有了可供自己驱使的子民后,也都会被他人尊称为神明。所谓的“神”们全都心知肚明——彼此无一不是从凡人摸爬滚打而成。 可祂不一样。 克拉罗斯说,当他还是个初识永夜的无知少年时,就听闻那片辉煌的永昼中有一位不灭的神明。 而那些生命比他悠久得多的,诞生在遥远纪元的神们也说,“那位”从自己有记忆起就存在了。 所有人都有成为神之前的往事,但祂没有。所有广阔的领土都由一片片碎片慢慢拼成,可或大或小,所有人记忆里都有一轮太阳。 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知晓祂来处的人全都死去了,还是因为祂真是这漫漫长夜中唯一名副其实的神明? 所谓的——全知、全能、永生、永在的神明。 郁飞尘垂眼看着在自己床上安然入睡的人。 现在的模样,谁会相信你就是那位不可战胜的主神?他想。 可是真正永生不灭的神明又该是什么模样? 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归于空白。 但人的情绪确实善变多端。面对着祂,他心绪已经尘埃落定。构造世界的法则深奥复杂,但就像千万块拼图里有一块摆在了正确的位置,他和神明间的距离遥远但可知了。 这时,克拉罗斯曾说过的一句话鬼魅般响在了他的耳畔。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所有远走他乡的人最终都会回头,所有不在永昼中的人都拼命想要加入其中。世人最深重的罪行是妄想成为神明。” 他不断想着这句话,直到床上躺着的那位真正的神明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眼瞳里确实有一点淡水绿的底色,像曦光照在了平静的湖水上。 郁飞尘打了个没有感情的招呼:“中午好。” “……中午好。”神从郁飞尘的床上起身,望了望窗外,又看回他:“贸然造访,你还好吗?” 郁飞尘看了看摆设微有改动的四周,心想您坦然入住他人房间,确实有些贸然。不过这也是白松有意促成,这件事他和他的漂亮哥哥都有份。 “还好。”郁飞尘没说自己去了哪里,道:“您怎么来了?” 主神似乎在思考措辞。 “那天你忽然离开,我想或许有什么误会。”他说,“而且,我答应过复活日之后会来。” 床边显然不是什么合宜的交谈地点,还好这间树屋结构简单,面积不大,走几步就是阳台。 郁飞尘抱臂背靠在围栏上,道:“如果我没有去暮日神殿,你就这样装作一个普通人前来吗?” 主神没有立刻回答。 而正如他不知道郁飞尘为什么能准确地在副本中认出自己,他也不明白郁飞尘为什么笃定自己就是主神。唯一可能的原因是那天郁飞尘看见了他和墨菲相处的画面。 他平静道:“如果你那天早上没有装作一切正常,我也不会刻意隐瞒。” 这倒打一耙的态度着实让郁飞尘有些自叹不如了。 “不会刻意隐瞒?”郁飞尘笑了笑:“墨菲是你的信徒,乐园被你操控,如果我当时就质问你的身份,你难道不会谎称自己只是个墨菲的旧相识?” 冷嘲热讽的态度近于咄咄逼人,话里的意思更使主神微微蹙起了眉。 落在郁飞尘眼中,神不辩解,证明自己说对了。但他蹙眉的样子居然显得格外脆弱,仿佛连一句重话都无法经受。 过去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再提的了,郁飞尘没再说话。 微风把辉冰石广场上的欢笑声遥遥送来,树影婆娑,一切都很安宁。 郁飞尘听见主神轻声道:“……是因为我蓄意欺骗吗?” “不是。”他说。 主神看向他。 郁飞尘却没看神。 他看着远方的天空:“我第一次被投诉,就是因为你。” 无论是什么事情,第一次的发生总是使人印象深刻,何况他记性不错,于是连每一句祷词都记得清清楚楚。 被取了“郁飞尘”这个名字后,没过几个副本,他觉得单纯做任务积累辉冰石的速度太慢了,于是开始做起了带人的活。 他的第一个雇主是一队主神的狂热信徒,每天早、中、晚定时面向太阳念念有词。 “感恩主神的仁慈。” “感恩神赐予我们一切。” “我将铭记神明之恩赐爱惠,直至长眠。” 他们进行迷信活动,他就在一旁发呆。第一次祈祷过后,队长质问他为什么不跟着队友一起祷告。 他说,不想祷告。 第二次祷告后,副队长劝说他,为了保证队伍的虔诚与纯洁,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祷告,以使任务顺利完成。 他说,但现在决定你们能否完成任务的是我。 他们祷告了多少次,郁飞尘就拒绝了多少次。出了副本,果然收到一封字字泣血的鲜红投诉信,附带莫格罗什的喝茶约谈通知。 现在回想,并不是因为说出那几句话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情,换成现在,他倒也不介意敷衍几声以免于投诉。然而年少反骨,偏偏不爱接受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事物,从乐园,到神明。 “后来,我也一直这样。” 接下来的几句话说得有些艰难。 “有人什么都不说,就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我没办法平白无故信仰这里的神,又找不到他。就只想……离开乐园。因为来的时候不愉快,所以原来的名字也不要了,换成别人另起的。” “后来碰见你,我想,虽然还是不信仰主神,但是至少你在这里,如果以后可以一直下副本,也……很好。我可以不介意你离开了那么长时间。” 郁飞尘喘口气,仍是望着远方,夕晖耀眼,他眼眶有点涩疼。 “现在忽然知道,原来你就是主神。”他道,“我只是觉得很荒诞,什么都失去了。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自己。你又说,名字也是你取的……你能明白吗?” 身边的主神久久没有说话。 郁飞尘希望这位神明是个哑巴。因为从刚才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直觉最深处浮现一个完全自暴自弃的、近乎绝望的认知——在这个时候,只需要这个人说一句对不起,一切又能一笔勾销了。 他希望祂永远不要说。 可他又是那么强烈地想听到那三个字。 他知道祂会说。他连那忧伤的、仿佛感同身受了他的痛苦的、符合世人对慈悯的神明一切期待的语调和神情都预想到了。 可神明迟迟没有说。 郁飞尘侧身看去。 寂静得令人心碎的神色里,神望着他,一滴新的眼泪正沿着未干的泪迹缓缓落下。雾气弥漫了湖泊。 就像是……他等那句话,等了多久,他的眼泪就流了多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1章 创生十三 神明是会流泪的, 郁飞尘知道。 他曾见过路德维希教皇背对圣子的模样,也知道兰登沃伦的子民常在眼下点缀泪痣以纪念神明的第一滴眼泪。 但他从没想过祂会因他而流泪。 可主神就那样望着他,当郁飞尘看过来的时候, 新的眼泪又悄无声息地盈在了眼眶里, 缀在打湿了的眼睫上。 并不慈悲同情,反而安静脆弱。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垂爱, 而更像是静默的、无声的悲哀难过,像是洞彻了一场注定发生的悲剧。 ——为什么? 郁飞尘觉得离谱。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副情景, 更没想到这人的眼泪说掉就掉了。他被先发制人了。 在他的预想中,如果主神能说一声对不起,他们之间就算扯平,可现在祂的反应比自己还要剧烈, 反而占了上风。难道要对着哭吗?郁飞尘自问做不出这种事情。 于是他语气生硬,说:“别哭了。” 话说出口才记起, 同样的“别哭了”三个字, 在神庙副本结束时他就对路德维希说过, 那时路德回复他说“不会了”。 ——现在又流了眼泪,可见当时也不过是随口敷衍。看着那颗泪痣, 郁飞尘感到无名的焦躁,但又无法移开目光去看别的地方, 他非得做点什么,不让祂继续哭才行。 和主神说话比下副本还消耗精力, 郁飞尘选择在旁边的藤木高背椅上坐下。他换了个放松的姿态, 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双手抱臂, 看上去竟然像是好整以暇地观看某人掉泪一样。 郁飞尘:“不高兴的是我, 你哭什么?” 主神微微垂眼, 金绿的眼瞳里依旧寂静一片。 “我感到抱歉。”祂说。 郁飞尘说:“没必要。” 主神的子民何其众多,如果祂情绪如此敏感,也不用当神了,每天以泪洗面就行。 “有必要。”神明容色平静,道:“我在暮日神殿待得太久,习惯按照自己的意愿为乐园和他人规划一生的道路,对你也是如此。忽视你本身完整的存在,是我一直以来的过错。” 郁飞尘看着祂。 莫名其妙地,他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你在对每个信徒道歉吗?” 主神:“他们并不像你这样。” 郁飞尘:“。”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神明的批评。但祂的回答比“对不起”真诚了千万倍,甚至让他觉得有些欣悦。他终究还是想——就这样,他不再郁结,也不再自己和自己作对了。 但郁飞尘也没忘记主神之前说的话,他难得起了好奇之心:“这么说,你当时带我回来的时候,为我规划了一条什么道路?” 此时他坐着,抬头看着主神,距离并不远,而神明又是那样专注地看着自己,使他总觉得下一刻这人就要伸手,像对待所有信徒一样——轻轻抚碰一下自己的侧颊。 主神虽然没有那么做,但祂的语声确实轻而温和。 “起初,你会像乐园中的所有人一样历练成长,若意外身亡,就在下一个复活日归来,直到足以进入永夜。像现在……但这件事发生得太快。” 神明道:“初入永夜,难免遇到危险,于是我决定暗中陪伴,做出这个决定时并没有想到你会发觉。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你。你因此感到痛苦,也是我的过错。” 还有一句话,祂选择了隐而不说——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是因为你的性情并不在我最初的预料之中。 而听完这些的郁飞尘不由得以另一种目光审视主神,短短几句话说下来,竟然让他觉得自己该受宠若惊,而不是现在这样无理取闹……不,他并不是无理的,从头到尾都不是。 但理智虽然还在告诫自己警惕这裹着糖衣的言辞,无法控制的情绪却已经偏向轻松愉悦。他弯了弯唇角,说:“那我相信了。” 淡淡的笑意也盈在了主神眼中。 郁飞尘:“我进了永夜之门,然后呢?” 神没有说话,过一会儿,才以问代答:“你想成为什么?” 郁飞尘答得很干脆利落:“我不知道。” 对面的主神像是没想到有人能破罐子破摔得如此理直气壮,缓缓眨了眨眼睛。无辜得仿佛这局面不是祂一手造成的那样,郁飞尘想。 外面的风大了一些,把神明的白袍吹向他的方向,触手可及的距离让郁飞尘晃了晃神。他想起初到乐园的时候,一个人在辉冰石广场上等待的那些天。 于他而言,那是毕生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但对于永昼的神明,只是弹指一瞬。 “克拉罗斯说,”郁飞尘声音很轻,语气平淡,说,“世人最深重的罪行是妄想成为神明。” 风里,主神却摇了摇头。 “乐园里有成为神官的方法,永夜中存在离开乐园的路径,”祂说,“谈不上妄想,更不是罪行。” 郁飞尘久久看着祂,不是在思索祂话中的含义,是想看清传闻中那颗永恒慈悯的心。 他说:“那真正的罪行是什么?” 祂温柔平静的眼睫上栖满夕晖,像是在看郁飞尘,又像是看着他们之间无尽的虚空。 “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罪行,”祂说,“不愿面对自己的内心。” 这句话触动郁飞尘,比克拉罗斯的那句来得多些。 他望着祂,忽然想,我初进屋时的想法是错的。 真正的神明,确实该是祂的模样。 而那个一直困着他自己的茫然困境,其实也很简单。一个人要活着,就要做些事情。或追随什么,或守护什么……或反抗什么。他始终面临着的就是这样一个选择,只是面前的人总是轻而易举牵动很多非必要的情绪,使他眼前蔓生无数虚幻倒影,并深陷其中。 他确实不曾正视内心的倾向。 辉冰石广场上传来欢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主神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郁飞尘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主神语气略带试探:“你……” 郁飞尘放缓了一点声音,说:“我没事了。” 他没说“不生气了”,总觉得这样说有点奇怪。 但主神看起来领会了他的意思,眼里浮现笑意,说:“如果未来还有困惑,我希望能为你解答。” 未来的困惑,是未来的事情了。他今天说了些平时难以说出的话,本以为会后悔,却忽然觉得轻松明亮了。郁飞尘站起来。枝叶掩映间他能看见远处的景象,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墨菲在晚霞河畔支了个画架正在涂涂抹抹。画家在他身边指导,有时候取而代之,拿笔改画,姿态亲昵。 移开目光,郁飞尘道:“出去走走?” 他们之间能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再待下去就是各自无声发呆,虽然他并不反感,但那场景也未免有些尴尬。 “你想去哪里?”主神没拒绝这个提议。 去哪里,是个问题。 郁飞尘回想自己曾受过的邀约,辉冰石广场附近的结伴去处无非是三种,日落街喝酒,晚霞河散步,夕晖街购物。 去酒馆大概也是相对无话,而晚霞河畔居然有墨菲在写生。他不想看见墨菲,当然也不想看见墨菲的画,据克拉罗斯说那很丑。 “去夕晖街。”他说。 说完又想起什么,道:“其它人会认出你吗?” 其它神官在乐园各处溜达也就罢了,大家都打过交道,看他们就像看游戏nc,如果主神现身,想必不会这样。 却见主神看向了一旁的镜子,动作有些许的犹疑。镜中照出了他的身影。 “我改变了容貌。”祂缓缓说:“你没有看出吗?” 郁飞尘:“……” 他好像,暴露了什么。 自己脸盲多年,一直和旁人相安无事,没想到竟然是这样露出了马脚。 但是他真的不觉得这人的容貌和先前有什么不同,甚至和安菲、和路德也相差无几,只是颜色稍有改变。 他没在主神面前自曝己短,敷衍了一句,道:“你的……给人的感觉很特别。” 主神似乎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微微莞尔,道:“还好。” 出门前,郁飞尘就看着祂在镜前稍微理了一下头发。长发理顺后,一根精致的带叶细树藤自发从台子上爬出来,缀在祂发间,然后继续蔓生,从两侧各捞了些长发松松束在后面,前面只留下些长度不足的柔软小卷。 郁飞尘看着这一幕,巨树旅馆的房间确实带有全自动梳妆打理功能,广告语是:“树精灵巅峰审美,胜过画家,萨瑟最爱。”他在这地方住了这么多年,还没用过一次,这人看起来倒很熟练的样子。 不过这样一来,主神气质确实温柔近人了很多,像个人了。 离开的时候,白松的窗户里伸出三个脑袋。白松、陈桐、和导游。 白松眼巴巴道:“郁哥,不考虑带上我吗?” 导游喃喃自语:“第一手的八卦,主角竟然还是万年单身水泼不进的郁神,我发达了……是啊,不考虑带上我吗?” 陈桐则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不是,这个人,他怎么——这不像话!这就是你们乐园的风气吗?” 郁飞尘无情地为他们关上了这扇窗。当然,他也没有为他们打开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2章 创生十四 夕晖街不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街, 或者说,它是很多街。 这条街可能是个真正的街道,也可能是一只鲸鱼的背部、一艘星舰或一片迷离的丛林。它们除了出售各式商品外, 还兼职展示那些世界的风光和娱乐,来自相同类型世界的商品有时会聚集在同一条街上, 有时混搭。买来的商品可以自行使用, 可以带去任务世界,还可以在归乡节送回自己的故乡,简而言之, 有最大限度的自由。 郁飞尘没怎么来过这里,主神打量夕晖街的目光也很陌生,他们就从第一条街开始逛起了,这是座精致古典的魔法小城。小城里建筑错落,游人如织, 来自不同种族的侍者甜美热情,但郁飞尘对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向来没什么购物欲。 他想, 主神经历过那么多世界,对这些东西大概兴趣也不大——正怀着这样的想法继续往前走, 他就发现身边没人了。 郁飞尘顿时不安了两秒钟,直到回头发现神还停在最初的商品前。夕晖街上没有货架或展台,任何你见到的东西都是可售的。 他走回去。 红发侍者正在介绍:“来自堪灵纳精灵故乡的幻境蜡烛, 露水在里面流动,每一秒都有不同的光泽, 到冬天还会结冰。一只最美的精灵唱一年的歌才能制出它。在点燃它的夜晚, 您将有百分之十五的概率梦见你最想见的人, 百分之十的概率梦见你最想去的地方, 百分之五的概率梦见你最爱吃的食物, 百分之三的概率听见……” 郁飞尘看了看那支蜡烛,诚然,颜色和形状很漂亮,而且,有人看起来要被侍者的胡言乱语骗到了。 郁飞尘淡淡道:“我不点蜡烛,也有概率梦到这些。” 侍者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郁先生,您一定知道,主神制定法则,不允许我们的介绍词过分虚假。您可以不相信这个数值,但要相信它是有可能的。” 主神听见了侍者对他的称呼,道:“你经常来这里?” 郁飞尘:“第一次。”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见到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了。看回那根蜡烛,或许是出于转移话题的需要,郁飞尘道:“你喜欢?” “里面有一位精灵一年的歌声。”说着,主神看向这里的其它商品,目光在安静中流露出微微的欣悦,像蝴蝶见到冬天过后第一朵花的开放那样。 ——祂好像对所有的商品都感兴趣,郁飞尘察觉到了这一点。 郁飞尘在这一天内,第二次感到了离谱。 他说:“我以为你见惯了。” “我……很少真正去看它们。”主神用手指触碰着蜡烛的表面,水晶般的气泡亲昵地靠过来。 他长久以来打交道的是本质而非表象,习惯于战争而非和平。时间过了多久,已经忘记了。仿佛只是一个转眼,乐园和神国就变成了现在熙攘宁静的模样,遥远疆域的子民制出美丽的造物,比一个世界的结构还要精巧。 郁飞尘就看着他略带不舍地放下幻境蜡烛,看向下一个。 郁飞尘:“你喜欢的话就买。” 主神摇摇头。 郁飞尘人认为这人要开口说“美好之物不必拥有”这类神神叨叨的话了,他放空脑子,提前做好了左耳进右耳出的准备。 “我没有钱。” 郁飞尘:“……?” 在这一天,他终于听到了有生以来最离谱的一句话,以至于短暂地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一个用辉冰石铺广场的人,说,他没有钱。 郁飞尘望了望外面的广场。 “你,”他说,“挖一块?” 主神:“它不属于我。” 郁飞尘静静看着他。是,不属于主神,而属于乐园的大家,原来当主神还能当成这个样子,不愧是祂。 一旁的侍者也静静看着这一切,他早就准备好结束交易后立刻飞奔到同事群中,向他们转述郁飞尘陪人来逛街的旷世奇观,但现在似乎出现了一点小事,一个不太和谐的音符。 他在想,难道郁飞尘这次不是真诚的陪同,而是一次敷衍的陪同吗?听他们话中的意思,郁飞尘不仅不想出钱,还在煽动他这位漂亮朋友去违法犯罪,挖取落日广场的辉冰石。上一个这样干的人被戒律之神带走,至今还没回来。 这听起来像个玩笑,但郁神说这话的时候毫无开玩笑的意思,而且,他和“开玩笑”一词从来不可能产生任何联系……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侍者已经走神天外。 郁飞尘没在开玩笑,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他也不是真的要主神去想办法付钱。 “送到巨树旅馆,”郁飞尘道,“我结账。” 红发侍者从种种离奇的推测中回过神来,才恍然情况回到了最正常的轨道上。 主神却微蹙眉头,仿佛这违反了他道德的准则一般。 郁飞尘只能用真诚的语气告诉他:“我有很多辉冰石,你今天可以随意买。” 主神也认真道:“但那都是你应得的。” 或许这位主神睡得太久,没空了解太多,还以为他的辉冰石真是每个世界辛苦做任务得来的,郁飞尘淡淡看了侍者一眼。 “是这样的。”侍者脑中浮现郁飞尘带过副本的标价,又看向商品的标价,不由得微微恍惚。 “郁先生他……账面上最小的零头,可能都会对……对这个价格,”侍者努力思索措辞,“不屑一顾。” 主神眨了眨眼睛,看向郁飞尘,仿佛认识了一个新的他。 接下来郁飞尘要做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 每到一个新街,他就在等待区坐下,看着不同的侍者带主神观看商品,他们往往相处得很融洽,偶尔,主神会提起一两句那个世界的风俗,侍者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主动打折。 然后,商品被打包送去巨树旅馆,账单送到郁飞尘面前。 诡异地,郁飞尘发现自己能从签账单的过程中得到快乐。 他看向站在一棵珊瑚树下和侍者说话的主神,他们好像说起一场人鱼变人的仪式。 “一切都和那个童话一样。”蔚蓝眼睛的女侍者说,“在那里,我们若想在陆地上行走,每一步都要像走在刀尖上,并且永远不能说话。这就是做到本不可能做到之事必须付出的代价。” 主神又说了什么,侍者忽然从珊瑚树上取下一个洁白的花环头冠,在他的金发上比了比。 “您很适配这个,”她说着,又往郁飞尘那里看了看,神神秘秘问:“您和郁先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主神轻声道:“很久以前。”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望了过去,正对上郁飞尘看向这边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 郁飞尘收回目光。主神今天的心情很不错,他能感觉到。 既然这种事情能让祂高兴,创生之塔的神官,还有神殿里的使官们为什么不去做?暮日神殿就像坟场一样冷清。 ——可能是根本没人敢邀请主神一起逛街。 又或许,在世人的期待里,神明不必拥有世俗的快乐,就像祂也没有世俗的姓名。 漫长的签单停止在主神对他说“走累了”的时候。于是郁飞尘也没让尊贵的主神多走几步,带他上了一辆独角兽拉的白马车回巨树旅馆。 唯一不愉快事情的是回去的时机太过不巧。墨菲已经结束了在晚霞河畔的写生,开始画巨树旅馆的这棵巨树了。马车在巨树的正面停下后,出于应有的礼仪,郁飞尘扶了一下主神的胳膊,护着他从脚踏下来,迎面就看见墨菲死死盯着这边,眼眶里的火焰很不稳定。 郁飞尘面无表情地看向这人的画板。 不能说十分丑陋,只能说他的审美还没准备好。 画家可能是找不到可用的溢美之词了,轻声鼓励:“这一笔的颜色调得不错。” 狭路相逢,无法再视而不见,郁飞尘象征性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主神则看向墨菲的画布:“你还在画。” 墨菲点了点头,但他还是看着郁飞尘,似乎有话想说。 主神往他手里塞了杯奶茶:“送给你。” 另一杯给了画家。 郁飞尘冷眼旁观,这种饮料主神一共带了三杯回去,打算给白松三人。但神明提前遇到了别的熟人,白松自然也就失去了它。 三杯送出两杯,还剩一杯。主神看了一眼那个孤单的杯子,继续把它给了墨菲:“带给克拉罗斯,我记得永夜之门该要开始运转了。” 接着,郁飞尘上前,就那样自然地把神带走了。 墨菲捏断了手里的画笔杆。 进旅馆后,树人侍者引路:“郁先生,夕晖街的货物在这边。” 巨树旅馆为这些东西有偿i提供了一间宽阔的空树屋,屋内有一群萤火虫在游荡,大大小小的物品都被放在精致的礼物盒中。 主神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拿起手边一个长条形的盒子,似乎打算拆包装。 郁飞尘伸手按在了缎带蝴蝶结上。 主神看他。 郁飞尘:“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主神思索。 思索后,祂说:“你想要一个愿望吗?” 这次换成郁飞尘思索。 还没思索出什么结果,永夜之门开启的特殊直觉忽然就席卷了他的全身。 “门已打开,倒计时10、9、8、7……” “守门人温馨提示:亲爱的客人,此次您即将进入的世界:强度8,振幅2,满分10。” 看着对面下意识默默抱住盒子不想撒手的主神,郁飞尘忽然有种想叹气的冲动。 ——他觉得克拉罗斯上班倒也不必这样积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3章 远星倒影 01 不过郁飞尘也没有什么时间来为无法拆开礼物盒的主神感到惋惜了, 因为永夜之门的开启是个极其短暂的过程。被抛离乐园的感觉像是全身上下被抽成真空一般。但这次和以前微有不同。 在永夜里,一个人能看到的东西与他拥有的力量息息相关。只有拥有力量的人才能看到其它力量。这一次,郁飞尘看到的不再是一片空白, 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化成一个微小的光点离开了永昼的疆域, 像是太阳向外溅出了一粒火花。 接着, 他被创生之塔的力量推着穿过另外一些闪光的碎屑, 抵达目的地——是一个明亮的光团。比起主神的永昼,它像颗微不足道的星星, 但比起其它碎屑, 这个光团又大了些许。 郁飞尘看着自己进入了光团之中, 一个模糊的人影被那股来自创生之塔的力量包裹, 消失在原地, 他的光点取而代之。据克拉罗斯说, 当他完成使命离开这里后, 那个被取代的人自然会回到原处。 短暂的眩晕过后, 听觉触觉嗅觉刹那回归, 周围一切陡然变成实体。 郁飞尘睁开了眼睛,他现在躺在床上。 黑白两色的天花板像一幅水准不错的抽象画。自然光从落地窗内打进来, 卧室很大,建筑风格先进, 房间内的摆设也很有一些科技痕迹,只是风格很狂乱,像个叛逆青年的口味。而他头有点痛,应该是宿醉的后遗症。 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公爵, 您醒了。” “公爵”这个称呼与现在的环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郁飞尘从床上坐起来, 他身上是件质地柔软细腻的白睡袍, 站在他床前的是个黑西装打领带,头发一丝不苟,嘴角下垂,双目似乎无神的二十五六岁男子,就差把“我是秘书”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这次场景和前两次进副本很不一样,倒是和收容所那次差不多。来之前的提示,这个世界强度8,振幅2,振幅很小,是个稳定的世界而不是碎片,强度8,这个世界的力量水准很高。根据建筑风格,可能是科技非常先进,人类掌握了威力强大的武器。 郁飞尘回答了那个疑似秘书的男人:“中午好。” 他下床,在房间里走动,观察四周摆设,脚下是柔软的羔羊绒地毯。 “您醒得正好,按照预计,我会在一分钟后叫醒您。现在是正午过一刻,您今天要做的事情是……” 郁飞尘的目光忽然被床边不远处一个突兀的低温冰箱吸引过去了,里面显然不是饮料而是药品。他在宿醉的头痛中俯身,打开了冰箱门,带着不好的预感——他一向对饮酒过多的人观感很差,第一反应是这位公爵除了酗酒外难道还嗑药。 这样想着,郁飞尘从冰箱中取出了一管药剂,看向瓶体说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复杂的化学名词,他对这个世界的科学体系还不了解,一时间看不出什么,扫过一眼后就往后看——后面果然带了个便于非专业人士观看的括弧: (常规抑制剂,035g次) 郁飞尘:“……?” 他在乐园的一些科普知识球里见过这种名词,不好的预感在他脑中逐渐放大,比怀疑这人嗑药的时候还要强烈十倍。 秘书还在喋喋不休:“前往鸢尾花航空港……” 郁飞尘打断了他。 他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问了一句让秘书摸不着头脑的话:“我是什么?” 秘书的目光在他身上缓缓聚焦,带着微微的迷茫:“您还在醉着吗?” 郁飞尘:“我没醉,我是什么?” 秘书咽了咽口水,心想难道是傻了,怎么问起了哲学问题。但面对着郁飞尘好像要吃人的目光,他还是艰难地揣摩了一下公爵的意思,在“您是人”“您是兰顿公爵”之间摇摆不定了三秒后,作出回答:“您是一个……alha。” 郁飞尘的心情彻底糟糕起来。他终于体会到永夜之门的险恶了,以前接活的时候可以选择性接,但进了永夜之门的人无法挑选世界类型。 他心情不好,语气也冰冷起来:“我现在要做什么?” 秘书心里一惊,心想这玩意八成是真的傻了,迟疑问:“您……真的还好吗?” 郁飞尘:“……我断片了。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你提醒我一下。” 秘书作为一个合格的秘书,曾多次幻想过这种离谱的场景,回答得很流畅:“您是兰顿星系的指定继承人,帝国公爵,但有一点小小的不幸,现在除了财富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的特权。” 郁飞尘:“为什么?” “因为您今天必须在正午三刻之前到达鸢尾花航空港,登上伊莎贝拉号堡垒舰,完成押解反叛军首领到k93矿星流放的任务,教皇冕下和皇帝陛下才同意正式为您举行二十岁成人礼,您就可以合法接管兰顿星系的一切属于您父辈的权利……” 郁飞尘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正午一刻。 “如果我迟到,”他审慎道,“星舰会等我吗?” “和您同行的是以严谨、传统著称的阿希礼上将,并且,他一向很看不惯您的种种行为——”秘书在郁飞尘逐渐降到零度以下的眼神里自发闭嘴,长话短说,“恐怕不会。” “所以,”郁飞尘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秘书:“如果您没有说这些醉话,我们现在已经在前往航空港的飞梭上了。” 郁飞尘深呼吸一口气,这种一地鸡毛的开端他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衣服。”他道。 秘书终于松了一口气,递上衣服:“虽然您不喜欢,但这次任务特殊,我建议您还是穿上这件军装制服,至少能让阿希礼上将心情好一些。” “我以前有没有说过,”郁飞尘依次扣上衬衫扣:“你的话太多了。” 秘书:“很不幸,您没有。” 郁飞尘短暂看了看穿衣镜里的自己。黑发,银色眼睛,二十出头的脸,整体和乐园里的外表看不出太大区别。这里的军装制服是黑色带银饰,形制微微有点花哨,显然不是前线作战的服装,装饰性大于实用性。 出房间前,他想起什么,又说:“抑制剂带了么?” “带了三支。” “多带几支。” 秘书:“您的特征值太边缘了,我想您绝不会遇到适配的oga,公爵。” 郁飞尘不说话,就静静看着秘书再次自发闭嘴,转而提起了整个低温箱。提起后,秘书又说:“我想,如果您这次出行能收获心仪的oga,教皇冕下会很为您高兴。我也盼望着这件事。” 郁飞尘:“我盼望你是个哑巴。” 秘书彻底闭嘴。 外面风景优美,都市的轮廓隐没在雾中。飞梭就在房间外的平台上停着。他们出来后,飞梭里探出一个满头大汗的脑袋,像是司机。 “昨晚公爵好像把它撞坏了,”司机道:“现在启动不了。” “我盼望你们能像公爵这样,一觉醒来变得靠谱了起来。”秘书嘀咕了一句,转而打开网络终端开始操作,对郁飞尘说:“没事的,公爵。我打一辆共享飞梭来。” 郁飞尘愈发感到困惑:“我只有这一辆飞梭吗?” “事实上您是个飞梭收藏家,”秘书道,“但不幸的是您只收藏古董梭,开起来还不如踩滑板快……好了,我打到了。” 司机擦干脑门上的汗水,把共享飞梭的操纵杆压到底,飞梭箭一般弹射出去,但也掩盖不了司机内心的焦躁:“完了,赶不上了。” 秘书:“不要急,反正我们经常赶不上。” “你说的也不错。” 但随行人员的不靠谱已经无法引起郁飞尘的心理波动,他现在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消息,尤其是自己的生理属性,这关系到他在副本中的状态,也关系到他的心情。 没进永夜之门的时候,他接活有个准则,不去那些——人不那么像人的世界。他不太喜欢被一些原始的需求所支配,像无法控制行为的动物一样。但这个世界似乎恰好是他不太喜欢的那种世界,只是不知道究竟程度如何,alha和oga也只是翻译球转换后的结果。 很快,他在网络终端上找到了检索答案。 答案没什么新意,无非是信息素、发情期、标记之类。alha和oga分类由基因中的一个“特征值”决定。数值为0是beta,一切正常,占人群中的多数。 除了beta外,数值为正数的人类是alha,负数是oga。数字的绝对值越高,对应的alha或oga越优秀。但优越的天赋伴随着代价,他们经常呈现出精神上的病态。alha有明显的狂躁倾向,oga则异常敏感和不安,仿佛时刻走在悬崖边上。 数值越好,病态程度越高,而且只有一种疗愈的办法——在二十岁成年礼后的5年内找到数值相近的alha或oga伴侣,进行标记。否则,alha将彻底狂躁,丧失理智,oga则终生惊惧,不能看到任何风吹草动,被称为“应激”。 郁飞尘看到这里,蹙起眉头,他还有得狂犬病的风险。 接着往下看,找到伴侣对很多alha和oga来说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不需要做昂贵的基因检测,因为年满二十岁以后身体分泌信息素,遇到数值匹配的对象自发引起发情期反应。绝大多数人的数值都在一定范围内,多参加几次相亲活动就能遇到适配度高的伴侣。然而,不排除有些人的数值比较离谱,人群中根本找不到适配者,命运也就渺茫了起来。 郁飞尘:“我的特征值是多少?” 秘书没说话,司机先开口了:“嗨,想它做什么。公爵,你应该多喝几次酒,多飙几次车,人生么,没有oga也是一样过,只不过活得短了点嘛。” 秘书:“你还年轻,公爵。还有机会的。何况兰顿家富可敌国,听说连疗养院的栏杆都是恒温的,到时候,大家都会去看你……完了,真的要迟到了。” “……”郁飞尘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如此破罐子破摔了。他看了一眼表,只剩半刻钟,对司机道:“换我开。” 秘书掩面:“您的驾驶执照昨晚刚被吊销。” 郁飞尘思索片刻:“那么这次我不会被吊销。” “确实,因为它已经被吊销了,原来您没变。”秘书道:“小司,换公爵来驾驶吧。” 坐在驾驶位,开始飞车后,郁飞尘才感到心中那种生理性的浮躁消减了。不过这种程度的生理特性不会影响到他。 后座上,司机问秘书:“你为什么要带抑制剂?影响公爵找oga,扔了扔了。” 郁飞尘看一眼导航,抄了近道,一个急转弯把后座两个人甩在了飞梭壁上。 前面是片废弃的工业遗迹,大道上宽阔无人,郁飞尘回头淡淡看那两人一眼。 “我不会有任何oga。”他说。 ——当然他也不会住进疗养院,五年太长,最多五个月,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秘书喜极而泣:“谢天谢地,公爵终于接受现实了。” 郁飞尘看回前方,不由得有些怀念白松。但他更想知道主神会在这个世界扮演什么角色。 ——最好也是个找不到对象的alha。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4章 远星倒影 02 后座上, 司机和秘书因为车速过快,过弯太猛而脸色煞白,面面相觑。当然, 这不是因为公爵的车开得不好,它好得离谱。这让他们太不适应了。 “公爵怎么了?”司机终于察觉了不对。 “你知道alha在彻底狂躁前会出现的回光返照吗?”秘书以自认为郁飞尘听不到而事实上能听到的音量道:“我怀疑公爵提前进入了这一阶段。你猜他刚才在终端上检索了什么?” “什么?” “先是一些人尽皆知的基础知识, 教皇、皇帝、alha、oga什么的。” “公爵终于变成弱智了吗?” “变成弱智倒还好了。后来,公爵又检索了一个离谱的长句, ‘如何变成beta’。” 司机长叹:“没救了。” “没救了。” “没救了”的郁飞尘冷漠地拐了最后一个弯,飞梭离弦之箭一般径直向前冲,工作人员阻挡未成, 飞梭直接蹿进了航空港内, 又在导航标定的起降区用极限到完全无法想象的短距离把飞梭停稳。 秘书看了一眼手表:“谢天谢地, 公爵,我们比预计时间提前了十分钟。您看到那边的伊莎贝拉号了吗, 她真美。但是您总共触犯了13条交通法规, 足够把驾驶执照吊销20次。” 郁飞尘下飞梭:“闭嘴。” “但我还是要提醒您, 虽然提前到达, 但伊莎贝拉号已经进入到起飞准备当中——公爵!您等等我!” 郁飞尘眼里只剩下巨大的堡垒舰那逐渐关上的登陆通道门——除了全速往那里冲过去别无他法, 谢天谢地, 他穿的是军装而非繁琐的礼服。 离舰船越近,发动机的热浪越强,把人往外推, 整个起降区好像是个巨大的能量场。最后郁飞尘闭上眼, 在强大的阻力里不顾一切往前, 终于浑身一轻, 置身舰船内部的清凉中。 ——通道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郁飞尘眼前有点发黑, 但还是能看见不远处操作台前一个穿深棕衣服的人影, 像控制人员。 “我是洛什·兰顿,帝国公爵,执行教皇陛下的命令跟随伊莎贝拉号押送战犯,”他喘了口气,迅速道,“后面两个是我的随从,延缓升空,让他们进来。” 那个棕衣的男人却只是抬头静静望着他,毫无执行命令的意思。直到旁边另一道低沉的男声传过来,“霍普神父,请延缓升空到五分钟后。” 被称为“霍普神父”的棕衣男人这才在操作面板上按下了几个钮键,通道门重新打开。 郁飞尘看向刚才出声的男人。那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强健男人,身材高大魁梧,穿着军装,肩头徽记远多于自己。属于alha的直觉告诉郁飞尘,面前也是一个强大的alha。 男人鹰隼般的铁灰色眼珠转到他的方向,短暂注视了一会儿,道:“刚才是我二十年来听你说过的最像样的一句话。” 郁飞尘:“。” 他基本上明白这位被自己顶替了的洛什·兰顿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一无是处的废物公爵,只会酗酒、飙车和收藏古董飞梭。这种样子本应该受到严厉的管教,但是众人一想到世上极有可能不存在能治愈这人的oga,他注定在25岁时陷入狂躁,去疗养院里度过残生,对他的要求就降低了许多。 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放任。起码没人对他的迟到表示诧异。 这时秘书和司机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只听秘书用带有恐惧的语气对军装男人道:“阿……阿希礼上将,下午好。” 男人微颔首,转身道:“走吧。” 原来这位就是一起执行任务的上将。郁飞尘跟上了他。 郁飞尘对“阿希礼上将”这个词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位主神总是以长官的身份出现,他不禁猜测所谓的阿希礼上将有没有可能是祂。但见到真人后,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舰身微晃,向上的力度传来——伊莎贝拉号升空了。 “我们将在一周后到达目的地矿星,用一天时间完成任务,返回首都星后,就能以完成了教皇陛下赋予的使命为名目顺势举行你的成人礼。”阿希礼上将道,“现在,去找个地方待着吧,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郁飞尘更加确定了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 他努力使自己的目光真诚一些:“我想为这次任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阿希礼上将:“这真使我惊讶。” 秘书轻轻咳了一声,对上将道:“我们公爵……他转性了。” “那我表示衷心的祝贺,”阿希礼上将道,“但据我所知你唯一的才能是研究和驾驶古董飞梭,而这次主持航行的是操纵舰船经验最丰富的霍普神父,不需要任何额外的帮忙。” 郁飞尘:“或许我可以学点什么。” 阿希礼上将这才正眼看了看他:“你想学什么?” 郁飞尘当然不知道自己能学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参与到与这个世界命运相关的那些事件里。而现在他了解到这个世界有教皇、皇帝和反对他们的“反叛军”。 郁飞尘:“我想学习那些能帮助我们彻底解决反叛军的东西。” 阿希礼上将顿住了脚步,看着他,铁灰色的眼里终于浮现一丝赞许:“看来你的管家说得没错,你转性了,兰顿。” 哪里有管家? 这时,郁飞尘看见秘书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郁飞尘继续作真诚状,他惯用的语气本就沉静果断,不需刻意伪装:“我不忍再辜负教皇陛下的期望。” 阿希礼上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道:“我认为你应该去审讯室,他们正在审问犯人。即使你帮不上忙,也能增长见识。” 走在去审讯室的路上,郁飞尘问秘书:“你是我的管家还是秘书?” “这取决于您,公爵。”秘书道,“如果您有正事做,我就是秘书。如果您无所事事,那我就只能被称之为管家。事实上我是个渴望成为秘书的管家。” “你会成为秘书的。”郁飞尘道,“现在告诉我反叛军首领的所有信息。” “您连他都忘了吗。”秘书叹了口气,“恕我直言,公爵,您可能得做好提前进入疗养院的准备。” 郁飞尘:“如果你再说一句废话,就和我一起住进疗养院。” 秘书悚然而惊,迅速道:“他叫唐珀,公爵。曾经是教皇陛下最心爱的学生,神圣真理教廷最年轻的主教——原本,他会在您举行成年礼后成为红衣主教,跟随您前往兰顿,协助您治理兰顿星系。” “但是?” “但是他早已暗中加入反叛组织,并成为首领,策划了许多次暗杀和危险活动,现在他被捕了。于是您失去了自己的红衣主教。” 一种诡异的预感在郁飞尘心头升起。 “他长得好看么?头发是金色?”他问。 “您终于想起来了,”秘书激动道,“唐珀主教的容颜无可挑剔,他是无数oga的梦中情人。” 果然是个alha,完全在郁飞尘的预料之中。他确认了一下:“唐珀是alha?” “他当然是alha。oga的天性很脆弱,做不出策划反叛这种事。” 郁飞尘接着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那他有oga吗?”“他的oga是自己的随身助手,现在被关押在首都星。”秘书边说边叹了口气,别的alha都有归宿,他家的公爵却在回光返照。 郁飞尘觉得不平衡。这时他走到了审讯室外。 门打开,发出滑动声响。冷气扑面而来。 随着细微的门响,审讯室中央的人身体轻轻颤了颤,像是受到惊吓一般。但这轻微的波动很快被持续不断的颤抖掩盖了。 郁飞尘目光沉沉,隔着一道观察玻璃望向那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略显凌乱的金发。他的眼睛被黑色的皮质束带蒙住了,修长的四肢也被束缚在电椅上。 电刑。他们在刑讯逼供。 冷沉沉的光线里,那人微微垂着头,湿漉漉的金发凌乱地披下来。电极片牢牢附着在四肢,他微微张开的嘴唇急促地吐息着,暴露着正在经受怎样的痛苦。 典狱长在审问,他拿着一册长长的名单,挨个讯问这是不是你的同党。 可无论怎样问,电椅上那个人都会用沙哑但笃定的声音回答:“不是。” 一旁的操作台前,一个棕衣神父道:“测谎机没有反应,他没说谎。” “他妈的,这是直接参与了反叛的人!”典狱长额上青筋暴起,直接把名单摔在了那人脸上。 那人微微偏了偏头,名单滑落向下。他殷红的唇角噙了一点冷冰冰的笑,像无声的嘲讽。 典狱长胸脯急促起伏,道:“给他加电压。” 神父将一个拉杆缓慢往上推。 那人的喘息更剧烈了一些,连指尖都在颤抖。 郁飞尘拍了拍秘书的肩膀,秘书会意,清了清嗓子:“兰顿公爵来了。” 典狱长朝这边看,点了点头致意:“公爵。” 看来公爵的身份还尚存那么一点儿作用,虽然一开始他进来的时候人们多都装作没看到。 “阿希礼上将命令我来审讯,你们可以走了。”郁飞尘道,“我要单独问他。” 典狱长道:“这不合规矩,公爵阁下。” “我认为我有审问他的资格,”郁飞尘冷冷看着那边 :“毕竟你们都知道我和唐珀主教的关系。” 看到他直勾勾看着那里,恨不得啖其血肉的样子,典狱长倒笑了:“确实,您的家乡差一点就要落到这个反叛者手中。” 郁飞尘注意到他征询般看向了神父。 神父点点头,但多说了一句:“但他得活着到矿星,公爵。” 郁飞尘:“我知道。” 人都走了,郁飞尘最后看了秘书一眼,把秘书也看走了。 门关上,又是一声响。电椅上的人又颤了一下,郁飞尘没管他,先走到电击装置的操作台前,把电流逐渐关小,缓慢推到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的数值后,他走到电椅前,解开了遮住唐珀眼睛的束带。当他的手指穿过冰凉的金发的时候,这人紧紧靠在椅背上,浑身绷紧。如果不是知道他经历了异常残酷的刑罚,郁飞尘还以为自己是在碰一个应激期的oga。 黑色皮带滑落,低垂的眼睫颤了颤,逐渐适应光线后才抬眼往上看。 一双淡薄冰冷的眼。一看就知道是硬骨头,这种人确实审问不出什么东西。 但郁飞尘是脸盲而非色盲,冰绿的颜色和安菲尔德长官如出一辙,泪痣静静缀在眼下。如果没有它,这张脸只会让讯问者想用尽所有刑罚,逼问出他死死藏着的真相。但轻轻点上这一下,还真能唤起一丝—— “真狼狈,”郁飞尘用手指抹了抹他脸上一个小伤口渗出的血迹,低声道,“我是兰顿公爵,但名声不太好。” 他知道主神能认出他。果然,三秒钟过后那人开口了。 “唐珀 ,”他说 ,“前主教。” 唐珀的身份郁飞尘先前已经了解了,他看向四周,想知道有没有监控设施。 “有镜头。”唐珀道,“你最好做个样子。” 郁飞尘垂眼在唐珀身上打量几下,又看向不远处的几件刑具和药品——这是个舰船上的临时审讯室,设备很不齐全,他没什么兴趣。 郁飞尘伸手。 他手指扣在唐珀脑后,穿过了柔软冰凉的金发,然后五指并拢,将金发向后拽,唐珀的脸被强制抬起来。这人身体似乎又瑟瑟颤了一下。 郁飞尘:“这样?” 唐珀轻轻喘了口气,平静地看向郁飞尘,冰凉的声音微带沙哑:“你可以轻一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5章 远星倒影 03 郁飞尘当然是听话的。 他稍稍松了手。但觉得与其让唐珀仰起脖颈假装被制住 , 还不如就那样被他拽着省力些。 为了防止声音被记录下来,郁飞尘微倾身靠近唐珀耳畔,道:“这次我要帮反叛军推翻教会吗?” 不同于混乱的碎片副本, 完整世界规则自洽,逻辑严密。郁飞尘没忘记永夜之门的要求:在碎片副本解构,在完整世界占领。信徒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一个世界的命运后,乐园就能将其接管。 只不过,乐园没告诉他要站在哪一方——是要反叛教会, 还是尽职尽责为其服务。 “取决于你自己。”唐珀目光平静,道:“你可以加入反叛军的阵营,也可以用公爵的身份参与帝国的运转, 只要能完成占领。” 郁飞尘的目光从唐珀衬衫领口处露出的红色伤痕上移开,直勾勾对上这人的视线。主神看起来不打算领导他,或许是又想划水了,但祂这次处境不妙, 划水等于接受电疗。 郁飞尘道:“我考虑下。” 想了想, 他还是觉得,做出一个选择必须具备一定的知识,他需要了解这个世界。 他从克拉罗斯那里知道,信徒进入永夜之门,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人”了。但即使如此, 还是需要成功完成五次永夜之门的任务后会才会被判定为熟手,开放另外一些新功能——譬如自由组队制度、沟通平台之类。此外,还有个记忆功能:取代了一个人之后也会获得这个人的关键回忆, 了解整个世界背景以及自己这个角色的社交关系。 远远好过像现在这样一无所知, 甚至被秘书认为罹患了精神疾病。 “我觉得, ”郁飞尘说, “您可以考虑下提前给我记忆权限,我才能尽快做出选择,顺便把您从这间审讯室救出去。” 唐珀淡淡道:“你涉世未深。贸然接收记忆,会被不必要的情绪干扰冷静的判断。” 这不是郁飞尘想听到的回答。 “我最近听说了一句话。”他说。 “什么话?” 郁飞尘给他往上拉了一下衬衫领口,遮住红色淤痕,继续道,“乐园的主神对待祂的信徒就像一个幼儿园老师一样,恨不得把面包也撕成小块,依次喂进去。” 唐珀似乎笑了笑。 “克拉罗斯说的?” 这话确实出自克拉罗斯之口。那人对乐园的制度嗤之以鼻,认为根本不该存在力量女神的一二三四五六七扇门,不该存在信徒们漫长的成长过程,更不该存在作弊器一样的复活日。 “如果是我,我第一天就把知识都灌给他们,再把所有人都丢进永夜之门。一个信徒锻炼好几个纪元才给进永夜之门,我即使把养这些温室花朵的力量拿去喂狗,狗都给我叼回几十个世界了——不要用那种目光看我,外面的人都是这样干的。”克拉罗斯这样说。 或许是审讯室的灯光过分岑寂,又或者郁飞尘这时候扮演着审讯者的角色,看这人做什么表情都像在拒审——唐珀唇角噙着的那点笑意不同于神明的怜悯温和,而是透出一丝冰冷的锋锐。 “但我的信徒在门外从来所向披靡。他们为我带回的力量远胜永夜中其它神明。” 郁飞尘看清了主神的态度。 祂宁愿被电,也不会给他跳级。 两人对视,唐珀:“此外,我不想看到你仅借一个人的眼睛了解整个世界。” 郁飞尘态度敷衍地听着,他甚至根本没去看唐珀的眼睛。目光停在对方随语声微微开阖的薄唇上。 郁飞尘拉开了电椅背扣,另一条硬质皮束带被缓慢地从伸缩扣里拽出来,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唐珀抿唇,看向郁飞尘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尖,但却在割破皮肤前的一刻微微颤抖了一下——这缓慢又无规律的声音似乎激起了他生理上的恐惧,他瞳孔微微放大,眼底泛了一丝薄红。 倒也很漂亮。 郁飞尘有点管不住脑子里似乎是出于alha本能的想法,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目光非要咬着另一个alha不放,难道是出自同类间的针锋相对。 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抬起唐珀的下颌,掰开,强迫他咬住那东西,再把它穿过头发牢牢固定在另一边,把这人的嘴封上了。 没准唐珀已经在打算择日杀了他。但现在他身陷囹圄,郁飞尘一点都不担心这种威胁。 在郁飞尘做完这件事的下一秒,典狱长的身影出现在玻璃外。 郁飞尘撒手,唐珀的头往下垂,却又被带子勒住,他完全被剥夺了出声的能力,只剩下起起伏伏的喘息。 典狱长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公爵阁下,”他道,“您审问出什么了吗?” “我没比您多得到什么。”郁飞尘慢条斯理道,“别忘了给他吃饭,晚上我要继续问。” 说完,他转身朝外走去。临离开时在门边多停了一会儿,听见典狱长的助手问,我们还继续审么。 “人都不能说话了,怎么审?解开吗?”典狱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既然公爵大人愿意亲自审问,我们只需要按照公爵的意思办。” 郁飞尘回头看了唐珀一眼。典狱长之前恼羞成怒,固然是因为审问不出什么东西,但更害怕的是自己因此落得办事不利的结果。既然有个公爵愿意送上门来做这个办事不利的人,他当然乐意把审讯的权力全部交给他,唐珀也就免于被电。 典狱长算是解决了,但郁飞尘不确定那个神父是否也这样容易打发。 他从走廊离开,秘书跟上,司机也跟上。秘书问:“您狠狠地审讯了唐珀主教吗?不,公爵,不,您不要玩枪,您有配枪没错,但它不是您该碰的东西。” 郁飞尘的手指停在扳机上,当今天的唐珀与主神的形象在他脑海里重合的时候,没来由就升起一种……支配欲,像拿着杀伤武器的时候自然想扣动扳机一样。他的枪口准星先瞄了一下舷窗外大片的星云,又漫无目的地在天花板上掠过,银白的配枪像驯服的游鱼一样在他手里绕了一圈,看得秘书心惊肉跳。 “小管,”司机颤声说,“alha狂躁的前兆是什么来着?” “暴力狂,”秘书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小司,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失去这份工资了。” “其实,每当公爵出现的时候我都会深思,我真的需要这份工资吗 ?” 但郁飞尘的声音没有一丝狂躁的影子,相反,冷静得又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带我去驾驶室。” “路上告诉我,这些神父是来做什么的。” 开星舰的是神父,操纵刑具电压的也是神父,倒不像神职人员,反而像工程师。 一个出现了星际舰船的文明由教皇、皇帝与贵族们治理,本来就是一件不那么正常的事情。 就在这时,舰身微微摇晃。 舰内响起广播声:“伊莎贝拉号将在五分钟后开始第一次跃迁,请尽快离开廊桥、通道、甲板,就近进入金属舱室,等待跃迁完成。” 舷窗外的大片星海黯淡了一瞬,仿佛忽然被抽走了光和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6章 远星倒影 04 秘书带路, 他和司机都对伊莎贝拉号的内部构造很熟悉。据秘书说,这是帝国拥有的三艘可跃迁堡垒舰之一,他经常搭它回兰顿星系, 处理一些兰顿的家族事务。 “但您非常不喜欢跃迁舰, 这还是您第一次乘坐美丽的伊莎贝拉。” 郁飞尘:“你知道自己在说废话么?” 秘书:“……知道。” 他们回到那个“神父来做什么”的问题, 秘书呆滞两秒, 回答:“神父……就是神父啊。father!” 郁飞尘:“其它人不会开星舰吗?” 顿了顿,他问:“我会开吗?” “您在想什么!”秘书瞳孔狂震,呸呸呸了好几下。 郁飞尘:“为什么神父能开,我不能开?” 秘书道:“当然是因为您会开到沟里,而神父不会。” 说完, 顾及到公爵现在已经约等于一个弱智的事实,他又补充道, 神父博学多识, 是真理在人间的使者, 只有他们才了解万物运行的规律,懂得怎样驱动机器。 郁飞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修改了一下对这个世界的印象。 唐珀要他用外来者而非本来人的目光去看待世界,像是一种故意为之的训练,只有这样才能用接近公允的态度来评判是非对错。 现在看来,这个世界里, 教廷体系以外的人是无法接触到重要技术和知识的。 正说着,目的地到了。伊莎贝拉号的驾驶舱是个环形空间, 充满复杂的显示屏幕和按钮,那上面的符号和文字是用另一种语言来表达的, 也就是说, 和这里的人们生活中使用的那门语言完全不同。对未受过训练的普通人来说, 就像一个幼儿园学生看到化学式一样, 完全无法阅读。 整个驾驶舱内共有一位神父、十位低一级的神职人员,都在各自的位置上专心操作。 令郁飞尘意外的是阿希礼上将也在这里。他背着手站在宽阔的舷窗前,遥遥望着外面。 “你也来了。”阿希礼说。 郁飞尘:“上将。” 阿希礼上将对兰顿不坏,虽然秘书说他非常看不惯兰顿的所作所为。但是,只有希望你改好的人才会批评你。 阿希礼凝望着无边的星海。“每次舰船跃迁的时候,我都要来到驾驶舱,观看这个奇异的过程。”他说,“十个恒星年前,你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从兰顿星系来到首都星,要经过半年的漫长航行,但现在只需五天。” 他收回视线,看向环形舱内的神职人员们,目光在庄严中带有崇敬:“这就是真理给予我们的一切。” “我希望当你回到兰顿治理自己的封地时,也能像我一样,时刻铭记教廷的美德与帝国的荣耀。而不是像以往那样浑噩度日。” 郁飞尘做虚心受教状,但上将的教育竟然还没有停止——他比主神的话多太多了,郁飞尘宁愿现在是在被主神批评。 “我甚至还听说,你不相信跃迁舰的神奇功效,认为人无法从原地消失又从另一个地方出现,唯恐自己在跃迁过程中出现意外,并将这种说辞到处宣扬。”上将的语气愈发严厉:“你在教皇膝下长大,他不忍责备你。但不尊敬真理的人,真理也不会眷顾他。你现在登上了伊莎贝拉号,还在害怕跃迁意外吗?” 兰顿公爵说的胡话,和他郁飞尘有什么关系。为了结束这场无妄之灾,他毫无心理负担道:“这都是受到了唐珀主教的蛊惑。我现在毫不畏惧。” 阿希礼上将冷哼一声:“那就好。” 郁飞尘耳畔清净了片刻,把黑锅推给唐珀果然不错。 上将结束批评教育一分钟后,像是终于想起安抚晚辈的心理,道:“这次主持航行的霍普神父是教皇冕下最心爱的学生,航程不会出现意外。” 唐珀是教皇最心爱的学生也就罢了,霍普看起来很不聪明,五官更是丑陋普通,怎么也成了最心爱的学生。教皇的审美令人不能苟同。 郁飞尘收回心神,开始思索正事。 这座教廷的全称是神圣真理教廷,飞船上一切有技术含量的事都由神职人员主持,上将话里话外也流露出对“真理”的赞美。也就是说,这里的教廷并非是一群信仰虚无神明以获得安宁的神棍,他们是这个世界里掌握知识的那一群人。 而在这个星际帝国,人们对知识的崇拜到了一定程度后,化成某种近乎于信仰的虔敬。被冠以“神父”之名的学者,自然也就拥有超然地位。 尤其是——在寻常人没有资格学习知识的时候。 但是不得不说,他同意兰顿公爵的看法,他不是很信任这些世界里所谓的跃迁技术,就像他也不喜欢乘坐别人开的飞机一样。 就在郁飞尘垂眼思索的时候,周围仪器嘀响数声,平稳的播报声响起:“跃迁开始,倒计时10、9、8……” 神职人员的神情不约而同更加严肃谨慎了起来,每个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操作屏幕,敲击声密集又规律。阿希礼上将更是微闭双眼,感受跃迁的过程,仿佛虔诚朝圣的教徒一般。 倒计时的间隙里,驾驶舱里蓦地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郁飞尘则淡淡看着这里的一切——其是仪表与操作台的构成,这是他的本行。 “6、5、4……” 读秒到“4”的时候,诡异的场景就这样在郁飞尘眼前出现了。 驾驶舱的右侧,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纯白的人形——一个人形白影。 它有头颅、躯干、四肢,比正常的人体大了五六倍,仰望才能看全。看不见头发、五官或衣服,像个纸片的剪影 。这东西没有发光,浑身上下是纯粹的白色。但它绝对不是什么有形的物体,因为原本位置的仪器还好端端地放置着,它的身体穿着它。 投影?郁飞尘冷静地看向天花板,想找到什么疑似投影的装置。但下一刻,离白影最近的那个助理神父看到了它。 他顿时惊恐地向后仰,椅子往后摔去,重重落到地上四分五裂。助理神父仰倒在地,却根本不顾得站起来,手臂撑着地面两腿前蹬,疯狂向后退去,喉中发出沉重的“嗬嗬”喘息。 看他的样子,不仅知道白影是什么,还对这个白影无比恐惧。 郁飞尘的目光回到白影上,身边的阿希礼上将却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往后退!”上将的声音如临大敌。郁飞尘跟着上将往后退了几步,身体紧紧贴在舷窗边。此时环形驾驶舱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场景,所有神职人员都面色煞白浑身颤抖,剧烈喘着气,匆忙离开原来的位置退到边缘,死死看着右边的白影——仿佛虔诚的教徒看见了地狱撒旦一般。秘书甚至两脚打滑,跌坐在了地板上。 郁飞尘注视着白影。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在它身上,他没有感受到恶意,却隐约觉出另一种——平静的死寂。 阿希礼上将喃喃道:“雪人……” 就在这时,白影动了,它迈开腿,从驾驶舱的右侧走向中央偏向秘书的位置,途中穿透了几台仪器的边缘。 秘书整个人已经吓傻了,拼命想往后挪,司机把他往后拽出一段路到墙壁旁边,然后火速撒开,躲在一个操作台后。 被称为“雪人”的白影却不是径直冲着秘书过去的,它好像看不见舱室里的人,也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是自己走走顿顿,中途还一度转向其它方向,就像一个在花园中悠闲散步的人一般。 但不幸的是它最终还是走向了秘书的方向,而秘书现在已经被吓得近乎全身瘫痪了。 郁飞尘想挣脱阿希礼的钳制往那边去,但雪人的步伐忽然加快了许多。它高高抬起腿,即将朝秘书踩下。 白色的影子近了。 广播继续平静地倒数:“3、2、1。跃迁开始。” 舱外星海刹那消失,巨大的堡垒舰进入漆黑的异空间。 秘书紧闭双眼,发出一声崩溃绝望的号叫:“啊!!!!!!” 郁飞尘反手一推脱离了阿希礼的控制。 白影即将触到秘书的身体。 然而就在下一刻,它突兀地、幽灵一般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肉眼看不到任何离开或消散的踪迹,就像它来时一样。它消失的那一刻霍普神父脱力地向后仰靠,倚在墙壁上,所有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所以说,现在危险解除了? 霍普神父喃喃道:“怎么正好出现在驾驶舱……我们的运气如此糟糕……还好没有伤亡——” 他霍然睁大双眼,看向雪人出现的地方! 此时此刻,郁飞尘也看着那里。最初的那个仪器上出现了一个平滑的切面,他记得那是雪人最初出现的地方。那时,影子穿过了仪器。 切面以外的所有东西都凭空消失了。它经过的其它仪器也是这样——只要是白影经过的地方,和它重叠了的一切仪器或物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地板上都出现了长而深的断裂凹陷——因为雪人不是踩在地板上走的,它脚步落地的位置应该是舱室地板再往下的一个平面。 暂且不论这个诡异的“雪人”白影是什么,现在驾驶舱里有仪器坏了。无论是飞机还是飞船,仪器都精密且难伺候,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次意外,航行不可能不受影响,少则颠簸,多则爆炸。 疯狂的警报声陡然在驾驶舱内响起! “警报,跃迁过程出现异常。” “警报,未抵达预定坐标点,重新获取坐标失败。” “警报,伊莎贝拉……” 舷窗外一片漆黑,巨大的堡垒舰疯狂摇晃起来,金属拼接的地板扭曲摩擦,发出剧烈的吱嘎声。 “完了。”霍普神父颤抖着伏下身,贴在操作台面上,说着晦涩难懂的语言,经过翻译球的转换,郁飞尘勉强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他们现在已经从原来的跃迁地点离开了,但是还没抵达目的地,航行就出现了紊乱。现在整艘舰船被困在跃迁的中间状态——也就是困在一个复杂的虫洞里了。 而且,其它操作模块也出现了问题,舰船连平稳飞行都成了难事。 外面一片兵荒马乱,霍普神父在短暂的慌乱后回到了位置,疯狂敲击着操作按钮,舰船的晃动却愈发剧烈,不见丝毫变好的趋势。 秘书不知道什么时候蠕动到了郁飞尘身边,抱着他的腿瑟瑟发抖:“雪人,妈呀,雪人,怎么就让我们给碰上了呢。公爵,我们是不是没办法去疗养院了?是不是要坠机了?” 阿希礼上将则快步走到霍普身边:“神父,还有办法吗?” “难以航行,我无法操纵……”霍普眼中出现绝望的神色。 郁飞尘盯着那些仪表,想说我或许可以试试,但是这个系统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忽然,霍普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了阿希礼的袖子,颤声道:“唐珀!唐珀是不是还活着!快让他来!他说不定能——” “这……”阿希礼紧皱眉头,似乎在犹豫。郁飞尘见状果断道:“是,上将。” 说罢他根本不管阿希礼的反应,踹开秘书转身就走,往审讯室的方向过去。 舰船疯狂摇晃,到处都是吱嘎巨响。郁飞尘远远就看见典狱长和他的随从从审讯室的方向跌跌撞撞栽了出来,他径直路过他们,踹开审讯室半掩的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唐珀的电椅前。 唐珀还是那样被牢牢绑在电椅上,有挣扎的痕迹。郁飞尘先是扯开了封口的束带,然后撕开四肢的绑缚,移开电极片。就听这人终于缓了一口气过来:“怎么了?” “仪器坏了,我们被卡在虫洞。”郁飞尘简短交代:“霍普崩溃了,喊你去开船。” 把所有绑缚物都清除后,郁飞尘扶唐珀起来,唐珀却一下没站起来,整个人栽在他身上。 “还能走吗?”郁飞尘掰抬起他的脸看情况,见这人瞳孔微散,完全是一副惊吓过度精神涣散的样子,五根手指死死扣住他的上臂不放,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郁飞尘:“你抖什么?” 一片狼藉混乱的走廊里,唐珀被他架着往前踉跄了几步,幽幽道:“你没关电。” 郁飞尘:“……” 他想了想,自己还真没关掉电椅。 但是他不是离谱的人,推闸时心里是有数的,那点电压只能说是玩玩,不可能会导致这种情况。 但唐珀靠着他的身体一直在虚弱地发颤,比霍普还像崩溃的样子。 郁飞尘回忆电压数值,虽然自认清白,但那数值确实不是0,他难免微微有些理亏。 这时舰船又跳了一下,唐珀喘口气,道:“快……” 郁飞尘看一眼这人的状态,别无选择,他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往驾驶舱赶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7章 远星倒影 05 不像随手就能拎起来的安菲尔, 唐珀早已成年,且身材修长。还好洛什·兰顿虽然有个破罐子破摔的脑子,身体却是顶级alha该有的状态, 再加上郁飞尘自带的基础体质强化, 抱起来也算轻而易举。 一路穿过兵荒马乱的廊道到达驾驶舱的时候,星舰虽然摇摇欲坠, 但还没有彻底失控。但霍普神父和他的下属们已经双手离开操作台,身躯像风中乱叶一样颤抖, 仿佛已经下了地狱一般。 有了他们在旁边, 唐珀的糟糕状态也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驾驶舱里的混乱程度比外面还要厉害一些,仪器滋滋冒着火花。霍普神父一看见唐珀的身影就大步过来, 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大喊:“唐珀主教!在这边!” 郁飞尘挡开了霍普的手, 抱着人匆匆来到主控的位置。复杂的符号和说明密密麻麻在大屏幕上滚动着,唐珀扶住金属操作台的边缘,抬头看屏幕。凌乱的金发披下来,有几缕挡住了他的视野,郁飞尘伸手给他别到了耳后。 他做完这个动作放下右手时,手腕再度被唐珀握住了。 唐珀的手心先前渗了点儿虚汗, 在金属台上一搁,凉了下来,冷涔涔的手指死死抓着郁飞尘的手,仿佛这人能比金属台带来更稳固的安全感一般。 郁飞尘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看完屏幕上的信息后,唐珀开始低声给神职人员发布指令, 用的是那种教廷特有的晦涩难懂的语言。 ——晦涩到了翻译球都没法彻底转换清楚的程度。这种情况难得一见, 因为翻译球是依据人类语言最深层的原理来运作的, 只要是有效的表达都能被解读出来。一门语言无法被它翻译清楚,只有一种解释——这种语言本就不是为了沟通而被发明的,它在故弄玄虚。 说完那些,唐珀用通用语言对郁飞尘道:“你来。” 郁飞尘点点头,坦然在觊觎已久的操作主位坐下。没人比他更熟悉驾驶,先前心里没谱是因为语言关系,对操作系统半懂不懂,现在有唐珀在一旁辅助,一切都顺利了,他试飞,唐珀提醒和解释,几句交谈后郁飞尘迅速明白了机制,开始操作。 虫洞是个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亚空间,航行的最大考验是内部错综复杂的阻力场,失控的舰船就像旋涡里的小舟一样难以找到平衡,这也是霍普神父崩溃的原因。 而崩溃源于学艺不精,郁飞尘认为自己和唐珀明显不属于此类。 在他们的操控下,星舰很快就恢复稳定,开始平飞。慌乱的神父也喘匀了气,和阿希礼上将一起看着郁飞尘发愣,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般。外面涌进来另一批神职人员,就地抢修设备。 半小时后,负责抢修的神父查出是跃迁定位装置出了问题,现在没法复原。 这东西坏掉的结果是,他们没办法从原定目的地出去了。但幸好只坏了一半,还能找一个最近的跃迁点离开虫洞——不确定到底会跃去哪里,可能是帝国跃迁网络中的任何一个。 听完,郁飞尘觉得还好,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要自行在虫洞里找出口。那他要学的就不止是驾驶知识了,还有物理知识,毕竟每个世界间的物理构成也不相同。 他确认航行已经彻底平稳后,看向了唐珀。 唐珀的呼吸很急促,身上肌肉时不时神经质地颤抖痉挛,但他的动作和语气都清醒得离奇,命令有条不紊,冰绿的眼睛目光灼灼,像个在风中过度燃烧的蜡烛。 这人在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而这种行为对现在的他来说无异于自虐。 可他的心跳声,他的呼吸,还有冰凉僵直的指尖都告诉郁飞尘,已经到了极限,没办法再撑下去了。 他果断转向霍普神父的方向。 霍普神父不再是最开始见到他时的倨傲模样,目光在惊诧中带有佩服,还有些隐约的庆幸。 郁飞尘道:“你来开。” “我……这……你……”霍普不知道在说什么推卸责任的胡话,另外几个神职人员则在激动感谢公爵和唐珀主教的救命之恩。郁飞尘直接离开了位置,一把拽过唐珀,对阿希礼上将道:“他刚从电椅下来,有后遗症。我带他去休息。” 说罢为了保证两人的人身安全,他又补了一句:“星舰随时有可能出问题,一旦有参数不对,立刻叫我们。” “等等!”上将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操纵星舰?” “星舰和古董飞梭的操作方法,”郁飞尘面不改色,说得仿佛和真的一样,“大致相同。” 唐珀强撑的清醒让他离开了驾驶室,但一出那里的门,就只能靠郁飞尘拽着了。 郁飞尘这次没抱,抓住唐珀的肩膀,半搂着带人往前走,心说这种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电出来的。不仅不像是电出来的,也不像是个alha能有的。 恰逢这时秘书回头说了一句话,他开口的同时郁飞尘就感到唐珀的呼吸停了一下。 “别进来,别敲门,别让其他人靠近这里,除非飞船要炸了。”关上房间门之前,他对秘书说。 关门后,外面的很多声音远去了,但唐珀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 怕黑? 郁飞尘开灯。 灯光瞬间亮起,唐珀打了个生理性的激灵,往他身上靠。 郁飞尘心想糟糕,起了反效果。最后他关上大灯,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终于感到这人的身体稍有些放松。 ——但还是贴着他不放。 郁飞尘心里叹了口气,把人抱到床上,像对待一只突然换了陌生环境而瑟瑟发抖的猫或兔子一样,用被子把整个人裹了一圈。 唐珀拽着被角,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一点聚拢。 郁飞尘就静静看着他,然后道:“这也是因为我没关电?” 唐珀的眼睫缓慢地阖了阖,嘴唇微动,郁飞尘一开始没听见,俯身靠近才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给我,”唐珀道,“抑制剂。” 郁飞尘没动,淡淡说:“alha也会应激么,我第一次看到。” 唐珀抬眼看了看他,像在责备什么。但这人眼瞳还在半失焦的状态,湿漉漉一片水光,连责备都没了力度。 郁飞尘也不是真的要质问他,他笑了笑,从床边手提箱拿出自己的抑制剂来。 这个世界里的抑制剂只有这一种,通用,作用是抑制一切因特殊体质引起的生理反应。包括alha的狂躁、oga的应激,以及两者共同的发情期反应。 但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副作用极大。一旦使用一次,下一次生理反应会剧烈数倍,而且,使用次数累计越多,25岁期限到来时,狂犬和应激得也就越彻底。 郁飞尘开了灯,把液体吸入针管,再拨开被子,让唐珀脑袋抵着他的胸口,拨开衣领找后颈静脉血管。 对着唐珀,他现在很有说话的,可能这也是狂躁病发作的前兆之一。 “你说,”一边找血管,一边说:“如果早告诉我你是oga,我难道不会照顾你么。” 经历了几个副本,几次单方面决裂后,他也彻底看清了自己。他不是个多变的人,只是有些两极分化。对alha和oga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至少,电是肯定会关了的,而且还得再想想办法,把他彻底从审讯室弄出来。 但后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因为飞船出事是谁都没想到的。脆弱的oga,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都会吓到。先是被严刑拷打诱发了应激症状,接着飞船又濒临解体,到处是震动和巨响,可以想象应激病会发作到什么程度了。 虽然不知道这人在他人眼中的性别为什么是alha。 唐珀声音有点哑,道:“没有告诉你的机会。” 郁飞尘:“这不是你污蔑我的理由。” ——他当时还真信了是没关电压引起的问题,货真价实地愧疚了一下。 正说着,他找到血管了。淡青色的血管静静隐在洁白的后颈皮肤下,他把细长锋利的银色针尖对准那里。 唐珀:“电流也是刺激因素之一。” 郁飞尘心想这人已经能抬杠了,看来已经不必注射抑制剂。但是再次把唐珀的脸抬起来看,呼吸还是顿了一下。 唐珀很清醒没错,但那是意志上的平静冷淡。而他的生理机制已经完全崩溃,瞳孔见光骤缩,额角冷汗涔涔,完全失去任何挣扎反抗的能力。 意志的清醒和身体的彻底应激交织在一起,他身上呈现出一种濒死的寂静。 郁飞尘不再停顿,把整整一管抑制剂缓慢推进了血管里。 唐珀:“三管。” 郁飞尘依言又加了两管的剂量,唐珀这才微微垂下头,声音因脱力而极低:“刚起效的时候反应会很大。” 郁飞尘在药物说明上读过了这一段。这种抑制剂的原理是短时间内迅速耗尽体内导致症状的信息素,所以起效的第一阶段会有比发作期更剧烈的应激反应,然后才会渐渐平复。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oga,想了想,只说出一句:“我在。” 刚说完,就看见这人的肩膀开始颤了,接着是愈发急促的呼吸,唐珀茫然看着前方,眼里一片空洞的惊惧,像是看见世界上最恐怖的场景。 他在应激的时候会看到、回忆起什么吗?还是只是单纯地惊惧着? 对永昼的主神来说,世上又能有什么事情能成为他缠身的梦魇? 郁飞尘起身关掉大灯减少刺激,他离开至多有十秒的时间,可是刚回到床上,就见唐珀的状态糟糕了十倍有余,目光不安地在房间里到处找着什么,可眼瞳完全失焦,显然什么都看不到了。直到郁飞尘靠近他,那不安的找寻才停了下来。 可唐珀还是看不到他在哪里,蹙起眉,伸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 郁飞尘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今天的第几次叹气了。他先是伸手搂住了唐珀,唐珀往他怀里死命埋着,他换个姿势变成把人抱在怀里,但不明原因的惊惧还在持续,郁飞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否也是oga应激的刺激源,可唐珀抱他太紧,像是抓住世上唯一能抓住之物那般。最后他抱着唐珀用身体的重量把人压在床上,没留一丝空隙。 被抱着的人,身后是床与枕,前面是另一个人,眼前看不见东西,耳畔没有声响,四肢都被钳住,世界逼仄狭小不能移动丝毫,但这种令人发疯的禁锢中反而安全。好过茫无边际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唐珀的呼吸终于渐渐平复,抱着他的力度也缓缓放松。其实郁飞尘觉得就这样压着也不错,但oga终究不如alha耐造,还得担心窒息而亡。他把人放开,自己翻到另一边看天花板,偶尔侧头看唐珀,见这人容颜平静仿佛安睡,竟然恍惚了一下,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了什么,和应激时候见到的有什么不同。 就这样不时看一眼,终于,这次看的时候,唐珀是睁眼平静看着天花板的状态了。 ——终于结束了。 第一句话,郁飞尘问唐珀:“你离25岁还有多久?” 唐珀:“六天。” 郁飞尘:“……” 一切安慰的话语好像都显得苍白。他斟酌许久,终于挑出了一句话,道:“我还有五年,你放心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8章 远星倒影 06 唐珀回郁飞尘以拎起一旁被子, 盖在了他脸上。 郁飞尘思索自己是否说错什么,未果。 覆盖物妨碍呼吸,他想扯开, 又觉得今天这种体验倒是第一次,回想几个副本下来, 主神鲜少对他施以什么动作,更少流露情绪。 一个晃神, 他被这东西多蒙了一会儿, 鼻端忽然嗅见安宁缥缈的气息, 像永眠花。 郁飞尘拉开被子,见唐珀已经靠着背枕坐起身来, 正低头看着他,若有所思。 这人眉眼像冰雪般凛冽, 即使在思索时也不失冷静果断, 只是眉梢眼尾之间偶尔有轻烟般的忧郁——说是怅惘也好,慈悯也好, 总之不可捉摸。 郁飞尘:“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唐珀回答的语气倒很真诚 :“这次的运气确实不好。” 郁飞尘笑。 唐珀像是没看过他笑一样,一直看着。 郁飞尘:“但你已经来了。下次对自己好点。” 主神在每个副本都会受到不明原因的削弱, 他还在想这个世界这人是会得心脏病还是恐高症, 没想到直接干脆利落被打成了一个即将应激的oga。 他问出了那个想问很久的问题:“是这些世界都不欢迎您大驾光临吗?” “是我并未真正降临, 而不完整之物必有缺陷。”唐珀淡淡道, “但我也不会在副本内真正死亡,你无须顾及我。” 郁飞尘并不意外,确实, 如果主神带着祂的全部力量降临这里, 那这个碎片也不用活了, 直接在永昼的光芒下解体就好。 “那你的意识呢。”他道, “一部分留在乐园处理事务,一小部分在这里看着我?” 还可以再分出无数个,每个进门的人身边配备一个,彰显主神的爱怜。 唐珀:“作为意识的我现在只在这里,你身边。” 这还勉强可以接受,郁飞尘现在允许他使用兰顿家疗养院的恒温栏杆。 “但我可能不能在六天内完成占领任务。”郁飞尘道,“六天后,我们甚至可能还没出虫洞。” 唐珀:“我知道。” 郁飞尘又想了想,道:“或者把你的数值告诉我,帮你找个alha。” 对着唐珀有些异样的目光,他冷静道:“不用看我。我和你没对上。” 一个alha和oga共处一室了这么久,也不是没有亲密接触,他不仅毫无所谓的发情期反应,甚至狂躁的感觉还隐有增长。唐珀除了应激外也没有其它症状,这就是数值不对的最好证明。 唐珀再度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向了浴室。 水声隐约传来。剩郁飞尘一人躺着,他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拿被子把自己整个盖住,幻觉一样的永眠花气息有助于内心的平静,他拿起网络终端开始补充这个世界的知识。 这东西说是网络终端,但功能甚至还不如一个刚进入信息时代的世界的通讯器。它只有两个功能,一是通话,二是在“真理库”中检索。检索词可以是一个名词或一个问句,如果是已有知识,“真理库”会提供这个名词的解释或问题的答案,譬如苹果是一种水果,可以直接食用。 知识的上限是四则运算的算法与抑制剂的基本原理,再高深的,譬如基础的物理定律,在“真理库”中杳无踪迹。 不过倒是有一些关于真理教廷的介绍,虽然充斥着溢美之词与神棍言语,但终究能找出一些教廷运作的蛛丝马迹。 汲取知识的过程终止于唐珀来到床前,揭开了他的被子。唐珀微蹙眉,神态确实像个怕学生在被子里闷死的幼儿园教师。 看到郁飞尘终端上显示的信息后,唐珀:“你了解了多少?” 他头发刚擦到半干,剔透的水珠往下滑坠,没进白浴袍衣领下的皮肤里。 郁飞尘只看了一眼,目光回到终端上,道:“差不多了。” 这是个教廷与皇室共治的帝国,教廷传授、运用“真理”,皇室则拥有世俗的权力。两者都有自己的军备力量,皇帝可以调动军队,而教皇有他的骑士团。 看起来势均力敌,但皇帝必须由教皇加冕,军队中高级武器和舰船的操作也只有神父可以胜任。 教廷每年从帝国的适龄儿童中挑选出天赋优异的一批,进入各地的修道院学习基础礼仪与教义,几轮淘汰与挑选后,剩下的孩子开始区分方向,一部分学习打理日常事务,更优秀的一部分则学习蕴藏着真理的“秘语”。 所谓“秘语”,就是教廷用以传授知识的语言。 所以,秘语就像一道知识的鸿沟天堑将人们都隔绝在外,只有教廷身处其中。其它人对此并无不满,毕竟谁都看过那复杂的语言,真理如同天意,总是难以解读的,只有少数人有此天分,而其余人只需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拿到回报,享受帝国的福利与馈赠。 整个帝国的运转机制,大概就是这样。至于“反叛军”,终端上没有任何相关的信息。 “我想,你不至于连自己的反叛过程都要我想办法探索。”郁飞尘道,“如果是原来的唐珀在这里,已经被我审讯出来了。” 唐珀:“你很擅长刑讯?” 谈不上擅长,只是经常出现一种情况,他才刚开了头,有些人就在心理上不由自主沦为弱势,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成章了。 所以郁飞尘没回答,而是直视唐珀,道:“你很擅长隐瞒。” 唐珀微微笑了一下,这次倒没拒绝,对他讲了这位反叛军首领的往事。 唐珀出身平民家庭,但从小就展现出远超寻常的天赋,他顺理成章进入修道院,学习“秘语”,继而因为出类拔萃的表现,成为了与教皇亲近的学生。 他涉足许多领域,但最擅长的还是语言。 这场绵延已久的反叛,也是以语言作为开端。 唐珀用五年时间精通了“秘语”,又用剩下的五年时间独立钻研,删繁就简,以秘语和人们的日常语言为基础发明了另一套简明易懂的通行语言。十六岁那年,他将自己的语言呈献给教皇,认为这将大大提高人们研习真理的效率,将所有现有的真理统一起来——在原来的“秘语”里,由于多年的分化,每门学科的语言都是相互独立的,中间需要经过专人翻译。 教皇在长久的思索后否决了这一语言,理由是这有损真理的神圣性。用世俗的话语揭示真理的法则必将走入歧途,今日因此获得便捷,明日便会在更深层的探索中面临词不达意的窘境。 最终,这套语言被彻底删除,以断绝唐珀亵渎真理的念头。 但唐珀没有因此动摇,相反,他对教皇感到了失望。失望的对象由教皇本身蔓延到教廷本身,故步自封的真理教廷像个身躯庞大的瘫痪病人,步伐已经难以控制,正在离真理本身越来越远。 如果只是单纯的失望,也就罢了。但他因擅长语言而交游广阔,游走在各个分支之中,接触到了一些与他一样的人,这些人甚至有成形的组织,也就是教廷所说的“反叛者”,他们各有专长,但都向往一个崭新的、自由的教廷。 又过几年,在二十一岁时,他成了反叛者的领袖。后来,短短四年中,他暗中策划数次变革,但都未彻底成功,因为这座教廷等级森严,不可撼动。但四年间,反叛者的组织规模逐渐变大,深深植入教廷之中。 再到后来就是这次了。他们暗杀教皇未果,反而彻底暴露行迹,作为领袖的唐珀也沦为囚犯,流放至矿星。 “过程几经曲折 ,但他的愿望始终是让通行语言取代秘语,所有真理得以统一。”唐珀道,“我说完了。” 郁飞尘:“但你还没说,他为什么自称是一个已有伴侣的alha。” “因为精神状况稳定的alha是最使人信服的一类人。而oga因性格的特质总是会受到某些限制。”唐珀道:“他很早就知道对抗教廷需要强硬的力量,所有参与者必须信念坚定。为了成为绝对的领袖,他得让自己是个alha。意志可以弥补性情的弱点,而教廷内整日安静,适合oga生活。多年来无人发觉——除了他的beta助理。但助理以为他也是个beta,二人假扮伴侣。” “只是他多年来生活在重重危险之中,导致现在的应激反应也……格外强烈。”唐珀无奈地眨了一下眼,“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在最后时刻孤注一掷,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 “他能用意志弥补性格缺陷,你也有意志,为什么还要打抑制剂?”郁飞尘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仿佛是认为这人不可能应激一般。 “所以我只需要打三支。”唐珀说,“他要十支。” 听起来似乎还很值得骄傲 。 不过郁飞尘倒没怀疑过这位主神的意志与信念,他怀疑的只是这人随时断气的身体状况。问完后他就发现那句话完全没过脑子,好像只是为和唐珀说话而说话。 郁飞尘不喜欢这种状态,他换了个话题:“那雪人是什么?” 唐珀惜字如金地指了指他的终端,示意自行检索。 郁飞尘:“……哦。” 想了想,他觉得有必要申明,自己不是想要不劳而获。 “我原本已经要检索它,”他说,“但你出来得太快。” 唐珀居高临下,淡淡看着他。 “哦。”唐珀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9章 远星倒影 07 雪人——是一种奇怪的自然现象, 起码知识库里是这样介绍的。它没有实体,没有固定形状,出现没有规律, 没有诱因, 是个小概率事件。但一旦出现,与白影重叠的事物必然凭空蒸发。 郁飞尘琢磨了一会儿, 截至目前, 这个世界的其它地方都很合理, 雪人却不同寻常。很多世界都流传着诡异的怪谈,或幽灵, 或沉船的航道,半真半假。但“雪人”已经真实出现在他眼前,并且差点毁掉整座飞船。 “我遇到意外的时候,不会觉得它是偶然事件,”郁飞尘说, “首先要排查是不是有人加害。” 唐珀道:“你似乎习惯戒备他人。” 郁飞尘收起终端, 对上唐珀的视线, 道:“如果相信所有人都很善良, 你好像也当不上主神。” “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唐珀的目光淡淡温和,道:“现在我不惧怕任何意外。” 确实,郁飞尘点点头。他发现自己就喜欢看主神这副高高在上的矜贵样子。包括在审讯室里也是,唐珀身处电椅还能冷冷嘲笑典狱长的那个画面就很不错。 他起身:“你要吃点东西吗?还是睡一会儿。” 唐珀在数他的抑制剂支数,态度理所当然得仿佛在清点自己的财物一般。郁飞尘伸手就把低温箱给他提走了:“我还要用。” “你用什么。”唐珀却笑了一下。明明是很温和的笑意, 郁飞尘却察觉出了一点——微微的, 嘲笑。 却听唐珀下一句道:“你还没成年, 公爵。” 郁飞尘:“……” 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 秘书确实说过,他还没举行成年礼。他对这具已经长成的alha身体很满意,忽略了这个鬼地方的正式成年是20岁。 郁飞尘:“快了。”他把低温箱放到自己床头一侧,终止了这个话题。 过一会儿,唐珀说,他想吃点东西。的确,刚才那场应激折腾得太久,连郁飞尘都觉得心力很交瘁。但房间里没有,要去其它舱室去。 郁飞尘看了一眼这位oga,觉得他虽然暂时恢复了正常,但最合适的归宿还是当个被锁起来的金丝鸟。他说:“我去拿,你在这里。” 但当他拉开门的时候就发现唐珀似乎又开启了自动跟随的按钮。 跟着也行。 咔哒一声,唐珀的右手腕被扣上一枚银色手铐。 唐珀蹙眉:“你随身要带这些东西么?” 郁飞尘自然没有这种爱好。“审讯室拿的。”他说,“希望您有点犯人的自觉,主教。” 唐珀眉头微舒,接受了右腕上的手铐。但郁飞尘知道这人又看了他一眼,像是又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很奇怪的一种感觉,他想。算起来他们相识也不算短了,但真正开始彼此了解是在这几天——将身份坦诚相待后才发生的。 在此之前主神也在观察他,但那好像只是稍纵即逝的注视,显然那时他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在自己身边久留。 他把另一端的手铐握在手里,带着唐珀去舰船的餐室,守在门口的司机。 “下午好,公爵。下午好,主教。”司机打招呼的态度很自然。 秘书没出现,不知去了哪里摸鱼,路上有其他人见到他们,低声议论纷纷,但没人对兰顿公爵和唐珀主教一同出现这种事表现出讶异。 郁飞尘在桌上放了杯牛奶:“唐珀和兰顿很熟?” 唐珀道:“未成年的贵族继承人居住在首都,名义上由教皇抚养。” “事实上?” “事实上,兰顿由唐珀教养的时候更多一些。” “那他教得不怎么样。” “他忙于反叛,难免疏忽,只能尽力分出时间陪伴。” 郁飞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着唐珀若有所思。 唐珀看着他乌沉沉的眼瞳,道:“但他人的记忆对我来说异常遥远。” 郁飞尘把牛奶杯推给了唐珀。唐珀接下,啜了一口,又道:“不过我与你的关系或许与他们相似。” 郁飞尘顿时想起了母舰上的那些年少时光,笑了笑:“你可没教过我什么。” 唐珀眼睫微微弯了一下,没回答。 郁飞尘起身拿了杯果汁,回来后手铐的一端还安静摆在桌上没动丝毫,似乎在等他认领一般。他想起方才的对话,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回想往事了。 唐珀在观察他没错,但这些日子,他也逐渐看到了一个更加完整的长官。 接下来的生活很乏味,阿希礼上将总是犹豫要不要把唐珀关回去,霍普神父每天早上来请教一次现在的航行是否正常。郁飞尘用自己的房间收留了唐珀。 即使是主神的意志也无法完全抵御命运伴生的生理本能,唐珀每晚都要打一支抑制剂才能入睡,但睡着睡着,又会靠在郁飞尘身边。 郁飞尘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唐珀本能觉得未成年的alha危险性较低,而不是因为其他。 而他放任唐珀枕在自己胸前,也是因为永眠花的气息能够改善睡眠。 但随着能嗅到的永眠花香气愈发明显,他逐渐感到难以言喻的麻烦正在接近。他还知道自己喜欢有序而非失序,天生有规避麻烦的倾向。 就在一个他看着唐珀的睡颜,感到困扰的深夜,霍普神父托秘书传来消息,找到了一个可跃迁的坐标点。不知道通往哪里,但跃迁点附近一定有帝国航空港,他们得在那里检修一番,再重新规划去矿星的路线。 秘书说这话的时候郁飞尘不得不捂着唐珀的耳朵把人扣在怀里,唐珀离最后时限只有三天了,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成为彻底应激的诱因。 秘书审慎地看了他们一眼,道:“公爵,虽然注定无法拥有oga,但你也不要对另一个alha下手。您以前就很怕主教,现在难道不怕反被——” 他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郁飞尘:“你可以走了。” 白松至少不会说这种胡话,虽然郁飞尘总觉得那孩子一直杳无音讯,现在可能被投放到了矿星,正在辛劳挖矿。 秘书乖巧离开,郁飞尘又叫住他,问了一句:“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秘书回答了一个日期,郁飞尘陷入沉默。 沉默中,舰船完成了跃迁。舷窗外展开一片浩瀚星空,跃迁开始时,郁飞尘就注意到周围的群星黯淡了一瞬,现在离开跃迁亚空间,他又看到了同样的黯淡场景。 “你再说一遍,”郁飞尘低声接着霍普神父的通讯,“我们在哪里?” “紫罗兰航空港,就在首都墨霍附近。鸢尾花空港对面那个。我已经向港口发出接驳信号了。”霍普说。 绕了一圈,竟然不巧又回了首都星。 接下是顺势去首都蹚浑水,还是去继续去矿星完成任务等待成年礼?成年礼之后他会得到一整个兰顿星系的统治权,包括领土与军队,他已经计划好先把唐珀那套通用语言引入自己的封地,然后花些时间收拢军队,最后考虑是否直接端掉教廷。 郁飞尘正想着,阿希礼上将的通讯又打来了。 “我收到了墨霍的消息,你叔叔传来的,”上将语气严肃,“你现在必须立刻回墨霍,去见教皇冕下!” 郁飞尘:“发生什么了吗?” “帝都出事了,”上将语气急促,“皇帝陛下意外遭遇雪人,蒸发了。” 郁飞尘:“……?”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管你死在房间里在和唐珀鬼混什么,现在,穿好衣服给我出来,立刻。” 郁飞尘看了一眼在自己怀里睡着的唐珀,这人难得睡得深了一次。 “陛下蒸发了,但……”他有些许疑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是还未天亮的清晨,葬礼不会在这个时候举行。 那边传来拍打桌子的声音。 “你这个——你——”阿希礼上将喘了几口气,道:“他没有孩子,只有两个已逝的姐姐,我想你不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叫什么。” 上将的语气中饱含对帝国未来命运的绝望:“……你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郁飞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0章 远星倒影 08 “您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没错, 公爵。”秘书说。 他们正在乘坐飞艇,从半空中的紫罗兰航空港直接驶向教廷所在处,根据导航的显示, 那地方叫圣城。 唐珀已经醒了, 和郁飞尘面对面坐在窗旁的茶桌边。 “但是,皇位不是按顺位继承的。让我给您展开讲讲。”秘书说。 郁飞尘点头, 天上不会掉皇位。 皇帝由票选产生。 洛什·兰顿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拥有初始的十票, 第二顺位的继承人有五票,其余人均为一票。 真正的票选在初始票的基础上进行, 帝国共有十名选帝侯,四名来自教廷,六名来自统治各大星系的贵族。选帝侯每人有一张选票,另外,内阁首相也有一张选票。 “但您不用在意这些人的选票, 您只需要关心另一张票就好了。”秘书说。 郁飞尘:“怎么说?” “那就是我们最尊敬的教皇冕下, 他拥有的不是选票, 而是——一票否决权。”秘书凝望着郁飞尘:“所以公爵, 您务必要得到教皇的欢心, 虽然他早就知道您是个混蛋。现在我们就去向他问好。” 司机在一旁喜不自胜:“小管,难道我就是未来的皇家舰队统领?” 秘书:“是的,小司。而我就是未来的首相。” 他们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仿佛已经领到统领与首相的工资一般。 郁飞尘看着窗外。 天边曦光初露,照亮了首都星墨霍。 这是个繁华美丽的星球, 各色建筑物错落, 一切井然有序。圣城就在它的中央。 飞艇在低空飞过, 整座圣城由近及远在他们眼前展开。庞大森严的建筑群扑面而来, 主体是深红色,肃穆中带有庄严。它占地极大,共分为六个区域,高楼的顶端有宗教式的尖顶,道路横平竖直,人们在其上走动的姿态也端肃谨慎。 郁飞尘看着下方一切。这座圣城的构造极为深思熟虑,功能区划分得明明白白,彼此之间壁垒森严,水泼不进。 在他见过的等级分明的文明里,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显然,这地方规矩很大。而他身为其中的一个角色,在没有足够强横的力量前,一切也要按规矩来。比如,他没法单枪匹马杀到教皇的殿堂,把人给崩掉。因为在已经成形的体系下,失去任何一个人都能继续转。· 他要想得到那个烫手的皇位,还真得像秘书所说那样,去教皇座前争取。 假如手里有筹码,去谈判也就算了,但争宠这活儿他不擅长。 秘书和司机还在为了梦中五百万弹冠相庆,没心思看他们。郁飞尘屈起手指,敲了敲桌沿。 唐珀看向他。 “打个商量,主教。”郁飞尘道,“下次再有这种世界,不如直接给我支听指挥的军队。” ——哪怕是直接让他去扮演阿希礼上将都行。 “你不觉得,”他说,“没找准我的定位么?” 不止是这个世界,之前那些副本他也觉得很不对劲,有力气没处使一样,这次,alha的狂躁更是放大了这种感觉。 他觉得,如果自己是神,绝不会安排信徒去不合适的领域发光发热,而是要精准地压榨他们的最大价值。 唐珀好像还没醒好,带了点懒懒的倦,看了郁飞尘一会儿,冰绿的眼瞳才渐渐清明了。他修长的十指轻轻交叉,很有主神的姿态。郁飞尘想,这人下了他的床就换了副面孔。 “比起力量,我更希望你向我展示自己的内心。比起指令,我更想看到你的选择。”祂说。 此前,郁飞尘还以为主神缺人为他在永夜里冲锋陷阵,暗中观察,要考核他的实力。但听祂话里的意思,是要让他全面发展。 反正,总不会是主神真对他这个人本身充满好奇,想要一探究竟。 说实话,他的内心真没什么可展示的东西,道德水准也能说是随缘。 而现在的情况—— 郁飞尘:“我有很多个选择么?” 无非就是先走政治路线拿到实权,然后为了改变这个世界挑个不顺眼的硬柿子捏,他看教廷就不错。 唐珀莫测地笑了笑:“人无时无刻不在做出选择。” 郁飞尘直勾勾看着唐珀的眼睛。 他是喜欢看这种主神调调,但这和他觉得不顺眼不冲突。 于是他想到一件事。 “你要我自己选择,”郁飞尘说,“那我选择当个暴君,把整个世界治理成一堆垃圾,也算是对它造成了根本影响,可以占领成功。” “你……”唐珀微蹙眉,高高在上的主神姿态终于退去一些,但他很快缓和了神情,笑意中微有无奈,像是看到有人在无理取闹。 最终,唐珀道:“为什么会这样说?你不会做出这种事。” 郁飞尘想,你认识我才多久,凭什么笃定我是个好人。 晦暗不明的心绪一瞬而过,他面上一切如常:“开个玩笑。” 唐珀像是没看到他的变化,莞尔。 飞艇在大教堂前落地。还没出去,又有人找阿希礼上将传了话。 “名单没审问出来,剩余反叛者垂死挣扎,在圣城中四处制造骚乱,教皇正在发怒。再等两刻钟,我们再一起去,你和冕下说话的时候小心点。”上将对郁飞尘道,说完,又深深看了窗边静坐的唐珀一眼。 还好这地方没有死刑,矿星流放已经是封顶的刑罚,郁飞尘想,不然唐珀恐怕值得被碎尸万段。 就听上将继续道:“你明白自己的长处与缺点么?” 郁飞尘虚心受教。贵族们的关系盘根错节,阿希礼上将不仅是帝国上将,还是他血缘上的长辈,在皇位相关的重要时刻,即使兰顿是个混蛋,但只要表现出一丝扶得上墙的可能,上将还是会偏向他。 “你是个顶级alha,仅仅是这一点就能让你获得所有人的信任。前提是你能找到自己的oga。” 郁飞尘:“这很难。”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要做的是让所有人相信,你还有五年,你有足够的信心和可能性来解决自己的狂躁。决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甘堕落,尤其是——”说到这里,上将的血压直线升高:“尤其是和唐珀撇清关系!如果教皇冕下知道你在飞船上做了什么,他会怎样看待你?我从未见过这样想被一票否决的人。” 郁飞尘望着天花板,感到些许惆怅。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困境比上将以为的要复杂得多,远不是要唐珀还是要皇位这种简单选择。 想到这几天如影随形的永眠花香气,他默默给唐珀记了一笔。 接着面不改色吩咐侍从说,自己连日审讯唐珀,就是为了要给教皇冕下分忧,现在,把唐珀关进我的住处,等我回来要继续审问。 上将冷笑一声,转身离开:“真希望看到你的审讯结果。” 唐珀则被他逗笑了。 不仅没有丝毫帮忙的意思,还笑得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郁飞尘面无表情看着他,冷恻恻说了一句:“真希望看到你的特征数值。” 唐珀缓缓眨了眨眼,像是认真思索了一下。 然后,这人竟然闭眼往椅子上靠去:“我应激了。” ——还装起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1章 远星倒影 09 oga应激的诱因一是外界变化, 二是心理恐惧与压力。 首先这地方一片清净,没有外界刺激源,其次唐珀只是来到大教堂门口, 被被问了一句特征值, 心理上也没什么称得上压力的东西——要是说永昼主神被教廷圣城的排场吓到了,郁飞尘从未听过这样离谱的笑话。 综上, 这人想用应激逃避问题。郁飞尘懒得理他。不仅懒得理他, 还伸手端起他手边的牛奶杯喝了几口。 喝完, 他迎着曦光一边看唐珀的泪痣,一边琢磨接下来怎么对付教皇。 ——忽然察觉到不妙, 是看见唐珀抬手,手腕横放在眼前挡光,整个身体躲避般往旁边侧了侧。 “唐珀?”郁飞尘蹙眉,拍了拍他的侧脸。 唐珀不甚清醒地摇了摇头,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管刚才是不是装的, 现在真的应激了。郁飞尘扫了一眼这地方和隔壁的侍从, 脱下大衣盖在唐珀身上:“我先带他回去。” 秘书想帮忙扶一下, 但唐珀反射性往郁飞尘那里退, 不给他碰, 使他很是心碎。只能缀在后边对上将的亲兵们胡扯:“唐珀主教有电刑后遗症,现在犯了,很危险的,我们公爵得先带他回去。” 亲兵:“但圣城的医治院就在一千米外。” “不是的!我们公爵是那种对叛徒和颜悦色的人吗?”秘书义正辞严,灵活躲开亲兵的拦路:“他在趁火打劫……趁其不备, 要回去审问反叛名单献给教皇。好了, 我不能再和你废话了, 我打个共享飞梭——小司!那不是公爵的车!” 亲兵喃喃道:“但圣城的监狱就在两千米外。” 另一边, 阿希礼上将刚接完一个通讯,拍案而起:“这个……这个畜生!” 缓了缓,他继续大吼:“他以为继承人里只有自己是alha,就很了不起了吗!” 随从小声道:“好像确实挺了不起。但是上将,他的司机开走了您的飞梭。” 阿希礼上将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希望上将带了救心丸。”秘书坐在副驾位,喃喃道。说完,他回望郁飞尘和唐珀:“那么,公爵,你愿意向我们解释一下唐珀主教的‘后遗症’吗。” “我想涨工资。”司机边驾驶边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我舰队统领的位置岌岌可危。” “涨吧。”郁飞尘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因为他觉得永眠花的香气已经不需要很近就能嗅到了。但秘书和司机竟然毫无反应,迟钝的beta。 而唐珀这次应激和之前有点不太一样。发作得……特别平静,没有那么迫切地要靠近他,只是安静地抱着他的大衣,仿佛一件大衣替代了他这个活人一般。 郁飞尘淡淡看着他,想,如果你非要靠我的衣服度过应激的话,那就永远抱着它吧。 秘书恰如其分递上了他的终端:“公爵,通讯录隐藏分类里面有一些秘密群聊。群聊里有一些秘密资料。不要问我一个beta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这只是一个贵族管家的基本素养。” “你可以和小司一起涨工资了。”郁飞尘接过,但他没有立刻就看。 相反,他将终端倒扣,看向了唐珀。 唐珀的五官不是oga式的柔美,清冷冷的轮廓像剔透的冰,修长的手指嵌进黑色的衣料里,好像很容易折断。 ——就像水晶也容易摔碎那样。 郁飞尘定定看着唐珀。他在想,唐珀为什么不告诉他那个数值。如果告诉,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只有两种。 一,他们的数值确实不匹配,他嘴上说着给他找alha,但真发生了,他可能……不会那样做。 二,他们的数值匹配,那就选择标记或不标记。 两种后果说不上谁更好,谁更坏,各有各的麻烦。 现在唐珀不听不看,意思就是,你来选。 郁飞尘缓缓拨弄着唐珀腕上的手铐。他总是事到临头,才真正审视自己的内心。 如果唐珀是个alha,或是个beta,那随便他想有几个配偶都无所谓。 但他是个oga。 如果我是alha,而你刚好是oga,凭什么数值会对不上? 可是他自己又凭什么这样想?他和主神之间除了几个世界里的萍水相逢外,难道还会有什么高于世界规则的联系么? 郁飞尘将手铐的另一端打开,端详着它,像是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手腕也锁起来。最终他轻轻、轻轻把它合上。搭扣锁死的声音却不因他动作的轻缓而更改,清脆利落。 郁飞尘把那半边手铐丢回唐珀身上,看着那颗欲坠的泪痣,他想,如果alha是别人,你就去疗养院度过终身吧。 不过,这个可能性现在看起来不大。 “公……公爵,”秘书的声音哆嗦了:“你……你的眼神好吓人,要不,你先去医治院看看?” 奇怪,公爵听到说话声,抬眼看向他的时候,目光还是常有的平静,仿佛刚才是错觉一般。 郁飞尘:“我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 秘书:“?” “对不起,公爵,我们beta不配闻到您的信息素。”秘书道。 司机插嘴:“但您自己也不配。” “我为什么不配?” “只有和您匹配的oga能闻到,”秘书露出八卦神情:“我听说,以前兰顿家有位领主,领主夫人骗他说您的信息素是榴莲味,那位大人感到很难过,直到领主大人要去上战场,夫人才坦白了他的恶作剧,告诉他您的信息素是现在贵族间最流行的雪松味,领主快乐地打了个胜仗。” “我认识一个人,”郁飞尘说,“你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唉,但您离成年还有一天,即使已经开始有信息素,也会比成年状态淡一些。” 郁飞尘垂眼看了看抱着他的大衣不放的唐珀,虽然预感到最麻烦的情形正在逐渐降临,但还是勾了勾唇角。 他拿起秘书给的终端,忽略数个不成体统的标题,点进了一个正经资料,名叫《了解你的oga》。 司机开飞梭的技艺不算高超,但胜在平稳,飞梭滑进了兰顿家在首都的私家庄园——也就是郁飞尘最开始醒来时在的那个。门口有岗哨,庄园里也豢养着家族的私兵,只听兰顿公爵的命令。 下车时郁飞尘干脆也不让唐珀费劲走路了,裹着大衣抱了起来。 “您不住最心爱的抽象派房间了吗?” “不住。”他让秘书去开了个没人住过的客房。 感应门滑开,陌生的环境和光线让唐珀反射性瑟缩了一下,终于有了应激期oga该有的样子。 郁飞尘把他放在沙发上,俯身看了看瞳孔。 还清醒。离25岁的界限只有不到三天,换成别的oga,恐怕已经在灭顶的应激恐惧下崩溃了,但他还能维持几乎无事发生的样子。 ——就是还对那件大衣恋恋不舍。 永眠花香淡淡绵延在他们之间,它不像是香气,很难用嗅觉的感受来概括形容。那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既让人觉得宁静,又缥缈难以捕捉,仿佛你这一刻嗅到了,下一刻又会失去它。 他已经读完了详尽的科普,这东西果然就是这个世界所谓的“信息素”。不同性别相互吸引的符号,主导着一切特殊反应 。 这个世界没有永眠花,但唐珀的信息素依然是它,因为他们两人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借了一副表象,组成这具身体的所有力量仍是自己原有的那些。 郁飞尘手指划过唐珀的面颊,问:“我的信息素是什么?” 唐珀看着他,一副思考模样,想说又不想说。 郁飞尘沉沉道:“不能骗我。” 他们之间有生理压制,当alha真想问出什么的时候,oga的本能就是吐露真相。 冰绿的、琉璃般的眼瞳被纤长的睫毛半掩,流露出一点似有似无的迷惘,唐珀抬头看着郁飞尘,轻轻吐出了几个音节。 “……永眠花。” 郁飞尘怔住了。 “不可能。”郁飞尘说。 这句话落下,唐珀的眼神猛地清醒了一下,像是才察觉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被郁飞尘看着,这种反应一出,郁飞尘就知道,八成是真的。 主神躺在暮日神殿的水晶棺里,浸了永眠花气息也就算了,可他一生的经历和这种植物没有半点关系。 就见唐珀笑了笑,轻声道:“你也是乐园的子民,灵魂中为什么不可能有永眠花的烙印?” 没给郁飞尘追问的机会,他说:“我的呢?” 郁飞尘沉沉看着他:“你自己猜吧。” 唐珀蹙眉,抱着大衣的手臂又收拢了一点。 大衣的领口却被郁飞尘提起。唐珀抓住它,衣料却摩擦着他的指腹,从他手中离开。 郁飞尘把那件衣服一寸、一寸地从唐珀怀里抽了出来。 然后,把它扔在了对面的床上,远远隔着一条宽阔的过道。 失去信息素安抚的唐珀眼神陡然脆弱起来,像个被逼到悬崖边缘的鹿。先是恋恋不舍地看着远处的大衣,最后又抬眼看向郁飞尘。 他原本就处在应激末期,崩溃的边缘,此刻更添不安与惶然——却因非凡的意志,看向郁飞尘时勉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静与清醒。 在此时,神明的眼神足以让信徒心碎一万次。 郁飞尘伸手,拇指指腹轻轻拭了一下他看起来即将流泪的眼角,到唐珀主动往他手心的方向靠了靠才俯身下去,把自己的身体靠近唐珀。 唐珀伸手抱住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头埋在他颈间。 惧怕外在的一切,无法克制内心的不安,这是应激的表现。 对alha的信息素产生眷恋,是发情期的前兆。alha的信息素能平息内心的一切恐惧,但也会把oga逐渐拖往发情期的深渊。 虽然他还是个差一天彻底成年的alha,但信息素也算成形了。 抱了二十分钟左右,唐珀的状态显然安稳下来了,他松手,把郁飞尘往外推了推。 推得没什么力度,但郁飞尘已经感受到了这用完就丢的态度,他不无冷嘲热讽地说:“看来你还有救。” 说完就撤了半个身子,果然,不过五分钟后,唐珀又进入到了半应激的状态。 “你……过来。”他说。 但是,就像抑制剂不能多用一样,信息素也有戒断反应。断断续续的信息素接触只会让下一次应激更剧烈,这次抱着也没用了,隔着一层衣物,郁飞尘能清清楚楚感觉到唐珀急促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起身,打开储存抑制剂的低温箱,将它打开,取药剂。冰冷的淡蓝药剂被逐渐吸入针筒里,细长的筒身顿时起了一层雾。 “我以前没来过这种世界。”郁飞尘边吸药剂,边说。 唐珀看着他,温和平静。身在崩溃的边缘,可他还是像个神明。毕竟,郁飞尘想,万千世界形形色色的宗教里从不缺乏神明受难的传说。仿佛必得经历长久的残酷折磨,才能彰显神怜世人的本质。 针筒吸满了药剂,郁飞尘在祂身边坐下,侧身对着 ,离得很近,他像个在神像前告解的魂灵,说:“……因为很不喜欢。” 他指的不是这一种,是所有的——人的意志会让位给毫无理智的欲求的世界。包括□□,包括贪婪,也包括杀戮。他知道主神能听懂。 神明却未表达赞同。 祂接过针筒,另一只手握住了郁飞尘的右手,手指微微发凉,握住的力度很轻,但很笃定。 “富有者少有贪婪之举,忠贞者不会惧怕考验 。”祂轻声道。 郁飞尘清楚地听到胸腔中心脏咚咚的跳响。他定定看着神明平静的面庞,心中却忽然掀起惊涛骇浪,看见一道黑水横流的深渊。 有时候,他觉得祂太相信他。 可是另外一些时候又觉得祂了解他,胜过他了解自己。 那些东西,他从来不喜欢。他数次在边缘游走,但从未接近。 不是因为他天生厌恶沉沦放纵,而是因为他知道——他从来知道自己并非善类,一旦从深渊坠下,会比其他所有人坠得更深。坠到永不见天日之地。 所以他规避。规避得仿佛真心恪守尘世清规戒律。 主神用手指轻轻安抚他,修长的指节,还是那么容易折断。 “如果你在害怕什么,可以说出来。”祂声音温和,毫无惧怕,“让我帮你面对 。” 郁飞尘久久没有说话,祂解了两粒扣子,拿起手中针筒 ,微侧脖颈,锋利的针头刺入皮肤,准备推入药剂。 手腕却被握住,不能寸进。皮肤被刺破处流出鲜血。 祂抬头,郁飞尘乌沉沉的眼瞳看不出一丝情绪,他按住祂的手指,将针头抽离。 针筒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淡蓝液体缓缓渗入地毯。 郁飞尘俯身,齿尖咬着颈侧的皮肤,缓缓厮磨几下,将刺出的鲜血吮入口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2章 远星倒影 10 唐珀在被他咬住脖颈的那一刻就急促喘了口气, 朝后退去。 但郁飞尘的手臂就横在他身后,稍稍退了十厘米后手臂往前压,又被锁得更紧。 郁飞尘能感到唐珀浑身颤抖, 心脏剧烈跳动, 手臂无处可放只能收拢抱住他的肩背。 但他没有什么要放开的意思。这样的角度不好受力,他把人抵在了沙发上。 这种姿势更能感到这人胸脯的一起一伏, 像个溺水了的动物一样。 一滴鲜血不够, 郁飞尘牙齿咬出了更大的破口, 甜腥的鲜血涌出来,却因为满浸了唐珀的信息素, 像是一片永眠花海在他身下铺开。 风里全是蛊惑的声音。 ——就在这里,往前走。沉下去,你就能升起来,你就获得了永恒的平静,也获得了永恒的安宁。 于是他往前走, 起身把唐珀拉起来, 从背后扣着他的肩膀, 咬住那块藏在后颈皮肤后的小结。 唐珀扬起脖颈, 靠着他, 战栗不止,手指不住地要掰开他那钳着自己的胳膊,却无济于事。 齿尖抵住腺体两侧的时候,唐珀挣扎了几下,发出一声哭一样的喘息。郁飞尘伸手去碰他的眼角, 颤抖的眼睫湿漉漉扫着手心, 一滴眼泪正从那里顺着脸颊滑下。 他拽着手铐把唐珀双手制住, 不许他挣扎一下。齿尖叼住腺体用力咬下去, 留下信息素的印记。唐珀绷紧身体,颤抖着咬住了他的手腕。 咬的力度很大,像是疼得很剧烈一样,郁飞尘就让他咬着,许久才缓缓松开了。 郁飞尘知道alha的信息素对oga来说是巨大的刺激,尤其是第一次和血液相触的时候。那一刻恐惧完全胜过渴求。 但他觉得唐珀的反应有些过于剧烈。科普上述说即使是第一次临时标记,oga也会变得很柔软甜美。 郁飞尘把唐珀放开。像是绷紧的弦终于被放开,唐珀靠在沙发背上,微微喘着气。他金发凌乱眼角泛红,犹有未干的泪迹,不说话也不动作,带有微不可见的忧郁。像个脆弱透明的玻璃偶被举起来,即将摔碎时的样子。 很脆弱,但郁飞尘觉得这个样子很不错,只是出现的时候不太对。 “你……”郁飞尘离他近了一点,唐珀往后躲了一下,郁飞尘没给他躲的空间,扣着这人的下颌反复打量,一时之间没组织起语言来。 最终,他说:“你不要表现得……像我要标记你那样。” 虽然确实是在做临时标记,但唐珀反应不能不说有点过激,不是标记的时候该有的。信息素进入血液,带给他的恐惧好像比应激更甚。 郁飞尘对自己的信息素颇为不满,但如果他的信息素真像唐珀说的那样是永眠花,应该是种温和不具侵略性的东西,又怎么会—— “你怎么就,”他还是组织不起语言,“这样了。” 唐珀抬眼看郁飞尘,眼瞳一动,才像是有了点活人气息。 他嗓音微沙哑,道:“抑制剂打多了。” 郁飞尘把科普全读了,抑制剂打太多的结果是最后的应激反应和发情反应剧烈,没说过标记的时候两种反应能一起来。接触到alha信息素的时候,oga的应激已经被抚平了才对。 郁飞尘:“我不信。” 唐珀淡淡道:“那就是你还满20,信息素太淡。” 郁飞尘仍然不信。 人的身体是逐渐长成的,即使有20岁这个界限,此前也是渐渐成熟,不会突然一夜之间像机器那样切换了状态,现在离生日那天只有几个小时,他的信息素应当完全是正常的。 他“哦”了一声,明摆着敷衍。 唐珀没说话,像是拒绝回答,浑身上下都写着爱信不信。他稍微平复一点过后从沙发上起身,去镜子前自己包扎伤口。 这种地方的伤口自己处理起来不方便,最后还是郁飞尘过去。直到现在唐珀才不躲了,但接触到他的信息素也没再不受控制地靠近,算是临时标记勉强起效。 再看神态,很清醒,不再应激。可以过半天或一天左右的正常人生活了。但那个25岁的界限不会因此延缓一点儿。 “你先留在这里。”郁飞尘把外套解下来,换了一个,说,“我去见教皇。外面有兰顿的私兵,不会有人来抓你。” 如果再不见,或是教皇,或是阿希礼上将,总有一个人过来炸了他的庄园。 唐珀点了点头,把他的外套和大衣放在一起,都在床角。 郁飞尘给他拉好窗帘,关了大灯,留一盏夜灯亮着。他去冲了个冷水澡,出来后看了看唐珀的状态,道:“你睡吧。” oga维持自己精神状态的唯一方式就是找个密闭的环境,安然入睡。 昏暗的房间里,微茫的灯光像是暮色,唐珀和他面对面站着,道:“你小心。” 郁飞尘“嗯”了一声像是答应,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你介意自己是oga吗?” 唐珀的眼神好像在说,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种问题。他道:“不。” “也不介意别人知道?” 答案和上一个问题一样。 主神眼里众生平等,当然不会在意。郁飞尘猜也猜得出来,但他得象征性问一句。 刚才的接触太过亲密,他眼神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唐珀说话时的嘴唇上。他有点不自然地偏了偏头移开视线,给唐珀说了应急按钮的位置,然后收拾好自己,离开了房间。 走廊口,秘书幽幽看着他,道:“公爵,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教皇或者上将会杀了我们两个的。他们早觉得我俩带坏你了,实际上是你太离谱,显得我们也混蛋了起来。” 司机以头撞墙:“所以究竟公爵是oga还是主教是oga?还是他们两个偏要鬼混?唉,我早就说,公爵的数值那么离谱,一定有问题,说不定是物极必反。” 秘书瞟他一眼:“愚蠢的beta,你还不明白兰顿家现在发生了怎样的好事吗。” “你,”郁飞尘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知道,公爵,我已经让他们把整座庄园围起来了,尤其是这栋楼。主教被抓,我们三刀六洞。”秘书说。 郁飞尘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做得不错:“你留在这里,我带小司去教廷。” 司机被委以重任,继而受宠若惊,但留在这里的秘书反而显得更加趾高气扬:“您放心走吧,公爵。” 郁飞尘走得还真不太放心,他又看了秘书一眼,道:“我很快回来。” “是的,当然。”秘书说,“您放心就好,兰顿家背着教廷做军火生意,做得很大的,小司刚接管了一点。我们庄园地下就是座仓库,实在不行还能开飞船跑路回老家,宣布独立。” 郁飞尘:“……不错。” 司机警觉:“但为了兰顿的血脉,我不同意aa相恋。” 秘书笑眯眯转身离开。 去圣城的路上还是司机开车,郁飞尘边思索自己的种种选择,边被介绍首都星内的各位大主教与贵族。边在科普资料里翻找,终于找到一个疑似和唐珀症状相似的解释。 那上面说,极少数的oga,内心过于支离破碎,短暂的信息素接触不能平复应激,甚至会反复唤起最令他恐惧的回忆,有时连标记都很困难,只有长久的、彻底的共同关系才能逐渐治愈一切。 郁飞尘把这个资料保存了下来。 那边司机正在冷静分析政治。 “唯一有威胁的是温莎公爵,他今年十九岁,是第二顺位继承人,也在圣城长大,陪伴教导他的是教皇另一位最心爱的学生,卡扬主教。”司机逐渐傲慢:“但他们两个都是愚蠢的beta,关系还很差。” 郁飞尘:“我以前和唐珀关系不差吗?” 司机:“不能说不差,但因为您不想学习,见到他就跑,你们没有发生过肢体冲突。” 正在说着,阿希礼上将的通讯打过来了。 郁飞尘早有准备,把终端放离自己一米远。 铺天盖地的批评后,他估计着上将也该血压升高然后吃药了,态度真诚地承认错误,并表达自己必会审问出反叛名单。 长久的沉默后,阿希礼上将道:“事实上,我没有瞎。” 郁飞尘说,事实上,我也很想得到皇位。但是,请您答应我一个请求。您答应之后 ,我接下来再也不会违背上将的教导。 上将问是什么。 郁飞尘说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奇怪到连司机都感觉不解。 不久,飞梭抵达了圣城中央的大教堂。据说教皇冕下连日很忙,既要准备参加葬礼哀悼逝去的皇帝,又要操办即将到来的一个盛大庆典,还要为帝国的继承人选殚精竭虑,夜不能寐。 不过,当郁飞尘请求进入内廷的时候,教皇还是欣然派了一个使者请他前往叙话。 据说,教皇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几十年,废立过四任皇帝,发起过五场对外的远征。他学识广博,德高望重,几乎所有皇室成员和贵族继承人都在他膝下长到成年,得到最好的礼仪、知识与法律的教育。 郁飞尘在别的世界也见过这种制度,不过那些地方被送往别人膝下抚养的继承人大多被称为人质。但这世界又确实和别的世界有着不同,确实得在教廷才能学到真正的知识。 司机说,教皇被称为保罗二世,是个渊博严谨的人,平日说话不多,但对少年们也算得上和颜悦色。洛什·兰顿因为是这一代里天赋最优秀的alha,颇受教皇关注和爱宠,那些自暴自弃的举动也经常被教皇以“年轻alha不可避免的毛病”为由一笑置之。他数值太高找不到伴侣,教皇也为之苦恼。 总的来说,只要行事不“过于离谱”,教皇还是会站在兰顿这边。 和教皇叙话的地点在内廷的一个小花园中。 此刻已经是傍晚,蔷薇和铃兰的香气在晚风中飘着,但郁飞尘总觉得它们虚浮,没有衣领上残留的永眠花那样温柔宁静。 走过去的时候,教皇一身华服,带着冠冕,背对他站在花园里。到郁飞尘走到近处后才转身。 ——保罗教皇的脸庞已经苍老,但体态还保持着矫健。法令纹很深,或许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很严厉的人,但年老以后,面上不由自主带有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慈祥。 但是郁飞尘看过了主神的样子,再给他看些教皇、教宗之流,多少觉得有点不够意思。这些人顶着神职头衔,但仍然世俗气息太重,没有那个调调。而且脸也不好看。 他拿出应对加钱最多的那种雇主时的态度和保罗教皇在花园漫步,大多数都是教皇讲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或者表示对皇帝意外逝去的痛惜,郁飞尘稍作附和。 小花园从头逛到尾,快到最后的时候,郁飞尘借着“皇帝蒸发”这一话题提起了飞船上那场“雪人”事件,教皇说,他已经有所耳闻,你们能够逃生,实在是真理的庇佑。 郁飞尘又提了提唐珀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教皇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话题又回到了皇帝蒸发上。 “格列蒸发的时候无人在场,没人看到伤害他的雪人的样子,只有四周留下了雪人事故特有的痕迹,”教皇叹息摇头:“这些年来,雪人在人世间的出没越来越频繁,而且无法抵抗。我们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窥见其中的规律和真理呢?” 郁飞尘说,伟大的真理教廷一定能找到克服雪人的办法。 多年投诉,他现在敷衍起来很有一套,语气沉静真诚,教皇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老了。”他长叹:“帝国的未来……” 这种藏头露尾的话,郁飞尘也不是听不懂,话外的意思就是,我有意扶持你做新一任皇帝,而你是时候向我表达诚意。 敷衍的话还没完全生成,教皇却话锋一转:“听说你带走了唐珀。” 该来的还是要来。 郁飞尘:“是。” “你和他以前也算情谊甚笃。” 郁飞尘:“我们以前的关系颇为一般。” 教皇神态似乎满意,却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又说:“这次去矿星的路上出现意外,你们没有抵达流放地。我的学生说,测谎仪器对他完全无效,问不出反叛名单。” 郁飞尘:“确实没有问出。” “宗教裁判所对他处以了流放刑罚,以后,他孤身留在矿星,多年之后,终究无法避免狂躁而死的命运。我见过这样死去的人,那真是非人的痛苦。他毕竟是我最心爱的学生,也是教导你长大的主教。每当想起,我总是心痛。”教皇缓缓说。 他隐约明白了教皇的意思。 果然听教皇下一句道:“希望他所受的折磨能早日结束。” 郁飞尘垂眼,掩去思绪。 洛什·兰顿是兰顿星系的继承人,传统贵族,也在教皇身边长大,教皇与他之间本没什么猜疑。然而,作为陪伴兰顿长大的主教,唐珀反叛事发,即使兰顿从没有参与任何反叛相关的事情,教皇和他之间也会出现看不见的隔阂。 兰顿要消除这种隔阂,就必须向教皇表明自己的决心。而教皇也必须看到他的立场。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洛什·兰顿才要参与押送唐珀流放那个任务。而到了现在,他作为可能的未来皇帝,更要与唐珀彻底划清界限。 故而教皇暗示他,早日结束唐珀“所受的折磨”,稍作翻译,也就是结束唐珀的性命。 帝国和教廷的法律中没有死刑,但是教皇或贵族要让一个人不着痕迹死去有很多办法。即使那人曾经是个位高权重,天赋过人的主教。 郁飞尘没接话,叙话到这个地步,这场见面也算来到了尾声,小花园已经走过,前面是通往前庭的拱门。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微微的人声与脚步声。 教皇对随从道:“谁在那里?” 不必等随从回答,那边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近前。是以阿希礼上将为首的近十位有名有姓的大贵族与重要官员,里面甚至还有一位主教。看情况是来找教皇说什么事情的。 郁飞尘与教皇就这样和一行人“偶遇”了。 郁飞尘和上将对了个隐蔽的眼色,上将脸上怒容还未完全下去,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等到两边彻底相遇时,郁飞尘开口了。 “冕下,”他说,“我有一件事想请求您。” 教皇仍然和颜悦色着:“什么事?” “我想请求您恩赦唐珀主教的罪责。”他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很精彩。 没等教皇说下一句,郁飞尘迅速以所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用真诚、有礼、温柔的语气说:“因为他现在是……我的oga。” 话音一落,周围一片死寂。 阿希礼上将的五官渐渐扭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3章 远星倒影 11 和阿希礼上将一样脸色极差的, 还有教皇冕下。不过,可能是教皇的地位比较高,他的脸色收敛得也比上将快一些。很快恢复了正常。 上将的神情仍然如同生了个逆子一样恨铁不成钢, 像是根本没想到郁飞尘让他邀约能邀约的贵族前来, 是为了大庭广众之下编出这样违背生物原理的假话。 其它人各有表现,但都没有非常惊讶, 毕竟洛什·兰顿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 教皇接过随从递给的手帕, 掩口清了清嗓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唐珀一直是个优秀的alha,他冷静果决, 意志坚定。” 郁飞尘:“确实。我也是最近几天才得知他的身份。他是oga,而且与我数值完全相符。” “冕下,”他有意放轻了说话的声音,符合人们对为情所困的alha的一切想象:“我的数值特殊,您一直知道。在感受到他的信息素之前, 我从未奢望过能遇到我的oga, 甚至已经想好在兰顿家的疗养院里度过痛苦的一生。” 阿希礼上将交好的贵族大多也是alha, 他们看到他的样子, 不由自主有些感同身受, 流露出温和的神色。 “唐珀曾在应激的状况下做出不妥的举动,我不奢望您赦免他的全部罪过,只希望您能允许我留在他的身边,哪怕是和他一起流放到矿星。” alha贵族们一向自诩有勇敢、担当的美德,此刻对兰顿的形象不由大为改观, oga果然是alha的良药, 连洛什·兰顿都在爱情的影响下说出了人话。 郁飞尘的人话早就组织好了。首都星里, 人人都知道没有oga他就会死, 现在那个oga出现了,如果教皇执意要拆散他们,处决唐珀,兰顿和兰顿家相关的那些星系领主们必然要来找事。其它贵族也会有微词。 此外,律法中对oga有宽待,应激状态的oga甚至有一定程度的豁免权,如果唐珀能得到裁判所的重新裁定,就不至于再被严刑审问,然后流放矿星。 从此以后,唐珀能安全生活在兰顿家的保护范围内,并且正式成为他的oga。 但是,他自己要付出一个代价。 选择唐珀,就失去了教皇的一切支持,也变相地失去了本已为他准备好的皇位。在场之人全都能看出来。 放弃一件珍贵的东西,是愚蠢的行为。但如果放弃它是为了追求一些高尚之物,譬如爱情之类,这行为就变得浪漫高贵起来,符合古老的美德。 最起码,在场很多人的内心已经偏向了他。而教皇莫名其妙落到了道德的低点,这也是他拜托上将多约一些人过来的原因。 最终,教皇叹了口气。他详细询问了郁飞尘飞船上发生的事,还得到了阿希礼上将的确认。最后,教皇说,兰顿,你先回避,我与诸位略作商讨。 郁飞尘去前庭回避了,他确信教皇会重新考虑唐珀的判决。 至于教皇会不会暗中下手,倒无所谓,他保护过那么多雇主——何况唐珀也不是会被暗杀的人。 于是他带着神思不属,时哭时笑的司机开始在前庭散步,顺便观察这里的摆设与布局。 司机一会哀叹逝去的皇家舰队统领的工资,一会又为兰顿家终于有救了而喜不自禁。 走到一个开阔高地的时候,前面出现两个并肩坐在最高台阶上的人影,一个栗色长发,贵族打扮,另一个红色半短发,穿主教袍,看背影,两个都很年轻。 郁飞尘感官经过强化,能清晰听到风中传来的他们的说话声。 “这么说,他们都有命中注定的感情。命运给每个alha和oga分配了对象,并命令他们一直在一起,不能分开。真不错。”年轻主教说话的语气令郁飞尘感到了诡异的熟悉。 就听主教说完后,发出叹息:“真是个好文明。可惜我是个beta。” 叹息完,他继续叹息:“可惜你也是个beta。” “beta不好吗?可以自由恋爱。”栗发贵族的声音清亮温雅,但尾音上扬,有点玩笑的轻佻。 “但beta有可能找不到对象。”年轻主教说。 “确实,但极少数alha也找不到对象,比如兰顿公爵。” “那位公爵可能太倒霉了。”主教叹息:“如果我是个alha,肯定不会那么倒霉。” 郁飞尘:“。” 却见栗发贵族悄悄凑近了主教:“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主教:“什么?” “其实我是个alha,我装哒。” 主教:“???” 他痛心疾首:“你背叛了组织,你为什么要装beta?” “因为我最大的梦想是成为oga权益保护组织的领袖,但组织不允许alha敌人加入。” “你身为alha,混进去要做什么?”主教义正辞严:“你是要潜伏进去找对象吗?那么请带上我。” 栗发贵族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 “卡扬,”他说,“你换了一个人后有趣了好多。我为以前和你打架道歉,虽然那不是你。” “我当然很有趣……不对,我就是卡扬。” “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 对话逐渐变得弱智,郁飞尘感觉自己的血压微有升高。 刚开始听到那熟悉的语调时,他还升起一丝类似自家的小孩找回来了,或走失的白狗找到了的欣慰情绪,虽然他根本没有去找。 但是,听他们的对话,白松不仅这些天来和别的贵族沉迷玩乐,还把自己外来者的身份都泄露了一个彻底。 郁飞尘抬腿往那里走,司机小声道:“那就是卡扬主教和温莎公爵,我和您说过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奇怪,他们怎么又搭上话了。我记得卡扬还被温莎打破了头。说到这里,温莎公爵有个特异功能,看谁谁结婚。他能凭空看出谁和谁的匹配度高,说是直觉呢。当初还说您和唐珀主教是天生一对,大家都说他终于翻车了,等等,那现在岂不是没翻。” 司机和秘书逐渐重叠,并与白松遥相呼应了起来。 郁飞尘和司机的脚步声传过去,那边两人都转过了头。 “奇怪。”那位温莎公爵看着郁飞尘,他长了双淡琥珀色的眼睛。 “奇怪,”温莎对“卡扬”嘀嘀咕咕说,“我怎么没见过这个人,可是他身边是兰顿的人,他穿的也是兰顿家那种风格的衣服,等等……” 温莎恍然大悟,松开眉头:“兰顿不会也像你一样换了个人吧?首都又少了一个我看不顺眼的人,真不错。” 郁飞尘打量温莎。 温莎刚才的那番话很奇怪。他借用了洛什·兰顿的表象,其它任何人都没察觉异常,但这位十九岁的温莎公爵直接说不认得他。 而且温莎还知道卡扬换了个人,看来不是白松泄露的,是对方直接看出来的。 他走近了,温莎神情恢复一切正常,对他打招呼:“晚上好,兰顿。” 郁飞尘:“晚上好,温莎。” 说罢转头看“卡扬主教”,淡淡道:“晚上好。” 对方直接愣住。 “这……” “这这这……” 温莎弹了弹他的脑袋:“你认识?” 被弹了脑壳的白松不顾得还击,审慎地组织措辞:“您好,您的语气让我依稀觉得……” 郁飞尘点点头:“我也是。” 白松慎之又慎,还对起了暗号:“您是不是在日落酒馆喝过一次酒?” “确实。” 白松的眼里顿时满含了激动。 温莎在他们两个之间看了看,兴味道:“需要我回避么?” 白松却一眼看到了郁飞尘身侧其貌不扬的司机。 “这……”白松犹疑。 郁飞尘:“?” 白松:“应该不是。” 短暂的相认结束,却是温莎来到了郁飞尘面前。 “我要声明一件事情,”他道:“我是个beta,而且不想当皇帝,你不要陷害我。” 司机麻木地想,我们公爵刚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票否决。 郁飞尘:“不巧,我也不想。” 温莎:“你为什么不想?你要想。” 郁飞尘:“你为什么不想?” “当了皇帝,然后被教皇和大贵族软禁起来,最后蒸发吗?”温莎笑眯眯说:“还不如继承星系当个选帝侯,每过二十年废立个皇帝玩玩。你去当吧。” “确实。”郁飞尘说:“所以我为什么要当?” 其实他真当了,就不会是话中那个处境,但现在是在抬杠。 温莎被他问住了。 过一会儿,这位温莎公爵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那我告诉温莎这边的选帝侯,你去兰顿那边,再操作一下,我们一起把老三投成皇帝。” 白松一脸麻木:“腐朽的封建贵族。” 司机:“腐朽的封建贵族。” 拱门传来声响,打破了腐朽的封建贵族对话的是一批更腐朽的封建老贵族。教皇那边请郁飞尘过去,温莎和白松也悄悄缀上。 最终的结果是,为了法律的真实与公正,教皇考虑重新对唐珀提出裁决。前提是由教廷派人取一点唐珀的血液,进行全面基因检测,验证唐珀是个oga,并且两人的特征值确实吻合。其间唐珀可以留在兰顿的庄园里。 郁飞尘同意了,但他也有一个要求,必须由他亲手取血,他可以把房间侧门的四分之一调节成外面可看的透明模式,证明血液的确是唐珀体内取出的,但任何人不得入内。 教皇勉强同意了这个要求,老贵族们看向郁飞尘的目光却更加赞许。 “你保护了自己的oga。”听完全程的温莎赞美道:“真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我就说兰顿和唐珀是匹配的。” 白松:“真是个浪漫的……不,并不。” 郁飞尘淡淡看了白松一眼。 这边事了,郁飞尘没多留一秒钟,给白松留了通讯号后就和司机一起离开了圣城。教皇派了一位神父带两个随从跟在他们车后。 路上,通讯就响了。 “郁哥!我亲爱的郁哥!”白松嚎叫:“我们现在到底要做什么,您有什么任务要交给我吗?我为了让自己显得合群真是费劲心机,那个秘语真的不是人说的话,狗叫都比它好听。还好温莎有时教教我。” “任务目前是扳倒教廷。”郁飞尘今天心情不错,用唐珀曾经的语气说:“你已经一起过了三次副本,这次就独立完成吧,我看着。” 对面的白松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4章 远星倒影 12 直到郁飞尘怀疑白松已经把通讯挂断的时候, 微弱的祈求声才从终端传来。 “……给点提示?” 郁飞尘想了想,道:“帮我找几份资料,其它的, 你看着办。” 白松取代了卡扬主教的身份, 在教廷内部有一定的权力,而且圣城近日繁忙, 有很多可趁之机。 首先, 他想要唐珀曾经那份通用语言相关的资料, 最好是整套语言体系,唐珀自己有的那份被强制删除了, 但教廷说不定暗中留有备份。其次是和“雪人”相关的研究成果与数据,一个奇异的自然现象既出现在了他所在的飞艇上,又机缘巧合地蒸发了整座帝国唯一的皇帝,不得不说有点蹊跷。 白松乖乖领了任务。郁飞尘继续回到秘密群聊中,打算翻看资料。 群聊里正在飞快滚动消息。 “oga说不要就是不要吗, 老弟, 你有问题。” “附议, 没有认识到oga的骗人精本质, 就不是一个成熟的alha。” “又来了又来了, 你们alha自己说话不算数,次次推锅给oga。” “呸,说得好像你不是个alha一样。” 无聊的话题没有引起他的兴趣,把资料列表翻了一遍后,他点开了一份电子书《应激与狂躁:恐惧的两种极端》, 书名后还有个黢黑的括弧【禁书】。 时间有限, 他只看了与oga相关的部分。 书上说, 与人们的认知相反, oga实际上是一类内心执着,性格稳定的物种,他们的恐惧来自变幻无常的外部世界,无法左右的命运,无法做出的抉择。 一个应激的oga会被困在一生中最可怕的回忆中,生理的恐惧和内心的绝望叠加在一起,彻底逃离它的唯一方式就是毁掉自己,有的oga成功了,于是他永远不会再清醒。 下面附了一些oga的自述。 郁飞尘对他们的恐惧没有兴趣,他审视自己的过去,也不觉得能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东西。一个怀有恐惧的人很容易被击溃。 看着那些字符,他在想另一个问题。 那位永生永在的主神,真会有书上所说这样的恐惧吗? 若他畏惧飘摇的命运,横流的鲜血,就不配称为神明。 可如果一生的命运真如那轮太阳一样光辉,为什么在生理性的应激退去后,神明眼中会有那样死寂的神采? 那时候他没害怕,郁飞尘知道。 他好像只是在,悲伤。 飞梭缓缓驶入庄园,庄园上下果真如秘书所保证的那样戒备森严。郁飞尘亲口放行后,教廷的那辆飞梭才得以驶入。 ——但神父还是先被晾在了会客室内。 郁飞尘一个人推开了卧室门,里面光线昏暗柔和,但唐珀没睡。 金发随意披散着,他穿一件白丝绸衬衫,袖口处有宫廷式的软褶。 推门的声音没吓到他。唐珀转头看了一眼郁飞尘后,目光又回到了原处。 这人在上网。 和科技水准不符,这地方,民用网络的功能极其有限,郁飞尘怀疑他也在搜索什么资料,譬如“如何变成一个beta”。走近才发现竟然错怪了主神,这人登了兰顿的账号,网名是个矫情的火星文,正在浏览知识库的“解惑区”。 单纯的检索满足不了所有需求,所以教廷增设“解惑区”,有疑惑或生活困扰的人们可以提出问题,等待神职人员的解答。 这时唐珀正停留在一个急切的求医的问题下,敲出了答案,发送按钮却是灰色的。 因为兰顿的账号并非神职人员,而唐珀原本的账号已经被教廷注销了。 唐珀静静看着那个灰色的选项按钮,最终缓缓删除了自己的答案。 他有些黯然,郁飞尘想。 郁飞尘手指搭在了唐珀肩膀上:“你怎么样?” 这个正在尝试拯救别人的人,其实处在最自身难保的境况下。 “我睡了一会儿,现在还不错。”唐珀道。 郁飞尘漫不经心地拨了拨他的头发,但唐珀好像没感觉,又看回了屏幕,一边看,一边问:“情况怎么样了?” 郁飞尘没回答,变拨为拽,唐珀这才有了反馈,抬手要把他的手指拉开。 郁飞尘得到了想看到的,给他顺了顺被拨乱的头发,道:“我告诉教皇没有你我就会死。他同意重议你的判决,前提是要抽一管血,证明你确实是我的oga。” 唐珀咔哒一下灭掉屏幕,看向他:“你完全可以在成为皇帝后对我发起特赦。” 还凶起来了,郁飞尘心中毫无波动:“不是你自己喜欢看我选择么。” 世界上最索然无味的东西就是选择题,如果还有更索然无味的,那就是选错后会被立刻提示正确答案的选择题。 不过,他没选错。教皇不会让唐珀活着抵达矿星。但他不说,只是笑笑。 “我为什么要特赦一个彻底应激的oga。”郁飞尘对唐珀道:“给兰顿家的疗养院增加收入吗?” 唐珀蹙眉:“你可以——” 郁飞尘:“可以什么?” 唐珀不说话了。 郁飞尘觉得这几分钟的唐珀特别好玩,丢掉皇位并没有亏本。 “我可以怎么做?”他说,“说说,主教。不然我去解惑区提问。” 提问怎么让oga免于彻底应激。 唐珀无视了他的发言,回归正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但郁飞尘从来不是个问了就答的人。尤其是在某位主教自己要观察,不动弹,但还想管着他的情况下。 “不如想想自己打算怎么办,主教。”郁飞尘凉凉道,他在飞梭上吹了一路沁凉的夜风,嗓子不可避免微有低哑,“如果这也要看我选,那选完之后你不能有一个字的意见。刚才是第一次,就算了。” 唐珀不仅没说话,还没再看他。不过郁飞尘没再往下作,怕把主教阁下气应激了,oga就是有这一点不好,不能折腾。 他放缓了一点声音:“标记还在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可以抽血吗?” 唐珀:“可以。” “那我让他们过来。”郁飞尘拿大衣给唐珀披上,又系了扣子。给秘书发了简讯后,他继续说:“他们不会进来,我亲自取。到时候会在侧门上开个透明窗口,让他们看到一部分,你会被影响的话可以不看那里。” 唐珀似乎是觉得这样密不透风的环节有些不必要。 “我暂时还没有那么……” “第二次。”郁飞尘冷冷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5章 远星倒影 13 唐珀抬头看他, 眼里明明白白挂着“我不认同”几个字。 郁飞尘得到了唐珀的反馈,却没给唐珀任何反馈。他慢条斯理用酒精淋了右手,环境昏暗, 冰冷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透明液体顺着指尖往下流,渗入雪白地毯里不见踪迹。气氛营造得像个恐怖片的开头, 仿佛他不是要取血而是要剖人那样。 但某位脆弱敏感的oga对此没有什么反应。不仅没感到危险,甚至还略带无奈地看着那半瓶酒精, 仿佛在叹息他无故浪费资源那样。 于是郁飞尘把另一半也倒了,仅剩下瓶底那约等于无的一点。 教廷的人很快来到外面,侧门的透明区域展开, 勉为其难开出的四分之一区域让神父明确地感受到了排斥。郁飞尘确认唐珀没有过激的反应后,用剩余酒精擦了擦他的后颈静脉处,把针尖刺了进去。 检测要求的血液量不多,本来就细的针管里只见了一点红色,郁飞尘就收了手。不过针刺的伤口处还是缓缓渗出了一粒血珠。 郁飞尘直勾勾看着那粒鲜红的血滴, 这血的味道他已经尝过。 他想起在神庙的的时候, 发疯的蜥蜴分食了路德维希心脏处流出的鲜血, 贪婪狰狞。 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 但其实只过了不到一个月而已。早在那时就出现过的念头又浮现在他胸腔里,与之相伴的是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欲求。 不过与蜥蜴相比,他起码还披了层还算好看的外皮。 alha的所谓本能又提供了堂皇的借口。 ——他俯身用舌尖舔舐血滴。身下唐珀没料到这样的举动,后颈皮肤细微地颤了一下。 郁飞尘将领口拉好。出门, 先把血液样品递给了秘书, 秘书又移交给神父。神父与随从审视的目光却还没从唐珀身上收回。 郁飞尘:“不送。” 神父还没反应过来, 秘书先吓得一个激灵, 推着他们道:“走了走了, 阁下。” 把他们送到走廊口的时候,秘书又忽然折回来。 “你好像真的要狂躁了,公爵。alha成年的边缘是狂躁的高发期。”他说。 郁飞尘觉得还好,自己挺清醒,他说:“没有。” “看来没跑了,”秘书叹气:“但是还有另一个问题,我看主教今晚的精神状态太正常了,我觉得不对。alha彻底狂躁前会回光返照,oga也会。我怀疑你们两个要一起住进疗养院了。” 郁飞尘看着他,半晌,说了一句话:“你看他做什么?” 秘书迅速转身,对着神父的背影一溜烟跑去:“我再送您一段!” 郁飞尘关闭侧门的透明模式,在紧闭的房门前站了一会才进去。一进去就见唐珀在扶手椅上坐得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眼睛琢磨什么。 郁飞尘:“你也觉得我在狂躁发作吗?” 唐珀摇摇头:“我觉得相反。” 说完敛目,似乎心事重重。这人难得正常一晚,郁飞尘在沙发上坐下,和他说了温莎公爵奇怪的表现。 世界在本质上不存在外貌、声音这种东西,每个人是一簇自成体系的力量,外表只是彼此之间对“表象”的认识。甚至连alha和oga的配对关系,都能解释为两个力量之间的对应,温莎那个“看谁谁结婚”的特异功能,还有一眼看出他们换了个人的表现,都让他怀疑这人并非常人,而是来自外界的什么存在,说不定还是个有来头的外神。 这个猜测只有一个疑点,他把自己的特殊才能展现得大大方方。 唐珀却摇了摇头。 “我第一次认识墨菲时,他也是个很古怪的人。”唐珀说。 这是主神与时间之神最初的渊源。郁飞尘只是听。 神说,他在一个平常世界里遇见墨菲的时候,墨菲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性格孤僻。 这是因为他眼中的世界与常人不同,有人觉得他是个瞎子,有人觉得他是个妄想症患者。没人靠近他,连墨菲自己都活在茫然之中,他连这世界的一片树叶都没有看清过,也没能完整听懂过哪怕一句话。 不过,他为了寻找问题的根源拿起画笔,将自己的所见落在画布上,用并不出色的天赋涂抹了许多幅画作。那些画抽象难懂,不属于已有的任何流派,又因作者的精神异常增添了神秘色彩。它们没能帮助医生判断出他的疾病,反而被画商作为噱头,流转于沙龙、展览与拍卖之间。 主神看到画作之一,是画家买下了一幅,拿给他看。 他们两人对着一幅斑斓的油画看了半夜,终于在密密麻麻布满虹彩的重影里察觉蛛丝马迹,作者画出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时间的流变。 世上所有人、所有物、在墨菲眼里都是过去、现在、未来的重重叠加,他是一尾活在长河里的鱼,却能俯瞰整座河流的形态。 再后来,主神取下了墨菲的一只眼睛,点起火焰,用永昼的律法约束了那些纷繁的乱相,它们不再困扰着他。墨菲则跟着他们走遍了漫漫永夜,成为执掌时间的神明。被取下的眼睛被镶嵌在真理之箭的弓柄上,交还给他。 唯一没变的恐怕就是绘画的水准了,世上只有画家能欣赏。 唐珀回忆往事的时候,眼里笼着一点温柔的笑意。 郁飞尘想,祂当年好像过得不错,起码身边人是画画的,不像他自己,周围莫名其妙总是聚拢一些相声表演家。 又说回温莎。 “有些人的力量原本就有与他人不同的结构。”唐珀。 郁飞尘:“我发现你总是用最大的善意看待他人。” ——包括我。 “不然?”唐珀微微笑,说:“即使他是外神,能对我做什么?” 像是安抚郁飞尘一样,他又补了一句:“完整世界没有缝隙,需要很强的力量才能打开。只有创生之塔可以送人进入。” 又来了。郁飞尘没忍住又拨起了他的头发。 所以说,主神哪里像个oga,祂没惧怕过外界任何东西。 郁飞尘问他道:“你也有天生特殊的地方吗?” “我……”唐珀想了一会儿:“没有吧。你有没有?” 郁飞尘认真想了想,还真有。 他至今还看不出唐珀的外表和主神在乐园时有什么不同。 原本以为脸盲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现在看来更像是对表象的一种不敏感。 与之相反,他对力量的分辨却很准确。 克拉罗斯意识到差距后,心态一度十分消极,要焚书卸任,直到听说隔壁的时间之神推算出了点问题,请假一天,才幸灾乐祸地平衡了下来。 唐珀看着他,等待答案。 “有,”郁飞尘说,“我能认出你。” 唐珀复又变得心事重重起来,奇怪,主神冕下对张牙舞爪的外神们不屑一顾,遇到他却仿佛欠了钱一样不安。 半晌,主神朝他抬起左手手背:“你能看到这里?” 手背皮肤细白,形状优美,淡青色血管隐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郁飞尘似笑非笑,声音里却藏着冰凉的冷:“你和别人的标记,给我看做什么?” 联想到墨菲在齿轮世界里数次看向安菲尔手背以确认身份的行为,他没有任何波动,哪怕他们的记号是他郁飞尘的名字,他也不会对这玩意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夜色已深,郁飞尘觉得唐珀醒着就会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没办法考虑那些想考虑的问题,于是不顾反对把人塞进被子里,关灯了事。 留他一个人不着边际地想些什么,左右不过是以后的事情。 半夜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唐珀的呼吸真像秘书所说,过于平静了。不像是睡着,反而像昏迷。 算着这人彻底应激的日子还没到,他开灯,俯身拍了拍唐珀:“主教?” 唐珀依旧平静,一如晶棺中沉睡的主神,连永眠花气息都恍如那时。 回忆资料,这种状态是彻底应激前的平静期没错。竟然提前两天来了,而且连临时标记都没能压住。 ——最后期限提前只有一种原因,oga身边出现了极其要命的刺激源,让他产生很大的情绪波动或心理压力。可郁飞尘怎么都想不出可疑原因,就像上次唐珀和他说着说着话就应激了一样。 原因先不管,他换着名字喊了唐珀几声,都没反应。 毕竟全是逢场作戏的假名。冰冷的烦躁蓦地涌上来,他把唐珀从床上拽起来,金发拂过他脖颈,唐珀的脑袋软软靠在他肩前,只无意识地循着信息素的方向慢慢移向他颈侧。 郁飞尘解开唐珀领口的两枚纽扣,把领子拉下去,灯光下 ,瓷白的皮肤腻得扎眼,针扎和咬破的痕迹都在,周围泛着淡淡的红。 名字喊不醒,标记总能弄醒了。腺体所在的地方肉眼看不出,但他记得位置,指尖按了几下那个隐蔽的小结,唐珀靠在他肩上急促地喘了口气。被碰过的地方泛起淡薄的红痕。 郁飞尘扳过肩膀看他的脸,仍是空茫茫犹在梦中的样子,只是无言顺从,毫不反抗。不因为他是谁,而是因为是数值适配的alha。 皇位都飞了,当然不是为了看唐珀变成一只无理智的应激动物。郁飞尘再次咬住了腺体的位置,隔着一层皮肤将半软的小结压在犬齿间碾磨。 唐珀的身体在他怀里抖,腰身柔韧纤细,不用花什么力气就能按住。像是哪天野外过夜,生了一堆火,从草丛里拎出只皮毛柔软的活兔。 一切变化都能察觉,腺体在信息素的侵入下充血变化,触感更加明显,唐珀的呼吸也一下下急促起来,温度渐渐从这具躯体上消失,他浑身发冷,哆嗦着把自己往郁飞尘身上靠,却在郁飞尘逐渐咬下去的时候猛地一个激灵,往后撤去。 ——好像是在生理性地恐惧抗拒他这个人一样。 这时候再看唐珀的状态,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一些,眼帘半阖着,眼瞳里乌沉沉一片死寂,他被信息素从平静期被唤醒,却又陷入了强烈的应激。 郁飞尘扳着唐珀的脸让他看自己,那双毫无神采的眼却没有丝毫变化。 唐珀已经认不出他了。书里的描述浮现在郁飞尘耳边。 对于那些内心难以治愈的oga,短暂的信息素接触反而会陷入应激。 应激时的oga,被困在毕生最恐惧的回忆中。 郁飞尘伸手去扣住唐珀的肩膀,换来唐珀瑟缩了一下,往远离他的地方挪了挪。 重重的心跳声在郁飞尘脑海里响了几下,被躲开的这两次直接戗了反骨,唤起他的狂躁来。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知道这种情绪不对,生生都压下,正打算把这辈子的温柔耐心捧过去。一抬头就看见唐珀站在床边怔怔地望着他,右眼缀着一颗欲碎的眼泪,正从泪痣那里滑下来。 郁飞尘一眼就知道这人当着他在想什么几千几万年前的伤心往事。刚刚才七拼八凑出来的温情瞬间塌方了个彻底。 信息素缠得他心脏疼。 “你,”他嗓子很哑,“过来。” 唐珀不仅没回床上,还带泪望着他,又后退了一步。 事不过三。 唐珀直接被重重掼在床上,后背抵着床背,痉挛一样颤抖。这种样子,仿佛若不是已经没有神智可崩溃,他早就崩溃一万次了。 信息素安抚,临时标记都已经失效,抑制剂在这个时候甚至是火上浇油,因为这已经是在用药过量的反弹期。 郁飞尘重新把唐珀按在怀里,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对能否安抚到唐珀毫无信心。 因为他面临着的不止是个应激oga支离破碎的内心,而是永昼主神行经的成千上万个纪元里所有阴霾密布的光阴。 唐珀还在往死角退,可腺体所在的位置已经一片深粉。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还有温度的地方。 信息素通过皮肤渗入腺体是临时标记的步骤。咬破皮肤直接将信息素注入腺体则是终生标记的环节。 郁飞尘低头,再次咬住了那里。 其实不太舍得,但牙齿缓缓刺破皮肤的一瞬间,信息素像漩涡将他的灵魂往深渊最深处裹挟卷去,他咬的更深,鲜血涌出来,咽下去,永眠花香刻入他身体每一寸,深浓如梦境。 郁飞尘眼前蓦地晃了晃。如果数值的匹配到了完全吻合的程度,最终标记的时候,alha能与他的oga感官相连,见到他所见所感的一切。 而现在……唐珀是被困在最深的恐惧里。 郁飞尘顺着刚才那幻梦一样的感觉沉下去,恍惚间,他自身的一切知觉都消失了,周围一切蓦然变化。 天空晴朗,阳光温暖明亮。 永眠花气息无处不在。 他在一片永眠花海里往前走,花开得比暮日神殿那片花海更好,在风里摇曳着,最高的花株没过了腰身。 一片云从太阳面前游走,更加明亮的日光下,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这就是神明最难以摆脱的那个梦魇吗?不像,一切都那么安谧宁静。如果说这是最轻松快乐的回忆,倒还有点可信。 目光转动间,郁飞尘他看见自己着一身精致飘逸的白袍,金色丝线勾绣着典雅神秘的装饰纹。 这不是他,是那段回忆里的主神自己 。 袖口里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是个少年人的手,十六七岁的样子。 他还在走,但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一道脚步声,不远不近走在侧后方不远处,但这少年一直没有回头,郁飞尘也就看不见那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不说话,就这样在永眠花之间穿行,直到雪白花海的最中央。 他停下了。 太阳周围的最后一缕云也散了,周围一片明亮的汪洋,远处有座雪白神殿,建筑丛生,绵延如山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远眺那里,在这些神圣的建筑间,竖立着许多座方尖碑。 它们好像没什么规律,只是错落地分布在神殿里。沐浴在日光下,但每一座都宁静肃穆,指向太阳。 再然后,他缓缓收回目光,内心充满宁静。 他看回身边花海。 “我喜欢这里。”少年的声音道。 身后的人没说话,过一会儿,他又说:“你呢?” 语气温柔真诚,但不算熟稔,他们没怎么说过话,郁飞尘心中浮现这个念头,是这时的主神在想。 身后那人说:“为什么问这个?” 也是个年轻的声音,只比这时候的主神大几岁的样子,被问起是否喜欢,有种不在意的淡漠。 “因为我想把墓碑竖在这里。”他说,“祭司说,当我死后,如果你也在那个时候离去,就要和我一起埋葬在墓碑下。如果我死去远在你之前 ,你要为我守墓到生命的尽头。” 他身后那个人问:“如果我在你之前死去呢?” “不知道。或许我会有别的骑士长吧。”他轻声道:“但我没法活太久,你不会的。” 那人没回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要问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好像我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了。 他微微有点忐忑,并在那声音响起的时候紧张了一瞬。 身后那人回答了他。 “好。” 声音落下,他像是收到了一束漂亮的花,或得到一份漂亮的礼物那样笑了起来,并带着笑意在花海里转身回看。 身后忽然什么都没了。 没有花海,没有太阳,没有回头路,只有灰沉沉的天空。 记忆戛然而止。 郁飞尘感到了唐珀身体的剧烈颤抖,肩上湿了一片,他在无声无息地哭。 可是你就这样吗? 他不是没设想过主神的梦魇,他想过已知的所有令人难忘的场景,甚至想过乐园崩毁破碎的模样,却没想过它只是一片平静的花海,几句试探的问话。 这样的东西,也值得你用永恒的生命去在意吗? 但是郁飞尘摆脱不了不知何来的情绪,他的心脏疼得像碎了一样。连扣住唐珀肩背的手都微微颤抖。 齿尖触及腺体表面,脑海中又晃过别的场景,但不再像刚才那么清晰。重重幻影里是许多模糊不清的遥远景色,哭声和笑声连成一片。 风很冷,荒凉凛冽。 他又在往前走。 他没有长剑,没有尖刀,也没有权杖,只是抱着一个冰凉的东西,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郁飞尘下意识低头,见是那个残破的骑士头盔,尘沙里,有几道尚未干涸的血迹。 身后有厮杀呼喊的声音,像是有千军万马在他身后追赶。 每当那喊声近了,他就死死抱住头盔,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没有回头路。 郁飞尘觉得这才像点梦魇的样子。可最先浮现的才最强烈,这段并不是。 他咬下去,齿尖刺破腺体表面,信息素彻底融合,意识刹那被抛至天际,一片空白。 唐珀活鱼似的在他怀里挣了几下,喉中哽了一声,剧烈喘气,心脏跳得厉害。 郁飞尘咽下剩余鲜血,抬头。见唐珀看着他,大梦乍醒一样,清明又茫然。 郁飞尘:“醒了?” alha的信息素无处不在,唐珀眼中茫然渐隐去,应激带来的情绪也逐渐缓和。他点点头,后颈处传来的异样让他想去碰一下那里,但被郁飞尘扣得太死,手腕没法抬起。 他声音微哑:“你……” 郁飞尘:“还认得我吗?” “认得。”他说,“你……” 想问郁飞尘做了什么的话刚出口,忽地咽了下去。 郁飞尘姿势没变,还是那样把人困在床头死角的方寸之地,看着唐珀再次不甚清醒地摇了摇头,原本想推开他的手滑了下去,手指颤抖发软。短短几分钟之间,刚才还冰凉着的躯体忽然温热起来。 摄入足够的alha信息素后,应激期过去,该到下一个阶段了。这人应激发作得有多剧烈,接下来也会程度相当。 总之,抑制剂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6章 远星倒影 14 郁飞尘刚开始在乐园做任务的时候, 对多数世界都感到陌生。 他有很多东西要记住,有很多事物要观察,于是无时无刻不在学习。这种行为一直持续到他能自如应对任何环境下的突发情况。后来即使有新鲜的事物出现,背后的规律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新意了。 不过在今天, 他倒是第一次见到发情期的oga。 也是第一次知道, 那双清冷冷若即若离的眼瞳,能化成一汪润泽的水。 尤其, 那不是别人, 而是居住在暮日山巅的神明。 祂指尖扣进手心,想唤回些许清醒, 但看起来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试几次都没完全合拢, 最后垂落下去, 抓住了雪白的床单。 饶是如此,祂面上还维持着镇静, 微抿嘴唇, 把胡乱蹭着脸颊的卷发拨到耳后去, 好让周身的热度散去一点。正是这点强撑的冷静让郁飞尘头脑里轰然空白了一刹那,他再次认清了自己。 他不喜欢风雨不侵的神像, 他喜欢水里一碰即碎的月亮。 ——但更喜欢这一碰即碎的神明的幻象。 他伸手, 指腹蹭了蹭主神的脸颊, 若即若离的触碰加剧了祂维持清醒的难度。但永眠花的信息素还是让祂既眷恋又害怕, 主神抬头望着他,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竟然成了某种绝望的执迷。 但祂还是没被本能完全驱使, 没向郁飞尘靠近 。 郁飞尘反而往后撤了身, 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着, 在床边扶手椅上好整以暇坐下,就那样看着祂。 被拖入发情期的oga除了本能的渴望外,还会有忽冷忽热的感受,可惜冷和热都无法通过外物来排解。 他看着神明抓住薄被披在自己身上,修长的手指将被子在领口处拢紧。这东西却毫无用处,织物表面摩擦过皮肤,反而加剧了折磨。祂最终还是松手,白绸缎散下去叠铺在身边,像朵四散的流云。 最后主神看向他。 “你还没成年么?”祂道。 郁飞尘:“成年了。” “那你在做什么?”主神冷冷看他,但因为眼眶还泛着红,目光实在没什么力度。 郁飞尘在送别过去的自己,而这都拜主神冕下所赐。 他平时连和人肢体接触都能免则免,更遑论去追求肉身的快乐。 他还知道,这种东西会让很多交情微妙变质。尤其在对方是主神的时候,无异于是个巨大的麻烦。 但他不想拒绝。 甚至从这个世界的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拒绝,这是直到被主神点醒时才发觉的。 他所有的——反对意见,都出于不想猜,和怕麻烦。 而不是因为不想靠近祂。 曾经的许多事,也差不多。 一旦明白了这件事,就好像告别了一段漫长的光阴。 郁飞尘:“悼念一下未成年的时光。” 说完他松了松衣服领口,oga都成这样了,他作为已经把终生标记进行了一半的alha,当然不会很好受。 遗憾的是上帝一视同仁,他也没法借助外物冷却。 但这不代表他会上前。 “我很想帮你缓解现在的境遇,”他对主神说,“但有句话我想问你很久了。” “在标记这件事上,你接受我做出的所有选择,但绝不表态,”他定定看着主神:“不也是一种犹豫和逃避。” 毕竟标记与否这个选择,既不能考验他的能力,也不能验证他的道德。 但他又实在想不出主神有什么可困扰的。他比所有人都省事,哪怕是目前看来最忠诚的墨菲在这里,标记的时候说不定还要哭哭啼啼几声,标完的时候再恋恋不舍地贴几下。 alha的本能在和理智相互撕咬,还隐隐约约占了上风,他分不出多少力气说话,这时候只要主神点一下头,他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主神却静静与他对视。 “是。”祂承认得坦然。 郁飞尘:“我很麻烦?” 他觉得自己不麻烦,想了想自己的预言牌,好像确实挺麻烦。 主神却没回答他,而是做了一件郁飞尘根本没想到的事。 ——凌乱颤抖的呼吸被轻轻压下,祂朝郁飞尘那边去,右手撑着床面直起身子,床很高,这个角度祂比郁飞尘要高出一些。 主神伸手轻轻按在郁飞尘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侧脸,然后俯身过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周围气氛暧昧难言,可这个吻寂静又圣洁。 ——在他身上落下神明的垂爱。 像是燎原的火轰然燃起,永昼的太阳把他的灵魂焚烧殆尽。 肩背重重撞在床面上的时候,主神轻轻喘了口气——此刻祂连喘息声都是湿漉漉的。 “第二次。”祂说。 郁飞尘脑子里没剩下多少回路可供思考使用了,但这种事倒是记得很清楚,这是祂被强行掼在床上的第二次。 但他的“第二次”真是威胁,主神的“第二次”和没说差不多。 “转过去。”他把人拦腰又从原处拉起来,让祂背对着自己。睡袍连纽扣都没几粒,伸手一拉就从肩膀上滑下来。 他把脸埋在主神的颈侧,像把自己埋在永眠花海里。 许久才抬起。 金发在神明肩头凌乱披下,线条优美的肩背像幅画作。 他也是最近才意识到,既然自己的眼睛对世人的表象全不敏感,那他一直以来看到的主神的化身也都不是他人的外壳,而是神明的本相。 “喊你什么?”他在祂耳畔说。 “都可以。” “安菲。”他想了想,又哑着嗓子低低喊了一声“长官”。 “长官”比“安菲”带来的反应大一些,他觉得满意,但最想得到的那个名字还是连影子都没见到。 但他今天得到了一个吻,于是不想在意这件事。 主神的手指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往自己身上带。 于是对那名字的探寻暂时隐去了。郁飞尘没给主神太多主动的机会,要不是那个落在额头的吻讨了他的欢心,他连oga自己触碰自己的权力都不想给。 但作为回礼,捞起来吻了一下主神发尾那个蓬松的卷儿的时候,他还是走神了一个片刻。 主神不为他所知的不仅是那个名字,祂有太多命运过往,即使从现在开始回溯,也是一条无尽的道路,穷其一生不可能走完。神明需要他或许只在此刻,他想追溯或许也是。 他忽然觉得这朝生暮死的念头还挺浪漫,足可以用来写诗。 接下来就再也没走神了。alha和oga的世界太混乱,一些生理特性更是毫无意义。成结的时候oga先是逃,再然后逃无可逃咬着他的肩膀挣扎,最后不动了,肩背绷得像个拉紧了的弓弦。要不是最后哆嗦了几下,郁飞尘怕他真死了。oga应该做手术取掉生殖腔,他想。 不过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中间主神昏了几次,他则觉得失去了对时间和外界的一切感知。等信息素没那么浓了,发情期似乎是安然度过后,他看看时间,又考虑了一会儿“人多久没睡会死掉”后,想给主神说一声“我睡了”,一看发现这人从浴室出来后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意识了个彻底,直到他睡着又睡醒,也没有什么醒来的意思。 房间有送风系统,但气氛还是说不出的荒唐暧昧。郁飞尘觉得难以冷静思考,离开房间锁死房门,去露台体会正常的活人该有的生活了。 白松小心翼翼走上露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郁哥披着一件不知道是谁的外套,不对,不能说是披着,因为把脑袋也在里面。 ——他郁哥坐在露台高处的观景阶梯上,上半身罩在一件不知道是谁的外套里,一动不动。 “他……怎么了?”白松问。 “他怎么了?”温莎问。 秘书:“公爵自闭了。” 司机:“公爵在这里扮演半天的蘑菇了。” “那……是为什么呢?” “愚蠢的beta哪里知道alha的烦恼,”秘书掩面痛哭:“你们好像也帮不上忙,你们也都是beta。” 温莎若有所思地绕着郁飞尘看了几圈:“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唐珀主教的外套,他把自己置于了自己oga信息素的环绕下,是为了获得平静。” “那他为什么不平静呢?”白松道。 温莎看了看时间,叹了口气。 “有些人以为自己很能克制自我,一切都在掌控之内,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的时候,会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当中,他要再思考一下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温莎道:“散了吧,疗养院已经不欢迎他了。” 说完,又长长叹息:“alha,总是在事情已经发生后才醒悟到自己的冲动和过分,并且追悔莫及。他们还经常不承认自己是不理智的动物——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是oga权益保护组织的成员,所以才对alha敌人十分了解。” 郁飞尘淡淡道:“没人让你说话。” 秘书大喜:“公爵活了!” 白松:“郁哥!我的郁哥!” “卡扬主教,你在喊谁?” “这是我家乡的方言,对公爵的敬称。” 郁飞尘最不想看到的场景出现了,这四个人竟然同时出现,他今天被迫听一场群口相声的命运已经在所难免。 但他并不是在自闭。 他在审慎地《应激与狂躁:恐惧的两种极端》alha篇。 打开这本书之前,他还读完了《了解你的alha》《alha的内心世界》等几本书。 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或许,他根本就不该来这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7章 远星倒影 15 **&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a**l**p**h**a**篇**写**,** **o**m**e**g**a**的**恐**惧**源**于**外**界**,**a**l**p**h**a**的**恐**惧**则**源**于**无**法**控**制**的**自**己**。**&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们**的**行**为**由**内**心**驱**使**,**但**内**心**的****却**是**无**法**掌**控**驾**驭**的**野**兽**。**他**们**执**着**于**向**外**在**世**界**留**下**引**人**注**目**的**痕**迹**,** **从**而**掩**饰**面**对**自**我**时**的**恐**慌**。**这**种**痕**迹**有**时**表**现**为**丰**功**伟**绩**,** **有**时**表**现**为**残**杀**破**坏**,**但**实**质**上**与**疯**人**为**确**认**自**己**的**存**在**用**指**甲**在**墙**壁**抓**出**的**斜**道**无**异**。**&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若**要**明**白**一**个**a**l**p**h**a**的**为**人**,** **不**要**聆**听**他**那**自**以**为**是**的**剖**白**,** **他**的**灵**魂**是**一**片**混**沌**。**要**看**向**那**些**他**留**下**的**痕**迹**,** **观**察**他**一**生**中**选**择**什**么**又**放**弃**了**什**么**。**而**一**个**a**l**p**h**a**若**想**真**正**认**识**自**己**,** **继**而**拯**救**自**己**,**方**法**也**是**如**此**。**&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一**边**觉**得**这**个**作**者**在**胡**言**乱**语**,**另**一**边**又**觉**得**自**己**正**在**被**捆**绑**解**剖**。**露**台**阳**光**灿**烂**,** **但**背**后**好**像**开**了**点**冷**气**,** **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应**对**写**书**者**的**攻**讦**。**&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外**面**的**相**声**表**演**还**在**继**续**,** **但**永**眠**花**气**息**忽**地**拂**过**他**耳**畔**,**他**忽**然**又**落**到**了**实**处**。**&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又**不**是**囿**于**生**理**特**性**的**无**能**a**l**p**h**a**。**既**然**不**曾**畏**惧**一**切**外**物**,** **又**为**什**么**要**回**避**自**己**一**片**混**沌**的**灵**魂**。**&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必**须**接**受**它**。**然**后**就**能**看**清**它**。**&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得**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 **又**向**往**什**么**。**离**开**乐**园**或**拥**有**自**己**的**王**国**,** **这**些**也**都**是**追**求**那**个**答**案**的**途**径**。**在**他**还**没**想**清**楚**问**题**本**质**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做**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从**今**往**后**,** **他**决**定**忘**记**所**有**画**地**为**牢**权**衡**利**弊**的**处**事**法**则**,**做**点**发**自**内**心**的**事**情**,**譬**如**对**秘**书**说**的**那**句**“**你**看**他**做**什**么**”**之**类**。**&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然**后**他**可**能**会**发**现**自**己**是**个**嗜**血**如**命**的**狂**徒**,** **或**者**独**i**裁**的**暴**君**,**或**者**善**良**一**点**,** **只**是**一**个**不**知**节**制**的**a**l**p**h**a**。**这**种**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但**是**某**位**主**神**表**示**祂**会**为**之**买**单**。**&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换**成**别**人**,** **他**还**会**怀**疑**这**人**居**心**叵**测**,** **可**主**神**冕**下**就**是**有**解**救**迷**途**羔**羊**的**爱**好**。**&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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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虽**然**,**你**好**像**经**过**了**深**刻**的**反**思**,**但**我**还**要**提**醒**一**件**事**情**。**”**温**莎**道**:**“**把**刚**刚**结**成**标**记**的**o**m**e**g**a**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似**乎**是**件**更**加**糟**糕**的**事**。**”**&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确**实**。**”**&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他**似**乎**不**为**所**动**。**三**分**钟**后**秘**书**的**临**时**通**讯**器**响**了**一**下**,**他**听**完**那**边**的**话**,**对**郁**飞**尘**道**:**“**公**爵**,**小**厨**说**他**按**您**的**吩**咐**精**心**准**备**好**了**晚**餐**,**现**在**送**到**了**走**廊**口**。**”**&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道**:**“**你**们**今**后**涨**一**半**工**资**。**”**&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说**完**在**秘**书**的**欢**送**中**离**开**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你**看**,**你**多**虑**了**。**”**白**松**拍**了**拍**温**莎**的**肩**膀**,**“**他**是**为**了**亲**手**把**晚**餐**交**给**o**m**e**g**a**,**才**在**外**面**待**了**那**么**久**的**。**你**不**要**总**是**带**着**有**色**眼**镜**看**a**l**p**h**a**,**毕**竟**你**自**己**也**是**。**”**&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啧**”**了**一**声**。**&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打**开**房**门**,**先**把**盛**放**晚**餐**的**小**型**推**车**送**了**进**去**,**自**己**才**进**了**门**。**他**已**经**接**受**了**自**己**,**但**还**是**希**望**祂**多**睡**一**会**儿**。**&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幸**的**是**当**他**进**了**房**间**后**,**主**神**已**经**是**醒**着**的**状**态**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祂**起**来**了**,**坐**在**床**边**,**背**对**门**口**望**着**窗**外**。**光**线**从**白**纱**窗**帘**里**透**进**来**,**主**神**披**一**件**柔**软**的**白**浴**袍**,**背**影**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虚**幻**。**&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听**到**郁**飞**尘**进**来**,**祂**回**头**。**&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你**怎**么**样**?**”**郁**飞**尘**道**,**话**说**出**口**他**不**相**信**这**么**温**柔**的**语**气**是**能**从**自**己**口**中**发**出**的**,**比**对**教**皇**做**戏**时**还**要**肉**麻**一**万**倍**。**&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好**在**这**话**很**短**,**主**神**似**乎**并**未**听**出**其**中**差**别**。**&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怎**么**样**,**”**主**神**嗓**音**还**有**点**哑**,**话**尾**带**些**鼻**音**,**祂**看**一**眼**不**远**处**带**日**期**的**古**董**钟**表**,**微**带**无**奈**道**:**“**o**m**e**g**a**太**…**…**误**事**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半**掩**的**金**发**下**,**祂**修**长**的**脖**颈**上**斑**驳**一**片**,**有**咬**痕**也**有**指**痕**,**一**直**延**伸**到**被**浴**袍**领**口**遮**住**的**地**方**。**&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痕**迹**证**据**确**凿**,**但**既**然**主**神**也**把**锅**推**到**了**生**理**特**性**上**,**郁**飞**尘**道**:**“**确**实**。**”**&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就**见**主**神**淡**淡**看**着**他**,**清**冷**冷**的**眼**瞳**里**,**又**好**像**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开**始**前**你**一**直**很**冷**静**,**我**以**为**不**会**太**久**。**”**祂**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刚**被**科**普**书**诘**问**了**几**番**,**此**刻**又**被**主**神**有**意**踩**了**一**下**尾**巴**,**但**他**已**经**决**定**破**罐**子**破**摔**,**这**话**对**他**造**不**成**太**大**效**果**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说**:**“**是**因**为**你**发**情**期**太**长**。**”**&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等**主**神**回**答**,**他**递**去**一**杯**果**汁**,**不**由**分**说**道**:**“**喝**水**。**”**&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倒**打**一**耙**的**技**能**被**学**走**了**,**主**神**接**过**玻**璃**杯**。**果**汁**是**酒**红**色**的**,**祂**咬**着**透**明**吸**管**吸**进**去**,**眼**睫**微**阖**,**一**副**懒**倦**模**样**,**咽**下**时**精**致**的**喉**结**微**动**。**看**了**一**眼**,**郁**飞**尘**觉**得**很**漂**亮**。**&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把**晚**餐**其**它**东**西**摆**好**,**小**厨**把**东**西**搞**得**花**里**胡**哨**,**一**看**就**不**是**给**他**们**公**爵**准**备**的**。**&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简**单**喝**了**杯**牛**奶**。**在**主**神**安**静**用**餐**的**同**时**,**给**祂**简**单**交**代**了**一**下**这**消**失**的**几**天**里**发**生**的**事**。**&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第**一**件**事**就**是**他**们**的**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完**全**吻**合**,**小**数**位**后**几**位**还**相**等**着**,**再**往**后**的**位**数**不**知**道**等**不**等**,**因**为**仪**器**精**度**就**那**样**。**&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于**是**唐**珀**的**再**次**审**判**也**被**提**上**了**议**程**,**就**在**十**天**后**。**&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再**次**审**判**的**结**果**郁**飞**尘**大**概**能**猜**出**来**,**要**么**剥**夺**身**份**流**放**到**兰**顿**星**系**,**要**么**终**身**软**禁**,**总**之**唐**珀**想**再**碰**教**廷**的**一**切**权**力**是**不**可**能**了**,**他**这**辈**子**唯**一**的**位**置**只**能**是**兰**顿**公**爵**的**o**m**e**g**a**。**&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主**神**点**点**头**,**表**示**这**在**意**料**之**中**。**&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第**二**件**事**,**皇**帝**虽**然**没**有**了**尸**身**,**但**还**是**用**一**具**盖**了**帝**国**旗**帜**的**空**棺**风**光**大**葬**了**。**兰**顿**公**爵**缺**席**了**葬**礼**,**教**皇**很**不**高**兴**,**但**没**有**办**法**。**&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另**外**,**雪**人**在**各**个**星**系**都**多**有**出**现**,**超**过**往**年**所**有**频**次**,**死**伤**无**数**,**教**廷**和**帝**国**联**合**发**布**政**令**,**研**究**这**东**西**的**出**现**规**律**,**并**且**建**议**居**民**减**少**出**门**走**动**。**他**们**也**最**好**不**要**出**门**。**&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是**等**审**判**的**这**十**天**内**并**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五**天**后**会**是**一**个**帝**国**的**盛**大**节**日**,**叫**“**熄**星**节**”**。**碰**巧**,**被**白**松**扮**演**了**的**卡**扬**主**教**正**是**今**年**熄**星**节**的**负**责**人**。**白**松**每**天**都**得**对**着**秘**语**连**蒙**带**猜**处**理**事**务**,**连**带**着**温**莎**一**起**头**大**。**&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节**日**的**名**字**吸**引**了**主**神**的**注**意**,**祂**轻**声**重**复**了**一**遍**:**“**熄**星**节**?**”**&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是**叫**这**个**,**和**他**们**的**能**源**有**关**,**我**觉**得**可**能**是**个**重**要**线**索**,**但**暂**时**还**不**知**道**能**用**在**哪**里**。**”**&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主**神**:**“**说**说**。**”**&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太**长**,**等**会**说**。**”**&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用**便**签**纸**写**了**个**纸**条**递**给**主**神**,**祂**拿**过**去**,**微**讶**,**道**:**“**谢**谢**你**。**”**&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谢**。**”**郁**飞**尘**道**。**他**还**记**得**这**人**想**答**问**时**的**样**子**,**于**是**把**白**松**在**解**惑**区**的**账**号**要**过**来**了**,**房**间**里**没**什**么**娱**乐**,**当**个**消**遣**。**&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主**神**把**便**签**叠**了**个**漂**亮**的**三**角**形**,**夹**进**笔**记**本**里**,**态**度**很**珍**惜**郑**重**。**像**是**得**到**什**么**意**料**之**外**的**褒**扬**一**般**,**郁**飞**尘**升**起**种**微**妙**愉**快**的**情**绪**。**&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接**着**就**说**起**了**“**熄**星**节**”**。**</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8章 远星倒影 16 **&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些**资**料**是**白**松**整**理**出**来**的**,** **没**用**被**教**廷**监**视**着**的**通**用**网**络**发**给**他**,**而**是**直**接**交**了**一**枚**存**储**芯**片**。**&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一**个**科**技**强**大**的**文**明**可**以**没**有**皇**帝**,**当**然**也**可**以**没**有**教**皇**。**但**它**得**有**丰**饶**富**足**的**物**资**,** **还**有**取**之**不**竭**的**能**源**—**—**宇**宙**中**的**无**数**星**球**就**是**这**个**世**界**的**物**资**和**能**源**。**对**一**个**浩**瀚**星**系**的**所**有**权**是**贵**族**和**领**主**们**最**价**值**连**城**的**财**产**。**&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个**世**界**的**星**体**分**为**三**种**,**新**星**、**地**星**和**死**星**。**新**星**燃**烧**自**己**,** **散**发**源**源**不**断**的**光**和**热**,** **是**人**类**最**大**的**能**量**来**源**。**当**它**们**耗**尽**其**燃**料**时**,** **就**会**熄**灭**变**冷**,** **成**为**一**颗**普**通**的**地**星**,**人**们**在**地**星**上**居**住**和**生**存**,**某**些**地**星**里**蕴**含**珍**奇**的**矿**物**和**资**源**。**&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当**一**颗**地**星**的**寿**命**也**走**到**尽**头**时**,** **它**会**坍**缩**崩**解**,**成**为**一**片**能**湮**没**光**线**,** **星**舰**有**进**无**出**的**死**亡**之**地**,** **称**为**“**死**星**”**。**&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三**个**阶**段**的**演**变**是**十**分**漫**长**的**,**但**文**明**需**要**地**星**,**越**多**越**好**。**终**于**,** **教**廷**在**研**究**如**何**更**大**限**度**使**用**新**星**能**源**、**避**开**死**星**区**域**的**时**候**,** **窥**见**了**真**理**的**另**一**个**角**落**,** **发**明**了**一**种**人**造**星**体**“**镜**星**”**。**&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把**一**颗**镜**星**释**放**到**一**颗**新**星**和**一**颗**死**星**之**间**,**新**星**的**能**量**就**会**源**源**不**断**被**死**星**吞**噬**湮**灭**,**就**像**是**死**星**通**过**这**面**镜**子**倒**影**到**了**它**身**上**一**样**。**&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主**神**听**着**,**问**了**一**句**:**“**折**叠**?**”**&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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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以**往**,**镜**星**的**技**术**还**不**算**太**成**熟**,**教**廷**一**年**最**多**熄**灭**十**颗**新**星**,**但**是**在**今**年**,**关**键**技**术**出**现**了**一**次**飞**跃**,**教**皇**准**备**一**次**性**熄**灭**的**新**星**有**三**百**颗**之**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听**完**后**,**主**神**淡**淡**道**:**“**他**们**很**快**会**耗**竭**现**存**的**新**星**。**”**&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同**意**,**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他**想**到**的**是**另**一**件**事**。**&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廷**掌**握**了**快**速**制**造**地**星**的**手**段**,**无**异**于**开**采**了**一**座**价**值**连**城**的**金**矿**,**而**且**这**一**权**力**为**它**独**有**。**贵**族**和**领**主**们**谁**不**想**扩**张**自**己**的**领**土**,**谁**又**会**不**想**得**到**那**些**新**生**的**地**星**呢**?**&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一**次**性**熄**灭**的**这**三**百**颗**地**星**,**就**是**教**廷**抛**出**的**诱**饵**。**它**大**张**旗**鼓**,**向**所**有**人**宣**告**了**自**己**现**在**的**力**量**。**&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样**一**来**,**教**廷**就**可**以**…**…**以**开**拓**地**星**为**条**件**,**与**大**贵**族**们**达**成**协**议**,**要**求**他**们**奉**献**出**什**么**。**&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把**自**己**代**入**一**个**野**心**勃**勃**的**教**皇**的**角**色**,**觉**得**一**群**贵**族**拥**地**自**治**确**实**很**烦**。**如**果**他**手**里**有**这**么**一**个**杀**手**锏**,**就**算**不**逼**贵**族**们**拿**出**星**系**的**治**理**权**来**换**,**也**要**拿**软**刀**子**割**肉**,**把**他**们**逐**渐**架**空**成**只**拿**油**水**,**没**有**实**权**的**名**义**主**人**。**&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而**贵**族**们**不**得**不**让**步**。**一**旦**自**己**不**让**步**而**他**人**同**意**,**自**家**星**系**的**实**力**很**快**就**会**沦**为**绝**对**弱**势**。**这**样**一**来**,**所**有**星**系**就**成**了**教**廷**的**囊**中**之**物**。**因**为**退**让**有**了**一**次**,**就**会**有**接**下**来**无**数**次**。**&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们**能**守**住**阵**地**的**唯**一**方**法**就**是**全**部**拒**绝**,**可**惜**不**太**可**能**有**这**种**情**况**,**因**为**一**定**有**人**经**受**不**住**诱**惑**。**&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教**皇**也**不**会**什**么**都**不**做**,**教**皇**得**煽**风**点**火**,**一**边**笼**络**贵**族**,**一**边**培**植**听**话**的**君**王**,**同**时**打**压**反**对**者**。**&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总**之**,**首**都**星**内**必**然**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历**史**的**折**点**甚**至**会**因**此**出**现**。**&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并**道**:**“**一**旦**这**样**,**扳**倒**教**廷**会**很**难**。**我**需**要**再**做**计**划**。**”**&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墨**菲**说**得**没**错**,**”**主**神**说**,**“**你**很**有**□**□**的**倾**向**。**”**&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相**信**墨**菲**的**原**话**会**比**主**神**的**转**述**难**听**一**百**倍**,**这**丑**画**制**造**者**。**&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道**:**“**但**你**也**承**认**我**说**得**对**,**教**皇**会**这**样**打**算**。**”**&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主**神**微**不**可**见**地**颔**首**。**&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你**还**有**别**的**意**见**?**”**&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话**说**出**口**他**觉**得**很**奇**怪**,**他**好**像**很**容**易**猜**出**主**神**想**说**什**么**—**—**仅**限**祂**一**个**人**。**而**且**,**他**对**此**很**有**把**握**。**&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有**,**对**你**的**最**后**一**句**话**。**”**主**神**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皇**做**出**了**愚**蠢**的**选**择**,**”**祂**道**,**“**以**神**权**高**居**人**上**者**,**若**想**长**久**如**此**,**永**远**不**要**染**指**世**俗**的**权**力**。**”**&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心**说**以**神**权**高**居**人**上**者**不**就**是**你**。**&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腹**诽**完**仔**细**想**,**又**觉**得**这**话**很**对**。**教**廷**决**定**争**夺**世**俗**权**力**的**时**候**,**就**已**经**自**降**身**份**,**来**到**了**它**不**熟**悉**而**敌**人**熟**悉**的**战**场**上**。**&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你**在**教**我**?**”**&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没**有**,**”**主**神**微**笑**,**“**你**再**看**几**天**,**也**会**明**白**。**”**&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可**他**一**旦**不**去**争**夺**更**多**世**俗**权**力**来**巩**固**自**己**的**统**治**,**总**有**一**天**别**人**会**发**现**他**的**统**治**是**个**…**…**用**秘**语**围**起**来**的**空**中**楼**阁**,**然**后**推**翻**他**。**”**&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人**的**说**话**风**格**把**他**的**措**辞**都**带**得**人**模**狗**样**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主**神**道**:**“**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错**的**。**”**&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翘**了**翘**唇**角**。**&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主**神**觉**得**他**神**色**有**异**,**不**像**在**想**正**事**:**“**你**在**想**什**么**?**”**&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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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皇**的**统**治**是**用**秘**语**围**起**来**的**空**中**楼**阁**,**这**份**辞**典**就**是**毁**灭**它**的**杀**手**锏**,**只**是**那**位**唐**珀**用**得**不**好**,**这**东**西**对**他**来**说**太**纯**净**,**他**一**直**把**公**布**它**当**做**最**终**的**梦**想**,**而**不**是**手**段**。**&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已**经**预**见**了**公**布**这**东**西**会**给**教**廷**带**来**的**打**击**,**但**他**不**会**现**在**用**。**点**起**第**一**把**火**没**什**么**用**,**抽**走**最**后**一**张**牌**才**能**让**那**座**空**中**楼**阁**轰**然**倒**塌**。**他**做**事**还**是**追**求**一**点**美**感**的**,**不**会**浪**费**力**气**,**和**墨**菲**那**些**丑**陋**的**画**作**截**然**不**同**。**&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在**此**之**前**,**他**得**看**更**多**资**料**,**还**要**去**和**腐**朽**的**封**建**贵**族**们**见**个**面**,**看**看**事**情**究**竟**怎**样**。**再**考**虑**究**竟**是**让**温**莎**当**皇**帝**还**是**老**三**。**权**力**之**间**的**牵**制**错**综**复**杂**,**皇**帝**的**立**场**很**重**要**。**&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唐**珀**的**审**判**。**&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审**判**材**料**自**己**准**备**。**”**&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过**一**会**儿**他**回**头**看**,**主**神**却**已**经**回**到**了**床**和**枕**头**之**间**。**&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祂**这**几**天**被**折**腾**了**太**久**,**材**料**晚**两**天**不**迟**。**郁**飞**尘**目**光**回**到**已**经**打**开**了**审**判**材**料**页**的**屏**幕**上**。**两**样**工**作**都**很**顺**利**,**尤**其**是**他**被**主**神**的**话**点**醒**后**,**对**付**教**廷**的**方**案**改**变**了**很**多**,**而**且**看**起**来**越**发**可**行**。**&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沉**浸**其**中**,**结**束**的**时**候**才**稍**作**放**松**。**夜**色**已**深**,**主**神**看**起**来**已**经**睡**着**了**。**他**关**掉**电**子**设**备**,**洗**漱**完**后**和**主**神**各**在**床**的**一**边**,**打**算**睡**觉**。**以**前**睡**单**人**床**的**时**候**安**菲**尔**会**睡**他**怀**里**,**这**次**床**很**宽**敞**,**倒**是**各**自**规**规**矩**矩**。**&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没**睡**着**。**&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起**初**在**想**教**廷**,**后**来**在**想**与**某**位**神**明**有**关**的**事**情**。**&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昏**暗**里**只**能**看**见**那**边**的**轮**廓**。**他**靠**近**了**,**起**身**看**着**祂**。**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去**信**仰**祂**,**可**他**不**虔**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看**久**了**,**他**伸**手**去**触**碰**金**发**中**的**一**缕**,**永**眠**花**气**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夜**色**里**蔓**延**开**来**。**</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9章 远星倒影 17 **&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信**息**素**的**反**应**很**快**。**不**一**会**儿**他**就**听**见**主**神**的**呼**吸**没**那**么**平**稳**。**&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喊**了**一**声**:**“**安**菲**。**”**&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安**菲**这**才**缓**缓**睁**开**眼**睛**。**郁**飞**尘**开**灯**,** **那**双**淡**冰**绿**的**眼**睛**因**为**骤**然**的**光**线**眯**了**一**下**,**这**动**作**很**懒**倦**,**连**余**光**都**波**光**潋**滟**。**这**人**没**说**话**,** **算**是**默**许**。**被**抱**起**来**的**时**候**祂**的**皮**肤**隔**着**一**层**薄**绸**布**料**和**郁**飞**尘**手**指**相**贴**,**温**度**和**触**感**都**真**实**得**像**个**谎**言**。**像**是**神**明**本**该**是**一**团**缥**缈**抓**不**住**的**烟**,** **郁**飞**尘**则**该**是**个**没**有**温**度**的**偶**人**那**样**。**&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安**菲**仍**看**着**郁**飞**尘**的**眼**睛**,**眼**瞳**带**点**银**色**,**看**上**去**空**无**一**物**。**好**像**从**没**了**解**过**他**,** **祂**想**。**&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摆**弄**舰**载**机**仪**表**盘**的**时**候**,**再**到**更**早**的**时**候**,** **一**直**是**这**种**样**子**。**他**一**直**没**什**么**变**化**,** **反**而**让**人**不**明**白**内**里**是**什**么**。**&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有**些**东**西**没**人**教**还**是**不**会**。**侧**颈**被**咬**过**的**地**方**发**疼**,**祂**俯**身**蜻**蜓**点**水**一**样**吻**了**一**下**郁**飞**尘**脖**颈**的**同**样**地**方**。**&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学**会**了**,** **他**一**直**很**喜**欢**神**明**的**头**发**落**在**他**肩**上**的**那**个**片**刻**,** **但**对**使**用**这**种**若**即**若**离**的**花**招**没**什**么**兴**趣**。**但**他**今**晚**也**没**想**着**要**折**腾**安**菲**。**&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过**,**不**知**道**他**之**前**究**竟**给**安**菲**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这**人**又**开**口**道**:**“**我**还**没**睡**好**。**你**不**能**再**像**上**次**那**样**。**”**&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语**气**不**能**说**是**命**令**,** **只**能**说**是**习**惯**于**说**了**别**人**就**会**照**做**。**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声**音**带**着**点**软**,**让**人**还**愿**意**听**。**&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审**视**了**一**下**他**们**现**在**的**相**对**位**置**。**为**了**彻**底**把**这**人**从**被**子**里**扒**拉**出**来**,**他**把**安**菲**放**在**了**自**己**身**上**,**让**祂**面**对**着**自**己**。**&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想**到**一**种**可**能**性**。**&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那**你**可**以**自**己**来**。**”**他**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安**菲**:**“**…**…**”**&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真**到**安**菲**照**他**的**话**做**了**时**候**,**郁**飞**尘**又**觉**得**这**是**个**错**误**的**选**择**。**&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祂**确**实**没**多**少**力**气**了**,**祂**微**蹙**着**眉**跪**坐**在**他**身**上**。**汗**涔**涔**的**,**几**缕**额**发**贴**在**脸**颊**旁**,** **起**落**的**时**候**难**免**被**擦**过**生**殖**腔**的**环**口**,**这**时**候**祂**浑**身**会**触**电**般**颤**一**下**,** **闭**眼**喘**息**,** **过**好**几**秒**才**能**从**脱**力**中**恢**复**过**来**。**&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更**多**时**候**,** **祂**就**那**样**垂**着**眼**睫**看**他**。****如**微**卷**的**金**发**一**样**凌**乱**,**祂**的**灵**魂**却**始**终**平**静**坦**然**。**就**好**像**这**也**是**神**明**布**施**的**一**种**方**式**,**祂**仍**然**高**高**在**上**,**握**着**一**把**能**打**开**天**国**的**钥**匙**,**决**定**是**否**恩**赐**给**他**。**&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确**实**,**郁**飞**尘**想**。**无**论**他**在**心**中**用**哪**个**名**字**去**称**呼**,**祂**的**本**质**仍**然**是**那**位**属**于**永**昼**的**神**明**。**&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以**神**权**高**居**人**上**者**,**不**能**染**指**世**俗**的**权**力**,**那**世**俗**的****呢**?**&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变**成**一**个**彻**底**不**虔**诚**的**信**徒**,**反**扣**住**安**菲**的**手**腕**往**下**拽**,**把**他**牢**牢**钉**在**自**己**身**上**不**能**抬**起**半**分**,**褫**夺**了**那**把**通**往**天**国**的**钥**匙**,**然**后**用**彻**底**激**烈**的**方**式**占**据**主**动**。**&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结**束**的**时**候**主**神**彻**底**脱**力**了**,**靠**在**他**肩**上**没**动**。**郁**飞**尘**稍**微**一**碰**,**祂**就**会**就**痉**挛**一**样**激**灵**一**下**,**似**哭**似**喘**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化**成**温**热**的**吐**息**拂**在**郁**飞**尘**颈**间**。**&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再**欺**负**就**要**哭**了**,**郁**飞**尘**想**。**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想**为**更**加**不**虔**诚**的**举**动**做**铺**垫**,**他**安**抚**般**抱**着**祂**。**像**是**缓**过**来**了**,**主**神**挣**了**几**下**,**想**回**到**祂**原**来**的**位**置**。**&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抑**制**剂**过**度**的**发**情**期**最**难**打**发**,**一**旦**近**距**离**接**触**太**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难**以**预**测**。**&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郁**飞**尘**正**不**想**放**手**,**扣**着**人**不**放**的**时**候**手**指**无**意**擦**过**祂**的**侧**腹**,**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会**有**孩**子**吗**?**”**&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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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祂**却**低**声**道**:**“**没**有**过**。**”**&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然**后**主**神**彻**底**不**再**和**他**说**话**,**不**知**道**哪**句**话**把**祂**惹**到**了**。**郁**飞**尘**甚**至**觉**得**这**很**新**鲜**。**&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把**人**平**放**到**床**上**,**学**祂**之**前**的**样**子**,**吻**了**一**次**颈**侧**的**伤**口**,**又**往**下**吻**了**一**下**。**主**神**没**说**话**,**但**手**指**穿**进**他**发**间**抚**了**一**下**。**祂**总**是**予**取**予**求**。**&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天**睡**得**很**迟**,**到**第**二**天**,**连**郁**飞**尘**一**个**纪**元**不**变**的**生**物**钟**都**宣**告**停**摆**,**他**起**晚**了**。**吩**咐**完**小**厨**等**主**教**醒**了**准**备**早**饭**后**,**外**面**的**消**息**就**来**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是**温**莎**来**拜**访**。**&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贸**然**造**访**,**不**知**道**有**没**有**打**扰**您**的**安**眠**,**亲**爱**的**兰**顿**公**爵**。**我**没**有**和**小**卡**杨**一**起**前**来**,**是**因**为**他**们**的**‘**熄**星**节**’**事**务**繁**忙**,**最**近**正**在**频**繁**排**练**,**他**抽**不**出**时**间**。**”**&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一**听**这**语**气**就**有**鬼**。**果**然**,**在**会**客**室**坐**下**后**,**温**莎**就**笑**眯**眯**开**门**见**山**:**“**我**在**小**卡**扬**那**里**了**解**到**教**皇**冕**下**打**算**一**次**性**熄**灭**3**0**0**颗**新**星**来**彰**显**自**己**的**实**力**,**之**前**没**听**到**一**点**风**声**。**兰**顿**,**你**有**什**么**想**法**?**”**&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皇**大**概**是**要**给**大**家**一**个**突**然**震**慑**,**然**后**迅**速**出**手**。**消**息**密**不**透**风**,**连**唐**珀**都**不**知**道**,**记**忆**中**查**无**此**事**。**多**亏**白**松**是**熄**星**节**主**持**者**,**他**们**才**得**到**这**个**消**息**。**&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其**他**人**呢**?**”**&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其**它**人**当**然**还**不**知**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你**可**以**考**虑**让**他**们**知**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垂**下**眼**想**了**一**会**儿**,**文**质**彬**彬**地**笑**。**&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兰**顿**公**爵**,**”**他**道**,**“**你**对**冕**下**不**忠**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你**也**是**。**”**&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和**装**模**作**样**的**封**建**贵**族**说**话**其**实**很**省**事**,**因**为**大**家**的**利**益**一**致**。**温**莎**很**快**亮**明**了**自**己**的**底**线**:**“**在**某**种**意**义**上**我**只**忠**诚**于**温**莎**家**的**土**地**。**换**句**话**说**,**我**想**要**3**0**0**颗**地**星**,**但**什**么**都**不**想**付**出**。**说**实**话**,**我**不**觉**得**我**们**各**自**还**有**什**么**可**以**付**出**之**物**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答**案**在**郁**飞**尘**意**料**之**中**,**腐**朽**的**贵**族**领**主**当**然**要**吃**人**不**吐**骨**头**。**千**百**年**来**教**廷**钳**制**各**个**领**域**,**大**家**习**惯**也**就**罢**了**,**现**在**陡**然**降**临**了**新**压**力**,**就**不**得**不**再**审**视**一**下**自**己**和**教**廷**的**关**系**。**&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以**己**度**人**,**如**今**又**有**了**温**莎**作**为**佐**证**,**很**容**易**就**得**出**结**论**:**世**上**本**不**存**在**真**正**的**虔**诚**。**人**们**真**正**想**维**护**的**其**实**只**有**自**己**的**所**有**物**。**&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那**他**自**己**的**不**虔**诚**也**说**得**过**去**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把**自**己**的**思**绪**从**某**位**神**明**身**上**收**回**,**却**见**秘**书**和**司**机**两**个**火**烧**尾**巴**一**样**蹿**过**来**:**“**公**爵**!**不**好**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被**秘**书**带**去**,**看**着**最**初**兰**顿**公**爵**居**住**的**黑**白**大**卧**室**里**诡**异**的**痕**迹**,**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地**板**和**天**花**板**上**都**有**深**深**的**凹**痕**,**墙**壁**的**挂**画**和**墙**壁**一**起**消**失**,**床**硬**生**生**被**削**去**了**一**大**半**,**同**时**,**这**个**楼**层**的**其**它**房**间**或**多**或**少**也**有**同**样**的**印**记**。**&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监**控**残**存**的**画**面**显**示**,**凌**晨**即**将**天**亮**的**时**候**,**两**个**雪**人**幽**然**降**临**在**了**这**里**。**&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我**听**说**了**雪**人**这**几**天**活**动**越**来**越**频**繁**,**我**没**想**到**竟**然**…**…**”**秘**书**道**:**“**公**爵**,**以**后**您**在**的**地**方**我**要**2**4**小**时**派**人**看**守**。**”**&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用**。**”**郁**飞**尘**想**着**雪**人**降**临**时**诡**异**的**湮**灭**景**象**,**再**想**到**皇**帝**的**突**然**死**亡**,**首**都**星**的**局**势**…**…**忽**然**抓**住**了**一**点**头**绪**,**正**对**温**莎**说**:**“**你**亲**口**转**告**卡**扬**—**—**”**&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不**知**什**么**时**候**也**得**到**了**消**息**往**这**边**来**,**站**在**他**身**旁**,**也**看**向**房**间**里**。**&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原**来**主**教**也**换**人**了**。**”**温**莎**看**了**一**会**儿**,**饶**有**兴**趣**道**:**“**公**爵**,**你**知**道**吗**,**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忽**然**多**看**了**温**莎**一**眼**。**</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0章 远星倒影 18 **&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当**然**注**意**到**了**那**一**眼**,** **世**上**能**让**主**神**感**到**意**外**的**东**西**并**不**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回**忆**了**一**番**自**己**和**主**神**的**外**貌**,**得**不**出**什**么**结**果**。**不**过**主**神**也**曾**经**说**过**温**莎**的**特**殊**之**处**,**他**能**透**过**外**表**隐**约**感**知**事**物**的**本**质**。**&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像**吗**?**”**郁**飞**尘**淡**淡**道**,** **“**那**我**和**卡**扬**呢**。**”**&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并**不**像**。**”**说**完**他**叹**一**口**气**:**“**怪**不**得**你**们**的**特**征**值**能**完**全**匹**配**,** **不**过**现**在**好**像**不**是**谈**论**你**们**之**间**感**情**的**好**时**机**。**”**&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几**人**看**向**一**片**狼**藉**的**主**卧**室**。**&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却**掏**出**一**个**笔**记**本**:**“**这**已**经**是**首**都**星**内**发**生**的**第**两**百**四**十**三**起**雪**人**事**故**,**至**于**是**整**个**帝**国**的**第**几**起**,**数**量**不**好**记**录**,** **有**些**星**系**很**多**,** **有**些**则**很**少**。**唉**,** **昨**天**卡**昂**伯**爵**连**夜**逃**回**家**乡**避**难**,**结**果**半**路**就**遇**到**了**雪**人**,**真**不**幸**。**”**&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但**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遇**到**它**。**”**&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是**么**,** **”**温**莎**仍**然**笑**眯**眯**不**动**声**色**,** **“**真**可**怕**。**”**&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让**卡**扬**忙**完**过**来**见**我**。**之**后**你**拜**访**各**位**贵**族**的**时**候**,** **把**我**连**续**两**次**遇**到**雪**人**的**事**情**说**出**去**,**顺**便**提**一**下**我**和**唐**珀**的**关**系**。**”**&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但**我**为**什**么**要**去**拜**访**各**位**贵**族**。**”**&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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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感**到**唐**珀**对**温**莎**的**兴**趣**又**多**了**些**许**。**果**然**,**唐**珀**问**:**“**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说**,**他**从**小**到**大**暗**恋**过**很**多**位**o**m**e**g**a**哥**哥**,**但**他**们**都**没**有**太**好**的**结**果**。**&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我**加**入**保**护**组**织**,**是**因**为**o**m**e**g**a**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对**待**。**”**&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说**完**,**他**等**待**唐**珀**的**夸**奖**。**这**时**郁**飞**尘**警**觉**到**这**人**话**里**话**外**流**露**出**对**某**一**类**型**o**m**e**g**a**哥**哥**的**偏**爱**,**而**唐**珀**正**好**就**是**。**&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却**却**道**:**“**除**去**o**m**e**g**a**之**外**,**还**有**许**多**人**也**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譬**如**?**”**&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譬**如**平**民**与**贵**族**从**事**不**同**的**劳**动**。**譬**如**有**人**可**以**进**入**修**道**院**,**而**有**人**不**能**。**”**&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因**为**人**生**来**有**天**赋**与**血**脉**的**区**别**。**”**&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人**生**来**也**有**a**l**p**h**a**与**o**m**e**g**a**的**区**别**。**”**&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o**m**e**g**a**现**在**并**没**有**得**到**他**们**应**得**的**—**—**好**了**,**我**知**道**了**,**你**下**一**句**要**问**我**,**平**民**又**是**否**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东**西**。**”**温**莎**叹**了**口**气**:**“**主**教**,**你**很**危**险**。**”**&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有**吗**。**”**&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有**,**我**明**白**你**想**说**的**,**伤**害**o**m**e**g**a**的**东**西**和**伤**害**平**民**的**是**同**一**种**。**但**谁**让**人**们**生**来**就**有**种**种**区**别**,**而**世**上**的**利**益**又**总**共**就**只**有**这**么**多**。**只**不**过**那**不**是**我**能**改**变**的**东**西**,**我**很**有**自**知**之**明**。**”**温**莎**说**,**“**我**只**在**不**影**响**家**族**的**前**提**下**帮**助**我**能**帮**助**的**,**自**以**为**是**一**个**善**良**的**好**人**。**”**&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温**声**道**:**“**你**已**经**很**勇**敢**。**”**&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愿**。**好**了**,**我**要**走**了**,**继**续**做**个**腐**朽**的**贵**族**。**”**温**莎**告**辞**了**几**步**路**,**又**道**,**“**所**以**,**以**后**如**果**您**需**要**什**么**帮**助**,**我**也**只**能**在**那**个**前**提**下**施**以**援**手**。**”**&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谢**谢**你**。**”**&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离**开**了**。**这**时**候**他**才**有**点**像**个**十****岁**小**孩**的**样**子**。**&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冷**眼**旁**观**。**唐**珀**看**似**传**教**失**败**,**其**实**却**是**又**收**获**了**一**只**迷**途**的**羔**羊**。**&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人**心**中**的**善**良**和**正**义**,**其**实**与**人**心**中**的**阴**暗**与**邪**恶**一**样**,**都**很**容**易**被**唤**起**。**一**旦**唤**起**,**许**多**事**会**因**此**改**变**。**&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先**看**透**,**再**暗**示**,**最**后**引**导**,**祂**的**套**路**郁**飞**尘**现**在**几**乎**可**以**背**诵**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他**自**己**现**在**正**在**被**向**哪**个**方**向**炮**制**,**又**炮**制**到**了**哪**个**程**度**而**已**。**&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用**勺**柄**敲**了**敲**杯**沿**:**“**您**的**信**徒**已**经**很**多**了**,**主**教**。**”**&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对**此**并**没**有**避**讳**。**“**他**适**合**与**你**共**事**,**而**不**是**我**。**”**他**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也**觉**得**和**温**莎**说**话**省**事**,**但**暂**时**未**予**置**评**。**他**回**到**那**间**卧**室**,**手**指**划**过**床**板**整**齐**的**断**口**。**&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如**果**准**备**标**记**的**时**候**没**有**出**于**安**全**考**虑**而**另**选**房**间**,**直**接**带**唐**珀**睡**在**了**这**里**,**难**说**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他**们**的**存**在**。**&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以**后**轮**流**守**夜**。**”**他**出**言**剥**夺**了**唐**珀**的**一**些**睡**眠**时**间**。**一**转**头**却**正**好**看**见**唐**珀**露**出**微**微**困**倦**的**神**情**,**巧**得**很**。**&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算**了**,**”**他**道**,**“**你**守**白**天**。**”**&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几**天**像**是**度**过**了**一**个**永**眠**花**环**绕**的**假**期**一**样**,**现**在**假**期**结**束**,**他**们**原**本**就**不**是**活**在**安**全**世**界**里**的**人**。**&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用**你**那**份**秘**语**辞**典**把**教**廷**所**有**资**料**翻**译**成**通**用**语**言**,**上**传**到**知**识**库**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会**怎**么**样**?**”**他**不**无**恶**意**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起**初**人**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接**着**,**你**会**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混**乱**。**”**唐**珀**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也**算**完**成**任**务**么**?**”**&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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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作**为**一**个**想**要**偶**尔**配**合**帮**忙**的**旁**观**者**,**不**能**说**感**到**苦**恼**,**只**是**难**免**会**生**出**一**些**投**诉**的**念**头**罢**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更**新**知**识**库**是**最**高**级**别**的**权**限**,**你**只**能**强**迫**教**皇**交**出**权**限**,**或**突**破**保**护**知**识**库**系**统**的**‘**幕**墙**’**。**”**唐**珀**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可**以**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不**得**不**提**醒**他**:**“**教**皇**现**在**对**你**多**有**戒**备**。**”**&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这**完**全**是**因**为**我**的**o**m**e**g**a**是**个**反**对**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又**道**:**“**现**在**我**们**统**一**阵**营**了**,**你**可**以**考**虑**供**出**几**个**重**要**的**同**党**。**不**要**怕**,**现**在**我**不**电**你**。**”**&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皇**只**限**制**了**唐**珀**的**行**动**,**而**没**限**制**郁**飞**尘**,**于**是**兰**顿**公**爵**堂**而**皇**之**地**出**了**庄**园**门**,**不**仅**拜**访**了**贵**族**们**,**连**那**些**重**要**的**神**职**人**员**也**没**有**落**下**。**所**有**人**都**表**示**,**抚**平**狂**躁**后**,**兰**顿**公**爵**确**实**发**生**了**质**的**改**变**,**简**直**可**以**称**为**“**升**华**”**,**这**个**词**出**自**一**位**风**流**的**神**父**对**女**友**说**的**俏**皮**话**,**逐**渐**被**越**来**越**多**的**人**用**了**起**来**。**&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在**“**雪**人**”**频**繁**出**现**的**阴**影**下**,**还**有**几**位**大**贵**族**不**知**从**何**而**来**的**心**事**重**重**里**,**兰**顿**公**爵**的**改**变**简**直**成**了**首**都**星**内**唯**一**能**使**人**轻**松**一**下**的**谈**资**,**他**两**次**遇**到**“**雪**人**”**的**巧**合**经**历**也**同**样**吸**人**眼**球**。**&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如**果**还**能**遇**见**第**三**次**,**我**不**得**不**怀**疑**是**有**人**针**对**兰**顿**公**爵**了**。**对**吧**,**卡**扬**?**”**温**莎**公**爵**开**玩**笑**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接**手**唐**珀**的**社**交**关**系**,**进**行**几**次**有**效**的**接**触**过**后**,**郁**飞**尘**带**回**庄**园**的**资**料**也**越**来**越**关**键**。**白**松**处**理**熄**星**节**事**务**也**越**来**越**熟**练**,**能**抽**空**出**来**完**成**他**郁**哥**交**代**的**任**务**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过**,**他**和**自**己**的**o**m**e**g**a**还**在**标**记**后**的**磨**合**期**内**,**短**暂**的**分**离**也**会**引**起**信**息**素**的**变**化**,**需**要**用**更**多**的**相**处**时**间**来**弥**补**。**于**是**郁**飞**尘**在**庄**园**隔**空**找**教**廷**事**情**的**时**候**,**唐**珀**就**在**一**旁**答**题**。**雪**人**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慌**,**解**惑**区**几**乎**被**这**东**西**占**据**。**几**天**内**,**雪**人**事**故**越**来**越**多**,**整**个**帝**国**里**已**经**发**生**了**几**万**起**。**唐**珀**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蹙**着**眉**。**&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的**所**有**工**作**在**一**个**下**午**宣**告**结**束**。**&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主**教**,**”**他**道**,**“**来**看**这**个**。**”**&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放**下**终**端**,**看**向**郁**飞**尘**屏**幕**上**的**一**张**数**据**图**。**图**上**有**两**条**曲**线**,**两**条**都**逐**渐**升**高**,**并**且**起**伏**节**奏**极**其**相**似**,**明**显**存**在**相**关**关**系**。**&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第**一**条**线**是**“**雪**人**”**在**各**个**时**间**段**出**现**的**频**次**。**&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第**二**条**线**是**教**廷**进**行**熄**星**试**验**的**次**数**。**&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两**个**毫**不**关**联**之**物**被**摆**到**一**起**时**,**竟**然**呈**现**出**这**样**的**结**果**。**</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1章 远星倒影 19 **&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看**着**那**张**图**,** **没**说**话**。**&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更**关**键**的**证**据**。**&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每**天**凌**晨**三**点**到**上**午**八**点**是**休**息**时**间**,**熄**星**试**验**停**止**,** **与**此**同**时**,** **“**雪**人**”**也**销**声**匿**迹**,**直**到**上**午**八**点**后**才**再**次**如**幽**灵**一**般**出**现**在**各**个**地**方**。**&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再**追**溯**“**熄**星**”**技**术**被**发**明**出**来**的**年**代**,**果**然**,** **也**是**在**那**之**后**不**久**,** **有**了**关**于**“**雪**人**”**的**零**星**发**现**。**&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事**实**简**直**像**是**板**上**钉**钉**:**“**雪**人**”**现**象**是**教**廷**熄**灭**新**星**时**造**成**的**副**产**品**。**&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当**初**,**白**松**说**镜**星**能**把**死**星**投**影**到**新**星**上**—**—**于**是**郁**飞**尘**想**起**在**飞**船**上**亲**眼**看**到**的**那**个**雪**人**,**它**外**形**像**人**,** **动**作**也**像**人**,**只**有**材**质**不**像**,**倒**像**是**个**活**人**的**投**影**。**&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只**是**新**星**和**死**星**都**体**积**庞**大**,**能**量**浩**瀚**,** **经**得**起**所**谓**“**投**影**”**而**不**崩**毁**,**人**类**却**单**薄**孱**弱**,**怎**么**能**和**星**球**相**比**。**&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至**于**原**本**只**该**存**在**于**新**星**和**死**星**间**的**投**影**关**系**怎**么**出**现**在**了**人**类**身**上**,**教**廷**又**究**竟**在**用**什**么**方**法**控**制**它**们**,** **能**控**制**到**什**么**程**度**,**恐**怕**只**有**教**皇**和**他**的**亲**信**自**己**知**道**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他**没**对**唐**珀**说**出**自**己**的**想**法**,** **也**不**知**道**这**人**究**竟**猜**到**了**几**分**。**半**晌**,**只**听**唐**珀**说**了**一**句**话**。**“**支**配**远**超**自**身**的**力**量**。**”**他**说**,** **“**常**常**是**一**种**妄**想**。**”**&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听**着**,**没**说**话**。**接**下**来**他**又**去**探**望**了**一**位**唐**珀**曾**经**的**反**叛**军**下**属**,** **考**文**主**教**。**这**位**主**教**最**近**的**工**作**和**熄**星**节**有**关**系**,** **和**雪**人**也**有**关**系**。**郁**飞**尘**没**说**太**多**,** **把**最**重**要**的**数**据**交**给**了**他**。**&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回**庄**园**后**才**得**知**,**在**他**离**开**的**时**候**,**温**莎**竟**然**还**装**模**作**样**地**拜**访**了**唐**珀**一**次**,**暗**中**传**递**消**息**,**说**大**贵**族**们**知**道**教**廷**现**在**的**熄**星**实**力**后**,**既**蠢**蠢**欲**动**又**忧**心**忡**忡**,**对**教**皇**的**信**任**出**现**了**些**许**动**摇**。**&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风**平**浪**静**的**表**面**下**,**首**都**星**墨**霍**依**旧**暗**流**涌**动**,**但**第**二**天**,**熄**星**盛**典**还**是**如**约**到**来**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盛**典**在**夜**晚**举**行**,**在**此**之**前**,**教**皇**冕**下**、**主**教**们**,**诸**位**年**轻**继**承**人**,**还**有**远**道**而**来**的**大**贵**族**们**将**聚**集**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上**,**原**本**皇**帝**陛**下**也**该**在**,**但**他**已**经**蒸**发**了**,**而**新**的**皇**帝**还**没**着**落**。**&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没**着**落**的**原**因**是**最**后**一**位**选**帝**侯**有**跃**迁**恐**惧**症**,**迟**迟**不**愿**来**首**都**,**直**到**今**天**温**莎**公**爵**不**知**道**用**什**么**神**奇**方**法**催**促**,**他**忽**然**克**服**了**恐**惧**,**当**天**就**跃**迁**过**来**了**。**新**的**皇**帝**将**在**熄**星**节**过**后**立**刻**被**选**出**。**&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人**们**陆**续**来**到**宴**会**厅**内**,**深**紫**的**暮**色**也**笼**罩**了**墨**霍**的**天**空**。**只**有**考**文**主**教**缺**席**,**但**是**教**皇**下**首**簇**拥**着**许**多**红**衣**大**主**教**,**考**文**的**缺**席**无**伤**大**雅**。**&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很**是**事**不**关**己**。**一**抬**眼**还**能**观**赏**白**松**这**个**最**大**的**内**鬼**在**教**皇**身**边**扮**乖**。**&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说**这**次**宴**会**比**以**往**来**得**人**都**多**。**一**些**本**不**必**来**的**领**主**也**赶**来**了**,**是**被**雪**人**造**成**的**损**失**逼**急**了**,**不**得**不**亲**自**面**见**教**皇**,**请**教**究**竟**有**没**有**解**决**的**方**法**。**&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宴**会**开**始**前**,**先**由**教**皇**作**开**场**词**。**这**个**环**节**很**重**要**,**决**定**了**宴**会**的**气**氛**是**严**肃**还**是**欢**快**,**而**教**皇**捏**着**熄**星**三**百**颗**的**消**息**,**就**是**要**在**这**时**候**放**出**。**&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果**然**,**教**皇**语**气**顿**挫**难**掩**激**动**,**将**这**一**消**息**告**知**了**所**有**人**—**—**探**寻**真**理**的**步**伐**一**日**快**过**一**日**,**在**今**天**,**教**廷**将**一**次**性**熄**灭**三**百**颗**新**星**以**纪**念**这**一**伟**大**的**进**展**,**三**百**颗**新**星**将**在**3**至**1**0**年**内**逐**渐**转**化**为**资**源**丰**富**的**地**星**,**以**供**人**们**开**采**和**居**住**。**&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说**完**,**教**皇**眼**神**满**含**慈**爱**与**满**意**,**看**向**下**方**的**人**们**。**那**些**人**的**反**应**却**与**他**预**料**中**不**符**。**&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原**本**以**为**能**看**到**饿**狼**见**肉**一**样**的**贪**婪**神**情**,**结**果**却**只**见**到**几**张**阴**晴**不**定**的**面**孔**,**在**宴**会**桌**上**各**自**递**着**眼**色**。**&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白**松**注**意**着**教**皇**神**色**的**细**微**变**化**,**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腐**朽**的**贵**族**们**世**界**的**复**杂**。**&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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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旁**边**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因**为**这**种**语**气**显**然**是**来**报**告**十**万**火**急**的**坏**消**息**。**&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皇**第**一**时**间**想**到**也**是**熄**星**仪**式**出**现**了**问**题**,**看**向**主**管**此**事**的**卡**扬**。**&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白**松**感**觉**到**了**自**己**被**看**,**温**顺**地**看**着**桌**角**,**仿**佛**什**么**都**不**知**道**。**</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2章 倒远星倒影 20 **&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玻**璃**穹**顶**下**,** **宴**会**厅**灯**火**辉**煌**,**却**是**一**片**寂**静**。**&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皇**高**坐**厅**首**,**他**年**纪**大**了**,** **发**须**雪**白**,** **五**官**的**轮**廓**也**因**为**长**年**养**尊**处**优**显**得**圆**和**。**但**常**年**居**于**此**位**,** **这**张**面**孔**已**经**与**威**严**直**接**相**连**。**只**听**教**皇**沉**声**问**:**“**发**生**什**么**事**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考**文**主**教**身**材**瘦**小**,** **五**官**刻**板**严**谨**,**此**时**却**因**为**过**于**激**动**,**面**颊**上**的**肌**肉**不**自**然**地**颤**抖**着**。**&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冕**下**,**这**些**天**来**我**遵**循**您**的**命**令**,**潜**心**研**究**‘**雪**人**’**事**故**的**成**因**,** **并**兼**顾**熄**星**节**典**礼**的**调**度**。**忽**然**发**现**一**件**极**为**可**怕**之**事**—**—**”**&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皇**打**断**了**他**的**话**,**并**对**两**旁**卫**兵**打**了**个**手**势**,** **道**:**“**跟**我**来**,**这**里**并**不**是**汇**报**消**息**的**场**所**。**”**&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考**文**却**仿**佛**根**本**没**听**到**教**皇**的**命**令**一**般**,**张**口**准**备**说**话**。**&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考**文**主**教**!**”**教**皇**语**气**严**厉**了**起**来**。**&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时**,** **一**位**座**位**正**好**在**考**文**附**近**的**领**主**却**开**口**,**目**露**关**切**之**色**:**“**是**有**关**雪**人**的**信**息**吗**?**”**&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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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皇**与**他**身**边**两**位**红**衣**枢**机**主**教**的**神**情**—**—**疑**惑**得**却**不**太**自**然**。**&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看**着**教**皇**冕**下**阴**晴**莫**测**的**脸**,** **觉**得**这**老**头**比**他**想**象**中**软**弱**了**一**些**。**如**果**是**他**在**那**个**位**置**,** **会**直**接**让**卫**兵**把**人**拖**下**去**。**&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然**而**教**皇**是**宗**教**领**袖**,** **对**世**俗**贵**族**们**暂**时**没**有**直**接**的**统**辖**权**。**贵**族**们**的**子**民**都**活**在**雪**人**的**阴**影**下**,**听**见**可**能**与**雪**人**有**关**的**消**息**,**自**然**全**都**迫**切**地**想**要**听**到**。**教**皇**如**果**阻**止**,**面**上**未**免**显**得**有**些**挂**不**住**。**&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最**终**,**教**皇**道**:**“**考**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我**知**道**,**冕**下**。**”**考**文**直**视**着**教**皇**,**右**手**却**打**开**了**一**个**微**型**投**影**器**。**&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曲**线**图**清**晰**地**投**在**一**面**装**饰**墙**上**,**两**个**同**起**同**伏**的**曲**线**一**个**代**表**熄**星**试**验**的**次**数**,**一**个**代**表**雪**人**的**出**现**频**度**。**连**每**天**凌**晨**时**分**二**者**同**时**降**低**为**零**都**画**得**清**清**楚**楚**。**&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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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说**罢**,**他**转**向**考**文**:**“**寻**求**真**理**的**路**上**…**…**为**何**总**是**充**满**着**谬**误**?**好**孩**子**,**如**果**这**个**发**现**是**正**确**的**,**你**拯**救**了**今**夜**的**很**多**人**。**如**果**是**错**误**的**,**你**也**不**会**受**到**任**何**责**怪**。**”**&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拍**着**四**五**十**岁**的**“**好**孩**子**”**考**文**的**肩**膀**,**仿**佛**又**多**了**一**个**最**心**爱**的**学**生**那**样**。**&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考**文**恭**谨**地**垂**下**了**头**:**“**冕**下**,**其**实**这**不**是**我**自**己**的**发**现**。**”**&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看**事**情**按**计**划**进**行**,**正**要**把**目**光**从**考**文**身**上**移**开**,**听**见**这**句**话**,**重**新**看**回**了**他**。**他**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皇**:**“**哦**?**”**&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是**唐**珀**主**教**给**我**的**启**发**,**他**将**猜**测**千**方**百**计**通**过**兰**顿**公**爵**转**告**给**我**,**我**这**才**有**了**验**证**数**据**的**思**路**—**—**唐**珀**主**教**一**向**知**觉**敏**锐**,**能**洞**察**事**物**内**在**的**联**系**。**”**考**文**说**。**&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不**是**郁**飞**尘**想**让**他**说**的**话**。**&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考**文**是**唐**珀**的**追**随**者**之**一**,**这**才**会**按**他**的**安**排**行**事**。**他**教**考**文**在**宴**会**厅**的**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熄**星**与**雪**人**的**关**系**,**可**没**让**考**文**交**代**来**源**,**他**要**考**文**说**这**是**他**自**己**偶**然**得**出**的**结**论**,**和**任**何**人**都**没**关**系**。**&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看**来**是**唐**珀**的**重**新**审**判**在**即**,**考**文**按**捺**不**住**,**要**给**他**将**功**折**罪**了**。**人**一**旦**追**随**了**什**么**人**或**物**,**就**会**做**出**偏**离**理**智**的**举**动**。**把**唐**珀**推**出**来**,**会**引**起**教**皇**再**次**注**意**。**郁**飞**尘**可**从**没**觉**得**自**己**遇**到**的**那**两**次**雪**人**是**意**外**。**&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木**已**成**舟**,**下**一**刻**,**四**面**八**方**的**目**光**汇**聚**到**了**角**落**里**的**郁**飞**尘**身**上**。**&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真**的**是**这**样**吗**?**”**&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先**前**闹**得**人**尽**皆**知**,**现**在**提**到**唐**珀**,**大**家**就**会**想**到**兰**顿**。**考**文**主**教**的**话**已**经**说**出**,**无**法**再**收**回**,**郁**飞**尘**面**对**别**人**的**目**光**,**微**笑**点**头**,**表**示**自**己**幸**而**能**和**这**样**优**秀**的**o**m**e**g**a**结**为**伴**侣**。**&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人**群**之**中**却**有**一**名**神**情**阴**郁**的**神**父**问**:**“**唐**珀**主**教**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离**奇**的**猜**测**?**”**&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和**我**们**的**经**历**有**关**。**”**郁**飞**尘**道**,**“**我**和**他**第**一**次**遇**见**雪**人**,**是**在**飞**船**上**。**雪**人**破**坏**了**跃**迁**设**备**,**我**们**被**困**在**虫**洞**内**部**很**久**。**你**们**都**知**道**跃**迁**虫**洞**打**开**的**时**候**,**宇**宙**的**两**个**地**点**重**合**,**飞**船**可**以**在**两**个**地**点**间**穿**梭**。**”**&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考**文**点**头**:**“**熄**星**的**原**理**也**是**这**样**,**用**镜**星**打**开**通**道**,**使**新**星**和**死**星**重**叠**。**”**&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那**次**航**行**过**后**我**们**知**道**了**虫**洞**内**的**危**险**,**霍**普**神**父**可**以**作**证**。**但**是**我**们**忽**然**想**到**,**飞**船**使**用**的**虫**洞**已**经**那**样**危**险**,**星**球**之**间**的**虫**洞**岂**不**是**规**模**更**大**。**”**&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忽**然**有**位**神**父**道**:**“**难**道**是**镜**星**打**开**巨**大**虫**洞**时**的**能**量**波**动**过**大**,**引**起**了**更**大**范**围**内**的**异**常**?**”**&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听**者**齐**齐**变**色**,**郁**飞**尘**不**说**话**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是**教**廷**的**人**自**己**说**出**的**话**,**与**他**和**唐**珀**无**关**。**&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虽**然**,**他**也**是**这**样**猜**的**。**&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廷**做**到**了**很**多**事**,**他**们**能**攫**取**新**星**的**热**量**作**为**能**源**,**也**可**以**随**心**所**欲**熄**灭**它**们**以**获**得**宜**居**的**地**星**,**但**这**真**是**现**在**的**教**廷**能**完**美**控**制**的**技**术**吗**?**&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扭**曲**空**间**,**在**遥**远**的**两**地**间**形**成**能**与**一**颗**星**球**相**提**并**论**的**巨**大**虫**洞**通**道**,**这**种**强**度**的**动**作**怎**么**可**能**不**波**及**到**周**围**的**空**间**。**于**是**—**—**灾**难**就**悄**然**降**临**在**帝**国**了**。**&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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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神**职**人**员**自**然**能**听**懂**背**后**的**含**义**,**而**贵**族**们**虽**然**不**懂**得**具**体**原**理**,**却**也**都**受**过**语**言**与**逻**辑**的**教**育**,** **听**完**这**句**话**,** **谁**还**能**想**不**到**自**己**所**处**的**世**界**究**竟**陷**入**了**怎**样**的**危**险**中**?**&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空**间**裂**缝**就**这**样**散**布**在**未**知**之**处**,** **有**可**能**自**己**一**步**踏**出**就**再**也**回**不**了**头**,**也**有**可**能**什**么**都**不**做**就**有**雪**人**从**扭**曲**的**裂**缝**中**朝**自**己**而**来**—**—**最**恐**怖**的**事**情**永**远**是**不**可**预**测**。**&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而**所**有**人**、**所**有**物**都**活**在**这**样**的**阴**影**中**。**物**质**源**源**不**断**从**裂**缝**中**流**失**,** **像**是**竹**篮**里**漏**出**来**的**水**。**而**如**果**今**夜**真**如**原**本**的**计**划**一**样**熄**灭**3**0**0**颗**星**星**,** **那**么**大**的**能**量**波**动**发**生**在**宇**宙**里**,** **情**况**又**会**比**现**在**糟**糕**多**少**倍**?**&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一**切**的**原**因**,**都**是**教**廷**实**施**了**一**样**危**险**的**技**术**。**&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还**好**唐**珀**主**教**一**念**之**间**有**了**猜**测**,**考**文**主**教**又**从**数**据**里**发**现**了**蛛**丝**马**迹**,**而**教**皇**果**断**地**下**令**叫**停**了**熄**星**。**&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一**场**庆**祝**盛**典**的**宴**会**,**却**成**了**死**里**逃**生**的**现**场**。**长**久**的**寂**静**后**,** **终**于**有**一**位**年**轻**神**父**迟**疑**着**开**口**,**用**他**的**专**业**领**域**知**识**佐**证**了**白**松**的**假**想**。**接**着**,** **更**多**人**加**入**其**中**。**年**长**的**神**父**和**主**教**们**则**大**多**缄**口**不**言**。**&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眼**看**气**氛**越**来**越**怪**异**,**教**皇**叫**停**了**他**们**的**讨**论**:**“**熄**星**已**经**停**止**,**让**事**实**来**证**明**猜**测**正**确**与**否**。**”**&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如**果**不**再**有**雪**人**出**现**,** **自**然**就**证**明**了**两**者**的**因**果**关**系**。**但**统**计**各**地**即**时**发**生**的**雪**人**事**件**需**要**耗**费**时**间**,** **无**法**立**刻**看**到**结**果**。**宴**会**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中**开**始**,** **原**本**铆**足**精**神**预**备**应**对**教**皇**压**迫**的**大**贵**族**们**忽**然**无**处**着**力**了**,** **原**本**打**算**请**求**教**廷**重**视**雪**人**的**领**主**们**也**得**到**了**答**案**,**虽**然**这**答**案**简**直**像**个**教**廷**的**丑**闻**。**直**到**夜**深**的**时**候**,**气**氛**才**在**场**面**话**与**客**套**恭**维**中**热**络**了**一**些**。**&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终**于**,** **一**位**神**父**战**战**兢**兢**来**报**,** **过**去**的**几**个**小**时**内**,** **各**地**均**未**上**报**关**于**雪**人**的**新**事**故**。**&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宴**会**厅**里**,**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放**松**了**下**来**,**不**论**原**因**如**何**,**起**码**一**场**大**灾**难**消**弭**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皇**脸**上**却**不**见**高**兴**。**先**前**发**生**的**那**些**雪**人**事**故**,**大**庭**广**众**之**下**被**证**明**是**教**廷**的**过**错**,**纵**然**能**在**平**民**里**控**制**住**消**息**,**可**今**夜**过**后**,**教**廷**在**这**些**贵**族**心**中**的**地**位**就**要**有**所**改**变**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过**,**大**部**分**贵**族**并**没**表**现**出**来**,**他**们**甚**至**殷**勤**地**赞**美**教**皇**当**机**立**断**,**做**出**了**正**确**的**决**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终**于**,**赞**美**声**中**,**教**皇**沉**声**开**口**:**“**再**次**传**令**圣**城**,**今**后**绝**不**再**进**行**任**何**熄**星**试**验**。**”**&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这**次**是**真**的**正**式**诏**令**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耳**畔**忽**然**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守**门**人**温**馨**鼓**励**:**世**界**进**程**因**您**的**参**与**发**生**改**变**,**占**领**进**度**达**到**7**0**%**,**恭**喜**!**请**继**续**努**力****”**&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阻**止**了**教**皇**的**熄**星**计**划**,**使**这**个**文**明**免**于**一**场**灾**难**,**确**实**也**是**一**种**改**变**。**&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克**拉**罗**斯**还**有**报**进**度**的**功**能**,**郁**飞**尘**心**情**不**错**。**不**过**他**知**道**教**皇**此**时**心**情**必**然**很**坏**—**—**“**雪**人**”**这**一**招**,**短**时**间**内**不**能**再**用**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如**果**那**些**裂**隙**真**是**随**机**出**现**的**,**那**由**此**导**致**的**雪**人**也**不**是**教**廷**能**左**右**的**东**西**。**然**而**,**世**界**上**还**有**一**种**雪**人**可**以**精**准**控**制**,**就**像**他**们**能**熄**灭**掉**位**置**固**定**的**星**星**那**样**,**只**要**用**镜**星**对**准**两**个**固**定**的**坐**标**,**再**缩**小**能**量**数**值**,**就**能**在**它**们**之**间**打**开**一**个**小**型**虫**洞**。**这**时**如**果**有**一**个**活**人**从**通**道**这**头**进**入**,**通**道**那**头**就**会**出**现**雪**人**的**形**迹**,**精**准**毁**灭**一**些**人**或**物**。**&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在**今**晚**,**所**有**人**都**知**道**了**熄**星**和**雪**人**的**联**系**。**这**样**以**后**,**如**果**再**有**雪**人**伤**人**,**教**廷**就**真**的**脱**不**开**干**系**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而**他**自**己**也**可**以**不**用**再**守**夜**。**事**情**进**展**不**错**,**唯**一**的**缺**陷**是**,**今**晚**这**一**出**并**没**有**让**教**皇**真**正**伤**筋**动**骨**。**甚**至**,**只**要**堵**住**贵**族**们**的**嘴**,**再**告**知**平**民**们**雪**人**已**经**被**解**决**,**教**廷**在**民**间**的**声**望**还**会**大**大**提**高**。**正**想**着**,**考**文**主**教**来**到**他**所**在**的**小**茶**桌**前**,**似**乎**有**什**么**话**要**说**。**&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考**文**还**没**开**口**,**另**一**个**人**也**来**到**了**郁**飞**尘**身**边**,**是**曾**经**发**问**过**的**那**个**表**情**阴**郁**的**神**父**,**考**文**好**像**和**他**很**熟**悉**,**没**说**话**。**&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公**爵**阁**下**,**”**那**神**父**低**声**道**,**“**既**然**掌**握**了**教**廷**的**把**柄**,**为**何**不**等**到**今**夜**过**后**,**熄**星**的**灾**难**彻**底**酿**成**,**再**将**它**公**之**于**众**?**”**&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话**说**出**来**,**郁**飞**尘**就**知**道**,**这**位**估**计**也**是**反**叛**者**的**一**员**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说**得**没**错**。**现**在**指**出**问**题**,**对**教**皇**冕**下**来**说**来**说**只**是**一**次**风**波**,**等**到**更**大**的**灾**祸**酿**成**,**更**多**人**—**—**或**许**是**数**万**人**死**于**雪**人**之**手**后**再**指**出**,**才**是**毁**灭**性**的**打**击**。**&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然**而**—**—**&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已**经**拿**到**了**7**0**%**进**度**的**郁**飞**尘**语**调**淡**淡**:**“**每**个**人**都**有**选**择**。**”**&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和**主**神**待**久**了**,**他**觉**得**自**己**讲**空**话**的**能**力**提**高**了**很**多**,**而**这**种**似**有**深**意**的**空**话**最**能**堵**住**别**人**的**嘴**。**&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那**位**神**父**沉**默**一**会**儿**,**不**置**可**否**:**“**时**机**只**有**一**次**,**错**过**不**会**再**重**来**。**”**&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对**面**,**考**文**主**教**也**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有**些**闪**烁**。**&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只**是**神**色**如**常**,**喝**完**了**他**的**那**杯**冰**水**。**他**看**见**了**远**处**教**皇**深**思**考**虑**的**神**色**,**也**看**过**了**考**文**和**神**父**的**表**情**。**或**许**是**正**视**了**自**己**的**缘**故**,**对**别**人**的**贪**婪**、**执**着**和**选**择**,**往**日**只**觉**得**可**笑**,**现**在**竟**然**都**能**理**解**了**。**教**皇**明**知**熄**星**的**后**遗**症**,**仍**要**用**此**来**巩**固**自**己**在**世**俗**中**的**权**力**。**反**叛**者**为**了**结**束**这**一**任**教**皇**的**统**治**,**也**可**以**不**计**一**切**后**果**。**&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而**他**选**择**做**点**某**位**神**明**愿**意**看**到**的**事**情**。**不**过**,**对**这**个**选**择**,**他**自**己**也**并**不**抵**触**就**是**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夜**渐**深**,**宴**会**在**心**照**不**宣**的**古**怪**气**氛**里**结**束**,**宾**客**散**去**。**&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温**莎**路**过**郁**飞**尘**旁**边**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笑**里**好**像**有**话**,**郁**飞**尘**道**:**“**怎**么**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今**晚**,**兰**顿**公**爵**的**目**光**看**似**漫**无**目**的**,**其**实**一**直**追**逐**着**人**群**中**的**某**位**红**衣**枢**机**主**教**,**那**位**主**教**显**然**不**是**唐**珀**主**教**。**”**温**莎**道**:**“**我**很**好**奇**其**中**的**原**因**。**”**&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他**叫**什**么**?**”**&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西**蒙**斯**。**”**温**莎**道**。**&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把**名**字**记**下**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红**衣**主**教**们**穿**得**千**篇**一**律**,**发**型**也**差**不**多**,**甚**至**体**格**都**是**一**模**一**样**的**瘦**削**,**仪**态**也**不**像**唐**珀**那**样**端**雅**。**对**于**他**这**种**不**认**脸**的**人**来**说**,**要**准**确**辨**别**出**其**中**一**个**很**不**容**易**,**只**能**多**注**意**几**眼**,**确**保**没**看**丢**。**&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雪**人**和**熄**星**的**关**系**被**公**之**于**众**时**,**这**位**西**蒙**斯**主**教**的**表**情**是**变**化**最**复**杂**的**那**个**,**甚**至**,**他**和**教**皇**还**对**视**了**两**次**。**&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教**皇**利**用**熄**星**技**术**排**除**异**己**,**怎**么**可**能**没**有**亲**信**的**帮**手**。**&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谢**谢**。**”**&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不**客**气**。**”**温**莎**饶**有**兴**趣**,**看**了**一**圈**周**围**无**人**,**正**准**备**询**问**您**又**想**掀**点**什**么**风**浪**,**就**见**眼**前**已**经**空**荡**荡**一**片**,**没**了**人**影**。**他**撇**了**撇**嘴**,**再**次**回**到**人**群**中**,**去**找**白**松**说**话**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午**夜**,**寂**静**像**阴**影**一**般**附**着**在**大**地**上**。**&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西**蒙**斯**主**教**下**了**飞**梭**,**走**在**回**圣**城**住**处**的**路**上**。**他**思**绪**重**重**,**并**且**不**时**看**一**眼**通**讯**终**端**,**想**接**到**教**皇**的**传**讯**,**但**终**端**迟**迟**没**有**亮**起**。**&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一**个**冰**凉**的**枪**口**,**忽**然**抵**上**了**他**的**太**阳**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4章 远4星倒影 22 **&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西**蒙**斯**顿**时**从**头**顶**冰**凉**到**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圣**城**里**怎**么**可**能**有**人**带**枪**进**入**?**&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难**道**是**—**—**&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艰**难**地**转**头**,** **却**始**终**看**不**清**黑**暗**中**的**轮**廓**。**枪**口**指**着**脑**袋**的**感**觉**如**此**清**晰**,**但**枪**声**却**迟**迟**没**有**响**起**。**&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与**其**说**是**一**种**威**胁**,**更**像**折**磨**。**&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西**蒙**斯**松**了**一**口**气**,** **起**码**来**者**不**会**立**刻**杀**了**他**。**&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他**声**音**沙**哑**:**“**…**…**你**是**谁**?**”**&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你**觉**得**我**是**谁**?**”**一**道**冰**凉**的**嗓**音**传**来**。**&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西**蒙**斯**起**先**觉**得**这**嗓**音**陌**生**,** **片**刻**后**才**惊**觉**刚**在**宴**会**上**听**过**。**&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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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就**已**经**笼**罩**了**他**。**这**么**大**的**事**发**生**了**,**教**皇**要**想**让**自**己**的**地**位**不**动**摇**,**必**须**给**那**些**贵**族**们**一**个**交**代**。**而**最**好**的**交**代**方**式**,**就**是**把**熄**星**实**验**的**主**要**执**行**人**—**—**也**就**是**他**推**出**去**,**剥**夺**一**切**权**利**,**执**行**最**严**厉**的**责**罚**。**&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就**算**我**…**…**给**你**,**”**他**艰**难**地**说**,**“**教**皇**接**下**来**也**会**把**我**…**…**”**&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好**。**”**郁**飞**尘**把**扳**机**又**按**深**一**分**,** **枪**管**内**部**的**机**括**已**经**绷**紧**如**弓**弦**,**只**要**再**加**一**点**力**度**,** **西**蒙**斯**的**脑**袋**立**刻**就**会**变**成**烟**花**。**&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再**选**一**次**,** **现**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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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扳**机**叩**响**的**声**音**突**如**其**来**—**—**&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西**蒙**斯**喉**中**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猛**地**向**后**趔**趄**几**步**,**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右**肩**,**鲜**血**淅**淅**沥**沥**从**他**指**缝**间**淌**出**来**。**这**个**魔**鬼**一**样**的**兰**顿**公**爵**不**是**隔**一**段**距**离**开**的**枪**,**而**是**直**接**用**枪**口**抵**着**就**按**了**扳**机**,**子**弹**巨**大**的**冲**力**直**接**震**碎**了**骨**头**,**这**意**味**着**…**…**&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把**目**光**从**淅**沥**沥**淌**了**一**地**的**鲜**血**上**收**回**来**,**失**去**了**右**胳**膊**,**西**蒙**斯**这**辈**子**都**不**能**再**操**纵**打**开**任**何**一**个**虫**洞**了**。**&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就**说**是**反**叛**军**余**孽**做**的****。**”**郁**飞**尘**收**枪**走**人**。**西**蒙**斯**跌**坐**在**鲜**血**中**,**不**知**道**兰**顿**公**爵**为**什**么**要**开**这**一**枪**。**&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难**道**是**用**这**样**的**举**动**警**告**教**皇**,**反**叛**军**已**经**知**道**了**什**么**东**西**?**&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还**是**…**…**单**纯**因**为**他**差**一**点**杀**死**他**的**o**m**e**g**a**?**&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高**墙**的**阴**影**下**,**一**艘**飞**梭**悄**无**声**息**滑**了**出**来**,**上**车**前**郁**飞**尘**往**圣**城**大**门**口**看**了**一**眼**,**见**考**文**主**教**正**在**门**前**来**回**踱**步**,**似**乎**焦**虑**不**安**。**&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是**因**为**唐**珀**审**判**那**天**快**到**了**吗**?**郁**飞**尘**没**再**去**和**这**人**打**交**道**,**飞**梭**载**着**郁**飞**尘**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兰**顿**的**庄**园**。**&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没**有**了**雪**人**的**夜**晚**格**外**宁**静**,**郁**飞**尘**回**到**卧**室**的**时**候**,**见**唐**珀**已**经**在**床**上**了**。**郁**飞**尘**一**靠**近**,**原**本**就**没**睡**熟**的**唐**珀**睁**开**了**眼**睛**。**&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先**把**教**皇**谋**害**前**任**皇**帝**的**操**作**记**录**递**给**了**唐**珀**,**唐**珀**翻**看**的**时**候**,**他**又**道**:**“**克**拉**罗**斯**的**系**统**报**进**度**说**完**成**了**7**0**%**。**”**&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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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郁**飞**尘**对**讼**棍**的**投**机**取**巧**不**是**很**感**兴**趣**,**他**觉**得**枪**可**能**更**有**用**些**。**他**想**和**唐**珀**讨**论**一**下**怎**么**让**手**中**的**证**据**发**挥**最**大**的**效**果**,**然**而**,**几**乎**一**整**天**的**分**别**后**,**信**息**素**可**能**比**他**们**彼**此**更**想**接**近**对**方**,**没**说**几**句**话**,**唐**珀**的**颈**侧**就**成**了**比**教**皇**的**心**思**引**人**注**目**一**万**倍**的**地**方**,**郁**飞**尘**喜**欢**在**这**地**方**留**下**指**痕**。**&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唐**珀**没**拒**绝**任**何**,**只**是**喘**息**的**空**隙**里**像**是**想**到**什**么**,**说**:**“**你**…**…**注**意**一**下**…**…**选**帝**侯**们**…**…**”**&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尾**音**变**调**了**一**下**,**咽**进**喉**咙**里**。**&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但**唐**珀**说**得**没**错**。**&lt;**b**r** **/**&gt;**&lt;**b**r** **/**&gt;**&amp;**n**b**s**p**;**&amp;**n**b**s**p**;**&amp;**n**b**s**p**;**&amp;**n**b**s**p**;**第**二**天**,**教**廷**公**布**了**“**雪**人**”**被**彻**底**解**决**的**消**息**。**教**皇**冕**下**最**得**力**的**助**手**,**红**衣**枢**机**主**教**西**蒙**斯**卧**病**在**床**,**并**且**永**远**失**去**了**参**与**实**验**的**资**格**。**贵**族**们**得**知**此**事**后**,**对**夜**宴**上**发**生**的**一**切**缄**口**不**言**,**仍**尊**称**教**皇**为**行**走**的**真**理**。**教**廷**没**有**对**平**民**说**出**雪**人**出**现**的**原**因**,**而**人**们**早**已**习**惯**这**一**点**,**毕**竟**他**们**也**听**不**懂**那**天**书**一**般**的**秘**语**,**只**知**道**教**廷**再**一**次**使**用**真**理**的**力**量**为**人**们**带**来**了**无**尽**的**福**祉**。**一**场**盛**大**的**欢**庆**活**动**在**首**都**星**举**行**,**教**廷**的**声**望**达**到**了**新**的**高**峰**。**&lt;**b**r** **/**&gt;**&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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