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将成》 第一章 痴情点花魁 大唐垂拱四年八月壬寅,山东博州,大清早各家店铺早早开张,门前都挂着彩灯红绸,人们脸上也都挂着笑容,连小贩的叫卖也格外响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霭。 号称博州第一楼的“镂月开云”则更加热闹。不但早早的用净水洒扫了街面,连婢女仆妇的衣裳也用龙脑涎香熏过,前来光顾的客人都被告知去城北的越王楼。 巳时将近,一名身着淡蓝衫子的妙龄女孩在丫头婆子的簇拥下,走出了二楼房间。 鸨母在楼下乐颠颠地喊道: “快点快点吧,小王爷等不及了!” 待看见那女子装束,不由得大叫: “哎呦呦,小姑奶奶,你那发髻上插的是什么花呀,倒像个挂孝一般”。 那绿珠儿拽着一条淡蓝的纱裙,头上围了一串盛开的白玉兰花,咯咯笑道: “妈妈这就不懂了吧,小王爷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装束,这两年他少说也在这扔了几千金子,庸脂俗粉哪入得了他的眼?” 那鸨母冷笑道: “恁个小狐狸精,难怪一看见人家,就装得冰清玉洁似的。” 遂又招呼众人, “赶快赶快,莫让小王爷等急了,却不知王府车驾来了没有?” 早有下人进来应承,说早到了。众人挤出镂月开云的大门,只见一辆高大的马车停在大门下,驾车的四匹毛色纯白,鎏金辕子上系着大红绸,镂空的车顶棚上扎满了鲜花。驾车人是那素日趾高气扬的王府校尉潘舍人,鸨母上前不免又打躬作揖谢了一番,命绿珠坐定,自己和其他人做坐了普通车驾跟在后面。 那潘舍人一声吆喝,车驾便直奔北门“越王楼“,琅琊王府的车驾亲自到此接一位花魁娘子,引得博州百姓纷纷驻足观看,都不免对越王楼上的花魁大会心驰神往。一行车驾途经归云茶楼,在二楼露阳台上众人向外探头观看,但见绿珠清澈灵秀的模样,便有人偷笑道: “这妮子惯会两面三刀,把个小王爷哄得神魂颠倒,竟然有王府的马车来撑这花魁大会的场面,看来绿珠夺魁只在探囊之间。” 旁边又有人不服气, “这也未必,玉漾楼的头牌‘赛西施玉芙蓉’也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又有城中最大的瓷窑掌柜马万才做金主,她两个角逐花魁娘子大赛,必有一场好戏。” 人群中倒有一年轻美妇不言不语,站在一边静静你倾听。待花车过后悄悄问旁边吃茶男子道: “敢问小哥,这小王爷是什么人?” “当然是琅琊王的长公子李孝逸喽!” 那位吃惊的回头打量了一番这美妇,笑道: “小娘子不是博州本地人氏吧?” “奴家娘家在这里,已经嫁到洛阳十来年,故而对本地的人物并不熟悉。” 妇人轻轻抿了一口茶。 “那便是了,博州本地人谁不知道他呀?素日最喜凑热闹,又英俊多金,只怕博州的女子十个倒有九个爱他。” 那美妇嗤的笑了一声道: “又能怎样?只怕还不到二十吧”。 那人见她不屑,便道: “没看见街上这么多人吗?男人都是奔着瞧绿珠和玉浮生去的,女人们涂脂抹粉的去干什么?” “难不CD是去瞧那位小王爷?” “正是,小娘子不如也去越王楼,看过便知”。 那男子低头喝了一口茶,抬起头时发现那美妇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时值六月博州天气已然炎热,越王楼楼下早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小孩子骑在爷娘肩上翘首企盼,男人们手摇折扇等待着花车而到来,桥廊上和台阶下不乏羞羞答答的女子,袖子里掖着香囊,玉器挂件和果品不住向楼上张望。本地守备派了些捕快衙役在楼下维持秩序,这才使众人不敢一直涌上越王楼。 在越王楼的二楼,场面早已铺排完毕,但见正中央坐了一位身穿淡紫锦袍的男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头戴赤金冠,眉目俊秀腰板挺直,端坐在几案后面,手里面优雅的摇着一柄洒金喷漆的纸扇,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笑意盈盈的与两边作陪的人闲聊。左侧的微胖男子陪笑道: “这次的花魁大会,全因为有小王爷您主持而名扬遐迩,在下听说连长安洛阳那边有人大老远的赶来呢。” 那小王爷笑道: “马掌柜真能说笑,博州盐铁丰饶,自古就是四方商贾云集之地,花魁大会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举,小王可不敢贪功。” “哪里,哪里,在下路上就听人家说,小王爷下重金要赌绿珠儿拿花魁,所以来这花魁大会的有一半是来看绿珠儿拿花魁的,现如今越王楼上的贵宾坐席,万才一桌收了二三千银子也不止啊。” “马老板倒是一个实诚人,收了银子也不忘通报一声。” 小王爷摇头轻笑。马万才嘿嘿哂笑道: “我等皆是个障眼法,小王爷的意思最后都是让绿珠那小妮子在高兴吧”。 右厢陪着的文士马上戏谑道: “这叫小王爷出手,马掌柜发财,姑娘们笑哈哈呀”。 众人一起哄笑。另一个接茬道: “刚刚马掌柜只说了一半,那另一半为着谁来?” 马万才拱手道: “这还用马某说吗?这博州城啊,哪次小王爷出行不是这般人山人海?街市上的水果卖磬,店铺里饰品告急,岂不知本地俗语有云‘壮美不过越王楼,河洛看花数檀郎’,檀郎是谁呀?当然就是我们小王爷的乳名。” “然也!” 另一文士接口道: “‘羞对玉郎比颜色,万千回眸总无情’说的就是我博州女子的无奈呀”! 那小王爷忙用扇制止道, “打住打住,只因你等信口胡诌,小王不知被父王骂过多少次了。此番也是瞒着父王偷偷出来,若弄出响动来,只怕又惹父王不快。”。 那文士拱手道: “说起王爷,前一段都说他老人家抱病在身,以致无法参加天后娘娘的洛阳大会,不知如今凤体可大好些?” 马掌柜忙一拍脑门, “瞧我这记性,孔宁兄不说万才倒忘了,忙完这两日万才必定亲自过府问安。”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章 缘定凤求凰 小王爷叹了口气, “万才兄有这份心意也就是了,王爷现在不见外客,连孝逸也不敢轻易打扰。” “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可曾请大夫瞧病?万才朋友中有的是药到病除的神医,王爷有用得着的地方……” 那小王爷挥了挥手道: “王爷的病情一言难尽,现而今国事沉疴,连宰相们都议不了的事,何况你我?” 话锋一转轻叹一声道: “时辰已到,且奏歌舞,与卿等同乐”! 马掌柜连声说是,站起来走到越王楼扶栏边,那楼下一众妇人本以为是小王爷突然现身,却见一矮肥男子乍现,忽然间嘘声一片,更有人把手中果品掷向他,声声唤道: “檀郎!檀郎”! 马掌柜也不以为意,侧头躲过,摇动肥硕身躯来到台下,哈哈笑道: “大家莫急,待会小王爷自会现身!” 妇人们骂道: “偏你这只肥猪出来现眼。” 马掌柜大喊, “各位妙人儿都到齐了没有?” 楼下不远处有人喊, “早到了,就是近不了楼前。” 马万才便冲那些衙役挥挥手,不一会就分出一条人行道来,玉芙蓉和绿珠儿各由仆妇们陪着挤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有城内多家参赛美姬鱼贯入场,手中皆高举参赛腰牌,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哄笑声。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名茶楼上的美妇也混在美姬之中悄悄登上了越王楼。那美妇随着仆妇们远远站在栏杆边上,举目向赛场中心望去,主台两侧坐着各有五名秀士打扮的“评花圣手”,中间端坐着便是那位小王爷. 但见他轻袍缓带眉目如画,低头优雅的啜了一口香茗,一抬头似乎正与自己的目光相遇,眼角眉梢尽是一种似有若无的深情,嘴角一弯,又将万种风情融化于微微浅笑中,霎时感觉这个男人眼波流转,双眸如同寒星一般清澈闪亮,她心中忽然被刺针了一般,整个人也一阵眩晕。 其实这位小王爷根本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美妇,只不过扫一下全场,便看着绿珠儿笑道: “今天打扮的清水出芙蓉,倒也有可观之处。”. 绿珠儿娇笑, “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王府的面子。” 那边厢赛西施玉芙蓉咯咯哂笑道: “哎呦呦,坐了回王府的马车,就当自己是王府的人了?这越王楼上的二三十个姑娘,倒有一半是小王爷的相好,谁能做花魁也不一定啊,是不是啊小王爷?” 小王爷笑嘻嘻道: “玉姐姐这张利嘴,真叫小王又怕又爱!” 绿珠儿嘟起嘴巴,扬着下巴磕,不服气的翻了玉芙蓉一眼, 那边厢司仪唤道: “花魁大会正式开始”! 一时间越王楼上鼓乐齐鸣,众女子衣香鬓影,轻扭腰肢,漫展歌喉,逐一登台献艺。那台上听得入迷,就连楼下围观的众人远远闻得乐声,都不免心驰神往,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上越王楼。 绿珠儿一曲霓裳羽衣,舞动全场,不时向席间评判抛去媚眼,长长的羽毛携着异香从众人面前撩过,惹得众秀士意动神摇。那小王爷也不以为意,用扇骨和着节拍轻击案台,不时向镶金嵌玉的金蟾罐中投入金银,以期绿珠儿能够夺得头筹。 坐得累了,有下人将一个小几靠到他腰际,再托上几只玉色的软靠,他便随意慵懒的靠在小几旁,两条长腿在桌案前半隐半现,头后几缕黑瀑一般的青丝垂到了胸前,领口微微歪向一边,露出些许蜜色的肌肤。玉芙蓉轻轻剥了一枚腰果放在他嘴边,他也神色淡然的吃下,看起来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和这些姑娘们各个交情匪浅。在整场女宾的目光逼视下,整个人益发显得意态缠绵。 那美妇心中叹道,这人明明是个情种,被这些女人宠得恍若天人,除了王府公侯的身份以外,又岂不是因这超凡脱俗的俊美呢? 忽见玉芙蓉敛衽上场,清歌一曲《菩萨蛮》,嗓音婉转娇媚,犹如黄莺出谷,令人闻之酥到骨头缝里,两人各有擅场,情形似乎胶着不下。余下众人虽然也有突出者,终究不敌绿珠儿和玉芙蓉色艺双绝。 少顷便有第一场评选结果,究竟是绿珠儿以十票满分拔得头筹,玉芙蓉则以九票屈居第二。但这第二轮则不仅仅是才艺,而是以全场金银最多者获胜。 但见玉芙蓉冲着马万才一努嘴,那马大掌柜便将一盘银裸子高高举起倒入玉芙蓉的大罐里,在场众人几乎齐声惊呼,这一盘银子足有千两之多。 再看那小王爷也不示弱,手上摘下一枚绿油油的碧玉扳指,噗地扔入绿珠儿的罐中,皇族珍宝,必然价值不菲,众人又是一声惊呼。 马万才原本就是给小王爷助兴,一盘银锞子不过是挑起场中气氛,刚要表现得心疼肉疼说“这便输了”,哪知听到栏杆边上一名女子冷冷道: “且慢,区区一枚扳指,就想夺得头筹,未免太便宜了些!”。众人一起将目光看向那人,说话的正是那位仪态万方的美妇人。 小王爷的祖父乃是太宗皇帝的皇八子越王李贞,幼年即封在天下最为繁华富庶之地扬州,十年之后才改封他处。 在高宗朝李贞也官居太子太保高位,在朝中素有“材王”美誉,父亲琅琊王李冲也早早的袭封王爵,故而较其他王族更加权位显赫。 这小王爷因为是长房长孙,尤其得到祖父的疼爱,无论从学识风度上都尽得祖父言传身教,在越王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上聪明俊美,才气纵横,故而一向自视甚高。 今日竟见一妇人出言挑战,突然来了兴致,笑道: “那位夫人有甚不满,尽管上台来讲话” 妇人也不推辞,在众目睽睽之下款步走上正中央的演艺场。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章 既相遇 何相知 那小王爷虽然年轻,却常在风月场中厮混,见那妇人蛾眉高挑,广额方颐,眉心一颗淡红的小痣,一双杏目蕴含着说不尽的风情,和场中众女尤其不同的是,这妇人身段婀娜,走起路来仪态端庄,一步一步目光始终注视自己的眼睛,走上前来敛衽行礼,举手投足之间竟有无限威仪。不由得暗暗称奇,心道这博州城的风月场中竟有如此人物,怎么自己平日倒没有留意?不由得将身子坐直,向左右道: “给夫人看座!” 左右忙给搭了一副锦凳,妇人坐定后,又说斟茶,问道: “敢问夫人是哪家主母,小王好像从未见过?” 那妇人淡淡一笑道: “这也难怪,奴家名唤娇娘,十二年前嫁到洛阳何家,娘家就在本地。日前奴家才回转博州,开了一家‘荣蓓阁’,坐在边上的就是小女阿满。” 众人一起向坐在最边上的女子望去,但见这个阿满生得瘦弱矮小,面上满是白麻子,见大家一起看她,马上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众人想起此女刚刚唱了一首《清平乐》曲牌,竟然处处走调,没等唱完就被评委轰下台去,不由得哑然失笑。那妇人也不以为意, “今天我就让我的女儿拿花魁,众位以为如何?” 马万才斥道: “这里是三局两胜,一局比才艺,二局拼财力,三局就比场外人气。个人都是凭着真本事做花魁,你这女儿凭什么?” 娇娘不慌不忙: “马老板也说是三局两胜,才比了一局,我的阿满未必就输啊。” “看来夫人对比赛信心满满,不知道夫人如何赢得此局呢?” 小王爷客客气气的做了一个请下注的手势,马万才则挑衅似的盯着娇娘。 “虽不敢说志在必得,但小妇人从洛阳带了些物件来。如今便呈上来请小王爷和马老板指教。” 便有一名老者分开人群恭恭敬敬端着一盘东西走上来,那托盘用绸布盖的严严实实,但见娇娘轻轻掀起绸布,竟是一个橡木雕的斛斗,里面装了两颗夜明珠,这夜明珠两个都有婴儿半个拳头大小,虽在白日看上去也是熠熠夺目,光华灿烂。 娇娘手捧夜明珠走到小王爷桌案前,柔声道: “娇娘也不懂,求小王爷给鉴定一下,这物件可有些来历?” 李孝逸用手指轻轻拈起一颗夜明珠,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颗明珠看起来圆润均匀,触手微寒,内含祖母绿的淡淡荧光,昔日小王也曾在祖父藏品中见过这样的珠子,不过在民间能一下子看到两颗倒是不多见。” 他淡淡将夜明珠放入斛内。洛阳商贾云集,有这样宝物的人家应该不少。 “夫人来自洛阳,家族中有人为官还是行商?” “小王爷见笑,先夫不过是个贩卖珠宝的商人罢了,活着的时候就名不见经传,如今过世多年,殿下更加不会知道夫家的名号。”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咫尺之间,娇娘看着他一双妙目恍若深潭,潭底灵光涌动,不由得心中又是一动,但她很会掩饰,用丝绢掩嘴浅笑,然后若无其事的转身回到座位上。那小王爷也是个情场浪子,早看出娇娘心中的瞬间变化,不由得暗暗好笑,但是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洛阳什么何姓富商,便对着娇娘笑道: “看来夫人是有备而来,就凭这两颗夜明珠,第二局小王甘拜下风”。 提起洛阳,忽然间若有所思。马万才抢着说: “这一局被你侥幸胜出,下一局你可未必赢得那么容易”。 “哦?” “这一局要比场外人气,看到没有,那么多博州父老,他们手中的牌子写着谁的名字越多,谁才能胜出。你那女儿初来乍到,只怕夫人纵有万斛明珠,博州又有几人识得阿满啊?” “照马老板的规矩,外地来的姑娘就是天仙也中不得花魁啰,那又何必再比!娇娘认输便是。” 站起身来便欲离席而去。小王爷忙命人拦下, “花魁大赛终究不过是带旺博州人气之举,夫人这一走倒像是博州父老心地促狭一般。” “小王爷不过是让自己的心上人拿第一,奴家心里明白得很。” “胡说,小王爷面前竟敢放肆!” 孔宁等秀士忙阻止娇娘,生怕她口无遮拦,惹恼了小王爷。 “无妨,小王倒认为,本来是一场乐事,何必弄得有人不快呢?” 小王爷一脸的不以为意。绿珠儿忙在旁使眼色,她心中只盼娇娘快走,自己便可稳拿花魁之位,一想到众人罐中的金银子锞子,绿油油的硕大扳指,两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都悉数归了自己,不仅连口水都要流了出来。 小王爷岂不知绿珠儿心中所想,只当看不见,站起身来走到娇娘面前,柔声道: “夫人以为什么样的规则更公平呢?不妨说来听听。” 他身材高挑,走起路来衣袂飘飘,此时更亲自离席,众人心中不禁暗暗赞叹这妇人手段。娇娘止住脚步,扑哧笑道: “罢了,殿下真的肯听奴家的?” “小王像是跟夫人说笑吗?” “要奴家说,不过是比人气嘛,何必如此麻烦,如今只剩下绿珠儿,玉芙蓉和阿满三个,不如直接让大家喊一嗓子,谁的声音高,就谁的人气大,如何?” “这妇人好生无礼,王爷面前还敢信口雌黄,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真是岂有此理” 孔宁等秀士几乎是嗤之以鼻,忍不住骂出声来。马万才急道: “规矩是早就定好的,岂可随便更改?” “新规矩也没什么不公平的地方,马老板是不是担心玉姑娘没有胜算啊?” “好,就照夫人说的办,马老板可向场外讲明这个新规矩。” ——小王爷一锤定音。 马万才满面狐疑的看了一眼小王爷,那小王爷点了点头,虽然他心中猜不透娇娘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又想不出规矩有何不妥,但一切似乎只要娇娘开心就好。那边厢绿珠儿只急得粉颈通红,又碍着小王爷的威严,不敢造次。 “遵命——” 马万才到底不敢违拗小王爷的意思,走到台阶前,大声道: “各位乡亲父老,这第三局比的是场外人气,而今规矩有变,小王爷着万才通知大家,呐喊比人气,谁的声音高,谁就是本届的花魁。绿珠姑娘,玉芙蓉姑娘都是我博州本地人氏,谁能胜出大家都去小可的“汇珍斋”去领一件玉佛手,大家有力气的就甩开腮帮子喊呐!” 楼下众人听说城中最大的古玩店有玉器赠送,不仅一起高声嚷道: “好!” 声音响亮,直入云霄。马万才满意的回头看着娇娘, “夫人有什么话要交代的?没什么说法这第三轮就开始吧?” 娇娘冷笑, “一件佛手就给收买了?博州人也太没什么见识了吧?” 小王爷也失笑道: “万才,如此公然贿赂乡亲,不妥——” 马万才大咧咧的双手一摊, “夫人也可使些手段,万才绝不介意。” 娇娘侧头向小王爷望去, “什么手段都可以吗?小王爷可要说到做到!” 小王爷被娇娘挑衅的眼神看得更加糊涂,只觉得这位姐姐似乎一切都是有备而来,又似乎目标根本不在花魁大会,而是在自己身上。转念一想,她一介女流,就算有什么预谋,也不过是对自己的爱慕之意罢了,更何况这位姐姐明眸皓齿仪态万方,眼底藏着一种说不清的深蕴,既摄人心魄,又让人欲罢不能,虽有几分年纪,倒平添了些风华绝代的成熟风韵。不由得点头道: “只要不违反规矩,夫人尽可施展,小王既然答应了夫人,便绝不反悔。” 娇娘早就等他说这话,踏上一步来到越王楼的栏杆边上。那楼高足有三层,乃是琅琊王专为父王建造,在初唐乃是最宏伟的建筑物。早已等在廊下的诸人看着一名女子走出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喧哗的现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娇娘柔声道: “诸位,奴家是荣蓓阁的何娇娘,此番携小女来到贵宝地参加花魁大会,不为金银,只为见见贵宝地一位慕名已久的谪仙,此人是谁,娇娘不说只怕楼下的诸位姐妹心里也清楚得很。” 台下诸人一听娇娘如此说,都哄笑道: “原来这小娘子也为檀郎而来!” 李孝逸看娇娘的神情早已心领神会,但没想到娇娘竟然当着这多人的面说出来,不由得颇为尴尬,但他毕竟是自幼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人,无论在扬州还是博州,一向是众人被人夸奖惯了的,当下也不以为意,见台上众人都盯着自己偷笑,便摇摇头啜了一口清茶,任由娇娘说下去。 娇娘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一本正经的说: “如今比到了第三局,我阿满倒不是非要做什么花魁,但是既然马老板向大家许了一个玉佛手,娇娘若是就此认输,便显得花魁大赛没了情趣,故而娇娘也向大家承诺,此番花魁大赛若是赢了,便将所有金蟾内的金银宝物一并捐给本地书院和养生堂,诸位意下如何?” 台下众人没想到这妇人竟然如此豪爽,一时惊呆,台上的秀士也对她此行的目的议论纷纷。小王爷也觉得娇娘行事离奇,轻轻用杯盖拨转茶叶,嘴角轻轻吹去绿色的嫩叶,看似淡淡的不以为意,实则凝神静听,不知娇娘下面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那绿珠儿轻轻坐到小王爷跟前,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袍袖,努嘴偷笑。 “娇娘也不会让大家白白呐喊助威,待会娇娘若是赢了,便答谢大家一个独步天下的古琴弹奏,弹奏者就是——我们的小王爷,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原本以为她也有什么金银宝贝相赠,没想听她竟然说出让那位尊贵无匹的小王爷弹唱一曲,不由得顿了一下,随即全场爆喊: “好好好极……” 声音悠扬,还有很多人是拉长了调子反复回应,一时间整个越王楼上的行云似乎也被阻遏。台下的女子竟然兴奋地把果品饰物一起抛向楼上。 小王爷逋一听到条件,居然是让他弹唱一曲,竟然一口茶噗地喷了出来,绿珠儿和玉芙蓉也笑得弯了腰,一起抢着给小王爷擦拭衣服上的水渍。 一场万众期待的花魁大赛就这么奇迹般的结束了。但阿满这个新晋花魁却根本就没人关注。 娇娘微笑着转身望向李孝逸,看看这个被自己捉弄得有些狼狈的男人。李孝逸放下杯盏, “夫人这个条件真是太奇怪,你们花魁大赛关小王什么事?” 娇娘扬起下颏, “小王爷不是说奴家可以提出任何条件吗,这就想反悔?” 绿珠儿媚笑道: “姐姐想听我们檀郎奏琴?这个福分连婢子们也没轮上过几回呢。” “是啊,哪里是想听就能听到的。” 玉芙蓉叹了口气, “堂堂的琅琊王世子不会失信于小女子吧?” “夫人比划了半天,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马万才和众秀士都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李孝逸听后缓缓站了起来,欺身到娇娘身边,注视着娇娘, “夫人真的想听孝逸弹琴?”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表情,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暴风骤雨还是艳阳高照。娇娘毫不畏缩的迎着那泓深潭,深深点了点头。逼视之下这个男人面部的轮廓居然是那么无懈可击,五官精致绝伦,眼神像极了挑逗,却最终似有如无的掠过。 娇娘的样子倒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发火还是好笑。一场比赛要呐喊定输赢分明是胡搅蛮缠,要求至尊无比的权贵高台歌唱,更可以说是对他当众的调笑,他完全可以板起脸来叫人把这个疯婆子扔下楼。 但是为什么他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她呢?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可是这到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有着怎样的奢华身世,怎样的才情胆略,又有着怎样的性感缠绵? 一个从洛阳远道而来的美艳寡妇,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妓院老鸨…… “夫人垂青,不远千里而来,孝逸也不想辜负了夫人。不过——” 他沉吟了一下。正午的阳光掠过他们的头顶,留下一道斑斓的阴影。娇娘的面上变得忽明忽暗,小王爷的目光避开娇娘大胆迎上来的粉面,轻摇折扇转过了身形,这个女人分明是想诱惑他,这么早就范分明太便宜了她。 “小王自幼受祖父调教,学琴也有些时日,只不过素日在王府操琴时,也要用自己专用的琴,故而普通的琴弦是匹配不来的,可是一时之间到哪里去寻一把好琴?” 众人听他竟然同意,都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但听他说没有好琴匹配,又似乎就是委婉拒绝。 当众抚琴竟也同意,多情风1流的世子爷除了已经爱上了这位美妇以外,似乎找不到任何解释的理由。场中诸人乐得看场好戏,马万才更加凑热闹的招呼玉芙蓉,赶快去找把绝世好琴来。 娇娘不慌不忙, “素知高手抚琴,都要弦中绝响,奴家既然来了,怎么会没有准备?” 在众人更为讶异的眼神中,那名老者再次指挥两名家丁抬上来一个长足两米的琴匣,匣子上刻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揭开里面缠裹的金丝绒布,就看见一方黑漆漆的古琴,饶是白天,古朴的琴弦依然泛着悠远的光芒,琴身通体铮亮,毫无雕琢,桐油漆面似乎历久弥新。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章 高歌越王楼 万众争瞩目 那两名家丁将古琴小心翼翼的放在几案上,便躬身退下,小王爷心道: “连琴都给我准备好了,看来为了此时此刻,她早已费尽心机。” 当下端坐案前,用纤长的手指轻抚琴弦,那古琴铮的一声,令全场诸人心中一凛,金属的穿透力如同断金裂帛一般。 “四川唐家的九霄环佩,琴身乃用千年乌木制成,岳山为和田古玉,须由能工巧匠花费三年时日制作完成。此等冠绝天下的古琴,又是尊夫贩来的货品?” 语似调侃,却满含深意。娇娘浅浅笑道: “小王爷果然识得这九霄环佩,奈何虽是好物件,放在家中却无人会用,全应了‘暴殄天物’四个字,今天找到知音,也算是物尽其用。” 见李孝逸轻轻用衣袖拂过琴身,便知他识得此物。 “这古琴今天行了运,竟然得遇小王爷,也是它前世修来的造化。自古道宝剑赠英雄,娇娘便将这古琴相赠如何?” 李孝逸抬头望了望娇娘, “至美岂敢独占?多谢夫人美意,这件礼物孝逸万不敢收下。” 当下走到楼边,望着楼下众人高声道: “诸位乡亲,我父子镇守博州多年,承蒙博州父老错爱,此地一向风调雨顺,上下齐心,父王和孝逸不胜感激。今天小王虽然输给了这位何夫人,但是夫人也承诺将所有花魁大会的酬资尽数捐给博州的书院和养生堂,这有何尝不是父王心中祈愿。小王愿赌服输,现在便在这越王楼上高歌一曲,以此酬谢夫人和众位乡亲的厚爱,并祝我大唐江山千秋万世福泽绵延……” 这一番语言说的冠冕堂皇又恰到好处,既给自己输场找了个台阶,又让博州百姓心中感念琅琊王府的体恤恩情。娇娘心中赞叹,不愧是名闻天下的材王之后,重然诺轻财富,又惯会收买民心。表面看起来这位小王爷人虽风1流浮浪,但是却心思精巧颇多算计,越王家的人果然不俗。 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下,李孝逸跪坐到古琴前,用手指轻抚琴弦,一曲《凤求凰》缓缓流出…… 他深情款款,指法与九霄环佩相得益彰。再加上人又生得高贵优雅,恍若天籁一般清亮的嗓音,让越王楼的楼上楼下登时一片寂静,人们都不敢大声喘气,仿佛怕打扰了仙人的浅吟低唱。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皇天后土兮,银河难渡。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忽而琴音一转,又唱道: “能历几回身,偶共棋中局。辞谶或当真,梦放缘边宿。……水窗纱色轻摇曳,歌尽红鸾动帝京。倩回首,阿谁歌阙?生惭渐落尘俗久,一盏浮茗,静倚流年。” 前一曲起伏悠扬,以琴代语大胆挑动情思,后一曲却歌词却婉转低回,缱倦缠绵,娇娘与他四目相对,发现他也正望向自己。夕阳西斜,那人笼罩在金色的光影里,青丝飞扬,环佩飘飘。娇娘暗暗赞叹, “深情如你,我自然许你忘却世事流年,做个世外谪仙,你只须在万丈红尘中清茶把盏,静倚流年即可。” 她心中暗许,但是此后的博州和琅琊王府会变成什么样,这位多情如斯的小王爷会有怎样的命运,她则根本没有多想。琴声戛然而止,众人久久回味才齐声叫好。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楼下诸人慢慢散去,胸中激荡兀自议论纷纷。见众人意犹未尽,那马万才便撺掇去镂月开云再喝花酒。小王爷看了一眼娇娘,悄悄问道: “天色已晚,夫人可愿同行?” “奴家在此地反正也没什么亲眷,跟着小王爷也好。” 镂月开云是什么样的地方她心中很清楚,说出来后不由得面露羞涩,那小王爷见她娇憨满面,益发爱怜,拉着她的手,匆匆上了车驾直奔镂月开云,早把那绿珠儿和玉芙蓉诸女抛到了脑后。马万才等人也不敢多言,齐刷刷看着二人撂下车帘,王府车驾才昂藏启程。 月上西楼,镂月开云楼笼罩在粉红色的雾霭中,那鸨母招呼各位姑娘打点精神招待贵宾。琅琊王世子李孝逸和娇娘坐在正中,马万才和众秀士下手作陪,倒是绿珠儿嘟着嘴,远远地躲在一边,任凭鸨母如何催促,就是坐在窗口一动不动。 看来她对今天的花魁大会非常懊恼,明明是到嘴的肥鸭却飞了,这让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但是又不敢公然说出来。 小王爷见鸨母一个劲的赔不是,绿珠儿泪眼汪汪的,当下十分不舍。走过去揽住绿珠儿的纤腰,趴在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那绿珠儿马上破涕为笑,轻轻地捶了两下小王爷的肩膀,泪珠儿轻轻飘过。孝逸顺势揽着绿珠儿的香肩再度入席,绿珠儿乖乖坐在小王爷的右侧。娇娘眼见小王爷和绿珠儿郎情妾意,缠缠绵绵的样子也不避人,便知二人相交日久。 她面上虽然微笑看着二人,但心里早已打翻了五味瓶,暗道: “早晚要让你知道,除我以外,这世间的女人看都不许多看一眼”。 马万才倒了一大杯酒,推到绿珠儿面前, “美女,今日花魁大赛,完全是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我作证,小王爷的原来的心思可都在你的身上” 他向娇娘努了努嘴,娇娘白了他一眼。绿珠儿轻轻一笑,腻腻的看着娇娘,举起酒杯走到娇娘身边, “姐姐远道而来,散尽千金只为求我们小王爷一曲《凤求凰》,早把我们博州这些女人比成了泥猪癞狗。妹子要是不知进退,岂不真成了姐儿爱钱了?今天妹子算是开了眼,现下妹子就敬姐姐一杯,以后还要多多向姐姐请教。” 娇娘也举杯笑道: “请教可不敢当,娇娘今天不过是侥幸得胜,其实妹妹才是博州当之无愧的花魁。如今话又说得这么大量,以后小王爷少不得要补偿妹妹。” 两人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孝逸见她二人各怀鬼胎的说笑,也不在意。便问道: “夫人在博州可会盘桓几日?” 娇娘道: “先夫故去多年,洛阳家中也有很多事需要打理,故而也就是三两日的功夫。” “夫人来自洛阳,可知洛阳之事?” “小王爷想问洛阳什事?” “前几日天后率群臣抵达洛阳封禅神石,夫人可知晓?” “听说了,不过奴家是商人,对皇家的事可不感兴趣”。 小王爷“哦”了一声,没有下文。马万才见大家噤口不言,马上道: “天后娘娘的事咱们可说不好,来,喝酒!” 娇娘笑道: “听说天后娘娘已经是六十来岁的老妪了,橘皮鹤发,只怕是走路都要拄拐杖了,怎么小王爷倒对一个老太婆感兴趣?” 小王爷摇头笑道: “不然,人言天后驻颜有术,又颇善容饰,看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样子。” “坊间流传未必真实,天后也许果然年轻,但是二三十岁的样子岂不成了不老妖了?小王爷可否见过天后的真容呢?” “小王在五岁那年随父王回京述职,在后宫曾经见过天后一面,不过这十年来随祖父辗转外任,很少回到京畿。所以对天后娘娘的相貌没什么印象”。 娇娘听及此处,暗暗舒了一口气。 “五岁的小娃娃,自然记不得什么。况且十年来人的相貌变化相当大,即便这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也未必认得出。” 李孝逸点头道: “夫人说得极是,只不过近来家中事故繁杂,故而有此一问。” 看娇娘对所问之事不感兴趣,也就不再说下去。 众人说笑之间不觉已经过了二更天,娇娘已经喝得面红耳热,身子微微靠在小王爷的身边,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小王爷却依然与众人豪饮,面色如常。镂月开云众女使出浑身解数轻歌曼舞,一时之间莺歌燕舞,环佩叮当。这时忽见阿满和娇娘的家丁等一行人从楼下拎着简单的行李走了上来。老鸨忙着为这十来个人安排住宿。看来娇娘的确在此没有什么落脚之处,竟然将家人都一起安置在了镂月开云。 那小王爷偷眼望去,却见这群人中竟有一名身材纤细高挑的男子,年纪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皮肤白皙如玉,面上却系了一块白纱,长发黑瀑般垂在脑后。 两名婢女搀扶着缓步上楼,待抬头时却正与李孝逸目光相遇,发现一桌子的人竟然肆无忌惮的盯着自己上下打量。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漆黑的美瞳瞬间低垂,只怪带着面纱,也看不清表情是怨是嗔。 小王爷登时看得呆了,漂亮的男人倒也见过不少,只不过似这个男子般,只用一双眼睛便能勾魂摄魄的倒是第一次。 任凭众人目光一起投来,这男子理也不理径直上楼,只不过他腰肢纤细,走起路来如同弱柳扶风一般,雪白的衣衫飘飘洒洒,整个人也如同清风雨露一般飘过。走过去的时候倒有人怀疑自己是否喝多了酒,使劲揉眼睛的倒有四五人。 李孝逸奇道: “夫人,这位是----” 娇娘眼见小王爷心旌摇动,偷偷暗笑。却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这人是夫家的远房侄儿,名唤清儿,因为父母双亡寄住在我家。” “既然是一家人,何不请来同饮?” “算了,他是个天聋地哑的人,根本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差不多再次发出惊呼,深感这娇娘简直就是一个谜,不但自己行事怪异,连身边人都神秘莫测,这么颠倒众生的美男子竟然是个哑子?娇娘吩咐鸨母,准备一桌酒菜让下人们早吃早休息,又让人炒两个清淡的小菜送到清儿房中,便继续与众人斗酒取乐。小王爷对着博州诸女笑道: “你们可见到刚刚飘过的那人?只怕是你们的皮肤都不如人家的白,连腰肢也不如人家的细。” 绿珠儿吃吃笑道: “这就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单是何夫人已经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又盯上人家的侄儿了?” 众人一起哄笑。小王爷也哈哈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马万才撺掇道: “我说夫人,能听到我们小王爷抚琴吟唱,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夫人可有什么投桃报李的心意?” 娇娘嗔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管你怎么说,我偏不理”。 孔宁秀才道: “夫人可以不管马老板怎么说,但是我们小王爷的深情那是任人都看得出来的。” 娇娘望向李孝逸,笑道: “小王爷,这些人胡说八道,快用大杯给他们罚酒。” 小王爷笑道: “既然夫人不喜欢,此事就不许再提”。 又向众人道: “罚酒,罚酒!” 娇娘闻言又羞又急, “奴家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了?” 她本来端庄严肃,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风月场合。但是酒酣耳热之际,又当着一位对自己呵护备至的美貌檀郎,因此竟有些拿捏不定。马万才见她发窘,也取笑道: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娇娘轻啐了一口,益发红了脸庞。小王爷见她可爱的样子,扔了酒杯,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温情道: “不用理他们起哄,姐姐大老远的从洛阳来,单单这份情意已经让孝逸感动。” 见她粉面桃腮,娇羞无限,忍不住又香了一口。众人一起叫好,小王爷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道: “从姐姐端着两颗夜明珠来到我的桌案前开始,小王就知道姐姐的心思了。” 娇娘欲待挣扎,却浑身酥软哪里使得出半点力气,但觉头顶烛火耀眼炫目,众人目光一起射向自己,心中却甜蜜无比。她干脆就闭了眼睛,将头贴在小王爷的胸前,任由他抱着走出宴席。身后爆发出众人的阵阵哄笑声。李孝逸将娇娘抱着上楼,踢开房门将这个几乎已经迷醉的美妇扔到床上。忙不迭回身去锁上房门时,却发现对面房门欠着一条缝,门缝后白色的面纱轻轻飞舞,面纱上面正是那双摄人魂魄的美瞳。但是两人目光相遇,那扇门“咣”的一声关闭再无声息。小王爷摇摇头,他宁愿相信这次的美瞳又是飘过来的。那边厢娇娘早已忍不住呻吟起来……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章 平地波澜 第二天晨时,天气清爽微风习习。镂月开云的姑娘们已然开始迎来送往。忽然两名身着铠甲的武官,推开楼梯上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来,大叫: “小王爷,小王爷在哪里?” 鸨母忙指向楼上房间,嘘了一声, “轻点儿,轻点儿,两位军爷,咱们小王爷还没起来呢。” 武官板起脸吼了一声, “耽误了王府的大事,教你这婆子吃不了兜着走!” 鸨母闻言吓得变了脸色,忙缩在一边。那武官用拳头砰砰敲击房门,大叫: “小王爷赶快起身,王爷有要事传唤!” 李孝逸睡得糊里糊涂,猛听得有人砸门,又听说父王传唤,只吓得三魂出了五窍,慌忙套上衣服冲出房门。 “发生了什么事?” “属下不知,王爷只说是出大事了,让您马上回府。” 李孝逸答应一声忙要下楼,忽又想起床上的娇娘,待寻找时却发现早已踪迹全无,便问鸨母道: “娇娘姐姐去了哪里?” “刚刚下楼,说是去茅厕。小王爷可要跟她打个招呼再走?” “来不及了,明日见到她再叙吧。” 当下和两名家将向楼下跑去。这时却有一人从楼下端着一盆清水向楼上走来,双方擦肩而过时小王爷正与那了个满怀,只听“哗”的一声一盆水悉数泼在小王爷身上,那人也在李孝逸一撞之下身子一歪,斜斜的撞向楼板。李孝逸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人拦腰抱住,纠缠之间那人的面纱竟也轻轻滑落,露出了一张俊美绝伦的俏脸。原来撞到他怀里的正是清儿。 李孝逸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亲近清儿,发现他身子柔弱无骨,绵绵软软,一双美目含羞带嗔,薄薄的嘴唇微微抖动,不由得全身一颤,目光就像被他吸附一般,搂着他竟不放手。清儿挣扎两下竟不得脱,恼恨地用双手去推他肩膀,李孝逸方如梦初醒般放了手,湿淋淋的愣在那里。 却见清儿身上也溅了水,回身捡起脸盆,一件真丝的白袍裹在皮肤上更加现出腰身的窈窕,雪白的脖颈暴露无遗。在清晨的阳光映照下,整个人的背影都被一层光环笼罩着。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慌乱的端着脸盆上楼,长头发刚刚洗完,兀自还向下滴水。 走到楼梯口突然感觉异样,蓦一回头却见小王爷就站在他的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清儿吃了一惊正打算退后一步,却见这位小王爷轻抒猿臂,一躬身便将清儿扛在肩上,大踏步的下楼。上车前还不忘像鸨母交代, “娇姐姐回来时,便告诉她侄儿在我这里,过几日自然还她。” 那两名武官见小王爷动手抢人也不以为意,只道他风1流成性,是博州风月场中的常客,这男子生得妖娆魅惑,又住在妓馆里,必不是什么正经货色。抢去厮混几天也就自然放回,当下二人竟帮小王爷七手八脚的拉开车帘帷幕,任凭清儿手蹬脚刨也不予理会。片刻功夫王府的马车便载着一干人等绝尘而去。 琅琊王府此时已经开了锅。三十五岁的琅琊王李冲已经披挂整齐,但神色焦急的背着手满地乱转,王妃和几名姬妾默默的站在旁边不敢言声。小王爷迈进府门,便有两名长史上前禀道: “小王爷这时节还能出去玩?王爷已经等急了。” 李孝逸嘴上敷衍着,却命车上的两名家将一卷长长的毛毯抬进自己的书房,那毛毯软绵绵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有人。两名长史已知他在越王楼上的风1流韵事,又知他昨夜留宿烟花妓馆,今日竟然见他居然把人也带回王府,都不禁摇头。 李孝逸一溜小跑来到父王的书房。父王已经开始大骂: “那个畜生必又是去烟花妓馆鬼混了,这种时候还有这份闲心?去,赶快把他给我捆了来。” 李孝逸忙撩衣跪倒, “父王莫急,儿子回来了!” 琅琊王见儿子袍松带懒,发髻斜在头顶,便知儿子还没有梳洗就被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又见儿子的裤子和鞋袜都是湿乎乎的,不知他在哪里胡闹弄得如此狼狈,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就是一巴掌,孝逸的右脸当时就出现了一个红红的掌印。 琅琊王向家丁道: “去拿我的马鞭来,今日便打死了这个畜生,以免他日后落到仇家的手里丢人现眼!” 吓得李孝逸赶紧伏地求饶。王妃和众人苦劝再三,琅琊王越想越气将一腔怒火都发在了儿子头上,竟拔出腰中佩剑砍向儿子。王妃哭道: “生死关头才想起教训儿子,早干什么去了?索性把我们娘俩一起砍了,也省得碍你眼。” 琅琊王跺脚道: “罢了罢了,早晚是一起死,我下手好歹总比被奴才们弄死强!” 又伤心道: “慈母多败儿,此子如此不成材,还不是你素日娇宠的!” 王妃本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此时也顾得不得许多。忍不住回道: “难道不是王爷您说把儿子从小放在公公那里养,又说公公才气纵横,能文能武,儿子耳濡目染,熏也熏出个才子来?岂不知文治武功学了个半吊子,风1流浪荡倒学个八1九不离十。儿子才回咱们身边,怎么能说是我惯坏的?” 琅琊王闻听此言,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言。良久方喃喃自语道: “都是些庸庸碌碌瞻前顾后之辈,祖宗的基业怕都要断送在你们这些膏粱子弟的手中!枉我李冲一腔热血,纵使抛却身家性命,于社稷又有何补?” 叹息出自肺腑,一行清泪奔涌而出。在场之人也都听了出来,他这话却不全是说给儿子听的。想起王府的处境,不仅一起沉默。李孝逸第一次见父王如此激动,跪爬几步,伏在父王的脚边也垂泪道: “儿子不孝,惹得父王伤心,父王莫要气坏了身体,儿子保证以后再也不出去了。” 李冲见儿子说得可怜,长叹一声道: “只怕我这也是最后一次管教于你,日后宗庙倾颓,身死家灭。你我之间纵想父慈子孝,也是无从谈起了……” 遂挥了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孝逸头脑中嗡嗡乱响,也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大事。琅琊王拿出一张圣旨甩给儿子,忍不住仰天长叹。孝逸打开时,但见上面写道: “我圣母神皇,得奇石于永昌洛水之滨,上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既承天命,当亲赴洛水,拜受宝图。有事南郊,告谢昊天。前者已于五月戌晨,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以拜洛前十日集神都。独琅琊王李冲父子称病不往,实则包藏祸心,觊觎神器,罪无可赦。今敕命李冲三日内自缚合府老幼,待罪东都阙下,或可免一死。若敢有违圣命,当以国法1论处,决不姑息!” 虽然对武后的野心早有警觉,并且也早有准备,但是武后竟然这么快就动手,也让他顿感措手不及,相信父王也是一般心意。李孝逸将这道“催命符”扔在一边, “什么圣母临人,受命于天?太后这是要推倒大唐公然称帝,马上就要对我李氏子孙下手了!” 琅琊王叹道: “可惜李唐皇族还是在互相观望,为父一人起事,再加上祖父在豫州起兵,顶多不过两万兵马,要对抗朝廷大军,又哪里派得上用场?” 说到伤心处琅琊王以拳捶案,悲愤不已。孝逸拿起桌案上一封刚刚开启的纪王李慎的书信,上面不外乎就是一些“身体欠佳,俗务缠身,暂作壁上观”之类的托词。这纪王乃是太宗皇帝第十子,人已老迈,素日便胆小怕事,接到李冲相约起事的信件之后,吓得胆战心惊屁滚尿流,连劝琅琊王要小心谨慎,回信万不要落在属吏手中,谨记谨记等等。 武后的篡位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而宗室们仍旧贪恋富贵狐疑不决,这让琅琊王一下子就像苍老了几十年,刚刚也是借骂儿子发泄一下胸中的怒气而已。孝逸劝父王道: “天后摄政三十年,羽翼遍布朝廷上下,奋起抗争必然是前途未卜,宗室中有观望不前者也可以理解。不过父王祖父只需振臂一呼,将这支“匡复李唐”的大旗扛起来,儿臣估计李唐诸王马上会云集响应,更何况李撰伯伯和常乐长公主都是鼎力支持此事,只要我们在博州起兵,片刻间便可东渡黄河,直取济州。宗室们则必然在通州和绛州青州等地起兵响应,到时合兵洛阳,剑指长安指日可待。父王倒不必因为,谁第一个起兵而烦恼。” 琅琊王倒也第一次听儿子议论天下大事,不仅展颜道: “倒有几分见地,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我儿也并非只知悠游玩乐的纨绔子弟.” 孝逸见父王首肯,便续道: “天下承平日久,诸王做惯了富贵神仙,要想一声断喝打醒他们,必有堂而皇之的理由不可。儿子日前也曾见到通州辗转过来的天子密信,上面有‘朕遭幽贽,诸王宜各发兵救我’之词,正说明我等宗室起兵,乃为扶助天子,铲除武氏,匡复李唐江山,并非犯上作乱。天下谁人起兵,还能比我们更加名正言顺的呢?” “不错,那封信一定要留好,日后可以作为我们匡扶社稷驱逐武氏的明证。” “父王可将与宗室们来往的信件捆扎在一起妥善保存。只要这些信件在,总有一日天下人会知道我们琅琊王家的一片孤忠。” 琅琊王见儿子说的一板一眼,知道儿子已经能够为自己分忧,当下非常宽慰。 示意儿子起身,琅琊王又拿出了一封父王李贞的来信,递给儿子。 孝逸展开素绢,这封信是祖父用毛笔写在一方绢帕上的,上面寥寥数字, “内人病浸重,当速疗之,若至今冬,恐成痼疾”。 字迹苍劲有力,一看便是祖父亲笔所写。但就这短短十六个字,虽用暗语,已经让他在六月间彻骨寒透,难不成祖父也接到了太后的催命诏书? 当此之时,武后的酷吏遍布朝野,李唐宗室稍有异动,便会马上被举报到朝廷。祖父的寓意已经非常明显,马上起事,否则和族将无药可救。 便向琅琊王道: “祖父之意是马上起兵?” 琅琊王道: “太后的脾气一向是深藏不露,既然命本王将和族老幼自缚洛阳,只怕是已经开始动手了。昨日便有密探回报,说已经有武林高手混入博州城内,我们全家性命只怕已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李孝逸一听说洛阳来人,突然眉头一跳,想起娇娘的身份不由心头打鼓,又想此女对自己深情款款,怎么看都应该不是什么细作。琅琊王见他若有所思,便问: “难道你也听见什么不妥之事?” 李孝逸忙摇头。琅琊王也无暇再向儿子深究此事, “总之,从今日开始你便要对身边的人和事一切小心。国难当头不能再事事不上心了。” 李孝逸忙诺诺应承。又问父亲何日起事,琅琊王叹了一口气道: “此事宜赶早不赶晚,明早便起兵拔营。你马上给韩王,鲁王,霍王,范阳王以及通州刺史李撰,金州刺史江都王李绪,申州刺史东莞公李融以父王的名义发信,就说圣母神皇打算在洛阳祭祀之际,尽收宗室,悉数屠戮。琅琊王忍无可忍,已在博州已在八月壬寅起事,越王也随后在豫州起事,请诸王马上行动,速举义旗,争取在九月二十之前会师于洛阳。与诸公共襄王事,匡扶社稷在此一举。” 他担心儿子做事鲁莽,说话不够周全,几乎将全文复述一遍。李孝逸小心翼翼的将信誊写了一遍,又召外面的亲信长史萧德琮和董玄寂进来,小心润色了一番,分别装了七个信封,将信口用火漆封好,嘱咐亲信家丁将信发给七王亲拆。 琅琊王吩咐妥当,又想到府衙属官等人。这些人素日都是被武后派来监视王府的,今日起事必须先处理了这些人,否则必为后患。当下命儿子披挂整齐,先将诸王来往信件藏好,再点齐千名募兵,直奔博州府衙。李孝逸眼见夕阳西下,本待马上赶往博州府衙,忽又想起书房中的清儿一天没吃东西,怕他初来乍到,王府中没人照应,便借着藏信件的由头回到书房。 进得书房,他先将书信在书案上一扔,便按耐不住蹑手蹑脚来到清儿身边,只见那毛毯兀自在床上捆着,整个王府中人乱成一团都在收拾东西,没人理会这个刚来的毯中人。 李孝逸不禁一阵心疼,轻手轻脚的将捆缚毛毯的绳子解开,清儿的身子便露了出来。只见他神情萎顿,鬓发散乱,这大半天的不见天日明显让他备受煎熬。看见李孝逸,将脸儿整个背过去,似乎四肢还没有恢复知觉,躺在那里不停喘息。 李孝逸将他的俏脸扳过来笑道: “心肝,这半天冷落你了,可真是对不住。” 清儿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瞪视着他不发一言。小王爷又道: “别生气啊,想吃些什么,我让下人们给你做去?” 清儿仍旧无语。那小王爷心中着急,便将清儿半个身子搂在怀里急道: “你倒说句话么,难不成你真的不会说话?” 这回清儿不但不回答他的问话,连眼睛都闭上了。在镂月开云,便听娇娘说,清儿又聋又哑,总以为她开玩笑,不过是不想让众人接近,谁知这清儿自从镂月开云被劫上车以来,便始终不发一言,倒让他开始不得不信。 看看墙边沙漏,已知夕阳即将落下,只怕又被父王责骂耽误了大事。便叹了一口气,将清儿放到枕上,起身拿些糕饼放在清儿身边, “我这就出去办事,几个时辰就回来,乖乖地躺在这里等我,饿了就先简单吃些。” 清儿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李孝逸恋恋不舍的走了出去,忽而又快速折回书房,将诸王的信件一古脑锁入柜中,看了一眼床上的清儿,但见他变了一个姿势,将脸儿伏在枕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夕阳仅在窗外投下最后一束光影,而清儿的脸颊渐渐的笼罩在了黑暗里,看不清喜怒哀乐。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章 绿珠儿殒命 媚娇娘神秘失踪 小王爷临出门时,还不忘在书房门口派了十几名家将,要他们分外留心,仔细看守,不得任何人靠近。那家将见他神神秘秘,也不敢多问,待小王爷离开后,却见床上多了一位如花美眷,那美少年也不与众人招呼,默默地趴在枕上。家将对小王爷素日的风1流行径早已习以为常,便将书房大门反锁,站在门外守卫 那小王爷一行打马直奔博州府衙。街上居民见他带着大队兵士面色端凝行色匆匆,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又见四城城门早早落锁,都议论纷纷,早早关门闭店了事。 博州守备刘易从乃是三月刚刚从济州轮值来的,对博州人生地不熟,皆因琅琊王乃是太后心腹大患,故而被责令严加监管。奈何琅琊王自年前便称病不出,故而到任以来连王面也不曾见过几回。这两日忽又接道朝廷密令,说琅琊王借故不来洛阳追随武后,叛逆异象已露端倪,当选择适当时机配合朝廷予以抓捕。 这守备不禁暗暗叫苦,就凭自己这二三百人,如何与琅琊王新近招募的五千精锐相提并论?更何况琅琊王戒心甚重,基本上是在王府足不出户,但府中文武却经常在博州府衙和大街小巷出出入入,故而自己的一举一动倒全在王府的严密监视之下。一旦双方动起手来,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正嘀咕间,忽听门子来报: “琅琊王世子率兵闯进内堂了!” 刘易从忙从榻上跳下,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便见李孝逸已然全身披挂,气势汹汹的立在他的面前了。刘易从勉强挤出了几分笑容,作揖道: “世子爷昨天还在越王楼上主持花魁大会,怎么今日得空造访寒舍,莫非有什么要事吩咐?” “不敢,小可奉父王急令,暂时委屈守备大人换个衙署办公,请马上动身!” “王爷想让卑职去哪里?” “博州大牢。” “本官是朝廷钦定的镇守博州的守备,没有皇命,任何人不能动本官一根毫毛!” 事到如今刘易从只能死撑。 “本官要写本参你们父子!” “请守备到大牢里拟本吧”。 李孝逸冷笑一声,一挥手便有军士上来将刘易从捆上推出官衙,守备府的众衙役眼见小王爷杀气腾腾,手下众军士如狼似虎,早吓得两条大腿筛糠般发抖,任凭王府军士缴了械,和刘易从一起被押入大牢了事。人群中忽有一名王府长史丁德吉上前禀道: “这些人乃是朝廷死党,留下来必为后患,理应就地正法!” 李孝逸犹豫道: “父王只说控制住这些人,并没有吩咐妄加杀戮。” “可是我等行军在外,博州城防务空虚,这些人留在城中并不妥当!” “无需多虑,我们会在城中留下足够兵力,其实大事成与不成,关键是要看我们和朝廷大军的对抗,与这些鼠辈没有多大关系!” “王爷心地仁慈,但是当此生死关头,当断不断必留后患。” 见小王爷沉吟不语,这长史也不好多说,只能躬身退下。心想琅琊王父子骄傲自大,根本没有对敌经验,又心存妇人之仁,估计很难成事。此后这人便悄然隐退,不知所踪。 二更天时分,李孝逸办完此事后便急忙回府。刚进府门,便直奔自己的书房,他惦记着清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关在书房里,一旦有什么需要连话都说不出来,那王府众人又忙忙碌碌,只怕是无人关心他的冷暖。 走到书房门前,远远就见十几名卫士直挺挺地站着,走近一看,这十几人甲胄鲜明,触手一碰,便东倒西歪,身体冰凉,估计已经死亡一两个时辰。书房房门虚掩,李孝逸抽出佩剑,轻轻推开房门,却见房中月白色的窗帘迎风飞舞,窗户洞开,拉开帐幔,却哪里还有清儿的踪影。大红锦缎的被褥上一片凌乱,鸳鸯绣枕上没有任何温度,估计在那些卫士死亡之时,清儿就已经离开了。 李孝逸忙唤道: “清儿,清儿,你在哪里?” 又冲向窗口,大声呼唤,却哪里有应声?夜半的窗外竹叶声声,魅影重重,原本就无声无息的一个人突然间人间蒸发,仿佛这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李孝逸来到那些卫士身边,见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却心脉尽断,似乎都是被什么高手一招致命,脸上兀自现出安详的神色。要知道王府卫士都是精挑细选换出来的勇士,什么人能在瞬间出手,无声无息的将十几个卫士逐一毙命?最终还能在高度戒备的琅琊王府中全身而退?那么清儿是被这些高手劫走的,还是—— 李孝逸不敢往下想,忽然一跃纵起,直奔房中书柜。却见柜门锁头早已消失,那些诸王来往信件一封也不见踪影。他当时就被唬得愣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漏声声,对李孝逸来说就像一记记重锤声声击打胸前。此时就见琅琊王在众人的簇拥下大步赶来,李孝逸望见父亲,连行礼的心思都没有,惊恐万状的看着父王。琅琊王走到书柜前看了一眼,瞬间明白了面前发生的一切,他不动声色的挥手命众人退出。父子两人在咫尺之间面面相觑。 “那些信都没了?” 对方点头。 “还谁知道这事?” “死去的卫士什么都不知道,好像好像只有清儿一个人看见了那些信。” “清儿,清儿是谁?” “不知道,他只是儿子刚刚从镂月开云带回来的一个书童。” 李孝逸尽量说得若无其事,但声音却颤抖。 “人呢?” “一起不见了?” 琅琊王一把抓住儿子的衣领,红了眼睛低声喝道: “畜生色胆包天,这个时候你把一个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带进王府,还把信件和他放在了一起?” 李孝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父王,儿子知错了。” “知道错了有什么用?那是我们日后平反昭雪的唯一凭证,也是你叔叔伯伯们的身家性命。一旦这些信件落到太后手中,会有多少人头落地你知道吗?” 琅琊王知道这个时候责打和斥骂,亦或是一刀砍死儿子,都已经无济于事。 “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措施?” 他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李孝逸忽而想起镂月开云的娇娘,便道: “有有有,他们好像说是从洛阳来的,就住在妓馆里。” “他们?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人,说是夫家在洛阳,姓何,名唤娇娘。” “娇娘?生得什么样?” “广额方颐,身段婀娜眉眼娇媚,看上去也就二三十岁的年纪……” “可是眉心有颗红痣的?” “不错,父王怎知她眉心有痣?” “我自然知道这个女人,娇娘,媚娘,哼哼洛阳来的女人……” 琅琊王深吸了一口气,面色煞白,像笼了一层严霜。一时之间父子突然开始了一种默契的沉默,李孝逸从父亲的神态上完全已经读懂了什么,再听到“媚娘”两个字,便完全印证了一切。他突然浑身战栗,一股彻骨的寒意迅速从脚尖传遍全身。 ——媚娘就是太后武则天的闺名,这个远道而来的漂亮女人,难道就是祖母辈的武太后,那个圣旨中的圣母神皇?所谓的慕名而来,散尽千金,不过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目标就是那些关乎李唐王室生死存亡的密信。但是,但是为什么太后会选中自己?为什么要使用这么龌龊的手段? 他全身无力,瘫坐在地上。难道这就是孟浪和放纵的代价? “你们已经——” 看见儿子的神情,琅琊王就知道自己其实在毫无意义的验证那个已经铁定的事实。孝逸伏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半晌,琅琊王站起身缓缓道: “本王要去会会这个娇娘。”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个,——那个女人和清儿十有八1九已经离开了。” 被人骗到这个地步,李孝逸已经绝望。 “也许他们还走不远,传我命令全城搜捕,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老女人和小子。” “遵命!” 李孝逸应承着爬起来,迷迷糊糊的向外走。 “等一等!” 琅琊王叫住了失魂落魄的儿子, “这件事只我父子二人知晓,绝不可以向外人说起,明白吗?” “儿子明白!” 三更时分,灯火通明的琅琊王府大门洞开,琅琊王和世子李孝逸带着一队人马呼啸着冲向镂月开云。片刻之间,便将妓馆围得水泄不通。琅琊王阴沉着脸走进大堂,喝道: “给我搜!”。 军士冲上楼挨屋赶人。姐儿吓得花容失色,鸨母嫖客等人魂飞魄散,虽然平日跟小王爷混得极其熟络,但是看见琅琊王面色铁青的站在头里,小王爷丧家之犬一般魂不守舍的跟在后面,众人便知惹出大祸。片刻间军士就把所有妓馆人等全部驱赶到大堂。 绿珠儿娇怯怯的在人群中远远望向小王爷,却见孝逸目光散乱,茫茫然不知在人群中寻找什么。鸨母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哈哈, “哎呦,王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她嘟嘟囔囔的说了半句,自己也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因为琅琊王的脸色实在是太可怕了。琅琊王冷冷道: “你就是这里的鸨子?很好!” 他的“很好”出口以后,差点把鸨母吓得晕倒,以为王爷是来追究她勾搭儿子逛妓院的事情,不由得浑身颤抖。 “那个叫娇娘的女子还在否?” 鸨母一听是问娇娘的事情,立刻来了精神。 “回王爷的话,那个娇娘并不是本馆中的人,一早上就离开了,说是洛阳家中有急事。” “走了?他的家院还在不在?那个叫清儿的人呢?” “家院也一起走的,清儿不是给小王爷带走了?” 鸨母向小王爷努努嘴,热切盼望他能看在往日熟络的面子上给说句话。小王爷则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脚尖,鸨母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无能的模样,和平日的神采飞扬踌躇满志简直判若两人,不禁心中升起一阵莫明的恐惧,也不知这娇娘惹了什么大祸连累大家。 “人群中你可看仔细了,到底有没有!” 这句琅琊王是对着儿子吼出来的。李孝逸惊恐的望向人群,一脸茫然地摇头。众人屏住呼吸,都生怕被他看到一般静默无声。琅琊王向鸨母道: “可有什么物品留下?难不成就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鸨母被他一问,打了一个激灵,陡然想起娇娘留下一物,忙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哆哆嗦嗦地呈上来,里面竟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琅琊王一把抓过,见素白绢丝手帕上写了八个娟秀小字, “相约长安,再续前缘!” 那方玉佩龙凤呈祥形状,雕工精美,龙身凤尾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不是凡品。琅琊王在宫中早就见过已逝的高宗皇帝佩戴此物,今日这女人竟将此物转赠给儿子,又写下“再续前缘”这样的话,心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不由得心头一阵恶心,回手一记耳光,啪的一声,清脆的打在李孝逸的脸上。 他的这记耳光可以说是用尽全力,将李孝逸整个人击倒在地,他趔趄着爬起来跪好,却嗫嚅着什么也不敢说。这边早有长史,属官们上前,劝王爷息怒,这些人只知道似乎这小王爷在妓院中结识了娇娘和清儿,以致丢失了什么重要的物件,至于这娇娘和清儿是什么人则根本没搞清楚,丢失了什么东西则更加不知道。但事情已经发生,大家只好劝王爷暂息雷霆之怒,以举事大局为重。 “将整个院子的人全部处死!” 琅琊王说完,看也不看儿子大步离开。所有镂月开云的男男女女还没有明白过来,屠杀便已经开始。先是乱箭射杀,接着是刀砍斧剁,一百来号人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便全部成了血淋淋的尸体,偶尔有微弱的呻吟声传来,也是在垂死挣扎。 李孝逸眼睁睁的看着绿珠儿在一个王府卫兵的尖刀下香消玉殒,鲜血飞溅染红了淡蓝的衣裙,她中刀之前似乎还想奔过来寻求小王爷的帮助,但是狂奔的人群挡住了她的去路,卫士一刀砍下去后将她踢倒,在倒下去之前她似乎还呼唤着小王爷。 李孝逸愣怔怔的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角杀,第一次闻到了血腥的气味,第一次目睹活色生香的女孩子死在自己的面前,这在他十五年的富贵生涯中根本未曾遇到过的。 虽然对掀起义旗推翻武后有所准备,但是当杀戮突然降临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接受,尤其是消灭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人群。他默默地走出镂月开云,回头看看这个曾经给他无穷欢乐的地方。父王的意思是要所有知道娇娘的人全部消失,但是真的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吗?所有越王楼上的看客,花魁大会的秀士们,还有那个瓷窑大掌柜马万才,他们知道多少真相?父王真的能杀得过来吗?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章 只手补天天不助 等闲八月北风起 八月二十一日,黄河故道,武水县城城墙下。 琅琊王和世子李孝逸端坐在马上,后面是盔甲鲜明的五千精锐。武水县是打通济州防线的第一站,也是琅琊王父子举起义旗后的第一仗,这一战的胜负关乎人心,关乎全局,故而琅琊王举全力出兵,发誓要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快速拿下这个弹丸之地。 武水县令郭务悌手捻髭须站在城垛上,这个老于官场的刀笔吏此时已经无计可施。琅琊王重兵压境,城中百十名衙役班房根本派不上用场。琅琊王已经派人传话,除了打开城门受降,武水县别无选择。他已向魏州、崋县等好几个周边郡县发出求援信,但是都石沉大海。今日琅琊王大军初来乍到,凭着旺盛士气大举攻城,这低矮的城墙如何能够抵住强?郭务悌已经做好了城破人亡的准备。 中午时分忽见城外西北角一阵大乱,一支小部队乘乱杀来,旗号上打着“崋县马”的字样,便知邻县援军已到。原来崋县县令名唤马玄素,接到郭务悌的告急文书,匆忙组织了一支一千七百人人的队伍赶赴武水救援,到了以后才发现其余州县均未发兵。马玄素不敢强攻琅琊王主力,只好从侧面迂回试探。也甭管援兵有多少了,郭务悌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吩咐城中诸人马上准备开城迎敌。 琅琊王大军亦摆开阵势准备厮杀,但见来人稀少,不禁哑然失笑。李孝逸一勒丝缰向父亲道: “待儿臣上前擒了那崋县马回来!” “且慢!” 琅琊王站在高坡之上,手执远望镜向崋县的人马仔细观瞧。 琅琊王微微一笑摆手, “区区小股游匪,不足成事。传我将令,闪开一条路,放他们进城。” 李孝逸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稍微犹豫。但是他一向对父亲惟命是从,故而摇动令旗命士兵让路。崋县的一千余人本来走走停停,远远地看见琅琊王的部队便停下脚步,忽见对方闪出一条大路,马玄素不敢多想,便命士兵加快脚步,向城中快跑。武水城中也放下吊桥将援兵迎进城去。那边琅琊王的骑兵趁机掩杀却并不强攻,崋县人马又丢了几十条尸体在城外。孝逸好奇,问父王道: “机会难得,父王何不趁此机会将援兵消灭在城外?待他们合兵一处,岂不麻烦?” 琅琊王笑道: “崋县人马不过是来试探,我若强攻武水城墙,崋县人马便会从后面偷袭,我军岂不是腹背受敌?现在把他们放进城内,一窝端了岂不省事.” 李孝逸暗暗佩服父亲的谋略。要知越王和琅琊王父子在当世宗室诸王之中,乃是一等一的豪强,才干能力都在诸王之上,琅琊王李冲热血男儿敢作敢当,越王李贞老谋深算,文才武功名闻天下。他们和宗室诸王对推翻武氏匡扶大唐是做了一番准备的,绝不是一时起意,匆忙为之。本来的打算是只需振臂一呼,天下李姓皇族和正义之士便会揭竿而起,武氏宵小,马上会束手就擒。但是李冲此番起兵两日,却并没有得到诸王的正面响应,他的心中充满孤独和怨愤,面上却不能给儿子和属下看出,只推说路途遥远,战报未到,其实是想多撑些时日,希望以武水的胜利唤醒诸王斗志,一起加入战团。 对于拿下这个小小的城池,琅琊王早已胸有成竹。他一挥手,便有几百车稻草推了过来,军士们冒着城上箭雨将稻草推到吊桥边,稻草噗噗淋上火油,琅琊王一声令下,车中稻草轰然起火,窜起一丈多高的火苗,在东南风的吹拂下,瞬间引燃了木制城门。 城上之人登时乱了手脚,眼见城门马上就被烧塌,郭务悌和马玄素不禁仰天长叹。琅琊王领着儿子登上高坡,命令军士架起云梯全力攻城。一时之间,火箭和滚木礌石一齐发射,小小的武水城头成了一片火海。 原来琅琊王熟知天文地理,知道此地八月间都是东南风,便想到火攻这一快捷的方法。既节省人力,又加快攻城进度。眼见得城门被烧掉大半,城上守军如同热锅蚂蚁般,找来水桶脸盆来救冲天大火,又哪里来得及。不由得哈哈大笑,长鞭一指,命令步兵手执盾牌朴刀直扑城门。 此时忽见天边飘来大片乌云,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大纛旗猎猎作响,旗角突然飞向琅琊王军阵,车中稻草被转向的西北风呼呼吹起,一齐向博州军士飘来。八月间的东南风竟然突然转成西北风,风力也突然变得极强,稻草夹着火油直扑博州军。 众人猝不及防,面上身上一起着火,哭叫着寻找水泽之处灭火,却哪里还有斗志。城中守军本来已经绝望,只待城破人亡,却发现天降狂风,博州军引火自焚,上百车稻草在城墙下舞成一片火海,而那些还没有来得及点燃的火油轰然爆炸,将攻城士兵困在当中。城中守军便搭起简易吊桥,趁乱一起掩杀。 琅琊王带着儿子本来在高处乐观其成,没想到突然刮起西北风,琅琊王初时还驱赶军士稳住阵脚,却见火势越烧越旺,博州军葬身火海根本无心恋战,城中守军刀砍斧剁,如同砍烧猪一般容易。任凭琅琊王如何催赶,博州军阵脚大乱已然溃不成军。世子李孝逸只好大喊: “父王,先行退军吧!” 琅琊王红了眼睛,哪肯听儿子劝告,径自杀向武水守军,唬得儿子紧跟着冲入敌阵,拼死拉住父王马缰,好说歹说将琅琊王拽出战阵。傍晚,琅琊王大军止住溃败,后退五十里寻一处水泽扎营。武水守军也知道力量对比悬殊,不敢贸然进犯,双方挑起火把隔岸对峙。入夜琅琊王清点人数,发现大军伤损过半,一场大火已然元气尽伤。余下的士兵,身体也多处被火烧伤,又没有治疗的烧伤药膏,疼得在营中鬼哭狼嚎。一时之间营中士气低落,王府之中长史属官议论纷纷。 琅琊王召集众人来到营帐议事。问及军务众人沉默不语。琅琊王面色不爽,冷冷道: “诸位,一场小战何至于此?” 长史董玄寂自以为和琅琊王家关系交好,便道: “王爷,可知这八月天怎会有西北风?” 琅琊王道: “据本王所知,此地八月末偶尔也会刮西北风,但是多少年也不会刮上一回,而且只是片刻功夫就会消失,谁知却被本王赶上!” 董玄寂长叹一声, “莫非天意如此?” 说得众人胆战心惊,一起望向琅琊王。 李孝逸忙道: “董叔叔,各位叔伯,不必灰心丧气,父王乃李唐宗室,奉天子密令,除灭武氏匡扶大唐,皇天必会佑我。区区小败,算不得什么”。 琅琊王亦道: “玄寂追随本王多年,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董玄寂嗤的一声冷笑道: “王爷说得光彩,谁不知道与朝廷作战,就是叛军,如今连老天爷都不帮我们,只怕朝廷大军一到,我等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这话似乎自言自语,但在琅琊王和营中诸将听来,如同讥讽嘲笑主帅一般,又似乎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叛军”还是“义兵”,往往也只在成败之间,自古“胜者王侯败者贼”,一场蹊跷的西北风本来已令众人心中有所动摇,再加上董玄寂口无遮拦这么一说,竟有人不住点头。 琅琊王登时勃然大怒,喝道: “董玄寂,枉孤王素日带你不薄,紧要关头竟来乱我军心?” 董玄寂也不畏惧,质问道: “王爷早说有韩王、鲁王等共同起兵,怎么现在一彪人马也看不到?这不是把兄弟们往死路上推吗?” 琅琊王忍无可忍, “信口雌黄之辈,诸王兵马都在路上,军报一时不到,竟敢借此扰乱军心。” 吩咐左右将此人推出营帐就地正法。李孝逸要待劝父王时,见父王面色铁青,竟也不敢开口。董玄寂边走边喊, “李冲!你逆天而动引火自焚,八月天都要刮起西北风,还说要直取长安,简直是白日做梦。玄寂先走一步,诸位死期不远矣。” 骂声不绝,转眼已成刀下之鬼,但众人心中却是害怕至极,本来对诸王相约共同举事,却只有琅琊王一人势单力孤就有所怀疑,现在终于被董玄寂说中要害,方才如梦初醒。暗想一旦朝廷大军一到,那可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琅琊王将一封信放至帅案上, “诸公,本王日前接到战报,越王已经在豫州起兵,不日便会攻取上蔡,其余诸王已然举兵响应,只不过山长路远战报未到而已,本王又岂会欺骗大家?诸位不信请看父王密函。” 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上前。一时间营帐内气氛相当尴尬。琅琊王见此便挥手让众人下去休息,单留儿子在身边。入夜时分,营帐外更漏声声,一轮冷月斜挂天边。孝逸给父亲拧了一条热毛巾,让父王擦去脸上的硝烟,轻声道: “父王不必生气,熬过这几天便会有诸位叔伯战报传来,到时必然士气提振,不可同日而语。” 又把洗脚水端到父亲面前,伺候父王退去鞋袜,将双足浸到热水里,轻轻揉搓,琅琊王缓缓自语道: “这场大火着的太不是时候,难道真的是天意?” 李孝逸吃了一惊,摇头道: “不会的,父王,我们只是偶尔碰上了西北风而已。” 琅琊王看了一眼儿子,目光中竟有泪光闪动,半晌方说: “尽人事听天命吧,大唐江山也不是我们祖孙三代人扛得起来的。” 忽听外面一阵骚乱,父子二人忙拔出佩剑冲出帐外。博州军军营已然乱成一团。士兵竟然趁着夜色四散逃窜,甚至争抢辎重,大打出手。仅有十几名亲信家将匆匆赶过来围在琅琊王身边,请示该当如何。但是单凭十几人之力要拦住两三千名丧失理智的乱军,只怕是每个人心中都没有底。琅琊王命儿子举起火把,望向对面武水守军,原来对方也发现这边骚乱,但一时不明所以,竟不敢轻易轻易动作。 琅琊王仰天长啸, “想不到我李冲竟败于九品县令之手,真是天亡大唐也!” 不由得涕泗纵横,众人也陪着垂泪。天边乌云掠过,似乎要有滂沱大雨袭来。不到一个时辰,两千多人便眼睁睁跑了个精光。李孝逸心乱如麻,事到如今纵有三头六臂,已是回天乏术了。琅琊王便命儿子牵过战马,带着十一名家将,趁武水守军还没进攻的档口,纵马直奔博州方向。 黄河古道,乌云密布,天雷滚滚,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十三骑在雨中被淋得衣履尽湿,彻骨寒透。 两天后,清晨,琅琊王一行人奔至博州城下。临出发前,琅琊王已将博州军务交予府中长史萧德琮,并留下一千兵马在城中随时调遣。经过一天一夜的狂奔以后,琅琊王勒马观瞧,却发现城门紧锁,城墙上竟无一兵一卒。四周围静谧无声,如同死一般的沉静。有家将催马上前,向城头呐喊: “城上守军听着,琅琊王回府,速开城门!” 忽然见城头一个人影闪动,众人举目观瞧,出现的人竟是前几日被王爷关进大牢的博州守备刘易从,都不禁心头凉了半截。刘易从在城头一拱手嬉笑道: “王爷别来无恙否?易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琅琊王怒道: “废杀才!你是如何出来的?快让萧德琮出来见我。” “哈哈,萧长史的人头在此!” 他一挥手,一个人头从城头竹竿上骨碌碌滚了下来。众人来不及细看,人头已经扑通一声落进了护城河中。琅琊王跺脚骂道: “悔不当初宰了你这兔崽子!” “快快开城受死。” “王爷想进城,易从当然欢迎。” 刘易从阴笑着再度挥手,城头瞬间出现了一排被捆绑着的男女老幼,孝逸的生母琅琊王妃崔氏和幼弟李孝淳正在当中,其他都是府中姬妾姊妹。城下众人顿时惊呆,一起望向琅琊王。李孝逸乍见母亲和幼弟被绑,心智大乱,颤声叫道: “娘!孝淳!” 又向父王道: “怎么办?” 琅琊王妃倒也镇定,朗声道: “王爷快走,不必以臣妾为念。” 孝淳只有六岁,远远望见父王兄长哇哇大哭。王妃厉声道: “噤声!琅琊王家的男人各个都是天潢贵胄,岂可向奴才们哭哭啼啼?” 孝淳扁扁嘴,抽抽噎噎的止住了哭声。单薄的身体被绳子捆着,看上去更加令人揪心。刘易从哈哈大笑: “逆贼李冲,你也有今日!” 琅琊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马鞭指向城头: “本王既然有种起兵,早已经看淡生死。刘易从,敢不敢下来和本王决一死战?” 刘易从笑道: “你果然是死不回头,本官又何必与你生死相搏?来人,先将逆匪李冲的女人推下城墙!” 城头守军领命,果然一把将琅琊王妃推下十几米高的城头。王妃未发一声,便如同风中的纸鸢一般向城下飘落。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章 落拓王侯 生死两难 琅琊王和世子李孝逸一同惊呼,催动胯下战马向王妃方向疾驰。距离城墙一箭之地的时候,忽见城头现出多名弓箭手,手执强弩一起射向父子二人。琅琊王眼尖,一刀砍向儿子战马,那战马吃痛,长嘶一声跃出箭阵,将李孝逸摔出一米多远。而琅琊王自己却再也无法躲开密集的箭雨,只听噗噗箭羽声响,头部和胸前插满利箭,和王妃一起跌落尘埃。 城下的家将眼见小王爷摔落在地,马上上前以盾牌抵挡雕翎。小王爷在黄土坡上连滚带爬,拼死抢回了父王母妃的身体。却见王妃七窍流血,已然当场身亡。琅琊王浑身是血,气若游丝,显见是快不行了。孝逸唤了一声“娘亲”,又喊一声:“父王”,泪水喷涌而出。 忽见琅琊王左手动了动,指向胸前,李孝逸忙扶住父王身体,顺着手指方向拨开箭羽,竟在琅琊王甲胄的贴身口袋里拿出一物,定睛看时,竟是那方娇娘留下的素帕。他颤抖着打开鲜血浸透的手帕,里面还是那块龙凤玉佩,依稀可见手帕上“相约长安,再续前缘“八个字。 “父王,还留着这个作什么?” 琅琊王示意儿子靠近,用微弱的声音在儿子耳边断断续续道: “东山再起……活下去……复……国!” 言未毕便溘然长逝,享年三十五岁。 父母瞬间惨死眼前,李孝逸已然心智大乱。又因父亲说话断断续续,只听说:“东山再起、复国”这几个字,复国听得最为真切,其他则是模模糊糊的不明所以,又见父王临终手指玉佩,知道这玉佩关系重大,但是这种不祥之物父王何以带在身边,又临终托付,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博州城上守军见琅琊王已死,遂高声欢呼,又大开城门,将十二骑团团包围。 刘易从道: “几位皆是忠勇之士,受冲贼诱骗才加入叛军,今日逆贼李冲已死,几位尽可放下兵器,本官可保几位性命无虞。” 这些家将因为琅琊王夫妇惨死已无斗志,又听可留得性命,草草抵抗以后便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唯有小王爷李孝逸守在父母身边,横刀与守军对峙。 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士兵停止攻击慢慢靠近,就知刘易从想活捉自己,便拔出佩剑,双眼一闭,向脖子上抹去。此时忽见一矮胖男子从远方疾驰而至,从马上滚下分开人群,叫道: “且慢!小王爷,且听万才一言。” 李孝逸睁开双眼,见是素日的酒肉朋友马万才,跑得满头大汗,以为他来消遣自己,恶狠狠道: “收尸便滚远些,仔细世子爷溅你一身血!” 却见马万才跪下哭道: “小王爷这一去不打紧,可想过幼弟和同胞姊妹以后谁来照顾?” “琅琊王家宫倾玉碎,日后自有李家皇帝,为我平反昭雪!” 李孝逸再次挥剑自刎,马万才合身扑上,一把按住了李孝逸的胳膊。他本来身材笨拙,没想到生死关头却身轻如燕。 “小王爷可还记得龙凤玉佩和长安之约吗?” 马万才这一提醒,李孝逸忽然想起父王临终前叮嘱的“活下去复国”之语,不由得心中一凛。那块玉佩到底如何能够东山再起虽然不明白,但是父王从来没有扯谎骗过自己,如果一时意气,挥剑自绝,日后又有谁能为琅琊王家报仇雪恨呢? 马万才常年与小王爷厮混,何等机灵,见他略微沉吟,便以迅雷及掩耳之势,一把夺下李孝逸手中佩剑,守军一拥而上,将李孝逸双臂反剪,用绳子捆绑结实。孝逸面色惨白,仰面望天不发一语。马万才向捆绑军士道: “轻点,轻点。” 又陪着小心向李孝逸道: “殿下,暂时委屈您一下,过几天便会将您快马送往京城,到了长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沦为阶下囚,此时也不容李孝逸多想,便被军士推搡着向前走。他忽而扭头用尽全力向马万才喊道: “父母遗体,麻烦万才兄妥为照管,孝逸日后当牛做马,必当报答!” 马万才忙躬身道: “世子放心,一切交由万才包办就好,必当如自家父母一般厚葬。” 又转身对刘易从道: “上峰有令,万不可委屈了小王爷。汝等可要谨记!” 刘易从皮笑肉不笑: “放心放心,小王爷好命,天生一副好皮囊,自然有人疼。” 见王府众家将对他怒目而视,便闭了嘴,自去打扫战场,装殓遗体。琅琊王李冲起兵七日,五千精兵化为乌有,自己身中数箭而亡,王妃一同死难,合族老幼被擒。 半个月后越王李贞在豫州同时发兵呼应,不足十天也被朝廷大军剿灭,李贞不忍妻儿落入酷吏之手,竟亲手将妻子儿孙杀死,连几个月大的婴儿也一起死难,豫州之惨烈尤甚博州。 三天之后,左金吾大将军丘神勋亲帅十万大军来到博州城下,但博州战事已了。刘易从帅全城军民出城迎接丘神勋入城。丘大将军深觉不过瘾,不但在附近州县罗织冤狱,大肆搜捕琅琊王余党。又将韩王,鲁王,霍王,范阳王以及通州刺史李撰,金州刺史江都王李绪,申州刺史东莞公李融等人一并押往长安,交给有司审理。 一时之间,七王的门生故吏亲朋好友都被抄家下狱,甚至没有什么关系的邻居,不相干的路人也被连坐毒打,有些人交出银钱家产便可以赎身,有些人没什么银子只好被流徙烟瘴之地。一时之间,博州和豫州到长安的官道上塞满了囚车木笼和披枷带锁的囚犯。王族中人本就是金枝玉叶,享惯了人间富贵,如今却被酷吏当做牲畜般作践鞭打,简直生不如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只恨自己生在了帝王家。 盛夏,博州大牢。琅琊王世子李孝逸和幼弟李孝淳,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内,八月的天气酷暑难耐,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酸腐味和粪便的骚臭味,直到瓷窑大掌柜马万才走到李孝逸的面前,牢头大声呼喝李孝逸的名字,这位昔日的小王爷才慢慢抬起头。 马万才简直被惊呆,只有个把月的功夫,昔日丰神俊逸,顾盼生姿的小王爷已经憔悴消瘦,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穿着囚服的身体瘦得像一片纸,唯有从那双闪闪的眸子和挺直的腰板,才能看出这个人与众不同的地方。 李孝逸看着这个昔日的酒肉朋友,此人仍旧是脑满肠肥,一身锦缎,一副暴发户的俗不可耐,想起他素日围在自己身边奴颜婢膝,曲意奉承,不由得轻轻喟叹人生的福祸无常。面上云淡风轻,毫无悲戚之色,任凭狱卒呼喝叫骂,坐在那里并无一言。马万才快走几步,甩了一锭银子打发狱吏离开,跪下叩头道: “殿下受苦,万才来看您来了。” “孝逸现在是死囚,不劳马掌柜行此大礼.” “殿下说哪里话?不管到了哪一天,万才永远是您的好朋友。” 又顿了一顿,趴在李孝逸耳边轻声说: “这个京里来的丘大将军,正在罗织罪名到处抓人,牢中的要犯,根本就不允许探视,万才几次要见殿下,都被拦在外面。” 孝逸轻蔑地一笑,没有轮到他亲手杀死父王,自然心有不甘。这博州大牢,整天鬼哭狼嚎,逼索钱财,罗织冤狱,不知多少无辜的人家被牵连其中。 “告诉殿下一个好消息,丘大将军一进城就把刘易从给砍了,说他也是琅琊王余党,不然如何从牢中跑出来的?” “恶有恶报,总算可以告慰父王母妃的在天之灵。” 孝逸淡淡的自言自语, ——可是多少个刘易从,又能换得回父母的性命? 其实刘易从只是被城中秘密高手放出,又趁着琅琊王大军远征之际突袭萧德琮,这才得手,但是这些高手直接受朝廷指挥,神龙见首不见尾,丘神勋又急于建功,故而根本不听刘易从辩解,快刀斩乱麻一下子杀了几百人。 “请问——,万才兄,家父家母的后事办得怎样了?” 这个时候低声下气,小王爷显得有点踌躇。要不是将父母的身后事托付给此人,李孝逸又怎会跟他再说一句话?马万才倒是依旧恭谨, “殿下放心,万才已买了上等金丝楠木的棺椁,将王爷王妃安葬在北山密林深处,上面并排植了七棵松树。等小王爷恢复了自由身,便可前往吊祭。此事做得秘密,很少人知道具体地址。以免他人打扰了王爷王妃的清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王爷的人头已经被丘神勋这老贼强行割去,说是要解往京都,万才挡也挡不住——” 孝逸心如刀割一般,只是当此之时能够不让父母曝尸荒野,已经是天大的幸事,还能奢求些什么呢?马万才打开食盒,里面都是一些精致小菜,拿出一只鸡腿送到孝淳面前, “小殿下,饿坏了吧,吃一口吧?” 孝淳盯着这只鸡腿直咽口水,毕竟家教严格,看着哥哥,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孝逸回头看了看弟弟,缓步走过来为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襟,拉着弟弟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马万才连叩了三个响头。吓得马万才慌忙扶起, “两位殿下这是干什么?折杀死奴才了。” “此跪乃是为了感谢万才兄安葬父母遗骨,我兄弟二人纵然此生无法报答,来世变作犬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孝淳看见哥哥眼含热泪,也跟着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孝逸叹了一口气,将鸡腿交给弟弟,小孩子止住了哭声,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马万才如释重负, “小王爷能够看开最好,其实关键是做儿子的心意到了,王爷会在九泉之下瞑目的。” 想了一想又道: “日后殿下富贵发达了,再回来给爹娘重塑金身。万才就在博州给二老守灵,等着小王爷您回来。到时候那个什么丘神勋跪下给您当马骑都不要。” 孝逸仰天长叹, “吾家犯下滔天大罪,押到长安也是个枭首示众,哪里还有什么生路?” “不然不然,小王爷只需熬到了长安,便是您出头露脸的日子了。” “出头露脸?哼,只怕是丢人献眼吧!” 这话出口,两人的面上都有些讪讪的。 “万才兄,孝逸一直有一句话要问。” 李孝逸冷冷的盯着马万才, “娇娘的身份你早就知道?” 马万才再次诚惶诚恐地跪下, “其实万才一直都是朝廷派来监视王爷的密探,此次娇娘,哦不,是太后突然来博州,并让万才给搭桥,只说是认识认识小王爷,万才以为没没什么,才——” 李孝逸挥手让马万才不要再说下去。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娇娘能够混进花魁大会,没有了马万才的帮忙,又如何实现? 其实马万才根本不需解释,只消他安葬了琅琊王夫妇,他就是犯了弥天大错,李孝逸也能原谅他。问一问,也不过是最后的交代而已。孝逸垂头不语,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证实,以后的日子要如何面对,他确实毫无打算。 马万才从怀中拿出了那块龙凤玉佩丝帕包,进入牢房之前,犯人所有的物品都要被收缴,这块玉佩也是他特地求了丘神勋才要回来的。 李孝逸接过这块玉佩,玉佩依旧光洁柔润,在黑暗的大牢中熠熠发光。丝帕上面的血迹已经被仔细清洗过,上面留下大片浅红的印记。倒是那“相约长安,再续前缘“八个大字变得异常清晰,他摩挲着玉佩心事重重。 “明日就要动身去长安了,殿下一路上可要保重身体,如今比不得在博州,遇事千万要忍一忍。万一有人为难殿下,殿下只需拿出这方手帕,自然可保无虞。” 马万才深知丘神勋是个酷吏,又对没有亲手处死琅琊王深以为憾,所以这一路上王府中人难免要受他折磨,以李孝逸不肯低头的个性,只怕是有得苦头吃了。 “多谢万才兄关心,孝逸知道该怎么做。” 他手抚幼弟头顶若有所思。 “那万才今日告退,明日一早前来恭送小王爷。” 李孝逸深施一礼,马万才依依不舍垂泪而去。 次日黎明,博州大牢人声鼎沸,牢子驱赶着犯人一个个琼面刺青。这些人都是牵涉到琅琊王谋反一案的重犯,自知在劫难逃,故而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沉默,任凭狱卒驱赶打骂,在脸上烙上囚字,并无一言。唯有孝淳幼小年纪,脸上稚嫩的皮肉被烙铁烙伤,钻心一般的疼痛,忍不住嘤嘤哭泣。 李孝逸用唯一干净一些的玉佩丝帕为弟弟拭去血迹,那丝帕上又沾了些孝淳的皮肤血渍。除了拖着孝淳的手安慰他以外,李孝逸什么也做不了。兄弟两个又被驱赶到木笼囚车内。随着囚车栅栏被锁死,木轮骨碌碌地压碎黎明的沉寂,缓缓向郊外驶去。在博州城外的十里郊原,骄阳似火,草木青葱,很多前来送行的人哭喊着涌向木笼囚车。 本来跟随琅琊王被捕的只有十二骑,就算上他们全部的家人也不过一百多口。没想到丘神勋将此事牵连甚广,一并押走的竟有一两千户,连给王府洗过马桶的苦力也一并给捉了来,城中被牵涉进来的富户更是不计其数,他们的亲眷在路边烧纸祭奠哭拜,有刚烈的甚至大骂丘神勋,诅咒他必遭报应,不得好死。 左羽林卫大将军丘神勋他长鞭一指,大军将囚车和步行的犯人围在核心,士兵开始挥舞皮鞭驱赶人群。被押解的犯人声声呼唤亲人,一时之间哭声震天,博州城郊如同人间地狱。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章 摧眉折腰非我愿 宁州驿宁死不屈 此时便见马万才拨开人群驱马向丘神勋跑去,边跑边叫: “大将军,等一等!” 长安来的军士不识得他,便欲阻拦。倒是丘神勋挥了挥手,让军士放他进来,冷冷道: “马大人还有事?” 马万才气喘吁吁,从马上滚下,拱手道: “大将军切勿忘了圣意的关照,路上千万要小心护送。” 他向木笼囚车努一努嘴。丘神勋白眼一翻, “老马,你管得太多了。就这点屁事,你他妈的唠叨了一个月了。真不知道是圣母神皇的意思,还是你他娘的小心眼。” 马万才谄媚一笑, “大人到了京城,自然就知小人所言非虚。” 丘神勋驱马来到木笼囚车近前。 “好,本督倒要见见这位倾国倾城的小王爷,有什么本事——” 他说了半截,就被马万才打住, “大将军千万不可以乱说话,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你我都吃罪不起。” 抬头猛见李孝逸被锁在囚车内,面颊上一个崭新烙上去的囚字,兀自还泛着血色油光,原本俊俏的脸上严重毁容,当时就被惊呆。而李孝逸则神色漠然,看见马万才没有任何反应。 “大将军,这这,——您就是这么照顾的吗?” 丘神勋一脸不以为然,冷冷道: “黔首黔首,这是必须的规矩,不然人跑了,谁能担待得起?” 又催马上前,用马鞭强行抬起李孝逸的脸庞,仔细端详了一会,笑道: “也不过如此嘛,什么倾国倾城,控鹤监有的是这样的货色。” 李孝逸用力甩开丘神勋的马鞭,咬牙道: “丘神勋,别太过分!” 丘神勋哈哈大笑: “真是鸭子煮熟了嘴不烂,小王爷到了这个份上,还是这么嘴硬。” 他面上满是黑气,一看便知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李孝逸倒不怕他,怎奈身在囚笼,半点也施展不开,只用凌厉的目光与他对视。 马万才忙作揖道: “小王爷年轻气盛,大将军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刺字就刺字吧,这以后一路上您可要多关照些。” 丘神勋哼了一声: “姓马的,赶快给我滚蛋,本督要是抓到你和叛匪有什么瓜葛的话,这些个囚车怎么也给你留一个位置。” 马万才气得肥肉乱颤, “好,我走,大将军英明神武,好自为之吧!” 又回头向李孝逸道: “小王爷金枝玉叶,不必跟疯狗一般见识,等到了京城,自然会有人给您做主。” 说罢头也不回的去了。 丘神勋嘿嘿冷笑,向众人道: “都看到了吧?本督奉皇命押解叛匪回京,有敢于阻拦的,就地处斩!我不管什么金枝玉叶,皇亲国戚,犯了国法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敢跟本督叫板的,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这一吼果然好使,有些不服气的犯人家属止住了悲声,人群中立马安静了下来。 丘神勋暗自冷笑,歪头看了一眼李孝逸,发现对方也正轻蔑的看着自己。便走上前去,对着木笼中的孝淳阴鸷一笑, “小孩子饿上几顿也没什么,做大哥的只怕会心疼啊。” 他的目光凶恶寒冷,带着十二分的邪气,吓得孝淳赶快躲进大哥的怀里,看也不敢看他。 李孝逸知他阴毒,只怕他拿弟弟来报复,搂紧幼弟再不发一言。 丘神勋见对方屈服,也不再紧逼,喝令军士马上开拔。临走时还不忘瞪了一眼李孝逸,吩咐军士道: “给我看紧了,出了事拿你等是问。” 就在博州人众的目光中,囚车快速突出重围向前疾驰。送行人中大多认识琅琊王世子,但见他披枷带锁蓬头垢面,面上还被刺了一个囚字,都不免唏嘘感叹。 又见押送的将军对他戏弄轻慢,更加感叹人生的福祸无常。昔日的轻裘肥马,意绪阑珊都当做一场繁华春梦,随着伊人的远去,博州城再也没有什么风1流人物流连其间了…… 垂拱四年九月初四,朝廷大军押送博州囚犯的队伍到达宁州,与押送越王李贞同党的张光辅大军会合,一时之间,人犯竟然达到五六千户。 丘神勋一路上虐待拷打,死者竟然达到一千多人。尸体塞满道路,来不及掩埋,死后手脚还绑着绳索,盛夏天气发臭腐蚀,上面爬满蛆虫,见之令人断肠。 七王之中的其他人虽未起兵,却不能幸免。都被一并解往京都。这些人并不知道,彼此来往的信件早已落入武后之手,心中虽然惴惴不安,却还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能够最终得脱。 唯独李孝逸知道武后早有算计,这些人必死无疑。因为毕竟是从自己手中失去的信件,更加无法面对诸位叔伯,在囚车中内心备受煎熬。 可怜孝淳幼小孩儿,在囚车内受尽颠簸劳顿之苦,平日里缺吃少喝,尽管哥哥将口粮多数让了出来,还是饿得两眼发蓝,奄奄一息。 李孝逸那样的脾气又是绝不肯低头求饶的。眼看着幼弟饥渴难耐,又被风吹雨淋日晒,心中血泪交加。 王府姬妾姐妹被军士侮辱欺凌,更加肝肠寸断,只恨当初没随父母死在博州城下,留下卑贱之躯受尽人间磨难。 夜晚来临,众人在宁州馆驿休息。小小馆驿哪有那么多房子,只有押送队伍中将军一级的才能进入客房睡觉。而大多数士兵和所有囚犯只能露宿在荒草中。 宁州地处偏远,馆驿外野草连天,蚊虫肆虐,狐兔横行。这些人在路上又刚刚淋了一场大雨,俱都叫苦不迭。 入夜,众人刚刚躺下,丘神勋将女囚中稍有姿色的唤去陪睡,偏有常乐公主外孙女儿漱玉县主,性情刚烈不肯屈从,被军士强拉着,便不住口地呼唤丈夫救命,她的丈夫寿州主簿左瑰闻听妻子受辱,也大声回应,将镣铐敲得叮当作响。 整个囚犯队伍之中立刻迸发大声责骂。积累已久的怨气登时爆发,囚犯们将面前能够碰到的树枝石块捡起来砸向押送军士。 丘神勋闻讯擎着短刀从馆驿中跑了出来。见左瑰仍在跳脚大骂,漱玉县主光着一只脚坐在地上涕泗纵横。众囚犯对他一起鼓噪,便走上前来吼道: “喊什么喊,要造反啊?” 左瑰骂道: “天杀的丘神勋,昔日你的爷爷给我家岳父大人提鞋都不配,如今你却敢来作践我的妻子。咱们本来就是叛逆,再造一次反又如何!” 丘神勋出身低微,祖父曾经走街串巷为人补鞋,到父亲辈才见起色。这也是他富贵发达后最怕人提起之事。今日竟被左瑰当面骂破,自然颜面全无。 他嘿嘿干笑两声,冷冷走到左瑰面前,二话不说扑的一刀捅将下去,左瑰当场气绝。众囚徒从没见过下手这么毒辣干脆,无声无息之人,一时惊呆了,竟然全部静默无声。 丘神勋将带血的刀子拔出来,左瑰的尸身应声倒地。漱玉县主见丈夫惨死,一下子扑到丈夫身上呼天抢地,哭得众人悲愤难以抑制,很多人竟陪着漱玉县主一起落泪,整个驿馆内外一片哭声。 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驿馆内押送李贞案犯的主将张光辅并宁州当地官员一起走了出来,看见丘神勋在手起刀落处死囚犯,也不好多说。都站在远处袖手旁观。 唯有一名身着青衫的宁州刺史走到丘神勋的跟前,面色冷峻的看着事态进展。 当着众人的面,丘神勋大发淫威,他一把拽住漱玉县主的头发,将她往驿馆里拖。而漱玉县主则死死抱住丈夫的尸身不肯离开,一时之间两人僵持在一处。 便有军士上前,抓住漱玉的脚踝,想把她拖进馆驿。漱玉县主上衣也被地上的蔓草撕破,露出雪白的**,瞬间就滚了一身的泥。此时边听囚犯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畜生,都是畜生,放开她!” 众人一齐住手,寻找说话的老者。丘神勋更是挥舞染血的短刀,问道: “是谁,说话的站出来!” 想是害怕报复,那老者再无声息。丘神勋放下漱玉县主,挥舞皮鞭不住鞭打囚徒,逼着大家交出说话的老者。 此时那位宁州当地官员见囚犯们群情汹涌,便走上前来劝说丘神勋。丘神勋正在兴头上岂肯听劝,益发凶狠鞭打囚徒,鞭鞭见血,惨呼不断。那官员见此情景铁青着脸便要发作。 此时便听前面木笼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不用找了,丘大将军,话是孤王说的,大将军尽管来找孤王便是。” 丘神勋混乱之中看不清说话者是谁,便道: “你是哪个,这死囚里头挂了名的王爷就有七八个,公主也是十来个,快快报上名来。” 他循声向木笼移动,但见最前方的木笼囚车内一个年轻人目光炯炯,朗声道: “好说,孤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琅琊王世子李孝逸的便是。” 那青衫官员也走过来,惊讶地望着这个挺身而出的年轻人。 话音刚落,丘神勋已经走到李孝逸面前,他将短刀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压在李孝逸的颈项处,冷笑道: “小子,想替别人出头,先称称自己多少斤两。” “大将军尽可以犯上作乱为名,将孝逸处死,孝逸心甘情愿成全大将军。” 李孝逸的面上现出轻蔑地微笑。 “好小子,仗着有人撑腰,就以为本督不敢动你?” 丘神勋手中短刀微微一抖,想要结果了这个小子极其容易,只不过马万才的话如果是真的话,天后那里只怕无法交代。但是刀子不下去,又如何收得了场? 青衫官员走上前来,拨开丘神勋的短刀。 “大将军闹也闹得够了,难道还要继续杀人?” 他身材高大,鼻正口方,一看便知是性情刚直之人。 丘神勋怒道: “狄仁杰,什么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官,也敢在本督面前撒野?” 原来此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宁州刺史狄仁杰。此人官阶虽低,但是素有清廉之声,而且断案如神,早已名满天下。此次乃是奉天后命令驻守宁州,特意为豫州李贞和博州李冲善后事而来,因为看不惯丘神勋所作所为,便敢于出手阻止。 宁州地小民贫,本来大军过境就已经供应不足,更加没有银钱孝敬丘神勋,故而丘神勋心中早已对宁州府颇为不满,见他也赶过来絮叨,哪里给狄仁杰半点面子? “丘八,这些囚徒虽然犯了法,自有国家法度制裁,你却不可动用私刑将他们处死。” 丘八乃是丘神勋在家中的排序。 “呸,什么东西,也赶来本督面前啰嗦。滚开!” “你罗织冤狱,滥杀无辜,本官已经查明博州囚犯中有一大半是被你屈打成招的,必将上奏朝廷,参倒你这酷吏。” “小小的宁州刺史凭什么管本督的事?好,本督就等你来参。” “如今地方上民怨沸腾,扳倒了一个李冲,必将有千千万万个李冲起来犯上作乱,你等胡作非为,纵兵抢掠民财,可知坏了朝廷的法度纲纪,也办差了天后娘娘的悲天悯人的旨意。” “你这话什么意思?必是要鼓动1乱民造反,来人将狄仁杰给我捆起来,一并押往京都!” 那张光辅等人听狄仁杰说囚徒中大半是冤狱,心中极为不爽。又见他和丘神勋水火不容针锋相对,便乐得看笑话,在旁边轻描淡写的道: “好个狄青天,我们办差不力,难道要你个宁州刺史来主事?”又有的挑拨道: “丘大将军小心了,人家要参倒你,罗织冤狱纵兵抢掠,这个罪名够杀头的喽。” 丘神勋早已怒火中烧,大声叫道: “把狄仁杰给我抓起来,再把那个李孝逸给我扒光了衣裳吊起来打。听见没有,都聋了吗?” 军士们见主将发怒,也不敢耽搁,上前打开木笼囚车的大门,李孝逸微微一笑,抖动镣铐走出囚笼。 军士走近狄仁杰,伸手欲擒拿时,便见身边家院递过一柄外罩“如朕亲临”纹绣的宝剑,狄仁杰伸手拔剑出鞘,笑问道: “丘八,可识得此物否?” 众人目光一起投向这柄雪亮的宝剑,剑锋在暗夜中闪出点点寒光。便一起惊呼: “如朕亲临?尚方宝剑!” 登时齐刷刷跪倒一片,高呼“圣母神皇千岁!” 丘神勋一愣,反应过来以后也跪倒在地。 “丘八,狄仁杰管不得你,这尚方宝剑可管得了你?” 丘神勋无语,在忽明忽暗的火把映照下,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张光辅见状忙打哈哈道: “大人奉皇命而来,何不早说?免得许多误会。” 又有属官道: “我等豫州平叛军队与宁州府相处甚欢,可没有滥杀无辜的事情发生。” “下官宁州小吏,哪里能和诸位大将军攀上交情。” 狄仁杰毫不留情,回身进了馆驿,扔下众人跪在草丛中不知如何是好。 军士们见此事瞬间逆转,都迷茫的看着丘神勋。丘神勋站起来垂头丧气的挥了挥手,便有人将李孝逸和漱玉县主都带回囚车。 众囚犯颇为兴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这位闻名天下的狄青天会如何处置此事。 不多时便见那位老家院走出来道: “狄大人请张将军和丘将军进来议事。” 两人跟着老家院走进馆驿正堂。 驿馆内灯光昏暗,只有那柄尚方宝剑闪着寒光架在桌案上。 狄仁杰板着脸问道: “两位大人,本官已将奏折快马传往京城,天后不日便有回复。但是几千户无辜子民长途押送,路上必有死伤。沿途州县负担也大,只怕日久生变,一旦七王被暴民劫走,各位都会脱不了干系。” 他开门见山,显见已有足够证据,不容张光辅丘神勋开口辩驳, “本官想请问二位大人,此事该如何处置?” 丘神勋冷冷道: “本督等也是奉旨剿匪,大人凭什么说他们是被冤枉的?” 狄仁杰微微冷笑,展开一张长长的书简,朗声念道: “赵大罗,垂拱三年曾为琅琊王府倒过两次马桶。却在博州大牢被折磨惨死。张福祥,显庆年间卖过琅琊王府一些针线首饰。如今已经转行做瓷器雕刻生意。百万家产皆被罚没,妻子儿女充公。崔余庆,弘道元年是越王府的园林剪枝工人,十年前回乡务农。被乡人诬告以后也被押往京城。李味道,和李贞非亲非故,只因同姓,又住在王府墙外,故而被没收家产,全家解往京城斩立决。凡此种种,还需要本官一一念吗?” 他把长卷啪的一声摔在二人面前,那二人身子颤抖,竟无人敢去捡起细看。 张光辅吞吞吐吐, “本督也是奉旨行事,至于冤屈与否内中细节,还要押到京中审讯方知,大人若是已然访知有屈枉的,又请了尚方宝剑出来,尽管定夺便是,下官等无有不从的。” 再看看丘神勋,他面上黑气更盛,只道: “没有天后的谕旨,人犯的画押手印,一个人也不能放。” “那好,本官就在此设署办公,一一甄别人犯。二位在此旁听,有异议可直接提出。” 张光辅唯唯诺诺,丘神勋则一转身摔门而去,远远地骂道: “狄仁杰,你说倒了一个李冲,便有千百个李冲站起来,可知是妖言惑众,鼓噪闹事,本督难道不会去朝堂上参你?” “悉听尊便!” 狄仁杰也不计较,点亮案上烛火,吩咐家院开始提人。 不多时,便见囚犯一一被点名,很多人兴冲冲出来,高呼“狄青天”,看来已逃出死劫,纵然被流配远方,也比到长安被砍头强得多。 而有些囚犯已经在路上被折磨致死,狄仁杰也着人沿途收集尸骨,送还故乡安葬。 甄别直到三日后结束,朝廷圣旨业已到达宁州,天后指示狄仁杰便宜行事,因此共有两千余户三千多人从死刑改为流配,还有的无罪释放,直接返乡。众人宁州作别时,都对狄仁杰感激涕零。 宁州父老和遇赦囚犯还亲自为狄仁杰立功德碑,戒斋三日,才上路启程。 这里面唯有七王和他们的直系亲属没有甄别的机会,因为即便是狄仁杰也无权决定他们的生死。唯有眼泪汪汪地看着其他囚犯欢天喜地离开,自己还要继续踏上断头之路…… 一个月后,大唐垂拱四年十月初五。 所有人犯被押到长安。七王极其家属都被投入大理寺监狱,初时派了一名刑部侍郎审理。诸王一齐呼冤。 这位侍郎听了,也知书信一事,终究难辨真假。欲待强判,只是太祖、太宗和高宗皇帝的这点血脉都在这里,此事牵涉甚广,一旦以叛逆乱党入罪,这些人断无生理。 整个李唐宗室只怕从此就被杀个精光,日后若有李家人重新掌了权,这个责任有谁担得起? 只得回复天后,查无实据,无法入罪。一连三个月,竟无人再来接手。 天后大怒,命这人暂且回避,换上了大理寺正卿周兴。 这周兴乃是出了名的酷吏。七王落到了他的手里,当真是受尽了折磨,可怜这些金枝玉叶,从没受过苦楚,更遑论抽筋扒皮的酷刑,几天下来尽数招供。而常乐公主和韩王李元嘉,鲁王李元夔等人在狱中就已被密令自杀。初十日江南王族中的幸存者被押至到明堂宝殿,天后打算见一见这些昔日的亲戚们。 李孝逸也在人群中被驱赶着前进。一路上丘神勋想尽办法报复,两三天吃不到饭也是常事,皮鞭棍棒只当家常便饭,自己大可忍受,但孝淳却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 进入长安之前,已然昏迷不醒,做哥哥的眼看幼弟受苦,唯有断肠心碎,却无能为力。所幸关进大理寺后竟然没被提审,孝淳也在苦熬数天后死在兄长的怀中。 孝逸抱着幼弟的尸骨欲哭无泪。 宽广高大的明堂曾经是皇族们拜谒祖宗的圣地,但而今却成了受审的大堂。文武百官衣冠楚楚站列两厢,这些人世受李氏皇恩,却无人敢站出来为七王说一句公道话。 孝逸看着这些战战兢兢的文臣武将,不由得心头满是凄凉。 闹市砍头倒也一了百了,如果真的留下性命,又如何面对那个祖母辈的太后?朝臣又会如何不齿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心乱如麻,步入明堂时垂头缩肩,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太后的声音遥远而威严,李孝逸已经无法分辨这个声音是否就是镂月开云的娇娘。 祖父和父亲的两颗人头赫然摆在金阙之下,锥心彻骨之痛游遍全身,泪水也夺眶而出。他强忍哽咽,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总管太监宣读皇帝的旨意: “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纠集党羽,犯上作乱……朕以十万大军,踏平叛匪巢穴。现将逆贼贞、冲父子传首阙下,余者七王均已伏法…… 削去贞、冲爵位,贬为庶民,改姓为“虺”。常乐公主、韩王李元嘉,鲁王李元夔勾结贞冲,已于事败后自杀伏法,大司徒、青州刺史霍王李元轨流徙黔州,江都王李绪流徙岭南,终生不得返回长安。东莞公李融三日后拖出街市斩首示众……。” 众人皆有去处,唯独琅琊王世子李孝逸并无下落。太后见一见大家也并非为了叙旧,当下只问道: “有谁不服?” 诸王大呼冤枉,都说并未参与贞冲谋反,朝堂之上泣不成声。东莞公李融干脆就坐在地上,哭一声先帝,又叫一声皇帝,声嘶力竭嚎啕悲恸。 众臣也听得心酸,却无人敢为这些人讲情。 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太后便拿出一摞信件,摔给诸王道: “尔等亲笔信件都在此处,难道还要抵赖不成?” 诸王捡起信件仔细看时,果然是与琅琊王来往的机密信件,便一起望向李孝逸,大骂他父子二人害人不浅。 李融干脆就扑向李孝逸,揪住他的衣领恨道: “必是你们父子假借本王信件蛊惑人心,煽动暴乱。李贞李冲都死了,唯独剩下你这个孽1障,你怎么不去死?” 李元轨也骂道: “流配也早晚是死,唯独李冲的儿子不用死,必是伪造这些信件,出卖亲族换来的。李贞一世精明,凡事不肯吃亏,临死也要抓我们来垫背。” 孝逸任凭叔伯们推搡责骂,咬紧嘴唇始终不发一言。太后一拍桌子,厉声道: “都给孤闭嘴,朝堂上哭哭啼啼成什么体统?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堂皇贵胄,龙子皇孙,做了就做了,有什么不敢认?都是些没有担待的熊包。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 她这一骂,众人果然闭嘴。穿过一众哭闹的皇族,太后的目光也终于停在了李孝逸的脸上。 但见他蓬头垢面,面颊上刺了一个囚字,但是身材依旧挺拔,目光明亮清澈,纵然穿着宽大破烂的囚服,也难掩玉树临风的光华。 只是面上悲怆决绝,被同宗厮打辱骂,唯有默默忍受,不发一言。 太后不由得心底深处又是一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年轻人,总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孝逸也终于看清,太后果然就是镂月开云的娇娘。 他缓缓走过众人,距离父亲祖父的头颅更近了一些。 当年在这个华美庄严的明堂之上,他的祖父曾经纵横捭阖,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他的父亲也曾经高傲矜持,俾睨众臣,而今一切都成为尘土,剩下的只是两颗裹满石灰的头颅…… “请问太后,罪臣也想知道自己的去处。” 他深吸了一口气。 “卿尽可留在长安,本宫和皇上会对孝逸另有安排。” 太后亲切地叫他的名字,听得众人越发糊涂。均想必是此人出卖,不然如何犯下滔天大罪却能被单独豁免? “孝逸的祖父父亲都是叛匪首领,臣不明白,为何偏偏留下孝逸不杀?” “有些事汝不必问,留在长安待诏吧。” “其实太后的意思罪臣明白,全体皇族也明白。” “明白什么?” 太后有些不耐烦, “太后不外乎是告诉皇族,我李孝逸是出卖了叔伯们的来往密信才得以活命。太后留下了罪臣,是为了孝逸永远承担出卖亲族的骂名,孝逸说得可对?” 太后明显被这句话激怒,但她也只是微微一笑: “李孝逸,你是想流放还是被砍头?” “好说,既担了这个出卖亲族的恶名,最好来个痛快的,砍头弃市,免得被人指指点点背后唾骂。” 他挺直了腰杆,挑衅似的看着太后。自从被捕以来,孝逸始终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眼见着亲族一个个惨死,早已了无生趣,只想早早解脱。 “想死?只怕没这么容易——” 太后明白了这个年轻人当众顶撞他的理由,不由得一阵气恼。 他明明知道本宫为什么留下他的性命,却反诬本宫是为了离间皇族才留下他的性命,这让本宫情何以堪? “李孝逸,朕和太后念你年幼体恤你,才将你留在长安,万不可胡说八道,不思悔改。” 皇帝突然出言阻止,显然他是想保住李孝逸的性命。 “既然孝逸活命不是因为出卖亲族,那就请太后说出是如何得到这些信件的,还孝逸一个清白。” 太后明显听出了这年轻人鱼死网破的意思,不由得火往上撞。 “死罪虽免,活罪难逃。皇帝,本宫听说越王家的男人各个精通音律,如今控鹤监正缺少一个古琴乐正,不如就让孝逸去补缺吧。” 她声音柔和,听不出有丝毫不悦,但是让一个亲王世子去控鹤监那种地方做乐正,羞辱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皇帝乍听让李孝逸去控鹤监吓了一跳,他恼恨地望向李孝逸,期期艾艾地道: “控鹤监——乐正?——不过母后之意甚好,朕这就传旨,废黜李孝逸琅琊王世子之位,贬为庶民,到控鹤监做乐正去吧。” 整个大唐都知道控鹤监里都是些陪着太后寻欢作乐的美少年,众臣听了一起暗笑。 李融更是哈哈狂笑: “李家真是气数已尽,太宗皇帝的嫡亲重孙,竟然去做叔祖母的小白脸,好极!好极!” 他垂死之人,在朝堂上纵声狂笑,就像白鹅被抓住了喉咙还要瓜瓜大叫,听起来声音极为瘆人。 皇帝话音刚落,便有御林军士上前推搡李孝逸离开。李孝逸到此时反倒不再局促,笑道: “苟且偷生,岂是我越王家子孙的所为?今日好让诸公知道小王可杀不可辱!” 他口中说着时,用尽全力向殿中廊柱一头撞去,众人猝不及防,来不及阻拦,唯有一名御林军将官手脚麻利,迅速扯了一下李孝逸的衣襟,耳听得碎帛之声,囚服衣襟被撕去半幅,李孝逸身子一晃,已然咚的一声撞到廊柱之上。 这军官一拉之下,卸去了部分力道,不然头骨早已粉碎。 饶是如此,在拼死一撞之下,李孝逸额头上血流如注。 身子缓缓倒下时,竟然瞥见了台阶之上祖父和父亲的人头,心头如释重负一般,渐渐失去了知觉。 天地在旋转,一切都已经黑白颠倒,乾坤混乱。生逢国破家亡之际,末世皇孙的命运只有死亡才是解脱,可是死亡来的真的就那么容易吗—— 诸王眼见琅琊王世子如此刚烈,都不免兔死狐悲。李融砓砓怪笑,忽然用苍凉的秦腔唱道: “堂皇皇王孙贵胄,凄惨惨刀斧加身……,” 他后面的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是哭是笑, “诸公,融先走一步。” 他团身一揖,又唱道: “怨一声爹娘,骂一句富贵,权势招来杀身祸;襁褓中早抵了无常性命,恨不能当初时寒门贱命,留得残躯过百年。” 此语甫歇,竟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向殿外走去。 “长太息今生已矣,来世勿生帝王家!” 悲凉的歌声渐行渐远。 殿外一群御林军以为他要逃跑,竟然手起刀落将他斩为两段。尸体噗地倒地,颈血染红了丹墀,咕嘟咕嘟流出了很远……。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章 脂粉队里充英雄空负一腔热血 孝逸缓缓醒来时已然夜半更深,耳听得残漏声声,窗外小雨下得淅淅沥沥,凉风冷飕飕的穿过窗棂扑到身上。一盏大烛在大厅中被风吹得摇摇曳曳,隔间的墙上也现出人影憧憧。 难道已然到了阴曹地府?但是头部钻心的疼痛让他立刻恢复清醒——他居然没有触柱而死,还活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上。 这里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控鹤监吧? 忽然一名老宫监惊喜叫道: “醒了醒了,小公子醒过来了!” 隔壁忽然涌过来十几个人,都身穿锦绣的华服,梳着高绾的发髻,面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刹那间各种香气充盈在房间内,闻之令人窒息。 为首的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笑道: “我说是命不该绝,如今醒了,不就没事了?” 他白净面皮,五官生得倒也秀气,只不过说话声音故意拿捏得尖声尖气,听上去极不舒服。 跟在他身后几名年轻男子齐声附和: “还是府丞说得对,这点小伤歇两天也就没事了。” 那府丞扭身坐在了床前,拿手放在李孝逸额头上,似乎在感受他的体温,一边咋咋呼呼: “哎呀,好烫!” 李孝逸感到他的那只手拂过面颊又香又软,如同婴儿的屁股那样肥白,不由得将头厌恶的向旁边躲开,这一动之下,牵动伤口,疼得他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那府丞猝不及防,把手讪讪的抽了回来,又回头吩咐: “快给小爷端碗水来。” 马上有人倒了杯热茶,奉到府丞面前,那府丞接过来吹了吹,喂到孝逸嘴边,哪知孝逸冷冷把头转开,对他理也不理。 府丞当着众人的面被他难堪,登时面皮发红,撇了撇嘴道: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自讨没趣。” 又站起身来吩咐: “脖子扭得像个拨浪鼓,什么事也没有。公公可以回复太后,这人活蹦乱跳的死不了。” 老宫监干咳了一声,凑到府丞面前,陪笑道: “小公子必是受了伤心中烦躁,余大人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两鬓白发苍苍,后背微驼,看上去慈眉善目,脾气也和善。细看时,原来竟是在博州跟随天后上了越王楼的那个家院。 余府丞冷笑道: “这是将来的贵人,咱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谁敢开罪他呀?” 将茶杯重重的在几上一墩,扭动腰肢奔了外间。走到门边时又回身道: “我说苏公公,这个祖宗怎么处置?总不成在控鹤府这小庙里供着。” 苏公公盯着李孝逸道: “太后怎么吩咐的,府丞大人照办就是了。老奴怎敢啰嗦?” 府丞幸灾乐祸的“喔”了一声。 孝逸面色苍白,紧闭双眼眉头紧皱,显见是头上伤口痛的厉害,强自忍受。 由于刚才剧烈的晃头,头上缠的纱布开始向外渗血,片刻间已将纱布浸透。 老宫监忍不住拿起一卷纱布道: “待老奴给小爷换了纱布再说。” 却见李孝逸脖子一梗,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便无奈道: “纱布就放在小公子枕边,您自己动手吧。” 府丞冷笑道: “公公只管去,在控鹤监这里别的不敢说,本府丞什么样的犟毛驴没见过,不出三五日,还不是调理得理顺调养的。只不过怕太后心疼,回头再责怪奴才”。 苏公公无奈,摇头叹气道: “进了这个门,也就由不得他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率众美男离开了这个房间。宽敞的房间立刻变得空旷寂寥,连墙上闪动的人影也一起消失了。只不过香气还若有若无的飘荡在这个房间里。 李孝逸长吁了一口气,一股寒意传遍全身。他绝望地盯着床顶的纹饰,日间的一幕幕涌上心头:金阙之上父亲祖父两颗沾满石灰的人头,太后那张标致的笑脸,诸王的推搡质问,众臣的懦弱冷漠…… 倒下去的瞬间,他本以为一切都能结束,但是来到了控鹤监,苦难才算刚刚的开始—— 次日清晨,阳光射进窗棂,房门被下人吱呀一声推开,有人心急火燎的催着他赶快起床。 一夜未睡的李孝逸用手挡住了射进来的强光,住惯了天牢的人,对这样明亮的房间实在已经不太适应。 脚下的镣铐叮当坠响,清晨的强光让他有瞬间的眩晕,府丞早已梳洗停当,坐在院中央的一棵海棠树下,这人虽然是五短身材,然面如银盆眉毛稀疏,在众人的拱卫下,倒显得颇为威严。 府丞翘着二郎腿,手中不住掂着一条马鞭。周围的侍从多是一些身着牛鼻裤的粗壮男子,不怀好意的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李孝逸挺直了腰身,冷冷的与府丞瞪视,除了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控鹤监府丞余得庆避开对方凌厉的目光,围着李孝逸转了一圈,嘿嘿冷笑, “啧啧,殿下伤成这样,这腰板还能拔得挺直,难怪太后恁般赏识。”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本来呢,咱们之间无冤无仇,我余得庆也犯不上得罪未来的贵人,只是太后又下了死令,十天之内让我交出一个温顺乖巧的人儿出来,不如殿下给下官出个主意,您说下官该怎么着啊?” 仍旧是无边的沉默。 “殿下在听本府讲话吗?” 他生气地用马鞭顶住李孝逸的下巴,让他被迫把脸扬了起来。这张原本俊俏的脸上苍白而憔悴,面颊上除了一个清晰的“囚”字以外,还有额头上流下的血污。 对方胡子拉碴的样子让他“嗤”的一笑: “押送殿下的人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竟给毁容了,可惜了一张俏脸。” 众侍从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殿下在我这装聋作哑,可是行不通的。” 沉默,仍旧是沉默。 李孝逸连脖子都懒得动,任凭脸庞被他用马鞭支着,反正甩头也会带来伤口的剧痛。但双拳却紧紧攥了起来。 “下官这里有两个方案,殿下可以选择一个一个尝试,这第一个呢,殿下劳动劳动筋骨,干些体力活;第二个,扒光殿下的衣服,在这里跪上个三五日,殿下看看控鹤监府丞说过的话是不是放屁?” 他抬手摸了一下孝逸的脸颊,淫笑道: “我这里有的是伺候殿下的孔武之士,管保把殿下舒服得欲仙欲死,到时殿下可别喊疼叫屈!” 孝逸忍无可忍,将那双戴着镣铐的拳头举起来,用尽全力冲着余得庆的面门就是一记老拳,打得他鼻血横流,眼眶乌青,一屁股摔出老远。跺脚骂道: “不知死的奴才!敢碰孤王一下,孤王必定咬舌而死,让你们一个个全部跟着陪葬!” 余得庆猝不及防,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找不着北,摸了摸脸上,鼻梁骨也歪在一边,他素来最重形象,打脸如同毁了他一般。 当下气得暴跳如雷,吩咐侍从狠狠地招呼他皮鞭棍棒。 孝逸只用双手护住头项,蜷缩在地任凭践踏殴打,并不发一言求恳。 打了半日,众人也累了,余得庆捂着脸上前,踢了一脚李孝逸,问道: “小王爷感觉如何?如今皮肉可舒坦些?” 李孝逸缓缓从地上爬起,抹了一下嘴角血迹,正了正衣襟,冷冷道: “既到了控鹤监,便已经是污泥里打滚,府丞有什么狠辣的手法尽管招呼,李孝逸残躯贱命,必与大人周1旋到底。” ——他这话说得阴森肃穆,倒把府丞惊出一身冷汗,知道这也是个狠辣角色,竟不敢拿出那些阴毒招数对付他。 “下官就不明白了,被太后相中,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这里的小子们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也见不到太后一面。殿下好容易有了太后这个高枝,还不赶紧攀住,怎么倒推三阻四起来。” “孤的生死荣辱,岂是你等所能看透的?” “面子啊,左不过就是面子呗。越王和琅琊王的的封号已经被褫夺,连姓都改了,您不见那些叛逆的皇族是怎么像死狗一样,给拖出去斩首示众的?命都没了,还要什么面子?” 说起那些死法,他自己也是心有余悸。 “自古成王败寇,既然败亡,唯有追随宗庙社稷一起覆灭!” “殿下还年轻,大把的青春年华,何故自蹈死地?” “府丞何必白费唇舌?我李孝逸就是死在这控鹤监,也绝不会怨恨大人便是。” “好——殿下这话还有些情义,从今以后咱们走着瞧……” 府丞就等这句话,随即吩咐道: “把水桶拿来,跟着殿下去河边担水,再把柴房的那些柴禾都劈了。殿下金枝玉叶,千万别累着了。” 早有人把两只硕大的木桶拎到李孝逸面前,李孝逸二话不说,挑起木桶便向外走。 脚下拖着的的镣铐足有二三十斤,以他这样的状况,只怕是镣铐始终是要锁着的了。 长安城到了十月,已然斜阳点点,寒意渐浓。孝逸在十几名打手的押送下踽踽前行。 自从事败以来,就没吃上一顿饱饭,终日间绳捆索绑,棍棒斥骂已成家常便饭。 担起二十来斤的木桶已然让他吃力,每当两只桶装满了水,就感觉伤口崩裂,天地旋转。 只是咬紧牙关,即便摔倒在淤泥中也不吭一声。 府丞嫌他囚服肮脏,便给他换了一件青布直裰,命他洗净了手脸,将十几个齐胸高的水缸挑满水才可吃饭。 他自己苦捱倒也罢了,连累得那十来个押送随从,每日随他奔波郊外取水。一路上不住口的埋怨: 本来金玉一般的身子,非要做苦力。一个人挑水,倒要十几个人陪他受罪。 李孝逸只当充耳不闻,那十几个人便合起来欺辱他,稍一喘息,少不得棍棒敲打,恶言相向。 可怜素日养尊处优的小王爷,到此时节已变得猪狗不如,任人凌辱。 不知不觉间十日匆匆过去。 那余府丞本道是孝逸受不得劳作之苦,不出三两日便会求饶,哪知饿饭,苦力诸般折腾过后,孝逸即便蜷缩在墙角喝凉水度日,也不出一声求饶。 押送随从也回道,这位世子爷几次晕倒路边,醒来后便爬起来继续劳作,面上毫无悲戚之色,府丞心知遇上了扎手的主儿,不觉也是愁上心头。 到了第十日清晨,早有宫监传话说,太后要来巡视,便知是冲着李孝逸来的。忙命人将李孝逸洗剥干净,穿戴整齐,硬着头皮等待太后的銮驾。 孝逸几个月来第一次摘下镣铐,洗了一次澡,全身每个毛孔都说不出的畅快。 心知大限已到,任凭与这些下人奴才如何周1旋,最终终是要面对天后的宣召。早点了结了这事,倒也早一分清净。 故此任凭控鹤监宫监摆弄,将他脸上涂上厚厚的脂粉,身上撒上名贵的香水,头发梳成高挽的发髻,还要在鬓边插了一大朵牡丹,幞头上簪了两只雉尾。衣服鞋子穿成五颜六色,虽是绫罗绸缎,却活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公鸡。 看着自己的样子,李孝逸哭笑不得,暗想日后若是都要这般活着,简直生不如死。 他暗暗从怀中摸出那枚玉佩,但见丝帕上字迹分明,父王的血迹和幼弟焦糊的皮肤永远留在了上面。 自从事败以来,他不止一次参详这块玉佩,玉面光洁璀璨,又哪里能看出什么动过手脚的痕迹? 况且父王自起兵直至博州城下殉难,不过短短七日,又哪里有时间将什么能够东山再起的什物装在里面? 任人都能看出,玉面浑然一体,细微杂质都能一览无余,看来所谓的东山再起之说,只不过是父王骗他活下去的谎言而已。 想是琅琊王知道儿子与天后有旧情,又怕儿子放不下家族仇恨不肯向天后屈服,为了留下家族的唯一血脉,故而要他相信玉佩里面有玄机。 但是对于李孝逸而言,即便真的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越王和琅琊王的两万精骑都转瞬间灰飞烟灭,剩下他孤身一人又能怎样?。 “父王啊,非是孩儿不肯承担拯救家国的重任,只不过儿子独木难支,又如何担待得起……”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一章 琴断情犹在 难坏有情人 他缓缓站起身来,向控鹤监正殿走去。 清晨的雾霭刚刚散去,天空湛蓝,正殿的香炉内燃着浓浓的甜香,控鹤监诸人都是盛装跪坐在席旁。 端坐在绣墩上的正是那位不老佳人武则天。天后今天特地穿了一条鲜嫩的粉裙,上穿湖蓝短襦,外面罩了一条曳地的薄纱,看上去青春靓丽,妩媚动人。 李孝逸走上前跪倒,叩头: “罪臣虺孝逸,见过太后。” 太后的声音中都能听出欣喜, “快起来吧,赐座。” 门外的阳光肆无忌惮的射进来,让孝逸的身形轮廓变得模模糊糊。 孝逸站起身形,武后才见他面上敷了厚厚一层官粉,为了遮盖面颊上的刺青,竟然打了圆圆的一片胭脂。肥嘟嘟的嘴唇上,唇膏的颜色也是猩红的。 幞头上的雉尾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身上穿了一件领口很低的艳红丝袍,一片粉嫩的胸脯露在外面,两点鲜润的**若隐若现。 脚上的鞋子居然是墨绿色的滚牙镶边。整个人看起来妖艳而且俗不可耐。 想想昔日在博州潇洒风1流的小王爷,居然被打扮成这个怪样子,太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算了,还是坐到孤的身边来吧。“ 有人递了一个锦靠过来,余得庆忙示意李孝逸坐到太后的身边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太后坐在一起,孝逸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怔怔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太后倒不以为意,站起来款步走到李孝逸身边,拉起他的手道: “伤可都好了?才几天不见,越发的生分了!” 孝逸冰冷的指尖被天后温软的小手握着,后背僵得像块石头,他感觉自己的脸已经红到不行。 即便是隔着厚厚的脂粉,天后也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紧张和抗拒,她只好放开了他的手。转过身轻笑, “好端端的一个人,真是被你们糟蹋了。” ——这话是对余得庆说的,也像是给自己找台阶。 一转身天后拿出一方湖蓝色的手帕,用清水浸湿了再次走到李孝逸身边,用帕子慢慢擦去孝逸脸上的脂粉,爱怜道: “孤知道你最喜欢湖蓝色,因此特意换了这条帕子,可还有些似曾相识吗?” 她声音柔和娇媚,和金殿上的凌厉判若两人。这番举动早将控鹤监诸人羡慕得馋涎欲滴,这里的三千美少年很多人一年都难得见上天后一面,又有几人能得到天后的这般怜爱? 李孝逸的脸上现出了本来的肤色,额头的伤疤刚刚结痂,面颊上的囚字清晰地露了出来。 但是他却冷冷的拨开了太后的手,身子也向后划开。 “太后认错人了,我们怎会相识?” “那卿总还记得越王楼,记得镂月开云吧?” 说起镂月开云,李孝逸的心砰然一跳,那个清纯的绿珠儿,临终前的样子一下子撞到了眼前。死者已矣,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响。 “这一段时间以来,本宫最难忘记的就是那位河洛看花的美貌檀郎。他的一颦一笑,他的动人歌声,就像魔咒一样终日回响在本宫的耳边。让孤寝食难安,日思夜想。” 他咬嘴唇决绝的样子简直迷死人,太后恨不得冲上去尝一尝他鲜嫩的嘴唇。 “太后认识的那位檀郎已经死了,被乱箭射死在博州城下。” “那本宫面前的人儿又是谁呢?” “他姓虺,是个逆匪,全家都是十恶不赦的叛逆。” “不要这样说,本宫已然后悔当初没将孝逸带走,就不应当让你参与这场厮杀角逐。这样你也不会变得这么恨孤”。 “我想这中间应该是场误会,因为虺孝逸从来就没有爱过太后——” 他把头抬起,望着武后一字一顿的道: “如果真的有过什么的话,在孝逸眼中,娇娘和绿珠儿,玉芙蓉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目光清澈而寒冷,足以冰冻世间最炽热的情感。 武后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人儿决绝的表情,心中痛得不行。 但是圣母神皇武则天又岂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她再次拉起李孝逸的手: “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本宫对檀郎的情义不是会变的。你来看!” 几乎是拽着爱郎的手臂,把他拖到了桌案前。 那张遍体乌黑的九霄环佩,和田古玉白莹莹的山岳,清凌凌的琴弦,孝逸的眼眶湿润了,她居然会把这物件带到了控鹤监来。耳边又响起了那首随意哼出的《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皇天后土兮,银河难渡。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看见他有了反应,武后显得更加兴奋。她命人取来软垫,几乎是把李孝逸按到几案后坐定,自己快乐的坐在旁边, “孝逸,再弹一曲凤求凰吧,你可知道,自从回到长安以来,本宫不知听了多少人演奏此曲,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弹出你那样的韵味来。” “当日不过是随口吟唱,逢场作戏而已,太后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他极其冷峻的回绝了太后。 “可是镂月开云那晚,却是本宫终身难以忘记的。” 对这个年轻人,是否表现得太过痴缠?这句话当众说出以后,就连武后自己都有些后悔。 李孝逸手抚琴弦,“铮”的一声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一段乱lun情(琴)孽,一把毁我终生清誉的九霄环佩。 “赶快抓紧,莫扰了太后的好心情!” 余得庆看见李孝逸磨磨蹭蹭,不知他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便不住口的催促。也让太后知道李孝逸能够如此乖巧,离不开他调教的功劳。 “莫急,莫急,琴为情声,情感是要慢慢积蓄的。” 只要爱郎肯开口,她再长时间都等得。 近距离的再次重逢,太后依然笑靥如花,但李孝逸却忽然觉得一阵恶心: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竟然有少妇的脸蛋身段?自己居然和这个祖母辈的老女人有了荒唐的一夜风1流,传出去要让天下人如何笑话? 父王母后在博州城下血淋淋的尸身仿佛就在眼前,受难者的头颅赫然摆在金阙之上,奄奄一息的孝淳,倒闭路边的父老白骨,半裸的漱玉县主,和太后的俏脸重叠交织在一起,让他突然间产生了冲上去拧断这个女人雪白脖颈的念头。 “可惜了一把好琴,可惜可惜……” 他口中喃喃自语,忽然一抬手将九霄环佩举过头顶,向着几案狂摔,一下,两下,三下,动作幅度变得越来越大,整个人也越发疯狂。 几案上的纸镇飞了起来,紫玉茶杯也飞了起来,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砰砰砰”……摔断了九霄环佩,就能结束荒唐的孽缘。 “砰砰砰”……摔断了九霄环佩,就能结束耻辱的人生。 不知摔了多少下,只听得古木撞击之声,琴弦断裂之声,夹杂着太后的惊呼声,众人的呵斥声,九霄环瞬间佩断成两截。琴弦散了架,软塌塌的挂在了断琴琴面上。古玉的碎片散落一地。 李孝逸头上的那两只雉尾在大力动作之下飘了下来,鬓发散乱遮住了他近乎癫狂的眼睛,他喘着粗气瞪着断成两截的九霄环佩。 余得庆冲上前来,一把扯住李孝逸的衣领,反手一记耳光,气急败坏的骂道: “疯子!你这个疯子!” 众人只怕他有什么不利于太后的行为,围将上来将李孝逸拖离几案。 太后初时被吓得脸色煞白,但马上就稳住了心神,平静如常。 她分开众人,一步步走到李孝逸身旁。 对方被打倒在地,鲜血顺着嘴角不住向下淌。武后趴在他耳边低声道: “孤知道你想死,可是没那么容易。记住,在控鹤监,除了顺从你别无选择。” 武后爱怜的捋了一下他垂落的鬓发,冷笑着飘然而去。 则天皇后垂拱四年十一月初,长安已近初冬天气,寒冷且万里无云。控鹤监已经笼起了火盆,炭火烧得很旺,人们身上依旧穿上棉衣。余得庆的上身罩了一件貂皮短褐,手中拿着皮鞭,来回不停的在李孝逸的身边转悠。 而李孝逸则被双足倒吊着挂在屋梁之上,身上依旧是那件青布直裰。对待余得庆,李孝逸基本上就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眼看着已过了半个时辰,他的眼睛开始充血,脸色已经变成了猪肝色。身体所有的血液都在脑袋里,头痛欲裂,针扎一般的疼。 力量似乎在一点点离他而去,父母祖父的身影在金星乱跳的眼前越来越清晰,琅琊王浑身是血,胸前插满箭簇。 “儿子,复仇!” 孝淳拉着哥哥的衣角, “王兄,我饿呀。”…… 别急,再等一会,孝逸就和你们永远在一起了。 “爹娘、孝淳,你们等等我,孝逸就来陪你们了。” 他在心中默念,淡淡地笑,慢慢进入了模糊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兜头一桶冷水,将他彻底激醒,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余得庆那双浮肿的肉泡眼,对方正在紧张地揣测李孝逸是否还活着。看到他睁眼,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天,但是天后的命令根本无法完成,这让余得庆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下重手,唯有饿饭,挑水劈柴那几招,实在是毫无用处。 这日便有人出主意将李孝逸头下脚上的吊起来,谁知不到半个时辰对方便无声无息,只吓得他三魂出了五窍。 赶忙把人放下来,捶胸掐人中,就是没有任何动静,无奈之下,一桶凉水兜头泼下,这才使得李孝逸还阳。 眼见对方宁死不肯屈从,倒吓得他再也不敢动刑。生怕错手把人弄死了,到时只怕赔上整个控鹤监的性命,也难赎罪孽。 只好如实奏报,说李孝逸顽匪本性,实难教化。 又不知何人,将太后与李孝逸一夜风1流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遍人皆知,长安甚至传出童谣: “长干巷,巷长干,奉辰府里好风光,一朝做虏奴,爱唱凤求凰”…… 一时之间童谣传遍街头巷尾,天后听闻奏报又惊又怒,奉辰府即是控鹤监,宫闱秘事竟传得街知巷闻,必有内奸泄露。 遂命人将余得庆交与大理寺拿办拷问,费了许多功夫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边厢自余得庆被带走后,李孝逸对坊间所传亦有所耳闻,当真是羞愤交加,干脆一连两日连饮食也一起拒绝,只求速死。 天后既被坊间嘲笑,又听得孝逸绝食求死,不由得怒火中烧,索性传令将李孝逸押到刑场之上,日杀十名天牢里的李氏皇族,名曰“观刑”,如果李孝逸一直不肯低头,那就将这些人一直斩尽杀绝。 本来判了流放的李氏宗亲,忽而都被停止发往流放地,又被告知都是琅琊王世子的缘故改成砍头,故而都恨毒了孝逸。 十一月初五清晨,出了玄武门,押运李孝逸的囚车和李氏皇族砍头的囚车汇在一起,沿着长街迤逦而行。 偏有一众小童跟车奔跑,边跑边唱: “长干巷,巷长干,奉辰府里好风光,一朝做虏奴,爱唱凤求凰”…… 任凭士卒驱赶,孩童们围拢来又散去,一个个滑似游鱼,跑来跑去倒似捉迷藏一般,军士们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们。 弄得长安城的百姓忍俊不止,纷纷走上长街争看檀郎。 却见李孝逸在囚笼之中披枷带锁,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头发披散着遮住了惨白的一张脸,倒也看不清眉目,更说不出如何的倾国倾城。 他虽然绝食两日,但头脑思维却异常清晰,孩童们跑来跑去歌声不断,明显是有人在策划指使。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二章 则天后辣手洗宗室 长安城的百姓,见惯了达官显贵的生死沉浮,皇族被砍头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就是看场你来我往的宫廷闹剧。 转眼到了菜市口,众囚徒被喝令下车跪好。衣衫单薄的李孝逸第一个被从囚车上推下来,刺骨的寒风让他浑身战抖,偏偏军士驾着他的两只胳膊面向众囚徒,从囚车上第二个被推下来的正是霍王李元轨的次子李嘉。 李孝逸几乎不敢抬头与族叔对视,偏那刑官一把将他的头发揪起,一张脸都被强行扭曲得变了形。 刑官喝道: “李孝逸,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你难道就没有些许愧意吗?” 李嘉将死之人,本已垂头丧气万念俱灰,猛可里听见一声恶吼,抬头看见了李孝逸,不由得整个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起来。虽然有刽子手死命拉着,他依然拼尽全身力气冲到李孝逸面前,飞起一脚正踢在胸口。 李孝逸闷哼一声,“噗”的一口鲜血喷出,颓然倒地。 李嘉要再补上几脚,却被其他刑官死命拉走。边走兀自骂声不绝: “不要脸的死男宠,李贞何等刚烈之人,竟留下你这样的后人!” 后面的族兄走到他的身边,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头也不回地上了刑场。 三生追魂炮响,李孝逸又被刑官从地上拎起来跪倒,抓起他的头发,逼他眼看着亲族被一一砍头。 可怜那些皇族,被杀鸡一般剁去头颅,瞬间颈血染透刑台。 孝逸满眼都是血红的颜色,顿觉胸前郁闷的像要裂开,他仰头向苍穹,目眦尽裂,用尽全身气力像野狼一般嘶吼, “啊——啊——啊——” 他感觉身体里的力量也随着声嘶力竭的叫喊一点点消失,人也渐渐委顿在地。身子是在跪着,头颈触在冰冷的地面上,天空彤云密布,雪花一丝丝飘下,纷纷扬扬在地面上滚逐。 泥沙夹杂着雪花扑打在脸上,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涤荡天地间的一切,但是却不肯简单地偃旗息鼓一蹴而就,而是慢慢地将他撕裂,让绝望和痛苦一滴滴地渗透进他的身体,让他细细品味,慢慢品咂。 ——这种酷刑于别人是砍头,于他是凌迟。 第二日,也就是在绝食的第四天上,李孝逸依旧被拖出来观刑,又有十名皇族被砍头,这一次他连嘶吼的力气都没有,茫茫然看着这些人,仿佛隔着一层纱,别人的一举一动和他并不相干。 他一头栽倒在刑场上,没多久又像死狗一样被拖回了控鹤监。便有舍人向天后汇报,说人已经不成了,请示上边是抛了还是埋了。不想天后尚未答复,却等来了皇帝李旦。 掌灯时分,皇帝身着衮冕,如同主持朝廷大典一般,来到了控鹤监。唯一不同的是,他轻车简行,身边只带了两名近侍,众人不明就里,纷纷闪避。 自从余得庆被押入天牢,控鹤监就只有一名主簿主持,这人眼看着李孝逸和天后之间的生死博弈,又有前府丞的例子在前边,本已无所适从,忽又见皇帝来了,更加手足无措。 李旦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退出大殿,又命侍从把守住殿门。缓步来到了李孝逸身边。 在昏暗的灯光下,李孝逸全无声息地躺在一面门板上,身上裹着一块草席,仔细探他的鼻息,却有微弱的呼吸,只不过脸色铁青,看上去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皇帝忍不住流下眼泪,轻轻唤道: “孝逸,皇侄,朕来看你了。” 皇帝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李孝逸的脸上,对方似乎听到了呼唤,从遥远而冰冷的世界回过神来,渐渐睁开了眼睛。一时还看不清皇帝的面容,只不过有些呆滞的盯着面前黑乎乎的影子。 皇帝拿过一只油灯,擎在手里,摇着他的手道: “孝逸,朕是皇帝,你看到了吗?” 李孝逸终于看清了那张年轻的脸,其实皇帝只比李孝逸大四五岁,面庞稚嫩高贵,说不出的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陛下,——” 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可是被皇帝按住。千言万语只换做了一声哽咽。 皇帝端过一碗粳米粥,捧到手里,舀起一匙喂到李孝逸嘴边: “吃一点吧,皇侄。” 对方闭上眼表示拒绝: “太迟了,陛下,臣就要离开!” “不管你心中如何责怪朕,可朕仍然是你的叔父,就吃一口,好不好?” 李孝逸的头渐渐垂了下来,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做任何表示。 皇帝放下粥碗,整理衣冠双膝跪倒在李孝逸的面前,垂泪道: “朕知孝逸心中委屈,可是如今这一跪却是为天下李氏,求恳皇侄,保全性命,爱惜身体。” 孝逸的祖父越王李贞和李旦的父皇高宗李治,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越王和琅琊王一族远在十年前就遭天后嫉恨,被远徙豫州博州等地,除每年必须朝觐外,甚少回到京城。 因此李孝逸和李旦虽为同族近支,相聚共叙天伦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当此之时,皇族被杀戮殆尽,天后的弄权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反倒让李家人开始同病相怜,互为犄角。 皇帝的几句话颇为贴心,又在李孝逸面前长跪不起,反倒弄得李孝逸无话可说。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在门板上挣扎着爬起,也跪倒在地, “陛下难道要将臣亲手送给天后?” 皇帝心中暗喜,李孝逸果然是个聪明人,凡事一点就透。 “朕恳求皇侄放弃个人荣辱,救一救这些族人,哪怕他们能够被流放,也许还会留下几条性命,为我李家留下日后光复的火种。皇侄不答应,朕就长跪不起。” “即便陛下知臣清白,只怕日后族人也会视我为贪图富贵、卖1身求荣的小人。” “不会,朕可当面写下血诏,证明卿家是为了救合族性命才献身。日后若有人胆敢污蔑,自有朕的血书为卿作证。” 皇帝说罢,不待李孝逸反应,撩起内衣衣襟,刷地撕去一角,咬破手指,写下了一道诏书: “琅琊王世子孝逸者,天性纯良聪明仁厚,为拯李氏委身入宫屈从圣意,日后凡我李氏子孙,当体念孝逸顾全大局,牺牲小我、为朕分忧,不可或忘,慎之慎之!” 将血书捧给李孝逸。可怜的男人以头触地,死活不肯接这诏书。 “朕是穿了冠冕郑重来求孝逸,若不得皇侄首肯,明日还有十人身首异处,也好,今日皇侄便第一个杀了朕吧!” 皇帝忽地抽出一把短刀,倒擎刀柄,交到李孝逸手中,拉着他的手向自己的前胸便刺。 李孝逸拼命向回抽手,忍不住泣道: “陛下将臣送入虎口,乃是坏了人伦纲常,可知日后臣要如何与陛下朝夕相处?” “日后?经此一役,皇帝谁家做已见分晓,朕与李唐宗亲是否还有命在都未可知,还论什么人伦纲常?” 皇帝几乎笑了出来。 “臣却以为,性命事小,失节为大!” “错,生在皇家,个人生命荣辱都是小事,宗庙社稷才是第一大事。” “李唐皇族被杀戮殆尽,宗庙已然倾覆,再做什么都是徒劳。” “皇侄今年只有十六岁,大好的青春刚刚开始,而天后已然年过六旬,朕答应你,不出三五年,天下必将回到我李唐手中,卿只需熬得三五年,便是不日的功臣,朕与卿必将共享天下!” 皇帝这话说出来心急火燎,全不像他素日沉稳的风格,但是在李孝逸心中确实激起了波澜。天后虽然看起来风姿绰约,但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还能有多大章程?天后身后朝政究竟鹿死谁手,难道出身寒门的武氏,还能翻过天来? “臣与父王祖父起兵,本为匡扶皇室,铲除诸武,并不为天下而来。” “朕晓得,朕答应皇侄,日后必为越王、琅琊王及屈死的诸王平反昭雪,让他们重归庙堂,享万世祭祀。” 顿了一顿,他看见李孝逸泪流满面,知道这句话终于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便向天地叩头, “朕发此宏愿,终有一日为诸王平反昭雪,即便有一日朕遭杀害,无法完成此愿,朕的子孙也务须做到。若违此誓,要我李旦全家不得善终,天地可鉴……” 李孝逸已然进退维谷。若是一味的拒绝,势必要在皇帝眼中落下自私冷酷的印象,只怕就这般死去,也是要遭他恨怨。 但是一旦失节,此间的屈辱只有自己慢慢体会,纵然李家恢复权势,这面首男宠的恶名只怕要他一个人背负终生。越王家族就算有朝一日沉冤得雪,祖父和父亲在泉下也难瞑目。 皇帝将那碗粥再次捧到李孝逸面前,慢慢的举过头顶,再次跪下: “朕替天下苍生感谢孝逸。” 冕旒触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皇帝在叩头…… 李孝逸心神俱乱,颤抖着接过那碗粥,大口吞咽,泪珠儿滚落在青花瓷里,心却在万劫不复中片片碎裂。 片刻他将那只空瓷碗摔出很远, “陛下可以去回复天后了。” 皇帝爱惜的看着他,将血诏塞进他的手中, “朕将全体李氏的身家性命都交给卿,你要尽全力保护他们。” 这是皇帝临走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进宫的事情明明是十一月初五定下来的,可是太后那边反而不急了,拖拖拉拉的直到了月终才定下入宫的时间。这期间倒是珍馐美馔、绫罗绸缎的伺候着,孝逸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可人却益发颓唐。 他蜷缩在自己的屋内,没有特殊的需求根本不出房门半步,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等待的时间越长,就越感觉自己空虚得要死。 这一日控鹤监终于等来了宫里的苏公公等人,随身带来的也只有一顶小轿,半卷白绫,天后的要求近乎苛刻:**觐见,连一丝衣物都不许穿。 孝逸听得公公们口传的谕旨以后,面色大变一转身进了内堂。 ——天后明明是记恨之前的种种,才这样羞辱他。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眼前这一切又实在让他如何承受? 沙漏一点点变浅,日头逐渐西斜,已到了掌灯时分,孝逸仍旧枯坐在堂前。早有太监向大明宫天后和皇帝那里回禀,天后未置可否,倒是皇帝只派了一个小黄门来,当着众人的面,朗朗道: “朕知皇侄必能以大局为重,凡事妥善斟酌为盼。” 转身去了。 这皇帝也是摸透了李孝逸的脾气,如果严厉督责,倒让他反感对立,那时局势反倒一发不可收拾。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他自己思忖度量,反有四两拨千斤之功效。 李孝逸泪水夺眶而出,皇帝已经把他豁出去了,只怕是从今以后遇到任何屈辱,也只有他自己一人承受。 苏公公一见时机成熟,便斥退了众人,只留两个小太监伺候着。李孝逸将身上衣物一件件脱下,便有小太监将白绫缠裹在他身上,再覆了一床锦被,七手八脚的抬上了小轿。 进入禁宫之时,已过了晚饭时分,宫监们将他直接抬进了建璋殿。早有十来名宫女太监接着,将李孝逸放在了宽大的象牙床上,又将白绫撤下,盖上宫里的被子。他便赤条条的躺在被窝里。 在众人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扒了皮的死鱼,洗剥干净了放在盘子里,等食客看够了,就可以放心下筷。 所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也就是自己此刻的情形吧。 这时便有一名身材微胖的中年宫人拦住道: “还不快将他头上的金簪拔下来。伤到了太后,谁能担待得起?” 苏公公忙命人将李孝逸头上的簪子拔下来,这样他那一头黑发便全然散开,铺在绣着团龙的枕头上。 苏公公见他面色苍白,死尸般一动不动,便取了一个汤婆子,放在他脚下。又替他掖了掖被子,让他的肩膀免受风寒。 最后将床上的纱幔落下,众人才慢慢的退出去…… 不觉鼓打三更,殿内的炭火烧得十足,虽在寒冬,却也温暖如春。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众宫人忙屏声静气,有宫监高声道: “天后娘娘驾到!” 却见圣母神皇武则天披着一件长长的银狐皮披风,在几名宫人的搀扶下,意气风发的走进了房门。一股淡淡的酒香从她的身上传出来,面上还带着几分桃花色。 “人呢?” 她四处寻找,眼角眉梢带着迷迷茫茫的春光,酒意微醺,娇躯略有不胜之态。 不待天后走近,苏公公马上撩开帐幔: “回禀天后,人呢,打从入更就侯在这里了。” 天后走近牙床,手扶帐幔的立柱,用帕子扇了扇酒气,但见孝逸仰面躺着,锦褥下蜜色的肌肤若隐若现,目光却不与她交接。 天后冷笑道: “屋子里的灯火太弱了,给孤点多点几根牛油大烛,让建璋殿的人都过来,好好欣赏欣赏咱们小王爷的好身材。”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五章 美韶华世间无价 次日,天后依旧早早起身上朝。她年过六旬,虽然与小他五十岁的情郎夜夜厮混,却精力充沛,容光焕发,丝毫看不出倦怠,精神头反倒更胜从前. 倒是李孝逸,白日里枯坐内宅,夜里还要应付如狼似虎的天后,除了宫人以外,终日见不到任何外界之人,便如同鲜花一般日渐枯萎。天后命他读经礼佛,他也了无心思。到了无人之处,更加偷偷拭泪,长吁短叹。 苏德全日日在他身边,岂不知他的心思?偷偷地提醒天后几次。可惜天后暗地里费尽心思,也不知如何讨得爱郎欢颜。送他金银珠宝又怕是轻慢了他;变换珍馐美馔,他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多次想与他详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不过是暗地里心疼罢了。 转眼到了冬至,李孝逸在建璋殿已经关了一月有余。忽一日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天后尚在梦乡之中,李孝逸却早早起身。只见院中青石阶上霁雪初停,银鳞遍地,深及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梧桐树上寒鸦绕枝,不禁心驰神往。 在树下徘徊良久,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出神摸样。 苏德全忙给小公子披了一件大红的猩猩斗篷,将白狐皮的雪帽给他戴上。 孝逸眼尖,远远地就见回廊下的雪地里埋着一张黄裱纸,因为北风吹落院中,又被白雪给压住了,一半露在外面。 他抢上一步,拾起那张黄裱纸,却见上面写满了“啊嘛呢嘛呢吽”的符咒,不禁奇道: “这宫里难道有谁在做法不成?” 苏德全劈手夺过,向外便走,边走边笑道: “这是不干净的东西,小爷可不能碰。” 此时正有洒扫洗换的宫监从角门进来,向着苏德全谄笑道: “公公可是真早,呦,门上的符咒都给吹下来了,这还得了,美人岂不要飞了?” 又瞄了一眼李孝逸,见苏公公不停使眼色,马上闭了嘴。自去拿了扫帚清扫院中积雪。 孝逸早将一切冷冷看在眼里,苏德全仓促之间也只好向他讪笑。 那建璋殿角门虽关了,却留了一道一尺见方的窗口,高度也刚好到人的胸前。李孝逸蓦地将头伸出那个窗口,但见大门上贴满了一模一样的黄色符咒,却有几张被风吹落,光秃秃的露出朱漆大门。 他愤然抽回身质问: “这些符咒可都是镇我的?” 苏德全忙摇手道: “小公子切莫高声,小心天后娘娘听到。” 李孝逸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内宅。却见天后睡眼惺忪,正在那里梳洗。 他便在屋角柱下四处搜索,翻出了几支桃木斧剑。忽的转到床头,拽起厚厚的皮褥,却见枕头下方的位置摆了一个巴掌大的木偶人像。木偶的前胸上赫然刻着自己的名讳,更让他吃惊的是,木偶的头上用针扎着一张黄裱纸,上面写满了完全相同的符咒。 他颤抖着抓起这具木偶,将符咒一把撕下,冷冷的摔在了天后面前。 天后初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漫不经意的看着他折腾。及至看他搜出了那个桃木玩偶,不禁面色大变,瞪了一眼苏德全,而苏德全拦也拦不住,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孝逸已经是天后的人了,天后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何必再用这种乌七八糟的玩意?” 天后拿起那个木偶,沉吟半晌: “爱卿信也好,不信也好,孤这样做,只是为了留住爱卿。” “天后不是说,这样做是因为爱我?” 天后语塞,面上积满了严霜。 苏德全忙上前,拉住李孝逸的袍袖向外拉: “这事一句两句可解释不清,只不过小公子切莫被外人挑拨,万不该和天后吵闹。” 李孝逸冷冷甩开苏德全, “孝逸倒想知道,是什么人挑拨能让天后用符咒镇我?” 天后梳妆已毕,她将手中的碧玉簪啪的摔到了匣子里。 “真是放肆,竟敢和本宫这样说话?将这些东西回归原位,从哪拿的就还放回哪里去” 李孝逸愣在当地。 “听见没有,孤让你把东西放回去。” 一个月来她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口吻斥责爱郎。 对方满腹委屈,站着不动。苏德全忙上前拿过几样东西,打算替他放回去。却被天后叫住。 “让他自己做!” 李孝逸慢腾腾的将木偶和桃木剑放回原处,垂着头回到天后面前。嘴角都要咬出血来。 天后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 “孤说过,在这里全凭自愿,本宫绝不勉强。如果不满意,尽可以回你的控鹤监去。” 对方面上尽是孤绝的表情,容色惨白,天后也不多说,登上玉辇头也不回的上朝去了。 宫人们悄悄退了出去,剩下李孝逸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立在那里。早上的阳光斜斜射进窗棂,屋子里半明半暗。这建璋殿地处偏僻,虽是正房,光线却不充裕。 炭火依旧烧得很旺,殿内的桃木剑斧,扎着钢针的人偶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从小,家中就见不得巫蛊这玩意,王府中要是有哪个姬妾敢碰符咒、桃偶这类东西,立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爱一个人就要把人关起来?不但要占了身子,还要控制他的心智,还说这是因为爱? 就算是逆党,是死囚,这样的刑罚是不是太重了些? 昨夜千般恩爱,柔情蜜意,早上醒来便翻脸无情。天后真把自己当做是个宠物,高兴的时候玩弄把玩,稍有违逆便抛在一边—— 内宅是待不得了,他茫茫然踱出房门,心中纠结着难以名状的痛苦。 院子里积雪已经被打扫干净,天空湛蓝,梧桐树上停着一只黑鸦,簌簌的抖着羽毛。那名多嘴的杂役也已不知去向。苏公公指挥着人,踩着梯子将几张符咒补上,见李孝逸出来,也不敢多说。只是努努嘴,让宫人们取了斗篷给他披上。 一时之间,李孝逸感觉这建璋殿内外到处都是飘摇的符咒,在他心中招招摇摇的生了根。连心神都不属于他自己,他感觉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直到身体冻僵,耳鼻通红,他才被苏公公拉回了屋子。 入夜,天后再也没有出现。因了那桃偶,李孝逸也不肯上床,蜷曲在地毯上迷迷糊糊的睡去。苏公公无法,只好在地上给他铺了几床锦被,又盖了几件衣物。他又不肯熄灯,只将殿内点得灯火通明,又不得有宫人在他面前晃动,只好将众人斥退,自己陪在小公子身边为他扯扯被角,倒口水喝。 一连半月,天后都不曾现身。倒是内廷的供奉丝毫不少,众人也还心安。苏德全见孝逸的情绪渐渐和缓了些,便在夜里偷偷将太后身边的苗人兄弟蓝清儿、蓝卓儿,和尚薛怀义和御医沈南蓼的故事一一道来,单说这天后身边有名有姓常来常往的男宠便是这四个,那控鹤监的三千美少年又时刻环伺在旁,所以咱们建璋殿既得了太后的专宠,即便小心谨慎,也不免着了众人的道。又哪里还能任性使气,惹恼太后? 日前这龟兹国使者和门前符咒种种,已经有薛怀义在暗中遣宫人用计,就是盼着小公子和太后大闹一场。 即便太后用了符咒,也是为了将小公子永远留在身边,公子不喜,可以慢慢央求,哪有与天后大吵大闹的道理。 这一番道理听得李孝逸惊诧不已,他自伤身世,怨恨天后将自己锁在建璋殿里不见天日,又用符咒摄人魂魄,却不想这样的事情也能被外人从中渔利。 他本来极度鄙视内廷争斗,堂堂须眉男子要像妇人般勾心斗角,邀宠献媚,倒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却不想被囚禁深宫,连一个外人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已然身不由己的卷了进来。 又想日后要与天后的无数面首男宠争宠度日,不由得异常悲凉绝望。所以苏公公跟他说什么,他也毫无反应。只是垂着头若有所思,苏公公也吃不准他听进去没有,又不敢多问,只好摇头退出。 清晨,李孝逸早早起来,立在那株梧桐下发呆。忽听墙外童音袅袅,似有顽童在宫女的陪伴下来回跑动。不多时便见庭院上空飞起一只风筝,这风筝都是绢丝缝制,竟是一只五色斑斓的凤凰。 那风筝飞得不高,飞不多时竟歪歪斜斜的挂在了回廊檐角,外面的童儿便让宫女拍门索要,苏公公命人从廊上摘了那风筝,开了角门还给两个童儿,旋即又将角门吱扭关死。 那两个童儿好奇得紧,其中一个大的道: “奇怪,建璋殿又不是冷宫,里面明明有人,怎么大门从外面锁上了?” 宫女忙阻拦道: “殿下不可浑说,快跟奴婢们离开此处。” 另一个小童神神秘秘: “成器哥哥,我听父皇说,孝逸皇兄就关在里面。” 那个名叫成器的孩子“喔”了一声,走到大门前拍着锁道: “孝逸皇兄,我是太子李成器,可否出来见上一面?” 里面静悄悄的了无生息,半晌没有任何动静,两个孩子失望地转身要走,忽然门上的窗口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张苍白的玉雕般的面孔露了出来。 两个孩子顿了顿,“孝逸皇兄?——” “我们相识吗?” 对方没做正面回答,语调和顺却声音颤抖。 成器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指着另一个小童,上前拱手道, “孝逸皇兄,成器常听人提起您,他是三弟隆基。” 那小童不足三五岁的样子,梳了一个抓髻,生得眉目清秀,肤色粉白。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奶声奶气的道: “孝逸哥哥好!” 隆基这一声“孝逸哥哥”叫得他登时泪如雨下。半晌方哽咽道:“三皇子好——,太子好,皇帝可还安好?” 这一个多月来,他被锁在建璋殿里,感觉如同被抛弃在杳无人烟的荒原之上,突然听两个幼小的皇弟说知道他,自然是听长辈提及,想必皇帝时刻惦记着自己,只不过一时无法相见而已。 “父皇很好,父皇要孝逸哥哥保重身体,早晚有相见的那一天。” 李成器伶牙俐齿,讲话一字一句,句句都说到了孝逸的心坎上。 当日皇帝在控鹤监内平反昭雪的承诺,果然不是敷衍他。 “即便有一日朕遭杀害,无法完成此愿,朕的子孙也务须做到”—— 如今成器和隆基都来到面前,说出的话儿看似无心,其实都蕴含着无限深意。有皇帝这份心思,自己就是受再多的委屈也无怨无悔。 不由得五内翻滚,双手紧紧握住了门上的铁栓。 苏德全在旁忙摆手道: “小公子,没有天后的懿旨,咱们不好见外人的。快回吧!“ 又向外大声道: “天寒雾重,两位小皇爷早早回宫歇了吧。” 那两个宫女也忙催皇子们离开,李隆基挣脱了宫女的手,跑到窗口,伸出粉嘟嘟的小手: “大哥哥,等三郎长大了,你带三郎去放风筝好不好?” “好——” “那说定了,不许反悔。咱们拉钩钩。” 窗口伸出一只瘦削的手臂,隆基握住手指,用力摇了摇, “别忘记呀,大哥哥!” 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的去了,直到孩子们转过小桥,背影消失,苏公公才命人关上小窗,好说歹说地将李孝逸劝回内宅。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六章 十年前是尊前客 梁国公华丽登场 自两个小皇子去后,李孝逸便终日读经礼佛,心如止水,连房门也少出。看得苏德全心急如焚,自知劝也没用,也由得他去。忽一日李孝逸转到院中一处厢房门前,见里面堆满柴火木柈,竟然来了兴致,命下人们将这个房子清理出来。 苏德全无奈道: “这个屋子又黑又冷,连炉火都没有,小爷收拾它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公公照我说的做便是。” “公子有心情,不如给天后写封信,奴婢托人给您稍出去?” 孝逸只当没听见, “去寻些干净的木板来。” 苏德全终究拗不过他,吩咐宫人将柴房打扫干净,放了一套桌椅。又特意去总管太监马弘力那里,讨了几块齐齐整整的白茬木板来。 孝逸抱着木板,端着烛台,一头钻进柴房,栓上房门,一坐就是半天不见人影。 苏德全欲待偷看,那柴房却黑乎乎的连窗户都没有,便在门口叫道: “小爷别在里面呆久了,小心着凉。”。 过不多时又招呼道: “小爷口渴不,可要吃茶?” 里面终是没有半点反应。 李孝逸待夜晚方才走出柴房,却让苏德全在柴房外加了一把锁,将钥匙在自己手中握了,才放心离开。 苏德全多了一个心眼,私自留了一把钥匙,待众人夜半熟睡后,偷偷打开柴房,擎了一只火烛,四下里翻遍。这个柴房空空荡荡,仅有一套桌椅,在那桌子下面终于发现几块木板,被一柄小刀断成了不太齐整的三截。刀子太小,又不够锋利,只不过是素日切水果的刀子,显见削得十分吃力。 苏德全拿起三块木板,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只好将木板放回原处,依旧锁了房门蹑手蹑脚的出来,但见李孝逸在地毯上沉沉睡去,右臂坦露在外,便上前替他加了一层被子。 却发现他的右手食指赫然裹着纱布,纱布上鲜血凝结,便想到必是削木板时弄伤了手指。但是这位小爷心思极重,他若不肯说,任谁也问不出来。索性由得他去,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一连三日,李孝逸日日钻进柴房。苏德全将粥饭端在一个托盘上,千方百计想送进去,对方也只是在门口接了,并不让他进去。建璋殿的宫人们见小公子神神秘秘,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三日后,苏德全再次偷偷潜入柴房,被房内之物完全惊呆。 桌子上并排摆着三个灵牌,用木炭在上面写着三个名字。细看时竟是“先祖父越王贞之位”“先考琅琊王冲之位”“先妣琅琊王妃崔氏之位” 三个灵牌做得极其粗糙,灵位和下面底座用了极小的两个钉子连接。竟不知小公子何时从柴房原来的那些木柈之中寻得几枚钉子,这人心细如发,必是找到了钉子就小心翼翼藏起来,积攒多日方命众人收拾柴房的。 苏德全不由得心中抽紧,小公子竟敢在宫**奉逆党匪首的灵位,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不怕死不打紧,这建璋殿所有人都要跟着人头落地。便将三个灵牌一并包了,偷偷埋在后园子里。白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李孝逸身边看管得更严了些。 李孝逸一大早便发现柴房内的三个灵牌突然不见。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仔细想想,便理出个端倪来。也不说破,早膳只用了一点点,便在房中枯坐,苏德全反倒来开解他出去走走,他也只是摇头。 “小爷今日的衣服穿得也太素净了些,白衣白裤倒像是挂孝一般。” “公公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的眼中满是幽怨。 “冬月二十,怎么了?” “今日乃是家父三十六岁的寿诞,家中每逢这个日子,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几位王子郡主,都挖空心思,想送父王一件让他惊喜的礼物,……” “咳咳,是这样——“ 苏德全这才明白原来今日竟是琅琊王的寿诞,难怪小公子竟做了那三个灵位,不由得心中满是歉意。 “从前不管是什么珠玉宝石,都嫌礼物太轻,而今孑然一身,连一块木板都要向别人乞讨得来,方知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李孝逸将包扎的手指不经意间垂在桌角,目光中中竟有点点泪光闪动。 “小公子也要节哀,老奴想王爷如果尚在人世的话,也会希望您开开心心,远离祸端。” 他这话一语双关,期待李孝逸自己放弃那三块灵位。 “苏公公,孝逸一直想问您一句话,你我萍水相逢,为什么您对孝逸那么好?” “奴才是天后指定来伺候您的,小公子是主子,奴才就该对您好。” “不然,在这宫中常来常往的男宠就有三四位,也没见您那么对他们!” 顿了一顿,走上前目光炯炯续道: “公公对孝逸,如兄如父,这份情谊早已超出了主仆。” 自从入宫以来,李孝逸对所有人一直冷冷的,苏德全第一次听李孝逸说这样的话,不由得心中一热,原来这人也不是天性凉薄,只不过将所有的人和事都藏在心里。 苏德全跪下叩头, “其实老奴藏着私心,押着宝呢。” “小公子啊,奴婢一直这么想,主子就是主子,即便落了配,和那些出身市井的下人就是不同,将来小爷飞黄腾达了,老奴还指望着您照拂呢。” “公公何必如此说,我李孝逸岂是不知感恩戴德之人?” 他走上前扶起了苏德全。 “若有报答之日,孝逸必将视公公如再生父母,让您在这皇宫内荣华富贵风光无限。公公百年之后,孝逸也像今日这般,为您披麻戴孝,行人子之仪” “老奴知道,老奴这个主子是跟对了。” 苏德全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李孝逸走回案前,神色黯然: “其实什么主子奴才的,以孝逸今日的处境,还不是听凭摆布,任人欺凌。” “小公子得忍啊,对天后柔顺听话些,自然有千般的好处。”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堂堂须眉男儿,要学妇人邀宠献媚,孝逸做不来的。” 见苏德全不以为然,便安慰道:“ “公公且去吧,此事孝逸自有主意。” 顿了一顿又道: “孝逸想去沐浴斋戒一番,待会儿给祖父爹娘上柱香” ——说毕,也不让苏德全跟着,自去了后院沐浴。 苏德全见李孝逸去得远了,忙去后园中挖出那三块灵位偷偷放回柴房。又在桌案上摆了几只白色蜡烛,案前放了一个炭火盆子,加足了木炭,寻了几打烧纸放在边上。将火折子放在醒目位置,锁上柴房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来。 这人心地善良,又被李孝逸感动得一塌糊涂,暗想由得小公子偷偷祭奠了,再将灵位给他藏起来;这建璋殿本来外人无法进入,天后又多日不曾现身,估计也不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日上三竿,便见李孝逸沐浴了出来,乌黑的长发用一块白绢束着,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袍裤,黑色软牛皮的靴子,益发的神清气爽,楚楚动人。 苏德全拿了一件天后御赐的银狐披风给他披上,恭恭敬敬的将他送进柴房,又站在门口守着,不许众人靠近。 耳听里面传出低沉的抽噎之声,竟突然心惊肉跳,不住在心头默念“佛主保佑,佛主保佑,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忽听外面人声鼎沸,不知多少人走到门外,用重物大声砸门。苏德全暗暗叫苦: “莫不是怕什么来什么?” 跑到门边问道: “谁这么不知死活,可知天后谕旨,任何人不许靠近建璋殿!” 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骂道: “少他娘的装蒜,赶快给老子开门!” “恕老奴耳拙,门外可是薛师吗?” 来人怒道: “这老狗明知故问,快些撞开门,不必跟他废话。” 苏德全透过门缝向外望去,竟有七八名黑壮和尚抱着一根一人粗的树干,高声喝喊,一齐向建璋殿的大门撞来,“咚”的一声,建璋殿的大门当时就歪在一边。 薛怀义在一旁叉腰站着,身边还围了十几名气势汹汹的僧徒。 苏德全眼见得那树干第二次撞到,忙向旁边急闪。只听“哐啷”一声,门闩和门轴一起脱落,建璋殿的大门轰然倒地,门上的符咒也被僧众几把撕掉,碎纸屑随风飞舞。 薛怀义大踏步的迈步进来,一挽袖子,逡巡了小院,用手一指柴房道: “就在那里,快把那贱人扭将出来!” 僧徒答应一声,便去拉柴房大门,却发现房门从里面反锁。再要使劲猛拽,却被苏德全拼死拼活的拦住, “几位且住,大师有什么吩咐,尽管跟老奴说。” 薛怀义“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 “跟你说?连你主子都不配,你是什么东西?” 吩咐: “拽住这老狗,给我往死里打!” 几名僧徒摁住苏德全披头盖脑的乱打一气,另外几人扑过去拽门。忽听里面门闩吱呀声响,一名身穿月白袍子的俊美男子拉开房门走了出来。 薛怀义等人气势正盛,见了这男子立时停手的停手,闭嘴的闭嘴。在正午的阳光下,这人灿如鲜花、气宇轩昂的立在他们面前,映得众人竟有些睁不开眼。头上裹着的白绢微微随风飘摆,银狐披风更是衬得他气质华美,贵气无边。虽然面上的表情淡泊飘逸,眼圈却是红红的,面颊上似有泪痕还没擦干。 “各位有什么事,可以跟孝逸说,不必为难下人。” 声音响亮圆润,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力量。 “你就是李孝逸?” 薛怀义欺身到他的身边,围着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果然是要想俏,一身孝。在这大内皇宫,天后和皇帝都活得好好的,小王爷这是给谁穿白挂孝啊?” 他瞪大了眼珠子,目不转睛的盯着李孝逸。 这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眼波流转之间,泪光隐隐,便现出千般愁怨,万种风情。 难怪天后这般宠他,果然姿容不俗 ——薛怀义自惭形秽,心里登时就矮了半截。 李孝逸见眼前这个男子四十来岁年纪,穿着一件杏黄色的织锦长袍,虽做成了僧衣模样,但袖口和领口却绣着杏色团花。身长七尺,膀阔腰圆,肚腩微凸,手上拈了一串硕大的佛珠,面上倒也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唇上边胡茬刮得青黑,只不过眼袋倒挂,肤色灰黄,看上去颇为憔悴。却不知此人有何种手段,竟得了天后十年专宠。 “孝逸穿什么,和大师有什么相干?大师擅闯建璋殿,打人砸物,难道不知天后的谕旨吗?” 薛怀义嘿嘿冷笑: “甭拿天后吓唬我!天后让你在这里给逆党带孝祭灵啦?早就知道你小子不地道,今日被上师抓了个正着,还有何话说?” 他指着李孝逸的鼻子,身子不断向前凑,唾沫星子四溅。 “什么带孝祭灵,大师的话孝逸听不懂。” 李孝逸面上云淡风轻,身上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那就进去搜,你小子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 薛怀义挺胸上前一步,却被李孝逸挥袖挡在门口。两个身高差不多,但身形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看上去异常醒目。 “建璋殿不是白马寺,岂容你说搜就搜!” 李孝逸冷冷道。 苏德全挣脱僧众,鼻青脸肿的跑到薛怀义面前,跪下不住磕头: “大师,小公子关在这建璋殿里与世无争,大师何必为难 他?大师有什么话,到天后那里说去。” 薛怀义飞起一脚,将苏德全踢了一个跟斗,骂道: “不知死的奴才!见到新宠,立刻就贴了上去,可不踢死了你!” 他说着说着,突然劈手一拳直奔李孝逸面门,看这个小白脸绣花枕头的样子,这一拳还不打得他面门开花,满地找牙? 薛怀义自恃年轻时走江湖卖艺会些拳脚,便用尽全力突然偷袭,打算让李孝逸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再也抬不起头来。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七章 建璋殿李孝逸一斗薛师 哪知李孝逸自幼便跟随祖父习武,虽然算不上武林高手,但是区区三五个壮汉也是靠不得身边。当下听到拳头风声,将头微微一侧,让过拳头,回身抓住了薛怀义的一只膀子,轻轻一带,便将这只臂膀扭在薛怀义身后,微微用力,薛怀义便杀猪般大叫起来。 薛怀义偷袭,李孝逸还击,两人动作都很快,众僧徒明白过来,欲待上前时,薛怀义已经自袖中露出一把尖刀,用手接了,向李孝逸分胸疾刺。 李孝逸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翻手夺了这把刀,顺势将刀架在薛怀义颈项上,薛怀义大惊失色,忙喝令徒弟们退后。 见李孝逸并没有下着,薛怀义又来了劲头,抻着脖筋大喊道: “贼贱人,有种你便杀了老子,来呀来呀!” 不住口的污言秽语,将地痞无赖的功夫十足展示, “你老子便是癞皮狗,你爷爷更是小白脸,一家子的不要脸,吃软饭!” “杀千刀的死囚犯,原该把你扒皮抽筋,倒靠唱两句淫词浪曲免了死……” 听得李孝逸不怒反笑, “杀了你这下三滥,只怕污了本公子的手。” 伸手点了他麻痒穴,薛怀义当时便啊呀乱叫,痛痒难当。手臂又被扭着,只痛得呲牙咧嘴,搓脚挠心。 众僧徒也不敢强攻,将李孝逸困在核心,抽出铁棒、砍刀僵持。 此时便见大门口冲进一队御林军,将众人团团围住,当中一名青年军官,拔出佩剑道: “左羽林卫大将军陈锡麾下周培公在此,诸位放下手中兵刃,马上退出建璋殿!“ 那僧徒见有御林军到来,忙放下兵刃,只剩下李孝逸反扭着薛怀义在当中,僧徒没有薛怀义命令,又不敢撤出包围圈,都望向怀义。薛怀义哈哈大笑: “李孝逸你这逆党,死期到了!还不放手?” 青年军官也来到近前,拱手道: “小爷请放手,末将必会保证小公子周全。” 李孝逸哼了一声,将手一松,薛怀义立刻得脱,他一下子窜出老远,生怕孝逸再度控制他。 那些僧众见怀义得脱,便有些蠢蠢欲动。李孝逸冷笑着将手中匕首向着僧众方向脱手飞出,那匕首“叮”的一声,插入建璋殿大门横梁,饶是那匕首飞行路径有几米远,插入横梁后,兀自嗡嗡作响余音不断。 李孝逸露了这手,将那些僧众吓得面上一起变色,方知这人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手头上功夫确实不弱。 那青年军官挥手命僧众退出建璋殿。薛怀义手指着军官道: “你,叫什么来着?来得正好,快进那间柴房搜查,里面必有反物。” “末将周培公,见过上师!” 那军官恭恭敬敬的回道。 “好说,快去,上师白送给你升官发财的机会。” 青年军官年纪和李孝逸相仿,生得白净面皮,眉目清秀,中等身材,唯有脑袋却比常人大着一号。这人明显对薛怀义的撺掇毫无兴趣。 “两位既然不再动手,便请大师退出,末将等也好回营缴令。” “你既来了,如何能让你就走?” 薛怀义道, “末将营中还有事。” “大胆,你可知窝藏叛党匪物,与叛党同罪!” 薛怀义瞪圆了眼睛斥道。 那军官吓了一跳,拱手道: “如此请大师带路,东西在哪里?” 见李孝逸冷冷挡在门前,便拱手道: “既然大师如此说,请小公子行个方便,让末将进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倒可洗清了小公子的冤枉。” 李孝逸听他如此说,反倒不好再拦。略迟疑间,薛怀义一把推开青年军官,冲到室内。却见屋内纸钱刚刚燃尽,几只白烛和香炉供在桌案上,炉内残香还在袅袅冒着青烟。 李孝逸飞步上前,要待将薛怀义拎出去,却被那军官伸臂挡住, “小公子不可动粗……”. 孝逸怒道: “原来你也是他叫来帮忙的!” 那军官苦笑着摇了摇头,拿回了胳膊。在这一挡一收之间,薛怀义已然刺溜钻到桌案下,伸手便将桌案下包着灵牌的蓝布袋抄了起来,哗啦一声甩开布袋,那三只灵牌便一起落到了地上。 薛怀义哈哈大笑: “越王贞,琅琊王冲,不是逆党是什么?” 李孝逸一声低斥,冲上去欲待拾起灵牌,却被薛怀义伸足将那灵位踩了个稀巴烂。冲到他身边时,三只灵牌都已解体,又被薛怀义一脚踏上了右手,手掌被灵位上露出的铁钉划得鲜血淋漓。他缓缓站起身,抱着被踩烂的灵位,鲜血一滴滴的滴在白袍上—— 一时之间,那青年军官也被吓住,站在两人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李孝逸眼神中凶光闪烁,他一把推开那军官,直奔薛怀义。薛怀义这回倒学乖了,步步退着向后倒,忽然后腰撞到桌案,已知无路可退。刚要大喊来人,却见柴房外人影晃动,原来竟是天后得讯匆匆赶来。 薛怀义几步跑到天后身边,抱着她的大腿叫道: “天后救命,李孝逸要杀人啦!” 天后厉声喝道: “都给孤住手!” 孝逸闻言,硬生生收回拳头,见天后声色俱厉,心中像打鼓一样突突跳个不停,一双大眼睛绝望地看着天后。手中兀自紧紧抱着那些破碎的灵牌。 薛怀义泣道: “求天后做主!这贱人在此给贞冲逆党私设灵位,意图谋反,被臣抓住,他却要杀人灭口!” 天后冷冷的扫了一眼柴房内三人,对那军官道: “收了他手中的物件,都随本宫来。” 转身去了建璋殿,薛怀义紧紧跟随在后。 那军官走到李孝逸面前,向他伸出手。孝逸万般无奈,只好将破碎的灵牌交给他,没想到那军官自去寻了蓝布袋小心包裹起来。 孝逸眼看他对亡人恭恭敬敬的样子,心存感激,但情势如此,也不好向他道谢。 两人一起来到建璋殿,薛怀义正在给天后斟茶。 军官打开蓝布袋,将灵牌碎片摊在天后面前几案上,便退到远处。天后拿起来看了两眼,将那碎片“啪”的扔在案上,灵牌发出钝钝的响声,惊得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孝逸面如死灰,走到天后阶前,撩衣跪倒。 “这些灵牌是你自己做的?” “是” “为什么?” “今日是父王的生辰,孝逸感念祖父母生养之恩,不知他们魂归何处,故而做了三只灵牌,招魂祭奠。” 天后“哼”了一声,却向苏德全骂道: “你是这里的总管,为何不见上报?!” 苏德全叩头如捣蒜,只称:“老奴该死”。 “不关他们的事,全是孝逸一个人暗中所为,天后要杀要剐,全由孝逸一人承担。” “只怕你担不起!” 薛怀义满腔恨意。 天后瞪了一眼薛怀义, “你是如何进来的?” “情势紧急,臣不得已,才砸坏了大门冲进来的。” “门上的符咒是你的人撕下来的?” “是砸门时不小心碰下来的。” 薛怀义觉得天后对自己的恨意似乎更多些,说起话来便有些心虚。 天后面上恨意陡升, 转向那军官: “你是哪里的?” “回禀天后,末将是左羽林卫大将军陈锡麾下牙将,今日在两仪殿当值。” “你这个差事是怎么当的?陈锡这个老糊涂,快让他来见孤。” 天后这话却是冲着陈锡去的。 那军官忙跪在地上谢罪。 “回天后的话,陈将军已在殿外侯旨。” 总管太监马弘力回道。 “他倒是识相,来得不慢。” “右军将军武攸宜大人也到了。” “传!” 便见陈锡和武攸宜快步走进建璋殿。 二人走进正殿,见天后阴着脸,地上直挺挺的跪着一个白衣男子,两人小心行礼。 “御林军都该换换血了,陈锡,本宫看你该回家抱孙子颐养天年了!” “臣等失职,没有拱卫好建璋殿,请天后降罪。” 陈锡脱下帽子,伏地请罪。 陈锡年近五十,虽然年纪大些,倒还脚步轻盈,思维敏捷。 “区区几个恶僧就能闯进内宫,要是乱党集结了来抢人,你等可有甚用处?” “臣有负天后重托罪该万死。不过右军也一向不在建璋殿门前驻有守军,臣也是沿用前例而已。” ——右军统军将军武攸宜乃是天后内侄,陈锡拉上他就知道有了做伴的。 武攸宜的右军今日虽不当值,自知难以幸免,心中暗骂陈锡胡乱牵连,亦跪下道: “御林军在建璋殿门前确实没有专人把守,乃是严重的疏于职守。臣请天后一同降罪!” 天后“哼”了一声,心道: “苦心孤诣摆的一个阵被人拆了,杀了你等又能如何?” “从今以后调一队人马到建璋殿门前专门驻扎,任何人有敢于靠近的格杀勿论!” “遵旨。” 武攸宜和陈锡一起答应。 “今日之事该当如何?” 陈锡站起来看了一眼那名牙将,那牙将满脸无辜。 “今日当值的将军重责二十军棍,撵出御林军。余者罚俸三月,臣自请解职回乡,面壁思过。” “解职还乡倒罢了,孤看就改成罚俸一年吧。” 天后倒有挽留之意。 “多谢天后,那臣就继续为天后效命” 陈锡长出了一口气,吩咐道: “叉出去,重责二十军棍。” 那牙将见将军如释重负般将自己抛了出去,便知自己成了众人的替罪羊。当下也不求饶,磕了一个头谢过圣恩便向外走。 众人见他官卑职小,心里虽知他无辜,倒也无人替他求情,反正天后震怒,这事总得有人扛着,不抓他能抓谁呢? “且慢!” ——此时倒有一人出言阻止,众人看时,竟是跪着的李孝逸。 “天后,此事皆因孝逸一人而起,与他人无干,何必要牵连无辜?” “砍了你的头,再替别人出头不迟。” 薛怀义抓住他的每句话打击他,天后倒是沉吟不语。 “孝逸本就是死囚,生有何欢死又何惧?这位周将军却因孝逸被牵连,实属无辜。因此请天后放过他,这二十板子我来替他挨”。 “你的大罪岂是二十板子就能解决的?” 薛怀义抢白。 “那就先打板子,再砍头,臣身受任何刑罚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呸!卖乖讨巧,收买人心,天后,这是越王家的人惯用的计俩”。 “臣与周培公素不相识,何来收买人心之说?” “哈哈,还说不是别有用心,怀义这半日也不记得此人姓甚名谁,怎么你却记得这样牢?” “那只能说明大师老了,记性不佳……” 两人争论不休,听得众人不免偷笑。 天后烦不胜烦,打断二人道: “好了,都给本宫闭嘴——” 那军官一路走出了建璋殿大门,已然趴在了廊下的行刑凳子上。 等了多时,也不见有人上前。忽见那名白发苍苍被打的老宫监走出来道: “小公子给将军说情,这顿打是免了,将军可自去,天后传旨,也不必离开御林军,继续供职吧。” 那军官爬起来拱手道: “请公公向小公子转达谢意。” 苏德全点点头,那军官便转身离去。苏德全暗想此人虽官卑职小,但却处事公正,临危不乱,倒是个有担当的主,比那陈锡强上百倍。 时近傍晚,夕阳西下,建璋殿内众人都有些疲惫。天后向众人道:“诸卿且去吧,余下的事孤自有主张!” 薛怀义第一个跳起来道: “天后莫不是要庇护这个贱人?” “怀义,孤念在往日情谊,不治你擅闯宫禁之罪,难道你还要纠缠不休?” “这贱人在宫中给乱党祭灵,乃是千刀万剐的重罪,天后怎可不了了之?” “虽是乱党,毕竟是他的生身祖父母,此事自有宫规责罚,马弘力,在大内擅自燃火烧纸,该当何罪?”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八章 薛怀义怒烧明堂 “这……” 马弘力沉吟未语。此人惯会见风使舵,听出天后将此事有意淡化,他倒不敢接口,只怕说得重了,引来天后不快。 苏德全忙跪下道: “天后,建璋殿宫门紧锁,薛大师怎么晓得小公子在此祭奠先人的,难不成有人里应外合,通风报信?” 马弘力见他如此说,面上骤然变色。望向薛怀义,薛怀义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紧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做下糗事,不思悔改,反要胡乱赖人,转移视线。哼哼,建璋殿里都是狼狈为奸,串通一气的,苏德全怎会不知这贱人的行径?请天后一起下令责罚” 薛怀义越说越激动,竟然挥舞手臂,唾沫星子乱飞。 天后见他无状,冷了脸道: “怀义,不得在外臣面前无礼。你且去吧!” 薛怀义听说,竟挽了袖子,跳脚道: “天后不是以为,这贱人是真心实意爱您的吧?” “说什么,还不快闭嘴!” 天后脸色气得煞白。众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都尴尬不已。 薛怀义忽然手指李孝逸; “这贱人年纪轻轻,生得又好,还是太宗皇帝的嫡亲重孙,难道会心甘情愿的在天后的身下曲意承欢?天后收了这妖孽,不知被朝臣背后如何指指点点。连长安城的三岁童儿,都知道后宫来了个会唱‘凤求凰’的小白脸。可惜天后一世英明,都被这贱人迷得昏了头了!” 李孝逸被他当众用污言秽语羞辱,又不好还嘴,只是涨红了脸,泪水在眼眶打转。 天后又痛又气,半晌方道: “孝逸人在深宫,碍得着他人什么事?有敢再提童谣者,一律以妖言惑众论罪!” 薛怀义并不知道收敛,续道: “这贱人年龄和天后相差将近五十岁,天后的长孙也有他这般大了,他一不要天后的银子,二不要天后的官儿,锁在深宫不见天日也忍得。天后可曾在缠绵交gou之后问自己,这贱人要的是什么?不是天后的江山社稷,越王家的男人又怎会蠢到任由你这老太婆蹂躏践踏?” 他素日粗俗惯了,今日气得口不择言,当着御林军和太监们的面,对天后用了“交gou”“老太婆”字眼,天后不待他说完,气得浑身颤抖,对武攸宜吼道: “还不快将这个疯子赶出去!“ 武攸宜此时方回过神来,上前拖着薛怀义的手: “大师快去!竟说出如此不堪的话来,皇家的体统何在?” 薛怀义一把甩开武攸宜,红了眼睛嚷道: “别碰我!平素怀义得宠时,你也是姑父干爹的围着叫,今日竟这般的拜高踩低?” 说得武攸宜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吩咐御林军道: “这人疯了,快拉出去!” 御林军上来七八个将官,扯手扯脚的拉起薛怀义向外走,那薛怀义岂是听话的主?翻滚叫骂,手蹬脚刨,弄得这几个将官狼狈不堪,盔歪甲斜,好容易将他扔出建璋殿大门,便用身体堵在了门前,任凭薛怀义如何冲撞,都不敢让开。 武攸宜见不是事,拔出佩剑吼道: “天后有旨,有敢擅闯建璋殿者,一律格杀勿论!大师若抗旨,休怪本督无情。” 薛怀义向武攸宜呸地一口唾沫甩出去,被他扭头躲开。薛怀义见众人变了脸色,也知强闯不得,叉腰嚷道: “天后早晚被贱人夺了江山,便知怀义说的没错。” 见里面毫无反应,便引了众僧徒离去,边走边骂: “天后如此无情,休怪某家不义,如今便做些让你后悔终生的事来,也知我薛怀义不是好惹的。” 众人都以为他吹牛,也无人理会他,任由他自去。 天后在建璋殿里听得薛怀义的声音去得远了,方长出了一口气。向陈锡摇头道: “本宫御下无方,惹得老将军见笑。” 陈锡干笑道: “天后家务事,无妨无妨。” 天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孝逸,对方面色苍白,身子颤抖摇摇欲坠,知他心中难受。叹了一口气道: “还跪着干什么?起来吧。” 李孝逸伏地泣道: “臣乃逆党,早该赴死。请天后赐臣白绫一匹,臣当自绝,以绝悠悠众口。” 天后却望向陈锡, “老将军以为如何?” “此乃天后家事,外人原不该多嘴。” 陈锡也知自己必须表态: “臣虽不知如何处理,却可以给天后讲一讲臣的家事。” 天后点头。 陈锡看了一眼李孝逸: “臣年过半百,前几日得一小妾,生得冰雪美貌,足慰平生。只可惜这小妾娘家人甚是贪心,银钱索要无度。这小妾也常常缠着老夫要银子使,家中大娘深以为恶。老夫瞒着大娘多给她娘家几锭银子,这小妾便乖巧可爱,伺候老夫加倍尽心尽力,老夫明知她左不过是贪钱而已,又不是偷人,便偷偷接济她娘家银子,倒也乐得全家和睦,各取所需。” 天后闻言,忍不住笑道: “不想你这老倌倒还风1流。” 陈锡也笑道: “天后想必最能理解,这人年纪大了,身边若有一个温婉多情的美人,倒是几辈子修来的人间乐事。花几锭银子,买她一个如花笑靥,算起来并不赔。” 天后笑道: “知道你是做将军的,不知道的倒以为你是只赚不赔的商人呢!” 走上去扶起孝逸道: “本宫身边统共就这么一个称心的人儿,从今以后不许再说死呀活的,在孤身边好好呆着,再有哪个敢说三道四,孤定要他身首异处,全家处斩。” 说得孝逸泪落涟涟,天后忍不住给他拭泪,又问他手上伤疼不疼?埋怨苏德全没有及时包扎。 陈锡见状忙拜辞了天后出来,见武攸宜仍旧站在院中,找人修复倒塌的大殿正门,拍了拍他肩膀道: “右将军今日立了大功,赶跑了薛怀义,等着天后封赏吧。” 武攸宜正待反唇相讥,却忽见远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人声鼎沸,铜锣鼓角之声不绝于耳。忙问出了什么事,却见几名小宫监慌慌张张跑来道: “不好了,右将军,明堂走水了。” 武攸宜惊道: “明堂守备森严,怎么会走水?” 陈锡亦问道: “可知是什么着了?” 小黄门回道: “明堂一片火光,也不知是哪里着了,听说是薛师点的,如今已经狂笑着去远了” 二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有内监跑来说,大明堂后面的万象神宫也被引燃,两座宫殿都是木质结构,一时之间整个后宫火光冲天,也不知有多少宫殿笼罩在浓烟里。 此时便见天后拉着孝逸走出来问道: “怎么回事?” 武攸宜将小黄门的复述一遍,天后闻言冷笑道: “他倒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命人速去将薛怀义擒来问话。 不多时马弘力跑来道: “怀义大师已然带着僧徒,纵马跑出宫门,去向不明!” 天后花费上亿缗银钱修这大明堂,明堂又紧邻着万象神宫,里面建有天后的巨幅塑像,薛怀义这一场大火不仅烧毁了两座宫殿,连天后的塑像也一起毁掉。这些宫殿本来就因耗费民力备受群臣争议,如今被情郎纵火烧毁,传出去只怕被朝廷中那些老朽骂死! 又想真若是抓住了薛怀义交给监察御史,这厮言语粗俗,不知要说出什么腌臜话来,天后自己的颜面也是无光。 想到此处,天后只好暂时咽下这口恶气,站在殿中央望着冲天火光怒气难消。 武攸宜眼见大火越烧越旺,烟炎张天。丝毫不见减弱的迹象,又怕有人乘势作乱,便命御林军全体戒备,不求扑灭大火,只求不要殃及其他宫殿。他跑来跑去,满面烟灰,又请天后暂且移步宫外,以免被困。 天后冷冷笑道: “慌什么,有本宫在此,大火哪那么容易烧过来。” 吩咐苏德全在建璋殿开宴,领着李孝逸在里面焚香听琴,众人都佩服天后处变不惊的定力…… 一直忙到次日清晨,明堂和万象神宫的熊熊大火方才自行熄灭。两座刚刚建立的恢弘宫殿,竟被烧成一片废墟。原来这大明堂乃是天后命薛怀义监造而成,每年朝廷的祭祖盛典等等所有礼仪都在大明宫完成。天后给明堂投了几亿银子,却被薛怀义一把大火付之一炬。 却说建璋殿内苏德全命人摆上一桌盛宴,为小公子和天后压惊。李孝逸右手受伤,拿不得筷子,天后便一勺勺喂他吃,两人和好如初,恩爱更胜从前。 吃过了饭,天后当着爱郎的面,搜出枕下和墙角的桃木偶和木剑等物,投入到炭火盆中。 又命苏德全做三个精致的灵牌出来,将三个灵位秘密安置在罔极寺,敕命李孝逸可以随时前往祭奠。 感动得孝逸又是一番涕泪飘零,天后趁机搂着爱郎在牙床上温存良久。孝逸使出浑身解数,将天后伺候得欲仙欲死,自己也累得浑身酸软,伏在天后的怀里娇喘吁吁。 天后暗想陈锡之言果然不错,烧掉小小一个桃偶,安置三个灵牌便让情郎死心塌地,尽心尽力的小心伺候,果然是各取所需,人间美事。 更何况薛怀义撕掉建璋殿门前符咒,已然破了她的阵法,桃偶存在就变得毫无意义。早知如此,又何必惹孝逸气急败坏的跟自己闹?她心中歉疚,搂着檀郎汗津津的身子,越发抱紧了些。倒将那薛怀义和大明堂的闹心事抛到脑后。 忽见孝逸吃的一笑,便扳着他笑脸问: “偷笑什么,赶快从实招来。” 孝逸翻了一个身: “偏不说!” 越发笑得双肩抽动。 天后把手放在他咯吱窝里挠他痒痒: “说不说!说不说!” 但见美人滚到怀里,越发的笑靥如花,不由得心醉神迷: “幸亏你见谁都板着个脸,若是见谁都笑,这天下女子还不都要疯掉。” “我笑我的,关她们什么事?” “因为她们得不到孤的檀郎,却又思之如狂啊” 他半嗔半笑: “是以天后便将臣锁起来,不让外人见到,还找人做法事像镇鬼一样的镇住臣?” “檀郎日后便知,孤为了将你永世留在身边,费了多少心思。” “可惜,终被薛大师给破了。臣这祸水可不是要为祸人间了?” “天意如此,不过陈锡说的也对,既然檀郎不喜欢,给你自由倒是一件乐事”。 “如此,臣倒该感谢薛怀义。” 他又轻轻笑了一下。 天后道: “你还笑!为了护着你,把薛怀义气得发了疯,将孤的明堂和万象神宫都搭上了。你这小蹄子不叫倾国倾城的又是什么?” “他也太气急败坏了些。” 孝逸抿嘴浅笑, 忽又道: “不过臣倒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天后从前非要拼死拼活的得到臣” 天后见他面上坏笑,就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话。 “因为薛怀义又老又丑,根本比不上你这小凤凰?” “其实此事错也不在怀义,要怪也只能怪天后以前的品味真是——太差了……” 天后哈哈大笑: “小猴子转着弯的骂人,原来竟是这个让你偷笑。” 忍不住又去呵他痒,他便顺势倒在天后的怀中任她亲昵——缠绵半晌方叹道: “得到了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的不知珍惜。稍有违逆,便弃之如敝履”。 天后笑道: “没完没了的?是不是想学怀义讨人嫌。” “日后天后走便走,留便留,孝逸绝不会像怀义那般纠缠不休。” “即便你不想纠缠,也逃不出孤的掌心。” 天后爱怜地抚着他脖颈,噙了一口反复吮吸,苍白的皮肤上立刻现出一片红色印记。 “从今以后这块印记便是属于孤的,任你身在何地,都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孝逸疼得直皱眉,却赔了笑脸道: “臣想怀义当年,必也是孔武有力,床上功夫了得的吧,不然又怎会得了天后十年专宠?”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九章 后宫烽烟起 怀义败走洛阳 想起薛怀义手蹬脚刨满地打滚,七八个御林军将军都摁不住他,不由得暗暗好笑。 忽又自己也觉得这番话颇为无耻,他笑薛怀义凭的是床上功夫,自己又凭的是什么?要天后来去自由,又如何为了留住天后使尽浑身解数? 今后只怕要日日与这些下三滥的角色斗个你死我活,建璋殿上朝臣们的偷笑如芒在背:闭上眼睛便全是陈锡那老东西捻着胡须,给天后讲他的小妾如何图他的银子。武攸宜是个毫无建树的草包,看见自己的眼神中也夹杂着轻蔑…… 上天如救孰得了大唐,又有谁来救赎自己?不由得心底涌上无尽悲哀,面上也变得淡淡的。 “本宫阅人无数,偏偏就数你这小鬼头刁钻多事!” 天后心细如发,立刻发现他笑着笑着便心事重重: “檀郎在孤的心目中像一只完美无瑕的小凤凰,薛怀义只是蠢猪癞狗罢了,以后再不许提起他,好端端的扰了你我的兴致”。 “即便如此,臣也会像陈锡的小妾一般,没事向天后多讨些银子使,让天后时刻记得是用银子买得臣的青春,以免日后落下觊觎天后江山的话柄。” 天后吻向他的唇,赞道: “这才是小凤凰最聪明不过的地方,金银珠宝你要不要,本宫都会赏。但若要想活得长久些,就不要动其他的念头。” ——天后有意无意的警告,让他心头骤然抽紧。 要知天后乃是宫廷争斗血雨腥风出来的,其实无须薛怀义啰嗦,天后哪里看不出李孝逸入宫前后判若两人,不是皇帝与他有甚谋划,他又怎会甘心被囚禁深宫? 除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又有什么能让心高气傲的小王爷折节屈膝。个中情由想都不用想,天后就知道孝逸心中图的是什么。 只不过贪他美貌才情,也不愿说破,但是适当时候点他一下,也让他知道天后可没老糊涂了。 李孝逸垂下眼睫含含糊糊的应着,手臂却碰到了枕下的那块龙凤玉佩。玉佩的丝帕上还沾着父王和孝淳的血肉 ——复国,谈何容易? 第二日清晨,李孝逸梳洗停当,辞别天后前往罔极寺安放灵位。正赶上武攸宜右军当值,武攸宜不敢怠慢,自己亲帅一千人马,在皇宫到罔极寺的路上设置哨卡。拱卫京师本是御林军的份内之事,如今小公子是新宠,身份又极其敏感,故而武攸宜加倍小心谨慎。 一路上李孝逸乘坐着天后的全副銮驾,地上跟随的都是内监宫人,长安城的百姓见惯了御林军前呼后拥,右武卫大将军建安王武攸宜亲自开道,不是天后出行,又能是谁呢?只不过銮驾帘子挡得严严实实,里面的面孔倒是无法看清。 罔极寺原本建在长安城东关山之上,山门虽然不高,但须弃车骑马方能进入。 李孝逸走下銮驾,便有御林军牵过一匹毛色纯白的骏马,李孝逸纵身跨上,那马一声长嘶,驮着他在原地转了一圈。 但见他雪白的袍子猎猎飞舞,腰背笔直,眉目如画,果然骏马美人相得益彰。 武攸宜心中暗赞,此人身手敏捷,骑术精湛,却在唐宫中甘心做面首,果然野心不可小觑。 陪着他纵马登上罔极寺山门,却见门口徘徊着不少游僧,怀中都是鼓鼓的,隐约听见刀剑撞击之声。这些人鬼鬼祟祟的偷眼观看,却不靠近。武攸宜暗想此番出行如此高调,薛怀义得到消息也不足为怪。何况銮驾走的又慢,只怕是薛怀义早已布置停当。当下四下观瞧,小心防范。 寺中住持听闻宫内新贵到来,即刻全体出迎,小心翼翼将灵位接了,安置在偏殿内,供上香火。李孝逸给祖父爹娘磕了头,又是一番唏嘘洒泪,苏德全在旁边不住劝慰。 那罔极寺乃是香火鼎盛的皇家寺院,分为四进,内有韦驮殿、金刚殿、大雄殿、睡佛殿,廓宇廊房结构精巧,佛像之大居于长安名寺之首,乃是太平公主特为天后修建,名字取自诗经“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之句。 天后敕命李孝逸将灵位安置此处,也是疼惜他思念父母亲人,却阴阳两隔无法相见的孝心,但是越王和琅琊王乃是逆党匪首,故而将灵位锁在偏殿内,外人无法得知,只有李孝逸自己可以随时祭奠。 祭奠完毕,住持陪着李孝逸在寺内转转,但见正殿一株五色牡丹竟有齐腰高,虽不是花期,但却枝杈繁茂,生机勃勃。殿内壁画都是吴道子、杨廷光等当代名家手笔,色泽鲜艳丰富,栩栩如生。 李孝逸长期幽禁内廷,终于有了出来透口气的机会,不免多看了几眼,竟忘记了时辰。直到苏德全提醒,方知到了回宫的时间。回头寻找武攸宜,却不知他竟何时不见了踪影。 沙弥四下里寻找,把门僧人回道: “适才门口两个游方僧人打架,右将军匆匆出去喝止,那两个僧人却一齐向右将军招呼,惹得右将军兴起,竟命羽林军包围两人,不想却被两人跳出圈子逃了,右将军便率人追捕,命我等紧闭寺门,如今只怕是已经追出山门了。” 住持便命打开寺门,却见门外一队御林军全部被点中穴道,木雕泥塑般立在原地。众人当时都一起惊呆。 李孝逸便知有变故发生,当下命人牵过马来,飞身跃上,向山门外疾驰。苏德全欲待阻拦,却被丝缰带了个趔趄,眼看着小公子纵马而去,不由得顿足捶胸,与众宫人远远追了出去。 李孝逸行得不到半里,便听林中呼喝之声。竟有一队御林军围着几名僧人熬斗。这几名僧人都是武林高手,手持判官笔等奇形怪状的兵刃。御林军明显不敌,眼见七八人竟被点倒。其他人已然落败。 李孝逸一声呵斥,从一名倒地的军官手里拾起宝剑,纵身加入战团。那几名僧人似乎认得他一般,一声唿哨,竟然点倒了剩下的几名军官,施展轻功倏忽而去。 李孝逸看得惊奇,伸手碰那些军官,这些人被高手点中穴道,一时无法解脱,都无声看着他,面上满是惊骇之色。他拍拿了半日,也不见解穴,只好上马返回罔极寺。路上正碰上苏德全等人,但见苏德全目光中极是诧异,心中好笑,便道: “看什么,难不成盼着我走掉!” 苏德全尴尬摇头,在李孝逸的指引下,指挥众人将这些军官抬回罔极寺,又见李孝逸纵马离去,也知他下山去寻找武攸宜,因此再不拦阻。却见山下人头攒动,竟都是前往附近慈恩寺和国通寺的香客,看见李孝逸骑着高头大马下来,都不免被他人物吸引,频频回头。 李孝逸纵马到了官道路口,拉住丝缰四下观瞧。这一路上却不见一个御林军,事情极是怪异,便向一位老者询问,那老者道: “前面有一位军爷,刚和几名僧人缠斗完毕,正在路边休整,公子可自去寻找。” 李孝逸转过人潮汹涌的岔路,便见武攸宜率着众军士在那里好整以暇,似乎等着什么人。旁边停着的就是天后的銮驾。看见李孝逸迎着自己走来,颇感意外,在马上拱手道: “攸宜失职,被游僧缠斗,竟让小公子自己来寻,罪过罪过。” 李孝逸见他神色,便知他在路边等自己自投罗网,“哼”了一声道: “右将军扼守要道,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武攸宜面上毫无表情, “攸宜刚刚在此处与凶僧恶斗,故而还来不及返回山上,累得公子自己下山,攸宜之过也。” 李孝逸便道: “山上有将士被凶僧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孝逸已将这些人抬到罔极寺去了。” 原来武攸宜被那些僧人引到此处恶斗,御林军被分得七零八落。打了半天和尚们连人影也不见,便知中计,被人牵了鼻子走。 又想过了这些时辰,李孝逸身手敏捷,功夫了得,他若想逃走,只怕没人拦得住。干脆在山下唯一的要道之处等候,他若冲下山,必然被擒,那时交给天后,便是奇功一件。 哪知李孝逸竟自己找上门来,又被他告知,山上有将士被他解救,更觉面上无光。 “此地香客众多,小公子不宜久留,请上銮驾,本督也好回宫复命。” 武攸宜丢了面子,心中极是不爽,也不道谢,却不失威严的对李孝逸发号施令,也让他知道自己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 便有军士拉开銮驾车门,恭恭敬敬请孝逸登车。 孝逸见武攸宜面上极不自然,知他恼恨凶僧捣乱,又惹不起背后的主使,本想从自己身上着手立下一功,谁知却被自己小心拆解。 当下再不多说一句,从马上下来,一躬身进了銮驾。军士便关严了窗帘,吆喝着开路…… 建璋殿内,天后闻听御林军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僧人袭击,险些将李孝逸丢掉,不由得奇道: “分而不攻,这样做法是要引开御林军,帮助孝逸逃掉?薛怀义这一招,倒是极为笨拙可笑。” 薛怀义本以为这一招既除掉了李孝逸,又让天后恼恨他自行逃走,偏偏李孝逸不但没走,反而给他机会表现一次。 武攸宜咬牙切齿, “请问天后是否要将此事追究到底,将那些僧人和幕后指使绳之以法?” 天后沉吟半晌方道: “传令:全城搜捕携带兵刃的武僧,打入天牢,有敢于拒捕者当场击杀。在白马寺内搜捕武僧,严刑拷问是否参与袭击御林军,有无幕后指使。行凶之人砍头示众,余者流放巴蜀,永世不得回转。” 天后这一招实属不得已,不查难以平复御林军的怨气,若查实是薛怀义所为,这人如何处置着实为难。 武攸宜得令出去传旨。 苏德全上前叩头道: “銮驾前往罔极寺,准备的时间只有一个早上,怎么竟会被外人得知?没有内奸,外面的人怎会有时间在罔极寺袭击设伏?” 他一连用了两个外人,言辞也是极为谨慎。 “孤也一直怀疑,自从长安城的童谣传出以来,内廷稍有异动,外面立刻传得街知巷闻。必有孤的近侍与外面勾结牵连,德全可知是什么人?” “臣启天后,内廷总管马弘力与薛大师一向交好。当日前往控鹤监,天后身边带了马总管;小公子给爹娘做灵位,也是臣向马总管讨的木板;一个月前挑拨小公子和天后失和的符咒一事,臣事后查明,那个扫雪宫人,也是马总管千挑万选去的;这次銮驾出行,除了内廷总管,又有谁会知晓銮驾内不是天后?” “果然是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倒冤枉了余得庆。快将马弘力拿来见孤!” 当日内廷总管马弘力即被乱棍打死,亲信皆被撤换。建璋殿总管苏德全升任内廷总管。 众人便知后宫争宠已然烽烟四起,从此再没有敢于通风报信之人,果然也清净了很多。 这事李孝逸始终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但是苏德全为小公子着想,不还击终究永无宁日,便痛下杀手,借机除掉了薛怀义在内廷的亲信死党;至于薛怀义,虽然天后犹豫不决,但是此人方寸已乱,所作所为已然走火入魔,遭天后痛下杀着也是早晚的事情。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章 听梅阁 薛绍言志 薛怀义火烧明堂不久,天后就带着李孝逸离开长安,起驾洛阳。到达洛阳之时,已近年底,天后诸事繁杂,政务缠身,只将孝逸安置在掖庭宫的承晖殿内。虽然允许他在内庭自由走动,却不许他走出宫廷半步。只说外面局势混乱,怕薛怀义来捣乱,派了御林军在承晖殿内外把守得水桶一般。 李孝逸虽自由了一些,但也是坐井观天,与外界毫无接触。他自尊心极强,不让他出去,他便也不求恳,索性改成白天睡觉,晚上陪着天后在内庭走走。 此一日,忽有太平公主府上来人,言说府中腊梅盛开,美不胜收,请天后移驾公主府,又特意叮嘱带上小公子。 天后也有多日不见女儿,又见爱郎终日郁郁寡欢,便命他收拾停当,起驾城东驸马都尉府。 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府第和太子东宫的面积不相上下,陈设极尽豪华。皆因公主乃是天后最宠爱的小女儿,故而天后既为她寻了一位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薛绍,又赏赐不断,封地和府邸皆不逊于任何一位亲王。 天后携李孝逸来到了太平公主的府邸,公主和驸马薛绍在门口恭候多时。 天后见女儿身怀六甲站在风口里,极是心疼,命她不必行礼。 孝逸在天后身后下得辇来,便见一位和天后生得就像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女子,二十来岁年纪,也是广额方颐,明眸皓齿,性格却很活泼,说话快人快语,笑声不断。 “这位便是孝逸吧,果然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太平公主见天后牵着一个衣袂飘飘的年轻男子,便知是近来名动京城的琅琊王世子。因此毫不吝惜自己的赞叹,明亮的双眸在他身上闪来闪去。倒看得孝逸不好意思的垂头不语。 驸马薛绍忙在旁边牵她衣袖: “看你,大着个肚子,见了漂亮男人,却像个花痴一般,可别吓着人家!” 太平公主咯咯甜笑,倚在薛绍身边道: “绍哥,我在看你们两人哪个更俊些?” 薛绍看了一眼天后道: “母后评评理,月儿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如今越发胆大了。” 天后被公主搀着,在前面边走边笑道: “这个丫头一向是没有规矩的,如今连母后身边的人也敢调笑。” 太平公主嘻嘻笑道: “只怪母后把身边人个个都调教得天上有地下没的,月儿身边却只有绍哥一个。” 薛绍白了她一眼,她便吐了一下舌头,回头冲着李孝逸做了个鬼脸。薛绍便向李孝逸拱手道: “小公子莫怪,她这人一向是百无禁忌,口无遮拦惯了的。她几个哥哥嫂子都不叫她名字,只叫她霸王公主,说‘太平’二字于五妹简直是太过名实不符。” 李孝逸亦回礼道: “无妨,贤伉俪夫妇情深,公主才会这般娇憨可爱。” 薛绍见他面上竟有些伤感,也不好再往下说什么。 进到一处壮丽的水榭庭阁之前,但见朱红匾上三个泥金大字“听梅阁”,李孝逸不禁奇道: “这梅花是听的嘛?” 太平公主笑道: “此处原来叫绛芸轩,前几日和绍哥在阁中夜半弹琴,竟听得园中梅花簌簌落下,挑灯看时真的是落红满地,比诸日间更是一番风情。因此便改了名字。” 李孝逸摇头叹道: “梅花解人语,当怜听者姝。梅园有二位雅士,真的是不枉了这满园美景”。 薛绍忙请他入内,奉了茶道: “我们这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哪比得小公子家学渊源,琴剑风1流?“ 李孝逸笑道: “驸马说哪里话?我这点三脚猫的本事只拿来糊弄人的。” “如此你便来糊弄本宫了?” 天后装作不满。 “哪里?天后的品味高着呢,光一位薛师已是人间极品”。 孝逸拈花轻笑,天后爱怜的瞪了他一眼, “刁钻顽劣!” 公主在一旁笑道: “可不是个怜花解语的妙人儿?怎么亲戚们竟说,承晖殿来了一位木头美人,见人都不知道笑的。” 天后哼了一声道: “岂止是不笑?你们不知道,前日千金公主来请安,咱们这位见了人家连眼皮都没抬,转身就把人家晾在了贞观殿。弄得千金公主老大的不乐意。” 公主笑道: “这回她可遇到厉害的对手了。” 薛绍忙回道: “母后有所不知,儿臣与小公子乃是旧交,八年前臣随兄长去济州述职,路过扬州,在越王府住过一段时间,因此见面别有一番熟络。” 天后奇道: “倒不曾听你说起过!” 公主点头道: “女儿也是早上刚刚听绍哥讲的。” 薛绍道: “当年小公子只有七八岁年纪,席间看中了儿臣身上的松花汗巾子,便千方百计求索。臣因这汗巾子是公主所赠,便不与他。还惹得小公子大哭大闹一番呢。” 事后越王出面哄劝,李孝逸才不再哭闹,但如今是越王乃是天后的眼中钉,薛绍也不再往下说。 天后看着李孝逸道: “小王爷竟贪图人家的汗巾子?他就是这任性执拗的性格,遇到他只怕你有的缠了。” 后面的话倒是对薛绍说的。 孝逸也叹道: “当时年幼不懂事,但有心头所好便千方百计弄到手。如今一晃八年,世事沧桑,倒劳驸马还记得当年往事。” 皆因越王一族已是逆党匪首,只怕惹人嫌恶,薛绍不提,李孝逸也不好提,今听他主动提起,心中倒是一热。 公主咯咯笑道: “当年月儿尚未成人,驸马便私藏月儿的物件,当真好笑。” 天后点了点公主额头笑道: “你就是个毫无心机的傻丫头,长多大都是这样。” 说话间公主与薛绍的一双儿女跑了进来。大的崇简七岁,小女儿崇敏只有五岁,都是玉雪聪明,粉雕玉砌,天后高兴地搂过来,放在膝头,喂他们糕饼吃。 这幅含饴弄孙的画面极是温馨。 李孝逸冷眼看着,暗想,宗室们已经被杀得人头翻滚,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能幸免。天后这份慈爱倒真是少见。 薛绍见他面上淡淡的,便叫了崇敏过来与他见礼。不想崇敏一屁股坐到了孝逸大腿上,抱着他又亲又啃,倒笑得太平公主扑倒在薛绍怀中, “绍哥,我们这个女儿也是个花痴呢。” 薛绍也觉好笑,安抚公主道 “仔细岔了气,笑疼了你的肚子!” 又道: “崇敏好好坐着,不可对哥哥无礼。” 孝逸也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 面上渐渐和缓了些。 崇敏突然跑出听梅阁,众人以为她小儿心性,跑出去玩耍。不想没过多少工夫,她竟抱了一支梅花回来,双手交给李孝逸道: “大哥哥,这花给你,以后崇敏长大了就嫁给大哥哥。” 她说话兀自咬字不清,“哥哥”都说成了“锅锅”,但是面上表情真挚,目光清澈如水,令人忍俊不禁。 天后哈哈大笑: “就凭这支花,岂不是嫁妆太少了些?大哥哥可不是那么容易亲近的!” 李孝逸接了那花,用手指刮了薛崇敏脸蛋笑道: “好,大锅锅就等你长大”。 众人一起哄笑,崇敏越发人来疯,拖了崇简在地上跳跳蹦蹦,咿呀歌唱。 众人皆以为这是小儿疯话,也不以为意,谁知薛崇敏十年后竟然为了这个不经意的承诺,情陷这位“大锅锅”,进而至于为了他而终生未嫁…… 众人一起走进梅林,便见园中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苔枝缀玉,凌寒独放,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公主命人温了酒来,与母亲开怀畅饮。 孝逸第一次喝得多了些,和薛绍两人趁着酒意微醺,单独来到书房叙旧。 天后见爱郎难得有兴致,也由得他开心自去。 薛绍的书房正中挂着一副当世才子骆宾王亲笔题写的《冒雨寻菊序》,孝逸素日并不喜读骆宾王的诗句,总是认为这个人有些不入流的寒酸气,但眷宠正隆的薛驸马却将他的字画挂在书房,倒是令人费解。 不由得在那字画前驻足,背着手仔细观看。 读到那句“坠白花於湿桂,落紫蒂於疏藤。虽物序足悲,而人风可爱。留姓名於金谷,不谢季伦;混心迹於玉山,无惭叔夜”,不由得沉吟不语。 薛绍倒上一杯俨茶, “‘白花坠于湿桂,紫蒂落于疏藤’固然可惜,但一个人若是心志高洁,矢志不渝,自然有一番作为。” 李孝逸转动手中紫玉杯: “骆宾王?听说此人曾经贪污公中钱财被下狱,其他不甚了解。” 薛绍摇头道: “这人我在徐敬业的堂前见过,虽然沉沦底宦,仕途坎坷,倒是才华横溢,颇有抱负。” “徐敬业?可是英国公李勣的孙子吗?这人不是在眉州手握重兵?” “近日已被贬为柳州司马,正在家中休整,不日将赴任。日后薛绍可以给小公子介绍一下。” 李孝逸未置可否,啜了一口清茶, “驸马叫我孝逸吧,小公子倒显得疏远了”。 转身来到书案前,见案上一幅临摹了一半的《踏雪寻梅图》,上面画了一树枝干遒劲的红梅,右上角题了一首小诗: “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 梅树下面白雪皑皑,一名白衣女子怀抱玉瓶,玉瓶中插了一枝梅花。另一女子面色哀戚,腮上似有泪痕,正在梅下吹笛。 薛绍忽道: “咦,今日朱砂竟有些淡了,怎配得上血色红梅?” 竟将中指刺破,将血滴在梅花花瓣之上,一滴滴浸透宣纸纸背。 李孝逸一愣, “染血寒梅?” “不错,金瓯已缺,却效小儿女惺惺作态,岂不令人笑煞?大丈夫不若血洒疆场,拼他个玉碎宫倾。” 薛绍说罢,侧头看着李孝逸。 李孝逸早知薛绍想要说什么,但是却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他就这么直白要他表态,不由得面色苍白,半晌方道: “驸马久居宫廷,又和公主感情甚笃,羡煞旁人,这第三个孩子即将临盆,血染疆场的话再休出口。” 薛绍要说什么,忽听外面脚步声,天后和公主笑声由远及近传来。 李孝逸快速卷起那幅画,远远抛入一缸画轴之中,自己则抄起一只羊脂玉笛,走到窗口对着满园梅花悠悠扬扬吹了起来,竟是一曲《梅花三弄》,缠绵悱恻,闻之令人断肠。 薛绍定了定心神,将一支梅花插在案头瓶中,和着玉笛节拍,轻轻拍打面前的一只玉缶。 天后和太平公主倚在窗棂旁听了半晌笛声,竟有些痴了,笛声莆歇,天后便拉着孝逸再度进入宴席。 也不避忌女儿女婿,借着酒劲搂着他坐到身边,饮到兴处竟将自己喝剩的半杯残酒也喂他喝下。 孝逸神色淡然的喝下,又为天后斟满酒杯。面上既没有哀伤,也没有局促,眼神却再不与薛绍夫妇交接。 薛绍眼见李孝逸偎在天后怀中半坐半卧,连衣襟都偏在一旁,不由得心中悲愤交加, “世子心高气傲,从小就是越王的掌上明珠,如今却要当着天后的子女面侍奉祖母辈的老太婆,真不知道老王爷瞧见了会作何感想。” 但是面上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渐渐多饮了几杯,头上晕晕, 竟不知是如何送走了天后。 入夜仍旧倚在床头叹息嗟呀,任凭崇简和崇敏在他脚边跑来跑去,他也不理。 太平公主见驸马喝多,便在他身边开解。她知道薛家长兄薛凯爚和越王家既为姻亲,又关系密切;薛绍自幼父母早亡,被兄长抚养长大,故而对越王家也有深厚的情谊在。他看见世子沦落到这般境地,伤心难过也在情理之中。 “母后也不知避忌,明知薛绍和孝逸是旧交,怎能在我们面前公然与孝逸调情。不知孝逸心中是如何的血泪交加。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一章 承晖殿孝逸承情 “你怎知孝逸难过?他不也是好好的?” 公主故意淡化丈夫的这种情绪。 “你看他眼神便知,在我们面前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幸亏他能隐忍,若换作是薛绍——。” “怎样?” “薛绍宁可绝食而死,也绝对不会任人凌辱!” “其实并没有辱没他什么!他二人早在博州就有私情,如今权当是再续前缘而已。更何况母后驻颜有术,看上去也是风姿绰约,仪态万千,孝逸没准早已离不开母后。” “胡说,这男人的一夜风1流怎能和做面首相提并论。” “你这人好没道理,男人睡女人便是一夜风1流,女人找了个把男人便是养男宠?现下越王家已经败了,越王家的男人不被砍头,就要被流放,在烟瘴之地早晚也是个死。如今幸亏得了母后宠幸,才留下一条性命,任凭他花容月貌、才华绝世,也是占尽了便宜。” “可是他们是乱lun败行,孝逸只有十六岁呀。” “你这话再休提起,若传到母后耳朵里,只怕我也保不得你!” “那又如何?左不过是个死。” “你死不打紧,难道不替我和腹中的孩子着想?还有崇简和崇敏,你就忍心他们从小就没了爹?” 公主说到这里,眼泪汪汪的抱着薛绍,伏在他后背上。 薛绍一声长叹,搂过公主道: “原说过不让你伤神的,怎么我们倒吵起来?” 月落纱窗,梅园一片静谧。两个孩子沉沉睡去,梦中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容。在这夜阑人静之际,果然听得梅花片片坠落之声—— 公主泣道: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李孝逸总觉得心神不定,竟像有什么灾祸临头一般。绍哥,月儿好担心你。” “刚刚还夸人家倾国倾城,怎么这会倒咒起他来?孝逸也是红颜薄命,咱们不能帮他,也别伤害他。” “总之男人生得太好,便不是什么有福之人,绍哥要离他远些。” “最近总是疑神疑鬼的,生下孩子就好了……” “离你那些狐朋狗友也要远些。徐敬业早晚要出大事。” “好了,好了,快睡吧,睡一觉就什么都忘记了……” 窗外月色渐浓,窗上糊的粉红色茜纱将屋内映得亮亮的。 薛绍轻轻移开公主,为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盖好了被子,走到窗前拉上厚厚的帐幔。 屋子变得阴暗下来,深褐色的狻猊,闪着淡金光的积香炉,看上去竟有些面目狰狞,一双双怪眼在暗夜里瞪着他—— 薛绍缓步走出听梅暖阁,身上感到丝丝凉意。他走进书房,翻出那轴染血的《踏雪寻梅》,端详了半日,竟不舍得毁掉,反而端起酒樽,借着醉意一笔笔细细勾勒描摹,末了竟盖上了名章,题上了自己的名号—— 承晖殿这边也不宁静。天后多饮了几杯,一躺到那张紫檀木的雕花龙床上,便直叫口渴,李孝逸忙去倒了一碗茶,送到天后嘴边,却被天后劈手打翻,搂过爱郎便要温存一番。 哪知他心事重重,好不容易上了手,却蔫蔫地浑不上心。 天后一腔热情没有去处,正要斥责,却见李孝逸已然起身,自去珍宝架上寻了一包五石散,倒了一些和在酒里,仰脖吞下。 回到天后身边已然雄风大振,两个人兵来将往,在床上厮杀得昏天黑地,天后娇声巧笑,不绝于耳。 李孝逸也拼却性命冲锋陷阵,过不多久,天后一败涂地,伏在爱郎胸前酣然睡去。 此时长夜过半,孝逸小心推开天后,悄悄地和衣而起,药物的兴奋劲还没过,他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凉茶,又加了些冰块,才抑制住心头燥热。 缓步走出承晖殿,在廊下坐了,望着天边清冷的月色,忍不住悲从中来,又不敢哭出声,只在夜风中呜呜噎噎,断断续续。 日间的种种已经强烈地刺痛了他的神经,儿时的好友夫妇和谐美满,儿女成群,而他却被囚深宫不见天日,天后又丝毫不顾他的感受,当着公主和驸马的面公然轻薄,让他再次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觉。 近来也因为天后日夜求索无度,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时常服些催情药物。可是每次激情过后更觉全身都被淘空,常常想只怕不到三年两载的功夫,天后不曾宾天,自己却一命呜呼了。 什么宏图霸业,怕都只是一枕黄粱。 每每因为寂寥想见外面的人,可是见了又不如不见,徒增伤感而已。薛绍说的不错,效小儿女惺惺作态还不如浴血疆场,拼他个玉碎宫顷!关在这囚笼之中,困顿愁肠,于江山何益? 可是即便战死疆场又能如何?父王祖父的两万人马不到半月便灰飞湮灭,单凭一个薛绍,联合些王公贵族的后人,如今后辈中更有几人能有本事登高一呼,募来千军万马只手擎天? 想及此处,便觉天地间伤心人莫过于己,越发哭得死去活来。 守夜的宫人偷偷将此事报于苏德全。苏德全来到廊下,但见小公子趴在廊下一张石桌上,用手臂埋着脸,后背抽动,显见哭得昏天黑地,却无声无息,憋得苏德全自己都喘不过气来。 暗想他在公主府中,必是受了什么委屈才这般伤心,又不好劝,只是拿了一件袍子,披在他身上,默默站在他身后。 天边乌云渐渐遮住了月光,风吹云动,整个承晖殿明灭不定。廊下竹林传出飒飒出声,远处梆声一片,已知渐渐天明,东方露出浅浅的白色—— 次日天明,天后匆匆起身,见孝逸头朝里,在外间暖阁的熏笼 上和衣而卧。微微有些诧异,昨晚多喝了酒,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走出殿门,便见苏德全探头探脑的过来,停下脚步问道: “这是怎么了?” 苏德全也不好说得太过详细,只道: “天后公务繁忙,但是也别冷落了小公子,多抽些时间陪陪他。” 天后奇道: “孤对他还不够好?” “好端端个年轻爷们,关在深宫里难免气闷。这几日老奴见小公子偷偷哭过不知多少次” 他这话说得倒也不假,但却不敢明确说,孝逸昨晚哭得昏天黑地的事。 天后“唔”了一声,转身登上肩舆去了。 日落黄昏,李孝逸兀自偎在天后的金座雕龙榻上浅睡。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丝绢睡衣,盖着一条杏黄团龙被子,迷离中忽听帘栊挑动,以为天后上朝回来,便闭上眼睛等着天后拥揽入怀。 他早已经习惯了人前赔笑暗夜洒泪的生活,哭过恨过之后,第二天就能像个没事人一样。 谁知半晌竟无动静,睁开眼时,竟见地中央站了一个少女,头戴冲天冠,身穿一件朱红小团花的锦袍,扎着草金钩的腰带,抱着一卷奏章,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便知是天后身边的女官,淡淡道: “姑娘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天后此刻应该在贞观殿处理政务。” 那女官却红了脸,不好意思道: “天后确实说要婉儿来承晖殿等她。” 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才女上官婉儿。李孝逸见她面颊绯红娇羞可爱,和自己一样同样有一块囚字的金印刺青,只不过上面竟然画了一朵精致的梅花。 忽然来了兴致逗她道: “婉儿姑娘可知承晖殿住着什么人?” 上官婉儿垂了头,将奏章放在书案上,白白的颈子露在官服外,乌黑的鬓发垂到胸前,看得李孝逸怦然心动,似乎好久也没有了这样的感觉。 “后宫中谁人不知道小公子?” 她鼓起勇气,扬着尖尖的下巴,挑衅似的看着他。 这倒让他无话可说,这个小丫头见到他虽然脸红心跳,但似乎并不怕他—— “天后去了哪里?” 他在被窝里长长伸了一个懒腰。 “天后说去御花园走走,并没说什么事。只让婉儿在此等她。” “可是婉儿姑娘就这样闯进来,总要让孝逸穿上衣衫吧。” 他拄着腮凝神望着她,面上掠过云淡风轻的笑容。 上官婉儿脸上越发红了, “原本是敲了门的,谁知没人应,哪曾想你这个时辰还睡觉?” 站起身来,走出内堂,站在帘栊外道: “快一些,今晚只怕是要挑灯夜战了。” “明明是姑娘闯进了孝逸的房间,怎么还说得如此霸道?” “贫嘴,都说承晖殿住着一位木头美人,岂知全不是那回事。” 这一次李孝逸完全语塞,他叹了一口气,上官婉儿勾起了他的伤心事。默默穿好衣服,便有宫人进来伺候他梳洗。 此时便听外面天后的声音: “婉儿,怎么站在院子里?” “回禀天后,里面的人懒起画峨眉,婉儿不敢打扰。” 天后闻听笑道: “我竟忘了告诉你,孝逸近来常常起的这样晚。” 说话间天后领着上官婉儿进了内堂。 李孝逸换上一件浅蓝色的绣花胡服坐在床边,头发披在脑后,额上只束了一条泥金的玉带,整个人显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只不过双眼又红又肿,宫人在旁边拿了冰袋给他敷着。 上官婉儿不由得又是一番惊艳,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看。 孝逸明显感到天后身后那双肆无忌惮的眼眸,心中好笑。迎住天后道: “怎么今天竟这样早?” 天后拉住他的手道: “扰了你的好梦吧?明天约了几位至亲来御花园赏牡丹,因此今天要把奏章全部批完。” “如今正值隆冬,御花园哪有牡丹可赏?” “孤是百花之主,要牡丹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等着吧,明日必给爱卿一个天大的惊喜。” “天后又来哄孝逸。” 他浅笑,目光却在婉儿的身边一扫而过。 天后大笔一挥,写下谕旨: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令苏德全将谕旨挂到御花园的大门口。 “明日孤要与孝逸共赏牡丹,百花若有不遵谕旨者,连根拔起贬谪他乡” 天后向爱郎炫耀。 孝逸只当天后只是故意哄自己高兴,也不以为意。 过不多久,宫人送上晚膳,天后赐了婉儿也在承晖殿用膳。又命孝逸坐在身边,端了一碗人参粥给他, “昨夜也不知你熬了多久,眼睛肿得像个桃子,该传御医进来,多给你补补身子。” 孝逸摇头, “我才不看大夫。”。 天后便喂到他嘴边,佯装生气道: “再不听话就天天给你汤药喝!” 李孝逸乖乖地一勺勺吃掉天后喂过来的粥, “如今益发清瘦,旁人见了倒像是孤虐待你一般。” 上官婉儿笑道: “古语有云‘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可知男人肥瘦要女人喜欢才是最好的。” 说完自家脸儿倒先红了。 天后咯咯笑道: “你倒会打趣他。” 孝逸也笑道: “婉儿姑娘没有亲身试过,怎知长短相宜、肥瘦适中?” 上官婉儿“啐”了一口,红了脸向天后道: “这人无赖,天后应该罚他抄经。” 天后搂着他腰身笑道: “孝逸平时就是个没嘴的葫芦,如今总算开口说笑,婉儿嘴上吃些亏也值得。” “早知道天后偏心,把人凤凰一般捧在手心里,饶是说句混话也这么开心。” 上官婉儿故意撅起了小嘴—— 晚膳过后天后便与上官婉儿批阅奏章。 孝逸靠在殿角的小几上烹茶,燃起了龙脑薰香,拿起一卷《金刚经》翻看。 偷眼看时,却发现上官婉儿的眼光时不时在自己这里飘来飘去,知她也是心猿意马,还好这小妮子有些定力,不至于被天后当场看破。 偏偏今日的奏折都是边关守将十万火急传过来的:东突厥莫啜可汗纵兵抢掠灵州和凉州边境,掠走几万牲口,屠杀了几千边民。还向天后发来战表: “我突厥族人归顺大唐,仅是折服于李氏,如今武氏专权,杀害两名皇子,屠戮越王、琅琊王等宗室重臣。本可汗势将提劲旅直捣长安,驱逐武氏,恢复大唐天下。” 说得义正词严,天后白砸了无数珍宝币帛给他,以期安抚边患,被他这样一说,全都打了水漂。 更有契丹国书一起发来:莫啜联合了契丹蛮兵东西夹击,数日间已攻陷数座城池。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二章 痴郎君情陷红梅妆 天后本来心情不错,见着这些奏折,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契丹国主李进忠竟在国书中大骂天后“鱼肉宗室幼子,乱lun纵欲,闾巷皆知”,不由得将手中毛笔折断,几把撕碎奏折,扔在李孝逸面前,骂道: “李进忠,不过是赐了李姓的蛮奴而已,还轮不到他来替李家出头!” 又想这话明明是冲着李孝逸之事来的,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怎么竟传到契丹和突厥这样的蛮荒之地? “蛮奴欺孤特甚!” 竟将一腔怒火发到了李孝逸头上, “姓李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孤这样体恤宗室,还被你们一个个恩将仇报!” 骂得李孝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坐直了跪在那里,茫茫然不知所措。 上官婉儿摇摇头示意与他无关,接过奏折轻声道: “天后,此事和小公子有什么相干,他们想骂,什么骂不得?”天后余怒未消,向李孝逸道: “连突厥人和契丹人都替你出头,此番遂了你的意,不日就可以出宫做你的小王爷了。” 李孝逸方才明白,原来外藩异族抢掠边关,竟拿自己来说事,惹得天后迁怒于己。便走过来给天后添了一只新的毛笔,研好了墨,又轻轻揉捏天后的肩膀道: “天后冤枉死了孝逸,如今天后就是赶我,臣也是不走的。” 他轻声慢语,柔声细气,手上又极是温柔,趴在天后的耳边呼气如兰,倒弄得天后心痒难骚,道: “没吃饱饭吗?按几下肩膀也不舍得花力气!明日便将你送到突厥去,让他们立你当儿皇帝。” 李孝逸手上微微用力,一边捶着天后的腰,一边笑道: “做儿皇帝也不赖,只不过这突厥和契丹的皇太后是不是也如天后这般貌美如花?若极丑,碰巧还有口臭,臣宁愿留在唐宫做面首算了。” 天后忍不住拧着他香腮笑道: “总算你还有些良心——” 又向婉儿道: “都说孤最宠他,要知道孝逸脾气虽拧些,好就好在见情识趣,从不仗着孤的宠幸混来!” 婉儿忙道: “还不都是天后调教得好,什么样的人儿,到了天后手里拿鞭子赶都赶不走呢!” 看了一眼李孝逸,见他也似笑非笑的望向自己,转身便去了案边继续做她的功课。 见天后有了笑意,李孝逸方长出了一口气,倒是天后被李孝逸按得极是受用,索性伏在榻上,任由他按遍全身。 孝逸极是乖巧,天后喜欢摁哪里就摁哪里,轻重适度,手法纯熟,拿出素日在镂月开云和小妮子们学到的本领,只不过主仆掉了个,全用到了天后身上,暗想当年果然也不白混,竟学到了那么多伺候女人的本领。 不一会就见天后已然周身爽泰,欲火焚身。搂住了他倾身一吻,将他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榻上,便知天后又来索爱,可是这样不分场合地点,着实令他吃不消。 偷看一眼婉儿,但见婉儿埋头在案间抄录天后批阅,对天后的卧榻看也不看。 天后顺手摘下了他腰间的玉带,心急火燎的解开了胡袍上的扣攀。那件绣花袍委顿在榻上,朦朦胧胧盖住了二人的下半身。 孝逸忙用手指向上官婉儿,做了个嘘声。天后笑而不言,却没有让婉儿出去的意思。无奈,李孝逸只好光着脚跑下天后卧榻,拉上了卧榻前的一个纱帘。 却见婉儿依旧埋头,面前的奏折公文堆得小山高,将她的脸都遮盖了半边。 天后迫不及待地搂住爱郎腰肢,吃吃笑着寻他的唇,李孝逸在方寸之间回旋,只好小心动作,尽量不让卧榻发出声音,但是榻板不争气的吱呀作响,吓得他不住向外看,折腾不一会便大汗淋漓。 天后擎了一块帕子,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趴在他耳边轻声道: “孤看你这样子,倒像是做贼一般。” 孝逸草草收兵,飞快提上亵裤,叹道: “做贼比我可容易得多。” 惹得天后吃吃笑出声,用脚尖轻轻踢他屁股: “小贼,偷人和偷东西都是一样!” “天后饶了孝逸,以后这事臣是抵死不从的。” 李孝逸趴到天后耳边轻轻呢喃。 “偷偷摸摸的倒有趣得很,以后你便会慢慢习惯。” “习惯?!”—— 倒是上官婉儿似乎对天后的行径习以为常,自顾整理自己的公文。 这边帘子一挑,李孝逸整衣襟走了出来,垂着头自婉儿身边经过。 婉儿道: “天后,御史台宋璟弹劾怀义大师,说他私养武僧,意图不轨。折子已经上了四五回了,” 天后一边更衣,一边应道: “不是已经让大理寺去传怀义,御史台共同审讯吗?” “折子上说,怀义大师在大理寺站了一下就走,谁也拦不住。回去以后紧锁寺门,衙役们靠不上前,更别说入内锁人了。” “那是他们没本事,怎么还来罗唣孤?” 天后站起身,宫人忙为天后披上衣服,扶她去后面清洗。 半晌方回,向婉儿道: “宋璟这个一根筋,怎么竟跟怀义飙上了?” “这里有十几位大臣的联名折子,都说怀义大师近来在寺内使枪弄棒,那些武僧怕被御林军抓捕,竟然闭门不出,纠结于寺内,怕要有几千人。” 孝逸奉上一杯清茶,天后饮了,将杯子交还给他道: “老朽们言过其实了,薛怀义的本事本宫最清楚,寺内能有个千八百人已经不错了。不过,怀义真是不知收敛,如今闹得这样大,臣僚忍无可忍,让孤如何替他收拾残局?” 又想火烧明堂的事情幸亏没有叫开,不然御史们天天都来上折子,自己烦也要烦死。 “折子上请天后再次出面,传怀义大师进宫受审。” “他哪里肯来?在宫门口张望一下就再没有出现过。” 上官婉儿似有若无的瞟了一眼李孝逸,他马上摇头道: “这事与我无关,怀义大师可不是因为孝逸不来宫里的。” 天后道: “当年南蓼的时候,他就泼死泼活的闹。也是封了他梁国公,左威卫大将军,赏了无数钱财,才消停了几天。如今越发闹得没了边,孤再也无官可赏。” “婉儿请示如何拟旨?” “传旨:责右武卫大将军武攸宜率军突入白马寺,逮捕一干僧众,交大理寺按律议处。薛怀义在寺中闭门思过,没有孤的旨意,不得擅自出入。” 次日一早天后梳洗完毕,领着李孝逸来到御花园。那首催花诗高悬在御花园大大门口。宫监撤下门口的圣旨,打开大门,竟是皑皑白雪上冒出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一匹匹五颜六色的锦缎絮上棉絮,搭在架子上,里面燃起炭火,竟然温暖如春。各色鲜花如期盛开,牡丹尤其娇艳欲滴。 原来天后在御花园造起暖房,在暖房内加热,才催促百花提前盛开。为了让檀郎开心,天后果然费尽了心思。 “月儿家中的梅花不过是时令鲜花,就让孝逸对着梅花悠悠扬扬吹了半天的笛子。如今孤给你满园子的奇葩,孝逸可喜欢?” “谢谢天后,果然美不胜收。” 孝逸心情大好,披了一件火红的织锦大氅,提着一个宫纱糊的美人风筝,在园中飘飘摇摇的放飞起来。他在皑皑白雪上跑来跑去,像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看得天后也心旷神怡,不住叫: “慢些,慢些,你急个什么,当心别摔倒了!” 不一会孝逸就跑出了汗,貂皮帽子也歪在一边,身上呼呼的冒出热气,那风筝越飞越高,慢慢变成一个黑点,他便躺在雪地上,手中拽着线瞧着风筝出神。 天后从廊下走出,将孝逸搂在怀中,自己也坐在雪地里,替他拉着风筝线道: “想什么呢?又发呆!” 李孝逸望着遥远的天边,叹了口气,半晌方道: “孝逸就像天后手里的风筝,不管飞多高,一生苦乐都攥在天后的手里。倘若天后一松手,孝逸就是这个断线的风筝——” “那孤就不放手,永永远远攥紧这根线,把孝逸一生一世都留在身边。” 天后和他脸儿贴着脸儿,手儿把着手儿,一起拽着那风筝线,望向蓝天,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天后记住今天的话,有一天孝逸不见了,便是天后自己剪断了手中的风筝线,天后要是心疼为臣,记得一定要把孝逸寻回来——” “没来由的说这些晦气话,你就是逃到天边,孤也会把你给抓回来。” 花园门口进来了十几名女眷,一起拍手笑道: “天后如今竟也放起风筝来了,可知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 天后和孝逸忙从雪地上站起来。 “知道孤从长安回来,竟都躲起来不见,除了千金公主晨昏定省,你们个个都该打屁股!” 天后板着脸。人群中走出一名头戴金步摇的中年妇人,巧笑道: “原是早该来请安的,只不过怕打扰了天后放风筝,故而不敢讨扰。” 天后笑道: “东阳,你的嘴巴越来越甜了,高履行怎么就那么好?相夫教子,忙得不亦乐乎,如今越发见得少了”。 又向李孝逸道: “这个要叫姑祖母,想必你们是熟识的” 李孝逸作揖, “姑祖母安好,早年也曾经在扬州吃过姑祖母做的长寿糕,好吃得紧!” 东阳公主微微颔首,旁边站出一名娇俏可爱的少女,梳着抓髻,笑道: “天后娘娘的气色越发好了!灵儿给天后请安。” 又向孝逸的肩头捶了一记粉拳, “幸亏你还在,三年前欠我一个扇面,何时还我?” 李孝逸笑道: “灵儿姑姑见面就催债,也太心急了些!待会画个十个八个给你。” 灵儿撇撇嘴,两人相视一笑,想来以前也是极为熟络。 天后意味深长的看着这个少女, “灵儿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呢。” 又向东阳公主道: “家中的几个男孩都封了,如今灵儿也该有个封号。” 东阳公主忙道: “不急,向天后要钱要官的多了,咱们小丫头的事怎敢劳烦天后?” 忽见门外一女子哈哈大笑走进园子: “要我说东阳啊,嘴上不急,心里不知有多猴急!” 李孝逸看那女子七十多岁年纪,脸上满是皱纹,头上插满了珠翠,身上珠光宝气,颈中带了一个硕大的金项圈。原来竟是日日都来请安的千金公主。 “今日竟落在众人的后头!该打!该打!” 千金先检讨一番。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偏偏今日来得晚,待会要罚你多喝几杯!” 天后也笑道。 “好说,好说,娘亲的罚酒也好喝,待会喝得多了闹酒,娘亲不要心疼才是!” 东阳公主捏着千金公主的脸颊道: “姑姑这‘娘亲’叫得真是甜,难怪一家子全都封侯拜相,反污我们心急!” 千金公主推开侄女,笑道: “你懂什么?我和天后虽非母女,但是感情上可比母女还进了一层,连对男人的品味都是一样,是哦?娘亲——” 看着天后,两人心领神会地嘎嘎大笑,众人一起望向李孝逸,见他面上淡淡的,便刹住了话头。 “怎么月儿今日没来?” “月儿眼看着这几日就要临盆,孤让她在家中静心修养,不要出来乱走。” 众人一起走进花园中的暖阁,分宾主落座。座中诸人有几位宗室的公主,素日都和天后感情要好的,其余都是武家的命妇,武承嗣,武三思和武攸宜的妻妾也都在其中,皇后和窦妃、丽妃远远陪着,伺候诸人牌局。 控鹤监也派出了十几名舞乐伺候。每张席上都加了两名精通文墨的诗人作陪,这些人各个打扮得绯衣广袖,发髻高挽,脸上的妆容比诸女子的更加精致。又因为才思敏捷,应对得体,座中诸女不免多聊几句。 自从孝逸得宠以来,控鹤监所有人等根本看不见天后一面,此次能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好好表现。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三章 檀板金樽 占尽风情向隅独伤 一时之间,鲜花团簇的暖阁之内,鼓乐齐鸣,控鹤监奉上的是一曲王子乔成仙舞,那舞者扮成白鹤形状,只穿了一件黑白羽毛大氅,手执拂尘,坐在莲花宝座上,舞动间身上肌肤若隐若现。 伴舞诸人披的也是金光灿灿的羽毛,将肩背和腰腿都露在外面,舞姿翩翩,歌声婉转。 倒是李孝逸,只穿了一件窄袖的碧罗衫子,头上束了一个赤金冠,板着脸坐在天后身边不说不笑,天后让他敬酒,他便举杯,其余时候,就像一块木头坐在那里。 天后几次使眼色,他却视而不见,估计是对控鹤监的舞乐极其反感。 天后知他脾气,也不好过于强求,若惹得他性起拂袖而去,场面倒不好收拾。 歌舞已毕,领舞者上来敬酒。天后见那舞者生得面善,多看了两眼,接过酒杯饮了,却不多说。倒是千金公主笑道: “你们都看不出来,这人怎么这么像席间的一个人哪?” 梁王妃瞿氏掩嘴笑道: “公主快说像谁?看看大家想的是不是一个人!” 东阳公主忙摇手: “都喝多了吧?不要浑说。” 灵儿也道: “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姑奶奶说话就是不着边际!” 千金公主的脾气一向是想什么说什么的, “怎么不着边际?眉眼可不是像孝逸多些?身材却矮了很多,你们评评是也不是!” 众人一起望向李孝逸,但见他将手中酒杯顿在桌子上,勉强笑道: “偏公主眼尖,旁人一样看得见,却唯有公主说出来。” 一张脸变得青白,又不好发作,只是紧咬了嘴唇。 东阳公主埋怨道: “姑姑好没意思,倒拿这些控鹤监的小子比咱们家的孩子!” 千金公主面上便有些讪讪的。 天后忙命那舞者退下, “眉眼生得像些也没什么,倒是风度才情哪一样能和我们孝逸相提并论?婉儿,大家闲着也是无聊,不如联诗,你来做评审。” 婉儿便拿了手中酒筹: “今日御花园百花奉旨盛开,天降奇观,现在各人以牡丹为题联诗,诗中必有描摹称颂牡丹之意,三通鼓响之后,若联不上时,罚酒一杯。” 自己先说第一句道: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先喝了一杯。 众人都道: “既有牡丹,又有国色天香,果然好句。” 到了东阳公主,她想了一想,道: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众人一起拍手,说尽牡丹百花之主的地位,公主便将酒筹传到女儿手中。 灵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灿灿,百枝绛点灯煌煌。” 众人一起叫好,这小妮子果然读过一些书的。 李孝逸也展颜道: “好诗!待会便酬姑姑一张霞灿灿的红玉牡丹。” 灵儿哼道: “三四年前便敷衍我,什么没应过?” 千金公主戏道: “不如把人领家去,姑侄两个年纪相若,青梅竹马的慢慢描摹。” 东阳公主叹气道: “赶快自己罚酒!这么个破落户,倒吓得孩子们话也不敢说!什么时候把你的嘴撕烂了,你就不再胡说八道!” 天后笑道: “你们也少灌她些酒,本来就疯疯癫癫的爱说笑。如今越发的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魏王武承嗣的嫡妃王氏接过酒筹手忙脚乱, “无穷春思包含尽,但问熏风有也无?” 婉儿笑道: “这诗虽是吟咏牡丹,但也叩问无着,寓意并非全指牡丹,应该罚酒。” 王氏只好大杯饮尽。 鼓响三通,酒筹传到了梁王妃瞿氏手中,她不慌不忙道: “香色兼收三月尾,声名都压百花头。” 婉儿道: “虽无牡丹,却说的是花开时令,心思独到,也算通过,不必罚酒。” 酒筹传到千金公主,她便道: “独占洛阳春气足,遂中天下作花魁。不是殊犯曾迁物,肯将飞燕谓当前?” 众人都哄笑道: “偏她爱卖弄,人家都是两句,她非要四句”。 婉儿亦道: “虽是花魁,却是意在嘲笑牡丹被贬洛阳,立意不佳,该罚!” 千金公主自己饮尽杯中酒,笑道: “你们懂什么?这牡丹花魁还有深意,我却不说。” 瞿氏灵机一动,接口道: “岂不是说,小公子便是天后选中的花魁?” 众人一起嘘她,她便闭了嘴,自饮一杯。 便见天后和李孝逸相视而笑,众人不明就里,都央求天后告知。天后捱不过众人道: “去年博州花魁大会,孤与孝逸初次相逢,那时的孝逸青春飞扬,意气风发,一曲《凤求凰》令孤终日魂牵梦萦,到底在长安才能再续前缘。” 众人都道: “原来如此,只不过这《凤求凰》,不知是如何的天上有地上无呢?” 天后叹道: “不只是你们,如今孝逸来洛阳也有四五个月,连孤也再未听到他的歌声。” 众人一起望向李孝逸,但见他嘴角轻扬,一双妙目含情脉脉的看着天后, “《凤求凰》只合唱给天后一个人听,今日难得大家有兴致,孝逸便献上一曲《鹧鸪天》如何?” 众人一起叫好,天后欣喜异常,忙命人抬了那九霄环佩来,李孝逸便在这暖阁之内弹唱一曲《鹧鸪天咏牡丹》,果然是低回婉转,吐玉吞金。 “洛浦风光烂熳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著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竟春菲。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宫人有意将九霄环佩安置在了牡丹花丛之中,李孝逸便在一片红烂春光之中清舒云翳,漫展歌喉,一时之间竟不知是牡丹比人娇艳,还是鲜花借了美人的光,整个暖阁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此间不愧是芳菲仙圃,造化天然,再加上真香解语,美人倾国,天后看着爱郎,深深地沉醉其中。 一曲将终,众人一起叫好,孝逸风度翩翩走出花丛,给天后斟满酒杯,天后乐呵呵的接过一饮而尽。 众人不停敬酒,天后便命李孝逸代喝,不觉时近中午,众人拼酒拼得昏天黑地,却毫无倦意。 天后又命人开了几桌马吊,和千金东阳等人赌钱,孝逸笑盈盈的坐在天后旁边擎着筹码支招,忽觉有人拉了一下裤脚,以为地方狭窄,便向天后身边挪了挪; 哪知过不多时那人又攥了一下自己脚心,不由得回头看时,发现竟是千金公主趁着捡牌之机,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的做些小动作,面上却表现得纹丝不动,不由得心中着恼。 又想她说出什么“和天后对男人的品味都是一样的”话,更觉厌恶至极,便借口小解,溜出了西暖阁。 谁知不出来还好,原本被花香一熏,头就有些晕乎乎的,到了外面更加酒气上涌,顿感头重脚轻。 只好摇摇晃晃返回到暖阁回廊上,在白玉兰的花架子下面寻了一块青石板躺下,枕着绿萝衣袖,沉沉睡去。 那些雪白的玉兰花瓣被风吹得纷纷落下,竟有几片悄悄钻入他袍袖衣襟之内,还有几片花蕊毛茸茸的粘在面颊上,他也浑然不觉…… 恍惚之间,竟觉有人亲吻自己面颊,只不过感觉毛手毛脚,竟不似天后般深情长吻,不由得努力张开双眼,竟然是千金公主一张满是皱纹的大脸横在面前,不由得大吃一惊,“啊”的一声猛然翻身避开,一骨碌从青石板上掉了下来—— 千金公主跨过青石板来寻他,却被脚下的兰花枝杈绊住了裙裾,一头扑倒在李孝逸身上,央求道: “好孝逸,不要走,姑姑就是那睡在你眼里的人儿,你不知道,这几日都想死姑姑了!” 李孝逸被她扑倒在花丛中,千金公主跟他脸碰着脸,满嘴酒气一喷,孝逸险些呕吐,怒道: “公主请自重!真将孝逸当成控鹤监的小子不成?” 千金公主手忙脚乱去寻他腰带,嘴上道: “你不要怕,当年薛怀义就是姑姑举荐给天后的,他不过是个走江湖卖艺的浑人,如今也做了梁国公,你这般才貌,得姑姑照拂,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李孝逸一边推开千金公主,一边从地上爬起,恼羞成怒道: “受公主照拂,只怕要用身子回报吧!” 千金公主听不出他话中含义,洋洋得意道: “薛怀义当年的床上功夫倒是一流的,只怕你没他的本事。” 兀自牵住孝逸的绿萝袍袖,不肯放手。 孝逸急道: “公主放手!这里人多眼杂,不怕传到天后的耳朵里?” “你却不知,姑姑和阿武私下里乃是好姐妹,阿武用过的男人十有八1九是姑姑先尝过的。——就是孝逸你也是姑姑举荐的!” 李孝逸被她逼到墙角,毫无回旋余地,渐渐有些气急败坏, “孝逸与公主有何相干?” “去年正月姑姑路过博州,孝逸可记得,琅琊王曾经招待过姑姑姑父?那时便见你风1流倜傥温润如玉,是个风月场中的人物,故而回来向阿武推荐了孝逸,哪知阿武竟然当了真,亲赴博州相看,还一路跟你纠缠到现在。” “原来如此!” 李孝逸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凉了半截,半晌僵在墙角。 “那偷信一事也是公主帮天后策划好的?” 孝逸心念一动,目光闪闪的问道。 “本宫却不清楚阿武此行主要是为了孝逸去的,还是为了那些信。不过以她的聪明才智,纯为猎艳的可能性小一些。但如果只为那些信的话,又似乎根本不必她亲往博州一行”。 她这话等于是承认了是偷信一事的主谋,李孝逸回味原委,方知不是亲戚们中有叛徒,天后又如何得知那些信件的来历?不由得恨恨道: “公主驸马远道来客,我父子热情款待,临行时又送了大把的金银,哪知公主竟然恩将仇报,出卖亲戚。” “怎么叫出卖?孝逸应该感谢姑姑才是,若不是姑姑,只怕你早已和你父王、祖父一起共赴黄泉了!哪里还有今日?” 千金公主甚是心急,将一双手臂撑着,将他逼在墙角,也不管他嫌恶与否,搂住脖颈,踮起脚尖,将嘴巴凑近了他面颊,意欲啃咬脸上那个囚字。 “滚开!” 李孝逸挣脱千金公主,将她一把推翻在地,恶狠狠道: “公主当是施舍,却不知此事毁了孝逸一生名节。孝逸宁愿慷慨赴死,也不愿和你们这群贱人无耻纠缠!” 跨过千金公主身子,气咻咻的举步就走。 “李孝逸,这话若被本宫告到天后那里,信不信天后能把你打入冷宫,永世不见天日?” 千金公主坐在地上吼道。 孝逸闻听,转回身走到千金公主身边,将那张苍白得瘆人的俊脸靠近千金公主,趴在公主耳边轻轻道: “公主尽管去说,看看天后信你还是信我?太姑祖母——” 他冷冷的笑了一下,拍干净身上的花蔓尘土,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去了。 原来千金公主乃是高祖的女儿,为了巴结天后,竟然自降两辈,请求做天后的义女,因不齿其为人,每每宗室中人都对她冷嘲热讽。今日竟被李孝逸当面骂破,千金公主颜面全无,将一腔怒气都发到了他的头上。 “死男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在本宫的眼里,你连控鹤监的小子都不如,人家还有自由,你不过是天后的**而已,还敢跟本宫摆你小王爷的臭架子!” 望着李孝逸的背影,她远远骂道。 孝逸也听到了这些咒骂,身体振了一下,却没有停下脚步,大步流星的去了。 转过花藤,没走几步,感觉酒气上涌,心中浊气上升,“扑”的一口将胃中浊物喷了出来,谁知吐着吐着,竟然只剩鲜血,但觉身子发软,一头栽倒在地。 苏德全早在李孝逸和千金公主纠缠之时,便已赶到兰花从边,远远地躲在花丛里不敢出声,见小主子大步流星的去了,方一溜烟赶上。 见他忽然倒地,马上上前搀扶,却见他不住大口呕血,胸前衣衫溅得血迹斑斑点点,地上也流了大大的一滩。 便觉事情不妙,刚要叫人,却被孝逸挥手拦住, “不要嚷,我的事自己清楚。不过是气血上涌,躺一会就好。” “年纪轻轻的竟得了这症候,这如何使得?” 苏德全忙命小太监将李孝逸搀到东暖阁的榻上,有些手足无措。 却见李孝逸面色灰败,吐血虽停了,仰头直挺挺躺在榻上,瞪着天棚一动不动。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五章 苦情人洒泪奏幽兰 天后回到承晖殿已近晚膳时分。却见李孝逸在院中跪着,苏德全将一件灰色斗篷给他披上,被他推开,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宝蓝镶金丝的锦服。毕竟天寒露重,身上瑟瑟缩缩地在寒风中发着抖。 看见天后回来,苏德全忙跪倒请安,天后理也不理,径直进了内堂。便有宫人将暖胃的冰糖姜茶倒来,天后望着热气腾腾的姜茶,听外面孝逸咳了两声,便没了声息,不由得心中极为不忍。 叹了一口气,命苏德全将孝逸带了进来。 孝逸伏地叩头, “天后——” 天后转过脸去。孝逸小心翼翼走到天后跟前,又跪下来拉着她袍袖软语央求, “天后,孝逸知错了——” 天后摔脱了他的手,转身正色道: “孤待你不够疼惜?抑或是你不甘心留在唐宫,嫌本宫年纪大委屈了你?” “天后说哪里的话?孝逸说过,都是灌多了黄汤——” “那为什么有甚心事宁愿说给下人听,却不肯对本宫说?” ——他和上官婉儿不过说了些体己话、过从亲密而已,天后也知道二人尚无太过火行为,故而也不愿将爱郎逼到婉儿怀里去。 “哪有什么心事?只不过爱慕婉儿脸上的梅花妆,又喝多了酒,一时放纵……” 天后白了一眼李孝逸, “你这话就是假的!有人说你们在玉兰花架下纠缠良久,刎颈鸳鸯般抱头痛哭,后来才进了东暖阁欲行不轨,幸被本宫喝破,不然不知会出什么糗事!” “怕是千金公主说的吧?” 孝逸嗤之以鼻。 “天后是信她还是信孝逸呢?” 他用那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盯着天后, “难道我们之间的感情,还经不起旁人的三言两语?别人说什么天后都信,以孝逸这样叛逆匪首的出身,只怕过不得几日,孝逸就给天后推出去砍了。” 他眼神中满是失望和幽怨,面颊上被掌掴的地方也仓起了一大片,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天后最受不得他这样的眼神,心中痛得不行,忍不住将他拉到怀中,叹了口气道: “孤如何会信别人的挑唆?只不过孝逸当着众人的面躺在贱婢的怀里,让孤颜面何存?” 此番天后领着孝逸在众人面前露面,不过是炫耀显摆的意思,没想到被上官婉儿这个不知深浅的贱婢搅了局,因此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孝逸将脸儿贴到天后胸前,伸出双臂揽着天后腰肢,呢喃道: “臣向天后保证,此生再不碰任何女人,天后就是孝逸唯一的主子——” 天后拉起那张俏脸,——面颊上的梅花早已擦去。 “你这话可是真心的?” 孝逸忍不住垂泪道: “天后还是不相信臣,臣不如死了算了。” 挣脱天后便去寻死,早被天后一把拉住: “刚刚消停了,又来混闹。” 又抚着他面颊道: “孤也是喝多了酒,竟下这样的重手打你!还痛不痛?” 孝逸摇摇头,泪珠儿却夺眶而出,说不出的委屈,道不尽的辛酸,却只好强咽了回去,赔着笑脸哄天后说话。 天后吩咐苏德全快去太医署,寻些消肿止痛的清凉药膏来,又埋怨道: “今日最该打的却是你!让你好好的伺候,你却把他二人伺候到了暖阁的榻上!” “恕老奴多嘴,年轻人多喝了几杯没深没浅也是有的,如今被天后责罚了,哪有个不长记性的?” “可也怪了,素日怀义在白马寺内也蓄了不少姬妾,孤都懒得问,怎么到了孝逸这里,却觉得忍无可忍?” 孝逸只在旁边捻着衣角,垂头不语。 “这便应了那句老话,‘爱之深责之切’,天后平日里命根子似的宠着,自然是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行的。” 苏德全知道,这话必须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才能让天后下来这个台阶。 “如此倒也解释得通,只不过委屈了孝逸。” 天后面上满是歉意。 “不会,天后赏臣一个耳光,臣便知道从此没事了,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孝逸破涕为笑,偎在天后身边轻声道。 “你个小鬼头,刚刚还哭得什么似的!孤只怕是吓坏了脑子,从今以后就变成了一个大白痴。” 天后刮他的鼻梁,他吐了吐舌头道: “那臣就整天傻兮兮地跟在天后身边,省得别人说臣有所图谋。” “也好,只是孤一个人喜欢,天天喂饱了就锁在宫里,不会叫屈,也不会勾三搭四。可比现在为搏美人一笑费尽心思,容易得多!” “最好再养上几双儿女,也像臣一样的白痴——” 孝逸轻笑。 “好,那孤便现在看一看,能否生出像孝逸这样的漂亮白痴来?”天后搂着美人深情道。 入夜,天后披衣而起,走到大殿,苏德全马上奉上了一杯消食茶,又用雕银的杆子将烛信子捅亮,天后轻声道: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是一直跟着?” 苏德全叩头道: “老奴的确一直跟在小公子身边,只是有些事小公子不让老奴回禀天后,老奴也不知该不该说。” “废话,不对本宫说,却对下人哭哭啼啼,难不成你也要挨板子?” 天后有些生气。 “天后息怒,这事确实——咳咳,老奴也不知该——该怎么说。”苏德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到底如何?不说便滚蛋,从此这后宫容不得废物!” 天后怒道。 苏德全见天后真的生气,便知火候已到,将千金公主在兰花架下如何对小公子无礼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还道: “千金公主说,她与天后情同姐妹,但凡天后用过的男人她都要尝个鲜儿,薛师如此,小公子更加不能例外,若不从,便将此事报与天后,让天后将小公子打入冷宫,永世不见天日。还说——” 说到这里便打住,看看天后脸色,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还说什么?” 天后声音平静柔美,听不出任何感情。但苏德全伺候了天后这么多年,却知平静背后隐藏的滔天波澜。 “还说小公子连控鹤监的小子们都不如,只不过是天后的**而已,但若从此攀上了千金姑姑这棵高枝,封侯拜相都不止,还说——还说能给越王家平反——昭雪!” 这最后一句看似无心,却正中要害。 “贱婢安敢与叛逆结党营私!” 天后劈手打翻了茶杯,半晌方悠悠道: “是以孝逸便认为,本宫和千金不过是拿他戏耍交换着玩呢?因此便宁可向婉儿哭诉,也不向本宫吐露半句?” 苏德全泣道: “小公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天后拿他送人,也要提前告知一声,不然逼出人命来,天后可不心疼吗?” “什么人命?孤怎会如此待他?” 天后大惑不解。 “天后不知,小公子被气得吐血数升,一度昏厥在地,却吩咐老奴将血衣偷偷埋了,不可向任何人说起。老奴只是担心,哪天小公子突然不行了,老奴如何向娘娘交差呢?” 说毕从柜子里将那件染血的绿萝纱罩衣拿了出来,放到天后面前。 天后手抚罗衣,沉吟不语。只说: “过几日传太医仔细给孝逸瞧病,也别让他看出什么来。” 苏德全应着,天后转身回到了内殿。 李孝逸安详而宁静地睡在百合花帐内,月光洒在帐顶,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层淡银的光芒。 天后倚在床头,望着这张婴儿般纯净的面孔,却不知道他隐忍屈从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谜情,有着多少他一个人午夜梦回的心底事 …… 他不肯吐露千金公主这件事,真的就只是以为天后和千金公主是串通好的? 难道就没有别的期待?为越王府的平反昭雪这个承诺,难道不是对他充满了诱惑? 想到此天后暗暗叹了口气: “得到一个人容易,得到他的心却太难了。” 次日清晨,天后匆匆吃了些茶点上朝,临行前恋恋不舍与被窝里的孝逸拥吻道别,忽听苏德全来报: “千金公主来给娘娘请安。” 孝逸微微皱眉,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手肘拄着腮,手指来回刮着被子上的金色团龙,将一张脸儿也别开了。 天后颇觉扫兴,冷冷道: “告诉她从今以后不必请安了,连出入宫廷的腰牌也一并收了,本宫和孝逸的感情好得很,轮不到她来看热闹!” 香了香他的脸颊,坐上肩舆上朝去了。 行至宫门口,却见千金公主被御林军拦着,正指手画脚的不知说什么。看见天后,不知死活的奔了过来,连声唤道: “娘亲不可听那贱人一面之词,娘亲,李孝逸早除早好,这人是奔着天后的江山来的!” 连滚带爬,连鞋子也丢了一只,却见天后在銮驾上头也不回,远远的去了—— 当晚,天后回到承晖殿,李孝逸伏在案上叮叮当当地练一首新曲子,那把九霄环佩依然弹得悦耳动听。天后笑着道: “又来了新曲谱,孝逸可要见一见?” 李孝逸摇头道: “天下最好的曲谱已然失传,其余都是陈词滥调,哪有什么新谱子?” 天后奇道: “天下最好的曲谱是什么?孝逸凭什么就说它失传了?“ “昔日孝逸曾在祖父书架上找到了一本久已失传的古曲《碣石调幽兰》,如今尚能凭着记忆想起上半段曲谱,相信此时那本曲谱已然散佚,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遥想祖父当年在龙隐山中对着空谷幽兰,风度翩翩弹奏《碣石调》的样子,不由得黯然神伤。 “好端端的,又惹你伤心。难道这幽兰真的有这么好听?孤却不信。” 李孝逸垂头,凭着记忆拨动琴铉,一首自叹身世的古曲在他指尖缓缓流出: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天后爱他白衣胜雪、孤绝哀伤的样子,不由赞道: “空谷幽兰,卓尔不群,兰香猗猗,不采而佩,这首曲子果然不同凡响。孤却以为,幽兰若没有孝逸演绎,只怕也没有这样动听!” “其实荠麦之茂那几句,只是孝逸按照上半阙曲子兴之所至,随便发挥而已。” “孝逸可想要那《幽兰》的下半阙?” 天后似乎早有所准备。 孝逸看了看天后,对方的眼中闪着狡狯的光华。 “自从博州初见开始,臣便知天后一切都早有安排,臣只需等待,总会有惊喜从天而降。” 天后点点头,携了他手,走出内堂,问道: “豫州的信使来了吗?” 苏德全忙回道: “已经在殿外侯了一个时辰了,老奴听小公子在弹琴,也没敢打扰。” “传他进来!” ——天后拉着爱郎坐在身边。 那豫州信使是个五短身材的丑陋男子,口称: “臣豫州宣抚使、左监门大将军鞠崇裕叩见天后陛下”。 天后问道: “让你去找的东西可都带来了?” 鞠崇裕忙叩头道: “臣下幸不辱使命!” 挥手命人将六只描金花宝相云龙纹饰的红木箱抬了进来,木箱很大,足能蹲进去一名五岁小儿。仆从小心放到地上,将木箱逐个打开,拿出的竟是一些字画和古董,末了竟在一只木箱中拿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紫贝螺钿雕牡丹的象牙纹饰首饰盒,用托盘举着,小心放在天后的面前。 李孝逸见那些字画已然面色惨白、双眼发直,待见到那个首饰盒,更加遏止不住内心激动,眼泪在眼眶内打转。 强自忍着,并没有伸手去碰那些物件。 天后打开那个首饰盒,里面装了满满一盒首饰:纯金镶嵌宝石的步摇,手镯和珠玉簪环,极尽华美,显示首饰主人生前尊贵奢华的身份 ——可惜,传世珠宝还在,人却早已弃世,原来这盒子竟是琅琊王妃,也就是孝逸生母崔氏生前的首饰盒子,而那些古董字画竟是越王早年间留下来的。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七章 薛驸马探病别有怀抱 苏德全又命一一盛给军士喝,此时便见宜宫角门吱呀打开,几名宫人鬼鬼祟祟抬着一张盖着白布的担架走了出来。见人多便打算远远绕开,被培公喝住, “担架上什么人?你等可有宫内通行的腰牌?” 领头一名宫监道: “这人一早上没来由的跑到宫里自杀了,我等奉天后命令将尸身送到宫外交与她的家人。腰牌都在身边。” 晃了一下腰牌欲待离开,周培公道: “且慢走,到底是什么人?验明正身后再去!” 那宫监无奈笑道; “将军真是天下第一奉公守法之人,要看便看,只是这位千金公主一脸皱纹,死后七窍流血,别影响了众位兄弟的食欲。” 当下翻开那张白布,真的是千金公主一脸铁青七窍流血,状甚恐怖。周培公走近,探了一下鼻息,果然早已断气,便挥了挥手,命那些宫监抬着死者离开。 孝逸远远地见了那尸身,不露声色,掩着口鼻向后退。 苏德全笑道: “将军果然严谨,有将军在这里拱卫,什么凶徒也混不进来,可是小公子之福呢!” 孝逸便邀周培公进承晖殿坐坐,却被他一口回绝。他见培公不甚热络,也不勉强,当下和苏德全一起退回承晖殿,关上大门。 一抬头却见楚媛犹自握着一把谷子站在门口,满脸鄙夷之色,不由得惊道: “怎么还在这儿?雀儿都被你撑死了!” 楚媛“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哥哥的寝殿。孝逸心中打鼓,跟着进了内宅。苏德全忙将门掩了,守在殿门外。 “这是怎么了?可有谁惹了我们楚媛?” 李孝逸拉着妹妹坐下,塞给她一只黄盈盈的大芒果。 “岭南驿站快马送到的,尝尝甜不甜?” “岭南的亲族都死光了,吃那里的芒果只怕染上血腥气!” 楚媛将芒果摔在地上踩了两脚。 李孝逸面色惨白,嗫嚅了半晌方道: “我倒忘了问你,昨夜睡得好不好?” 楚媛逼视哥哥: “兄长以为,楚媛会睡得好吗?” 一句话说得孝逸面红耳赤,低垂了头支吾道: “妹妹可知今早千金公主在宜宫自杀了?” 他这几句话问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显见方寸已乱,在妹妹的逼问下无地自容。 “难道不是兄长吹的枕边风,才引得天后痛下杀手?” 楚媛天分极高,一早便在廊下听得哥哥和苏德全嘀嘀咕咕,又见兄长抑制不住兴奋出去看千金公主的尸体,还在无人处主动向自己提及此事,立刻断定千金公主的死因和哥哥有关。 孝逸咬牙道: “这人便是出卖宗室的罪魁祸首,这样死了,真是便宜她!” ——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楚媛“嗤”的冷笑一声, “恭喜兄长,终于学会了宫廷争斗尔虞我诈,于无形中置人于死地,连枕边风也吹得不着痕迹!” 李孝逸阴测测的仰头向天, “不管妹妹怎么看,这人终是死了。以后所有失去的,我都要一样一样讨还回来。” 楚媛站起身向外走, “你且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在长安时便听说琅琊王世子秘密做了天后的面首,楚媛心中只是不信!在楚媛心中,大哥就是一位心高气傲、化外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会甘心做那样的下做事?我虽是女儿身,却宁愿看着兄长和父王祖父一样战死疆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铁血男儿;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兄长,变得像妇人一样阴鸷狡诈,在宫闱之间算计人!” 说毕摔门而去,只剩下孝逸似笑非笑一脸尴尬的立在那里。 妹妹终究是个孩子,凡事一逗她便将心事和盘托出,这样毫无心机的丫头留在皇宫只会坏了大事,孝逸不由得暗暗发愁。 又想楚媛说的义正词严,究竟是点中了自己的死穴,连昔日最疼爱的妹妹都这般鄙视自己,外人又当如何? 不由得气血翻涌,嗓子眼甜丝丝的,想咳却突然“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用帕子接了,登时傻了眼,瘫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苏德全见楚媛气哼哼地摔门而去,知道兄妹吵了嘴,忙进来看,却见李孝逸在椅子上垂头坐着,忙去扶他,谁知他却神色慌张地向怀中偷掖一个帕子,劈手抢过,一汪鲜血还在帕子里存着,不由得怒道: “这是什么妹妹?哥哥恁般疼她,竟将亲哥哥气成这样!” 孝逸摆手,靠在椅子背上闭着眼, “从小就这样的脾气,怨不得她……” 苏德全忙命人去传太医,孝逸两次吐血,也意识到问题严重,任凭苏德全叫人。 太医署署令陆质忙带着两名署丞和署正过来,但见一位身材瘦削的绝美少年,病恹恹地躺在镂空镶金的百合花帐内,面色苍白,双眼半开半合。 上前搭脉,觉得脉象微弱,触手涩滞,若有若无,复又问道: “公子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对方轻轻摇头。 惹得苏德全骂道: “公子若知道什么是不该吃的,要你们何用?” 陆质忙请罪,署丞和署正也上前搭了脉,都摇头不语。 转到外间,苏德全问道: “各位可看出些什么没有?小主子身份尊贵得紧,天后吩咐务必找出病根,对症下药”。 陆质忙回道: “大总管吩咐,下官等敢不尽心?只是脉象看起来是肾亏精虚之象,却也不足以突然吐血,若是仅治表象,恐怕误了病情……下官——下官的确参详不透。” 旁边一名年纪较长些的署丞问道: “小爷素日身体如何?都是这般的弱不禁风吗?” 不觉失言,心中不免惴惴的。这次苏德全也没有心思斥责,只道: “据老奴看来,小公子人虽清瘦,也是行武出身,因此结实得很,纵然近来伺候天后劳烦些,但以他这样的年纪,怎会突然病重吐血?” 众人一起摇头,只好开些滋补药方,观察一段再说。 此时恰好天后下朝回来,见众医官都在,便知不妙,拿起方子看时,都是些大补续命之物,不由得将那方子“啪”的摔了出去,骂道: “孝逸哪里到了这地步?你等忒不用心,竟用这等方子糊弄。一旦延误了病情,仔细你们的人头!” 众人以头触地,吓得筛糠一般。 天后问道: “这病可会再次发作?” 陆质道: “精神受了刺激,暴怒或者燥郁都可复发。身子过度劳累也会发作,而且会一次比一次凶险!” 他不敢说房事过于频繁,相信天后心中也是明白。 天后忙问苏德全, “早上还好好的,这次是受了什么人刺激?” 苏德全嗫嚅道: “本来好好的,谁料兄妹俩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暗想楚媛姑娘真是对不住了,此时此刻,也只好据实以报。 以天后的聪明不用再往下问,自然猜出二人争吵的原因。不由得暗自恼怒, “这丫头恁般不识好歹,以孝逸此时此刻的心境,楚媛在他面前轻蔑一笑都能要了他的命,更何况是亲妹妹恶语相对!” 却对陆质疑道: “只是他年纪轻轻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短短五六个月,怎么就突然到了这地步?” 陆质道: “若是本来健健康康,纵然操劳些,也不致如此。故而臣刚才问小公子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随即摇头,不敢再往下说。 不是天后发怒追问,陆质死也不敢说出这话,但是眼见得这个美少年甚是得宠,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太医署都要脱不了干系。只好咬牙说出了猜测之语。 天后略作沉吟道: “传令尚食局,命尚食和司膳速速查明,之前的食物都是谁来负责?将此人交内侍省严刑拷问,若问不出什么,便将尚食和几个司膳一起治罪。以后但凡送到承晖殿的食物,都要由太医令亲自验过,方可呈上。” 苏德全忙领命去办。 陆质算是暂时平安无事,本想提醒天后些什么,却见天后急着进内间安慰病人,也不好多说,和属下躬身告退。 天后来到孝逸床头,拉着檀郎苍白瘦削的手臂,用脸儿枕着,不由得掉下泪来。暗想都怪自己贪图享乐,竟忘了他的身子能否承受。 吩咐苏德全将架子上的五石散尽数销毁, “从今以后,孤与孝逸都要知道节制,方能长长远远的走下去。” 倒是孝逸淡然处之,反安慰天后不必挂怀, “原本以为蒙天后庇佑,留得一条性命,从此可以多陪天后一些时日;哪知天不假年,也是臣福薄命短,承受不下这些福泽荫蔽。” 说得天后愈加心疼。 却见楚媛站在身边哭得泪人似的,只哽咽着说几个字: “对不起!大哥,对不起!——” 孝逸柔声对妹妹道: “楚媛且去吧,不关你事!” 小姑娘以手掩面,抽噎着去了。天后望着楚媛离去的背影,坐到孝逸身边,抚着他秀发道: “也该为楚媛寻个婆家,她也是人大心大,有些事你这个大哥不方便说的,交由孤来办。” 孝逸吃惊的望着天后, “这一桩确实未曾想过,天后那里可有什么人选?” “建昌郡王武攸宁今年二十五岁,去年妻子刚刚难产过世,楚媛与他年龄相当,现下先封个郡主,嫁过去便是现成的王妃,如何?” 天后将他往怀中抱了,却不亲昵,只悠悠地看着他的眼眸。 “如此甚好!只不过楚媛自幼在佛寺长大,亲娘去得又早,本就生着一副愤世嫉俗的心肠,和王府中人相处也是不睦;如今又遭逢巨变,性情更加孤僻,因此婚姻大事怕要问过她本人才能知道。她若不情愿,也不好勉强。” 孝逸说了这么多话,微微有些疲倦,将头靠在天后怀中,星眸半睁半闭。 “你们兄妹刚刚见面,原本该让你们多多亲近,现在说这些,孤只怕你会多想——” 天后见他累了,便扶着他躺平,又盖好了被子。 “天后为楚媛幸福思虑深远,以吾家这个处境,要做良家女子都不可能,能做王妃岂不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孝逸喃喃道。 “待臣得空时好好问她” ——他在天后怜爱的目光中沉沉睡去。 翌日,天后早朝,临行前吩咐苏德全道: “月儿那边也生产了,去传薛绍来宫中走走,和孝逸多说说话,别让他整天郁郁寡欢。” 苏德全第一次见天后竟然允了小公子和外界接触,不由得喜上眉梢,忙派人去驸马府传讯。 薛绍闻讯,不多时便赶到。李孝逸听说他来,忙穿戴整齐,走出来和他叙旧。薛绍见他虽然清瘦羸弱,精神却极好,眉宇间喜气洋洋,全不似病病歪歪的样子。 两人一边品茗,一边下起双陆棋。 “听说昨日千金公主在宜宫服毒自尽了?” 薛绍掷出两枚骰子试探道。 “孝逸被天后关在承晖殿面壁思过,已有多日不曾外出,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李孝逸轻轻摇头,请薛绍执黑先行。 “不仅如此,连千金公主的驸马郑敬玄和三个儿子也被下了大牢,多半凶多吉少。” 婉儿和孝逸被千金公主领着天后捉奸的事情,传遍后宫上下,薛绍也估计千金公主之死,应该是李孝逸小试牛刀之作,但他不肯说,自然也不方便问。 薛绍掷出了一个十二点,黑子大步向前。 孝逸“哦”了一声, “有这等事?真是世事难料,公主与天后本是极要好的,纵有些龃龉也不至于在宫中寻死觅活,引来灭门惨祸。” 两枚骰子掷出了一个三点,白子轻挪了一小步。 薛绍见他装傻充愣,也不点破,只道: “要说这千金公主也为天后办了不少事,从前怀义大师就是公主揣摩圣意,最先引荐给天后的——。” 薛绍小小刺激了他一下,看看孝逸是否还能继续若无其事下去。 “岂止如此,孝逸听说,怀义大师还是驸马的挂名叔叔呢。平时也是走动频繁,关系密切得紧!想必贤夫妇和千金公主的关系也不会太坏?” 岂料他倒打一耙,将包袱再次甩给了薛绍。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 对棋寻贤士 把剑问英豪 薛绍有些哭笑不得,只道: “大师改成薛姓,这原是天后的懿旨!怀义大师的义子、干儿在朝中多得数不清,连魏王和梁王见了都要喊他叔父,何况薛绍!” 手一抖,骰子竟投出了一个两点。 “非也,孝逸听说,自从天后流放了一批作乱的武僧之后,怀义大师便在白马寺内闭门谢客,如今来往的就只有公主和驸马了。” 孝逸如水的眼眸暴射出凌厉的光芒,手中白子缓缓推进,投出了一个六点。 薛绍惊出一身冷汗,扔下棋子,站直了身子道: “怀义大师确实来过,只不过是因为昨日公主顺利生产,前来祝贺,怎么竟传成这样?” 迷茫望着孝逸,不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孝逸浅笑,呷了一口茶, “原是闲得无聊说着玩的,驸马何至于此?” 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薛绍长吁一口气, “你原本是知道我的,直肠子一个人,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藏着掖着的!” 用棋子轻敲棋盘,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李孝逸亦笑道: “驸马是孝逸在唐宫中的唯一知己,我焉有不相信你的?只是世事难料,诸事还要当心些好!” 将白子拿起又轻轻放下,对方掏出帕子擦了擦汗, “薛绍知道,日后自要远离薛怀义那样的人。” 孝逸环顾四周,见四下里无人,小声道: “驸马在洛阳的朋友们都好?” 薛绍知他问的是谁,忙欠身道: “他还在洛阳流连不去,听说是身染痼疾,需要大好些,方可登程,天后也屡次派人催促过。” 孝逸忽然大笑: “我赢了,驸马!” 白子后起,竟先到了终点,回顾薛绍,还差了好几步。 薛绍被李孝逸一惊一吓,心思全不在棋局上,见他一声不响拔了头筹,也不觉哑然失笑。 “这人是个人物,可惜孝逸不能随便出入,不免彼此间失之交臂。” 薛绍叹道。 “这也不难,驸马三儿降生,喝满月酒时便可趁机向天后请行。” 孝逸目光琉璃闪烁,和薛绍谈笑风生,关于“洛阳的朋友们”再不多说一句。 薛绍暗骂,此人虽然表面上躲躲闪闪,却是个极有算计的主儿。只是跟自家兄弟还玩这套,心思未免太重了些。又想他身处险境,也没谁可以相信托付的,这样做法也是情有可原。 两人重开棋局斗在一处,这次是棋逢对手,你来我往,各不相让…… 苏德全听二人在屋内笑声不断,也不去打扰,只是屏退众人,自己也远远躲在外间,随他二人唠些体己话。 临近中午,命人去厨房点了些精美小菜,敲门送进来,又温了些酒,让他二人边喝边聊。 薛绍眼见苏德全忙里忙外,因笑道: “孝逸这里,亏得公公里外照应,才不至于让那些小人人逞了脸,公公这里真是功不可没。” 苏德全忙作揖道: “驸马夸奖了,自家小主子,当然要护着!驸马不知道,小公子自打进宫小半年了,也没今天爽爽朗朗的笑这么多,老奴听着也替小主子宽心!” 薛绍便问: “前日说是突然吐血晕倒,可查到了些什么?临来时月儿还嘱咐,一定要查出因由来才能罢手。” 苏德全摇头, “几个素日接触得到的都用了刑,打得死去活来,也没问出些什么,还有一个熬不过触柱死了。天后发狠将尚食尚宫和四个司膳全都换了,打去做苦役,依然没什么下文。难道是太医署为了推脱责任混赖的?都说陆质是个闷葫芦,说出来的话历来都是钉是钉卯是卯的,怎么这次却不见效,究竟和前面那个差了很多……” 薛绍也记起了那人道: “沈南蓼?他可在洛阳吗,此人的医术倒是不差,尤善于对付用毒的。” “自从前年薛怀义泼死泼活的大闹太医署以后,沈大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估计是在长安躲在家中不肯露面。” “天后传他也不来吗?” “只怕他吃过薛怀义的亏,年纪大了,也不愿趟这浑水。” 苏德全看了一眼李孝逸,他便垂了头。 “罢了!” 孝逸叹了口气, “也未必就是用毒,况且死生有命,我这样的人早去早了,何必强求?” 他平生不愿求人,更何况是沈南蓼那样的人。 薛绍阻拦道: “这是什么话?别说一个过气的和尚,就是这几个一齐出来,也不在话下!你若放弃,我们也是不依。” “其实也不用拷问这些下人,只消抓了那罪魁祸首幕后主使便一了百了——” 苏德全恨道。 薛绍也知他说的是谁,点头道: “这人已然走火入魔臭名昭著,外臣们不过是没有得到天后的懿旨,暂时无法动他。一旦时机成熟,此人便会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这又是谋划着动谁呢——?” 天后不知什么时候飘然进入,李孝逸和薛绍忙起身让座。 “儿臣在说孝逸的病情,早早找出根源才好,万万耽误不得!” 薛绍忙回道。 “你们也要多劝他,多笑几声比吃了多少大补的都好。” 天后拉了孝逸坐在身边,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和体贴, “今天面上也有些光泽了,可记得服药?” 苏德全忙道: “都用过了,今日小公子开心得紧,胜过多少汤药。” 三个人闲坐着话了一会家常,薛绍笑道; “明日是腊月二十三,含光殿有个击鞠大会,儿臣要去做些准备,先行告退。” 天后道: “我素知月儿一向都是由着你的性子的,你也别光顾着玩,她那边虽是第三胎,也要多照顾些!” 薛绍忙告罪,却听孝逸问道: “击鞠大会?都是些什么人呢?” “洛阳城内最知名的皇家组合,武家兄弟攸归杖上功夫了得、攸止人送外号‘拼命三郎’、号称小诸葛的武惟良加上豫章公主和驸马唐义识之子唐铨,这四人号称打遍‘京城无敌手’的夺命摘星组合。薛绍每次和他们对阵也是输多胜少……” 薛绍说起击鞠来简直就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听得孝逸也极为羡慕,忍不住望向天后,面露求恳之色。 天后却道: “你这样的身子,如何上场比拼?击鞠比不得弹琴做赋,是要冲撞争夺的,碰坏了哪里,可怎生是好?不如留在宫中,孤明日不上朝,陪你去法门寺走走,那里的温泉爽滑柔腻,好玩得紧!” 孝逸听说,便垂下头,“哦”了一声。薛绍忙告辞了出来,自去准备不提。 次日一早,含光殿的击鞠场上聚集了各路王公贵族,因为每年小年腊月二十三的这次比赛,乃是大唐皇朝最高水平的击鞠大赛,故而看者也多。 在三米多高的看台上搭了一溜桌椅,左侧插着摘星队的星条旗,右侧便是薛绍的邀月旗,为防扬起尘土,竟用油脂浇了一遍场地,草皮也是新翻的,看上去碧绿浓密,郁郁葱葱。 蓝天白云,神清气爽,果然是个天公作美的好日子。 今日薛绍一方十人,均着红袍箭袖,头戴金色璞头,清一色的黑色牛皮长靴。 主力队员第一个乃是清河公主和驸马程怀亮的儿子程明达,开国名将程务挺的亲孙子。 第二个营州都督、检校右骁卫将军周道务的女婿萧锐,也是山东望族之后,祖父是太宗年间的宰辅萧瑀。 另一人乃是太宗皇子张掖郡王李琨的儿子李祎贵,余者也都是朝廷显贵之后,宗室苗裔。 另一方却是天后的族支近脉,武攸归新封了九江王,武攸止新封了恒安王、司宾卿,武惟良更是红得发紫,早封了建城郡王,又兼了始州刺史,朝廷中响当当的实力派;唯有唐铨稍差些,虽说母亲豫章公主在朝中不吃香,但也是铁杆的武家追随者,跟许王、泽王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李唐宗室相比,也算是春风得意。 这支队伍余者出身虽不高,但都是新贵,意气昂扬鞠技又好,故此倒比薛绍这边人气更旺。 人人均着青色箭袖,青色璞头,看上去杀气腾腾,志在必得。 彼此见面略作寒暄,便准备上场。 忽听场外骚动,众人抬头看时,竟是天后坐着全副銮驾突然到来。忙上前乌压压的跪了一地,众人见平素不喜鞠击的皇帝也跟在天后身边,不由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天后和皇帝在看台上坐稳,众人方平身。 薛绍抬头便见人群中众星捧月地走出一位明艳无俦的美少年,肩上扛着一只镂金的龙骨偃月球杖,也穿了一件绯红的箭袖长袍,脑后青丝扎成一排细碎的小辫,用金色排钻的璞头拢着,大踏步走到薛绍面前,拱手见礼 ——可不正是李孝逸。 “我猜今日你们必是绯色的袍子,故而也连夜置办了这身行头,可还有些似模似样?” 孝逸笑问。 “岂止似模似样?薛绍早知孝逸乃是蹴鞠高手,邀月队有了孝逸可不是赢定了!” 当下给队中诸人见礼,临场换下一人,由李孝逸补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孝逸将前襟掩在玉带上,飞身上马,跨上银月雕鞍,腰背笔直地勒紧丝缰,右手用马鞭轻击马臀,轻轻“吁”了一声。 那马儿是匹大宛名驹,矫健精壮,立马会了主人的意思,长长的一声亮吼,驮着李孝逸,“嗖”地一下冲入场子正中央,薛绍等紧随其后。 众人在下面口耳相传,知道是李孝逸到来,早听说他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灼灼如明月一般的神仙人物。 ——待见他身手矫捷地冲入场中,登时整场掌声雷动。 天后笑意盈盈的看着爱郎登场,不时和皇帝交流几句,对面摘星队则面面相觑,都有些恨恨不平。 武攸归凑近武惟良暗道: “这人便是那位艳名远播的新晋贵人?” 惟良点头道: “看情形便是了。别小觑他,听说在后宫中把薛怀义打得满地找牙!” “不是说病得死去活来的,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薛师要拿他,岂能让他一时半刻便去了?没的落下口舌,惹得天后查到自家头上,也不是玩的!” “如此这人现在不是外强中干?待会儿磕破了脸蛋,扭了腰子,我等可不是要被连累倒大霉!” 武攸止嘀咕道。 “鞠击玩起来就是这样子的,到时谁还顾得谁?他既要来,免不了也是一番真刀真枪的厮杀。凭他是谁,咱们摘星队的名号决不能毁在这小子的手里……。” 武惟良暗自发号施令: “大家都小心了,先对这人围而不攻,看看他的实力再说!” 说话间业已开局,场外金龙战鼓敲得隆隆作响。李孝逸一马当先,挥杖将球流星般击出三米远,直奔对方大门。那球在空中滴溜溜旋转着竟不落地。 场下众人又是一声叫好!薛绍飞马接过长传。 摘星队果然都是高手,前锋四个人排成太极阵法,将李孝逸忽左忽右的包抄围了,中军伸杖便来抢球。 薛绍忙收拢队伍,回杖救球。邀月队后边的人马蹄紧随,瞬间也围到了李孝逸身边。 眼见那球在地上撮来铲去,二十只球杖一起伸出。忽而薛绍击出一杖,却被武攸归回杖击到马腿上,连人带马一起向前飞出。那球也“倏”地飞了出去,最近的摘星队员飞马赶上。 李孝逸被众人围得兴起,又见薛绍摔倒,不由得急了,从马上飞身跃起,施展轻功,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对着飞动的小球劈面一杖,摘星队眼睁睁看着那球隔了五米远,直射进自家球门中的小室。 孝逸落下时又不忘替薛绍一把揽住了马缰,薛绍在他一拦之下,从空中缓缓落在了马背上。 这两人兔起鹘落之际,身手敏捷快如闪电,动作配合天衣无缝,惹得场外看客又是一阵叫好!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九章 击鞠显神威 胆寒过后起杀机 天后面露微笑,不住点头。皇帝则皱紧了眉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第一局赢得轻松,稍事休息便进入第二局。这一次摘星队不再敢掉以轻心,武攸归喝道: “有人轻功了得,手下无情,大家就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看家本领使出来吧!” 摘星队不再围而不攻,全队扑上来重点夹击李孝逸,杖头迎着马和人劈头盖脑打下来。 孝逸冷笑着一一闪过,稳准狠地飞杖还击,竟一点儿也不落下风。 那边薛绍也被困在核心。邀月队都是些世家子,见对方拼抢凶悍异常,反倒有些缩手缩脚,下手便不那么凌厉。渐渐球权落在了摘星队手中。 却见攸归和攸止两人使了一个眼色,趁着众人绊住薛绍的功夫,连环挥杖击球,越过众人头顶,直奔邀月队球门。球杖在马儿蹿腾跳跃间高高击打而让球不落地,需要极大的臂力和技巧,场外众人见二人拿出看家本领,不禁一起叫好。 孝逸眼见二人的马匹已经接近球门,也不顾身在马上,一提那丝缰,大吼一声纵马横冲直撞过去,那大宛名驹极是神勇,恢恢叫着从二人头上一跃而过。 武攸止猛见李孝逸如同神兵天降一般,连人带马跃起足有三丈多高,吓得手上一抖,从攸归球杖中接过来的球儿失去准头,沿着邀月队球门边缘斜斜地飞了出去—— 而孝逸也在大宛马的惯性下直飞出去,连人带马一下子摔出两米多远,好在他灵活矫健,马肚子着地时已然两个斛斗远远翻了出去,用球杖拄了,稳稳落在了草皮上。 场外众人原本见他连人带马一齐摔倒,不由得大声惊呼,待见他漂亮落地时又是一声惊呼,整个场上竟然随着他一举一动牵动神经。 再看那看台上,天后见爱郎摔倒,“啊”了一声,捂着嘴巴“忽”地跳了起来,见他平安落地时,方感觉失态,缓缓坐下,不好意思地用帕子偷偷抿了抿鬓发。 这一动作全在场上场下看客眼中,包括不声不响的皇帝在内,均觉不可思议。 天后以六十五岁的高龄还像少女般真情流露,除了这场中的美少年,谁有这样的魅力? 皇帝问道: “可让孝逸回来喝口水,再比不迟?” 天后忙不迭点头,有小太监飞跑过去送信,不一会便见李孝逸大步走上看台。向着皇帝深施一礼,皇帝微微颔首。 天后招手道: “亲亲的小祖宗,孤只怕哪里摔着了,还好没事!快过来,吃口热茶再去,不可在下面喝那些生水。” 孝逸凑近了,接过天后手中的茶杯,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天后又道: “别急,别急,当心烫嘴!” 孝逸转身欲去,却再次被天后喊了回来; “擦擦汗,瞧瞧你呦,满头的汗,啧啧……” 强拉过爱郎,用帕子拭去他额头上的汗水,孝逸偷瞄了一眼皇帝,却见他低头喝茶,面上毫无反应。便想起当年皇帝说过:“命都没了,遑论伦理纲常之语……”,不由得心境凄凉,咬着牙转身自去。 这第三局可是关键一局,要知六局比赛若过半的话,就失去了最终胜算,因此摘星队拼尽全力也要扳回这局。 武攸归骂攸止道: “什么拼命三郎?你也配这个名号!在他面前吓得缩头缩脑,屁都不是!” 武惟良道: “李孝逸这人什么不要命的手段都敢使,跟那些软塌塌的世家子真是两样,也不怪攸止!” 武攸止恨恨道: “你们在他身后没看见,他刚刚立起马来大吼一声,倒像跟我有八辈子血海深仇似的,眼珠子血红,那个眼神,像极了地狱里刚跑出来的阿修罗——” 武惟良“哼”了一声道: “人家全家都被灭了门,还能在这里高高兴兴地陪着你击鞠,就凭这一点,也是个心思极深的狠辣角色——我们武家可不是要毁在他手里?“ “可惜全天下都看得出来的事,天后却心肝宝贝似的护着!这话也要天后听得进去才行……” 叔侄三个一起摇头,想起刚刚天后在台上跟人家痴缠的样子,只怕是说什么都是多余。 耳听得第三局的战鼓声声催促,武攸归暗自拿了主意, “不如就此做了这妖孽!说了归齐也是他自己愿意上场比试,场上二十人,知道是谁下的手?倒从此替武家除了一个心腹大患。”。 场上争抢更为激烈。薛绍与武家兄弟经常对阵,见他们突然变得行为怪异,不由得着意留神,只怕他们使出什么恶毒招数来算计孝逸。 就见那三人斗到关键处,忽然一声口哨,竟在一匹马上叠起了罗汉,将那球儿由最上面一人击入球门,底下的人将这三人护在中央摆起方阵,四面横击球杖,攒接着力保球儿旋在空中。 邀月队急切间根本无法靠近。薛绍眼看着球儿旋转着飞起,便向孝逸使了一个眼色。 孝逸会意,忽然团身飞起,薛绍用球杖接了,他脚尖便点在了薛绍的球杖曲柄上,薛绍用尽全身力气,将李孝逸向罗汉顶上那人甩出去。 孝逸在球杖上头,拧腰借力直飞。顷刻间接了那球,狠推一杖,顺势打入对方球门…… 一个漂亮的弧度球,引得全场欢声雷动。自己却因为飞得太高,一口气力使完,身子直接朝摘星队的方阵坠落。 武攸归在最下面看得清楚,已知这局是输定了,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要知摘星队雄霸洛阳多年,从未在腊月二十三这样的大场合输过球,这实在是性命攸关的绝大屈辱,便将一腔怒气都发在了李孝逸头上,袖中暗出利刃,只待李孝逸团身落下,便刺他一个透心凉。 这利刃藏在战阵中,台上之人无法发现,连邀月队也因为视线平行,根本看不出来。 唯有李孝逸在空中看得清清楚楚,但见阳光照射下白光闪处,武攸归手中的一把利刃刀尖向上,单等着他落下。只是他这一跃已然拼尽全力,身子再无回旋余地,闭了眼睛直奔那刀尖砸下。 便听“噗”的一声,身子一下子砸到一名摘星队队员胸口上,将那人砸得七荤八素直飞出去。孝逸借着力道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场外众人兴奋地高喊他的名字。 回头再找那把匕首,哪有有什么踪影?想来武攸归在关键时刻,撤了那把利刃,再看他脸上,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和摘星队众人一道,望着自家门中的球儿嗟呀叹息,装得没事人也似。 孝逸微微冷笑,也不揭破,在马上矫若游龙一般,倏忽来倏忽去,一支球杖舞得快如闪电,胯下那匹马如入无人之境,球儿就像沾到了球杖上一般。 转眼又胜了第四局。薛绍在旁边游走帮护,整个赛场倒像只有这两人对阵摘星队十人。 摘星队在输了第三局以后已然斗志全失,故而邀月队第四局赢得格外顺当。六局四胜摘星队竟无一场得手。 天后在看台上瞧得惊心动魄,比赛逋一停歇,立刻便命人将孝逸、薛绍和侄子、侄孙唤上看台。 天后冷冷道: “都好本事啊!这样生死博弈可有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一齐跪下却不敢回话。天后将手中远望镜“托”地向桌上一撂,众人本以为她老眼昏花,却不料她竟然带着此物,细看皇帝手中也有。 武攸归也不知二人在台上借助远望镜,能否看见那只匕首,心中藏着鬼胎,也是惴惴不安。 武惟良年纪稍长,第一个叩头道: “天后教训的是,原本亲戚里道的,都是比着比着红了眼,也是要在天后和皇帝面前好好表现。” “这次幸没出什么大事,若是出了人命,你们各个都没有下次!” 天后话里有话,听得武攸归心中就是一激灵。 皇帝忙拦过话头道: “这次倒不怪九江王他们,是孝逸过于急功近利,下手忒也重了!” 孝逸忙伏地请罪,天后沉吟不语。 却听皇帝训诫道; “但凡击鞠打猎,都不过是个玩闹游戏,哪有不顾性命拼死一搏的道理?扫了兴致不说,还妄动了杀机。越王和琅琊王一族已然伏诛,难道你也是好勇斗狠、不明事理的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把你一并除了,也省得你在这里不肯安分守己、与人为恶!” 这句话说得极重,李孝逸听后面色惨白,伏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从入宫以来,天后对他是变着法的捧着哄着,虽有两次翻脸吵闹,也都不过是拈酸吃醋、磨牙拌嘴的小事,事情过去反倒恩宠更胜从前。但是皇帝这番话却触到了他的肺管子,在众人面前迎头一记闷棍,又将越王灭族的事拿来训诫他,实在是颜面扫地,刚刚获胜的喜悦一扫而空。 天后见爱郎不说话,固知他好胜要强一个人,心中必是难受至极,便道: “孝逸是第一次出来和你们玩耍,他没个深浅的,难道你们手头也没准儿?” ——她这话明显是替爱郎开脱,众人听了也是不服。 没想到素日不声不响的皇帝却第一次顶撞母亲, “母后不知,正是这第一次才该好好管教,让他以后长些教训,不致再犯。一个人若连自己的身份地位都搞不明白,对身边亲戚不知友善爱护,遑论日后与外臣打交道?” 这话说得极其贴心,天后也不好说什么。若在平时,皇帝从不对天后的男宠说三道四,见到薛怀义这几个一向是恭谨有加、诚惶诚恐,今日却对李孝逸严加训斥,想来既是族叔的缘故,又因为孝逸和他交情匪浅的缘故,天后听来倒不好多加干涉。 “下臣愚昧,听陛下训诫顿开茅塞,定铭刻在心,绝不敢再犯!” ——李孝逸唬得声音颤抖,头也不敢抬。 “记住就好,以后再若见你们一件小事就生死相搏,孤也容不得你们!” ——天后这话明明在帮李孝逸打圆场。 “臣等谨记!!!” 几人一起叩头,天后站起身来道: “大年下的,都不要去了,就在如烟水榭大开筵宴,叫上三思、承嗣和攸宁、攸暨他们几个,一起来热闹热闹……” 众人连忙应承,天后和皇帝站起来率先走下看台。 李孝逸也跟着从地上爬起来,临下台阶时瞟了一眼武家叔侄,却见三人都是躬身施礼,看不出任何异样。 天后携孝逸上了銮驾,武氏叔侄跟在了最后面。 武攸止嘟哝道: “下手狠毒无情,这么大的事,骂几声就了事,简直太便宜了这小子!“ 武惟良叹道: “从此以后只会更加猖狂!” 武攸归森然道: “你们只知道唠叨,却不知先下手为强。到他翅膀硬了,扳不倒他时,便是我们的死期到了!“ “难道没见天后如何护着他?今天若出了人命,咱们各个都脱不了干系!皇帝不疼不痒的骂几句,也是着急给他撇清关系,怕他被天后猜忌,还不都是一路的?” 武惟良挥手让众人小点声, “我倒想起一人,必能治得了这贱人——” 那兄弟俩伸长了脖子一起看他时,他却闭了嘴巴,再不多说。 掌灯时分,欢怡殿如烟水榭。 这水榭四面环水,池中碧波荡漾,每逢夏季,遍池都是莲花菱角。湖面上点缀着不知名的小花。放着不少纸灯,天后携了子侄们坐在船上饮宴听曲,歌儿舞女舞姿翩跹,乐声缭绕,如同仙境一般。 孝逸坐在天后身边笑吟吟与众人斗酒,因为刚刚被皇帝斥责过,所以倒也不敢摔脸子使性子,只是低眉顺眼的小心应付。 薛绍借口照顾公主月子,向天后告假偷偷溜了。 天后早知孝逸脾气,每逢人多饮宴时,便是他最孤单落寞的时候,在自己身边万事由得他,领出来见人倒还乖巧听话, 虽然不排除皇帝坐在那里的缘故,但能这样已经极是难得。不由得高兴,多饮了几杯。 武三思和武承嗣、武攸宁等人第一次见孝逸,都不住口地夸他英雄了得文韬武略,武惟良等人也纷纷上前敬酒,缠着要拜师傅,倒弄得孝逸不好意思,也展颜和他们多喝几杯。 天后笑道: “他这肚子里花里胡哨的本领多的是,你们可有的要学呢!” 武攸宁谄媚道: “小公子明明这叫多才多艺,怎么到了天后这里,却成了花里胡哨了?” “连孤也不晓得他还会些什么?只不过你们会玩的,他多半也都精着呢!以后倒可以多来宫里跟他歪缠。” ——天后简直就是炫耀。 众人一起笑道: “只怕先生嫌我等啰嗦。” 又找些诗词歌赋向孝逸请教,捡天后喜欢的典故趣事说笑,果然也是谈笑风生。 皇帝一向在这种场合插不上话,只是默默地饮酒,跟着呵呵傻笑。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1章 飞瀑深山纵马来 看得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天后和孝逸已经绝尘而去。 军士忙跑到军帐,向武攸宜和陈锡禀报,说天后聊发少年狂,竟和李孝逸偷跑去逍遥谷看飞瀑,惊得二人赶紧点齐队伍,在后面一路狂追。 追得一刻钟功夫,已到了逍遥谷,这里果然是个清净所在,飞瀑从几百米高的峭壁上奔流而下,在峭壁下的山岩堆里形成了一个深潭,潭水清泠泠的,闪着点点寒光。鸟儿在丛林中啾啾齐鸣,红尾鱼儿不时将头探出水面。 到处都是飞瀑奔流之声,唯独不见天后和李孝逸和身影,武攸宜的额头开始冒汗。 众人走近仔细搜索,却见那匹玉荐雕鞍的坐骑正在在潭边优哉游哉地吃草,潭边的树枝上搭着的正是天后的粉蓝衣裙和李孝逸的月白跨马服,两人的鞋子摆得端端正正,并排放在潭边巨石上。巨石后面隐隐传来嬉笑声。 武攸宜忙挥手命众人退出一箭之地,和陈锡对望一眼,下马静静立在原地等待。 转眼已近正午,众人头顶烈日,不觉已经汗流浃背,饥渴难耐,却无人敢上前催促。 忽听潭边那匹坐骑一声长嘶,马蹄声渐渐远去, 武攸宜跑过去看时,天后和孝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了衣衫,乘着那匹骏马偷偷去了。 这二人明显见到了潭水外侧的御林军,却不走过来,影在巨石后面,跨过一块块瀑布间的碎石,牵着马儿悄悄隐去。 眼见那些碎石每块距离最少都有一尺左右,在瀑布间隐隐出没,触足上去又光又滑,表面挂满青苔,天后明显是过不去的,必是李孝逸背着天后,在石头上施展轻功,窜蹦跳跃才能飞身离去…… 天后就这样再次跑出众人视线,武攸宜和陈锡互看一眼不免苦笑。 众人都暗骂李孝逸害人不浅,竟然撺掇着天后满山遍野地和御林军捉迷藏。更加奇怪天后以六十五岁高龄仍然精力充沛,把这些个少男少女的把戏玩个底儿掉,居然还不肯罢休,不知道又去了何方—— 众人追了一段路,见前面是一个岔路口,武攸宜和陈锡便分兵各寻一路。 山野之中路途崎岖,林中泉下静谧幽深,可哪里有二人的一点踪影? 再追上一段,林中落叶深及脚踝,踏上去声响皆无,连马蹄印都无处寻觅了…… 这边李孝逸和天后却玩得不亦乐乎。两人偷偷躲开了御林军视线,渐渐越跑越远。树林中山风拂面,将两人的头发都吹得四散飞舞。渐渐身边就只有了大自然的声音。 天后被爱郎一路抱在怀中,感受着着他身上浓郁的男子气息,汗水和呼吸都交融在一处,却是她五十多年的后宫生涯中从未体会得到的。 入宫之时太宗皇帝已经垂垂老矣,高宗皇帝又体弱多病,一辈子生养了四子两女,却不知什么是真正的人间极乐。 回想起御龙湾中的野浴温存,不由得颇为沉醉。 李孝逸果然是个聪敏可人、会玩会闹的如意郎君,深潭之中也能把握平衡,一往无前。暗想若余生都能跟着他这样度过,岂不是赛过活神仙? 这样想着便向他的怀中又偎近了些。 转眼便到了一片林间空地上,李孝逸先从马上跳下,又将天后也从马上抱了下来,自己对着遮天蔽日的林木纵声长啸,又跳起身来,一下子躺倒在松软的落叶之上。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闭上眼睛细细体味着自由的快乐。 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是在屈辱和棍棒、斥骂之中度过,见的又是宫墙之内四角的天空,果然已经忘却了人世间的自由快乐是怎么回事。 曾几何时,对别人来说触手可及的树林,山川,鸟儿,都变成了奢望;仰人鼻息,遭人唾骂,不断的在内心消解屈辱,咽下仇恨…… 天地,父母,君亲,宗庙,社稷,还有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妹妹,这一切的沉重都与我无关—— 天后缓缓躺在他的身边,静静地体味着爱郎的快乐 ——飘逸的长发铺在身下,黄绿的落叶就像软绵绵的锦缎,白皙细腻的身体鲜活而有弹性,饱满的嘴唇鲜润欲滴。 片刻,二人就再次拥抱在一起,在落叶上翻滚着,感受着彼此身体带来的乐趣。 天后娇羞得像一位少女,而年轻的檀郎则一改往日的颓靡,像一位冲锋陷阵的铁血勇士…… 不觉日已西斜,林中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天后再次上马,李孝逸牵着马缰绳在底下步行,两个一路闲聊。 “今日天后可尽兴?” “今日方知什么是人间极乐!——檀郎,真要多谢你,这种快乐孤这一辈子从来未曾体味过。” 天后在马上俯身道。 “其实孝逸才最该谢谢天后。” “谢我?——” 天后不明所以。 “为了楚媛的事情。她那样一个口没遮拦的人,天后却不跟她计较,还把她安置到了庵堂之内,孝逸心中不知有多感激!” “只要檀郎开心,孤做什么都可以!” ——其实杀了一个小妮子再简单不过,但是若讨得爱郎欢心,可是天底下最最麻烦之事。天后权衡轻重,才不会做这么亏本的买卖。 “天后为了檀郎,真的什么都可以做吗?” 孝逸停下脚步,侧着头怪异地看着天后。天后不知他想说什么,只是极其认真地在马上点点头。 她上午在潭中浸泡得透骨寒凉,中午又骑着马跑得通身是汗,如今被山风一吹,便感觉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在浓雾笼罩的伊阙山傍晚,天后感到身上阵阵的湿寒,重重的打了个冷战—— “这条岔路向南直奔伊阙山山口的御林军大营,而这条路向北就是茫茫的山野,走进去就可以永远与世隔绝,做个快活似神仙的化外之人。天后若从此和孝逸逃离世事纷扰,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北,孝逸愿侍奉左右,一辈子不离不弃!” 李孝逸手指两条路口,死死地盯着天后的眼睛。 天后心思复杂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也许这才是他埋在心底的真话,只是难道他不知道这样说的后果? ——天后震怒,不怕被杀头吗? 亦或是他马上会换上那副淡淡的神情,心不在焉的告诉她, “都是跟天后说着玩呢!天后千万别当真。” 一股寒气从后背直冲头顶,天后沉吟着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却见远处人声喧沸,武攸宜和陈锡各带着一队带着御林军从远处飞奔过来,见到天后,忙跳下马行礼。 “各位辛苦了!本宫和孝逸走迷了路,竟和诸位走散了。难得你们这样漫山遍野的找。” 天后淡淡道。 “臣下们知道,天后福泽深厚,在这样山野里也必能平安归来。” 陈锡的话中透着十万分的关心。 “攸宜在前面带路,陈老将军殿后,咱们早早回大营美美的吃上一顿,本宫也有些惓了——” 众人依令回营。 天后偷眼看李孝逸时,却见他在马上端庄肃穆,又恢复到了往日不苟言笑的样子,两个依旧坐在一匹马上,却各怀心事,再无一句话。 到得大营,孝逸自去解手,天后得空偷偷问陈锡道: “刚刚会面的地方,可是岔路口?向北便是茫茫山野,再无下山之路?唯有向南才是唯一回大营的路?” ——她深怕说得不清楚,多加了不少词句。 陈锡摇头: “非也,两条路都能到大营,殊途同归,臣便是领人从北路摸过来的,不过是绕些道罢了。” 又莫名其妙的抬头看着天后, “小公子说的?别是迷了路吧!” 天后摇头,喃喃道: “这个猴崽子……” 是夜,天后与孝逸相拥睡去。甜睡正酣时,忽觉天后身子火热,牙关不住打颤,忙点了灯,却见天后面颊潮红,不住向被窝里面缩,兀自喊着: “冷,好冷!” 孝逸给她盖上了几床被子,依旧不顶用,忙喊来武攸宜、陈锡等人,众人便知天后受了风寒。 又见此病来得凶险,此地也没有像样的御医,忙拔营返回洛阳。 到达洛阳已然是一天以后。 天后在欢怡殿一直昏迷不醒,药石不进。 皇帝和皇后日夜守护在病榻旁心急如焚,又快马报进长安,向天后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紧急报讯。 孝逸看见皇帝的次数也频繁了许多,二人都不交谈,小心避忌,仅在床头洗换毛巾时偶有眼神交流。 太医署慌了手脚,连开了几副方子,都因天后毫无知觉而无法吞咽。 两天以后依然毫无反应,以她六十五岁的年纪,这样的情形已然凶多吉少。 便有人偷偷提醒皇帝,应该着手准备后事,皇帝只是不理。 正为难间,苏德全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禀报: “荣国夫人到了!” 皇帝忙起身接着。 荣国夫人是一位身材微胖,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了进来,来到天后身边放声痛哭。身边搀扶的正是梁王武三思和魏王武承嗣,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2章 则天后身染重病 李孝逸二斗薛师 荣国夫人身后闪出四人,领头那人挺着一个大肚腩,身材高大壮硕,青虚虚的光头上点着香疤,细看正是薛怀义。 怀义旁边一名中年男子白面微髭,生得仙风道骨气质不俗,一个童儿在身边背着药箱。 另外两人身材高挑纤细,眉目妖娆魅惑,穿着采蓝扎染的碎花长裙,左面耳朵上都挂着一个硕大的银环,颈中也是一大片叮当作响的银饰。其中一人竟是在博州见过一面又突然消失的蓝清儿,另一个双胞胎也似稍矮些的,必是苏德全说过的清儿兄弟蓝卓儿了。 李孝逸见这四人一起到来,心中极不是味,又不敢表现出来,只默默地退到一边。 却见那中年男子接过药箱,分开众人坐到天后床前,众人见他,都像见到了救星一般。那男子熟门熟路地将手搭到了天后脉门上,沉吟半响,皱起了眉头。 荣国夫人止住悲声,满面期待的问道: “沈御医,天后的身体也只有你来调理方能痊愈,老妇人替全家先行谢过!” 说毕竟是一个万福,慌得这男子忙跪下道: “太夫人切莫如此,南蓼医术浅薄,蒙天后、太夫人多年倚重,敢不尽心尽力?” 原来这人就是天后大名鼎鼎的御医情人——沈南蓼。 沈南蓼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案前,心事重重的研磨,竟将几滴墨汁沾在了手指上。 荣国夫人便骂道: “这后宫里头一个个都是混吃等死的吗?作妖就行,连个研磨的人都没有!” 唬得孝逸忙上前接过,细细研磨。因着天后在洛阳后宫之中,仅有他一人得了专宠,其余人都是从长安赶过来的,故而想也不用想,便知道荣国夫人是在骂自己。 沈南蓼看了他一眼,但见他长发飘飘,虽只简单的穿了一件月白春衫,却整个人超凡脱俗,光华四射,暗赞此人气质,果然当得一个“逸”字。 便问他道: “天后的病因何而起?” 这句话在医家本来是再普通不过,对症下药之前,必须知道病人生病的缘由,所谓“望闻问切”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可是在孝逸听来,却满不是那回事。一则是当着众人的面,二则也是因着沈南蓼特殊的身份,就好像被人点中了穴道一般,讷讷半晌方道; “这个——” 荣国夫人见他吞吞吐吐,不由得大怒道; “贱人,做过什么倒不敢认了?” 举起拐杖,向着孝逸劈头便打,唬得众人忙拉住她道: “且让他说完,也好让沈御医开方子!” 孝逸只好跪下道: “前日去伊阙山中游猎,回来后便受了风寒,入夜便喊冷,如今也有两日水米不进。” 沈南蓼微微沉吟,却不再追问。 孝逸捡些轻描淡写的说,也知毕竟天后是和自己出去才身染重病,无论如何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荣国夫人怒道; “拣要紧的说!都去了哪里,干些什么,少说了一样,仔细揭了你的皮!” 孝逸没来由的被荣国夫人当众一通排揎,心中郁闷的不行,又不敢发作,只咬牙道; “去了逍遥谷御龙潭,还有密林深处——” “可有御林军伴驾?” 荣国夫人明显意有所指。 “没有。” 听到这里,李孝逸已知有人提前下了话,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武攸宜,武攸宜将头别开,看向窗外。又见武惟良也冷冷的站在旁边,便知今日不妙。 荣国夫人道; “你休吓唬他们,——有我在这里,没人敢把你们怎么样!” 薛怀义忽而跳出来道: “我却不怕你!你处心积虑拐着天后,几次绕开御林军,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去了?快说!” 荣国夫人见他说得不堪,忙瞪了一眼薛怀义。 孝逸“嗤”的一声冷笑道; “大师真是好笑!孤男寡女,在野地里深潭里脱光了衣衫,大师说能干什么?” 众人见他毫不留情地还击薛怀义,都不觉好笑,却碍着太夫人不敢表现出来。 不待荣国夫人说话,沈南蓼道; “这便是了!御龙湾乃是积年的冷水深潭,于妇人体质极是不宜。又在旷野中纵马狂奔,一冷一热,天后年事已高,难免受到风寒”。 说毕便拿起笔,写下了一个方子,交给苏德全,命他马上抓药。 荣国夫人便问道: “天后的身体可有大碍?” 沈南蓼摇摇头, “下官也不敢说。按说这样的病情,于年轻人吃几副药,发寒散热也就是了,可是天后——” 看了一眼李孝逸,便不再多说。 孝逸暗想,这个黑锅算是背定了。好你沈南蓼,不把我弄死你是不肯甘心!此人看上去仙风道骨,却更加毒辣阴损,几句话便让自己成为千夫所指,还指望他搭救自己的性命,岂不是痴人说梦! 这样想着,便恨起了沈南蓼,再看看指手画脚的薛怀义和两个冷眼旁观的苗人兄弟,不由得仰天长叹。 荣国夫人喝道: “贱人,你还敢叹气,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孝逸本就是叛逆匪首之子,自知罪孽深重,生无可恋。如今既犯在太夫人手里,任凭处置便是。” 武家人想让他死,薛怀义、沈南蓼和苗家兄弟都巴不得他早死,到了这般田地,他反倒坦然。 “好,如今便让你死个明白:勾引天后深潭沐浴野地媾和,致使天后身染重病,今天不妨明白告诉你,即便天后没了,也轮不到你叛臣贼子一族扬眉吐气。老妇第一个就要杀了你这魅惑主上的狐媚子!在皇宫中私设逆党灵位,招魂带孝,被怀义告发后又试图杀人灭口,这件事天后容你,太夫人却容不得你!此罪二也;第三条,在击鞠大会上,恶毒搏杀惟良和攸归、攸止叔侄三个,若不是他们见机得快,早已死在你的手中!这事纵然有天后护着,武家族人须容不得你!第四条,秽乱深宫。你这贱人迷乱天后还不够,上官婉儿好好的孩子,却被你勾搭成奸,糊里糊涂上了你的贼船,险些被天后处死。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就弄出千金公主这些个丑闻来,以后天长日久,指不定要有多少宫廷命妇毁在你的手上!“ 这话说完,众人一起望向上官婉儿,却见她花容失色,看起来比孝逸神色更为慌张,两人四目相对,孝逸对她摇了摇头,婉儿也便垂头不语。 ——众人均想婉儿果然对这贱人还没有忘情,忍不住吃醋的倒有四五个。 “这第五条——” 荣国夫人还没有说完,孝逸冷然打断她道; “回太夫人,有这四条已经足以让李孝逸千刀万剐!不劳太夫人枉费唇舌,孝逸自愿赴死!” “大胆,太夫人还没有说完,贱人竟敢公然打断!” 薛怀义大骂。 荣国夫人续道: “足见这贱人毫无教养,早该处死!也不知虺贞那老鬼早年竟如何管教于你?可见是该死!” 孝逸听荣国夫人骂着骂着竟扯到了祖父身上,不由得心中悲凉,便回嘴道: “回太夫人,孝逸合族犯罪当死,已然都殉了身了!如今是孝逸一个人的错,太夫人何必再次打扰亡灵?有什么罪孽,孝逸一个人扛起便是!” 这话将荣国夫人气得半死,颤抖着道: “你们听听,我还没说他什么,他就这样顶撞我,难不成是要造反吗?” 众人还未答话,薛怀义第一个跳起来,冲到李孝逸身边,反手一记耳光打来,骂道; “我把你个贼囚根子!敢和太夫人犟嘴,怀义第一个不应!” 却被孝逸侧头闪过,反拧住他手臂,“忽”地站了起来,两个一带一收,李孝逸突然双臂一放,薛怀义向后急倒,“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众人不及闪避,竟被薛怀义撞了个满怀。 薛怀义被人扶起,气得满面通红,总是被他打怕了,嘴里叫嚷着却不敢上前。 孝逸轻蔑一笑,转过身来道; “太夫人要打要杀,孝逸悉听尊便!我只不受薛师的气,大师也要离我远些,免被鲜血溅着,做了无妄之鬼!” 转过身来打开大门,但见门外台阶上站满了金甲卫士,手执利刃、弓弩冷冷的看着自己。便正了一下衣襟,迈步迎了出去。 苏德全泼死泼活抱住了孝逸大腿,泣道; “公子要去,也要等着天后醒来再去,这样不明不白的被人逼死,日后老奴如何向天后交代?” 孝逸冷笑道: “我原本也不是这里的人,却被你们捉来,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后宫之内——” 复又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皇帝,仰头向天森然道: “一年来的屈辱生涯,该还的情早还了,这样去了也了无遗憾!” 甩开苏德全,一脚已然跨出门外。 武三思在阶下将令旗高高举起,只等李孝逸踏出门来,便命军士万箭齐发,射他一个透心凉 —— 忽听沈南蓼叫道: “来人呐,天后醒了!” 众人一起望向床头,却见沈南蓼扶着床头,附在天后耳边听了听道: “天后叫人呢!快!竟是叫孝逸呢!” 苏德全一把抱住孝逸含泪道; “公子听到了吗?快回去!天后心疼着公子呢!” 孝逸也停下脚步,倚在门首看着忙乱的众人。 面前就是雪亮的刀子,黑簇簇的箭头,走出去就是一个彻底的了断,走回头却是无尽的黑暗,横行霸道的武家人,委曲求全的皇帝,这样的生活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一瞬间他竟有些犹豫,不知道应该向里走还是向外走,苏德全死死抓着他不肯放手,而上官婉儿走到他跟前劈面一记耳光,清脆而且响亮,骂道; “天后唤你,难道不知自己是做什么的!” 孝逸被她打得一激灵,想起了那些渐行渐远的壮志豪情,不由得汗颜。在众人的逼视下,垂着头默默走到了天后床前。 沈南蓼站起身,把位置让给了孝逸,他便斜倚到天后的床头,将头贴着天后的面颊,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了天后身上,轻轻唤道; “天后!天后!” 哪里有什么动静,天后依旧是闭着眼,滚烫的身子毫无反应。 孝逸冰凉的泪水一滴滴滚落到了天后的脸上—— 荣国夫人瞪了一眼沈南蓼, “沈御医果然听到天后喊这贱人的名字?” 沈南蓼点点头: “奇怪,刚刚天后明明是动了的,怎么这会又睡着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3章 断肠飞燕何所惧 此时天后的汤药业已煎好,沈南蓼端了,用汤勺喂到天后嘴边,可惜不管如何千呼万唤,天后就是毫无反应。——任凭有多好的灵丹妙药,服不下去也是白搭。又不敢强灌,只是急得团团转。 荣国夫人骂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都像没脚蟹似的杵着,一个个的要你们什么用?”骂得薛怀义和蓝家兄弟都垂下了头。孝逸缓缓道;“也许——也许孝逸有办法,能让天后服下了这碗药!”荣国夫人看了他一眼,骂道;“有法子就快说,拿出你平日恃宠撒娇的本事来!” 孝逸也不还嘴,将天后的身子抱在怀里,接过了沈南蓼的药盏,自己先含了一口汤药,嘴对着嘴喂给天后。天后本来毫无反应,谁知碰着他的嘴唇却突然张开嘴巴,那口汤药也便顺利落入喉咙之中。 众人差点发出惊呼之声,又碍着荣国夫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孝逸嘴对嘴地一口口喂进去——若不是平日两人常玩这种嘴对嘴的把戏,天后在昏迷之中,怎么会对他的唇有这种默契?荣国夫人此时倒不好再骂,“哼”了一声,道;“贱人邀宠果然好手段!既如此,也别让人说老妇趁着天后生病逼死了人,就将他的人头暂时记下,待天后醒来再行发落。只是这贱人猖狂得紧!不惩戒那还得了?来人!将他头发剪下,头发这样长,伺候天后岂不是会影响视线!” 便有宫人拿了一把剪子上来,看见孝逸背对着众人坐在天后床头,长及腰臀的黑发瀑布般散落着,只是哆哆嗦嗦地不敢下手。 苏德全忙跪地泣道:“小公子这头长发原是天后娘娘最喜欢的,即便洗理时也要替他把着发梢。虽是出身在那样一个家族,天后平素对小爷手指头也不舍得碰一下,太夫人何必听了别人的挑唆,作践一个孩子!”荣国夫人向武三思使了一个眼色,武三思挥了挥手,叫进来几名御林军,其中一人劈手夺过宫人手中的剪刀,掐着发梢,只一下便将乌黑油亮的长发齐肩剪断,在地上一扔,躬身复命。武三思为人极其善变,在如烟水榭之时,当着天后的面对李孝逸最为恭谨,可是一转眼,当着荣国夫人又是一番嘴脸。皇帝和上官婉儿冷眼看着,也不敢出言替他求恳,只希望荣国夫人将他头发剪了,也就消消气。 孝逸能够保得性命就好……孝逸当着众人的面被剪去长发,和砍了他脑壳也没什么区别,不由得怨气直升到头顶,却忍气吞声,强自撑着跪倒在地,谢过太夫人教训。 苏德全见他咳了两声,便用帕子将嘴角掩了,知道是旧病复发,想上前安慰,又怕为他招来更为严厉的责骂和刁难,只好扶着他在旁边小几上靠着,偷偷吩咐人去煎药——沈南蓼冷眼看着,不明白这年轻人刚刚还豪气冲天,动作麻利,何以却突然面色苍白、委顿在地?有心上去搭脉,却怕荣国夫人怪罪,只好作罢。荣国夫人道;“今晚留下两人守夜,余者都去吧,杵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见薛怀义还在那里犹犹豫豫不肯离去,便道:“你们都去吧,南蓼和这贱人——哼!孝逸留在这里便好。”——天后还要喂药,没有李孝逸显然不行,即便荣国夫人千般不愿,也只好暂时认可这件事。 薛怀义和蓝家兄弟只好告退出来。走出大堂,薛怀义便向蓝卓儿道:“怀义年老色衰,多年间又得罪了不少人,你们兄弟两个青春貌美,如何也被人家赶了出来?”蓝清儿摇摇头,蓝卓儿笑道;“大师也领教过了,人家既会闹骂使性儿,又会撒娇掉泪,既请得了神来,又送得了神去。 百般手段连太夫人也是拿他没办法,更何况我们连汉话都夹杂不清的人。”跟着他哥哥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苗语,两个也不理怀义,径自去了。入夜,沈南蓼两个人都在天后床头守着,又如法炮制伺候天后喝了点清水,方退到外间。眼看更漏声声,不敢稍有倦怠。 苏德全奉上精美茶点,请沈南蓼品尝。 却给李孝逸倒了碗汤药,伺候他慢慢服下。沈南蓼向苏德全道;“孝逸也是病歪歪的身子,那边有软榻,且扶你主子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有老夫看着,有事便叫你们。” 孝逸摇摇头,命苏德全扶起,见四下里无人,对着沈南蓼纳头便拜,慌的沈南蓼忙扶起了他道;“这可使不得,公子何等纡尊降贵,下官焉能承受得起?” 孝逸垂泪道;“大人在生死关头大喝一声,只说天后召唤,便解了孝逸之围,这份恩情孝逸岂敢或忘!”“下官也是敬重公子宁折不弯的性子,不忍公子枉死,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其实救公子的是您自己,不是能给天后嘴对嘴的喂下药,太夫人又如何能够放过公子?”“不然,没有大人一声断喝,只怕孝逸早已做鬼,哪还有机会喂天后汤药?人在难中,受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此生这份恩情是记下了……”两人越聊越近,便命苏德全重新烹了茶来,秉烛深谈。 席间,孝逸拿着一只莹润透明的白玉杯,给沈南蓼拿了一只金玉镶嵌的九龙金杯,两人且坐且聊,都有相见恨晚之意。“其实下官临来之前听坊间传闻,对公子印象并不好。”沈南蓼看了一眼他。“总不过是说我??成性、屈膝变节、秽乱后宫这几条?连长安城的三岁童儿都知我李孝逸因唱了‘凤求凰’而留下性命……”他摇头苦笑。 “其实——其实下官的名声又比公子好得了多少?”他叹了一口气。 孝逸想着自己的心事,倒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好端端的,做我的太医署令,干什么趟这趟浑水!薛怀义领着僧徒,跑到太医署,当众撕碎了下官的袍服,打烂了所有的瓶瓶罐罐,还逼下官承认和天后有私情,下官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这人做事向来这样张扬霸道,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天后不予处罚?” “天后也是拿他宠溺惯了,怀义在长安、洛阳都是一样的无法无天,同僚中十中有八倒说下官不长眼,怎的惹了这个煞星?当时天后也不过教训几句,过后还封了他一个梁国公、大将军的官,才将此事压下。” 孝逸估计,沈南蓼心中必是对天后的处置极其不满,又无法堵住悠悠众口,才愤然辞官,退出这个是非场。“我只道是小公子刚刚来了不到一年,便将薛怀义那厮比了下去,必也是一个更加骄奢淫逸的主儿,又年轻漂亮,定是被天后宠得上了天——”沈南蓼顿了一下,怕他面上挂不住,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路上又听武攸宜派人说,在下丛恿天后甩下御林军,单独去深潭野浴,林间纵马,受了湿寒才生病。因此先生一来,就给孝逸一个下马威——”孝逸抿了一口茶轻笑道。“这个——真是对不住!天后这病本不难治,南蓼不该当众问那些不该问的。”沈南蓼满怀歉意。“医者问病,本没有什么,只不过太夫人立意要收拾我,先生就是不问,孝逸也难逃厄运。”——他倒没往心里去,给沈南蓼续上一杯茶,自己也斟上,放在嘴边轻轻吹着嫩叶。沈南蓼看着他优雅的模样,不由得心中赞叹。 又问他道:“下官看小公子年纪轻轻,发起病来却凶险异常,刚刚又咳了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生果然厉害,孝逸用手帕掩了口鼻,人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下官行医多年,但凡这种病患吐血过后都是面色惨白,眼神散乱,瞳孔放大,嘴上闻上去还有腥甜的气味。 小公子虽然刻意隐瞒,却逃不出下官的眼睛。”他从胸腔中深深长叹,“越王合族遭逢灭门惨祸,能够侥幸生存,已经是天后的恩泽庇佑。纵是遭了别人的毒手,也不敢高声,生死有命,都随缘吧。”“小公子如果相信下官,下官愿为公子把脉。” 沈南蓼一代名医,主动出口说这事,也算给足了他面子。他却摇头道:“这一段时间以来,不知有多少医官看了,都说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只是找不到根源,因此孝逸在这里也不过是徒然虚耗时日,苟延残喘而已。” “公子这是信不过下官?”“哪里?在下幸何如之!”“那就不要客气——”拉着李孝逸的手,亲自把脉。苏德全见状,忙命人门外四处守着,不让外人打扰。沈南蓼沉吟半晌,道:“此毒乃是天下剧毒之首——飞燕草根须,下肚半钱便能让人痉挛迷乱而死,公子来了半年才发病,可见平日药量非常少——”孝逸听了“飞燕草”这三个字,奇道:“可是孝逸的食物中并无此物,自从太医署接过,也是严加盘查,可孝逸这病却犯的越来越频繁,纵然有飞燕草这东西,又是怎样混进来的?”“药量这样小,总该时刻都在哪里现身才是——”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4章 名医医命难医情 沈南蓼不由得四处逡巡,便见李孝逸将那只磨刻的百果白玉杯放在嘴边,心念一动道: “公子素日都用这个玉杯?别人可曾用过?” 孝逸忙放下杯子,道: “这杯子原本是一模一样的一对,乃是波斯国进贡之物,蒙天后赏赐,孝逸用了一只,另一只也在承晖殿内,天后倒是时常把玩。难道——” 他将杯子小心翼翼地端起来,看了半日,那杯子雕工精美,泛着青白的玉质光辉,也看不出什么,便将杯子倒空了交给沈南蓼。 沈南蓼从药箱中拿出一根银针,在杯壁上一划,那银针立刻变成了乌黑的颜色,吓得李孝逸目瞪口呆,连身体也不住颤抖。 原来素日喝茶,竟都是服毒! 沈南蓼拿起这只空杯仔细端详,却见杯壁上极细微的一块绿斑挂在那里,看上去茶叶末大小,用银针挑了笑道: “就是它了,看上去像茶叶碎片,其实便是飞燕草的根须。” 孝逸忙道: “只是——只是它从哪里来的?飞燕草虽小,也要藏身在茶叶中,太医署这些人难道看不出吗?” “按说是应该不难看出来,陆质这人胆子最小,太医署职责所在,谅他也不敢和薛怀义同流合污。” 沈南蓼忽然想到,飞燕草若藏身在茶叶中,自己也喝了,不由得心中一凛,看向自己的九龙金杯,忙用银针试了,却没有一点乌黑;反复查看自己的空杯,也不见任何痕迹。 “奇了,同一壶里出来的茶水一个没事,一个有事,这却为何?” ——下毒之人哪有这么好心眼,分得清那么多!一时也没个分解。 便见李孝逸面前,干干净净放了几块冰块,用玉缎面的棉盒子镇着,盛在一只碧绿的翡翠盘子里。因问道: “公子用这冰块干什么?” 他便红了脸道: “不瞒先生,自从入宫以来,也是放纵了自己的缘故,服下五石散以后常常火热难耐,心烦气躁,故而饮茶时加些冰块,也是清凉败火、镇定安神的意思——发病以来五石散被天后毁了,只是这冰块却习惯了用。” 沈南蓼点头道: “天后这方面确实可用‘贪得无厌‘四字形容,只不过公子自己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不应仗着年轻逞能,过后必然后患无穷。我这里给公子开一剂方子,公子可照此方慢慢调养,渐渐便能摆脱这个比毒药还毒的媚药,只不过有一条:强身健体!早睡早起,多活动活动筋骨。” 沈南蓼刷刷点点写了一个方子,孝逸躬身谢过。想起自己昼伏夜出的混乱生活,不由汗颜。 沈南蓼却又皱眉道: “若无飞燕草这毒物,公子的身子也不会越来越虚弱。只是飞燕草却从哪里来呢?” ——捻起那盒冰块,却见冰里面星星点点嵌着些绿色的草末,不由得面色大变,低声道: “这是什么?” 孝逸凑过去看了一眼, “是些甜香的茉莉香片,喝药口苦,我让人加到里面爽口些!” 忽然瞪大了眼睛,脱手将白玉杯直摔出去,原来杯壁上黏着的那块飞燕草竟和这些香片一模一样。 ——冰块中的香片碎末原来就掺了飞燕草,这也就是缘何一个壶里倒出的茶水,沈南蓼的杯子没事,而李孝逸的杯壁上却有事。 “咣当“一声,寂静的承晖殿内传出清脆的响声,百果玉杯摔在两人面前的桌案上。 此时忽听窗外苏德全道: “这么晚了,大师还没睡?仔细别吹着风!” 一个声音道: “里面怎么了?难道天后醒了叫人?都当着心呢,别疏忽大意了。出了事你们谁也担待不起。” ——薛怀义鬼魅一般从帘幕后闪身出来,不找天后,却看向外间的两个人。 孝逸便笑道: “我们都不行,只薛师一个人行,偏偏太夫人却不留你在这里。” 伸手擎了那只白玉杯,叫苏德全, “怎么弄得这样烫?再续些水来。” 苏德全便给他斟满,又给沈南蓼斟满,孝逸将茶放到嘴边,又加了两块冰, “不如大师也来同饮,长夜漫漫,一起等待天后醒来岂不是好?” 淳美鲜嫩的嘴唇触着那白玉杯子,轻轻一抿就喝下几口。 沈南蓼冷眼看着, “明知是毒药,还能优优雅雅的喝下去——这人年纪虽小,却是个狠辣角色,和薛怀义真是棋逢对手。” 薛怀义冷笑道: “怀义哪有二位的好命?年纪大了,半夜喝茶就再也睡不下了。” 又走到内间看了一眼天后, “年轻果然是个好东西,孝逸入门便获殊宠,天后不知多想和公子长长久久,一路走下去。只不过天后此番若是病愈,这大唐江山只怕是无望了,难道皇帝也没着人责备公子?——好容易折腾得生了病,怎么又玩命地把人嘴对嘴的救回来,难不成是动了真情,真的做定了天后的面首?这样不是有人鸡飞蛋打,赔了美男又折兵?” 又拍了一下李孝逸的肩膀,诡秘笑道: “天后素日的身体好得很,孝逸这一年也熬得够呛,若从此好了,只怕还有的等了——” 孝逸笑道: “大师说话千万要留口德!糟蹋孝逸也就是了,可别传到皇帝耳朵里。现而今李家虽然风雨飘摇,可皇帝毕竟还是天后的亲生骨肉,日后若有一日承继了大统,薛师这话不是成了离间人家母子关系,只怕粉身碎骨也难赎罪孽!” 呷了一口茶,云淡风轻的躲开了薛怀义。 薛怀义“嗤“的笑道: “后宫之中也就你有这样的想法!你去问问那个烟不出火不进的蓝清儿,他都知道抱紧了天后的大腿不松手,只你还等着皇帝独门立户?我看你这个男宠是做得稳了,日后天后登了基,没准封你个‘天下第一面首’什么的,成了旷古烁今第一个男皇后,那时非但太宗皇帝跟着脸上沾光,越王和琅琊王也能因着公子含笑九泉呢!” ——他哈哈大笑,声振屋瓦。 说得孝逸面上煞白,嗓眼腥甜,清咳两声,鲜血沿着嘴角向下淌,苏德全忙上前扶了,含泪道: “大师尽管什么戳肺管子说什么!说了归齐,咱们小爷被锁在这深宫之内,也没害过大师什么,怎么大师一次次的就不放过他?” “闭嘴!恁个狗奴才,陷害马弘力,害他枉死,早晚要和你主仆二人一起算账!” 薛怀义斥道。 沈南蓼也看不过去,皱了眉头道: “夜深了,大师也该去休息,没的在这里斗嘴,扰了天后的静修,如何担待得起?” 薛怀义看了一眼沈南蓼, “先生还生着怀义的气呢?如今正好和这这贱人一路,还帮他扯谎,说是天后呼唤,太夫人一桩桩一件件的可都给先生记着呢!若不是看先生医术好些,只怕早已翻脸。先生不是以为,自己年老色衰,必要靠一个小的,才能在天后面前兜的转!” 沈南蓼微微一笑,手捻髭须道: “大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沈南蓼可不是小孩子,脸皮儿薄,几句话就给气得什么似的。这么多年来南蓼已经给大师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躯,今日乃为天后凤体违和而来,大师不怕太夫人怪罪,就这般吵闹下去好了。” ——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内堂,查看天后病情。 薛怀义转身,见苏德全正在给孝逸喂茶漱口,那冰块兀自在杯子里还没有化完,便冷冷一笑, “公子保重,千万别气大伤身才好,天后醒来,不知会有多心疼——” 哼着小曲,转身去了,竟是那首《凤求凰》。 孝逸看着他去得远了,方放下杯子,用帕子擦干了嘴角的血迹。 主仆两个将碧玉盘中的冰块偷偷拿将出来,竟然块块都有星星点点的茉莉香片,在灯下闪着耀眼的寒光,只不过和茶叶融在一起,很难分辨出形状,好一个杀人于无形的飞燕草! 次日清晨,承晖殿薄雾笼罩,孝逸一大早便将一个炭火炉子放在院中央,坐上天后的汤药,自己在院子里一面吹旺炉火,一面看着煎药。 这活计本来是太医署的,却由沈南蓼一手接过来,这人样样实诚,却有一样,煎药一向信不过别人,必须自己眼看着药材自己煎,亲自送到天后嘴边才放心,旁人任谁也插不上手。 太医署乐得清闲,只不过便辛苦了孝逸,也只好打点精神,亲自动手。 他本来不甚懂那煎药的事情,苏德全又突然在里面喊,天后好似醒了,沈南蓼马上奔进去给天后针灸薰炙,倒将孝逸一个人弄得手忙脚乱,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用竹桶吹那炉火,却弄得满院狼烟,自己的脸上也熏得白一块黑一块,不住声的流眼泪咳嗽,狼狈不堪。 忽觉一只手不安分地捏到了屁股上,吓得身子一紧,忙爬起身,竟是荣国夫人站在身后,四下里看,院子里再无旁人,也不知道太夫人是什么意思,忙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伏地叩头: “太夫人早!” 荣国夫人若无其事,见他一脸无辜茫然的样子也觉好笑,却板了脸道: “快将脸上的黑灰擦干净,笨手笨脚的,像什么样子?南蓼呢?怎么只有你自己?” 孝逸忙道: “回太夫人,沈御医在里面给天后针灸烤艾。” 他脸上汗水和煤灰和在一起,刚刚被剪短的头发包了一个头巾,因着模样俊俏白皙,倒添了十分的妩媚,在清晨的阳光下,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清纯可爱。 荣国夫人“哼”了一声,冷着脸转身进了内堂。留下李孝逸在院中,用帕子揩干净了脸,不知道刚刚屁股上那一把,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发生过—— 一连两天两夜,天后竟渐渐有了知觉,也能自觉吞咽,荣国夫人的面上也和缓了许多,虽然再也没有当众为难李孝逸,但是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他自知身份,处处小心伺候,不敢稍有怠慢。 这晚荣国夫人便道: “天后已有知觉,你二人也辛苦了,两日两夜没合眼,南蓼人到中年,这样熬着也不是事。不如今晚换成怀义和清儿、卓儿守夜,你二人也稍事休息一晚”。 二人便想这两日天后毫无知觉,眼看着今晚清醒了很多,醒来却是怀义和蓝家兄弟在身边,岂不以为功劳都是这三人的? 不过荣国夫人说得非常关切,也不敢违拗,只好告辞了出来。各自寝殿休息补觉。 却说孝逸回到百合帐内,将衣服脱得干干净净,一头扎倒便睡。 ——这两日旧病频发,情绪大起大落,身体便像强弩之末,撑到了极限,任是铁打的人儿,也有些扛不住。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6章 天命煞星附骨蚀 这话圃一说出,天后忍不住笑出声来,竟不责怪他顶撞荣国夫人。 沈南蓼亦笑着站起身道: “孝逸说的对,不过是吃个饭,哪里有什么名分?不如你坐老夫这里。” 说着便坐过去拉他的手,哪知孝逸嘟着嘴,仍旧站在原地。荣国夫人厉声道: “不吃便快滚,这里由得你撒野使性?” 骂得孝逸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扭了头转身便要离开。 天后站起身道: “好了,你们都不知道他心思。” 走过去拉着他的手,命苏德全在自己身边单设了一个座,搂着他坐下,道: “可听好了?坐在孤的身边便要吃下这些粥和糕饼,不吃就只能坐在最外面去。” 孝逸摇头,眼泪一双双掉落: “气也气得饱了,哪里吃得下?” 天后便用帕子替他拭泪, “孤刚刚好些,你就来使性儿作闹,难道要一起病倒才罢休?” 拿起面前一碗银耳桂花羹,将勺子举起来喂到他嘴边。 孝逸本来对天后人前示爱的举动最为反感,这次却不同,含着泪吃了几口,方展颜笑道: “天后这样,不是要让别人撕碎了孝逸?” 天后见他带雨梨花一般,刮了一下他脸颊: “还饶上别人?这里只有你最最的矫情饶舌!” 又向沈南蓼笑道: “今天竟刻意打扮了一番,难怪要坐在最头里。” 沈南蓼赔笑道: “此番天后病倒一连两日水米不进,亏得孝逸嘴对嘴的喂药,竟是奇功一件,天后原该奖励。” 望向薛怀义和蓝家兄弟,见他们都是一脸的鄙薄神色,便干笑着不再说话。 天后道: “这算什么?你原是不知道他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话竟是毫无原则的夸奖纵容,众人听了都觉刺耳。 荣国夫人便道: “南蓼就是滥好人!此番病倒,也是这贱人撺掇着漫山遍野的混跑,哪有什么功劳?天后朝中事务千头万绪,却耽搁了这么些时日,大臣们都急得什么似的。要老妇说,此番这顿打他是难免的。” 天后笑道: “休息几日也好,母亲不知,本宫多年操劳国事,自己感觉不知疲倦,如今小病几日,好好补补觉,顿觉神清气爽,真不知道这三十多年是怎么摸爬滚打过来的!” 握着孝逸的手,眨了眨眼,两人会心一笑。 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遑论笞打? 众人说着,便移步御花园。在那绿油油的葡萄架下,搭了些藤椅,秋千,这里原是天后和李孝逸经常流连戏耍之处,如今多了些人,天后没什么,李孝逸倒有十二万分的不自在。 这次宫人们长了见识,直接便将李孝逸安置到了天后身边。 却听荣国夫人道: “天后这次生病,来势汹汹,可把大家吓得够呛!可知这身边若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早晚都是个事。说到底还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天后也应将这些十几年的老人留在身边,毕竟也是熟知天后的冷暖,不是一味的只图自己乐——“ 天后点头,未置可否,却见薛怀义起身跪在天后脚边,泣道: “臣自知不明事理,惹恼了天后,只求天后念在臣尽心竭力伺候了十几年的份上,解除对白马寺的禁令,让臣可以经常来后宫看望天后。” 天后冷冷一笑道: “怀义,你自己说说,都错在哪里?也让太夫人和大家听一听,孤真的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吗?这些日子若无本宫罩着,你只怕早已被群臣撕碎。” 薛怀义忙叩头道: “臣知错了,只求天后见谅,以后必不会再犯!” 捡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一一赔情,天后笑道: “你不说,孤便替你说,这大明堂和万象神宫走水的事情是谁干的,你心里应该清清楚楚!你和孝逸赌气也就罢了,怎么竟烧毁了本宫的神像?此事本宫吃了哑巴亏,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若是被宋璟他们抓到了你烧毁宫廷的证据,如何放过你?到时只怕本宫要护着你,也是不能够。” 薛怀义伏地不语,天后又道: “当年南蓼的时候,你跑到太医署大闹,弄得南蓼在朝中抬不起头来,这才伤心隐退:有了清儿卓儿,你又不依,撺掇着内侍省修理他们两个,背着本宫克扣他们衣食不算,还要威胁恐吓,吓得本宫走在哪里,都要将他二人带在身边。可怜清儿一个天聋地哑的,卓儿连汉话也说不利落,他们两个若着了你的道,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好容易把你封官许愿的平复了,你又开始大闹南衙,为着一个谁先走谁后走的小事,和宰相们置气。去年竟和御史台、御林军作对,派武僧在罔极寺袭击攸宜,大闹大理寺,将狄仁杰他们也弄得人仰马翻。你说说你的种种所作所为,孤只是将你圈禁起来,是不是太轻了些?如今你倒肯出来,不是看在太夫人面上,孤早已将你斥退!” 荣国夫人素日也听了一些怀义的劣迹,今日竟被天后细细点来,方知怀义果然捅了大篓子。便道: “别的也还罢了,只是大明堂和万象神宫是由你多年监造而成,你竟忍心一把火烧了他们?可知天后为了建造此宫,被群臣上了多少折子?省了多少脂粉钱才建起来的?” 又骂李孝逸道: “可知‘倾国倾城’这四个字不是空穴来风,天后哪里是为怀义扛着,明明是为你这个贱人遮掩。” 李孝逸便瞪起那双青白眼,不回荣国夫人的话。 荣国夫人便道: “这个贱人天生一双白虹贯日的‘青白眼’,眼仁白多黑少,典型的克父丧祖之象,连天后也被他克得病重,可见是留不得!” 天后笑道: “倒有人说他是桃花眼,流水性儿呢!母亲不知,怀义每次见了孝逸便要掐得起飞狗跳,他关在深宫里的一个人,又能碍得着外面人什么?本宫日日只怕他们一见面,便要撸胳膊挽袖子斗在一处,这次果然又是如此,传出去不是要被外臣笑掉大牙?怀义你自己说,本宫如何还能容你在身边?” ——天后对二人的事早已清清楚楚,看来生病对天后来说,并不影响她耳聪目明。 荣国夫人道: “天后,不怕说句你不爱听的,这也是你厚此薄彼、喜新厌旧的缘故,怀义这十年也是给你宠溺惯了,只怕到了这个关头,他也是情难自拔。” 天后哑然失笑, “情难自拔?母亲且问问他白马寺内藏了多少女眷?他又有多少个儿女?这些本宫何时查问过他?” “他便有多少女人,也终究是天后的男人,心中日日念想的也都是天后。” 天后“哼”了一声道: “此番倒学乖了,本宫还以为你躲在白马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薛怀义垂泪道: “昔日也是这般糊涂,都有天后诸般照拂。今日有了倾国倾城的美人,便将臣丢在一边,臣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他放个屁也是好的。难道每次争斗,就没他什么事?” 荣国夫人便道: “果然如此,老妇亲眼所见,这贱人嚣张得紧,老妇说一句,他便一百句在那里等着,怀义乃是护着老妇才与这贱人冲突。” 天后见母亲如此说,也不好太过责难,便向怀义道: “你只说你自己的!不要牵连旁人。孝逸纵有千般过错,剪了他头发,也算对他小惩大诫。” ——原来天后连这事都知道。 薛怀义听天后拼命护着李孝逸,也知再辩不出什么甜酸来,跪爬到天后脚边泣道: “怀义自知年老色衰,无望再登龙门,只求天后暂息雷霆之怒,略微疼惜些,解除对白马寺的禁令,让怀义余生得空也能见上天后一面。今生——今生虽死无憾……。” 这话说得极为辛酸,天后想起他这十年的贴心陪侍,毕竟也是自己宠溺骄纵,怀义才到了今天这个样子,他一个走江湖卖艺的浑人,见识上如何能与李孝逸这种出身帝王之家的龙子皇孙相比?有些事只怕教他,他也永远上不了大台面的。 心下不忍道: “孤也想和你有始有终,只不过你也该自己懂得收敛些,不要让孤在外臣面前太难堪。” 荣国夫人见女儿有所松动,忙道: “阿弥陀佛,天可怜见!天后这样说就是原谅了你,还不快给天后斟茶认错!” 回望席间都是些时鲜果品,并无茶水,便向李孝逸道: “也没个眉眼高低!还坐着干什么?快去倒茶!” 孝逸笑道: “太夫人真是偏心,谁赔情谁自己倒茶,难道大师日后得了宠,我们还替他上床不成?” 说得众人前仰后合,天后将手指点到他脑门上道: “这小猴子说话越发的没羞没臊,今日玩笑话也就是了,日后不可和太夫人这样讲话。” 孝逸手摇折扇轻笑道: “小猴子只和大师玩笑,哪里敢忤逆太夫人?” 荣国夫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他。 薛怀义无法,只好站起身走出花园自己去寻茶水,不多时便捧了一把九龙镶金的茶壶进来。给天后小心斟上,天后又命他给荣国夫人和沈南蓼,李孝逸,乃至清儿、卓儿的杯子都斟上。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7章 夺命追魂暗藏黑手 有宫人奉上冰块。孝逸夹了两块,熟门熟路的放进自己杯子。 天后便向孝逸道: “怎么竟恁般小气?这几日服药真是口苦得紧,倒把你的香片都分给大家尝尝。” 又向沈南蓼道: “这个小猴子心思奇巧,他的香片要冻在冰块里,炎热天气吃起来甜丝丝凉爽爽,先生也尝些?” 沈南蓼“哦”了一声,看了一眼李孝逸,对方摇扇浅笑。 孝逸道: “臣的香片这几日也不多了,御膳房怕要断货呢。” “他们几个,能吃你多少?” “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大家喜欢便管够.” 吩咐苏德全去叫,不多时,御膳房的匠人便拿来一壶的冰块。 李孝逸先将冰块置入天后的杯中,给荣国夫人夹了两块,荣国夫人挥袖拒绝,天后便道: “没心没肺的!太夫人牙齿最怕冷热,怎么吃得了这个?” 孝逸忙躬身赔罪,苏德全接过盛冰块的碧玉盘,一一给众人奉上,薛怀义道: “上师喝惯了热茶的,加冰块反倒不伦不类,这个福享不了。” 命苏德全给其他人加上,坚决不肯加这冰块。 沈南蓼见冰块过来,只好咬牙加了两块,心中不住打鼓,面上却也看不出什么。 清儿和卓儿两个,老老实实将冰块放入自家茶盅,奇奇怪怪地看着杯中的香片一点点融化。 天后拿的竟是那对百果磨刻白玉杯的另一只,向沈南蓼道: “先生且尝尝,味道果然不同。” 自己先喝了一口,皱眉道: “今日的香味太重了,怎么竟这么绿!” 匠人忙道: “不会,和平日都是相同的。臣这香片调了也有半年多了,手上有准头的。” 沈南蓼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那匠人, “莫不是天后这几日生病上火,口中不是味?不过凡事都要有个度,多了反倒不美。” 啜了一口,仅用舌尖点点,却喉头咕咕作响,装作喝了一大口, “天后说的是,的确香片放多了些。” 清儿和卓儿也喝了半杯,都跟着点头。 孝逸忽然轻声咳嗽,苏德全忙扶住他,却见他面色苍白,咳着咳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双眼一闭,身子慢慢软倒在天后怀中。 天后要抱紧他,却感觉头晕目眩,胸口一阵恶心憋闷,忍不住“哗”的一口吐了出来,没吐完就双眼翻白失去了知觉。 清儿卓儿两个也感觉不适,片刻之间也跟着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那蓝卓儿有功力在身,忙席地而坐,运功吐纳对抗。 可怜蓝清儿悄没生息地从椅子上软软滑倒在地,众宫人扶了这个,又去搀那个,真的是乱作一团。 沈南蓼心知此时也不好没事,只是手抚胸口,也跟着趴在桌上,吐了些白沫,哼哼唧唧的直叫难受。 不多时太医署的陆质等人便传到,却见天后躺在中央,两个美少年一左一右躺在床上,地上坐着一个,桌上又趴着一个,荣国夫人急得双手乱抖,薛怀义面色苍白,呆若木鸡般杵在地上。 几名太医忙施针推拿,慌乱了好一阵子,天后方悠悠转醒。而李孝逸和蓝清儿却因为喝了整整大半杯水,始终昏迷不醒。 却见蓝卓儿脸色铁青,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而沈南蓼斜倚在桌边,面上也是极不舒服的表情。 薛怀义的脸上极是复杂,远远地瞄着天后,只是不敢上前。 天后怒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医署若是再拿不出个主意来,你们几个全部推出斩首!” 吓得陆质等人忙跪下道: “此病先是发做在小公子身上,随后便是在天后和各位小主的身上,臣等估计,天后大病初愈,好好的也没吃什么,必是这最后入口的茶水中有什么问题。” 拿过天后的杯子,用银针一划,那银针立刻通体乌黑,又试了其他几人的杯子,也是如此。天后厉声道: “快传御膳房的人来!好手段啊,竟用到了孤的身上。” 膳食监的几名尚食腿都软了,连滚带爬来到天后面前。天后怒道: “快说,茶里面下了什么东西?” 尚食连声喊冤,当此生死关头,也顾不得很多,将那些茶叶和清水一一奉上,陆质仔细验过,也没见什么。 天后喝道: “既然查不出什么,便将太医署署令和几个医正,连带尚食监的尚食、司膳一起推出,乱棒打死!” 这几个人早吓得瘫倒在地,陆质拿起天后喝剩下的半杯水,险些儿自己吞下去,忽然大声喊道: “这是什么?飞燕草!天后,臣找到了!” 却见陆质用银针挑起那些绿色碎末,简直欣喜若狂。 “飞燕草半钱便可断魂,小公子必是常年饮用了掺有飞燕草的茶水才不断吐血昏迷,今日天后和各位小主必是过量饮用,才一起发病。可见下毒之人今日心急了些,或者有所图谋,想置什么人于死地……” 当此之时,陆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后怒道: “尚食监的人想造反吗?” 那个尚食跪骂陆质道: “奴才等与太医署素来无冤无仇,陆署令缘何想置奴才于死地?” 爬到天后面前,拿起那茶叶道: “天后,奴才宁愿当众吃下这些茶叶,以证奴才清白!” 便将那茶叶冲了水,连茶带水一口吞下,过了多时仍旧没有任何动静,众人都觉惊异。 陆质也没了主张,将半杯茶水呈到沈南蓼面前,跪下道: “先生救救徒儿,可有什么主意教我?” 他是沈南蓼一手带出的徒弟,故而在生死关头,连喊救命。 沈南蓼手抚胸口,长叹道: “老夫也中了毒,能够帮到你什么?” 眼光灼灼,扫过桌面果品, “桌上食材,可都挨样试过了?” 陆质忙点头,将桌上的果品用银针一一试过,毫无动静。最后满腹狐疑的拿起那冰块,仔细端详,忽而一拍大腿道: “就是此物了!” 跪到天后面前奏道: “这个便是真凶!飞燕草,竟搀在香片碎末之中。今日这些飞燕草必是加大了药量,才导致天后和几位小主当场发病!” 天后见那冰块绿油油的,果然与往日不同,只怪自己太过大意,竟着了这些奴才的道。 不由怒道: “刚刚那个夸口的匠人哪去了?” 却见那个匠人已然筛糠一般伏在地上。天后怒道: “调了半年多,难怪孝逸多次发病,一次比一次凶险,原来竟是你这奴才搞的鬼!” 却向人群中厉声道: “怎么今日竟沉不住气,连本宫也想一起害死,如此你们便省了心了?” 人群中一片寂寥,各个噤如寒蝉。 问那匠人道: “本宫自然知道你没那么大胆子,敢来暗害孤。必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才下这般的毒手,若说出来幕后的主使,本宫可以让你死得舒坦些!” 那匠人泣道: “是奴才猪油蒙了心,原该千刀万剐的,请天后垂怜,放过奴才家中父母,奴才死亦无憾。” 荣国夫人半晌无言,此时方道: “快快说出你的主使!可知下毒谋反是灭族的重罪。五服以内都不能幸免,遑论父母?” 那匠人颤抖无言,天后挥手道: “不说也好!拉下去,往死里打。” 便有宫人上前推那匠人,那匠人便道: “奴才说了,可能留得父母性命?” 天后点头道: “孤说到做到,你且说说看!” 匠人回头望向人群, “大师害死了奴才,此时如何不为奴才说句人情?” 薛怀义一步步挪将出来, “这奴才血口喷人,天后万万不要信他!” 双腿一软,跪倒尘埃。 天后冷笑一声, “果然是你!这里也的确只有你没加这冰块——怀义,你太让孤失望了!” 薛怀义恍然大悟的样子,嚷道: “冰块是李孝逸这个贱人呈上的,又不是茶水,必是他嫁祸于臣,自己又施了苦肉计装作晕倒,好让天后确信是臣干的!天后打醒他酷刑逼问,自然便见分晓。” 天后道: “放屁!难道孝逸多次吐血昏迷也是装出来的?自他发病以来,不知有多少人在孤面前断言,此事就是你的主谋,再无旁人。可惜孤一再庇护,却让你不知悔改,越陷越深,今日竟算计到了孤的头上!难道本宫和孝逸一块去了,你便称了心?” 薛怀义泣道: “天后三思,怀义讨好天后还来不及,为什么要谋害天后?……” “孤看你也是丧心病狂,不可救药!若再留你在世上,只怕孤的性命也要交代了。” 薛怀义跳起来顿足道: “天后这话把怀义都踩到地缝里去了!也罢,怀义如今就碰死在这里,好让天后知道臣是清白的。” 说罢向着藤树就撞,别人也还罢了,那匠人一把过去抱着他道: “大师且慢寻死,还有尾款一千两没有结清;如今奴才就要去了,家中老母也要银子养老送终。大师千万可怜奴才则个!” ——一句话说得众人险些笑出来。 薛怀义骂道: “杀千刀的贱奴!必是受了人家的收买,才来诬陷本师。” 天后听闻,自己的性命原来只值千两白银,更加怒火中烧, “快别在这里脏了本宫的眼。亏你还有脸皮寻死觅活!今日若当场杖毙了你,只怕天下人都以为孤无情无义,你且去吧,本宫与你终生不复相见!” 薛怀义大声喊冤,又抚地恸哭,声音凄厉,天后理也不理,命人将怀义和那匠人叉出去,转身自去内宅照顾孝逸和清儿。 荣国夫人再也不好为薛怀义说项,流连半日自顾自讪讪的去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8章 巧笑轻颦三斗薛师 次日,天后在内堂逗着孝逸玩笑,却见他嘟着嘴心事重重,显见已经知道了薛怀义下毒的事情。 只不过不敢公然说出不满,唯有躺在枕上垂泪叹息。 天后也知这事终要给他一个交代,便传薛绍和武攸宁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拉着他手臂道: “孤领你去月儿府上看场好戏,可愿同行?” 孝逸摇头, “身体不适,任谁也不想见.” “那便可惜了,孤命薛绍约了怀义去府上,本有一场好戏看的——” 说毕便欲起身。 孝逸忙起身,拉住天后袍袖道: “要去便同去,何苦留孝逸一个人在这里?” 语气中欣喜异常。又约了沈南蓼一道同行。来至太平公主府上,公主和驸马薛绍喜气洋洋的接了,请天后步入公主在花园的小楼,薛绍则招待沈南蓼和李孝逸楼下听琴品茗。 不多时武攸宁全副披挂的进来,跑到楼上向天后道: “启奏天后,薛师已经到了。” 天后抱着刚刚出生的外孙,甜甜的香了一口, “孤已发誓和他终生不复相见,这些事你们自去处置便了。孝逸少年人心性,他若好奇,领他瞧瞧便是。” 武攸宁领命,来到楼下拱手道: “薛怀义刚刚到了大门口,探头探脑的不肯进来。驸马反正已将他约来,不如再送一程?” 薛绍点头,自去引领怀义。武攸宁吩咐在花园之中,埋伏好健妇壮男,只等怀义进来。 李孝逸和沈南蓼两个走到雕花纱窗后面,隐隐见园子里面百花盛开,蝶舞蜂飞。外面看不清里面,而里面看园子却清清楚楚。 薛绍引着怀义走了进来。薛怀义垂头丧气,似乎和薛绍边走边抱怨。薛绍一路应承着,两人走到了园子中央。 薛绍拱手说了些什么,请怀义坐了,转身自去安排酒水。还没走出园门,武攸宁等人便一拥而上,将薛怀义团团围住。 薛怀义面色大变,叫薛绍道: “驸马因何出卖怀义?” 薛绍远远摆手, “此乃天后谕旨,臣等也是奉旨行事,大师莫要责怪罢!” 薛怀义向武攸宁道: “如今你也成气候了,也敢来向怀义动手!” 武攸宁面上冷冷的, “大师只问问自己做过什么,黄泉路上也晓得找谁讨债。” 薛怀义情知不能幸免, “汝可替我转告天后,飞燕草的确是怀义放入冰块的,只不过药量甚少,每次饮下根本看不出什么。怀义目标也只在那贱人一人。至于药量何以突然加大,怀义当场想不明白,现在回想起来,必是那贱人偷偷向冰块中加大了药量,嫁祸给本师。事后又威逼了曾经下过毒的尚食监匠人一起,向本师反扑。因此,李孝逸才是真正向天后下毒的凶手!只不过怀义没这贱人狠辣,人前饮下那么多,竟没有毒死他!这个将计就计的苦肉计真是做得绝了。” 武攸宁道: “大师这些话说得迟了。天后有旨,就地处死,毋需废话!” 挥手命家仆上来乱棒打死…… 怀义只将手护住头颈,满地翻滚,大声喊道: “天后!天后!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相识相知?” 不多时便浑身是血,气息奄奄,薛绍走近怀义,只见他瞪着一双牛眼,喃喃向天, “不想竟死在一个娃娃手里——” 渐渐的没了气息。 孝逸也慢慢走到园子里。见薛怀义倒毙,鲜血浸染草坪,只和薛绍默默无言地并肩站了。 武攸宁走近薛怀义,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命人用白布裹了,转身上楼复命。 走了几步又回头,用极其复杂的眼光看了一眼孝逸。 仆妇们悄没生息地抬起怀义的尸体,放到一面门板上,那手肘软搭搭的垂在外面 ——十年面首,多少风花雪月,多少荣宠恩爱,当此之时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既知今时今日,何必当初相识相知?” 这是薛怀义留给天后最后的一句话。 孝逸面色苍白,低声向薛绍道: “孝逸若有这么一天,烦请驸马将孝逸尸身运回博州,和爹娘葬在一处。” 薛绍惊诧地看着李孝逸,却见他面色端凝,知道也不是玩笑话,将他拉到一边急道: “先不要说这些,怀义临死之前举报你才是真正毒害天后的凶手,武攸宁必会上禀天后,可有想好辩解之词?” 孝逸冷笑道: “死了也不肯安份!这事他扛定了——去阎王那里告也是枉然。” 薛绍这才略微放心,两人走上楼来,却见天后抱着刚刚出生的外孙薛崇训喜笑颜开,似乎外间事与她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沈南蓼坐在天后身边,笑吟吟地看了那个冰雪可爱的小婴孩。 “这个孩子眼角眉梢还是像月儿多些。” “脸模子竟和驸马一模一样,长大了也是一位英俊迷人的帅哥。” ——看起来沈南蓼和薛绍的关系也是不错。 太平公主道: “崇训白胖紧实,淘气得紧,母后抱了这么久也累了。绍哥可将下面安顿好了?” 薛绍忙道: “已经找了一辆密密实实的油壁车,将薛师遗骨悄悄运回白马寺。只不知下一步如何安葬?请母后示下。” 天后放下外孙道: “这事传出去恐被群臣耻笑,只说暴病瘟疫没了,身子也化成了灰。就在寺内寻一处塔林将骨灰和在里头,也别留什么碑文,就让他无声无息的去吧。” 薛绍忙点头,又请大家楼下就座。 少顷便推杯换盏,薛绍和武攸宁因着沈南蓼第一次上门,尤其恭谨,不断敬酒,沈南蓼勉强喝了几杯,已然面红耳赤。 忙推说不善酒量,不肯再饮。 天后笑道: “南蓼的酒量,若像医术那般就好了。” 武攸宁举杯道: “先生一代名医,又得天后器重,理应为国效力,如今那人也去了,先生不如留下来襄助天后。这第一杯酒,就是庆祝先生回归,先生说这杯酒该饮不该饮?” 天后道: “攸宁竟比孤还要着急,不过听起来倒也该喝!” 沈南蓼无法,只好仰脖喝下,却道: “南蓼闲云野鹤一个人惯了,这事不忙议!“ 薛绍替沈南蓼斟满酒,亦举杯道: “先生为人处事沉稳老练,全不应拘泥于太医署,要儿臣说,南衙或者尚书省,总应该有先生的一个位子。” 沈南蓼也只得干了,满面通红摇头道: “驸马抬爱,老夫除了懂点医术,其他都是白痴。怎么能够去南衙尸位素餐,只怕被苏良嗣拉住了打耳光。” 众人因想起薛怀义和宰相苏良嗣抢路,被苏良嗣摁住了当众掌嘴的事情,想笑却都有些笑不出来。 天后向公主笑道: “你们夫妇一向是一个鼻孔出气,南蓼这杯酒喝得冤。” 太平公主笑道: “非是绍哥和月儿急,而是我们崇训急着认干爷爷讨赏呢!” 说得沈南蓼面红耳赤,忙说打住, “南蓼一介医官,这个干爷爷哪里承受得起?” 众人一起望向李孝逸,见他半日也没有说话,太平公主笑道: “怎么孝逸今日竟成了没嘴的葫芦?我们崇敏一片痴心,镇日念叨着大锅锅,哪知见了面,大锅锅早把她忘到爪哇国去了。” 李孝逸摇着折扇轻笑道: “你们各个都来敬沈先生的酒,孝逸怎么也抢不上,反倒说我没话?” 站起身来,走到沈南蓼面前,半跪着给他斟满酒,恭恭敬敬道: “先生高义之人,孝逸不才,仰望先生如同皎皎明月一般,今日斗胆请先生留下,日后必然奉先生如兄如父,孝逸说到做到,必不违此言。” 将杯子高举过头顶,呈在沈南蓼面前。 众人听了这话,都暗想李孝逸果然是个聪明人,又知道行止进退,一个“如兄如父”说得情真意切,不但沈南蓼无话可说,连天后也要被他感动。 沈南蓼忙起身扶起,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孝逸这杯酒,老夫无论如何都要喝下。” 又向天后道: “难得他小小年纪,却事事做得周详妥帖。” 天后笑道: “这个魔头也只你能降伏得住,换个人只怕也不行……” 又拉了孝逸欢欢喜喜坐在身边,摸了摸他额头, “今日搭错了哪根筋,竟说出这么动人肺腑的话来?孤只道你就是一只刺猬,逢人便要赌气生事的!” 孝逸佯作不快,嘟嘴嗔道: “赌气生事的是那个已经去了,天后瞧扁人,孝逸哪里就这般不堪?” “好好好,你就是那文德淑雅的天下第一贤惠人……” 天后忍俊不禁,着他与众人拼酒尽兴。 武攸宁和薛绍推杯换盏,与他猜拳行令,欢笑不已,全将薛怀义那死鬼忘在脑后。 三日后,欢怡殿。天后和沈南蓼在内堂闲聊,却命孝逸和清儿、卓儿在外面候着。 天后开门见山, “怀义临终前举报孝逸乃是下毒之人,先生对此事如何看?” 沈南蓼听了一惊, “但凡下毒,必要事前知道冰块中有飞燕草一事,才能将计就计,如今只消查查孝逸是否停用过这种冰块便知分晓。” “本宫何尝不知道这关节,只不过御膳房的记载是孝逸从未停用过——这又做何解释?”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9章 一代名医 “圣情”难却 “按说怀义将死之人,既然承认给孝逸下了毒,又何必否认向天后下毒?” 沈南蓼心中突突乱跳,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他知道天后性格,顺着她说就会惹她怀疑,反着说或许没事。 “可是也不排除他死前胡乱牵扯,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天后果然自圆其说。 沈南蓼道: “若是孝逸下毒,这事就可怕得很了!这人的心思也太深了。——只是若孝逸不幸被怀义冤枉,只可怜了他对天后的一片深情。南蓼亲眼见孝逸跟天后嘴对嘴喂药,那般深情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天后叹了一口气道: “即便这事不是他做的,此人的心思的确也难猜透。——这事说不得也就暂时放下了。只不过经此一事,也让本宫吃惊不小,身边若无一个体己的人,只怕是本宫也要着了他们的道。不如先生从此留在本宫身边,本宫必会待先生以国士之礼,此生绝不相负。” 说毕,伸出纤纤玉手,覆在沈南蓼手臂上,目光诚挚恳切。 沈南蓼心中一热,天后是个风韵十足、曼妙多姿的女子,任何男人也无法拒绝这样的遣倦柔情。 只不过,伴君如伴虎,薛怀义的下场固然是他自作自受,也着实令人胆寒。 更何况,门外那位浅笑轻颦的小王爷,谈笑间便让薛怀义死无葬身之地,种种手段更加令人恐惧。 因此强笑道: “臣自知年事已高,身体也不比从前,只怕是难以伺候天后周全,因此早生了离开长安返回故里的念头,只不过一直没有来得及向天后禀报。” 沈南蓼不但要走,还要走得无影无踪,这让天后大感意外。 “南蓼难道还不肯原谅孤?此番杖杀薛怀义,固然因为孝逸,难道不是为了先生当年所受的委屈讨一个公道?” 天后起身,走到沈南蓼跟前,柔情蜜意的看着他。 沈南蓼忙将天后拉到怀中,俩人耳鬓厮磨,声音也是低低的, “天后垂青,南蓼今生都难以报答,怎么会一点小事就怀恨在心?臣对薛怀义早已无恨无怨,只不过欠着天后一份情,故而再次来到洛阳。此番情缘已了,正是南蓼归去的时候了。” 天后将脸儿贴着他胸口,娇嗔道: “说得倒像大悟大彻一般,到底所为何事?你便直说,可知本宫如今离不开你!” 沈南蓼手指向外面,便见清儿卓儿两个东倒西歪,一个昏昏欲睡,另一个埋头鼓捣怪鼎,唯有李孝逸腰板拔得挺直,背着手在葡萄藤下来回转悠,不时还向房中看上两眼。 天后道: “孝逸也说若先生留下,便如兄如父般伺候先生,就算说的是违心的话,孤必也能弹压他,让他不敢对先生放肆。这个孩子脾气虽霸道些,却也知道进退,有孤在这里,谅他也不敢对先生怎样。” 沈南蓼摇头。 “清儿是个天聋地哑的人,唯本宫之命是从。卓儿的心思都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毒虫上,对本宫也不甚上心。这两个人都不在话下,先生还有什么顾忌的呢?” 天后鼓动唇舌,希望他能留下来。 “天后放了臣吧!外面那三个年轻漂亮,都是人间极品,又各有擅场,平心而论,南蓼哪个也敌不住;何况又是一把年纪,家中的妻儿老小也难撇舍,何苦来趟这趟浑水?” “若是那个黄脸婆绊住你的心,将她赐死便了。若无别的要命理由,休想离开洛阳半步。” 天后开始耍赖。 “天后要的不过是位贴心的医正而已,其实陆质已然能够独当一面,只不过每每遇事便被天后要打要杀的吓得半死,天后只消信任鼓励他一些,他自然能够不负所托。” “若要医正,十个百个也找得,只不过像先生这样的知己,若从此错过了,又哪里寻去?先生到底忌讳什么,竟这么坚决的要走?” “也罢,天后既要臣留下,可舍得将外面那三个一起遣散了,再将控鹤监也裁撤掉?” 逼得沈南蓼无法,开始胡说八道。 天后微微迟疑。 沈南蓼忙笑道: “舍不得就算了,即便天后舍得,臣这年纪也没本事一个人应付天后。” 天后扯着他髭须道: “说得如此不堪,倒像本宫能吃了你一样。” “天后可不就是如狼似虎的一个人?” “好,你这人最能偷懒,本宫今日就活吞了你,看你能往哪里跑!” 两个笑作一团,沈南蓼抱着天后滚到床上, “怀义的本事谁都知道,外面那三个又如何?” 天后拉下他腰带,吃吃笑道: “总是你说的,各有擅场。” “如何擅场?” “先将你的擅场做了再说。” “天后——天后——” 两个乐在一处,老夫老妻熟门熟路,不多时沈南蓼便败下阵来,天后兀自缠着不依不饶。 “年纪比孤还要小上二十岁,却如此偷懒耍滑。” “天后饶命吧,下官真的不成了……” 南蓼涎着脸皮搂住天后,两个斜倚在枕边说话。 “若说擅场,孝逸龙子皇孙,天潢贵胄,应该讲究、规矩最多,天后花费的心思也最多。” 沈南蓼试探道。 “这个你只说对了一半。莫看在人前他一副清高孤傲、任谁都带理不理的样子,可是到了床第之间,竟是对本宫有求必应,不论何时何地,本宫要他如何陪侍,他都会拼尽全力的顺从迎合。又天生一副婉转、媚到骨子里的好皮肉,你却不知,孤把那些高昌国进贡的锁链套到他身上,那副欲仙欲死的娇俏模样,让孤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沈南蓼哈哈大笑, “难怪得了专宠!人言孝逸是因为容颜姣好、才华横溢才得天后高看他一眼,却无人知晓,人家凭的是真刀真枪的真本领!” “跟孝逸比,薛怀义那点道行不过是个莽夫浊物罢了……卓儿小孩子,做事马马虎虎,不过倒是天生就千娇百媚的身子,花朵儿一般的美少年,大一些自然更有风韵。清儿的身子骨最弱,本宫也只好多疼惜他一些,他兄弟两个倒也能够互相照应——” 沈南蓼便笑道: “人言苗家男子最擅长的就是伺候女人,兄弟两个左拥右抱,轮流上阵,怎么也不会输给孝逸。” “苗王当年本是将他们同胞兄弟三个一起进贡,这三个也是他最宠爱的小王子,可惜路上跑了一个行二的蓝汋儿,听说这个性如烈火,一条软鞭威震苗山,为人也最为刁蛮可爱。” “如何被他跑掉?” “他在临来前听说本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走到大瑶山便投了崖,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如此此人若在唐宫的话,只怕我们都不及他。” 沈南蓼叹道。 天后笑道: “你这个人倒有趣,何必与这些小孩子拼长短?所谓擅场之说,不过是嚼嚼舌根子图你一乐儿罢了,凭他以前是如何的贵不可言,如今又是怎样的风华绝代,既做了本宫的枕边人,说不得也要低眉顺眼、机灵乖巧些,不然总没他的好果子吃。南蓼一代名医,本宫留你在身边另有重用,你且问问这些个孩子,谁敢说半个不字?” 沈南蓼在床上叩头道: “天后青眼有加,南蓼感激不尽,不过臣是铁了心要去的。——万望天后成全!” 天后疼惜道: “你且穿好了衣服以后再说吧,什么要紧的事,偏偏这会煞风景。” 沈南蓼穿好了衣服,对着天后拜了一拜,向外便走。天后强拽着不放手, “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明早再去不迟。” 沈南蓼用手一指窗外, “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天后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日头渐渐西斜,葡萄架下一人,捧着一卷经心不在焉地翻着,一会又站起来原地徘徊,神情显见备受煎熬,仔细一看竟是李孝逸,原来唯有他竟一直没去。 夜风吹来,掀起他乌黑的秀发,一丝一缕遮没了清凌凌的眼眸,他也丝毫不觉…… 天后见了,隔着窗棂叹息了一声,不由得心下歉然,怜惜之心陡升。 这大毒日头底下,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巴巴的等了一整天,对他的诸般猜忌也渐渐压下。 沈南蓼走出房门,李孝逸眼见他出来,忙站起身,远远地鞠了一躬,神情掩饰不住的落寞。 沈南蓼上前拍了拍他肩膀, “年轻人,老夫明日便去了,可愿意去洛水之滨送老夫一程?” 孝逸吃惊道: “先生开什么玩笑?如今圣眷正隆,怎能说去就去?” 沈南蓼摇头笑道: “如今正是趁好就收的时候,再迟了就讨人厌了。” 意味深长的看了孝逸一眼。 “先生说哪里话?旁人不知,先生难道还不知道孝逸心中对您的感激之情?” “老夫当然知道孝逸不是容不得人的人,可是老夫却难保有一天自己不变成那样的人。到时再想走,就会身不由己了。” 孝逸愣在那里半晌无言。 “去吧,天后那边等着你呢……” 沈南蓼冲他温厚地笑笑,挥袖去了。 次日,孝逸亲送沈南蓼到洛水之滨,停下车驾,本待和沈先生说句体己话,却被新晋的承晖殿总管崔力士紧紧跟随。 ——原来怀义死后,苏德全被调到大内总管任上,天后为防他和孝逸暗中搞事,竟将二人远远分开。 孝逸皱眉不语,沈南蓼封了一锭金子,袖在帕子里递过去, “崔公公,老夫与孝逸分别在即,这辈子也再难见到,如今说些体己话,请公公行个方便……” 崔力士见他如此,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道: “原该如此!原该如此!小爷在这深宫之中也没甚朋友,如今先生去了,不知多么恋恋不舍,连奴才瞧着也替他难过,先生多劝劝小爷。” 说毕走了开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0章 太湖石上 红烂春光箫声旖旎 两人避开众人,远远地踱到水边,望着波光旖旎的洛水,孝逸长叹一声, “天后心中疑忌,却不相问,孝逸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沈南蓼道: “原也是无凭无据的事,天后那么聪明的人,怎会毫无头绪地乱问?孝逸青春美貌,伺候天后又谨慎,多熬些时日,这件事慢慢也就揭过去了。” “也只好如此!孝逸真是羡慕先生,天后赏了几辈子用不完的金银,先生从此携着家眷远离是非之地,留下我等在这里受这永世的煎熬!” “孝逸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南蓼庸庸碌碌之辈,此生只图轻省快意,说起来我们两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南蓼怎可与孝逸相提并论?” 孝逸含泪作揖道: “孝逸天生薄命,处在这个生不如死的地方,说不得也只好和他们性命相搏,不死不休!只不过纵然日后粉身碎骨——此生永世铭记在心的,都是先生的救命、再造深恩。” 沈南蓼点头, “生在帝王之家的人,自有帝王之家的苦楚。一朝失却权势,想做寻常百姓尚且不能。孝逸在深宫之中孤苦无助,虽说将家国事放在了第一要务,到底也该爱惜身体,学会保护自己。” “这个烂皮囊原本是留着有用的。——此去经年,先生可有什么教诲留下?” “老夫本不欲说,只不过孝逸问了,你我忘年之交,老夫临别便说句不该离间你们君臣的话,那日在欢怡殿中,皇帝任凭孝逸被武家人凌辱绞杀,却无一句话,孝逸认为可值得?老夫私下听闻,李唐宗室中人对孝逸也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认为孝逸丢尽了李家的脸。——孝逸在宫中和武家人生死相搏,若哪天不慎被对手抓住把柄,可知天后并非什么慈眉善目的菩萨心肠!薛怀义十年殊宠,连一把骨灰都没有留下,孝逸以为自己如何?” 见他垂头无语,依旧劝道: “依老夫说,日后不若寻个看管不严的机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王旧部一息尚存,怎么也不能让公子流离落魄,无所依傍。日后李家若能东山再起,公子便可现身,正正经经的洗雪沉冤,依旧做你富贵荣华的王府公侯。” 说得李孝逸泪流满面,长揖到地,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先生也!只不过既做了面首男宠,已然辱没了祖宗社稷,宫闱之间的乱lun败行又传得天下皆知,纵然苟且偷生于世,也是因着一念未了,难以咽下这口怨气罢了!我这个样子做回王爷又如何?哪日先生听说孝逸不明不白的去了,可在洛水之滨洒一杯清酒,权当孝逸在九泉之下和先生共叙家常吧……” 沈南蓼听他说得凄凉,知道劝也无用,便道: “你既打定了主意,多说无益!只是无论如何,孝逸服下太多的飞燕草,按照老夫的药方强身健骨,将毒素尽早清理出去总是没错的。” 孝逸咬牙道: “先生放心,孝逸心愿未了,自然还不想这么早就去。” 二人便在洛水边拱手而别,那沈南蓼自回长安取了家眷,连家乡也没回,从此在尘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说他渡海去了日本,也有人说他西出阳关,曾经在楼兰古道见过他悬壶济世,数十年之后依旧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直到掌灯时分,孝逸方回到承晖殿。崔力士安排他歇下,忙不迭的赶到欢怡殿,却见蓝清儿和蓝卓儿两个早在旁边伺候着,天后懒懒问道: “今日南蓼和孝逸两个洒泪而别?” 崔力士忙回禀, “小公子是聪明人,沈先生执意要去,他倒乐得送个顺水人情,送别的话也说得情深意重,倒把沈先生感动得够呛。”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崔力士果然对得起那锭金子,天后面前净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回话。 “是吗?……” 天后若有所思。 “公子回来的时候,又去了慈姑庵看了一回楚媛姑娘,兄妹两个见面也没甚话说,奴才贴着墙脚偷听良久,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竟是楚媛要哥哥娶妻生子,为越王家延续香烟……” 天后笑道: “楚媛一向是语出惊人,他哥哥怎生回答?“ “小公子初时沉默不语,楚媛以为他没听清,便又絮叨了一遍,哪知小公子忽然站起来叫道‘闭嘴!’,倒吓了楚媛姑娘一跳,哭着道: ‘原是为哥哥好,如今越王家只剩你一个男人,哥哥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抽抽噎噎的越说越伤心”。 崔力士学着楚媛的样子抽抽搭搭,听得清儿和卓儿抿嘴偷笑,天后也拍着大腿嘎嘎笑道: “孝逸这个妹子,每次见面都要气得他半死,见了还不如不见——” “可不是,小公子站起来推门就走,一直出了山门也未曾回头。” 崔力士学得似模似样,听得众人一起哄笑…… 是夜,天后拥着蓝家兄弟两个沉沉睡去,竟不再宣召李孝逸。一连两日,欢愉无限,到了第三日黄昏,李孝逸便开始不是味。 竟将崔力士召到面前来,屏退众人,拿出了天后素日赏赐的一对玉璧,交到他手中,崔力士受宠若惊,忙道: “公子有何吩咐?奴才马上去办。” 孝逸便道: “也不要公公做什么,今夜要去欢怡殿外吹箫,公公只需知会殿外值班将军一声便可。” 崔力士面露难色, “没有天后的旨意,奴才只怕到时候怪罪下来——” “出了事自有孝逸一人承担,不会连累公公。” 又将一盘金银推到他面前, “这些权且交给公公打点御林军,若不够时,公公尽管来拿。” 天后素日赏赐的金银珠玉,本就为了避嫌才无奈收下,他这样做也算派了用场。 崔力士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金银,忙千恩万谢的收了,满口承诺今晚交更时分,亲来引导公子出去。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当值御林军军士竟然毫无阻挡,崔力士自己打了一个灯笼,亲自在前面开路。 孝逸自去沐浴熏香了一番,将头发编成小辫盘在头顶,只穿了一条松花色的撒花亵裤,上身穿了一个盘龙锦绣的火红肚兜,一件曳地纱帔拖在脚下,两个小太监后面抬着衣角,脚上穿着一双翻云头的缎面洒鞋,擎了一只玉箫,来在欢怡殿外。 在湖边一块太湖石上坐了,悠悠扬扬的对着月光吹了起来。 却说天后这边搂着清儿和卓儿两个刚刚入港,正要亲昵之时,忽听外面传来箫声,初时还朦朦胧胧的,继而便清晰入耳,在那夜深人静之时,箫声格外真切。 曲调宛转悠扬,如怨如诉,不免令听者动容。 天后怒道: “大胆!是什么人在外面吹箫?快快赶走!” 总管太监苏德全出门看了一眼,竟是孝逸坐在太湖石上,跑回来道: “天后猜也猜得出来,除了那个魔头,还能有谁够胆子敢在这里卖弄?” 天后失笑道: “这个小猴子,亏他想得出来!” 苏德全笑得弯了腰, “穿得妖妖娆娆的,天后看过便知道。” 天后听说,便舍了千娇百媚的蓝卓儿,从床上奔将下来,披衣向外便走。 那兄弟两个知道拦也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天后离去。 天后出了欢怡殿的大门,便见天边高悬一轮明黄的月亮,孝逸跪坐在一块大石上,心醉神迷的吹着箫管。 夜风扬起他的纱帔,如水的月光将他整个人都虚虚的罩住。朦朦胧胧的纱衣下面,上身只穿了一件火红的肚兜,竟是停服了飞燕草的缘故,几日下来,腰身丰盈了寸余,看上去骨肉匀称,瘦而无骨,肥而无肉,雪白的肌肤令人心醉神迷。 天后静静坐在他身后,斜倚在太湖石上,听他将那首《凤凰台》吹完。 孝逸早听见脚步声,却不回头,只是对着如水的月光,自顾自吹箫。 却见天边偶有深色的云朵飘过,在月亮上打了一个站,便慢慢消失,他便在月光的明明灭灭之中端坐,像一朵出水的奇葩,清新而不妖冶,娇媚而不俗艳…… 天后等他吹完了,鼓掌道: “好一支‘凤凰台上忆吹箫’,孝逸今晚就是一只浴火重生的火凤凰,就将这太湖石改名凤凰台如何?” 他回身轻笑道: “乐音虽好,也要有人欣赏才行,今晚天后可算得上孝逸的知音吧。” 天后便搂了坐在湖边,隔衣摸着他娇嫩的肌肤调笑道: “既穿成这样,留这纱帔做什么?” 他便将纱帔脱下顺手甩进湖中,将头埋进天后怀里,任由天后亲昵。 天后闻得他身上阵阵馨香,竟不知是湖中的花香,还是香薰的气味。 便问: “今日孝逸用了什么香,这样好闻?” “臣自己调的,天后喜欢,明日去承晖殿取一些便是。” 天后便道: “明日太迟,今夜便要个够……” 两个在那太液池边拥吻缠绵,苏德全等人忙屏退众人,在外面远远守着,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当晚孝逸便留宿欢怡殿,蓝家兄弟听得苏德全话里话外的敲打,也没回天后,径自回了自己寝宫。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2章 暂退却鸣金收兵 次日,荣国夫人亲自登门,跟着天后说了一大堆求情的话,天后碍于母亲面子,又见孝逸逐渐好转,命人将蓝卓儿放了出来,让他自回两仪殿。 清儿领着弟弟来到天后面前,乖乖奉了茶,天后怒气方消了些。 又见蓝卓儿眼睛又红又肿,双腿走路一瘸一点,可怜兮兮的穿着一件汉人的袍子,全没了昔日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极是不忍。假装虎着脸道: “你说外面天大地大,可知是早想好了下处,如今也不拦你,你自己想去哪里都由得你。” 蓝卓儿垂头丧气, “不过是气话罢了,咱们兄弟两个出了宫门就不辨东南西北,又能去哪里?” “将你们送回苗山去如何?必是在那里有什么知己情人,一辈子等着盼着你们回去吧——汋儿宁死也不肯到长安来,难道不是恋上了你们的大表姐?” 天后果然厉害,对兄弟三个的来龙去脉摸得清清楚楚。 “汋哥哥就是那个火爆脾气,他和大表姐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卓儿摇头。 “那就是你了,依旧无法对那个大表姐忘情?” “阿母匆忙之间曾将咱们兄弟三个都许给了她,当年卓儿只有十一岁,尚未长成,大表姐哪会记得卓儿的模样了?” 天后便向清儿道: “原来祸根在你这里,必是你素日鼓捣着兄弟回苗山去?原来闷声不响的,主意却正得很!” 清儿忙跪下摇手, “绝无此事。卓儿就是小孩子脾气,口没遮拦,赌了气就要回家,天后不必与他计较。——大表姐如今接手了阿母的疆域,做了苗山的大祭司。按规矩倮倮部的男子都是她的,她又怎会将我们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放在心上?” 说到伤心处,眼圈竟也红了。 天后见了也心疼不过,便从地上拉起他来道: “孤原是舍不得你们的,不过是听卓儿说天大地大的要走,嫉妒那个大表姐罢了,这个小女子竟是什么模样,能得你们这样牵肠挂肚的惦着?” 荣国夫人便道: “天后也是的,这两个孩子十一二岁就跟着你,跟着薛怀义那作威作福的又不同,做了什么错事教训两句也就是了,怎么自从有了那个贱人,竟对他们也打骂起来?” “母亲不知这事原委,和孝逸本不相干,是卓儿挑衅闹事,又在后宫中放蛊伤人。” “还当我老糊涂,李孝逸对清儿的贪念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必是卓儿气不过才跟他动起手来——他们小孩子家闹过气过也就算了,怎么还当真打板子,关禁闭?” 又说: “那个李孝逸是什么出身,你也不是不知道,难道将人家合族都杀光了,单留下他一个人跟你死心塌地?白天尽心竭力的伺候你,夜里却不知怎样的切齿恨你。于怀义这件事上,这个人明显是个极有心机的人,虽说没什么真凭实据,但玩过乐过冷防着也就是了,能不能倚重难道自己心里还没数?” 天后点头道: “母亲说得是,他们兄弟两个原本是最贴心的。” 便留母亲吃饭,由两兄弟陪着,将事情揭过,对着蓝家兄弟的宠爱更胜从前。 荣国夫人临走时兀自对蓝清儿千叮万嘱, “好好地养了十五年金玉一般的身子,不可随便给人家占了便宜去……” 又向蓝卓儿: “照顾好哥哥,自己别再贪玩。” 孝逸身体渐渐复原,却发现蓝家兄弟因祸得福,得到天后的宠幸更多了些,对自己反倒疏远了,便知又是荣国夫人那老太婆捣鬼。 也不敢当面拈酸吃醋,更不敢再对蓝清儿存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处处不与蓝卓儿争锋。 天后见他恭谨,心中暗暗疑惑,也知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只不知哪天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一日,逢着卓儿的生日,天后摆了一桌酒席,逗着兄弟两个说笑。却见卓儿懒洋洋的躺在床上,对着佳肴美馔怏怏不乐,天后笑道: “莫不是又想起那个大表姐了?想让她给你做生日?” 卓儿嗔道: “天后明知道没那回事,无缘无故的冤枉人家。” 清儿推着他道: “你呀,没那些毒虫作伴能死吗?” 卓儿叹了一口气道: “小黄跟了我五年,乃是卓儿从苗疆带来的宝物,竟因着那贱人被一把火烧了,前日我还梦见他摇摇晃晃来给我托梦,说是要给它报仇呢!” 清儿比划道: “说着说着就上脸,不怕天后再打你板子?小心屁股开花。” 卓儿气道: “若没有我,哥哥的屁股要先开花呢!” 清儿抄起一只枕头向弟弟飞过去,却被卓儿飞身躲开。清儿便合身扑上去,却被天后抱住,三个人滚在一团。 天后笑道: “他心里还恨着孤呢,竟推说小黄托梦。” 卓儿便道: “臣只是不服,凭什么他受了伤、生了病就惊天动地的,天后一会儿杀了这个,一会儿又打了那个,怎么不见打了他的屁股,剥了他的衣衫?” 天后道: “你偏要这两样才甘心?只不过孝逸一向小心谨慎,若无缘无故打他板子,恐他不服。” “也不要打他板子,天后只需剪掉他一缕头发,当众剥了他衣衫,卓儿这口恶气也便出了。” ——想起李孝逸被荣国夫人当众剪掉长发的倒霉样子,不由得偷乐。 “好好的过你的生日,没来由的整饬别人,也不怕折了你的寿!” 清儿明显不喜欢卓儿的刁钻刻薄,也怕天后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哥哥早晚是被那人吃定了,卓儿怎么帮你,也要你自己争气才行!没的到了人家怀里自己先就酥了,反惹人家倒咬一口,指不定谁占了谁的便宜?” 卓儿扁扁嘴,语言尖刻犀利。 气得清儿含着眼泪站起身来便去,天后笑道: “好好地过个生日,兄弟两个倒先吵起来了……” 搂着清儿一番哄劝,方让他破涕为笑。那清儿本就是个浑若无骨的嫩蚕身子,在天后身边更加娇颤柔媚,天后也喜他不发一言便能颠倒众生的狐媚样子,每次都要多疼爱他一些。 倒弄得蓝清儿娇喘吁吁,香汗淋漓,忙拽了弟弟喊救命。 蓝卓儿勉勉强强的被天后抱着,欲拒还迎,嘟着嘴不肯让天后把舌头放进去,天后便从天上到地下的许愿发誓,一定要扒了孝逸的衣衫,铰了他头发,让他彻彻底底的丢一次脸。 卓儿这才略微放下身段,陪着天后嬉闹了一回。 次日天后散朝下来,便将李孝逸和那兄弟两个叫到了欢怡殿中。板着脸命孝逸跪下, “汝可知罪?” 吓得他不知何事败露,又没有苏德全在身边,忙乖乖跪倒听训。 “那日在伊阙山中,你可曾说过要离开的话?还胡说什么向北就是茫茫林海。孤已问过,向南向北都能回大营。” 天后见他委委屈屈的样子,倒有十分的不忍。但是为了解开蓝卓儿心中的那个结,也只好硬下心肠。 “那件事的确是臣扯谎。” 李孝逸心中释然。只是不明白天后这么久了,为了什么突然提起这档子小事? “为什么?难道你立意要逃走?” “逃走?臣为什么要逃走……” 这句话把李孝逸也问糊涂了。 “不为了逃走,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意图?” 天后拍桌子厉声问道。 孝逸忙伏在地上叩头, “臣年轻无知,原是跟天后说着玩的,想试试天后到底有多爱臣。——这么久了,天后何必再次问起?” “可见孤越疼你,你便越没规矩。这话岂能随便说着玩的?” “是,臣自知身份,今生再不说一句不知深浅的话。” 这话说得便有些凄凉,天后心中“咯噔”一下,暗骂蓝卓儿搅事。 也觉得孝逸在有些事情上的确跟自己很生分,想起御花园中他在上官婉儿怀中哭哭啼啼的往事,倒真的有些生气起来。 “凭你这句话,便该拉出去砍头。” 天后冷冷道。 孝逸伏地不语,既不求饶,也不反抗,他这个样子真把天后惹恼了。 “贱人,还道本宫舍不得你?” “天后后宫男子走马灯似的转,孝逸的身份,自己清楚得紧。有些事求也求不来,自从进宫以来,便抱定了听天由命的念头,宠辱之间原本也不是自己能够把握的。” 天后本以为他能撒娇讨饶,却不想被他不冷不热的顶了回来,心中极是不爽,在蓝家兄弟面前也失了面子。便道: “这话说得恁般凉薄,难道也要给打板子?” ——从砍头到打板子,天后已然输了一阵。 孝逸冷冷的站起身,一甩袖子自己走到廊下的刑凳上,撩起衣襟趴了上去,向宫人道: “去问问天后,要不要打肉?臣自己脱裤子,不劳别人动手——“ 此时却见苏德全办完差事从外面回来,忙上前拦住道: “这是怎么了?小爷一向谨慎,又是开罪了哪个?” 孝逸含泪道: “你去忙你自己的,如今只揪住伊阙山中的一句话不放,被他们打了,也就了事。”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3章 镜殿留影 冰肌玉骨 苏德全忙走进承晖殿,却见天后一脸怒气,蓝清儿和蓝卓儿侍立在旁,小心翼翼叩头道: “公子问天后要不要打肉?” 天后正不知如何下台,见苏德全进来便道: “你们谁也不要拦着,如今也把他宠上了天,不修理一下那还了得?” 苏德全听出了话外之音,便回道: “天后息怒!小公子一早说过,父母不能选择,现在跟随的主子却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天后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他就是死在这里,也无怨无悔。” 说得天后心如刀绞,想起他抱着自己说“今生只认天后一个主人”的誓言,哪里下得了手去? 只说: “让他回来!我只说了一句,他便自己跑到廊下等着挨板子,不是宠得过了头,心中断定了本宫不敢动他?” “天后便赏他个胆子,他也不敢,不过是碍着外人,不肯撒娇低头吧。” 蓝卓儿恶狠狠瞪了一眼苏德全。 苏德全将李孝逸带回到里间,他便跪在那里,凄凄凉凉的请天后恕罪。 天后恨道: “你心里终究是跟孤隔着一层,平时还好一些,遇到事就在心里自己胡乱琢磨,什么走马灯似的男人?你也拍拍良心说,自从你来了这里,除了他们兄弟两个,你还见过别的什么男人?因为你被打被杀的又有多少?” 李孝逸听了也垂泪道: “原本也是君臣无猜,可是为着什么又揪住一句话不放?天后要为别人出气,也要寻个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没的见了面就打打杀杀的,好叫孝逸心酸……” 天后怒道: “这竟是怪了本宫?你的脾气还小吗?” 吩咐人将他头上的一缕青丝剪下来,以儆效尤。 苏德全吃了一惊,没想到天后竟然将此事这般了结,张口结舌的不知如何是好。 便见孝逸冷笑了一声,打开如云的发髻,那齐腰的秀发本就因为荣国夫人已经垂到肩上了,拿起剪子,狠命剪了一大缕下来,摔在天后面前,头也不回的去了。 天后气结,却将那缕头发拾起,用金丝束了,心疼肉疼的揣在怀里。 苏德全见了,也知天后不忍,再看那蓝卓儿一脸得意。 天及二更,天后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便撇下蓝家兄弟,命苏德全跟着来到了承晖殿。 远远就听见里面人声喧沸,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偏殿里灯火通明,正殿里反倒黑乎乎的。 透过纱窗,见崔力士并着几个太监正在吵嚷着喝酒赌钱,崔力士面前的金银不少,竟都是大块的金银锞子。 又悄悄推开孝逸的房门,里面只昏昏黄黄的点了一盏灯,他一个人头朝里躺在帐子里,无声无息的一动不动。 窗子半开半掩,夜风吹来,帐幔飒飒飞舞。房间里陈设凌乱,桌子上蒙了一层灰尘。 天后心疼的走到他床头,抚着他肩膀轻轻唤道: “孝逸——” 却见他回过身来,蓦然见是天后,忙起身行礼,却被天后摁住,搂在怀里道: “天可怜见,几天没来,竟把你苛待成这样!” 孝逸沉默无语,只将冰凉的脸儿贴在天后胸前,头发蓬蓬着,那一片新铰的痕迹赫然犹在。 天后便责怪苏德全道: “虽将你调离承晖殿,也不是让你不再管他,难道真的是人走茶凉,你竟任由下人们欺负他?” 苏德全干咳了两声,不敢搭腔。 天后命苏德全去倒杯茶来,苏德全晃了晃茶壶,只倒出半杯凉茶,茶叶碎末子一般。 天后怒道: “去将崔力士叫来!” 那崔力士闻听忙跑将过来,磕头如捣蒜,只说不知天后到来,有失远迎。天后冷笑道: “你迎不迎孤也就算了,如何将承晖殿弄成这个样子?难道后庭的供奉少了你的?孝逸不好意思管你们,你们就踩着鼻子上了脸了?” “天后恕罪——奴才是疏忽了——” “我看也不是你疏忽,竟是将这些供奉拿去换了银子吧?” 苏德全冷笑着将崔力士的银子包“哗”的一声倒了出来,便见那些整块的金银锞子散将出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崔力士忙伏地认罪。 苏德全便斥道: “你那点俸禄连块银子边也换不来,快说!这些整块金银是从哪里得来的?” 崔力士不住拿眼色看着李孝逸。 孝逸叹了一口气道: “你们也别逼他了,他哪里有什么金子,都是孝逸素日赏他的。” 苏德全恶向胆边生,骂道: “老奴伺候小公子两年多,小爷受了天后多少赏赐,从来都是锁在那个偏殿里,一分银子都未曾动过,如今却便宜了你这奴才!” 天后亦气得脸色灰白,骂道: “原来做主子的还要向你行贿,你们这几日见孤冷落了孝逸,便一起来欺负他,拿了他的银子,却不好好办事,连口热茶都没有,实在是可恶至极!” 吩咐人将崔力士连同当日赌博的太监们一起拿下,送交内侍省,李孝逸也不阻拦,冷冷的看着崔力士被拖走。 天后命苏德全依旧照顾孝逸起居,再不敢将他放在别的宫监手里。 却说天后将爱郎搂着,拿出那捋青丝道: “卓儿向孤讨这青丝,孤只怕他使什么巫术咒你,就把这青丝揣在怀里了。” 李孝逸拿着那头发端详半晌方道: “天后难道不是因着卓儿要臣这头发?怎地倒没给他?”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孝逸自知出身叛逆家族,比不得他们兄弟家世清白,因此处处退让,不与他们争锋,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便是。” “难得你如此乖巧懂事,本宫又怎么舍得别人欺负孝逸?” 天后将那头发依旧贴身揣着,金丝缠着,帕子细细包了,益发的金贵。 苏德全置了些酒菜,天后便与孝逸对酌。孝逸受了一番冷落重又获宠,心中感概万千,不由得唏嘘着多喝了几杯。 天后心中歉疚,也劝着爱郎多喝,拿着一个白玉杯子,一口口嘴对嘴的喂,不知不觉间两个都喝了不少。 天后笑道: “有一个好玩的所在,孝逸可愿随孤去?” “天后说去哪里,孝逸无有不从。” 面颊绯红,曳斜着一双娇媚的醉眼,看得天后怦然心动。 “周昉善画繁复可爱的美人,孤命他在镜殿候着,孝逸可愿一试?” 周昉乃是当世最具盛名的春gong图画家,天后命他来,李孝逸立刻便知天后的意思。 只是垂头道: “天可怜见,孝逸已经服了软了,何苦再来作践?” 天后便道: “此乃人间极乐秘事,何谈作践?孝逸在床第之间是个放得开的人,孤最欢喜不过,因此只想将你的冰肌玉骨留在镜壁上,得空便欣赏一番。” 孝逸踌躇道: “这人可稳妥否?画作若外泄,或者他出去胡说,臣这一身还有面目出去见人吗?” 天后便道: “卿大可放心,孤命他将画画在镜子上,只有你我可见,若敢出去乱嚼舌根,试问他有几个脑袋?” 见爱郎迟疑,天后便有些扫兴。站起来道: “如此良宵美景,这样白坐着真是辜负了。你不喜欢就算了,我还道依你的性子,没有什么不敢的。” 孝逸拉住天后的袍袖道: “天后这便是怄我了,有什么不敢的?既做了面首,就是让臣当众脱了衣衫也只好认命”。 梳洗了一番,和天后来到镜殿。 这镜殿乃是高宗皇帝特为武后所造,里面四壁和天棚地面都是光可照人的大块铜镜,人在里面感觉四面八方都是自己,尤其适合夫妇床第欢娱,从各个角度都能看见两人的样子。 高宗驾崩以后,天后的爱宠常换常新,但是作画却是第一次。 既是因着李孝逸丰神俊朗无可挑剔的外形,让天后着迷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也是因为答应了蓝卓儿,要当众除下孝逸的衣衫,又舍不得打骂他,故而想出了这个馊主意。 偷偷命蓝卓儿在镜殿外凿一个小孔,向里面偷窥。 却说周昉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等候在那里,见到天后携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美少年到来,忙跪下行礼。 孝逸见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心下稍安, “孝逸粗鄙之人,举止疏漏之处,先生笔下超生,千万关照些。” 周昉道: “公子不必紧张,下官将这画画在东面镜壁上,公子只管做自己的,不必理会下官。” 孝逸心中骂道: “你在这里,不理会才怪呢!好好的读书人,画的什么鬼画?” 天后安慰他道: “立刻便好,爱卿且忍耐些。”。 哄着孝逸除下衣衫,让他在那莲花台一张巨大花床上仰面躺了,只在腰腹处遮一袭素绢。 孝逸心中虽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却不敢违拗天后。见四下里都是自己的影子,加上刚刚喝了不少的酒,有些头晕,迷迷蒙蒙的,娇嫩红润的嘴唇半开半合,将雪白的娇躯放松了,一只胳膊垫在颈下,乌黑的头发松松地散开,果然是风情万种,颠倒众生。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5章 布疑阵神汉谈情 斜着眼睛看着李孝逸等他回答。 孝逸沉吟半晌: “如今偷偷去了反倒简单些,只是弟尚有心愿未了。” 徐敬业便道: “离开也不是苟且偷生,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必当有所作为,不若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出来,生死随它去!岂能在妇人手中忍气吞声?” 孝逸红了脸嗫嚅道: “徐兄高义,孝逸德才平庸,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听闻贤弟身手敏捷、能骑善射,又饱读诗书,颇善韬略,困在这深宫之中岂不委屈了自己?简直是在拿自己天之骄子的显贵身份,跟那些只会弹琴做赋、撒娇卖乖的奴才们相比,非是敬业看着不平,你问问天下人,有哪个不替公子惋惜的?” “是啊,是啊。徐大哥没见孝逸在击鞠场上的英姿,将那武家叔侄打得晕头转向,屁滚尿流,简直是大快人心!” 程明达和萧锐等人一起赞不绝口。 “孝逸敢于向武家人挑战,下手又准又狠,敬业便知吾弟的为人,必是不肯屈居人下的好汉子,但是如今的天后已然握了三十年的权柄,想在朝廷上有所作为,无论如何也不过是仗着天后的宠爱而已。人言‘花无千日好,人无百日红’,一旦后宫失宠,吾弟又将何去何从?” 薛绍趁机道: “如今便有那苗家兄弟窥视在侧,时不时都要来抢风头。” 程明达听了便拍桌子骂道: “孝逸兄弟若不甘心这样走了,那便留在这里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徐大哥在内廷中也可有个内应。只不过明达在宫中也有几个过命兄弟,孝逸可需要朋友帮忙将那两个苗子除去?免得日后碍手碍脚”。 孝逸摇头道: “走了他们两个,还会有更难缠的主儿,此二人不在话下,大可留着他们充数。” 众人听他如此说,便不再强劝。 徐敬业道: “既如此,孝逸当务之急便是走出深宫,独当一面,敬业倒想起一人,此人颇受天后器重,平时也是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又和家父交情甚厚,得过吾家恩惠,若由他出面向天后建言,大事可成。” 众人都道: “有此人物,何不早说?” 都问此人是谁,徐敬业摇头不语,只说过几日便知分晓。 不久便见日已西斜,薛绍便道: “天后即将散朝,孝逸不可在外流连,早早回去免惹猜忌。” 却见徐敬业将腰间一只虎符解下,送与孝逸道: “敬业不才,三日后便赴扬州,日后吾弟但有所求,便来扬州,亮出虎符,兄自当竭尽全力,虚席以待。” 孝逸将那只虎符藏在贴身之处,拱手道: “孝逸自入宫以来,常常自怨自艾,都道别人瞧不起在下,今得几位推心置腹,方知人间尚有同道中人。此去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只恨不能帮兄长分担一二,保重!保重!”。 说毕便一一做别。薛绍将他送出门外,回来与众人道: “可惜这么劝他,他终是不肯离开洛阳,随兄长去打天下。” 徐敬业叹道: “此人虽做了面首,却毫不矫揉造作,也没半分脂粉气,竟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铁血男儿,这份志气,看着就让人敬慕。带不走此人,殊为可惜!也罢,也是他对本公的实力不甚明了,本公也不方便跟他说得太多,薛绍可紧盯着他。后宫之中以色事人,终不是长事,哪天他厌倦了,或许还有进一步后会之期。” 众人也不免叹息嗟呀,都说此人竟是像极了越王年轻时的样子,风度翩翩,才情横溢,程明达便笑道: “难不成是那个老太婆年轻时便暗恋着李贞,得不到大伯子,就将人家的孙子抓来泄恨?” 众人都道: “只可惜了孝逸小小年纪,落在那淫荡无耻的老女人手中,还要强颜欢笑侍奉仇人……” 一起叹息了一回,也便散去。 三日后,天后忽将孝逸叫过来,便见贞观殿内坐着一名道士,四五十岁样子,摇着一柄拂尘,生得丰神俊朗,三缕长髯,倒也有些仙家风范。 天后便道: “这位是明崇俨明先生,刚刚云游至此。” 孝逸忙深深一揖,明崇俨也微微还礼。见清儿和卓儿已然侍立在旁,便有些不豫。 天后道: “清儿和卓儿都是苗家王子,先生且先给他们相相?” 明崇俨手捻髭髯,看着清儿道: “不错,骨骼清奇相貌姣好,此相生人婉转,温良恭谨,结交的都是王公贵戚,一生扶持贵人无数,享尽世间尊荣,一子送终妻荣子贵;只不过为人过于好性儿,难以拿捏尺寸,不免招蜂引蝶,命犯桃花,天后务必看紧了些,不然被那些狂蜂浪蝶占尽便宜反倒不美。“ 天后笑道: “我只道这是个老实人,原来竟是个花货。” 明崇俨刷了一个偈子,赠与清儿,但见上面吟道: “杏子单衫初脱暖,梨花深院自多风。自是节临三月暮,何须人恨五更风?” 清儿已识字不少,看了后低垂粉颈,脸儿刷的红到了耳朵根子。 天后又拉过卓儿道: “这个又如何?该是个专一守得住的?” 明崇俨掐指算吃惊道: “此命王侯将相,怎么竟是一位大王?” 但见卓儿马马虎虎的混小子一个,上上下下端详了许久道: “真看不出天后身边的男宠竟然藏龙卧虎,这位将来不但是封王拜相的贵不可言,还要西南方向面南背北,只不过和天后缘分颇浅,不出一年即将仳离,虽然二十岁之前颠沛流离,历尽艰辛,将来却权势无边,儿孙满堂,妻宫匹配。只不过命中却要克了前两个女人,到第三个才站得住,竟不知天后是哪一个?” 天后撇嘴道: “这个孩子打从十来岁开始就跟着孤,孤自然是他的第一个,后面那两个却不知是何人?难道有你那个什么什么大表姐?” 卓儿扁嘴道: “道士嘴巴好不阴损,我兄弟开罪你了?说得我们都是水性杨花,天后跟前阳奉阴违的?卓儿偏不信这个邪,难道我们从小跟着天后的都是半路夫妻,那些半路里杀出来的半吊子反倒靠得住?” 天后忙喝止了卓儿道: “明先生亦师亦友的身份,岂是你胡乱开罪的?说你什么,你且听着,自己反省便是。难道素日不是颠狂、骄横得紧?动不动就外面天大地大,任凭你什么南面为王,孤先处置了你,看你还回得了苗疆翻云覆雨不?” 卓儿用那双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明崇俨,闭上了嘴巴。 明崇俨摇头苦笑, “贫道本不欲说,天后非要臣说,这些小主岂是轻易得罪的?” 亦写了四句,交给卓儿。卓儿却不肯接,扭着脖子嘟着嘴, “不看,谅也没什么好话!” 天后笑道: “拢共也不识得几个字,给他也是白搭。” 接过来见上面竟是一首《浪淘沙》, “千淘万漉出深山,吹尽狂沙始到金。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何妨有卧龙?” “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人若南面为王,终为我大唐心腹之患,务必早早除之。只是这小儿分明是鲁莽迷糊、纵情任性一个人,明先生莫不是看走了眼?” 天后心下嘀咕,却也实在看不出,身边这小小面首,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天后拉过孝逸坐在自己身边道: “先生可知,这个便是两年前孤让你下了符咒的那个孩子?” 明崇俨便笑道: “天后饶命,给人家下了符咒还公然告诉人家,公子不是要恨死贫道了吗?” 天后道: “可不是,他当年也恨得牙根痒痒的,跟孤闹了好一阵子。” 明崇俨笑道: “这事贫道可要解释一下,以免公子误会。天后说公子五行属水,命犯桃花,早晚要无情离去,又爱极了公子,便让贫道想一个办法留住公子。贫道便用符咒将公子镇在了建璋殿内,要求三年之内公子不可走出此阵,那公子便终身也离不开天后了。” 天后续道: “谁知孤苦心孤诣摆的一个阵法,却被薛怀义一朝给破了。又惹得爱卿怨愤,孤也是好人难当。” 孝逸这才明白当日建璋殿里符咒木偶的事情,原来都是这个臭道士捣鬼,又不敢说什么,只笑道: “原来先生就是那位通晓阴阳、善捉鬼神的明大夫了,孝逸能得大师亲手出符驱镇,真是有幸得很。” 天后便笑道: “这小猴子性情乖张,嘴头子上是不饶人的,明先生不必计较。” 明崇俨摇着拂尘道声: “无量天尊,如今天后和小公子感情好得很,也不在乎什么鬼神符咒之事了……” 天后便道: “素日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日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不如当面给孝逸卜一卦,你的卦却是世间最准的。” 明崇俨忙摇头道: “贫道说错了话,岂不是要开罪贵人?贫道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下次再经过洛阳时,不是要被打出去?” “前几年你说的话可都应验了,孤一直要找你还愿,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如何能让你便去?” 命孝逸自己写了生辰八字“丙寅年冬月初五卯时初刻”,好说歹说请明崇俨再次算来。这位明先生无法,将龟骨摆弄半晌方道: “错了,错了!上次八字竟给错了半个时辰!竟是寅时才对。” 天后便道: “上次也是找人口耳相传的,孤也记不清究竟是寅时还是卯时,到底还是以他自己写的为准。” 明崇俨点头: “公子爷天生富贵中人,相貌又是极清俊,一生必然衣食无缺,享尽人间清福。” 天后啐道: “净捡些敷衍的话说,如今这个样子,别想出门。” 明崇俨无法: “贫道说了实话,天后和公子不要怪罪才好。” “你连贤儿没有天子之象都看得出来,也敢说出来,如今倒拖拖拉拉。” “罪过,罪过!上次说完,惹得贤太子派人追杀了贫道多少时日,好容易侥幸逃生,哪里还敢泄露天机?” “贤儿逆天而行,孤已将他贬入巴蜀,他此生再也没有机会重返东都了。——有孤在这里,先生且看后宫之中,哪个敢来说嘴?” “那贫道就得罪了。这小公子人虽生得浮浪,天性却并不招蜂引蝶,也非流水无情之象,实则情比金坚,乃是最坚韧的金钗之命。” 明崇俨口吐莲花,清儿和卓儿哑然失笑, “还道他能说出什么,原来也是些拜年话!” 天后却一本正经欣喜道: “果然如此,白费了一番功夫。——那个符咒竟不知是镇了谁去?” 明崇俨接着道: “小公子天地人三格都离不开一个情字,怎么竟是前世欠下情债,今世要来还情的?此象之人一出生便情定一人,刚刚长成便来到她的身边,终其一生都留要在她身边,伤情,悲情,为情所困,一生郁郁难欢,最终也要在一个情字上了结,可悲,可叹!世间女子痴情者不少,男子有此之象真是少见。难道这个债主竟是天后?” 他噼噼啪啪将龟骨反复推算,道: “果然如此!天后前世是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小公子的前世竟是一位拥有绝世姿容的妙龄女子,两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可惜天不假年,将军出征之时,这位绝世女子竟然不幸染病身亡。临终之前许下宏愿,愿来生还了这个情,不管是做妾也好,为奴为婢也罢,都要终生追随将军,还了上一世的情债。因此这一世小公子必然和天后因了一个“情”字纠缠一生,爱恨缠绵至死不休。” 天后搂着孝逸深情道: “原来如此,看来你此生是跑不掉了——” 孝逸不解问道: “还情也就罢了,干什么还要为情所困,一生郁郁难欢?” 明崇俨摇头道: “此命乃是天数!天后和孝逸阴阳失调,公子有情,可惜今生却错投了一个男胎,天后亦有情,今生却贵为女主。当此天地之间,本来是男尊女卑,男人多情些也没什么,只是碰到一位女主,孝逸这情便还得有些艰难,还要受尽别人白眼,说是傍了女主,做了面首。原本是情深意重的两个人,弄到最后却情伤累累,彼此伤害却又彼此相爱;因此天后虽没什么,孝逸却会为情所累,终其一生郁郁寡欢。” 说得二人目瞪口呆,天后便道: “怪道如此!孤与孝逸本在博州就两情相悦,谁知到了长安他却死活的不肯就范,不管孤如何待他好,他终是不情不愿,原来竟是天命如此……” 李孝逸面上也是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半晌方道: “仙长说的可是真的?难道孝逸真的上辈子欠了天后的情?” 明崇俨冷冷道: “天机不可泄露,贫道本不欲说,却被天后逼着说了太多的秘事。也是合该损寿,罪过罪过——”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6章 缥缈缈愿效世外飞仙 说毕竟不停留,抬腿便走。 孝逸忙跪下扯住袍袖道: “仙长既说了这么多,何妨不吝告知,孝逸如何方能走出这个困局?” 明崇俨便道: “公子虽然面相标致、气度惊为天人,却不是个有福有寿的人,早早便父母双亡,六亲无靠,虽得天后深情厮守,内心却始终孤苦不平;说句公子不爱听的,别看两个人年龄相差五十岁,只怕公子为情所苦,寿禄还要在天后之前——还了情也就可以放心去罢,时也命也,贫道也是无能为力。” 孝逸便垂泪道: “仙长好无情!什么也不知道还好,如今知道了,却要在苦海里沉沦,一生一世困在这深宫里,还不如早去早了,还她一世情缘便了。” 说毕竟去寻宝剑,便欲自刎。卓儿看了,只在旁边嗤之以鼻,却被天后拦腰抱住孝逸,向明崇俨急道: “先生就没有个解法?孤富有四海,难道竟无法博美人一笑?” 明崇俨沉吟良久,提笔写道: “早被峨眉累此生,梦度阳关空自怜。山川路长谁记得,天涯何处是乡国?” 天后看罢,叹道: “此乃孟姜女望断关山之判词,大凶之兆也——” 明崇俨亦叹道: “公子早年离祖孤苦之命,天后却有庇佑天下、福泽荫厚之象,故而公子要走出去自立门户,却根本离不开天后的势力范围;也因着要一世还情,与天后只能不离不弃。天命所归,谁敢逆天而行?老夫通晓世上因果,却因泄露天机太多,已然折损了自己的寿路。天后实在要问,那臣也只好舍命陪君子,做个外臣吧,既能彼此长相厮守,又能避开深宫之内的凄凉孤苦。公子薄命,天后也只好多疼爱些,或可借着天后的福泽,多延长些寿命时日,也让他多陪伴天后几年……” 天后眼眶也红了,搂着孝逸道: “也是,男人终要有个男人的样儿,虽做了外臣,总可以见面,你也不必终日郁郁寡欢了。” 孝逸泣道: “臣只想一生一世陪在天后身边,却不想还要先走一步——” 天后替他擦去泪水: “等孝逸心情好了,自然身子也会生龙活虎,少留些眼泪,便能多一些寿禄,这个道理可懂得?” 孝逸点头,二人一起回头寻找明崇俨时,却见他早已出了殿门,摇着拂尘,飘飘洒洒的去了。 却说天后次日便宣召几名近臣,只说前琅琊王世子李孝逸虽然参与叛乱,但彼时年纪尚幼,又在天后身边尽心竭力的服侍了两年,故而应赐武姓,择机外放为官。等着这些人上折子劝进。 没想到等了几天下来,却等来了几十份劝天后将其处斩的奏折。 都说虺孝逸其人祸乱宫廷,居心叵测,两年前便应处斩,如今竟假借神汉巫蛊之言,撺掇着天后要出来做官,更加现出狼子野心,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谢天下。 因着都是天后素日亲近的重臣上的折子,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天后本是一片好心,却为孝逸招来杀身大祸,不禁迟疑不决。 天后亦不忍心将折子拿给爱郎看,只是私下里安慰他再等等,孝逸便知此事阻力重重,心中着急,却不敢露出形迹,只是怏怏不乐。 这日赶上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天后便命孝逸和清儿、卓儿收拾停当,带着三个人一起微服出游。仅命武攸宜带御林军暗中跟随,不可惊动洛阳城中的百姓。 洛阳城中花灯如海,人头攒动。山南海北的宾客商贾汇聚于此。大唐盛世万国来朝,街头有的是深鼻阔目的西域人,更有头缠厚布的蛮夷异族。天后带着三个人来到那天桥之上。 那蓝清儿和蓝卓儿都是清一色月白的绣花苗家衣裙,如同孪生兄弟一般,颈上缀满了银饰,头套上缠着碧绿的桂枝儿,二人本就生得妖娆魅惑,又打扮怪异,行止活泼,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再加上一个明艳无俦的李孝逸,穿着一件奶白色的蚕丝直裰,外面罩了一件高领的绯红长襦,将发髻高高挽起,一路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位美妇人。 路人益发稀奇,都想竟是什么样的人家,一起生了这三个天仙一般的美少年。 这美妇和这三人看似母子,细看却又举止亲昵暧昧,偶尔也是牵牵手,揽揽腰,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关系。 武攸宜领着一队御林军,都穿上便服,在天后身边不远不近的围着。 天后微服出行,御林军的压力最大。 可恨天后身边三个招摇过市的小子,走到哪里都不断引来围观,御林军几次被冲散,又一次次重新集结。 却说天桥上有众多民间艺人在打把势卖艺。蓝卓儿眼尖,一眼便瞧见五个苗家人正在玩爬花杆,杆上那名女子白衣胜雪,身轻如燕,三两下爬到了花杆顶上,用腿盘着杆儿,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 卓儿乍一见那女子面目,便如同被天雷击中一般,痴痴地奔着这女子走来,竟不再理会天后。 那女子在花杆顶上,第一眼就将远处的蓝家兄弟看在眼里。他们穿着本族的裙子小褂,容颜俏丽,身材却已经出落得高挑纤细,不愧是是苗家最俊美的男子。 当下在杆上撮着手指对着兄弟二人一声呼哨,便见蓝卓儿已然发现了自己,冲着这边不顾一切地奔过来。 蓝清儿站在一位****的身边,抬头看见白衣女子,也是一脸的诧异,恍如梦境一般,只是却被那美妇牵着手,站在原地呆呆的发愣。 蓝卓儿兴冲冲奔到花杆底下,那白衣女子便向他伸出纤纤玉手,他笑靥如花,抓住白衣女子的手,飞身上了花杆。 和着下面苗人的鼓点,做出各种珠联璧合的惊险动作,惹得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不住叫好鼓噪,见他二人穿着相同的苗族服装,以为他们本来是一道的,又见二人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容貌出众,又做出各种配合默契的亲昵举动,便益发的叫好。不断让他们再来一段,铜钱银子雪片一般飞向场地中央。 两人玩得兴起,便围着那花杆轻身飞转,足足的转了一圈,果然是衣袂飘飘神仙一般的眷侣,看得下面人都痴了。 卓儿便在那间隙解下头套上的桂枝儿,给那名白衣女子围在颈上,两人心有灵犀会心一笑。 天后站在那里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将蓝清儿的手攥紧了,回身向武攸宜使了一个眼色,拉着蓝清儿分开了人群便走。 李孝逸何等聪明,忙跟着天后出来。 清儿被天后扯着转身,脚上却慢腾腾迈不开步,天后回头低声斥道: “大节下的,是要讨打不成?” 孝逸挽起蓝清儿另一只手,将他连哄带劝拖出人群。 却见武攸宜领着一队人上去,推开人群,冲着那花杆围了上来。白衣女子见他们气势汹汹,便一声呼哨,拉着蓝卓儿飞身下了花杆,由那五名随从掩护着,瞬间就消失在人群中。 武攸宜又不敢大声呼喝,眼看着蓝卓儿跟着那白衣女子连蹦带跃,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只好讪讪回去向天后复命。 天后也无心赏月,匆匆回到宫中,又听被蓝卓儿真的跑掉,不由得怒火中烧。 便命蓝清儿跪下,恨道: “这个女子便是你们的大表姐吧,竟是为着见你们专程从苗疆赶来的!” 清儿知道卓儿闯了大祸,也不敢分辨,只在地上跪着不言不语。 天后便道: “前几日便有苗疆国使递了国书,说是倮倮部大祭司吴雪姑带了无数礼物来,想要给孤朝贡。本宫便想没什么好事,什么事能让她亲自来?因此回了不见。不想她竟然在天桥上等着。一声呼哨就将你们勾得神不守舍。可恨蓝卓儿不知自重,竟然跟着她当众调情,最后还跟着她跑得无影无踪——本宫素日待你们哪里不好?竟然如此相负?” 见清儿面无表情,便怒道: “你人虽没走,心却早就飞了!若逮不到蓝卓儿,今日便将你打死,将尸首送给那个什么大祭司,让她看看心上人是如何的死法!” 命人拿来一只皮鞭,作势欲打,却见清儿也不闪避,直挺挺的跪在那里等着挨打,便知他果然一心要走。 狠狠心,刷的一鞭打在肩头,鞭锋到处,月白的褂子登时被撕裂,肩上现出一条血红的印子。 孝逸见天后亲自动手,竟是动了真格的,忙跪在清儿身边,替他求情, “是卓儿私奔,与清儿无关,天后缘何责打清儿?” 天后怒道: “放手!今天必打死了这个贱人才解气,你们就是都走了才好,还道本宫少不得你们?” 再次举起皮鞭,却被孝逸抱住大腿,泣道: “天后不问青红皂白,一顿乱打。哪个要走呢?不想走的打死了也是天后的人,死命要走的拦也拦不住!” 天后怒道: “他哪里是不想走?分明是走不得的——” 又向清儿道: “卓儿处处抢在你头里,两个人跑去外面快活,单把你一个人撇在这里……” 唬得清儿泪落涟涟,比划着道: “天后莫气,他们两个去了,就让清儿在这里陪伴天后一辈子。” “做你的清秋大梦!就是把洛阳城翻过来,他们也绝跑不出本宫的手心!” 吩咐武攸宜全城搜捕,务必把蓝卓儿和那个什么大祭司生擒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7章 憔悴何处芳枝 两仪殿外惊起彷徨 夜深命清儿侍寝,对他也不甚亲厚,一次次的不满意,冷冷的打过来骂过去,竟将清儿折磨得暗暗饮泣吞声,益发思念卓儿和表姐。 孝逸在外面看了心疼,几次护着清儿,都被天后斥退,也知天后最要面子,卓儿当众与苗家大祭司私奔,天后如何能忍下这口恶气? 御林军在全城进行梳篦式搜捕,拿着蓝卓儿和苗山大祭司吴雪姑的图像贴遍了整个洛阳的大街小巷。只说重金悬赏苗疆作乱要犯,竟不提皇宫走了一个面首的事。三天下来城中毫无动静,便命人在郊区一家家搜索。 一日夜晚,武攸宜得到线报,只说见到六七个苗人躲在洛水边上的齐聚庄内,便率军包围了齐聚庄。 先悄悄着几个人摸了进去,就见庄上一片黑暗,却在一处水榭上点着一盏孤灯,卓儿和雪姑赤着身子并肩躺在凳子上,身上只盖了一件雪姑的褂子。 两个缠缠绵绵,浑然不知道危险逼近。 卓儿声音娇媚,搂着表姐轻声道: “姐姐何不早些来,这两年叫卓儿等得好苦!” 雪姑搂着他纤腰,将身子贴近了笑道: “老太婆不是恁般疼爱你们兄弟俩?姐姐若不来,你们两个也未必想起姐姐……” 卓儿“啐”了一口, “谁要他疼爱?姐姐当年就该留下清儿和卓儿,我和哥哥年纪小不懂事,阿母将咱们送给谁便乖乖的跟着去,哪像汋儿哥哥有主见?还说是家国重任?如今阿爹娘亲都去了,族里哪有人记起我们兄弟两个?若不是姐姐不远万里来洛阳接咱们,岂不是要一辈子做死在这里?” 将嘴巴贴近了雪姑,两个便翻滚着黏在一起。雪姑年纪轻,性子又野,比诸天后更加放浪形骸; 卓儿经天后提点,早已不再是不谙世事的青涩少年,几次三番难以自持,两个干柴烈火,叫闹着将水榭搅得莺声燕语。听得房脊上的御林军心旌摇荡,暗骂武攸宜,还不快快开始捕人。 良久方歇,雪姑叹道: “当年我也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姨父吩咐了,就眼睁睁看着你们去!还把汋儿的性命也搭上了。做了祭司以后第一件事便是接你们回去,咱们有苗虽不是兵强马壮,可也不是任人欺凌的积弱之帮。姐姐许下宏愿,今生最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要接着两个小表弟回转苗疆——” “卓儿跟着姐姐刀山火海,去到哪里都成,只是哥哥怎么办?他那个样子,连马匹都坐不得一个时辰,天后如今四处捉拿我们,哥哥如何走得脱?” “无论如何,都要带他一起走,带不走清儿,雪姑也无颜面自己回苗山。” 卓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 “表姐终究还是为了哥哥来的……” “他是你的亲哥哥,难道你也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个冷冰冰的异国他乡?法子总会有的,我已经派人四下里打听过了,清儿就被那个老太婆关在两仪殿内,不如买通了宫内侍卫,偷偷将他带出来,到时再作打算。” “哪有那么简单?天后如今必然对清哥哥看管甚严,姐姐一露头,便是一个陷阱,单等着咱们两个跳下去——” 话音未落,却听瓦面上“啪”的一响,雪姑第一个跳将起来,“噗”的一声吹灭了灯,抖衣服飞身而起。 卓儿披衣跟上,两个擎了兵刃向外便冲。原来院子外头的两个苗族随从已被御林军控制,这边瓦面上的御林军一声唿哨,将二人团团围住。 武攸宜冷笑着站在远处,向蓝卓儿喊道: “小爷如今还有气力抡刀?不如跟着本督回宫,天后顾念往日情谊,或可免了一死。” 蓝卓儿泼风一般,手起刀落砍倒一名军官,笑道: “右将军好不仗义,在房顶等了那么久才现身,想擎个现成的,只怕没那么容易!” 和表姐肩并肩且战且退,渐渐被逼进了一间柴房之内。见里面全是灯油火烛,两个不由得暗暗叫苦。 武攸宜在外面叫道: “蓝卓儿,里面都是柴禾吧?你如今回去大不过是打几板子,赔个情就过去了,难道跟着这个女人执迷不悟到死?” 吩咐众人点起火把,作势要扔进柴房。 雪姑看着卓儿决然道: “本想带着卓儿回转家乡的,不想却这般去了。卓儿可有后悔?” 卓儿眼含热泪, “卓儿跟着姐姐一起赴死,自然无怨无悔。只不过哥哥尚在唐宫,我们这般去了,丢下他一个天聋地哑的人,日后谁来照应?不如卓儿掩护姐姐离开,任凭他们捕去,回到唐宫以后伺机带着哥哥走,姐姐可在外面里应外合便是。” 雪姑犹豫道: “可是,以卓儿的心性,回到那老太婆手里必然受尽屈辱,这样岂不太过难为了你?” “卓儿自忖还不至于被她一刀砍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自然还有聚首的那一天,早晚要将哥哥平平安安的交到表姐手里……” 说毕双泪长流,向着柴房外面道: “右将军,卓儿随你们去,可放我姐姐一条生路?不然的话,宁愿一起葬身火海,绝不屈服!” 武攸宜道: “既如此,本督也不愿斩尽杀绝,你且将兵刃扔出来,自己走出柴房束手就擒,便放了你姐姐——” 卓儿依言走出,御林军放出一条大路,任凭雪姑自去。却将蓝卓儿捆了,送入皇宫。 天后见只捉了蓝卓儿自己回来,不由得怒火中烧,大骂武攸宜废物,竟将那个大祭司放虎归山。武攸宜本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被天后责骂也不是一次两次,故而蔫头蔫脑地蹭出去,吩咐全城戒严,继续搜捕吴雪姑。 天后见卓儿只穿着贴身小褂,又听武攸宜细说了两人在齐聚庄水榭中的艳事,便命人将蓝卓儿用铁链锁上,扔进两仪殿内,单等着吴雪姑上门。 “蓝卓儿,真看不出你还有打把势卖艺的本事,放着富丽堂皇的皇宫不住,跑去农庄上和人家鬼混。可惜你终究还是跑不出本宫的手心。” ——天后冷冷盯着他戏谑道。 卓儿被反剪着双手,跪在地上咬牙不语。天后托起他的下颌,命令他抬起眼睫, “孤知你回来不是恋着旧主,而是要寻机带走清儿,可是孤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不但清儿你带不走,连你自己也要一辈子留在这里。” 卓儿冷笑, “苗家的男人一辈子只想寻一个真心爱自己的女人,卓儿找到了,天后关不住卓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卓儿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天后——” 说到一半,他闭嘴不言。 “原来你是嫌孤老了,不能像你姐姐那样跟你胡天黑地的疯闹?也好,等孤百年以后,你们自然都是要散的。” 天后的心儿都冷了。 “清儿、卓儿和姐姐一起长大情投意合,是天后将咱们兄弟强占了来。” “卓儿可知道追随吴雪姑的后果?你们会给苗疆带来大祸!” “姐姐说了,会举全国全力,迎清儿和卓儿回国。即便搭上合族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笑!小小的苗疆也配说全国?孤看吴雪姑就是想犯上作乱,却借着迎回你们当幌子,你们兄弟两个在孤这里享尽人间富贵,何必被她利用,跟着她颠沛流离、漫山遍野地乱跑?” “卓儿心意已决,天后何必再劝。此生就是为情而死,也绝不后悔!” 天后见他一张俏脸,光着一只脚坐在地上拧来扭去,拼死拼活的要随他姐姐去,面上光火,心中却爱极了他的决绝模样,竟不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只命人将他锁在两仪殿的紫檀大床上,由清儿负责看管照料。 蓝卓儿自从和表姐经过齐聚庄上那两夜以后,对天后再无留恋,任凭天后拥吻亲昵,始终漠然以对。 天后只道他少年心性,一时拧在那,也不忍强行逼他。时日一过,他自然就能渐渐回心转意。因此对两兄弟疼爱如常,食物供给丝毫不差。 到了夜晚竟将清儿抱着一次次求欢,当着卓儿的面缠缠绵绵。可怜清儿一个人应付不来,只好向弟弟求告。 卓儿无法,又怕哥哥受委屈,也只好打点精神勉强应付天后,时间一长也只好屈从。天后便将他手脚上的镣铐卸了,宠爱如常,却始终不允许兄弟二人走出两仪殿一步。 卓儿想念姐姐,身子却被天后霸着,终日长吁短叹,意志消沉。 孝逸冷眼看着蓝家兄弟的一举一动,便知这二人在后宫中已然再无还手之力。蓝卓儿虽然猖狂,可惜却小孩子心性,自己先就恋上了表姐,一心巴望着和表姐双宿双飞,再也无心和自己争宠。 蓝清儿心慈面软,本就面团一般的好性儿,还不是自己说什么是什么?故而将精力转向外面,筹划着如何走出深宫—— 转眼过了立秋,孝逸在那承晖殿廊下细细踱步,方寸之间的地方,他不知用步子量了多少回,两万六千一百三十步。再往回来依旧是两万六千一百三十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量了无数次 ——转眼陪伴天后已过三年,难道就这样一生一世一步步的量下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8章 尽起东吴兵 传檄震神都 这日,天后和婉儿神神秘秘的,整天没有出门,大臣们一个个神情肃穆地来到贞观殿候旨,孝逸便猜,这种场合必然少不了狄仁杰。 偷偷挑了一件宝蓝色的金丝绒长袍,将眼睛揉得红红的,头发披散开,一个人端着一杯残酒坐在廊下,抚着一本《金刚经》,对着那只千伶百俐的鹦鹉叹息流泪。 ——他素日便是这个凄凄婉婉的样子,众人亦不以为意。天后也无心理会他,依旧与众人议政。 狄仁杰从外面匆匆进来,由苏德全引领着经过廊下。却见一个瘦削的背影背对着他,任凭那只鹦鹉不停地戏谑搞笑,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檀郎,檀郎!”,他只是呆呆的望着远方。间或啜一口冷酒,便将那杯儿推在一边垂头无语。 狄仁杰问苏德全道: “廊下那人,可是先前的琅琊王世子李孝逸吗?” 苏德全脚步没停, “可不正是。相爷不必在意!这人十天倒有八天是这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咱们这里上至天后下至宫娥太监,都习惯了,哪天他露出个笑模样,那才是惊为天人。” 狄仁杰经过他身边时,便有一只雪白的波斯小犬娇娇俏俏地跑到孝逸脚边要他抱,孝逸将那小犬柔柔抱起,猛可里抬头见一名身着绛紫官服的老者站在身后,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抱着那只雪白的小犬,慢慢转身去了。 惊鸿一瞥之下,腮间还挂着亮晶晶的泪水;待走得远了,挺直的腰板益发显得弱不胜衣,长长的秀发在风中摇曳,身后的《金刚经》兀自在长椅上,被风吹得劈劈啪啪地胡乱翻卷…… 狄仁杰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 “他如今也有十七八岁了吧?” 苏德全笑道: “可不是,来了也有两三年了,也不是什么有福寿的,天后娘娘恁般疼爱,他却整天价这样不死不活的。” “你们哪里知道他的心胸?——” 狄仁杰摇头道。 苏德全奇道: “相国认得他?” “在宁州往长安时押送时见过一面,那时的孝逸,还是一匹不服输的小烈马,跟着丘神勋那个恶鬼也敢斗法;只是如今看他这个样子,已被天后完全驯服,在后宫中苦捱岁月罢了……” 苏德全弓着身子咳了几声, “纵然心比天高,既做了面首男宠,少不得就在宫闱之间打转,整天价跟着那些美少年争宠夺爱。哪怕先前身份娇贵些,多识得几个字,到了这里也都是一样——” 狄仁杰欲待驳他,转眼却到了门前,便将话儿咽了回去。苏德全撩起帘子请他进去。 却听天后笑道: “相国真是稳得住,还当你不敢来了。” 狄仁杰忙见了礼。天后拿出一分十万火急的扬州急报,语调却慢悠悠的, “徐敬业反了,在扬州建了个什么匡复府,自称匡复府上将、扬州大都督,短时间内聚了十万之众,诸位可有什么计策应对?” 有下臣呈上一纸檄文,竟是骆宾王写来的,这个仕途坎坷的书生竟做了徐敬业幕僚。 一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被小心翼翼放在了天后案头。 天后便笑道: “畏畏缩缩的干什么?当面念给诸位大臣听听,孤与诸位一同分享骆大才子的神来之笔。” 那臣子便朗声念道: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gong。……” 这骆宾王竟然大骂天后乱lun旧事,众臣听了面面相觑,都吓得噤若寒蝉。 天后却微微一笑: “骆宾王竟如此抬举本宫——”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天后闻听,“嗤”的一笑道: “骆宾王文字气壮山河,徐敬业是不是可以成大事的明主就未可知!” 众人见她这样还笑得出来,心中都是没底,不知道她柔美的微笑背后,是不是立刻就要杀人? 那下臣硬着头皮继续念道: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念到这句话,竟自股肱战栗,声音也没了。 天后一拍大腿咯咯笑道: “好个‘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骆宾王真当世奇才也!” 复又向左右道: “有这样的才能,却让他埋没到民间,真是宰相的过错……” 众人一起望向负责选拔官员的凤阁鸾台平章正事李昭德,他也不知道天后这话是什么意思,马上低下头诚惶诚恐,额头的汗也出来了。 天后挥挥手, “接着读!” “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众臣心头。大唐虽然还是李家的皇帝,然则已姓武多年,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无人敢于说出这句质疑的话而已!今被骆宾王喊出最强音,众人胆战心惊,都不知道天后会作何反应。 天后笑盈盈道: “骆大才子的檄文也欣赏过了,诸位可有甚主张?” 便有首席宰辅裴炎站起身来道: “臣等斗胆,徐敬业叛乱乃是针对天后垂帘而来,设若天后下一道旨意,取消垂帘,还政于文明皇帝,徐敬业自然就没了气焰。都说‘名正则言顺’,那时再派兵剿灭或者招安,都好说话。” 天后听了咯咯娇笑, “裴相乃是天皇钦命的顾命宰辅,孤一向倚重。却不知紧要关头也帮着别人落井下石。” “臣说的是大实话!敬业先祖徐世绩,乃太宗皇帝凌烟阁二十四位开国功臣之首,敬业本人家学渊源久历沙场,遍寻朝中上下,能和徐敬业抗衡的还有几个?天后不如借此机会还政于皇帝,尚能保得住全体武氏宗族的富贵身家。不然的话,一旦开战,臣心中也没有把握,能否一举荡平徐寇。倘有一天玉石俱焚,不但天后和陛下都要身处险境,就是武氏一族,也难有善终……” 见天后说话并不硬气,裴炎言语之中便有些肆无忌惮。 天后和颜悦色向众臣道: “诸卿也是这么想的?不妨一一说来听听。” 群臣中竟有十几个一起附和裴炎,那情形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般。 “诸位卿家都来说说看,所谓言者无罪,孤不是小肚鸡肠的妇道人家,诸卿有甚话尽管畅所欲言——” 天后嫣然一笑,拿起帕子抿了抿嘴,右手一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目光落在了狄仁杰的脸上。 狄仁杰便拱手道: “臣以为,徐敬业兴兵作乱,应首先平叛,归政不归政的,倒不是当务之急。” 裴炎便道: “狄相说得轻松,敢是心中已有人选挂帅出征?” “徐敬业也不是三头六臂,区区十万步兵,不过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朝廷只需发三倍的府兵,即可将其合围在长江以南。我方是平定逆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朝堂里寻一个差不多资历的武将便可。” 狄仁杰说得慢条斯理,天后面无表情地听着两人争辩,既不点头也不反对。 “目下设若解决了还政大事,徐敬业没准还会放下武器来降,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难道不是孙子兵法的上上之策?天下百姓也可免了刀兵涂炭之苦,幸甚幸甚!” 裴炎十分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少臣子跟着点头。 “徐敬业一代枭雄,他的胃口哪是还政不还政那么简单?反对天后垂帘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李昭德在旁插话,旁边竟也有人点头。 “不错,一旦徐敬业兵进洛阳,皇帝年轻,我等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哪有力量和他抗衡?不过是引狼入室,请来第二个董卓、曹操罢了。” 监察御史宋璟在旁担忧道。 却忽觉失言,将徐敬业比作董卓、曹操,不是将天后说成是东汉那个无能的何太后?这何太后重用外戚、宦官,屠杀朝廷重臣,最后控制不住局面导致天下大乱,自己也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可不是什么好鸟! 天后听了却咯咯笑道: “徐敬业是不是董卓、曹操孤不知道,但孤绝对不是何后!” 向裴炎道: “裴相可有把握将徐敬业一举招安?若能免了这一场内耗,孤做些让步也是值得的。” 裴炎面上便有些洋洋自得,一捋髭须道: “老臣与这骆宾王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不如让他居中传话。徐敬业的老子在世时,臣也说得上话,摆摆老资格他或许还听。” 天后笑道: “可是骆宾王去年给裴相算命,言说‘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时熟识的?” “天后明察秋毫,连这种玩笑话也知道。” 裴炎吃了一惊,心中暗暗打鼓。 天后忽然变了脸色道: “孤不但知道你们交情匪浅,连裴相想做皇帝也知道!” 裴炎忙跪倒: “此语乃洛阳城小儿浑说,天后不可被谣言蒙蔽。” 天后冷笑着逼问, “骆宾王不是说裴卿有天子之相吗?裴相若不认可,为何不及时上报?” “这——臣——不过是随便听听,哪有这个必要?” 天后向站在门外的武攸宜一挥手, “裴炎串通徐敬业,谋反一事罪证确凿,将这老匹夫推出去,全家斩立决!” 武攸宜答应一声,命御林军夹着裴炎,一直拖出贞观殿。那裴炎还没回过味来,已然人头落地。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9章 香茶一盏 笑向群雄 承晖殿内,众臣见天后说笑着突然变脸杀人,都吓得两股战栗,面无人色。那些刚刚附和过裴炎的,更加战战兢兢,不知如何自处。 “怎么都不说话了?诸位心中谁还有一样的疑问,大可站出来一起理论。” 天后见无人回应,便厉声道: “既然没有疑问,如今便要议一议出兵平叛的事,诸公谁可领兵去会一会那位自命不凡的扬州大都督?” 十几名文臣武将竟无一人搭腔。一来徐敬业将门虎子颇善用兵,若无十足的把握,从天后那里轰轰烈烈请了兵符来,却被徐敬业打得落花流水,反倒不如老老实实地眯着。 二来徐敬业十万大军来势汹汹,《讨武曌檄》写得义正词严,竟有“受命托孤”的意思,因此朝廷一方在气势上反倒弱了些,一旦翻盘,就不知谁是贼、谁是寇了 ——众臣满腹狐疑,哪有人敢上前请命。 武后将檄文“啪”的摔到桌子上,冷笑道: “原来都怕了徐敬业!孤花费巨资养了衮衮诸公,国难当头却无人迎战,好的很,好的很!” 狄仁杰便道: “臣虽不才,愿挂帅前往扬州平叛!” 天后却道: “卿乃股肱重臣,理应坐镇京城,指挥天下各路兵马,不宜亲冒镝矢,前往扬州。” ——狄仁杰乃是文臣,平叛这样的事,确实不适合狄仁杰,天后心中清清楚楚。 又向众武将道: “从今日起,若无人挂帅,便与裴炎、徐敬业都是一路的!你等也不必回府,就在这里坐等徐敬业领兵杀到吧!” 骂得众臣都变了颜色,整个承晖殿内寂静无声—— 忽听殿门“吱呀”一声被风鼓开,门轴响声空旷凄厉,吓得众人又是一凛。 俄而一只通体雪白、眼睛蓝汪汪的波斯小犬,蹦蹦跳跳跑了进来。到了殿中央,见无人理他,便冲着众臣汪汪的叫了几声。 天后正欲发火,却见孝逸跟着跑了进来,叫道: “媚儿,媚儿,怎么到这里捣乱,快快出去!” 抱起那只小犬,向外便走。 众臣见他衣袂飘飘,眉目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却姣好如花,抱着一个雪团似的小犬,两个清风雨露一般刮进来,都不禁心旷神怡,刚刚紧张的气氛也和缓了很多。 天后见是爱郎,哪里还有什么脾气,柔声道: “慢些,慢些,你们急什么?” 狄仁杰灵机一动, “敢问天后,这少年是什么人?” “他便是孝逸了,自从虺冲那里事败,这个孩子就一直在这里陪着孤,竟是个伶俐懂事的乖巧人儿” 天后叫回了孝逸,命他给众臣见礼。 ——反正政事议着也没有结果,狄仁杰又问起,便将他唤了回来。 孝逸向着众臣团团一揖,乖巧坐回天后身边,面上却有些局促,垂着眼睑不言不语。 天后柔声问道: “天及更鼓,孤与诸卿都没有吃饭,孝逸可有什么好吃食奉上?” 众臣都想我们在这里被天后骂了半日,被她要砍要杀的吓得半死,天后看见了美男却心花怒放,可知这世间丑俊竟如此要紧! 孝逸便笑道: “吃的也有,都是一些糕饼茶品,不知诸位可使得?” “正好,把你自己调制的抹茶云片糕和湖州进贡的极品阳羡笋尖都拿出来,刚刚竟忘了这事,这会子孤也有些腹中饥饿呢!” 便有宫人将糕饼用银盘子盛着奉上,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茶几上。又抬进来一套镶金边的紫砂细瓷茶具,上面画着团龙彩凤。 孝逸将手洗净,再焚香煮水,待水沸二遍,将馨香扑鼻的阳羡茶饼捣成碎末,倒入竹筒中,缓缓加进沸水里。舀出一瓢备用,再加些盐和胡椒、香料等物,三沸之后将外面那瓢茶汤兑进去,香气立刻就扑鼻而出。 众臣眼花缭乱的看着,连口水都要流出来。 孝逸命宫人将茶汤舀出,给大臣们每人倒了一碗,一连五轮之后竟不再给。 孝逸和天后的杯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一对磨刻百果白玉杯,通体透亮晶莹,而大臣们手里的都是鎏金的天马流云茶碗,做工也极其精美考究。 众臣都是饥肠辘辘,拿起糕饼吃了一口便觉得香甜爽口,实在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再喝那茶汤,咸香扑鼻,不由得对孝逸赞不绝口。 孝逸便道: “这些茶采自阳羡离墨山,乃是背阴山崖上极其稀少的紫色笋尖,又用当地绝无仅有的玉女泉水烹煮而成,再加上这把天下独步的阳羡紫砂壶,因此号称“阳羡三绝”,品茶之时若少了这三样中的一样,便算不得喝了阳羡茶。诸公若喜欢,便包一些回去慢慢品尝。至于这阳羡紫砂壶和玉女泉水,也可着人一一送到各位府上……” 众人忙称谢不已,都说今日算开了眼,既品了极品阳羡,又见识了孝逸如此高雅繁复的茶道。 天后嗔道: “拿了孤的贡品到处送礼,好个不知羞的小猴子——” 孝逸摇着洒金折扇轻笑道: “其实天后私下里也是一样的意思,只怕还嫌臣送得少。” 李昭德难得见天后露出笑容,打趣道: “今晚多亏孝逸到来,不然臣等怕要被天后骂死……“ 狄仁杰道: “如此便让孝逸经常坐在这里,公等启奏请事岂不容易很多?又有极品茶汤喝,莫说议个一夜两夜,就是十天八天也使得。” 众人齐声附和, “使得使得!如此最好,封个什么官,方能总是坐在这里呢?” ——竟有人真的沉吟思索起来。 天后佯怒道: “你们想的倒美!孝逸在孤身边时日已久,连孤也舍不得放他外面去。你们休要打他的主意!” 李昭德顺势道: “天后刚刚责怪臣竟让骆宾王流落民间,如今现放着孝逸这么好的人才,如何能够让天后一个人独霸了去?” 众人忙不迭一落初文学头称是。 狄仁杰道: “李大人只是空谈,还不赶快问问三省六部哪里放空缺,立马补了去,免得天后后悔就迟了!” 其实群臣早就知道天后打算让李孝逸出去外任的事情,只不过天后上次提议上折子劝进,范围仅限于几名武家的亲信重臣,便被荣国夫人暗中做了手脚,嘱咐他们逆着天后的意思上了折子,自言出了事情自有太夫人顶着; 再加上李孝逸面首男宠的身份,因了薛怀义在朝廷中一向胡作非为,李昭德等人乍听到这样人求官,便头大如斗,巴不得能推就推出去,故而竟对天后的提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致让孝逸出去做外臣的事情耽搁了下来。 今见孝逸聪慧懂事,又出身豪门世家,对朝廷规矩样样通晓,断不会像薛怀义那样的市井泼皮无赖,得了势便在朝堂上无所顾忌、横冲直撞。 又在天后面前事事吃得开,众臣都觉得此人若是做了外臣,不但不会骄奢淫逸,反而会有诸多好处。便一迭声邀请孝逸做外官,也算圆了天后的一个心愿。 李昭德道: “入秋以来礼部出了好几个空缺,孝逸若不嫌弃,正好出去走走看看,天后这边也不耽误什么,得空转转,只当是散散心情。” ——众人一起笑他,哪有宰相如此邀人做官的? 孝逸听了心花怒放,却推辞道: “在下才疏学浅,又年轻没甚见识,恐出去了就给天后闯祸,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后宫里的好。” 天后安慰道: “你若能出去做事,孤不知少看你多少长吁短叹。——礼部也没什么操劳的,就在那里先落个脚,爱去不爱去也都由得你。” 众人一起称是,孝逸也只好作揖谢过众人。 天后见天色已晚,竟说出兵扬州之事明日再议,高高兴兴放了众臣回去。又命孝逸将众臣送出大门口,孝逸给每位大臣都包了一份极品的阳羡紫笋和抹茶云片糕,方恭恭敬敬的拱手而别。 又嘱咐苏德全务必将那阳羡紫砂壶和玉女泉水亲送到各人府上。 李昭德笑呵呵的向孝逸道: “礼部那里老夫去打招呼,往后事公子好自为之。” 孝逸忙千恩万谢的送走。 狄仁杰慢腾腾走在最后,孝逸见众人都去得差不多了,便屏退宫人,走上前深施一礼, “今日之事,多谢相国成全,孝逸没齿难忘。” 狄仁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 “倒是那媚儿进去得极是时候!公子天生伶俐通透人,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天后又乐见其成。老夫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孝逸便道: “顺水推舟也要有人肯推才成,相国大恩大德,容后再报。” “其实外面为官,也未必像公子想得那么舒坦,人事之复杂比诸后宫更加纠缠不清,老夫不过见公子郁郁寡欢才出手相助,日后公子修行成怎样,全凭自己。” “孝逸一定不负相爷厚爱,做官做人,都务求不负天地君亲。” “薛怀义榜样在先,老夫只求不是把第二个薛怀义推到人前吧。”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0章 八品小吏难坏绝世才郎 孝逸听狄仁杰竟拿自己和薛怀义相提并论,脸上臊得通红,幸亏是夜晚,才没被狄仁杰看出来。 忙跪下道: “相爷过虑了,孝逸是什么样的人,相爷日久天长便知分晓”。 “老夫当年在宁州之时,因着孝逸平地一声吼,便认定你是个是个宁折不弯的铁血男儿,不然也不会出手相助。但是时过境迁,一个人会变化成什么样子,就是孝逸自己也说不好吧——” “不管世事沧桑,孝逸都会始终如一,断不会一朝得势,就不知深浅,骄狂恣肆。” “口说无凭,咱们约法三章,日后孝逸若有乱议朝政,臧否外臣,骄奢淫逸中的任何一项,你就自请离职吧。” “孝逸谨遵相国教诲!” 狄仁杰挥着袍袖去了,留下李孝逸独自沉吟良久,方站起来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承晖殿。 天后恼道: “狄仁杰又摆什么官威,倒把小猴子吓得磕头作揖的?” 原来天后在楼上见这二人说话,早等得不耐烦。 “倒没说什么,相爷只是说了些勉励的话。” 李孝逸闷声闷气的道。 “也别尽捡好听的说!朝中谁人不知?但凡被他板着脸当面教训过的,有个地缝都恨不得钻进去。刚刚搭了把手,回头就把孤的小凤凰吓得神不守舍的。你也不要理他,虽然他顺水推舟的说了几句好话,难道礼部这个官儿还是他赏的?” “天后也别太过宠着臣下,以防大家不由自主的,拿臣和薛怀义比较。” “若被这些个老夫子拿住,这个官场可有得孝逸受了。孤的美人,做个王爷国公也使得,如何受他们挟制?” 天后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只将孝逸揽在怀里,抚着后背轻轻安抚。 三日后孝逸早早起来,穿上一件青色的朝服,黑色皂靴,由苏德全陪着,乘坐天后的全副銮驾赶往礼部。 天后见他比自己起得还早,又是沐浴,又是香薰,将一头乌油油的黑发拢住包在头巾里,再戴上一顶乌纱。那件朝服将他的好身材齐齐的盖住,便心疼道: “当的什么破官?这样的衣着只是可惜了小凤凰的好样貌。” 孝逸笑着搂住天后, “不过是出去走走,傍晚便回,天后等着臣。” “你不哭便好,其他也都由得你——” 天后见他兴高采烈,也由得他去。摸一摸带着余温的被窝,心中却有些空落落的。 却说孝逸坐着銮驾来到礼部的衙门口,便有尚书和四名侍郎率着全体礼部官员出门迎接。孝逸忙下车和上司、同僚见礼。 那尚书王林德年纪老迈,在朝廷中一向是个三脚猫一样的人物,对所有人都是不冷不热、礼仪周全。 洛阳官场中人早就知道薛怀义是个什么德行,今见孝逸能下车和自己客客气气打招呼,已经受宠若惊。众星捧月般忙不迭地请进衙署。 这尚书命侍郎和员外郎将孝逸安置在案署上,按官阶不过是个正八品的记室,几名正四品、正五品的官员却全部围着,一叠声问他需要什么,哪里不满意。 孝逸初来乍到,见这些人诚惶诚恐,便知他们都拿自己当成天后的面首,怕的是自己跟天后的枕边风,心中一阵悲凉,也知这个局面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只好默默忍了。 时近中午,侍郎和几名员外郎各自退回衙署,只留孝逸一人在桌案旁边。其他几名记室都远远的噤声,彼此揖了一揖,走开去各忙各事。 孝逸闲得无聊,又不好各处乱走,拿了一本礼部历年的公文文札,粗粗地翻看。 却见都是些朝廷历年祭祀、典礼和科举的繁琐规矩,不由得头大如斗,却勉强诵读,默默记忆; ——若刚来便露出骄狂样子,只怕传出去被李昭德等人笑话,狄仁杰那里又要吃他教训。 读了一些时候,眼见得无人和自己搭话,便借口寻找茅厕慢慢踱出,四下里走走。 那礼部衙署不大,里面也没甚花草,他一个人从里面踱到外面,亦有人远远见了他鞠躬便去,他也各个回礼,只觉得这些人对自己不甚亲厚,连面上都淡淡的。 悄没生息的走到茅厕外面,正犹豫着是否进去。忽听里面两人交谈,一个道: “可见到那个面首?生得果然俊俏,腰板拔得倍儿直,脸蛋儿粉粉嫩嫩,肥嘟嘟的嘴唇鲜润欲滴。男人见了都销魂!” 另一个道: “可不是,这个模样还出来做什么,在后宫守着天后便有无穷的权势财富——” “轻声,被人家听见,治你个大不敬,全家都没了小命!” “大唐有谁不知道这位前琅琊王的世子爷呢?他既出来了,免不得被人评头论足。” “在那里捧着文札读了一上午了,看人物倒是不像先前那个阿师的骄狂无知,天后的品味倒是越来越高。” “不过是刚出来装装样子罢了,你道他还能真的埋头做事?天后那里谁来应承?一个八品小吏却坐着天后的全副銮驾,你看看他那排场就知道不是普通人了。” “原来竟是比薛怀义更矫揉造作的人物……” 两个解了手,一路议论着走了出来,抬头却见李孝逸冷冷的站在门外,便一脸尴尬,忙不迭的躬身施礼。 孝逸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那两个一溜小跑着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咬着嘴唇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容易挨到了散班时分,草草地和几名员外郎打过招呼,便登上銮驾头也不回的去了。 那几个员外郎送出门外,见他板着一张脸,不知道哪里惹他不快,心中都是七上八下,不知如何自处…… 苏德全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命人撂下銮驾帘子,回转唐宫。 却说天后这几日忙于平定徐敬业叛乱的事,日日都和群臣熬到深夜才回。见他已然睡下,也不舍得打扰,第二日早早起身,又见他在园子里耍弄刀枪,也没有多问,上朝自去。 一连三日下来,天后难得有了空闲。却发现孝逸再不肯去礼部,只在承晖殿里喂喂鸟,弹弹琴,便拉过来奇道: “谁这么大胆子,敢惹小凤凰不快?” 孝逸垂头不语,只是道: “天后尽管去忙,臣只是身体不适,过几天自然便去礼部做事。” 天后抚了抚他的额头,也不曾发热。 “莫不是王林德那个老眼昏花的怠慢了你?” 孝逸摇头,天后便道: “孤谅他也没那么大胆子,这又是为的什么?第一天还兴冲冲地,两三天的功夫就像霜打的一般?” 问苏德全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自己在衙署外面候着,小爷第一天就冷着脸出来,必是里面有怠慢的地方…… 天后命人传来礼部尚书、侍郎和几个员外郎,厉声问道: “你们几个可是看孤忙于军务,没时间管束你们,你们就蹬鼻子上脸了?如此不如将你们送上扬州前线,和徐敬业拼命去。” 唬得几个人跪在地上不住叩头。 几个人绞尽脑汁猜了半天,也不知道小公子因何不快。王尚书便道: “难道是因着没事可做,心中便感觉受了冷落?过两日天后要大封武氏先庙,公子既已赐了武姓,不如在里面担纲做个重要司仪,大家众星捧月一般,也让他玩得开开心心的。” 天后便道: “便是这样了,那便让他在宗庙里宣读圣旨,这个事情要一个口齿伶俐、相貌堂堂的,他自是做得来。” 原来天后因着徐敬业作乱,想着自己虽然执掌权柄,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便大封武氏祖先为帝,甚至上推至武氏七世祖,按照天子七庙的制度在洛阳神都大行祭祀。 却把李唐宗庙将为五庙,更名为享德庙,眼见得就是对外宣告:武家权势已然完全凌驾于李氏之上,李唐连宗庙都被废黜,下一步是什么,任何人心中都清清楚楚…… 这样大的祭祀活动当然要由礼部全力操作,天后见孝逸怏怏不快,只当他是没甚玩耍的地方,便给他安排了一个出头露脸的差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封禅圣旨。 这样安排自然也是在群臣面前,将爱郎拿出来显摆的意思。 孝逸听说要自己担纲万象神宫祭祀的司仪,初时只推说自己愚蠢笨拙难当重任,拧巴着不肯接受。 以自己被废黜的李唐宗室身份,却能出现在武氏七庙的家祭中,外人看来该是何等荣耀之事? 这事对前朝宗室来说,只怕比他做面首还要更加让人恶心。 但是天后命令已下,他推了两次以后,倒像是对武家七庙抵触一般,怕惹天后猜忌,也只好硬着头皮认命接受。 暗想这折节屈膝果然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床上做了面首,外面还要祭祀人家祖宗七代,连自己的姓氏都弄丢了,我这样的人,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面! 到了祭祀的正日子。武家人喜气洋洋扬眉吐气,天后命皇帝李旦带着太子成器,在已经修复的万象神宫陪从祭祀。 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唱了主角,事事忙在头里,皇帝和太子则变得可有可无,无人问津。 孝逸被安排在祭祀最紧要的地方出来宣读圣旨。哪知他刚刚站出来,荣国夫人便第一个发难。 向着礼部尚书几个冷冷道: “你们几个枉活了几十岁,连这点规矩也不懂?他是什么身份,竟安排在武氏七庙的祭祀中,莫说越王家已经被贬为庶人,就是如今李唐的旧宗室,也不允许出现在武家的宗庙里。还不快给老太婆乱棒打出去!” 荣国夫人一屁股坐在万象神宫的大殿上,整个祭祀立时停了。 王林德等人本待拍天后一个马屁,谁知却被荣国夫人兜头一盆冷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都一起望向天后。 天后见孝逸端着圣旨满脸尴尬,便想若此时撵他出去,只怕那张嫩脸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 上前安慰母亲道: “总是礼部他们安排不周,如今不来也来了,母亲且将就些,将这个仪式过去也就算了。何况孝逸已然赐了武姓,和他那个家族也没甚关系了——” 荣国夫人怒道: “他连李姓都没了,如何还配姓武?如今祭祀里亚献和终献是天后的儿子和孙子,老妇也不好多说,只怕下次祭祀顺理成章就要改成承嗣和三思。这样泾渭分明的事连田舍翁都懂,王林德他们几个礼部的混账,不知用了什么鬼话蒙蔽了圣母神皇。天后让不祥之人参与祭祀,不怕搅了武家的风水和血统?” 坚持不肯起身。 天后也是无法,便命孝逸道: “爱卿且外头侯旨吧……” 又将礼部尚书王林德削职为民,侍郎马萧连降三级,荣国夫人才肯站起,将就完成了这个祭祀, 李孝逸本就不情不愿,勉强来了却被荣国夫人当面羞辱了一场,不由得气结,冷冷的撂下圣旨,在众目睽睽之下快步离开了万象神宫。 出得殿门,见文武百官一脸讶异,不由得面色惨白,眼泪忍不住一颗颗滑落下来。 皇帝和太子都垂头无语。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1章 仓皇出逃 兄弟诀别 天后大宴群臣,深夜才回到承晖殿,见孝逸眼泪涟涟的对着灯坐着,抱着安慰了好些时候。 夜深,见他自己也哭得累了,也便哄着爱郎睡下。自此孝逸再也不肯去礼部衙门一步,第一次出仕便草草收场—— 这日孝逸在后宫中闲得百无聊赖,便命苏德全陪着去两仪殿看那苗家兄弟两个。 悄悄走进两仪殿,却听里面没有一点声音,御林军外面把守得铁通似的,里面防范却甚是松散。 孝逸和苏德全蹑手蹑脚走进内殿,轻轻拉拽,殿门从里面锁上了。便踮起脚尖,将粉红色的茜纱窗子捅了两个洞,向里面望去。 却见一个女子和蓝家兄弟躲在芙蓉帐内正乐不可支。三个人悄没声息的腻在一起,嬉笑着亲吻翻滚,却忌惮着外面,只发出吃吃的声音。 那女子下意识蓦一回头,孝逸吃了一惊,原来竟是那个天桥上见过的苗家大祭司——吴雪姑。 两个目光电光石火间刚好对在了一起,吴雪姑目光凌厉暴起,吓得孝逸和苏德全撒腿就跑。 哪知苏德全腿脚慢些,被门框一绊,“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孝逸回身拉他,两个起身时,却哪里跑得掉? 被吴雪姑戳指一点,孝逸向后划开,反手一掌推出,谁知后面却被蓝卓儿无声无息地攻到,后背一冷,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苏德全被雪姑从地上拎起来,见小主子被制住,哪里还敢动弹挣扎,只是低声道: “大祭司饶命,凡事都好说——” 二人命悬人手,知道事关生死,若大声呼喊,只怕会惊动御林军,弄不好来个玉石俱焚,可是不上算得紧。 吴雪姑骈指点了苏德全穴道,将他撂在一边。却将衣服穿好,走到孝逸身边,见他也是个灿若桃花、明**人的美少年,笑道: “老太婆哪来的好福气,枕边人个个俊俏婀娜,我却一个也没有。” 孝逸也笑道: “大祭司若喜欢,也收了孝逸一齐回苗山去,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卓儿气道: “姐姐莫信他信口胡诌,汉人狡诈得紧,最爱口是心非。” 吴雪姑“哼”了一声,从褡裢里拿出一枚丸药,用手掌托着送到孝逸面前, “吞下这枚腐骨蚀筋丸,这里面是二十四味蛇蝎毒虫精炼而成,十二个时辰之内如无解药,便会全身溃烂肿胀而死……” 凑近了他,将丸药送到他嘴边,轻声道: “只消你乖乖听姐姐的话,就给你解药——这么漂亮的脸蛋,烂出几个大窟窿岂不可惜?” 孝逸眼珠子清凌凌转了几转,一张嘴就将那枚药丸吞了进去,笑道: “若没了孝逸,姐姐如何带得走两个嫡亲的好弟弟?凡事听凭姐姐吩咐便是——” “我正愁如何出去,却被你撞上门来。赶快便叫一辆车,大家一起出宫,到了外面,本祭司决不食言,必然放你归来。” 孝逸无法,望向苏德全,两个命悬人手,也不敢不依。只道: “只是不知御林军能否放姐姐出去。” 雪姑便道: “我是扮了宫中的洒扫丫头混进来的,你们能出去,我便出得去。” 孝逸无法,和苏德全硬着头皮打开大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天后有旨,明儿就是九九重阳节,着孝逸带着清儿和卓儿往慈恩寺进香还愿,且去准备车驾来。” 苏德全手上还有进出宫门的腰牌,御林军虽然觉得事出突然,见大内总管亲自到来,哪敢耽搁? 没几刻便将那车驾整饬齐整,几个人钻进马车缓缓出了两仪殿,一路上竟然没甚阻拦,出了玄武门,便命驾车人策马狂奔。 雪姑将清儿抱紧搂在怀里,只怕他身子骨太弱,受不得颠簸。 孝逸见了,一双妙目在清儿身上飘来飘去,心中只是暗暗惋惜,几番聚首,终是擦肩而过,清儿就这般走了,两个人的缘分岂非太浅…… 清儿偎在表姐怀中,车子空间又小,分明感觉到了孝逸的情意,却将脸儿别开了,不去望他。 转眼到了洛水边上,吴雪姑撮着手指一声唿哨,几个苗家随从自渡口深处远远地驶来一艘驳船。 正等待间,却见码头上尘土飞扬,飞奔来一队铁骑,为首的正是左军将军陈锡和牙将周培公。 原来当日玄武门的当值将军正是周培公,他见孝逸和苏德全带着清儿卓儿、一名丫头未经提前通报,突然驾车出门,心中煞是疑惑。因着苏德全递上腰牌,也不好过多盘问。 却见孝逸皱着眉头,那几个人面色端凝,根本不像进香朝拜的样子。 宫中都知孝逸素与清儿、卓儿不睦,他们一起匆忙出游,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放走几人之后,向陈锡回报,只说心中疑问,陈锡何等老辣,乍闻便知不妥。忙点齐了一队人马,循着马车的痕迹一路追赶,果然一直追到渡口,便知不妙。 吴雪姑“倏”地抽出鬼头弯刀,扯过孝逸,用铁臂将头颅夹着,卓儿也将苏德全挟制住,向着陈锡厉声道: “都给本祭司退后,不然你们就是来给他两个收尸的!” 吴雪姑身材高大,不比孝逸矮了多少。上古苗民传统,女子务必强壮孔武,男子方能纤细高挑的依偎在女子身边受她呵护,苗山上所有财富和土地都是女子的,女子可以拥有数不清的男人,而大祭司吴雪姑更是女子中的豪杰,豪爽气概丝毫不输汉家男子。 众人见孝逸束手束脚的被拖着走,也不敢强行突破,只好慢慢跟着,将包围圈逐渐缩小。 那艘船划到岸边,吴雪姑命卓儿丢掉苏德全,扶着清儿先行登船,却将孝逸拖着,一起上到船上。随从摇橹荡了开去。 众人见雪姑拐着天后的三名爱宠即将逃脱,心中极是紧张。 只是张弓搭箭,在岸上站成一排,却怕伤到了哪个,不敢放箭。又有人手忙脚乱的呼唤船家,真是乱作一团。 孝逸突然巧笑道: “姐姐抱得恁般紧,好叫孝逸透不过气来,不怕卓儿吃醋?” 伸臂揽过雪姑腰肢,将鲜润欲滴的嘴唇向雪姑凑过去。 雪姑本就爱他风情万种的娇俏模样,被他一搂一抱,身上痒痒酥酥的,松了手臂道: “不要闹,到了苍山洱海便放你上岸。” 卓儿冷着一张脸,刚要说什么。却见孝逸浅笑着慢腾腾挪到清儿身边,趁着卓儿面向雪姑的时候,伸手一把将清儿扯在怀中。 卡住清儿喉咙,靠在船舷一侧,厉声道: “停船,快放了我们上岸,不然就掐死他!” 船面狭窄,众人眼见他控制住清儿,逐渐围拢过来,只是小船开始严重侧倾。 吴雪姑举起鬼头刀冷冷道: “你身上有我种下的奇毒,这般不听话,不怕肠穿肚烂,死得恁般难看?” 孝逸冷笑道: “能抓个清弟垫背,孝逸也不赔什么。” 雪姑见他手上用劲,将清儿憋得脸儿青紫奄奄一息,咬牙道: “好,就放你们上岸”。 放下鬼头刀,命随扈将船靠岸。 岸上御林军见船上局势瞬息变换,周培公率了几名高手,飞身跃上小船,双足在船头一点。搭着孝逸胳膊,将他和清儿拽上码头石阶。 陈锡见周培公得手,挥手命岸上弓箭手一齐放箭,射退船上众人再寻机抓捕卓儿。因为卓儿不是第一次逃脱,手上朴刀狠毒无情,御林军对蓝卓儿颇为忌惮。 船上众人且战且退,用手中兵刃拨打雕翎,两名随从中箭落水。卓儿忍不住埋怨姐姐道: “早说过这人诡计多端,将天后都骗得团团转,姐姐偏偏不信,如今连哥哥都搭上了。卓儿是死也不回去了,难道扔了哥哥走?” 雪姑吃他责怪,也满怀歉疚,向部下发狠道: “你等保护三王子回转苗疆,雪姑不救了清弟回来,誓不罢休!” 大喝一声,暴起身形,乍起一丈多高,飞身来到岸上,向着御林军挥刀猛砍。凶猛泼悍,如入无人之境。 卓儿欲待跟随,却被那些随扈拦住,小船飘飘荡荡,瞬间驶离了洛阳渡口。 孝逸和清儿早已被众人拥着,躲进那架马车狂奔。 雪姑将一名御林军砍落马下,飞身上马,也向着马车奔去。却不断被御林军包围拦截,眼看着马车越去越远。 御林军死伤过半,周培公咬着牙顽强缠斗,拼死也要护着那架马车,不让雪姑靠近。 雪姑在马上纵声狂啸,孝逸却在车内探出头来,叫道: “不劳大祭司远送,孝逸必会一生一世善待清弟,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雪姑红着双眼,架住周培公的长枪,在马上抄起一个布袋子,抡圆了向孝逸飞过去, “记住你说过的话,他年雪姑必来洛阳,带走清弟。” 又声嘶力竭道: “清弟保重——” 明知道清儿听不见,却呼啸着纵马而去。 御林军无人拦得住她,只求她能放弃追赶,由得她自去。 孝逸拿起雪姑遗留那物,竟是一瓶解药,知道雪姑因为照顾清儿那句话,竟放过了自己。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2章 “傻”培公应对失仪 天后本就因为徐敬业发兵一事弄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点了黑齿常之为帅,却要整顿军力,清点粮草,大唐几十年都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内战,遣兵调将哪一样不要亲力亲为? 忽而听说孝逸和清儿卓儿一起被吴雪姑劫走,不由得怒火中烧。派了武攸宜点齐兵马追赶时,却见陈锡已经载着美人平安归来,方心下稍安。见兄弟两个只剩下了清儿,便叹道: “真是要走的拦也拦不住——” 吩咐将清儿仍旧锁在两仪殿内严格看管,又想吴雪姑好大本事,竟然偷偷混进了皇宫大内,若不是这几日国事繁忙,孤只怕也会着了他们的道。 还好劫走的是孝逸,他聪明伶俐,见机又快,竟能带着清儿平安归来。 复又责怪苏德全,如何管理的内廷?竟连大内总管也一起被劫持,吩咐:罚俸半年,怜他年纪老迈,将一顿板子记下。 第二日又将陈锡召到承晖殿来,论功行赏,封了一个关内侯,赐了无数金银锦缎,安慰了好些话。又问起家中子侄,陈锡便道: “三个儿子,一名侄儿,侄儿易之就在左军供职,已经官至游击将军。儿子昌仪和昌宗年及弱冠,尚未出仕,还有一名幼子刚刚出生”。 天后便道: “游击将军就擢为宣威将军吧,昌仪和昌宗也赏在御林军供职,哪天都带来给孤看看,也为他们寻个高一些的出身。” 陈锡忙跪倒谢恩。 孝逸在旁边百无聊赖地逗鸟,撮着口哨道: “倒是周培公也不可不赏,这人心细如发,见孝逸经过玄武门时皱着眉头,便断定有事。若没有他,只怕臣如今已经到了苍山洱海。” 天后道: “这个周培公是什么官阶?” “正九品的仁勇副尉。” “那就提拔他做个正八品的宣节校尉吧。小小年纪,难得他有心。” 陈锡也在一旁谢过。 却见孝逸跟着那只鹦鹉斗嘴,鹦鹉喊一句“檀郎檀郎”,孝逸应一声“傻瓜!”,鹦鹉便回道: “傻瓜爱天后!” 孝逸伸手打他,那鹦鹉嚷道: “天后救命……” 天后笑道: “和鹦鹉也玩得这般开心——老将军莫笑,他这也是闷得慌,天天都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陈锡回道: “小公子得空不如去左军走走,臣的侄儿易之和公子年纪相若,身边也都是年轻的将军,他们散班后饮酒歌唱,玩得甚是开心。公子这年纪,刚好和同龄人在一起”。 孝逸未置可否,盯着鸟笼子若有所思。 天后便道: “只因了上次礼部的事,弄得孝逸再也不想和外面打交道,孤只说这样下去不行,易之若常来宫里走走,也好多陪陪孝逸。” 陈锡回道: “这个好说。” 看了一眼李孝逸道: “神策军仪仗队目下正缺一位从四品的明威将军,负责天后仪仗的训练督导。小公子若有空闲便接手过来,名位落在左军帐下,这些世家子弟若没一位硬气一点的,也真是不好管束。” 天后的神策军仪仗队刚刚组建,都是从各军中抽调的上上人才。陈锡这话等于力邀孝逸去左军供职,正好说在了天后的心坎上。 “孝逸在你那里孤当然放心,不过他年纪轻,资历浅,当不得重任。神策军又比不得礼部,都是些要紧的差使,只怕他在你那里误事——” 陈锡忙道: “汉光武帝曾说‘仕宦当做羽林郎,娶妻当娶阴丽华’,可知神策军仪仗队的领军将军,该是何等威风?小公子身手不凡相貌堂堂,这明威将军正好给公子准备的。” 孝逸将那只媚儿抱在胸前,笑道: “陈老将军莫非钱粮上短缺,要孝逸保证这神策军仪仗队的供给?” 陈锡捋着胡子躬身揖道: “公子冰雪聪明,真是一语中的。老夫确有私心,小爷来了我左军,不但神策军仪仗队名分上要彻底归了老夫,和右军最终做个割舍。里面的钱粮供给更是不可小觑。左军军备从此也更宽绰些”。 天后“哼”了一声, “早说你这老倌,最会算计!虽在战时,何曾短少过御林军的钱粮柴米?你却到孤这里哭穷!听说你那爱妾又给你添了一个男丁,难不成娘家最近逼得紧些?” 陈锡呵呵干笑道: “天后真是消息灵通,不过养个小妾的银子臣是出得起的——小公子来了便知道,神策军里面好玩得紧,和着小兄弟们跑跑马,耍耍刀枪,哪里像礼部那样的枯噪无味?” “你只捡好听的撺掇他,日后他哭哭啼啼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方知这个妖孽也不是那么好安置的——” “天后只管将小爷交给老臣,保管让他天天开开心心,蜂儿蝶儿一样地围在天后身边。” “如此你便是天下第一功臣了……” 天后竟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陈锡又将侄儿易之唤进来给天后行礼,却见此人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顶盔贯甲,腰悬宝剑,生得细腰扎臂虎虎生风,披着一件绛红的金丝斗篷,颈间挂着一块镶嵌了羊脂白玉的金麒麟,行走起来麒麟金链子和盔甲撞击叮珰作响。 面上肤如凝脂,长方脸通官鼻,薄薄的嘴唇。眼眸细长,笑起来如同一轮弯月一般,竟是一双娇媚的丹凤眼。 天后见了竟有些惊艳,向陈锡道: “御林军中竟有这么漂亮的将军,怎么孤素日竟从未见到?” 陈锡含笑道: “天后眼里只有孝逸一个,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天后回过神来,尴尬的看了一眼孝逸,见他也愣愣地看着陈易之,便道: “这个弟弟可好?让他天天陪着你玩。” 孝逸半晌方道: “陈将军好生面善,竟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易之也笑着回礼: “末将也觉得公子亲切,竟不知是不是前世有缘呢?今日方得一见,幸甚幸甚!” 声音悦耳动听,将“世”说成了“巳”,竟有些咬舌,不过听起来三个巳字撞在一起,格外娇憨可爱。 陈锡道: “易之自幼随他父亲在苏州任上长大,这两年刚刚到洛阳,因此口音一时还改不过来。” 天后笑道: “你们若前世见过,就必然跟孤也熟识。明崇俨给孝逸算命说,他竟是孤上辈子未曾过门的红颜知己。” 孝逸抚着媚儿雪白的绒毛, “天后的红颜知己只有一位吗?焉知不会还有一位苏州的?” 说得易之脸颊绯红,两腮看上去如同醇酒一般,天后不由得目光都在他身上打转。 孝逸也在旁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举起媚儿戏道: “这个弟弟好颜色,不如就将他留下,也在宫里陪着媚儿玩?” 天后知他嘴上凌厉不饶人,当场赐予了易之宣威将军印信,叮嘱他常来后宫走走,由他叔侄告辞了出来。 见那二人去后,天后竟有些恍恍惚惚的神不守舍。那只鹦鹉兀自在那不停呱噪: “傻瓜爱天后!傻瓜爱天后!……” 孝逸喂了一把米粒,轻轻拍了那鸟儿一巴掌, “大嘴巴,就是一根肠子——傻瓜养的鸟,也的确够傻的。” 天后见他意有所指,忙收敛了心神,吩咐苏德全给孝逸准备马匹盔甲。 三日后清晨,孝逸披挂整齐,天后见他雄姿英发英挺迷人,益发疼爱,搂过来上下打量, “孤见易之身上金麒麟叮当作响,孝逸身上也该系个什么,走起路来好听得紧。” 不由分说将一串金铃铛和那块龙凤玉佩一齐系在他腰间,仔细观瞧, “这便好些。” 孝逸走到门口,却嫌那铃铛太响,解下来系在媚儿颈子上,腰间只留了那块玉佩。 到了左军军帐,孝逸远远弃了銮驾,由陈锡迎进左军帅堂,给他介绍副将军和营中诸将。 众人一一见礼,除了左军副统领归德将军隋直以外,都以年轻将领居多,诸将见孝逸随和谦逊,都有意和他亲近,气氛格外轻松。 易之领着孝逸到帅堂内外和营房各处走走。 陈锡有心,特意为神策军仪仗队的领军将军设了一处指挥所,里面装潢陈设都是崭新的,显见是三日之内突击出来的,孝逸心中颇为感激。 易之为人话语不多,却很贴心,孝逸只怕他对前日宫中的几句话被他怀恨在心,又因为初来乍到,对他格外加着几分小心,却不想易之说说笑笑,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孝逸暗想,倒是自己多心,错怪了他。因此竟不再对他冷嘲热讽。 孝逸在营中转了半日,始终不见周培公,便向易之道: “那位周培公周校尉今日当值吗?怎的竟不在营中?” 易之想了一想道: “领军将军不说,末将倒是忘记了此人——” 便问培公在哪里,属下回禀, “周校尉不当值,必在营房内饲弄那些鸽子——今日校尉以上军官都来帅堂迎接明威将军,只他说有鸽子生了病,因此告假,一头钻在营房内,半日都不曾冒头。” 易之便笑道: “周校尉就是这个脾气,待鸽子竟比大家都亲。领军将军要见,末将即刻传他过来……“ 孝逸便道: “罢了,反正也没甚大事,他的宝贝鸽子在哪,不如就去看看。” 易之道: “路是不远,只不过营房内一阵阵鸽子粪骚味,只怕熏到将军。这里信鸽原本是归他驯养的,自从提了校尉以后,就不用他管了,谁知他还是一味的喜欢,终日的和这些飞禽为伴。” 见孝逸执意要去,也知前次亏得周培公发现端倪,才将孝逸从吴雪姑手中救出,孝逸如此,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当下陪着孝逸一起,来到了周培公的营房。 孝逸一走进去,就见里面昏昏黄黄的,骚臭味扑面而来。一排排的鸽子笼子将营房挡得严严实实。 到了最里面,培公身上一件青灰布袍,抱着一只灰色的信鸽正在喂药,那鸽子扑扑楞楞,抖了他一身的羽毛和水渍,培公一个人左右支绌,举勺喂那鸽子服药,还不时喃喃的跟那鸽子商量着什么。 易之远远的便道: “周校尉,明威将军特意来看你——” 培公头也不抬头, “来得正好,快来帮忙灌药。” 却不将鸽子放下,仍旧举起勺子往鸽子嘴里喂药。 易之微微皱了皱眉,掏出手帕堵住了口鼻。 孝逸快步走上来,帮他掰住了鸽子的嘴巴,那只强壮的灰鸽子便只好垂下翅膀乖乖吞下那药。培公此时方抬起头,见是孝逸,忙站起身抱着鸽子躬身一揖, “培公还道是哪位明威将军,原来是小公子。失礼失礼!” 孝逸见培公面颊上几块污渍,估计是那鸽子身上的东西,掏出帕子递过去笑道: “周校尉勇斗病鸽,脸上挂了花,如此忠勇可嘉,原不是什么失礼。” 培公也没接帕子,只是用衣袖拂了一下,又向衣襟上蹭了蹭道: “公子是何时到的?培公竟未出迎,真是死罪。” 易之见他不善应对,只怕孝逸怪罪,忙道: “今日命校尉以上军官到帅堂集合,偏偏周校尉告假,明威将军又点名要见培公,易之只好领将军亲来营房看望。” 孝逸忙道: “无妨,正好也见识一下培公的鸽子。” “原来公子也喜欢鸽子!” 周培公听他如此说,竟领着孝逸在昏暗的鸽房内四处转悠,兴致勃勃地介绍各种鸽子的习性品种,听得孝逸不住点头,易之耐着性子听他二人唧唧咕咕的如数家珍。 周培公说了半日,忽然发觉易之兴致不高,便道: “培公愚钝,竟忘了招呼二位去营中坐坐。”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3章 前门走了白额虎 后门踏进狠豺狼 孝逸意犹未尽: “不如放飞一次,也让孝逸开开眼界?” 培公大悦,有人欣赏他的鸽子,竟比欣赏他还重要。 易之却道: “不如今日就到这里吧?易之在太白楼设宴为明威将军接风,那边酒席已定,培公可赏面一同前往?” ——陈易之与周培公也不甚熟识,看在孝逸的面子上让到是礼。 周培公忙摇头, “多谢将军美意,培公酒量小,又不善应对,恐误了众位兴致,还是不去的好。” 孝逸忙拦住, “培公不去哪成?素日当值时请你也请不动,今日太白楼正要拉你多喝几杯。” “如此周校尉可收拾一下,换件衣衫,易之等在营门口恭候。” ——他见孝逸如此看重培公,竟将等待换成了恭候。 培公无法,进去换了一件袍子,洗净了手脸,远远跟着众人出来。 十来名年轻将军在营中脱下铠甲,换了便服直奔太白楼。孝逸骑在马上,命苏德全带了銮驾远远跟着,竟不许他靠近太白楼。 易之等人都是太白楼的常客,那太白楼老掌柜许子年,见今日主位上是一位雍容华贵的贵介公子,易之等人恭恭敬敬陪在下手,猜想此人身份不俗,便小心伺候,不敢丝毫怠慢。 席间丝竹歌舞不断,众人知道孝逸身份特殊,也不便叫那些歌儿舞女作陪,只是听曲之后便一起敬酒。 那十几名将官都是易之的心腹,自然领会宣威将军的意思,务必将酒开开心心的劝下去。 孝逸与众人颇为投缘,但有敬酒便一饮而尽,几轮下来面色如常,依旧谈笑风生,众人都惊讶他的酒量。 倒是周培公,本就不是这个圈子里的,又不擅应对,酒量更是稀松平常。 只是垂头浅浅喝着闷酒,孝逸几次举杯敬他酒,他也呵呵傻笑着喝下,众人见他托大,都暗暗冷笑。 孝逸怕冷落他,挖空心思逗他说话,谁知培公到了酒席宴上更成了闷葫芦,只是埋头捡可口的小菜吃。孝逸问一句,他便回一句。 “培公家乡何处?” “末将老家荆州颍川郡人士。” “家中还有何人?” “父母均已谢世,颍川乡下略有薄产。” “可有兄弟姊妹?” “没了。” “洛阳可有什么亲眷吗?” “一位远房伯父,人已老迈,也不甚出门。” 孝逸见众人一起陪他闷闷的,也不好冷了场面,便与众人豪饮。 喝到间隙,孝逸见易之只唤自己明威将军,便道: “都是自家兄弟,易之何必如此客气?” 便让大家一一叙了庚帖,十二个人中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岁,竟是孝逸居中,易之和弟弟昌宗、昌仪年龄小上两三个月,周培公只有十五岁,排在最末。 兄弟几个焚香换帖,磕头拜了把子。易之改口叫孝逸六哥,孝逸也将易之唤作七弟,培公唤作十二弟,众人重新摆了酒菜,再度入席,喝得更加欢畅。 入夜,易之亲自把孝逸送回承晖殿。 和着众人帮他把外衣和靴子脱了,盖好了被子方走出内殿。却见承晖殿大殿银烛高挑,红毡铺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天后倚在几案旁笑吟吟的,易之忙上前躬身行礼。天后扬扬手,示意他起来,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半日,看得易之浑身扭捏,如芒在背,又不敢说走,天后笑道: “爱卿的金麒麟呢?拿来给孤看看。” 易之便将链子拽下来,双手奉到天后面前。天后拿过麒麟又看了半日, “做工精细,竟是一块上上品。就像易之本人一样,明眸皓齿,温润如玉,是个稀罕物件。” 易之听见天后夸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弯成了两弯新月, “易之幼时体弱多病,故而在易之十岁上,家父特意从寒山寺求了这块羊脂白玉,那块麒麟锁片和金链子都是配饰。说来也怪,从此后易之真的很少生病。” “原来那块玉才是祥物,易之可知这个金麒麟为你加分不少。” 易之憨厚地抿嘴微笑,见天后将金麒麟递过来,忙伸手去接,天后却捏着锁片不肯松手,易之拽了两次,天后笑盈盈的来回和他拉锯,易之便红了脸,缩回手臂,跪坐在红毯上垂头不语。 天后见他少年郎的羞涩模样,不由得怦然行动,走下龙椅,将金麒麟亲手挂在他脖颈上。 易之脸颊绯红,粉面微垂,挺直的鼻梁上似有晶莹剔透的汗珠泌出,天后按捺不住,竟然在他左腮上轻轻吻下,易之吃了一惊,却不敢挣扎,只是柔顺地低下头。 忽听孝逸在里面喊口渴,天后满怀遗憾的看了一眼易之, “平日也要多来宫中坐坐,孝逸真的是少了个像易之这样的玩伴。” 易之胡乱答应着,忙告辞了出来。天后见他几乎是夺门而逃,知道他必是未经世事,被自己给吓到了。 孝逸虽然风华绝代,但是却不似易之那般青涩扭捏,每每易之红着脸手足无措的时候,反倒更惹人怜爱,因此打定主意要将这个大男孩抱上龙床。 次日天后便对孝逸道: “昨日喝了多少酒,竟闹腾了一夜——” 孝逸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 “只记得拜了把子,不停地灌酒。怎么回来的都记不清了……” “原来兄弟几个喝得恁高兴,如何也要回请人家,方不失了礼数。” “天后想得真是周到,日子便定在明日如何?天后到时也要到场,给臣壮壮声威。” “近来军务繁忙,哪有功夫陪你们喝酒取乐?可命苏德全将那些西域进贡的马奶葡萄、哈密瓜什么的多上些,给你的小兄弟们尝尝鲜——” 天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孝逸便扯着天后袖子,腻腻地缠着她应允。天后叹了一口气勉强答应。 却说那兄弟几个听说孝逸回请,都盛装打扮了一番,早早的来到承晖殿赴宴。 易之穿了一件浅紫色的对襟茜纱袍子,袍子下摆绣着细碎的百合花瓣,胸前依旧挂着那块招招摇摇的金麒麟,紫纱袍衬得皮肤越发的白皙妩媚。腰间系着一只硕大的绣金丝香囊荷包,闻上去异香扑鼻。 孝逸见了,心中也不免赞叹他,只是他人虽鲜亮,行事却极低调,嘴上“六哥、六哥”的叫得勤快,神态也甚是恭敬谨慎。 孝逸因着天后上次对易之的暧昧态度,心中虽耿耿的,却不好为难易之。 其他几个也都是鲜花着锦一般的好衣装,拱卫宫廷时也常见大排筵宴,可是毕竟和自己没甚关系,今日成了座上宾,自然欢喜得不行。 陈昌仪和哥哥昌宗皆是第一次在内廷做客。蒙天后恩赐,两个刚刚年及弱冠都赐了六品校尉。 昌仪生得好相貌,尖尖的下颌,妩媚勾人的桃花眼,头发用赤金冠拢着,冠子顶上一个突突颤抖的红绒球,鬓边却插了一朵硕大的牡丹。 昌宗也是粉面荷花一般的美男子,好奇地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四下里观瞧。 倒是周培公,初时告假,被孝逸催促着勉强来了,一味的溜边坐在最下手。 孝逸见他身上袍子半新不旧,颜色是那种碎牛肉一般的暗淡红,便命苏德全给他找了一件自己的奶白色竹布短襦,强迫他罩在袍子外面。 ——总不好在天后面前现出寒酸相。 孝逸命人收拾了最时鲜的瓜果佳肴,又将自酿的葡萄美酒用金杯盛着,和着几个兄弟开怀畅饮。 琅琊王家本就男丁不旺,素日在王府时,孝淳年纪小也跟不上他,因此也没有过这么多兄弟,身前身后的赶着叫亲哥哥,因此竟是感动非常,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 暮色渐起,天上一轮明月,圆圆地挂在舷窗上…… 众人争睹孝逸的九霄环佩,说起孝逸在坊间流传的香艳故事,竟都留露出艳羡不已的表情。 孝逸向易之道: “七弟也是风雅人,可会奏琴否?” 易之忙摇头道: “手指笨得不行,这个本事要看我家昌宗的——” 便见昌宗抚着那琴身断裂接口,不住道: “可惜,可惜。六哥如何舍得下那狠手砸它?” 众人都哄堂大笑, “若是八弟,必是要半推半就的赶紧从了,抱着琴儿不放手——”。 孝逸见昌宗拿着手帕轻拂琴身,只是不敢碰那琴弦。 便笑道: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什物,八弟喜欢,尽管弹上一曲。” 昌宗道: “但凡抚琴之人,哪有外人动他琴弦的?昌宗虽然愚鲁,却不敢夺人所爱。” 眼睛仍离不开那九霄环佩。 孝逸推着他坐到琴边, “有人当它是宝贝,是它的福份,更何况是八弟这样风雅的妙人儿?” 昌宗见他真诚,小心翼翼的弹了一首《凤求凰》。 那小郎轻轻唱道: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皇天后土兮,银河难渡。……” 孝逸听着那熟悉的曲调,心中暗暗酸楚 ——原来进宫以来竟再也没有弹奏过此曲。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 经过他的一番多情演绎,此曲竟然清越婉转,别有一番风情。众人听得竟有些痴了,却听帘后有人鼓掌道: “好曲好歌!果然是个妙人儿……” 众人向声音响处望去,却见天后披着一件富丽堂皇的纱帔,里面是一件百鸟朝圣的团花抹胸曳地裙子,头上戴着一顶步摇金冠,在宫女们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众人忙跪下行礼。天后笑道: “都平身吧,孤只怕打扰了你们兄弟的兴致,一直躲在帘幕后面听着。” 眼光闪烁,将场中诸人扫了一遍,见都是素日身披铠甲、英姿挺拔的神策军小将,不由得大喜。 又戏谑昌宗道: “小小年纪,可知何为皇天后土,银河难渡?竟唱得这般深情?” 昌宗抿嘴笑道: “天后小瞧人家,六哥当年唱这首歌的时候也不到十六岁,比臣现在还要小……” 却见孝逸站在一边面上淡淡的,以为自己说多了话,抢了风头,惹他不快,忙吐了吐舌头,缩在易之身后。却不知是触碰了孝逸的心事,惹他暗暗伤神。 昌宗清纯可爱,天后却拉起孝逸的手,笑道: “你六哥的心事可不好猜,猜多了费心伤神,宁可做一汪清泉,也别学他的人小鬼大。” 孝逸娇嗔道: “天后这是当着几位兄弟的面夸人家?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喝闷酒算了——” 天后搂着他腰肢,亲昵道: “陪你吃酒,还要看你的脸色,孤的好人也真是难当。” 孝逸挣脱了她的怀抱,轻盈飘到一旁,嘟着嘴道: “天下人都知道臣是天后的,难道非要当众轻薄不可?” 天后便放开手,向着易之讪笑道: “你们这个六哥有些个逆鳞呢,素日都加小心些,心情不对的时候,可有你们受的。——” 易之凤眼微阖,微笑不语。 昌仪抢着道: “若得天后如此宠爱,臣说什么也要长几片逆鳞,只怕是更加风情万种也不好说。” 众人一起哄笑,孝逸也笑道: “说得贼特兮兮的,我这不是引狼入室吧?” 拎着他的耳朵,作势要将他丢出去,昌仪忙嘻笑着的作揖赔罪,孝逸方才作罢。 天后与众人把酒言欢,众人一人一杯的敬酒,单单把孝逸灌得酩酊大醉,天后在旁笑盈盈的瞧着,旁边还要鼓励劝慰几句。 苏德全冷眼看着已知不妥,当着天后的面哪敢多说,不住给培公使眼色,希望他阻拦一下。 可惜培公人微言轻,劝了几句也没人理他,只好作罢。径自寻了一个理由,悄悄的退了。 不到入更时分,孝逸已经伏在案上不省人事,天后命苏德全扶着他主子送回承晖殿,留下诸人开怀畅饮。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4章 大闹军营兄弟反目 几个年少轻狂的少年,见孝逸去了,便凑到近前敬酒,眉来眼去的耳鬓厮磨。天后多日劳顿,是打定了主意出来寻欢放纵的,故而也是来者不拒;素日只碍着孝逸这个大醋瓮,今夜无人管束,竟然左拥右抱的乐不可支…… 却见易之在那里敛眉垂首,不肯上前单独敬酒,走上前勾住肩膀, “易之如何不喝?难道是孤怠慢了不成?” 易之羞红了脸,被天后扯着连灌了三大杯,便显出粉面桃腮,凤眼迷离之态。 天后越发怜爱,攥着手儿连拖带拽的拉入内堂,迫不及待地解了腰带,扒下那件紫衫,将他推倒在紫檀大床上。 易之对男女情事本就朦朦胧胧,加上又是天后,只吓得唯唯诺诺束手束脚,躺在天后身下手足无措。 天后仗着酒意,仔仔细细培训教导了一番,易之羞涩着勉强过关 ——却将滚烫的身子伏在天后怀里,任由她抚慰摩挲。 天后见他娇羞可爱,果然大慰平生。这些神策军小将素日都是穿着盔甲佩着宝剑,威风凛凛的样子,到了床第之间却是温顺娇柔,不但身段矫健利落,皮肤也是红润鲜嫩,腰间肌肉精壮紧实,前胸后背弹力十足,与控鹤监那些女气十足的小子又不一样,故而如同吃到了天上掉下来的人参果一般,将易之爱得不行。 几番欢愉,及至天明方偷偷放了易之离开。却见那几个小将不知何时早已散了,不由得心心念念,只盼着下次再见。 却说孝逸被众人灌得烂醉,熟睡至天明,揉揉眼睛自去御林军指挥所,尽心尽力的操练那三百人的神策军仪仗队。 那兄弟几个见了孝逸,依旧恭敬嘴甜,每到散班时分便撺掇着孝逸去吃酒,在洛阳城内换着地方寻欢作乐。 易之和昌宗、昌仪那十来个人便在后宫中暗暗轮换着陪伴天后,对外只说因事告假,孝逸并不疑惑。 孝逸被关了三年才放出来,又天性是个好玩好乐的,因此真是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天后也乐得怂恿他出去玩乐,竟不管束他。 天后初时和易之不过是好奇着耍耍,谁知后来竟上了瘾,将那十个神策军美少年一并收了,终日躲着孝逸偷情作乐。古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果然情调不同,心境也是不同。 只是周培公毫无情趣,终日只对着那些鸽子,也不往天后身边凑,故而天后从不传召他,他也安之若素。 慢慢的培公也风闻了营中流传的轶事,几乎所有人都传得活色生香:神策军将领们背地里都奉承易之,说他天生富贵中人,世家子的风度俨然,直接呼为“麒麟公子”,偏又生得温婉,聪慧可人,比那个脸上刺字,终日冷冷落落的明威将军强上千百倍。因此此间所有事也只是瞒着孝逸一个人。 培公不敢告诉孝逸,见到他又心中不忍,只好淡淡的若即若离,倒弄得孝逸一头雾水,不知哪里怠慢了他。 昌宗和昌仪都在神策军仪仗队供职,因着天后宠幸的次数逐渐频繁,慢慢的都在军中懈怠偷懒,夜间却生龙活虎,涂脂抹粉的等着召幸,因此每每早操点名,二人常常迟到。 孝逸几次当面敲打提醒,二人却始终马马虎虎的不放在心上。 昌宗还好,滴溜溜转着眼珠子不还嘴,昌仪却嘴巴刁钻,气焰越来越嚣张。孝逸说上一句,他便有一大堆的理由在那里等着。孝逸碍着陈老将军的面子,也不好多说。 只是营中诸人见着昌仪几人惫懒骄蛮,都渐渐开始使奸耍滑,出操时不用力,每每列阵多出半个时辰,便口出怨言,当着领军主将的面愤愤不平,孝逸听了只是暗暗赌气。 这一日忽然发现二人一连三日不见踪影,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好容易抓到了昌仪的影子,当众冷冷道: “陈校尉忙得不亦乐乎,这三日竟在哪里消遣?” 昌仪听他说得难听,满不在乎笑道: “有明威将军在这里撑着,我们来不来的又能如何?” 孝逸道: “前几日只是迟到早退,如今却连人影也不见,两位少将军这样做,让孝逸如何管束其他将士?再若不改,必定上报左军将军,治你二人个延误军情之罪!” ——他这样说也不过是吓唬吓唬昌仪,左军将军是他老子,难道还能真的要打要杀不成? 谁知昌仪毫不领情,冷笑道: “易之哥哥多日不见,怎么不见明威将军问问他去哪里消遣?我们这三天两头的,倒当个由子来骂。” 孝逸听他说得话里有话,也不免动气, “无论家事多么繁忙,总比不上国事重要,天后面前,差使总是要说得过去才好。” ——他这也是拿天后压一压昌仪的气焰。 谁知不说还好,此言一出,反惹得昌仪冷冷地啐了一口, “偏明威将军在天后那里说得过去,我们就是矮梯子上高房——登不得台面的?” 一摔营房大门,走出很远,又回头道: “明威将军还是管好自己吧,少操别人的心,没的后院起火,弄得自己人前背后都是灰头土脸的……” 孝逸气得脸色铁青,僵在那里说不出话,见旁边众将也顾左右而言它,便知有事发生。 当日竟不再出去喝酒,回到承晖殿内唤过苏德全,冷冷道: “公公瞒得孝逸好苦!这等大事竟不说出来!” 唬的苏德全忙跪下来道: “小爷不问,奴婢们哪敢多嘴?只是老奴私下里也曾多次提醒公子,不要再去外面喝酒,公子只当耳边风。” “孝逸出去走走也是天后允许的,又不是硬拧着去的。” “天后巴不得小爷出去玩——公子那十来个拜把子兄弟,外面三五个轮流着陪公子出去玩,宫内却留几个专门伺候天后,整个御林军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也只瞒着公子一人。” “可是公公早该对孝逸明说,今日被昌仪嘲笑,孝逸才知后院起火,” “岂止一个昌仪?神策军仪仗营的将军们有几十个已经被临幸过,天后如今是夜夜做新娘,欢怡殿真的是欢乐无极限了。小爷手下的将军们,可不都要偷笑死了。” 孝逸连哄带骗的听苏德全说完,便浑身如坠冰窖之中,呆在那里半晌无言。 忽而站起身形道: “孝逸做错了什么?——我只不信,天后竟如此负我!” 苏德全见他冲动,便抱住他道: “小爷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如今人家正在兴头上,爷切不可去找天后理论。一旦吵将起来,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他冷笑道: “孝逸是什么人自己知道,有什么好吵的?我只问清楚他们,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一起骗我!” “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小爷稍安勿躁,先睡上一觉,再慢慢想法子对付?” 孝逸苦笑连声,还睡什么,火苗子已经烧到了眉毛底下,怎么能装作没事人一样?挣脱了苏德全,直奔欢怡殿。 苏德全不敢声张,也不敢举着灯笼,偷偷尾随在孝逸身后。 却见他一个人闷声不响,脚下刷刷地走路。 到了欢怡殿门前,便听到里面传出酒乐声,本待上前叩门,却突然转了主意,暗暗站在花丛中,向门里面窥探。 欢怡殿朱漆大门紧锁,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便痴痴地立在那里。苏德全也不敢上前去劝,只是远远地陪着…… 转眼过了四更天,天上星露渐白,里面的乐声渐渐停了。 欢怡殿门前的梧桐落叶片片飘落。洛阳城夜间秋意渐浓,后半夜竟变了天,萧萧瑟瑟地刮起斜风细雨。 熟悉的太液池,曾经的凤凰台,那一夜的软语温存,往日的一切都在风雨飘摇中…… 苏德全见他身上衣衫单薄,仍然笔挺挺地悄悄兀立,心下不忍,命人回去取了斗篷和雨伞来。 刚走到欢怡殿门前,便见殿门“吱呀”一声打开,陈易之从里面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浑身透着酒气。 里面的宫监追了出来,给他送上一把伞,他便打开伞,迈步开去。 走了几步,忽见树丛中隐隐站了一人,便停下脚步,揉揉眼睛,看清楚竟是孝逸冷冷的站在那,不由得心中打鼓,伞儿从手中脱手飞出,轻飘飘骨碌出好远。自己双腿一软,扶着树干立住了。 孝逸浑身被细雨打湿,头发粘粘的贴在头皮上,瞪着一双清森森的眼睛,缓缓走近易之面前, “七弟起得好早,这时节便去,果然神不知鬼不觉——” 易之嗫嚅着不敢回答,只是道: “六哥,且听易之解释……” 见孝逸目光决绝,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便闭了嘴,两个沉默以对。 “孝逸自忖没有对不起兄弟的地方,易之如何这般负我?” “对不起,六哥——” 易之咬着牙只说出了五个字。 “易之的叔祖父是卸任的宰相,父亲是现任的江宁织造,又定了江宁刺史的女儿为妻,大好的门楣,如何自毁前程,来抢这面首做?” “对不起,六哥……” 易之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七弟,易之一开始和孝逸拜把子的时候,便知会有今天这个结局?” “不——不是——” 易之语无伦次。 “那是天后威逼,易之不得不从?” “也不是——” “究竟为什么?孝逸只想死个明白……” “六哥别问了,总之易之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闭嘴!从今以后再别叫什么六哥!你们以为,我李孝逸孤身一人,无可依傍,便一起合谋来扳倒我?拜把子,喝花酒,叫得比亲哥哥还亲——你们这个手段,比诸前面那个薛师不知高明多少倍,果然是世家子、名门后,佩服佩服!” “易之也没想将六哥怎么样——” “你们能将我怎样?李孝逸一个人,合族都死光了,只不过是关在承晖殿的一个**罢了,大不了撺掇天后三尺白绫,一杯毒酒赐死了了事。我这样一个人,还真亏得你们处心积虑的算计——” 他冷笑着回身向承晖殿走去。苏德全追上去,给他擎着伞,他也浑然不觉,一直的向前走。 易之望着他背影,雾蒙蒙的渐行渐远,知道孝逸这辈子再也无法原谅自己,不由得心中酸疼,酒意全消,靠在那棵树上望着天边,连一颗星都没有,黑乎乎的像锅盖一般。 孝逸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披挂整齐,骑着马来到御林军军营。走到左军将军门口,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请罪。 却说陈锡走到营门口,听闻属下汇报说,孝逸跪在将军指挥所门前,不知所为何事。竟不敢进营门,调转马头一路跑回家中躲避。 孝逸在那里跪了半日,也无人上前招呼他,便从地上爬起来,回到自己的领军将军指挥所。看营中的陈设依旧鲜亮,便冷笑着砸个稀巴烂。 神策军诸将乐得他不理事,又碍于陈家父子积威,竟无一个出来劝他。 好容易挨到散班,陈家父子再无一个出现。孝逸血红着眼睛再次来到欢怡殿。 向门口太监道: “天后可曾散朝?” “天后不在欢怡殿——” “天后去了哪里?” “奴才不知——” “速去回禀天后,就说孝逸要见她!” “回小爷的话,天后真的不在,爷让奴才如何通报?” “那孝逸就等在这里——一直到她回来为止。” “这也由得小爷——” 那奴才说过便关上大门,“哐当”一声上了门闩。只留孝逸一个孤孤单单站在门外。苏德全也不敢劝,只是远远地站着,不住摇头。 入夜天后再不出现。孝逸便站在那里,苦苦守了一夜…… 第二日竟然不去,眼睛血红,身子摇摇欲坠。 天后为了不与孝逸见面,竟然带着易之去了龙门游幸。 劝他也是不听,在欢怡殿门前痴痴站了三天三夜,眼见得他形容憔悴,眼窝深陷,竟将一个明媚的人儿熬得不成样子。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5章 两月提三级 新人上位 一晃过了半月,孝逸既不去神策军军营,也不再流连茶坊酒肆,只是默默坐在承晖殿里发呆。 苏德全随口说了一个日子,孝逸忽然想起今日竟是清儿生日,一晃竟有两月余未见清儿,不免心下歉然。 径自来到了两仪殿,命人打开紧锁的的大门,在御林军的陪伴下走进了两仪殿正门。有着上次教训,也不敢直接进去,命人进去先大开了殿门,见果然无人,才放心走了进去。 却见两仪殿内布满灰尘,冷飕飕的没有一点人气。走进那顶曾经春光无限的芙蓉春帐,却见清儿抱着膝盖,围着被子静静看书。 他长发披散着,发梢翻翘,显见也有多日未曾打理过。身上只穿着一件颜色暗淡的单薄睡衣。 远远看见孝逸进来,面上神情倒是宁静祥和,毫无凄凉怨恨之意。 孝逸经过这几日刺激,见到清儿竟像是见到亲人一般,心中痛得不行,眼泪也在眼眶中打转。走近他叫了一声清弟,哽咽道: “我还是个人吗?自己还是个泥菩萨,如何还要连累你和亲人永远分离?” 清儿满面疑惑的看着他,不知道谁又惹了这位瘟神。 孝逸收住眼泪,命人彻底打扫两仪殿。 却将清儿手中的书推在一边,给他裹了一件棉袍,扶着他走出了屋内,在外面梨花架下搭了一个软榻,两个在软榻上坐定了。却不说话,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忽而室内洒扫完毕,换了一床崭新的锦褥,连黑乌乌的芙蓉帐子也拿下来洗理。 孝逸命人打了一桶热水来,给清儿洗澡。自己却掩上房门,背着手守在门外。 清儿自从被锁在这里,便再未洗过澡。自己浑身舒畅的出来,宫人奉上一套干净的苗人衣裙,不由得对孝逸满心感激。 出得门来,孝逸已在梨花架下摆了几个清爽小菜,见他出来,忙站起身扶着坐下,两个便在那里对着满院子的雪白梨花浅斟低酌。 喝得酒醉半酣,孝逸见清儿一头乌黑的长发渐渐干了,随风漫漫摆着,便用纤细的手指替他捋着发梢,叹息道: “清弟的头发还真是好呢——” 清儿柔顺的倚在塌边,任由他拉住发梢,看着他不言不语,连比划也省了。 孝逸自己解开了束发的簪子,将头发也放开来,两个都是长及腰臀的黑发,都是一样的光洁顺滑,面庞一样的柔嫩白皙。 孝逸将自己和清儿的头发缠在一起打了一个结,束上一条白绢,那发丝便柔柔的纠缠在一起。 “古人说结发为夫妻,是不是我们这个样子?” 孝逸轻声问道。 清儿将那些发丝拉在身前,和孝逸并肩靠着,抚着那个结,点了点头,又瞬间摇了摇头。 孝逸拿出一支玉箫,悠悠扬扬的吹了一曲,那个裹着白绢的发结,就在两人面前一直晃着。 清儿见孝逸一副温柔痴情的模样,虽然不知道他吹了什么曲子,却早已体会他的深情。 软软的靠在孝逸肩头,闭着眼睛细细体味,竟像睡着了一般。 孝逸一曲终了,见清儿眯着眼呼吸匀称,不忍打扰清儿,竟将他抱起,轻轻放在锦帐之内,将两个头发分开,又盖上被子。 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吻, “清弟等我,待孝逸哥哥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再来带清弟走……” 拉上房门转身退了出去,吩咐宫人好生伺候,不可怠慢了他。 清儿没想到孝逸恁般缠缠绵绵的,何以忽然就这么去了? 只不知他又去和谁拼命,可否还有性命回来? 偌大的房间再次变得凄清冷静,他翻过身去面向帐里,泪水却夺眶而出…… 天后终于还是在立秋时分回到了洛阳。 ——天后离开,本就是为了等他冷静了再慢慢解释哄劝,哪知没有等来孝逸的低眉顺眼,却听说左军副统领归德将军隋直以年纪老迈辞了职,宁肯赋闲在家,再也不去军营一步。 这一日狄仁杰和李昭德等人坐在南衙议事。只说左羽林军副将这个职位不能长久空着。军中正五品以上的将军就有几十个,选哪一个便成了难题。 众人将这十来个将军名字一一列出来比较,发现只有明威将军李孝逸和宣威将军陈易之年龄相仿,资历差不多,只是这二人都是天后面首,上哪个不上哪个,天后不说,只怕没人敢拍板。 偏偏天后两个都不表态,这便难坏了大家。 狄仁杰叹道: “如今神策军中乌烟瘴气,将士都以上了天后的龙床作为最高荣耀,陈锡这个老东西,只图自己捞个盆满钵满,陈易之整天价傍着天后四处优游玩乐,他那两个兄弟就无法无天,胡作非为,若再无一个强有力的人出来约束,只怕这支上上人才挑选出来的部队,就要变成天后的第二个控鹤监——” 众人都道: “朝中也唯有相国敢于跟天后提这样的话,我们若多说一个字,只怕早已人头落地。相国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天后和孝逸不知谈得如何?若能将部队交由孝逸约束,咱们固然可以放心,只是天后若将他贬黜,他这个副将军也当不安生。” 有好事者回道: “坊间有两个版本,相国要听哪个?” “什么版本,都说来听听——” 狄仁杰听得一头雾水。 那人便道: “第一个版本:天后带着新宠易之游幸龙门,回来便和孝逸大吵一架。天后说,孤只是一时玩乐,孝逸何必如此不依不饶?孝逸便回说天后是蓄谋已久,**臣子禽兽不如。如此君不君臣不臣的必会招致天下大乱。惹得天后兴起,老大一巴掌抡过去,骂道,‘再乱还有越王家的乱吗?’打得孝逸彻底伤了心,便说从此放开手各走各路,天后却冷笑道,‘想走?休想!这一辈子就囚死你在深宫内院。’——连御林军也不让他去。可不这辈子就完了?” 那人说得绘声绘色,众人听得胆战心惊,都说孝逸哪来那么大胆子,竟敢如此阻拦天后。再说他来劝谏天后也没必要用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说争风吃醋不就完了? ——这个版本必是假的。 “还有第二个版本,孝逸见了天后,便跪下求恳天后回头,哪知却被昌仪一顿抢白,天后心疼小的,居然也不喝止。孝逸便泣道,‘臣红颜未老,天后却恩义先绝,何其令人齿冷心寒?’遂躲入承晖殿,终日吃斋念佛,不复理世间纷争……” 众人都道,孝逸心思灵巧眼高于顶,只怕也没那么好惹,跪求天后回头怎么也不像他的风格。 ——这个版本更不是真的。 狄仁杰便道: “虽说都是洛阳城内口耳流传,但是也并非空穴来风。种种迹象都表明,孝逸的确是被天后冷遇,不然也不会让陈家兄弟趁机得势。” 李昭德咂咂嘴, “我看孝逸这个年轻人恭谨谦和,尤其那个阳羡茶汤,老夫回味至今,怎的离了他的手,旁人怎么煮也不是那个味。这几日正要寻机向他讨要,哪知却出了这档子事,只怕他如今也没心情给我们煮茶吃……” 宋璟笑道: “宰相是看中他烹茶的手艺,还是人品才能?” “人如其茶:那叫个入口甘醇回味绵长,出身高贵,人又生得玲珑剔透,真是人间极品。老夫若有女儿,便招他做东床爱婿,领回家中见天烹茶煮酒歌风吟月,何必在天后宫中朝不保夕?” ——李昭德对孝逸的人品简直赞不绝口。 狄仁杰笑道: “正因为你没女儿,才敢放胆子说。只怕你有女儿时,却不敢嫁他了——敢把天后的禁脔拐走,天后还不诛了你的九族!” 众人都笑他为了一杯茶吃,竟连性命也不顾了。 宋璟道: “狄相国女儿年已及笄,他便心里这么想,也不敢说出口——” 说笑了一回,一起推举狄仁杰到天后那里推孝逸为副将。狄仁杰肩负重托,只好勉为其难。 贞观殿内,天后和狄仁杰正在议事。说起前线战事,天后便一脸踌躇,黑齿常之胆小如鼠,走到离徐敬业八百里远便扎营,任凭将官们如何劝他,都是不肯向前。 狄仁杰便道: “待下臣再催一催他,天后大可放心。徐敬业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官军和他接了一仗,就知他也没甚了不得的。” 又拿起涉及左羽林卫的奏折呈给天后,都是批评神策军疏于管理的。群臣说得难听,什么神策军上将涂脂抹粉、军务荒疏,什么陈家兄弟卖官鬻爵,五十两金子一个将军,三十两银子一个校尉,天后看了也不胜其烦。 “那个副统领的事,宰相们议得如何?” “现剩下易之和孝逸两个人选,其他的恐难服众,提了上去也压服不了他们。只是这两个人选,最终还要由天后定夺。” “孝逸也有多日不去御林军了吧?——这个孩子做事总是虎头蛇尾,孤也拿他没辙。” 天后无奈的摇摇头。 “天后的意思是提易之做副帅?” 狄仁杰试探道。 “易之为人宽厚有余,魄力不足,也未必压服得了这些个妖孽。” “孝逸又是个没有长性子的。” “孝逸——” 天后沉吟着, “臣听闻最近孝逸使性子惹怒了天后,故而天后也不打算提拔他——” 天后倒有些不好意思, “明公不知,孤也只是放纵了玩两天,又没人说斥退他,谁知他就因为易之几个和孤闹得不可开交,还跑到左将军指挥所大闹,亏得陈老将军早早避开,不然不知会出什么乱子!都是素日宠得他上了天,这和怀义当年砸了太医署有什么两样?” ——天后说完便看着狄仁杰脸色,知道外臣们平日最讨厌薛怀义,也最怕天后宠臣中再出一个那般人物,故而将孝逸和薛怀义相提并论,也看看狄仁杰的反应。 “天后的家事臣不好妄加评论,只是天后身边内宠的人品如何,却事关国家社稷,因此天后务必要谨慎,不可让那些贪慕虚荣的奸佞小人得了势,将朝政搅得一团糟。” 狄仁杰说得苦口婆心。 “孤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人无完人,孝逸骄狂任性,易之宽厚庸懦,这两个人都非上上之选。” “孝逸虽然眼高于顶,老夫冷眼旁观,似乎他也好像只和天后使使性子。外臣面前恭谨小心,也没甚弄权记录。至于陈锡,他应该心里非常清楚,孝逸为什么和他闹?” “相国似乎从一开始便中意孝逸,屡屡着意提拔,孝逸能得相国青眼有加,也真是难得。” ——天后似乎话里有话。 “下官与越王家从不熟识,旁人因着孝逸这个出身,怕受他牵连,没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说句公道话。老夫却觉得这个小人儿目光灼灼一身正气,是个可造之材。难道他做面首是贪图天后的钱财、官职?” “这倒不是” 天后摇摇头。 “孝逸要的孤给不起——” 狄仁杰一听这话,便明白天后心中真正的意思,一句“给不起”已将孝逸永远打入另册,出来赏个官做不过是让他散散心情,至于提拔重用,则根本与他无缘。因此便沉吟不语。 “说起一身正气,哪一个又比得上你家光远,孝逸跟他比,顶多算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刚好光远艺成归来,孤看不如让他做这个副统领?” ——天后突然提议让狄仁杰长子狄光远任副帅,大出狄仁杰意料之外。 “不妥,哪有举荐人才,竟将自家儿郎荐上去的?更何况光远一介白丁,直接做了三品官,也难服众” 狄仁杰一口回绝。 “相国一向说举贤不避亲,如何到了自己身上就犹犹豫豫?光远人品才能,皆在此二人之上。让光远做副统领,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也省得孝逸和易之说孤偏心哪个。” 天后想得倒也有道理,只是——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6章 穷途潦倒 一块碎银见真情 “神策军内关系错综复杂,如今又是一触即发。光远毛头小子一个,如何镇得住他们?天后还是换人吧。” ——狄仁杰态度坚决。 “那便让光远先去右军历练一番,左军副帅的位置就由易之暂代,等到风波过去,自然由光远出来署理。此事就这么定了吧!” 天后的话中已经显出不耐烦,狄仁杰依旧沉吟不语。 “相国是对孤不放心呢?还是——,其实孤是一番好意,没有别的意思——孤是见光远精明干练,才能卓著才加以重用,也并非完全因为是相国的原因……” 天后反复解释初衷,只不过越解释就越像天后对光远本人感兴趣一样,倒弄得天后自己也有些局促起来。 这也是因着天后近来对神策军一再乱来,直接导致狄仁杰说什么也不肯把儿子放到里面去。 狄仁杰悻悻谢恩退出。 天后暗自叹了一口气。 ——孝逸若是知道由易之来做副帅,哪怕是个暂时代理,不知道心中会如何委屈,本就是心里拧巴着的,如今这关系又要疏远了很多,要修复只怕更难了…… 傍晚,陈易之做了左军副统领——从三品云麾上将军的事情就传得后宫家喻户晓。 众人皆知陈锡老将军即将退休,那么易之不是就此平步青云?又得天后如此宠幸,接下来封侯拜相也挡不住,因此十个倒有八个去他那里道喜。 易之却是处之泰然。他两个兄弟极力撺掇他去孝逸那里走走,易之也听天后责备孝逸做事虎头蛇尾,便想找他好好谈谈,只命昌仪和昌宗不必跟随。 谁知走到欢怡殿门前,就见孝逸血红着眼睛站在那里。易之乍一见孝逸,心里凌乱一片,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孝逸笑道: “恭喜云麾将军,从宣威将军到副统领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真是神速。” ——面上表情说不出的冷峻。 易之张口结舌的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只憋出了一句话, “只——只是代理的,何必放在心上?” 哪知易之这话在外人听来,简直就是浑没将这副统领放在眼里,孝逸听得极是刺耳,冷笑道: “不错,云麾上将军对易之来说,简直再平常不过,出身名门望族,又有一块那么招人的金麒麟,将来封侯拜相也不止,怎会在乎区区三品?” “六哥——啊不,孝逸兄误会了,易之不是这个意思——” 易之摇头顿足,不知该怎么解释。 孝逸尚未答话,昌仪和昌宗却由门里走了出来。 昌仪向着孝逸鼓掌笑道: “咦,这不是明威将军虺孝逸吗?——孝逸兄说得没错,我家易之哥哥得天后推心置腹,真心相待,做不做这副统领真是不重要。——不像是那些居心叵测、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到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但天后那里只是当众轻薄、玩玩便放手,更别说提拔重用了。面首做到了满头白发,终归不过是个控鹤监的罢了……” 孝逸本待进去,听了昌仪如此说,哼了一声拔腿向外便走。 易之拦住道: “孝逸兄留步,明日云麾将军就职大典,整个御林军将领都要出席,孝逸兄军籍也在左军,明日可否移步前往?” 孝逸"嗤"的笑了一声: “易之要向孝逸摆摆官威,让孝逸见识一下,副统领是如何的风光?” “非也,只是易之私下里听天后责备,孝逸做事虎头蛇尾,因此想请孝逸无论如何露个面,也不落人口实。日后易之也好向孝逸兄常常请教……” 易之一脸诚恳。 “请教便算了,这虎头蛇尾怕也是副统领兄弟几个在天后面前奏的本吧?虎头蛇尾——哼哼,还真是多谢夸奖!” 孝逸恶狠狠推开易之,拂袖而去。 昌仪在后面嬉笑着嚷道: “别是不敢去吧,看了会吐血?犯了老病根,可不是玩的!” 孝逸头也没回,径自去得远了。 易之埋怨昌仪道: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这时出来,又没一句中听的,这个梁子只怕要结下了。” 昌宗道: “哥哥这个时候要交他,已经来不及了,当初干什么来着?” “你还说,不是你们在荣国夫人面前夸下海口,说不出半年,便逼得他刎颈自杀??如今他还没死,我们便被他怄死了,好端端地趟这趟浑水!……” 易之也不进欢怡殿,竟自去了。 昌仪和昌宗见易之真的动了气,对望一眼,颇觉无趣。 只是哥哥走了,正好进去应付天后。一直欢愉到天明,方想起易之的副统领就职典礼,胡乱洗漱一番跑了过来。 教军场中旗带飘扬,陈锡和易之已经在高台上坐定,众将站列两厢,偷偷向人群中望去,见孝逸居然也在其中,规规矩矩地站在将军的行列里,不由得相视会心一笑。 却说三通炮响,陈锡起身授云麾将军印信,易之接了拜谢皇恩。众将一齐向副统领跪倒行礼,孝逸铁青着一张脸,也跟着伏在地上叩头。 易之起身走下高台,到各队阅兵。但见左羽林卫队列齐整,唯有神策军仪仗队歪歪斜斜,将士们一个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懒洋洋的喊个号子也不齐。 孝逸站在队列头里,挥了两下旗子,便回归本队。陈锡和易之硬着头皮走到近前,向着孝逸点了点头,便欲过去。 谁知昌仪是个多事的, “禀副将军,明威将军多日不来,神策军仪仗队不可一日无主,难道不应换一位领军将军?” 易之瞪了一眼昌仪,陈锡却道: “凭你那意思,竟是换成谁妥帖些?” 昌仪撇撇嘴, “末将不知,换成谁也比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强——” 孝逸见他当众发难,父子二人一搭一档,不由得冷笑道: “孝逸做不得这领军将军,昌仪就做得?” “孝逸兄本事多大昌仪不知道,末将却听天后说过,领军将军奏琴吹箫就使得,其他做什么都虎头蛇尾,因此似乎控鹤监更适合孝逸兄——” “昌仪,闭嘴!——” 易之喝道。 却见神策军诸将很多人偷笑,昌仪扭过头撇了撇嘴,陈锡则一脸沉思状。 孝逸冷冷一笑,将旗子扔在陈锡脚下,翻身上马回头道: “陈家军真是满门荣宠,上阵父子兵啊!也好,叔侄几个一起上,有本事这便将孝逸打去控鹤监——反正当初也是老将军要来的。” 径自扬鞭一溜烟冲出营门去了,吓得军士们纷纷躲避。 昌宗看着他背影道: “二弟要把他气疯了,回去不会抹了脖子?……” “煮熟的鸭子嘴硬——不过是死撑着罢了!如今他就是一只落水狗,再几棍便能看出上下。” 昌仪冷笑。 “好容易把他请了来,非在这里斗嘴?连叔父也被连累,吃他冷嘲热讽——” 易之简直忍无可忍。 “哥哥以为他是来拜你的?他是怕天后骂他虎头蛇尾,才不得已来了装装样子” ——昌宗提醒道。 众将见他们叔侄四人对孝逸打压得厉害,已然牢牢把持住左军,倒有几个也上过天后龙床的,便开始踌躇满志地谋划着,如何走陈家的门路升迁发财。 傍晚,左军军营散班,将士们渐次走出来。 周培公见人都散了,慢慢踱出军营。走出没多远,便见远处站着一人,一袭白袍在风中飒飒飞舞。天边笼罩着一丝淡淡的云彩,那人背对着日光,面上黑乎乎的一片。 “六哥?——” 培公见是孝逸,停住了脚步,孝逸缓缓走上前来。 “周校尉要回府吗,这么巧……” 孝逸淡淡的跟他打了个招呼,脚步没停,一直走过去。 “是呀——” 培公的话依旧是那么少。 孝逸停下脚步,却背对着培公。 “六哥有事?” 这次是培公努力搭话。 “没事,只是想找人喝酒——” 他回过身来,面上说不出的落寞。 培公向着军营内看了一眼, “他们——都散了。” “他们?——如今还有谁愿和一个失了宠的人喝酒?” “培公喝酒向来只问心情,想多了便误了那份情致……” “那培公今日心情如何?” 孝逸转过身来。 他咂了咂嘴, “如今正好,怀中还有银子,素日也喝了哥哥不少,不如还去太白楼,十二弟做东?” “好,今日必要点一顿大餐,好好地吃你一顿——” 孝逸眼中竟有什么亮晶晶的。 “哥哥的銮驾?——” 培公四下里搜寻。 “如今哪有谁管我?都巴不得孝逸早点抹脖子,早点让位子。” “那便正好,——那副銮驾太招摇,走到哪里都惹人围观”。 培公脱口而出,却不知这个“好”字,是孝逸早点抹脖子好呢,还是没有銮驾跟着好。自己说完了,混没事一样。 孝逸竟不怪罪,拍了拍他肩膀,两个上马而去。 到了太白楼,许子年见他二人单独到来,便开了一个单间,上了一些酒菜悄悄退下。 孝逸举起杯,却又放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被押到长安明堂时,孝逸一头撞上金殿上的廊柱,却不想在旁边有一名当值的校尉,伸手拽了一下孝逸的衣襟,卸去了大半力道,才让孝逸不致当场殒命。现在想起来,那名将军年纪轻轻,手脚麻利。只可惜孝逸一心求死,居然记不太清他的相貌……” 培公默然,半晌方道: “当值校尉总该做这些事,兄长记他做什么?” “孝逸当初也是这么想,可是自从见了培公,便感觉那人长相真的和培公很像。后来特意着人查了当天的内廷记录,里面果然有培公的名字。” “这个——年头久远,培公的确不记得了。当时金殿上满是被拘来的李唐宗室,里里外外当值的将军校尉就有上千人,兄长查到培公的名字,并不稀奇。” 培公轻咳了一声,垂下了头。 “孝逸先前也只是怀疑,如今听培公这么说,必是培公无疑。” 培公满脸的不以为然, “当值御林军为了不让犯人自残,伸手阻止他触柱,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若不出手,天后也会怪罪——“ “从长安明堂救命一抓,到建璋殿力阻薛怀义,再到洛阳渡口从吴雪姑手中拼死救出孝逸,为什么孝逸每次遇险,都有将军襄助在旁,世上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培公官阶卑微,难道能预见兄长遇险不成?就算能预见到,也不能时时处处刚好当值啊……” 培公哑然失笑。 “不错,的确是太巧了,孝逸也只当是巧合而已。——只是培公默默为孝逸做了太多,孝逸却仅以一个八品校尉回报,培公心中难道没有愤愤不平?” “兄长这话说得重了些,培公只是尽本分而已,从未想过回报,——原来这校尉也是哥哥赏的……” 周培公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感激。 孝逸吃他闷了一记不痛不痒的无影神拳,咬着嘴唇寻思半晌,方回过神来道: “孝逸有句话想问,这一段时间以来,培公一直躲着孝逸,为什么?难道孝逸有怠慢的地方?” “没有。” “想是惧怕陈家父子威势,不敢见面?” “下官八品校尉一枚,陈家父子如今都不记得培公是谁了吧。不是哥哥死命拉着,陈将军怎会和培公同席饮酒?” “那为什么——” “下官只是不愿和陈家兄弟一起欺骗兄长,又不知从何说起,故而不如不见。” 周培公据实以报。 “如今这不愿同流合污的,便已经是大大的好人了——” 孝逸再次长叹一声。 “培公虽然人微言轻,帮不上哥哥什么,但是陪着哥哥喝酒,还是做得到的” ——说着竟将两块碎银子摸出来,放在面前几案上,一脸的真诚。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7章 卖官鬻爵犯众怒 三兄弟锒铛下狱 孝逸本来心情糟糕,见培公那个样子,竟被他气得笑了出来, “培公要不要必须表现得这般抠搜小气?兄长虽然落魄,几两银子还是拿得出的。” “兄长是兄长的,培公是培公的。如今洛阳米价攀高,培公的俸禄一分一毫都来之不易,也从未请人吃酒玩乐。兄长便是这第一个——” 孝逸拿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像看一个怪人一样盯着看了半日, “有时候觉得培公像一位深不见底的大隐之士,为人表面不拘小节,实则深藏不露,淡泊功名利禄,不屑与那些贪慕虚荣的宵小为伍。有时候又觉得培公是一个没甚见识的乡下草包,连一分银子、一件衣服都不舍得,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培公?” “兄长说笑了,培公自知出身寒门,到了御林军这个世家子云集的地方,哪有力量和他们争锋?因此凡事随缘,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这便是你的高明之处,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孝逸也该学学这宠辱不惊的本事……” ——孝逸向培公举起杯一饮而尽。 “兄长如今只是暂时受了天后冷遇,也不算什么,隐忍一时,到了雨过天晴的时候,陈家兄弟自然没了气焰。” 憋了这般时候,培公好歹说了句安慰的话。又出得门来,叫了两名女乐,让她们弹奏助兴。 孝逸知他素来仔细,能够这么豪爽,已经是个极限。不由得心中暗暗感激,方知没有交错这个朋友。 培公话语不多,孝逸也只好闷头喝酒。 耳听得女乐呱噪,似乎是一首古瑟《清平乐》的曲牌,弹得也不错,只是胸中烦闷,哪有心情听曲?渐渐便有些不胜酒力,竟伏在案上睡着了。 培公出去结账,走到楼梯处,却见房中一名女乐悄悄退了出去,另一名女乐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将一件随身携带的灰棉夹衣披在孝逸身上。又慢慢退了回来,眼神之中满是关切爱怜。 孝逸则毫无反应,显见已然睡熟。 外面天色渐暗,楼下又是一片浮躁笑闹之声,这两个人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培公结完帐回来,那件夹衣还在,女乐却已经撤了。回身四处寻找,却见楼下那名女乐被几名酒鬼拥着,正在灌酒。 这女子生得粉面桃腮,眉目娇美,甚得宾客欢心,其他女子倒被冷落了。 培公回身将孝逸唤醒扶起,搀着他慢慢下楼。 孝逸睡眼惺忪,摇摇晃晃的深一脚浅一脚,楼下众人将目光一起集中过来,瞧着这位喝得醉醺醺的美少年,那女乐也在远处痴痴地望着。 二人走出太白楼,有人识得孝逸,打趣那女子道: “行了,还看什么,人家是天后的禁脔,想他也是白想,不如陪着哥哥多喝几杯,哥哥高兴时还能多赏些脂粉银子……” 女乐含着眼泪,笑着招呼客人,也不在话下。 却说孝逸被培公扶着,入夜方回承晖殿。 苏德全从培公手里,接过踉踉跄跄的孝逸,正向那百合花帐安置间,便听内监来报: “天后到了——” 苏德全暗暗叫苦,忙推他醒来,却哪里推得醒。只叫: “别理我,让我睡死了便好——” 天后见孝逸和衣躺在床上,满嘴酒气,不由得皱了皱眉。 苏德全好不容易帮他脱了靴子,回头向天后躬身道: “小爷日也盼,夜也盼,天后好不容易来了,他却喝得烂醉……” “你也别往他脸上贴金,除了在欢怡殿外站了那三夜,这一段时间他也疯得可以。” “天后明察秋毫,人虽不在洛阳,却什么都知道。只是也别听了那几个小的唆摆,公子出去哪里喝酒,他们连路线都设计好了的……” 天后慢慢向外走去,苏德全也知拦不住,便垂泪道: “小爷往日也是给天后火炭似的宠着,如今突然冷了,他这心里不知有多煎熬,也只是嘴硬,不肯低个头。天后得空便常来看看他,——可怜了这个孩子一个人在深宫里无依无靠,没了天后的疼爱,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 天后瞪了一眼苏德全, “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逞强霸道的惯了,孤也只是抽空放纵一下,哪知他便闹得人仰马翻、尽人皆知,还成个什么样子?我只道从龙门回来,他就能服个软,谁知更加不见人影了——难道孤要什么人,还要他来定夺?” 苏德全唯唯诺诺不敢再言,眼看着天后上辇去了。第二日天明将此事细细说与孝逸听,他也只是漠然的点头。 “天后必是听到了教军场上的什么闲话,才来承晖殿看望公子。总算是心里惦念着小爷,哪怕是骂两句,也是对小爷的疼爱——” 苏德全不住撺掇孝逸去寻天后赔情。 孝逸木木的听着,没有一点反应,半晌却道: “只不知前线战事如何?徐敬业的大军可曾发来洛阳?” 苏德全唠叨了半日,却得到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伸手摸了摸他额头, “小爷昏了头了,徐敬业起兵也有两个月,只在扬州那边打转,何曾听到他有北进的意思?——如今谁也帮不了咱们,小爷还是自求多福吧!” 孝逸也不理他,站起身径去院里子摆弄枪棒,将那一条镔铁枪舞得泼风也似,直到浑身是汗、筋疲力尽方才住手。 三日后,朝堂上的铜匦便出现了举报陈家父子卖官鬻爵的密函。密函上所列清晰,将何时何地,左羽林卫中哪位将军行贿了多少银子,都写得清清楚楚。内中更有一事传遍朝廷内外,引为笑柄。 原来一位名叫王琪的陪戎校尉,官阶不过正九品,因着也和天后有过一夜,便巴望着提为正八品的怀化司戈。 哪知天后早将他丢到脑后,他便偷偷给昌仪递了五十两金子,想请他代为向陈锡传话。昌仪将王琪的名帖,命人交给了负责军阶的把总尤同休,让他提拔王琪。 那左军把总尤同休也是个老糊涂的,几天下来竟把王琪的名帖简历也弄丢了,只好硬着头皮再向昌仪讨要。 偏偏昌仪手头好些个送银子托请的,一时之间竟然记不清是哪个给了他五十两金子,恍惚之间只记得姓王,便骂尤同休道: “猪脑子!我哪里天天记得那么多?反正是姓王的,给他个八品官儿便是——” 尤同休回去一查,左军中竟有五十多个姓王的校尉、副尉、执戟长,乃至伙夫,又不敢再去向昌仪核实,没奈何便将五十多人一起提拔成了正八品的怀化司戈。 此事写在铜匦里,监察御史宋璟拿到后便在朝堂上当众宣读,众臣笑得几乎背过气去,原本严肃的一个朝会,弄得狼狈不堪。天后绷在那里,面沉似水,也知无法庇护,命人速将昌仪拿来。 却说昌仪夜里多喝了几杯,正闹头疼,伏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却被衙役们如狼似虎的拎出来,披散着头发,脚上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鞋子,跪倒在朝堂之上。 天后将那封密函扔到昌仪面前,昌仪仍旧嘴硬, “信中说得这般细致,必是御林军中有人嫉妒我们父子,便行诬告。天后断不可信那一面之词。” “孤已查过,御林军日前果然一次就提拔了五十个王姓司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昌仪果然是天下最尽职的贪官!” “不过是巧合而已,臣愿和所有人对质。” 宋璟展开了另一封密信,向昌仪道: “昭武校尉两个月内买了两处大宅,里面装潢奢华,超过了王侯公主们的府邸,试问,你一个刚蒙恩赐从军的六品校尉,哪来的银子置这些豪宅?” 昌仪张口结舌,却向天后道: “都是素日天后的赏赐和兄弟们的资助,这里面还有易之和昌宗的银子呢——” 他这话本就是希望天后救命,哪知却拐上了易之和昌宗,——宋璟原本怕他不肯胡乱牵连,谁知他竟主动将天后和那兄弟两个都扯上了关系。 便笑道: “原来还有云麾上将军和致果校尉的事,只不知还有没有左军将军、关内侯的银子呢?” 此话一出,昌仪便知失言,忙将嘴闭了,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天后知他愚蠢,和孝逸斗斗嘴、卖卖乖也就是了,哪里是老奸巨猾的宋璟的对手?只是他此言已出,群臣都在旁听着,断无收回之理。 哼了一声道: “既然还有易之和昌宗的事,便将他们三人一并下狱,交由大理寺严格审理。孤赏赐的银子是有数的,其他的钱财若说不清来源,便一并上缴国库,该罚的罚,该打的打,本宫绝不姑息!” 众臣山呼: “天后英明!” ——天后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去了。 可怜易之只做了四日的云麾将军,便被打入天牢。 他素知叔父爱财,两个堂兄弟又贪得无厌、胆大包天,可是被什么人算计,终是糊里糊涂。 又想举报之人熟知御林军内部机密,必是军中人,若无深仇大恨,何必在陈家人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 说到深仇大恨,又有谁能超过李孝逸?只是他久居深宫,身边都是太监宫女,哪有什么像样的人才?这一向又深居简出,如何知道御林军这么多秘事? ——他在天牢中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又想天后果然翻脸无情,昨夜还在龙床上千般恩爱,今日便将往日情义一并抛却,这般披枷带锁的何苦来哉? 嘴上不敢埋怨一句,只在心里哀叹不已。 三日后狄仁杰便亲自升堂问话。将易之、昌宗和昌仪分头提了上来。 却见易之手足钉着镣铐,面上萎靡憔悴,三两天功夫便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年熬得花容失色灰头土脸。 便叹道: “可见天妒红颜,云麾上将军若有什么委屈,尽管向本府道来。” 易之也知道狄仁杰一向对孝逸青眼有加,几天前还坚持要孝逸做副统领,哪里会善待自己?唯叹了一口气垂头不语。 “将军出身豪门,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将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难道因为两座宅子,就自毁前程?老夫也替将军不值——” 狄仁杰循循善诱,并未有任何挤兑他的意思。 易之听了颇受感动,叩头道: “相国见问,下官敢不据实以报。只是这两座宅子,确实借给昌仪些银子,不过数目也只有二三百两之多,乃是平素俸禄、积年累积所得,并未有丝毫贪腐。当时昌仪手头紧凑,便挪了给他。如今被人密报,遭御史弹劾,说冤也不冤,谁叫里面真个有易之的银子?若说冤枉时,也确实冤死,那二三百两银子竟无一分一文是收了别人的贿赂得来的。” 狄仁杰见他说得真诚,也知他和那父子三人毕竟不同,便命他在供状上画了押,摁了指印。 易之平生第一次做这些屈辱事,只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昌宗可没有那么老实,上得堂来眼珠子骨碌碌的乱转,狄仁杰不待发问,他便伏在地上大哭,倒像是受了大刑一般。 “有本府在此,大理寺之内无一人背屈含冤,也无一人侥幸逃脱,致果校尉何以大哭?有甚话当面讲来——” 狄仁杰面沉似水。 “这里面明明是暗算我们兄弟!末将自己银子还不够花,哪有闲钱置房产?明明是昌仪自己糊涂,海吹神聊被人诱导说脱了嘴,本就是冲着父亲来的,没有他什么事,还特意提着醒头,我们不过是捎带着小鱼小虾罢了。必是有人是想把陈家一网打尽,好趁机霸了左军,早早和徐敬业合兵一处,里应外合。” ——他这话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李孝逸,未必里面就没有自己,狄仁杰听着心中就是一凛。 “密信已将你收受过何人贿赂、银子多少一并写明,那卖官鬻爵的事你又如何推脱得了?” “不过是百八十两银子,昌宗补上便是——” 毕竟密信上所列有限,他自忖这些银子也不致他死命,便大胆承认。 “既有贪腐,何必大哭?” “陈家世代对朝廷耿耿忠心,从无二意,我兄弟几个近来又在天后身边答应,得尽圣宠,有人看我们不顺眼,务必罗织罪名,要将我父兄一网打尽,从此便可称了意,在天后身边为所欲为了。大人不问这些人居心何在,反揪住咱们这几两银子不放,是何道理?” “咄,贪腐一两,也是贪腐。汝等乃太后身边近侍,万人瞩目,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都似尔等这般受人贿赂,拿人钱财,这朝廷法度何在?天后的清誉不是都被尔等毁于一旦?” “我们这算什么,有人想谋图大唐的江山,也没见给抓起来!” 昌宗咬紧了嘴巴,不服气地嘟哝道。 狄仁杰只当没听见,命他画押,也摁了手印,带下去不提。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8章 半旧灰袍知冷暖 陈昌仪上来却当堂翻供。否认所有供状,只说好面子在天后面前吹牛,实则宅子是向人租借来的,那五十两金子更加子虚乌有,还信誓旦旦的要与王琪、尤同休对质。 待传了那些人上堂来,一个个口风严实,果然和昌仪说得一模一样。狄仁杰也命诸人画了押,一时案子胶着,他倒也不急。 私下里暗暗调查,一一核实,慢慢便有一些银钱事宜浮出水面,昌仪、昌宗想要翻供时,业已来不及了。 狄仁杰将诸般证据一一呈到天后面前。天后却只说三个伴驾有功,迟迟不表态如何处置…… 陈锡坐在左军将军指挥所内,听说营中诸将被一个个唤去大理寺问话,便知不妙。他拦得了十个八个,那千百个将士如何各个拦得住?难免有些禁不得问的,或者那些早就要告的,三下五除二漏了口风。一旦昌仪昌宗守不住,随后倒下的便是自己…… 因此当晚便换了便装,载着无数金银珠宝,直奔荣国夫人的府第。荣国夫人二话没说,上了轿子直奔欢怡殿。却听天后刚刚去了承晖殿,心中便知不妙。顾不得身份,也直接赶往承晖殿。 天后听闻前线战事吃紧,初战失利退回江北,竟被徐敬业赢了第一阵。叛将凭借都梁山天险顽拒,黑齿常之竟然无法推进一步。不由得大为光火,竟命狄仁杰扔下陈家父子的贪腐案子,前往淮阴前线督战。 忽又从陈家父子的窝案,想起孝逸没有父母兄弟的诸般好处,可怜他孤孤单单地守在承晖殿内,望穿秋水的盼着自己来,心中酸楚,信步来到了承晖殿。 却见孝逸一个人趴在葡萄架下,脸儿枕着手臂,望着那些秋千、藤椅发呆。时近深秋,园中草木萧瑟,葡萄藤已然半黄半绿,冷风瑟瑟地刮着,将秋千吹得上下翻飞,他那一头秀发也在风中乱蓬蓬地飞舞。 天后低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孝逸回过头来,见是天后,吃了一惊,连站起行礼也忘了,只瞪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痴痴望着。 天后刚要上前,却听后面脚步声响,荣国夫人竟然坐着步辇匆匆赶来,只说有要事私下请托。 天后只好招呼母亲去欢怡殿,竟将孝逸丢在一旁。 孝逸眼巴巴的看着天后来了又去,心中失望至极,站在门前伫立良久,听苏德全说,天后忙于陈家兄弟的事情,今晚不会再来,天及更鼓方慢慢踱了回去…… 荣国夫人来过没多久,易之三人便被放了出来。 因着狄仁杰被派去扬州督战,朝中虽有李昭德、宋璟等人屡屡奏请劝阻,终究无济于事。 天后只说查无实据,易之三人伴驾有功,罚了昌仪三年的俸禄,昌宗罚了二十五斤铜了事。也因为二人在御林军声名狼藉,竟将昌仪调任洛阳令,昌宗调往秘书监,虽做了文职,官阶不降反升,易之官职仍居云麾将军。 易之回来便有些懈怠,开始四处躲着天后,天后亦知他对无辜下狱一事心存芥蒂,便将那个“代理”二字也去了,正式任命他做正三品的云麾将军,一再上马金下马银的捧着哄着—— 自此之后孝逸便彻底死了心。暗想天后果然不曾将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叛臣逆子放在心上,不过是贪图青春貌美耍耍罢了,好的时候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不好的时候便两三个月一面不见,一任自生自灭。 所谓的提拔重用也只是扯淡。陈易之才能平庸,却因为是效忠天后的名门望族之后,才哄上床两个月便连升三级。即便兄弟三人一起贪腐下狱,还是一往情深地惦着念着,想尽办法捞他们出来。 自己尽心竭力地服侍了她两三年,连个明威将军也保不住,好不好便威胁送回控鹤监去,如何不令人心灰意冷? 正百无聊赖间,偷偷接到薛绍传来的字条,说徐敬业大军赢了第一仗,士气大振,黑齿常之竟然龟缩江北,不敢渡江作战。 心中复又燃起希望,只是日日盼着,敬业能够早日打到洛阳,恢复李唐天下,自己这非人的煎熬也算有个了结。 他心中兴冲冲盘算着敬业的进军日期,竟然想到何时去博州收殓父母遗骨,何时去蔡州拜祭祖父,将他们风风光光地送进太庙安葬。 ——这样想着,便不肯再去天后那里低声下气,只道, “你不理我,我何必要死缠着不放?我李孝逸堂堂龙子皇孙,却被老太婆玩过便甩,弃之如敝履,何其不幸!又何其耻辱!” ——苏德全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几次劝他趁着易之不在,去找天后撒个娇赔个情也就过去了;哪知孝逸不是躲在园子里使枪弄棒,便是和培公、薛绍两个出去喝酒,干脆连承晖殿也少回了…… 却说陈锡回过神来,便在御林军中寻找铜匦密报之人。找来找去只有一个周培公和孝逸过从甚密,自从孝逸失宠以来,更加天天腻在一起。 一直以为此人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蠢汉,若说他知道那么多左军秘事,怎么也无法相信…… 私下里打听,众人也说培公除了和孝逸傻乎乎的喝酒以外,其他时间都用来饲弄他的宝贝鸽子,从未和任何人打听、议论过什么。因此对培公只是疑惑,竟未对他下手。只吩咐人死死盯着培公,一举一动都要来汇报。 一时之间怀疑了这个,打压了那个,竟将左羽林卫搞得人人自危,怨声载道—— 又想不管是谁,跑不了孝逸的主使,这个仇口总要记到他身上。昌仪便暗中寻找孝逸的小辫子,叫嚣着, “都说他不好钱,不好官,我便不信一个人没有致命之处?不要被我抓到了,到时让他连下狱的机会都没有!” 这日傍晚,孝逸依旧和培公来到太白楼喝酒。孝逸心情不错,径自点了那名给他盖衣服的女乐单独唱曲。 ——他早听培公说过那件夹衣的事,只是没心情理会。 如今彻底将烦恼丢开了,反倒来了兴致。用一双妙目盯着那女子一举一动,发现她娇美妩媚,丝毫没有风尘气。 女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垂下头鼓瑟。不免错了几个音符,孝逸听了,当即叫停。 “姑娘姓甚名谁,我们可曾熟识?” 孝逸没话找话。 “奴家裴玄清,和贵人从未见过面——” “姑娘老家哪里?何时流落到洛阳酒肆?” “奴家父亲在汝阳做过官,因为犯了法,全家籍没为奴,奴家被充入妓籍,如今已历三载——” 孝逸听了,心中咕咚一下,面上立刻没了笑容。 “三年?汝阳?那便是越王——越王作乱那个时候吧?” ——作乱两字在他嘴里说得极为艰难,只是不如此说,又能怎样? “是啊公子,奴家父亲就是因为附逆被砍了头。” 女子声音越来越轻。 “汝阳姓裴的?有一位名唤裴守德的将军,姑娘可认识?” “正是家中伯父!” “他有一个亲侄女名唤德卿,小字卿卿的,天生一段婀娜,又善会鼓瑟——” 孝逸声音颤抖,站起身来,慢慢走向这名女子。 “卿卿这个名字,原来公子还记得?……” 女子泪如雨下。 “她是孝逸没过门的妻子,如何能够忘记?也是三媒六聘过的,若无那场战争,只怕已经儿女成群了呢……” 孝逸跪坐在地,向她伸出怀抱,双泪长流。 卿卿再无顾忌,哭着扑进孝逸的怀抱。两个不敢嚎啕,只是哽咽着饮泣吞声。 培公在旁见了,眼眶中竟也有泪花,却强自忍了,出门为他二人把风。 原来卿卿的伯父裴守德,乃是孝逸的亲姑父,两家通家之好,守德一直追随越王。因此越王便在起兵前不久给孝逸定了裴家这门亲事。 孝逸与卿卿慕名已久,只是匆忙之间并未见面。却不想三年以后竟在这种场合不期而遇。 只是一个被迫成了天后的面首,另一个却沦为妓,两个三年间受尽屈辱,相对饮泣,竟然悲从中来,难以自抑。 “卿卿在梦中不知多少次与公子相拥而泣,如今圆了这梦,便是明天就去了,也再无遗憾……” “孝逸流连太白楼,也有些时日,卿卿何不早说?却独自一人受那煎熬。” “卿卿初时见公子兴高采烈,也在心中暗自为公子高兴,便想这辈子就这么过去吧,能够见到公子一面也就不枉此生。哪知前几日见公子愁云笼罩,喝闷酒伏案独眠,因此竟忍不住上前给公子盖了一件衣衫——事后不知有多后悔,早已经物是人非,又何必再见面?徒惹伤心而已!” “此生早已是断肠人,又何必拘此一时一事?” 又道: “我是你的夫郎,卿卿只叫孝逸便是,如何公子公子的叫个不停?” 卿卿伏在孝逸怀中,和他脸贴着脸,抱着他喃喃自语, “孝逸哥哥,夫郎……”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9章 千金赎妾身 檀郎何处归 两个相拥不知坐了多久,却听培公在外面敲门道: “兄长要回承晖殿了,这几日苏公公盯得紧,只说哥哥在外面流连几日不归,已经派了銮驾来接哥哥回去。” 孝逸不语,身子一动不动。 培公只好进来,见二人依旧抱着,只好上前拉住孝逸袍袖道: “哥哥便走吧,此事若传到天后耳朵里,只怕又会有人添油加醋地乱说一气……” 卿卿也便放开孝逸,推着他深情道: “孝逸哥哥且去,卿卿这里很好。待过几日偷偷来看一次,卿卿也便知足了。” 孝逸被培公扯着起身,垂着头缓缓走到楼梯处,忽然回头,见卿卿在那里泪流满面,悲怆得摇摇欲坠。哪里还能挪开半步? 毅然甩开培公,冲上去拉起卿卿道: “大丈夫连妻子都保不住,何必生于天地间?” ——拉着她的手走下楼来,寻着那鸨子,只说要为卿卿赎身。 慌得培公连使眼色,可惜无济于事。 那鸨子早识得孝逸,听他一连声的要给营妓赎身,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方笑道: “小爷消遣老妇来着,这都是哪跟哪的话儿?” 培公亦道: “兄长且住,且不说这事该不该做,便是眼前身上也没有银子,如何能为卿卿姑娘赎身?” 孝逸推开他道: “见天说短银子使,也不知你真的假的。——没银子只管取便是!” “那兄长可先回承晖殿,淘弄了银子再回来。” “来不及了,卿卿一天也不能再回妓寨。眼前便要赎身带她走!” “眼前?哥哥太过心急,我们去哪里安置卿卿姑娘?总不成将她带回承晖殿。” “你那寓所不是有间下房?卿卿可以暂时住下。” “我那个狗窝?不成,不成,兄长的未婚妻子安置在培公的宅子里算什么?” “怎么不成?我这几日住得就比承晖殿还舒服。” “那是兄长图个新鲜——” “少废话,这事便这么定了。快弄银子去!” 回身向老bao道: “竟忘了问妈妈,要多少银子才好?” 老bao听他二人一问一答,才知原来卿卿竟是孝逸未过门的妻子,便叹了一口气道: “说句托大的话,老妇是专门负责营妓的蓄养的,送到这里的姑娘都有一把辛酸泪,不是家中败了,便是亲人犯了事受株连的,真有些个爷们不离不弃的要给赎身,这几年也见惯了多少男男女女的悲欢离合。公子和我们卿卿也是劫后余生,老妇乐得收了钱财,又成全了这一段才子佳人的美事——。” 孝逸只待她说个数,哪知她又絮叨道: “看情形爷是一心一意的带卿卿走,只是卿卿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到了这地步,可向小爷告知你身子的不便之处?若日后碰都碰不得,男人是什么,早晚都要离弃你的!到了那个时候,两个都痛苦万分,不如早早说清楚了,免得后悔今日的莽撞……” 说得卿卿低下头,垂泪道: “孝逸哥哥且去吧,卿卿断不会连累哥哥……” 转身便向窗口走去。 孝逸便知她既从罪人女做了这皮肉生涯,身子难免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非但不嫌弃,反而拉住了手儿道: “卿卿走到今天这个境地,都是吾家所累,孝逸如今也不是什么公侯王孙,我们正是一对苦命鸳鸯。今生便是碰不得卿卿一下,也要长相厮守在一起,照顾卿卿一生一世。我李孝逸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卿卿感动得满脸都是泪水,却绝望道: “孝逸哥哥不知,卿卿已经浑身溃烂,唯这脸上用药维系着,多说也就是一年半载的光景了。妈妈的好意卿卿懂,哥哥何必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开罪天后?“ 向着窗口便欲跳下。慌得孝逸冲上去一把抱住,泣道: “想跳便一起跳,何必留孝逸一个人在世上?” 卿卿抚着孝逸的脸庞,柔声道: “哥哥却要好好活着,日后还要寻个好女孩,为越王家开枝散叶。卿卿真是罪孽,何必要给你披衣裳,跟你说那些无聊的话……” 孝逸死死拉住卿卿的手,回头向培公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薛驸马那里取银子!难道我李孝逸娶老婆,还要天后的银子使!” 培公吃他一吓,转身向外便跑,不多时却又气喘吁吁跑上楼道: “还没说多少银子,要否写个字据?” 孝逸被他气得半死,也觉他说得有道理,便向**道: “妈妈要多少银子,总要有个数出来。” “天后曾有诏令,诸王之中只有越王和琅琊王家的女人是要在妓寨中做到死的。——只是如今卿卿这身子也说不得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培公嚷道: “二百两?妈妈真是财迷——” 却见那**撇了撇嘴, “洛阳城谁不知道小公子的身份?两千两,少一个子儿不行!妈妈我拿了这银子,明日便要早早跑路,天后查将下来,便成了撺掇天后的禁脔嫖妓娶妻,天后一怒之下砍了老妇的脑壳也未可知……” 她絮絮叨叨,孝逸早已不耐烦,挥手向培公道: “两千两便两千两,你只拿我的字条给薛绍看了便可。” 刷刷点点只写了几个大字: “速取两千银子来。孝逸——” 培公瞪大眼睛看了,却再不敢多嘴,揣起字条跑下楼去。到了太白楼门前,见迎接孝逸的銮驾还在那,便凑过去向那宫监说了几句,翻身上马跑开。 宫监没奈何只得带着銮驾离开。 那边太白楼即将打烊,孝逸竟领着卿卿再次回到楼上的单间,关上门不再理任何人。 培公在入更时分回来,跑得满头是汗,将一大包银子掼在孝逸面前,道: “兄长可想好了?银子给出去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气得孝逸不怒反笑: “少说两句银子银子,难道当你是哑巴?” 培公听说,也觉无趣,呵呵笑着退到一边。 “薛驸马倒是一个爽快人,银子估摸着两三千两,称也没称便包上,还问够不够?又说要亲自来,只不过公主怀上了第四个孩子,处处离不开他,崇训又病着——” “这事也不劳他亲自到场,日后天后怪罪下来,须连累他跟着倒霉。” 孝逸将那银子包悉数扔给**, “妈妈称一称,没什么事的话,孝逸便带着卿卿离开。” 却又变了脸色,嘟嘟囔囔道: “只不过这跑路以后,没了卿卿这棵摇钱树,诺大的家业都撇了,以后也没个来源,让妈妈我靠了谁去?” 孝逸怕她去告官,那便救了卿卿不成,反害了她。从手指上撸下来一个硕大的碧玉扳指,扔在**面前道: “这个扳指乃是祖父遗物,价值连城,妈妈不嫌弃,就拿去换个酒喝,从今以后各不相欠。” 那**是个识货的人,拾起那个扳指欣喜若狂, “匆忙典当出去,少说也值个三五千银子。好不好的吃些亏,也就认了——” 千恩万谢的出去,收拾细软逃走不提。 孝逸牵着卿卿,缓步下楼。来到街上,叫了一辆马车,直奔培公的寓所。 培公的寓所在那洛阳的城根儿底下,端的好偏僻的所在。走进七扭八拐的巷子,一处青砖小房,门前光秃秃的一个拴马庄。 孝逸牵着卿卿的手,低头走进了一进三间的小屋。将卿卿安置在正房,给她递了一碗水,便走出去和培公商量。 “快去街上,找个店铺,买些婚嫁之物来——” “兄长要许她婚姻,也不急在一时,明日再办不迟。如今黑灯瞎火,到哪里去买婚嫁之物?” “不知为何,孝逸只是一味的担心,只怕迟了便来不及了。” “培公这里僻静得很,除非一路跟踪,否则没人找得到这里。” “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如今怕的就是这个——还有那个**,知道她能不能跑去告官?” “她收了哥哥那么多财物,赚了个盆满钵满,赶快消失还来不及,如何会去报官?” “总之培公快去快回,孝逸和卿卿在此恭候。” “好,培公这就去找婚嫁商铺。兄长稍安勿躁——” 抹抹额头的汗水,快步走出。孝逸却叫住他,向他深施一礼, “此番必定会连累培公,培公心中早晚会怨恨交了孝逸这么个多事的朋友。” 周培公却摇摇头, “不知为什么,培公每次见到兄长,都会有大事发生——岂不是培公上辈子欠了兄长的?” “那么朝堂铜匦举报陈家兄弟的事情,算不算大事?“ 培公却糊里糊涂的回问: “铜匦什么事?这几日陪着哥哥四处吃酒,连军营也少去。” “算了,什么事也没有,好兄弟,这便去吧。” 培公却过来缠着孝逸道: “陈家兄弟怎么了?谁来举报他们?” 孝逸扭头看着培公,见他一脸诚挚,也拿他无法。便笑道: “培公身边可还有银子?” “有些散碎银子,置些婚庆衣物还是够的——” 跑去从炕下鞋窠里摸出两块碎银,用一块帕子包了,心疼肉疼的揣在怀里贴身之处。 外面传来马蹄声声,培公已然跑到了街上。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0章 拼死酬红颜 孝逸遭笞卿卿殒命 孝逸回身返到屋内,却见卿卿含羞坐着,面前一只红烛噗噗地跳着火苗。倒将她的一张俏脸照得红扑扑的。 孝逸心中一动,将她拉在怀中,两个偎依着坐着,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卿卿,爱妻,这几年你受苦了。” “孝逸哥哥——” 却见孝逸用手指堵住卿卿的嘴巴, “叫檀郎……” “嗯,檀郎——夫君” 显然卿卿还有点不太习惯。 “只想这一辈子就这么拥着卿卿——” …… 两个无声无息的看着,四目相对,周遭没有半点声音,只有一只蛐蛐不失时宜的乱叫。 “两年前,卿卿被挟持到白马寺,遭到众多武僧的糟蹋,染了一身病,那时真想死了算了,不想还有今日,居然还能和夫君见上一面。” “白马寺?卿卿怎么会去那里?” ——营妓绝大多数都在军营,也有部分在酒楼赚些外快银钱,但完事了都要回到军营里去。 “卿卿也不知道,后来一名武僧喝醉了,竟说出是因为知道卿卿是孝逸未婚妻的原因,故而往死里糟蹋。” ——说起那些往事,卿卿心有余悸,看着孝逸脸色不好,竟不敢再往下说。 “竟是薛怀义那厮捣鬼,害不了孝逸,便拿卿卿出气。对不起,卿卿,这辈子终究是孝逸欠了你的。“ 孝逸面色柔和,只怕卿卿多心。 “也没什么,只是在那里却常听到他们议论檀郎的消息,一点点听着,都记在心里:檀郎在建璋殿里一个人镇住了他们一群凶僧,在罔极寺救了一队御林军,在洛阳御花园,檀郎如何严词拒绝了千金公主的无赖纠缠;又如何大展拳脚在鞠击场上击败了武家叔侄,何时去了伊阙山游猎,何时又略施小计处置了薛怀义…… 直到那天油壁车载那大和尚的尸骨回来,卿卿就知道檀郎彻底赢了,卿卿的苦日子也到头了。过后便有人将卿卿送回军营,从此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檀郎的消息,直到那天,檀郎出现在了太白楼——” 卿卿说这些的时候神态安详平静,似乎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孝逸却想象得出,她曾经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摧折和磨难。又是如何听着自己的消息咬牙挺了过来…… 流着眼泪将她抱得更紧了。 “那天檀郎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袍子,头发整整齐齐的束起来,面上挂着优雅的笑容。和那一群御林军的公子哥们一起到来——姐妹们都说是你,争着抢着偷看你,都想要给你弹琴唱曲;谁知你看都不看咱们一眼,大家若哪个被你的余光给扫着了,都会高兴几个晚上……” “对不起,那时节若知有卿卿在,必定会将你绑定了看,一生一世也不厌倦。” “卿卿竟能和檀郎相拥相守,姐妹们知道了该是如何的羡慕嫉妒……” “别说傻话,卿卿原本就是孝逸的妻子,我们就该如此!” “只是檀郎近来好不开心,那些个御林军的朋友也没了,只剩下一个傻傻的周培公,连句像样的安慰的话也不会说,两个日日在楼上喝着闷酒。” “卿卿哪里知道,那些人都是口蜜腹剑、居心叵测的恶人!” 卿卿睁大了眼睛,正欲询问,却听外面哈哈大笑, “说恶人恶人就到了,孝逸兄美女在怀,好不闲适惬意!” 孝逸却不惊慌,将卿卿护在身后,缓缓站了起来。 却见昌仪和昌宗一起走了进来。旁边跟着二三百名凶神恶煞的御林军。 “洛阳令和秘书中丞到得好快呀,只不过似乎这御林军再不归你兄弟二人统辖。” “那归不归云麾将军统辖呢?” 陈昌仪向外一指,易之披挂着铠甲,手按剑柄走了进来,脸色冷冷的一言不发。 孝逸点点头, “云麾将军终于耐不住寂寞出手了,也好,我们之间原本就该这样——” “昌仪和昌宗不过是嘴上凌厉些,易之也从未害过孝逸,为何孝逸却将我们兄弟三个诬告下狱,往死里整咱们?” 易之愤愤不平。 “原来你们以为那些信是孝逸主使的——也罢,就当是我吧,因为孝逸看见你们倒霉,真的很开心!” 孝逸仰天大笑,易之越发皱起了眉头。 “我只说呢,人怎么会没有弱点?孝逸兄不好钱,不好官,却有一样是致命处——女人,这个情圣当得忒是伟大!这个女人已然得了梅毒大疮,全身溃烂不可救药,那老bao子手里也没几个人了,巴不得便宜些,有人给点银钱接手便好,谁知孝逸竟花了无数冤大头的金银将她赎出,居然还宝贝心肝儿似的想娶她,一口一个卿卿卿卿的叫着,听着好不肉麻——” 昌仪嗤之以鼻。 “如今抓奸在床,虺孝逸,你还有何话说?” 昌宗恶狠狠质问道。 “凭你们怎么说,我既做了,就不怕你们毁谤。” “来人,把这对奸夫**捆起来,交给天后定夺!” 众人上来把二人双臂反剪,捆扎结实,孝逸心疼的看了一眼卿卿,可怜她脖子上勒了一道细细的绳索,脸儿憋得紫青。 “不想孝逸最终还是害了你……” “能和檀郎在一起片刻时光,胜过卿卿苟活一辈子。” ——两个脉脉含情,浑不在乎周围的人。 二人被众将推搡着出门,却见天上一轮冷月,明亮的清辉水银般倾泻在屋顶上。深蓝色的穹顶一颗星也不见。 孝逸微笑,向着卿卿道: “竟是个月朗星稀的好日子,可惜!只差一步就拜堂了——”。 “卿卿心中早已是孝逸哥哥的人了,何须拜堂洞房那些繁文缛节?” “好,娘子,我们一起赴死。” “郎君,妾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昌仪在旁边不耐烦地骂道: “虺孝逸,这些恶心的话留在天后那里说吧,省得兄弟们给你复述那么麻烦。” 径推二人上了先前那架马车,原来他们竟是早就跟上了那架马车。 天后深夜被打扰起身,一脸的不耐烦。却见孝逸和一名女子被五花大绑押了进来,二人脸上带着冷静的微笑。 “这是干什么?” 天后却向易之发难,吓得易之就是一激灵。 “禀天后,御林军从太白楼一路跟踪到城根的小巷里,虺孝逸正在和这贱妇洞房花烛。” ——昌仪抢过话头,他知道哥哥嘴笨,说不到点子上。 “这女子是哪来的?” 天后很好奇,洛阳城内天子脚下,谁不知道孝逸是什么身份,居然还真的有女人不怕死。 “听说是三媒六聘的未婚妻子呢!” 昌仪也不是孬种,早已将卿卿的身份打探得清清楚楚。 “哦,没听孝逸提起过呀——你何时有这样一位漂亮的媳妇?” “总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无那场战争,只怕孝逸已经和卿卿儿女成群了。” ——事到如今也无需惧怕,孝逸侃侃而谈。 “卿卿?好撩人的名字,人也生得好,难怪孝逸如此痴心。” “不过是璇玑营的营妓罢了,千人踩万人睡的贱货!” 昌仪扁扁嘴。 “孝逸当她是宝,那便是宝了——,只不过你二人拜堂成亲以后要当如何?” 天后啜了一口茶越发好奇。 “自然是远走天涯双宿双飞,天后不用问也知道。” 孝逸冷笑。 “要走?去哪里?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蓝卓儿一个异族莽撞小子都走得脱,何况孝逸?” “很好,孝逸终于当面说出了这句话,孤看你也是想了很久吧?” “天后错了,孝逸今晚才和爱妻相认,从那一刻开始方盘算着携手远走天涯。” “爱妻?——如果孤没有那么高风亮节,不肯放你们离开呢?” “那便死在一起,请天后成全!” “孝逸不是在跟孤赌气吧,从现在开始,和这个女子一刀两断,认个错就过去了,孤不再追究。” “天后何必白费唇舌。“ “还是再想想——” 天后柔声道。 “没什么好想的,孝逸在天后这里是什么身份,自己清楚得紧。” “也好,你既执迷不悟,就眼看着她死在你面前吧!” 天后挥挥手,命人拿出刑杖。 “给孤当庭击毙——” 这话圃一说出,都道二人会跪地求饶,不想却毫无效果。 “檀郎保重,奴家这便去了!天凉要记得加衣,别一个人睡在风口里” ——卿卿含泪道。 孝逸强自镇定, “卿卿先走一步,为夫的夜半便跟上……” 卿卿向着天后大声道: “卿卿虽死,却得了孝逸哥哥一世的真心,天后用卿卿的血,彻底绝了孝逸哥哥的念头,让他从此放开手去,做他当做之事。卿卿这个死——真是值得!” 天后咬着牙道, “你们这些人,见天撺掇着他跟孤作对,岂知他在孤这里,只是一个面首,什么也做不得。想要恢复你们的旧天下,下辈子吧!——” 却见那些内监劈头盖脑的一顿乱打,卿卿扑倒在地,动了几动便无声无息。地上流了大大的一滩血。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1章 流尽千行泪 一世情痴终有尽 众人见了也觉胆寒。易之重重地吸了一口冷气,呆呆的看着卿卿的尸身—— 孝逸本不欲在天后面前露出丝毫的委屈和软弱,谁知眼见卿卿倒毙,眼泪竟然不争气的夺眶而出,向着天后声嘶力竭的喊道: “心如蛇蝎!淫荡无耻!杀人如麻!牝鸡司晨!你这个贱女人!我要杀了你——” 血红着眼睛往上冲,却被御林军拽住绳索动弹不得,只是被摁在地上,头被几只脚踩着,鬓发散乱,脸儿贴着地面,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嘴上兀自骂个不停,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骂什么,只是喑哑地呜咽着,清亮的嗓子也喊劈了…… 天后坐在龙椅上,静静的看着这个平时在自己面前温顺乖巧的美人儿,三年了,他真是隐忍的可以,看来今日真的是豁出去了。 可是纵然他想豁出去,本宫还没有怎样,——如何由得他的性子胡来? “拖下去,重责三十大板,让他记住今日的教训!” ——天后冷冷的道。 那些御林军拖着孝逸向外走,此时孝逸反倒不再挣扎,摔脱了众人的手,喝道: “放开!让孝逸自己走!” 天后笑道: “小王爷本事得很,——就让他自己去。” 眼瞅着孝逸走到廊下刑凳边上,脱下亵裤,露出白嫩嫩的屁股,趴好了流着泪道: “早知会有今日,当初欠了蓝卓儿的,一并还了!” 那些内监举起巴掌宽的竹板子,向着臀部、大腿上打得山响,尽量不弄疼了他,饶是如此三十板子也打得亮晶晶的肿起一大片。 天后见了,也知这些下人护着孝逸,这也是他素日待下仁厚的果报,竟不说破,只冷冷道: “押他下去,锁入冷宫,永世不见天日!不错眼珠的给孤看好了,偏不许他自杀。” ——天后说完挥了挥袖子,径自打了个哈欠,转身回了寝宫。 却向站在一边的易之极不耐烦喝道: “怎么了,没魂儿了?还不陪本宫就寝!” 易之身子打了一个冷战,乖乖的起身扶起天后走了进去。 五更时分,天后朦朦胧胧的似醒非醒,却听外面宫监交头接耳,也听不甚清楚,便斥道: “有事早早回禀,都要造反不成?” 却是苏德全,在外面泣道: “回禀天后,小爷自杀了!” 天后听说,猛然睁开了眼睛,却不肯马上坐起,只冷冷道: “怎么死的?不是让你们看好了?” “是切腕自杀,如今还有一口气,天后要不要看上最后一眼?” 天后默然,易之却倏地弹起身子,披上衣服向外便跑。天后怒道: “回来!你慌什么,扶着孤!” 慢腾腾穿上衣服,上了车辇,直奔冷宫。 却见一张床上,孝逸仰面躺着,双目紧闭,面上没有一丝血色,身子已然有些僵直。左手腕上几道纵横的深深血痕,几乎将半个手腕割断,却将手腕放在一个洗脸的大面盆内,鲜血流了整整一盆,渐渐倾斜着向外溢出,将整个床褥染成鲜红。 盆里的鲜血已经凝固,盆外面的血顺着床褥流到了地面上,长长的血痕一直拖到了门口。 天后两腿一软,坐倒在孝逸的床前,抚着他冰冷的身体,颤声呼唤道: “孝逸!孝逸!可听得到孤的声音?” 又摁着他手腕道: “怎么还不包扎?你们竟任由他死去——” 自己也是满手鲜血,不住抖着。苏德全跪下道: “回禀天后,小爷身子里的血已经流完了。腕子不用包扎,也不会再向外流血——” 天后捶床大骂, “你是干什么吃的?让你看着他,他却跑去嫖妓,让你关住他,他却在你眼皮子底下结果了性命!如今孝逸都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 苏德全眼含热泪, “小主子这个样子,老奴的确该去了!” 说完踉跄着走了出去。 ——天后抱住孝逸的身子,也不顾他浑身鲜血,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易之也在旁泪落涟涟。只说逼他抹脖子,却原来他这般决绝的煎熬死去,只不知这整整一盆的鲜血,要反复割了多少次才能不让创口凝结? 他摇摇晃晃的转身,感觉天旋地转,一步挨着一步走出冷宫,靠着墙角抵住了身子,仰头向天喃喃自语, “这是干什么?陈易之,你疯了吗?好好地来这里干什么!”…… 这边乱成一团,也没人理会他—— 忽然苏德全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禀道: “天后,天后,周培公在冷宫门外求见,他说有办法救小爷——” 手里兀自掐着一根上吊绳。 天后一脚将他踢倒,骂道: “还禀报什么?你就是个废人,还不快传!” 这边忙跑出去传话,不多时培公红着眼睛冲进来。 竟不向天后行礼,直接扑到床前。抚着孝逸完好的右腕略一搭脉,流着眼泪惊喜道: “天可怜见,兄长还有气!——” 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药瓶,倒出一枚赭石色的药丸,命人化开冲水给孝逸服下去。那药丸药力十足,放在手心便有一股巨大的腥臭味在空中弥漫。 天后点头道: “好——好——好,培公若能救回孝逸,要什么赏什么……” 自己嘟嘟囔囔,也不知在嘀咕什么。 宫人抬起孝逸的上半身,天后亲自喂药下去,孝逸被汤勺撬开嘴巴,喂完了一碗药竟然毫无反应,只是身子渐渐有了温热。天后抚着他后背,将自己身子紧紧贴着他前胸,似乎要将热度一下子传输给孝逸。两个滚了一身的血,面上、手上没一处干净。 众人见了,方知天后如何的疼爱孝逸,原来昨日不过是盛怒之下,吓唬吓唬他而已,谁知却险些送了他的性命。 孝逸慢慢恢复了呼吸,只是一时没有苏醒。陆质等人皆来看过,便回天后说孝逸已然起死回生,只需过了一两日便能清醒。开了些续命追魂的大补之药,交给宫人给他进补。 又说这左手手腕筋脉尽断,纵是最好的续脉良药,怕也只是皮肉好了,灵活性却完了,从此之后做什么也用不上力,灵巧性也会差了很多。 天后至此方知孝逸的脾气竟是这般刚烈,宫人不住眼的看着,他便在自己手腕上深深地连划了四五刀,一句话也没有,决然走上了不归路。 心中歉疚,竟然整夜的守着,临到天明时实在熬不住,暂入内堂休息。 偏偏日里又听前线战事奏报,说官军在淮阴前线和徐敬业的弟弟敬猷胶着,因着有相国督战,竟不敢再退。战报雪片般飞来,天后熬到了傍晚才来冷宫看上孝逸一面。 却见昌仪和昌宗探头探脑地在冷宫外面跪着,身边放了好些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之物,只是不得其门而入。 见了天后,忙伏在地上请罪,天后“哼”了一声,——总算你们还有些良心,此番孝逸若有个三长两短,必要你们两个填命。 带着他们进了冷宫。两个畏畏缩缩在后面跟着,只不知孝逸会如何对他们。 宫人便说日里就醒了,只是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端过来的汤药都被他砸了。 天后走进去,但见孝逸换了一身素白的睡衣,侧身卧在床里。宫人提醒他天后到了,便回过身,却面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眼眶也塌陷了,眼圈乌黑,唯一活泛的,只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偶尔转着,披头散发的像个罗刹一般。 看见天后和那兄弟两个,只是冷冷的瞪着,一句话也没有。 天后心中痛得不行,只想抱着安慰一番,却被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给难住了,只是沉默着坐在他的床头。 昌仪和昌宗远远跪着,并不敢上前。 天后伸手去摸他的左手腕,哪知他像躲瘟疫一样,将手腕塞到了身下,脸儿也埋向了床里。 苏德全端来一碗燕窝粥,送到天后手中。天后盛了一勺,站起身放到他嘴边,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天后尴尬地端着…… 苏德全咳了一声,劝道: “小爷,天后不知有多疼你,昨天血葫芦似的抱着哭了一个早上,恨不得把身子里的所有热量都过给爷,夜里又巴巴的在床头守了一宿,如今好歹也吃一口——” 孝逸将头无力的垂下去,似乎很累,睡着了一般。 天后无奈将粥碗放到一边, “不吃饭总要喝些汤药,等你好了,就放你出去,前晚的话都不作数。——听话,吃一点?” 孝逸仍旧不语,眼睛也闭上了。 “卿卿已经好好地埋了,等你好了,就把她的尸骨迁到罔极寺去,跟你爹娘的灵位放在一起,好不好?” 对方似乎有了反应,恶狠狠地睁开眼, “还有孝逸的,天后一并埋了吧!” 总算说了一句话,声音沙哑阴冷。 “只为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就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我们之间早已结束,从昨夜开始,孝逸和天后再无瓜葛。” “还是那么执拗,任性——” “孝逸尽心竭力侍候了天后三年,凡事隐忍屈从,可换来的是什么?——从薛怀义到蓝卓儿、陈家兄弟,再到那些数不清的神策军小将,天后把所到之处都变成了妓院,天下男人只需一个眼神便唾手可得,要孝逸何用?”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2章 杳然从此去 世间再无有情郎 天后听他说得恁般难听,当着那兄弟两个的面,不由得变了颜色。却强自忍着,柔声道: “以前总是孤的错,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孤还像从前那样只宠着孝逸一个” ——将手儿放在他肩头,轻轻拍着,像是抚摸一个婴儿。 “太迟了,天后。” 他从胸腔里深深叹息了一声, “孝逸盼了这句话足足盼了三个月,可惜天后即便说出来骗骗孝逸也不肯——昨夜曾经答应过卿卿,黄泉路上必定要随她去,如今已然爽约……” 说罢双泪长流。 天后无法,转身作势欲走。却见他眼皮也没抬,萎靡的坐在那里,便又自己讪讪地走回来。 那兄弟两个迷迷茫茫的站起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看天后的意思。 天后厉声喝道: “一心求死是吧?来人,撬开他的嘴,把那碗粥给他灌进去——” 内监们大眼瞪小眼,没一个敢上前。 苏德全忙跪下道: “小爷稍微吃点,不可太任性。” 孝逸将头别的更远。天后便命当值的御林军进来,吩咐, “捏着他嘴巴,强行灌进去!“ 那几个士兵上前抓猪般摁住手脚,强捏着下颌,也不管他如何挣扎,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碗粥倒了进去。 这些人粗手粗脚,动作却麻利,将孝逸呛得咳咳直咳,胸前被褥上粥水淋漓,天后看了万般心疼,只是扭头忍着不看。 她知道孝逸曾经在控鹤监绝食五天三夜,他若钻了这个牛角尖,十头牛也拽不回。 此番若再拖个三五日,他全身血液都快流干了,如何还有命在? 因此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直接灌了进去。 ——这也是天后一贯的风格,无论孝逸如何心高气傲,到了天后手里,终究也只好任由她摆布。 孝逸被灌了这碗粥,人却更加颓丧,仰着头在枕上默默流泪。 天后端起那碗药,拿到他嘴边, “喝下去,别等着再灌!” 苏德全忙扶着孝逸坐起身子,孝逸也知道天后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将那碗药接过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天后满意的看着,笑道: “这便对了,孝逸终究是聪明人,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犟驴。” 拿帕子替他拭了拭嘴角,向那几个御林军道: “如此这般,看着他服药吃饭,若不肯时不必再回禀,直接灌进去了事。” 也不理孝逸,转身径自去了。 那兄弟两个也不过是走来看看孝逸的死活而已,见天后去了,撂下东西,头也不回地跟着跑了出去。 孝逸见了,只气得肝肠寸断,伏在枕上流泪不已…… 苏德全拎起那些东西,走到冷宫门口,噼里啪啦全部扔了出去。 一连几日,天后竟不再来。也不再提放他出去的事,孝逸竟在冷宫住下了。 有了前面的例子,孝逸也不敢闹绝食,只是顺从的服药、吃粥,渐渐的脸上有了一些血色,一晃过了月余。 只是冷宫禁卫森严,培公和薛绍也不能随便进来。三人的联络方式便是通过苏德全暗暗传递纸条,听说前线官军在狄仁杰的督促下,终于打破僵局,渐渐突破扬州外围防线,缓缓向前推进,孝逸心中便开始着急。 培公被陈家父子排挤,连校尉的差事也停了,只让他喂鸽子。又说凭着培公教唆孝逸狎妓、娶外室这两项便该处死,如今只是看在天后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好在培公这人宠辱不惊,竟不去向天后告状,只是安之若素养他的鸽子。 这一日苏德全外出,回来便见传纸条的那人匆匆去了。心中便有些疑惑,转念一想,必是小爷因为着急,那人又不好长时间呆在冷宫里,先写了传出去,也不算什么。 却见小爷在那里融墨,左手腕不太灵活,竟是废了。德全在那里握着他的手臂唏嘘不已,孝逸却满脸麻木,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次日苏德全打开孝逸的房门,里面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忙去院子里,也不见人影,心中如同压了一块石头,里里外外寻了个遍,却哪里有人影? 忙问早上都有什么人进来,宫人便说一个收被单的伙头师傅,拖着一辆推车,将脏被褥收走了便去,也没什么异样。 德全便问,可有人全程跟着?那些宫人便道: “只因比平日早了两个时辰,大家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也没人出去理他,只将被单堆到门口,任由他收去。” 苏德全跺脚骂道: “蠢货蠢货,小爷就是被那个人度去的——“ 众人皆道: “说了归齐,大总管却在哪里?每日都是最早的,今日却一早上也没见你身影。” 苏德全回想起昨晚临睡前,给孝逸盖被子,他却说: “那碗人参汤放着也是凉了,这几日被你们看着,也灌了不少,今夜便偷个懒,公公替孝逸喝了,外面那些人也没甚话说……” “老奴喝了也是浪费,小爷身子要紧。” “公公就当是可怜孝逸,今晚不要再喝了吧!土腥腥的,闻着就要吐。” 孝逸竟有些眼泪汪汪的。 “也好——” 苏德全心下一软,拿起那汤碗几口喝干了, “明日还要接着喝,早早恢复了,天后还要风风光光的接小爷出去。” 却见孝逸漠然以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苏德全替他掩好门,以为他心中还拧巴着,过几日天后来哄他,两个床第间鱼水交融,玩开心了自然这个心结就解开了。 哪知他在这碗人参汤里下了药,德全回去便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金乌当空,小太监咚咚敲门,才将他勉强唤醒。 ——按伙头师傅出现的时间推算,孝逸早已跑出洛阳城了。 又想孝逸人在冷宫,哪来的蒙汗药?除了薛绍和周培公断无旁人。只是这么大的工程,皇城内外守卫森严,一步一岗,又是伙头师傅,又是出门腰牌,还要安排孝逸出城后的银钱车马,周培公纵使三头六臂,也变不出这些来。除了薛绍还有哪个? 忽又想起昨日那个递字条的,匆匆忙忙的像是避着自己一般,应该就是这事,还当他是着急害怕,哪知早有算计。 想到小主子竟然撇下三年的隐忍煎熬,不顾远去,必然是伤透了心,流干了眼泪,只是他一个人走了,身边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谁能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照顾周全? 想到这些,忍不住浑身颤抖,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天后闻得通报,匆匆赶了过来。却见孝逸走得干干净净,身上没有带走天后一分一文,更没有只言片语留下,四下里寻找,只是不见了那块龙凤玉佩和包玉佩的手帕。 天后呆坐半晌方道: “孤怎么就疏忽了,他能如此狠心将自己全身的鲜血都放出来,如何不会决绝而去?” 哽咽难言,只吩咐去将薛绍和周培公火速拿来,却对苏德全不闻不问。 没多久两个就被绳捆索绑了来。薛绍面色苍白垂头不语,而培公却满脸狐疑,心中打鼓,闷着头跪在地上。 天后冷笑道: “别人养的牲口都能犁田,我养的却只会吃里扒外!孤以前不追究,你们只当自己聪明绝顶,如今越发把人都拐跑了,此番若不说清楚,你们一个个的谁也过不去。” 培公听说孝逸走了,大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看着薛绍。 薛绍叩首道: “儿臣真的不知孝逸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便是他们放走的?来人,将周培公、苏德全拖下去乱棒打死!所有冷宫的奴婢,一个不留,悉数缢死。” 便有军士上前拖拽撕扯,冷宫中哭声一片。培公也不求饶,站起来向外便走。 薛绍咬了咬牙,挺胸道: “也罢,孝逸是儿臣放走的,不**们的事。母后要杀要剐,薛绍听凭处置。” 天后摆了摆手,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孝逸去了哪里?” “儿臣不知。” “如何放走的他?” “藏在收被褥的手推车里混出了冷宫,又扮成当值的御林军,大摇大摆出了皇城。” “他如今身边还有何人?” “孤身一人上路,臣给他带了一些银两盘缠。” “如此孝逸的去向你怎会不知?” “他一个人天高任鸟飞,臣哪里知道他去向何方?“ “你不说,就让孤替你说,必是去了扬州,去寻徐敬业那厮。” ——薛绍听了,沉默无言。 “年初你一再撺掇他出去会见徐敬业。便是为了这个目的。可惜那时孝逸还没下定决心要走,因此你们的计划落了空,如今趁着孝逸和孤闹翻的机会,终于让你们得逞。孤说得对也不对?” “母后明察秋毫,只是话只说对了一半,腿长在他的身上,不是孝逸对母后绝望,徐敬业无论如何也化不走他。儿臣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遂了孝逸的心愿而已。” “孝逸三年来一向乖巧听话,不是你们里里外外的鼓动唆摆,他如何和孤越闹越僵?” “母后也说孝逸原本是不想走的,但凡他活得有尊严些,也不会毅然决然的求死,设想一个为了寻死连手腕都要割断了的人,难道是几句挑唆使然的?”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4章 难忘旧爱斥新宠 百转千回芳踪杳杳 只是在冷宫之时,为什么不能对他再温柔些?迫他强行灌药之后,为什么没有及时抚慰?为什么又把昌宗和昌仪带到冷宫里,让他们眼看着孝逸被灌药?自己内心深处,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服药,没有一点想让他屈辱地折服低头的意思? 想到这些,又悔又恨,竟然柔肠百转,暗自叹息了千百回。 费尽心思好容易才把孝逸留在身边,如何却不知珍惜,恋的什么神策军小将?这些人又有哪一个抵得上孝逸的一根手指?不是昏了头了,竟将他丢在一边,一连几月不闻不问,还要笞打辱骂…… 这样想着,竟渐渐害起相思,终日茶饭不思、心神恍惚,又要打起精神处理前线军报,真是煎熬得可以。 端起茶碗,便想起孝逸煮的美味阳羡茶汤; 走到太液池凤凰台边,便见那个披着轻纱、戴着红肚兜的美少年,乘着无边月色,静静地坐在湖边吹箫。 只是不知他在这个留下无数香艳浓情的欢怡殿门前,是如何决然独立,熬过那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的? 走到御花园,便想起孝逸穿着一件大红斗篷,在雪地上来回跑着放风筝的样子,想起他倚在自己怀里,深情的说: “有朝一日孝逸若去了,便是天后自己剪断了手中的风筝线,天后记得无论如何要把孝逸寻回来……” 命人依样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美人风筝,抚摸着,叹息着,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 每逢和上官婉儿走到那东暖阁,便停下脚步,呆立在那暖阁门口,想着他挨了一记耳光那娇怯怯的模样,这样看着都令人心痛的美人儿,怎么还忍心当众打了他三十大板? 婉儿也陪着天后伤心,只是孝逸已经去了,那个披着薄如蝉翼的睡衣,伏在被窝里,拄着手肘浅笑的男人, ——那个躺在她的怀里,蹙着眉头胸膛起伏的男人 ——那个面上画着梅花,风华绝代的男人 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连他留下的气味也渐渐的淡了…… 一日傍晚,天后信步来到了承晖殿内,初冬的天气,葡萄藤架早已败了,秋千在寒风中上下翻飞,藤椅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恍惚间似乎孝逸还在,他眯着眼睛温顺的躺在那里,洁白的肌肤像一匹上好的锦缎,长长的黑发瀑布般垂落…… 一忽儿又是那双望穿秋水的清凌凌的大眼睛,漆黑的眼珠儿转着转着,无限的幽怨和期待…… 忽听里面传来琴声,竟是那首《碣石调幽兰》,天后听得痴了,循着那琴声慢慢走过去。却见在如水的月光下,一名白衣男子正在专心致志的抚琴,曲调悠扬,腻腻地弥漫在夜风中……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他衣袂飘飘,黑发在夜风中飞舞, ——看背影正是孝逸。 天后颤抖着走上前去,流着眼泪道: “孝逸,真的是你吗?你到底还是肯回来!” 那男子听到天后的声音蓦然回头,却是另一张瘦削美艳的面孔,一样明亮的眼眸,一样轻巧红润的嘴唇,只是没了那份孤绝哀伤、那份遗世独立的幽怨缠绵,有的只是轻佻和迎合。 ——弹琴人竟是昌宗。 天后的心头像被什么重重敲了一记,半晌方怔怔道: “怎么是你?——” “臣这几日见天后不开心,故而过来陪伴天后。” 昌宗笑嘻嘻站了起来,满脸的期待。 天后却冷冷道: “谁让你进来的?孝逸的袍子和九霄环佩也是你动得的?” 昌宗一脸兴奋,当时尴尬在那,面色绛红,只是口吃道: “昌宗——昌宗也是想让您开心——没——没想那么多……” 天后回头向左右道: “苏德全呢?这个老废物!也不知道把承晖殿看好了,等着孝逸回来,怎么能让外人混进来?” 宫婢忙过来叩头道: “回禀天后,苏总管已经下大牢了。秘书丞来,只说是伺候天后,婢子们也不敢阻拦。” 天后如梦方醒, “传孤的旨意,将苏德全和周培公都放出来吧,孝逸回来不见了这些人,不知会如何失望。” 转身向外便走,却听昌宗在后面鼓足勇气,语调中带着哭腔, “天后心中就只有孝逸!” 天后回过头来,一脸嫌恶的看着他。 “昌宗就不明白了,他有什么好?他会弹琴,昌宗也会;他会舞刀弄剑,易之做得更好些,凭什么走的就是香饽饽,我们就是邀宠谄媚的俗物?” “住嘴,你也配和孝逸相提并论!” “如今孝逸走了,天后正眼也不看我们兄弟一眼。难道他死了,还要我们陪葬不成?” “你不说孤还忘了,江津渡口那几名假冒官军的杀手,必是你们兄弟派去的——孝逸死了,也只有你们最高兴!还要把帐记到孤的头上。” “好,他走了是我们逼的,他死了是我们暗害的,天后怎么也不想想,他是什么样的人?——天生的贼坯子!不论对他千般好,他只念那一日恶。放着条条明光大道他不走,终是要千里迢迢、翻山越岭的和那些逆匪搅在一起,难道这又是有谁逼他的?……” 一席话说得天后完全语塞,叹了一口气, “算了,终是孤有负于他,才令他决绝而去,都是孤的错,也怪不得旁人。” “我们便是旁人、外人,动不动就拿来给他抵命,他一个参与了两次叛军的逆匪却是谁都碰不得的心头肉,天后好不偏心!” ——昌宗嚷道。 “昌宗这便去吧,不要在此罗唣!” 天后忽然想起孝逸的那只波斯小犬和翠羽八哥,便回转身走进承晖殿。 却见媚儿从角落里欢快地跑过来,呜呜叫着扑进天后怀中。 天后抱在怀里,用脸儿贴着媚儿,如同抱着爱郎一般,眼泪竟在眼眶中打转。 “媚儿,对不起,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孝逸,回来吧,孤知道你没死,你还欠孤的一份情没有还,孤绝不让你就这么去了……” 昌宗咬牙切齿道: “他死了,天后!在江津渡口中了两支毒箭,一箭就在胸口,天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或许有一天,他腐臭的尸身会漂起来,那时便是胀了一肚子的江水,被鱼虾咬得面目全非……” 天后顿了顿,抱着媚儿轻声细语, “昌宗和昌仪去蜀中吧,易之就去乾陵,孤再也不想见到你们,明日就走——” 令人窒息的沉默。 “天后终于说出了这句绝情的话,果然伴君如伴虎!难怪他宁可葬身江底,也不肯回头——” 昌宗转身,泪流满面却不擦拭,重重地摔门而去。 房中那只色彩斑斓的八哥兀自没心没肺地不停叫着: “檀郎!檀郎!——傻瓜爱天后,傻瓜爱天后!——” 声音清脆依然,却再也见不到和他戏谑调笑的人了…… 无边无际的的浑浊,漫天的冰冷,李孝逸手足并用,在江水中拼命挣扎。也不知喝了多少江水,渐渐地身子麻木,没了知觉,好容易抓住了一块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木板,随波漂流,恍惚间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竟有了着陆的踏实感觉…… 清晨,凄冷的潮水漫上沙堤又渐渐退去,孝逸仰面朝天,精疲力竭地躺在沙滩上,看上去一动不动,和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耳听得一个稚嫩的童音道: “娘亲,这里好像有个人!” “木鱼儿乖,千万不要碰他,胸前还插着一支羽箭,听听还有气息吗?” 一个女子疲累沙哑的声音。 “好像还有一点点微弱的呼吸呢。” 孩子凑近了他的口鼻,欣喜叫道。 那妇人走过来,将双手在孝逸胸前摁了数下,又捏着鼻子嘴对嘴使劲吸了几下,孝逸便哇哇的吐了几口黄水,身子渐渐地有了一些活泛。只是一时间还无力睁开双眼。 “把他拖回去喝口热水,或许还能活过来……” “可是,我们扛不动他呀。” “把拖驳船的绳子系到他腰上,咱们拖着他。” “好玩,木鱼儿一早就捡了一个大蚌,肚子里不会有珍珠吧?” 小孩子像栓牲口一样,在孝逸的腰间系了一个死结。孝逸的身子又沉又冷,颇让她费了一番气力,累得吭吭唧唧的。 “什么大蚌?活死人还差不多。咱们的粮食本来就不多,还要分给他吃!” 妇人有些不情愿,手上的活计却没停。上前活动了一下那箭羽,没敢用手拔。只是用柴刀将羽箭齐胸斩断,单留下箭尖在里面。 “给木鱼儿捡个阿爹回去不是很好?啊——娘,他还在流血!” 妇人的手劲大了些,孝逸的胸前浸出鲜血。 “少在那大惊小怪!淌点血死不了人!” 娘两个便一前一后,将孝逸一路拖着,吭吭哧哧的回到了一座茅草庐前。路上拖出一条明显的水渍。 那妇人便去灶间烧水。过了一些时候,方走出来,指挥木鱼儿将孝逸拖进了屋子。 孝逸身躯颀长,头进了草庐的门槛,双脚却搭在门外。木鱼儿嚷道: “娘,阿爹的腿上也淌血呢。” “什么阿爹?真是服了你,怎么见男人就喊爹!” 妇人忍不住责怪儿子。 木鱼儿撇撇嘴,做了个鬼脸。 “腿上也有箭伤,竟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么往死里害他?” 妇人奇道。 娘俩好容易将孝逸拖进了小屋地上,却再也没有力气抱他上炕。 妇人喘着粗气道: “算了,就扔在这里吧,木鱼儿去把你爹的干净衣服拿来一套,给他换上。” 木鱼儿答应着,爬上了一只破竹箱子,抖出一套粗麻衣裤, “可是娘,这个阿爹的身材太高,那个阿爹的个子小,衣服好像不够长啊。” “什么这个爹那个爹?你再胡说就打烂你的屁股,只管拿来便是!” 木鱼儿吐着舌头拿来那套衣裤,帮着娘亲扒下孝逸湿沉的衣裤,又叫道: “娘,这个阿爹的身子又白又嫩,JJ好大!” 妇人红了脸,轻轻打了木鱼儿一巴掌, “水里泡久了都白!再不闭嘴,今天就不给你饭吃。” 木鱼儿伸了伸舌头,帮娘亲把干衣服换上。 他娘又命他生了一个炭火盆,便坐在火边将柴刀燎了燎,用刀尖靠近了那个箭簇比量了两下。 这妇人下手又快又狠,三下五除二便将箭头剜了出来,“当”的一声扔在炭火盆里。 孝逸只是暂时昏厥,对外面的事物并非毫无知觉。 被娘俩拖着走,又在地上被扒光了衣服都是感知得到的,只是身上毫无力气,连眼皮也挑不动。心中迷迷糊糊的,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却被那妇人三刀两刀划破皮肉,剜出深及胸骨的箭簇,痛得不行,“阿”的一声,弹起上身,一下子睁圆双眼,倒吓了那妇人一跳,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妈呀,不是诈尸了吧!” 却见孝逸慢慢合上双眼,颓然倒地,胸前血流如注。 妇人见他再次昏迷,便迅速在伤口上撒了一层香灰,扯了一块干净的布条包扎上。 吩咐木鱼儿给他盖上一条棉被,将炭火盆子挪近了给他烤火。又自去灶间,倒了一碗热水,喂他喝下。 孝逸恍惚之间,仿佛又见天后喂他吃粥,举起汤匙在嘴边,柔声道: “乖,喝一点,病就全好了……” 心中对她着恼,只拧着不肯张嘴,天后忽然变了脸色,成了一张蓬头垢面的浮肿黄脸,恶狠狠道: “不张嘴就强灌了!……” 用汤匙强行撬开他的嘴巴,温热的水流缓缓流进了他的肠胃,说不出的舒坦。 便偎在天后怀里,口中喃喃道: “天后何其薄幸,孝逸没有做错什么,如何说扔就扔,任由别人作践欺辱……” 一忽儿又道: “天后好忍心,竟将孝逸射杀在江中。我死了,难道天后就开心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6章 独妇情深 愿效凤凰于飞 “姐姐为何不问问在下的名字?” “公子来自何方,去到哪里,被何人害成这样,奴家都不曾多一句嘴。公子想说便说,若不方便说,奴家问了也是白问。” “姐姐真是聪明人!日后若有再见的机会,在下必定倾囊以报……” 孝逸真诚的看着妇人。 那妇人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这里有银子也花不出去,一船江鱼,一袋子米面就够俺们娘俩吃一年的,要公子银钱有何用?” ——站起身黯然将那晾好的鱼干收起来。 孝逸何等聪明,一瘸一拐走过去,从那妇人手里接过鱼篓,凑到耳边低声道: “在下也有一个名字,日后姐姐去见面时,只消说出在下的这个名号便可。” 妇人抬头,看着孝逸清澈如水的大眼睛, “在下叫——‘木鱼儿他爹’!” 孝逸目光闪烁,巧笑嫣然,露出一排珍珠美贝般的牙齿。 妇人面皮倏然红透,转身啐道: “不要脸,谁稀罕你做孩子的爹!” “木鱼儿在沙滩上第一面便说,捡了一个阿爹回来,便知木鱼儿还是欢喜我这个做爹的。可惜木鱼儿娘不喜欢,那在下这个阿爹便当不成了……” 孝逸故作遗憾。 那妇人却捡起孝逸面前鱼篓里的腌鱼,撇出来道: “你剔个什么?连腮还留着,鳞也没有刮净,真是个百无一用的公子哥儿!看你那脸蛋儿手爪白白嫩嫩,想必在哪里都是个吃白食的。” 她原本有一搭没一搭的找话说,自己也是口不择言,谁知这话却正碰到了孝逸的痛处。 “姐姐说的对!在下不但是个吃白食的,还是个吃软饭的,碰上了在下,总算姐姐倒霉——” 说着赌气转身,一瘸一拐地向屋内走。却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摔倒。 妇人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忙上前扶他,被他劈手甩开。用拳头擂了门槛一下,却痛得呲牙咧嘴,自己扶着门框摇摇晃晃站起。 妇人见了,“嗤”的笑了一声,钻到他腋下,扶着他的腰,将他搀到土炕上,后背斜倚上了几个枕头。 将他衣襟解开了,脱下那件粗麻衣服,将裹伤的布条撤下来,重新撒上香灰,缠上一块干净的布条。 却见他肌肤白得透亮,胸前两点嫩红可爱,忍不住红了脸道: “木鱼儿只说你身子鲜嫩,如何大男人的身子,竟生得比女人还水灵?” 孝逸见她粗手粗脚的,却几度在自己面前脸红心跳,也消了气,叹了一口气道: “姐姐不知,别人生得好些都是好命,我却因了这副皮囊受尽凄凉——” 妇人也不知道他说什么,只垂了头替他整理衣服。 孝逸拉着她的手,将她揽在怀中,坐在大腿上轻声道: “姐姐不要金银,便给木鱼儿找个爹吧……” “嗯……” 妇人浑身瘫软,任凭孝逸将口唇封上。 两个正待缠绵,却听门口一声清脆的童音,木鱼儿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嚷道: “娘亲不让木鱼儿坐爹的大腿,自己却坐上,也不怕阿爹叫疼,快快下来!” 慌得那妇人一骨碌从孝逸腿上下来,脸上红得不行,却抿了头发,拍了儿子头顶一下,夺门而去。 孝逸忙披上麻衣,动作急了些,抻得前胸丝丝络络地疼。 木鱼儿叉着腰站在门边生气,那条大黄狗摇着尾巴站在孩子的身后。 只好无奈的笑笑,拉过木鱼儿,找话题逗他开心…… 整个晚上木鱼儿缠着孝逸讲故事,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他一步,他娘见了也不再呵斥,只是做好了饭菜,伺候孝逸吃下,便没了踪影。 入夜,木鱼儿也闹得困了,孝逸哄着孩子睡下,那妇人依旧没有露面。 孝逸走到那柴草垛旁,嘴边衔了一根柴禾棍,仰面望着满天星斗,痴痴地想着心事。 三年前也就是这个时候,长安城的建璋殿内,那个象牙大床,奢华的百合花帐,他一个人赤裸着躺在龙凤锦被内,像一只被扒光的章鱼,天后醉醺醺的掀开帷幕…… 那个满是春光的石火浴大池,飘满了玫瑰花瓣,天后迷迷蒙蒙的抱住他,“头晕——” 真的晕了吗?还是跟每个枕边人都这么说? 孝逸现在想起来,方知自己傻得可以,明明不该用情的人,却不知不觉掉了进去。 欢怡殿门前的三天三夜,难道不是深陷情网的明证?只是内心不肯承认罢了。 回想起当年皇帝的重托,不由得暗骂自己混账。 初时还能把握着方向,为了那个目标隐忍挣扎,可时间久了,竟然开始真的和那些小子拈酸吃醋,争宠夺爱。 ——李孝逸,你是什么人?来唐宫做什么? 难道撺掇明崇俨编了一个还情的假招子,自己却假戏真做,真的到她那里来还上辈子的眼泪? 后宫真是一个浮躁的大染坑,人在其中,身不由己的沉沦堕落;也是自己玩火,以为能够将这个“情”字玩弄在股掌之中,实际上却弄得满身伤痕,情伤累累。 只不知皇帝听说自己为情出走的话,心中会作何感想?他多半会以为,李孝逸天生就是一个做面首的材料,托付给他什么,终究毫无用处。 徐敬业的十万大军如今怎样了?不要再次重蹈越王府和琅琊王府的覆辙吧。只恨如今又受了伤,不然的话,插翅也要飞到扬州府去。 坐在这空旷的天边,烟水茫茫的杳无人烟之处,孝逸终于想起了自己来时的路, ——只是如今再也回不去了,想什么都是多余。 便闭了眼,在蒙蒙的雾霭中,默默地吮吸天地间的精华,泪水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洛阳皇宫内,天后贬斥了陈家兄弟,不论是控鹤监,还是神策军,多日来一个也不曾宣召侍寝。 竟徘徊到镜殿,打开紧闭的殿门…… 镜殿里面到处都是孝逸的影子,整整一面墙壁,他搭着一匹素绢,醉眼惺忪的躺在那,眼神迷蒙恍惚,红润的嘴唇半开半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又似乎在享受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时刻…… 天后用手儿轻抚镜壁上画中人娇嫩的肌肤,似乎抚着爱郎一般。 旁边的那些画更加令人血脉喷张,孝逸在那里或坐或卧,神态各异,有的现出勇不可挡、一往无前的样子,有的则是挑逗勾引、放浪形骸,更有的柔情款款,一副玉山倾倒难再扶的狐媚样子…… 天后望着镜壁,竟然难以自持,站在那里捂着脸放声大哭,如同失却了天下至宝一般。 听得殿外众人一起洒泪唏嘘,只不知镜中的妙人儿流落何方,是否还有命在? 是夜,天后独自一人留宿镜殿。躺在那莲花大床上,恍惚间孝逸一袭白衣,轻飘飘走进来,流着泪道: “天后好薄幸,孝逸没做错什么,天后如何这般待我?” 天后抱住他央求道: “好孝逸,孤的心肝,你是要怄死了孤才甘心吗?” 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离去,竟在莲花床上一次次拥吻缠绵 ——夜半醒来,却是孤枕独眠,黄粱一梦。摸摸褥上,也是湿乎乎的一片。 ——一杆银烛下,幽深的暗影,反映着镜中的爱郎,唯有一身的冷汗。 却说归棹湾内夜半无声,孝逸躺在柴草垛旁,听着江流拍打堤岸,鸥鸟觅食鸣叫,渐渐朦朦胧胧。那妇人却提着衣裙悄悄跑回了小院。见孝逸还在那里,便炭火般围拢来。 孝逸睁开眼,见她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也没了鱼腥味,惊异道: “姐姐去了哪里,竟整晚不见?” 妇人笑嘻嘻的钻到他怀里, “好冷,洗了个江水澡,身子都凉透了。” 孝逸不由好笑,紧紧抱住她道: “怎知在下就是喜欢嗅姐姐身上的味道,还洗它做什么?” 那妇人道: “你这人也不知是做什么的?一张嘴甜得让人分不出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姐姐不信?那在下现在就告诉天下人,我就是喜欢一个打渔的村妇,喜欢闻她身上的鱼腥味,就是要给木鱼儿当爹,怎样?……” 妇人轻捶了他一记道: “羞死人了!胡说什么?” 他抱着妇人,抻起脖子向着夜空大喊道: “大唐臣民听着,我——李孝逸爱上了归棹湾的木鱼儿娘,要给她做男人,一生一世和她在这里捕鱼摸虾,生一大群小鱼儿。皇天垂怜,天地为证,此言既出永不反悔!” 院中的黄狗也被惊醒,跟着大叫起来。 慌得那妇人一把捂住了他口唇, “祖宗!你再喊又把木鱼儿招出来了。” 孝逸却拉住妇人那只满是粗茧的手儿,枕在脸颊上流泪道: “富贵权势又如何?不过是捆杀人的枷锁罢了,有人当它是宝,我却只当那口鲜鱼汤是人间的珍馐美味。” 妇人道: “你这人必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等你过了江,见了你那些朋友,做了大官,才不会将我们娘俩放在心上。” 孝逸收了眼泪道: “姐姐要在下如何做才会相信?” 妇人在他的逼视下,早已目光迷离, “木鱼儿娘不图你富贵荣华,只要如今眼前这一刻……” “好,在下便成全姐姐,让姐姐做这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也不顾胸口箭伤迸裂,一丝丝渗出血珠,撕心裂肺的痛楚反倒让他异常兴奋。使出伺候天后的诸般本领,将妇人弄得浑身颤抖莺啼不断。 妇人忍不住浪声叫道: “撂了吧,撂了吧,木鱼儿爹,奴家不是你的对手……” 孝逸一声不响,几次三番地排山倒海而来。 妇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不待他完毕,竟两眼翻白,喉头“咕嘟”一声,侧头晕了过去。 孝逸也精疲力竭的倒在草垛上,任凭尖锐的草棍扎着他细嫩的肌肤,乌黑的长发上沾满了草屑,向着天空纵声狂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到了腮边,**的、冰凉的泪水缓缓流进了他的嘴里…… 却在此时,院中的阿黄忽然跳起,汪汪地叫个不停…… 孝逸起身,向远处堤岸上望去,竟然出现了一队灯球火把,悄无声息地向着小院靠近。 忙掐着妇人人中,强行将她叫醒,又飞快地披上衣服,一骨碌爬下草垛,连滚带爬地钻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妇人迷迷糊糊的穿上衣服,还未站起,那群人就到了眼前。 却是一队披坚执锐的官军,还有一些衙役班头,气势汹汹而来,阿黄吓得龟缩在角落里,口中呜呜声也停了。 领头的军官向着同僚道: “这女人是疯子不成?大半夜的睡在草垛上。” “你们才是疯子!没来由的扰了老娘的春梦——” 这些人吓跑了木鱼儿他爹,妇人不知有多怨恨。 “可见过一个身材高挑,眉眼俊秀,面颊上有一个囚字的男人?” ——不待妇人回话,那军官便挥手命人进屋去搜。 “要找囫囵男人便没有,我家木鱼儿六岁,算得上半个男人!” 军官怒道: “莫不是个花痴吧,说话颠三倒四。” 军士在屋内翻砖揭瓦地乱搜一气,毫无所得,便将木鱼儿揪着耳朵拖了出来,那孩子睡得迷迷糊糊,向着娘亲道: “娘,阿爹呢?不是被这些坏人吓跑了!” 那军官来了兴致,走到木鱼儿面前: “你还有爹?——他是个男人吧?” 后面一句却是向着妇人说的。 木鱼儿却一把推开军官,躲到妇人身后道: “你爹才是女人!你爹爹的爹也是女人!你爹爹的爹爹……”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7章 走投无路夜奔徐敬业 江南顽童精灵古怪,骂人都有一套,这木鱼儿虽处偏僻渔村,嘴皮子功夫却是不差。 那军官怒道: “小兔崽子,怎么骂人?” 木鱼儿却跟着道: “兔崽子骂谁?” “兔崽子——” 那军官突然意识到木鱼儿转着弯骂人,怒火中烧,一把揪过木鱼儿前胸衣服,拎起他伸手要打,却被同僚拦住, “算了,张大哥,搜索钦犯要紧,跟个小无赖和疯女人置什么气?” 这些人没头苍蝇似的在江面上搜索了多日,已然疲累不堪。天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催命文书一道紧似一道,如今主帅和县令都在大牢里押着,找不到李孝逸的话,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他们哪有心思和这娘俩赌气? 军官怒气冲冲的将木鱼儿放下,拿起一张图像向着妇人道: “听着,见到这个男人赶快上报,天后赏金二十万!够你们娘俩几辈子花销的,有了这些金子,要什么男人没有?” 妇人见那张图上画着一人,眉眼清俊,脸颊上一个清晰的囚字,可不正是自己救着这人? 假装贪钱,却又害怕的样子,搂着木鱼儿凑近,畏畏缩缩道: “这人叫什么?犯了多大的事?竟值这么多金子!” “李孝逸!也不用伤他的性命,知道了交给咱们便可,旁的也不消你问,疯疯癫癫的,只怕你也没命遇见这个宝贝——” 那同僚推了他一下,军官便住了嘴。 妇人听这个名字,可不正是刚刚木鱼儿爹无意间说过的。 只是道: “这么多金子!军爷便将画贴在我这草庐的门口,奴家就当财神供着,看见了马上回禀……” 军官啐了一口骂道: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这里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有贵人到来?二十万金,也是你能拿得到的?” 又在院子里里外外搜索了一番,将水缸也砸破了,柴禾垛完全推倒,没见什么可疑之处,便向木鱼儿道: “告诉你爹回来吧,跑什么,又不是抓夫。” 在岛上举着火把搜索了一番,只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水坑泥潭,水草也有一人多高——也没甚收获,领人径自登船去了。 妇人和儿子眼见这些人去得远了,方回转草庐,在里面磨磨蹭蹭的收拾什物。也不知那些人会否突然返回,只是搂着儿子瞪眼在炕上坐着。 天将放亮,木鱼儿熬不住沉沉睡去。 妇人担心孝逸,带着大黄狗走出来搜寻,阿黄蹦蹦跳跳的向着远处的芦苇荡跑去,扒开厚厚的蒲草,便见孝逸大半个身子都陷在淤泥塘里,只将胸口露在外面,双臂兀自使劲挣扎,却不敢叫出声来。 妇人含泪叫了一声: “天可怜见的!” 忙去树丛中寻了一根木棒,扔给他一端,自己拿绳子绑在腰上,绳子一头系在一棵大树上,拼尽全力拽着他向外面爬。阿黄在旁边卖力叫着,似乎也在给二人加油鼓劲。 一个多时辰之后,孝逸终于满身污泥爬了出来。那妇人也累得脱了力,趴在泥塘边上喘气。 原来孝逸一心远远逃开,却不熟悉地形,一脚踏进了芦苇荡,浑不知蒲草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泥塘。 眼见那些人在芦苇荡外面搜捕,一点也不敢发出响动。脚下厚厚的蒲草也未见下陷。谁知猫到天光渐亮,孝逸迈出一步,却再也抬不起另一条腿,身子渐渐下陷,转眼间便没过了大半个身子。 要不是妇人带着阿黄及时赶到,他只怕早已在泥塘之中遭了灭顶之灾…… 冬日的阳光,细碎的洒在湖面上,芦苇荡中鸥鸟翻飞,白云翻卷,远处的潭水波光粼粼,——怎么看这里也不像蕴含着无限杀机的无底陷坑。 妇人渐渐恢复了体力,见孝逸满脸污泥,只留一双灵巧的眼珠骨碌碌转着,便哈哈大笑,抓起一团污泥糊在他头顶。 “李孝逸,一个泥人就值二十万金,谁这么不长眼?哈哈哈——” “姐姐交我出去,用这二十万金,给木鱼儿找个爹,好好的嫁了吧?” 孝逸狡黠地看着她。 “说得也是,一个晒鱼都不会的大白吃,留着也是毫无用处。” “昨晚是谁巴巴的说,不图荣华富贵,只要眼前来着?” “你还真不要提醒我,或许过了一会子我便后了悔,一准儿将你交出去。” “姐姐若舍得,就如此做,在下这生死都在姐姐的一念之间。只不过在下若去了,晚间便再没人给姐姐暖身子了——” 孝逸嘴上说着,和那妇人搀扶着站起来,慢慢向草庐走去。 “你还说,昨晚疾风暴雨一般,还没好好体味明白,便被你弄死了!” 妇人捶了他一记老拳。 “是姐姐干柴烈火、如饥似渴的缠着孝逸,孝逸只当姐姐猴急,哪知才几下就忙不迭的喊撂下。” ——孝逸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生得白白净净的,如何有这股子能耐?木鱼儿他爹是个赤红脸儿车轴汉子,却没有你的功夫,上了炕三下五下便撂了。” 妇人说了这些话,连皮也红了,好在脸上沾着泥水,也看不出什么。 “不然如何值上二十万金?” ——孝逸嘴上说笑,胸中却深深叹了一口气。 妇人却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只道: “我听那些当官的一直管你叫贵人,捉到了必不舍得杀你,似乎要将你交给什么人……” “凭她什么人,孝逸是死也不回去的——” “那以后便如何?” “这里呆不得了,那些人迟早还要回来,在下今日便要过江。” 孝逸说完看着那妇人,妇人顾不得满身泥浆,扑在他怀里道: “天杀的,如何毫不留恋,说走就走?江对岸经常飘来身着甲胄的死尸,可见是战事吃紧,过去了哪里还有命在?” “如今也不瞒姐姐,在下千里迢迢的赶过来,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过江去即便战死,也绝不苟活于世。” “看你一会哭一会笑的,估计也有难言的苦衷。只不过木鱼儿爹曾经答应过木鱼儿娘,一生一世都要在这陪着我们娘俩打渔摸虾,还要生养一大帮小木鱼儿,难道都是信口胡诌的?” “在下的确答应过姐姐,只不过要等心愿了了,到时若在下还有命在,便来归棹湾寻找你们娘俩,咱们一起归隐终老……” 妇人听他说得决绝,估计也留不下他,只是默默抓着他的手臂,将指甲似乎都要抠到他肉里,迤逦着一路前行…… 乘着夜半,妇人摇着小船,送孝逸一直穿过那片芦苇荡。孝逸身边别无长物,只将那块包着玉佩的帕子拿出来,塞在妇人手里,道: “日后凭着这块绢帕,只说木鱼儿娘到来,便可相认……” 那妇人不识字,也不知道帕子上写的什么,只是将帕子贴肉揣了,将孝逸一直送到岸上,方洒泪而别。 孝逸一路跌跌撞撞走来,见前面山间隐隐一处营寨,士兵往来游走,便走过去拿出那个虎符道: “烦请上禀你家主帅,就说洛阳李孝逸到了……” 扬州府高邮下阿溪北岸,徐敬业十万重兵刚刚囤积于此,和黑齿常之大军展开对峙。眼见第一仗胜了,义军士气大振。 徐敬业正踌躇满志地研究和官军的大决战,却听军士来报,“一位自称是李孝逸的青年人来投军”,便扔下手头地图,站起身来一拍大腿道: “孝逸果然来了,此人声名,胜过本督的十万大军!” 远远迎出大门,却见孝逸青衣小帽,拄着一只拐杖,腰背挺拔、笑意盈盈地站在营门口。敬业见了,几步上前,拉住孝逸道: “贤弟果然尚在人间!五天前敬业听说,弟在江津渡口遇害坠江,便派人沿江搜索,可惜都未见踪影,如今幸得平安归来,可不是吉人自有天相吗?” 孝逸拱手道: “在下穷途末路之人,来叨扰一杯水酒,哪得兄长如此惦念?” “休如此说,敬业对李唐宗室,各个敬仰尊崇,巴不得哪个瞧得起敬业这个小庙,过来看上一眼。只是对孝逸贤弟却是例外,在洛阳时虽邀请贤弟一同入伙,如今却要替贤弟担心,这般生死决战关头,别人躲还躲不及,贤弟却舍命相随,敬业何德何能,如何担得起这份情义?” 敬业此番说辞,却也是实情。下阿溪南岸便是朝廷重兵,敬业大军已经在都梁山、淮阴输了两仗,损兵折将,下阿溪再输了,便只有作鸟兽散、亡命天涯了;孝逸此时来投,足见抱定了必死决心,敬业心中除了感动,也为他的命运隐隐担忧。 两个一番推让把臂前行,营中诸将见主帅对一位翩翩美少年如此看重,都不免多看他两眼。 却说洛阳皇宫,天后将苏德全、周培公放了出来,那培公连个谢字也没有,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天后震怒,命人又将培公押了回来,只在承晖殿等他。又听宫人禀道: “苏公公不成了,要见天后最后一面。” 不由得又惊又怒。 待来得苏德全床前,见他已然奄奄一息,便垂泪道: “这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都要去?” 德全挣扎道: “虽得天后眷顾放出天牢,却不想就此去了。老奴活到这般年纪,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只是唯有一件事不甘心,到死前必要说出来,方对得起那流落天涯的小爷——” 天后道: “什么事,孝逸竟不肯亲口对本宫说?” “天后那年欢怡殿病重,小公子在天后榻前衣不解带的伺候汤药,却被荣国夫人看中,强行要他侍寝,被小爷一口回绝。哪知从此以后便厄运不断,先是有薛怀义千方百计的要毒死他,连那蓝卓儿也敢对他下手,再后来宗庙里被当众羞辱驱赶,最后荣国夫人竟然安排了陈家兄弟三个夺他宠幸,设好了局等他上钩。天后不知究竟,竟然迷恋新人,一再冷淡小爷,遇到提拔重用这样的大事,也都是新人上位,这三个对外公然叫嚣‘不出半年就逼他抹脖子’——小爷心中明知是太夫人下的绊子,却不敢来回天后,只在心中憋着。自己说这辈子别揭开了吧,就算闹将开来,太夫人是天后的亲娘,要一两个面首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怕天后没事还要赏赐些小子给太夫人。” 天后听说,怔了好长时间,流泪道: “孝逸,为什么这话不跟孤当面说?凡事都要闷在心里头,孤何曾当你是控鹤监的小子?” “如今小爷含恨离去,又一路上被人追杀,身中毒箭坠落江中生死不明,老奴也只剩下一口气,只怕现在不说,从今后再也无缘说起。因此上,老奴就算说出以后死无葬身之地,也要给那背屈含冤、远走天涯的小爷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也要帮他扳回这一局……” “此事若德全不说,只怕孝逸至死都不会说出这个埋藏在心底的委屈……” 天后拿出孝逸的一缕青丝,放在脸颊上摩挲。 “天下人都说他居心叵测,呆在后宫有所图谋,可是天后可曾想过,以他那样心高气傲、宁折不弯的性子,若是在心中对天后没有情,就算刀子架在脖子上,碰他一下都不行!不管别人诬他有千万个心眼子、鬼招子,却唯有一样,——对天后的爱是真的,三年了,难道天后只当他是敷衍搪塞来着?” 天后听了,点头道: “以往的确知他另有怀抱,故而也是处处提防打压——这几天孤也想明白了,即便孝逸心中半点也没有孤,孤也是要爱他、宠他一辈子,更何况孤与孝逸真真的是情投意合,魂魄相依,普天下再没有一个比他更让孤称心如意的人了……” 苏德全点头道: “老奴听天后这么说,就是死了也瞑目了,也不枉小爷冒天下之大不韪,恋了天后一回——” 说完竟溘然长逝。 天后悲伤无限,吩咐厚葬。又说孝逸若回来,见不到苏德全,不知会如何怨恨本宫……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8章 一往情深微服下扬州 这边忙着殓葬,却有宫人回复说,周培公找到了,如今正在宫门外候旨。天后便命传进来。 培公听说苏总管去了,心中悲伤莫名,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本宫虽知你是个闷葫芦,如何放你从天牢出来,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竟然上本辞职,难道还冤枉了你不成?” “培公本就无心功名,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离开,心中牵挂的也只有那些鸽子。” “离开洛阳,要去哪里?” “培公出身微寒,也不是什么风华绝代、豪门贵裔,去哪里有什么相干?” “本宫还欠你一个人情:前番在冷宫中,本宫曾经答应你,若救活了孝逸,便求什么给什么……” “孝逸哥哥虽然活了,人却流落天涯,多半已经凶多吉少,培公还要天后的赏赐有何用?给天下人听了,还以为培公是冲着天后的赏赐去的。” 培公冷冷道。 说得天后气结,流着泪道: “你们各个都拿孝逸怄孤,感情心中都是恨得不行。” 培公无语。天后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好任由他去。 培公头也不回,走到殿门口,却被天后颤声叫住, “培公真的没话跟孤说?” 培公回头想了想道: “卿卿姑娘得了绝症,浑身溃烂,也就是三五个月的功夫了。孝逸哥哥娶她,也是因为卿卿是被薛怀义糟蹋成那样,心中有所愧疚,其实——其实天后大可不必那么动气。” 他话语本就少,这几句说出来,就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心中释然,扭头便走。 “回来,培公说的可是实话?” “孝逸哥哥已然踏上了不归路,这个时候还骗天后,有甚意思?” “为什么当时不说?” “天后也要让他说才行,过后再见面,都已经要死要活的,还提她干什么——” “培公到底要去哪里?……” 培公回过头,一字一顿道: “天后真的想知道?” 天后点头。落日的余晖洒在他坚毅的面庞上,天后发现,原来培公面容俊秀白皙,身材匀称,也不失为一个美男子。 “好,那培公就说出来——培公要去扬州,寻找孝逸哥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后泪流满面, “孤就知道是这样,也好,带上孤同行?” “天下事已经够天后烦的了,这点小事交给培公去做——” “没了孝逸,孤还要天下做什么?” 培公惊讶的看着天后。天后“哼”了一声: “让你去准备车马,孤要和培公微服出行,难道还要再说一遍? “遵命——天后!” 培公苍白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深深做了一揖,脚步轻快的差点跳起来。 天后暗笑,到底是小孩子,多稳重的背后也难掩那份真情。 从承晖殿出来,培公抬头便见易之正在门前。他垂着头,面色苍白憔悴,胸前依旧挂着那块金麒麟。 易之看见培公大吃了一惊,却温文尔雅的打了一声招呼, “周校尉有礼。” 培公也回了一礼, “云麾将军有事?” 易之苦笑着摇头。 便有宫人走出来道: “天后请陈将军进去——” 易之向他拱了拱手,跟着那宫女走进承晖殿。 培公心中骤然抽紧,望着易之的背影,暗道: “他来了,只不知天后还能否成行?” 天后依旧斜倚在桌案后面,意味深长的看着易之,就像那晚他扶着孝逸回来,天后第一眼看他的眼神…… 易之跪下行礼,天后问道: “行李可准备好了?乾陵地势偏僻,寓所清寒,人烟稀少,总要多带些衣物。” “无妨,臣有准备。” “你们兄弟三个,孤最歉疚的就是易之,故此连军阶也未曾剥夺,依旧是你的三品上将军,只是驻守乾陵孤独冷清,只怕你年轻人热闹惯了,耐不住这份寂寞。” “自从孝逸哥哥切脉自杀那日开始,臣便立誓,即便天后不贬谪臣,臣也要自我放逐,再不踏入皇宫一步。” “孤早就看出来了,自从那日开始,你便没了踪影——难得你有这份心思,可惜孤与易之之间阴差阳错,终不能有始有终。” “臣知天后心中有易之,此生此世纵是赔上性命,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天后看着易之泪眼朦胧的样子,心中早有十二万分的不忍。招呼他走到身边来,抱在怀里摩挲着后背道: “听说易之和江宁刺史的女儿订婚已久,不如过几日就将她娶过门,迟一些再去乾陵也没什么……” “臣已恳求父亲退了婚了,如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如此孤岂不是误了易之终身?” 天后爱他那双半开半阖的凤眼,轻轻亲吻他的睫毛。 “天后是臣此生唯一的女人,臣愿为了天后终生不娶,一辈子就在乾陵守候,等天后百年之后,易之就把自己做成陶俑,生生世世都在地宫中守护天后……” “易之,傻孩子,何必如此?” “臣自己愿意,和任何人无关——” 天后便想身边美男无数,包括孝逸在内,对她一心一意、毫无所求的唯有易之。 先前和易之不过是耍耍闹闹,从没想过要和他天长地久,却不想易之竟是如此痴情。不由得心中大是歉疚,竟抱着他不舍得放手。 易之却挣脱了天后怀抱,从颈中摘下那块麒麟, “天后因了这块麒麟对易之另眼相看,如今易之去了,只将这块锁片留在天后身边,天后日后看见麒麟,便知易之在乾陵也是一样的心思。” 天后在掌心摊着那锁片双泪长流,不住叹息…… 易之在地上给天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慢慢退出去,身子颤抖,脸上挂满泪水。 走出了门,又回转身子道: “孝逸在扬州还好好地,有人看见他夜半进了徐敬业的军营——他一个人孤苦无依,不像易之,还有父母兄弟,天后不如亲去扬州带他回来……” 两日后扬州古道,天后乘着一架马车轻装简行,身边只带了培公和十几个御林军高手。正赶上阴雨连绵,林间小道泥泞难行,马车轱辘陷进了泥沼里,无论如何也推不出来。 培公披着蓑衣,已然全身湿透,他拼命鞭打胯下马匹,那马儿只是咴咴叫着,脚下来回打滑。只好向车中喊道: “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天就要黑了,不如弃车步行吧?臣背着天后!” 天后便从车中探出头,培公从马上跳下来,脱下蓑衣,背对着天后。天后伏在培公背上,有人过来举着伞,便在泥水中蹒跚而行。 不多时天后也全身湿透,只不过感觉培公后背暖融融的,伏在他身上说不出的惬意。 趴在他耳边柔声道: “培公累了吧?不如将孤放下来歇一歇?” 培公只做听不见,闷头前行。 走了一段路,天后又替他捋着额头垂下来的碎发,拂走水珠,在耳垂上吻了一下,附在耳边道: “培公的汗味很好闻。” 培公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便将天后的身子掂了一掂,喊道: “天后趴稳当些,小心摔倒……” 天后不由得撇嘴偷笑。 是夜天后夜宿荒村野店,店中只有一名掌柜兼跑堂,也没招呼过这么多人,好不容易做足了饭菜,招呼各人歇下,自己先自睡了。 那几个大内高手自知不招天后待见,便各自把在紧要位置上轮流守夜。两个宫娥也早早被打发去了下房。 如此便苦了培公,亲自去厨房烧热水,再端给天后洗脚。 洗脚这事若交给孝逸来做,他必然深情款款,服侍得天后欲仙欲死,轮到培公却是憨憨的笨手笨脚。 天后玉足向前一送,他先就向后躲了一下,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待将手放到天后脚上,又粗手粗脚的毫无知觉,只是就着水洗了几下,便展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要给天后裹上。 天后忸怩着不肯碰那抹布,培公无法,只好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天后擦了脚。身上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小褂。 天后又说口渴,支使他去倒茶,只将培公忙得脚不沾地,待茶送到嘴边,又淡淡的毫无滋味,便推在一边。 培公暗道: “这事本不该我做,只是倒霉,被老太婆抓了差,偏是多了一句嘴,如何告诉她来扬州?” 又想为了孝逸哥哥日后着想,眼前也只得忍了。 好不容易服侍天后躺下,转身离开时,却被天后一把拉住,搂在怀里柔声道: “如此荒村野店,孤心中害怕,只是睡不着觉,培公不如留下来陪孤?” 慌得培公满头大汗,乡村木床煞是狭窄,吱呀呀的也无处躲避, “孝逸哥哥在扬州生死未卜,培公如何能够踩着他趁机上位?天后垂怜,这事培公断做不得!” 天后爱怜地抚着他脸庞, “知道你是个忠勇诚挚君子,只是孤与培公去扬州是为了接回孝逸,培公陪伴孤一夜,让孤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方不误了明日行程,焉知不是也为了孝逸?” “孝逸哥哥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天后,若被他知道了,不是要和培公绝交翻脸?一刀砍了培公也未可知。” “你怕他就怕得不行,难到就不怕孤怪罪?” “天后知臣一个心眼,必不会怪罪。” “你眼里根本就没有孤!大老远巴巴地去找孝逸,两个在一起必没有什么好事,不是帮着娶小老婆,便是撺掇着他谋反。看你表面上傻头傻脑,实则精明干练,锋芒内敛,孝逸是一把火,你就是一把暗刀子,背着孤商量什么是什么,便是以后也绝不能让你们两个在一起!” 天后故意吓唬培公,果然培公听了这话,半晌无言,身子也不敢挣扎。只是小贼似的四下里偷望,暗想, “那几个御林军高手就守在屋顶、墙根,这事如何瞒得过这些人的眼睛?” 天后趁他神不守舍的机会,三下两下剥了他衣衫,压在身下笑道: “还管别人做什么?如今孤已恼了你,唯一的补救便是今晚乖乖地陪睡……” 培公在床第之间更加是个没脚蟹,天后怎么摆弄怎么是,只一会便气喘吁吁,笑道: “如何比背着天后还累?” 天后啐了一口道: “却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真不知道你的大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易之第一次也是懵懵懂懂,却娇羞可爱,红着脸儿腻在孤的身上,怎么你倒像是做功课一般,急着完事开溜。” “臣愚蠢笨拙,如何能与云麾将军相比?连孝逸哥哥也被他逼得寻了短见,可见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天后听他说,叹了一口气,放开培公道: “你这样说就摆明是孝逸的好兄弟了,只是易之在乾陵的凄凉有谁知道?也罢,孝逸也是个薄命的人,有兄弟待他好,孤也宽慰些。” 培公忙不迭的穿衣下床,却戏谑道: “天后是想,若易之和孝逸亲善些,该是左拥右抱,人间的何等极乐事?” 天后“哼”了一声道: “我只说这些人里数你有心机,装傻充愣便最有你的。以后再敢伙同孝逸出去作恶,有一件事被孤抓住是自作主张的,仔细揭了你的皮!” 培公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回道: “天后还是找到孝逸哥哥再说吧。” 踢啦着鞋子,自去走廊铺了一张褥子睡在门口,以便天后随时传唤…… 下阿溪徐敬业军营。孝逸在这里盘桓已有三日,敬业好酒好肉的供着,待如上宾,却因着孝逸特殊的身份,嘱咐他少出门。 营中说不得布着朝廷眼线。决战若胜了,孝逸便可从此脱却苦海,浴火重生;只是若败了,孝逸便是天后漫天际搜索的要犯,二十万金——不知有多少人红着眼珠要拿他。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9章 位卑望寡巧设连环妙计 决战前夜,徐敬业将孝逸请到了中军主帐,屏退了众人道: “今夜敬业便要趟水过溪和黑齿常之决一死战。敬业既敢起兵讨伐那老太婆,便已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今晚过后,敬业若赢了此阵便皆大欢喜,一旦落败,吾弟年纪轻轻便跟着玉石俱焚,敬业着实不忍。即便不死,落到了那老太婆手里,必也受尽屈辱,大好的男儿如何受她这窝囊气?” 孝逸昂头道: “敬业兄此言差矣,孝逸千里迢迢舍生忘死,难道到了紧要关头便要打退堂鼓?敬业兄身经百战,从未输过一阵,此仗必也会旗开得胜,凯歌高奏。若不幸落败,孝逸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绝不会苟且偷生,再度落入天后手中!” 敬业点头, “吾弟果然是个宁折不弯的好汉子!但是如今却有一桩更重要的事去办,也只有贤弟才能办妥——” “孝逸不听!弟在唐宫中几番生死,早已流尽了眼泪,如今哪里也不去,但有一口气在,便追随敬业兄身边。大丈夫视死如归,不过是今日去明日还罢了,能有这个机会洗刷耻辱,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便去?” 敬业从怀中拿出一物,竟是一张薄入蝉翼的巴掌大蚕丝地图,团起来米粒般大小,擎到孝逸面前道: “弟可识得此物?” 孝逸拿起来前前后后翻了一遍,红了眼圈道: “蚕丝针织细腻丝薄,乃是巧夺天工、人间少有的珍品,孝逸在祖父藏品中确实见过一方白素的,只是一针一线绣上如此繁复的地形,却从未见过。” “吾弟果然和这块蚕丝有着无上渊源,细看看地图,可知是哪里?” “图上地点似乎是某处绝域高山,只是这图上只标了大瑶山老君洞五个字,此处深山环抱,要找到这样一座山岭,着实不是易事——” 孝逸沉吟道。 “此图乃是敬业从一名越王故旧那里得来。孝逸若说见过这蚕丝,那这事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孝逸似信非信的看着徐敬业。 “四个月前,敬业兵临润州,一名皓首老太,自称越王故人,在润州衙门前点名要见本督。本督只说来者是客,隆重招待了她,见这老人生得慈眉善目,年轻时应该是一位难得的大美人,却在穿州越府时,被江湖中的武林高手围攻受了重伤,已然奄奄一息,临终前从怀中拿出这块蚕丝,自言:‘本待将这桩物件亲手交给贞郎最疼爱的嫡孙,如今却做不到了’,烦请大都督务必转交。” 原来老太口中的贞郎竟是被灭了族的越王李贞,他尚在人世的唯一嫡孙就是李孝逸。 “这老妇自称“瑶山镜湖巫女”,还断断续续说,大瑶山老君洞在鄂北十万大山之中,贞郎临终遗命,必要他直系血亲的一滴血才能打开宝藏大门,若无越王血缘,这笔财富便永埋深山,任谁也无法启动机关。说完便闭目仙去——” 孝逸听了半信半疑,却将那块蚕丝贴在脸颊上,似乎还能体会到祖父的体温…… 那是一段迷雾重重的凄美过往: “瑶山镜湖巫女”,是江湖女杰萨摩诃给自己起的名号,其实江湖上人人叫她“百变女魔”,她创建的拜火门,一直在江浙、云贵一带的山林里活动。由于杀人如麻人人憎恨,这些人绝少踏足中原。四十年前,这个女魔头却突然出现在长安,而当时最得太宗皇帝器重的皇八子李贞,刚刚只有二十出头,这位小王爷居然在数度围剿交手中,恋上了这个长他十九岁的女魔头,竟为她抛弃炙手可热的皇族地位,跑到龙隐山住了两三年的功夫,有人传言他们还诞下一个男孩。李贞为此失去了太宗欢心,也永远失去了成为太子的可能。谁知这段恋情却最终无疾而终,不知是因了什么原因,萨摩诃抛下英俊多情的贞郎,怒走十万大山,那个男孩也不知流落何方。 从此二人生命再无交集,直至李贞被迫猝然起兵反抗武则天,萨摩诃才在瑶山祭起拜火门大旗,与贞郎遥相呼应。没想到李贞兵微将寡,半月即遭彻底溃败,萨摩诃急三火四赶到信阳的时候,李贞已被团团围困,这个男人却抵死了也不肯抛弃部下,跟着萨摩诃浪迹江湖,唯将那笔宝藏作为李唐家族的东山再起之资,交给了昔日情人保管,随后便横剑自刎。 此时萨摩诃已经垂垂老矣,她自知时日无多,也回天乏力,安排好拜火门的帮中事务之后,她便为了完成贞郎遗愿,派人秘密寻找孝逸。 从博州到长安,再从长安到洛阳,孝逸流落到哪里,拜火门的人就尾随着跟到哪里,可惜总是差了半步。在洛阳,有两次几乎已经得手,和孝逸近在咫尺了,旁敲侧击了几次,却发现孝逸执拗冷酷,只想和武家人生死博弈不死不休,根本就没有离开皇帝身边的意思。 萨摩诃干着急,便决定以孝逸长辈的身份,亲自去洛阳,劝他收手离开。刚走了一半,孝逸在高邮中箭坠江的消息传出来,萨摩诃只好再度折返。 此时越王宝藏的事情,已经在江湖中不胫而走,萨摩诃已经成了江湖中人追杀的目标。 走到润州的时候,萨摩诃不幸遇伏,最终将宝藏地图交给了徐敬业,便溘然长逝。 孝逸早就从家人那里听说过暴躁刚烈的萨摩诃其人,因了一名小婢女而决然出走,还知道有一位庶出的叔叔,应该流落在江浙一带山林之间,只不过这些人在越王家鼎盛时,从不登门,更没什么书信,因此是否还在人世根本无从得知。 此时此刻,拿着这片蚕丝,倒像是这些人都到了身边一般…… 忽然想起什么,拿出那块龙凤玉佩道: “父王临终之时,只说在这块玉佩上做了手脚,要儿隐忍,以图东山再起……原来匡复指望全不在玉佩上,却在这方千里之外的蚕丝绢帕上,父王当时不过是要保儿性命罢了!” ——不由得仰天长叹。 敬业劝道: “孝逸不必以为,三年时光是徒劳的。其一,若没有性命在,纵有千万斛黄金珠宝,又有何用?其二,孝逸若不来扬州,本督留着这份地图也毫无用处,因此可以说是因缘际会,让这块本属于孝逸的宝物物归原主。越王的意思,不过是要子孙用鲜血挽救大唐江山,孝逸重任在肩,这事当真是不可小觑。” 孝逸泣道: “兄长不过是要孝逸临阵逃脱,却编了这个故事哄骗孝逸。” 将那地图扔得远远地, “若千军万马都没了,孝逸还要这些金银珠宝干什么?” “不然,东山再起少不得银子辎重,样样都要开销,这是一笔不得了的军费,若落在旁人手里,不过是享乐之资罢了;若落在孝逸的手里,大唐江山匡复有望矣!” 徐敬业巴巴的捡回地图,重又塞到孝逸手中。他本对这笔军费垂涎已久,却在战时,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事。 “这事真伪莫辨,若真有这笔珠宝,缘何父王未曾详细告知过?” “相信此事也是越王一手操办,连琅琊王也是知之甚少。或者刚藏好了这笔宝藏,却来不及告知便突然罹难逝去,只留下那玉佩要公子爱惜生命,徐图复国……” “敬业听说越王残部已经并入了萨摩诃的拜火门,这些人谋划着迎回公子取出那笔宝藏。只是江湖间对这笔宝藏只是传言,从未有人真正见过一丝一毫,敬业一直要和这些人联系,可惜却始终没有找到。” “都说有祖父旧部,孝逸却从未见过其中一人,敬业兄这么强大的势力,也无从得见,可见拜火门之说,不过是民间虚妄罢了,不可尽信。” 孝逸摇头。 “未必!退一万步说,即便拜火门在萨摩诃之后后继乏人,孝逸也要利用这个传说,将自己的势力培植起来,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说毕,徐敬业竟然起身离席,整衣襟向着孝逸一拜道: “敬业代天下思念旧主的遗老遗少谢过孝逸!” 慌得孝逸忙将敬业扶起道, “弟听凭驱使便是,兄长切莫行此大礼——” 徐敬业便点了十来个精壮将士,护送孝逸从下阿溪后方、靠近摩天崖的地方突围。 孝逸临行前,敬业拿出那块玉佩,将蚕丝地图抿成米粒大小,真的塞入龙凤玉佩的缝隙中,再用玉蜡封住。——看上去和原来没有任何区别。 至此琅琊王果然一语成真,这块玉佩真的成了复国之物。 却说官军营寨中,黑齿常之汇集众将,讨论如何在乱军中生擒孝逸的事情。 天后坐在正中央,众将官七嘴八舌。 “一旦开战,到处都是乱军,到哪里去找他一个人?” “不如一起高喊‘生擒李孝逸’,看看有人惊慌失措没有。若实在没有,便只有等决战结束后再说。” “只怕是误伤了小公子,我等如何担待得起?” 众人七嘴八舌,暗想天后真是给大家出了一个大难题:一个穷凶极恶的徐敬业已经很难对付,还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从千军万马中找出天后的情郎来,又要保证他不伤毫发,这个势比登天还难。议到最后,竟一齐摇头。 天后见培公远远的坐在门口,望着满天星斗不言不语。便道: “培公可有什么妙计?” 培公走上前局促道: “末将有个想法,煞是低级,诸位大人不要笑话才好。” 天后鼓励他说下去。培公清了清嗓子道: “首先我们要想办法把孝逸哥哥引出来。不然一旦开战,那便是玉石俱焚,唯一的法子便是给徐敬业下战书,逼他们交出孝逸哥哥。其次,传出消息,只说不论敌军我方,只要有人活捉孝逸哥哥,便奖励四十万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徐敬业听说孝逸哥哥危险,开战前必会首先将他送走,以免费尽心思引了孝逸哥哥出来,却最终前功尽弃。所以,只要孝逸哥哥提前在决战前突围,我们这第一步便赢了。” 众人听着也是稀松平常,便道: “出来了又如何?生擒也是难上加难——一个大活人,又有专人护送,他自己又死也不肯回头。” “这第二步便要在孝逸哥哥突围之处设伏。如今下阿溪一带有两条路可以突围而出,一条是往洛阳的官路,一条便是摩天崖,向着润州方向逃跑。培公估计,官路人多眼杂,即便突围,也很容易泄露行藏。唯有摩天崖,登上山去便是绝壁,三面空旷平川,一面是悬崖绝壁。因此孝逸哥哥走这条路的可能性最大。我们便在摩天崖上布一支劲旅,张网只待孝逸哥哥到来。” 众人听了不住点头,都道这个年轻人好生厉害,才来了两天功夫,便将这一带的地理烂熟在胸。 黑齿常之便挑选精壮士兵,准备在摩天崖设伏。 培公轻笑道: “且慢,设伏只是第二步,若他死命抵抗,或者哪个弓箭手失手,难保不会伤到他,第三步便要保证孝逸哥哥平安归来。” 众人都一起望向他, “孝逸哥哥在后宫中受了极大的刺激,要他乖乖放下武器回头,那是根本不可能。一旦在摩天崖上动起手来,他最有可能的便是纵身跃下悬崖,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那里地方局促,他若一心求死,咱们谁也拦不住他。” 众人一起望向天后,天后无奈的点点头, “总是孤负了他,也怪不得孝逸。” “所以官军在摩天崖上只能驱赶,慢慢将他围拢在悬崖峭壁之前,却在绝壁之前挖下一个大陷坑,等孝逸哥哥绝望奔向悬崖之时,他就会一头栽到陷坑之中,那时咱们生擒他便有十分的把握。” 黑齿常之向天后竖起大拇指赞道: “这位年轻的将军心思缜密,一步步设计周全,果然是个不得了的人才。臣在洛阳这么久,缘何从未听说周培公大名?” 天后哼了一声道: “他是什么人?——他是孝逸的好朋友,孝逸肚子里的蛔虫……”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0章 深山归隐终无凭 渔妇空望北燕归 周培公慢慢道: “总之是三步,引蛇出洞,围而不攻,请君入瓮,少了哪一环,错了一点点,都不能保证孝逸哥哥平安归来。末将会在最后一环出现,说些刺激他的话,扰他心神,让他放弃抵抗,一心坠崖而死。” 黑齿常之道: “将军这招虽然阴损,然为了天后和小公子能够团圆,公子最终也能原谅培公”。 培公叹了一口气道: “原不原谅也只有这么办,孝逸哥哥若恼恨培公,培公也只有拿性命给他赔罪。” 抬头看了一眼天后,天后便知他说的是乡村客栈两人的风流事。 众人皆想,此人心细如发,朋友的事算计得比自己的还周全,得了这样的朋友,他和你一条心也就罢了,若掰脸时相互算计,这样的朋友简直是太可怕了…… 夜幕降临,徐敬业下阿溪军营后门果然纵马跑出十几骑,这边细作立刻报了上来,那边摩天崖上正在设伏,孝逸出门却比培公的设计早了一个时辰。幸亏官军到位得早,不然的话已然来不及了。 天后皱了皱眉,按时辰算计,对方军营应该刚刚收到交出孝逸的战报,怎会立刻便有反应?难道徐敬业早就对孝逸另有安排? 心中暗暗祈祷培公此番设计成功,不管孝逸愿不愿意,只要他能回来一切都好商量。 却说那十几骑飞奔出营半个时辰,这边总攻即告开始。一时之间,下阿溪官军火箭连连,徐敬业北岸方向一片火海。因着天后亲来营中督战,官军士气格外振奋。双方大军胶着,斗个你死我活。 孝逸和十三骑一路飞奔至摩天崖,纵马上山,却见平平坦坦空空旷旷一片山间平地,唯有一面是悬崖绝壁。不由得惊魂不定,向四下里草丛中不住打量。 缓缓上得山来,忽闻风雷之声。那马儿抬起前蹄嘶声长鸣,孝逸抓住缰绳,长吁一声,便见山坡下,荒草中跃起大片官军。暗叫一声命苦,拨马要待逃时,已然来不及了。 却见一排弓弩手手持雕翎,对那十三骑点对点射来。十三骑在空旷地带无路可躲,眼见一一倒地,孝逸便知这些弓弩手在此张网以待的便是自己了。 他拔出宝剑擎在手中,冷冷地看着围拢来的官军。这些人将三面出口挡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唯独留下一处悬崖,估计因为是绝地而无人把守。 却见正对面官军中闪出一人,盔甲鲜明,端坐马上,细看正是培公。 “孝逸哥哥别来无恙否?” 培公在马上拱手。 孝逸在马上长剑一指,冷笑道: “三面设围,留出一处悬崖给哥哥走,培公真是好兄弟!——” “徐敬业的十万大军就要灰飞烟灭,孝逸哥哥如何执迷不悟?早日回头吧,天后亲来扬州接回哥哥,这个面子还不够吗?” 他在马上手指山下,只见敬业军营中一片火海,下阿溪的河水都被染成了猩红色。 “做梦!孝逸既出来了,便从未想过回去!” “天后已然贬斥了陈家兄弟,一心和哥哥重归于好,更何况这徐敬业完了,天后登基在即,兄长便是旷古烁今第一位男皇后,日后的富贵荣华可有的兄长享之不尽!” 周培公这话不说还好,孝逸听了仰天大笑。 “周培公,你是第一天跟着我李孝逸?兄长要什么,别人不知道,你会不晓得?” “越王府和琅琊王府都败了,徐敬业的十万大军也没了,天下再也无人敢于对抗天后,兄长还是清醒些,认命了吧!” 孝逸泪流满面,摇头道: “周培公,回不去了——我死之后,汝可将兄长的尸骨运回博州,和爹娘葬在一处,也算你我相交一场。” 说毕,向着培公凄惨一笑,一提缰绳,纵马向着悬崖绝壁直跃而下。 培公摇摇大脑袋,闭上眼睛,耳听得孝逸咕咚一声,连人带马栽入了陷坑。 便跳下马来,跑到陷坑边上,叫道: “哥哥稍安勿躁,待会儿便见天日了……” 入夜,天后大营中灯火通明,天后和众将围坐炉边,前方凯旋的消息一个个传进来。 周培公悄然走了进来,趴在天后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天后展颜笑道: “诸公,孤的孝逸平安归来!来,孤与诸位饮尽这杯酒,平定徐敬业,诸公都是大功臣,孤在洛阳等着给各位庆功!” 说毕,迫不及待地载着一干人等,离开了下阿溪,从水路回返洛阳。 一路上孝逸只是冷着脸,和天后并无一句交流,甚至连培公也恨上了,拧着脖子望向窗外。 天后命人将绑绳松了,心满意足地看着爱郎,不管他做什么,都报以疼爱的目光。 不住地嘘寒问暖,喂他茶吃,喂他糕饼,可惜都没有一点回应。 忽然外面船夫喊道: “归棹湾到了,此处水浅,大家小心些!” 孝逸一惊,跳起来跑向船头。 培公本在外间昏昏欲睡,却被孝逸吓了一跳,站起来跟着孝逸跑了出去。却见远处黑乎乎的一片芦苇荡,哪里有什么人烟? 孝逸手扶船舷,默默地看着远方。 过了这片芦苇荡,那座简陋的草庐,又窄又矮的破土炕,木鱼儿可偎在娘亲的怀里,想着阿爹和那些亦真亦幻的故事…… 那片高高的柴草垛,浑身冰凉却滑似游鱼的木鱼儿娘,那只蹦蹦跳跳的大黄狗,五天的光阴虽然转瞬即逝,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别了,可爱的木鱼儿,别了,泼辣能干的木鱼儿娘,别了,阿黄…… 孝逸在心中默念,那些归隐江湖的承诺,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 天后知道,此间必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人和事,挥手唤过培公,命他偷偷去查一查,这个荒僻的渔村到底发生过什么。 面上却依旧笑吟吟的,走出船舱,拿着一件白貂皮斗篷,披在孝逸身上爱怜道: “天寒露重,还是回去吧?” 孝逸依旧死死盯着远方,似乎要在大船经过的一霎那,将归棹湾永远印在眼底。 天后便拉着他的手,温存道: “想要什么人,或者欠了人家的情,都可以跟孤说,孤都会满足你。” 孝逸无比厌憎地摔脱了天后的手,一转身进了船舱。将那件貂皮斗篷恶狠狠甩在地上,蹬了靴子,扯起一床大被,蒙头便睡。 天后也不以为杵,只是轻轻吹熄了船舱里的灯,和衣躺在孝逸的身边,却见他的一丛秀发露在被子外面,怕扰了他清梦,只拿眼睛看着,也不敢抚摸摩挲。 却从怀中拿出一缕金丝缠着的头发,放在嘴边吻了两下,心疼肉疼的放在了两个人的枕边—— 转眼到了冬至,洛阳的天气渐渐寒冷。孝逸依旧被安置在承晖殿内,天后夜夜来访,可惜都是一张毫无表情的冷脸。 倒将天后急得抓心挠肝的,只是近不得身。忽然想起蓝清儿,便命人去两仪殿引了他来。 明月轩窗,香炉袅袅,在房中摆上酒品果馔,和清儿对饮。 清儿性子柔顺,既回不得家乡,也只好认命,又听人说孝逸哥哥曾经逃走却被捉了回来,便始终牵肠挂肚。 清儿见到孝逸,依旧的火热依恋,抱住了孝逸,扑在他的怀里比划着诉说思念。 孝逸对清儿却舍不得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来,只好牵着他的手,叙一叙离愁别恨。 天后见了,暗自偷笑,见孝逸依旧不理自己,便在晚上抱着清儿亲热。却将孝逸放在同一张床上,孝逸无奈,也只好装作充耳不闻,埋头大睡。 清儿和天后缠绵之后,便温温存存的爬到孝逸身边,抱着他的后背,亲吻他的耳垂。 孝逸被他搅得麻痒痒地难以入睡,叹了一口气,翻身搂住清儿, “你非要招我才甘心?” 清儿笑嘻嘻的钻进孝逸的怀里,身上热得发烫。孝逸道: “就算了吧,你去睡你的——” 清儿摇头,抱着孝逸的脖颈亲吻他嘴唇,孝逸也被他撩拨得心猿意马,翻身上来,却见天后在旁虎视眈眈的看着,“哼”了一声,自与清儿玩得开心。 清儿意犹未尽,缠缠绵绵的不肯罢休。那边天后早已馋得口水直流,上前搂着孝逸的腰,扳过他的脸儿,强行吻下。孝逸虽然推脱着不肯就范,终究已经和清儿缠绵在先,如何抵得住天后的近身肉搏,只几下便沦陷了身子。 索性知道既回来了便不能幸免,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天后的掌心。初时只是闭了眼任凭天后攻城略地,后来便干脆放开手,两个鱼水交融、和好如初。 天后抚着孝逸身上几处疤痕,左手腕上的几道红色深痕,皮肉隆起,前胸腿上的箭伤是圆圆的骨肉凝结,原本皮光肉滑、毫无瑕疵的一个人,却弄得伤痕累累,天后心痛道: “腕上的这处伤是孤留下的,前胸和腿上是昌仪和昌宗那两个混球干的,孤如何对得起孝逸?” 孝逸枕着胳膊望着天漠然以对,天后说什么也只是充耳不闻。 天后便觉得孝逸此番回来,再不是那个动不动就伏在自己怀中落泪的小可怜,眼中早没了那份幽怨和期待,剩下的只有冷漠和决绝。暗想都是自己让他伤透了心,连重新开始的话儿也不敢再对他说,只是小心翼翼的呵护着,生怕声音高了或者一个眼神接不住,惹他真的将自己毁了 ——就像一个珍爱的细瓷花瓶,落地也只是清脆的一声响,便再也寻不见它的踪迹。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1章 只道蟒袍短 未知抱恨长 孝逸听说苏德全和楚媛都已不在人世,暗自落泪,自去二人坟前祭悼了一番,脸上冷冷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宫中人都说小公子最是重情重义之人,如今这般模样,只怕是受了刺激,头脑也不甚灵光了…… 一晃过了半月有余,天后对孝逸和清儿爱若珍宝,一时一刻也离不了。命人在承晖殿筑起高楼,自己书写了楹联“爱巢”,日日流连不去。清儿趁机跟着孝逸学习些书画音律,开心得不知如何,唯有孝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掌心握着那块玉佩心事重重。 天后只道他难忘前仇旧恨,便想起左羽林卫的事情,示意李昭德等人上折子,只说左将军陈锡因老迈提前退休,云麾将军去了乾陵,左军不可一日无主,力邀孝逸出山,担任副统领一职。 李昭德本对孝逸人品才华赞不绝口,见天后有意重新启用,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折子雪片一般的上来,天后也暗赞孝逸人缘好,在外臣中有声望,心中却又担忧起孝逸的出身来。 只怕他做大了难以收拾,几次做狄仁杰工作,力主狄光远出任左军大将军一职。狄仁杰数度推脱,天后便拿出光远不来,孝逸就独木难支的样子来。一来二去就拖出了半个月的时间。 狄仁杰固然知道天后的“孝逸要的孤给不起”那句话,心知孝逸的那个出身始终要被天后猜忌,若要成全这个孩子,只怕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盾不行,因此勉强同意光远来左军,也为孝逸的回归撑起了一片天空。 只是这些孝逸都被蒙在鼓里。 一日,正和清儿在床上厮混。孝逸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袍,见天后散朝回来,也不请安,只是蒙头大睡。清儿便伏在他耳边,用一根羽毛拨弄他鼻翼,孝逸翻了一个身,推开清儿打起了小鼾。 清儿向着天后扁扁嘴,了无兴趣的退到一边。天后笑问宫人道: “狄仁杰他们可到了?” 宫人忙回说: “已经到了承晖殿门前。” 天后说了一声“传”,却见孝逸一个机灵从床上跳起来,趿拉着鞋子连蹦带跳地跑进后堂,惊得清儿瞪大了眼睛,天后微微一笑,向清儿道: “以后他若偷懒不理你时,你便说狄仁杰来了,他一准会这般跳起来。” 清儿便知原来孝逸哥哥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也有他听了害怕的人。 却说狄仁杰、李昭德和宋璟、姚崇等人刚刚坐定,孝逸便换了一件杏黄色织锦袍子,用幞头拢了头发,素素淡淡的来到殿内行礼。 天后见了也只是偷笑,狄仁杰等也是孝逸出事以后第一次见他,见孝逸依旧温温婉婉的样子,都替他庆幸平安归来,说了好些个安慰的话。 孝逸在旁边为各人煮上了茶,恭恭敬敬的奉到面前,只乐得李昭德一连串的夸奖赞誉。 天后便道: “孤只说你们这样子会把他宠坏,休看他跟你们卖乖讨巧,在孤这里脾气却大得不得了,如今越发惯得霸王也似,以后可怎么办?” 狄仁杰便道: “孝逸最是个知情识趣的孩子,若恃宠骄狂无知,也断不能引着天后大老远地亲去扬州带他回来。” 众人都道: “生得天仙一般,又乖巧伶俐,原该被天后这般宠着。” “只是这一发脾气便跑去做叛军,难道不该让他受些教训?” 天后当着几位元老重臣的面,终于发起了牢骚。这些话单独对着孝逸又不敢说,如今看着爱郎心情不错,才敢说出口。 宋璟笑道: “天后明知道进了徐敬业军营,还要大老远的跑去寻找,费尽心思地捕了个活的回来,毫毛也不许伤他一根。如今却让下官等严厉执法,现成的人情都在天后这里,下官等才懒得去做这个恶人。” “只怕以后四海升平,孝逸再和天后赌气的话,连叛军也没得投了。” 众人一起哄笑。 孝逸咬着嘴唇,垂头不语。 “他如何安置,孤是不敢再多言了,只怕不开心了又要说孤偏心” 狄仁杰便道: “孝逸呀,你的人缘不错呀,有这么多大臣上折子请你出山呢。” 将奏折拿到孝逸面前。 孝逸双手接过折子,作揖道: “各位大人抬爱,孝逸真是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孝逸在外面颇多非议,此时出去,恐给各位大人添乱。” “哪里,哪里,” 李昭德忙道: “走出去便好,也只当出去散散心情。” 却见一名生得妖娆魅惑的男孩,笑嘻嘻的从孝逸手中接过奏折,拿在手里好奇的翻看。这男孩纤腰一缕,走路如同弱柳扶风一般,身上打扮也与汉人不同。 天后笑道: “这便是苗山倮倮部的大王子蓝清儿,前些年苗王将他们兄弟两个进贡了来。如今只剩一个,和孝逸相处得甚是投缘,孤的身边也少不得他。” 姚崇便道: “前几日云贵苗民犯边,只说要迎回两位小王子,难道这便是其中的一位?” 天后点头。 “只是这位小王子看起来乐不思蜀,那些苗民缘何不依不饶?” “也不过是那个大祭司吴雪姑想要借机造反罢了,——此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得逞,不然我大唐的威严何在?” 姚崇本待劝说天后放人,无谓为了一个小子令生民涂炭,谁知道理都在天后这边,绕了半天,多说也是无益,便闭了嘴。 狄仁杰向孝逸道: “如今左军副统领出了缺,神策军中也急需一位能够拉得下脸来管束他们的将军,孝逸可想一试?” “孝逸死里逃生之人,和他们放手一搏,原也不在话下。只是军中都是天后旧宠,若管得严了,只怕就有人来撒娇告状,天后难免心疼,臣何必作这无用功?没的被人骂成拈酸吃醋,不管也罢。” 众人一起望向天后,天后忙摇头道: “神策军小将与本宫再无瓜葛,如今本宫见他们,连眼皮也不敢瞭一下……” 说得众人忍俊不禁,暗道孝逸果然将天后制得服服帖帖,天后若能从此后只和眼前这两个少年厮混,倒也省得外臣多少头疼。 狄仁杰便道: “有天后这句话,孝逸尽管放手去做。只是这第一关过了,本相这关却不好过,孝逸务必拿出真本事来,不然这从三品的归德大将军多少人惦记着,自当给这有本事胜任之人。” 孝逸听了一惊,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垂着头诺诺连声。 李昭德打了个哈哈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孝逸只消当场把关于副统领的述职写清楚了,呈给狄相完事。” 孝逸心下稍安,坐回桌案旁,由清儿研墨,又帮他扶好了卷轴,孝逸略作思索,提笔便写。 众人见清儿为他殷勤的忙里忙外,孝逸也是非常受用的接着,便知两人关系不同凡响,都暗暗称奇。 孝逸片刻写好了,恭恭敬敬呈给狄仁杰。他拿起来粗略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将卷轴传给了李昭德等人。 李昭德拿了,却咋咋呼呼的道: “龙飞凤舞,孝逸人生得好,字也写得神采飞扬,章法架构怎么看都像是王羲之的亲传墨宝。” 又看了内容,孝逸便从古人军中八十四斩的治军法则谈起,历数各朝各代军纪松弛的恶果,将治理神策军分为三步:其一要严明军纪,有违纪者严惩不贷,其二要选贤任能,贬退庸才,堵死那些一心通过歪门邪路向上爬的奸佞之人的大门。其三要举办每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不论将军校尉,有能者居之,无能平庸者拿下。 众人传看了,一连声赞道: “短短片刻功夫,就写出如此中肯的意见,果然是个可造之材。” 天后笑得合不拢嘴, “孤的美人,不被你们追打下狱已经是万幸,哪有这样夸他的?” 狄仁杰却板了脸道: “文笔虽好,内容也切中要害,只是对神策军的军力和实战的应对显然不曾涉及,但凡一支部队,没有一个有经验的主帅,遇到大事难免没有头绪一团乱麻,纵使军纪严明也是个傻子罢了。” 孝逸忙伏地拜谢受教。 李昭德马上拦住话头, “狄相不说大家也知道,孝逸乃是初仕,自然没甚历练,也不妨事,放手让他去做,不出三五年功夫,便是一位治世能臣。” 姚崇也赞道: “小小年纪,写出这样的文字,实属难能可贵。若参加殿试,不做个状元,也是位探花解元呢。” 狄仁杰正色道: “这事和不得稀泥,孝逸的身份,哪里是那些科举出身的能比的?他若行差踏错,天后也会怪罪臣等教导不严,下官等如何吃罪得起?” 天后笑道: “孝逸出去,一半是为了散心,有无建树倒在其次。诸公只需督促着他在朝廷法度内行走,不要离经叛道的才是。” ——天后最懂孝逸,唯一担心的便是他出去和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搅在一起,被人家利用来对付自己。 至于狄仁杰等人一力栽培孝逸,却觉得大可不必。众臣忙说领旨,说笑了一会方才散去。 三日之后,孝逸整肃停当,欣然赶奔左军军营。 此时的左军,大将军陈锡提前离职,副统领云麾将军陈易之被贬斥到了乾陵,昌仪和昌宗被流放到了巴蜀,陈家父子叔侄被撵得干干净净。 到得军营,诸将接着归德大将军四处巡行,那些人见他冷着脸不置可否,心中都七上八下,曾经怠慢过他的、顶撞过他的,都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只是左军一年来也懈怠得可以,校尉以上的军官,又都是陈家父子培植起来的亲信,对孝逸本就不服。因此来拜他的也是文齐武不齐,寥寥数人而已。 孝逸转了一圈,却不见培公,心中恼火,板着脸道: “周校尉去了哪里?难不成又去侍弄他的鸽子?” 旁边忙回复, “正是,如今仗着和天后去了一趟扬州,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归德大将军来了,他也不来拜谒。末将早上提醒了他一次,他也只是冷笑说,让大将军自来见我,我何必要拜他?” 孝逸细看时,此人正是左军中执掌军纪的定远将军尤同休,点了点头,“嗤”的一声笑道: “小小校尉,好大的架子,如此本将军便去会他一会!” 也不要众人陪着,独自一人走进了周培公那个臭气熏天的鸽子房。却见培公忙着指挥军士给鸽子洗澡,鸽子房内泥水横流。 孝逸走进来,那些军士相互推搡,传递眼神,都远远地打招呼: “大将军早!——” 孝逸微微点头。 却见培公忙得正欢,头也不抬将一盆脏水对着孝逸脚面“哗”地泼过来,带着鸽子的粪便和羽毛,直接将孝逸脚上一双崭新的白色鹿皮洒金线靴子弄得脏水淋漓、臭气熏天。 那些军士登时愣在当地,都吓得鸦雀无声,呆若木鸡般瞧着归德大将军。培公却没事人也似,转身向外搬那鸽子笼子。 孝逸眉头也不皱一下,走上前去帮着培公抬起鸽笼的另一角,两人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铁笼子抬将出来。 培公也不答话,打开铁笼将一笼鸽子放出,抬手向天空抛洒了一盆子玉米粒,那些灰尘落下后,便又弄得孝逸灰头土脸。 早上新披上的纯金镶绶带铠甲落了一层灰,宝蓝色的夹锦披风上满是草棍。培公身着布袍,虽然也是满头满脸的草屑,却没有孝逸那般狼狈。 孝逸将头盔卸下,抖了抖灰尘,笑道: “培公就这般迎接归德大将军?” 培公背了手挺着胸脯, “归德大将军,好威风的名字,培公这里臭气熏天,招待不了贵人,便请移步吧。” 转身进了鸽子房。 孝逸讪讪地在院中站了一会,也走进了鸽子房,挥手命众人离开。刹那间里面便空无一人。 孝逸四处查看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便将鸽子房门锁死,坐在培公身边,拿起了一只算盘,摇动着笑道: “培公如今是要连本带利的急着催债不成?” “要算账只怕大将军给不起。”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2章 冷面郎祭出无情棒 孝逸拨动算盘,劈啪作响, “垂拱四年金殿上拽了孝逸的衣角一下,救下一条命,所值银子无法计数。垂拱五年挡了薛怀义一回,用蓝布包了祖父、父母灵位一回,让孝逸和先人免遭歹人侮辱,所值银子怎么何止百万金。孝逸当时免了培公的一顿板子,救了培公前程,折合银子三十两。文明元年将孝逸从苗家大祭司吴雪姑手中救出,孝逸再次欠下培公百万金。文明二年在孝逸最艰难的时刻陪着喝酒散心,遭到主帅记恨报复。那顿酒席虽然粗劣,但是连带两名舞乐的花销,也值三两二钱银子。八月间密写铜匦举报信件,惩治贪官污吏,将孝逸的三个死对头下狱羞辱,所值银子百万、千万金也求不来。十月间帮着孝逸娶了卿卿,圆了孝逸一个终生的抱憾。孝逸欠下培公一两三钱银子的婚庆钱。十一月间用飞来神药救活了孝逸,本将军第二次欠下培公的性命债,所值银子无法计数。十二月间在扬州,帮着天后设下连环包袱诡计,将孝逸活生生捉捕归案。此事是培公欠了孝逸一顿板子,折合银子三十两,认打认罚由培公自己选择。如此一算,孝逸尚欠培公两条性命、无法计数的银子,培公欠了孝逸两顿板子一个前程……” 将算盘推在培公面前,笑道: “若有不准的地方,敬请指正。” 培公拿起算盘仔细看了看,认真道: “大致如此,培公吃些亏也就认了。——大将军是要两相抵消还是各算各的?利息按照几分给?若当场不支付,拖一年便要加增十成红利。” 孝逸一拳打在培公肩头, “你这个明明是收阎王债的!银子慢慢还你,难道本将军还付不起红利不成?两条性命权且挂账,若急着要,随时都可拿去。” 培公捂着肩膀, “一拳也值十两银子,哥哥的拳头可值些银子呢!来来来,多打几下,这边一起记着——” 孝逸眼含泪花, “培公肯记账便最好,孝逸只怕培公再不来算银子收债。” “培公也只怕哥哥提前把命还了,欠下的银子找谁收去?因此便设计把兄长擒了回来,怪只怪兄长一分银子也没还,如何能放你去?” “好兄弟,跟了孝逸这个多事的兄长,日后只怕培公有的操心,正经便是个血本无归的赔钱生意……” “兄长切莫着急下这个定论,培公是个精明人,这里赔了,早晚有地方找回来。到时候兄长可别小小气气的舍不得。” “好好好,反正身家性命都是你的,随你什么时候收账。” 此时便听外面军卒敲门道: “归德将军,周校尉,咱们左军大将军到了,吩咐二位赶快过去!” 孝逸吃了一惊,恶狠狠道: “陈锡这个老东西不是退休在家,如何又来搞事?” 培公皱眉, “未必是他!” “凭他是谁,难道还怕了不成?” 孝逸咬牙道。 培公忙披挂上盔甲,两个匆匆来到中军大帐。 却见大帐正中背手站着一人,身高九尺开外,看背影健硕威武,腰悬宝剑。 旁边正是新晋的内廷总管信长星,手托着怀化将军大印和一卷圣旨,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 孝逸走进来,那人一转身,便见他生得豹头环眼,鼻直口方,眼中精光闪烁,目光如炬。红褐色的脸膛,黑漆漆的剑眉,一口好听的长安官话,朗声道: “归德将军武孝逸吧,本督狄光远,特来接任左军大统领怀化将军一职!” 孝逸莫名其妙,沉吟道: “怀化将军狄光远?怎么没听天后提起过?” 那人正色道: “的确如此,本督也是今天早上才接到任命,着急忙慌的赶过来。” 信总管走上前道: “回禀归德将军,天后谕旨在此,着老奴前来宣告。天后说有甚事,待公子回去再详细解释。” 孝逸伏地接旨。信总管宣读完毕,孝逸便率了众将一齐跪倒叩头,光远也不拦着,只道: “都平身吧。” 一屁股坐到了帅案后面。信公公道: “老奴圣旨也送来了,就便告辞。” 光远着孝逸将一行人送到营门口,那信总管临上车前趴在孝逸耳边耳语道: “公子满心不悦,可知此人是什么来头?” 孝逸嘟着嘴摇头,信总管笑嘻嘻道: “公子好生糊涂,此人姓狄,年纪轻轻便做了正三品的怀化将军,除了狄相国的公子,还有哪个?” 孝逸大吃了一惊, “敢是狄大人的公子!怪道哪里似曾相识。” 信总管神秘地笑笑,登车而去。 孝逸忙陪着笑脸,返回中军大帐,奉上一杯滟茶, “大将军舟车劳顿,可要歇息片刻再去巡视?” 狄光远老实不客气地接过那杯茶,轻啜了一口放下, “倒也没什么,归德将军可将各营名册拿来,本督一一点过,好与诸位认识认识。” 孝逸依言去做,却见营中诸将缺席的居然有半数之多,光远便皱了眉头道: “果然懈怠。就算本督赴任没人知道,难道归德大将军赴任,没有事先通知诸位?” 孝逸望向尤同休,问道: “尤将军做过什么?” 那尤同休见二人一齐变了脸色,忙跪下道: “末将多次通报过,只是营中告假的告假,抱病的抱病。有的是以前陈老将军特批的,有的还拿出了天后的谕旨眉批,末将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开罪人家。” 光远问道: “尤将军可是专司营中军纪和军职的?” “正是!奉了陈昌仪糊涂命令,一股脑将五十名王姓之人一齐提拔为怀化司戈的,也是此人。” 吓得尤同休忙跪下叩头, “二位将军恕罪,同休也是听命于人,不得已而为之。” 光远板着脸训斥道: “以前的事本督不管,如今归德将军第一天赴任,你们便半数以上推脱不来,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 孝逸听了极其受用,却听光远道: “归德将军,按照八十四斩的军规,尤同休渎职在先,该当何罪?” 孝逸挺直了腰板念道: “本该斩立决,念其初犯,重责五十大板,罚俸半年。” 尤同休叩头如捣蒜,孝逸挥手道: “押到大营中央行刑,晓谕全军,有胆敢违例者视同此人下场!” 那尤同休突然跪爬到狄光远的脚边, “大将军初来乍到,和末将也没什么前仇旧恨,何必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末将一向尽职尽责,不过是陈老将军的旧部罢了,哪里值得第一个被杀了下马威?” 光远怒道: “你只说你自己的,如何胡乱牵扯?这里只有两位大将军,居心不良的从何说起!” 吩咐人叉起尤同休向外拖,哪知喝了两声,竟无人上前。便知这左军营中,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孝逸气得发抖,将刑签“啪”的一声掷在地上,向培公吼道: “宣节校尉周培公,听见没有,将这人拖出去!” 培公如梦方醒般答应了一嗓子,果然便有两名军官上来,和着培公营内军士,将尤同休拖出中军大帐。在营中央空地上搭上刑凳,高声喊着口令,将尤同休摁过去“扑哧、扑哧”一通暴打。 孝逸冷冷的步出军营,站在赤旗底下,眼看着尤同休屁股大腿被打成了网眼筛子一般。问他道: “尤同休,本将军如何的居心叵测,烦请不吝告知!” 尤同休咬着牙恨恨道: “那晚归德将军在欢怡殿被天后扒下裤子打肉,还哭哭啼啼的寻死觅活,当时末将也在现场,可没有今日的这般威风。只是将军也别高兴得太早,风水轮流转,哪日云麾将军回来了,挨打的也不知是谁!” ——此人既知那晚的事,便是易之和昌仪的铁杆死党,必也是参与了围攻自己和卿卿的人,今日打他,果然也不冤枉。 孝逸冷笑道: “本将军哪也不去,你这便去向云麾将军叫屈,孝逸站在这里等他回来。” 尤同休转了话题骂声不绝,连越王和琅琊王也被牵连出来 孝逸怒道: “不知死的奴才,你等只欺孝逸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吃准了本将军不敢碰你们。如今便拼了这个劳什子归德将军不做,也要你这奴才受些教训。” 命人用巴掌宽的大竹板子掌嘴,将那尤同休打得脸上扭曲变了形,门牙也打掉两颗,满口是血,骂声渐渐熄了。 孝逸脸色煞白,命令全军将官集中到中军大帐前面,厉声喝道: “神策军中有谁资历超过尤同休的吗?如果也想不遵军纪,和本将军叫板的,只管站出来!本将军奉陪到底!如果不敢叫板,那便老老实实地给本将军眯着,明早辰时点卯,晚了一时半刻,仔细尔等的项上人头。” 说毕命人将尤同休抬走,自己转身进了中军大帐。 尤同休一把年纪,吃了这顿暴打,憋气窝火,没多久便一命归西。此是后话,撂下不提。 光远见孝逸气得够呛,便道: “此等杀鸡儆猴,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孝逸不必动了真气。” 孝逸拱手道: “今日幸亏有大将军在,这些人立意要给末将一个下马威。若只有孝逸一人,只怕也镇不住他们。” 光远笑而不言。 旁边两名帮忙的将官道: “二位大将军下马伊始,末将等在太白楼设宴,为二位接风。” 光远摇头, “本督一向不饮酒,孝逸也该早些回去向天后复命,不要流连茶坊酒肆。各位也要晓瑜三军,严明军纪,断不可因为饮酒误事,贻误军机。” 孝逸等忙躬身领命。 又问起培公和那两名将官的姓名,一个叫耆宿,一个叫张轸,因素日和培公亲善些,都不满陈家父子飞扬跋扈的,此次才伸手帮忙。 光远一一记下,命他三人协助孝逸总理左军军务,提拔培公做了从六品的归德司阶,吩咐务必不可一盘散沙的下去。 是夜,孝逸回到承晖殿,见天后和清儿早已备好了精美小菜等他回来,心中一暖,多喝了几杯。天后问他营中事宜,只说光远被派往左军乃是狄仁杰的意思。 孝逸本对狄相毕恭毕敬,又见光远有意对自己庇护撑腰,故而并无一句抱怨的话,只说今日方见光远兄的风采,果然受益良多。 又回了杖击尤同休的事情,天后听了不置可否,只道: “左军事由你二人商量着办,不必来回本宫。” 次日左军果然军容整肃,各路将官到得齐齐整整。光远登台训话之后,便将操练、整饬军备等诸多事宜交给了孝逸,自己躲在左军帅帐中不知鼓捣些什么。 孝逸便放手对营中诸事加以整顿改进,倒无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培公和耆宿、张轸二人也是佐力襄助,因他三人熟知军中事务,更加没人敢于糊弄敷衍。 孝逸此时方见培公的细致精明处,常常十个八个琐碎事情加在一起招呼,都处理得不慌不忙、井井有条。 对他的身份暗自纳罕。几次旁敲侧击问那个救命药丸从哪里来的,都被培公装傻充愣的混过去,孝逸估计他必有不方便的地方,因此也不再问。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3章 薛驸马情归离恨天 一日孝逸和培公办完差事,两个走到太白楼上小酌,想起往事,不免唏嘘。忽听外面骚动,忙支起楼上窗棂,向下望去,但见一伙出红差的,囚车中几百口人。 只因徐敬业叛乱过后,天后并未清理朝堂,也未像越王兵败以后对李唐宗室进行大清洗,因此虽有朝臣小规模被牵连,也多是流放、左迁,少有全家处斩的。 因此便问酒保: “何人竟遭连坐砍头?” 酒保道: “客官不知吗,这些人乃是当朝最得宠的薛驸马的亲哥哥薛凯爚和程务挺大将军全家,可惜了,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孝逸听着就是一震, “程家树大招风也就罢了,薛凯爚不是外放刺史,因何得罪天后?竟然全家被斩立决?薛驸马难道不施以援手吗?” 这酒保刚来,并不认得孝逸,摇头道: “这一段被处死的,还不都是被徐敬业牵连的?客官还问薛驸马,咳咳,他哪有心思管他哥哥?——” 培公拿眼睛不住瞪那酒保,太白楼的老掌柜徐子年听了,忙将酒保支使了出去。 孝逸满腹狐疑,站起来向外便走。培公道: “哥哥哪里去?” “去找薛驸马,自从回来便再没见他,也再没人提起他,问了也是白问,每次要去看他,都被什么人故意岔开,我只说不对,难道他竟被孝逸连累了?” 培公一把拉住孝逸袍袖, “哥哥且慢,听培公一句话,——就算了吧!” 孝逸脸色苍白,逼问培公道: “难道天后对自己爱女的心上人也能下手?只看在那几个冰雪可爱的小外孙面上,也不能——” “除了她自己的江山,就没什么舍不得的,哥哥跟了天后三年多,难道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只是这一次却不完全怪她!——” 孝逸听了,如坠冰窖之中,呆坐了半晌道: “薛绍他究竟怎么了?” “没了……” 培公低声道。 “如何——没的?” “哥哥一逃走,薛驸马便被打入天牢,天后逼他交出哥哥下落,薛驸马一个字也不肯露。还好只是一直关着,谁知就在哥哥被押回洛阳的前一日半夜,薛驸马却在狱中断了气。” “薛绍年纪轻轻,怎会自己断气?必是被天后秘密处死!” “狱卒说他已经绝食多日,也只盼着前线的军报,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后来竟有狱卒跑来说,徐敬业十万大军化为乌有,自己也被枭首东都;天后和孝逸哥哥明日到京,恭喜他守得云开见月明,没准天后一高兴就放了他,哪知他听了,竟然一口气没上来,瞪着眼去了——” 周培公说完,眼泪夺眶而出。 孝逸双腿一软,身子斜斜滑向窗边,手臂不小心刮碰到了窗户支架,那扇窗“砰”的一声关死。 “培公伙同天后故意瞒我!——” “斯人已去,兄长知道了也不过徒然伤悲而已,我们都是无能为力。” 良久,孝逸捂住头,低声哽咽…… 培公见他哭得撕心裂肺一般,也不好劝他,只在旁边叹气。 孝逸哭着哭着,呼的一声站起来, “兄长要去哪里? “按照时间推算,今日乃是驸马三七,孝逸要去看他!” “算了吧,兄长,天后知道了不是要怪罪?” “纵被砍头也一定要去祭奠一番。” “如今公主恨不得撕碎了兄长,哥哥此时去岂不是讨打?” “便被公主打死,也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哥哥换了素服再去……” 东城太平公主府第。银烛高挑,纸钱纷飞。二十天前,太平公主闻得薛绍死讯,腹中四儿六个月便不幸早产,孩子身躯幼小,已经奄奄一息。 另外三个孩儿大的崇简十岁,次女崇敏八岁,三子崇训只有三岁,三个孩子穿着孝服,在堂前哭成一团。 忽听家人来报,说小公子前来吊孝,公主冷冷道: “让他快滚,迟些便乱棍打死。” 不一会那家人又回禀道: “小公子跪在门前不去。” 公主在枕上无力的摆摆手,不再说话。 孝逸一直跪到日头西斜,培公见了,也是不忍。屡次劝他站起来喝口水,他也权当听不见,只好在旁边恭恭敬敬的叉手侍立。 公主一觉醒了,家人回道: “小公子依旧跪在门外。” 公主也不理他,径自走到薛绍灵前上香。抱着那三个孩儿哭得死去活来。那些家人见天色已晚,便要锁门。培公眼见孝逸哭得昏天黑地,毫无主张,上前一把推开家院,拉着孝逸手臂,径直冲进灵堂。 太平公主见二人不顾一切闯了进来,骂道: “李孝逸,你是欺负本宫家里没有男人,竟敢擅闯本宫府第!” 培公跪下道: “此事与公子无干,乃是培公所为,公主要怪就怪培公吧。” 孝逸一言不发,走到薛绍灵前,伏地痛哭。 太平公主挥手命家人将二人扔出府门,那些家人知道孝逸乃是天后驾前红透半边天的人物,哪敢上前。 太平公主见状,便弃了那三个孩儿,抽出一把宝剑指着孝逸道: “你还有脸哭?绍哥活活被你害死,你这个短命没时运的贱人,自己做了那没脸面下作的事也就罢了,如何看不得别人好?” 孝逸被她骂得找不着北,只是不住伏地叩首, “对不住,对不住!……” “从你第一天来听梅阁开始,我便知道没有好事。偏偏绍哥不听,如今便将你剁成十块八块,给绍哥抵命!” 公主越说越气,挥剑向孝逸劈头盖脑砍来。孝逸也不躲避,闭了眼将胸口迎着剑锋送过去。 公主也没想到能够一剑刺中孝逸,自己也懵了,手上一抖,剑尖走偏,那边培公伸手扯着孝逸向后急退,仓皇之间,剑尖刺入了肩部皮肤寸余。“噗”地一声,鲜血飞溅,三个人都愣在当地。 公主“咣当”一声扔了宝剑,瘫在地上泪流满面, “你这贱人死一百次,如何换得回我的绍哥!” 那三个孩儿一起围过去,哭着叫娘亲。孝逸见了,肝肠寸断,泣道: “从今以后,孝逸必会善待驸马的遗孤,当牛做马报答驸马的恩情。” 公主被丫头婆子扶着坐到了榻上,揉着胸口道: “我的孩儿不要你管,赶快从本宫眼前消失!” 孝逸双泪长流,摇摇晃晃的转身向外走,却被崇敏“哇”的一声抱住大腿。孝逸怜爱的蹲下身,崇敏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抱着脖子喊道: “大锅锅别走,崇敏阿爹没了,崇敏好怕!” 那崇简、崇训素日也和孝逸捻熟,见娘亲把孝逸砍伤了,都围上来抱着他哭泣。崇训最小,迷迷糊糊的只叫: “阿爹,阿爹,抱抱崇训!” 太平公主母老虎一般,红着眼睛冲上前将三个孩子推得东倒西歪,唯有崇训赖在孝逸怀里,死活不肯放手。孝逸只好拉开他,却被崇训死死抱住。三人正撕扯间,崇训吃痛,突然松开小手,哇哇叫着从孝逸身上摔下来。太平公主产后虚弱,怀里被崇训突然滑脱,脚下又踩上了孝逸靴尖,双腿一软,一下子扑倒在孝逸身上,孝逸但觉“咕咚”一声,整个人都被太平公主压在了榻上。 两个脸儿贴着脸儿,额头贴着额头,险些鼻尖儿都撞到了一起。只觉公主温香软玉,丰盈的娇躯似乎一颤,便瞬间弹开。二人都是一怔,太平公主回过神来,翻手一记耳光,打得孝逸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公主起身抱起崇训,又从地上趔趄着拽起崇简,向着发愣的崇敏喝道: “还不快走,等着被他害死不成?” ——似乎扭了腰,一拐一拐地走进了内堂,崇敏撇着小嘴紧紧跟了进去。 孝逸望着公主远去的背影,只是流泪…… 夜半孝逸方游魂般回到唐宫,清儿见他身上有伤,忙接过袍子披风,倒了杯热茶,两个坐在外间。孝逸神色颓唐,仰面倚在榻上,长吁短叹。 清儿用手指了指里间,孝逸便知天后在里面歇着。便吞了声,伏在清儿的怀里吧嗒吧嗒落泪。清儿用帕子为他拭泪,却偷偷指了指案上的一束野花。 这野花是素素淡淡的白紫两种颜色小花,插在了天后最喜爱的青瓷花瓶里。孝逸不明所以,一脸疑惑,清儿便拉着孝逸,偷偷来到天后的妆奁前,打开最里面的一层锦盒,赫然便是那块镶着羊脂白玉的金麒麟。孝逸的脑袋“嗡”了一下,陈易之——难道他又回来了? 清儿摆摆手,两个悄悄来到外面,比划着告诉孝逸,今晚来了一位特殊的人物,彻底搅乱了天后的心绪…… 原来左羽林卫比武在即,光远和孝逸的意思,便是通过军中比武较量,来个能者上、庸者下,也不消说你是五十两金子来的,还是三十两银子上的,一律本事上见。 这其中便吓坏了一位易之的本家兄弟——陈延之,这延之和易之、昌宗几个虽属本家,但却只是个未出五服的远支,因此和这兄弟几个走的也不近,在神策军中也不是什么张狂角色。又因家中景况不佳,一应开销也不宽裕,故而极其看重这份差事。 只是陈家倒了霉以后,延之的日子开始难熬。一来孝逸曾是神策军仪仗队的领军将军,对延之的底细非常清楚,好歹他也是曾经跟在昌宗、昌仪屁股后头张罗过的人;二来他自己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不过是凭着陈锡的赏赐混了个校尉。一旦真的参加比武,难免不被淘汰,因此心中总是惴惴的。看到尤同休被打得体无完肤,险些没把他吓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4章 初掌权孝逸遭训斥 一日竟忽然来了主张,迳跑去乾陵寻找易之,求他向天后写封信,留下自己在军中。他大老远巴巴的跑过去,费了老大力气,好不容易在地宫深处找到了易之,却见他形容憔悴,坐在一个炼丹炉子前面,恍恍惚惚的扇着火,简单问了两句家中境况,便面对着地宫的森然壁画发呆。 延之只道他地气接得多了,人也糊涂起来。便一而再再而三的逗他说话,还说了一堆天后如何思念的鬼话。易之听了只是摇头,淡淡的送他出来,延之方说出了求恳的话儿。易之只道: “我这样的处境,如何帮你?人人都说我陈家在左羽林卫结党营私,贪腐横行,如今又被孝逸黑眼蜂似的盯着,写什么都只会害你。你也只好自求多福了,大不了这劳什子校尉不干,难道还能饿死?” 默默地走了开去。 延之见了,心中只剩下绝望。没奈何揪了路边一把野花,鼓足了勇气,来见天后。因为素日也和天后有过露水情缘,天后听他从乾陵回来,竟然破例接见。 延之哆哆嗦嗦地将这丛野花奉给天后,只说是易之献的。天后见了,凝视良久,命清儿寻个最喜爱的瓶子养起来。又问了些易之的景况,延之添油加醋地捡伤心的说,只说易之在乾陵终日闷坐地宫炼丹,连外面都很少去,近来一心学做陶俑,还不时拿自己比量,也不知是想干什么。 天后听了心如刀绞,便想起他要在自己百年之后,把自己做成陶俑的事情,更怜他只言片语也没有,只是托延之传来一方素签,雪白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岂不是他一片冰心的写照? ——哪知这素签却是延之自己编派出来的。 天后又问了些家常,延之顺便将军中比武的事情禀明了,天后却道: “如今左军中的事情,都交给光远和孝逸打理,孤也不好过多干预。延之又有着陈家的关系,孝逸面前更加要避嫌。” 延之听了方知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只是不敢怨恨,垂头丧气的退了出去。 清儿斜倚在熏笼上,将一切看在眼里,又见天后在延之走后,拿着金麒麟发了半日的呆,心中便知不妙。孝逸本就心烦气躁,听了清儿这番话,更加恼恨陈家兄弟,也将陈延之的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 却说两日后御林军大比武开始,众将虽然不服,却不敢稍有怨言,都拼足了吃奶的力气,要力争鳌头。那延之更加的没底,第一个回合下来便遭淘汰,吓得在孝逸面前大气也不敢出。偏偏第二日又延误了点卯,被孝逸打了四十板子。回去便越想越郁闷,被陈锡和父亲一顿排揎挤兑,赶上人也执拗,竟趁着夜色在营中上了吊。被解下来的时候,身子已然硬了…… 光远和孝逸听说营中有人自杀,忙跑过去,见延之死状甚惨,吐着舌头瞪着眼,遗书中大骂孝逸,说他公报私仇逼死无辜之人,死后便做了鬼,也不放过孝逸。 光远见了,心中不忍,命人好生安葬,私下里贴补了好些银子给延之的父母。孝逸也未想过会出这么惨烈的事情,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比武依旧进行。 这边左羽林卫比武死人的事一经传开,引得群臣大哗。都说孝逸仗着天后宠幸,做事严苛无状,飞扬跋扈,以至于逼得下属投缳而死。陈家撺掇亲信上折子连番参奏,怎奈天后宠信溺爱,折子上归上,天后却根本不予理睬。 散朝时分,狄仁杰和光远、孝逸在南衙门口相遇。孝逸极为乖巧,远远地下了銮驾,躬身站在一旁,待狄相过去再行通过。光远见他谨慎,自己倒大剌剌的在旁边叉手侍立。 狄仁杰便从车帘中教训儿子, “才做了几天大将军,便如此骄狂,看你也是个难以扶起的阿斗,除了严苛酷法以外,还知道什么?” 光远被骂得懵懵懂懂,也不明白何事惹了父亲动怒,忙跪下谢罪。 孝逸在旁边听着,便知狄相意有所指。 “可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凡治世能臣,都以仁义服人,断不可恃强凌弱,以势压人……” 孝逸听着,乃知狄相名为教训儿子,实则教训自己。虽然想上前承认错误,讨几句巧,只是狄相板着一张脸,丝毫不给他张嘴的机会。也只好跪下来,伏地受教。旁边培公和张轸、耆宿见了,也跟着跪倒。狄仁杰骂了半日,孝逸便在地上直挺挺跪了半日,丝毫不敢懈怠。 片刻间南衙宰相们散班,一个接一个的出来,狄相车辆停在前面,加上孝逸的銮驾、光远的马匹将南衙大门干脆堵死。李昭德、桓彦范等人见狄相在教训儿子,旁边跪着孝逸,便知端底,只是不好阻拦,车驾都在南衙门前默默排着,煞是壮观。 不多时竟飘飘下起雨来,北风呼啸,冷飕飕的拍打面庞。狄仁杰也不与众人客气,径自放下车帘去了。 光远见父亲去远,从地上爬起来,却见孝逸依旧伏在地上,便将他扶起,拂去他身上水珠,叹了一口道: “父亲大人就是这么个脾气,孝逸莫往心里去。” 孝逸忙道: “相国教训得极是,末将听了万分受教,只怕是有一句体会不来,误了相国的意思。” ——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却见李昭德走下车来,拍拍孝逸肩膀笑道: “年轻人做事,难免有急功近利不近人情的地方,老夫也知孝逸是对事不对人,有冲劲总归是好的,日后多加些通达历练便是……” 孝逸感激得眼圈也红了,忙躬身受教,李昭德摆摆手,登上车驾径自去了。姚崇、桓彦范等人见了,都暗夸孝逸恭谨懂事,给狄仁杰撕破脸皮当众教训,竟然比光远这个儿子还温顺谦卑。 却说天后那边也知道了孝逸在南衙门前挨骂的事情,心中只怪狄仁杰多事。忙命人去南衙接回孝逸,待使者到时,众臣已经撤了,唯有光远和孝逸留在那里发呆。 孝逸道: “不如将比武停了吧,以免再被众臣诘问。” 光远点头, “其实人事调动,远不必如此高调,暗中也可成事。” 两人正待走时,却见大内总管信公公带着几名宫监急匆匆赶过来,见孝逸没事,松了一口气道: “天后只说小爷尴尬,命老奴快来,如今小爷没事便好。” 又说天后有事传唤,孝逸不敢怠慢,忙随了信公公回来。 天后见孝逸回来,忙拉过来上上下下打量, “还好,没被他骂死!” 孝逸垂头道: “不劳天后惦记,臣知道如何处理,总之乖巧伶俐些便是。” 天后“哼”了一声道: “不要我管?不要回来跟孤长吁短叹掉眼泪呢。” 孝逸扑在天后怀里撒娇, “天后不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便是臣的福分了。吃那些老臣们训教不过是丢了面子,哪天莫名其妙失了天后的宠爱,只怕把命也要搭上了——” 天后便指天发誓,今生今世只爱孝逸一个。孝逸顺势将那个金麒麟从天后的妆奁盒子里拿出来,摇着链子向天后道: “人家都去得远了,天后还是牵肠挂肚的,嘴上说着只爱孝逸一个,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只当孝逸好骗——” 天后欲待夺回,却被孝逸背在身后,遂佯怒道: “清儿这个死蹄子,表面上一声不响的,只管传瞎话,下次务必打得他屁股开花,让他再敢心生外向!” 孝逸嘟嘴道: “清儿只是情深护着孝逸,这深宫之中,若没有他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只怕孝逸被他们玩死了,还要赶着叫亲弟弟呢。” 想起前尘往事,不由得心酸,将麒麟頓在天后怀里,翻过脸去,不理天后。 天后见孝逸动了气,便将麒麟放回到孝逸手里,抱着亲道: “孤只是说着玩的,如今疼你们两个亲亲的好心肝还来不及,哪舍得动一根手指?这麒麟你收着吧,或者看着碍眼便撇了,都由得你。” 孝逸听说,一扬手便将那麒麟刷地扔出窗口,抿着嘴娇俏地瞪着天后, “物件不见了,人还留在心中,这位云麾将军还真不是凡品,看来孝逸有的和他拉锯呢。” 天后眼见那宝贝划着弧形飞了出去,窗外面竟是一片人工池塘,估计麒麟入水便不见了踪影。天后心中跟着便是一紧,只是半点不敢露出来,只是道: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不多时便听宫人禀道: “尚衣监的尚宫来了,要给天后和小爷量衣服。” 天后命孝逸不必穿外衣,只贴身穿了丝质睡衣,孝逸便奇道: “尚衣监早知孝逸的身材,还量他干什么?” 天后便哄道: “这次却不同,要做几件极合体的礼服。” “孝逸的袍子多得穿不过来,还做礼服什么用?” 天后丢下一句话, “自然是登基大典时用。” 转身去了,留下孝逸呆在那里。 ——早知道天后有登基自立之意,却不想来的这么快,果然徐敬业一死,天下再无可以抗衡之人。 天后荡平宇内,自然不甘心只在幕后垂帘听政,终于要做这千古一帝。要知天下姓武已有二十多年,天后称帝不称帝已然无关大局。只是要自己穿礼服做什么?难道真的要封后? 这个念头一出,吓得孝逸自己也瘫坐在床上。争宠争宠,争来了三千宠爱在一身,真的要把这号称“天下第一面首”的男皇后加在自己头上,如何对得起祖宗社稷?自己又如何在群臣面前抬得起头来? 天后见他在里面磨磨蹭蹭,便恼道: “如今真的做了娘娘,没人和你争了,自己倒懈怠了。也罢,若不愿意时,便将这个名位让给别人,看看天下多少男人抻长了脖子等着。” 孝逸掰开脚步,没了魂似的挪出来,靠在墙边勉强笑道: “不就是乾陵那个现成的名门望族之后,清纯可人的金麒麟?” “孤可什么也没说,都是你自己多心的——” 却见清儿抱着一束郁金香走了进来,换下那些已经枯萎的野花,见天后两个人在那里磨牙,便拉了孝逸走到天后身边比划道: “皇帝不如立了清儿坐东宫后位吧,哥哥依旧做他的大将军,我和孝逸哥哥平起平坐,保管谁也不欺负谁。” 天后刮着他鼻头道: “你个小蹄子,再替他打马虎眼,便把你赏去吐蕃做东宫,那个女赞普两天便把你搓弄死了。” 吓得清儿吐了吐舌头,拉着孝逸乖乖量体。孝逸也不敢违拗,只是像个木偶一样,被那些尚宫头上脚下的摆弄。 那尚宫巴结道: “按小爷这腰身裁出来的衣衫,十个倒有九个男子是套不进去的。好歹穿进去了,身量也是不够,可见这套礼服那是非公子莫属的。” 天后“哼”了一声道: “你们还别夸他,没见他自己已经张狂得不得了。孤便不信,就按照他的腰身裁,那日他若不肯时,哪个穿进去,又合体,这皇后便由他来做。” 孝逸冷笑道: “不用问也知道,这礼服自是给那个金麒麟预备的,天后这话就是给他打着伏笔呢。” 清儿推了孝逸一下, “明明该叫皇上,怎么聪明人净办糊涂事——” 天后便道: “他心里想什么,孤还不晓得?反正大典便在十天之后,这几日御林军的事情都交给光远去做,你自己也要深居简出,听凭司仪召唤,难免有些彩排走位要你配合,忙完了自然依旧去你的左军做事。只是此番若做不好,你这个大将军什么的从此也不必干了,只在后宫中伺候朕便是。” ——孝逸答应着,心头掠过一阵绝望。 眼见得李唐天下就这么完了,而身为太宗皇帝嫡亲重孙的自己,却成了天下第一个女皇帝的男皇后,不是要被大唐臣民笑掉大牙?越想越郁闷,握着那块玉佩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5章 登大位女皇坐龙椅 这种状况找谁商量也是无济于事,只是暗自着急。第二日见狄仁杰等人,来到承晖殿商量国号、封禅等诸多事宜,便独自一人在回廊上等着。 狄仁杰见孝逸在廊上没头苍蝇似的转悠,便道: “归德将军不去左军军营,留在这里作甚?” 孝逸苦笑道: “只怕过了几日,明公便要称孝逸做皇后了!” 狄仁杰一怔,复又笑道: “我武周千古一帝,乃是时势使然。孝逸生逢女主,做个男皇后也是权宜之计,这个仪式将就着撑过去,以后自然一切如常。” 孝逸垂泪道: “眼下这个仪式便过不去。相国无论在大唐还是武周,都是臣子,而孝逸却成了这个女性王朝最耻辱的见证,日后还要如何做人?” 狄相见他说得着实凄惨,只是同情地摇了摇头, “还有几日便是登基大典,这个时候所有的仪式都已敲定,孝逸必要当着天下臣民的面,作为六宫之首向皇帝行叩拜礼,这个环节无路如何是板上钉钉的,本相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孝逸难道没有自己回绝过天后?” 孝逸绝望道: “天后要的是脸面和排场,孝逸不过是他皇冠上点缀的一颗珍珠罢了,谁来做这个皇后还不都是一样?如今好不好便威胁,谁穿这个礼服合体,谁便做这个皇后。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多少人排队等着呢!” 狄仁杰听了,一阵沉吟。孝逸趁势跪下泣道: “相国素日教导都是以大局为重,为何却不可怜孝逸的悲凉无助,难道除了家国天下,连普通人的廉耻心也不要了?” 狄仁杰叹了一口气道: “并非本相不体谅你,只是这个时候——” “相国一定会有办法,孝逸相信,相国一定会有办法的——” 两日后狄仁杰等人联名上疏,反对天后公开立后的举动,只说于礼不合。我中华礼仪之邦,届时天后登基,女主临朝万邦来贺,若出现一个不伦不类的男皇后,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恐惹外族耻笑。 天后接了奏折不置可否,最后连武家人也上疏反对孝逸做这个男后,只说此人乃李唐宗室叛匪,做个面首也就是了,却不能做了武家的皇后。女帝初立,无论如何也要选个出身尊贵、毫无污点的后族。 天后见无一人赞成此事,孝逸自己也是终日喝得酩酊大醉,对这个男后反感到了极点。拖到大典三天前方无奈道: “此番却遂了你的心愿了。只是也别高兴得太早,登基大典不出席,晚上的登上承天门与民同乐务必同去,那时节披上你的礼服,与朕一起形影不离。” 天授元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天后以六十七岁高龄登上皇帝宝座,改国号为周。文明皇帝李旦被降为皇嗣,赐武姓,率文武百官在明堂拜谒新皇。上尊号为“圣神皇帝”,从此以后,女主临朝,开创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帝时代。 孝逸勉强躲过了日间的朝拜,晚上登上承天门却不能幸免。一则虽为女主,表面上不能有三宫六院之名,但事实上无论如何也要有美男随侍在侧,这才有女皇帝的威风;二则与民同乐终究要有居家的气氛,不管这人的身份如何,这个排场终是要摆的。至此孝逸也不敢撒娇耍闹,只是硬着头皮等待传召。枯坐在承晖殿内,对着那些礼服发呆。 原来这些服饰做得峨冠博带、广袖纤腰,虽说走起路来袅袅婷婷,飘飘洒洒,但是坐下去却约束得紧,饶是他这么标致的腰身,挺拔的腰板,穿进这件衣服坐下,也是呼吸短促,喘不过气来。不由得暗骂尚衣监的人混蛋,做了这些破衣衫消遣自己。只盼着庆典早点结束,不要被这些衣冠绑成大粽子似的,快快熬过如此漫长的时辰。 夜幕降临,圣神皇帝武则天拉着孝逸的手登上了承天门。孝逸本来不肯被拉着,一味的躲向一边,奈何皇帝的服饰也是繁琐,两个衣后都拖着长长的裙摆,走起路来由几名宫人拽着,两个人想要步调一致,走上上百级的台阶殊非易事。 没奈何只好上前搀扶着皇帝,皇帝见他神色仓皇,像只待宰的羔羊,不由得握住他的手安慰一番,但觉他指掌冰凉,手心中一团冷汗。好在是晚上,虽说承天门外灯火通明,左右金吾卫刀戟雪亮,群臣恭恭敬敬分列两厢,孝逸的脸色却隐藏在夜色中…… 皇帝携着孝逸登上承天门,此楼高达三十五米,洛阳城的百姓在下面振臂高呼“皇帝万岁!”,皇帝见了心花怒放,挥手向百姓致意。 城楼下的百姓却突然开了锅一般,呼哨和喊声连连,下面一片刮噪。 皇帝听了一会笑道: “朕耳朵听不清楚,孝逸听听百姓在喊什么?” 孝逸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檀郎——檀郎——”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远远传来,群臣听了也不免偷笑。 原来下面百姓是在喊着孝逸的乳名。 ——这些洛阳城的百姓从未见孝逸在公开场合露面。每次出去,也都是将銮驾的帘子挡得严严实实。除了太白楼那个常常光顾的地方,很多洛阳人都只是听过这个传说中的美少年,却从未一睹真容。 洛阳民众对孝逸坊间流传的各种风流轶事早有耳闻,什么情点花魁、三斗薛怀义啦,什么打翻醋瓮、两度叛逆,引得天后亲赴扬州抱得美人归啦,说起他的事迹如数家珍一般,因此承天门下的百姓,倒有一半是为了争睹孝逸的风姿而来。 天后略微有些失落,复又笑得合不拢嘴,身边有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美人,这个面子和威风倒是十足。 “此情此景,倒是让孤想起了越王楼,那天也是人山人海,果品和饰物不断飞上越王楼,孝逸果然走到哪里,都有不同凡响的效应。” ——天后早知道带着孝逸出来,会格外引人关注。却没想到孝逸在洛阳早已火得一塌糊涂。哪知孝逸一语不发,将头也深深埋了下去。冕服的衣领很高,孝逸就像一只鸵鸟一样,将颈子缩到了衣领里面,天后见了,揽了他的腰肢笑道: “小凤凰要做要做大鸵鸟啦!站直些,不要给朕丢脸。” 孝逸只好抻直了脖子,挺直了腰板,咬着嘴唇,泪珠却在眼底里打转。鼻子一酸,轻轻吸了一声,这一声却传到了天后的耳朵里。 天后便放了手,冷冷道: “竟恁般委屈!枉朕素日白疼了你,大好的日子,若敢掉一滴眼泪,仔细揭了你的皮。” 转过身去,也不要孝逸搀扶,自己走下台阶,回到桌案前,观看大典乐舞。 孝逸吃她训斥,也只好横下一条心,走到桌案旁边,安安分分的跪坐在皇帝身边。像个木偶一样,皇帝举杯,他便举杯。皇帝喝酒,他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也不知那酒味如何的辛辣苦涩…… 孝逸和皇帝在华光璀璨之中畅饮美酒,接受万邦朝贺。承天门下,集齐了各色衣冠服饰,各国都派了使节前来祝贺。众人听说圣神皇帝乃是天朝三千年来第一位女主,都万分景仰,对着女帝身边的这位翩翩美少年,也是带着羡慕的眼光。朝臣在鼓乐声中一齐敬酒,山呼万岁,皇帝见孝逸还算听话,勉强压下心中怒火。 却有一人隐在旗帜后面的阴影里,流着眼泪看着这一切,他身上穿着一件素淡的锦袍,身材高大挺拔,一双凤眼迷离的眯着…… 入夜,皇帝要在贞观殿宴请民间十位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这些人带来了很多祥瑞之物,称颂女主临朝乃是九天玄女下凡,必给人间带来五谷丰登。 临进贞观殿之前,皇帝将孝逸偷偷叫到一边,命他跪下,斥道: “孝逸不满朕登基吗?还是为了你那个李唐家族抱屈?” 孝逸忙伏地叩头道: “臣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大喜的日子眼泪汪汪的,让臣下们倒是以为朕强逼你做这事。” “臣该死,以后再也不敢了……” 孝逸跪爬几步,伏到天后脚边。 天后用手指拈起他的下颌,一字一顿道: “给朕听着,今日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要撑足了这个场面。待会召见民间谷老,要你弹琴唱歌,务必要笑着应酬好,若是敢露出半分悲戚,明年的九月重阳,卿便与朕泉下相会吧。” 孝逸自然知道皇帝的脾气,也知素日不论得到多少宠爱,如何的使性儿作闹,终是因为自己在群臣面前乖巧听话、做事恭敬谨慎的结果,这个登基大典若是让皇帝丢了面子,只怕也过不了这个关。 也没心情撒娇,跪在一边可怜兮兮的, “陛下要臣做什么,臣何时不知进退过?陛下放心,臣一定勉力为之。” 自己使劲点着头,面上带着赴死的表情。 皇帝见他这幅样子,也不忍心太过苛责。命他换了一套礼服,一同进了贞观殿。孝逸一进殿门,脸上立刻变得笑靥如花、顾盼生姿。 那些民间谷老见皇帝携着一位身材高挑的美男子走进殿内,忙跪下叩拜。皇帝笑盈盈的坐下,命众人平身。一位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献上一块奇石,上面刻着“九天玄女临凡,武皇万岁”的字样,女皇见了,异常惊喜,传与孝逸。 孝逸满脸恭谨地接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喜道: “果然天降吉瑞,皇帝上应天命,下顺民情,早该君临天下,荫庇万民。” 走下台阶,向着皇帝叩头道: “恭贺陛下登基,愿我大周天下万年隆运,泽披四方,我主万岁万万岁!” 那些老者便跟着一齐高呼万岁,皇帝见了,这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孝逸乖巧地跪坐在皇帝身边,将酒杯斟满,皇帝看着他满眼含笑。 那老者奇道: “这位是——” 皇帝笑道: “左羽林卫副统领归德大将军武孝逸的便是,这个孩子在朕身边已有四年,想必你们也听闻过他的。” “敢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前朝宗室世子?” “名满天下倒不至于,孝逸的风度才情还说得过去。” 皇帝竟然谦虚了一番。 “听说是一曲《凤求凰》颠倒天下苍生,也让陛下青眼有加?” 这些老者颇为好奇,老眼昏花的上下打量孝逸。 孝逸满面含笑,坐直了身子团团向着老者们一揖,向着皇帝道: “臣启陛下,我大周以孝治天下,臣闻孟夫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朝立国之初,便齐集这么多尊者,真乃社稷之福、国家之幸……”。 这些谷老道: “果然是个聪慧伶俐的可人儿,皇帝陛下洪福不浅啊!” 皇帝便笑道: “朕今年六十有七,自从有了孝逸,落齿重生,脱落的头发也变得浓密,真希望也能像诸位这样,长寿康健,身板硬硬朗朗的多享几年福。” 谷老便道: “我等皆不足道,皇帝陛下必然寿与天齐,洪福齐天。” 皇帝便命孝逸当众弹奏一曲助兴。孝逸见那只九霄环佩抬了上来,恭恭敬敬的含笑上前,当场弹了一曲《曳鼎歌》,唱道: “羲农首出,轩昊膺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 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 皇帝命一众乐官在旁配以钟鼎之乐,加上数名舞者助兴,整个贞观殿舞乐翩跹,兴隆至极。皇帝笑意盈盈的看着,见孝逸歌毕,命他给众谷老一一斟满酒杯, “朕有孝逸,不知遭了世人多少毁谤,他能在这里给诸位好好的敬杯酒,也是尝尽了外间的风言风语,承受了无穷的辛酸和委屈。“ 那谷老道: “田舍翁多收得三五斗时,也要纳个小妾,给家中添人进口。陛下富有四海,威名遍布宇内,有一两位爱宠,也是稀松平常事。就是三宫六院,偎红倚翠,又干天下人甚事?” 众谷老一起称是,皇帝哈哈大笑, “果然如此,谷老说到朕的心里去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6章 陈易之梦断小蓬莱 众人一起望向孝逸,却见他垂下眼睫,脸上带着恭顺的笑容。皇帝命人重赏这些老者,宾主尽欢…… 却说孝逸好不容易将这个局面应承下来,夜半时分回到了欢怡殿,见清儿孤孤单单在灯下看书,便将那件礼服扒下来甩在一边,一头扎在床上不言不语。 清儿好奇,上前摸了摸他额头,比划道: “怎么只有哥哥回来,皇帝呢?” “不知道,礼部那边只说要单独接受外邦使节朝拜,好容易没有孝逸什么事,还不快闪!” “哦,哥哥好好的应承下来,没惹皇帝生气吧?” 清儿盘腿坐在一边,淡淡的若有所思。 “不曾,咬着牙和他们周旋罢了,又能如何?” “承天门上,哥哥可曾看见什么人?” “什么人?到处都是百姓和官员、使节,人山人海,还要什么人?” 孝逸翻过身,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当然和我们有关的人——” “哥哥在前面,可知道有人在幕后等着,哥哥一旦被天后临场斥责换下,那件礼服立刻便有人披在身上。” 清儿冷冷道。 孝逸一骨碌坐起,瞪大了眼睛道: “陈易之?他回来了么?怎么没有见到?” “嘘——” “清儿听武承嗣向信公公吩咐,请陈将军承天门上侯旨,安排在哪里哪里,断不可临时抓瞎,找不到他如何如何。哥哥跟在天后身边,那些人又有意瞒着,自然不知道这些暗地里的事情。清儿又聋又哑,那些人对清儿也不避忌,故而偷偷瞧见的……” 孝逸听着,后背发凉,脑门儿的汗都下来了。 ——皇帝的警告果然不是那么简单,今晚若是一意孤行,哪怕是稍有违拗,不是再次被陈易之得了手?又想皇帝见天发宏愿只爱自己一个,如何私下里还与易之勾勾搭搭、藕断丝连?气得脸儿也红了,站起身向外便走, “我还说呢,这般时候还接见什么狗屁使节?必是私会旧情人去了!” 清儿忙一把扯住了, “哥哥切莫自乱阵脚,今日是皇帝登基的大喜日子,断不能出头闹事。不过是着人打探,盯着他罢了,若他能明白事理早早离开,也免得哥哥和皇帝掰脸;若一直留恋不去,再闹开也不迟。” 孝逸冷静一想,清儿说的也有道理。命人将周培公偷偷传了来,骂道: “我就是个又聋又瞎的,难道你也没谱?如今让你总管各殿巡视,皇帝去了哪里,你焉有不知的,为什么不早早回报?” 跑得培公满头大汗,忙跪下道: “皇帝如今在蓬莱殿,那个人培公不说,哥哥必也知道了。培公只想今天这个日子,断不能够吵闹,明日那人若不去,哥哥不提,培公也容不得他。” 孝逸哼了一声道: “还算你识趣,只是为什么不早早报告?” 培公擦了擦额头汗水,嗫嚅道: “兄长那个脾气,培公只怕拦不住——” 孝逸忍不住笑道: “你道我是个浑人吗?拦不住。” “兄长能笑得出便好,明日不要大发雷霆吧,连培公也一起骂上。” 培公慢吞吞的嘀嘀咕咕。孝逸被他气得半死,只是无计可施,命他看好了那边,随时回报。培公忙应承着去了。 孝逸向着清儿摇头道: “这个人时时处处慢半拍,有时还算聪明伶俐,有时却笨得要命,真是——” 清儿却比划道: “周将军是个深藏不露、大智若愚的人物,哥哥身边断少不得这样的人,至于周将军的行事风格,自有他的道理,哥哥也不好太过奢求,多容忍些便是……” 孝逸便抱了清儿赞道: “不想你倒是一个聪惠明事理的人儿,素日的书也没白读。” 清儿抱住孝逸的脖子,腻在他怀里, “做了哥哥的人,自然要替哥哥打算,从今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怕哥哥不认,别人也要这么将我们连带在一起收拾。” 孝逸深情道: “清弟容颜颠倒众生,不论男人女人,都想一亲芳泽,以前的事哥哥不管,日后不要见异思迁的才好。哥哥醋劲上来,难免和人家动刀子抢人。” 清儿娇媚的缠在孝逸身上,身子柔弱无骨,肌肤滑腻吹弹可破, “博州时本来讨厌哥哥的无知霸道,只说这个呆子被人哄死了才好!可是到了欢怡殿天后病重的榻前,见哥哥大义凛然的丈夫气概,又心疼得要命,那时节便要帮上哥哥一把,可恨卓儿那个混小子一味的胡来,和哥哥的关系倒是越弄越僵。直到和表姐登上渡船之前,心中只是遗憾和哥哥失之交臂,没想到最终仍旧无法走脱,也是天意使然。” 孝逸笑道: “难道你关在两仪殿度日如年的时候,真的没有怨恨过哥哥?” “那时节看哥哥危如累卵,心中只替哥哥担心,哪有心思骂你?” “好清弟,孝逸何德何能,能得清弟如此惦念牵挂。” ——两个白皙鲜嫩的身子紧贴在一起,就在那清凉如水的欢怡殿内,偎依着度过了一个静悄悄的重阳之夜…… 却说蓬莱殿这边,武承嗣传回陈易之,是经过圣神皇帝默许的事情,只因孝逸始终不甘心做这个男后,因此难保他不会临阵退缩,再次跑个无影无踪也说不准。他若乖乖撑下了这个场面也就罢了,若稍有异动,易之就要临时补上,届时孝逸只怕也会永远失宠。好在孝逸乖觉,虽然眼泪汪汪的被“押”上了承天门,好歹也坚持到了最后,会见谷老时,更是唱念做打做足全套功夫。皇帝本就宠他,知道以他那样的脾气,能够这么做也就知足 ——只是委屈易之白来了这一场。 因此夜间偷会情郎,好好的安慰一番,也是多日不见的缘故,心中思念的不行。 走进蓬莱殿大门,却见那人背着手向着皇帝的画像出神。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易之回过头来,面上满是惊喜,伏在地上叫了一声“陛下”,那双温婉多情的凤目蕴满泪水。 皇帝忙扶起, “好易之,真是委屈了你。” 但见他面上虽有风霜憔悴之色,却成熟长大了不少,那份悠然淡泊的神情始终没有改变。 “好孩子,竟是朕有负于你,要如何补救才好?” 易之笑笑,泪水夺眶而出, “有陛下这句话,臣纵死无憾,能有机会回来看看陛下,臣心中不知有多开心。” “易之一向温婉懂事,顾全大局,总有一日,朕是要好好补偿你。” “臣无欲无求,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只能梦中相会,谁知还有今日——” 他连恭喜皇帝登基的话也忘了说,可见是真情流露,以致忘我。皇帝对易之唯有心疼宠爱,于他的家族、人品也无异议,若不是有那个风华绝代却状况百出的李孝逸挡在前面,易之绝对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皇帝和易之夜宿蓬莱殿。殿中多鲜花,布置又清爽脱俗,撩拨得人心痒难搔。易之久旱干渴,缠着皇帝几番温存,至深夜兀自不肯罢休。皇帝是个中高手,易之那几下子本就不在话下,只不过怜他痴情一片,在乾陵为自己苦守了两三个月,又乐得美男当前,舒舒服服的享受一番,竟把孝逸和清儿丢在脑后。 那易之从未经历过任何女子,把皇帝当做天一般尊崇,只道世间除了女皇再无此极乐事,因此玩了命的奉陪到底,只恨暗夜太短,转眼天明…… 却见天边现出鱼肚白,两人倚在锦被内,细诉别后离情。 “臣的金麒麟陛下可曾留着,不曾遗失了吧?” “留着,留着,这是易之的宝物,朕自当珍藏。都在首饰盒子里,今日出来得急,未曾带在身边。” ——皇帝撒谎不眨眼睛。 “那是臣的魂魄,陛下要常拿出来拂拭赏玩,可知臣在乾陵撕心裂肺的相思之苦。” “如此易之不如回来,朕的身边也少不得爱卿。” ——皇帝咬着牙说得心惊胆颤,只怕易之上来实诚劲,真的答应了。 “算了,孝逸哥哥对皇上也是痴情一片,只要他能真心伺候皇上,臣回不回来都是一样。” “易之,朕的心肝——” “臣远远的守护着皇上,不许任何人对陛下稍有不敬,陛下只需知道,有一个傻小子生生世世爱着陛下便可。” “不要这样说,朕和易之只要今生相守相拥,无关来世……” 良久,天光大亮,易之挣脱皇帝怀抱,依依不舍道: “臣要走了,孝逸哥哥若是知道了,又要不依不饶。” “朕身为皇帝,这点事还做不了主?他若敢闹,只管让他闹去,还反了他不成?” “算了,好端端的惹这闲气?易之早晚要去,何必惹他不快。他也是个命苦的人,心比天高,偏偏落到了这个境地。” “他与易之不同,总是别有怀抱,心存异念,朕对他不过是——”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孝逸哥哥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别人不知,臣是领教过的。自己知趣些,免得日后皇上为难厌憎——” 易之浅笑,披衣而起。两个从蓬莱殿出来,皇帝一直把着手送到了大门口,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只是不舍得放他远去。 易之翻身上马,坐在马上一步三回头,凝望着皇帝,直到看不见了,方拭去泪水,仰天长叹…… 皇帝回到蓬莱殿,那被褥上还留着易之温暖的气息,收集起一丛床头的红玉牡丹,心疼肉疼的捧着,命宫人送到欢怡殿去,找个最心爱的瓷瓶装上,自己上朝视事。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8章 重返苗疆卓儿遇险 却说洛水渡口蓝卓儿被雪姑手下强行救走,雪姑自己却不见踪影。卓儿一路上哭哭啼啼,形单影只一个人上路。那些属下虽然对卓儿恭敬关照,奈何卓儿和哥哥、表姐四散分离,心中哀伤不已。只盼着姐姐能够赶上,谁知一路行来,根本得不到表姐的任何消息。一路上晓行夜宿,处处避着官军抓捕。一直到了大南山一带,渐渐多了些苗民踪迹,这些人却紧张起来。 原来为恐苗民犯上作乱,大唐在苗疆驻有重兵。在大南山强盗坪便有一位名叫桑虞卿的将军率了十万大军驻扎于此。这位女将军乃是有苗后裔,却为大唐所用,因为熟悉苗疆地理风情,故而深得天后重用。 这人平素与苗疆众土司关系密切,因而对吴雪姑的动向也一清二楚。知道吴姓虽是个汉姓,但实际上雪姑却是倮倮土司的嫡亲外甥女,从小在土司身边长大,接位做了大祭司以后,便一心扩展疆域荡平苗疆。 这人样样丈夫气概,事事拿得起放得下,可惜唯有一样,那便是倮倮土司的三位小王子,早年间被大唐强迫贡入宫廷成为人质。吴雪姑和三位小王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大唐重兵压境的时候,土司甚至把三位小王子一起许给了吴雪姑,让她带着三人远遁他乡。 谁知就是桑虞卿的暗中阻挠,三位小王子再次落入了唐使手中。倮倮土司为了合族人的性命,只好劝说雪姑放弃。雪姑听从了舅舅的命令,却从此失去了三位如花似玉的表弟。 三人中唯有蓝汋儿走到大瑶山的时候坠崖身亡,清儿和卓儿被押到了大唐,成了天后心爱的内宠。 因此雪姑掌握权柄后第一件事便是潜入大唐,千方百计带走了蓝卓儿;终因清儿身子娇弱,又中了李孝逸的诡计,被重新掳入唐宫。 雪姑被卓儿埋怨,不好意思回返苗疆,在洛阳磨磨蹭蹭的转个几个月,发现天后防范甚严,清儿被锁进了两仪殿不见天日,外人根本无法靠近。 无奈之下,又折身向南,不想走到半路,却发现已有四个月身孕,虽不知道这孩子是清儿的,还是卓儿的,却无论如何舍不下清弟一个人孤苦伶仃。因此竟重返洛阳,在城郊一处庵堂中暂且容身,只等生下孩子再说。 卓儿和从人走到强盗坪就心惊胆战,知道这是桑虞卿的地界,这人矢志忠于大唐,对苗民分而治之,乃是苗疆的心腹大患。因此小心翼翼绕道附近山寨,谁知到了强盗坪还是遭遇了桑虞卿的军马。 卓儿见前方一队唐兵拦住去路,拨马便跑。四名家将后面护着。哪知刚下强盗坪,斜刺里伸出几把挠钩,正拽住卓儿马腿,那马儿一声嘶鸣,竟将卓儿闪落马下。 卓儿身子着地,鬼头刀也出了鞘,挥舞着砍翻数人,忽见头上飞来一张渔网,飞下来将他裹个严严实实,越挣扎裹得越紧,终于被人四脚朝天抬了起来。 那四名家将伤的伤跑的跑,眼睁睁看着卓儿被人扛走。忙用飞鸽传书给大祭司吴雪姑,只说丢了三王子,请求大祭司马上回援。 却说卓儿一路挣扎着被扛进了桑虞卿的大营。那桑虞卿早听说倮倮土司的三位小王子艳绝苗疆,只是无缘亲近,这日忽听细作说,蓝卓儿自唐宫逃出,经过强盗坪,身边又没有吴雪姑,如何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因此伏下一标人马,拿下了蓝卓儿。 卓儿在渔网中被捆得大粽子也似,脸儿涨得通红,却见帅堂中央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健硕妇人,生得高大威猛,孔武粗壮,身上穿着汉人的盔甲,却走上前来用苗语道: “你就是蓝卓儿?” 目光闪烁,从头看到脚,如同欣赏一幅画一般。 卓儿吼道: “放开我,有什么好看!” 那妇人隔着渔网抚摸卓儿的脸颊,笑道: “好大的脾气,这在我们苗疆可是找不到岳家的。” 原来上古苗民男子都要谦卑含蓄,温柔娇媚,才有女子肯来下聘,结了婚也要在妻子家中恭顺听话,照顾孩子操持家务,妻子不爱他时,男子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扫地出门。 卓儿恨道: “要你管!卑鄙无耻,放了我,不然大祭司回来时有你的麻烦。” 那妇人哈哈大笑: “蓝卓儿,可知本将军是什么人?” “管你是谁,便是桑虞卿来了也不怕你!” “本督便是桑虞卿!蓝卓儿,怎么一个人回来,莫不是被大祭司给甩了?” 蓝卓儿奋力甩开妇人的手掌,颇没有底气的回道: “我和姐姐的事,要你管。” 桑虞卿一眼便看穿了卓儿的心思,笑道: “你那个表姐,寨子里有的是美男,却还是贪心不足,见天惦记着天后的男宠。怎么这么快就腻了?还是和清儿更好些!” 卓儿瞪着眼睛不再回答。 桑虞卿却轻抒猿臂,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也不管卓儿如何挣扎,吻向他的嘴唇: “还是让本督疼你宠你吧,你那个大表姐指望不上!” 卓儿恶狠狠的张嘴便咬,将桑虞卿上唇咬得鲜血淋漓,自己的口唇上也被染红。 桑虞卿猝不及防,将卓儿一骨碌摔在床上,卓儿痛得腰都要断了,不住口骂道: “丑女人,臭婆娘,休想碰卓儿一下!” 桑虞卿捂着嘴并不着恼, “本督就是喜欢这么暴烈的苗家男儿,虽然本督不是什么美女,可是在咱们苗疆也是数一数二的响当当人物,卓儿跟着本督,比你那大表姐可强多了。” ——一边斗着嘴,一边将卓儿用牛皮绳子结结实实地捆在了竹楼上,再用匕首划开渔网,紧盯着卓儿粉白的脸蛋,笑道: “天后娘娘年事已高,这床第之间也难让卓儿满意,你那个表姐又是个花心大萝卜,也忙不过来你,不如跟着本督,本督包你欲仙欲死,咱们生一大堆小小卓儿如何?” “做梦!我蓝卓儿不愿意的事,任谁也休想强迫。” 桑虞卿抽出匕首贴着卓儿脸颊轻轻划过, “这么漂亮的脸蛋,划上几个大口子可不就完了。那时节别说天后不要你,你的大表姐还会正眼看你一下?” 卓儿闭了眼睛梗着脖子道: “大将军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今天便是死在这里,也休想占了一丝一毫的便宜去。” 桑虞卿见卓儿生气时愈发的妩媚动人,小嘴巴巴的伶牙俐齿,在他脸颊上香了一下, “卓儿远道而来,今天就歇歇吧,不过本督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等得不耐烦时,休要怪本督辣手摧花——” 拿着匕首做了一个划破衣裳的动作,给他盖上一床锦被,吩咐下人好好伺候,捂着嘴巴出去了。 卓儿心中只怪姐姐撇下自己一人,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果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个桑虞卿可不是天后那般柔情似水、怜香惜玉的女人,若是一味的耍蛮使横,惹得她兴起,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又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心中只是嘀咕。 临近傍晚,婢女拿出食物喂到卓儿嘴边,却被卓儿扭头躲开。一个梳着抓髻的六七岁童儿蹦蹦跳跳的进来,好奇地围着他打量。那孩子身着锦缎绣花的汉服,用苗语问他道: “你是谁?” 卓儿不语。婢女便道: “小爷离他远些,这个会咬人的。” 那孩子笑嘻嘻地并不害怕,只是搬了一把小凳子紧贴着坐在对面,用汉语问道: “你多大了,小哥哥?我叫岩葵,今年七岁。” 卓儿也只比他大了六七岁而已,却经历了世间多少悲欢离合,见这个孩子混沌未开的天真模样,只是背过脸去流泪,并不与他答言。 那孩子跑到外面,捉了一只长腿蝈蝈回来,举到他面前, “小哥哥莫哭,给你蝈蝈玩。” 伸袖子给卓儿擦干了眼泪,自己拿了一块糕饼咬了两口, “小哥哥饿吗?咱们一起吃。” 卓儿折腾了一整天早已饥肠辘辘,只是这个孩儿眉目生得和桑虞卿有几分相似,又见那些婢女恭恭敬敬的样子,估计是桑虞卿的子侄之类,因此咬牙不理他。 岩葵却将糕饼送到他嘴边, “吃吧,小哥哥,岩葵都吃了,没什么的。” 卓儿忍不住张嘴咬了一大口,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岩葵缓缓将那些糕饼全部喂给卓儿,又给他盛了一碗汤,也喂他喝下。 那些婢女见两个人投缘,也乐得省事,走出门去忙别的,不再管他们。 卓儿喝了那汤,忍不住就要解手,只是身子被绑着,动弹不得。扭捏了半晌,向那孩儿道: “岩葵弟弟,哥哥要解手。” 岩葵“唔”了一声,也不喊婢女,走到卓儿身边给他解绑绳。只是桑虞卿绑得甚紧,岩葵的手劲根本解不开那些绳结。 便从旁边找了一把小刀子,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吭吭哧哧将绳子割开一段。那绳扣是个牛鼻扣,一边断了其他一起松开,卓儿一翻身爬了起来,寻了一个马桶解手。 只是绑得久了些,身子发麻,一边活动筋骨,一边笑道: “岩葵,咱们玩捉迷藏好不好?哥哥先藏,外面什么人?不是你娘亲来了?” 岩葵探出头去,见没有什么人,咦了一声, “哪里有?——” 却见卓儿将他一把推向床里,三步并作两步,翻身跃出竹楼窗口。一个跟斗起来,登时脸都绿了。原来桑虞卿带着一队人马正在操练,手中刀枪剑戟整齐雪亮,见卓儿从楼上一个跟斗翻下来,不由得走上前来笑道: “三王子这是玩的什么把戏?才一转身的功夫,这么快就思念本督了?” 卓儿一声不响,伸臂当胸就是一拳,却被桑虞卿死死封住拳头,一把抱住纤腰道: “这苗疆都是本督的天下,你能跑到哪里去?” 卓儿拼命挣扎,只感觉越用力身上越酸软,丹田火一般的升起一股热气,胸中气血翻涌,看桑虞卿的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便知自己中了岩葵的诡计,必是喝了什么催情一类的药物,喃喃骂道: “小兔崽子,一肚子坏水——”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9章 鸟尽弓藏皇嗣遭殃 桑虞卿见他药力发作,伸手将他抱在怀里,哈哈笑道: “我的儿子自然是向着我的,枉你自作聪明,还当桑虞卿的儿子是个傻瓜!” 却见岩葵抱着那个蝈蝈笼子乐颠颠跑出来,看见娘亲抱着蓝卓儿走上竹楼,跟在后面没心没肺的笑道: “娘亲,这个小哥哥好看,留下他跟岩葵玩捉迷藏好不好?” 桑虞卿回身踢了一脚岩葵的屁股, “等着,乖儿子,小哥哥明天再跟你玩。” 抱着卓儿走进去,从里面哐当锁上了竹楼的大门,将兴冲冲的岩葵挡在了门外…… 次日清早,桑虞卿换上一身鲜艳的苗族褂裤,两条粗粗的辫子盘成一个髻,光光滑滑的梳在头顶,神清气爽地走下竹楼,向着婢女吩咐道: “看紧了他,没有本督的钥匙,谁也休想打开他手脚上的锁链。” 岩葵在楼下面嚷道: “娘亲骗人,说好了放小哥哥下来和岩葵玩的,说话不算话!” 桑虞卿抱起儿子笑道: “岩葵莫急,等过几天小哥哥心情好了,一准放他下来,天天和岩葵捉迷藏。” 放下儿子径自去了。岩葵无奈,踮起脚尖扒着竹楼的窗子向里看,见卓儿只穿着贴身小褂,被锁在竹床上,脸上满是泪水,鼻子一酸,拍打着窗棂道: “小哥哥莫哭,娘亲说过几天就放你出来!” 卓儿只将脸儿向着里,肩膀抽搐,哭得无声无息。 却说洛阳城内,自从女帝登基以来,武家人才真正的扬眉吐气了。以往武家人虽然占居要职,但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毕竟只是外戚的身份。而皇帝登基以后,武家则成了大周的宗室,李唐宗庙则成为可有可无的配享。 那些素日里官阶清贵的武家人更加趾高气扬,这其中便有一位河内郡王武懿宗,因为战场上行动迟缓、被契丹人吓得屁滚尿流,人送外号“骑猪将军”;皇帝登基以后被敕封左金吾大将军,一直执掌洛阳城的屯兵戍卫,乃是武家人中响当当的实力派。 这日武懿宗正在内廷行走,却见前面一队盛大的仪仗,开道的将军吆喝众人及早闪避。那人远远的见了武懿宗,并不打招呼,只是挺着胸脯昂首而过。一架车马上面镶金砌玉,足足用六匹马拉着。 武懿宗怒道: “这是谁家的车驾,敢在这里装腔作势?” 走上前手指那开道的将军,道: “你,过来!听见没有?” 那将军走了过来,远远地拱了拱手道: “王爷见谅,末将护卫主子,赶着去觐见皇帝,有甚事请快说。” “大周宫廷之内吆五喝六的,车内是什么人?” ——武懿宗冷冷道。 “回禀河内郡王,车内乃是当今皇嗣的第三子——新封的楚王李隆基,因为皇帝闲来无事,急着要见隆基殿下,末将等不敢耽搁。” 那将军回答得虽没有怠慢,言语间却有些骄傲。 武懿宗听说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不由的“哼”了一声道: “李家的童儿也这么嚣张了吗?还当自己是宗室!” 他这话声音不小,明显是说给车内人听的。 便听见里面一个稚嫩的童音斥道: “外面敢是‘忽然逢着贼,骑猪向南趣’的骑猪大将军武懿宗吗?缘何挡了本王车驾?” 那开道将军忙挑了车帘,车中央一个粉雕玉砌、头戴王冠的童儿,正是李隆基。 武懿宗向地上呸了一口道: “奶娃子不知深浅,敢在这里跟本将军叫板,回去问问你老子,见了本王还要客客气气,如何养了你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子?” 李隆基却道: “本王爵位在你之上,何来不懂规矩?更何况这大周天下是我祖母的,我父贵为圣神皇帝的亲生骨肉,难道还要你向这个远房的侄儿低三下四?还不快快让开!” 武懿宗面色大变,却也挑不出孩子话里的毛病,怒道: “你个小毛孩子懂什么?武家才是当今的宗室,汝父那个皇嗣不过是个权宜之计。早晚要被拿下,到时看你这小崽子还猖狂不的?” 他一个三四十岁的壮汉,跟着一个小童儿斗嘴,本就不甚光彩。如今又说出这种当着众人不该说出的话来,果然又把自己跌了份。 隆基正待反驳,却见孝逸的銮驾从北门过来。此处仅能通过一架马车,看来二人也只能先过去一个。 隆基大声向那开路的家将道: “去让归德大将军下来见孤!” 那开道的咬了咬牙,心道: “我的亲亲小主子,这位爷是能随便得罪的吗?” 硬着头皮走到孝逸的銮驾正前方,见培公随侍在侧,摆着手对着他大声道: “停停停!我家王爷命归德大将军下来见驾!” 远远向着培公挤眉弄眼的。培公见武懿宗气势汹汹地叉腰站在隆基的车架旁边,隆基的帘子挑着,估计有事发生。忙跳下马,走到孝逸的銮驾前低声耳语几句,孝逸听说,竟然从銮驾内飘然而出。 孝逸刚从左军回来,身着铠甲,走到隆基的车驾前面,单膝跪倒, “楚王千岁,臣甲胄在身,行半礼见驾,王爷宽恕则个。” 隆基笑道: “归德大将军有礼,平身吧。” 孝逸从地上起来,向着武懿宗道: “河内郡王立在此处,敢是也来向楚王祝贺的?” 武懿宗在孝逸面前登时没了气焰,打了个哈哈,拱手谄笑道: “大将军这么巧,也在此处经过?” 孝逸点点头, “天色不早,皇上还在欢怡殿候着,楚王也要在祖母跟前承欢膝下,就此别过。” 武懿宗忙道: “大将军请先——” 走到銮驾前面,替他拉着帘子,孝逸也不谦让,坐定后向培公道: “请楚王先行,咱们随后跟上。” 武懿宗忙闪到一边,便见那开道的将军腆胸迭肚的喊道: “楚王出行,闲者闪开啦!” “啪”的抽了马匹一鞭子,隆基的车驾率先走在前面,培公在马上向懿宗拱拱手,喝令銮驾启动。武懿宗眼见得二人的车驾去得远了,方恶狠狠道: “都是皇帝纵容,姓李的才能苟延残喘。这小崽子现在便这般猖狂,将来杀尽武氏族人的必是此人!” 却见皇帝身边近侍韦团儿笑嘻嘻走过来, “王爷何必跟个小孩子生这么大的气?君不见原来废太子贤的几个儿子被关在深宫内,每年都要被鞭打训诫,都吓得神经兮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爷只需扳倒了那个不尴不尬的皇嗣子,这个小崽子还在话下?” 懿宗素日跟团儿捻熟,气恼道: “怎奈皇帝还是疼爱幼子,侄子和儿子究竟差了一层。这个李隆基又是李唐家族中少见的精明人物,人小鬼大祖母跟前最吃香的,连李孝逸这个眼高于顶的都买他的帐。” 团儿拉了懿宗到旁边道: “孝逸如今是皇上的心头肉,说不得的谁也惹不起他。皇嗣却不同,皇帝睡觉也睁眼睛防着的便是他。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要了他的命。团儿听说魏王这几天就谋划着动他,王爷何不去助他一臂之力?” 懿宗点头: “姑娘果然是个有见识的,比那个上官婉儿强百套,那个贱婢除了整天在李孝逸身上打转以外,就没有入得了她的眼的。早晚惹得皇上性起,一刀子捅死了她了事”。 团儿扁扁嘴,哼道: “李孝逸就是个是天罡杀星,不论男女必是沾着死碰着亡的——婉儿可不是死心眼儿,她的心思早晚都在皇子们身上。当不成王妃,混个昭容、贵人做做,也胜过奴婢一辈子不是?” “这贱婢打错了算盘,将来的天下是武家的,哪如团儿姑娘跟了魏王——将来十有八九是魏王做太子的,到时候懿宗等都要赶着团儿姑娘叫太子妃。” 懿宗素知团儿和武承嗣关系匪浅,拿话点了点她。 团儿故作谦虚的笑了笑, “这话王爷可别往外说,大家私下里帮个忙互为犄角也就是了,传到皇帝耳朵里便是犯忌讳的事。”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懿宗告辞出去。韦团儿见四下里无人,偷偷来到了皇嗣子李旦的东宫,敲了敲门,便有宫人禀报进去,不多时被请进了内宅。李旦正和皇嗣妃刘氏和侧妃窦氏下棋,听见团儿来了,浑身都不自在,只好捏着鼻子迎出门来,笑道: “姑娘好兴致,怎肯光顾我这地方?” 原来自从高宗皇帝谢世以来,李旦和妻子儿女们一直被幽禁在掖庭宫。不管是当那几年的皇帝,还是如今做了皇嗣子,根本没什么两样。 好在这人一如既往的委曲求全惯了,自觉跟哥哥们比起来知足得紧。两位精明干练的皇兄命丧黄泉、一位实诚庸懦的皇兄贬在房州如同惊弓之鸟。眼见得皇侄们或死或贬,关在内廷的也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自己的几个儿子刚刚都被封了王爵,虽然不能自由活动,但也是有吃有喝,乃是世上最高贵的囚徒,因此竟然乐天知命,躲在宫内写写画画,不与任何人争长短。可惜就是这样,外面的人也不肯放过他,如今韦团儿上门,他便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了。 刘妃和窦妃早知团儿惦着李旦,心心念念的想做这个皇嗣妃。只是不敢惹她,远远听见了她的娇笑声,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皇嗣好兴致,下下棋,养养花,可知大难临头了?” 团儿坐下来环顾四周,语出惊人。 李旦打了一个冷战, “姐姐何出此言,我这一向不曾出门,连外人也少有见到。” “刚刚隆基在外面和河内郡王武懿宗因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懿宗还威胁要和魏王合谋,扳倒皇嗣呢。”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1章 一处太子位 多少不眠人 “莫说这事皇帝根本不想让哥哥知道,就是说与哥哥听,哥哥也要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倘若求情的话儿从哥哥口中出来,说了反倒不如不说。” “为何?” “哥哥进宫前得到了皇嗣的衣带血诏,后宫中很多人都知道,都说你们二人必有图谋。不过是皇嗣图谋母亲大位,专门设了这美男计的也不在少数。如今好不容易皇帝不甚猜忌了,一旦哥哥在皇帝面前求情,皇帝就会想起前尘往事,那时非但帮不到皇嗣,只能让他死得更惨。” 孝逸便想起皇帝烧了那血诏的冷酷模样,唯有仰头向天, “李唐家族如果连皇嗣都没了,孝逸还活在这世间何用?” 培公却冷冷的在旁边道: “皇嗣庸懦,只求自保,李家若没有一个强于此人的铁腕人物,早晚气数尽了。哥哥枉费心机,即便赔上性命,又能如何?“ “家族覆灭败亡之际,我辈务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隆基这个小娃儿聪慧伶俐、皇家气度俨然,将来必是中兴大唐的扛鼎之人,若是皇嗣倒了,隆基也跟着一起赔上性命,那我李唐才真的是完结了!” “即便要帮,也要不着痕迹,被皇上看出来反倒不美。” 却说孝逸回了欢怡殿和衣躺下,皇帝和清儿入夜方回。见了孝逸兴奋劲还没过,搂在怀里数度求欢。孝逸心中悲凉,又不敢丝毫表露出来,只是勉力应付。好在清儿见孝逸心不在焉神情恍惚,自己就加了一把劲,将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 皇帝不肯放过孝逸,到了后半夜又将他推醒,逼着他又嬉闹了一回。孝逸细品皇帝,每逢杀了人见了血便格外兴奋,几次三番缠着自己不肯罢休。她一个温存娇俏的女人家竟然这般嗜血,也实属少见。 暗暗为自己叹息,生逢女主,又做了这个见不得人的面首,连喜怒哀乐、床帏之间也不由自己掌握,想来活着也没甚意思。这样想着,便觉得皇帝面目狰狞、嗜杀冷血,连正眼也不愿意看她。只是又惹不起,便用黑巾遮了双目,只说玩个新花样,陪着皇帝翻云覆雨,闹到天明方休。 次日也不去左军,和清儿两个在那里鼓捣着制香,弄得欢怡殿内外异香扑鼻,叮当作响。皇帝对他也不避忌,当面召来了武承嗣、武三思和武懿宗、武攸宜等人,命人再去搜索皇嗣的东宫。武攸宜率御林军将东宫团团包围,挨个房间逐一搜索,将皇嗣和几个子女囚在一处,只等皇帝核实完情况后一并处死。 当此之时,李旦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只是搂着几个儿女,静静地坐在那里,既不反抗也不争辩,任凭承嗣等人对东宫宫人拷打讯问。众人搜索了一阵也没甚收获,只是拘了一干子宫人下狱,回来向皇帝禀报。 “可再搜到什么巫蛊之物?” “不曾,只是刘妃和窦妃两个夜夜对天咒骂皇帝,还做了木偶施法,皇嗣不会不知情。” 承嗣答道。 “枉朕素日最疼爱这个小儿子,只道他和那几个哥哥相比,总是仁孝宽厚的性子。如今连他也暗中联和两个贱人,诅咒母亲早点死。想来是着急承继皇位了,如何生了这些个不孝子?” ——皇帝异常伤心,说着说着竟有泪光闪现。 “刘妃和窦妃谋逆的证据确凿,已然服了法。其他人请示如何处置?” 武三思也是个乖觉人物,这其他人自然指的是李旦父子。 “将所有东宫宫人交给大理寺正卿周兴严刑拷问,务必问出幕后指使。若有李旦主使的话,朕绝不姑息!” 命人将皇嗣父子原地囚禁,等候大理寺那边的审结,再行处理。 孝逸在旁边冷眼看着,知道武承嗣祭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此番务必要将皇嗣拉下马。那个韦团儿在旁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孝逸便知,定是这团儿和承嗣联合起来搞的鬼。一时之间,只是暗自着急,却想不出任何对策。 却见婉儿也远远地侍立在旁。自从武皇登基以来,韦团儿风头甚劲,深得皇帝信任,人前人后说话也越来越有分量,婉儿反倒有些疏远了。孝逸知道婉儿也不是吃素的,估计也在心中叫着劲,暗暗便有了主意。 夜半,趁着皇帝批阅奏章的功夫,向着婉儿使了一个眼色,自己先就踱到僻静处等候…… 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婉儿匆匆而来,向着孝逸道: “祖宗,这个时候什么举动也要不得,只怕救不成皇嗣,反将自己也搭进去了。” “也不消婉儿做什么,将内幕说些便好。” “这有什么可说的?承嗣指使团儿告的密,只说刘窦二妃诅咒皇帝早死,就此将皇嗣打成她们的幕后主谋,总之是那个太子的位置闹腾得。” “一个宫婢,缘何对此事这么热心?前日在东宫,还见到团儿在那里威吓皇嗣,似乎这事跟她有莫大的关系。” 婉儿嘻嘻笑道: “我的傻哥哥,谁像咱们这样郎情妾意的?到头来连真身都没碰过。但凡这般结成死党帮忙的,将来没甚好处谁会做?” 孝逸恍然大悟,自嘲道: “我自没有什么好让人惦念的,你们这些丫头,巴不得飞上枝头做凤凰,傍上了哪位皇子储君,将来混个昭容、淑妃什么的,也不枉在皇帝身边呆了一回。” 婉儿用帕子轻轻抽了一下孝逸,回身笑道: “你也不是没好处,远远看着不也是赏心悦目?” 孝逸搂着婉儿的肩膀轻声道: “岂止是赏心悦目,动了真格的还能心旷神怡呢。” 婉儿啐了一口,挣脱了孝逸怀抱, “这后宫之中,谁活腻味了才去招惹你。如今皇帝防着婉儿偷嘴防贼也似,团儿这贱婢趁机上位,说话越来越没有分寸,着实是个得志便张狂的角色。” 渐渐有些愤愤不平。孝逸忽然一拍大腿, “是了!前日她定是去威胁皇嗣贬斥了刘窦二妃,好让自己坐上皇嗣妃的位置,却被皇嗣打马虎眼混过去了,因此便怀恨在心,反诬三人一起谋反。” 婉儿忙捂住了他的嘴,嘘了一声道: “祖宗,小点声,只管做你的香去,这个藏不住的样子,被人看见了又说不清!” 孝逸忙闭了嘴,拈着婉儿的玉手放到了嘴边。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团儿这贱婢和承嗣早就有一腿,脚踩两条船,不论皇嗣和承嗣哪个占了上风都不吃亏。” “这般的人品,难怪皇嗣死活不肯就范,她跟武承嗣两个倒是一丘之貉。” “也别管人家的人品了,如今他二人在后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嗣已经是个死老虎,你呀,也别在他身上指望什么李唐江山了,等着替他收尸吧。” ——婉儿再度打算开溜。 孝逸却在她身后冷笑道: “如今再怎么的,一时之间也算计不到我的头上,只怕婉儿今日坐视不理,明日便和贱婢有口角之灾,日后还免不得要向淑妃什么的叩拜称臣吧。” 婉儿听说,回过身来笑道: “不错呀,孝逸哥哥也会借力打力了呢!” 孝逸嘿嘿笑道: “彼此彼此” “——依你说,又能怎样?” “只需让皇帝知道他们的奸计,不让他们得逞即可。” “你去说,还是我去说?空口无凭,皇帝正在气头上,焉能信你我的?你和皇嗣的关系,别人不说,难道皇帝还不清楚?说了还不如不说。” “如今只说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侧耳过来……” 第二日,皇帝便收到了儿子的血书: “韦团儿多次胁迫儿臣废了刘窦二妃,儿臣顾念夫妻情分,几次三番不肯就范。如今便诬告二人谋反,牵连儿臣一同处死,借机离间母子感情,实则觊觎皇嗣妃位子,与人勾结夺权篡位。儿臣携二子三女泣血叩拜,天日昭昭,非但东宫宫人冤枉,刘窦二妃更是无辜。”云云。 皇帝见了,将信将疑,将这封信拿给武家兄弟观看。 ——早有狄仁杰等大臣上奏,都说皇嗣乃是国家根本,没有切实可靠的证据,万不能无辜枉死。 承嗣便道: “既然连大臣们都说慎重,那便让皇嗣和团儿当庭对质,再命东宫中人当庭列举皇嗣罪行,看他有甚话说。” “东宫有人举报?” 皇帝也很惊讶。 “一名乐工,名唤安全藏的,多次见到皇嗣和刘妃、窦妃深夜祈天、咬牙切齿地诅咒皇帝。” “可曾受刑?” “未曾,上得堂来便承认知道证据,供状都在这里。” “如此,都传到贞观殿来,朕要亲自审问。” 武承嗣遵命传讯给韦团儿,命她明日在贞观殿和皇嗣对质。谁知倒吓得团儿六神无主。当晚便约了承嗣来到御花园僻静处。 承嗣本不愿此时见面,勉强来了,低声道: “说过让你稳住,如何这般的沉不住气?被人看见,岂不是前功尽弃?” “原来只说收拾李旦轻松容易,如何还要当庭对质?到时两下直接面对,唇枪舌剑,扳得倒他还好,扳不倒时还要如何见面?” 团儿埋怨道。 “你还对他不死心?弄死了他的两个爱妃,你再也别想什么皇嗣妃的事了,死心塌地的跟着承嗣吧。将来也只有承嗣才能圆你的皇妃梦。” ——韦团儿对皇嗣一向态度暧昧,承嗣想想便有些悻悻的。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2章 安全藏剖腹证心 “都是魏王,说得板上钉钉的事,哪知还要什么当庭对质,皇上面前,一个走嘴,如何还有命在?” 团儿心里极是没底。 “蠢女人,为何要走嘴?大理寺那边已经有乐工拿出铁板一块的证据,李旦此番是死定了,你这里若出了什么岔子,可不是天大的笑话。” 承嗣开始担心,团儿的样子只怕要坏事。便抱着团儿安慰道: “亲亲的好心肝,定要咬死了从东宫里得到的木偶,扳倒了李旦,大周便是我们的天下。那时太子妃便是我们团儿的,谁还敢有异议?” “你那个浑身都是心眼子的魏王妃挡在那里,太子妃如何轮得到我做?” 团儿也不好骗。 “她算老几?这事若成了,莫说一个太子妃,将来六宫之主都是团儿的,你就等着母仪天下吧。” 武承嗣不住嘴的夸下海口,又抱着团儿欢乐了一番。承嗣人到中年,身子骨也不硬朗,男欢女爱的本事远不及皇嗣,然则皇嗣始终不表态,任人都看得出敷衍塞责的地方,因此团儿也只能勉强将就着解渴。两个偎依着谈至夜深,方依依不舍地从御花园出来。走到园子门口,团儿提着石榴裙,踩着露水,脚下一滑,承嗣忙扶住了笑道: “姑奶奶,明日都看你的呢,千万莫摔个跟斗才好。” 团儿扑哧笑道: “魏王记妥了,切不要过河拆桥,总之团儿没事,魏王便没事。” 次日皇帝亲自在贞观殿问案。东宫一干人等都跪在大殿中央,皇嗣虽有个位置,却斜签着坐着,面色惨白,连大气也不敢出。婉儿、团儿和承嗣等武家兄弟陪侍在皇帝身边。皇帝面色清冷,命团儿先说。 团儿便伶牙俐齿的将如何得到刘窦二妃的木偶说得详详细细,末了还说: “皇嗣得知此事之后,还威胁团儿不得向任何人说起。日后若顺利承继帝业,团儿少不得做个昭容、淑妃什么的。” 李旦在旁边听着,连表情也没有,并非不知道害怕,只是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不过是任凭宰割便了。团儿当此之时,也没退路,皇嗣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唯有往死里追打,最好今日皇帝便赐死他才好。 皇帝便问儿子道: “你只说是团儿诬告,如何此时却不为自己辩解?” 皇嗣便垂头道: “儿臣说得句句属实,只是却无证据证实自己的清白。如今生死关头,也只好听天由命。” 皇帝命人将东宫那名举报的乐工安全藏提上来。这人三十来岁年纪,生得四方大脸,眉眼粗黑。 “你是如何看到皇嗣和刘窦二妃一起诅咒朕的?” 安全藏笑道: “奴才何时说看到了?” “这奴才莫不是吓疯了?” 主审官周兴怒斥安全藏。 承嗣也斥道: “明明有画押手印在,如何当庭翻供?” 安全藏却向皇帝叩头, “臣不说有证据,如何能够见得到皇上?在天牢里便被扒皮抽筋了。” 皇帝微笑, “见到了朕有何话要讲?” “皇帝可是皇嗣的亲娘?” 安全藏问道 “如假包换——” “如何只听外人的诬陷,却不听亲儿的告白?”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皇嗣是冤枉的,两位妃子也从未诅咒过皇帝。有人要做大周天下的主子,第一个扳倒了皇嗣,随后便是皇帝。” “口说无凭,一个临阵倒戈的奴才,朕凭什么要相信你?” “就凭这个——” 安全藏突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尺来长的匕首,向着自己胸膛便刺,豁开胸前皮肉,刀锋向下,将肚皮一刀划开,自己伸手向肚子里血淋淋探着, “如今就掏出这颗心来让陛下看看,奴才说的可是假的?” ——安全藏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嘶喊。 “拦住他——” 御林军手忙脚乱上前摁住了安全藏,夺下他的匕首。皇帝亦不忍见血污,挥手命人将安全藏抬下去救治。安全藏被人拖着渐行渐远,肠子也流了出来,地面上长长的一滩血痕,嘴里兀自大喊, “奴才和皇嗣平日过从不多,连奴才都相信皇嗣是被冤枉的,亲娘缘何这般冷血?” 团儿正跪在安全藏的身边,那鲜血流到她裙子下面,渐渐染红裙裾。早吓得面无人色、瘫作一团。武承嗣向左右怒道: “谁把匕首交给他的?上堂来为何不曾搜身?” 周兴跺脚道: “苦肉计,苦肉计!必有高人幕后主使!” 皇嗣站起身来叩头道: “皇上明鉴,这安全藏的事情,儿臣事先并不知情。冲撞惊吓了皇上,是儿臣死罪。” 皇帝沉吟不语,半晌方低声道: “旦儿,到娘的身边来。” 皇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伏在那里眼含热泪看着母亲。 皇帝摆了摆手,李旦大着胆子跪爬了几步,伏在母亲脚边,脊背抖动泪如雨下。 “旦儿就这么怕娘亲?” 皇帝的声音沙哑苍老。 皇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伏地哭泣,成器和隆基不知何时也来到堂上,远远地跪在父亲身后,用袖子埋着脸低声啜泣。 皇帝颤声道: “隆基,乖孙儿,到皇祖母这里来!” 隆基乖巧的爬上皇帝膝头,贴着脸儿眼泪一双双落下, “皇祖母,隆基好怕,娘亲没了,阿爹也要去了吗?” 皇帝拍着隆基后背安抚道: “莫怕,莫怕,皇祖母最疼隆基,不会让隆基受半点委屈……” 却向众人道: “你们都去吧,朕要和两个孙子玩一会……” 拖着成器和隆基的小手向内堂走去。 武承嗣忙道: “臣启陛下,此事如何处置?难道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算了?” 皇帝回头,冷冷的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 “是不能就这么算了。赐死韦团儿,放了东宫一干人等,给安全藏好好治伤。” “可是——可是团儿——” 武承嗣不敢往下说。 “可是什么?朕才是大周的天子,等朕哪天驾崩了,你再来册封你的六宫之主吧。不过念在承嗣有功于国的份上,团儿有事,你却未必有事,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去吧!” 皇帝竟将二人昨晚的花园密语说了出来,承嗣听了平地一声炸雷,呆呆的望向团儿。团儿至此方知昨晚花园密会早已尽在皇帝掌握之中,原来整个过程,不过是皇帝在看着二人演戏而已。只好伏地泣道: “皇上开恩,团儿猪油蒙了心,受人唆使才做出这等下作事……” 皇帝头也没回,牵着两个孙儿,径自去了。婉儿在旁边只是冷笑。 是夜,孝逸和清儿陪着皇帝在园中散步,两个身轻如燕、笑语嫣然,在园子里追逐嬉戏,争着抢着去捉那些萤火虫。孝逸穿着一袭绛红的曳地长袍,头发松松的披散开,懒洋洋地随风摇曳。清儿则是素袍小褂的苗人打扮。 皇帝看了倒也开心,搂住孝逸道: “小猴子整天都不见人影,去了哪里鬼混?” 孝逸倚在皇帝怀中,将腿儿摇着,慢条斯理道: “去法门寺拜佛烧香,祈求皇帝长命百岁,寿与天齐。” “你倒是有心——” 皇帝“哼”了一声。孝逸一骨碌爬起来, “臣去了哪里,想些什么,如何能够逃过皇帝的眼睛?明明知道了还问……” 皇帝亲了一口叹息道: “你们人大心大,素日里干些什么,想些什么,朕又岂能时时处处掌握得到?” 孝逸听皇帝话里有话,睁大了眼睛道: “陛下今日说话奇奇怪怪的。” “朕自己有一个好儿子都不知道,还不如一个乐工了解自己的孩子,怎么还敢说了解其他人?” ——皇帝从内心深处深深地叹息。 孝逸垂了头, “皇上还在为皇嗣的事情烦恼?” “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孝逸日后有什么事,定要当面讲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受了外人垢病,却遭朕狠心伤害,朕会心痛的……” 孝逸努力点了点头,将脸儿埋在皇帝怀里,默默听着她的心跳。只是不知道皇帝这话的意思,是怀疑试探自己是否参与此事,还是简简单单的安慰而已。 御花园内明月当空,一轮又大又黄的月亮向人间洒满银光…… 清儿披着一件月白的斗篷,捉了几十只萤火虫,自顾自放在琉璃瓶子里摇来摇去,那张娇俏的俊脸也透过琉璃瓶子飘着…… 孝逸悄悄走到后面,一把抢过清儿的瓶子,将那些萤火虫影在袖中。清儿佯怒,伸手去翻孝逸袍袖,孝逸手指后面,清儿忍不住回头,却见孝逸突然挥舞宽袍广袖,将里面的萤火虫一齐抖出,那些虫儿便闪闪地飞向天空。皇帝笑道: “清儿快看!” ——用手拉过清儿,清儿便见那些萤火虫在孝逸的袍裾之间散开,梦幻般飞向深蓝色的天空,如同一个个小精灵,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得痴了。 皇帝见他两个一个得意娇笑,一个痴缠纯情,不由得将日间的诸般烦恼通通抛却,只想跟他们两个永永远远的走下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3章 相思容易相守难 却说蓝卓儿被镇守苗山的大将军桑虞卿捕获,关在寨子里终日哭泣。这位大将军待卓儿也是不错,除了不时喂些媚药以外,饮食上处处关心,嘘寒问暖,只是不允许他走出竹楼半步。 卓儿一心奔着表姐,不顾生死地逃出洛阳,谁知却被姐姐半路抛下,委委屈屈地落入桑虞卿之手。这个女人高大威猛,武功高强,是真正的苗家健妇。比诸美貌温柔的天后娘娘,简直就是如狼似虎。夜夜缠着卓儿求欢,若不从时便有媚药伺候,掐着脖子硬灌之后又是赔情,又是哄骗。可怜卓儿刚烈不屈的性子,到了桑虞卿的手里,也成了无助羔羊。一晃两个月下来,人也憔悴消瘦,愁云惨淡不成样子。 这一日,忽有军士来报,一彪苗军在寨外挑战,自称是什么倮倮部的大祭司吴雪姑,只说放了他兄弟便罢,若不放时玉石俱焚。 桑虞卿听了,冷笑一声: “她终于来了!” ——自提本部军马接战。 便见在那黑鹰旗下一名女子端坐马上,手提一把鬼头刀。虽生得面目娇俏白皙,身子却臃肿笨拙,细看时用围腰捆着肚子,看情形已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可不正是吴雪姑。 原来雪姑本意躲在洛阳郊外待产后,再伺机潜入宫中带走清儿。谁知却接到了从人的飞鸽传书,说卓儿落入了桑虞卿的手中。心中又惊又怒,挺着个大肚子,从洛阳星夜兼程赶回苗疆,第二日便来挑战。 “大祭司好身板,这个时候还能上马抡刀,本督只怕你上得马来下不去这马。” 桑虞卿一阵好笑。 雪姑咬牙道: “大将军,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何故抢吾兄弟?” “本督受皇命坐镇苗疆,大祭司数度兴兵闹事,本督依例镇压,早该将你绳之以法,咱们之间何来井水不犯河水?” “大唐强抢我倮倮土司的两位王子做人质,逼死了二王子,雪姑起兵迎回,有什么过错?你且告诉那不知羞耻的老太婆,早点放人便罢,不然的话苗疆永无宁日。” “吴雪姑,你也是咱们苗疆数得上的豪强,怎么说话恁地不知深浅?在这个地方说话,凭的是兵强马壮,胳膊粗力气壮,有本事便上来抢人,没本事就给本督回寨子里乖乖眯着,休再打你弟弟的主意!” “苗疆的事以后再说,大将军又不是将卓儿解回洛阳。如今雪姑只和大将军谈钱,要多少马匹盐巴方放了我的卓儿?” 雪姑知道弟弟命悬人手,言语上也厉害不起来。 “你的卓儿?” 桑虞卿哈哈大笑, “他现在是我的卓儿,除非你拿项上人头跟本督换,本督或许会考虑,否则的话,什么马匹盐巴能入得了本督的眼?” 桑虞卿回手一指,便见卓儿被捆住手脚,吊在一根旗杆之上,双脚悬空,挣扎着喊道: “表姐救我!表姐——” 雪姑乍见卓儿,催动胯下战马,挥动鬼头刀,便欲向前冲,哪知刚刚用力便动了胎气,痛得眉头紧皱,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当即勒马停在了原地。 卓儿见了泪落涟涟,雪姑和他近在咫尺,却只有泪眼相对。 桑虞卿愈发兴奋,从旗杆上抱下卓儿,打横放在自己马上,笑道: “大祭司既然爱惜性命胜过你的卓弟,那就让他留下来跟着本督生一堆小小卓儿吧。不过你这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清儿还是卓儿的,只怕大祭司自己也说不清吧——” 抱着卓儿深情一吻,卓儿手足被捆得大粽子也似,在马上无可躲避,在桑虞卿怀里像个面团一般被她揉来捏去,只是哀哀哭泣, “姐姐——姐姐——” 雪姑实在无法再看下去,自己拨马回转本阵,呼哨一声领着族人退去。桑虞卿也不追赶,带着卓儿高奏凯歌回营。 却将卓儿放在床上,卸去手脚绑绳,只用铁链锁着,笑嘻嘻的逗他道: “看到表姐心思更活了?雪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你的?本督看着可像。” 卓儿气极,用尽全力飞起一脚,骂道: “无耻——” 这一脚正中桑虞卿小腹,她猝不及防,“阿”的一声惨叫,一下子蹲在地上,捂住了小腹汗如雨下。手下见了,忙将她扶起,搀着走出了竹楼。这些人因为大将军和卓儿两个经常打打闹闹,每次打斗各有胜负;卓儿输了,便被大将军掐着灌药。若桑虞卿输了,遭了卓儿的拳脚,她也不发怒。 ——愿打愿挨的事情,下人们也懒得管。 众人见这次大将军伤得不轻,都围上来七嘴八舌,赶快传了大夫来。卓儿只被扔在一旁。一连三日,再没有见到桑虞卿。卓儿只是纳闷,那些婢女却来徇私泄愤,只给他喝些凉水、拿几个窝头充饥,愤愤不平道: “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早说将他送还给天后便是,大将军何必自己宝贝似的留着,留得住人还留得住心?” 却见岩葵远远的坐在门边玩,卓儿便招了手让岩葵过来。 “娘亲呢?” “娘亲病了!” “病了,怎么回事?” “还不是给小哥哥给踢的,尿了好多血,卧床不起呢。” “有那么重!” 卓儿将信将疑。 “娘亲说小妹妹险些给踢下来呢!” “什么小妹妹?哪来的小妹妹?” 卓儿心中就是一惊。 “不知道,娘亲说肚子里有个小妹妹,不让岩葵多问。” 卓儿听了半晌无言,只道: “去跟娘亲说,卓儿要见她——” 岩葵看了一眼卓儿, “那你们可不能再打架!” “好,小哥哥答应你,不再打架。” 不多时便有下人引着卓儿来到了桑虞卿的床前。但见她面如金纸,有气无力的坐在竹床上,头上缠着苗家的头巾——这个强壮如牛的女人也能这样,颇出卓儿的预料。桑虞卿看见卓儿却是抑制不住的高兴,拍拍床头,示意他坐在身边。卓儿轻轻坐下,只是盯着手上的镣铐垂头不语。 桑虞卿也很少见卓儿这么安安静静的,笑道: “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说出来,本督给你出气。” 卓儿反盯着桑虞卿, “大将军伤得很重?” “没什么,你那一脚真是太准了,险些踢掉本督半条命去。” “大将军怀孕了?” 卓儿鼓起勇气问道。桑虞卿一怔, “谁跟你说的?是不是岩葵那个傻小子?他的话你也信——” “大将军素日跟卓儿打闹,不论打得头破血流,也没包上过头巾。咱们苗家的女人,除非怀孕了才会这么怕风。” 卓儿轻轻道。 桑虞卿只好点点头, “在大唐待了这么多年,难为你还记得这些。” “对不起,大将军,卓儿不是故意的?我以为——” “算了,平日里也打闹惯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卓儿也没少吃亏。只不过这几日本督再也不能掐着你灌药了,总算便宜了你。” 桑虞卿故作轻松。 卓儿垂头含羞道: “以后不用大将军灌,卓儿自己喝!” 桑虞卿亦惊亦喜,拉过卓儿,卸下了手脚镣铐, “这是你说的,混小子?也不枉本督拼死拼活保住了腹中孩儿的性命。” 卓儿顺势倒在桑虞卿怀中嗔道: “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大将军这寨子里讨厌卓儿的男人可是不少……” “卓儿赖账可不成,这两个月天天跟你厮混,别人不知,你却不能装傻。” 复又抱着卓儿亲了一口, “他们算什么?如果卓儿愿意,本督明日便将他们全部赶走,一个不留!” 卓儿咯咯笑着被她抱进了被窝,这桑虞卿美男在怀,心急火燎的揉搓品咂,不多时便欲火缠身,只是身子不净,强自忍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卓儿岂不是要有两个孩儿出世?” 自己说完也有些美滋滋的。 “其实本督见了雪姑那个笨拙的身子,心中也是不忍,都是怀孕的女人,看在卓儿的面子上,也没有对她赶尽杀绝。” 桑虞卿若是毫不留情的大军挺进,以吴雪姑那个身子,哪里还有命在? “大将军真是个好人,卓儿这辈子都忘不了姐姐的深情厚谊。” 他将大将军改成了姐姐,跟雪姑一模一样的称呼,桑虞卿听了,心中一热。虽然从未指望卓儿这个混小子跟自己天长地久,但是有他这样深情款款的样子,已经感激得不行。 “有卓儿这句话就足够了,从此卓儿便跟着桑姐姐,在苗疆呼风唤雨岂不是好” 卓儿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口吟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他在大唐跟着先生读书,记下的唯一的一句诗,在桑虞卿这里突然派上了用场。 桑虞卿虽是苗人,却也受到大唐文化熏陶,粗略知道些诗句,酸溜溜道: “好个长情的种子,卓儿终是对雪姑无法忘情!” 卓儿便闭了眼睛,一滴清泪缓缓流下。桑虞卿见了,心痛得不得了,笑着安慰他, “恁狡猾的小狐狸坯子,这眼泪还是说来就来——如今苗疆四分五裂,正缺少一个苗王,卓儿若愿意留下,这个苗王的位子便是你的,本督做你的后盾,任谁敢说个不字?” 卓儿摇头, “我们苗王历代都是女子,哪有男子做这个劳什子的?平白无故的给自己添乱。”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4章 诞下麟儿身世成谜 “男子女子的又能如何?卓儿如果一统苗疆,再和大唐叫板,将来就有机会迎回清儿,为我苗人脸上争光添彩。” 桑虞卿知道卓儿心中最遗憾的事情便是和哥哥分离,因此一再拿这个诱卓儿上钩。 卓儿坏笑道: “迎回清哥哥不是又要落入大将军手中?难不成我们兄弟天生就要共事一女?没的被你们这些有权势的女人争来夺去!” 桑虞卿也不觉好笑, “一片好心,却被你说得如此不堪,也罢,你爱做不做,什么时候被那个花心大萝卜伤透了心,再来找我不迟。” “姐姐说什么?——” 卓儿一下子支起身子,欣喜地大叫。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 桑虞卿装作失言的样子,捧着那张俏脸, “也别装可怜了,早知道你就没那么好心来看我,还不是换招子来这里软磨硬泡。” 看着卓儿如梦如幻的动人模样,不由得又爱又恨, “本督有这么好,竟然肯放过已经到嘴的肥肉,成全别人!” 卓儿扑上去抱着桑虞卿脖颈,重重在脸上香了一口, “好姐姐,卓儿这辈子都忘不了亲亲的好姐姐!” 抱着桑虞卿便欲献身,那桑虞卿也是个过来人,好不容易挣扎着推开卓儿道: “如今这个孩子留不留得住还不知道,馋出了口水也只好忍着。” 卓儿笑嘻嘻戏谑道: “姐姐这时却不猴急了?” “我桑虞卿可不做赔本的买卖,吴雪姑有个孩子我也有,吴雪姑不肯为卓儿抛弃身家性命,我桑虞卿却肯。如今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卓儿且记住了,日后吴雪姑的寨子里必然偎红倚翠,美男无数,卓儿不过是她的一个点缀罢了;而卓儿在本督这里,永远是心头的一颗朱砂痣,永远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呢呢哝哝地抱着说了好些个情话,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清风习习。 次日一早,便为卓儿打理好行囊,琳琳琅琅的装了无数金银珠玉,让下人分成几个担子挑着,依依不舍地送出大营,直到下了强盗坪,方含泪挥手作别。 却说雪姑见卓儿平安归来,大吃了一惊。又见桑虞卿不但没要她的马匹盐巴,反送了许多金银珠宝,不由得醋意陡升,将那些东西噼里啪啦的全部扔出去,押运的下人也被棍棒赶走。却见卓儿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更是不喜,只是强压着怒火,招待卓儿饮食住下。卓儿兴冲冲地回来,却被表姐吃醋,颇觉扫兴,独自一人闷闷的睡下。 那雪姑过了几日也便消了气,毕竟卓儿是因为自己照顾不周,才被桑虞卿掳走,因此渐渐地来逗卓儿说话。只是身怀六甲,也不方便和卓儿嬉闹,倒把卓儿放了空闲。卓儿只消和姐姐在一起便心满意足,因此乐颠颠的跑前跑后,帮助雪姑整顿军备,徐图再战。雪姑却不舍得卓儿操劳,也知桑虞卿时刻惦记着卓儿,不时送些珍珠宝贝来哄卓儿开心,因此只是吩咐卓儿守在寨子里,不肯再让他抛头露面。 两个月后,雪姑产下了一名白白胖胖的男孩儿,取名吴怀卿,以示不忘清儿之意。 卓儿听雪姑言语之间,话里话外竟说这孩儿是清儿的,不由得心中莫明的难受,只是清儿是自己的亲哥哥,当面和表姐争辩只怕惹人耻笑,若是闷在心里不说,又觉得郁闷难安。 一日趁着姐姐好不容易得闲下来,便抱了那孩儿试探道: “姐姐看怀卿生得像谁更多些?” 雪姑被寨子里的事累得筋疲力尽,靠在一边无精打采, “自然是像他的阿爹娘亲了,难道会像别人?” “额头嘴巴像不像卓儿呢?” 卓儿将怀卿抱到雪姑面前,瞪着眼睛看她的反应。 “你们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本就生得双胞胎也似,像卓儿些也没什么。” “可是——怀卿或许是卓儿的孩子呢!毕竟咱们在齐聚庄先有过……娃儿是大周天授元年六月初五的生日,推算起来正是咱们在齐聚庄那几天怀上的。” 卓儿大着胆子反驳姐姐。 “我是孩子的娘,什么时候怀上的,难道还不比你清楚?” 雪姑有些不耐烦。 “就算在两仪殿的时候怀上的,也有可能是卓儿的呀。” 卓儿不甘心的提醒道。 “怪道的混小子,非要追问这些干什么?难道清儿不是你的亲哥哥,你只把怀卿当自己的养着,抢这个名分有什么用?” 雪姑昏昏欲睡。 “不一样的,姐姐。怀卿满月时,谁坐在姐姐身边那个椅子上,谁便是怀卿的亲爹,到时满寨子的亲族好友,难道让卓儿站着?更何况,这个孩儿原本就是卓儿的……” 卓儿知道姐姐近来脾气不好,不知道是因为桑虞卿不时送东西过来,还是因为思念清儿,在她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提不起气来,只是抱着怀卿在雪姑耳边轻轻嘟哝。 孰料雪姑厌倦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 “清儿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抛在唐宫里,那个老女人疼惜他也就罢了,倘或失宠,连命也没了。那个李孝逸,对清弟也没安什么好心眼,可怜他又聋又哑,夹在两个凶横霸道的恶人中间,受了委屈向谁说去?如今你还来纠缠这个,好不冷血无情。” “姐姐要补偿清哥哥,只需整军备武,早日迎回哥哥便可。也不必硬说——硬说——怀卿是哥哥的。” 卓儿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却听雪姑响亮地打起了鼾声,哪里还肯听他啰嗦?卓儿失望地抱着怀卿,静静的坐到天明。竹楼外面梆声远远传来,悠扬而静谧,树上的黄鸟儿吱吱鸣叫,蛐蛐儿响成一片,花草的幽香暗暗传来。唐宫里面有的勾心斗角、恃强凌弱,苗疆全部都有;唐宫里缺少的生生世世的爱恋,这里依然没有找到。 ——卓儿不禁泪眼朦胧,这就是舍却性命追随的心上人?这就是心心念念要回来的家乡? 怀卿满月,依照苗家规矩,遍邀族人好友,一起庆祝。雪姑也趁机请了各个寨子的头人土司前来,也是商量举事、试探态度的意思。因着卓儿的关系,并未邀请桑虞卿。 ——既要举事,这人早晚都是苗人的头号大敌,躲她还来不及。哪知宾主正举杯换盏之间,便有人来报: “强盗坪桑大将军闯进来了!” 雪姑“哼”了一声,躲是躲不来了,一屋子的人未及站起,便见桑虞卿全身披挂,大摇大摆地横着走了进来。肚子又圆又大,看上去也有五六个月身孕的样子。 “大将军公务繁忙,身体不便,也来光临我这小寨子,真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雪姑皮笑肉不笑。盯着她的肚子,上上下下不住打量。 桑虞卿哈哈大笑: “听闻大祭司麟儿满月,特来祝贺。讨扰,讨扰——” 目光四下里逡巡,终于停在站在雪姑身后的卓儿脸上,见他素淡地穿着苗家衣裙,依旧的明媚照人,立刻满面堆笑,拿出一对婴儿拳头大小的东海明珠, “这对珠子送给刚出生的小王子,祝他也像阿爹那样生得白皙美貌,人见人爱。” 将珠子推到雪姑面前,眼睛却笑眯眯的盯着蓝卓儿。卓儿见她当众肆无忌惮,不免怒火中烧,扭过头去不理她。 雪姑冷冷道: “能来喝酒就是给我吴雪姑的面子,大将军请收回礼物,便请入席。” 挥手示意她坐到主位上,却将身边的卓儿远远推开。桑虞卿大马金刀地坐了,便有土司头人上前敬酒。推杯换盏之间,桑虞卿忽然笑道: “怎么大祭司身边的位子却空着?这里明明该是孩子亲爹的位置。” “大王子尚被劫持在唐宫为质,等迎回清弟之日,自然这个位子是他的。” “哦,本督还当三王子才是孩子的亲爹——” 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卓儿,却见卓儿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脸儿变得惨白。 “他们同胞兄弟,感情好得很,倒也不争这个。大将军请酒!” ——雪姑明显不愿多谈此事,故意转移话题。 “不然,不是孩子的亲爹,便没有资格坐在这里,说穿了身份地位也不过是大祭司房里的奴隶。若是孩子的亲爹,这身份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凭他出嫁前地位如何相同,在是不是孩子亲爹这点上,就能区分出兄弟两个的尊卑贵贱了。是不是啊,卓儿?” 卓儿未及回答,雪姑冷笑道: “大将军兴趣好的紧,这是雪姑的家事,不劳大将军费心。” 桑虞卿却不依不饶,指着自己肚皮道: “本督还当卓儿在这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原来也是受气包一个。这种亲生儿子的事情,还能糊涂得了的?我肚子这孩子的亲爹,便要他第一个坐在本督的身边,风风光光的接受族人拜贺。” 却有好事的土司在旁边谄笑道: “大将军肚子里的孩儿,亲爹竟是哪个?下官等也好向他提前祝贺。” 说得卓儿泪落涟涟,哽咽道: “大将军是来搅局的吗?只管喝你的酒便是——” 雪姑眼睛都红了,“啪”的一拍桌子,站起来又强忍着坐了下去,那些杯盏都跳了起来,吼道: “卓儿出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苗家贵族女子最重面子,男子若有不规不矩的,都会被赶出家门。若当众承认和别的女子有染,这个男子便要被浸猪笼处死。雪姑一向宠爱弟弟,对他的过往从不加以诘问,只是要她人前默认,卓儿便是桑虞卿肚子里孩子的爹,只怕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卓儿吓了一跳,表姐人前人后从未对他这样训斥过,不由得满面羞愧,垂头掩面呜咽着跑出大厅。桑虞卿却忽地站起,捧着肚子追到大厅门口,一把拉住卓儿道: “傻小子,你把人家当明珠,人家把你当狗屎,连自己的孩儿都不敢认,何苦来哉?” 卓儿挣脱了桑虞卿,哭着跑了出去。 雪姑脸色铁青: “大将军目的也达到了,我这里不欢迎不怀好意的人,这便请吧——” 桑虞卿冷冷一笑, “大祭司寨子里美男无数,自然不稀罕卓儿一个,可他在本督心里,却永远是心头肉、无价之宝,是我这肚子里孩儿嫡嫡亲亲的亲爹。也罢,你们若从此好好地也就罢了。哪天雪姑委屈了卓儿,休怪本督横刀夺爱!” 说罢,领着从人,挺着肚子大摇大摆的去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5章 远走天涯只为情深 却说雪姑自桑虞卿去后,便摔盘子、使脸色,在卓儿面前没一句好话。连怀卿也不让他碰,命他只在寨子里呆住,不可以离开半步。又将寨子里的美男引出,白日里在外面操练军队,夜间便和这些人嬉笑玩耍。只苦得卓儿终日以泪洗面,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取悦姐姐。 一日忽见雪姑点算人马刀枪,将马蹄子都裹了,必是有甚行动。偏偏对自己遮遮掩掩的。命贴身内侍偷偷打听,听说夜间要突袭桑虞卿大营,心中急得不行。 ——卓儿深知桑虞卿身怀六甲,临盆在即,雪姑必是要趁此机会,一举拔掉这个阻碍她进军大唐的钉子。本待不管这事,奈何思来想去总觉得欠了桑虞卿一个人情。又听她当日说,可怜雪姑也是有孕在身,不忍赶尽杀绝,如今雪姑却要下死手除掉桑虞卿,心中来回揣摩,只是不能放下这事。 趁着天色将黑,反正雪姑也不关注他,便骑着小红马,穿了夜行衣,来到桑虞卿营门口“砰”地射了一箭,将劫营之事告知,信中恳求桑虞卿务必不要伤害雪姑和怀卿。 ——这也是他宅心仁厚的地方。 到了夜半,雪姑却将卓儿推醒,笑着要带他去看场好戏。卓儿心里不安,不明白为何雪姑原本避着他,缘何又突然带上他。两人纵马到了一处强盗坪对面的山坡之上,但见桑虞卿大营灯火通明,里面人影绰绰。已经夜半,来来往往的军士虽然不多,却有巡营的士兵来回走动。 忽然一声牛角呜咽,一彪人马举着黑鹰大旗直冲向桑虞卿大营,这些苗人下手狠毒,砍翻数人直冲进中军大营,撩开帐篷,却见帐内空无一人,便知中计,向外便退。哪知唐军大队人马突然冒出,远远地拦住去路。桑虞卿站在高处哈哈大笑, “吴雪姑呢?让她上前搭话!” 那些苗人一言不发,横冲直突,却哪里跑得出去?不多时便有多人束手就擒,二百多人折损过半,剩下的一个也没跑出包围圈。 雪姑在山坡上一言不发,突然回头向卓儿道: “好弟弟,此处静谧幽深,泉水潺潺,难得的好所在,咱们下马来叙话——” 卓儿心惊胆战,下得马来,走到雪姑身边,屏息看着她。 “好弟弟,咱们三个在两仪殿的时光真是偷偷摸摸,快快乐乐……” “卓儿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些短暂的时光。” “怀卿也许是你的,但是姐姐当着所有苗民的面,将那个座位空着,只是为了激起苗人斗志,早日北进中原,迎回清儿。我以为你能懂,可惜——” 卓儿跪在雪姑脚下,抱着姐姐的大腿泣道: “卓儿明白了,从今以后再不提怀卿一字,只求姐姐原谅卓儿无知,咱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雪姑叹了一口气, “卓弟,除了怀卿这件事,姐姐可曾亏待过你?” “不曾——” 雪姑手指着远方桑虞卿的大营, “今晚是怎么一回事?” 卓儿倒吸了一口冷气,结结巴巴, “这个——姐姐,总是卓儿的不是,卓儿——” 雪姑这个样子,卓儿知她早已明白一切,不过是等着自己承认罢了,因此咬牙认下。 “为什么?被这女人劫掠,还生了真感情?” ——雪姑瞪视卓儿。 “不是,卓儿生生世世爱的是表姐,这大将军不过是欠她一份人情罢了。如今还了,从此两不相欠,各走各路。” “可知今日若是姐姐亲去,不是刚刚落入唐军手里,如何还有命在?” “不会,卓儿已跟大将军说好,万不可害了姐姐性命!” “哦,你们还有什么承诺?” 卓儿闭嘴不言,绝望的看着雪姑。 “姐姐相信卓儿,卓儿从唐宫舍生忘死的追随姐姐,怎会恋上别的女人?” “相信你?——” 雪姑突然暴起,向着卓儿脸上,抡圆了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卓儿猝不及防,受了重重一击,一下子栽倒在草坪上。 却听从人喊道: “不好了,大祭司,咱们老营遭袭!” 雪姑恶毒的咒骂了一声,跳上战马,直奔自家营地。卓儿也顾不得羞愤,飞身上马,跟着雪姑杀下山来。雪姑的大营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一彪心腹苗将护着怀卿拼死冲杀出来。雪姑将怀卿系在前胸,抡起鬼头刀奋力向外砍杀。卓儿护在雪姑身边,左冲右突竭力保护她母子平安。 一口气跑出四十多里,好不容易冲出包围圈。雪姑清点了一下人数,不过剩下百余骑残兵败将,都挂着伤,垂头丧气。天光将亮,雪姑见怀卿哇哇哭泣,便寻了一个僻静处,拉开衣襟喂他奶吃。卓儿跟在左近,持刀护卫,只是见雪姑脸上阴晴不定,不敢上前搭话。 雪姑靠在树下,轻声哼着,摇着怀卿渐渐睡去。她虽然凶悍,看着这个娃儿的眼神,却毫无杀气,一脸母性的温存。卓儿在旁见了,只不知如何疼爱她母子,竟从心底里升起一股男子汉的霸气,势必要护着她母子周全。 忽听远处马蹄声渐进,大队唐军随后到来。雪姑从地上一跃而起,未及上马,便见唐军中央闪出一条道路,桑虞卿坐在马车里哈哈大笑,只是笑声中气不足,半路便岔了气。 卓儿挥刀挡在雪姑前面,向桑虞卿道: “大将军答应过卓儿,不伤害我妻儿性命,缘何还是不依不饶,赶尽杀绝?” 雪姑冷笑道: “卓儿恁地天真,中了她的诡计,她找机会下手还来不及!如今便放马过来,咱们一决生死便了。” 桑虞卿捂住肚子面现痛苦之色, “蓝卓儿,不gan你事,你且闪开!吴雪姑,你这便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岂知本督定下计谋,不但你偷袭不成,连老营也没了!” 话未说完,突然在车中摇摇欲坠,估计是远道奔袭,动了胎气。 吴雪姑纵声长啸, “若不是卓儿暗中告密,如今没了窝的,也不知是谁!雪姑早知你们藕断丝连,今日方得证实。也是我这个寨子人单势孤,雪姑并未输在计谋上,凡事已经尽力,夫复何憾?” 却见桑虞卿一句话也不说,忽地将车帘撂下,躺倒在车里不住呻吟。侍从手忙脚乱上前救治。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将军还是顾命要紧,这个娃儿生不生得下来也不好说!” 雪姑有些幸灾乐祸,只是自己也被唐军四面包围,又哪里出得去? 卓儿眼见桑虞卿叫声惨厉,只在那木轮车中翻滚煎熬,不由得将一腔愤怒都化作乌有。不是为了追赶自己的话,她又怎么会大着肚子山路迢迢的一路紧随?不由得面上便现出关切之色,只是碍着雪姑,不敢上前安慰。 雪姑见了冷笑道: “桑虞卿,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反正你和卓儿也是旧情难断,如今便将卓儿典给你,你放了我这百多号兄弟如何?” “表姐!——” 卓儿瞪着眼睛,眼神中满是失望和恐惧。 雪姑看也不看他,依旧向着车中大喊道: “桑虞卿,你还活着吗,听得到雪姑的问话否?” 便见一名侍从从车内探出头来道: “大将军命吴雪姑将蓝卓儿捆着奉上,休耍什么诡计!完事打马快滚!” 车内传来桑虞卿的痛苦呻吟之声。雪姑转身从地上拾起一根粗粗的树藤,一把拽过卓儿,夺下他手里朴刀顿在地上,搂头便捆。卓儿眼含热泪,也不挣扎,任凭姐姐捆扎结实,只用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姐姐。雪姑也不和他眼神交接,将他推搡上前道: “人在这里,大将军稀罕,尽管领走!” 卓儿被她扭得头套也散了,面上满是硝烟灰尘,披头散发的,却依旧回身瞪着姐姐。那侍从再度钻出车来,命人将卓儿带到马车前面来,方挥手道: “带着你的族人快滚,从今以后苗疆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雪姑冷哼一声,将怀卿的包袱系紧了,飞身上马,带着族人呼啸而去。卓儿目送着雪姑率着一百来骑,消失在苍茫的晨曦中。那个狠心的姐姐,却始终没有回一下头…… 数月之后,强盗坪对面的山坡上。卓儿身着五彩斑斓的苗家衣裙,颈上挂满了叮当作响的银饰,连那双鞋子,头面上也是镶金嵌玉。只是痴痴呆呆地坐着,望向大唐的方向。岩葵在旁边自顾自玩着草棍,暮色将近,向着山下喊道: “小哥哥,娘亲抱着纳姆上来了!” 却见桑虞卿怀中抱着一个女婴,健步如飞走上坡顶,将那个孩儿推给卓儿道: “纳姆哭着找阿爹,卓儿总不能让本督见天抱孩子!” 卓儿抱起女儿,脸儿摩挲孩子的小脸,那孩儿也跟他甚好,咯咯笑着用小手拂着他脸颊。桑虞卿爱怜地看着父女两个, “雪姑将那些族人都安置到了深山里,自己孤身一人去了大唐,估计寻不回清儿,再也不会回到苗疆来了。你也不必惦念她们母子,雪姑那个本事,到哪里也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6章 惩酷吏 恃宠弄权 “唐宫戒备森严,姐姐去了也是自投罗网。” 卓儿眼望远方心神不定。 “如今天后已经成了圣神皇帝,国号改作大周,清儿和李孝逸成了皇上身边两个最得宠的面首,吴雪姑最好知趣些,放弃找回清儿的念头,乖乖呆在大周隐名埋名,把怀卿养大成人。再若纠缠的话,她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桑虞卿拉着卓儿,缓步走下山坡。 “皇帝难道再没有向大将军追问过卓儿的下落?” “问过,只说被雪姑拐跑了,如今还在深山里打转。卓儿如今要准备做苗王了,三月后本督扶持你登基上位,只是要公开举行盛大的苗家婚礼,将你的名字改成桑存——既做了桑大将军的男人,还有什么人敢说三道四?” “不想卓儿大老远地回来,却将表姐梦寐以求的苗王轻易到手。” ——卓儿抱着女儿,回头看看来时的路,一脸的茫然。 “本督答应过你的事情,一件也不会少。卓儿只消在我这里,将来一统苗疆的大英雄,便由你来做。” “大将军是要借机摆脱大周自立吗?” 卓儿轻笑道。 桑虞卿将卓儿轻轻抱上一匹大白象,奶娘抱着纳姆跟在后面,自己也翻身上了那白象,扶住卓儿纤腰,亲了一口道: “天后能做皇帝,我桑虞卿为什么不能自己扶一个苗王做做?如今西北突厥、吐蕃借口天后废弃李唐宗室,连年拥兵犯境,安西四镇岌岌可危,契丹人也在伺机而动。我这西南边陲如不能趁势而起,便要永远听命于朝廷,弄不好连我的卓儿也保不住……” “所以说卓儿这个苗王不过是个傀儡罢了,真正的苗疆之主才是大将军。雪姑也是不知眉眼高低,妄图向大将军挑战而已。” “卓儿有名有份,在苗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不吃亏。我桑虞卿亏待了谁,也亏待不了我女儿的亲爹。” 卓儿便闭了嘴,望着远方出神。桑虞卿伏在他耳边轻声道: “等雪姑回来,卓儿若还是放不下那段情,本督自然不会棒打鸳鸯,开心放你随她去。” 卓儿摇摇头,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大将军只管拿情义二字,便能捆住卓儿一辈子……” “早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当初放你去便没有看错。” “当此乱世,有人肯拿情义哄你,也是前世修来的造化,难道不珍惜这个,还硬要去追随那冷酷无情之人?” ——卓儿似乎喃喃自语,偎在桑虞卿身边柔情似水。 渐渐的白象走下山坡,山下苗民行路者、挑担者、叫卖者,都停下来注视着端坐在白象上的两人,桑虞卿挺直了腰杆,笑呵呵地向众人抛去钱物。 蓝家兄弟在苗民中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是多少女子心目中梦寐以求的意中人。桑虞卿明知暴露卓儿的身份,会给自己惹来无穷麻烦,女皇帝也会找上门来,但是忍不住还要将卓儿带出来显摆。 苗民都知道倮倮部的三位王子芳名远播,只是年纪幼小的时候便被掳到大唐,从未见过长大后的模样。此番见了,果然美若天仙,艳若桃李,又受了几年大唐的水土滋养,气质上更远超普通苗民。都一起走出家门,争睹骑在白象上的蓝卓儿。卓儿腰肢被桑虞卿箍得更紧,渐渐有些透不过起来,却并没有皱眉,只是淡淡笑着…… “大将军和三王子即将大婚,红包见者有份——” 从人吆喝着向人群中派送礼物,苗民发出一阵阵笑声和欢呼声。不知什么人喊道: “苗王万岁!大将军威震南疆,决胜千里!” 众人跟着一起大声呼喊,声震云天。桑虞卿摆脱大周挟制拥兵自立,又有美人在怀,果然面子十足,忍不住志得意满地哈哈大笑。卓儿的耳膜也被她震得嗡嗡作响,耳垂边的热气麻麻痒痒。 却被她打横抱着,当众吻在嘴唇上,旁边的哄笑声和喊声更加响亮。卓儿知道这个女人正在作秀,势必要显示一下自己在苗民中的威望。也不好让她难堪,只是乖乖地忍着配合她…… 却在瞬间茫茫然越过呼啸的人群望向蓝天,天边远远飞过一群孤雁,惊慌失措地从人群的头顶掠过。只是不知道姐姐和怀卿流落何方,今生能否再见上一面—— 却说孝逸这里轻松施计,救了皇嗣性命,那个乐工安全藏当庭剖腹表白和婉儿的暗中举报配合得天衣无缝。皇嗣欣喜不已,知道孝逸已能派上用场,不再是一味的只知争宠吃醋的小儿郎见识。只是审讯东宫中人的文昌右丞周兴用尽酷刑,不少宫人被打残致死。安全藏虽然侥幸捡了一条命,这辈子也算废了。 又说二哥章怀太子李贤被丘神勋追到巴州用弓弦绞死,虽是受命于皇帝,却手段狠毒,令先太子死状甚惨,孝逸若能为贤哥哥报得此仇,处决了这名酷吏,今生今世难以为报。 只是周兴和丘神勋都是出了名的毒辣之人,又是蛇鼠一窝的好朋友,一旦被他们抓住把柄,便是有皇帝做后盾也不能幸免,故而叮嘱孝逸千万小心。 孝逸便想起从博州到长安一路行来,李唐宗室们吃了丘神勋多少毒打委屈,连孝淳也死在这个酷吏手里,漱玉县主那个沾满泥浆的身子始终在眼前晃。 当年在长安大牢中,眼见多少李唐宗室被周兴拷打逼问致死,这些个仇口虽然始终记在心里,然终究没个下处——正好皇嗣提起,估计也是悲愤难抑,只是多年来没人动得了他们。 这日散朝出来,正与丘神勋走个对面,那丘神勋每见孝逸,都贼眉鼠眼的远远避开,从未与他正面招呼过。孝逸对他也是不冷不热,丘神勋便估计孝逸这人自命清高,不屑与自己这种出身的人计较。 这日孝逸却命培公过去,远远地唱了个肥诺,笑嘻嘻道: “左金吾卫丘大将军,归德将军请您近前讲话。” 丘神勋与孝逸平级,只是哪里敢怠慢皇帝跟前红得发紫的红人,忙走过去躬身一揖道: “归德大将军容光焕发,春风得意,越发出落得神仙一般的人品,有甚训教尽管讲来。” 又替他弹了一下斗篷上的灰, “听说大将军喜欢湖蓝色的绣花锦缎,下官刚自湖广回来,得了几匹上好的,连上贡还不曾,直接请回来给大将军。” 孝逸浅笑, “丘大人有心,湖州刺绣当属天下之冠,难得大人舟车劳顿,军务倥偬还惦记着孝逸……” “哪里,哪里,归德大将军可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什么东西能入得了大将军的眼睛,便是上辈子修来的造化了。遍看朝廷上下,大将军肯收过谁人的礼物?” “丘大人过奖,不过孝逸喜欢确是湖蓝色绣花锦缎,皇上也说孝逸肤色,衬着这个正好看,真想早点见到这些织物呢。” “下官今晚便亲自奉上。” ——丘神勋亦惊亦喜。 “如此今晚孝逸便在承晖殿静候,有劳,有劳。” “哪里哪里——” 掌灯时分,丘神勋亲自带了几个家院小厮,抬着两匹锦缎在承晖殿外等候。守门宫人迎着,丘神勋忙千恩万谢的进来。 却见孝逸穿着一件浅紫碎花透明曳地的长袍,露着雪白的胸脯,纤秀的手臂,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披散着,自己用手指浅浅缠着发梢,懒洋洋地半躺在在白玉兰花架下面,用九龙金杯啜着葡萄酒。 丘神勋忙上前作揖,奉上了两匹上好锦缎,又加上了两副精工细作的翡翠镶金碗筷。孝逸对那两副碗筷,眼皮抬也没抬,只道了声“丘大人有心”,便命人收在一边。 却命人高举银烛,抚着那两匹锦缎细细观赏, “果然是上好的湖锦,这几年宫中也少见。“ 孝逸摩挲着爱不释手。 命人看座,给丘神勋也倒了一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两个就着些果品、松子浅斟低酌。 “怎地今夜大将军形单影只,如何未见皇上?” 丘神勋小心翼翼问道。 “皇上在贞观殿处理政务,不到二更,一向是回不来的。” 孝逸面上有些落寞,将两条长腿搭在藤椅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亏得大将军贴心,皇帝才能身体康健的投身军国大事。” 丘神勋谄媚道。 “既做了皇上的枕边人,自然就该顾全大局,体恤皇上以天下苍生为重,自己有什么不开心,也只好忍着,没来由地使性作闹,徒惹皇上分心烦恼而已。你说呢,丘大人?” ——孝逸眼神迷迷蒙蒙,逡巡着丘神勋。 丘神勋暗道: “这贱人百般风情的看我做什么?” 却见孝逸给丘神勋满上酒杯,慌得他忙站起,将杯子举过头顶。孝逸摁他坐下,扶着他的肩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你们见了我都是诚惶诚恐,我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当年不是大人照顾,如何能千里迢迢地顺利到达长安,又如何能与皇上团聚?只怕孝逸早早丧命在沿途之上了。” 丘神勋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又红又白,额头现了汗珠,极不自然, “当年下官一路上照顾不周,让大将军吃了不少苦头,连孝淳小爷也不幸病逝,下官心中不知有多歉疚,这么多年来一直引以为憾……”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8章 一把酒壶滔天大案 请君入瓮有来由 第三日夜间,孝逸差了一名老宫监过来,放下一个翡翠盒子告辞而去。丘神勋打开了,竟是那件夹衣,叠得整整齐齐,用龙脑香熏得喷香扑鼻。丘神勋打量那盒子通身京润澄澈,没一丝儿杂质,碧油油的散发着夺目的光华。论成色做工,天下间再没有第二件,比自己那两样东西,贵重了不知多少倍,不免汗颜。 来而不往非礼也,有求于人的事,总不好欠他人请。次日便偷偷拉住培公在一边,求他邀约孝逸。培公稍作犹豫, “今晚归德大将军在欢怡殿伴驾,恐怕没有时间单独接待大人。” “总有要事,无论如何请大将军拨冗见上一面。” “大人实在要见,也只好擦黑时殿外候着,末将寻机通报,大人和孝逸哥哥说几句话早早离开才是——” “如此劳烦周校尉。” “哪里,哪里。孝逸哥哥吩咐,日后大人但有所求,只管开口便是。” “多谢多谢!” 丘神勋听孝逸和培公这么给面子,顿觉如释重负。是夜丘神勋果然抱了那个盒子恭恭敬敬等在欢怡殿门前。二更刚过,便见培公出来招招手, “皇上正在洗漱,孝逸哥哥抽空出来,坐在门首等待大人。” 丘神勋忙道了谢跟着进去,却见孝逸一身素淡睡袍,拢着长发坐在正堂内。显见刚刚洗了头发,发梢还向下滴水。两名宫女替他轻轻拂拭,果然一个娇憨慵懒的玉人。帘栊内一个男孩正在断断续续的吹萧。 孝逸看见丘神勋,笑着站起身来, “大人有甚事,尽管吩咐。” 丘神勋忙将那个盒子递过去,赔笑道: “前日下官听大将军提起两只夜光杯和那个金壶,如今送过来,也圆了大将军一片孝心。” 孝逸颇为惊讶, “那日孝逸多喝了几杯混说的,难为大人还记得。” “大将军固然是随口说说,只是下官若是不长脑袋,便是这几十年的干饭白吃了。这两件物事正该在将军这里,如今只是物归原主吧。” 打开那盒子,两个夜光杯和一个金壶都用金箔包着。丘神勋忙拆开一个杯子奉上,孝逸擎了一只在手,熄了灯仔细观看,果然荧光闪闪,煞是晶莹剔透。看着看着眼眶中竟有泪光涌动。那个吹箫的男孩也走了出来,拿过那只杯子翻看,比划道: “这便是原来琅琊王府的宝物,果然不同!” 孝逸叹了一口气,对丘神勋道: “只不知这两件一直流落何方?” “两个杯子在下官那里,一把金壶在周兴周右丞那。” “如此也谢谢周右丞——” “哪里,哪里,大将军高兴就好。” 正说话间,却见皇帝披着一件睡衣也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丘神勋,颇为惊讶, “丘卿家也在这里?” 皇帝面上冷冷的。 “下臣来寻归德大将军有事——” 丘神勋忙跪下行礼。 “连你们也来巴结他——,” 皇帝瞪了一眼孝逸,后者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小贼囚,究竟是个不安分的!” 孝逸甜腻腻坐到皇帝身边,将那个盒子递过去, “皇上冤枉人家!这些什物,原本是家父最喜欢的,因此向丘将军讨了来。” 皇帝看了一眼那个杯子,推在一边,手指戳他的额头嗔道: “你呀,刁钻古怪!砸了多少好的,偏这两样也没什么,却宝贝似的向人讨要。” 丘神勋忙道: “归德将军孝悌父母,原不在这两样东西的价值。” 却见孝逸突然跪下,眼泪汪汪求恳道: “臣要向皇上讨个人,皇上可舍得?” 皇上眼皮抬也不抬,倚在榻上道: “丘将军连这也舍出来了,朕有什么舍不得的?尽管说说看!“ 孝逸站起来,手指丘神勋,厉声道: “便是这人!窝藏叛匪重物,意图谋反,理当问斩,诛其九族!” 丘神勋吓了一跳,双腿一软,噗地跪倒在地,叩头道: “大将军何出此言?下官——下官一片好意。” 害怕至极,声音都有些颤抖。 “好意?当年丘大人在孝逸脸上烙这个字的时候怎么没说好意?我那六岁的幼弟向你讨口水喝,还遭你连番鞭笞也是好意?你要将孝逸扒光了衣衫吊起来打死也是好意?当日若没有狄大人拦着,孝逸哪里还有命再见到皇上?……” ——孝逸说得声泪俱下,回头向皇帝道: “臣只当这贼囚再不肯拿出昔日贪腐琅琊王府的东西,谁知他竟然不知死活的自己乖乖送来,这事和周兴那厮也脱不了干系,他二人不知还密下了多少赃物。臣请皇上做主,将他二人一并下狱查办!” 跪在皇帝脚下,抱着皇上小腿,失声痛哭。丘神勋听着,汗如雨下。 ——老鹰被小鹞啄了眼,这事怪得谁来? 原来孝逸前日那些花活,不过是他打马虎眼耍花活,骗自己拿出夜光杯和金壶而已,亏他还以为孝逸真的有求于人。 “皇上恕罪!——” 丘神勋也是见过世面的,在他手里,审结了多少皇室巨贾、江洋大盗。什么人到了他的手里,最终也只有生不如死的份儿。只是和皇帝的男宠对阵的,实在是第一次。如今只怕是说什么都是错,丘神勋不住叫苦…… 皇帝微微沉吟,不明白孝逸这是唱的哪出。只道这个孩子一向自命清流,从不肯在自己面前诋毁哪个朝臣,连个耳边风也从未吹过,今天这个丘神勋明显是被他用计赚了来,这般哭哭啼啼要打要杀的,到底所为何来?一时之间倒把皇帝给难住了。 便扶起孝逸,替他擦了眼泪,心疼肉疼的搂在怀里,向丘神勋喝道: “朕哪知这些原委,说了归齐,汝可知罪?” “臣该死,原本在押运路上照顾不周,导致大将军不幸毁容、孝淳公子夭折,又贪了琅琊王府的两个杯子一把金壶,如今大将军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当年有些事也是职责所在,迫不得已而为之,求大将军海量宽容,下官日后当牛做马,难报万一。” 丘神勋冷静下来,求恳并未失去分寸, “皇上听听,他如今还是避重就轻,就算孝逸是死囚,该当消受你的棍棒笞打,难道那些杯子和金壶也是自己蹦到你家中的?皇上如今派人去抄家,有多少当年琅琊王府的旧物,一看便知,若没有时,臣宁愿将人头输给他——” 伏在皇上怀里,呜呜痛哭。清儿忙走到孝逸身边,拉着他的袍袖,眼圈也红了。皇帝始终沉吟不语。孝逸泣道: “如今便羞死了吧,说出来也没人疼!” 便欲去寻死,被清儿拼死拼活抱住了,扯着皇帝袍袖,看皇帝示下。皇帝心中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孝逸突然变脸,到底是为了什么?安全藏的事情刚过,难道是旦儿向他下了什么话?只不过他有言在先,是向皇帝讨这个人,这个人情若不卖给他,只怕他日后也不肯干休。被他时时刻刻小话把儿捏着,也不好受。 又想丘神勋这人果然该死,在人家那里犯过什么事,自己心里还没数?却拿着现成的证据自己巴巴的送上门来,可不是讨打?如今也怪不得朕,喝道: “如此便将他下狱,责来俊臣细细审理,有什么贪腐恶事,一样不可错过。” 哄着孝逸道: “爱卿可亲去丘宅,看看哪些曾经是琅琊王府的,一一点算了来,可好?” “不好,皇上偏心,有意庇护——” “哦?” “还有那个周兴,臣不经意随便点一件便在他那里,焉知还有多少物件不是一并藏着?皇上有意留着他,却是为何?” “怪小油嘴,朕偏心他干什么?周兴也不曾打骂过你,如何这般恨他?” “他们都是一路的,刑狱上精着呢,留着周兴,难道要他们一起串供,日后报复为臣?” “谁敢报复你,朕第一个不答应!” “皇上——” 孝逸带着哭腔,眼泪儿一对一双,将皇帝揉搓得面团也似。清儿在边上忍不住抿嘴偷笑。 “好好好,怕了你了,将周兴依例抄家下狱,一并交由来俊臣审问。” 御林军答应着押了丘神勋下去。这厮到了这般光景,真的是一句话也没有了。孝逸望着他背影道: “不会明日又放了吧?” 皇帝拧着孝逸脸蛋, “怪小油嘴!来俊臣要问,没个问不出什么的,一把酒壶也能问成滔天大案,小凤凰就等着好消息吧。” 孝逸收了眼泪,吸着鼻子展颜笑道: “皇上还逗人家,留了多少眼泪才肯替人家做主,孝逸若不提,只怕这辈子也无人主动提起,真是薄情寡幸!” “我把你个小没良心的,再敢说一句,不把你的嫩筋抽下来!左金吾卫大将军,文昌右丞,都是曾经有功于国的朝廷重臣。你掉了两滴眼泪、撒了个娇就把他们全部拿下,传出去不被天下人笑死?朕岂不是真成了昏君了?” “就说,皇上薄幸,看着碗里的吃着锅里的……”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9章 几串咸珠泪 两颗酷吏头 皇帝便将孝逸摁在榻上,伸手去挠他痒,惹得孝逸花枝乱颤,咯咯笑着躲开。皇帝命清儿摁住他手脚,剥了他衣衫再说。清儿哪里是孝逸的对手,三两下反被他压在身下。皇帝来救清儿,却被孝逸抱住,一扬手,薄绢睡衣脱手而落,孝逸伏在皇帝胸前,囫囵道: “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好鸟,陛下早就厌烦他们,臣不过是出手替陛下打发了……” 皇帝拍着他光溜溜的背脊, “你这便叫得便宜卖乖,该打……” 皇帝拈起尖尖的下颌, “岂知朕最爱吃孝逸咸鲜的泪珠子,素日应付的多些,今日吃个够……” 一句话惹得孝逸涕泪涟涟,再也挤不出一丝儿笑容,心中暗道: “这婆娘只图自己舒服快慰,丝毫不顾及身下男人的感受,罢了罢了,既被他当粉头耍了这么多年,还要什么廉耻?” 将那个粉琢玉砌的脸儿贴近了,随她舔舐泪滴。皇帝越发爱他那咬着嘴唇的娇怯模样,在面颊上、脖颈上、嘴角边吮吸出一片片紫色的印痕,将那个囚字啃咬得血殷殷的。 …… 到了月上柳梢银色满床,孝逸仰头软软倒在百合花枕上,黑色的长发铺了整整一床,有几缕甚至松松散散地飘落到床下。皇帝则精疲力竭地伏在孝逸身上,软软的拿不成样子,自顾自地喘息不止。两人同时进入极乐境地,虽然彼此各怀心腹事,但是这床第间的鱼水交融、棋逢对手,却是连天下间最贴心的夫妇也无人能及的。 又命孝逸和清儿纠缠在一路,三人直闹到天色将白,方才渐渐睡去。 清儿暗想,孝逸哥哥说得没错,拿了三两个大臣,却把我们兄弟折腾得人仰马翻,这种女人果然是个嗜血嗜杀的千古极品。只是此番她却是为了孝逸哥哥出头,咱们二人就是拼尽了了全力,也要让皇帝尽兴才好。 皇帝一下子捕了两名三品以上重臣,又是两个民怨极深的酷吏,第二天便震动朝野。 民间议论纷纷,茶坊酒肆中不知有多少人绘声绘色讲述,那位美郎君如何的撒娇弄痴,计赚酷吏上钩。都对他赞不绝口,还说,谁言面首都不是好东西?这位孝逸小爷便是不同。 狄仁杰等大臣听了都有些似信非信,叫来光远询问。光远也说孝逸几日未曾来左军点卯,只打发培公来请假,说是身上病着,皇上跟前又有应酬。本打算出现时教训他几句,哪知却出了这档子事。 众臣弹冠相庆,都道: “必是相爷策划得当,孝逸遵命而行,果然是个好计!” 弄得狄仁杰哭笑不得,也不好到处解释,只是觉得孝逸这个孩子做事常常出人意表,歪打正着也好,处心积虑也罢,终究是替天下冤死的无数亡魂,做了一件大善事。正巧皇上宣召,一路来到贞观殿。 却见孝逸披挂整齐出来,皇帝那边恋恋不舍的,替他在腕上挂了一串红麝香珠,孝逸洋洋自得的正待出去,嘴角和脖颈上挂着两片明显的瘀痕。见了狄相,忙收起笑容,恭恭敬敬作了一揖。狄仁杰板着脸,皱起了眉头, “归德大将军一连十天不曾到左军点卯,在后宫做的好事!” 孝逸忙躬身回道: “相爷教训得是,如今正要向怀远大将军请罪。” 皇帝却道: “孝逸身体不适,朕让他修养几日。” “身体不适也敢搬弄是非乱议朝政,岂不是该打?” 狄仁杰一针见血。皇帝笑道: “相国是该教训他,这小蹄子现今越发地嚣张难管了。” “臣启陛下,如今朝野上下,都传是孝逸进谗言扳倒了丘周二人,不知可有此事?” “谗言?——” 皇帝哈哈大笑,扯过孝逸,刮着他鼻梁道: “小猴子你完了,此番相国打你,朕绝不拦着。” 孝逸转动着骨碌碌的眼珠,轻声道: “回禀相国,末将不过是告发他二人贪腐了吾家的夜光杯和九龙金壶罢了,并未进什么谗言。” “什么汝家?那是逆党的赃物,自然应该上缴国库,私存一分一毫都是意图不轨,如今国法条条,断容不得他们。只是孝逸身为朝中三品大员,说话这样糊涂,该当何罪?其二,本相告诫过你,不许参与朝中政务,更不许妄议朝臣臧否,你也一口答应,如何明知故犯?” “相国说的是,是孝逸有错在前,自愿领罚。” 乖乖跪在一边,命人拿来一只巴掌宽竹板,奉在手里举过头顶, “请相国责罚!” 倒将狄仁杰难坏了,看了一眼皇帝, “陛下如何不心疼?” 皇帝笑道: “相国不心疼,朕心疼什么?如今外间都说朕宠信枕边人,竟将朝廷重臣下狱,骂朕是昏君的大有人在,只管挑皮糙肉厚的地方打,也替朕出了这口恶气!” 摇着帕子啜了一口茶,笑吟吟的看着二人。狄仁杰便吼道: “拿将左手过来!” 孝逸依言,褪下红麝香珠,乖乖将左手奉上。狄仁杰对着他的左手,噼噼啪啪的抽了十下板子,将那一只白嫩纤长的手儿打得一片苍起,白玉般的掌心变成红萝卜一般。孝逸扭着脖子痛得直吸冷气,却不敢躲开。忽然想起幼时做错了事,遭父王打手板的事情来,看见狄仁杰怒目圆睁,也气得可以,不由得心中一热,流泪道: “相父休怒,只怕气坏了身子。您老人家管教得极对,孝逸知错了,仅此一次,以后再不敢妄议朝政,开罪朝臣。” 狄仁杰见他益发恭谨,看着自己的眼神竟像看着父亲那样,心中也是暗暗赞叹,越王府出来的孩子,毕竟和那些出身低贱的不同。便扔了竹板道: “你的身份不同,本相对你严厉,自是希望你能戒除骄奢淫逸,减少对皇上的干扰,少参与朝廷中事,对你自己也是个保护。” “孝逸明白,相国这是爱护之意。” “此番你和丘神勋也是事出有因,本相也亲眼见你兄弟在宁州驿受他的凌辱,也罢,这次便即揭过,若有下次,必然容你不得!” “多谢相国,孝逸再也不敢了——” 却见清儿眼泪汪汪的扶起孝逸,托着他的手儿,将嘴唇贴近了,丝丝吹着凉风。孝逸推开清儿,向着狄仁杰拱手道: “相国若没有什么事,孝逸这便去军中点卯。” 狄仁杰点头,走到半路,忽又叫道: “回来!” 孝逸忙回转身来,望着狄相, “以后再与人争斗较量,莫将本相和光远牵连在内!” ——原来孝逸谎称和狄仁杰、狄光远闹翻,才赚得丘神勋和周兴信任,这事传得洛阳城遍人皆知,狄仁杰听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孝逸吐了一下舌头,远远地做了个鬼脸,缩着脖子退了出去。皇帝见他二人这一顿板子,反倒亲近不少,便笑道: “朕如今嫉妒的便是相国,怎么你打他,就像老子打儿子,打得他服服帖帖。朕打他几下,就惹得他一竿子窜到扬州去,还要好话说尽请他回来。” “下官管教他,自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没甚偏袒,也没甚私心。” 皇帝“哼”了一声道: “相国的意思,是说朕立身不正,不配教导他?” 狄仁杰笑道: “老臣可没这么说。其实陛下疼爱的时候放纵娇惯,责打的时候自然差了一层。” “这倒也是。不过丘神勋这事,原是朕欠他的,早该替他出了这口气,——其实相国早年间也曾上奏过,说丘神勋和张光辅贪了两处王府不少财物,朕也一直留意,今番却被孝逸捉个正着……” “陛下哪里是没有证据,明明要是用这些人效命,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臣磨破了嘴皮也是白搭。” “国家草创,当时用人之际,也顾不得那么多。如今天下初定,朝野都要寻个安宁祥和,这两个却总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朕也只好晾着他们些,谁知他们竟然不知进退,依旧叫嚣着收拾这个,除了那个。多少人舍命上本参他们,也叫朕实在为难,废黜不用,怕人说是‘狡兔死走狗烹’,留在朝堂上,这两个又遭群臣唾弃憎恨,给新朝抹黑添堵,刚巧孝逸也闹腾着要收拾他……” ——皇帝果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下官听闻,不少以前在他们手里结过案子的皇族、重臣都在四处打听,不知皇上最终要以何种罪名,平息天下人的愤怒。难不成就以那两个杯盏的名儿入罪?” 说到正事,狄仁杰忧心忡忡。 “相国以为呢?” “皇上只消打开这两日的铜匦,便知二人在外面的名声如何,打着皇上的旗号杀过多少人。如今公卿们都说,此二人一倒,大家都可以见见面说说话,不必路上碰见了,吓得连招呼都不敢打。” “朕这里也有奏折,都是要砍掉他二人头颅的。天下皆欲杀之,我意独怜才啊,这二人毕竟都是有功于国的股肱重臣,几十年来追随朕,从太后到皇帝也排除了不少艰难险阻。当年审理虺贞叛乱的时候,一连三月没人接手,好不容易派下去了,又说书信不能入罪。哼哼,不是周兴,怕都要朕亲自披挂上阵了——” 皇帝长叹一声。 “皇帝是要留他们的一条命在?”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0章 难忘有情人 携子返洛阳 “丘神勋这条命是朕答应过孝逸的,赖不得,朕如今看了孝逸脸上那个青虚虚的刺青也是揪心,周兴——就留他不死吧。” “如此便流配岭南,走得越远越好。也让天下无数枉死在他手里的后人,心里感念陛下的恩德。” “难得相国体恤朕意,在朝堂上一片诛戮的喊杀声中,只盼相国能够站出来力排众议,劝慰同僚,安抚百姓。” 皇帝也知二人名声极臭,放了周兴,只杀一个丘神勋,只怕要遭群臣非议。 “臣尽力而为,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 孝逸一路到了左军,却见张轸、耆宿等人都绷着个脸,对他待理不理,培公则是远远躲开,不与他讲一句话。心中不解,偷偷将三人唤到一边,盯着看了半日道: “都怎么了,不过是几日未见,难道是孝逸怠慢了不成?” 三人不语。 “周培公,你跟他们凑什么热闹?端的如何,当面讲出来,闷在心里不是要闷死了,本将军最受不得这个!” 培公垂头,孝逸走到三人面前,弯下腰来端详道: “我便不信,竟是哪里惹恼了你们?” 吹气如兰,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在三人面上转来转去,忽见耆宿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跳起来壤道: “大将军不要这样看,男人也受不了!” 张轸亦大笑道: “也别折磨他了,天下人都弹冠相庆的事,这样忍着,太不人道。” 培公无奈的向孝逸一摊双手, “说了要给大将军一个惊喜,培公也不好扰了他们兴致。” 原来御林军中早已开了锅,都说归德大将军做了一件顺天应人的天大好事,等他来时一定要吓他一下,便商量好了都板起脸。那兄弟几个一声吆喝,扯起孝逸手脚,“一二三”喊着号子抛向天空,连抛了十几下,旁边将官军士都鼓掌叫好。却听众人突然没了动静,孝逸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见光远背着手站在远处。 忙上前拱手道: “怀远大将军有礼,孝逸正要到帅堂去——” 光远面上布满严霜, “十日未见,归德将军病都大好了?” “都好了。” “随我来!” “遵命!” 进入帅帐,光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响。孝逸估计光远也听了坊间说两个人闹掰的信口胡诌,忙倒了一杯茶,笑道: “狄兄请茶,孝逸口无遮拦,有开罪之处请狄兄见谅。” “少来这套,不是说本将军处处牵制打压,归德将军早就愤愤不平了?还什么——什么暧昧,亏你说得出口!” 光远气哼哼一把推开茶盏。 “哪里,光远兄处处照拂撑腰,孝逸感激还来不及,那些话不过是骗丘神勋那厮上套的鬼话罢了,光远兄切勿放在心上。” 光远心中想笑,却强自忍住,问道: “孝逸可见到父亲大人了?” “见过。” “父亲如何说?” 孝逸将肿得红萝卜一般的左手伸出来,擎到光远面前,抿着嘴笑道: “后宫干政,挨了十下手板,一顿臭骂……” 光远也笑弯了腰, “父亲只说要当面好好夸奖你,如何竟变成了打手板?——嗯,多半是要在皇帝面前撇清你。” 孝逸早知他是故意吓唬自己,遂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佯怒道: “敢情都这么没鼻子带脸的,孝逸竟是冲撞了哪个?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你没做错,好兄弟,如今外面不知道怎么把你夸上了天。” 光远真情流露,拍着孝逸肩膀道: “只是日后有什么事,切莫自己扛,这两个穷凶极恶心狠手辣,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兄弟们都替你后怕!” “无妨,说出来不怕光远兄笑话,管他如何刁钻,我只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即可。” “真有你的,日后诸事小心,——” 三月后,丘神勋被押到洛阳街头腰斩弃市,全家籍没为奴。周兴被判流放岭南,却在半路上被无名氏扑杀。二人都以“谋乱”入罪,这个来俊臣果然是个酷吏,手段狠辣绝不在丘、周二人之下。一把酒壶、两个杯子都能审出谋逆大案来,用了“请君入瓮”四字真言,只吓得周兴有一说十,一通胡乱牵扯,有的没的全招了。这个酷吏深知诸般酷刑苦楚,连板子也没打,就认了“谋乱之罪”,只求留得一条性命。 丘神勋入狱后始终不发一言,最终却仍然扛不过来俊臣的酷刑折磨,也是他恶事做尽,自食其果。朝臣对这二人入狱弹冠相庆,除了几个死党,鲜有人上本为他们辩护求情。 孝逸倚在太白楼上静静地向下面望去,丘神勋的囚车缓缓通过长街。百姓跟随怒骂,将臭屎污水泼向囚车。 “孝淳若在天有灵,一定很开心——” 孝逸淡淡道。 “哥哥可去丘府和周府选两件可心的?” 培公轻笑。 “自然要去,还要捡些贵重的、和吾家没关的,不然怎么和我这面首的身份相配?没的让人说是奉了什么人的密令处决了他们……” “皇嗣如今忒看重哥哥,还叮嘱哥哥万事小心,近来尤其不要再参与什么,免被皇上猜忌。” “其实这事皇上不过是卖了个顺水人情给孝逸,尤其是丘神勋绞杀了章怀太子,朝中非议太大,是皇上要他死,他若不死,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只是丘神勋这厮一身,如何抵得下千万条性命?” 忽而侧着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培公, “听说周兴未到岭南,半路上就被人割去头颅,果然有胆大的强徒。” “哥哥此番却错了,那不是强徒,那是背负血海深仇、含冤而死之人的遗孤遗属,此时不夺他性命,难道还让他平安去了岭南?” “培公对世间事一向低调,怎么每每说起这件事来,都是热血沸腾?难道家中也有人死在他们的手里?” “世间事难逃一个公道,不管过了多少时日,该还的总是要还……” 培公自言自语,对孝逸的问话却避而不谈。 “听说拜火门在江南势力颇大,又敢作敢当,他们暗中下的手也未可知?” 孝逸轻声道。 “哥哥识得这些人?” 见培公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孝逸也只有识趣的闭上嘴巴,两个一起望向蓝天。 “要是有一天,也能用这种方式告慰祖父、父王的亡魂就好了,欠命的还命,欠情的还情,欠了江山社稷的,就还给我锦绣的大唐江山……” ——孝逸在心头暗暗祈祷。 却见那太白楼上云彩飞扬,清风习习,鸟儿在梧桐枝杈间飞来荡去,好一个朗朗乾坤。 忽然,一个身材颀长的窈窕妇人,抱着一个婴孩儿从楼下走过。这人穿着汉服,身形却比普通汉家男子还高。她冷漠地穿过吵叫喧闹的人群,逆着囚车的方向直穿过去。 这妇人后背上背了一把鬼头弯刀,怕引人注意,用布包着,刀尖却不小心露在外面。硕大的环佩叮当作响。 培公眼尖,叫道: “哥哥快看,楼下抱着娃儿的那个妇人好不威武,我打赌她不是汉家女子,竟像是一个人——” 孝逸也看清了那个背影,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吴雪姑——?” 当日洛阳渡头,雪姑的勇猛彪悍,对左羽林卫来说,简直就像噩梦。仅对付她一个女子,就付出了几十条人命。周培公在她身边拼死缠斗,端的对这个苗女心胆俱裂,对那把环佩叮当作响的鬼头大刀也是记忆犹新。因此一见她背影,立刻就想到了这个名字。两个不顾一切追到了楼下,那名女子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囚车过后,一地的果皮污物。 “必定是她,断错不了的……” “她怎么回来了,那个娃儿是谁的?” “必是冲着清儿来的,也许根本就没走。”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得逞,如今的洛阳城,也是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非也,非也,让我好好想想……” 孝逸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培公,见他正一脸茫然望向自己。 半晌方喃喃自语道: “大好的机会——大好的机会——” 孝逸回到宫内,清儿正在那里画一幅群芳争**,百花盛开争吐艳蕊,笔法上也渐渐纯熟。看见孝逸回来,兴高采烈的迎上来,吩咐宫人为他净面、洗手,巴巴的给他涂上唇脂、面脂。孝逸来了兴致,在他那张画上补了一朵怒放的芙蓉,又提了一首诗,清儿美滋滋将这张画裱了,挂在书房的正中央。孝逸爱怜地看他做这做那,又摆上了双陆,两个啜着清茶边下边聊。 “听说卓儿被雪姑典给了苗疆的桑虞卿,如今改名换姓,即将被立做苗王,皇上屡次下旨讨要,桑虞卿只是不理。” “卓儿命苦,他和雪姑在苗疆既要面对大周的十万大军,还要收复四分五裂的苗山,既被那桑大将军盯上了,哪儿还有全身而退的道理?姐姐和他分开,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清儿固知姐姐不是绝情的人。” “你们两个,雪姑似乎对清儿更好一些?” “姐姐是知道卓儿在哪里都能保护好自己,所以才疼爱清儿多一些。” “哼哼,你们两个必是早有首尾,在苗疆的时候便夹杂不清。卓儿是个傻小子,跟着你们混跑。”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1章 一箭双雕 鸩杀其母终成谶 清儿笑眯眯的看着他: “哥哥吃醋了?” “你只说还有哪个,以前跟你有过?不拘男人女人。” “哥哥好没道理,以前是以前,清儿年轻不懂事,现而今唯有皇上和孝逸哥哥两个。” “不说?” 孝逸站起来,“哗啦”一声推了棋盘,将清儿柔软的身子压在桌子边上, “不说便有你的好受——” 清儿干脆嬉笑着闭了眼睛,孝逸趴在他耳边轻声道: “早说孝逸不是第一个,当天也只是给你面子,不愿揭破。” 清儿只是柔柔的回过手臂,勾着孝逸颈子, “我只好奇,那人是谁?能让清弟如此心仪?” 清儿摇头不语,孝逸只好放了他,抱起来放在华帐内,抚着背脊道: “你不说我早晚也会知道,当年宫廷里的男人也就那么几个。难不成是薛怀义?不会,他恨你们兄弟两个还来不及,怎会是他?难道是武家的男人?武三思、武攸宁还是武承嗣,他们三个似乎攸宁更帅些,——不对,还有当年的皇帝,现在的庐陵王李显,听说他倒是最爱清儿这样的花样美男……” 清儿似乎睡着了一般,脸朝里不回他话,只是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个月以后,孝逸随皇帝去了骊山游猎,清儿偶感风寒,留在宫中养病。一连半月没甚消息,忽一日,圣驾突然回銮。倒弄得接驾的宫人们手忙脚乱,回到欢怡殿,唯独不见了清儿。皇帝便问道: “这小蹄子躲到哪里偷食去了?” “小爷一早去了露华殿,说是寻一本古籍。去了半日也早该回来,奴婢速去通知小爷。” 那宫人似乎就想快闪,皇帝看了疑道: “你且打住,上书房什么现成的典籍没有,露华殿那么大,架梯子找本不相干的破书,他要考科举不成?” 孝逸笑道: “恭喜恭喜,皇上身边不是要出一位状元男宠?” “他真是去看书就好了,走之前就觉得这小蹄子神神秘秘的,吹吹风就下不了床,懒洋洋的赖着不动窝——” 两个说着一路来到露华殿,却见大门虚掩,皇帝和孝逸静悄悄的进来,门外并排摆着三双鞋。两双男人的锦缎云头鞋,一双女鞋。孝逸眼尖,知道那双绣了芙蓉的蓝锻鞋子正是清儿的。殿内传出嬉笑声,皇帝听了面色大变,立在那里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原来里面传出来的竟是皇帝生母——荣国夫人的笑声。 “清儿越发的出挑了,早前刚来的时候,和卓儿两个都是懵懵懂懂的傻小子,如今可是风情万种,柔情缱倦,爱死个人……” 老太太似乎亲了一口清儿。 另一个好听的男音道: “只是后边却大不如前,清弟如今是颠倒众生,也该悠着点,这么宝贝的身子给那贱人随便占了便宜去。” “那人千方百计要得到他,也别怪清儿,你又不在身边,卓儿也去了。他一个又聋又哑的孩子,早晚不是人家碗里的肉。” ——荣国夫人明显在骂孝逸。 那男子腻声笑道: “清弟不爱听了?这是要去哪里?” ——估计清儿披衣起身。 “去净手?——等等,敏之哥哥陪你去,莫要摔倒了才好。” “不要?——哈哈,还害羞了不成?” 里面噗噗通通的一阵嬉闹声,殿门被踢开,那个自称“敏之”的人,抱着清儿摇摇晃晃的出来。光着身子,清儿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睡衣。皇帝和孝逸避之不及,只好直挺挺立在院子中央,看着这对活宝。 清儿乍一见皇帝,只唬得双眼发直,忙从敏之怀里挣扎着下来,伏地求饶。贺兰敏之乃是皇帝的亲外甥,当年号称“洛阳第一美男”,风流潇洒却素喜拈花惹草,早年间因为淫了太子李弘没过门的媳妇,被皇帝名义上赐死雷州,实则被幽居禁闭在那里,终生不许回返洛阳。外界都以为敏之已死,谁知他尚在人间。此番却是偷偷跑回来的。 “将这个贱人拖将出去乱棒打死!” 皇帝勃然大怒,把一腔怒火都发到了清儿头上。 却见敏之护在清儿前面, “皇上要杀便杀敏之吧,不关清儿什么事,他是被逼来的。” “谁让你回来的?” 皇帝厉声问道。 “外祖母有病,皇帝一年来始终避而不见,自然要我这个好外孙不远万里的回来照顾。” “你——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好外孙?这个世间上还有勾引外祖母**的好外孙吗?” 皇帝竟有些不好意思出口。 “敏之这算什么?皇上把自己的侄孙都光明正大的带出来显摆,大庭广众之下,万国使节叩拜,丢人都丢到爪哇国去了,敏之无论如何也是偷偷摸摸的。” 这个小子说话真是口无遮拦。 “混账,嚣张——来人,一起处死,省得他出去丢人现眼。” 便有御林军上来,欲待抓住光溜溜的贺兰敏之,却被他哧溜一下,跑到殿内,大叫: “老太太救命!姨妈要杀了孩儿灭口。” 皇帝慌忙挥手阻止,御林军停下脚步,停在殿外,等待皇帝示下。 里面长叹一声, “你们啊,非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才罢休?” 竟是一片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皇帝向孝逸道: “你在这里处决了这两个贱人,朕不想再见到他们!” 看了一眼内殿,眼神复杂而无奈,转身自去。 “传皇上谕旨,捉住贺兰敏之那个小子!” 孝逸抬起一脚,踢开露华殿正门,率先第一个冲了进去。却见贺兰敏之龟缩在荣国夫人身后,抱着老太太胳膊,连声大叫: “杀人啦,杀人啦!” 孝逸从御林军手中接过一条马鞭,掂在手里笑道: “贺兰敏之,我只道自己是个**后宫、臭名昭著没脸面的,原来天下间还有比我更加不知廉耻的人物,佩服佩服!‘洛阳第一美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是你自己过来,还是别人把你拽过来?” 荣国夫人一边挽起头发,一边斥道: “虺孝逸,休得嚣张,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在老妇面前张牙舞爪?” “皇上谕旨,臣不得不尊!” “你且等着,待老妇前去和皇帝理论,你们再行刑不迟。” “好,臣这便等着,老夫人慢走——” 孝逸用那条马鞭,一把勾住贺兰敏之的脖子,双臂用力,敏之便像一个棉絮包一样,被孝逸裹挟着摁在地上。荣国夫人也是无法,站起来道: “没有皇上的再次谕旨,不许你们动他。否则老妇回来和你们拼命。” “好说,太夫人便去,也不急在一时。” 孝逸冷笑。 却见敏之从褡裢中拿出一包药粉,从地上斜斜地扔给荣国夫人, “皇上若是黑面,外祖母就给她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荣国夫人无奈接了,忙三火四的奔了出去。孝逸命人捆上了贺兰敏之,堵上他嘴巴,走到外间,向着清儿道: “那个人竟然是他!原来清弟爱的是洛阳第一美男。” 清儿眼泪汪汪, “刚刚进宫时,清儿只有十二岁,和卓儿两个孤苦伶仃,什么也不懂,被老太太威逼上了床,又被敏之诱拐。自从结识了哥哥,便再没有什么人了,只求哥哥明鉴。” “这话何不早说?” “本以为敏之再不会回来,荣国夫人因了哥哥的关系,也被皇上疏远,绝少踏入宫廷,清儿只说这个噩梦完了,也不必向哥哥告知,徒惹哥哥烦恼。哪知一个月前,敏之突然回来,威胁着要将此事向皇上告发,清儿只好就范……” 这般解释下来,孝逸并不领情,嘿嘿笑道: “清弟这番说辞,只好用来骗鬼,如今和敏之一道做了鬼夫妻,阴间路上也有人相依相伴。” 清儿跪爬几步,抱了孝逸大腿泣道: “哥哥恁般凉薄!便和他们有深仇大恨,看在往日情分上,也该出手救救清儿。如何眼看着清儿被皇上处死?” “你自己作孽,怪得谁来?明知道这些人碰不得,偏偏鬼迷心窍,和他们走在一路!此番若留下清儿性命,皇上下次见了,也是徒增烦恼而已——” 孝逸摔脱了清儿,坐在一边赌气。转眼日落西山,也不见荣国夫人回返。正焦急间,培公匆忙走来,伏在耳边轻声道: “荣国夫人服毒自尽了……” “怎么回事?” “老太太本待拿出那包药粉威胁皇上,不放了敏之便服毒自杀,皇上也知母亲只是虚张声势,并未放在心上。两个拌了几句嘴,皇上躲进了里间生闷气。谁知老夫人急怒攻心,竟然真的仰脖喝下了毒药,所有人手忙脚乱的救了一个多时辰,竟没有救回来。如今皇上在那里伤心落泪,也没心思顾及这边……” “如此正好!” 孝逸挥手命御林军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但见那些士兵拎着马鞭走进去,不多时敏之的尸体便被抬了出来。用白单裹着,手脸淤青。 孝逸举起白绫向着清儿恶狠狠道: “冤家,这便去吧,陪着你那洛阳第一美男魂归天国。”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2章 通盘棋子谁能幸免 清儿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上泪落涟涟。 培公道: “不如哥哥向皇上求个情,蓝公子遭他们胁迫,总要有人替他说句公道话。” “这是他自己的风流债,如何连累我去磕头作揖?” 清儿将脸儿贴在孝逸膝头,流着眼泪道: “但得哥哥出手相助,愿一生一世当牛做马,报答哥哥。” 自己比划得也累了,又惊又怕,身子渐渐滑下孝逸膝头,瘫在地上不住颤抖。孝逸见了也是心疼,脱下自己身上的袍子,裹在清儿身上,将他抱到露华殿的榻上,吩咐培公看护着,自去向皇帝求情。 哪知皇帝正在气头上,听说敏之已死,敕命将清儿一并埋了。被孝逸好说歹说,磕了无数个头,才勉强同意将清儿逐出宫门,禁锢在城郊报国寺内,令他带发修行。 清儿无奈,默默辞了孝逸,登车来到报国寺。那寺内僧众听说他是被贬斥出来的,哪里给他好脸色?不但衣食不继,还要敲敲打打,连冤带损。可怜清儿弱不禁风,哪里受得了这些?一个人说不出也听不着,只是憋在心里,第二天便即病倒,一连数日缠绵病榻,寺中竟无人端汤送药,任其自生自灭。虽然一心盼着孝逸哥哥来看他,只是孝逸杳如黄鹤,再无踪影。便知自己已然被皇帝和孝逸抛弃。心下绝望,头脑却突然灵光起来,默默回想往事,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孝逸曾经反复追问他,与何人有旧?这话问得突兀,当时没觉得什么,如今想起来,孝逸似有所指。 ——孝逸是个欢场老手,早就看出清儿并非无知少年,却从未当面追问过。难道此番追问,竟是事先知道敏之要回来?没两天敏之便即出现,荣国夫人挨不过敏之胡搅蛮缠,带着敏之混进皇宫来会自己。偏偏皇帝和孝逸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去了骊山,以往孝逸都是软磨硬泡的带着自己,此番却没多说一个字。难道竟是故意留下自己,却又在关键时刻有意让皇帝捉奸在床? 也是清儿太了解孝逸的缘故,知道他自从扬州回来,便处心积虑的要报复荣国夫人;如今荣国夫人死了,贺兰敏之也跟着陪葬,难不成自己也是一枚棋子而已?想到这里,病就被吓好了大半。只是觉得孝逸哥哥纵然狠毒,也不至于将自己和那两个放在一起陪葬,毕竟一年来恩爱非常,自己也是真心实意帮他,难道他竟真的忍心下手? 思来想去,只是柔肠百转,空有一副聪明伶俐的心肠,身板却不济,如同一朵鲜花,无人呵护浇灌,渐渐地枯萎凋零—— 却说那吴雪姑独自住在洛阳羁旅,抱着娃儿千方百计打听清儿下落,只是御林军军纪严明,里里外外防得铁桶一般,哪里靠得上前,不免郁郁。那晚正在房中哺乳,忽听噗地一声,一柄飞刀直飞入房梁,上面挑着一封书信。雪姑跳起,四下里追踪,却哪里有甚动静,拔下那柄飞刀,上面歪歪斜斜七个大字: “有情人在报国寺!” 字迹潦草,明显是不想让人看出笔迹。不由得心生疑窦,自己在洛阳人生地不熟,留字之人怎知自己在寻找清儿?也不知是敌是友,若是个圈套,只怕有去无回。只是好不容易有了清儿的消息,如何肯错过?第二天便背着怀卿,夜探报国寺。 雪姑寻遍了寺中斋院,也不见清儿踪影。只是不甘心,第二天扮作香客留宿在寺中,捐了几两香油钱,住下来流连不去。忽见柴房旁边的偏厦内摇摇晃晃走出一人,身材纤瘦,鬓发散乱,走出几步路便即摔倒,也无人扶他,只是坐在那里喘息。被柴房的下人们呵斥,那人也是无声无息。 雪姑见了,泪珠儿夺眶而出,地上的人儿可不正是怀卿的阿爹?——那苦命的清弟。 自己强自忍着,便见清儿扶着墙角缓缓站起,好容易挪到水缸边上,舀起一瓢冷水,喝上两口。清儿穿了一件破旧的僧服,斜倚在墙根上,抬头望向清冷的天际,面上不喜不悲,乱蓬蓬的长发随风飞舞。那些僧众、下人在他面前来来往往,却无人问他一句。 雪姑暗暗垂泪心酸, “只道他在皇宫大内,享尽人间富贵荣宠,哪知却流落在寺庙受尽欺凌。亏得再次回来,不然不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李孝逸这个贱人,如何答应照顾清儿一生一世却不作数,果然是个口是心非的小人,见了必要剁上他十七八块。”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间,雪姑偷偷潜入那间偏厦,见清儿独自一人,拥着一团破棉絮睡在炕上,地上堆满杂物,原来这竟然是一间储物间。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雪姑挥手将火苗打灭,纵身跳到了清儿的身边。只是怕吓着清儿,用手轻抚清儿脸颊。饶是如此,清儿猛一回头,被一个高大的身形罩住,也被吓得三魂出了七魄。 却被雪姑拥在怀中,也挣扎不得,渐渐觉得腾云驾雾一般,身子轻飘飘飞出寺院。乘上山门外的一匹骏马,和着那人远走高飞。天光渐亮,洛阳城城门大开,雪姑雇了一辆马车,在路上将赶车的推下车辕,拉着清儿一路向南疾驰而去。 清儿看那背影,便知是姐姐到来。不由得仰天长叹,方知天无绝人之路,只是这样一来,和皇上、孝逸哥哥便永远分离,心头涌上了无限的遗憾和酸楚。 一连三日,雪姑扬鞭打马一路狂奔,眼看离开洛阳越来越远,方渐渐缓了下来。清儿和姐姐重逢,乍惊乍喜,扑倒在她怀中,喜极而泣。再见那肥嘟嘟的孩儿,也是如梦如幻,喜不自胜,抱着不肯放手。 三个人相拥而泣。 ——这个场景雪姑不知盼了多少时日,如今都到眼前,倒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清儿染了一场大病,不住咳着还发着高热,雪姑只好停下车程,拉着清儿四处求医问药。回来又要煎给清儿喝,还要哺乳怀卿,只是忙得不亦乐乎。说起飞刀留书一事,清儿全不知情。两人猜测了半晌,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却说洛阳这边,第二日便有人发现清儿不见踪影,立刻报将上去。皇上忙于母亲出殡的事情,哪有心情理会这些?当年徐敬业《讨武曌檄》上便有一句“鸩杀其母”,皇帝听了只是付之一笑。如今一语成谶,母亲真的在自己面前服毒自杀!虽说是与己无关,可是坊间竟有传言说,皇帝果然心狠手辣,只为争一个小面首,对自己的娘亲也下了死手,这让皇帝听了,益发急怒攻心。 又听清儿不见踪影,只是着令孝逸速速追回。孝逸回报说清儿被雪姑拐走,如今正在返回苗疆的路上。已经有人在信阳见过一个高高大大的妇人,扶着一个纤瘦柔美的男子瞧病,妇人背后还背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孩。 孝逸回了皇帝,点齐一千人马直扑信阳。皇帝命培公和耆宿、张轸随侍在侧,又命武攸宜从右羽林卫抽掉了两名熟悉江南地理的将领——武安和魏冉同行,一则出谋划策,二则也是监视牵制之意。 孝逸第一次领人马走出洛阳,心中激动不已。虽则有那两双眼睛盯着,也是不以为意。一路上明察暗访,追踪雪姑和清儿踪迹,却总是慢了半拍,常常是两人前脚走,后脚御林军大队人马即至,凭空搜索了一段才罢手。因此这两个人眼瞅着越追越远,不觉已然到了长江边上。 那武安自恃宗室,忍不住私下里牢骚, “归德将军哪里是出来抓人,分明是兴之所至游山玩水来了。看见名山便要登临,看见溪水便要泛舟做赋,那两个不过是普通车马,却被他们跑了一千多里也不见踪影。难道要送人家回返苗疆不成?” 这话不免传到了孝逸耳朵里,白白惹他不快,因此下定决心要将雪姑和清儿在扬子江上擒获。 却说雪姑和清儿一路晓行夜宿,专挑人迹罕至的小路前行。只是苦了清儿,娇弱的身子,本就生着病,一路上风餐露宿,早已憔悴不堪。又听说孝逸一路追来,心头便活泛了,抱着怀卿只是心不在焉。 雪姑费尽周折,好不容易见了清弟,不管林间乡野,难免要寻欢亲热一番,清儿初时还是一味的应付,到了后来借口身上腰酸腿软,竟然不肯再陪着雪姑嬉闹。时间长了,雪姑也看出端倪,心中暗道, “清弟已经沉溺于女皇和李孝逸的怀抱,对外人早已不甚上心,自己一腔热血的对他,反惹他嫌憎。” 暗叹世间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只怪自己当初不能同时带着他兄弟两个一起出逃,如今清儿反倒习惯了皇宫中的繁华盛景,习惯了那里的奢华和温存,对于在荒野中疲于奔命,显得极为勉强。唯对那个孩儿还算上心,不管多么精疲力竭,始终还抱着。 不免想起了一往情深的卓儿,硬生生从他的怀中夺走了怀卿,甚而至于怀疑他和桑虞卿藕断丝连,对他冷淡、猜忌,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人公然调情,卓儿那心碎的模样至今历历在目。一奶同胞的亲兄弟,竟然因为自己,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明明是两个都想要,如今只怕是一个都没了。想到被自己强行推到桑虞卿怀中的蓝卓儿,雪姑连回苗疆的勇气都没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3章 潜踪蹑迹 恋战苗山 雪姑的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不免对清儿也变了脸色,只是这个时候也不能抛下他一个人离开,何去何从一时也难以抉择。清儿被雪姑冷言冷语,唯有抱着怀卿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两个各怀心腹事,在长江边的渔家住下。 夜半,怀卿啼哭要奶,清儿发现雪姑没了踪影。只好自己向农家讨了一点米汤喂给怀卿。暗想姐姐不是将自己和孩子抛在了这个荒村野店,独自一个人去了?只是他自己既没有体力,也不认得出去的路径,抱着孩子困在小渔村中,只靠了农夫接济度日。 那农夫见他身边有些银两,倒也好饭好菜的供养着…… 第三日,雪姑忽然回转,眼睛里布满血丝,自说去寻过江的船只。清儿从绝望中回过神来,含着眼泪帮雪姑准备过江的衣物食品。雪姑笑道: “明日过了长江,离着苗山就不远了,清弟可是再也见不到你的皇上了。” 清儿抱着怀卿若有所思。 “这两天姐姐一直在想,清弟已经习惯了中原的生活,又何必强求你回到苗疆去?姐姐在那里没有立锥之地,所有部族都钻了山沟,清弟这个身子,也受不得风霜暑热。” 清儿依旧不语。 “李孝逸千里迢迢追到了长江边上,显见是受命于皇帝,估计清弟回去了,也会重拾就好,恩爱如初。” 至此雪姑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清儿终于艰难地举起双手,比划道: “姐姐莫要抛下清儿吧!皇宫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清儿不是他们的对手,宁可跟着姐姐辗转苗山,终老荒郊野岭,绝不再做他们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的棋子!” “难道此番被逐出皇宫,乃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竟不是清弟背主偷食,惹怒皇帝那么简单?”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孝逸哥哥一早猜测到清儿与荣国夫人有旧。为了彻底扳倒荣国夫人,不让皇帝有反悔的机会,便冒充清儿之名,暗中写信勾引贺兰敏之回来,再瞅准时机被皇上抓个正着,一箭双雕一块打倒了祖孙两个。皇帝忌恨敏之,必然在盛怒之下和母亲翻脸,老太太人前抬不起头来,唯有羞愤自杀。而清儿不过是他整个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已。或许还是一箭三雕,他原本就想将清儿也趁机逐出皇宫。” “此人机心深重,清儿温顺乖巧,哪里碍得着他了?” “也许,是我自己枉自多情,人家根本只拿我当个棋子而已。不然,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为何从我这里找出口?贺兰敏之还活着的秘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难为他竟连这个都打探出来!” “既是要刻意赶走清弟,尽管任凭你自生自灭便是,为何又要穷追不舍?又为何一路追踪而来,却始终不和我们正面接触?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清儿在报国寺的消息,十有八九也是他透露给姐姐的!孝逸哥哥做事,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 说到伤心处,清儿不免垂泪, “即便他有千万条理由,清儿也再不愿回去和他朝夕相处,他既当我是好利用的棋子,我又何必当他是亲人?” “好,姐姐便和清弟同生共死,重返苗疆做一番大事出来,雪姑这一生,刀山火海,必不会亏待你们父子。” “我们一起寻回卓儿,重新开始我们甜甜蜜蜜的好日子。” 清儿很开心,白净的脸上充满了向往,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兴奋。雪姑这两日在外面也煎熬得可以,见清弟终于有了明确的态度,不由得喜上眉梢,抱着父子两个亲个没完没了。这一路上被他不冷不热的煎熬着,连投江自杀的心思都有了。清儿笑道: “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姐姐何必拘在这一时?” “和清弟在一起,正要珍惜每一个时辰。方不辜负了良辰美景……” “轻声!怀卿睡着呢。” “这一个不算什么,咱们还会有一大堆小清清,小小清清。” “我只担心怀卿是卓儿的,难道他没向姐姐讨要?” “是你的,是你的,我是孩子的娘,我说他是谁的就是谁的。” “其实是谁的也没什么分别,我们兄弟又何必分得这样清?” 雪姑暗想,卓儿为了这个跟自己都掰了脸,哪里就没关系了?只是清儿满心欢喜这个孩儿,命根子似的抱着不放手,自然暂时不好说什么。 次日二人拔锚起航。小船顺江而下,清晨的强光照得二人眯着双眼,雪姑摇着橹,清儿抱着怀卿坐在船头。怀卿吃饱了奶,在清儿怀中咯咯笑个不停。雪姑看着父子两个无忧无虑,不由得心花怒放,扯开了嗓子高声唱道: “哎,那个三月三哎,木棉花开日罗咧,就是那个黎赛山恋罗,对歌时罗咧,笑在心里笑在心里;哎罗,等到来年花开时罗,黎赛山前会情郎。莫见山高,莫见山高想分离,哎给罗……” 江上鸥鸟停飞,白云流连,似乎都被这三人的欢乐所感染。忽见远方一艘大船迎面驶来,船头站满了甲士,手执兵刃高声喝道: “停船!苗疆吴雪姑束手就擒!” 为首一人长身玉立,披着蓝色斗篷,金色铠甲,威风凛凛站在船头,正是李孝逸。 雪姑冷笑, “李孝逸,你终于现身了!” 孝逸在船头一拱手, “大祭司好兴致,这歌儿唱得虽然动听,如何却有‘莫见山高想分离’这样的不祥之语?” “没有了你这贱人,我和清弟自然不必分开。你既设计赶走了清弟,还巴巴的跟来做什么?” “哪有什么阴谋计策,清弟不要瞎想!快快随着哥哥回转洛阳,哥哥自会向皇上求情。咱们三个从前在一起何等的逍遥快乐,清弟何忍一并抛却?” 孝逸面上笑嘻嘻的,向着清儿甜言蜜语。清儿扭过头看也不看孝逸。却见那大船上“倏”地伸出数把挠钩,将雪姑和清儿的小船死死钳住,小船失了重心,在江中滴溜溜打转,吓得清儿面色苍白,抱着怀卿摔倒在船舱内。雪姑忙跳将过去,扶起那父子两个,心中暗暗叫苦,管得了人便管不了摇橹,更遑论割断绳索?疾从袖中飞出几枚金钱镖,打向绳索,奈何那些绳索都是精钢制成,铁镖打上去只冒出了几点火星。孝逸在船上哈哈大笑, “吴雪姑,这个时候除非你们跳江求生,否则只有束手就擒……只是这两个雪团儿似的大小美男,跟着你葬身鱼腹岂不可惜?” “李孝逸,你仗着人多,算什么本事?有血性的便下来,咱们一对一的单挑,你输了便放我们走,你若赢了,雪姑心甘情愿把清弟让给你。” “好,孝逸便陪着姐姐耍一耍。” 吩咐众人都不要动,自己飞身拧腰,像一个大鸟一般,直扑小船。在那小船船头用脚尖轻点,一时立定,用宝剑指着雪姑笑道: “姐姐可是要这样单独地约会孝逸?” “李孝逸,这样的本事却甘心被老太婆玩弄于股掌之间,可见你野心不小。” “过奖,孝逸要做大祭司的后宫,也要大祭司肯收才行。” “你这样的心机,没的死在你手里也不知就里。我只问你,缘何害了清儿,还要来紧追不舍?” 孝逸只怕那大船上的人听到,眼珠一转嬉皮笑脸, “孝逸想念姐姐,又不舍清弟,实在放不下,不如咱们三个耍一耍?务必把姐姐伺候得爽到不行。” 雪姑知道从他嘴里出来的,也没甚实话,“哼”了一声,鬼头刀刷的递了过来。孝逸回剑抵挡,两个恶战在一处。只是窜挪跳跃之间,小船忽上忽下,水花飞溅,清儿在船舱内也跟着东倒西歪,两个便一起伸手去扶他,清儿哪个也不接,只紧紧抱着那孩儿面如土色。不一会怀卿吓得哇哇大哭,雪姑低叱一声,挥刀将孝逸赶到一边,不让他靠近清儿。 孝逸笑道: “这小船也施展不开,哪个不小心,再把清弟摔落江中,姐姐不如上了大船,咱们一较高下如何?” “贱人必是要来个调虎离山,趁机锁拿清弟,要挟雪姑就范。” “姐姐爱信不信,我若想倚仗人多取胜,何必非要跟你单打独斗?” 自己虚晃一剑,拧了个剑花,飞身而起,在大船船头站定。 “吴雪姑,不敢上来就算了,早知道你是个没胆子的!” 雪姑自知走不脱,不如寻机将这贱人掳了,再要挟他放人吧。自己纵声长啸,跟着跃上大船。两个刀光剑影,再次战在一处。 雪姑用余光向周围望去,但见那些御林军已经将自己困在核心,手执刀剑跃跃欲试。 手上杀机乍起,泼风一般,向着孝逸使出连环杀招,逼得孝逸步步后退。忽然甩手一记金钱镖,向着孝逸面门打来,孝逸仰头躲过。刚将身子站直,那鬼头刀哗啷啷响着,紧跟着向头顶斫下,吓得他一低头,凌厉的刀锋正好砍在头盔簪缨上,只听“噗”的一声,簪缨落地,头盔也被卸去半截,头皮一片冰凉……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4章 一条臂膀 半世情仇 孝逸向后便退,忽见两名御林军高手夹持着清儿飞身跃上船头。清儿虽然吓得花容失色,怀中却依旧紧紧抱着那个孩儿。 雪姑跺脚骂道: “李孝逸,你是人不是!” 孝逸摇头道: “不干我事。你们哪个擅作主张——” 话音未落,武安和魏冉突然从后面偷袭雪姑,剑锋逼近,雪姑方听到背后风声,奋起挥刀拒敌 ——本来高手对阵,一丝一毫也不能分心。雪姑正面对阵李孝逸,还要兼顾清儿父子两个,对于那背后偷袭的自然来不及防范。 只听“噗”的一声,武安长剑正好看砍中姑右臂,那只拿着鬼头刀的半截臂膀,连带着刀儿一起飞了出去,“咣当”一声落在甲板上,断手兀自跳了两跳,鲜血飞溅船头。 雪姑吃痛,向着船舷边上急退。武安和魏冉紧逼不舍,两条长剑罩住雪姑,忽然向着雪姑当胸一脚,将她踢落船舷。雪姑像一截木桩一样,径直向着江中坠落。孝逸长啸一声,捡起船上一条缆绳,分开众人,摇动着向着雪姑飞去。那绳索不偏不倚正缠住雪姑腰肢。雪姑坠落之势当时减弱,孝逸在船舷边上死命拽住绳索,竟让她停在了半空中。 “李孝逸,何必救我?雪姑一死,不是正趁了你的意?” “孝逸这个恶名担得冤枉,你且上来,咱们大战三百合,分了胜负再说。” “何必呢?雪姑自知今日带不走清弟,我只要你一句话,日后可会善待他父子?” “不消姐姐吩咐,孝逸但有一口气在,自然对清弟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日后不管你要对付谁,都不许再委屈利用清弟,不然的话,雪姑变做厉鬼也会寻你上门!” 说毕,左手一挥,腰间缆绳断开,雪姑像一只折翅的燕子,踉跄着飘落江中。一片水花过去,再不见了踪影。孝逸兀自用力拽着那绳头,被雪姑忽然甩脱,身子也跟着前倾,向前跑了几步伏在船舷上,眼望翻滚的江水,手中拽着那截缆绳,失神呆立。 清儿眼见姐姐被斩断手臂,坠落江中,死命推开那两名御林军,发了疯一般的冲向船舷。众人见他披头散发,红着眼睛,口中啊啊怪叫,如同受伤的小兽一般,竟无一人上去拦他。 眼见他爬上船舷,抱着孩儿向江中就跳。孝逸回过神来,一把拽住了清儿,将他连拖带拽抱回船舱。清儿在孝逸怀中双足乱蹬,忽见孝逸手臂就在眼前,张嘴就是一口,正咬在孝逸手背上,连皮带肉扯下来一块,登时血流如注。孝逸眉头也不皱一下,将他拖进舱内,寻了一条铁链,将清儿双足锁了,方起身向他道: “别那么死心眼,雪姑命硬死不了,清弟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身子,抚养这个孩儿长大,等待雪姑再来接你。” 清儿抱着那个孩儿泪流满面,可怜怀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被折腾得哇哇大哭。孝逸见了,眼圈泛红, “哥哥千里迢迢的跟着清弟,潜踪蹑迹而来,这份情谊还让你如此难以承受?清儿不是卓儿,苗疆的颠沛流离你受不了,还是留在皇宫,等着雪姑站稳了脚跟,再来接你吧。” 清儿怒道: “还说情深意重,哥哥要对付别人,如何拿清儿做靶子?” 孝逸也不好当众解释,只是敷衍道: “谁利用你来着?没有哥哥,清弟不是早被皇上赐死了?” “哥哥被仇恨烧红了眼,从丘神勋到荣国夫人,从周兴再到贺兰敏之,为了斗倒这些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连一力栽培庇护你的狄相国、狄光远都是随手拈来的棋子,清儿又算什么?被你揉来捏去,连一句实话都没有!” 孝逸见武安和魏冉抻长了脖子,看着清儿比比划划,估计二人不懂哑语,看了个糊里糊涂一知半解,便恶狠狠道: “如今解释给你什么,你也不往心里去,也罢,等你冷静下来再说。” 竟抛下清儿,将众人赶出船舱,命人在门前看着,自与培公等人离去。孝逸回到船舱内,培公给他裹上了伤口。 “没想到雪姑遭了武安的暗算,当着他父子的面断臂坠江,清儿和怀卿可不是要恨我一辈子?” 孝逸喃喃自语。 “果然是这厮的狠毒之处,清儿自然会认为是哥哥事先安排好的。日后哥哥须费口舌向他好言解释——” 培公倒没当回事。 “当时也来不及去救雪姑,竟任凭她被武安踢落江中。” 孝逸捂着痛彻心扉的手背,丝丝的吸着冷气, “清弟说得对,复仇,复仇,如今又欠了雪姑的一条手臂,从薛绍、楚媛到苏公公,连带上太平公主和那三个可怜的孩儿,多少人受了孝逸牵连,我这罪孽可是越来越深。” 培公冷冷的看着孝逸: “那么多人都死了,也不差这一个两个。” “大家终有一天泉下相见,只是孝逸一条命也不够偿还这么多人的……” 培公轻笑, “哥哥何必内疚?那贺兰敏之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对于为什么在多年之后,还能突然收到清儿的书信更加一头雾水。他自不知该怨恨谁去。” 接着道: “他若不与荣国夫人暗通款曲,如何被咱们抓住把柄?**自己的外祖母,哼哼,总之是他该死!哥哥不过是替天行道把他打发了。这一环环的下来,虽说雪姑是个意外,其他却都在意料之中。” “武安和魏冉两个已看出些端倪,回去了断不会说什么好话,不如一刀砍了了事。” 孝逸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只是这样便惹了皇上猜忌,武安又是宗室,武家人也不会放过咱们,杀不得杀不得……” 培公犹犹豫豫。 “这又不成,那有不成,难道我们千里迢迢的出来,就这般打道回府?” 自己忽觉失言,马上转动着眼珠子,紧张盯着培公的脸色。培公倒是大咧咧的, “哥哥外面有事何不早说?” 孝逸“哼”了一声,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都是老师傅了,何必装无知?人人都说周培公是李孝逸肚子里的蛔虫,其实培公的底细,也未必真的就无据可查……” 培公倒有些局部不安的样子, “哥哥都知道些什么?” 孝逸哈哈大笑, “你们奔着什么来的,非要哥哥揭穿了不行?” 培公似乎长吁了一口气, “哥哥心中想的,总不外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事儿……” “难道还有别的?——” 两人都在绕着弯子打哑谜,都是点到为止,谁也不再向前推进一步。 忽听外面婴儿声嘶力竭的大声啼哭,似乎受了无尽委屈,孝逸忙冲出船舱,向着清儿那边跑了过去。几名军士守住舱门,见了孝逸面面相觑惊慌失色。孝逸吼道: “怎么回事?那孩儿哭得厉害!” 培公一把推开那军士,两个冲进舱门。便见魏冉揪住清儿头发,摁着清儿肩背,清儿弓着腰被压在舱底一个挂渔网的铁架子上,裤子已经被扯去了一半,武安正在那里欲行不轨。却被清儿扭着身子,死活也不肯让他进入。怀卿被扔在地上,哇哇叫着拼命大哭。孝逸大声喝道: “住手!好大的胆子,皇上的人也敢动!” 武安回头见是孝逸,也吓了一跳,勉强笑道: “大将军误会了,末将在这里问他口供。” “武将军可问出了什么?” 孝逸蓦地抽出宝剑,一步步向武安走去。 “荣国夫人和贺兰公子死得蹊跷,这蓝清儿明明知道不少事,却死活不肯吐露一个字,大将军刚刚不进来,相信已经唬出来了……” “哼哼,武将军背着本督私下里刑讯逼供,应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武安见他眼珠子血红,凶神恶煞一般步步紧逼,忙向后退,边退边道: “武孝逸,你待怎样?有话好说,咱们可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犯不着为了一个小子伤了和气。” “你道他是我李孝逸什么人?也敢在本督头上作怪。” “一个残花败柳的哑巴,控鹤监要多少有多少,大将军还拿他当回事?武安回去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大将军前程要紧……” 武安话里有话,自以为震住了孝逸,顿了一顿,转过身来向外便跑。却被培公翻手关了舱门,冷笑着抱住宝剑堵在门口。 两个对望一眼,孝逸用尽全力,飞出宝剑,噗地一声正中武安后背,武安晃了两晃,回过头来手指孝逸,面露惊骇恐怖之色。 “你竟敢——” 未及说完鲜血飞溅,栽倒在培公脚下。孝逸抽出滴血的宝剑,忽地转向魏冉。那魏冉双腿筛糠也似,捣蒜般跪地求饶, “一个小子,也值得两位亲自上阵?” “大将军饶命!是武将军说这其中必有蹊跷,背着大将军偷偷问出了口供,早点向皇上禀报,也让她老人家有个准备!奴才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千错万错,错在你们便不该出来!” 孝逸冷笑着手起剑落,也将魏冉劈成两半。在他衣衫上蹭了蹭血,挥剑入鞘。培公在旁边叉手侍立,并不多说一句话。清儿又惊又怒,人已接近崩溃状态,眼看着孝逸处决了那两个,那魏冉脑袋胸腔被劈成两片,鲜血喷溅直射了他一身。清儿双眼翻白,无声无息的晕倒在地。 孝逸忙用斗篷包了清儿半裸的身体,直叫: “清弟醒来,清弟醒来……” 却见他牙关紧咬,已经没了气息。孝逸抱起他直奔自己的船舱。培公在后面抱起怀卿,紧随在后。耆宿和张轸闻讯赶了过来,见船舱内武安和魏冉血溅当场,都吓得张口结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8章 笑傲江湖 粪土王侯 汋儿哈哈大笑, “我这里花不尽的金银珠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虽说寂寞些,总比外面她们自己下田,凄风苦雨的劳作强上千百倍,如何不是争着抢着留下?如今只是千方百计地要给汋儿生下一男半女,生怕哪一天年纪大了,被汋儿打发回寨子去。” 孝逸猜了个大概齐,忍不住莞尔一笑, “其实皇帝面前,我们这些大男人还不是一样?明明不服气向一个妇人叩拜称臣,却为何为了邀得一夜宠幸,要和陈家兄弟斗个你死我活?权势使然,无关男女。” 培公笑道: “我辈堂堂汉家须眉男儿,却生逢女主,匍匐在妇人脚下,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真真是乾坤颠倒,阴阳易位,却不知后人作何评论我们这些内侍近臣?” “你们总能干干净净地撇清自己,孝逸这个天下第一面首的恶名算是背定了,辱没祖宗社稷,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骂名满天飞,死了以后也要遭万世唾骂,贻笑千古……” 孝逸说着,忍不住垂下泪来。唏嘘着又和汋儿干了几杯,想起心中的这个死结,不免醉意陡升,跟着汋儿纵声长啸,震得林间树叶刷刷作响。蓝汋儿根本听不明白汉话,只是觉得自己这十几个苗女,刺痛了兄弟两个,李大哥尤其感慨良多。虽然彼此语言交流不畅,但是男人间的投缘和惺惺相惜,则根本无需话语。 汋儿单纯任侠,见孝逸豪气干云,培公内敛和善,浑不似外间世人的促狭冷漠,因此也和他们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孝逸和培公有意结交蓝汋儿,又钦佩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故而三人越喝越近,手脚并用的比比划划,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三人猜拳行令,汋儿初学,虽是输多胜少,多喝了许多酒,却高兴得一塌糊涂…… 孝逸也有七八分醉意,在那里放纵地大喊大叫,学着蓝汋儿的样子,放浪形骸,抱住两个苗女滚做一处。那些苗女本就倾慕孝逸俊美风流,今见主人和孝逸相处甚欢,都放大了胆子和孝逸亲热。汋儿乐得孝逸和培公自便,他在这深山密林之中,与狼虫虎豹为伍,与红毛野人为邻,寂寞孤独,连个说句心里话的人也没有。虽说捉来些苗民,也是报复恐吓的成分多一些。这些人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又如何与他开解? 慢慢地整个人变得脾气怪异,喜怒无常,连句完整的话儿也少说了。因此初时虽见孝逸和培公被那些野人凌虐,却只是冷眼旁观。这里的苗家男子被野人抢回来,第一件事便要被这群野人**殴打,汋儿见了也只是无动于衷。这也是他五年来受尽世人寒凉白眼所致。 忽然间来了两个脾气相投的朋友,不但拿出了清哥哥当年的手工刺绣,还陪他吃酒笑闹,心中不知有多快意,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宝贝和他们分享,因此也示意苗女伺候好两位贵宾。培公素知孝逸一向谨慎,为免皇上吃醋猜忌,在洛阳从不碰任何女人。如今来到这绝域深山,却少不得入乡随俗,曲尽宾主之欢。 ——这蓝汋儿明显是个快意恩仇的任侠之人,在他面前表现得扭扭捏捏,矫揉造作虚情假意,反倒惹他嫌憎。自己淡然地看着二人笑闹玩耍,寸步不离守在孝逸身边。等他和那几个苗女疯得够了,才在婢女的引导下,将他扶进山洞。 那石洞内甚是宽敞,里面床褥器具干净齐备,培公给孝逸盖上被子,搬了一块大石堵在门口,这才半倚半坐着浅睡一会儿。孝逸早已呼声大作。蓝汋儿却在白玉台上纵声长啸,欢乐到天色渐白,才伏在美姬的身上沉沉睡去。 孝逸这一番醉着可不得了,两天两夜也没有醒,培公见他脸儿红扑扑的,睡得安详宁静,也不忍折腾叫醒他。孝逸哥哥平素心高气傲,内心中孤苦不平,却要在人前表现得恭敬谨慎、乖巧伶俐,也累得不行,如今在这绝域深山之中,再也不必戴着面具装腔作势虚与委蛇,好不容易发泄一番,也由得他去。 蓝汋儿见孝逸被他灌得多了,也有些不好意思。命人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培公,自己则远远遁去,一连几天不见身影。众人只是远远听见他的长啸之声,却不知他身在何方。那些野人被汋儿收拾得服服帖帖,听见他的声音就一起避开,对培公远远盯着,只是不敢造次。 三天后孝逸醒来,揉揉眼睛,方知大醉,想起经过,自己不禁哑然失笑。两个围着山洞仔细转了一圈,原来误打误撞,此地已然是老君洞。 孝逸见山门大敞四开,却没有任何人敢于靠近,暗想汋儿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不但在苗人中恶名远播,便是在野人狼群中,闻到他的气味也要远远消遁。两人猜来猜去,估计汋儿说的那些宝藏应该都在这山洞内。因此也便是祖父的藏宝之所。 ——只是如今宝藏已尽归汋儿所有,这话要如何开口? 正踌躇间,蓝汋儿带着一名苗家男子从外面笑嘻嘻的回来。他在腰上围了一块灰狼皮,赤着一双脚,脚踝上两只金铃叮当作响。左耳朵上挂着一只硕大的赤金环,发丝轻扬,看上去整个人干净利落,黑珍珠一般,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孝逸和培公忙上前见礼,汋儿笑道: “李大哥可睡饱了?” “睡是睡饱了,肚子却饿了。” 汋儿便命人奉上吃食。那苗家男子乃是汋儿从山外掳来的,一个久居苗地的汉人通译,便于彼此交流。这人初时怕得要命,坐了些时候见三人都不是吃人肉喝人血的野人,便放心下来小心传译。 培公施展厨艺,做了些叫花鸡,清蒸鱼之类的,汋儿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不住赞叹,孝逸笑道: “这算什么?唐宫中遍地都是美食,黄金铺地美玉为砖。汋儿喜欢,便跟了哥哥去,吃他个三年五载都不重样。” 汋儿的大眼睛里闪着异彩,培公叹道: “哥哥休撺掇他,他这个脾气,如何受得了宫里那些腌臜气?不如在这山野间快意恩仇,笑傲江湖,纵与野兽为伍,也强与那些烂人打交道。” 汋儿道: “周大哥是笑汋儿没有心机吗?应付不了那些狡诈的汉人?” 孝逸摇头, “汋儿不知,所谓的万丈红尘繁华无限,都是捆杀人天性的枷锁罢了,若能留在此处啸聚山林、自由自在,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暗想这些话即便说上个十遍八遍,汋儿也未必懂得。多少人身在俗世中打转,一辈子也看不透、想不通,但是若站在汋儿这个世外桃源的角度回头看,才知无拘无束是多么的难得。 汋儿奇道: “李大哥何出此言?” 二人自洛阳来,都生得眉目俊秀,又认识皇帝身边的清哥哥,难道—— “实不相瞒,孝逸乃是皇帝身边的面首,我辈堂堂男子,却在妇人身下辗转承欢喜怒由人,期间辛酸,实不足向汋儿述说一二……” 孝逸长叹了一口气。汋儿点头, “大唐素来男尊女卑,李大哥性情豪爽,必是不肯屈居人下的好汉子大丈夫,却做了老太婆的面首,在妇人跟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这个汋儿早前也想到过,故而宁可坠落山崖抱屈而死,也不愿过那呼来唤去的卑贱生涯。” 向孝逸举起酒碗,两人意气相投一饮而尽。 “汋儿尽可快意恩仇,孝逸却是身负合族血海深仇、家国中兴重任,死都死不起,走也走不得。只能在这后宫之中隐忍、煎熬……” 孝逸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培公拍拍孝逸肩膀,两人沉默不语。 汋儿问道: “哥哥合族都没了?——汋儿只道自己命苦,兄弟三个沦落飘零天各一方,原来世间还有比我们蓝家兄弟更凄惨的。” 孝逸便将越王和琅琊王,乃至李唐宗室被屠戮殆尽的经过从头讲来,自己是如何从皇孙被迫沦为面首的,又如何在女皇身边隐忍挣扎的一一道来,听得那通译都是泪流满面,汋儿听罢,拍案而起,骂道: “天杀的贼婆娘!真是恶事做尽!蓝汋儿空负绝世神功,却躲在这深山老林里闭目塞听,明日便杀将出去,擒了那婆娘剁他个十七八段,替天下枉死之人讨个公道!” 孝逸摇头道: “万万不可!武家势力如日中天,杀了她一个,正好给他们口实,借机彻底铲除李唐宗室;如今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的直系儿孙已经被斩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妇人沦为娼妓,童子大半夭折。壮年男子偶有侥幸逃得性命的,也是沦落民间,改名换姓为奴为婢,终日被人驱赶责辱,早已是活死人一个,哪有还手之力?即便是皇帝自己的亲生儿孙,废太子贤的两个儿子每年都遭鞭笞,嚎啕饮泣生不如死。皇嗣和庐陵王终日惴惴,听见敲门声便恨不能坠井投缳而死。李唐宗室休矣,此时动手,徒然授人把柄、自招灭族而已。” “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何必做这沉默的待宰羔羊?” “不然,祖父曾经留下宗室巨额财宝,埋藏深山,留待中兴之资,孝逸此番前来,就是寻找那份宝藏,徐图东山再起。” 汋儿听了,吃了一惊道: “哥哥那笔宝藏在哪?可有什么标记?” 孝逸拿出那块玉佩,融化玉蜡,取出那片蚕丝,递给汋儿。汋儿接过了,仔细审视半晌方道: “藏宝之所好不眼熟呀!”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9章 十三王身死族灭 传世宝藏埋藏深山 回手指向老君洞,大笑道: “我还道这些钱财是上天降下的,原来却是李唐宗室的遗留之物。” 孝逸道: “汋儿仔细看看,果然是一处吗?” 汋儿哈哈大笑,将蚕丝塞到孝逸手中, “还道李大哥是超凡脱俗之人,原来也是这般矫揉造作,是你的就是你的,难道我蓝汋儿还会吞了哥哥这笔财宝不成?” 孝逸红了脸道: “如此倒是为兄的多心了……” 汋儿站起来拉着孝逸的手,领着二人走进山洞,推开一块巨石,走进一个幽深的石洞,但见里面台阶上,桌案上到处都是金银珠玉,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五年前,汋儿还在这老君洞一带跟着这群野人四处流荡,那日忽见一位飒爽英姿的江湖女杰赶着数匹驮马,上面装了几十个大箱子,足足用了大半天的功夫,才把这些箱子卸完。因为此地杳无人烟,这些人太过扎眼,汋儿就在远处瞄着,谁知那女子一转身的功夫,却将所有的车夫尽数砍杀,尸体扔进了山洞,再用巨石封死。只留下一名瘸腿的中年男人,这人披麻戴孝,在洞口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俩人在洞外从日头偏西,一直坐到夜深人静,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始终在哀哀哭泣,口中叫着什么‘贞郎,贞郎’什么的,除了这两个字,其它的汋儿也听不懂。可煞也奇怪,那女子本来青丝如缕面容娟秀,可是到了后半夜居然眼中哭出血来,一头乌发尽皆变白,脸上也布满了皱纹,居然就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中年男子只在一旁垂泪劝慰。 咱们这些野人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谁知却对这个女子敬若神明,似乎她的气味便足以让红毛野人退避三舍。到了次日一早,晨光中那女子和瘸腿男子才恋恋不舍地上马离去。汋儿永远也忘不了,她们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 从此以后,那两个人再没有回来。而那些野人也从不靠近那个山洞,汋儿却不信邪,自己偷偷挖了一个洞口,偷偷潜了进去,发现那些箱子里居然都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汋儿却在里面找到了一本只有图像的武功秘籍,照了那个慢慢修炼,加上野人的蛇胆助力,居然就被汋儿练成了绝世神功。除了这本武功秘籍,那位老婆婆和瘸腿男子可以说是我挂名的师傅吧,只是我却从来没有跟她们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儿……” 越王对举义一事早有谋划,集齐了整个李唐宗室的力量,将这笔凑来的军费,临终之前托付给旧情人萨摩诃,藏在了这个绝域深山之内。就是琅琊王也仅仅知晓有一笔钱在,至于宝藏的下落,猜想便跟着父亲葬身火海也未可知。诸王私下里也有人知道有这笔财宝在,只是匆忙间谁也无缘启动享用,便被一起斩杀屠戮。至于埋藏地点和启动方式,却根本无人知晓。 而萨摩诃本人也是抱着对贞郎的终生遗憾,将这笔传世珠宝和对他的一世痴恋都埋在了这个山洞里。走出大瑶山以后,她一直在跟踪寻找着孝逸的脚步,直到在润州遇袭,才最终无奈将藏宝地图交给了徐敬业…… “萨摩诃前辈驻颜有术,却因为祖父身亡而散尽功力抛却绝世容颜并不稀奇,但是那位披麻戴孝的瘸腿男人是谁呢?难道是那位庶出的叔叔?他不是被萨摩诃抛弃到江浙一带的荒野中了?居然还找了回来,那么他现在又流落何方呢?” 孝逸自言自语,却对这些珠玉视若无物,只是在一些盒子里默默搜寻。汋儿从一个牛皮包裹的木匣子里拿出一封信件, “哥哥可是寻它?汋儿不识汉字,只是觉得宝藏的主人想要交代什么,故而留了下来。” 却见信封上面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宗室有缘人亲启!” 七个字飞扬跋扈流光溢彩,果然是越王的笔迹。孝逸含泪拆开,但见祖父写道: “此信件昭然天下时,贞已不在人世,攮者已矣,来者可追,得此宝藏者,必是李唐宗室有缘人,万望将此宝藏交予吾之子孙后辈,告诫其含悲忍恨,徐图东山再起。若身后再无可以托付之人,便请自立。 贞得太宗皇帝教诲,自幼勤学武功,苦读诗书,虽自命栋梁,奈何回天乏力,愧对宗室社稷,痛矣哉!愧矣哉!今者藏宝深山,留与宗室有缘人,得此宝者,务必以匡复我大唐江山为己任,剿灭武氏,力挽危澜。若只图自家享乐,独吞宝藏,日后必遭天谴果报,万箭穿心,身首异处。贞立此重誓,吁天见证! 孝逸吾孙,聪明仁爱,文韬武略,才华卓越,最类祖父。祖父固然爱若掌珠,奈何生逢牝鸡司晨之乱世,无几便天人永隔,渠会无期。贞耳顺之年,生无可恋。稚子何辜,落入酷吏之手,披枷带锁,刀俎加身,豆蔻年华,魂归天际。每念及此,摧心挠肝,伤痛无极! 宝藏无论若入何人之手,都请务必寻访吾孙孝逸,若此儿尚在人间,便请将此信件宝藏交付于他,嘱其中兴大唐,抚恤诸王遗孤,血洗武氏。以吾孙之才情精明,得此军费,必然如虎添翼,挥三尺剑尽杀诸武,拥戴李唐正宗,匡扶大业。若孝逸已遭毒手,便请将信件烧化于此儿墓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薄命皇孙,唯此而已……贞拜上。大唐垂拱四年五月庚寅。” 末尾又将聚集了这批宝藏的诸王姓名一一列上,嘱咐得宝之人寻访抚恤诸王遗孤,估计对孝逸的生还也不做过多幻想。 但见那信笺上的名字有高祖诸子七人:韩王元嘉,鲁王灵夔,霍王元轨,舒王元名,道王元庆之子广汉郡公李谧,虢王凤之子东莞郡公李融,滕王元婴。 太宗诸子五人:蒋王恽之子汝南郡王李玮,蜀王愔之子广都郡王李畴,承嗣的蜀王李璠,曹王明之子零陵郡王李俊,黎国公李杰。 加上越王府,共十三家宗室诸王合力将王府珍藏献出,交李贞埋藏于此,宁可将金银珠玉没于深山绝岭,也绝不留下一丝一毫给武则天。虽遭刀砍斧剁,却至死没有人泄露宝藏的一句话。 孝逸仔细数了一数,十三位王族中有十户都遭合族腰斩弃市,竟无一名后人留下。其余三位皇族,藩王本人虽被砍头,家属却被流放岭南、巴蜀,虽然不复有一人归来,但是或许有子孙幸存者也不好说。 事后着人密访,果然找到了东莞郡公李融幸存一子、汝南郡王李玮幸存一子、黎国公李杰幸存一子,此三子皆因是婴儿,混在流放的人群中,被藩王部将、忠仆偷偷救出,或养于别院,或流落民间。孝逸命人一一抚养救护,此是后话不提。 孝逸手捧信件,见落款祖父依然沿用大唐年号,却不知历经五年的世事沧桑,江山早已易主,不但已然是大周天授二年,连旗帜也换了颜色,还到哪里去寻矢志复仇之人? 而他最疼爱的皇孙,也已经沦为面首,在仇人手里低眉顺眼地讨生活,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不由得伏在地上,向着那些宝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忍不住大放悲声,嚎啕恸哭,在祖父遗物前,将几年来的悲伤绝望一并发泄出来。 培公和汋儿也流着眼泪拜倒在地…… 半晌孝逸方吞声道: “此乃吾家家事,汋儿何必行此大礼?” “五年前汋儿无意间得到越王遗留下来的武功秘籍,才能逃出生天,就凭这一点,也该拜拜这位老爷爷。” 孝逸点头,抽噎难言。汋儿续道: “老王遗命,这笔宝藏只能用来做匡扶大唐的军费,孝逸哥哥可将宝藏移走,汋儿绝不阻拦。” “纵使汋儿高义,视钱财如粪土,只是又能移去哪里?” “这个——” “天下之大,哪里有我李唐宗室的容身之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得到了这笔宝藏,不过是杀身的由头罢了……” 孝逸叹气道。培公在旁边一直沉默, “不错,其实老王将财宝埋藏深山,自有他的道理。以我们目前的力量,根本无力支配这笔军费,也根本无军可养,财宝面世,只会落入女皇手中,我等枉送性命而已。” 忽然向汋儿笑道: “蓝兄弟即是信中所指的宗室有缘人,何不依旧由你做主?” 孝逸亦道: “本该如此,汋儿好人当到底,哥哥这里先替李唐宗室的遗老遗少,叩谢不世恩德。” 说毕纳头就拜。汋儿慌忙扶起,叫道: “打住,打住。你们两个,玩得好把戏!汋儿是个无拘无束的荒野中人,招待哥哥喝两杯水酒还可,三刀两刀砍了那个老妖婆也不在话下,却哪有本事渡你大唐江山?” “不然,这匡复中兴的大业,如今都着落到汋儿身上,汋儿万勿推辞!” “就凭我这些红毛怪物,上阵能抵几支雕翎箭?汋儿纵然浑身是铁,又能捻几根钉?” 汋儿虽说混沌未开、艺高人胆大,却不是呆子,上阵杀敌治理家帮,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烦也烦死了,何必没来由的给自己套上这个小夹板! “若是孝逸自己躲在皇宫大内,却让汋儿亲冒镝矢,和大周的千军万马血战厮杀,哥哥还是个人吗?如此中兴大业,务必要从长计议,寻个万全长远之策才好。” 汋儿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只说: “我这人大字不识一个,汉话也不会说,哥哥无论如何,莫拿家国大业抬举汋儿。光顾得说话,肚子也饿了,汋儿还惦记着那块清蒸娃娃鱼,莫给红毛怪偷食了去。” 说毕逃也似地大步而去。孝逸和培公见了,唯有摇头苦笑。三人重新入席,依旧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孝逸和培公捡些洛阳的繁华物事风景名胜,一一说与汋儿听。 通译在旁边译了,汋儿听得馋涎欲滴,却因为拒绝了孝逸,也不好再提出去走走的事情,只在心中踌躇盘算,欲言又止。 孝逸见他天性纯真未泯,是个重情重义、率性而为的好汉子,心中颇想倚重他,只是他不愿受世事羁绊,一时之间又强迫不得,暗中打定了主意,慢慢引他上钩。二人又在此间盘桓两日,眼见得已经出来月余,扬州那边急得不知如何,只好和汋儿拜别。 汋儿和兄弟二人混得捻熟,哪里舍得就放他们走?只是见孝逸去意已决,唯有命人打点行装,备好了食物,直送出大瑶山。临别,汋儿问道: “哥哥远行,这笔宝藏如何安置?” “当然依旧归汋儿处置,你我兄弟情深,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汋儿一个人,几辈子也吃用不完,难道如此庞大的一笔军费,就这么沉寂深山,毫无用处?不如两位哥哥留下来,咱们共襄大业,两位哥哥做什么,汋儿矢志追随便是……” 孝逸摇头道: “此生还有心愿未了,断不能就这么走了,了结了武家人的这段恩怨,兄自然会退出那个是非场。” 培公却道: “此地地处西南边陲,群山相连人迹罕至。朝廷鞭长莫及,即便屯兵百万,根本看不出什么,汋儿和新晋苗王蓝卓儿乃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不如彼此呼应招兵买马,养精蓄锐徐图再战。这军费自然也就派上了用场。” 汋儿笑道: “哥哥话是这个道理,只是汋儿和卓儿多年未曾谋面,他又是个被桑大将军抢来的傀儡,能做得了什么?” “卓儿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岂会甘心永远做个傀儡?所欠不过是火候而已,咱们这边也是百废待兴,汋儿尽管插竹为房,斫木成梁。筑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大寨,招来苗汉边民在大瑶山深处开荒种田,咱们立稳了脚跟,卓儿那边也该有所成就。” 汋儿听得这一席话,只是心不在焉,勉强点头应诺。又心疼孝逸,从那宝藏中拣出一件刀枪不入的蚕丝背心软甲,眼看着他穿在身上,方拱手而别。孝逸和培公一路默默行来,颇为遗憾,历尽千难万险得来的军费,却无人打理,派不上用场。这蓝汋儿闲云野鹤的惯了,要给他套上龙头做一番事业,只怕没那么容易。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0章 踌躇满志 扬帆起航 两个人到得扬州,见大船依旧停在岸边,耆宿等人忙围上来,惊喜叫道: “大将军可回来了!末将们担心死了。” 拿出一封黑骊山高夫人的勒索信,扬言掳了皇帝身边最得宠的面首李孝逸,没有千万赎金休想见人。原来这高夫人名唤高硕真,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号称天下第一女帝,登基称帝还在则天大帝之前。只不过她出身草莽,带着一队喽啰在安徽、山东一带流窜着占山为王,虽有过几万大军,但已经被打散,如今只是小打小闹,守在黑骊山上抢掠过往商旅豪强,从哪方面都无法与大周皇帝相提并论。 唯有一样,这高夫人却公然立了自己的后宫主位和妃位,让则天大帝自叹弗如。只可惜高硕真的后宫只是几名粗豪的江湖汉子,既没甚姿色,更无才华,不过是屠户出身,能打能杀、身强体健而已。如今这高夫人竟然相中了天下第一面首李孝逸,还色胆包天,居然下手劫持到山寨,颇出众人意料之外。众人便问,如今赎金正在拼凑之中,大将军如何就被放回? 孝逸只是道: “在扬州城的焰火丛中,早被那被那贼婆娘跟踪,被挟持上山以后,遭那恶女人终日纠缠恐吓,动不动就威胁要毁颜、割舌,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有假意应付,一再推脱。却被培公一路跟随,暗地救出,又得了一位苗家大英雄的暗中帮助,好容易险险地脱了身,饶是到了这大船上,还吓得三魂出了七窍,惊魂未定……” 众人听他说得惊险,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正说话间,却见清儿蜂儿蝶儿一般分开人群,直跑到孝逸面前,被孝逸一把抱起,哈哈笑着在地上连转了几个圈子。这清儿裙裾飘飘,身子绵软如絮,抱着孝逸脖子,如同分花拂柳一般,看得众人眼花缭乱意乱神迷。 却听岸上一个洪亮的声音道: “刚脱险境就忘了老朋友,李大哥如何不请在下上船喝杯水酒?” 众人蓦地一起抬头,便见一人大鸟般飞来,凌空挥舞袍袖,远远地在船帆顶端立定。那船帆高达二三十米,在江面上摇荡不定,这人却能蜻蜓点水般的凌空跃上跃下,果然不是俗物,又听声音都是苗语,除了蓝汋儿还有哪个? 孝逸心中暗笑, “蓝汋儿果然耐不住寂寞跟了来,也好,正是教化他的好时机,还怕他不肯来……” 却变了脸色,万分惊恐向众人道: “这人始终跟在左近,良善莫辨,一路潜踪跟了来,还不将他轰走!” 汋儿听不懂他说什么,却见众人刷的拔出刀剑,怒目相向,便叫道: “喂,李孝逸,没有我你如何出得来?这般对朋友好没道义!” 孝逸却扶了清儿向舱内疾走,培公板着脸喝道: “兀那贼子,再不离开,便放箭了!” 作势命人架好弓弩,也知根本射不到他,摆摆样子而已。汋儿恼道: “你们两个良心被狗叼了?” 噗地下来,迅疾如电般大头朝下,奔着孝逸背影抓下。众人怕伤着孝逸,哪里敢放雕翎,只是惊呼着躲避。却被孝逸滑似游鱼般躲开,清儿脚步稍慢,被汋儿一把抓着后衣领,凌空提了起来,笑道: “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来了!这个皮光肉滑的,必是鲜嫩多汁。” 眼光抬起,正与清儿对住,却见清儿在上面惊恐万状、手足无措地望向自己,待两个人目光正对上,“啊呀”了一声,嚷道: “清哥哥!” 清儿在他头顶看得真真的,也是瞬间惊呆。却被他缓缓放下,比划着走到汋儿面前,抱住他的头颈,使劲顿了顿,泪水夺眶而出。 “可怜的二弟还在人世!“ 兄弟两个相拥而泣。众人不明所以,只在旁边静立。良久孝逸在旁边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好了,清弟,这般哭哭啼啼的,倒把咱们的大英雄也显得婆婆妈妈的了。“ 汋儿放开哥哥,瞪着眼道: “李孝逸,你什么意思?这般招待恩人?” 孝逸和培公嬉笑着望向蓝汋儿,汋儿方知两人故意戏弄,险些儿发下无名怒火,坏了自家风度。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他本不是施恩图报之人,只是脾气急躁、单纯些,论心机却哪里是孝逸和培公的对手?孝逸命人布上酒席,大开筵宴,款待蓝汋儿。 清儿和汋儿也分离了四五年的时间,彼此见面重叙骨肉深情,又抱过怀卿,胡子拉碴的与那个娃儿嘻戏,仔细端详面容,竟与自己也有几分相像,不由得叹息良久,恍如隔世。 又见席间食物不厌其精,吃了哪一样都不忍放下,不由得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孝逸和众将在旁边轮番大碗的劝酒,只怕汋儿哪里不尽兴。吃罢酒饭,又带上来几名绝色歌姬,弹唱舞蹈,那白皙的臂膀和娇嫩的腰身,琉璃婉转的媚眼,直让汋儿见识了什么是妙不可言,自己那些苗女跟这些秦淮歌姬比起来,简直是泥猪癞狗一般。 不由得抱着这个,亲亲那个,一双精光四射的妙目都不知停在哪里才好。众女见他生得高大威猛,眉眼含情,说话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都爱他俊美超凡的相貌,跟他缠缠绵绵的,不知有多浓情。 清儿见弟弟没出息的样子,也不由得好笑。只心疼他流落山林,露宿荒郊野岭,哪见过这许多的人世繁华?含泪给他布好了菜,叮嘱他慢慢用,这些个女人也不急在一时。船上诸将第一次见孝逸引歌姬上船,都不觉惊异。又见汋儿山林野人一般的做派,粗粗豪豪的满嘴苗语,却自称恩人,大喇喇的坐在主位上吆五喝六,孝逸待他甚是恭敬,陪在下手含笑斟酒。 ——素日在皇宫内,就是武家的亲贵,李家的遗老遗少,谁曾得过他的好脸色?不免对汋儿的来历俱都好奇不已。 入夜,孝逸将汋儿安置在船上贵宾仓位,命那几名歌姬陪侍,耳听得汋儿欢笑到天明方休,那些歌姬被他弄得娇ti婉转,莺声燕语不断。孝逸和清儿躲在舱内偷笑,清儿比划道: “哥哥从哪里找到的这个混球?怎么他还敢大咧咧的自称恩人?” “原本就是,没有汋儿,孝逸绝难全身而退。” “哥哥要办的事可都妥帖了?难道真的是被这个混球救过?” “不错,汋儿帮了哥哥的大忙,日后李家的中兴大业也都要着落到你这好兄弟的身上。与我招待好了这个好弟弟,你们兄弟真是哥哥的福星!” 抱住清儿又亲又赞。清儿第一次见孝逸踌躇满志,不由得也替他喜上眉梢, “不是卓儿那个克星就好,汋儿功夫不错,人却混沌未开,哥哥要教化他,只怕要费一番功夫。” “你莫小瞧了他,虽然不谙世事,汋儿可不是呆子,哥哥能得他青睐,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他命中注定要和李唐宗室结缘。” 清儿“哦”了一声,却见孝逸不再往下多说,也知趣的不再往下问。总之孝逸哥哥要做什么,只管追随他便是。两人在兰汤中沐浴休整,分离了这么长时间,早已相思相念如饥似渴。孝逸抱着清儿粉嫩的娇躯调笑道: “要是汋儿知道了咱们这个关系,会不会也像卓儿那样一刀剁了孝逸?” “他才懒得理我,忙着那些小娇娘呢!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像卓儿那样矫情,我看你们之间原本也没什么芥蒂,唯有兄弟之间的惺惺相惜而已。” “但愿如此,我这心里还真是没底……” “我自喜欢什么人,难道还要他们兄弟首肯?话又说回来,难道哥哥真要带他去洛阳?皇帝早就心心念念的要将我们兄弟一网打尽,这个混世魔王又是谁能摆弄得了的?到时翻天揭瓦,可有哥哥好玩淘气。” “各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汋儿虽然为躲这个面首,坠落悬崖,历经几番生死磨难,上天却要他大难不死,还练成了绝世神功。居然多年后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地自己找了来,终难和俗世中人割舍得开。就让他万丈红尘中走一遭,品一品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再做他当做之事。” “明白了,哥哥这是要教化他,不然汋儿虽然混金璞玉,但不经世事,终究也只能是个难成大器的化外之人。——我只怕他日后惹是生非,要哥哥难做。” “不妨事,凡事多担待些,多劝慰些,汋儿虽然天性豪爽,却不蛮横无礼,更非不可理喻之人,你这个哥哥是他最惦念牵挂的,自然听你的多些。” “但愿如此,我只怕他发起性子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耍起山林野人的混蛮来,咱们谁又能控制得了他?” “汋儿心心念念的只想看看洛阳的繁华,你却不知,他在大瑶山那个世外桃源,才是人间绝胜,哥哥估计汋儿必是要游历一番,回去照着那个样子做,才是他出来的本意。” “自然少不得那些女人……” 清儿哂笑道。 “率性而为,无拘无束,孝逸不知有多羡慕他!” “可不是,要是哥哥像他那样胡来,如今躺在在枕边的,可不止清儿一个。莺莺燕燕的要多少有多少……” “你又来,再敢混赖就拿刀子剖出肝胆来给你看,看看孝逸哥哥是不是对你一心一意的?”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1章 蓝二郎单足碎“爱巢” 清儿见孝逸急得红赤白脸,甜笑着扑进孝逸怀里, “一跑就是两个多月,招呼也不打一个,好叫人担心。倒是那个高硕真如何?哥哥可否被她霸王硬上弓过?还是心甘情愿,情投意合?” “除了皇帝,哪还敢招惹别的女人?不过是小心应付,敷衍塞责罢了。被她抱抱亲亲也是有的,哪里容她近得了身子?倒是想念清弟终日愁云不展的,我的那个心肝宝贝,不知道哥哥有多爱你?天下什么人比得上我的清弟?……” 清儿见他躲躲闪闪,含含糊糊,满嘴没有一句正词,知他不便,也便闭了嘴,不再多问。 次日大船便拔锚起航,蓝汋儿一路上寻花问柳,吃喝玩乐,浑不将世事放在心底。见哥哥和孝逸缠绵暧昧,搂搂抱抱的也不避人,也看出些端倪,竟不说破,由得他们自去。日里和着张轸、耆宿等人喝酒赌钱,到了夜间,一头钻在温柔乡里,和那些歌姬尽情厮混。甚而有些时候在船上待得腻了,竟然自己溜之乎也,几天不见踪影。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现身,把自己打扮得翩翩佳公子一般,浑身香气,衣帽光鲜,益发的人物风流少年得意。 也是他聪明伶俐,个把月之间,竟将汉话听了个大概齐,虽然不会说,却已然能和众人比划着交流。培公几次和孝逸偷偷商量: “一旦到了洛阳,这个魔头如何安置?哥哥早为他想好下处才是。” 孝逸只是不以为意,总之要汋儿出去历练、见识,至于经历什么,却非自己所能逆料。培公暗自皱眉,却也毫无办法。总是心中惴惴的,心惊肉跳的似乎有事要发生一般。非止一日,到了洛阳。汋儿的情绪似乎安静了下来,孝逸教了他些礼节,汋儿摆手道: “还要跪拜皇帝?麻烦死人,不见也罢!干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结果了这贼婆娘岂不省事?” 培公忙道: “万万不可,孝逸哥哥和清哥哥不是要被你害死?” 汋儿吃吃怪笑,撂下一句话, “两个婆婆妈妈的,放着富贵神仙不做,偏要回来受罪。竟都是些口是心非的主儿……” 竟不再理会他们,嘟嘟哝哝的挥袖去得远了。培公摇头道: “哥哥还说要教化他?我看他是来渡我们的……” 孝逸只道: “随他去,玩够了自然就要回去,这里太过污浊局促,哪里容得下他这样一个人?” “哥哥难道真要将他引荐给皇帝?只怕他跟皇帝对了眼,哥哥凭白给自己添了一个惹不起的大对头。” 培公皱着眉头。 “培公这番话便是浑没将汋儿当兄弟,他那样一个人……” “那便将他留在本地,不可让他进入洛阳。总之他闯了什么祸,最后都要算在咱们头上。” “培公多心了,汋儿聪明着呢,凡事一点就透。多讲给他一些宫廷规矩礼仪便是……” 未待孝逸说完,培公站起来向外便走,孝逸第一次见他魂不守舍焦躁不安,心中只是讶异。 洛阳今年的冬季来得特别早,刚刚入冬已然肃杀一片。草木凋零,落叶逐团。孝逸在渡口上候着久了,心中渐渐惴惴不安。武三思只说要来迎接,却迟迟不见身影。 蓝汋儿等了一忽儿便不耐烦,自己竟然拔腿偷偷溜了,培公拦也拦不住,也只好由他自去。中午时分,忽见远处一彪人马奔来,竟有两三千人之多,弓弩刀剑在身,呼啸着由远及近。为首一人,蟒袍箭袖,白面微髯,正是朝中号称“三脚猫,俏狐狸”的梁王武三思。 “归德大将军舟车劳顿,一路辛苦,本王有事耽搁接驾来迟,恕罪恕罪……” 这三思倒也殷勤,在马上远远的就打招呼。 孝逸端坐在马上,向梁王淡淡拱手道: “岂敢,孝逸何德何能,竟有劳千岁大驾,亲自出城迎接。” 三思打了一个哈哈道: “大将军和蓝公子一走三五个月,又飞鸽传书被高硕真劫持,皇上惦念得紧,如今总算平安回来了,不然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可是不得安生。” 甩蹬离鞍走了过来,替孝逸拉住马缰,笑道: “大将军春风满面矫若蛟龙,丝毫不见风霜劳顿之苦,真是青春无敌啊。” 孝逸跳下马来,含笑道: “王爷过奖,孝逸和清弟幸得圣恩眷顾,托陛下鸿福,侥幸脱险,总算平安归来。” “听说幸亏了苗家二郎蓝汋儿出手相帮,不知这位少年英雄却在哪里?” 向队伍中四下逡巡, “唉,不瞒梁王,汋儿是个散仙,来无影去无踪,到了渡口就迫不及待进城,孝逸如今也不知道他跑去哪里玩耍。” “哦?皇帝还等着要见他——” “不妨事,玩够了他自然就能找回来,到时再引荐给皇帝。” 两个人说着,不觉已到欢怡殿正门。三思自己解下佩剑,交给御林军值班将军,那将军恭恭敬敬接了,随后看向孝逸和培公。孝逸在欢怡殿出入一向没遮没拦的惯了,今见三思如此谨慎,略微一怔,也不好多说什么,跟着将佩剑奉上,笑道: “如今倒多了些规矩呢……” 三思陪笑道: “不过是走走样子罢了,新上来一位领军将军,头一把火就烧到了内殿觐见皇帝的大臣们身上,甭管什么王爷、亲贵,一概不得佩剑入内。其实平日也这么定的,乱起来也都没人计较——不过皇帝既首肯了,不免装装样子,敷衍他几日……” “新来的将军?竟是哪位?右军的还是……” “本王也不甚熟悉,大将军进去看看多半认得。” 两人一路说着,走进欢怡殿。清儿抱着怀卿,惴惴不安的跟在孝逸身后。皇帝端坐在龙椅上,面上淡淡的,孝逸便拉着清儿走上前叩首, “陛下恕罪,臣和清弟去得迟了,一连多日不归,竟惹陛下惦念。” 皇帝“哼”了一声道: “连娃儿都生出来了?你们两个,还真是空闲不得。” 清儿忙跪爬几步,伏地道: “臣自知罪孽深重,连累了孝逸哥哥千里迢迢找回来,如今幸与陛下团圆,从今以后,必会一心一意伺候皇上,陛下就是打死清儿,清儿也决不再离开。” 皇帝挥手命清儿近前来。清儿将怀卿放到皇帝怀中,毕竟曾经亲密无间过,一连三四个月不见,期间又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如今近在咫尺,不免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怀卿却扭捏着不肯被皇帝抱,打着滚躲得老远,嘴里吭吭唧唧的似要哭出来一般。皇帝拧着怀卿肥嘟嘟的脸蛋笑道: “则个怪囚根子!跟你那坑蒙拐骗的老子娘一路货色……” 却安慰清儿道: “这个胖娃儿被你照顾得精精壮壮,长大后教他些仕途经济,朕再赏个将军、刺史做做,你也算终生有靠;以前的事朕不再追究,好好在这里呆着吧,不要再想你那个表姐……” 清儿垂泪叩头谢恩,怀卿却咧开嘴,“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清儿忙将怀卿抱到一边,交给奶娘,皇帝便命人给他父子二人收拾床褥,打发去两仪殿休息。这边清儿爷两个忙着住下不提。孝逸坐在阶下,只觉得冷冷落落。皇帝远远问道: “飞鸽传书中提到的那个蓝汋儿,如今在哪里?” “臣也不知,自己进城闲逛去了,等他玩够了自然回来。” “既如此,等他回来再说。朕也累了,早早休息吧……” 站起身来,径向内殿走去。孝逸站了起来, “陛下——” 皇帝停下了脚步, “好孝逸,难为你忍了这许多时候,真真的乖巧孩子!” 孝逸一股寒气直冲头顶,直挺挺跪下道: “皇上,武安那事,且听臣解释——” 皇帝却对左右柔声道: “给朕拿下!” 整殿的御林军都拔出佩剑,横眉立目望向孝逸。却见屏风后闪出一人,凤目微阖,宽肩扎臂,身材矫健,向着孝逸厉声道: “请归德将军就缚……” 正是前世的冤家对头陈易之。 孝逸的面色变得苍白,回望周培公,却见培公已然被隔在一边,余者诸人早被支出了正殿,两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有军士拿着枷锁上前,正欲锁拿孝逸,忽听屋顶砓砓怪笑, “大丈夫顶天立地,何苦沦于妇人之手受尽欺凌,受他娘的鸟气!” 说的是苗语,也只有孝逸听得清清楚楚, ——可不正是那个不着调的蓝汋儿。 众人一起向横梁上望去,便见他身着锦服,眉目如画,宽袍缓袖,冷冷的站在皇帝亲手题写的“爱巢”两字上面,单足微微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块匾登时断为两截。但见他靴尖轻扬,那两块匾额裹挟着风雷之声,向着皇帝面门快速飞来,御林军齐声惊呼: “护驾!护驾!” 有人不自量力去挡那碎匾,只听噗噗声响,早被砸成肉饼也似,两块碎匾变成碎片。皇帝跺脚道: “反了,反了,快将这个苗子拿下!” 汋儿从屋梁上一跃而下,跳入人群之中,骈手戟指皇帝笑道: “兀那婆娘,写得什么破字,装模作样的虚情假意,在俺蓝汋儿眼中屁也不是!” 众人手中刀剑一齐向他招呼,汋儿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将身边护成了一个滴水不进的圈子,笑道: “我便不信,你们硬得过大瑶山的千年橡苁?”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2章 断刀问天 此恨绵绵 待见那些军士潮水般被他的鞭梢劲风推来送去,箭弩弯弓不曾张开就改变了路线,有的竟招呼到了自己人身上。软鞭过处,血花四溅。一时间欢怡殿内乱成一团,易之抽出宝剑,护住皇帝守在一边,皇帝故作镇静的伏在易之背后,孝逸呆呆的看着皇帝,泪水夺眶而出。培公从死尸从里抽出一柄宝剑,悄然立在孝逸身后…… 汋儿见状哈哈笑道: “原是对着潮汐浪头练习的,今日第一次用到了你们这些汉人的身上,怎的竟如此不禁打?还不如俺那些红毛怪物好玩!” 嘴里说着,将那个衣袖摇得风车也似,耳听得门窗呼哨之声,竟然一霎时一齐关闭。外面的人咚咚敲击窗棂门框,却一时之间哪里开得了?里面的人面面相觑,外面的人拼命向里冲,欢怡殿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 蓝汋儿一条软鞭甩将开来,鞭声挟带风雷之声,响彻云端,杀招凌厉鞭鞭透骨,但见那些御林军挨着死沾着亡,不一时,欢怡殿内只剩下十几个人。皇帝和易之依旧手儿拉着手儿,膀子挨着棒子,相依为命般的靠在一起,汋儿见孝逸眼泪汪汪地远远巴望着,怒从心头起,大吼道: “结果了你个臭婆娘,省却天下多少烂事!” 飞起一把断刀,正欲出手,却见殿门扑的一声打开,一人大声喝道: “住手!” 便见昌仪挟持了清儿走了进来。清儿柔弱的颈子被他着了铁甲的手臂箍着,面上已经憋得紫青,怀中兀自死死抱着自己的婴孩。 孝逸怒道: “好好,果然都回来了!——” 复又推开众人挺身而出,站在殿中央大声道: “你们杀了孝逸便是,何苦难为他那样一个人?” 又向皇帝道: “孝逸遭皇上猜忌也就罢了,清弟一心一意的对皇上,难道皇上独不念昔日爱巢恩情?” 拾起那些爱巢的碎片,摊在皇帝面前,颤抖着泪流满面,回答他的惟有一片静默。 便向着汋儿吼道: “你闹得也够了,快快离开吧,这里不需要你什么,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汋儿恼道: “哥哥在这后宫中任人欺哄锁拿,被这老太婆当做粉头一般耍弄,我自出手帮你们,难道就落你这么一句话?” “你这哪里是帮我?分明是索命的无常!你如今也不必可怜我,只看在你那奄奄一息的亲哥哥和奶娃子面上,快快走你的吧!” 汋儿冷着脸一声不响,摘下一片木叶,向着昌仪吹去,耳听得呼啸之声,昌仪猝不及防,面门竟被木叶击中,不禁松了双手,“咚”的一声飞起一丈多远,后脑撞到门板上,竟然当场毙命,御林军忙上前抢了尸体抬到一边。 昌仪自命风流尖刻,仗着皇帝宠幸,一向目中无人,没有死在巴蜀荒僻之地,却湮灭在了宫廷争斗的血雨腥风之中。清儿抱着孩儿一脸茫然地站在当地,回望昌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孝逸忙冲上去将这父子拉在手边。汋儿纵声长啸,拾起一把断刀,再次冲向皇帝。众人拼命围将过来,却哪里拦得住,眼见得他砍倒一片,刀锋距离易之面门只有一尺,皇帝缩在易之身后,只吓得双股打颤。 易之见堂弟血染当场,自知不能幸免,竟然一把推开皇帝,闭了眼睛,用胸膛抵住了刀锋。汋儿断刀直刺入易之胸膛,但见鲜血喷溅,忽然改了主意,抽出刀柄,翻转刀锋,向着易之面门划来,不怀好意的笑道: “毁了你这小白脸,看你还狐媚不的?” 易之功夫也不弱,乘着这个电光石火的功夫,侧头躲开汋儿刀尖,箭一般向后急倒,一下子直窜了出去。胸前却溅满鲜血,“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汋儿一击不中,“咦”了一声,略有些失望,却舍了易之,挥刀向着皇帝的方向直冲过来。 众人齐声惊呼,皇帝吃易之发狠一推,一跤摔倒在地,后背刚巧抵住了桌案,再也动弹不得。眼见得蓝汋儿挥刀凶神恶煞般砍到,旁边的御林军一个也续不上。不由得暗叫: “吾命休矣!” 却见孝逸从地上一跃而起,飞身扑到了皇帝身上,大声叫道: “休伤了皇帝!”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孝逸和皇帝身子滚做一处,刀尖已然抵到了孝逸后背上。汋儿大吃一惊,浑没想到孝逸会自杀般自己撞在刀尖上,手臂微颤,奈何断刀已然递到,“叮”的一声,如同撞击在金石上一般,刀尖弹开,铮然作响。 众人都道这一刀汋儿用尽全力,孝逸中途杀出,汋儿想改变路线也来不及,因此断无生还之理,谁知孝逸竟然刀枪不入。都一起吃惊非小。原来倒是汋儿送的那件刀枪不入的蚕丝软甲,在关键时刻救了孝逸一命。只是汋儿自己都忘得干干净净,大喇喇砍将过去,一刀斫在孝逸身上,正悔得肠子也青了,却见孝逸一骨碌爬了起来,拖着皇帝向后便跑。 不由得含泪笑道: “好命大的哥哥,再吃我一刀!” 紧随其后,挥刀再次攻向皇帝。却听身后劲风飒响,几柄刀剑同时向自己背后招呼,也不回头,挥臂一卷,怒吼道: “鼠辈,安敢暗算于我?” 便听得“啊啊”几声闷响,不但刀剑卷刃脱手,那几人同时被掌风扫中,竟然飞出几丈远,被自己的刀剑直接钉在了殿柱和门窗上。饶是钉上了大活人,那刀尖兀自叮叮颤抖,嗡嗡作响。 众人见他背后也长了眼睛一般,不由得大骇,竟然叫嚷着不敢强攻。一时之间,欢怡殿内竟无一名御林军上前救驾,皇帝躲在孝逸身后,看得真真切切,心中只是大骂。却有一把长剑仍旧不知死活探了出来,紧贴在汋儿后背,并不刺入,便听培公的声音: “蓝汋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汋儿也不知道对方喊什么,竟不回身,骈指夹住了剑尖,坏笑着用力,只听长剑铮的一声断成两截,那个持剑的人儿被震得凌空飞起。汋儿最恨人背后舞刀弄剑,却对那人因何大喊着并不刺入,想也没想,挥袖将那个人连人带断剑直摔了出去,便见“叮”的一声,那人身体划着长长的弧线,直摔在皇帝面前。“噗”的一声,腔中鲜血喷溅出多远,右肋中刀。 汋儿头也不回,向着皇帝凌空扑下,做最后一击。却听孝逸一声惊呼, “混账蓝二,今日便一起同归于尽了罢!” 原来中刀之人,竟是培公。汋儿见误伤了培公,心中一阵冰凉,只是杀红了眼,也顾不得许多,挥舞断刀,直入无人之境。孝逸扑上去护住皇帝,将胸膛抵在断刀上,汋儿刀锋到处,孝逸已被震得口吐鲜血。却仍屹立不倒,一把擒住刀锋恨道: “你一路跟了来,不过就是为了今天,如今就遂了你的愿,将我们一起砍了吧!” 手掌上鲜血一滴滴淌了下来。汋儿眼珠子血红,嚷道: “李孝逸,你在唐宫不过是被这老太婆一人耍弄,我蓝汋儿在大瑶山受过的苦楚,却向谁说得出一个字?——你道我远远跟了来,就是为了跟你喝酒找乐?哼哼,今天她非死不可!” 伸臂要将孝逸强行拎开。清儿见二人胶着,一下子扑到弟弟面前,死命扳住他的手肘,哭泣着比划道: “哥哥知道你心中苦楚,奈何还要替你那苦命的侄儿想一想,难道要我们爷两个一起死于非命?” 汋儿含泪道: “哥哥恁般懦弱性子!咱们兄弟历尽劫波,天各一方,到底因了谁来?如今也顾不得许多,杀了这贼婆娘,汋儿供养哥哥侄儿一生一世!” 一把推开清儿,挥刀向着孝逸面门劈来。皇帝见了,心胆俱裂,将眼睛闭了,只在那里等死。培公浑身是血,忽从地上跃起,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剑挡开了汋儿这一刀。却被汋儿冷笑着挥袖挡开, “你二人别以为蓝汋儿心慈面软,舍不得下手,逼到了这个份上,兄弟又如何?” 培公被他震得飞出两丈多远,挣扎了两下,再也难以爬起。大队御林军冲进欢怡殿,却见皇帝和凶徒近在咫尺,几乎已经被他挟制住,哪敢下手,只在旁边呼喝。武三思只道: “蓝汋儿,你已经被包围,快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陈易之伤口不住向外渗血,却舍命挣扎过来。幸被他弟弟昌宗摁住,叫道: “哥哥不上去还好,这一去只管拿你当出气筒。虺孝逸领回来的强徒,就让他自己打发。” 易之急道: “他那样居心叵测的一个人,还能信他?保护皇帝要紧!” “哥哥只管看他们的好戏,皇上在他手上必然没事,不要不给人家机会演戏。” 清儿见弟弟再次举起断刀,便一把将哇哇大叫的怀卿搡在汋儿怀中,捡起地上短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远远退到军士丛中,看着弟弟双泪长流。 汋儿急道: “傻哥哥,这个时候起什么哄?” 清儿见他动容,知道弟弟心疼自己,忙将那把短刀高高举起,向着自己脖子狠命砍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3章 三堂会审 誓不低头 汋儿慌乱间戟指弹去,一阵劲风过处,清儿手中的短刀应声落地。却见怀卿离了阿爹怀抱,在那里翻滚嚎啕,哭得泪珠子一对一双,汋儿粗手粗脚地将那个孩儿抱在怀中,安慰道: “乖侄儿,莫哭,莫哭!” 虽然这片刻功夫,皇帝却在众人的掩护下,迅速撤离了欢怡殿。汋儿放下那个孩儿,眼见皇帝的背影远去,唯有仰天长叹。御林军铁桶一般包围过来。孝逸叫道: “蓝汋儿,天意如此,此番注定你白来了一场,还不快撤!” 汋儿仰天长啸,声震屋宇,房顶青砖块瓦纷纷落地。却在这长啸声中,箭一般冲出屋顶,几名扑过去的御林军应声倒地,却哪里有人拦得住他?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昌宗骂道: “虺孝逸,如何放跑了强徒?” 孝逸白了他一眼, “好大的口气,尽管提着他的人头回来,哪个拦你?” 易之手捂胸口, “算了,赶快救护伤者,收拾残局吧……” 昌宗恶狠狠道: “来人,传皇上喻旨,将这个贼囚捆了!打入天牢!” 孝逸冷冷一笑,扶起浑身是血的周培公,将一枚丸药塞入他嘴里,替他推血过宫,将他交给耆宿等人,缓缓站起身来道: “天大的事孝逸一人承担,吵吵闹闹的,成什么体统?” 便有人上前将孝逸锁了,孝逸昂首经过易之身边,“嗤”的一声笑道: “乾陵终究落寞,易之到底还是耐不住了。回来也好,咱们之间终究要有个了断……” 易之面如严霜,正色道: “我陈易之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归德大将军对皇上的忠心是不是经得起考验,如果有人两面三刀阳奉阴违,易之这里断容不得他!” “满朝文武公卿,有谁比得上陈家忠心?五十两金子一个将军,三十两金子一个校尉,难怪拼命抢这个面首做,日后做大了,不免把刺史、尚书都能卖出个好价钱——” 孝逸冷笑着去了,易之被他噎得半晌无语。 三日后洛阳城郊周培公的寓所。皇帝守在培公床边,培公始终昏迷不醒。见只有一个瘸腿的老者和一名小厮往来端汤送药,皇帝皱了皱眉, “培公家中甚是清贫,这样只怕误了病情,易之要多派些人手伺候着,太医署也要有人在此驻守看护。” 易之身上也裹着纱布,忙点头去办。皇帝便问那名老者道: “老丈是培公什么人?眉眼生得倒有几分相近。” 老者跪下回道: “小老儿乃是培公的远房伯父,虽是同宗,却是远支,培公从颍川乡下来,就借住在小老儿家中。也是他有福,小老儿偶然间识得一位御林军的退职将军,培公卖了几亩薄地,买回来一个司戈当当,本道是有个吃饭的去处就心满意足,哪知竟然一路做到了校尉,俺们周家几辈子都是泥腿子,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 皇帝笑道: “你的侄儿才能卓著,忠心可嘉,这官儿还能越做越大。” 老者磕头如捣蒜: “皇上圣明,这娃儿的确待人实诚,做事勤勉,果然是俺们周家的家风。” 皇帝爱怜地抚着培公的手儿,柔声道: “照顾好你的侄儿,务必让他醒过来,朕有话问他。” 老者伏地诺诺不已…… 洛阳天牢。孝逸披枷带锁坐在地上,身下只铺了一条单薄的褥子。虽然冷风嗖嗖,但他毫无反应。皇帝为何毫无征兆地将自己下狱?为什么听也不听自己的解释?难道皇帝知道了宝藏的事情?可是以皇帝的脾气,断容不得任何人背叛,若坐实了,只怕自己早已身首异处。或者只是猜疑没有证据,下狱不过是查实求证而已?那自己便有无穷的翻盘机会。又或者没有处死自己,只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等待那批宝藏面世…… 这些事情是他最关注的,至于陈易之突然归来,他倒不觉意外,这人虽然贬在乾陵,却从来没有安分守己过,不过是等待机会东山再起而已。皇上是个一天也耐不住的主儿,平日里没事还要寻花问柳吐故纳新,控鹤监的小子偷偷摸摸的就从来没断过。自己和清儿一走就是三五个月,自然是给了陈易之绝好的机会。也是以前羽翼尚未丰满,动不得他兄弟,因此留下后患,竟让这贱人再一次借机上位。 自己在牢中一遍遍审视此番扬州的所作所为,唯有大瑶山那一两个月没见踪影,虽说假借被高硕真劫持,但是真假莫辨,一旦上得堂来,只怕说不清楚。暗想培公不受伤还好,如今人事不知动弹不得,却有谁来给自己脱这个困局?默默祈祷培公逢凶化吉,早日康复。 半个月后,御史台衙门。孝逸披枷带锁被带上大堂。但见正中央坐着御史中丞宋璟,旁边搭了两把椅子,乃是魏王武承嗣和新任丽景门推事来俊臣。 这宋璟人送外号“有脚阳春”,官阶虽然不高,却是一等一的名臣贤士,素日与孝逸也只是君子之交,却对他的人品才华格外看重,见了面也是和颜悦色,凡事鼓励提醒。反之对那些奸佞之徒却视如寇仇,疾言厉色从不加以掩饰。孝逸见他是主审,心下稍安。却见武承嗣以宗正的身份参与审讯,便知这些人想在武安身上打开缺口。 自从上次诬陷皇嗣的东宫谋反事件以来,武承嗣已经大受打击,皇上面前的威信大不如前。上官婉儿将承嗣和团儿的密谋举报给皇帝,承嗣只是心中嘀咕是孝逸暗中主使,又苦于找不到证据。暗中派了武安跟随其后,没想到却被孝逸一刀给结果了,承嗣自然以武家宗正的身份,出头给武安讨个说法。 那个来俊臣因为审理了丘神勋和周兴一案以后,名声大噪,被起用为丽景门推事,这人手段更为毒辣,押进丽景门的案犯十个出不来一个。因此这丽景门又被洛阳人呼为“例竟门”。孝逸见了这人,心中只是打鼓,素日对他从不假以辞色,此番难免不被他报复刁难。 自称罪臣,向着堂上众人不疾不徐地跪倒叩头。那宋璟见孝逸虽穿着破旧的囚服,身扛枷锁,却面目冷峻,腰板拔得挺直,暗赞这个年轻人什么时候都那么光彩熠熠,不卑不亢,果然是个傲骨铮铮的铁血男儿。 便向孝逸道: “自称罪臣,汝可知罪?” 孝逸回道: “臣未获圣上谕旨,自己动手处决了武安和魏冉,虽然这二人该死,臣也该承担妄杀宗室之罪。” “因何杀他二人?” “此二人对皇上身边近侍蓝清儿意图不轨,被臣赶到撞破,却吃他两个贼子对孝逸斥责侮辱,臣气不过才和他们动了刀子。” 宋璟将堂上醒木啪的一拍,板起脸来道: “骄纵无状,妄杀宗室,不过是你避重就轻罢了,难道就没有其他事情?早说早了,被本御史揪出来你就被动了……” “臣确实不知,请中丞大人明示——” 孝逸恭恭敬敬伏地叩了一个头,也是一板一眼地回了一个软钉子。 宋璟拿出一卷书信,举到面前,高声念道: “名为抓捕苗家逆匪,却一路追踪,任由他们逃到了长江边上,意欲何为?其二,扬州自制骗局,谎称被劫,实则交结逆党,招揽江湖人物蓝汋儿为己所用,不是意图谋反,又是什么?其三,这两三个月的功夫,你到底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还不速速招来……” 武承嗣和来俊臣听了,都一起暗骂宋璟这个老狐狸吃里扒外,这还审个什么劲,已经把自己的底牌合盘兜出,让李孝逸自己心里先就有了底。什么糊涂御史,哪有这样讯问人犯的? 承嗣还没说什么,来俊臣冷笑道: “久闻宋中丞身经百战,官场中什么样的奸猾之徒到了宋大人这里都无处遁形。只是如今几句话就见了底,这般提示,只怕连犯人的回辞都替他想好了吧?” 宋璟手捻髭须,哈哈笑道: “下官糊涂也罢,精明也罢,自有皇上定夺。依来大人的罗织经,对皇上宠爱的面首,该当如何审理?” 来俊臣顿了顿,将那些狠话噎在了肚子里,看了看李孝逸,孝逸也冷冷地回瞪着他。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素闻大人刚直不阿,怎么也公然对皇上的宠臣阿谀巴结?此人犯有谋逆大罪,大人这样,不是置皇上的安危于不顾?这等逆匪,在皇上身边蛰伏五年,如今才见头角峥嵘,必然是胆色超群,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宋大人跟他商量口供,岂不是与虎谋皮?” “此人尚未入罪,如何到了丽景门推事那里就已经十恶不赦?本官受圣上委托,主审此案,自然要对圣上的安危负责,既不能放跑了一个逆匪,也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上来就大刑伺候,屈打成招,还审个什么?直接交给你例竟门了事!” 宋璟话里有话,来俊臣听了,立时闭嘴。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4章 昔为椒房客 转眼阶下囚 短短几句话,孝逸听得清清楚楚,以他的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宋璟话里的含义,这些人果然知道了那批宝藏的事,只不过尚在求证核实阶段。只是大瑶山探宝,行藏慎密,却被何人泄露了出来?孝逸不及多想,只是回道: “回大人,孝逸一向奉公守法,至于路上游山玩水吟咏风月,乃是无心之失。扬州城被高硕真掳劫,乃是确有其事,周培公醒来自可作证。那个蓝汋儿虽是江湖中人,却不过是个任性恣意的山野小子,跟那些颠覆朝廷的逆匪根本扯不上关系。他所以攻击皇上,不过是宿世冤仇而已,待臣和皇上哄一哄他,他出了那口怨气,自然平安无事……” 孝逸话音未落,便听堂下有人朗声笑道: “说得好轻松!虺孝逸,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众人一起望向门口,便见一队御林军前呼后拥着进来两人,全身披挂,居高临下地推开衙役,阔步走上堂来。竟是陈易之和陈昌宗。孝逸见了他们兄弟,心中先自凉了半截,却见二人后面,御林军推搡着走出一人,白袍萧瑟,神情仓皇,娇柔的美目中蓄满泪珠,竟是可怜兮兮的蓝清儿。昌宗向清儿喝道: “跪下!” 清儿乍见孝逸,一脸惊诧,却不敢上前,两人四目相对,蓝清儿泪眼朦胧。孝逸紧抿嘴角,冷静的示意他不要紧张,清儿这才收泪。宋璟皱了皱眉,并不起身,冷冷道: “云麾将军,这是干什么?” 易之拱了拱手,淡淡道: “听闻宋大人审案需要证人,本督特为大人带来了。” 武承嗣在座位上向易之微微颔首,两人心领神会。来俊臣站起来向易之作了一揖,易之却对他眼皮抬也没抬。宋璟恼道: “云麾将军和堂上诸位,虽然官阶都在本官之上,然则本御史才是皇上钦命的主审,你们这样肆无忌惮地冲撞公堂,可将本官放在眼里?” 昌宗手指清儿笑嘻嘻的回道: “大人勿恼,如今大人爱惜清誉,不肯动刑,这贼囚断不肯轻易认罪,反倒叨扰了各位大人的好兴致,如今口供都着落在这个贱人的身上,大人只需纙他几下,管教这贼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璟哼了一声,未待答言,来俊臣“嗤”的一声笑道: “陈将军的意思是声东击西,指南打北,有人怜香惜玉,看不得心上人受刑,自认就会认罪……” 孝逸听了,怒道: “陈昌宗,无耻小人,清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们欺负他作甚?有什么毒辣手段,尽管向我李孝逸招呼便是。” “清弟——叫得好亲哪!虺孝逸,你当初利用这个哑巴引来武敏之和吴雪姑,又亲自导演了一出捉放曹的时候,可曾想过不该利用这个亲亲的好弟弟?他一家三口妻离子散,天人永隔,不是你指使的武安偷偷下手?杀了人家妻子,夺了人家男人和幼子,再装作深情款款地照顾这个哑巴父子一生!你骗得了这个傻子,武安的密信却早已飞抵京师,白纸黑字,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昌宗说毕,从袖子里拿出几封书信,劈手摔在孝逸面前。那些零散的纸张纷纷扬扬地从孝逸头顶飞下…… “你处心积虑将这个哑巴关在单独的船舱内,施展美人计招来武安上钩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不该让不相干的人剥光心上人的衣裳?待武安中计以后,你就顺理成章地杀了他,还把这个轻薄皇上近侍的屎盆子扣到了武安的脑袋上。事后又是如何磕头作揖的哄这个哑巴就范?虺孝逸,这个时候还能故作镇静,你好深的心机——” 昌宗一席话,说得孝逸哑口无言,回望清儿,但见他也瞪大了眼睛,有些事清儿是知道的,但有些事,却是第一次听说。 姐姐果然真的是死在孝逸手里,武安无礼也是孝逸早已设下的陷阱,虽偶有猜测,却从不愿往深里想。孝逸哥哥,你——你——好忍心!想到这里,瞪着一双泪眼,死死地看住孝逸。孝逸百口莫辩,陈昌宗果然聪明,将四件事真真假假地揉在了一起,清儿不信都难了…… 只是清儿若突然恨起自己,两个亲昵时说过的体己话,不是要被和盘托出?不由得汗出如浆,却强自镇定,向着清儿道: “你是信他们的,还是信我的?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自然不会抵赖。没影儿的事儿,何必听人家挑唆?” 到了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话听起来实在勉强。清儿别过脸去,用袖子拭去泪水,再也不看孝逸一眼。孝逸的心倏然沉落,他知道自己的性命,都在清儿那双白嫩嫩的小手上。心上人一个简单的手势,马上就能要了他的命…… 大堂之上空气似乎凝固,所有人屏息凝神,望向这个又聋又哑的可怜人。 宋璟问道: “蓝清儿,你可看清楚众人在说什么?“ 清儿摇头不语,泪水却簌簌而下,胸前的衣衫都被浸湿了一片。孝逸看了,几欲断肠。来俊臣一拍桌子,恶狠狠斥道: “大胆刁民,公堂之上,是你扮可怜、装傻充愣的地方?宋大人,跟这种人还费什么口舌,不消什么扒皮抽筋的酷刑,几攞子下去,管教他问什么说什么!” 清儿明显清楚来俊臣在说什么,回望四下衙役手执刑杖,凶神恶煞,只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发软,软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孝逸怒道: “不过是个小小的推事,也敢这般拜高踩低!奉劝来大人给子孙后代结个缘,今日这般欺吾兄弟,独不见丘神勋、周兴那两个酷吏的下场乎?如今先把这句话儿撂在这,有谁敢动清弟一根汗毛,他亲兄弟蓝汋儿的软鞭到处,管教你那例竟门鸡犬不留!” 来俊臣咽了一口唾沫, “先穿了刀枪不入的软甲背心,再让蓝汋儿砍上个十刀八刀,摆出一副忠心救主的架势来,这蓝家兄弟果然都是你死心塌地的棋子。要依下官说,归德将军如果真有怜香惜玉之心,不如干脆有什么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眼看着美人为自己皮肉受苦?” “放屁!把那个软甲给你,由他砍上几刀,也见你的忠心!” 宋璟摆摆手,再次向清儿和颜悦色地问道: “蓝清儿,不要害怕,有什么内情尽管道来,本官自会为你做主。在御史台这个衙门,从来没有屈打成招的人。” 昌宗上前一步,指着宋璟的鼻子道: “中丞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从一升堂大人就有意提醒庇护这个贼囚,如今又处处拦着,不肯用刑,难道是和那些反贼暗中勾连?此番回去,必要向皇上禀报,换下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昏官!” 他这话说得气势汹汹,满以为能够镇得住宋璟这个六品芝麻官,谁知宋璟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忽然圆睁怒目,“啪”的一摔惊堂木,厉声吼道: “陈昌宗,休说你是皇上驾前的红人,就是天王老子,到了本官这个方寸之间的御史衙门,就得听我宋老西儿的!本官尚未治你擅闯公堂之罪,你倒在这里咆哮公堂。今天不打你,我大周御史衙门的威严何在?来人,给我上夹棍,先把这个混账东西夹个半死,再把他抬到皇上那里,请圣上评理!” 众衙役早看不惯陈家兄弟骄横的样子,吆喝一声,便欲上前捉拿。那些御林军见了,忙将昌宗围了起来,叮叮当当地抽出兵刃对峙。昌宗在人丛中跺脚骂道: “屁大点的官儿还反了你了?宋老西儿,日后不扒了你的皮,我这个陈字倒过来写!什么有脚阳春?明明是三脚猫,老狐狸……” ——宋璟当日曾经在朝堂上诱供陈昌仪,导致三兄弟一同下狱,险些将父亲也刮搭进来,昌宗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易之见不是事,忙喝止了他兄弟,向宋璟拱手道: “中丞大人休怒,舍弟年轻,口无遮拦。开罪尊者,恕罪恕罪……” 宋璟面色煞白,余怒未消,丝毫不给易之面子,挥手喝道: “都给本官轰了出去!” 御史台的衙役们一声断喝,响彻堂前。易之闻听也变了脸色,手摁剑柄,在那里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冷冷道: “些许小事,本督一再赔礼,宋大人何必如此大动肝火不依不饶?” 武承嗣忙站了起来,向着众人打了一个哈哈道: “本王固知宋大人是位秉公执法的清廉耿介之士,因此自从来到堂上,始终未发一言。昌宗小孩子家脾气急躁些,大人是圣上钦命的主审,不必跟他们计较,继续继续——” 宋璟却道: “非是本官不肯用刑。魏王也看到了,这四个人恩怨纠缠早非一天两天,在公堂之上兀自争风吃醋互相倾轧,本官审的是正事,可不想介入这些后宫间的你死我活。” 承嗣忙道: “就是,就是,此乃皇上家事,自有皇上出来主持公道,我等自不该置喙。” 宋璟手指昌宗,厉声问道: “秘书丞怎么说?本御史这案子审是不审?”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5章 闷坐炼金丹 哭诉欢怡殿 昌宗远远瞪着眼睛,一声不吭。见陈家兄弟没了气焰,宋璟点点头,呷了一口茶道: “既如此,李孝逸,本官问你,自从八月初七你擅离扬州官船开始,都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还不从实招来!” “回御史大人,罪臣说过,被高硕真掳劫到了苗地,幸得周培公一路暗中跟随,又得蓝汋儿出手救助,这才脱离险境,逃出生天。” “苗地哪里?” “罪臣也不甚了了,似乎当地人称作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具体哪山哪岭,务必说个清楚。况且高硕真的活动范围一向在山东一带,如何会到苗疆?” “大人这些事真要亲自问问高夫人自己才知道,她一个流寇,劫了罪臣以后,哪里官军少,就往哪里去。罪臣被她裹挟着蒙住双眼,恍惚之间哪里知道什么山岭名字。被蓝汋儿糊里糊涂的带出来,又和他对不上几句苗家土语,那些绝域悬崖,恐怕只有汋儿自己说得清楚。” “依本官说,并非只有一个高来高去的蓝汋儿说得清楚,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始终跟在将军身边的人……” ——言及此处,宋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周培公?——”孝逸有些莫名其妙。 “他不是已经重伤昏厥?” “不错,可惜他并没有死,早晚有一天会清醒过来。——也只有死人,才能把秘密永远带进棺材里。” “罪臣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好,那就请将军清醒清醒。” 宋璟命人将几封蜡丸密信摊到孝逸面前,但见上面写道: “我主圣神转轮皇帝亲启……” 又翻到落款“末将周培公叩首以拜。” 孝逸一见,正是培公的笔迹,几封信的日期也横跨在离开洛阳的这一段时间以内,脑袋轰的一声,连信件的内容也看不进去,脸皮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黄,跪坐在堂上呆呆无语。好半天没说话的昌宗哈哈大笑: “虺孝逸,枉你有眼无珠,自作聪明,还当周培公是朋友?实话告诉你,早在你追随徐匪敬业亡命扬州、生死未卜的时候,周培公就借着寻找你的由头,在一处乡村野店爬上了龙床,邀得了圣上的恩宠。此后,表面上和你好的生死与共,实际上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不差分毫地密报给皇帝。可笑你这个傻瓜,表面上将咱们兄弟视如寇仇,连番恶斗不死不休。却不知暗地里被你那‘好兄弟’卖了多少次,还要替人家请官升职,推心置腹,正是任你奸似鬼,也喝洗脚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哈哈哈……” 孝逸一向伶牙俐齿,听了这话,却连声音都没了。清儿也被惊呆,只在那里电光石火般回忆培公以往的种种,猜测昌宗的话里有几成真实的成分。 ——只是密信就在那里,孝逸哥哥断不会认错培公的笔迹。如今说什么,似乎都已经多余了。 宋璟问道: “归德将军,到了此时,难道不想对老夫说点什么?” 孝逸仰天长叹,双目蓄泪, “大人果然是个攻心高手,没动一根手指,就彻底击毁了孝逸的内心防线,孝逸纵**人害死,对大人才能也是心悦诚服。也罢,如今罪臣心智已乱,周培公密报什么,就是什么,孝逸只当送他最后一份大礼,从此再不多说一个字。” 宋璟见他面色灰败垂头丧气,说出的话儿却滴水不漏,暗赞孝逸大将风度,泰山崩于前却面不变色,果然是个能成大事的厉害角色。 “不妨事,归德将军回牢里慢慢想,周培公不日便会清醒复原,将军只要在周培公醒来之前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也算是悬崖勒马立功赎罪。” “罪臣谨遵大人教诲!” 孝逸伏地叩头,额头贴近地面,看不清面上的表情,身子却不住颤抖。 却说蓝汋儿自从杀出皇宫,便一路浑浑噩噩,四处游逛。他自知身处险境,不再留恋风月场所,只是一个人跑到那山林无人之处暂时存身。反正也是在大瑶山住得惯了,洛阳附近的小山川,对他来说如履平地。待头脑冷静下来,方知给孝逸闯下了弥天大祸。只是在自己动手之前,孝逸哥哥已然被皇帝拿下。每念及此,心下稍安。 孝逸哥哥本来洒脱飘逸的一个人儿,那时节凄惶无助的眼神,深深印在了汋儿的脑海里。皇宫是个波谲云诡、冷酷无情的地方,得势时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失却宠爱就会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汋儿只怪自己将这一切想得太过天真。以为这样决绝的断了他的后路,孝逸哥哥和周培公就会跟着自己重返大瑶山,清哥哥和侄儿也会欢天喜地的跟着出来。兄弟几个意气相投,做一番大事出来,天下哪个能在他们眼里? 哪知自己费力不讨好,这三个人不但跟自己当场反目,还险些将周培公误伤致死。孝逸哥哥若没有那件背心,只怕也早已死在自己的断刀之下。本以为自己跟着这些汉人交往多日,已然福至心灵,哪知发作起来,竟连好兄弟也能砍,不是没人性的野狼、红毛怪又是什么? 暗自责怪自己一根筋,天下间的事情,哪有那般简单?孝逸哥哥为了复兴大业在后宫中受尽屈辱,他那般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如果将皇帝一刀砍了就能天下大吉,不是早就动手?如何还会煎熬到现在?不由得对孝逸和培公充满歉疚,自己在山林间游荡数日,心中惦记他们安危,终究耐不住寂寞,再次跑了出来。 汋儿扒了一件农夫的破烂衣衫穿在身上,将那头齐膝的长发剪了,戴着一顶飞边的草帽,担了一担干柴,隐了行藏,胡子拉碴的在洛阳城内逛荡,便见城内到处是捉拿他的图像,洛阳驻屯军如临大敌,往来搜捕每一个可疑人等。便知天下牢牢握在武氏手中,杀了一个皇帝,便是天下大乱、血雨腥风的开始。风雨飘摇的李唐宗室,正好被武氏借机彻底清洗,自己可不是好心干了坏事?又听坊间议论,那个最得皇帝宠幸的天下第一面首李孝逸被关进了天牢,如今皇上身边的红人,便是那位生着一双媚人凤眼的云麾将军陈易之和他的兄弟陈昌宗。 汋儿也不知道孝逸被关在哪里,便在那皇宫内院往来游走,倏忽来倏忽去,鬼魅一般,呼着孝逸哥哥和清哥哥的名字,闹腾得皇宫镇日不得安宁。御林军也拿他毫无办法…… 那昌宗弹琴歌唱样样不输给孝逸,相貌生得又好。洛阳城的权贵为了巴结他,都呼他为“莲花郎君”。一时之间陈家再次显贵,风头气势盖过王侯,不但皇帝赏赐无数,众臣的供奉贿赂更加一时无匹。 陈家的权势早已不再局限于左羽林卫,果然如同孝逸预料的,差不多包下了整个吏部衙门。小到官员升迁,大到军国要务宰相任命,没有这陈家参与不了的。只是兄弟二人还要在皇帝驾前应酬,这些事难免分神,便把多个同宗兄弟引出来,安插在各个紧要衙门里。 那陈锡腆腰叠肚,年近六旬却依然活跃在各个王侯公卿的府第,连个婴儿满月,老人过寿,都以请到了陈老元戎为荣。孝敬的银子自然大把大把的往回拉。唯有易之此番回来,却性情大变,本来淡泊清静的一个人,性子更加孤僻了。 若依着先前,对伯父、堂弟的胡作非为必是要劝诫一番的,如今却不闻不问,只在承晖殿搭了一处丹房,自己躲在里面埋头炼丹。看来在乾陵便已经学得似模似样,练得那金丹糊香可口,兴高采烈地进献给皇帝。两人一同分食过后,就在那欢怡殿内欲仙欲死。皇帝初时只是怜恤易之在乾陵受尽孤单冷落,对他千依百顺。哪知后来便见他一个人足不出户,大多数时间都痴痴呆呆的守在丹炉旁,穿着一件道士的鹤麾,扇得那炉火红通通的,只在那里发呆…… 翌日皇帝悄悄走进了易之的丹房,拍了一下易之肩膀,轻笑道: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却将易之唬了一跳,如梦初醒一般, “皇上这么早就散朝了?” “是呀,外面风和日丽,大好的晴天,如何闷在这里发呆?” “这炉丹马上就要练成了,臣不舍得放弃他们……” 皇帝爱怜地抚着易之的肩头,柔声道: “这些事,交给小道士们做就好了,陪朕出去走走?” “不要,臣将指尖鲜血都滴到了这炉丹上,务必要眼看着出炉,在第一时间和陛下分食,如何半途而废?” 皇帝见他几根手指都缠着纱布,不由得心疼地拉着他手儿道: “好易之,朕早知你一片丹心,何必如此狠心糟蹋自己身子?” “皇上不要管,臣自己心甘情愿。” “服食了丹药就能长命百岁?朕与易之年龄差了五十岁,自然要走在易之前面,你还年轻,要为自己打算些。多置些房产田亩,朕百年之后也好自己有个依靠。你看昌宗,脑子就比你活泛得多……” “不要,臣什么都不要!只要和皇上同生共死!皇上不要打扰臣炼丹!” 易之被什么刺中一般,忽然脸色铁青,失声尖叫。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6章 胡天黑地 蓝汋儿大闹洛阳城 皇帝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好易之,这是怎么了?不要再吃什么丹药了,你会发疯的!” “我要炼丹,练成了就能和皇上生生世世都在一起,谁也分不开咱们!” 易之忽然站起来,向着苍天吼道。 皇帝见他脸红脖子粗的,额头上青筋都迸了出来,不由得益发心疼,一把从后面抱住他,将脸儿贴着他宽厚的脊背,柔声安慰道: “朕向你发誓,生生世世都爱你一个,孝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易之是朕心中独一无二的心肝宝贝,知道吗?” 易之一忽儿转过身,流着泪向皇帝道: “皇上拿这话骗过多少痴情少年?如今却错了,易之是不用这些甜言蜜语的,孝逸哥哥回来不回来,都和臣没任何关联,臣这一生早就认定了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皇上拿起帕子为他拭泪, “傻孩子,自从孝逸回了洛阳,你就变得这么神经兮兮的;朕要如何说你才相信?他在朕的心里不过是粉头一样的耍着玩儿的,哪里重用得了?易之在朕的心里,是一朵盛开的娇艳牡丹,百花之主。世上还有哪个男子比得上朕的好易之?” 易之叹了一口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 “皇上只会骗人,臣的金麒麟呢?回来了两三个月,问起来便是躲躲闪闪的,早不知抛到哪里去了,还说什么生生世世?孝逸若乖巧听话些,不去起那什么越王财宝,哪里有臣的什么晋身之机?不过是永远丢在乾陵地宫吹冷风罢了……” 说得皇上面皮也红了,心知亏欠他良多,只好低声下气的哄着, “乖了,那金麒麟就在窗前那片水塘里,被孝逸那贱人偷出去扔了,朕连夜派人去找,不找到就不让他们收工……” 易之听皇帝如此说,只好收了泪,跟着皇帝回到欢怡殿。却见昌宗不知何时也到了,只在那里盯着那把九霄环佩发呆。皇帝便向宫人道: “这些旧物也有些时日了,堆在这里也是碍眼。都扔了吧,还有那些百合花帐,龙脑香涎也都用得腻烦了,易之最爱红玉牡丹,一切都按易之喜欢的样式布置……” 昌宗撇了撇嘴,嘟哝道: “扔得远远的!这把破琴早就断了,续上了不过就是图个心里舒坦罢了……” “承晖殿收拾收拾,空出来做个柴房吧,你那些丹石、草药没有地方放,堆在那里好了。” 易之尚未说话,昌宗却抢着道: “谁肯将就他那个破地方,把门钉死了,留着闹鬼吧!” 皇上便知昌宗记恨着当年的事情,也不好多说,吩咐人将那九霄环佩抬走。宫人刚走出几步,便见帘栊挑处,清儿走了进来。自从孝逸出事以来,清儿就回到了自己的两仪殿,终日足不出户。任凭陈家兄弟挑衅生事,只是一味的隐忍。因着皇帝的疼爱,那两个对他倒也不敢太过分。皇帝见了清儿,诧异的“哦“了一声, “你来了?” 清儿见着那把九霄环佩,忙一把夺了下来,向着皇帝施礼道: “臣向陛下讨两件旧物,陛下可舍得?” 皇帝点点头。 “一件是这九霄环佩,臣正在学琴,又用惯了了这把琴,因此请皇上将琴赐给下臣。另一件便是陛下案头的翡翠花瓶,清儿和它有些缘分,反正陛下也要扔掉,不如就赏给下臣吧……” 清儿小心翼翼的看着皇帝脸色,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两样东西,只怕会惹皇帝不快。 皇帝皱了皱眉,命人挑出那个瓶子,放到清儿手里柔声道: “险没被他害死,还惦记他干什么?” 清儿将那两样东西收了,含泪道: “他对陛下来说,不过是个旧物,陛下尽可以常换常新,可是他对臣而言,却是人间独一无二的至宝,臣这一生,再也遇不到这么中意的了,留下来做个念想吧……” 皇帝叹了一口气: “可怜竟是个长情的!却不知只是人家一枚信手拈来的棋子,恁是多好都白费,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早早忘了吧,咱们娘儿俩不值当只在他一个人身上。” 清儿唏嘘着,抱着那两样物事,正待出门,却听外面远远传来尖利的呼啸之声, “孝逸哥哥,孝逸哥哥!——清哥哥,你们在哪?汋儿好惦记你们,你们出来见见汋儿,从此以后全听你们的,好不好?……” 这啸声绕着皇宫盘旋,仿佛就在身边,却连人影也见不到一个,直如鬼魅一般。 不一会又嚷道: “皇上,汋儿想你,何不出来共饮一杯美酒?不是早就念着将咱们兄弟三个一并收了,如今正好遂了皇上的心愿,皇上出来吧,皇上……” 甜腻腻的声音越来越近,飘飘荡荡的在欢怡殿上空盘旋。易之和昌宗变了脸色,拔出宝剑护在皇帝身边: “这苗子来得越发频繁,陛下赶快去内堂躲避一下。” 皇帝忙拉了清儿袖子央求道: “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个魔头躲是躲不来的,清儿可有什么好主意?朕答应你,若是汋儿肯归顺,王侯将相随他选,天下美女任他挑,要什么给什么,只是别再胡闹下去了!朕多日不曾睡个囫囵觉,在内廷行走都要偷偷摸摸的,洛阳百姓笑得肚皮都要破了——朕阅遍天下美男,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清儿亦无可奈何,比划道: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和皇上为难,因此陛下的权势美女,于他毫无用处;若说兄弟情分上,他肯怜惜这个亲哥哥,也不至于闹得皇宫中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只怕见了面,二话没说就被这混球挟持走了,难道次次都要上演抹脖子的戏码?——还是要想个万全之策,引他自行离开才是。” 皇帝一屁股坐在榻上,绝望道: “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天下间竟无人挟制得了他?——” 清儿望了望手中那把九霄环佩, “倒是有人知他心性,可惜陛下不肯再用罢了……” 忽见一名宫人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向着皇帝磕磕巴巴: “不好了,圣上,太平公主……” “月儿,月儿怎么了?快说!……” “公主,公主被蓝汋儿那个反贼给掳走了!” “混账东西,这个时候如何不让公主躲避?” “奴才等拼命拦截,奈何公主车驾刚好到来,公主丝毫不知蓝汋儿在附近盘踞,还斥责奴才等没了规矩,不知接驾,哪知刚走近欢怡殿门外,就被蓝汋儿从树上飞下来掳走。公主在瓦面上连声惊呼,奴才等如何上得去?唯见蓝汋儿挟持着公主笑声越来越远,御林军几个高手追了一段路,连人影也没了。如今都跪在宫门外请死……” 皇帝跺脚骂道: “都是白吃饱的废物,恁是多高的本事,挟着一个大活人,能跑多远?此番月儿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个个都不必活了!” 吩咐洛阳驻屯军和左右羽林卫紧急动员,全城搜捕,务必要将爱女平平安安的找回来。清儿见皇帝焦头烂额,抱着那个九霄环佩,只在旁边沉思不语。皇帝也把那个目光落在了九霄环佩上…… 次日,洛阳城楼承天门。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蓝汋儿赤着上身坐在城头箭垛上晒太阳,他披散着头发,下身裹着一块野狼皮,斜披着一件及膝的黑色斗篷,坐在城头肆无忌惮地啃着一只肥鸡。随口将那些鸡骨头吐得四散飞扬,或坐或卧,间或哼上一支苗家小曲。 御林军、洛阳驻屯军将承天门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武攸宜、武懿宗、武三思、武承嗣几个各自把守住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把眼睛紧盯著承天门。原来承天门下捆着一人,绳头拽在蓝汋儿手中。那人手足悬空,汋儿每动一下,那人的身子便跟着高高低低的起伏,城楼下面的人便跟着一声惊呼。武三思在那里直着脖子喊, “蓝汋儿,你要什么,尽管讲来,咱们一切都好商量,赶紧把人放下来,且莫要惊吓着!” 一名苗家通译不停地传话上去。武承嗣手忙脚乱的命人在城楼下扯起几张渔网,只怕汋儿一个失手,捆着那人就跟着滑落。原来承天门上捆着那人,虽然披头散发,遮住了整个面目,竟是一个女子模样,看衣裙正是太平公主。 汋儿“哼”了一声,叫道: “快请孝逸哥哥出来,说什么都是扯淡!” 忽见身后城墙上,竟有几名大内高手贴着墙根悄悄爬了过来,这些人施展壁虎游墙功,悄无声息地攻进。汋儿哈哈大笑,挥手将几块鸡骨携着风雷之声掷了出去。只听“噗噗”几声,击中了几个高手,一齐惨叫着摔落城下。余者见汋儿挥动手臂,太平公主便被牵着突然向城下坠落,都吓得目瞪口呆,僵在城墙上,不敢上前攻击。忽然汋儿又拉住了绳头,太平公主便被减了势头,身子也停止坠落。不知公主是被他下了药,还是吓昏了头,竟然一声不发,挣扎也不见一下。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7章 呼风唤雨 千军万马其奈我何 武承嗣指挥渔网往来接应。见不是事,忙喊道: “都回来,谁让你们上去的?” 那些大内高手忙从城墙上下来,知道汋儿若有什么闪失,太平公主第一个便要跟着遭殃,从三十多米高的承天门上跌落下来,不摔死也要吓疯了,谁又能保证几张破渔网就能稳稳地接住公主? 洛阳城的百姓见了,都远远围拢过来,见那个蓝汋儿活脱脱一个蛮人打扮,说的话叽里咕噜的一句也听不懂,手中还拽着一个披头散发、衣饰华丽的女人,虽不知是何身份,但是一见武家几位王爷全体出动,御林军围得里外三层,便知身份绝不普通。都像看戏耍一样,指指点点热闹非凡。惹得官军不住驱赶,竟无一人散去,反倒越围越多。 忽见远处人喧马嘶,分开人群,骑马飞奔而来,为首的身材高挑凤目微阖,正是陈易之。却见他挥了挥手,昌宗便引着一名白衣男子走上城楼。这人衣袂飘飘,行动如同弱柳扶风一般,正是蓝清儿。 汋儿见了他哥哥,远远的叫道: “好哥哥,直想死汋儿了,我那乖侄儿可好?” 清儿比划道: “幸未被你害死,只管作个够,还顾得上我们爷两个的生死?” 汋儿嚷道: “从此以后,汋儿便是哥哥的主心骨,哥哥讨厌哪个,只管说出来,汋儿将他劈成两半。” 盯着易之和昌宗看了一眼,忽然暴起,一声不响向着二人扑将过来。承天门下吊着的女子,被绳子瞬间拽起,脑袋就快磕到了城门楼上。城下众人的心都被悬了起来。 易之和昌宗早防着汋儿,见他扑过来,忙闪入御林军人群之中。汋儿一击不中,人群中传出一片嘘声。显见洛阳百姓对这兄弟二人民愤极大,早盼着有人出手收拾他们。 汋儿见围观人群兴奋得不得了,他自己更加是个人来疯的,无法撒了那绳子,便吐纳真气,将手中鸡骨向着二人远远飞去,但见风雷隐隐,地动山摇,被他击中的御林军士兵东倒西歪,瞬间倒了一大片。围观人群喝彩声大作,竟然有人鼓噪着高声叫好。御林军上前喝止,却哪里有甚效果? 人丛中有人高道: “兀那披着狼皮的兄弟,且莫要放过这两个小白脸,他们比城门楼上的那个娘们儿值钱多了,皇帝指不定拿江山跟你换!” 洛阳城的百姓听了一起哄笑,易之的脸上满是严霜,逡巡人群中的喊话人,却哪里找得到?汋儿笑嘻嘻的,从腰中抽出软鞭,那鞭梢忽然暴长了十几米,鞭梢到处,将昌宗拦腰裹了起来,汋儿暴喝一声,昌宗身子横空飞起,越过人群噗地一声跌落在清儿面前。故意将他摔得头下脚上一个狗吃屎,鼻子也破了,脸儿也花了。 这昌宗素日养尊处优,哪里经得了这个?摔得腰杆都要断了,呻吟着一时爬不起来。 承天门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御林军士兵无法喝止百姓,更不敢上前抢回昌宗,有的竟跟着一起不由自主的叫起好来。易之恨得牙根痒痒的,向武家兄弟连使眼色。这几个忙喝止手下,御林军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汋儿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跳下城楼笑道: “待二弟在他脸上划个十七八刀,给哥哥解气!” 清儿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惊魂未定地摇头, “你也只有这些长俊了,做哥哥的说你什么好?” 汋儿万分不解,忍不住怒道: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哥哥到底要哪样?” 清儿流着眼泪道: “你便将他剁成齑粉又能如何?如今我们爷俩只要孝逸哥哥平安归来,还要皇上宠爱着一生一世,汋儿纵使神功盖世,如何能够做到这两样?” 汋儿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倚在了城墙上, “哥哥丢尽了咱们苗人的脸!就不能说些有底气的?先前若一刀斩了那老太婆,只怕要吃哥哥埋怨一辈子呢!” 清儿扶起昌宗,留下一句话,转身决然离去。 “我只要孝逸哥哥,只要皇帝,办不成就别来见我,早早回转你的洞府去吧!” 洛阳城的百姓见柔柔弱弱的清儿比比划划,都看得一头雾水。而那个凶神恶煞的汋儿居然对他俯首帖耳,任凭他扶着昌宗走下城楼,都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嘘声…… 此时便见人群中一辆囚车闪了出来。囚车中人蓬头垢面,手脚都钉着镣铐,却昂着头走下来,在两名狱卒的押解下,一步步挨上承天门。 汋儿远远见了,一声长啸,站起身来高声叫道: “孝逸哥哥!孝逸哥哥!总算见到你了!” 人群中有人惊呼: “这便是那天下第一面首李孝逸吗?” “好靓的盘子!披枷带锁的也能这般挺拔!” 却见那个绳索拽着太平公主再次向城楼下滑落,众人齐声惊呼,汋儿却挽住绳索叫道: “除了俺的孝逸哥哥,余者退出一箭之外,否则你们就等着给这婆娘收尸吧。” 向那两个狱卒飞出两块鸡骨,但见二人面前的石块火星子乱窜,尘土飞起足有一丈多高。吓得二名狱卒抱头鼠窜,扔下孝逸,一溜烟跑下了承天门。 孝逸一步步挨上台阶,望着蓝汋儿一脸冷峻。那汋儿将绳头一拽,跑到孝逸面前,拉住他手臂道: “好哥哥,你受委屈了,都是汋儿的错……” 见孝逸形容憔悴,和昔日丰神俊逸的模样判若两人,泪水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孝逸强忍住怒火,气恼道: “你如今还见我作甚?只管一个人快意恩仇、想砍谁便砍谁,从今以后我们爷几个的死活和蓝大侠没有任何关系!” 汋儿嘻嘻傻笑,拉住孝逸坐在箭垛上, “孝逸哥哥,汋儿是个浑人,任性胡闹惯了,虽会了点功夫,却成不了气候。如今都知错了,听凭哥哥教诲便是。” 孝逸挣脱汋儿,站起来道: “蓝大侠神功盖世,对兄弟下手更加冷酷无情,不是说谁挡了你的路,一概照杀不误?培公被你害得只剩下半条命,何必再来纠缠孝逸?如今都说那个背心是咱们两个做好的扣儿,究竟如何,我自心里清楚得很……” “汋儿暗中跟随御林军,去城东周大哥寓所偷看过他,还给他服下天纵熊胆丸,如今周大哥已无性命之虞,身子也会渐渐复原。刚刚又被清哥哥骂了一通,方知这个罪孽真是百身莫赎!” 孝逸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向城楼下走去。汋儿急得不知如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举起右手向天誓道: “苍天在上,蓝汋儿无知自大,狼性不改。害苦了两位好哥哥,从今以后唯两位哥哥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敢再有杀戮,干脆饮剑自绝,不负有面目再见!” 拿起那把匕首指着自己喉咙,急切间望向孝逸。孝逸怕他又犯浑,只好止了脚步,回过身来。汋儿长舒了一口气, “哥哥只管吩咐汋儿如何做,方能得脱牢狱之灾,成就家国大业?” 孝逸叹了一口气, “汋儿当真肯听哥哥的?” “这个自然,汋儿不是糊涂人,哥哥一再容忍教化,又被汋儿牵连打入大牢,汋儿再若胡来,岂不真的是狼性难改了?” “好,哥哥如今被皇上猜忌,培公亦生死不明,汋儿务必引出那个黑骊山高夫人,演一出好戏给洛阳人看,如此如此方解了孝逸之噩,咱们兄弟来日方长,此一关能否逃出生天,都看汋儿的本事了……” “好,汋儿这就去办,哥哥且擎好儿吧!早出牢笼,汋儿自当给哥哥压惊!” 汋儿兴高采烈地跳下城楼,拉住孝逸眉开眼笑, “办成了这一桩,早早回你的大瑶山去吧,远离是非之地,不必留恋这万丈红尘!” “只消哥哥得脱牢狱之灾,汋儿自当回转老君洞,开天辟地做一番大事业。只是从此以后却不能再与哥哥朝夕相处了,多想兄弟几个守在一起。” “朝廷是个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地方,汋儿天性高洁,受不得这里的腌臜污浊,哥哥这一生已经毁了,无论如何也要保护汋儿的清白;你我之间,虽然远隔天涯海角,却是惺惺相惜意气相投,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个道理汋儿可明白?” 汋儿不住点头, “从今以后但凭哥哥吩咐,汋儿这便去了……” 起身欲走,却被孝逸叫住: “回来,吊着的那女子可是太平公主?她既是皇上爱女,又是孝逸一位大恩人的遗孀,汋儿不可对她无礼。她家中还有三个奶娃儿,嗷嗷待哺的等着她回去。” 汋儿却嬉笑道: “原来是个寡妇?难怪如饥似渴!那个承天门上的不过是个替身罢了,真的太平公主三日后自当奉还,只怕她恋上了汋儿,赖着不肯走!” 孝逸急道: “混小子,你将她怎么了?” “也没怎么,劫她时误当做皇帝老太婆,谁知却是老太婆的亲闺女!你那恩公端的没运命,这位公主可是风情万种,缱倦缠绵,缠着汋儿整夜不肯作罢,娇滴滴的直叫‘亲亲的好驸马’!”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8章 公主多情 黑郎有爱 孝逸跺脚道: “可恼!可恼!你这混小子自作多情、信口胡说!他夫妻两个先前好得一个人也似,婚后七年产下四个孩儿,驸马过世之后,公主痛彻心扉,还失了第四个孩儿,从此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哪里会风情万种地纠缠你?必是你霸王硬上弓,欺负了公主。” “我蓝汋儿顶天立地,做得出认得下,男欢女爱的事情骗哥哥做甚?不是哥哥说,汋儿真的要将这位公主带回大瑶山,做个压寨夫人呢!好个销魂的美人儿!” 自己说着,将绳头系在箭垛上,吹着口哨跃下城楼,张开双臂大鸟般飘逸而去,孝逸见了只是摇头。 承天门下洛阳城的百姓一片掌声和欢呼声。那些御林军也只有呆望的份儿,上前小心翼翼将绳头解开。女子的发髻捋平了,却只是一个面黄肌瘦的村妇,迷迷糊糊的睡着…… 却说蓝汋儿乐颠颠回到山洞里,扬着手里好些个吃食,叫道: “公主快来,驸马爷回来了!” 太平公主亦从里面奔出来,见了那些食物,扬手抛在一边,却抱住汋儿袍袖嗔道: “黑头,一整天不见人影,又找母皇的麻烦去了?” “谁在乎她来?今日竟了了一桩大心愿!” 汋儿哈哈大笑,抱住公主原地旋了几圈,但见公主赤着一双玉足,身上只围了一块兽皮,丰满的娇躯紧贴在在虬劲有力的臂弯里,甜腻腻的一再往他怀里钻,粉嘟嘟的小嘴一触即合。公主抱着汋儿脖子兴奋直叫, “黑头弟弟,这个好玩得紧!” 汋儿被她双腿死死夹住,笑道: “刚分开半天功夫,又这般馋嘴猫也似!早是七年生了四个孩儿,难道前面的驸马哥哥什么也不做,见天守在家中陪伴公主的……” 太平公主佯怒,当胸捶了他一记粉拳, “哪个不知死的乱嚼舌根?好好的出去查访本宫来着?” “哼哼,俺还知道公主和先前的驸马好得一个人也似,要不是那男人短命,两年前撇下公主撒手西归,如今六七个也生了……” 汋儿嘴上说着,手上也没闲着,扯开捆绑那块鹿皮的丝带,三下两下剥了个干干净净,太平公主咯咯娇笑着,抱紧了汋儿滚在一处。 汋儿大剌剌问道: “今日见过孝逸哥哥,他命我将公主早早送回东城府邸,不可留连,如之奈何?” 太平公主皱眉,嘟嘴道: “原来是他!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本宫的事要他多嘴多舌!” 汋儿吃的笑道: “昨夜不是要死要活的三贞九烈?今日却打死也不走,汉家的女人真是善变!” 太平公主无赖道: “谁让你主动招惹本宫,今日实难抖落的开。” 原来汋儿将公主掳到山上,到了山洞里已是夜半,却见她坐在大石墩上捶胸顿足,哭闹得小女孩也似,发髻也开了,脸上揉得红一块黑一块的,心中烦躁,怒喝道: “噤声!再敢咿咿呀呀一句,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太平公主也不是吃素的,跳起来道: “给你割!给你割!若皱一下眉头,便不是这大周朝的天之骄女!” 汋儿改用苗语嘀嘀咕咕, “什么叫天之骄女?难道竟不是老太婆?” 举起火把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端详,才发现这女子竟比那天见过的皇帝年轻了许多,神态傲慢嚣张,也没有那些妖媚狡狯。不由得怒道: “你是什么人?胆敢冒充老太婆欺哄于我?” 公主怒道: “贼子色胆包天!皇宫重地也敢抢男霸女,可知本宫是什么身份?被御林军抓到了,灭了你的九族!” “我管你是谁!” 汋儿见她衣着华丽,进入欢怡殿的时候前呼后拥,又和皇帝生得一个模子也似,估计必和皇帝有极深的渊源。便用苗语恶毒咒骂道: “便是个公主又如何?算你倒霉,老太婆恶事做尽,一切的恶果都要着落到你的身上!” 将公主摁到地上,“嗤啦”一声,撕裂了外面的湘绣长袍,吓得公主哇的一声惨叫,手足并用,向巨石后面乱躲。 却被汋儿扯住脚踝,硬拽了出来,骂道: “还有脸哭?老太婆害了多少人,要你一人抵命,何其便宜!” 将公主骑在身下,一边剥她衣衫,一边怪笑道: “俺便稀罕这宁死不屈的,你且闹给我看!” 那公主哪是汋儿的对手?给她强行褪去红裙亵裤,压在石板上动弹不得,又见汋儿凶神恶煞,对她似有血海深仇一般,那股子傲气早没了,只是胡乱哭喊道: “邵哥,邵哥,救我!” 又想这人似乎意在母皇,却误捉了自己,怎么自己就那么倒霉?跟着福分没享着,连个驸马都混没了,母皇的仇家倒是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不由得痛心疾首呜呜大哭。 “喊祖宗也没用!” 汋儿也不怜惜,抱着公主的娇躯强行突入,将那一个粉面佳人揉搓得面团也似。公主初时还挣扎着不肯就范,谁知后来竟不再躲避,任由汋儿折腾,到最后连汋儿把舌头放在她嘴里也不再拒绝了。汋儿见她肌肤娇嫩,身子竟像少女一般娇羞可人,竟不忍糟蹋她。 良久,汋儿也尽了兴,见公主依旧闭着眼睛,笑着从她身上爬起来道: “喂,差不多就行了,装的什么贞洁烈女,巴不得男人要个够!” 太平公主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脸儿也红了,自从薛绍去后,两年来她独守空房,守着三个孩儿寂寞度日,连男人什么感觉都忘记了。这黑小子容颜俊美体格彪悍,初见时他还满腹怨气,凶狠蛮横如同野人,可是疾风暴雨过后却开始打趣她,看来这人也不是那么讨厌,竟还有些—— 然则毕竟是他无礼在先,也不好就这么放下矜持,当下默默地将破碎的衣衫抱在胸前,泪珠儿还挂在腮边,偎在巨石边上不言不语。 汋儿见她楚楚可怜的娇媚样儿,走过来托着她脸颊,笑道: “这会儿如何不哭闹了?不是要派御林军诛了俺的九族?” 公主咬着牙不理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可是老太婆的亲闺女?” 公主干脆将脸儿伏在青石板上,趴在那里不声不响。赤裸的背脊白皙细腻,丰腴的腰身微微颤抖。汋儿给她腰腹间撘上了一块鹿皮,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亲了一口道: “没尽兴便言声,不要不好意思,刚刚不是滑如蜜糖的?” 公主益发挣扎着要走,却给他压在身下调笑道: “连骨头都酥了,汉家女人都这么口是心非么?” “讨厌!——” 公主的声音越来越弱,粉拳柔柔地敲打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汋儿的老君洞里都是苗女,各个读书不多性情刁野,虽然慑于他的凶横霸道都表现得唯唯诺诺俯首帖耳,但是和汉女的天生娇柔毕竟不同。跟着孝逸出来以后,虽然风月场中的美姬也见过不少,但是又如何能与千娇百媚的太平公主媲美?因此见公主风情万种,脸儿红了又红,不由得满心爱怜。 月上中天,山洞内凉风习习,两个便在那硬生生的青石板上拥吻缠绵,久久不肯分开…… “黑郎便是那名震洛阳的蓝大侠吗?” 太平公主柔声问道。 “俺算什么大侠,天生的反骨,偏偏喜欢和皇帝作对!” 汋儿倒挺实在。 “宫中都在议论,蓝大侠当年不是摔落悬崖尸骨无存,怎么还好好活着?” 汋儿嘿嘿冷笑, “坠崖而死的是孤苦无依的倮倮部小王子蓝二,如今在公主面前的是混世魔王蓝汋儿,特来洛阳向皇帝讨命……” 公主捋着汋儿的鬓发,伏在他的肩头, “可怜见的,听说大瑶山神农架遍地野人,不知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汋儿却不肯说他的遭遇,唯仰天怪笑, “害不死的蛮荒之人,到了天子脚下,就该抢男霸女胡作非为!便是淫了公主又如何?俺还要老太婆的江山社稷呢!” “今日之事,本宫不怪蓝大侠。” 汋儿嘎嘎大笑, “公主是该谢谢蓝某!”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日后太平公主坐着一顶小轿平安归来。众人见她神态宁和,衣裙收拾得干干净净,面皮上喜气洋洋的;自从薛绍去了,两年来第一次在鬓间插了一朵牡丹。见了娘亲,只是抿嘴偷笑,问什么也不回答,自回府第看望那三个孩儿。 皇帝见了心中疑惑,女大不由娘,自从薛绍去后,娘儿两个再也不是无话不谈,女儿在心中对自己怵着,怨着…… 皇帝也不敢多问,却在内侄中暗中寻找合适的驸马人选。那蓝汋儿倒是再也没出现过,人间蒸发了一般。皇帝猜想女儿必与这个魔头发生过什么,只是看女儿神色,似乎毫无怨恨之意,反倒心满意足、自得其乐。 半个月后,洛阳城便发生了咄咄怪事。市集上竟有人偷偷兜售手工刺绣的春gong手帕,画面上那对男女玉体横陈,激战正酣,男的肌肤细腻,眉清目秀,女的却生得傻大黑粗,蛮牛也似的身板子,将那个美少年压在身下,张着血盆大口,伸出舌尖舔着男子的脸蛋。美少年的面颊上隐隐约约竟是个囚字……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9章 高夫人驾到 周培公释疑 虽然绣工粗糙,数量有限,却因着手帕上几个大字:“勇武圣神女帝大战天下第一面首”,惹得黑市上供不应求,最后竟炒到千金难觅。好事之人私下里观赏交流,这“勇武圣神”乃是黑骊山高夫人的帝号,大队人马虽被官军打散了,零星的散军游勇却遍布民间。这位高夫人驾前没什么国色天香的,不过是些愚鲁蠢笨的砍柴郎、杀猪刮毛的屠户,最好也不过是教坊里的歌儿舞男,哪知却通过这个帕子,一下子搭上了天下第一面首李孝逸,又是赤裸裸的春gong大战,黑骊山高夫人立刻便名噪京师。世人争相传阅这个毛糙糙的手帕…… 没多久城内便多了些奇形怪状,手执兵刃的江湖中人,先是一些雄赳赳的妇人,暗藏利刃,聚在茶坊酒肆,暗中打听天牢的位置,不惜重金悬赏要孝逸那间牢房的地形。后来便是游侠、怪人,彼此跟踪、听口风,口中都是些宝藏、山林之类的暗语。有些时候这些人谈着谈着,忽然刀兵相向,嚷着什么财宝、美男之类的鬼话,打得你死我活,血溅当场,待大队衙役、御林军到来,这些人却一声唿哨,闪得踪迹全无。 御林军见这些人性命相搏,凶悍无匹,将洛阳地面扰得鸡犬不宁,哪里有本事将他们各个捉拿到案?即便跟踪循迹,也累得人困马乏,派出的密探,被这些人暗杀的也不在少数。武攸宜叫苦不迭…… 皇上命人查访这些江湖人的来历,却发现那些深藏利刃的妇人,都是黑骊山那高夫人的部属,而那些男子则来自江湖上三十六洞二十八府的黑道中人,这些人向来散布在江湖中,很少来洛阳闹事,这次的目标似乎明里暗里都在孝逸身上。 攥着孝逸那个风情万种的春gong手帕,不由得又酸又怒,只恨这个贱人孔雀开屏般四处留情,竟被人绣成春gong图四处张扬!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恨不得立时从大牢里提出来劈头盖脑一顿棍棒,打死了了事。冷静了下来又想,难道被那黑骊山高夫人劫持竟不是他浑说的?若真有此事,这般下狱锁拿,任由大臣们审贼似的提来问去,孝逸的心里不知作何感想?想起他摊着那堆爱巢碎片,泪流满面的样子,不由得满心歉然。 这孩子素日被宠得霸王也似,又最忌恨易之和昌宗兄弟,如今什么都被那兄弟两个抢去,不是恨煞了自己?只是武安十几封信件都指向孝逸的种种疑点,又被他无情斩杀灭口,此事背后绝没有那么简单。不问个明明白白,日后也难安心。 而培公的密信中虽也怀疑孝逸有意拖延,甚而至于怀疑,孝逸此行很可能和荣国夫人之死有关联,却在孝逸被掳劫之后突然中断,回来后只说被蓝汋儿和孝逸盯得甚紧,唯有见面详谈。哪知见了面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却被蓝汋儿闹得天翻地覆,培公重伤昏迷,线索至此中断。问那些随从,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孝逸去了哪里都语焉不详,更何况内里究竟。 只是怀疑猜忌,又无十足证据,颠来倒去拿不定主意。又听从人来报,周培公已然苏醒,便起车驾,背着易之兄弟,直奔培公寓所。却见培公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的倚在枕头上服药。见皇上驾到,忙起身行礼,却被皇帝摁住。驱逐了众人,皇帝抚着培公手儿,心疼道: “爱卿舍命保护朕,朕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好好的养病,待身子大好些,将程务挺家那栋大宅子赐给你,朕已拟了旨,提拔培公为正四品的怀化中郎将。等你上了朝当众宣布,以示表彰。” 培公慌得在床上以头触被, “臣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蒙陛下厚爱,如何担当得起?” 皇帝爱怜道: “孝逸任性骄狂,后宫之中翻云覆雨,使尽手段欺上瞒下,让朕好生失望,如今已把他打入天牢,培公好好上进,朕与卿固不相负。” 培公垂头道: “孝逸哥哥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用尽手段报复荣国夫人也是事出有因,他不这么做,也是站不住脚跟。” “如何这般说辞?难道培公信上所言——” “陛下,孝逸哥哥使了这些个手段,无非是要对付太夫人,又被武安和魏冉看破,因此下了狠手除去二人。臣一路冷眼旁观,武安若不是威胁孝逸哥哥前程要紧,一路上挑肥拣瘦处处挟制,只消安安静静地装傻充愣,自然不会蒙难。” 皇帝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道: “不管怎么说,几个人究竟都是他下的手,我只说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这样的白眼狼,疼了也是白疼!” “说起来孝逸哥哥的骄狂任性,还是陛下宠的,也怪不得旁人。” 培公轻声道。 “如何这事还要怪在朕的头上?” “皇上高兴的时候,把人捧上了天,猜忌的时候,立马打下十八层地狱,亏得孝逸是个熬得住的,不然一上一下,天上人间,差不多的早被折磨疯了……” 培公轻笑。 “用些争风吃醋的小手段撒娇卖乖也就罢了,难道勾结江湖中人也是朕骄纵出来的?” “蓝汋儿跟出来的确是居心叵测,臣屡次劝诫孝逸哥哥,不要将他带在身边。他也只是不信,没奈何臣只好飞鸽传书预警,请陛下做好准备。——哪知还是出了事。” “难道孝逸不是和蓝汋儿里应外合,穿好了背心做戏?” “陛下小瞧孝逸哥哥了。天下人都看出来的事情,他哪里会做?那件背心确是汋儿送给孝逸哥哥的,只是汋儿自己都忘了,一刀子下去,只怕是肠子也悔青了!孝逸哥哥原本是要将汋儿献给皇帝固宠的,哪知却被汋儿恶狠狠砍了两刀,第一刀还算是汋儿无心之失,这第二刀正中胸膛,便是有意的了。孝逸哥哥连受他两刀,重伤吐血,伤透了心,又被人说是两个合起来做戏……” 又叹口气道: “合该他如此,谁让他相信这个野性难驯的怪人?” “汋儿岂止野性难驯?前者太平公主亦吃他掳去多日,朕倾尽洛阳城的兵马翻了个遍也没踪影,哪知孝逸三句两句就说服了他,令他自己把月儿送了回来。朕冷眼看月儿的样子,只怕有些不妥……” 培公摇头道: “蓝汋儿虽是个混小子,却不是卑劣下作之人,一向自命风流,常常吹嘘天下女人没有不爱他的。公主在他手里,断不会挨打受骂,只是——” 笑了一下,不再言语。皇帝跺脚道: “果然如此!你们都知他德性,我们月儿这个亏是吃定了。” 培公笑道: “公主守寡两年多,也该寻个婆家了。” “总是你预料得对,这事早办早好。” 皇帝忽然拿出那个帕子,摊在培公面前道: “爱卿这个可识得这个?” 培公端详半日,忍不住皱眉道: “这个贼婆娘真是不留后路。孝逸哥哥怕的就是这个,千方百计的要瞒着,如今这个脸算是丢大了!” 皇帝听他如此说,陷入沉思。培公叹道: “孝逸哥哥命苦,自被那个婆娘掳去,连日被**、五石散迷着,魂不守舍,培公一路跟去,一是不知孝逸哥哥深浅底细、意欲何为;二是无力跟那贼婆娘当众叫板,扮作伙夫,只在下人中潜伏。那贼婆娘一路竟躲去了苗山,误入蓝汋儿的领地,竟和汋儿打了起来。被汋儿杀了个干干净净,自己落荒而逃。培公伺机将孝逸哥哥救出。汋儿一路跟随,只说迷恋中原繁华,不舍孝逸哥哥。哥哥听他和皇帝有旧,也便将他带出,打算献给陛下。培公再三力阻,奈何哥哥只是不听……” 皇帝变了脸色,看着他眼睛道: “小蹄子,这套说辞跟那贱人商量了多少回?怎么一字不差?” 培公额头见汗,口吃道: “皇——皇上连培公也不信?” 皇帝将他甩在一边,站起身来道: “朕看你这个六品校尉也做到头了,什么怀化中郎将,明日就去大牢陪你那孝逸哥哥吧!” 培公半个身子探出,扑通一声从床上折下来,挣扎着爬了几下,捶着地面急道: “皇上谁的话都信,单不信孝逸哥哥的,只可怜他待陛下的这份心了!” 皇帝折了回来,走到培公身边扶起他,伏在他耳边嬉笑道: “你孝逸哥哥的心思从来就只在大唐的江山上。忘记告诉培公,你力保的那个好哥哥,已经知道了咱们在荒村夜店那档子事儿,宋璟审案的时候,还把培公所有的密信当堂拿给他看。你猜,孝逸现在什么感觉?” 培公双腿一软,一屁股栽倒在地,绝望地看着皇帝, “陛下害死培公了!” 忍不住汗如雨下。皇帝爱怜地抚着培公面颊,拉过来亲了一口道: “朕如今就爱培公这样的清纯少年,从今以后,培公再不必躲躲闪闪,偷偷摸摸。咱们光明正大的男欢女爱,看谁敢说个不字?” 培公头皮发麻,怔怔地看住皇帝。 “难道培公没什么要对朕表白的?亦或是重新解释这一切?” “蓝汋儿这个混球,为什么不将培公一刀砍死了?” ——培公忽然双眼翻白,一头撞在地上,摊开四肢向着顶棚喃喃自语。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0章 吸干池塘水 难解心头恨 入夜皇帝方懒洋洋回到欢怡殿。却见门前乌泱泱跪了一队宫人内监,走进正门,里面灯火通明,众人手拿锹镐,正在池塘内挖地三尺。一队御林军手执皮鞭,往来鞭打宫人匠作,督促他们片刻不许休息。那些工匠吃打哀嚎不已,身子浸泡在池水里,手上不停挖掘。那片蓄水池塘本来深达两三米,眼见就要见了底。 易之端坐在廊下,捏着个九龙镶金的酒壶,显见已经喝了不少酒,瞪着这片池塘,眼神中满是焦躁愤懑。昌宗陪在旁边默默无语。远远见皇帝肩舆,忙过来接了。替皇上接过斗篷,奉茶。皇帝怒了努嘴, “寻了这么多日子,也没个结果,朕看你那哥哥要发疯了。” 昌宗含泪道: “这两天茶饭不进,天天喝得醉醺醺的,除了金麒麟,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皇上再不可让他这么下去。” “你且唤他进来。” 昌宗走到外面,半晌才牵着易之进来,自己带了门出去。易之双眼通红,冷冷道: “陛下可是去会怀化中郎将?臣还以为,陛下今晚不回来了。” 皇帝闻他身上酒气甚重,用帕子扇了扇,柔声道: “培公刚刚苏醒,朕去他那里,不过是问些口供。” “他那个身子,皇上想要临幸,也要他撑得住才行。” “怎么益发变得和孝逸一样小心眼儿?” “这后宫里胸襟开阔的,也就是玄武门前那对整天哈哈笑的石狮子了。……” “说得恁般难听!” “陛下可问出什么来?” “也没什么,培公一路暗中跟随,孝逸的确是被高硕真掳走的。在她那里,也吃了不少苦。” 皇帝呷了一口茶,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易之“嗤”的一笑: “因此陛下就打算把他放出来?哼哼,放虎容易伏虎难,臣却知道皇上好些不知道的……” “哦!” 两人之间一片静默, “在大瑶山附近曾经有两名年轻男子问路进山,却被农妇追打,这二人听声音年纪轻轻,其中一个面颊上画着一朵梅花,另一个始终用斗笠遮脸。蓝汋儿武功高强,神鬼莫测,可是在苗山问遍所有人,却从未有人知晓他洞府何方,也从未有人接近过他。” “易之的意思是——” “易之只是给皇上提个醒儿,事情也许根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皇帝点头, “你在偷偷调查他们?” “任何事只要做过就会有据可查,宋璟说的不错,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谎。” 皇帝走到易之身边, “可是那些江湖中人齐聚洛阳,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也许,这两个是要寻找出山的路径迷了路,被人看到了也未可知……” 易之冷笑, “陛下有意放人,臣也无话可说。” 皇帝拉起了他的手, “不要说他们了,聪明的可人儿,放下你手头的活计,陪朕说说话儿?” “那块金麒麟就要浮出水面,臣不想半途而废。” 易之挣脱皇帝,向外便走。 “算了,明日再找吧,没有金麒麟,易之一样是朕的心肝宝贝……” 皇帝心急火燎的抱住美人,将他拉到紫檀大床上。哪知易之却一把推开皇帝,手上力气大了些,险些推得皇帝一个趔趄。 “今日烦闷,陛下别处找乐吧……我陈易之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控鹤监小子!” 皇帝当即翻脸,捶床怒道: “贱人安敢无礼!走出这个门,就不要回来。” 易之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挑帘栊去了, “找回金麒麟,再向陛下赔罪。” “岂有此理?简直是疯了!” 皇帝随手抄起枕边的一只玉如意,向着易之远去的方向砸去,只听一声脆响,一人高的花瓶应声而碎,盛开的红玉牡丹洒了满地。 没过多久,孝逸即被解出天牢。宋璟慢条斯理地宣读圣旨: “圣上有旨,归德将军李孝逸擅杀宗室,勾结江湖中人骄纵成性;本该枭首,兹念伴驾有功,除去军阶,贬为奉宸府丞,交宥司严加看管,无令不得随意外出。望其面壁思过,修身养性,深体朕躬。” 望着孝逸笑道: “圣上裁决,汝可有异议,老夫愿中间代为传话。” 孝逸伏地叩首: “圣上明察秋毫,明公决断千里,国法条条,孝逸并不敢稍有怨言。” 宋璟斥退左右,扶起孝逸,安慰道: “虽罢了官,却又并非无可挽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孝逸且在奉宸府忍耐一时,终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孝逸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再生大恩,孝逸铭记在心,此番亏得明公暗中照拂,孝逸才能逃出生天。只是从御林军到奉宸府,莫不如死了算了。” 宋璟将那块春gong手帕递给孝逸,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皇上心中有气,孝逸也只好忍捱吧。” 孝逸瞧见,面上腾地红了,暗骂蓝汋儿混账,只是让他在民间传个话儿,谁知却找人绣了这么个破玩意儿,什么“大战天下第一面首”,这个癫狂邪神,真要被他恶心死。 宋璟却从怀中取出那块龙凤玉佩,塞到孝逸手心里, “此乃孝逸旧物,不可落在有司手中。如今物归原主,孝逸妥善保存吧——” 孝逸接在手里,便见玉蜡已然打开,玉佩里面光光滑滑,那片蚕丝踪影全无。颤抖着望向宋璟,只不敢多说一句话。宋璟从袖中拿出一物,向着香炉中扑的一扔,那物件瞬间化作一道青烟。孝逸眼尖,知道正是那片世间绝无仅有的蚕丝。 “十万大山虽然无迹可查,但大瑶山老君洞却标注得清清楚楚,年轻人做事究竟不稳妥……” 慌得孝逸泪落涟涟,磕头如捣蒜一般。抬头看时,宋璟已踱着八字步去得远了。 奉宸府这地方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待李孝逸。这一次虽遭贬谪,却留了一个奉宸府丞的虚衔,因此他还不至于衣食不继、挨打受骂。从领军大将军落到这般田地,他倒也熬得住。每日只是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也便倒头大睡。 这日忽听太平公主大婚,驸马乃是皇上的内侄定王武攸暨。奉宸府诸人都打扮停当,赶往驸马都尉府参与歌舞献礼。孝逸一个人冷冷清清,不由得想起了薛绍,颇洒了一番清泪。命人悄悄起了车架,迳往城郊十里薛绍墓前祭拜。 走到街上,便见洛阳城内装饰一新,公主大婚,果然不同凡响。孝逸隐在车窗帘后面,默默地向外张望。但见外面天气虽然寒冷,太白楼头却新芽吐绿,鞭炮声声,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了。不知不觉父王母后已去了六个年头,蓝汋儿杳如黄鹤,周培公心怀异志,再也没来看过他。 皇嗣当初让他隐忍个三五年,哪知已然搭了第六个年头,皇帝依然身体康健,身边美男换了一茬又一茬。从御林军威风凛凛的副统领,再到歌风吟月的奉宸府丞,他自己都不知道路在何方,复国大计更是遥遥无期。 忽听前面砰的一响,车驾“吱扭”一声停在当街,那驾车人嚷道: “谁家的畜生?还不快些赶走!” 一个稚嫩的声音道: “你的才是畜生,压坏了小黄,你赔!“ 驾车人吼道: “滚开,不知死的小丫头,可知车内是什么人,连你一块压死又能如何?” 一个粗壮的汉子跑过来拦住马头,恶声道: “我管你是什么人,压坏了我家小黄,不赔就别想离开!” 又向边上众人道: “各位父老评评理,凭你是谁,哪有压折了狗狗的骨头,一走了之的道理?”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道: “兀那汉子,洛阳城内达官显贵无数,这车驾装饰奢华,看那车把式耀武扬威的,主子必不是普通人,就算了吧。” 还有的大声道: “要他赔钱,把孩子也吓到了。” 那驾车人见人越围越多,粗壮汉子不依不饶,忽然扬起鞭子要走。却被那粗壮汉子一把揪住衣领,扯将下来,叫道: “要跑,留下银子再说!” 驾车人迎面一鞭子,正抽在那汉子手臂上。登时一条血印子,骂道: “没钱的无赖土鳖,讹钱也不看看是谁?” 那粗壮汉子干脆一头抢在地上,将自己鼻子一拳聒出了血。打滚撒泼嚷道: “不赔钱还打人,天子脚下,难道没王法了不成?” 小姑娘也在旁泣道: “各位叔叔伯伯,只求你们做个见证,小黄骨头折了,阿爹亦被人打了,咱们父女两个真是求告无门!” 旁边围观众人道: “可怜见的,这娃儿说得倒是不假。“ 有人鼓噪上前: “掀翻了这车,看他还嚣张不的?” 慌得那车把式怒道: “谁敢动手?你等可找死不成!” 见旁边人多势众,嘴皮上虽然凌厉,面上却有些虚张声势,脚步渐渐后退。 便听车内一个清亮的声音, “算了,何必与人为难?” 孝逸挑起车帘,露出了半边脸。车把式忙搭了一把凳子,孝逸整理衣冠,风度翩翩走下车驾。 有人轻声唤道: “李孝逸,——天下第一面首!”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1章 江湖风云起 谁兀立潮头 众人见他一身缟素,黑色鹿皮靴子,头戴一顶麻布冠,人却生得唇红齿白,艳若桃李。都一起摒住了呼吸,望向这个美男子。孝逸走到那个小女孩面前,蹲下来接过那只土黄色的杂毛小犬,抚摸道: “它可叫小黄?” 一双妙目在女孩身上流转,但见她**岁样子,穿着嫩红小袄葱绿裤子,梳着抓髻,黄黄的头发,拖着两管鼻涕。女孩吸了一下鼻涕,点头道: “就是,你的马车把小黄的前腿给压断了。” 孝逸拿出一块流苏帕子,给小丫头擦干了鼻涕,笑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潘佑儿——” 小丫头居然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在孝逸的脸蛋上捏了一把,脱口赞道: “大哥哥好俊呀!” 围观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孝逸丝毫不以为忤,用那块帕子将小犬前爪细细包扎上,交到潘佑儿手里,牵着她的手,走到驾车人面前道: “拿来!” 驾车人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毕恭毕敬呈给孝逸, “再拿!” 那驾车人被孝逸催促着,掏光了褡裢里所有的银子,共有七八两之多,垂头丧气道: “真的没了!” 孝逸将这些银子通递到壮汉手里,笑道: “下人无知,看在在下的面子上,兄台原谅则个。” 那壮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将银子塞在怀里,拍了拍灰尘道: “原也不差你银子,不过是要个道理而已。” 孝逸向着那个女孩含笑道: “潘佑儿,大哥哥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如何?” 女孩兀自紧紧握住孝逸的手,不舍得分开。被那个汉子上前一把拽开,抱在怀里道: “走啦,多大的年纪,花痴一样的丢死人啦!……” 孝逸欲待上车,却听身后砰的一响,回头望时,便见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匕首,正插在车驾门框上,一块红色帕子摇摇晃晃钉在上面。孝逸皱了皱眉,驾车人哆哆嗦嗦走上前去,心道: “咱们这位爷招蜂引蝶,跟他出来,不做好各种准备怕是不成。” 拔下那边匕首,但见那帕子正是眼下黑市大热的春gong图——“勇武圣神女帝大战天下第一面首”。孝逸接过来,面上登时变色,哼了一声,逡巡四周。那汉子抱着女儿泥鳅般钻入人群不见了踪影。便见从太白楼上飞身下来一票女将,都着黑衣黑裙,蒙着脸,手执弯刀。迅速包围了这架马车。为首一名女子,向着孝逸娇笑道: “归德将军让奴家好找!天牢里太过隐秘,出来了便容易得多!” 那驾车人吓得腿都软了,孝逸冷笑道: “阴魂不散!” “奴家勇武圣神皇帝驾前护法玉面罗刹苏二娘的便是,孝逸哥哥不识得奴家没关系,当日奴家在外公干,我家主子和哥哥可是老相好了。” 苏二娘腻声道, “胡说,孝逸何时与你家主子相好?” 苏二娘咯咯娇笑, “哥哥好健忘,十万大山里是谁和我家主子缠缠绵绵难舍难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原作连理枝’,发誓要做一辈子长久夫妻来着?刚回到洛阳就不认账啰?” 孝逸面红耳赤,怒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只管信口胡诌。须知这里是洛阳,天子脚下,岂容你等猖獗?” 摔袖子转身便欲上车。却被苏二娘一把擒住了手臂,将他手上那个帕子高高举起,笑道: “哥哥恁般无情,证物还在手上,如何不认?大家评评理,天下第一面首若再留恋几日,只怕孩儿也生出来了……” 却见苏二娘手中又多了几个相同的红艳艳帕子,向着人群只一洒,笑道: “必是孝逸哥哥忌惮着那老太婆皇帝,不肯认这帐!无妨,今日我们圣武神军一起出动,务必要把哥哥迎回十万大山,我家主子还等着和哥哥再续前缘呐……” 被孝逸二话不说,恶狠狠翻身一个小擒拿,女子不退反迎上去,以迅疾如电的手法一把搂住了纤腰,笑道: “哥哥如今被那老太婆废黜贬谪,出来连个像样的銮驾都没有,还留恋个什么劲?跟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笑傲江湖岂不是好?” 孝逸一声低斥,飞起一脚,挣脱开来,和苏二娘斗在一处。这苏二娘虽然武功高强,奈何孝逸拼命抵抗,一时之间也近不得他身。想要活捉他,也非易事。围观人群只管争抢那个红帕子,几个无赖竟然厮打在一处。有人高声叫道: “什么勇武圣神鸟皇帝,不过是打家劫舍的流寇罢了,这只肥羊也是你们吞得下的?” 竟是几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和尚道士,手执兵刃,从太白楼上凌空跃下。 ——原来这几个一直潜伏在楼上,始终盯着楼下的一举一动。 那些蒙面女子俱都抽出弯刀,和和尚道士斗在一处。洛阳百姓纷纷躲避四散奔逃。孝逸和那苏二娘斗了半个时辰,渐渐体力不支。稍一疏忽,被她一刀抵在脖颈处,笑道: “好哥哥,咱们家娘们儿各个青春鼎盛,比那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强得多了,哪一个不伺候得哥哥欲仙欲死的,哥哥这便跟着本护法去吧!” 孝逸咬牙道: “做你的清秋大梦,此番便是血溅当场,再不肯落入你等手中!” 闭上眼向着那刀尖一头撞去。忽闻远处铮的一响,一只金钱镖迎空飞来,正打在苏二娘肩窝上,这婆娘猝不及防,手中弯刀飞出,插在太白楼正中楹联上。一队御林军自远处奔将过来。为首那人身高九尺开外,紫堂面色,宽肩扎臂,叫道: “兀那婆娘,休得无礼,左羽林卫大将军狄光远在此!” 那只镖正是光远打出的。孝逸见了,如同见了救星一般,高声叫道: “狄兄救我!” 向着光远的方向奔将过来。那大护法见御林军人多势众,这些江湖中人盯得又紧,不免一声唿哨,放了一只烟幕弹,瞬间散去。光远让过孝逸,却将那些和尚道士团团围住,喝道: “本督已经跟踪你等多时,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洛阳城内,天子脚下,岂是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一道士冷笑道: “御林军吊毛不是,只会跟在屁股后面乱转,老子来便来,去边去,尔等能奈我何?” 光远怒道: “生擒此人,余者勿留活口!” 挺长枪和那道士斗在一处。耆宿和张轸都在队伍里,忙拉住孝逸退在一边。 孝逸埋怨道: “险些被你们害死了!既跟踪多日,何不早早现身?” “都是皇上的意思,只说围而不攻,静观其变。末将等这段时间都被陈易之监在一处拷打问讯,连留守洛阳的狄将军也被牵连停职。如今好不容易哥哥出来了,末将等才被责令戴罪立功。出来才知洛阳城已被这些江湖中人闹得天翻地覆,没头苍蝇似的跟了多日,最近才有些眉目。” “岂有此理,这些人到底为何而来?” “都说哥哥风华绝代,床第间那个——那个勇猛无匹,还说竟是天下间唯一一位越王宝藏的继承人,拿哥哥当唐僧肉一般抢来抢去。如今江湖上三十六洞二十八府的反贼和黑骊山的高硕真已经火并在一起,只说谁抢得哥哥,谁便赢了天下……” 耆宿快人快语,自己说完,也忍俊不禁。孝逸气得哭笑不得, “我只说呢,这几日奉辰府也是乱七八糟,原来早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肥肉!” 张轸也骂道: “竟是哪个不长脑子的放出的江湖谣言,这班人也不仔细想一想,若有什么越王宝藏,哥哥何必窝在这里受这等鸟气?” 耆宿悄声道: “还不是陈易之那个眼皮子浅的?见天在皇上面前说哥哥胸怀异志,没影儿的事情到他嘴里就是千真万确、亲眼所见了,这般江湖人必是他雇来凑热闹的,不把哥哥害死,只怕不甘心!” 张轸安慰道: “狄将军也憋着火呢,将这些人擒住,逼他们吐出幕后指使,再还哥哥一个公道!” 两个人将孝逸扯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好些个体己话,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感动得孝逸眼含热泪, “孝逸落到这般田地,还有兄弟们关照惦念……” “哥哥无须担心,待周将军身体复原,替哥哥做个见证,哥哥厄运自然解了。咱们兄弟联手,还怕那陈易之何来?” 耆宿说话有口无心,忽然想起军中传言培公和皇帝的私情来,忙闭了嘴。张轸瞪了耆宿一眼,将话头岔开。孝逸听说培公名字,立马脸色铁青,恶狠狠道: “休在吾面前提起此人!什么好兄弟,要他作证。” 抬起脚来,便欲离开。 “这事乃是昌宗故意放出来离间哥哥的,哥哥可曾问过周将军真假?” 耆宿一把拉住急道, “密信都是他亲笔所写,还有什么假的?听他解释不外乎什么不得已罢了,哼哼,从今以后,孝逸便是被仇人挤兑死,也再不求恳他一个字。” 张轸忙跪下,拉住袍袖道: “哥哥且慢走,兄弟们自当护卫左右。” 孝逸冷笑一声,也不理那兄弟两个,迳自登车一溜烟去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2章 莲花郎君称霸中宫 那些江湖中人见孝逸去了,呼哨连连,打算就此散去,奈何却被羽林军团团包围。光远力大枪沉,将这几个罩在刀光剑影里。这些人也是强徒,竟然也不求饶,俱都死于非命。那道士本待全身而退,却被光远跟上去,一枪搠在后背上,刺了个透心凉,当场毙命。 ——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就此中断。 光远一片茫然,回望孝逸,已然不见踪影。不免责怪耆宿道: “好不容易见面,何不留下他喝口热茶再去?这般出去混跑,再碰上强徒,该当如何?” 两个一叠声喊冤, “孝逸哥哥本来好好的,听见周将军名字,突然甩脸子不顾而去,他那个脾气,末将等如何拦得住?” 光远忙命人沿途追踪,循着马蹄印寻找孝逸下落。乱了半日,方在申牌时分见孝逸的车驾从安喜门趑趄而归。 那驾车人见了光远,怒了努嘴。光远撩起车帘,见孝逸眼睛哭得烂桃也似,麻布冠压着眉眼,嘟着嘴跟谁都不理不睬,车辕上载着的纸钱纸马也不见了。光远将帘子撂了,悄声向那车把式道: “竟是哪个忌日?” 那汉子伏在光远耳边低声道: “还不是先前的薛驸马,哭得死去活来的……” 光远便突然想起今日乃是太平公主和定王武攸暨大喜的好日子,这个时候能想起薛绍的,除了孝逸还有哪个?不免被他的真性情感动,命人将车驾平安护送到奉宸府,眼看着孝逸被搀扶着进去了,才放心离去。 当夜孝逸长街被劫的事情就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了了女儿一桩大事,本来心情大好,听说了这档子事,暗自哂笑道: “那贼婆娘惦记也是白惦记,焉知孝逸这个小贼心高气傲,嘴里挑食得很,岂是谁都领得走的?” 听说孝逸宁可伏剑自刎,也不肯屈从,言语之中颇为自豪。昌宗却在旁冷笑道: “皇上以为,这出戏唱给谁看的?自己勾来的江湖中人,自己再装作三贞九烈的样子,皇上如今不信他被劫也难了!” 皇帝听说,唯有沉吟不语。昌宗扶着皇帝走进欢怡殿外明亮的月亮地儿,那池塘水已被抽干,易之的那片金麒麟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易之本人也躲着不肯再见。皇帝叹了一口气道: “今日朕只说要他陪侍在侧,让他在文武百官面前风风光光的,哪知他踪影皆无,依旧不肯原谅朕。” “易之哥哥哪里敢跟皇上拧着?只是他心中有个死结,只说陛下当年是因那个金麒麟才高看咱兄弟一眼的,那个金麒麟没了,好像他的魂儿也没了,似乎皇上的恩宠早晚有一天也会消逝不见……” 昌宗说毕,眼泪汪汪的望住皇帝。皇帝心中一软,将他揽在怀中,叹了一口气道: “傻孩子!金麒麟只是个物件,没了就没了,何必放在心上?” 昌宗也便嘤咛一声,抱住皇帝腰肢,低声啜泣, “臣和哥哥愈紧张陛下,就愈发不知所措,做什么都失了分寸。如今孝逸重获自由,易之哥哥更加变得神经兮兮的,臣只怕哥哥哪一天真的被他吓出个好歹来。” 皇帝抚着昌宗的秀发,柔声道: “六郎只管放宽心!朕和孝逸,同床异梦早就够了。早几年这个贱人装得避猫鼠一样,哪知这两年胆子越发的大了,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连朕的娘亲、武家宗室也敢下手。不管那笔宝藏是否存在,反正跟他刮剌上了,这些事怎的和昌宗、易之扯不上关系?” “皇上深情,昌宗是懂的,只怕易之就——” “昌宗也该多劝劝他。” “下臣明白——两宫并立,这种事他接受也要接受,不接受也要慢慢学着接受,不然只会让皇上为难……” 夜凉如水,两个漫步进了暖阁。昌宗伺候皇帝将头上簪环卸了,宫女奉上兰汤,两个便在大木桶里极尽鱼水之欢。皇帝笑道: “六郎此番回来变得温婉懂事,又会体贴人,深得朕心。” 昌宗小心翼翼的将皇帝抱起,放在紫檀大床上, “巴州那个鬼地方,臣是再也不想回去了。况且这欢怡殿里,四处都是他的影子,那些味道赶也赶不走。有着前面这个天下第一的比着,臣只怕做什么都不如人……” 皇帝笑道: “那小蹄子为了固宠,的确什么都肯做;易之便差些,朕让他舔一舔,亲一亲,不过是讨个乐儿,却总是推三阻四的,还说朕拿他当粉头耍,抵死不让朕尽了兴……” 昌宗娇嗔道: “总说皇帝疼易之哥哥多些,这些体己话缘何从不跟六郎说?” “说了你便肯做?朕也曾商量过他,让他跟昌宗一起来个左拥右抱的,倒把他气得脸儿通红,瞪大了那双眯眯眼,几天没跟朕说话。” “傻哥哥,心里有皇上什么用?人家上了床千伶百俐的,当面做牛做马、千依百顺,转过身去就捅刀子下绊子,咱们兄弟还扮什么清高?” 皇帝听说,迫不及待地抱住昌宗,将他的粉面放在身下,亲了一口道: “小蹄子,朕就爱这口,做好了这事,把孝逸踢到爪哇国去吧!” 昌宗甜笑着凑过去吸干净了腻声道: “陛下这雨露甜丝丝的,怎地和常人的不同?” 皇帝被他舔得浑身麻痒难当,揪着他半边耳朵笑道: “要死的小蹄子,都吃过谁的?还不赶紧招来!” 昌宗娇笑道: “陛下明鉴,便是吃了别人的,也是学着伺候陛下。易之倒好,从没吃过别人的,陛下的也不肯吃……” 良久方歇,皇帝笑道: “我的儿,几日不见,怎地精进了许多?” 昌宗洋洋自得: “法门寺来了个游方胡僧,臣与了他百两白银,便与臣一盒药丸和这些稀奇古怪的银托子。还有几招没使出来,若诸般武艺并用,管教皇帝爱死了咱……” 皇帝刮他脸皮, “小蹄子,只管不学好。” “这叫‘学好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臣的功夫和那些宰相、将军的不同,专门伺候皇上枕席之间的,若考较起来,也不输给那个天下第一吧?” 皇帝咯咯娇笑, “孝逸什么都是假的,唯有这床第之间是真功夫,也没见他耍过这些花活。他一人对付朕和清儿两个绰绰有余,你这小蹄子却是些歪门邪道,只不知长久不的?” 昌宗嘟起了小嘴, “皇上好不偏心,说起他便一万个好,明日便拿那个蓝清儿试试,看这个玩意能否男女通吃。不折腾他个半死,也不见昌宗的功夫。” 皇帝摇头道: “清儿只恋着孝逸,你们不要搞他。” “他那里也枯守了多日,那个孝逸哥哥如今也顾不得他。别看他柔柔弱弱的,离了女人一天也守不住。昌宗和陛下打个赌,只消上去抱抱,立时就能让他蜜糖一样的黏住。到时昌宗不理他,还要被他上杆子追着撵着……” 昌宗扁起了嘴巴吹嘘道。皇帝也来了兴致, “果然如此,便输了清儿给你。他若不理你,也不许你强弄。” “这个自然,一个哑巴,哭哭啼啼的,欺负他也不见昌宗的本事。” 当下两个穿好了衣服,径直奔两仪殿而来。进了角门,也不让人通报,悄悄巡进殿来。便见正殿内点得灯火通明的,一名宫女起夜,见了皇帝吓了一跳,慌乱之间向里面高声喊道: “圣上驾到,接驾!接驾!” 便听里面噗噗通通的,似有脚步跑动之声。皇帝起了疑心,怒道: “莫不是贱人又在偷食!” 命昌宗一脚踢开房门,但见清儿神色仓皇,赤条条的瘫在被窝里动弹不得。身后窗户呼呼嗒嗒的半遮半掩,榻上居然是两只枕头并排放着。昌宗一把推开那窗户,便见夜风中梧桐飒飒作响,一个女子的身影一闪,转眼便没入了重重宫殿之中。 皇帝遍地寻找,竟从床下搜出一只绣花女鞋。红绒球儿缀在尖尖的鞋头上,竟是宫中时尚的样式。不由得怒火中烧,将鞋子摔在清儿面前,骂道: “好贱人,果然一天也守不住。上次偷食全赖在孝逸头上,此番却是怪了谁来勾搭你的?” 清儿只被唬得魂飞天外,哆哆嗦嗦地跪直了身子,白嫩嫩的屁股裸在外面,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皇帝见了一阵心疼,却硬了心肠道: “快说,刚刚是谁在这里?” 清儿只是摇头,泪珠儿一双双坠落。皇帝益发恼怒,命昌宗将两仪殿所有宫女集合了来, “将这只鞋子挨个穿,哪个穿进去了当场打死!” 外边一阵大乱,里间的怀卿吓得大哭。众人听了半天,竟没有奶娘上去哄抱。清儿面色大变,一颗心都要跳将出来。皇帝“啊”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却被昌宗使了个眼色,只好强闭了嘴。昌宗屏退了众人,那孩儿也被抱了出去。 和皇帝对了一下眼光,昌宗笑着走上前去,寻了一件衫子给清儿裹上,顺势搂着清儿肩头吹气如兰: “好端端的,把人吓个半死,皇上多日不来,还怪人家偷食?” 清儿身子抖了一下,抬头正望见昌宗那双色迷迷的眼睛,不由得嫌恶地扭过头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3章 旧情难忘 清儿义拒昌宗 皇帝装腔作势骂道: “难怪明崇俨说你水性杨花,果真如此。素日只看你老实巴交,原来最是个靠不住的!” 昌宗一面替清儿捋平乱发,一面柔声安慰道: “皇上这般说便是气消了一大半。不过是个奶娘嘛,几棒子打杀了,只是可怜了这个娃儿。总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清儿还不快给皇上斟茶赔礼?” 清儿趁机挣脱了昌宗,自顾自默默穿上衣衫,赤着脚给皇帝斟了一杯茶,双手奉在头顶上呈给皇帝。皇帝接过来,想了想,“啪”的一声又墩在盘子里,只吓得清儿面色苍白,含着眼泪跪在那里,搓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昌宗背着手走到窗前,但见一轮银钩高挂,月光皎洁。那把九霄环佩放在房屋正中央,旁边熏着龙脑涎香,上面盖着红绒布。昌宗将那块绒布揭了,但见琴体铮亮,擦得一尘不染。忍不住醋意陡升,恶狠狠拨了一下琴弦,酸道: “清儿还恋着这把琴,谁说不是个长情的人呢?” 慢慢坐了下来,轻抚琴弦,吟哦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最后一句变成了反复的浅吟低唱。这昌宗琴技既精,人又生得风流孟浪,这一曲端的也是深情款款,情意缠绵。满以为这最后一博,必能打动清儿。哪知昌宗声音甫落,清儿却疯也似的冲上前去,一把推开昌宗,三下两下将那个琴儿裹得严严实实。昌宗面皮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忍耐着不好当场发作,尴尬地啐了一口: “什么破烂玩意,宝贝似的留着!” 皇帝见了,只想偷笑。清儿伏在皇帝脚边,流着眼泪比划道: “陛下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皇上摇头, “明日是孝逸哥哥二十二岁的生辰呀,皇上忘了,每年这个时候咱们都在御花园里高高兴兴放一次风筝,祝福他抛却一切烦恼,越飞越高……” “算了吧,傻孩子,把他彻底忘了吧,孝逸的心思野得很,咱们娘们儿跟他折腾不起。” 皇帝冷冷道。 “陛下可曾听他自己解释?” “住口!从今以后不许再提起这个白眼狼!” 清儿反复提及孝逸,皇帝顿时没了兴致,厉声呵斥了一句,站起身来向外便走,走了一半又回过身来道: “这把琴砸了吧,还留它干什么?” 昌宗听了这句话,上前就抢。却被清儿拼死护住,向着皇帝激动万分地比划道: “清儿就是要替皇上留着这琴,总有一天皇上也会后悔,砸了这琴,孝逸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将身子整个伏在琴弦上,和昌宗两个死命纠缠在一起,碰得那琴弦发出铮铮钝响。皇帝见了,长叹一声,喝止了昌宗,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清儿目送二人离去的背影,默默将脸儿贴在那个琴身上,双泪长流…… 孝逸在郊外痛哭了半日,只哭得天旋地转,昏天黑地。虽是初春,洛阳依然天寒地冻,孝逸穿得又单薄,不免在郊外受了风寒。回到奉宸府,一头栽倒在床上。到了半夜,浑身烫得不行,下人们见了,忙传唤御医。谁知那太医署磨磨蹭蹭,到了天明才派来一人,诊了脉,开了两服汤药,煎给孝逸喝。 这边药还没有煎好,便听外面一阵喧哗。昌宗带着一队御林军冲了进来,直奔正堂。奉宸府的几名主簿忙将昌宗接了,落座。 昌宗傲然道: “传皇上谕旨,虺孝逸未经上报,擅自外出,削去奉宸府丞一职,废为庶人,如今奉宸府令由昌宗接管。快叫那个贱人来接旨!” 那主簿低声道: “回陈大人,那个虺孝逸如今正病着,只怕是起不来床了!” “胡说,昨天还能长街大战,今天就病得起不来床了?必是抗拒圣旨,装病偷懒,来人,将他叉将出来。” 昌宗面凝如水,一拍桌子,冷着脸向从人吩咐道。几名御林军走到孝逸房子,掀开门帘,但见炉子上煨着药,床帐低垂,一把将那帐子扯开了,孝逸蒙着被子头朝里睡在里面。便叫道: “新府丞有令,虺孝逸堂前回话!” 孝逸迷迷糊糊回过身来,但见几名军士凶神恶煞站在床前。不免挣扎着坐起来,问道: “哪位新府丞?孝逸如何不认得?” 那军士见他病恹恹的,脸颊潮红,披头散发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倒不敢上前拉扯他,只是冷冷道: “咱们新府丞自然是陈昌宗陈公子,刚刚奉了圣旨,虺孝逸如今被贬为庶人,速速堂前参拜。” 孝逸苦笑着摇了摇头: “皇上恁般小气,庶人又如何,府丞又如何?孝逸刑余之人,还在乎这些。” 浑身酸疼,昏沉沉地靠在枕上, “你且回了新府丞,孝逸如今病着,待病好些再去拜见。” 那领头的军士罗泾石乃是昌宗心腹,一向在左军中被孝逸打压着,此番终于眼眉吐气,不免对孝逸喝道: “如今陈公子在堂前候着,要你去便快些,啰嗦什么?” 将那炉子上的药劈手打翻,扬了一地,又将屋内陈设悉数砸烂,见孝逸冷冷看着,更加戟指骂道: “给你面子让你自己走,只管拖拖拉拉,如今是绑你去,还是怎的?” 孝逸咬着牙起来,哆哆嗦嗦胡乱披了一件衣衫,扶着门框喘息半日,摇摇晃晃奔那前厅来。奉宸府诸人只是远远看着,并无人敢上前搀扶。罗泾石笑道: “素日瞧大将军威风凛凛的惯了,今日却弱不禁风的我见犹怜,可惜皇上不在跟前,不然不是要心疼死?” 孝逸举步维艰,也无心和他斗嘴,蹒跚着来到那正堂,已然汗如雨下。那昌宗端坐在堂前,但见孝逸罩着一件黑袍,钮子也没有扣好,头发蓬蓬着,歪歪斜斜走了进来。不免心中一阵快意,冷冷的坐在那里等着他拜。孝逸一屁股坐在堂前一只绣墩上,一冷一热,被风呛得咳了几声,只在那里喘息。 昌宗笑道: “虺孝逸,果然是西施捧心般惹人怜爱,可惜,如今你这个样子做给谁看? 孝逸勉强支起身子,亦笑道: “我只说陈家兄弟贵介公子,必不肯踏足奉宸府这种地方。如何偏喜欢就抢孝逸的官做,云麾将军要抢,连奉宸府丞也不放过,好笑啊好笑。” 却被那罗泾石喝道: “大胆,虺孝逸,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也敢跟陈大人犟嘴,不怕大耳瓜子打得你哭爹找娘?” 孝逸听说,冷笑一声, “只说你这没见识的奴才!孝逸没爹没娘,便是哭号求告也没人理。何况陈大人此番来,岂止是大耳瓜子伺候那么简单?说吧,想做什么,只管放马过来!” 声音嘶哑,落到这步田地,也没有任何退路,只好抵死撑着。昌宗甜笑着站起身,拿了一杯热茶,走到孝逸身边, “哥哥嘴唇龟裂,病歪歪的果然惹人疼,好想喝口水吧?” 未及孝逸说话,将那杯茶全全的泼到了孝逸脸上,见茶叶碎片淋淋漓漓地挂在他头面上,烫得娇嫩的脸儿一激灵,不由得笑道: “这杯茶是替我家昌仪敬哥哥的!拜哥哥所赐,昌仪好不容易熬出了巴蜀之地,却死在你那好兄弟的手里。尤同休和延之见了,也会开心得不行!” 孝逸拂也不拂,将那汁水舔了舔,嚼着一片茶叶碎片道: “李孝逸手里的人命也不是一条两条了,好兄弟,当年薛怀义在茶水里下了飞燕草,一心巴望着要毒死哥哥,昌宗只是向哥哥泼了杯热茶,不是太过便宜了?” “贱人,果然嘴硬!今日就把你赶到街上去,让那个贼婆娘当街掳走你,你要是三贞九烈的推脱着不肯去,尽管伏剑而死算了,再没人能救你!你要是跟着去了,也绝了皇上的那份心,跟着那个贼婆娘浪迹江湖,做对绝命鸳鸯吧!” 孝逸身子摇摇欲坠,却笑道: “如今拒绝是死,跟着他们走也给了你们口实下手斩杀,也好,此时方见昌宗手段,果然大有长进——” 挣扎着站起身来,向外便走。昌宗跟在后面吼道: “给他备车!孝逸哥哥要出行,别让外人说连副像样的车驾都没有!” 洛阳的天气说变就变。小阳春的天儿,一眨眼就变得阴云密布,北风呼啸。孝逸被推搡着下来,昌宗便领着御林军影在暗处,只留他一人在闹市街头龃龉独行。洛阳城的百姓中,已有不少人识得孝逸。见他披着一件薄薄的寒衣,摇摇晃晃的失神前行,散乱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不由得慢慢围拢过来,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彼此间窃窃私语。孝逸浑身冰凉彻骨,瑟瑟发抖,双腿不住打颤,奈何这种场合,一头栽倒总不是事,唯有咬牙拼命撑着。 但觉天旋地转,只好倚在一个铺子的门首,暗叫: “难道此番真的要丧命于此?爹娘,祖父,孝逸只怕要不成了,光复大业就别说了,只不知这尸骨要落在谁的手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4章 富可敌国 争奈一杯薄酒暖胸怀 逡巡四周,但见围观的人群中,不乏目光精赤的江湖中人,这些人未免也在掂量,这位爷深居简出,素日难觅天颜的一个人,突然独自一人现身街头,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这陷阱是给谁挖的?有了上次大队御林军突然杀出来尽数屠戮江湖中人的经验,这些人变得谨慎许多。 但见酒楼上、商铺旁多了很多身着便装的男子,成群结队的目光不住向这边扫,衣襟里叮当作响,便知是兵刃撞击之声,这些人不是御林军又是什么?更加不敢放肆。 孝逸在心中恨了皇帝一千遍一万遍,总归是曾经沧海,就算在深宫中一杯毒酒赐死了,一条白绫勒死了,也比如今在这闹市中任人亵渎要好得多。不过就是为了逼出那笔宝藏的下落罢了,遇到江湖中人劫掠,却吩咐御林军静观其变,难道孝逸真的死在街头,皇帝脸上就光彩了?好无情的妇人,罢了,如今孝逸就死给你看,了了这份情债,下辈子投胎再不要托生帝王家,再也不要遇见这个前世的冤家。 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棒,自己拄着踉踉跄跄向前走去。身后围着一群洛阳顽童,蹦蹦跳跳拍手道: “长干巷,巷长干,奉辰府里好风光,一朝做虏奴,爱唱凤求凰……”。 孝逸面上由红转白,露出凄楚的笑容,也不回头只管跌跌撞撞前行。那些顽童穿插着跑到他面前,高声拍手搅闹。有的还伸出腿来,虚晃几下,绊得孝逸几欲跌倒。忽见对面一驾马车飞奔而来,顽童们呼叫着散开,孝逸躲闪不及,腿上一软,扑倒在地,人也险些被马车撞到。那车夫也惊出一身冷汗,抻出脖子啐了一口道: “不长眼睛的死囚,想死也不该撞到爷的车上。” 他见孝逸脸上有刺青,却并不识得他是谁,匆匆骂了一句,便即绝尘而去。当此之时,孝逸恨不得一头撞到地上死了算了,只是也没那般容易,撞到地上也要有下脚的地方,上吊也要有房梁…… 洛阳人看着他,江湖中人盯着他,陈昌宗在暗处冷笑着,露出一丁点的胆怯和软弱,都是人家最想看到的。将袍子的软帽扣上,遮了半边脸,任由乱发在寒风中飞舞,横下一条心:反正已经是面首男宠,丢人也不丢他一个人的脸,随他们作践便是。 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丧尸般在街头游荡了半日,不觉日头偏西,渐渐捱到了朱雀门的城根底下,但见炊烟袅袅,已经有人家开始生火做饭,那些顽童亦各个散去。周遭人烟渐少,那些跟踪他的人只是远远的瞄着,并不上前。但觉肚腹中饥渴难耐,只是身上一向不带银钱,难道向人讨要? 旁边一个小贩正在叫卖烧酒,远远闻着,清冽刺鼻,也不是什么好酒,但是此时若能喝上一口,都是天降甘泉。 “烧锅哎,上好的烧锅呀!三文钱一壶,五个钱两壶!” 小贩的叫卖声,一声声刺激着他的肠胃。孝逸舔着干裂的嘴唇,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只是身无分文,唯有望着那酒桶发呆。小贩并不认得孝逸,见他瑟缩着站在摊子前面,拄着一根木棍直愣愣地盯着酒桶,馋涎似乎都要流下来,便骂道: “兀那傻子,没钱便走开些,不要挡在俺的摊子前面!” 孝逸被他骂得兴起,哆哆嗦嗦地向衣带间乱抓,忽然贴肉口袋里抓到一物,抻出来竟是那块龙凤玉佩。原来这玉佩由宋璟交还以后,一直缝在怀里。当下一把扯下玉佩,擎在小贩面前,兴奋道: “大哥要钱不是?这块玉佩也值些银子,就送与你换碗酒喝?” 小贩骂道: “滚滚滚,俺要的是铜钱养家糊口,看你这个落魄样儿,一个破家什,必是假的,能值几何?” 孝逸央求道: “大哥,烦你拿这石头四下问问,就不值什么,换碗酒喝也还绰绰有余。” 双手将那玉佩奉到小贩面前,眼巴巴望着他。小贩被他缠得无法,逡巡周围也无人可问,勉强接过他玉佩,顿在摊子边上,捡了一个最小的酒壶,给孝逸盛了两勺酒,摔在孝逸面前,骂道: “算我倒霉,巴巴的叫卖一天,一文钱没收到;眼看着日头偏西,家中婆娘娃儿还等米下锅,就这么一块破石头,还饶了俺一壶酒。” 孝逸心疼肉疼的,用舌尖将壶口那溅出的酒汁舔干净了,扬起瓷瓶,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干净净,又将那空壶放在头顶摇了摇,一滴也没有,叹气道: “大哥恁般小气,些许小壶,几口喝干了,嗓子还没润透,再饶上半壶又如何?” 小贩也是个精细人,叫道: “再饶?这一壶还不知怎么施舍给你这穷汉的,再不走,便大巴掌轮你!” 孝逸嚷道: “偏不走,没有半壶酒,便躺在你摊子前面。” 拿手里那只木棍笃笃敲击地面,身上瑟瑟发抖,脸色青黄,摇摇欲坠。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有人劝道: “那贩酒的小哥,将就与他些吧。瘦成那个样子,不定多咱不曾见过粒米了,只当是行善积德了……” 那小贩无法,见他满面病容,也怕他死在面前惹上官非,劈手夺过孝逸手中酒壶,又装了两勺,一把搡在他后背上, “快滚得远远地,青天白日的撞上煞神了!” 孝逸立足不稳,扑通一声被他推翻在地,那壶酒又洒了一半。只是不敢分辩,抱着那壶酒,连滚带爬地挨到城根下,细细的小口品尝…… 那小贩见他没事,嘟嘟囔囔地推起小车就走。口中恨恨骂道: “穷掉底儿了还不忘喝酒,喝喝喝,可不喝死了你!” 孝逸甜嘴抹舌的喝光了那半壶酒,身上渐渐有些热乎气。只怕野狗来袭,将那棍子倚在胸前,眯着眼凝望着城墙上头南归的大雁。那大雁离了群,孤身一个在青砖上头盘旋,呱呱呱的声声凄厉,喃喃自语道: “又一个春天来了,孝逸已然见过二十二个春天,也该知足了……” 眼皮渐渐打架。没多久便迷迷糊糊睡去。 洛阳城的皇宫内,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皇帝怒气冲冲的来回转悠, “快让昌宗那个贱人来见朕,谁让他把孝逸赶到长街上去的?” 武家兄弟几个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安慰道: “皇上息怒,不是要找同谋吗?如今正是大好的机会,谁上来救他走,正好一网打尽。六郎已经带着御林军在左近埋伏着呢!” 皇上劈手将案上所有奏折打翻在地,怒道: “你们只想着结案,他再怎么也是皇家的人,死也要死在后宫里,这般任由贱民戏耍作践,朕的脸面何存?” 又急道: “狄仁杰在哪里?这个时候他倒跑得远远的——” 内监忙去了半晌,跑回来道: “南衙已经散班多时,奴才们遍寻狄相不见,如今可要赶往狮子街相府传了他来?” “一群废杀才,还问什么,速速传来!” 忽见窗外纷纷扬扬下起清雪来,天际昏暗无光,没有一颗星斗,忍不住推开窗棂奇道: “洛阳几年不曾落雪,今日却是小阳春最后一场雪,也被他赶上,难道这孩子竟是被冤枉的?” 被冷风一吹,突突的打了一个寒噤,心中暗道: “只不知他身上穿了几件袍子,可有什么果腹?平日被霸王似的娇着,此时可不怨煞了朕?可恨狄仁杰这些人,见朕恼了孝逸,竟无一人来替他说清!” 见清儿急急的过来,含泪在旁边候着,便骂道: “我不去看他,怎么你也当仇人似的不理他?枉他待你的那份情了!” 说得清儿眼泪簌簌的落下,只不敢回嘴。天及更鼓,两名内监急急地跑回来。皇帝忙问: “昌宗呢?狄相呢?怎么一个不见!” “回皇上,莲花郎君送回来一枚玉佩,说是被孝逸小爷当了换酒喝。公子怕玉佩流落了,现赎了回来。” “狄相听说皇上见召,来不及觐见,已然直奔朱雀门了……” 皇帝接过,正是那块龙凤玉佩,这玉佩从博州开始,一直被他贴肉放了,不管他被押到了断头台上,还是被打入冷宫、逃亡到扬州,哪怕是被射落扬子江中,都从未遗失过。皇帝因了孝逸这份情,心中不知感念了多久。哪知今日他终于用这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换了一壶薄酒喝,不是已经彻底伤透了心,便是人已到了绝境。又或者根本就是在跟自己示威诀别。摩挲着这块玉佩,不由得百感交集。倚在龙椅上,一语不发…… 孝逸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孱弱的身子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只是抱紧了那根木棍,半卧在城墙下。任凭雪花飞转,在袍子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那软帽只在风中半遮半盖着一张脸。空空的酒壶早已撇在脚边。却挣扎着不肯睡去,他知道倘若真的睡熟了,在这样寒冷的城墙根下,只怕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5章 生死寻常事 麒麟失复来 忽听远处銮铃声,心道: “难道是那高硕真派人来袭?昌宗就在左近,必有一场恶战。只是如今谁胜谁负,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 便见几人远远走过来,其中一人身材高大,身影完全罩在自己身上,这人扶着自己肩头,轻声唤道: “孝逸,好孩子,醒醒!” 孝逸听那声音极其捻熟,却已经想不起到底是谁,也没力气睁开眼,两滴清泪却顺着眼角缓缓而下。那人叹了一口气,命从人架起孝逸两个膀子,只道: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咱们回家。” 孝逸听那口气,似乎是自己的父王一般,不由得心中一热,想起了博州那个温暖的家,那位慈爱的母亲,蹦蹦跳跳可爱的孝淳…… 被人拖着前行,心下渐渐糊涂,却终于可以放心的闭上眼。 “好困,好累,让孝逸安安心心睡一觉,父王母后,儿子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真的好累,好辛苦……” 皇宫内二更时分,宫监一个个跑进来传讯。只说昌宗已经回来了,跪在欢怡殿外请罪。皇帝命他进来,见昌宗套着两层锦服,披着貂鼠皮斗篷,头上戴着八角嵌翡翠的狐皮帽子,依旧冻得嘴唇青紫,不免将手中暖炉劈头向昌宗打去,骂道: “好贱人,如今胆子越发的大了,竟敢假传圣旨,私自处置孝逸!” 昌宗一缩脖,那暖炉沿着八角沿帽的边上,斜斜的飞了出去。砰地一声,炉子撞到了地面上,炭火摔了一地,火星乱蹦。昌宗见皇帝动了真气,忙不迭跪下叩头, “皇上息怒,这贼囚勾结江湖中人,不过就是想脱案,如今正好将计就计,把这些人一网打尽。皇上不下狠药,这贼囚断不会露出蛛丝马迹。皇上想想,他蛰伏在您身边五六年,多下贱的事都肯做,为的是什么?如今好不容易露出了马脚,皇上不可心慈手软,放过这贼囚。” “住口,这大冷的天儿,你自己也知道多穿两件衣物,如何把他赶到长街上捱冷受冻?再怎么着,他也是朕的人,即便处死,也轮不到你动手,如何让那些贱民围着他大喊大叫,难道朕的脸上就光彩了?” 皇帝越说越气,抄起桌上的竹板,命内监往死里打。 昌宗跪爬几步,伏在皇帝脚边,以头触地, “皇上息怒,就是打死昌宗,臣也毫无怨言,只是如今孝逸人已经被带走了,正好找到他的同党。皇上将这人下狱,仔细讯问,不愁问不出什么!若能除却身旁这些隐患,臣虽死无憾!” 皇帝一脚将他踢翻,吼道: “混账王八蛋,狄仁杰奉了朕的旨意带他回去,若说是同谋,连朕也一起捕了吧!” 昌宗惊起,瞪大了眼睛, “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虺孝逸勾结江湖中人,欺瞒皇帝,不过就是给他那批宝藏打马虎眼罢了,陛下一向雷厉风行,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为何要放过他?” 皇帝气得浑身颤抖,二话不说,命宫监将昌宗拖出去杖毙。昌宗帽子也掉在一旁,被那些宫监拖着,披头散发的喊道: “臣不服,皇上明知虺孝逸是个胆大包天的逆匪,缘何一再庇护他?臣和哥哥忠心护主,却屡遭喝骂贬斥,为什么?为什么?” 皇帝怒道: “朕看你们陈家也混到头了,当朕不知晓,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员,有几个不是拜到你陈府门下?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何胆大包天假传圣旨?你说孝逸擅动私刑,你又是什么?朕还没有归天呐,你就急着上房揭瓦!” 昌宗听皇帝翻出旧账,知道今日之事不好了结,也不敢再嘴硬,含着眼泪伏在廊下刑凳上,心中默念: “阿弥陀佛,快来!快来!” 忽见外面宫人跑来回禀: “云麾将军来了!” 昌宗听了,长舒了一口气,扯着脖子叫道: “哥哥救我!” 便见易之披挂整齐,大踏步走了进来。经过廊下时,向着行刑太监道: “公公且暂缓,待易之进去禀明了皇帝,再行处置。” 众宫监忙不迭答应着。易之撩帘子进来,便见皇帝面朝里,坐在那里赌气。跪下叩头道: “皇上!” 皇帝回过头来,面上冷冷的, “你还知道回来?朕只当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 易之走到皇帝面前,拉着皇帝袖子,深情道: “既然命运把臣送到了陛下身边,臣躲也躲不掉,夜里梦的,日里刻骨思念的都是陛下,反正这辈子是忘不掉了,索性回来……” 皇帝摔脱了易之的手儿,站起身来道: “你如今也学会说嘴,不是昌宗出了事,你这个二十四孝的好哥哥如何会来?不要因了一个不成器的弟弟误了你的终身,朕可担待不起。” 易之从未被皇帝如此抢白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垂头站在那里,嘴上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皇帝见他好久没话儿,不由得好奇,回头关切地望向他,正好和易之的目光撞上,两个一般心意,心有灵犀般的无语相望。易之含情脉脉的走到皇帝面前,皇帝叹了一口气,抚着易之的脸庞道: “朕只怕你一辈子都想不明白,钻进这个牛角尖,再也出不来。” 易之摩挲着皇帝的手儿,泪眼朦胧。皇帝笑道: “傻孩子,去打开朕的梳妆盒看看……” 易之莫名其妙,但见盒子的最里层,藏着一个用锦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什物,不免好奇地望向皇帝,皇帝微笑着怒了努嘴, “打开它!” 易之缓缓打开那个手帕,竟是那块镶嵌了白玉的金麒麟,一模一样的金链子,神气活现的金龙锁片。托着这个金麒麟,易之的泪水夺眶而出,抽抽噎噎的立在那,嘴唇翕动,浑身颤抖。皇帝走过去,将易之高大的身子搂在怀里,拍着他后背道: “这不就回来了,你们人多,找得也不细,怎么被朕一下子就找到了?” 易之将皇帝拥在怀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没了就没了,陛下何必费心去寻它?” 皇帝用帕子替他揩干净脸儿,安慰道: “这块金麒麟和朕有缘,况又在朕的手里遗失的,易之埋怨朕,朕的心里也不好受……” 易之正欲替他兄弟求情,却见一个内侍探头探脑的向里面张望,便道: “何事?进来回话!” 那内侍叩头道: “驸马武攸暨在外面候着,一定要见陛下,奴才们要他回去,说皇上正忙着,哪知他哭哭啼啼的不肯走,说皇上要是不见他,就一头撞死在影壁墙上。” 皇上怒道: “他也来凑热闹!要死便早些,休来烦朕!” 易之摆手, “驸马新婚,正该新婚燕尔缠缠绵绵才是,如何跑到宫里要死要活?皇上还是见见。” 皇帝无奈,命内侍传了武攸暨进来,易之也进去换了一件衣衫,侍立在侧。却见攸暨进门便伏在地上,泣道: “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休了臣这驸马都尉罢,臣死也不要做了。” 皇帝恼道: “枉你也是宗室重臣,皇室嫁女乃是昭告天下普天同庆的大事,做不做的也由得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素日看你也算老成持重,大婚刚刚第二天,这般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皇帝素知女儿任性霸道,能把她哄得情投意合的,天下间除了薛绍断无第二个人,只是薛绍已经去了,换了别的男子,只怕要吃她折磨死。这武攸暨乃是族侄中最为沉静寡言的,因此千挑万选选中了他;纵使武承嗣、武攸宁那般精明干练的,一千个一万个愿娶皇帝爱女,也没得丝毫机会,完全是因为攸暨沉稳端庄的好性子。即便如此,攸暨前来告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也只好压服着,不然还能如何? 攸暨泣道: “皇上容禀,昨日婚庆之人刚刚散去,却被公主喝住,说臣浑身酒气,只能书房容身。臣也只好认命,哪知睡倒半夜,听见公主听梅阁那边鼓乐声声,欢声笑语,臣偷偷地爬到听梅阁窗棂下,便听里面有男子的大笑声,和公主打情骂俏饮酒作乐,臣听得不堪入耳,也不敢声张,悄悄回到书房躲着。哪知白日那男子根本不去,臣哑忍了一天,实在煎熬不下去了,因此跑来回皇上,将臣的婚姻销了吧,攸暨实在没脸面见人啦!” 说罢忍不住伏地痛哭,以头触地。皇帝听了,倒不好再骂他,回头向易之道: “怎么没听说月儿相中了什么人?这一向不是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 易之忽然想起一人,向攸暨道: “驸马可知那个男子是什么人?生得什么模样?” “不知道,说得满嘴鸟语,唧唧咕咕的,间或夹杂着一两句汉话,一句也听不懂。笑起来极其猖狂,简直是声震屋宇、肆无忌惮!” “鸟语?——生的什么样?” “那人身高足有九尺开外,皮肤黝黑,相貌极是年轻,看起来也就十**岁的样子,那双眸子冰冷如电,看起来就让人心胆俱裂……” 攸暨已然三十开外,素日也没这么失仪过,此时说起那个鸠占鹊巢的年轻人,却像提到鬼魅一般。易之点点头,向着皇帝道: “陛下可猜到是什么人?” 皇帝垂头丧气, “他果然还没离开!”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6章 鸠占鹊巢 驸马难当 攸暨见二人打哑谜一般,心中暗道: “皇上明知那人是谁,却将女儿配给我,这个王八当得真是窝囊。” 却不敢显露出来,只伏地道: “求皇帝做主,取消了这门婚姻。休了臣这劳什子驸马,另配高门吧!” 皇帝却斥道: “休要胡说!除了武姓,还有什么高门?难道你是死的,就不曾驱赶他离开?” “攸暨只怕公主怪罪,被那野汉子逞了脸,也坏了皇家体统……” 自己心里嘀咕,那个年轻人看起来是个心狠手辣的江湖中人,又得公主疼爱,即便闹将起来,也没我什么好,武攸暨犯不上打不着狐狸再惹一身骚,还是保全性命要紧。 “那便是你的不是了,驸马都尉府是你的,没胆子赶他走,也只有你自己忍气吞声。” 武攸暨听皇帝如此说,心中凉了大半,怔怔地跪在那里,不敢回话。皇帝见他可怜巴巴的,也不好太过责难, “你先回去,就传朕的旨意日日驱鬼,尤其是听梅阁,不许薛绍的鬼魂作祟。将那些和尚道士塞得都尉府满满的,念经做法,摇铃解咒,看那妖孽还敢流连不的?” “臣只怕公主怪罪……” “若怕时,只管在府中做缩头乌龟了,躲在你的书房内,旁的也不用你管。” 攸暨听了,只得遵旨,含着泪叩头去了。皇帝远远望着他孤单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道: “这两个月儿要作出花儿来呢,只怕攸暨镇他们不住。” 吩咐狄光远派人将太平公主的府第秘密包围起来,跟踪蓝汋儿身影,早晚将这个心腹大患除去了才静心。又见昌宗趴在外面刑凳上冻得瑟瑟发抖,便命人将他带进来,训斥了几句也就作罢。且喜易之回来了,排上酒宴,饮至夤夜方休。清儿眼见皇帝将孝逸丢在脑后,唯有暗自唏嘘流泪而已。 却说孝逸被狄仁杰领着家人搀回狮子街相府,在花园里给他找了一间幽静的客房,请了太医来细细诊疗将养,渐渐的心里明白些,有了些生机。 一日孝逸昏睡中醒来,便见躺在一间轩窗净几的书房内。房门半开半掩,月白的茜纱窗楜得雪洞一般,窗口几盆扶桑、茉莉开得正艳,红红白白的芬芳四溢,书房正中央挂着阎立本的《秦府十八学士图》,虽是摹本,却也是画工细致,裱糊精良。下面是一套酸枣木的桌椅,香炉里燃着清雅的槐花香氛。北面壁上一架子的诸子百家、兵法攻略,孝逸见这家陈设跟奉宸府完全两样,暗自回想往事,实在想不出身处何方。 却见一个小厮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瓯子药汁,笑着向孝逸道: “小爷醒了?正好,不消奴才们粗手粗脚喂药,小爷自己喝了吧。” 孝逸忙道谢,接过来问道: “有劳小哥,敢问姓甚名谁?这里竟是谁家府院?” 那小厮忙作揖道: “爷休如此客气,小的贱名长安儿,不过是个书童,这里是狮子街相国府,我家老爷官讳姓狄。” 孝逸听说是狄相危难之际伸出援手,不由得感激涕零,捧着那碗药汁,一饮而尽,喜道: “总是苦尽甘来,天不亡我李家!” 不多时长安儿又奉上汤水,服侍孝逸吃下便即退出。孝逸精神大好,活动活动筋骨,缓步走出房门,便见外面鸟语花香,一派灿烂春光。只是大病初愈,身上没甚力气,斜倚在那假山后面,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这园子不大,花草虽多,却没什么奇珍异草,开得花事正盛,满眼荼靡。周遭百灵争鸣,云雀报喜,蓝天碧草,好一番旖旎春色。 孝逸见四周无人,将那齐腰长发抖将开来,细细的疏理整齐了,用一块头巾拢了,包在脑后。但见他春衫单薄,浅紫色的丝质棉袍裹着细长腰身,一头黑缎子般的长发,即便是包着一块最最普通的绢帕,也现出万种风情。自己百无聊赖地枕着胳膊,半躺在石凳上,望着天空出神。微风拂来,掀起他棉袍的衣角,他也浑然不觉。 天空日影婆娑,杨柳嫩枝疏影横斜,四周围鸟儿唧唧啾啾叫个不停,正昏昏欲睡间,忽听墙外面咕咚一响,一个女孩子“哎呦”了一声,便没了响动。吓得孝逸一激灵爬起来,走到青砖碧瓦的围墙下面,透过缝隙向外张望,但见两个穿着红裙短襦的小姑娘,提着裙子蹑手蹑脚的跑出园门,不时鬼鬼祟祟的回头张望。一个远远地叫道: “小姐,小姐,等等鹊儿……” 墙角边一块石头,上面苍苔鲜绿,显见是小姑娘踏在上面偷窥,一失足腾空掉了下去,又怕孝逸笑话,扯着裙裾慌忙逃开。孝逸见了只是摇头。他自己风华正茂玉面明眸,世间多少女子见了惊为天人,后宫宫女们乍见他也有泼了米的,撒了面的,没来由惊慌失措、嘻嘻傻笑的也不在少数,因此早已习惯了丫头们馋涎欲滴的目光。却不想这一本正经的相府里也是这般。再不敢大咧咧胡乱躺着,踱到书房内正襟危坐,捧起架子上那些书潜心翻看。 转眼日头西下,朗月爬上枝头。便听外间帘栊响处,一个爽朗的声音笑道: “孝逸兄弟可好些了?” 孝逸抬头,便见外面进来两人,前面那个身材高大,腰悬佩剑,紫棠面色,雄赳赳的正是狄光远。后面那个三缕长髯,面如重枣,身着紫缎员外敞,头戴软幞头,面色端凝的,正是一代名相狄仁杰。忙起身双膝跪倒,口称: “见过相国!” 光远上前扶起,孝逸叫了声“光远兄”,声音哽咽,眼圈也红了。狄仁杰道: “孝逸何必行此大礼?老夫只恨去得迟了,让孝逸受尽委屈。” “岂敢,相国大恩,孝逸没齿难报!” 长安儿奉了茶,狄相正中坐了,光远和孝逸下手相陪。狄相关切问道: “孝逸可都大好了?不要着急下地,多多将养些时日方好。” 孝逸含泪道: “孝逸贱命微躯,多劳相国费心,如今都好了。” “孝逸的事情,本相初时并未插手,但恐皇上猜忌,也知宋御史必能多方周旋,保得孝逸平安无事。只说过些时日,皇上自能回心转意,哪知陈昌宗横生枝节,一心要置孝逸于死地,本相方知不妥。可巧皇帝又命本相速速驰援,故此才敢将孝逸带回家中安顿。毕竟晚了些,害得孝逸流落街头,大病一场,孝逸不要怨恨老夫才是。” 孝逸流泪道: “孝逸是什么身份?一旦失却圣宠,连条小命也保不住。相国做事稳妥,自然要在最适当的时机出手,不然非但救不了孝逸,连自家也搭进去了,岂非得不偿失?” “孝逸明白就好。素日只当孝逸被娇纵惯了的,受不得半点委屈辛苦,今日方知孝逸隐忍的功力绝非常人,老夫心中亦颇为敬重。” “皇上绝情寡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孝逸说好听了是个三品上将军,一朝失宠,连个奴才也不如,不隐忍屈从,又能怎样?” 说至伤心处,忍不住双泪长流,用袖子掩住了脸儿,哽哽咽咽。 “倒也并非如此,本相此番出手,乃是皇上紧急宣召,由此可见皇帝也心疼着孝逸呢!” “皇上不过是怕孝逸死在外面,尸体任人凌辱践踏,丢她的脸罢了。” 孝逸拂去眼泪,紧咬双唇,恨恨难言。狄相见他一向温文尔雅、恭顺有礼,今日却露出怨毒的样子,知道他将昌宗的所作所为,都算到了皇帝头上,一时也难开解,便道: “孝逸可在本相这里暂住一时,待身体大好了,再从长计议。” “多谢相国美意。只是陈家兄弟哪里会就此善罢甘休?断少不得挑衅牵连。孝逸明日便去,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容身之处?何必赖在洛阳,自己受尽屈辱白眼不说,还要连累相国大人。” “老夫若怕牵连,自不会带孝逸回府。” 光远亦递了帕子到孝逸面前,拍着他肩膀道: “孝逸只管在这里住着,他在左军横他的,哪个敢来狄府挑衅,光远认得他,腰里的宝剑却不认得他!” 狄相亦点头道: “正是如此,皇帝一时怒气,过了这个时候,孝逸再去软语央求些,自然无事。” 但见孝逸收了泪,站起来恭恭敬敬叩头道: “孝逸两次历经生死劫难,鬼门关上去了又回,一个人红尘俗世了无牵挂,不消说这颗心早就死了,唯有此一节,相国再生父母,孝逸毕生难报一二……” 狄相忙扶起,指着满架子的藏书笑道: “也没那么严重!你在这里静静也好,老夫家中没甚珍珠古玩,唯有这些积年累积下来的古籍可供孝逸日里翻翻,也算是修身养性,韬光养晦吧。” 孝逸不住点头, “早晚能得相国提点教诲,不是孝逸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老夫何德何能,忝为人师?昔日越王贵为天子帝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朝中素有材王之称,若不是中道崩殂,合族惨遭屠戮,孝逸如今还是身份娇贵的世子身份,何须老夫照拂?” 这话说出来,又惹得孝逸涕泪涟涟。狄相自知失言,站起身来,冲着光远挥挥手,两人悄悄走出书房。吩咐长安儿端些精致小菜,烫壶好酒,切莫怠慢了他。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7章 灞桥岸上 杨柳依依 两人走出花园,光远见脚下苍苔露重,上前扶住父亲, “皇上也真够无情的,孝逸这般乖觉伶俐的人儿,说甩就甩,放逐到控鹤监还不够,居然把他赶到长街上,任由别人践踏欺凌!” ——光远也替孝逸叫屈。 “坏就坏在他这个精明劲儿上,那些蠢蠢笨笨的倒好了。皇上说孝逸通身全是假的,唯有那床上功夫才是真的,此番幸没查出什么,若依皇帝素日的杀伐决断,旧唐宗室稍有异动,哪里还有命在!” “儿子和孝逸同殿为臣,相交日久,却觉得孝逸是个真性情的奇男子,快意恩仇,笑骂由人,一时兴起砍了那个宗室和帮凶,未必就是有甚居心。尤其在丘神勋、周兴那件事上,最为同僚称道。可惜了一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落到了控鹤监那样的的地方……他自己孤身一人,吃那些小子算计了,一时翻不过身来,父亲能帮衬他多少,一定要帮他。” 狄仁杰听了一阵沉默, “光远终究年轻,不经事……” “难道父亲也怀疑孝逸?那些宝藏的无稽之谈,终究是没影儿的事。营中诸将都说,哪个有了滔天富贵,吃皇上如此狠心放逐废黜,还有个面团儿似的隐忍不发的?早一竿子笑傲江湖去了——” “可是,那一个多月,孝逸去了哪里,洛阳城内迷雾重重,最终也无人说得清。为父随口问过宋璟,这个老西儿也只是摇头暗笑,一丝一毫也不肯透露。以此人的耿介为人,精明不可一世的铁算盘,若是孝逸受了千古奇冤,早替他不顾一切主持正义,如今这个暧昧的态度,岂不正说明宋璟知道些什么,也在替孝逸隐瞒些什么?光远也跟了那些江湖中人多日,他们也只是搅浑了这汪水,并无人真的下手掳走孝逸。为父反观这个孩子,目光灼灼,主意正得很,凡事颇多算计,心胸可不在那争宠夺爱的方寸之间。” “父亲如何见得?光远倒觉得孝逸只是个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 “明明对皇上恨毒了的,听为父劝他从长计议,立刻便收了泪,咬着牙认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目标,这番羞辱哪个男人忍得下?” “难道不是他穷途末路身如飘萍,不忍下这口恶气,还能怎的?出身那样一个叛逆匪首的家族,难道皇上还能放了他,任他自去?——那样倒好,可惜不是他的命。” 光远颇不赞同父亲的意见,两个话不投机的时候还真是不少。 “如今也不必过早下结论,皇上不是命你跟着那个蓝汋儿?如今答案都在他的身上,拿住了这个蓝汋儿,孝逸的一切秘密都将***。” 狄仁杰踌躇道。光远白叹了一口气, “蓝汋儿高来高去,自从武攸暨大张旗鼓的驱鬼开始,他就躲入山林,御林军跟了半程,早被他发现,嬉笑着捉了半夜迷藏,哪里还有他的身影?这人天生是个山妖鬼魅,披着兽皮穿山越岭,比他簪花着锦的时节还难对付……” “任何人都有弱点,抓到了他的致命之处,必能一击中的。太平公主那里,他依旧时常光顾否?” “儿子有时倒想,这个蓝汋儿也许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他留在这里,大概只是为着什么人……” “你这话莫要被陈易之听到,当心他抓住你的小辫子。” “他?如今只顾着埋头炼丹,心血来潮来左军走走,那些个喽啰吆五喝六的,也没人和他计较干连,转转便去……” “不可小觑了此人,此人韬光养晦的本事,可在孝逸之上。” “两年来左军一直在儿子和孝逸手中经营,他想插手,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光远冷笑。 “总之万事小心,孝逸如今在我们狄家,虽是受命于皇上,难保陈家不把咱们一起恨上。” “他们不动便好,若动手时,儿子自然有挟制他的道理……” “陈家树大根深,多年经营,羽翼遍布朝廷上下。如今他兄弟两个又在兴头上,你那些手段只用来自保,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儿子知道……” 父子两个议论着,不觉已然入夜,但见月上中天,满窗银辉。 这日孝逸刚刚起床,便见光远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进来。那位年轻人扎着儒生青巾,身着窄袖胡服,笑嘻嘻的给孝逸行礼。孝逸忙回礼, “这位是——” “舍弟光嗣,还在国子监读书,几次三番央告着要见见孝逸哥哥,今日特带他出来拜见。” 光嗣上前拉着孝逸袍袖道: “孝逸哥哥,久仰大名,今日方见真容,幸何如之!碰巧今儿是惊蛰,几位太学里的书虫要出去踏青,哥哥可愿同去?” 孝逸略略迟疑,望向光远。光远笑道: “左军这里也操劳了多日,兄弟们也闹着要出去,今日正好约了耆宿、张轸等人同去洛水河边,带上这几个书虫,孝逸不如同去?” “孝逸霉运当头,诸事晦气,只恐扰了各位兴致……” “哪里,兄弟们都巴不得见你。孝逸快换了衣衫来,这便出发!” 那光嗣跟在孝逸身后,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 “太学里的同窗久仰孝逸哥哥大名,早就盼着一见,今日总算见了活人,不把他们羡慕死!” 孝逸听了唯有苦笑。长安儿捧上一件崭新的蓝绸长衫,月白的裤子,孝逸换上了,那袍子裁剪得甚是合体,就像是专为他量过一般。却见领口绣了一朵小小的金桔。绣工精致,两只圆溜溜的桔子活灵活现。普普通通一袭素色袍子,因了两只金桔增色不少。再裹在那标致的腰身上,果然又是一道风景。光嗣“咦”了一声,走上前细细打量那朵金桔,笑道: “这袍子锦春堂张裁缝做的?——” 长安儿诡秘一笑,光嗣哼了一声, “我就说呢,凭空多出两朵金桔,必是那个不知羞的臭丫头手工!” 光远亦见了金桔,忙斥道: “胡说!她怎会胡乱绣到这里耍子?” 光嗣吐了吐舌头, “大哥总是护着她!” 孝逸听了不明所以,那兄弟两个打哑谜不想说,他自己也没心情细问。三个人出了门,打马直奔灞桥而来。却见那洛水河边女子打扮得蛾眉高髻,轻纱罩体,说不出的妖娆妩媚,两岸杨柳旖旎,碧波荡漾。 众女子见孝逸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的绸衫暖裤猎猎飞舞,黑油油的长发束得一丝不苟,旁边的紫衫汉子虽然高大威猛,虎虎生威,却不及他斯文柔美、脉脉含情。都不住拿眼睛上下打量,甚而至于窃窃私语,纷纷围拢来,打听是哪家贵介公子出游。及听说他就是那个天下第一面首李孝逸,都惊奇不已,一路上啧啧赞叹之声不绝于耳。人丛围拢来又散,那兄弟三个又不好驱赶,只好小心翼翼策马缓行。 更有女子红着脸儿奉上鲜花蔬果,孝逸借口赶路,一一婉言谢绝。那兄弟两个,跟在旁边,也只有呵呵傻笑的份儿。好容易下马进了山庄,早有耆宿等贴身校尉围了上来。都问哥哥安好,光嗣坐在一块大石上喘气道: “一路上被那些姐姐妹妹莺莺燕燕围堵,好容易到了,——跟着孝逸哥哥出来,好生不易。” 人群中忽然钻出一名白净少年,笑嘻嘻道: “两位哥哥也有做人家陪衬的时候,平日的威风哪儿去了?” 光嗣跳起来道: “娇——,那个什么,鸾哥儿,你——你怎么来了?” “我是弟弟的影儿,你走到哪里,哪能没有鸾哥儿的份儿?” “呸!叫哥哥……” “明明是弟弟,是哦?大哥!” 光远一把拽着那少年到远处,两个嘀嘀咕咕了半天,那少年一扭头,调皮的一溜烟躲到一边,再不肯跟这兄弟两个站在一起。孝逸被众将围着问长问短,不经意间总觉得一双妙目在他身上转来转去,抬头看时,却见那白净少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看。心知这人必与狄家兄弟有些渊源,也不去招惹他,自与众将攀谈。 席间众人饮酒唱和,光嗣和几个书虫子朋友口中吟哦有声,耆宿、张轸两人丛恿着光远、孝逸比试射箭,唯有那个白净少年领着个美貌的书童儿无所事事,里里外外的乱跑。几个书虫子却对那少年大献殷勤,都呼他鸾哥儿,奉承过酒水,再奉茶点,身前身后的好不忙碌。那鸾哥儿却对哥几个待理不理,唯独在孝逸眼前晃来晃去。 忽见远处山脚下一架马车飞奔而来,远远的停到了石阶下面,车中小厮扶下一人,浑身打着绷带,斜披着一件淡色棉袍。耆宿忍不住道: “周大哥!他居然能下地活动了。” 张轸亦喜道: “李大哥,周将军,周将军来了!” 孝逸听说,手中一箭没了准头,斜斜的飞了出去,直插入草坪中。却冷冷抬起弓弩,搭上了一支箭,走到石阶上方一言不发。培公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台阶,抬头便见孝逸张弓搭箭,一支硬弩箭头正对着自己心窝。不由得寒气陡升,腿上一软,跪倒在地,叩头道: “哥哥在上,且听培公解释!”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8章 难逃宿世情孽 只合做千古伤心人 孝逸冷笑道: “周培公,你是想说你有多么不得已的苦衷吧?是皇上拿刀子架在脖子上威逼着上了床,是武安魏冉说,不写密信就和孝逸一起死?” “都不是,可是培公有苦衷!” “怀化中郎将,周大将军,如今皇上跟前正红得发紫,何必在我这个贼囚面前扮可怜?想要孝逸再信你?孝逸如今屁也不是,什么利用价值也没有,怀化中郎将正病着,还是早早回去将养,何苦在这里磨牙吹风?” 培公欲哭无泪,只是以头触地,咚咚有声, “只求哥哥见谅!” 只几下,大脑门子上就见了血。众将见孝逸动了气,竟不敢上前劝解。唯独光远硬着头皮上前道: “孝逸,不如让他上来坐会子,培公身上有伤——” 未及说完,却被孝逸抢白道: “原来大将军哄孝逸出来,是为了给怀化中郎将做说客的,孝逸这便告辞,省得诸位玩得不尽兴……” 抬腿欲走,却被培公跪爬几步,一把抱住大腿,泣道: “好歹兄弟一场,哥哥要陪公死,也容培公把话说完了,如今可不屈死了培公?” 孝逸怒火中烧,飞起一脚,正中培公胸口,骂道: “滚开!你这苦肉计演给别人看去,少让我看你一眼,便少一分恶心!” 这一脚踢得培公“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仰面跌出了一尺远,好歹用一个手肘撑住了。只是抻动伤口,血滴从绷带里渐渐渗出。耆宿和张轸忙上去扶住。孝逸又骂道: “若说你这人心机,卖了兄弟还要帮你数钱,杀了人还要看出殡,这世上好人都被你做绝了!如今看我被相府收留,又跑来做好人,还不快滚!” 益发恼怒,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宝剑,撩起衣襟,嗤的一声割下一块袍襟,甩在培公面前地上。转身向着众人道: “如今我李孝逸草民一个,说什么都不顶用,你们也听好了,从今以后这世上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他走还是我走,你们只选一个出来……” 众人忙拉住孝逸,好说歹说劝回座席。光远使了个眼色,张轸悄悄下去,和培公耳语了一番,迳扶着他给孝逸远远叩了几个头,含泪上了车,绝尘而去。 张轸自己讪讪地回来,坐在孝逸身边小心翼翼陪他喝酒。孝逸见培公去了,也不好太过甩脸子,只是淡淡的应付着,勉强喝了几口。几个书虫见孝逸恁大脾气,都吐着舌头不敢多嘴。唯独这鸾哥儿嘻嘻哈哈的,拿着一根羽箭凑到孝逸身边,笑道: “哥哥恁般小心眼,不过是自家兄弟,骂几句也就算了,有什么隔夜仇?来来来,孝逸哥哥,射中了这支雕翎,鸾哥儿打赏你一杯自酿的酸梅汤喝,如何?” 孝逸未及答话,光远却在远处喊道: “鸾哥儿,再捣乱立马赶你消失!” 光嗣嘿嘿笑道: “麻烦人,惹恼了大哥,回去禀告父亲打你屁股,看谁拦着?” 鸾哥儿哼了一声,却不理那兄弟两个,自去用一个绿油油的斗儿,盛了一碗酸梅汤,捧到孝逸面前: “给你——” 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在他脸上飘来荡去,嘟着鲜润的小嘴,倒看得孝逸不好意思,只是绷着脸儿推开那杯子,轻咳了两声,背着手向那山顶无人处走去。 孝逸身材高挑,站直了身形足比鸾哥儿高上一头,他面无表情地和鸾哥儿擦肩而过,身后只留下鸾哥儿失望的目光。鸾哥儿长这么大,从未被人如此冷落过,红着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光嗣跑近了鸾哥儿身边,拉着他手儿道: “算了,没看孝逸哥哥烦着,没心没肺的,这一伙子人里,也就你没个眉眼高低。” “不过是想让他开心,谁知竟是这么个酸脸子的人!” 鸾哥儿低声嘟嘟囔囔,伸足踢了一脚石块,“哎呦”了一声,却被撞痛了脚趾,赌气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生闷气。光远放下弓箭走过来, “早知道你这么烦!下次再敢跟脚,必定禀告父亲打你。” 跟在孝逸身后,两个一前一后,立在山边沉默无语。光远半晌方道: “对不起,总是光远的不是,培公到来,事先也不曾跟孝逸打过招呼。” 孝逸望着远方, “相国大人和狄大哥于孝逸有活命再造之恩,大哥说这些不是见外了?” 光远“吓”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道: “鸾哥儿和光嗣是双胞胎,从小就是秤不离锤,锤不离秤,光嗣走到哪,鸾哥儿都跟着。不带她就偷偷跑来,那几个书虫子也巴不得透信给她……” “无妨,令妹也是快人快语的爽朗性子——” 光远瞪大了眼睛, “原来孝逸都看出来了!” 孝逸回头淡淡一笑, “兄弟分不出忠奸好赖,难道连男人女人也不辨雌雄?” “咳咳咳,我家兄妹四人,只有鸾哥儿一个是女孩,又是最小的妹妹,不但爹娘宠她,哥哥们也都处处让着她,从小就养成了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栗子脾气,她胡诌出什么,孝逸千万别往心里去。” 孝逸沉吟不语,半晌才道: “孝逸哪会生令妹的气,只是气自己罢了。易之和昌宗怎样对孝逸,孝逸都无所谓,反正他们一开始也是受命而来,谁让孝逸不辨忠奸贤愚,错把他们当兄弟?唯独培公,孝逸真拿他当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没想到他也……” “我懂——” 光远张了张嘴,又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两人默默望向苍茫的远山,但见山岚间雾色重重,层峦叠嶂都隐藏在奶白色的雾霭之中…… 掌灯时分,狮子街相府灯火通明。孝逸回了府便去洗漱,出来了便有长安儿回道: “相爷有请公子。” 孝逸不知何事,忙往前边来。走到狄相门口,便听帘栊里面一个尖锐的声音嚷道: “不理便不理,谁稀罕他?终日板着个臭脸,倒像谁欠他八万吊似的!心眼儿针鼻儿大小……” 一个妇人柔声道: “鸾哥儿不可任性,他的好坏都与你无关,从今以后不许你再见他!阿爹娘亲的话还能害你?” 狄相埋怨道: “谁让你私自跟着光嗣他们鬼混的?——这丫头都是被你惯坏了,相府的千金,通没一点家教,传出去不是被人笑死!……” “素日也不见你管,早是你的鸾哥儿样样都好!今日事到临头,却来怪我!” 妇人也有些着恼。孝逸站在屏风后面,正踌躇着不知该进不该进,却见湘妃竹帘啪的一挑,里面冲出一人,和他撞了个满怀,却吃她恶狠狠伸手推了一下道: “走开,哪个不长眼睛的?” 抬头却见是孝逸,孝逸也看清楚,正是那个没深没浅的鸾哥儿,不由得闪身在一旁。却见鸾哥儿扬起尖尖的下巴,望着孝逸领口的金桔,嘴巴撇了撇,轻蔑的哼了一声,扬长而去。长安儿在旁一脸歉意,孝逸面上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整衣冠觐见。 狄相和夫人见孝逸来了,忙吩咐看茶。那相国夫人乃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美貌妇人,眉眼清秀,肌肤白皙细腻,身段保养得极好,却有些倦怠挑剔,见孝逸伏在地上行礼,寒暄了几句,便即进了内宅。 狄相道: “小女娇鸾儿,被她娘亲和几个哥哥宠得没样子,今日得罪公子,切勿见怪。” 孝逸摇头, “没什么?孝逸的妹妹楚媛,在世时比鸾哥儿还要刁钻怪异,被她抢白修理,也不是一次两次……” “今日请孝逸来,是要告诉公子一个好消息——” 狄相拿出一个锦盒,交给孝逸,示意他打开。孝逸莫名其妙,掀开那盖子,赫然竟是那枚龙凤玉佩。不由得面色苍白,双手颤抖,愣在那里半晌无言。 “陛下要本相转交此物,只说这什物原属孝逸,不可让它流落民间,如今物归原主,好生看管着吧。” 孝逸泪流满面, “此物寒不能衣,饥不能食,当了就当了,连一壶薄酒也换不来,还寻它回来做什么?” “想是陛下一番情义,不能忘旧吧。” “看见它便想起那个寒冷的夜晚,孝逸又冷又饿,身上发着虐子,倒毙在朱雀门下。这几天好不容易淡了,又提起它作甚?” “此事倒有昌宗假传圣旨从中作梗,也不能全怪皇上。事后皇上恨得牙根痒痒的,不是易之拦着,险些打烂了这个小子的屁股。” “次次都是别人挑拨作祟,难道陛下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孝逸早就玩够了这些捉放曹的把戏,都算了吧,烦请相爷把它回了……” “这个——,孝逸还是好好想想,陛下一向是杀伐决断,干脆利落,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此番在孝逸这件事上,却出奇的犹犹豫豫反反复复,连下臣们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想干什么,不是心中委实放不下,怎会如此?” 狄相举起茶碗,示意孝逸喝口茶,压压惊。孝逸只是摇头, “请相国回复圣上,孝逸的心已经死了,这块玉佩请圣上另赐高贤,天下间多少男子排着队等着,何必留恋我这样一个心怀叵测的人?” 伏在地上磕了头,站起身来,默默地退了出去。走到庭前,但见明月匝地,银光千里,树影婆娑,槐香四溢。婆子家院往来穿梭,不由得用袍袖拂去脸上泪痕,心事重重的垂头去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9章 三生石上良缘 修得百年鸾凤 转眼到了清明,孝逸见狄家也忙着祭祖,也不与光远、光嗣商量,求长安儿向账房讨了些香烛纸钱,自己出了安喜门,迳往薛绍和楚媛、苏德全坟上祭悼。 却见薛绍坟头新绿,白璠飞舞。远远地一队人跪在那里,细看正是太平公主带着那三个孩儿。自己忙隐在柳树枝桠后头,含泪看着。 大的崇简已然能够拽着弟妹,小的崇训也有四五岁,没心没肺的四处逡巡,并不知道坟墓中埋的是何人。崇敏已有十岁,鬓间插着一朵白绒花,满眼泪痕的跟在娘亲后头。 孝逸见了几欲断肠,却不敢上前,便见一个身躯微胖的中年男子,也穿着素袍,在母子面前忙前跑后。一会又抱起崇训,给他罩上一件白绫马甲。一会又扶起公主,给她搭了一把凳子,让她坐着燃那纸钱。孝逸暗想,难道此人便是新晋驸马定王武攸暨?却见公主身子圆润发福,围着围腰,似乎又有身孕,不免又是一番唏嘘感慨。 孝逸暗暗洒了无数清泪,见时近中午,只怕被公主撞见,自己悄悄撤了。一个人缓步踱进城中,便见太白楼上酒旗飘扬,人来人往。身上虽有些光远赠与的银子,却怕遇见熟人,自己在楼下踅摸了半晌,转身便欲离开。忽听楼上哈哈大笑,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我当是谁,这不是孝逸哥哥,何不上来饮上几杯?” 孝逸回头看时,正是易之和昌宗。易之在楼上皱着眉头,和孝逸对视了半晌,身影便即消失。孝逸见他脖子上招招摇摇地挂着那块金麒麟,神态却甚是颓废,不由得暗暗纳罕。昌宗身上穿着一件翠缕衣,这翠缕衣乃是百鸟羽毛做成的斗篷,数百片金丝连缀,看上去霞光灿灿,衬得皮肤益发的娇嫩白皙。带着一群家院,趾高气扬的三步两步跨下楼来,拦在孝逸面前,笑道: “孝逸哥哥好不容易来了,上楼喝杯水酒,银子自有昌宗支付,不消哥哥当什么换酒……” 孝逸见昌宗带着恶奴挡住去路,也知他来者不善,只淡淡的道: “孝逸只和兄弟喝酒,不相干的人各走各路,何必再起事端?昌宗还嫌上次闹得不够,不被圣上打你板子,终究不是个了局。” “哥哥说哪里话?咱们不就是换了庚帖的把兄弟,岂不记得当年在太白楼上,见天的歌舞升平?那个包房,还给哥哥留着,易之也在上面恭候!” 做了个请君上楼的手势,昂着脑袋挑衅似的望着孝逸。却听后面一人朗声笑道: “秘书丞大人好生健忘!若说是把兄弟,还有培公一份,如何只有你和孝逸哥哥有旧?” 众人一起回头,便见远处走来三人,为首的那个吊着胳膊,神采奕奕,面如冠玉头大如斗,正是大病初愈的周培公。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十四五岁的哥儿,都穿着清一色的淡藕荷色袍子,拢着软幞头,面貌生得双胞胎也似,细看正是光嗣和娇鸾儿。光嗣乐颠颠跑到孝逸跟前, “孝逸哥哥,叫咱们好找!这位周将军一早上门来,说是要寻哥哥喝酒,却不知哥哥天不亮便出门了。咱们也跟着出来,只说太白楼熟悉地方,没准就遇上!快回去罢,父亲等着喝酒呢!” 娇鸾儿亦跨上几步,脸上甜笑看看孝逸,话儿却是对着昌宗的, “孝逸哥哥不和畜生喝酒,挡道的牛鬼蛇神只管让开,不然就尝尝咱狄家双煞的老拳!” 挽起袖子,大喇喇挡在昌宗和孝逸之间,挺起胸脯叉着腰,和昌宗傲然对视。昌宗被她逼得退后几步,笑道: “狄家双煞?不是那对龙凤双胞胎?——行啊,孝逸哥哥果然好本事,几日不见,竟得了相府千金青睐,把弟何时讨杯喜酒喝喝?” 娇鸾儿蓦地抡起巴掌,向着昌宗打去,骂道: “不知死的狗头,打你个胡说八道、烂嘴丫子的!” 却被昌宗闪身躲过,嬉皮笑脸道: “妹妹可别生气,不是昌宗哥哥没提醒你,这人惯会勾搭女人,被皇上知道了,有你狄家的好看……” “胡说八道!” 娇鸾脸上涨得通红,从靴子里倏地拔出刀子,向着昌宗就捅。昌宗的家奴忙围上前,也抽出短棒相向。昌宗跳着脚大惊小怪地嚷道: “不得了孝逸哥哥,这种不男不女的,两句话不合就抡刀子,娶了她哥哥有的气受!” 光嗣叫道: “鸾哥儿让开,让哥哥教训这个满嘴喷粪的畜生!” 眼见就要斗在一处,周围百姓越围越多。有认得孝逸和昌宗的,不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孝逸铁青着脸转身便走,却被培公忙拉住袍袖央道: “哥哥且慢走,何必与这些人斗气,培公寻了哥哥一日,好不容易见面,喝杯水酒再去?” 孝逸理也不理,摔脱了培公,喝道: “谁是你哥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偏拜了你们这些黑心肝的把兄弟!” “哥哥且仔细想想,当初去迎哥哥的扬州路上,只有随驾的几名御林军高手知晓此事,却被陈家兄弟传得沸沸扬扬,不是要离间咱们,又为了哪个?如今咱们掰了,正好给人家趁虚而入……” 孝逸被他缠得兴起,反手一记耳光,打在培公脸上,骂道: “还嫌丢人不够,闹市街头,说这些不要脸的干什么?还不赶紧散了!” 培公也顾不得面子,捂着脸儿跪下,指天发誓: “皇天在上,我周培公若做过半件对不起哥哥的事情,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见培公急赤白脸的,围观百姓不住哄笑。昌宗亦在旁叫道: “我说虺孝逸,难不成这些把兄弟各个害你?只说你自己是个大醋瓮,整天拈酸吃醋,容不得旁人靠近皇上身边!” 孝逸急怒攻心,手指培公骂道: “我不说别人,只说你自己,难道伴驾上床被逼无奈,那些信件也是有人逼你写的?说我勾结江湖中人,你也拍拍良心想想,没有汋儿兄弟,咱们两个的小命早丢在那十万大山里了,还容你告刁状,踩着兄弟的肩膀往上爬?” 培公伏地大声叫屈, “蓝汋儿确是江湖中人,他跟咱们回来也是居心叵测,培公屡次劝谏哥哥不要留他,哥哥只是不听!” 旁边百姓听他们又是伴驾,又是上床,说得声泪俱下,似乎两人乃是皇帝面前争风吃醋,才引得兄弟翻脸,不免哄笑声更大,连培公的声音也淹没了。 那边光嗣、娇鸾和昌宗家奴斗在一处,二人拳脚上都有些功夫,又心意相通,动作一致拳脚齐出,将这些奴才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正快意间,忽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队御林军快马奔来,为首一员将领,紫面金甲威风凛凛,正是左羽林卫大将军狄光远。 光远听属下回禀,只道清明节又有江湖中人闹事,全身披挂了急急赶来,却不想核心中动手的竟是亲弟亲妹,另一方不过是些青衣小帽的家奴,不由得急出了一身白毛汗,坐在马上吼道: “还不赶紧住手!光天化日,还嫌闯的祸小!” 光嗣和娇鸾儿见哥哥来了,放了那些家奴,奔将过来叫道: “大哥快收拾这些臭奴才,管叫他们欺负孝逸哥哥!” 光远面如严霜,哼了一声,并不理这两个,却望向孝逸和培公;但见他二人一个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一个赌气站在那里铁青着脸,便道: “两位将军这是干什么?” 培公面皮赤红,从地上爬起来低声道: “也没什么,培公只是要请孝逸哥哥吃酒。” 光远转头向昌宗道: “秘书丞大人这又是唱的哪出?” 昌宗拈指弹了弹翠缕上的灰尘,嘿嘿怪笑, “大节下的,把弟也是要请孝逸哥哥吃酒,几句话没说完,谁知令妹火爆脾气,拔刀便刺。不是家中奴才们见机得快,此刻已经血流成河了!” 又心疼道: “皇上赐的羽衣,天下只此一件,被你们弄破了,只怕你们赔不起……” 娇鸾儿怒道: “只管放狗屁!今天不把你身上的鸭子毛通通拔下来,你也不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她穿着男人的袍子,却指手画脚的自称姑奶奶,一句鸭子毛逗得围观百姓前仰后合。都撺掇她道: “姑奶奶好俊的身手,快拔光了他那鸭子毛!” 众军士板着脸向众人吼道: “没事尽管散了,围在这里起哄!” 众人轰的一声,尽皆散去。孝逸寒着脸转身就走。培公眼见孝逸去得远了,只是在原地跺脚嗟呀,不敢再追。光嗣和娇鸾儿忙在后边追着喊道: “孝逸哥哥慢走!” 那小妮子跑出老远,依旧回头向光远招手道: “大哥晚上早些来家,娘亲嫂子做好了酒菜等你!” 光远黑着脸并不理她,却见昌宗领着那些家奴,大摇大摆走上太白楼。在那楼上帘栊里,一个清俊的面容隐在后面,眯着一双凤眼,身形转瞬即逝……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0章 湘妃帘下情 举案齐眉意 黄昏时分,狮子街狄相府中。狄仁杰坐在桌子后面,扫视着儿女们。次子景晖外面交结甚广,朋友中不乏些纨绔子弟、富商巨贾,难得家中见他一面。今天是清明,好容易参加了这个祭祖仪式,他也知道家规,祭祖完毕后不敢外出,早早的坐在席间,只等大哥光远回来。 三子光嗣虽然聪明伶俐,却是个毛毛草草的性子,也是年纪小的缘故,凡事都爱跟人掰扯个明明白白,还好只是在太学里,就算与人顶牛,也没甚大过错。唯有长子光远,为人处世沉稳干练,行止端方,品性最类自己。因此也是鼎力栽培,处处引他上进。 狄相一向看不惯景晖素性浮华的所作所为,见了面忍不住就要责怪督导。 “你那丝袍袖口上绣满了花朵,花里胡哨,岂不知清明时节,如此穿着乃是对祖宗不敬?” “父亲容禀,儿子袖子上这个绣花是白色的,正适合清明节祭祖……” 景晖振振有词。 夫人忙袒护儿子道: “老爷也真是的,如今年轻人喜欢这个,又不伤大雅,随他们去吧!” 又道: “昨日见孝逸领口上也绣了一对金桔,宝蓝色袍子明晃晃的,好不惹眼,也没见老爷提醒他。” 景晖忙道: “父亲就是偏心,自从孝逸来家,不住口的夸人家温婉懂事,他一个宫里面出来的,甚么狐媚本事不会?我们如何跟他比?” 狄相白眼道: “孝逸跟你离年龄相仿,论心计才华却天差地别,为父不求你和他比肩,只求你不要在外面结交那些狐朋狗友,休为我们狄家惹是生非才好!” 景晖听了极不服气,忽然叫道: “我这算什么?是了,孝逸领口那对儿金桔是鸾哥儿绣上的,阿爹缘何不管?这才是给咱们家惹来滔天大祸的祸根子呐!“ 狄相听了,“噗地”一口茶猛喷了出来,瞪着眼睛向女儿道: “你二哥说的可是真的?” 娇鸾儿嘟着嘴,不回狄相问话,只骂景晖道: “二哥破车嘴,什么事被你知道了,一准儿没个好!” 又埋怨光嗣道: “臭光嗣,不让你多嘴,缘何要跟他说?” 光嗣扁了扁嘴,恨恨道: “你还说?今天又为了孝逸哥哥和人家打架,动不动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不是大哥及时赶到,还不知怎么收场!” 夫人惊诧问道: “这又怎么了?自从这个孝逸来家,为娘的就一直心惊胆战,今天绣个桔子,明天给人喂酸梅汤,后天又为他打架。不是鹊丫头几个偷偷议论,你躲在园子外头偷窥人家梳头的事儿,娘亲还不知道!鸾哥儿你是女孩儿家,就不能让娘省省心?” 狄相拍桌子怒道: “还唠叨个什么?都是你管教的好女儿。今天又和什么人动刀子?这些事通通瞒着我!” 鸾哥儿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火气,不免有些心虚,向光嗣连使眼色, “打架也有你的份,缘何都推了给我?” 光嗣怯懦道: “还不是和那个陈昌宗赌气?都怪他欺负孝逸哥哥,咱兄妹俩气不过才和他动手。” “陈昌宗?如今他兄弟气势正盛,你两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他!” 狄夫人吓得变了脸色,惊慌失措的望向丈夫,浑没了主意。 狄相摆了摆手, “堂堂的相国夫人如此没有担当,事已至此,怕也无用!你们且说说到底所为何事?” “那昌宗一口一个把兄弟叫着,强行拦住孝逸哥哥去路,定要找茬羞辱哥哥。他还说——,还说——” 光嗣说着,拿眼睛偷瞄父亲,见父亲面沉似水,被妹妹底下踹了一脚,打住不敢再讲。 “还说什么?” 狄相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说全了,将来为父的也不好替你们收拾残局。” “还说,还说孝逸哥哥和鸾哥儿有私情,威胁要告诉皇上,惩治咱们狄家……” 这光嗣有的没的一通浑说,只把众人听得心惊胆寒,他那里只是要减轻罪责,一味往狠处说,只是把狄相和夫人吓得目瞪口呆。 瞬间席上杳无声息。忽听长安儿进来回禀: “孝逸公子来了。” 狄相便命女儿回避,那鸾哥儿嘟着嘴起身,明着从门里出去,却偷偷地爬回窗户,隔着湘妃帘子向里面窥觑。便听外面脚步声,光远和孝逸商量好了一般,从外面一齐进来。光远风尘仆仆的刚从营里归家,孝逸却是洗漱整齐,好整以暇的从后面出来。 见众人呆坐在那里,气氛凝固,狄相板着一张脸,也不知想些什么。光远看他媳妇,妻子努了努嘴,便知有事发生。想起日间之事,估计父亲已然知道了,当下招呼孝逸坐在身边,忙着为他布菜。 孝逸何等聪明,见众人脸色尴尬,便知为了日间打架之事。轻咳了一声,刚想解释此事,外面家院进来禀报,一位蓝清儿公子前来拜会孝逸公子,可否让他进来? 狄相看了一眼孝逸,点头道: “故人来访,孝逸不可怠慢了,请他到书房去吧——”。 孝逸犹豫着站起身,淡淡道: “让他在门房候着,孝逸去去就来。” 向着席间众人团团拱了拱手,自己走了出去。 鸾哥儿从帘里探头探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孝逸的背影,脖子扭个大回转。却被夫人发现,不敢禀明相爷,只是恶狠狠瞪了一眼,景晖撇嘴嘟囔道: “眼珠子掉出来了,人家旧情人会面,关你什么事!” 鸾哥儿啐了一口,高抬脚轻落步,跨过窗台悄悄跟了出去。孝逸来在门房里,抬头便见一个纤美的身影,穿着一套月白镶金边的苗人衣裙,带着一个缀满金丝的头套,在那里垂头想着心事。几个门房见孝逸进来,忙鞠躬退了出去。却见鸾哥儿无声无息跟在后面,用头上珠钗刺破窗寮,一只眼睛向里面偷觑。 清儿蓦地回过头来,便见孝逸如梦如幻的立在眼前,依旧是那般清瘦飘逸,不免几步跑上前,泪奔般的,张开双臂想要抱紧他,却见孝逸退后一步,淡淡的立着,只好顿住,愣愣地看他…… “你来干什么?” 清儿吃了一惊, “不干什么,只想来看看哥哥,皇上刚刚允许清儿出来……” “怀卿还好?” “好着呢,一心想着达达。” “他们两个没欺负你吧?” “有皇上护着,还好……” 两个一阵沉默。清儿拿出一件湖蓝色的锦袍,含泪抖开了,披在孝逸身上: “哥哥穿得单薄了些,清儿自己做的,哥哥暖暖身子。” 孝逸却扯下那件袍子,塞给清儿, “我这里冻饿不着,清弟不必挂心。” 只把清儿逼得泪眼婆娑, “圣上无情,哥哥缘何连清儿也怨上了?” “天下间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些事早了早好,大家放开手各走各路。以前孝逸哥哥对不住你的,通通都忘了吧……” “先前哥哥不是说过,要照顾清儿和怀卿一辈子?” “哥哥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算计利用清弟,那些话都是说来骗你的。” “清儿自己心甘情愿,便是为哥哥而死也无怨无悔……” 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脉脉含情的望着孝逸。孝逸把心一横,转过身去举步就走。却被清儿从后面一把抱住,搂着孝逸腰肢,将脸儿贴在孝逸背上,低声啜泣。孝逸浑身一震,心中酸疼,却咬着牙推开清儿, “这里是相国府,清弟自己也要检点些,徒惹外人笑话。” 清儿被他推了一个趔趄,眼见得孝逸拽开那扇门,转身决然而去,唯有抱着那件衣裳,扶着门框泪流满面。那些门房远远见了孝逸离去,都慢慢折回来。鸾哥儿身形极快,倏地隐身在门后,眼见孝逸从旁边过去,憋着嘴儿大气也不敢出,白着脸儿,眼巴巴望着孝逸去远了。 清儿也只好登车回宫,临上车时,兀自恋恋不舍的回头观望…… 却说长安儿进来向狄相禀道: “孝逸公子说身上不舒服,早早回书房躺下了,请相爷全家尽兴,不必等他。” 狄相吩咐家院送几个可口的小菜过去,又配上些时令鲜果美酒,自己先皱了眉头踱进内宅。众人也是了然无趣,马马虎虎吃了几口,便即散去。 次日早朝后宏文殿内。皇帝在正殿批改奏折,昌宗和几个蜀商、帮闲在园子里赌钱,一边架起一只活驴在园子里烤。原来那驴子肚子里给喂好了调料,放在一个铁笼子里,下面就架上炭火烘烤。驴子先时还是哒哒乱跑,不多时炭火越来越热,驴子便呼号怪叫,用头脚死命冲撞铁笼。 却哪里出得去,渐渐的毛也烤化了,驴皮渐渐出现焦糊味,里面的驴肉却是鲜美异常。弄得宫墙外到处飘着驴肉香,烤到最后,外焦里嫩,异香扑鼻,驴子倒在铁笼子地上,渐渐没了声响。外面的人便可以用小刀子割成一块块,不用蘸什么调料,自然美味可口,与烤死驴的滋味绝对不同。只是碳烤活驴太过残忍,那驴子热得声声惨叫,任何人听了,都是不忍。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1章 爱女匆忙嫁 只为悦龙颜 外面吵吵嚷嚷,隔着数层回廊、院落,皇帝那里倒是静悄悄的。昌宗身上依旧披着那件翠缕斗篷,自己得意洋洋的,面前放了一堆金银,那些蜀商巴不得奉承他,几圈马吊下来,银钱堆得小山也似。 狄仁杰和凤阁侍郎桓彦范自廊下穿过,昌宗远远瞟见了,并不过来见礼,依旧呼喝着招人下注。两人也不理他,就在马吊和活驴的嘈杂声中,手执玉圭昂藏而过。待去得远了,桓彦范摇了摇头,低头向狄相埋怨道: “好端端的地方,闹得乌烟瘴气,皇上也不管管。” 狄仁杰满腹心事,只道: “圣上如今但叫枕边人忠心事主便可,其他的小节也无暇顾及。” 两人禀过内侍,方挑帘栊进来。但见皇帝和几名女官正忙着批改奏折,忙行礼参拜。皇帝放下笔,吩咐看座。 “二位有甚要事,急着见朕?” 桓彦范快人快语, “陛下这里倒好,前殿吵吵闹闹,正在喝酒赌钱,碳烤活驴,连那些蜀商贱民都进到宫里来了,我大周威严何在?” 狄仁杰一个劲使眼色给他,他也只当不见。皇帝却并未生气,只是道: “桓侍郎是说昌宗吧?他就是那个爱热闹的性子,朕国事繁忙,有人陪他玩耍,倒也省得他寂寥难捱。那几个蜀商用银子恭敬得他心花怒放。这小子刁钻得紧,前儿还烤了活鸡、活鹅呈给朕,味道着实不错,待会两位卿家不妨也尝尝鲜。——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值什么……” “如今益发玩得大了,改成烤活驴了,如今这宏文殿前院满耳朵都是驴叫。他哥哥云麾将军陈易之却在哪里?也不归拢他兄弟些。” 桓彦范埋怨道。 “易之早已茹素了,这个时节必在承晖殿雷打不动地炼丹,纵是昌宗也不敢打扰——” 皇帝明显不愿多说易之,见狄仁杰沉吟不语,靠在龙椅上意味深长的续道: “从前孝逸倒是爱清净的,他在后宫的时候,除了叮叮咚咚地练几支曲子,和清儿连话也没有,坐在殿角一发呆就是几个时辰。先前还养着一只多嘴的鹦哥儿,后来连那鹦哥儿也没了……” 狄相点头, “在下官府里也是那般,除了看书,就是抄经,什么事说得重了,泪珠儿就一双双下来,只可怜了这个孩子,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儿——” 皇帝沉吟道: “孝逸再未跟相国提起苗山的旧事?” “他不肯说,臣也不好再问。此儿心事重重,在乎忌讳的事情甚多,陛下还是亲自问他吧。” “朕倒希望他能主动解释解释,可惜洛阳长街那件事情以后,他连朕也恨上了……” 狄仁杰向前欠了欠身子,咳了一声道: “下官原本是要替陛下分忧的,争奈家中俗务缠身,又要嫁女,又要教导儿孙,光远的媳妇儿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因此还请陛下早早定夺,孝逸在臣家中,早晚多有不便。” 皇帝惊诧道: “狄相的女儿定了婆家了?” “是呀,闺女大了不中留,也到了出阁的年龄,总不能让她野小子似的混跑。” “不知是哪家儿郎?” 桓彦范手捻髭须,呵呵笑道: “就是臣的犬子恕己,如今虽在太学里没甚功名,和鸾哥儿却是青梅竹马,从小玩大的,狄相和老臣一说即中。如今已换了庚帖,明日就来落聘,婚期就定在八月中秋。” 皇帝面上露出笑容, “就让恕己参加秋季殿试,考取了更不消说,即便不中,朕好歹赏他个同进士出身,也不枉了这几年寒窗苦读,与他相府千金也正好般配。仲秋时节,朕也去给两个孩儿主婚。” “多谢陛下,这小子命好,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同时到来,又有皇帝主婚,真是光耀门楣,老臣当年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头悬梁、锥刺股的埋头攻书呢!” 桓彦范人品正直,对儿子的意外斩获颇为不安。狄仁杰却道: “孝逸的事情,还请皇上早日定夺。是回来还是撵了,皇上总要拿个主意。” “承晖殿已经给易之做了丹房仓库,堆满了药石,孝逸回来着实不好安置。何况孝逸与易之、昌宗素来不睦,他们在一起,朕只怕一天也不得安宁。” 皇帝皱眉道。 “那就撵了吧,远远地放一个外任,任凭他巴蜀还是黎州,着人看管着,量他孤身一人,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狄仁杰眼皮抬也不抬,话也说得轻描淡写。皇帝心中却打翻了五味瓶也似, “这个孩子在朕身边热突突的,突然撵到天边去,今生也难见上一面,让朕情何以堪?” “在洛阳也是尴尬,皇上让他外室不外室,内臣不内臣,留在下官的家里名分也不好说。那陈家兄弟两个一再找他麻烦,下官只怕下次拔刀相向的地方就是相府了。” “昨日已然骂过昌宗,再敢去寻孝逸打闹,断容不得他!相国多担待些,容朕多想想……” “说来也没什么,奈何老臣家中那对龙凤胎,本就是两个毛毛草草不定性的,见天跟在孝逸屁股后头,几句不和就跟人家拳脚相向,慌得家中夫人不住口的埋怨,整天跟这两个不长俊的提心吊胆,皇上再不下决心,内子只怕就要吓得病倒了……” 狄仁杰从座位上下来,伏地不起。 “总要把他安置一个妥当的地方才好,总不成再到佛寺里去?” 皇上眼见狄相立意已决,一时之间倒颇费踌躇, “老臣郊外倒有一处庄院,虽是竹篱茅舍,倒也干净齐整,不如让孝逸暂且安身,皇上慢慢再寻安置之地。” 桓彦范顺势奏道。皇帝见二人应对一唱一和,倒像商量好了一般,不由得哑然失笑, “桓侍郎郊外有空院落,何不早说?” “不瞒陛下,这么个烫手山芋,不是看在犬子那个同进士身份上,谁愿意接手?” 桓彦范实话实说。 “哼哼,你倒老实!” “陛下过奖——” 当晚狄相返家,叫过女儿和两个儿子,当众宣布: “鸾哥儿婚事已定,便是桓侍郎的二子桓恕己,想来你们也熟识的,从今以后,只在家中准备嫁娶之物,再不许跟着光嗣外出鬼混。” 夫人也长出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总算一块石头落地,相爷可禀过圣上了?” “皇上龙心大悦,不但允了婚,还赐给恕己同进士出身,这一桩公案总算了结了。” 狄相卸下冠儿,呷了一口茶。却见鸾哥儿第一个跳起来, “父亲给女儿定亲,缘何连个招呼也不打?也不问问女儿愿不愿意!” “此中情由还要为父解释给你听?你自家好好反省吧!” 狄夫人搂住女儿,柔声哄道: “桓桓跟你一起长大的,几个书虫子早就对鸾哥儿爱若珍宝,况且侍郎家的门第,也不辱没了鸾哥儿,虽是仓促了些,总比外面不认识的强。” “不要,谁喜欢谁嫁,反正鸾哥儿不干!” 蛮丫头挣脱娘亲,向着父亲撒娇般嚷道。 “这也由不得你,皇上做的主婚,任是何人,连反悔的余地也没有。” “都是阿爹,皇上面前只为了撇清自己,连女儿的终生幸福也不顾了!什么狄青天,也不过如此。” 鸾哥儿气得口不择言,嘴皮子小刀子也似。狄相瞪圆了眼睛,啪的一拍桌子, “我把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为父这样安排,才是为了你的终身幸福!他是什么身份,你也敢惦记他?” 她嫂子见了,也上前劝慰小姑, “咱们全家人的身家性命,都在妹妹这里,妹妹切莫错了主意。就算是天仙,这人断碰不得,想也不能想。” 鸾哥儿跺脚道: “谁想他来着?连句像样的话儿也未曾讲过!” 景晖亦上前教训妹妹, “还说没有,人家领子上那对金桔不是妹妹绣的?金桔金桔,富贵吉祥,团圆美满,他那样一个风月场中打滚儿的人物,什么不明白,放长线钓着你,偏不给你好脸色,越发把你急得猴儿上墙似的抓心挠肝。本来已经是逐出宫廷的陈年旧货,偏偏你自己非要闹到圣上耳朵里,那边才拿他当回事儿!你这傻丫头,便是他和圣上较劲儿的秤砣,傻不拉叽的白蜡杆子。没的把全家的性命都搭上,你才称了意……” 骂得鸾哥儿红了眼睛,一拳挥过去,却被大哥拦住,只好向着娘亲含泪道: “他们都欺负鸾哥儿,鸾哥儿不要活了!” 作势要向屏风撞去,却被他娘抱住,骂儿子道: “这样糟践你妹子,权没个做哥哥的样儿!” 光远亦道: “二弟不可胡说,孝逸可没那般的做作心机,只是这傻丫头自作多情罢了!” “你们知道什么?景晖在外面,早听人说这李孝逸专一会耍手段卖弄挑逗,上至一代女皇,下至草民寡妇,连那三四岁的女童都不放过,什么样的女人,在他那里通通的要死要活,今生来世难舍难离。皇上什么样的杀伐决断,就依他那些罪恶昭彰的证据,早杀他几个来回了,偏偏就鬼使神差,举棋不定犹犹豫豫,不定哪天还宝贝似的接回宫里,心肝儿肉一般不许碰不许摸的,那陈家兄弟算什么?让他翻了身,早晚泉下做了没头鬼,岂不见那个专宠十年、盛极人寰的薛师下场?”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2章 落凤山庄 几度巫山云雨 狄相忍不住喝道: “都从哪里听来的鬼话?孝逸是个乖巧孩子,从未和鸾哥儿有任何相干,别人怎么说本相不管,咱们家不许传这样的话!” 景晖吓得一缩脖子,灰溜溜的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道: “洛阳人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狄青天狄相国才是他的后盾靠山,不但处处提携指点,还要把女儿赔了给她!” “混账!给本相回来!” 狄仁杰抄起案头一把戒尺,向儿子头顶飞过去。却见景晖跑得更远,猫在影壁墙后嚷道: “坊间都传,阿爹一心要扶他匡复李唐江山,可惜这是个白眼狼、天罡煞星,谁帮他谁都要跟着倒霉,那个枉死的薛驸马就是现成的例子,空留下如花似玉的老婆孩儿,便宜了武家的乡下蠢汉。阿爹小心些!没的赔了夫人又折兵,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 哧溜一转身,早没了踪影。只气得狄相浑身发抖,向夫人骂道: “你生的这些混账种子!……” 夫人只管不还嘴,讨好道: “老爷消消气,惹是生非的人也去了,何必再生枝节?” 娇鸾儿听说,突然转身,疾向后堂跑去。光远忙道: “妹妹要去哪里?” “要你管!” “鸾哥儿听话,不要再去找他!” 却哪里拦得住?早见鸾哥儿一溜烟跑到花园门口,伸臂推开了半遮半掩的房门。 但见房中归置得整整齐齐,那些茉莉、杜鹃依旧开得鲜艳,花香满室,床上蚊帐低垂。鸾哥儿心跳怦然加速,冲上去不顾一切拉开帷幕,但见被褥枕头叠得整整齐齐,心心念念的孝逸哥哥早已踪迹全无。 不由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扯着平安儿急道: “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的?” 那小厮摇了摇头, “刚刚才去,许是已经上了车了!” 鸾哥儿一把推开他,冲向大门首。光远伸臂拦在花园门口: “孝逸已经去得远了,好妹妹,哥哥求你,就忘了他吧!” 小妮子一把推开哥哥,向外便跑。 “亏哥哥还说是他好兄弟,这个时候推他出门,随他落在什么人的手里!” 二门里又被她嫂嫂抱住, “鸾哥儿醒醒吧,那人只会害了你,害了咱们全家!” 鸾哥儿只是不理,好容易摆脱嫂嫂纠缠,跌跌撞撞奔出朱漆大门。但见远处一架马车,刚刚转了弯,消失在狮子街的牌坊底下。夕阳西下,一片白茫茫红通通的霞光毫无温度的照着,孝逸哥哥就这样被他们无声无息地送走了,关在哪里,可有人嘘寒问暖?连父亲也一样的狠心…… 几名家院送那马车回来,鸾哥儿失神落魄站在那儿,老管家狄春上前劝道: “小姐请回吧,孝逸公子已然去得远了。” 鸾哥儿突然回过神来, “光嗣,光嗣不是在车上!是他送孝逸哥哥走的不是?他一定知道孝逸哥哥去了哪里……” 一连几日,鸾哥儿不吃不喝,守在房中谁也不理。狄夫人劝也无用,只在房里唉声叹气。光嗣一味躲着妹妹,不敢与她见面。只怕她问起孝逸下落,无法回答。这日桓恕己来家,磨磨蹭蹭的求光嗣带着见见鸾哥儿,光嗣无法,死马只当活马医,二人让丫头鹊儿通报了,迤逦着走上楼来。 却见鸾哥儿正在那里绣帕子,明亮的月光地儿下,两只雪白的长耳朵毛兔正在奔跑觅食。恕己见了,一把抢过来笑道: “鸾哥儿绣的可是咱们两个?” ——原来恕己和光嗣、娇鸾同年,都属小兔,听说鸾哥儿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一心恋着那个天下第一面首,原来也只是道听途说。鸾哥儿眨巴眨巴眼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任凭恕己把帕子贴肉揣在怀里,淡淡的向光嗣道: “臭光嗣,娇鸾只道你一辈子都躲着不见!” 光嗣唯有讪笑,只道: “这些日子太学里忙,哪有时光出来胡混?” 恕己笑道: “妹妹要去哪里玩?咱兄弟两个尽管陪着。如今聘礼都已落定,只等仲秋礼成,妹妹如今就是我桓二的未婚妻子,平日也没藏着掖着,今天更加名正言顺。” 鸾哥儿大眼睛闪闪的,撇嘴笑道: “说得好听,我去哪里,桓桓都跟着?” 这恕己是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生得团头团脸的一脸厚道,当下笑道: “除了去找那个孝逸哥哥,桓桓都陪你!” 鸾哥儿当即变了脸色,“呸”了一声道: “说你没用,小屁孩儿,问你也还是白问!” 赌气伸手道: “把帕子还我!” 恕己脸上憋得通红,委委屈屈的, “只说你的,那人千好万好,却是皇帝的禁脔,远远只当画儿看看罢了!鸾哥儿是桓桓的未婚妻,即便寻到了他又能怎样?” 鸾哥儿哭丧着脸, “可说的是呢,只是见见面,道个别,就当是了了这桩心愿。死了也心甘!” 光嗣劝道: “孝逸哥哥很好,在一个静悄悄的地方,妹妹不要打扰了他吧。” “阿爹也真狠心,为了不被他连累,就把人不见天日的关起来,可见你们这些衮衮诸公、须眉男儿,各个都是些贪生怕死的懦夫,全没一个仗义的!” 鸾哥儿不理那兄弟两个,一头栽到床上,头朝里卧着。恕己和光嗣面面相觑,走到鸾哥儿床前央求道: “狄女侠只见他一面,就了了心事?” 鸾哥儿翻身望着天, “不然还能怎样?跟他私奔吗?话也不曾搭过一句,他倒肯随我去!” 光嗣哑然失笑, “孝逸哥哥的确从不曾对妹妹假以辞色,一向都是我们这个剃头挑子一头热。作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的,也只是在家里兴风作浪。” 恕己犹豫道: “既如此,领你见了他,可别变卦!” 鸾哥儿一头从床上跳起来,惊喜道: “桓桓哥哥,可说的是真的?” 恕己耷拉着脸, “姑奶奶,哪个敢骗你?他就住在落凤村的庄园里,带你去便是——” 喜得鸾哥儿抱住恕己的脖子,在脸蛋上亲了一口赞道: “太好了,就知道亲亲的桓桓哥疼我,妹妹这辈子都爱死了你!” 恕己捂着脸,半喜半嗔挠着头皮道: “是不是真的?带着自家妻子去会心上人,也只有我这个傻子做得出来!” 光嗣见这两个活宝竟做出这般离谱的事体来,不免嘲道: “待会儿见了就知道,孝逸哥哥哪里会把这个小妮子放在心上,桓桓这个买卖做得最值了!” 正午时分,落凤村桓家庄院。那光嗣和恕己、鸾哥儿坐着一架马车,缓缓到了门前,拍打门环。这是一处四合院儿,里面三进三间青砖琉璃瓦的上房。四周一片静谧,院外一片水田,上面草长莺飞,只不见人烟。鸾哥儿心中突突直跳,面上也不再嘻嘻哈哈。 看门的是一个糊里糊涂的老汉,六七十岁了,弓着背驮着腰,唠叨着过来拉开门闩,见是二公子,忙笑道: “二爷这般时候来,可用饭了没?” “出来得匆忙,还没用饭,光嗣这里有些嘎饭,清淡小菜,咱们自己热热,也不劳你动手。” “什么——” 老汉耳朵有些背,嚷着问道。 “我说不用你管!” 恕己只好大声也跟着喊。老汉转向光嗣, “三公子好,先前送孝逸公子来的就是您了,这位是——” 老眼昏花的上下打量鸾哥儿, “老根伯,也不瞒你,这位就是父亲刚给桓哥儿定了亲的娇鸾儿姑娘。早晚就是咱家的人了,就让她进去吧。” 老头子这回却听得真真的,笑道: “不是二爷说话,老奴还真不敢放这位姑娘进去。先前老爷交代了,甭管雌的雄的,这里一概不见外人。既是二爷带来的,又是将来的二少奶奶,自然不同。” 鸾哥儿嘟着嘴道: “哪里那么多废话!” 自己大喇喇跨进来,向着小院逡巡了一圈,问道: “孝逸哥哥呢?” 老根伯没听清,大声道: “谁?二少奶奶说什么?” “装糊涂,我说,你——看——的人——呢?” 鸾哥儿在老汉耳边嚷道。 “嘘——,少奶奶低声些,里面睡着呢!” 老汉怒了努嘴,三人走到窗口,趴着窗棂向房中望去。但见里面一张木榻,赭石色的长条案子,偎着一个睡意正浓的人儿,拄着香腮打着瞌睡。他只披着一件月白色的绢丝袍子,长发低垂,盖住了半边脸,长长的睫毛浓浓密密的遮着眼睛。手边一卷经书,半开半掩,书架上的香炉残灰尽冷,案上的墨汁也凝了。 鸾哥儿乍见孝逸,似乎又清瘦了许多,微风拂来,衣袖清扬,更加显得弱不胜衣,楚楚可怜。不由得鼻子一酸,泪珠儿便在眼圈里打转。恕己忙扯着她走到一边,问老汉道: “他吃得不好?瘦成这样。“ “这人直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想是老汉做得粗茶淡饭,不合他口味,只那么几口,尝尝就罢。来了十来天啦,通没有三五句话,问他什么也不答,反正老汉耳聋眼花,说什么也费劲。” 鸾哥儿跺脚道: “我既来了,做些他可口的,这样熬着也不是事儿。” 自己扎上围裙,拢了头发,洗手去做羹汤。光嗣和恕己见了,也不好拦她。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4章 拒婚美娇娥 却落贼妇手 孝逸甩开娇鸾,无可奈何道: “好糊涂的妹妹!哥哥空生了一副烂皮囊,除了弹琴唱歌,什么也不会,难道跑出去一起饿死?” “哥哥恁没出息的搪塞话儿!鸾哥儿会纺纱织布,还会生火煮饭,女红针黹无一不精。哥哥也有把子力气,咱们开一块稻田来种,做一对快快乐乐的愚夫村妇。哥哥在这里蹲牢坐狱,苦熬岁月,人家在那厢风流快活,自生自灭的谁来问你一句?难道就这样等她到白头?” 孝逸被她一句话触到了伤心处,面色变得惨白,也没心思再劝她,自己跌跌撞撞的仰天长叹而去。恕己拉着鸾哥儿道: “他已经这般凄惨,你还把他的伤口豁开来撒盐?谁也救不了他,这是他的命,犯不着把你们一家子都搭上!” 向着根伯道: “备车,备车,咱们就走吧!” 光嗣见孝逸紧闭了房门,了无生息的一个人,知道有些话劝也无用,瞪了妹妹一眼,跟着两人走出来。到了门外面,但见天地苍茫,杳无人烟,孤雀哀鸣,蟾声阵阵,不由得回头道: “只留孝逸哥哥一个人在这里,想不开时谁来开解他?” 也是合该有事,忽见老根伯在那驾辕的马屁股边上探了探头, “不好了,这马儿拉稀,怎么也止不住!” 但见两匹马不住窜稀,渐渐地腿脚软倒,躺在那里不住抽搐。恕己急得火烧火燎,疑道: “你给它们吃了什么?” 老头儿没听清,只问: “二爷说啥子?” “算了!算了!刚刚还好好的,必是有人下了药了!” 恕己一屁股委坐在田埂上,自顾自的埋头生气。老根伯却嘟哝道: “草料都是二爷自己车上的,清水也是二奶奶喂的,却来埋怨小老儿!” 自去照顾这两匹马儿。光嗣见走不得,如释重负一般,走到孝逸的窗根底下听了一阵,也没甚动静,拍着窗棂轻声唤道: “哥哥,哥哥!” 强推开房门,但见孝逸头朝里躺着,脸上蒙着一块帕子,才放下心来,也不好打扰他,掩上了房门,迳自退出。却见鸾哥儿站在房门外面,犹犹豫豫的,想进却不敢进去。光嗣叹道: “还不快去收拾三个干净的床铺出来,你今如了意,今晚咱们谁都走不成了。” 鸾哥儿一扭腰,自去隔壁收拾两间房子,给哥哥和自己住上。 不觉入夜,院中更是静谧。光嗣和恕己住着西厢房,鸾哥儿又在二人的隔壁。但见树影婆娑,蝉声低鸣,银轮一般的月亮高高照着,让人心痒难骚。 耳听得恕己传出了粗重的鼾声,鸾哥儿偷偷起身,猫着腰穿过西厢房的窗根底下,但见孝逸房中透出淡淡的烛火来,传来轻轻地翻书声音。暗想这人真是拿得稳,这样的境地也看得进书。却不知孝逸在后宫中国仇家恨经历得多了,哭过恨过之后,就是个没事人一样。 只怕被他看见笑话,躲在柴草垛后面,远远地望着房中的剪影,这个男人孤单的轮廓中透着那股子让人痛彻心扉的灵秀、高洁,不免咬着一根草棍,望得痴了。悻悻然揪下那两只晃晃荡荡的耳坠,抛在茅草里,本是因着来见他,刻意打扮了一番,哪知却吃他嘲笑,竟说俗不可耐。也不知皇帝素日戴的是什么,他那几句话,还不都是把一个熟透的妇人推崇到了极致。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奶奶,怎么就能好成那样? 孝逸哥哥那样清高的男人,若是皇帝毫无姿色,被她抛来闪去,怎会心心念念的始终惦着不肯离去?只恨素日觐见时,没仔细研看过皇帝,不然怎么也能知己知彼。 自己看看瘪瘪的前胸,清汤挂面一般的腰身,不免心头着恼,用力挤了挤胸脯,奈何只是鼓起了馒头大小,一松手,又变得平平坦坦。空穿了件坦胸露背的短襦,却把自己瘦削的肩背露了个清清楚楚。难怪孝逸哥哥说自己不会容饰,下次出门,务必裹得严严实实,里面多套几件才好。 这小妮子反反复复的埋怨着自己,忽见青砖围墙上闪出十数条身影,以迅捷无比的手法,飞身靠近了几间房子。这些人都轻纱蒙面、手执利刃,鸾哥儿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缩在草垛里,愣愣地看着。 忽见这几个分头靠近了东厢和西厢,从窗纸里插入一截竹管,向着孝逸和哥哥的房间吹了些什么,连带老根伯那间下房也没有放过。房间中人具皆软倒,再无声息,这些人一击得手,用匕首拨开窗棂,便欲抽身进去。 鸾哥儿疏于江湖经验,见这些人得了手,方知是来加害孝逸哥哥的。虽知不是他们对手,却也无所畏惧,当下娇叱一声, “咄,什么人,胆敢暗下毒手?” 飞起一只木凳,向着孝逸窗口的黑衣人凌空砸去。那人伸臂一格,只听砰地一声,木凳撞得粉碎,直飞出去。几名黑衣人略微一愣,随即直奔鸾哥儿扑了过来。鸾哥儿飞身跃下,和黑衣人战在一处。不想这些人都是武功一流的江湖豪客,三下五除二,戟指点了鸾哥儿穴道。便听一人低声笑道: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我当多高的功夫,也敢在我玉面罗刹面前卖弄。” 上前遍搜鸾哥儿全身,却发现她怀中只有一块帕子,绣着两只长耳毛兔,抢过来翻了翻,也不值什么,劈手扔到脚下的蔓草丛中。却看鸾哥儿眼珠子闪闪的,不住望向里面那间房。苏二娘忍不住也探头看了一眼,见孝逸紧闭双眼,被那几个属下软软的扶起来抱到床上,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春衫,被那些人粗手粗脚的抬抬扯扯,衣带散开,雪白的胸脯也露了出来,便咽了一口唾沫,邪邪的怪笑道: “我道你贼特兮兮的躲在人家房门口,原来也是惦记着皇帝的男宠!小丫头子人虽不大,胃口倒是不小。” 鸾哥儿怒道: “你们只要他的财宝,我却爱的是他自己,咱们可别相提并论!” 苏二娘尚未回话,便听旁边一位健硕妇人哈哈大笑, “谁说朕只爱财宝,朕是江山美人一起要,虚名儿都担了,如何真身都没碰一下?” 这人四十岁上下,披着一件黑色披风,头上系着慈姑叶,发如生丝扎里扎撒,面如锅底,厚嘴唇,铜铃眼,生得高大粗壮,声若洪钟,正是那块香艳帕子上的圣武神皇高硕真。 鸾哥儿也不认识她,只撇了撇嘴道: “也不看看你的鬼模样,孝逸哥哥能正眼看你一下?” 高硕真不理鸾哥儿,向那几个下属挥挥手。几人躬身退出,反手带上房门,插手侍立门前。便听高硕真在里面淫笑道: “亲亲的好心肝,朕来了,可不想死了朕!” 忽又“阿”的一声,转瞬没了声息。鸾哥儿在外面急得红了眼,扯着脖子大声道: “死老鬼,别碰我孝逸哥哥,被我父兄知道了,可不剁碎了你!” 里面半晌无声,苏二娘也听到了主人那一声惊叫,蓦地一脚踢开房门,但见高硕真瞪大了眼睛,脖子上驾着一柄雪亮的匕首,——背后拿匕首那人正是李孝逸。苏二娘娇笑道: “妹妹今天算是开了眼,哥哥不但生得好,身子也百毒不侵!居然便是一位金蝉子,浑身都是宝贝!” 声音甫歇,十几名黑衣下属瞬间集结在高硕真周围,抽出兵刃欲待抢回主人,只见孝逸刀子雪亮,敌在主子咽喉间,只怕一个失手,伤了主子,因此犹豫着不敢上前。孝逸厉声道: “都退后!不然就替你们主子收尸吧!” 推着那高硕真从床上下来,原来孝逸屡次服用蓝汋儿的蛇胆灵丹,普通毒物根本奈何不了他,只是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头,佯作中毒昏迷而已。后见高硕真现身,走到床边淫心大起之际,突然坐起一击得中,用枕边匕首逼住了高硕真。 高硕真哈哈大笑,吸了吸鼻子赞道: “好香,古人说闻香识美人,天下第一面首,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天就算折在美人手里,也是值了。” 拱在孝逸怀里,神情极是受用痴迷,便听鸾哥儿在外骂道: “不要脸的死老鬼,孝逸哥哥,一刀割断了她喉管,让她信口胡说!” 急得搓脚挠心,只恨无法动弹。孝逸也是第一次见着这么荒淫好色的女人,不免好笑,依旧板起脸来道: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这婆娘,好端端的,凭白来纠缠我做什么?” 高硕真却大惊小怪的嚷起来, “不是美人见召,绣了咱们的帕子四处流传,朕如何知道竟得天下第一面首青睐!从山东千里迢迢巴巴的赶来,只为了见上美人一面,若能一亲芳泽,此生此世都死而无憾!” 将身子益发贴近了孝逸怀中,厚岑岑的脊背向孝逸半裸的前胸蹭了蹭,深吸了一口气,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却被孝逸发狠道: “哪个去寻你来?贼婆娘放规矩些,小爷这刀子可不长眼,刮着碰着的后果自负!”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6章 落凤山庄 有凤来仪 孝逸从床上挣扎着披上衣衫,起身便欲行礼,却腿上一软,一个跟头从床上折了下来。皇帝掀开缠裹着的帐幕,唯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在地上翻来滚去,口中喃喃自语,齐腰的长发披散着,已自拿不成个。忙抱住问道: “孝逸,这是怎么了?” 孝逸伏在皇帝怀里泣不成声, “被那贼婆强行喂下春yao,皇上晚来个一时半刻,便与臣泉下相见了!” 皇帝见孝逸枕边一把匕首,知道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便含泪道: “值什么?为了这点事枉送了性命。” 又抚着脸颊道: “天可怜见的,这穷乡僻壤,身边连个合意的人儿也没有,朕固知你是个情比金坚、不肯随便与人的……” 但见孝逸杏眼微阖娇喘吁吁,身上香汗泌出,迷迷离离的伏在皇帝怀中, “陛下,臣要死了,陛下明年去臣的坟头烧几张纸钱,好歹也是夫妇一场,总有些情分在……” 皇帝抱着孝逸发烫的身子,哪里舍得就放他去,自己褪下纱罩披肩,解开罗裙道: “朕既来了,缘何还能让孝逸受委屈?乖孩儿,且等着……” 却被孝逸用力推开皇上,滚到床脚泣道: “臣在十万大山,被那贼婆占了便宜,哪里还敢用微贱之躯玷污皇上?就让臣肌肤爆裂而死吧,这是臣的命……” 只是被那九转极乐大补丸拿得浑身战抖,伏在床栏杆上,细嫩的腰身不住扭动,脸上泪水和汗珠儿滚在一起,簌簌落下,皇帝见了,早心肝肉似的搂在怀里,亲道: “好孝逸,朕何忍爱卿受此煎熬,过去的事儿不怪你,爱卿被那些江湖败类欺负了还要被朕伤害,——从此就跟朕回去,让朕好好疼惜……” 抱着他正欲亲热,忽听外面马蹄声声,马鞍桥上滚下一人,推开众人,擂门叫道: “皇上,皇上,易之哥哥服食丹药过量,如今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皇上可要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皇帝怒道: “大胆昌宗,这个时候竟敢败吾好事!” 昌宗扑通一声跪在门前,拍打门环泣道: “皇上,哥哥已经不行了,却命人锁上房门不让昌宗出来请皇上,昌宗这是拼了命跳楼出来,但有半句谎话,任凭天打雷劈,万箭穿心!” 皇帝却见怀中孝逸已然迷离恍惚,只在那里模模糊糊的呢喃,心中痛得不行,没奈何只好放下美人道: “孝逸在这里等等朕,朕去去就来!” 匆匆穿好了衣裙,下了床,却被孝逸死死拉住衣袖,那双大眼睛里满是哀求之色,面上赤红,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 “皇上,孝逸好难受,像是就快死了,皇上不要去,不要去……” 皇上见了心如刀绞,唯有安慰道: “孝逸没事,不要怕,朕去去就来,宫里那个必是知道朕出来,就赌气吃掉所有丹药,那是个死心眼儿,比不得孝逸聪明伶俐。” 没奈何使劲挣破了袖子,抽开门闩。但见昌宗披头散发的,一跤滚进来,抱住皇帝大腿泣道: “陛下,哥哥怕是不行了,陛下何忍哥哥就这么去了?” 皇帝一巴掌抽在肩头,骂道: “小蹄子但有一句鬼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昌宗来不及抹干眼泪,扑上去扶起皇帝,搀着径直上了銮驾。光远见了,冷冷看了一眼,也跟着飞身上马。鸾哥儿目送着众人离去,跪倒在地,大声喊道: “恭送皇上!” 半晌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喃喃自语道: “就这么走了?——” 皇帝车驾本已出门,却忽然返回,急匆匆走到鸾哥儿面前,但见这个小妮子依旧魂不守舍的侍立在孝逸门前。皇帝走下车来,再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鸾哥儿,笑道: “瘦得小鸡子儿也似,孝逸断不会喜欢这样的,可惜了!可惜!” 鸾哥儿被皇帝看得心惊胆战,对这两个‘可惜了’也不明所以。却见皇帝拿出那个绣帕,塞到鸾哥儿手里,登上车驾绝尘而去。光远公事在身,没和妹妹打招呼,也跟着去了。 这些人转眼去得干干净净,光嗣和恕己依旧在房中睡着。不觉月上中天,院子里夜风习习,孝逸的房间帐幔飞舞…… 鸾哥儿听得里面孝逸哭泣呻吟之声,如梦初醒一般,冲了进去。却见孝逸将后背抵在墙角,嘴唇咬出了血,抽噎着泪落如雨。唯见那面皮上赤红一片,汗珠子不住抖下来。鸾哥儿上前一把扶住孝逸,用那帕子拭干汗水,惊道: “哥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孝逸已近半昏迷状态,见有人来,只道是皇帝去而复返,也没听清她问什么,拽过来一把抱住,嘴巴喷着热浪,忘情吻在一处。 鸾哥儿长这么大,从没被男人亲过,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只不知孝逸素日温文尔雅、高傲得难以接近的一个人,怎的突然变得这般疯狂? 水红丝裙被他一把扯下,只剩下月白小衣。饶是鸾哥儿男孩子一般洒脱的性子,也羞得面红耳赤,却不敢看他血红的眼睛,将脸儿贴在他胸膛上,抱住他滚烫的身子,忍不住呢喃道: “哥哥!哥哥!……” 那孝逸本是颠狂状态,被她叫了这两声,突然间瞪圆了双眼,抖开了肩膀,见身下竟仰面躺着一个娇嫩的少女,浑身抖个不停,却满脸的娇羞幸福。孝逸“阿”的大叫一声,滚在一旁,头脑清醒了大半,只是颤声道: “鸾哥儿,鸾哥儿,怎么是你?” 那小妮子睁开眼睛,奇道: “孝逸哥哥,皇上早就走了,不是鸾哥儿又是谁?” 孝逸只是向后退,——皇帝是被昌宗骗走的,那个贱人明明是在撒谎,不外乎就是想让他死。时间拿捏得那么准,没准儿黑骊山的人也是他们引来的。只是以皇上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易之,果然被他赢了,皇上到底心疼他多些。那份撕破了袍袖也留不住的无情, ——五年来的镜花水月,原来他留恋的只是一个五彩的泡影。 泪流满面呢喃道: “走吧,都走吧,我死我活不gan你们事!” 却被那药力再次撞上来,迷迷茫茫的哭泣: “皇上,皇上,你好无情!孝逸恨你!……” 渐渐的四肢只剩下抽搐,嘴唇青紫,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爆裂开了,喘息着叹道: “小妮子,快离我远些,孝逸哥哥是个天罡杀星,沾上了没你什么好,快出去!听话!” 鸾哥儿哪里肯听他的,爬到他的身边, “虽不知道哥哥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哥哥要奴家这身子有用,今日拼却性命不要,也要伺候哥哥这一回。” 孝逸流着眼泪推开鸾哥儿, “丫头,咱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哥哥只会害了你!” “娇鸾愿意,今生今世就是为了哥哥而死,也心甘情愿……” 鸾哥儿抱住孝逸只不放手,将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寻住孝逸的,窒息般长吻下去。孝逸这里早已是干柴烈火,哪禁得住这小妮子死抱住不放手,不由自主的张开嘴巴回应,也吐了舌头在她嘴里,身下却待长驱直入…… 忽而想到,这小妮子不通人事,难道自己也是个没把持的?此事一旦连累了狄相国全家,李孝逸你还是个人吗?相国和光远如父如兄般的,将自己在危难关头领回家来,我却趁机奸了人家的女儿妹子,日后说起来,谁信竟是因为这九转极乐大补丸,这般禽兽不如的行为,又如何说得出口?拼尽全力推开鸾哥儿,泣道: “傻丫头,孝逸哥哥是皇帝的禁脔,即便她不要了,将我放逐而死,哥哥这一生也不能再碰别的女人,你明白吗?否则只会给你的家族带来无尽的灾难……” 说罢,跌跌撞撞站起来,以头向墙上撞去,骂自己道: “糊涂种子,糊涂种子,今日就是死了又如何?险些坏了妹妹的名节。” 鸾哥儿含泪远远望着孝逸,唯见他在欲火中挣扎,只怕他煎熬不住,便激他道: “皇帝已经去了,去看她那个什么麒麟公子,哥哥算什么?明日就是一具七窍流血的艳尸,拖出去埋在门前水田里,连块墓碑也没有,谁会记得你?” 说得孝逸浑身一震,蜷缩着身子委在墙角,泪如雨下, “我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即便去了,连在坟头哭一声的人儿也没有,这话儿早就知道,你又何必一再刺激我?” 鸾哥儿奔上前去,紧箍住孝逸细长的腰身, “奴家惦着哥哥,这辈子生生死死都守护在哥哥身边!皇帝朝秦暮楚,无情无义,明知道哥哥命在旦夕还要绝情离去,哥哥干嘛还死守着?谁是一辈子的,难道就在那一棵树上吊死?” 说得孝逸哽咽难言,伸出双关打横抱住了小丫头,一把将她抛在床上,任凭那些白色帐幔漫天飞舞, “既然你不怕死,就陪着孝逸哥哥在这无情世事上纠缠到底,你不后悔,孝逸哥哥就永远陪着你!”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7章 世事无常 伤心人岂独一个 两个直折腾了两顿饭工夫方静下来,渐渐东方发白,日色蒙蒙。在幔帐里相偎相依,孝逸将这小妮子抱在怀里,轻声道: “好妹妹,刚刚可弄疼了你?” 鸾哥儿摇摇头, “人家夫妇间都是这个样儿,鸾哥儿如何怕疼?” 说得孝逸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傻妹妹,真是个傻妹妹!” 鸾哥儿第一次见孝逸灿若鲜花的笑容,不由看得痴了,刮着孝逸鼻梁道: “你才是傻哥哥,从今以后除了鸾哥儿,不许随便对着外人笑!” 孝逸在她面颊上香了一口, “遵命,姑奶奶,你的话就是圣旨。” 忽然想起了皇帝,皱着眉头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的笑容也没了。鸾哥儿摇着孝逸的一缕鬓发,调笑道: “可是怕皇上知道了,从此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管我的死活,难道还要回到后宫去,巴巴的等她来宠幸?” 孝逸清澈的大眼睛在鸾哥儿脸上徘徊,雪白的脸蛋儿上兀自挂着亮闪闪的泪痕,看得那鸾哥儿心醉神迷,嘤咛一声,衔住他双唇,发狠的咬了一口, “反正生米已然做成了熟饭,哥哥后悔也迟了!” 孝逸吃痛,却并不闪避,反而迎上这小妮子。佯怒道: “怎的都会咬人?你是属兔的,也学小狗咬人!” “坏哥哥,还记得鸾哥儿属小兔的?” 孝逸举起那帕子,擎在在鸾哥儿面前,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小丫头,这月下走兔,除了孝逸,还有哪个?你那桓二公子一拿出来,我就知道是咋回事,只是他那里情深一片,我又何忍戳穿你的鬼把戏?” “坏哥哥,恁狠的心肠,打从第一面见你,就没一句好话!” 鸾哥儿一拳捶在孝逸肩头,却嫌自己下手重了,轻轻揉了揉,吹了吹。 “还说人家搓衣板不的?想起来就恼你……” 孝逸却抱紧了她,含着眼泪叹道: “傻丫头,还不都是为你好,如今妹妹是进了狼窝虎穴,把相国和怀化大将军也连累了,孝逸这罪孽来世也难赎清。” “鸾哥儿不怕……有了哥哥,鸾哥儿啥都不怕!” 那丫头倒是一往情深。 “好妹妹,听哥哥一句话,天就快亮了,快回你的西厢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跟随光嗣、恕己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了八月中秋,欢欢喜喜做你的新娘子,哥哥得空,自去会看你……” “我不……” 鸾哥儿颤声道。 “听话,哥哥哪会害你?” “孝逸哥哥骗人,鸾哥儿这一走,咱们再难见上一面!” “不见又如何?只要咱们把对方永远记在心里,见与不见都是一个样……” 鸾哥儿忽然坐起怒道: “哥哥又惦记着回你的后宫去?” 孝逸容色苍白, “哥哥去哪里,能是自家做得了主的?……你只当哥哥是个始乱终弃的坏人,回你的相府去吧,做你幸福的二少奶奶。” “可是鸾哥儿已经是哥哥的人了!” 小丫头大声嚷道。 “轻声!” 孝逸捂上了她的嘴巴,四下里看看,依然是一片的寂静, “恕己那么爱你,他会原谅你的,顶多,顶多骂你两声。忍忍就过去了……” “坏哥哥!坏哥哥!” 鸾哥儿眼泪刷的就下来, “你这是玩笑话,还是真的?” 小丫头咬牙质问孝逸,瞪着黑幽幽的大眼睛,泪珠儿却一双双坠落。孝逸语塞,这样没种的话还真是说不出口,只是拿起那个帕子替鸾哥儿拭干眼泪,搂她在怀里,自己也是双泪长流。 “就当孝逸哥哥今生欠你的,来世当牛做马偿还你……” “说什么来世?鸾哥儿只要今生和哥哥厮守在一起,哥哥把来世许了那皇帝老太婆吧。” 听得孝逸没奈何,只是皱了眉,愣愣的发呆…… 但听外面鸡叫三遍,渐渐地困倦袭上心头,淡淡的道: “妹妹且去休息一会,哥哥也要睡了。” 那小妮子无法,也不好死乞白脸的赖着,给孝逸盖好了被子,自己悄悄地掩上门退了出来。孝逸流了一夜的眼泪,被那两枚九转极乐大补丸折腾了个半死,没几刻便昏沉沉睡去。 梦中却见遍地汪洋,遮天蔽日,天空中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那白衣大士驾着祥云要渡他走,却被坐在高帮大船里的皇帝骂道: “贱人,走了就别想再回来!” 旁边模模糊糊的却有陈易之张弓搭箭,向着自己心窝一箭射过来。孝逸拖着大士的手,死活不肯放,只叫: “菩萨救我!菩萨救我!” 却见那大士回过头来,竟幻作鸾哥儿一张苍白瘦削的小脸儿,冷冷道: “谁家的汉子,好没廉耻的货色,也敢来纠缠本上仙?” 将手只一推,孝逸便跌落在漫天浑浊的波涛里,咕嘟咕嘟的呛水,不住地向下沉。皇帝在船头纵声大笑,笑声震天…… “哐当”一声闷响,孝逸在梦魇中倏然醒来,大叫一声满头是汗。却见鸾哥儿和光嗣、恕己站在地中央,小丫头和光嗣扯皮糖一样来回拽着,鸾哥儿的手死命拖着桌角,光嗣径向外拉扯她。两个只怕扰了孝逸好梦,本就无声不无息。一不小心“咣当”一响,竟将案上的端砚打翻在地,孝逸也被惊醒。恕己见了,忙上前打招呼道: “哥哥醒了?真是对不住,是我家娘子不小心,打翻了哥哥的端砚。” 孝逸身上没穿衣服,只好拽了被角,掩在胸前,愣愣的看着这三个,兀自还回味着那个冷冰冰的梦境。鸾哥儿摔脱了光嗣,几步上前,从床头拿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裤,捧到孝逸面前, “孝逸哥哥,炉子上炖的烂糯梗米粥,哥哥穿好了,咱们洗漱一番就吃饭。” 见孝逸抱着衣裤不做声,自己脸上扑的红了,抿了抿鬓发道: “我去打洗脸水。” 扭身出去了。两个小子早知鸾哥儿对孝逸打着鬼主意,却忽然发觉一夜之间这两人形容异常尴尬,若依孝逸早先,必对鸾哥儿讽刺挖苦,或者干脆冷着脸不她。哪知孝逸乖乖的、小绵羊一般穿好了衣裳,挽着头发坐在妆台前发呆。那两个小厮面面相觑,只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鸾哥儿端着一盆清水进来,孝逸走过去,略略净了手脸,鸾哥儿便在旁边将一块干净的手巾递过去。又从妆台上拿了一把梳子,伸手便欲替他打理那长发。孝逸极不自然的躲开,眼神却不看她,自去走到一边,打开锦帕梳头。又见那三人一齐盯着自己,三下两下拢了头发,逃也似的出了房间,站在门外梨树下喘气。 那老根伯摇摇晃晃进来替孝逸打理床褥,也是昨夜莫名其妙睡得异常死,只感觉头疼欲裂。却见雪白的床单上,几朵梅花血迹斑斑点点,便将那单子随手撤下来。恕己眼尖,上前一把夺过床单,又见枕席间半遮半掩的竟是那块月下双兔的帕子,登时恍然大悟,全身如坠冰窖一般,愣在那里一声不响。 光嗣本待拽着妹妹早些家去,哪知妹妹竟熟门熟路的自己跑到孝逸屋子里躲藏。正浑浑噩噩间,忽见恕己怀里那两样东西,饶是他青葱少年,也在片刻间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当下拿起那帕子,举到妹妹面前,晃了两晃,恨道: “你!你!——” 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语塞口吃。鸾哥儿见事已露,倒大大方方的,昂着头道: “怎样?姐姐的事要你管?” 光嗣气得一巴掌抡过来,到了鸾哥儿面前,见她梗着脖子不躲不闪,竟舍不得落下。硬生生停在半空里,恨恨道: “臭丫头,你死到临头了!回去如何向父亲交代?” 恕己面色苍白,一把抢过帕子,抱着那两样东西,冲出房门,劈手摔向孝逸的面门, “伪君子!枉狄桓两家一片诚心的待你!你竟干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来!” 孝逸面色苍白,哆哆嗦嗦靠在那棵梨树上,只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鸾哥儿却上前一把推开恕己,拾起那块帕子和床单,满不在乎道: “洗干净了就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恕己跺脚道: “你——你——,如何忍心把这定情之物也给他?” 鸾哥儿嗤的一声笑道: “傻哥哥,全天下的人都看出来了,这月下走兔是个逸字,帕子就是给孝逸哥哥绣的,唯独你一厢情愿,闭着眼睛不愿承认罢了。罢罢罢,咱们之间,早晚都有这一遭,桓桓哥早醒总比晚醒好。” 恕己大叫一声,疯子一般冲出了院子,连滚带爬地上了在门前的那架马车。那马夫因昨日马儿拉稀,歇了一日,早早就被二公子和光嗣打发起来,侯在门口已然多时,见二公子上了车,正愣怔间,便听恕己吼道: “走!咱们走!” 马夫忙扬起鞭子,“驾”了一声,抽了那马儿两下,踢踢踏踏踏去得远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8章 冷凄凄噩梦到眼前 那老根伯纵然耳聋眼花,也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见小主人去了,也不好说什么,摇摇头只道: “造孽呀,造孽呀!” 扛起他那个锄头自去地里伺候庄稼。光嗣一屁股坐在院子里,垂头丧气的嘟囔道: “完了,完了!”。 鸾哥儿走到孝逸面前,轻轻拉住他的手,但觉他指掌冰凉,毫无温度。孝逸被她擒着,情不自禁向后躲了躲,却原来身后只是树干,也无处可躲。两人近在咫尺,孝逸忽然想起那个白衣大士的梦境,似乎两人就是这般拉扯着,那双冷酷放开的手,让他脊梁发冷,那句“没廉耻的汉子”,又在耳边震荡响起。 鸾哥儿明显感到了孝逸的迟疑,推开了孝逸冷冷道: “哥哥怕什么?妹妹不会妨碍你回皇帝那里,什么时候她銮驾来接,妹妹就和哥哥告别。” 孝逸不答,只是迷迷蒙蒙的望向苍天。鸾哥儿自去从厨下端出两盘菜,替孝逸和光嗣盛了两碗粳米粥,摆了两把凳子在那里,招呼二人过来。光嗣踞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孝逸默默坐到那凳子上,望着食物发呆。鸾哥儿见状,用汤匙舀起一勺稠稠的米粥,含泪喂到孝逸嘴边, “哥哥且吃些,有鸾哥儿在一日,便伺候哥哥一天。” 孝逸瞪着那匙粥饭,无数心酸往事涌上心头,忽然站起来道: “在这里你侬我侬算什么?我李孝逸岂是没有担当的汉子,你既不怕死,咱们索性就逃了,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鸾哥儿吓了一跳,却笑道: “哥哥说得可是实话?” 孝逸哈哈大笑, “娇鸾妹妹是我的妻子,我就是骗了谁,也断骗不的妹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一手拽了妻子,包袱也不拿一个,一手抽开门闩,向外便走。吓得光嗣仓皇的站起来看着二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是已然迟了,便见台阶下弓弩手刷的站起来一排,直指二人心窝。陈昌宗翩然从军士身后转出,鼓掌笑道: “昌宗不是和哥哥有缘?怎么每次哥哥带着女子私奔,都是昌宗送别的?” 孝逸面色变得惨白,却紧握着鸾哥儿的手,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暗自悔恨,这一早上犹犹豫豫的坐失良机,自己失宠的破落户一个,即便赔上性命,又能如何?鸾哥儿娇滴滴的相府千金,如何也被牵连在内?更加对不起的,还有狄相全家。 鸾哥儿却毫无惧色,从靴间抽出一把匕首,叫道: “孝逸哥哥,咱们冲出去,怕这个混账作甚?” 孝逸摇摇头,但见御林军里三层外三层越围越多,各个手执兵刃,将个小小农庄围得铁通也似。昌宗用扇子指着二人,咯咯笑道: “早说你们两个男盗女娼,没一个好鸟,昨晚可不是郎情妾意、缠绵悱恻?虺孝逸,真有你的,皇上不要你,临时抓个小丫头垫背,好歹被你捡了一条命……” “真是遗憾,原本昌宗是来敛棺收尸的,却被你白跑了一趟!” 孝逸冷笑道。 “好说,总算没被你跑掉,就是没白来!” 昌宗挥了挥手, “还不快将这两个奸夫**拿下!” “住手!” 光嗣第一个跳出来,挥舞腰刀挡在妹妹面前,斥道: “都退后!这是你们狄大将军的亲妹,谁敢无礼?” 众将中有认得鸾哥儿、光嗣的,哪敢上前,都狐疑着望向昌宗。孝逸凄冷一笑, “陈昌宗,你当鸾哥儿是可怜的卿卿吗?任凭你们绞杀!” 昌宗怪笑连声, “我管她是谁,你两个奸夫**,相府千金又如何?给我捆起来,押到皇上那里定夺!倒要看看狄相国如何替你们开脱?” 那些军士听了,咬牙上前,光嗣挽了一个剑花,鸾哥儿亦亮出刀子,摆出了拼命的架势。忽听远处鸾铃声响,一匹骏马在前,一架马车在后,尘土飞扬而来。走到近前,那人飞身下马,从车上扶下一人,走到众人近前。鸾哥儿见了这二人,跳起来叫道: “大哥、娘亲!你们快来,这些混账欺负鸾哥儿!” 来者竟是狄光远和和狄夫人。光远扶着母亲,面如严霜,走到阶前,那些军士忙跪下行礼, “大将军!” 狄夫人乍见了女儿,脸上冷若冰霜。鸾哥儿乐颠颠儿跑到娘亲面前,亲亲热热唤道: “娘!” 却被狄夫人拽定了女儿手臂,对着娇怯怯的脸儿,劈手就是一记耳光,厉声骂道: “贱丫头,谁让你偷跑出来的?” 鸾哥儿遭母亲当众掌掴,打得一愣,眼圈一红,泪水刷的下来。光嗣见了,也跪下行礼,被他娘亲拧着耳朵骂道: “混账种子,妹妹昏了头了,你也跟着混来!不是你带她,她如何找到这里?” 光嗣忙伏地请罪,鸾哥儿也跪在一边抽抽噎噎。孝逸见狄夫人正眼也不看自己,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境,倒觉得那个观音大士和狄夫人生得更像一些,从头顶凉到脚底,向后退了两步,强自站住了。远远地并不过来行礼。狄夫人一把拉起女儿,恨道: “还哭什么?等着回家被你父亲打断狗腿,看你还敢出来鬼混!” 抬步便走,却被昌宗挥袖拦住去路,笑道: “且慢,相国夫人领着女儿要去哪里?” “老妇自领女儿回家教导训诫,难道秘书丞有甚不满?” 狄夫人冷冷道, “狄姑娘和皇上的面首有了苟且之事,还要私奔,夫人的意思,就这么算了?” 昌宗丝毫不惧,挺着胸膛不肯向后退让半分。光嗣却挥起一拳,向着昌宗骂道: “放你娘的臭狗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妹妹和孝逸哥哥扯上关系?光嗣始终在这里跟着,无凭无据的胆敢诬赖咱们家!今日可不打你个满地找牙。” 却被光远一把拦住,喝住了弟弟,向着昌宗森然道: “本将军奉皇命带走妹妹,秘书丞大人可是要抗旨吗?” “口说无凭,我陈昌宗凭什么信你胡诌?” 昌宗却对光远颇为忌惮,早听此人威名,官职又在自己之上,说话便少了些底气。 “好说!” 光远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擎到昌宗面前, “令牌在此,秘书丞看仔细了——陛下都同意放人,昌宗何必枉作小人?” 昌宗见果然是当日令牌,心头一凛, “皇帝这牌子来得好快,只不知是什么意思?难道一样得罪不起狄家?” 便向后退了一步,向众军士挥手道: “都给大将军让开,狄夫人请吧——” 狄夫人哼了一声,在两个儿子的护卫下,拖着女儿便走。却被鸾哥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在地上泣道: “孝逸哥哥还在那里,娘亲,鸾哥儿不能扔下他!” 众人一起望向孝逸,但见他面色白得像张纸,泪眼模糊的望着娇鸾,喉结不住抖动,却不求恳一句话。昌宗微微冷笑,戏道: “狄夫人,您那好女儿腿都迈不开,还说没事?” 却被狄夫人恶狠狠瞪了一眼,低声斥道: “死丫头,赶紧跟着为娘的回家,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鸾哥儿不走,鸾哥儿早跟孝逸哥哥说好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得昌宗哈哈大笑, “单凭姑娘这句话,就该把你押到皇上驾前乱棒打死!” 走到鸾哥儿身边,轻声道: “姑娘可知道他第一个老婆怎么没的?一百廷杖,打得皮开肉绽,气绝而死。啧啧,那个惨呦,浑身没一块囫囵肉……” 鸾哥儿听说,怒从心头起,抬起玉腿,一个飞脚过来,被昌宗闪身躲过。 向着孝逸戏道: “不好,这位嫂子动不动就毛手毛脚,哥哥将来可要受苦嘞!” 却被光远怒道: “陈昌宗,闭上你的鸟嘴!” 从地上强行拽起小妮子,和光嗣一边一个,架起妹妹便走。鸾哥儿哭叫着拼命挣扎,大叫: “孝逸哥哥!哥哥救我!” 却哪里挣得过两个壮年男子,被光远一把扔到车子里,戟指点了昏睡穴,从此再无声息。光嗣扶着娘亲也跟着上了车驾,夫人撂下帘子,吩咐儿子快走。光远看了一眼孝逸,但见他钉子一般立在原地,连眼泪也没了,凄凄凉凉望向这边。惟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家人,拍马绝尘而去。昌宗见狄家人去得远了,向着孝逸笑道: “哥哥莫要看了,人家相府的千金,哥哥什么身份?一个面首男宠,不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趁早把你的清秋大梦早早醒了,跟着咱们几个烧糊的卷子打滚吧!” 吩咐人将孝逸捆了,带回皇宫请罪。 孝逸被押回内廷的时候,已然掌灯时分,皇帝却在欢怡殿守着易之。昨夜易之服食了过量丹药,一直在昏迷不醒,浑身滚烫。皇帝遍传了内廷御医,下了无数方子,易之体温方渐渐回落,却一直不见清醒,皇帝在身边衣不解带的守着。昌宗进来回道: “那人已经带回宫来了。” 皇帝透过帘子,便见孝逸五花大绑的在庭前跪着。不免急火攻心,斥道: “谁让你绑着他的?还不快快松绑!”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9章 重返后宫 却多牵挂 昌宗忙道: “若不绑着,只怕早和狄家小妮子跑得无影无踪了!臣赶到的时候,两个刚刚要逃。” 皇帝怒道: “上次就因为那个卿卿,被孝逸恨毒了朕,这次若不见机得早,又被你坏了大事。幸亏着光远随后赶到,你若将狄家的女儿五花大绑的回来,要朕如何收场?” 昌宗伏在地上泣道: “相府的又如何?这狄家人猖狂得很,非但对臣拳脚相加,还骂臣是陛下的走狗,只会放出来咬人。只那李孝逸才最中他们的意,不是碍着陛下,早领回去做乘龙快婿了。陛下没见那小妮子,哭得死去活来的,被她两个哥哥强行架走的。” 皇帝抬起腿来踢了一脚昌宗屁股,笑骂道: “小蹄子惯会搬弄是非!狄相早将女儿许配桓家,怎会中意孝逸做女婿?何况孝逸他们两个,一向是那小妮子剃头挑子一头热,即便有些什么,难道还有孝逸拿捏不定的?” 昌宗委屈得什么似的, “还说拿捏?陛下没看那贱人神情,恨不得立马就随了去。” 皇帝哼了一声, “这些事哪里由得他?你哥哥也病着,这些事体若交代给他,哪有你这许多啰嗦!莫在这里磨牙,速去给孝逸收拾下处。孝逸虽然任性,然朕事事弹压着他,谅他再兴不起什么风浪。只说你这里,从今以后都在一个屋檐下,再敢主动挑起事端,仔细屁股开花!” 吩咐将孝逸安置到紫宸殿,大门上锁,不许他随便出入。要知皇帝本对迎回孝逸犹犹豫豫,一则是他擅杀宗室、承继越王宝藏一事始终是个谜团,二则孝逸和易之、昌宗两个形同水火,把他们放在一起,这后宫的日子只怕是有的乱了。奈何昨日却在落凤山庄,偶见鸾哥儿这小妮子死守在孝逸门前,只怕他两个干柴烈火、孤男寡女的再难分开,因此咬了牙勉强将孝逸带回来,干脆锁在宫中,估计他二人从此之后不再见面,也就慢慢淡了。 昌宗无可奈何,咕嘟着嘴退了出去。吩咐给孝逸松了绑,冷言冷语道: “如今闹着要去的都是香饽饽,有本事的大家都去外面勾娘们儿,皇上还当宝贝似的讨回来呢!” 孝逸也不理他,随着到了紫宸殿,这里虽说宽敞,却是早年间高宗皇帝听政的地方,只因年久失修,到处都是连着脊破旧的宫殿,每逢刮风下雨,便漏个不停。昌宗寻了一间最破的偏殿耳房,打发宫人简单抹了抹,换上几件能用的旧桌椅,向孝逸道: “进去吧,你那承晖殿如今是易之哥哥的丹房仓库,原来也不怎么样,如今益发的回不去了。也该知足,就凭你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能有一**泛气儿留下来,也算你命大了!” 孝逸举步进去,却被昌宗从外面狠命推了一把,“哗楞”一声,锁上大锁,笑道: “哥哥在这里清净几日,外面那些花花草草的自然忘了,乖乖地洗剥干净了,等着皇上召幸吧!” 自己摇着钥匙大摇大摆的去了。孝逸见房中漆黑,也不知道火折子在哪里,但觉这房子冷飕飕四面透风,仅凭着昌宗刚刚开门时一瞥之下,瞧见正前方有一只木床,摸索着靠近了,将身子慢慢偎上去。四肢蜷缩在床上,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涔涔落下。反正这里黑漆漆的,也无人笑话他,自己呜呜咽咽的哭个够。 但觉五年来繁华恩爱形同一梦,宏图霸业更是镜花水月,那个不着调的蓝汋儿也不知跑去哪里,数不清的财宝烂在深山中又有何用?自己费尽心机,最终得来的怕都只是一枕黄粱。 ——不但皇帝的恩爱没了,那个唯一还算安慰的小妮子鸾哥儿,也被狄家人拖走了。 哭着哭着渐渐睡去。朦胧中竟见那位白衣大士再次出现,却远远的不再理他,面貌益发模糊,自己只在万丈红尘中往来奔跑,累得精疲力竭…… 次日天明,方见周围样貌,但见一派残破的景象,日间供给也是粗茶淡饭,伺候的两名宫监,老的老、跛的跛,他倒也无所谓,安之若素。遍寻怀中,唯有那方月下双兔的帕子,不知何时竟被鸾哥儿偷偷塞了进来。 将帕子放在眼前,反复端详,原本没将这小丫头放在心头,这一日一夜却被她感动得涕泗交流,不但被她救了一命,还感她生死相随的一片深情,奈何有缘无分,自己什么身份,狄家又怎会招一个面首做女婿? 那个梦境不停地袭扰他,自己头脑冷静下来,也知道一切只是虚幻,只当是个美梦就罢了…… 三日后竟飞起了蒙蒙细雨,房梁不住滴滴答答地落下雨水来。不一时,地面、床褥也都湿个透。两名宫人开了房门掏水,孝逸披了一件衫子,走到房门口,默默向外窥探。 雨水带来一股清新的寒意,冲走了房中固有的霉味,深深吸了两口,顿觉心旷神怡。那老宫监便道: “小爷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廊下有伞,自去外面透透气吧。” 孝逸迳去寻了一把破油伞,自己撑着,站在廊下,但见园子里空空荡荡,鹅卵石的台阶下长满青苔。不一时,斜风细雨将他的鞋袜打湿,薄薄的衣衫湿了半面,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只是房里面也漏着雨,阴冷潮湿,还不如站在外面。 忽听院子外面开锁的声音,一个柔美的声音道: “孝逸可还醒着?” 宫人回道: “回皇上,小爷好像就在阶下候着呢。” 但见一顶黄罗伞盖下面,皇帝坐在肩舆上,匆匆赶来。皇帝最会保养,虽然年过六旬,依旧是宝相庄严,风流婉转的美妇,可是孝逸此时此刻的心情,却比那外面的天色还要糟糕。 青紫的嘴唇,被雨水打湿的鬓发,永远是冷冷清清的表情,四目相对,那阵刺痛再次涌上皇帝心头。皇帝缓缓走下肩舆,孝逸撇了那油伞,上前跪倒行礼。 皇帝点头, “起来吧,地上有水,仔细受了寒气。” 走进去,不免皱了皱眉头, “昌宗这个促狭鬼,那间正殿不曾漏水,如何安置在偏殿?” 命总管太监加派人手,火速收拾出正殿。两个站在檐下,望着斜风细雨,一时竟无话可说。 “这几日国事繁忙,竟没有来看你。” “没什么,孝逸都习惯了,什么样的冷清都熬得住。” “这里陈设虽旧一些,总还算宽敞。” “其实房子再大,一张床也就足够。余者都是身外之物,饥不能食寒不能衣。” “素日的赏赐都给你留着呢,孝逸祖父和娘亲的遗物一样都不差,明日派人给你搬过来。” 孝逸漠然。皇帝拿出那块龙凤玉佩,交到他手上, “不管你心里有多恨,这个物件总该留着。” 孝逸心事重重地摩挲着那块玉佩,冷笑着一扬手便将那玉佩甩到了院子里,任凭它在风雨里翻滚。 “已经用它换了两碗薄酒,早不属于孝逸了,还留它作甚?” 皇帝尴尬的立在那…… 几名宫女忙跑过去拾了回来,收在一边。宫监跑过来回道: “正殿都收拾完了,请皇上移驾!” 皇帝上前握住孝逸的手,攥在手里冷冰冰的, “走吧,咱们是该好好谈谈……” 这个正殿还好些。明窗净几,暖褥香薰,纱窗帘纬,香炉高椅,总有了些皇家气象。饶是如此,孝逸也只是淡淡以对。 宫人给他换上一件曳地的丝袍,大朵的白玉兰花绣在浅蓝色的袍襟上,胸口开得很低,露出嫩白的脖颈,袍子上面嵌满了细如头发的金丝。乌黑的秀发用纯金冠子拢了,上面镶嵌了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赤着一双玉足,身下替他铺了一张厚厚豹皮褥子,搭了一个奶白软靠,让他舒舒服服的偎在上面。 孝逸像一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弄,反正皇帝喜欢,不扮上也不成。皇帝拈着酒杯,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人儿,半年未见他,益发的清瘦了,面上的表情却始终波澜不惊,暗暗叹道: “这个孩子长大了,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想要控制驾驭他,只怕越来越难。” 但是以女皇的个性,越是扎手的角色就越激起她的兴致,那些蠢蠢笨笨的只是玩过就放手,丝毫也不留恋。站起来走近这个敢于跟他耍心眼、斗狠毒的小男人,抚着他的秀发,从头顶慢慢地移到了白皙的颈子上。孝逸的身子冰凉,依旧一动不动伏在那个软靠上…… 扬起他的脸,依旧是明眸皓齿,鲜润的嘴唇、浓密的睫毛,用手指在他细腻的肌肤上滑来滑去,孝逸温顺的垂着眼睫,脸儿随着皇帝的手指摆动,既不迎合也不抗拒。 “为什么不吵不闹?朕还是喜欢孝逸哭闹的样子,还有那令人心醉神迷的鲜咸泪珠儿。” “臣的眼泪早已流干……” “爱卿的泪都给了那小妮子吧?” “陛下该补偿她!” “哦?——” 皇帝深情吻下,孝逸肥嘟嘟的嘴唇都衔在皇帝的齿颊间,奈何毫无回应,软绵绵的像团棉花。 “心肝儿,张开嘴巴,让朕好好疼惜。” 皇帝换了一个角度,将他抱到膝上,他干脆把头都别开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0章 “开诚布公”论天下 “那日落凤山庄陛下如何绝情离去?臣拽破了衣袖,也留不下皇上。” “易之服食了过量丹药,朕只怕他有性命之忧。孝逸不是没事吗?” “没有娇鸾,孝逸早就成为一具僵尸。” “胡说,哪有那么严重?朕不是特意留下她服侍你。就连昌宗在朕这里告状学舌,朕也一概过往不究。” “那是陛下心中有愧,明知道亏欠那小妮子的。”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朕以后必会加倍疼爱孝逸,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见他毫无兴致,皱眉道: “孝逸还在恼恨朕?” “不是孝逸恼,而是我这兄弟脑。陛下不管它爱不爱,一概推出去,那日便是一个丑八怪老妖婆,陛下也会这般不管它死活。” “孝逸这么说,就是不爱那丫头啰?” “我这个兄弟陪伴陛下五年,从没碰过外人,它也是眼生哩!” 喜得皇帝一把抱住, “孝逸这么说朕就放心了,朕还当你放不下那小妮子。” “孝逸是什么人自己清楚,狄家怎会容得下我这样的人?” 自己叹了一口气, “相爷素日照拂提携也就罢了,真当自己是什么,硬要攀上人家相府高门做女婿,岂非不自量力?” “话不是这样说,孝逸且乖乖在这里陪伴朕几年,日后便恢复你的王爵身份,以你的才貌,要什么高门千金不是信手拈来?” “都算了吧,臣哪有那样的心思?” 孝逸披上那件绣花长袍,从茶碗里倒出一杯凉茶,咕嘟咕嘟灌了下去。皇帝已经把他纠缠得心烦意乱,偶然瞥见枕下那方月下双兔的手帕,心中似乎被剜了一刀,马上移开目光,倚在远处喘着粗气。 皇帝何等聪明,电光石火之间,亦见了那帕子一角,佯作不见,走过去抱着孝逸的纤腰, “想躲开朕?没那么容易。” 强行将他压在身下,气得孝逸哇哇大哭, “必是你那麒麟美人不肯,才来找我,既然事事疑我,赶我到长街上任凭生死便了,何苦馋嘴猫似的又来纠缠?” 皇帝也不理他哭闹,将那红唇凑近了,吸那大颗眼泪,甜笑着一一吃干, “别人要朕纠缠朕还不理他,……朕偏偏就爱孝逸这身嫩肉,就爱欺负你,那又怎样?” 那孝逸在皇帝身下避无可避,哭得抽抽噎噎的,只好接住皇帝吐出的舌头,任由她突进突出, “也不知品了多少人了,好干净的舌头,只管恶心人!” 皇帝不怒反笑, “谁让你满世界混跑,乖乖守在朕的身边,还有别人什么事?从今以后把你关在这紫宸殿内,让你专一尝朕的舌头。” 这样一说反惹孝逸哭得更甚,皇帝见他动了真格的,忙放了他,恋恋不舍从他身上爬下来,抚着秀发戏道: “半年不见,越发娇气了,玩笑也开不得?” 孝逸只是不理她,自顾自哭得撕心裂肺、昏天黑地的,皇帝知他心中委屈,这半年来又是刑部大牢,又是长街乞讨,最后还放逐到杳无人烟的乡间;以往宠得上了天的人,落到地上任人践踏,也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的。 “从今以后孝逸只在朕的身边陪侍,不要去外面胡混,美人要什么,朕给什么。再没人敢为难你。” “陛下只拿孝逸当粉头耍,臣是男人,见天锁在后宫里,不如死了算了。” 皇帝皱起了眉头, “封你个大官如何?吴国公!” “不要——” 孝逸拉着长长的哭腔。 “哼哼,若是虺贞那个老鬼不死,孝逸就算能承继爵位,说起来也不过是位藩王,权势不过一个州郡,富不过王侯,那几石俸米能换几件你身上这样的袍子?况还有那些刺史属吏监视着。跟在朕的身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见过你这样的,见天耷拉着个脸,就像朕强逼你一样,想要讨你个笑脸费尽了心思。如今把话也挑明了吧,孝逸就是拥有那些财宝又怎样?难道朕的天下是你想买就买得来的?” 孝逸听说,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皇帝依旧怀疑着那些宝藏的事情,也不敢再哭闹,只好收了眼泪,委委屈屈的吸着鼻子, “陛下只听别人的谗言,若有什么财宝,臣才不在这里受尽欺凌……” 皇帝也知他乖巧,抱过来柔声安慰一番,许愿发誓,只求哄回爱郎芳心,至于他那些疑团,说不得也只好暂时放过一边了…… “朕从二十七岁开始帮助高宗皇帝襄理政务,历经三十八年后才登上这皇帝的宝座,把这天下牢牢掌握在武氏手中。这期间杀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心思?有些是孝逸亲身经历过的,李氏余孽纵有金珠万斛,又能撼动我何?” 孝逸伏在皇帝的怀里一声不吭,心底涌起了无限的绝望, “孝逸只有二十二岁,朕给你二十年的时光,任你翻云覆雨、使劲手段,看看能不能将你李氏的大唐江山夺回来……” “陛下——” 孝逸娇嗔着嘟起了嘴。 “好了,好了,朕舍不得杀你,你也要人前温顺懂事些,若有下次被人告发,只怕朕也容不得你。到时把你这身嫩皮揭下来,挂在墙上当画儿看。” 皇帝刮着爱郎的鼻头,亲昵的戏弄道。却把孝逸听得心惊胆颤, ——皇帝是血雨腥风的宫廷争斗出来的,什么样的撒娇弄痴没见过?在她的手里捣什么鬼,也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翌日清晨,皇帝在枕席间抱着美人,腻腻的不舍得离开。孝逸便奇道: “皇上不用早朝的吗?” “昨日倦怠,且修整几日再去,朕也好多陪陪孝逸。” “陛下还是去吧,晚上再来,省得大臣们弹劾臣魅惑主上,居心叵测。难道易之他们也不提醒催促皇上早朝?” “易之病着,况这些朝中政事他一概不闻不问,还不如昌宗,总还知道些。” 皇帝叹口气道。 “不过就是多吃了几枚丹药,就能要死要活的?不是臣夸嘴,要想身上滚烫,迷迷糊糊的,吃什么汤药都好扮。他们兄弟倒好,必是一个探知了臣在落凤山庄的下处,偷偷传讯给那个高硕真。等这个贼婆威逼孝逸得手,便撺掇皇上来捉奸。那个哥哥再扮成死去活来的,引得皇上心疼离去,反正怎么着,都是要孝逸死……” 孝逸一面给皇帝更衣,一面趁机告了那兄弟一状。皇帝却道: “易之也没那般心机,这半年来唯见他醉心炼丹,一意要成仙得道。这个孩子心眼实,那些坏事昌宗做得,易之必不肯为,也不屑为。” “陛下偏心,易之在陛下心中,圣洁得一尘不染,连句重话儿也不曾有过。臣却是恶事做尽,罪有应得。每次失宠,都被皇上折磨得死去活来,皇上也真下得去手。” 孝逸撅起了嘴巴, ——皇上对易之,确实足够信任。这种信任与生俱来,不是他这个叛逆的李唐宗室比得了的。皇帝也不理他,自去梳洗,回来但见孝逸坐在床头,淡淡的望向窗外。便搂过来安慰道: “爱卿想得太多,易之是个呆子,他巴不得你能原谅他,给他一个好脸色。你是哥哥,日后还在一个屋檐下,不要是事事计较,凡事多担待些。朕已经警告过昌宗,再敢挑衅生事,就打折他的狗腿。” 孝逸听说,勉强点了点头。送皇帝上了肩舆,回来不提。 “待会儿去看望易之,他不会不懂事……” 见那大门依旧上锁,方知出出入入都要皇帝许可才行,不免依旧郁郁。 却说皇帝出了紫宸殿,径向贞观殿而来。便见林荫小道上,一人峨冠广带,穿着一件淡青色纱罩云龙纹外麾,青缎子洒鞋,抱着一柄水墨山水的花伞,飘飘洒洒出了角门独自前行。身边只有一名小厮跟着,看那背影,正是易之。忍不住命人停下脚步,在肩舆上叫道: “爱卿要去哪里?” 易之见是皇帝,满面惊讶,过来施礼道: “陛下可是早朝去?” “正是,易之的身子可大好了,外面太阳地里毒辣得很,小心受了暑热。” 皇帝在肩舆上拉着易之的手儿,易之羞涩笑道: “不妨事,太医都说臣的病是心病,早该下床活动活动了。昨日龙门山飞云道观那边灵虚子师叔说,今日大雄宝殿开光,要臣前去布施,臣便想素日多蒙他点化教导,他有道场,总该去捧捧场。” “飞云观可有什么灵异宝贝?” “听说是元始天尊近来过寿,百求百灵,臣正想过去拜谒,为陛下祈福求寿。” “你呀,傻孩子,满脑子都是这些……易之是坐轿还是骑马?” “骑马,宣武门外边已经准备停当了,臣想这个时辰宰相们都忙着,易之闲人一个,招招摇摇抢一个门出入,平白惹他们不快,因此步行出去便是,只当是活动活动筋骨……” “可巧顺路,朕也要陪着易之多走走,不如上来同行?” 皇帝深情相邀。易之想了想,伸出手臂,拉着皇帝的手儿,跳上了肩舆,和皇帝并肩坐着,迳往宣武门而来。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1章 怪诞诞大侠扬威 在那清晨阳光下,皇帝仔细端详着这个温婉可人的大男孩,但见他青丝儿闪着柔亮的光辉,细嫩的肌肤吹弹可破,神态安详,端庄却又不失妩媚,跟他在一起,也不用动什么心机,只消宠着他、疼着他就是了,偏偏又是那般的聪慧明敏、善解人意。 “易之一个人去龙门山,朕委实放心不下,又是大病初愈,那些道士照顾得难免不周全。” “可是陛下公务繁忙,御史们已经有折子弹劾臣下撺掇陛下优游玩乐,臣哪里再敢干犯?” 易之转过头来,青青地鬓丝柔滑细腻,在阳光下闪着光。 “朕年纪一大把,有人陪着轻松轻松,犯得着他们什么事?不理他们,咱们一起去龙门。” 皇帝下了决心。今日本就懒洋洋的不愿上朝,被孝逸催促着好歹出来了,看见了易之,香魂又被勾走大了大半。大好的明媚阳光,关在贞观殿里真是太浪费了。 易之浅笑, “还是不要去了,皇上——” “备銮驾,朕要与爱卿共赴龙门,拜谒元始天尊!” 皇帝大声道。 到了宣武门,却见培公当值,听说皇帝要去龙门,守在路边禀道: “圣驾请走朱雀门,虽绕些路,却还快些。” 易之却道: “此去龙门,过承天门倒是最近的。朱雀门白绕出半天脚程,那边道场也急,务必争这半天功夫。” 培公见皇帝沉吟不语,也不好多说,头前打马,领着一队军士开路先行。却见承天门下人声鼎沸,銮驾果然受阻。易之急道: “都是些什么人?周将军上前问问,开路要紧。” 培公摇头道: “这一向已经围了一天一夜,下面都是洛阳城的百姓和懿宗大将军的驻屯军,强行驱离只怕不妥。” 皇帝拉开帘子向外看了看,但见承天门城楼上远远挂着一人,赤条条的似乎没穿衣裳,城墙下面围了数不清的百姓,指指点点,驻屯军将这些百姓包围起来,出动了足有几千人。见皇帝的銮驾过来,武懿宗和武三思忙过来见驾。皇上皱眉道: “城门楼上挂着的什么人?如何不见上报?” 懿宗忙跪下, “济州府黑风寨的寨主高硕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女匪首。臣等正待上朝报请陛下,哪知却被陛下先到了。” “官府抓捕了她十几年,连个影子也没见。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把她赤条条的挂在这里?” “这个人说来陛下也认识,就是那个消失了多日的蓝汋儿。” 皇帝吃了一惊, “他在哪里?” “隐在城墙上面箭垛子里。下官等上不去,他自言挂够了一天一夜,便将此人放下来。如今还差三个时辰……” 皇帝在銮驾中益发好奇,忍不住站起身来,手搭凉棚遥遥远望。易之也跳下銮驾,笑吟吟在外面看了半晌, “陛下,莫不是前几日纠缠孝逸哥哥那个?果然没穿什么!” 那边洛阳城的百姓见皇帝车驾到来,只道是皇帝自己也来看热闹,便一齐哄笑。皇帝忙将易之揽到身边,心疼道: “什么好看的?黑壮牤牛一般。没的恶心,毒日头底下,自己身子要紧。” 却向懿宗骂道: “都是一群废物,你等守在这里,莫非要给那个孽障保驾护航不成?在朕的洛阳城内,还许他扬威立腕?偏不让他挂足一天一夜,还不派人将这匪首解下,押赴大牢,择期处以极刑。” 懿宗为难道: “这蓝汋儿刚刚打出布条,只说这高硕真得罪了他孝逸哥哥,因此才挂在这里示众,过了一天一夜,自然将她处决。被臣等撕下来了,只怕外人议论。” 将那白底黑字的条幅拿出来,见上面写道: “明月大侠昭告天下群雄:‘贼婆无礼,**掳掠。誓将此贼,挂足一天一夜。江湖中人但敢仿效,依此惩处!’” 字迹刚劲粗犷,暗藏铿锵刀剑之声,果然是个胆大包天的江湖豪客。皇帝将那横幅几把扯碎,恼恨道: “也没说专为孝逸出头!难不成你们都是傻子?他这是借机威吓天下人,立的是自己的威风。还不快将这些反贼拿下!” 武懿宗和武三思面面相觑,咬着牙走到军前道: “洛阳驻屯军听着,圣上有旨,速将蓝汋儿和高硕真拿下,拿到的重重有赏,临阵退却的当场处决!” 命人从三面向上冲。却见正面上去的驻屯军刚刚上去,便见碎石雨点般飞下来,似乎都长着眼睛,将那些军士打得头破血流。御林军抽出刀剑对峙,那些刀剑刚刚出鞘,便有一股劲风裹挟着风雷之声,将这些刀剑废铜烂铁一般卷在一起,但见卷了刃儿的,折了柄的,聚成一团,从远处“嗡地”飞回到皇帝车驾前。惊得众人齐声惊呼,一叠声高喊: “护驾!护驾!” 还好銮驾见机得快,向后疾退出半尺。那团破铜烂铁擦着车顶端雕梁直飞出去。通的一声,砸出了一个半尺深的大坑。 易之在车中急道: “陛下,那蓝汋儿是个疯子,不如咱们先回去?留两位王爷在此招呼……” 皇帝却冷笑道: “朕上承天命,下顺民意,没那么容易吓走的。今日务必拿下蓝汋儿,不然的话,谁也休想没事。” 自己下了车子,坐在远处黄罗伞盖下,命人向上猛冲。便见那些士兵被蓝汋儿的掌力震得东倒西歪,莫说靠近他,便是登上承天门一步都做不到。这蓝汋儿下手狠辣,招招毙命,眼见得驻屯军一排排倒下,鲜血溅满承天门。 他却在城楼上呼风唤雨,哈哈大笑。洛阳城的百姓看得直了眼睛,虽然没人敢公然喝彩,却在暗地里直挑大拇哥,这位明月大侠好俊的身手。 ——蓝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大闹承天门,上一次将一个假的太平公主挂在城门楼子上,趁机折辱了易之和昌宗一番,是孝逸来了才好说歹说将其劝走。只不知这一次如何收场?懿宗悄悄向武三思道: “这样强攻也不是事,午时已过,未时也过了一半,还剩下两个时辰不到,皇上何不等那疯子自行罢手?凭白搭上了许多人的性命。” 武三思摇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皇上这是气我等无用。就是搭上再多人的性命,也要在这一个半时辰内将蓝汋儿赶走,拿下高硕真,不然你我都难脱干系……” “不如再去传那李孝逸前来。这洛阳人都看着呢,连一个混小子都摆不平,我大周颜面何存?” 武三思亦无可奈何,硬着头皮走上前禀道: “回陛下,这蓝汋儿和孝逸有旧,对他那孝逸哥哥言听计从,臣以为,不如——” “住口,此事和孝逸扯不上任何关系!如今孝逸关在紫宸殿,朕让他修身养性、静思己过,再不许参与外间事,你们休要指望他!难道朕养这百万驻屯军,都是让你们吓唬人的?” 皇帝怒气冲冲,吩咐道: “传朕谕旨,能镇住这疯子的,官升三级,赏百金!” 却见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搭茬。皇帝的面上由青转黄,逡巡众人一番,冷冷道: “原来朕的身边都是些混吃等死的脓包废物。”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朗声道: “臣愿一试,请陛下恩准!” 众人睁大眼睛,原来说话之人正是周培公。都一起松了口气,皇帝眼前一亮,暗道: “怎地把他给忘了?或许培公真的能为朕挽回些面子。” 原来培公远远站在人群中,观察蓝汋儿许久,只是他生性低调,又被易之事事刁难,故而也不靠前。见皇帝真的动了怒,方挺身而出。 “周将军在皇宫中险被这疯子一刀砍了,还是不要上前的好。” 皇帝柔声道。 “陛下圣明,这蓝汋儿不过是个草莽,若论动武臣不是他对手,若论动心计,却未必输给他。臣愿凭三步不烂之舌,说动他将高硕真双手奉上,自行离开承天门……” 周培公本来话语就迟,这番话听上去也没什么自信,因此倒把皇帝急个够呛。忙道: “周卿一片忠心,只是蓝汋儿是个手上没甚准头的混小子,上来了性子鬼神也拦不住,朕只怕周卿再次被他伤害。” 嘴上虽然这么说,面上却极是宽慰。周培公跪下道: “此去平平安安倒好,若惹得他兴起,杀了微臣,微臣也是死于国事,此生无怨无悔。” 皇帝心痛道: “爱卿总是在紧要关头为朕分忧,朕何忍爱卿赴死?” 易之却在旁边微笑道: “陛下放心,周将军想是和蓝汋儿有旧,这明月大侠必不肯真的动手杀了周将军,没准一说就成。” 培公看了一眼易之,笑道: “云麾将军不说末将是冲着升官发财而来就好。” 皇帝摆手道: “爱卿去去便回,若不成时,及早脱身,朕不信百万驻屯军日夜强攻,拿不下这个草莽强徒!” 周培公磕了一个头,从地上爬起来,卸下佩剑,走到承天门下,高声叫道: “蓝汋儿,故人周培公在此,便请现身!” 半晌,蓝汋儿跃上城墙,笑道: “明月大侠这里有酒有肉,若有胆子,尽管上来一醉方休。若没胆子,少来本大侠面前罗唣!惹得本大侠兴起,一刀砍了你,平白误了周将军的大好前程!”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2章 兄弟只供踩踏上位 竟然满口汉话,说得不甚流利,却已经学会遣词造句。这人果然聪明绝顶,在洛阳羁旅半年,不但学会说汉话,连汉字也写得似模似样。 众人搏击半日,方见这蓝汋儿真容。但见他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蟒袍箭袖,头上戴着朝天金冠,腰扎玉带,足蹬厚底皂靴,俨然一位优哉游哉的富贵王爷。面前一张小几,上面放着四时鲜果,蒸鸡烧鹅,蹄髈龙虾,应有尽有。手拿一只镶金嵌玉的酒壶,也不理培公,迳从城墙上跳下来,笑嘻嘻的自斟自饮。 周培公默默走上承天门,冷冷道: “你倒在这里风流快活,却不知孝逸哥哥那里凄风苦雨,这半年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蓝汋儿哈哈大笑, “原来周将军还惦着苦命的孝逸哥哥。” 将那半壶酒送到周培公面前,豪气干云道: “我蓝汋儿只和兄弟喝酒,是个汉子的干了它!“ 周培公哼了一声,一把抢过他的酒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恶狠狠道: “难道只有你抢男霸女、兴风作浪的,才帮得了他?咱们两个不被你害死,也真算命大。” 蓝汋儿呵呵一笑, “周培公,这壶酒就当是给你赔礼了!只是你一向不善饮酒,这半壶下去就要倒地不省人事。走便走,留便留,有什么屁话,还不快说!” 周培公也觉得开始头晕,迷迷蒙蒙道: “你的威风也耍得够了,这些江湖人把洛阳闹得鸡飞狗跳,皇帝如今已然无话可说,孝逸哥哥也被迎回后宫,虽被关着,东山再起也是迟早的事,总算你将功赎罪,还不快走,更待何时?” 自己扶住小几一角,强稳住心神。 蓝汋儿笑道: “周大哥也知道,咱们把高硕真这个臭婆娘,引来洛阳不过是凑凑热闹,哪知她竟和陈昌宗勾勾搭搭,真的把孝逸哥哥下了药,拿本大侠的命令当放屁,如今不给她些教训,日后如何还能威震江湖、号令群雄?” 两人一齐向那城墙上望去,但见高硕真捆猪一般,四马倒全蹄被绳捆索绑着,吊在高处。 “明月大侠好本事,却和咱们兄弟有何干系?早走早好,不要留在这里惹是生非!” “谁说的?孝逸哥哥也答应和汋儿一道,共图大业。汋儿做这些,都为了再没人敢欺负孝逸哥哥。” “后宫是个耍手段心机的地方,你这套行不通。这么一味胡来,只会给那陈家兄弟口实,让他们在皇帝面前再进谗言,说哥哥勾结匪类,意图谋反……” 培公酒劲上涌,醉得摇摇欲坠,心里却还清醒。 “汋儿绑了这贼婆,不正说明孝逸哥哥和她们不是一路的。如此才能彻底帮哥哥解了这个围!” 汋儿抗声道。 “除非能将这贼婆交给朝廷处理,否则皇帝只会再次迁怒于孝逸哥哥,那些小人也会趁机把污水泼到他的头上。” 培公伏在案上,醉眼惺忪的呢喃道。 “你这调调好怪。” 蓝汋儿自己嘀咕着犯了寻思。周培公是个稳重的人,他的话应该不会是信口胡诌,可别再次帮了倒忙。 “果真如此的话,这个人情倒该卖给你……” 但见培公摇着一只手,手心里竟是一张字条,埋着头口中只道: “拿去,拿去,依计行事,万不可造次……” 却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伏在小几上沉沉睡去。蓝汋儿将那字条揣在怀里,抬头看看身边的沙漏,刚刚还剩下半个时辰。便将高硕真解了下来,对她笑道: “活该你倒霉,被本大侠拿来杀一儆百。如今一天一夜已到,千刀万剐的时候,只好怪你自己没运命。快滚!快滚!” 踢了她一脚,自己忽的跃上城墙,向着高硕真连发石块,吓得她连滚带爬,飞步跑下承天门,早被那官军一哄而上强行摁住。 却见那蓝汋儿一面狂笑着,大鸟般跃下城墙。官军一齐放箭,却哪里射得中他?噼噼啪啪的,平白为他送行而已,转眼间消失无踪。 洛阳城的老百姓实在忍不住了,从未见神气活现的洛阳驻屯军如此狼狈不堪,不禁大声为蓝汋儿叫好。叫喊人数众多,官军亦拿他们无法。 从此以后,明月大侠的名号不胫而走,江湖中人但见明月大侠的书信令箭,无不动容听命,不敢稍有违抗。而洛阳百姓,吓唬夜间不听话的哭闹小儿,则道: “再不听话,明月大侠就来捉你,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 那孩子便立即住口,只吓得四处踅摸,生怕这明月大侠哈哈怪笑着突然出现。高硕真亦被官军投入死牢,没多久便凌迟处死,这人倒是硬气,宁死也不肯透露江湖中的任何秘事。皇帝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多少挽回些面子。 却见培公伏在案上一动不动,都以为他遭了蓝汋儿毒手,哪知扶了起来,却见他脸儿红红的,满嘴酒气,醉得一塌糊涂,众人都是好笑。 ——哪有强逼人喝酒的?这个蓝汋儿行事也真是匪夷所思。 皇帝果依前言,赐了培公无数金银,又升他做了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带在身边日见宠幸。易之见了,虽然心里堵得慌,也是无法。好在培公这人,一向事事不靠前,远远地也害不着他什么事,虽想找茬,也是无从找起。 这日夜间,龙门山行馆四下里一片静谧,银钩高挂,树影婆娑。皇帝玩乐一天,毕竟年纪不饶人,将及更鼓,便昏昏睡下。易之披衣而起,踅摸到侍从们的寓所门前,里面无声无息,仅仅点了一盏油灯,不由得皱了皱眉。向值班宿卫道: “忠武将军呢?难道早早睡下了?” 那宿卫忙道: “周将军领人在山脚下巡夜未归,小的即刻着人传他上来。” 易之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早有下人一溜烟小跑着传话,不一刻,培公领着几名将领,急匆匆赶回。 “云麾将军急着召见末将?” ——培公跑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易之冷冷道: “也没什么,刚刚陛下传旨,命今日在行宫附近加强守卫,御林军务必昼夜巡逻。这荒郊野岭的,出了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不是?” 培公抹了一把汗,躬身道: “领旨,云麾将军尽可放心,末将现在便命全体宿卫集合待命。行宫外面再行布置几层岗哨。” “皇上的意思,是要将军多多用心,不可偷懒扯闲,疏忽了宿卫。” 易之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向园子里踱去。培公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心中骂道: “不过是假传圣谕,消遣我等,这厮假公济私,着实可恶。” 也不敢稍稍露出一些儿埋怨的意思,只是屏退了从人,恭恭敬敬跟着易之拐进了园子。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浓密的果园深处。但见果实累累,垂满枝桠,花香果香伴着夜风,幽幽传来。 易之坐在长条石凳上,从枝条上扯下一只红透的苹果,放在嘴边啃了两口,又扯了两个下来,摊在掌心中,笑道: “忠武将军连日繁忙,不如也尝个果子解解暑气。这里的苹果鲜脆可口,比诸别处都有不同。” 培公摇摇头,远远地躬身道: “大将军尽管尝鲜,培公军务在身,务必时刻警醒,不敢稍有疏忽。” “周将军真是兢兢业业,谨慎小心的一个人。陛下有了将军,何其放心舒坦。易之心中,真是佩服得紧,一直要和将军多多亲近,奈何陪伴圣驾,真是官身不由己,将军忙着孝逸哥哥的事情,也没时间跟易之说上一句半句。” 易之放下手中的果子,悠悠笑道。周培公吓了一声,忙回道: “大将军说哪里话来,大家都是食君之粟,忠君之事,何分彼此?将军在圣驾身边,格外繁忙,责任尤其重大,但有吩咐,末将等马上去办。” 易之轻叹了一口气, “周将军跟易之,始终这个样子。说起来咱们相识的日子,还在孝逸哥哥之前。可惜——” “大将军少年得志,圣驾面前又得无上荣宠,那时节培公不过是一介校尉,不入流的小脚色,怎入得了大将军的眼?” 培公淡淡道。 “不错,的确是孝逸哥哥慧眼识珠,一力举荐、提拔的培公,培公也投桃报李,帮着孝逸哥哥做了许多大事。此前他被皇帝打入天牢,若不是培公在圣驾那里一力死保,他焉能逃出生天?” 培公不慌不忙,嗤的一声笑道: “大将军这便冤枉培公了,培公这么做,只是怕他不长脑子一意孤行,原本只是争风吃醋、擅杀宗室的小罪,自己被人抓住了小辫子砍头没什么,倒连累培公跟他一起死。好歹是澄清了放了出来,蒙大将军兄弟恩赐过话,彼此间也掰了脸,从此以后各不相欠,再无瓜葛。” 易之充满歉意, “舍弟无知,真是不该当众说出那些信件的事情,不然周将军和孝逸哥哥之间,依旧是兄弟情深,彼此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岂不是好?” 培公沉默无语,半晌方道: “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末将还要去巡山,耽误不得。” 易之手指骨节轻轻敲击长椅,站起身来道: “培公深谋远虑举重若轻,是位不世的人才。如今那人完了,别人依旧将你们看成是一路的,何不早寻新主,另辟天地改弦更张,荣华富贵更上层楼?”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3章 策反龙门 大侠留书 “蒙大将军看重,培公自知身份卑微人品猥琐,凡事但求自保,哪有新主看得上咱这样的人?” 嘴上虽然这么说,培公的语调却是不急不缓,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易之走到培公近前,拍着他肩膀,意味深长道: “公聪明绝顶处事机变,如今左军中都赞将军才是永远屹立不倒的不倒翁,休说那狄光远有做宰相的父亲撑腰,也休说李孝逸风华绝代,后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皇帝面前永远的红人除了培公还有哪个?莫看眼下只是个四品将军,未来的大统领非君莫属!多少人期待着与公联手,共谋富贵,只怕是巴结不上呢——” 培公见他细长的凤目里精华驿动,薄薄的嘴唇鲜润欲滴,心中暗道: “好俊美的一张脸,好诚恳的老实厚道人!勾走了皇上还不算,还要抢他的兄弟,这人真是贪得无厌,孝逸哥哥这个把兄弟还真是交着了。” 微微一笑拱手道: “好说,蒙大将军青眼有加,如今那人锁在后宫里势单力孤、众叛亲离,只消再加上一把火,他也就此倒了,大将军但有吩咐,培公无不听命。” 易之欣喜若狂,却不表现出来,只是淡淡一笑点头道: “也不消周将军做什么,李孝逸但有动作,将军只需报与本督知道便可。咱们两个联手,挤兑也挤兑死他了,还怕他有翻身之日?李孝逸不过是个被灭了族的刑余之人,皇上那里永远都会猜忌压制他,咱们陈家世代簪缨,本督在皇上驾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如今打下包票:不出三年,培公便可位列三公封侯拜相,比他可怜巴巴的,六年只提拔培公做个四品小官,可快得多了!” 培公脸上有了红晕, “大将军端的看重末将,反正孝逸哥哥那里也没什么脸了,如今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只求大人日后不要见弃才好!” 易之笑笑,摆了摆手,凑近了培公耳边道: “周将军应付本督也罢,真心归顺也罢,如今都看不出上下,咱们事情上见……” 培公做了一揖,躬身默默倒退了出去。易之远远笑道: “李孝逸骄奢冷酷,培公跟在他身边,也没少受他促狭整治,明知道你身上重伤未愈,那一记窝心脚可不要了培公的命吗?日后便有重获宠幸那一天,还有培公的好日子在?我陈易之是个仁厚之人,不管别人如何负我,断断下不去那样一脚!” 培公似乎被雷击了一般,后背震了一震,大脑袋晃了晃,默默去得远了。 自从皇帝去了龙门,昌宗又买了一座新宅子,装饰得皇宫一般富丽堂皇。自己在宅子里蓄了无数美姬,每日里花天酒地。又仗着皇帝的宠幸,在朝堂上卖官鬻爵,指使家奴,抢掠民间财物,弄得洛阳城乌烟瘴气,见者侧目。大臣们不停上折子,可惜皇帝看不见,终是无法制裁他。 这日忽听人密报,监察御史宋璟的折子已经快马递到了龙门,弹劾他纵奴劫掠,无法无天。因此便将前次在御史台审讯李孝逸,被宋璟折辱训斥的事情想起来,不免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因了皇帝严令,也不敢主动去紫宸殿招惹孝逸,只是恨极了狄仁杰、宋璟、李昭德几个老臣,不是这些人有意庇护,李孝逸焉能平平安安重新回到后宫?如今趁他羽翼未丰,早早除去了这几个,剩下他孤身一人,还能支撑几时? 这宋璟又不识时务的上折子弹劾自己,正好先从这个小官下手,杀鸡给猴看,煞煞孝逸这**的威风。便命人在半路上候着,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拦住宋璟车驾,意图将他暴打一顿。哪知刚刚掀翻了车驾,却被检校洛州长史魏元忠手下的巡城衙役赶上,三下五除二将主犯抓个正着。 回去一审,正是昌宗的管家胡柟,也不曾动刑,这家伙便全招了。魏元忠二话不说,依律将这胡柟打入天牢,定成死罪,趁着皇帝巡狩龙门的机会,快刀斩乱麻,斩了胡柟。又上奏皇帝,言昌宗主使家奴,挟私殴打朝廷命官,请求皇帝将昌宗一并下狱。 昌宗便慌了神,托人屡次拿着名帖和金银去长史府拜会,奈何魏元忠一概不见,只气得三尸暴跳。在家中跺脚骂道: “小小的检校洛州长史,也敢太岁头上动土!那虺孝逸杀了宗室也没见治罪,我这多大个事体,如今便在家中端坐,你敢上门拿我?早晚被我抓了把柄,治你个永不翻身的死罪。” 自己赌气喝了几盅,便见墙上模模糊糊有些影子,在茜纱灯罩下面,影影绰绰现出几个红字。不免揉揉眼睛,捏着酒杯摇摇晃晃走上前去,疑道: “新刷的粉墙,哪来的朱砂字迹?” 用手使劲蹭了蹭,却哪里是什么朱砂,竟是猩红的血迹,血淋淋的还在向下淌着血滴子,只吓得大叫一声,跳出半尺远,嘶声大叫: “来人呐!快来人呐!” 众家院忙跑进来,掌灯上来,便见那墙上血写的几个大字, “看你横行到几时!” 字迹苍劲,凛凛暗含刀剑寒意。众人亦吃了一惊,这一时半刻确实无人到这房中来,难道是哪位江湖中人飞檐走壁写上去的?只是昌宗一直在此喝酒,这人能够无声无息地躲开他的眼睛,何其不易?忽然想起一向讨厌陈家兄弟的明月大侠,不免俱都胆寒。 昌宗亦吓得面无人色,强自撑着骂道: “都怕什么,他既避着我,自然是不敢奈何我,有本事当面锣对面鼓的杀将过来,我方服他的本事。” 命人快将这这些字迹擦去,疑神疑鬼的连夜拷打家中仆人婢妇,直闹得府内人心惶惶哭爹喊娘,也没查出个端的。第二日也不敢走出府门,暗想谁会这么恨自己?想来想去,也唯有那个虺孝逸仇口深着呢。只是他关在紫宸殿内坐井观天,身边哪有什么像样的人才? 难道是那个蓝汋儿,出手给他讨公道?只是依那狂徒的性子,一刀把自己砍了,岂不省事得紧?费那个力气,装神弄鬼的写什么破字! 周培公和李孝逸早已闹僵,又跟圣驾去了龙门。难道两人表面上老死不相往来,竟然暗中勾结?只是以周培公那样深藏不露的个性,做这样小儿科的事情,又似乎不是他的风格。 ——假如不是周培公做的,这留下血书恫吓的又能是谁呢?他们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如今的洛阳城内,敢和陈家公然做对的,掰开指头数数,也没有几个。宋璟和魏元忠他们虽然必欲将自己置诸死地而后快,却又自命君子,根本不屑于使用这些手段。 想来想去,也找不到真凶。只是自己便格外小心,每逢入夜,便命家人在自己屋子内守着,只怕再次混进强徒。另一方面,给易之哥哥飞马传讯,言说家中出事,求他快快回来。这一日刚消停些,出去解了个手。回来便见一名小厮忽然撞鬼一般大喊, “血——血字!” 但见那粉墙上再次出现了那七个大字, “看你横行到几时!” 这次字迹更大,写得张牙舞爪,寒气逼人。要知道七八个家院不错眼珠的盯着,苍蝇也没一个,哪有人能混进来?昌宗踢了一脚那小厮,咬着牙道: “怕什么?他能写,我就能涂。” 虽然声音颤抖强自镇定,但是这么离奇的事情,除了那个高来高去的蓝汋儿,又有谁人有那么大本事?一想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昌宗的肌肉都痉挛了。 第二天昌宗便即病倒,连睡梦中都要二三十个家院仆妇陪着,只怕蓝汋儿找他晦气。陈老将军心疼爱子,一个昌仪已经死于非命,昌宗万不能再被吓出个好歹来。因此遍寻洛阳、长安名医,延请上门给儿子诊病。可惜总不见好转。阖府乱成一团,最后连昌宗的老子娘都病倒了…… 那墙上的字迹依旧三五天就出现,反正刷一回补一回。一时之间,其正坊陈家豪宅闹鬼的事情,在洛阳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都说,必是亏心事做得多了,被仇家化作厉鬼找上门来;虽有不少官员上门看视,趁机奉上银钱慰问,奈何陈家已然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看顾这些人? 五天后易之和圣驾回銮,陈老将军立时便请。那易之陪着皇帝出去游历了一个来月,皮肤晒成古铜色,心情大好,神采飞扬。却见昌宗病歪歪的躺在床上,拉着哥哥放声大哭。易之安慰道: “什么大不了的,爱写只管让他写去,难道写几个破字就能夺了圣上的宠爱眷顾?不过是些江湖人的障眼法,必是受那贱人所托,吓唬吓唬你这小孩子。陈家圣眷正隆,哪个出了一点意外,皇帝岂会放过那贱人?” 当夜竟不去,留在昌宗宅子里,命奏上鼓乐,自己端着酒杯慢慢啜饮,只待那个血书再次出现。到了三更时分,眼见的外面乌云遮月,冷风嗖嗖,命人加了一件斗篷,正穿衣间,忽见外面“波的”一响,一道红光向着那面粉墙直飞出去。易之转头去看,但见几道红线疾飞而出,片刻之间,那七个大字再次跃然墙上。易之擎剑在手,厉声道: “窗外何人,装神弄鬼的算什么本事?” 飞身跃出窗口,但见窗口一排浓密的海棠树,枝叶摇摆,刷刷作响,哪里有甚人影?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4章 人心不足 一日哪成 家院们跟着跑了出来,一叠声浑叫: “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易之冷冷一笑,收了宝剑入鞘,也不理这些人,走进那粉壁墙仔细观瞧。却见那笔迹煞是眼熟,和当日承天门下条幅上的字迹完全相同,不由冷笑道: “蓝汋儿,你果然来了!” 昌宗也拄着拐杖出来,待听他哥哥说出那三个字,脸儿煞白,哆哆嗦嗦道: “这个混球到底想干什么?又不动手,只管折磨人!” 易之坐在那里暗自沉思,以蓝汋儿的功夫,杀了他们弟兄本不是难事,只是却为什么装神弄鬼的搞这套把戏?这人也不似有这样的心机。看看下手的路数,却像极了上次铜匦告密的卑劣猥琐。必是碍着皇帝,不敢公然下手狙击,才商量出这么个下作手段,不过是想让咱们兄弟知难而退罢了。不禁笑道: “李孝逸,竟指使个混小子干出这等蠢事!区区雕虫小技,吓吓昌宗也就罢了,难道我陈易之会怕你?” 便向他堂弟道: “去拿朱砂笔来!” 昌宗不明所以,却异常依赖他哥哥,命人研好了朱砂。易之便在那粉墙上挥毫写道: “一日即足!” 命人将这十一个字拓了,挂在朱漆大门上。自己抱着肩膀,在门前转悠了几圈,敲锣打鼓放了几挂鞭,自回府邸休息不提。说来也怪,从此之后那神秘的高手再未现身,陈府竟然安静了下来。 只说那昌宗,见哥哥写了几个提气的大字,居然被他镇住了情势。自己腰杆也壮了。命人备轿,精心打扮了一番,径去太白楼饮酒。大喇喇坐在酒楼靠窗的位置,向着几个帮闲道: “有人想出恶毒的招数害我,却不知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被我家哥哥认出了笔迹,如今再写又怎样,只管擦!——难道堂堂陈家会怕他一个关在后宫、不见天日的逆党匪首?” 众人听他话里有话,都一起恭维道: “莲花郎君圣宠如日中天,还怕他怎的?六郎面如荷花,美貌不可方日,真是天下少有世间难寻……” 便见一个举着白布幡子的瞎子摸摸索索走上楼来,幡子上面写着:“知人兴衰荣辱,占卜祸福吉凶”,席间便有多人纷纷招呼他, “齐先生这里坐。” ——看来这人人缘不错,名气也不小。 那瞎子翻着一双白眼,并不理众人,命伙计扶着,自顾自坐在一张空桌子旁。 “一盘熟牛肉,二两白干!” 那伙计答应着,下去拿酒菜。便见席间一名锦服大汉走过去,向那瞎子深施一礼, “齐先生,多日不见,你老精神还好?” 那瞎子答应道: “老瞎子的身板不打紧,倒是你张老板,听声音晦暗浑浊,最近生意一般,不是折了本吧?” 锦服大汉“啪的”一拍桌子, “好,齐先生,在下就佩服你这有什么说什么的劲儿,从来不是见情说好话。就冲这,三两银子归你!” 将那散碎银子推到他面前, “齐先生且收着,在下还有后话要问。” 那瞎子却道: “老夫来这是喝酒的,要卜卦问吉凶,专程去磐龙坊那边铺子里,如此才见你的诚意出来。” 那汉子忙搬了一把凳子,坐在瞎子身边, “择日不如撞日,就请先生不吝赐教,指条明路出来,在下日后多与些金银便了。” 那瞎子哼了一声, “张老板还是多留些银子,以备日后倾家荡产,留点子孙儿女的过河钱。” 说得那锦衣男子面上腾地红了,悻悻道: “有些小波折也就算了,难道还要破产?” 那老瞎子不慌不忙,掐指算道: “张老板今年46岁,属鸡的,不出三年,家财荡尽,一命归西。一子二女流离失所,祖业败光。京城一流的染坊张家,从此更换门庭,如花妻妾不能相守,七旬老母无人奉养,可惜了可惜……” 听得那男子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忙站起身来道: “只管胡说,我张家家大业大,根基雄厚,岂会如此?” 茶也不吃,嘴里唠叨着,恍恍惚惚的下楼而去。惊得众人张大了嘴巴,也不吃饭都看向那老瞎子。这人翻着一双白眼,埋头吃酒。昌宗见了,不免惊奇,向旁边人打听,那人便笑道: “磐龙坊算命打卦的齐铁嘴,公子居然没听说过?这瞎子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小爷想要心情好,切莫跟他答言。” 话虽这么说,竟有几人一起围过去,拿出金银,求那瞎子打卦。昌宗在一旁饶有兴味的听着,这瞎子果然是个破嘴,将人家的龌龊事、倒霉事一并和盘托出,连人家有什么养小老婆的、小偷小摸的糗事也不放过。反正他也看不见人家的脸色。 ——居然就没人揍他! 昌宗吃了几口,留下两锭金子,偷偷和仆从耳语了几句,大摇大摆的下了楼。那仆人拿了金子,走到齐瞎子面前,陪笑着道: “老先生,咱们公子有请,外面轿子恭候着。这是见面薄礼,先生且收着,待登门以后自有厚礼相赠。” 那瞎子将金子握在手里掂了掂,嗯了一声道: “等着,待老瞎子吃完饭再说……” 旁边有人凑趣道: “齐先生在洛阳久负盛名,往来豪门什么没见过,还少你家那两锭?” 那仆从挺直了腰板,伸出大拇指,哼了一声道: “兄台说的豪门不外乎什么王爵公主、公卿宰相的府第吧,咱们其正坊陈昌宗陈公子家比那些王府、相府的又如何?” 那瞎子听了肃然变色,站起身来道: “原来是其正坊的人,原也不在金银多少,快扶老瞎子拜见则个!” 众人一起哄笑, “原来他也不能免俗!” 那老瞎子被仆人扶着,边走边回道: “你们懂什么,这位小陈爷将来贵不可言,可不是现而今的秘书丞那么简单!” 众人戏道: “这个自然,小小年纪,便获殊宠。哪天皇上赏个国公、亲王什么的也不难。还用你老说?” 老瞎子一脚踏下了楼板,兀自摇头道: “凡夫俗子,凡夫俗子……” 便有好事者跟到楼下,嚷道: “究竟多大官,老先生不妨透露些,还让咱们长长见识。难道还能穿上龙袍当太子?” “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 齐瞎子摇着手,上轿去了。 三日后皇帝升座理政。游玩了一个月,皇帝气色红润,略显丰腴的腰身上,透着那股干脆利落劲。看上去也就四十岁不到,妖娆妩媚,风韵十足,丝毫不显龙钟老态。有谁能想象得到,女皇已经是位七十岁的老人了。只是一拿起那些奏折,脸色立马变得难看。冷冷向狄仁杰道: “弹劾昌宗的折子,相国可曾过目?” 狄仁杰摇摇头, “御史台的事情,尚书省一向不曾过问。” 皇帝又向魏元忠道: “胡柟可曾签字画押?” 魏元忠点头。宋璟出班奏道: “臣这里还有一折,不敢转交麟台,请求当庭呈上。” 皇帝打开看了,面色骤变,哼了一声道: “速将陈昌宗押来见朕!” “此事陈易之也有参与。” 宋璟不依不饶。 “易之随朕在外游历,刚刚回到洛阳,**甚事?” “皇上问过便知……” 不多时昌宗被带了上来。这美少年穿着一件纱罩碎花袍,头发梳得油光铮亮,面上怯生生的,向上叩头道: “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冷冷道: “胡柟可是你的管家?” “正是。” “挟私殴打宋璟一事可属实?” “乃是魏元忠酷刑拷打,胡柟被迫招供,未及公开审讯便被匆忙处死!” 皇帝又将那折子摔倒昌宗面前,厉声问道: “龙袍和太子一事,到底如何?” 昌宗闻言,一叠声喊冤叫屈, “臣蒙皇上庇佑,已然富贵加身,况臣那两下子,即便穿上了龙袍也不像太子,没的劳神费力,耽误那个功夫?必是有人嫉恨臣和哥哥得了皇上宠幸,诋毁诬陷,巴不得臣和哥哥早死!” “齐瞎子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没有向你叩头称臣,你还自吹得了天命,要奉什么天降麒麟为主?” 昌宗伏地泣道: “所谓太子一说,也就是齐瞎子胡乱奉承微臣的,不过是想多讨几两银子赏钱罢了,说了也只当一乐。如此私密之事,如何会被御史得知?难道——” 此时方想起那齐瞎子奉承他兄弟”天降麒麟为主”时那一脸神秘的样子,而当时密室内也只有他和瞎子两人,除了这瞎子告密,还有何人?亏自己还傻乎乎的赏了他百两黄金。 从墙上那七个字,到齐瞎子巧合路遇,这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一环一环,紧紧相扣。原以为不过是简单恫吓,其实是吓得他魂飞魄散之后紧跟着神汉上门,胡扯六拉地引他上钩,目的只在放出这龙袍和太子的传说。 宋璟见他推得一干二净,起身奏道: “便请秘书丞说明天降麒麟到底是什么人?那一箱子龙袍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做‘一日即足’?” 昌宗急得面红耳赤, “哪有什么龙袍,不过是一箱子普通衣物。天降麒麟也是说着玩儿的,不干任何人的事情。” 宋璟却冷笑道: “你既不肯说,便让老夫替你说。那天降麒麟便是你的哥哥陈易之,你兄弟假借齐瞎子之嘴,放出风来说,易之得皇帝宠幸,将来必封为太子,再做皇帝,你们两个兄终弟及,早晚成就一代霸业。连龙袍都做好了,如何不敢承认?你当时还亦惊亦喜地赏了齐瞎子一百两黄金,嘱咐他万不可说出去。待事成之后,必赏他个国师做做,可有此话?”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5章 龙袍寻死路 卖诗东市头 昌宗听了五雷轰顶一般,强辩道: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宋御史也来这套罗织冤狱、陷害无辜的手段。” “好说,秘书丞只管不认。且看看这个!” 将一份供词抛向陈昌宗,竟是那齐瞎子的,将当日的谈话一字不落的和盘托出,果然又是一个毫不隐瞒。昌宗浑身颤抖,撇了那供词,气恨难填骂道: “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你们都和虺孝逸是一路的,想要我兄弟死,何不早说?我们没了,皇帝驾前没了耳目,自然全是你们皇嗣**说了算。” “事到如今还敢反咬一口,来人,将那一箱子龙袍抬上来!” 便见衙役们抬了一口大箱子进来,一一抖将开来。都是精工细作、能工巧匠缝纫而成。昌宗一见,脑袋轰隆一声,瘫坐在地。 ——这一箱子各式龙袍,乃是齐瞎子让他做来辟邪的,因了家中那些血字,母亲吓得生了病,用这些物件镇镇妖孽,本是极其秘密的藏在暗室内,哪知却被宋璟当庭起了出来。这家中藏了多少内鬼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算计之内?饶是他出身官宦世家,从小就见惯了官场中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由得愣愣的望向皇帝,忍不住泪落涟涟。 皇帝从他神情中早看个明明白白,却不动声色,冷冷道: “陈昌宗,你说齐瞎子是别人设的骗局,争奈这些龙袍难道不是从你家中起出来的?难道不是你让人赶做的?” 昌宗伏地放声痛哭, “陛下明鉴,臣着了别人的道了。这些龙袍乃是有人诬陷放在臣的家中的,当时只说是普通衣物,微臣并不知是龙袍……” 哭得抽抽噎噎好不凄惨。皇帝沉吟不语。宋璟却道: “那陈易之才是天降麒麟的主谋,昌宗最多只能算个从犯,陈易之整天价带着那只金麒麟招摇撞骗,到处说它是天降神物,甚至公然在大门上写明,若遂了心意,当上皇帝一日即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请陛下不吝私情,一并发落。” 皇帝微微一笑, “朕没说要袒护易之啊,宋卿好急的性子。” 命人去后宫提了易之,和昌宗一并下狱,一起交与大理寺审讯。看了一眼哭天抹泪的昌宗,也不说什么,命众人退朝。 皇帝回到欢怡殿,但见桌上的墨汁还没有凝结,案上摆着一幅画了一半的“女帝行吟图”,两人手牵着手,在那峭壁山水间流连。可惜山只画了半截,画画的人便突然被宥司带走。 皇帝黯然神伤,在殿里枯坐了半日,了无心绪,忽然想起孝逸,关在紫宸殿里多日不见。便命人摆驾,径向紫宸殿而来。孝逸面上淡淡的,对皇帝毫无热情。两个多日不见,见了面竟然无话可说。皇帝也知道,以孝逸那样好胜的性子,事事被易之占了上风,必然心有不甘。今日易之被带走,想必他多少也知道了,这个时候怎能给自己好脸色? 讪讪地坐了半日,拿些龙门带回来的礼物送他,却被他撇在一边看也不看。动手搂搂抱抱,又被他冷冷推开,自己也觉得颇没意思。竟被那些美男恭敬惯了,也懒得费心思来哄他。再想想日间昌宗的话,难免要将这一系列古怪的事,和孝逸连在一起。 果然他回来便再无宁日,当下站起身来,招呼也不打一个,径自登上銮驾去了。徒惹得孝逸又是一番垂泪,他哪里知道,皇帝如今正烦着, ——易之被关进了大牢,皇帝的心也飞走了。 皇帝百无聊赖,带了两名小监,换上民间衣饰,叫了一驾普通马车,缓缓出了安喜门,漫无目的在长街上徜徉。走到东市,但见商贾云集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东市乃是洛阳城最繁华的地界,卖什么都有。 唯见一名白衣秀士支了一个摊子,站在那里叫卖自己的诗集。别人都有一摊子的货物,唯独他面前只有一本破书,左手边一个卖胡琴的,右手边一个算命的,俩人的生意都比他好,那个卖胡琴的,身边还围了一大群人问长问短挑来选去,唯独这秀才的诗书无人问津。 皇帝见那秀士二十三四岁模样,生得身材秀美肌肤白皙,那一袭书生白袍给他挂在身上,飘逸俊秀,竟如遗世独立的谪仙一般楚楚可人,眉眼竟像极了一位故人。只是这人面上一脸的不屑,没人搭理他,他便也不勾搭买主。不由得生了几分好奇,静悄悄走上去翻看那书籍。但见第一首诗便是《春夜别友人》,共两首,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紫塞白云断,青春明月初。对此芳樽夜,离忧怅有馀。 清冷花露满,滴沥檐宇虚。怀君欲何赠,愿上大臣书。” 皇帝是个识货的人,但觉全诗古韵悠悠,毫无雕琢藻饰,似有南朝谢灵运的风格,待读到那句“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时,暗自叫了一个好,又见他写“怀君欲何赠,愿上大臣书”时,忍不住戏道: “怀君思君不见君,却沦落东市卖诗,这当今皇帝还真是个糊涂虫,可惜了一位要上天子大臣书的布衣卿相……” 秀士却以为这妇人嘲笑他志大才疏,眼皮抬也没抬,抱着膀子冷冷道: “君子怀璧,小人戚戚,匹夫自有冲天志,干卿甚事?” 皇帝自己弄了个大白脸,讪讪道: “公子这诗集多少银子?” 那人仰头向天,甩了一下头发,伸出两根手指,并不回答皇帝问话。皇帝笑问: “敢是二两银子?” 那秀士连连冷笑,一把从皇帝手中抽回诗集,抱在怀中道: “二两?夫人当学生是要饭的?” 自己收了摊子,推开人群,揣着那书便欲离开。皇帝在他身后笑道: “便是要上二百两、两千两,也要有人识货才行。公子这个卖法,便是一辈子,也未必有人肯出个让你满意的价钱,如之奈何?” 那人听她如此说,长笑道: “世上无名子,人间岁月赊。便是抱朴死,宁老饵云芽。别人不识货,学生干嘛要非得强求人家买?” 举步欲走,却被皇帝背后笑道: “书生意气!明明想有人赏识,却不肯踏实叫卖。我看你这破诗二两银子也不值,拿回去烧火做饭吧……” 那人回过头来,仔细打量皇帝,叹道: “夫人买便买,不买便不要打趣学生了。学生羁旅洛阳半年,又是刻书,又是赠送,跑破了几双靴子,连一本诗集都没有卖出去。堪笑我这呕心沥血之作,还不如他那五白两的胡琴围观的人多。” 那卖胡琴的汉子也听见二人对话,在远处叫道: “兀那卖诗的,反正你也闲着无聊,不如你也给俺这琴筒上也写首歪诗,也让俺这琴儿也沾些穷酸书卷气!” 白衣秀士没好气答道: “书卷气便是书卷气,如何还要加上穷酸二字?便给你写时,加上俺的名号,倒也可以多些人知道我赵子昂。只是本人要价不菲,你给得起银子么?” 旁边围观众人笑道: “不如这样,你用这把胡琴换他一本诗集,不就都成了?两个今天都有出手。” 还有的跟着起哄出主意, “这卖琴的,也当是成全他这读书人了,可怜巴巴的,也在这蹲了两三个月了;这卖诗的,你也别二千两三千两的了,踏踏实实的在这琴筒上写两笔,傍着这卖琴的货如轮转吧,反正你那诗写出来总得求人看不是?” 那秀士仰天长笑, “我赵子昂还用你们成全?可惜你们没人肯翻看一下这本诗集,我这一首诗,便是你卖了一车子胡琴,也抵不上一个字。” 卖琴的不服气嚷道: “俺这琴筒乃是天竺生长了八百年的小叶紫檀,琴皮是川中千年怪蟒,琴弓更是天目山上少见的湘妃竹,要上五百两,只因是急等钱用,实在是没法子的事了!谁肯和你的破诗交换?” 那人是个粗眉大眼的汉子,身上穿着北方奚族人的窄袖胡服。皇帝上前拎起那把胡琴,仔细看了看, “兄台打扮得奚族人模样,口音却是登封来的。况这小叶紫檀本是红黑血色,你这琴筒颜色却泛着红头;湘妃竹也要长在洞庭君山上才正宗,怎么天目山上的也来滥竽充数?” 众人一齐惊道: “这位夫人真是生着一双慧眼!那卖琴的,你骗人来着?” 卖琴的便嚷道: “谁骗你们?这位夫人,您一会说这卖诗的一文不值,又说俺这胡琴是假的,究竟是砸场子来的,还是没事闲的,消遣俺们来着?” 皇帝背着手笑道: “但凡这世上的文字,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策论言政,都可以待价而沽,朝廷也可因了这些招揽各方贤士,量才使用。就像这胡琴,明明值五百个铜钱,却非要五百两,还非说是怀才不遇,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除非当今皇帝是个老糊涂,看不出真假良莠……” 那白衣秀士哼了一声,赌气上前, “卖琴的,我出一千两纹银!在下断定它就是天竺千年紫檀的胡琴筒!”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6章 赵子昂自荐碎胡琴 现场的所有人,连那卖胡琴的都给惊呆了。皇帝凑过去再次端详那把胡琴,琴筒红褐色,琴弦松松垮垮,却不反驳那秀士,脸上毫无表情。卖胡琴的壮汉将信将疑, “那秀才,给人气得昏了头了不是?一千两白银?家中的宅子都卖了吧?七八年的茶点钱也没了,难道回去抱个琴儿,走街串巷地唱曲要饭吃?” 白衣秀士自搭囊内大喇喇掏出两个大银锭子,啪地往摊子上一摔,擎起那把琴儿高声道: “在下自幼跟随名师学习胡琴,深得奏琴精髓,明天请各位光临宣阳里茶邸,我赵子昂要用这把千两白银的胡琴弹奏唱歌!” 众人回过神来一起叫好,那卖琴的赶紧收了银子,向赵子昂竖起了大拇指, “佩服!佩服!兄台你最识货不过,我这把传世古琴,居然为你所得!” 拽起车子飞也似地逃离了人群。那白衣秀士见皇帝依旧微笑着望向自己,便朗声道: “夫人也说,但凡这世间事都有价码,明日便请光临宣阳里,看看我这自命不凡的书生鼓琴而歌,究竟价值几何。子昂届时恭候大驾!” 皇帝浅笑, “好,咱们一言为定,明日必定亲往捧场!” 赵子昂拂袖而去,留下身后的一片起哄声。 次日一早,宣阳里茶邸人声鼎沸,天刚蒙蒙亮便挤满了人。洛阳城的百姓,万人空巷赶来凑热闹,到了巳时初刻,楼上楼下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高间雅座上的,不乏衣饰华美、气度不凡的文人雅士和城中权贵。 巳时二刻,一袭白衣的赵子昂翩然而至。后面跟着一名小厮,怀里赫然抱着的,就是那柄价值不菲的胡琴。台下嘘声大作,似乎都有些不怀好意。 子昂款步上台,向着众人一拱手, “多谢洛阳父老捧场,如此良辰美景,在下便为大家演奏一曲!” 目光在台下逡巡,似乎寻找着什么人,只是黑压压的也看不清楚,便埋头开拉。竟是一首《听松吟》,拉得缠绵悱恻,意蕴悠长。 众人听得入神,很多人都忘了他千金买胡琴的蠢事。里里外外几千人的茶邸,竟然鸦雀无声。一曲终了,掌声如雷,叫好声响成一片。子昂长揖到地,拜谢道: “千金买胡琴,这等不长脑子的蠢事,却引得洛阳人倾城而来。本人诗作胜他千百倍,却无人问津,可见世人偏心,以至于此!哼哼,胡琴弹得再好,也不过是技工乐坊之流。今日便将他当场砸碎,以正视听!” 话音未落,抡起这把胡琴,向着桌子砰砰两声,胡琴当场碎裂。众人一齐惊呼。那子昂不慌不忙,从座中拿出一摞诗集,举到胸前道: “子昂自巴蜀来京,携诗文百轴,虽无二谢之才,却有屈原贾谊之志,四处求告于豪门,却无人赏识。今日既蒙洛阳父老捧场,便将诗文尽数赠与各位。请各位不吝赐教!” 命童儿将诗文分发下去,众人从惊诧中回过神来,方知子昂千金碎胡琴,乃是为了推荐自己的诗文来的。有人拿着书稿仔细翻看,有人却在台下鼓噪道: “兀那读书人,既然多年间寒窗苦读,就该老老实实的参加科举求取功名,搞这个噱头,实非读书人本分!” 还有人笑道: “你这哥儿弹得比写的好,生得模样又周正,索性便在这茶邸内开个馆儿,给咱们弹奏歌唱,爷们们自然少不得你润嗓费!何必费尽周章,推荐你那破诗?……” 却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文人学士,拿着书轴大声吟诵,不住叫道: “好诗!好诗!意境深远,字字珠玑,堪比当代诗神王勃、贺知章!有此文采者,何愁今年秋试不中?” 子昂一抱拳,向着台下朗声道: “昨天东市那位夫人,可曾如约到来?不是说子昂的诗作不值一文,今日究竟如何,可曾有个说法?” 众人都抻长了脖子,向场中逡巡。却见一位广额方颐、头戴金冠的美妇站起身来,低声跟旁边的家院交代了几句,用团扇掩着半边脸儿,向着子昂莞尔一笑,仪态万方地走出了茶邸。那前呼后拥的家丁不住吆喝着场中看客让路。 子昂眼神不济,远远望去,似乎她和昨天买诗的女子眉眼身段极其相像,穿得却极尽奢华。正疑惑间,便见那家院上前递了一张名刺,笑道: “公子胡琴弹得好,诗文更是难得的上佳之作,我家主人好生敬慕,请在今晚移步光临家主府邸,那里有个诗会,来的都是张九龄、沈佺期这些京城有名的大才子。请公子万勿推辞!” 子昂心中窃喜,哪想到“摔琴自荐”当场便有了大功效,故作镇静,双手颤抖着接过名刺, “请问,你家主人竟是姓甚名谁,在下也好有个准备!” “公子去了便晓得——” 那家院微微一笑,拱了拱手,扬长而去。子昂心中突突乱跳,便见那张大红名刺上几个泥金大字, “太平公主李令月,恭迎子昂先生莅临本届洛阳诗会!” 台下有人叫道: “兀那砸琴的读书人,你今走了狗屎运,片刻间名噪洛阳,知道刚刚那贵人是谁?——当朝最得宠的皇帝爱女,太平公主啊!” 子昂脑袋轰的一声,原来昨天东市上竟然是公主微服私访。难怪自己装模作样的自抬身价,竟吃她笑话,想想好像说了好些个无礼的话儿,不由得汗出如浆,坐立难安。 正待走下台来,却见一名老监也拿着一张名刺匆匆赶来,问道: “哪位是赵子昂赵先生?” “学生便是!” “我家主人昨日在东市偶遇先生卖诗,说是先生大才,埋没民间着实可惜。便写了这张名刺,请先生持此名帖拜到文昌里的建宁王幕府,在那里暂时做个记室。今年秋季殿试,请先生一定参与……” 子昂接过那张名帖,但见墨笔几个简简单单的大字, “东市买诗人敬启!” 子昂脑袋晕晕的,问道: “又来一位东市买诗人?你家主人不是,——不是刚走的那位么?” 那老监摇摇头, “家主今日有事,来不成了!请先生持此名刺速去建宁王府报到,那边已经关照好了。” “多谢!” 子昂大喜过望,一揖到地。大庭广众之下,人家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也不好追问。 那老监又拿出一包银子,笑道: “此是两千两纹银,家主答应先生要买您的大作。敬请笑纳!” 子昂惊道: “不过是自抬身价,无知狂生开玩笑的事,贵主人何必当真?两千两着实不敢接受!” 他听来听去,能让建宁王都给面子的人,应该非富即贵,这位主人的身份,绝非常人。因此言语之间也是颇为客气。 那老监道: “此是家主吩咐,老奴也不明所以。家主还说,那卖琴的拿了公子银子,跑得恁快,虽然是做好了的扣,也未必就肯还给您。离秋季殿试还有两三个月,请公子无论如何收下,也不消您做什么,回赠家主一本诗集便可,老奴也好拿着回去复命!” 子昂忙恭恭敬敬奉上一本诗集,那老监将银子包留下,告辞而去。 却说孝逸这边,自被关进这紫宸殿以来,和皇帝打了一个照面,便再也不见人影。不免拿出那块月下双兔的帕子,八月中秋就要到了,那小妮子即将嫁做人妇,不知她的心思,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撕心扯肺的牵挂着呢?转念一想,她忘得干干净净才好,自己如今这个样子,朝不保夕的,能带给她什么? 就在那纠结悲伤之中,一天天苦熬岁月。此后过了数日,方知易之和昌宗入狱的事情,他隐隐感到和自己有些干系。皇帝冷淡猜忌的态度,也应该是怀疑到了自己头上。只是这其中的关节,他也是糊里糊涂,外间人所做的一切努力,他更是完全不知情。 半月之后,正在房中,忽听得外面咚咚敲门声。从帘子向外望过去,但见清儿和几名宫女走了进来,其中一名宫人怀里,抱着一个娃儿,细看正是怀卿。 几人热热闹闹的走进来,房中满是婴儿咯咯的欢笑声。孝逸见清儿依旧是柔柔弱弱的娇俏模样,不免爱上心头。两个泪眼朦胧的执手相望,恍如梦中。 自从相府一别,再也无缘相见,这相思之苦,于清儿是度日如年、牵肠挂肚,可是对于孝逸来说,却恍如隔世,这半年来多少次死里逃生,竟强迫自己将清儿强行忘却,其实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期望他过得好,远离灾厄,父子两个平安到老…… 抱着怀卿,那孩子已然能够叫阿爹,嘴上“爹,爹”的甜甜叫着,手蹬脚刨地抱着孝逸的脖子不放手。孝逸抱着,竟像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将那个粉嫩的小脸,放在腮边摩挲。清儿含着眼泪,牵着孝逸,走到一边叙旧。 “有时候皇上多日不来,心中空虚绝望得要死,唯有这个娃儿才是寄托,想着自己若去了,娃儿便成了真正的孤儿,在这无情无义的后宫也只有等死罢了。这世间唯有他放心不下,还好竟被他一路撑了过来。” 孝逸满怀歉意, “当初就不该拆散你和雪姑两个。都是哥哥自私,不然如今你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强胜于在这后宫中孤孤单单忍气吞声。” “哥哥说那些作甚,清弟何时埋怨过这个?今生只求能和哥哥长相厮守,过得一日便胜却人间百年。” “好清弟……” 两个相依相偎,体己话说个不停。奶娘如意儿知趣的抱了孩子,拉上房门,走到外面廊下晒太阳。 过不多时,两个竟缠缠绵绵的抱在一起,说不尽的柔情蜜意,道不完的离愁别绪。孝逸感念清儿在御史台替他一力承担,恨不得拿性命回报给他。在缱倦缠绵之间,要一奉十,撇下自己的万世情仇,只求让清弟称心如意。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7章 世人无义 不外众口铄金 “皇帝在忙什么?易之和昌宗都被下了狱,难道又恋上了别个什么?” 孝逸试探着问道。 “哥哥说得恁般正确,陛下身边何时缺过美男伴驾?休说那些控鹤监的了,如今洛阳城内来了一位善弹胡琴、琵琶的诗人,名唤赵子昂的,生得眉眼和故去的薛驸马有些相像,皇上和太平公主同时迷上了这位赵大才子,一掷千金的捧他,如今正不知这位鹿死谁手。” “诗人?善弹琵琶?一掷千金?他又不是教坊的唱儿,捧他作甚?” “哥哥有所不知,这位赵大才子原本不过是个巴蜀来的籍籍无名之辈,只因耍了一个噱头卖他的歪诗,从此便名声大噪。又生得浮浪风流些,求他作诗的豪门争相一掷千金。如今被建宁王武攸宁聘为记室,王府也不用他伏案劳形,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名头而已。这人便在洛阳城的茶坊酒肆间弹弹琵琶写写诗,惹得那些豪门贵妇争着抢着一睹芳容,反正如今他到哪里,哪里便火得一塌糊涂,生意盈门。连皇上也不知如何知晓的这人,化了名几次约他,他都躲着不见,急得抓耳挠腮的,一再去走建宁王的门路。这赵大才子却跟太平公主打得火热,成了公主的座上贵宾。娘俩的这件事传得洛阳城沸沸扬扬的,唯有哥哥关在这与世隔绝的紫宸殿内,事事不知情……” 清儿只当乐子,嬉笑着说给孝逸听。反正皇帝是个花心大萝卜,凭她去找谁,听来也只是笑话。 “这人也是个浅薄之徒斯文败类,此等上位做法和娼妓何异?若凭真本事传万世之作,才让我佩服!” 孝逸撇了撇嘴,头枕着胳膊,做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清儿只道孝逸茹酸,便劝道: “前日听说皇帝来寻哥哥,哥哥也不给好脸色,惹得皇帝拂袖而去。其实咱们两个,一个是朝贡的人质,一个是死囚牢里的刑余之人,一辈子困死在这后宫里,除了重获皇帝宠幸,再没有个出头之日。清弟此来,自是劝谏哥哥,天下间美男才子多的是,莫看他现在故作清高推三阻四的,那是不知道皇帝的真实身份。一旦知道有皇帝惦记着,还不是削尖了脑袋挤上龙床?什么公主美娇娥,通通敌不过权势二字!易之和昌宗哪里就是死定了?指不定哪天再给放出来,到时候哥哥四面楚歌,再要翻身可就难了。” 孝逸虽知他一片肺腑之言,然则终究不对他脾气,一声不吭站起来,穿好衣裳自去外面洗手。 转眼到了长寿元年八月初十,清儿眼见孝逸越发的焦躁不安,便知他心中惦记着鸾哥儿那个小妮子,唯有想方设法替他排解,哄他开心。 去到皇帝那里,自言怀卿儿幼有佛缘,想去慈恩寺做个记名弟子。可巧孝逸哥哥也抄了两三个月的楞严经,和他一起去还愿烧香,也好有个照应。皇帝正忙着秋季殿试的事情,也懒得理他两个,草草答应了,吩咐早去早回。 两个秘密坐了车驾,径向慈恩寺而来。孝逸隐在车帘后头悄悄向外观瞧,两三个月没出门,连外间的繁华都忘了。车驾行至太白楼头,便想起了里面的羔羊美酒,不由得食指大动,搂着清儿道: “亲亲的好弟弟,时辰还早,不如吃些酒水再去?” 清儿原本也是陪着哥哥出来散心的,哪禁他软语央求,忙不迭命停下车驾。两个屏退从人,静静的走上楼来。 那太白楼老板见孝逸携着一名清纯美男缓步上楼,忙过来打拱作揖,也不敢称呼他什么,恭恭敬敬让进了里间。替他二人上好了酒菜,又叫了两名小唱,方高抬着脚步掩门而去。 清儿便笑道: “哥哥显见是这里的熟客,这老板见面连招呼都不打的。” “清弟出来得少,这里的酒水煞是甘冽爽口,哥哥每到了楼下,都想着上来啜饮几杯。” 看那两个小唱只有十三四岁年纪,梳着抓髻,颇有些姿色,不由得想起了和卿卿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年她也是坐在门首,垂着头一直鼓瑟,那件温暖的灰棉夹衣,世上再也寻不出第二件。 又想起清明那天,娇憨的鸾哥儿为自己出头,在楼下和昌宗动刀子。转眼连她也要出嫁了,还有什么样的女孩再能走进自己的心房? 转念一想,世间多少痴心男女,能够最终走到一起的又有几个?属于自己的,唯有那位游遍花丛的花心皇帝,好的时候捧得上了天,翻脸的时候锁在后宫人影皆无…… 心中烦闷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却被清儿劝着,好说歹说抢下了酒杯。孝逸便说要去小解,摇摇晃晃站起身,推开清儿,走到过道里四处逡巡。 仿佛周培公、卿卿、鸾哥儿、光远和光嗣这些人都在眼前晃,太白楼有他太多的回忆,失意时,好兄弟三两银子一桌的简陋酒席,没过门的爱妻那件永远暖在心头的灰棉夹袍,还有那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挥着手招呼他哥哥: “娘亲嫂子备好了酒菜,哥哥早些家去……” 这些人早已去了,却在他心头划下永远的伤痕。一个人倚在那楼梯扶手旁边,孝逸的泪水夺眶而出。旁边人来人往的过去,孝逸只是垂着头,抚着梁柱的云龙雕纹出神。 忽听左近的一间包房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有人议论道: “过道里那人,忧郁哀伤的样子我见犹怜,怎么竟有些像那个天下第一面首?只管倚在楼梯拐角处卖呆。” 另一个却道: “身材相似罢了,不是说因为犯了重罪,给皇帝关了起来!马先生这么说倒吓了老夫一跳,险些将这杯好酒也洒了。” 一屋子人便笑起来。一个略带些巴蜀口音的年轻男子,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洛阳话嘲道: “怎么你还仰慕他?不过是女帝的后宫嫔妃小妾,和那丽春院里的小厮们有甚差处?专一卖给皇帝一人罢了……” 七八个人不怀好意的一起哄笑。便听那个年轻的声音接着续道: “我赵子昂平生最看不起吃软饭的小白脸,听说这人弹得一手好琴,又会唱两句淫词艳曲,顶多不过是倡优技工之类罢了,李家的男人混到了他这个份上,不如早死早好!” 那马先生却阻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子昂现在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今年秋季殿试再拿个状元魁首,更加少年得志。多少人比不上你,就说这个李孝逸,小小年纪,合族都给屠戮殆尽,被皇帝看上了,做不做面首的还由得他?” “不是他心甘情愿,为什么不肯咬舌自尽?哪怕自己绝食饿死,也比失却节操好得多。你们洛阳人也别往他脸上贴金,子昂在巴蜀时,便听说他的多少风流韵事,什么三斗薛师啦,什么和那陈家兄弟争宠恶斗啦,表面上目空一切,千金难买一笑,上了床却无所不为的,比那娼妓还不如!哪里是什么有节操的男子汉大丈夫?” 赵子昂年轻气盛,仗着点酒气,伶牙俐齿的和众人越辩越勇。旁边一老者打断他道: “那诛杀酷吏总算是他的功绩吧?丘神勋、周兴作恶了多少年,大周朝衮衮诸公,谁见了这对恶魔不是心胆俱裂?还是人家浅笑轻颦的几句话,就将这俩货送上了断头台,再骂他是面首小白脸,老夫第一个不依。” 这老者说完,不住有人拍掌附和。赵子昂在旁只是冷笑。那马先生却意犹未尽的幽幽道: “洛阳人见过他的都传,‘平生未遇美檀郎,便做皇帝也枉然’。你等不是陛下,焉知美男的妙处?” 说得席间众人再度爆笑。一起打趣他道: “你老人家若好这一口,尽管去永安坊找那位凤凰公子,听说这人凡事模仿天下第一面首,只因在洛阳街头见过一次李孝逸和江湖中人动武,便在十冬腊月都穿着雪白的单袍,冻得瑟瑟缩缩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还说这叫楚楚可怜、最惹人疼……” 又一人接茬道: “这凤凰公子收银子虽贵些,聊慰相思之苦也还可以……“ 就在这爆笑声中,房门被呼的一声拉开,便见孝逸铁青着一张脸,攥紧拳头,凶神恶煞的站在门口。向着房中凌厉地扫了一圈,将目光停在当中一人身上。 但见这人二十三四岁年纪,生得肌肤雪白,唇若涂朱。身穿一袭橙色锦缎长衫,头上带着书生巾,手摇折扇,眉眼身材几乎和故去的薛绍一模一样。却对孝逸满眼陌生,浑不在乎的和他傲然对视。 众人心中忽的一沉,都暗叫不妙,走廊上那人垂着头,原本光线不好也看不清他容貌,这次却看得清清楚楚,不是那位被大家嚼碎了舌根的天下第一面首又是哪个? “足下就是那位砸琴自荐的赵子昂?” 孝逸冷冷问道。 “正是——” 赵子昂从众人神情中已猜出了八九分,情不自禁站直了,却毫不畏惧的抬起头。 “在下虽没什么节操,可是以足下在砸琴自荐故弄玄虚的所作所为,也未必是什么高风亮节的谦谦君子……” 孝逸一步步走进来,来到了赵子昂的桌案前面。两人身量相等,俱都容颜俊秀,可惜却血头公鸡一般对视着。 “学生砸琴自荐,卖的是自家的诗集,可足下卖的是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赵子昂这句话冲口而出,直吓得众人险些背过气去。即便有人想劝,也全都被吓了回去。但见李孝逸面上由青转红,额头上青筋暴跳,嘴唇颤抖着一言不发,抬手哗的一声,将那个桌角掀个底朝上。冲上前几步,扬起拳头,对着赵子昂劈胸就是一拳。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8章 寻死觅活 缘铿一面 却被子昂挥袖一把擒住了孝逸手臂,孝逸大吃一惊,浑没想到他敢还手。臂上用力,却哪里挣得动?子昂也觉孝逸底盘扎实,身手矫捷,一时也掀不翻他。两个斗鸡一般僵持在那里。 “草民,大胆!——” 素来伶牙俐齿的李孝逸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学生虽是白丁,却不是囚徒,脸上也没有刺青,谁敢碰我一下,学生必然以牙还牙。” 赵子昂也豁出来了,反正李孝逸暴怒之下,什么都干得出来,此时求饶也来不及了。太白楼的老板、伙计一齐冲了进来,向着李孝逸扑通一声跪下, “求小爷暂息雷霆之怒,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凡事好吩咐……” 磕头如捣蒜一般。席间众人也回过味来,战战兢兢地上来劝架。孝逸此时方知头脑一热,做了和他身份极不相符的事体出来。旁边又没人帮衬,反被这无聊秀才制住。只是这样死撑着,面子上也下不来,一脚踢开了伙计,胳膊送也不是退也不是。二楼围观的酒客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议论纷纷。 那老板许子年是个见多识广的,忙命人进孝逸那间房,请那位温婉可人的小爷出来。原来清儿耳朵听不见,只道孝逸出去解手,老老实实的在房中等他。别的屋子闹得天翻地覆,也不**事。却被伙计冲了进来,拉着他袖子便走。来到隔壁,但见孝逸哥哥和一人气势汹汹的对峙,纠结着彼此不肯相让。忙冲上去一把拉开孝逸,死命抱住他袍袖,比划着道: “好容易出来一趟,哥哥什么样的身份,和这些贱民动手!” 留下一锭银子,两个急匆匆的推开众人,径直奔下楼去。未等坐稳,便命车驾赶快起行,径向慈恩寺而去。围观酒客哗声大噪,彼此奔走相告, “原来皇帝的面首竟都这般美貌!这天下第一面首李孝逸竟和一名巴蜀秀才厮打在一处,好不笑掉大牙……” 忽见一名青衣小帽的白皙男子跳起身来道: “李孝逸,他在哪里?你们谁见他了?” 酒客便道: “兄弟在一楼,一味的出神,刚刚李孝逸拉着一人从你身边跑过,难道你竟视而不见?” 努一努嘴道: “外面,上了车了,好戏都收场喽!” 那青衣男子倏地站起身形,向着外面嚷道: “孝逸哥哥,孝逸哥哥,你在哪里?等等鸾哥儿!” 跌跌撞撞向外面跑去,身后一名俊美小厮亦跟着跑了出去。那驾装饰华丽的马车在她眼皮子底下,毫不留情的绝尘而去,瞬间便消失在洛阳城的茶坊酒肆间。 这青衣人正是鸾哥儿,眼见得日思夜想的孝逸哥哥,在她面前再次失之交臂,鸾哥儿绝望的蹲在地上,忍不住放声痛哭。那小厮在旁不住安慰。太白楼的酒客看得稀里糊涂,都围上来,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哇哇大哭。 太白楼的老板听她一声喊,却认出了,这个不正是清明节在楼下和昌宗打架的相府千金?忙跟伙计出来,在旁边轻声劝慰, “小姐不如上楼去坐坐,洗把脸喝口汤再家去,这样大哭大闹的实在太过惹眼……” 却见鸾哥儿忽地站起来怒道: “我狄娇鸾的事情,要你们多嘴!” 忽而推开众人,几步奔上楼顶,向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大声喊道: “孝逸哥哥,孝逸哥哥,你回来呀,回来!” 却发现连烟尘都没了。末尾几句,已经有气无力,只是啜泣道: “鸾哥儿在等你,你可知道?……” 那跟班小厮只在下面心惊胆战的求道: “好姑娘,鹊儿求你,快快下来吧,上面风大,小心摔下来。” 鸾哥儿只在那楼顶大放哀声,丝毫不理鹊儿的呼唤。太白楼的老板本想奔上去,近前劝慰她,谁知却被鸾哥儿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挥舞着厉声道: “都别过来,本姑娘烦着呢,谁近前来休怪本姑娘刀下无情!” 老板忙招呼所有人退后。但见鸾哥儿登上的那楼顶是个缓台,距离桌案还有一段路,只要这姑奶奶不想下来,任谁也靠不上去。 不由得暗暗叹道: “今天这是开罪了谁来?先是被那位祖爷爷掀翻了桌椅,又被这姑奶奶吓跑了所有的酒客。连银子也不曾收回半文。” 只好央求那束手无策的鹊儿道: “小姑奶奶,你家的相爷、大将军呢?小姐这样闹着也不是事,赶紧送个信儿去吧!” 鹊儿如梦方醒,点头道: “可不是,你这老儿倒有些见识,只是老爷、少爷们都在任所里,究竟去寻哪个合适些?” “也别惊动相爷了,徒惹他老人家担忧。不左军指挥所不远,姑奶奶快跑几步就到了!” 这老板倒是冷静,只怕狄相尴尬,让他哥哥来还好些。鹊儿听说,撒丫子就往前跑,那老板在后面嚷道: “错了,错了,左手边……嗨!作孽呀!” 抬头见鸾哥儿爬上缓台楼梯,将半个身子悬在外面,迎风哭泣着叫道: “孝逸哥哥,鸾哥儿死也不要嫁给别的男人……咱们永别了,来生再见!” 便有些无赖少年在下面鼓噪戏道: “跳下来吧,狄小姐如花似玉,哥哥们在下面接着,宁愿被你砸扁……” 太白楼的老板忙命伙计抬出些棉被床褥,铺在楼下,只怕摔到了相府千金,自己这小本买卖还不关张大吉。 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便见远处数匹骏马飞奔而来,军士呼喝着开路。众人忙闪出一条道路。便见马匹还未站稳,从鞍桥上跳下一人,用马鞭子指着楼上,厉声喝道: “死丫头,还不快下来!” 来人正是狄光远。听说鹊儿报警,便带着培公和耆宿等几名心腹将领,从左军指挥所飞奔而来。鸾哥儿却对哥哥视若无睹,自己哭得也累了,只是呆呆的仰面向天,口中喃喃自语: “孝逸哥哥,你在哪里?妹妹好想见你最后一面,好想再给你做碗粥喝……” 几名没有眉眼高低的少年,依旧嬉笑着嚷道: “咱们也要喝,姑娘多做些!” 却被御林军军士上前,披头盖脑的一顿皮鞭,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培公命人在楼下拉起警戒,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光远紫黑了脸,一步步挨上楼来,在楼梯口便被鸾哥儿尖声叫住,恨恨嚷道: “大哥别想靠近,妹妹此番就是死也不回去了,你捉不到我的!” 光远强压住怒火,耐住性子安慰道: “好妹妹,做什么傻事?你这里要死要活的,孝逸早把你忘了,何必如此?” “你胡说,孝逸哥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也思念着鸾哥儿呢!妹妹日日梦见他,眼泪涟涟的,说是被关在一个破破旧旧的冷宫里,外人也不许见一个。” “要怎么说你才明白?他是皇帝的禁脔,犯了重罪囚禁在紫宸殿内,这辈子妹妹只能和他有缘无分!” “骗人!刚刚还见了他,一转眼就没了。求哥哥把他找来,让妹妹看他最后一眼,好歹交代几句再去。” “糊涂妹妹,还嫌给咱家闯的祸不够……” 光远一边说着,脚下慢慢走进鸾哥儿,轻抒猿臂,疾扑向妹妹身边,却被小丫头一转身,踩着那楼梯窜向窗外。身子一晃,勉强站住了,脚下只有窄窄的一层窗框,楼下众人都被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见鸾哥儿将匕首架在脖子上,大声叫道: “哥哥再敢过来,妹妹就血溅当场,死给你看!” 光远一击不中,也失去了耐性,厉声训斥妹妹, “混账东西,不要命的索性就跳下去,反正由着你的性子,大家早晚一起死!” 飞身来到缓台楼梯口,恨道: “就不信任由你这小妮子丢人现眼!” 却被鸾哥儿绝望喊道: “妹妹已经怀了孝逸哥哥的骨肉,大哥再敢靠近一步,那便是一尸两命!!!” 听得光远五雷轰顶,站在窗口呆立半晌。楼下却哗然一片, “怀了天下第一面首的孩子,哈哈!这丫头真是好手段!” “这下子皇帝有的忙乱喽!” “哪里,不是那小白脸始乱终弃又是什么?……” 却碍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御林军,不敢大声议论,只是嘁嘁喳喳的交头接耳。培公不敢怠慢,忙走上楼来,叫光远到走廊过道里,轻声道: “大将军不可用强,令妹若果真有孕,撕撕巴巴的恐动了胎气。” 光远酱赤了脸膛,低声斥道: “休听她胡说!这个死丫头为了见他的情郎哥哥,什么干不出来?你们只帮着孝逸,却不知狄家要如何收场?” 培公见光远气急败坏,也只好退在一边。光远嘴上那么说,却远远看着妹妹,一时之间也是举棋不定。但见日头渐渐偏西,一行人和那小妮子已然僵持了三个时辰。 洛阳城百姓最喜热闹,有了这么大的一个乐子,哪能落下?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往里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光远仰天长叹, “狄家休矣!” 忽见远处尘土飞扬,一名宫监手执圣旨,飞马跑进圈子。看了一眼楼顶的小妮子,向着众人叫道: “圣谕在此,左羽林卫怀化大将军狄光远接旨!”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9章 淑女绝情 莫过唾面难干 光远垂头丧气的走到缓台上,举着圣旨向妹妹道: “是疖子早晚要出头,如今陛下点名要见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鸾哥儿却疑道: “陛下可说能否见到孝逸哥哥?” 光远不答。那太监笑嘻嘻走到窗前道: “给姑娘道喜了!皇上听说姑娘怀了小公子的骨肉,直说越王家如今只剩下公子一个男人,不拘男女,怀上了就好。还说本该让小爷亲自来接姑娘,奈何公子一早去了慈恩寺进香,酉时方归,姑娘请先移步,公子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鸾哥儿抑制住兴奋的心情,反复问道: “公公说的可是实话?” “难道姑娘早上不是见过公子的?老奴只是代为传话,姑娘若不信,只管返回相府。若执意要见,便跟着大将军在后宫等等。小爷去去便回。” 那太监见这小妮子难缠,也是爱理不理,传了话便欲离开。他这个样子,反让鸾哥儿信实了,从楼梯上一跃而下,叫道: “公公请留步,带着鸾哥儿一起走!” 那太监见事已毕,命人备车,载着鸾哥儿同入皇宫。光远如何放心得下?硬着头皮上马,暗想此番便是载回妹妹的尸身,也要由他这个做哥哥的亲自领回,偷偷命人上覆相国,径自跟着进了皇宫。这边光远心事重重,鸾哥儿却是坦坦荡荡,反正只是见孝逸哥哥最后一面,这辈子就是为他而死,也无怨无悔。 却见那太监领着,直奔内宫深处。走到一处偏僻的宫殿外面,向鸾哥儿道: “皇上在里面候着,姑娘可有胆子自己进去?陛下还吩咐,若狄姑娘害怕,只管回相府去,从此以后再不许寻死觅活的作闹。” 光远忙道: “此处不是镜殿吗?来这里作甚?” 太监摇摇头,向小丫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鸾哥儿深吸了一口气,看也不看她哥哥,大大方方的迈步进去。光远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七上八下的砰砰乱跳。 却见镜殿内灯火通明,里面天棚四壁都是铜镜,磨得铮明瓦亮,鸾哥儿被引导着进了一间最大的屋子。皇帝背着手欣赏那墙上的壁画,旁边有多名宫女举着油灯。鸾哥儿不及细看那墙壁上画的是什么,忙叩头道: “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并不看她,却柔声道: “你来得正好,帮朕看看,哪幅画儿最好看?” 鸾哥儿站起身,见墙上画的居然都是些令人耳红心跳的春gong图。饶是她爽爽朗朗的性子,也变得忸怩起来,低下头道: “臣女不知。” “你仔细看看,画中人或许还认识呢!” 皇帝以手轻拂那壁画,似乎抚着画中人一般。鸾哥儿听她话里有话,乍着胆子抬头细看画中人,但见居中一名男子醉眼惺忪的躺在莲花床上,腰腹间只盖了一层薄绢,余则一丝不挂。画中人的大小和真人不相上下。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脑袋里的热血忽的涌了上来,张大了嘴巴,用手背勉强堵住了,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原来赤条条的那人正是他魂牵梦萦的孝逸哥哥。 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颤抖着声音道: “皇上要臣女看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你也不是未经世事了,孝逸的身子不是早就碰过?朕只是想跟鸾哥儿交流交流,孝逸跟鸾哥儿在一起的时候,会否也是这般风情万种、玲珑剔透?” 拉着她的手,沿着那墙壁转了一圈,但见全是皇帝和孝逸的行乐图, “孝逸的肌肤真是世间少有,白得晶莹润泽,直能掐得出水来!又那般骨肉丰盈,鸾哥儿不知道,他那个温香软玉的身子,摸上去紧紧绷绷,柔柔滑滑,增之一分则肥,减之一分则瘦,真是爱死个人……” 皇帝似乎陶醉其中,痴痴地端详着画中人,几乎是喃喃自语。鸾哥儿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壁画,却抓心挠肝般的怎么也忍不住,干脆咬着牙大胆看去。看着看着,泪水却不听话的顺着腮间滑落。 “孝逸在床第间最是个放得开的人,朕让他做什么,他从未拒绝过。那个蛇信子一般的粉嫩舌头,能把你心底最深处的痒都能舔出来,鸾哥儿将来有福了,嫁给他便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皇帝指着一副图画,便见孝逸将那漂亮的脸蛋儿贴近皇帝的两股间,坏笑着舔舐得汁水淋漓,腮间那个囚字也显得亮晶晶的…… 镜面上作画果然再逼真不过。鸾哥儿却像被什么击中一般,一再要挣脱皇帝,身子却摇摇欲坠,双腿发软有气无力的道: “臣女要走了,陛下,这里透不过气来!” “急什么。孝逸就快回来了,此时估计已经过了宣武门了。鸾哥儿不是急着要见他?……再告诉你个秘密,孝逸最不喜女人将他压在身下,哪怕是朕。你看这幅,每当这个时候,便气得泪流满面,只是他哭哭啼啼的,越发惹人怜爱,朕最爱吃他那个鲜咸的眼泪珠子……每次情到浓时都把他一次次压在身下,恣意轻薄,他哭得越伤心,便被揉得越厉害……” 皇帝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远远地似乎天籁之声。更像是细细的、意犹未尽的回味着…… 鸾哥儿双泪长流,一步步后退。却见皇帝走上来,亲亲热热的拉住她冰凉彻骨的小手, “从今以后咱们共同拥有孝逸,鸾哥儿但能为他诞下一男半女,朕便亲自为你们主婚,也算对这苦命的孩子有个交代,日后自会多安排你们见面。你放心——” 皇帝伏在鸾哥儿耳边,似乎怕人听见,用最细腻的声调道: “孝逸床上的本领异乎常人,一夜之间能同时侍寝朕的娘亲和千金公主,他一个对付三个绰绰有余、得心应手。真是天生做面首的材料。你莫看他表面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应酬起这些达官贵妇的时候,脸上笑得鲜花一般。鸾哥儿还小,大一些时,自然便能领略他的妙处……” 鸾哥儿听了这几句,“阿的”怪叫一声,挣脱了皇帝夺门而出。皇帝冷冷一笑,向着那小妮子跌跌撞撞的背影大声道: “忘了告诉鸾哥儿,这两三多月孝逸跟朕可是甜如蜜糖,如胶似漆。古人说小别胜新婚,朕是真的体味到了!” 光远见妹妹疯了一般冲出镜殿,用袖子掩着面,悲怆地呜咽着举步前行。也不敢询问原委,只是寸步不离的跟着。走到镜殿大门口,却见孝逸风尘仆仆的从外面进来,望见鸾哥儿,一脸兴奋的叫道: “好妹妹,——” 本待将那思念二字脱口而出,却见鸾哥儿悲恸欲绝,忙收了笑容关切问道: “这是怎么了?鸾哥儿来这里干什么?” 望着镜殿的牌匾,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头倏然沉落。扯住鸾哥儿急着问道: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鸾哥儿拼命甩开孝逸,咆哮着向外冲。孝逸也顾不得光远在旁,一把抱住鸾哥儿, “妹妹长长脑子!她给你看那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就是骗你这无知的小丫头上她的当……” 鸾哥儿见甩不开他,劈手一记耳光抡圆了打过来,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孝逸粉白的面颊登时仓起了一大片。咬牙切齿唾了一口在他面上, “恁没廉耻的汉子!从今以后见一次打一次,只管大耳瓜子伺候,打不死你这龌龊的脏东西!” 孝逸吃了一惊,那个无情冰冷的梦境果然成真,一时间放开了手臂,也不知道脸上疼是不疼,失神落魄的,带着那口唾沫呆立在原地,任凭鸾哥儿疯一般跑了开去。 光远也不知道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妹妹若能从此放下这段孽缘,即便有什么天大的误会,也任由她去吧…… 孝逸慢慢抬起头,但见皇帝远远地站在二楼上,平平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知道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用袖子拭去了脸上的唾液,含泪转身,决然而去。 入夜,皇帝慢腾腾走进紫宸殿,坐下来道: “孝逸呢?如何不来接驾?些许小事也承受不了。” 宫女上来回道: “小爷始终不曾回来,早上不是去了慈恩寺降香?” 皇帝吃了一惊, “酉时即回,难道没进紫宸殿?” 命人速去两仪殿清儿那里寻找。清儿忙走过来,惊奇道: “自打镜殿下了车,臣便自己送怀卿回来,哥哥不是奉了皇命去镜殿见什么人?” 皇帝急道: “车驾在哪?” 不多时便有宫人回道: “天黑时分,孝逸公子坐着那架马车出宫去了,奴婢们见还是那辆车,也不曾细问,只说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务必出城找找。——如今早出了玄武门了。” 皇帝目瞪口呆,孝逸那绝望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知道他此次负气出走,果然非比寻常。一叠声的只叫: “快传周培公来!” 不多时培公从外面急急进来。 ——太白楼的事情刚刚了结,培公留在那里讯问那个赵大才子。 便见皇帝跺脚道: “你那亲亲的好哥哥再次逃了,可有什么法子找他回来?” 培公大惑不解, “哥哥刚刚回宫,不是人家害他,他怎会自己出走?” 皇帝叹道: “都怪朕!昏了头了,这也都是爱他的缘故……” 便将在镜殿内气哄那小妮子的事情一一道来,惹得鸾哥儿和孝逸当场翻脸,打了孝逸一巴掌,吐了一口唾沫就跑掉了。朕看孝逸虽然难过,却也不至于…… 培公听罢,呆立半晌,冷冷的道: “皇上是没想到哥哥素日柔顺乖巧的性子,一向怎么捏怎么是,这次必不敢发作,忍气吞声也就算了,却没想到哥哥居然绝情而去!” “朕固知孝逸的心胸野着呢,岂肯为了一个小妮子动摇他的决心?——其实也不过是逗那小妮子几句,谁知她火气那么大……” 培公垂头道: “在这小姑娘的心目中,拿孝逸哥哥当天上神仙一般的人物,皇上这么糟蹋他,有的没的,外人听来,他还是个人吗?” 皇帝却自己咕哝道: “好没来由的糊涂种子!瘦得仔鸡一般,孝逸怎会钟情于这样的姑娘?” 周培公站起身来,气愤愤的向外便走。皇帝急道: “爱卿哪里去?” “找个女子成婚!” 周培公头也不回。 “混账!你捣什么乱!终身大事岂可儿戏,匆忙之间又去哪里拽个女子回来?” 周培公走到窗下,扶着窗棂大声道: “趁着皇上还让娶老婆,务必寻一个回家,哪怕她是无盐丑女!若是哪一日,皇上不许面首们娶老婆了,见到喜爱他的女孩,就把床第间的丑事抖出来,末将们都不要活了!” 皇帝听说,一屁股坐在龙椅上,自己寻思半晌,忍不住哑然失笑。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0章 洛水难洗清白 忍看爱妻嫁做人妇 洛阳城郊洛水河边。夕阳照着暖融融的洛水,游玩归来的人渐渐稀少,唯有一名白衣男子在河边徘徊良久。自己哭了一阵,脱了鞋袜,径向水中央走去。 忽听远方銮铃震响,一队全副披挂的将军沿着河边快马奔来。见那白衣男子已经深入齐胸深的水里,一起叫道: “李大哥!李大哥!” 白衣男子似乎听见了喊声,也不回头,一直茫茫然向前走去。为首那名将官从马上跌跌撞撞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向水中,奈何身着铁甲,在水中步履蹒跚,眼见得白衣男子在水面上只剩下一个脑袋,便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嘶声喊道: “你去吧,去得正好,我周培公巴不得你早点死去,从今以后升官发财,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反正你也是没用的踏脚石了……” 那白衣男子听了浑身一震,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满脸的泪痕,依旧无言。周培公见情势有缓,忙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远远退后。自己一步步走向白衣男子, “哥哥忘了吗?咱们一起在扬子江上杀过人,一起算计扳倒那些背信弃义的小人,一起历尽艰险去寻找那些财宝,一起在太白楼头憧憬着锦绣的大唐江山,难道只是为了今日?哥哥好没算计的莽夫!” 白衣男子摇摇头, “太迟了,周培公,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好好指点着汋儿,救救吾家那些濒临死境的亲戚们,哥哥好累,不能陪你们一路走下去……” 自己向前一步,头颅一下子没入水中,水面上一点涟漪,慢慢的散了开去。周培公手脚并用拼命向前,口中恨恨骂道: “李孝逸,你混账!” 自己一骨碌跃入深水里,伸手胡乱去抓,却只有一些水草蔓藤,咕嘟嘟呛了几口水,身子渐渐下沉。本就水性不佳,只会几下狗刨,身上又穿着铁甲,哪里施展得开?心中暗暗叫苦,“我命休矣!”,忽然水下面一双手肘过来,托着他肩膀,缓缓拖出水面。周培公依旧手蹬脚刨,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拼命抓住了那双手。那人在他耳边低声命令, “不要慌!吸气,呼气……” 扯着他胳膊,二人踉踉跄跄的走上河滩。岸上众将一起欢呼, “孝逸哥哥!周大哥!” 孝逸将周培公放到岸上,见他哇哇的吐了几口黄水,牛喘了一阵,呼吸渐匀,这才放下心来。歇了一歇,眼见得太阳落山,雾色阑珊,众将方扶着培公上马,直奔背风的山坳存身。 是夜孝逸始终沉默无言,培公只是陪在他身边,并不多说一句话。众将也知他们脾气,只是生了堆篝火,便远远散开。 “还来寻我干什么?不是早就割袍断义了。” 孝逸从胸腔重重叹息一声,火光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那是哥哥自己断的,与培公无关。” 培公加了几支干柴, “天下人都可以瞧不起我、背叛我,唯独培公不行!” “培公知道——” 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低眉顺眼的回道。两人一阵沉默…… “其实,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汋儿突然变脸袭击皇上,孝逸事前也没料到——” “事情都过去了,还说他作甚?汋儿经此一事,也长大了不少,如今也能听进去教训,不再浑来。” 孝逸突然“嗤的”一声笑道: “有时候,倒很羡慕这个混小子,任情纵意,为所欲为,孝逸这辈子也做不到。” “汋儿要回去了,说是要在大瑶山建造他的明月大侠宫,就照皇宫那样子。” “也好,希望此番不是说着玩的,培公多指点他。” “这个自然,西南的事情,还要仰仗汋儿。” 又是一阵沉默,唯听见四面林声呼啸,篝火哔哔啵啵的炸响…… “培公要成婚了,婚期就定在今年腊月。” “哦,这般匆忙?新娘竟是哪家的千金?怎么从未听培公说起过。” 孝逸心下汗然, ——不会是因了自己,才让培公匆忙婚配? 培公半晌才道: “不过是颍川乡下的村姑而已,姿色平庸,无才无德,所幸从小长大,对培公还有些情意。——后宫是个是非之地,早早成了婚,既不惹人嫌憎,也堵住了悠悠众口。”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孝逸看着培公的眼睛,满怀歉然。 “没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做便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效小儿女惺惺作态,培公也没那心情。更何况娶妻求贤,整天同床共枕,难免有些行迹落在人家的手里,只求她能跟咱们一心一意,其它的都不重要。” 一席话说得孝逸面红耳赤,自己垂下了头,若有所思。 次日启程,众人指望孝逸示下。却见孝逸骑在马上,远望群山,幽幽道: “祖父和爹娘的灵位在长安,久未去拜祭。真想去看看,烧柱香。” 培公点头: “卿卿姑娘的灵牌也在一起?” “是啊。” 培公便向众人吩咐道: “启程,直奔长安罔极寺!” 留下一人,回去向皇上报平安,十几骑快马加鞭而去。一路上众人从不提鸾哥儿的事,更加没人说起那位赵大才子,唯恐触到孝逸的痛处。转眼到了八月中秋,罔极寺的轮廓也出现在众将面前…… 八月中秋,狮子街狄仁杰相府。家中毫无节日气氛,只是挂了些红绸采缎在门厅里。鸾哥儿的妆奁已经备好,一挑挑的排在廊下。相国和夫人都耷拉着脸,全家人没一个敢笑出来的。 鸾哥儿已然穿戴停当,纯金的掐丝翠冠儿,大红缎子绣仙鹤的吉服。脸上却毫无喜色,鹊儿给她不停地换耳坠,她只是摇头。 “娘家的最后一天,姑娘也该开开心心的,愁也是嫁,喜也是嫁。老爷夫人心里也好受些。” 鹊儿和乳母、老妈子在旁左劝右劝。鸾哥儿忽道: “这两三天一直锁着,外人也不见一个,我只问你们,阿爹可知道镜殿的事情?” 老妈子们忙摇头,鹊儿却多嘴道: “老爷尽知此事……” 老妈子对她连使眼色,她也装作没看见。 “阿爹没说什么?” “老爷说,老爷说,——” 鹊儿欲言又止。 “究竟说什么?” “老爷说,夫妇之间,亦不过如此耳。” 鹊儿掩面笑道。 “阿爹就这几个字?” “鹊儿不敢欺骗小姐。就这几个字,多一个都没有。” 鸾哥儿陷入了沉沉的思索。忽听外面鞭炮连天,人声鼎沸,问道: “是花轿到了吗?难道桓桓哥还肯来娶我?” 鹊儿探头张望了一下, “可不是,桓家轿子真的来了!” “姑娘真是有福,得了这样一位痴心不二的好郎君,快蒙上盖头吧。” 乳娘忙劝道。桓家那边的几个媒婆匆匆跑上楼, “快快快,快把姑娘扶起来,不但花轿到了,皇上也来主婚了。哎呦呦,身边那个面首美得呦,老婆子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俊俏的男人……” 几个婆子议论纷纷,忍不住啧啧称奇。鹊儿撇嘴道: “我就说,皇帝主婚,桓二少爷想赖也赖不掉。” 鸾哥儿看了鹊儿一眼, “他也来了?” 鹊儿却道: “他还敢来这个场合?都这个时候了,也不怕说给小姐听,听说是羞恨交加跑到洛水河边去投河——” 鸾哥儿面色骤变,紧张盯着鹊儿,鹊儿嘿嘿一笑,吸了一口气道: “又给他那些属下救起来了!” 老妈子将这个多嘴的小丫头推在一边, “唧唧喳喳的,就你话多,明儿回了夫人痛打你一顿。” 给鸾哥儿盖上盖头,扶着姑娘就要下楼。走到楼下,鸾哥儿忽然揭开盖头,回头向鹊儿道: “真的没事?” 鹊儿远远地嚷道: “小姐放心,听说是去了长安,拜祭他爷娘,等小姐办完了喜事,他自然就回来了。” 却被人敲了一下脑壳,忙缩了脖子回去。那些老妈子陪着笑,替她盖上盖头,哄道: “姑娘什么也别想,快上轿吧。” 一行人走到前头,便听里面慌道: “不好,二公子呢?新郎官呢?” 却见大红的喜花系在栏杆上,戴花的人踪迹全无。众人慌作一团,鸾哥儿心中明镜儿也似,自从太白楼跳楼风波之后,怀了孝逸哥哥孩子的事情,已然传得洛阳城尽人皆知。设若这么大一顶绿帽子还能戴下去,这桓二公子也太有忍耐了! 必是因为皇帝主婚,狄桓两家又是世交,被他父亲勒逼着上了马,到了狄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这一切,自己偷偷溜掉了。鸾哥儿不慌不忙,自己掀起盖头,四下里逡巡。那些婆子交头接耳乱作一团,仆人们四下里跑来跑去。 却见一名身着苗人衣裙的曼妙男子从里面悄悄出来,生得妖娆魅惑,步履轻盈。鸾哥儿在自家门房里偷见过此人一次,知道他叫蓝清儿,和孝逸哥哥两个暧昧缠绵。 鸾哥儿不由自主的悄悄凑过去,只怕别人听见,极轻地叫了他一声,毫无反应。便从后面推了清儿一下,吓得清儿猛一回身,见是披红挂彩的新娘子,略一迟疑,随后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1章 痴情女拒婚割亲情 鸾哥儿心中也是一动,难怪哥哥爱他,果然是位颠倒众生的大美人儿。却见清儿比划道: “姑娘大喜!” 用那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向鸾哥儿。鸾哥儿摇摇头,眨了眨眼睛,用下颌努了努乱成一团的院子。清儿忽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首饰盒子,纯金的镶满了翡翠,虽用帕子包着,却也光华四射。望了望四周,偷偷塞给鸾哥儿。 鸾哥儿从未收过陌生男子的馈赠,不好意思的推开来。却见蓝清儿神神秘秘的拍了拍盒盖,眼神中满是期待。略一迟疑,清儿自己动手,将那盒子瞬间塞进了鸾哥儿的袖子里。外人看来,却像是二人拉拉扯扯一般。正被一个老妈子看见,走过来笑道: “唉呦呦,四处找不见姑娘,原来却在这里。” 又向清儿福了一福, “小爷要找哪里?老婆子领您去!” 心中暗道,感情皇上的这些男宠各个风流成性,走到哪里都喜欢招蜂引蝶勾三搭四。好好的大小姐,被你们害得还不够惨,一眨眼的功夫,又在那里挤眉弄眼拉拉扯扯,不是老夫人让盯紧了小姐,只怕又被这个拐了去! 清儿只是做了一个要找茅厕的手势,彬彬有礼的向鸾哥儿点了点头,在那婆子的引导下,转身去了。鸾哥儿被婆子们看着,重又盖上了盖头,退到绣楼上等候。自己屏退了众人,将那首饰盒子打开了,里面满满一盒子项链、戒指之类的精致玩意儿,极不甘心地翻了个遍,忽见夹层里一张薄绢,撑开来看时,便见上面极其娟秀的蝇头小楷,写道: “娇鸾姑娘台鉴: 前者闻陛下带姑娘前往镜殿,之后姑娘便与孝逸哥哥分道扬镳。清儿窃以为,姑娘和哥哥神仙眷侣缘分天定,若能成其好事,必然羡煞旁人。若不成,也当知孝逸哥哥志向高洁,虽沉沦脂粉丛中,却非皇帝口中不堪之人。其实相国和大将军固知孝逸哥哥秉性纯良,乃是世间第一个不肯同流合污之人。不过汝二人之情,不为陛下所容,众皆无可奈何而已。望请姑娘三思之,三思之。蓝清儿八月中秋拜上……” 鸾哥儿将那张薄绢三下两下烧化了,想着父亲那句“夫妇之间,亦不过如此耳”,正出神时,狄夫人带着一众婆子上楼来。如释重负的笑道: “恕己找到了,竟被光嗣那混小子藏了起来。如今正在大堂里候着,女儿不可耽搁,马上下楼行礼。” 鸾哥儿缓缓起身,向着母亲深深一拜, “娘亲生养大恩,女儿无以为报。唯有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狄夫人微微诧异,这死妮子素来莽撞淘气,何时正经了起来?估计她遭逢孝逸这件事的打击,又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有感而发。也无暇细想,欢欢喜喜给她盖上喜布,送出了闺房。 狄家正堂,皇帝坐在主位上,清儿陪侍在侧。狄相和夫人分坐在太师椅上。整个大厅观礼者皆是皇室宗亲、王侯贵戚以及三品以上官员,三品以下的只能在堂下作陪。 但见恕己红着眼睛,身披红花,冷冷站着,光嗣紧陪在他身边。几名喜娘也不管恕己愿不愿意,簇拥着上来,将喜绳硬塞在他手里,一叠声叫道: “新娘子来了,快快快,吉时已到,一对新人拜谢父母高堂!” 恕己微微躬身,鸾哥儿也犹豫着拜了下去。喜娘们话音未落,却被鸾哥儿忽地推开搀她的丫鬟婆子,猛地扯下盖头,掷在地上,嚷道: “爹,娘,女儿不嫁了!” 此言一出,众皆变色。皇帝的脸上阴云密布,狄相和夫人、儿子都吓得苍苍黄黄的不敢出声。恕己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扯下胸前红花,背着手踱到一边冷眼旁观。皇帝啜了一口茶,柔柔地抿了抿鬓发,强撑着笑道: “大喜的日子,鸾哥儿如何突然变卦了?” 小丫头上前一步,咬着牙道: “回陛下,鸾哥儿要去找孝逸哥哥,天涯海角都随他去。” 皇帝未曾开口,却被狄相喝道: “混账东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鸾哥儿眼含热泪, “对不住,阿爹,女儿不孝,这事一定要自己做主一回。” 狄相忽向光远吼道: “都愣着干什么?快押她上轿!” 光远正待上前,却见鸾哥儿一把扯下吉服,露出了孕妇围腰,从袖中擎出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道: “大哥知道鸾哥儿脾气的,若不想一尸两命,只管上来!” 狄夫人抚掌道: “冤孽,冤孽!” 忽然头一歪,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人事不知。景晖、光嗣和光远媳妇忙冲上去扶住,掐口鼻、人中呼叫,厅内顿时乱作一团。鸾哥儿见了,一步步后退,慢慢退向门口。 狄相气得浑身颤抖,站起来吼道: “你若执意要去,便断绝父女亲情。从此以后,你的死活和狄家无干!” 光远却举起宝剑架在鸾哥儿脖子上,向父亲道: “阿爹不可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她死在外面,难道不是我狄家的女儿?” 鸾哥儿泪流满面, “也好,省得连累父兄升迁,今日便作个了断吧!” 自己撩起裙裾,刺啦割了一条下来,扔在地上, “从今以后,我狄娇鸾就是李孝逸的妻子,姓氏前头,便是个李字,再没什么狄姓!” 从头上摘下那个掐金丝的冠儿摔在地上,将脖子上、耳朵上首饰通通扔在地上,跺了跺脚,昂然走出大厅。但觉背后一片寂静,连一个喧哗的人都没有。 三日后,长安古道,数匹骏马向洛阳飞奔而来。孝逸端坐在马上,满面憔悴,胡子拉碴,却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催打胯下那匹战马。 培公昨天早上神神秘秘的接到一封飞鸽传书,却罕见的没有呈上来。只是淡淡道: “皇上吩咐,命咱们抄小路尽早返回洛阳。” 却在官道上拖拖拉拉,陪着孝逸在驿站里歇足了一日,方才上路。孝逸猜测,培公这么做,必是和狄家婚事有关,他怕刺激自己,故而不肯明说。心中痛如刀割一般,走到那官道路口,拉住丝缰向着远处眺望,那十几名属下跟在他身后亦都沉默无言。 培公马快,已然冲进了路边小道,见孝逸停住,又返回来,关切问道: “哥哥可要休息一会?” 孝逸望了半晌,但见官道上空无一人,两旁麦田灿烂金黄,风吹路边杨柳刷刷作响,半晌方幽幽道: “便是在这一刻,那小妮子突然跳出来,笑着要我随她去,此生就是遇到再多的灾厄,也无怨无悔了……” 自己说着,眼泪扑簌簌一滴滴的落下,却用袖子揩干了,高声喝道: “咱们走!” 自己一马当先,冲进小路。忽听身后一个娇俏的声音道: “孝逸哥哥!等等鸾哥儿!” 孝逸只当自己是听错了,拉住丝缰嘘了一声,回转马头,便见太阳底下一个淡蓝衫子的小妮子,坐在一架马车上,笑吟吟的向他张开双臂。亮闪闪的大眼睛,尖尖的下颌,高高的结着一条飞天髻,只用一根细细的金簪挽着,长长的垂下一串琉璃。不是那个冒冒失失的鸾哥儿又是哪个? 孝逸一声不响打马走近了,流着眼泪问道: “是你吗?鸾哥儿,真的是鸾哥儿在叫我?” 小丫头狠狠的点点头。孝逸伸出手,缓缓抱起那个小丫头,放在马背上,那马儿咴咴叫着,驮着二人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子。 孝逸鸾哥儿两个紧紧相拥。众人在旁见了,无不唏嘘落泪。却见马车后面,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披着淡紫斗篷,马鞍桥上挂着一把雪亮的雁翅长刀。 不由得一起叫道: “怀化大将军!” 原来鸾哥儿一怒之下冲出家门。走出多远,才想起身上没有半文钱。自己饥肠辘辘地加紧赶路,只怕父兄变卦,再把她捉回去。她也不认识路,只道长安在西面,便沿着官道一路行来。 转眼日落西山,周围都是一片麦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人影也不见一个,冷风嗖嗖的吹来,没奈何躲进一座破旧的山神庙暂时栖身。 那庙内多年没有香火,塑像破败,桌案下面老鼠吱吱作响,吓得她哆哆嗦嗦的倚到了桌案后头,全身缩成一团,攥住那把匕首,大气也不敢出。 到了半夜,山门外北风呼啸,竟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到后来竟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可怜那破庙根本无法遮风避雨,唯有那案桌底下才有一块干爽的地方。 耳听得庙内外狐兔乱跑,野鸡翅膀扑扑楞楞。将那庙内陈设碰得叮咣山响。每响一下,鸾哥儿就被吓得一阵乱抖,原来这些禽兽也来此躲雨,竟和鸾哥儿争起了地盘。自己在心中念叨, “狄娇鸾,怕什么?素日的胆色哪里去了?” 挥舞手中的匕首,狠心将那些小兽撵走,轻声道: “不好意思,真是对不住,本姑娘也没地方栖身,只好委屈你们了……” 和这些小兽斗了一个晚上,始终不曾合眼。天亮放晴,自己瘪着肚子上路。那山路泥泞湿滑,没走几步就把一只鞋子陷进了淤泥里。只好一瘸一拐,蹒跚着来到了一处村镇的岔路口。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2章 流落桃花源 遭遇白眼狼 但见一处卖炊饼的摊子,刚出锅热腾腾的炊饼,摊主是个老妇人,见鸾哥儿裙子上满是污泥,蓬头垢面,光着一只脚,站在摊子前面馋虫都要掉出来了,不免怜惜道: “谁家的女儿,饿成这个样儿,如何忍心放她一个人出来?” 拿了两只炊饼,倒了一碗凉水,被鸾哥儿三口两口噎了下去,抻抻脖子,再把那碗凉水也灌进肚里,方给老妇人深深一福, “多谢老妈妈,大恩容后再谢!” 那老妇见她还系着围腰,硬塞了两个炊饼给她, “可怜见的,规规矩矩的好女孩,便你饿着,腹中的孩儿也不该挨饿,揣着两个路上吃。” 鸾哥儿含泪接了,蹒跚上路…… 午时不到,一名壮汉骑着高头骏马呼啸而来。看见炊饼摊子,在马上打拱问道: “老婆婆,可见一名带着围腰的孤身女子经过?” 老妇人怒道: “你是他的家人?” 那男子点点头, “穿得堂堂正正的,看不出你们竟如此的狠心!一个有孕在身的人,竟赶她自己出来!” 男子脸儿通红,陪笑道: “婆婆可见她去向何方?” “前面!” 老妇人头也不抬,向西北方向指了一下。 ——那壮汉正是光远。虽然父子几个气急了,当着皇帝和观礼的同僚甩出了重话,但是到了夜间回头想想,这小妮子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设若真的一个人跑去长安,路上遇到什么事,可不后悔死? 如坐针毡的等了一夜,也不见鸾哥儿回返,便知她果然发狠跑了。狄夫人醒来,哭天抢地的要女儿,把个狄相和光远也为难得够呛。是以光远一早便简单收拾包裹,向军营里告了假,辞别父母一路寻来。 在卖炊饼的老妇人那,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妹子下落,光远打马急追。却哪里有妹妹的影子?又沿着官道向回返,好容易到了日落时分,见前面路边围着一群人。 光远心中焦急,打马飞奔过去。分开人群,但见妹妹头发披散着,双目紧闭,已然晕倒在路边。那些村民见了,都投来诧异目光。光远抱起妹妹,给她喂了几口水,小妮子才恍恍惚惚的醒过来。原来只是晒晕了。 光远如何再敢强逼妹妹干什么?心中一百个疼她妹子,雇了一架马车,给她置办了两身洗换衣裳,拉着她直奔长安而来。 众将见大将军亲送了妹子过来,都暗暗赞他义薄云天。在这个当口,宁可冒天下之大不讳,也成全了孝逸,可见并非一味只知升官发财的奸佞小人。见了面益发亲近,凑在一起喝了一夜的酒。 孝逸和鸾哥儿两个,单独住了另一间房。两个关了房门,亲亲昵呢的情话说个没完没了:事到如今,光远亦无计可施,反正妹子已经交到人家手上,自己也做了送上门的现成大舅子,再强行分开他们两个,徒惹人嫌憎罢了。 唯独培公,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自己静悄悄的一个人踱到驿站外面,拎着一笼鸽子四处转悠。这人素来不喜热闹,大家早已习惯他离群索居,因此只陪着光远喝酒,也没人打扰他。 入夜都有些酒了,睡得格外香甜。光远却支愣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凌晨时分,天光渐亮。门口那架马车的车辕“吱扭”响了一声,随后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踏碎了宁静渐渐远去。自己拉开窗帘,目送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心中一阵酸疼。 ——可怜的妹妹必是随着孝逸偷偷去了。这样也好,反正两个人回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皇帝那里面子下不来,岂肯就这么放过他们? 只是他出来得匆忙,身上也没带多少银子。除了两套洗换衣裳,也没给妹妹什么。孝逸又一向是个身上不带一分银子的散仙,这两人匆忙出走,未来的日子可如何是好?又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设若皇帝震怒,撕下情面下令缉捕,这二人又能走多远?几天被捉回来了,结局又能如何?狮子街荣宠盛极的狄家能否继续存在,父亲和自己可还有命在? 未免牵肠挂肚,久久难安…… 却说孝逸和鸾哥儿从驿站出来,打马扬鞭,撒欢般的跑了一路。渐渐到了未时,方在路边暂时歇了一歇。鸾哥儿在车内向孝逸扬手道: “哥哥快来!” 孝逸下了马, “快看,这是什么?” 小妮子从座位下面找出一个油布包,打了开来,竟是二三十两的散碎银子,还有一封信,不免笑道: “周培公,就没他算计不到的!” 果然是培公的亲笔,自言前日清晨便已接到皇帝密令,告知鸾哥儿当场逃婚,这丫头不认识路,必是沿着官道一路寻找。培公务必带着孝逸沿小路迅速回返洛阳,让他二人无法相见。只须进了城,再将孝逸送到紫宸殿内锁起来,自然一切恢复如常。培公却磨磨蹭蹭的陪着他,在驿站住了一宿,第二日刚刚好在岔路口撞见了光远兄妹。迟了一时半刻,两人不免擦肩而过。如今孝逸哥哥出走,培公也不敢阻拦。哥哥乃是越王家唯一的血脉,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是早晚的事情,幸得狄姑娘矢志不渝,不计生死追随左右,乃是世人艳羡的天作之合。只是前路漫漫,事发匆忙,将这些随身携带的散碎银两奉上,权做贺仪。还有两只信鸽,哥哥务必好生喂养,若有危难时,便将这两只鸽子放上空中,这鸽子乃是培公精心训练过的,必能迅速将信件带到培公眼前。 这人果然精细,不但鸽笼早就挂好在后车辕上,连玉米粒和清水也给备好了。孝逸拿着这封信,不免感动万分。鸾哥儿在旁轻声道: “明明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你竟那般疑他。在山上那记窝心脚,哥哥竟踢得下去!” 孝逸叹气道: “你哪里知道?正是要保护他,不被孝逸牵连了,才下狠心踢的——踢得越重,培公越安全。咱们兄弟两个,不能一起倒了,总要留一个善后的!” “善后?——” 鸾哥儿大惑不解,见孝逸不肯多说,也便不再追问。两个迤逦着南来,本待跑的远些,奈何鸾哥儿这几日历尽艰辛,已然动了胎气,腹中隐隐作痛。唯有在洛水河边寻了一处名叫桃花源的小村庄住了下来。 下了车,鸾哥儿不免大笑起来。虽然因了这个名字停车,却哪里有什么人间胜境?不过是一个普通村落,十几户人家,藏在半山腰里,村子旁边,一条干裂的河床,中间小河婉婉延延的流过。村民朴实富足,勤勤俭俭的,虽穿得粗布麻鞋,倒也没什么衣不蔽体、嗷嗷待哺的穷苦人家。 两人寻了一户富有人家,将车驾好说歹说,便宜抵给了人家。那家人本不想要,却听两人只要一两银子,白得了十**两的便宜,因此立马秤好了银子兑过来。 又见二人衣帽齐整,都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便问二人来自何方,去向何处。两人胡乱编了个来历,孝逸谎称姓刘,名叫无忌。只说投亲不遇,家人都没了,要在此地住下来。打算寻一处草房,买两亩麦田营生。 那富户姓白,村里人私下里都叫他白眼狼。在村里专一干那坑蒙拐骗、欺压良善的营生。眼见得二人年纪轻轻,黏黏腻腻的你侬我侬,又不敢去市集上张扬叫卖,估计是逃婚或者拐带了出来的。便动了坑他们一笔的念头。 先是叫苦,只说如今米价飞涨,银子好生难赚。如今就算在偏僻乡村里,房子、土地也越来越金贵。见孝逸不好意思地摊出二三十两银子,心惊胆战的问他够不够?乐得白眼狼脸上开了花,当下拍胸脯子应承下来。 只一两日功夫,房子和土地就买好了。将房契和地契拿来,给孝逸签字。孝逸想也没想,大笔一挥签了字。鸾哥儿在旁埋怨道: “哥哥好歹看一看再说,如今签了字,不中意时就退不得了。” 孝逸安慰道: “只想快快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你这身子也等不得,好的坏的将就些吧。” 鸾哥儿是个只消她孝逸哥哥在身边,就万事不计较的人。两人乐颠颠跑去看那房子,竟是村子最外面一处即将倒塌的土坯房,门脸用几根木棍支着,不然早就塌下来了。门外没多远正对着那条小河沟子,孤孤单单的离群索居。 鸾哥儿叫道: “白大哥,怎么这房子竟像是看瓜人住的棚厦?如何能够久住!” 白眼狼忙道: “姑娘没出过门吧?看瓜人哪里会住这样的好房子?不消说脱几块土坯,将这门脸加固一番,住上个三五年必不成问题。你们那几两银子,又要买房,又要买地,难为白大哥跑了多少户才定下来。还说不中意!” 自己嘟嘟囔囔的,抬脚便走。却被孝逸慌忙拦下,陪着笑脸道: “内子不会说话,白大哥不必放在心上。有房子栖身便好。” 鸾哥儿也不好多说。便去看那两亩地,竟是山间林地,一片片的,垦了几块,上面种了点麦子。其余都是灌木衰草、孤杨歪柳。小丫头不由得变了脸色,上前一把揪住白眼狼的衣领,怒道: “混账东西,敢骗到你家姑奶奶面前,信不信姑奶奶一拳打你个乌眼青!”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3章 行路难 何处桃花源 白眼狼拼命挣脱,孝逸上前拉住妻子,柔声道: “算了吧,多大的事体,倒把妹妹气得动了胎气。” “哥哥权没个长远打算,难道还恋着那边?这般糊里糊涂的上当受骗,不消到了冬季便坐吃山空了。咱们两个总可将就些,难道让那刚出世的孩儿喝西北风去?” 说得孝逸脸上通的红了,不免埋怨那白眼狼道: “三十两银子只买了这些,白二哥当我们是傻子?” 白眼狼却抖了抖肩膀,远远地遁在一边,阴着脸叫道: “你们这对公母干什么的当我不知?偷偷摸摸的拐带私逃了出来,只要去衙门里递一张状子,还不绳捆索绑的拿去!是俺心肠好,又买房子又买地的,白替你们跑了两天,茶水也没得一口,反说俺骗你。” 见鸾哥儿闭了嘴,知道这句话诳对了,接着道: “便是这林地,连庄稼都带着,才十五两,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刘兄弟辛苦些,收了这茬麦子,冬天正好过活……” 孝逸笑道: “明白,白二哥好生费心,在下感激还来不及,哪个怨你?我夫妇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日后在这桃花源还要仰仗白二哥多多照拂!” 那白二团了团袖子,挺腰叠肚的哼道: “你这话还算有些见识。算了,就算我吃些亏,也就忍了。” 拿些村里人不要的破烂家什,扔在灶台上,自己大摇大摆的吹着口哨去了。孝逸拉着妻子钻进那破房子,但见四壁黑乎乎的掉下草末苫土来,窗户又窄又小,连一块遮身的破棉絮也没有。不免笑道: “虽然不曾有片瓦遮身,倒还干干净净。” 将鸾哥儿扶到土炕上,掸了掸灰尘,让她靠在窗台上,戏道: “小妮子,可后悔了不曾?” 鸾哥儿饿得头晕眼花,脸色苍白,却挣扎着坐起,笑道: “后悔的是哥哥!这窗台可靠不得,房子靠塌了,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了。” 自己去灶间生火,指挥孝逸去抱柴。那孝逸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抱了一丛灌木树枝回来,惹得鸾哥儿摇头着恼道: “哥哥猪脑子,总要有些大块的木柈才好烧。” 孝逸四下里踅摸,找到一柄极钝的斧头,自去山坡上砍树。一顿饭工夫,抱了几块树根回来。两人手忙脚乱的引火,好歹那锅灶冒了烟,算是起了火。 孝逸又跑去河边提水,一只破木桶底部漏了水,洋洋洒洒的拎了一路,才拎来半桶,好歹烧开了,两个总算就着干粮喝了口热水。鸾哥儿心疼孝逸,一个劲给他添水。 入夜,两个将随身衣物都盖在身上,好在天还不冷,将就着在那破土炕上倒下。孝逸赞道, “妹妹好本事,看不出你相府千金,娇滴滴的一个小丫头,怎么生火做饭、收拾家务这些都会做?” “吾家家教森严,孩子们自不可以不知稼穑,从小阿爹娘亲就教导着织布纺纱、针黹女红和生火做饭。连那三个哥哥,别看景晖吊儿郎当的,这些活计也都拿得起放得下的,故此虽然大了,这些本事倒是不忘。” 孝逸嗤的笑道: “虽如此,我那岳母大人必也没想到,早该教导女儿离那些面首小白脸远些,不然岂不前功尽弃,白赔了一个德言容工的好女儿给人家,便宜了孝逸这个狂蜂滥蝶。” 鸾哥儿偎在孝逸怀里,一脸幸福的样子, “哥哥净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清儿信上已经说明,哥哥是天下第一个不肯同流合污的清白男儿,如何吃了那么大的冤枉,宁可投河,一句也不辩白?再说我那父兄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你便是赠他们金珠万斛,焉能收买得动他们眷顾你?” 孝逸捂着腮帮子,自己长叹了一口气, “还要别人提醒你!难道这一向你自己还品不出哥哥是什么人?……那么个毛驴子脾气,如何容我辩白一句!——那时节只当天都要塌下来了,万念俱灰。没了鸾哥儿,什么都没意思,早死早了。” 鸾哥儿轻捶了孝逸一拳, “谁让你素日里装得清高孤傲,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妹妹乍一听,还真当你是个脏污不堪、虚情假意的轻薄浪荡之徒。” 孝逸假意嗔道: “在妹妹眼里,哥哥到底是什么?好歹交代清楚了,日后再骂,也有话回你。” “就不说,让你一辈子心里惦记着。坏哥哥,这辈子都爱死了的坏哥哥!” 两个深情长吻,小妮子抱着孝逸不肯放手,却被孝逸好容易推开了,喘息着道: “你身上怀着呢,不可造次。” 鸾哥儿戏道: “皇上说哥哥的那个本事异乎常人,到底如何的狐媚?那晚匆匆忙忙,也不懂得什么,今日必要见识一番,这天下第一到底如何厉害?” 孝逸本来极有兴致,听鸾哥儿这么说,忽然“呱嗒”一下撂下脸来,推开鸾哥儿,冷冷翻了个身,脸朝外不再理那小妮子。鸾哥儿慌了神儿,也知自己口没遮拦,触到了孝逸的痛处。顿了顿,从后面抚着他肩膀道: “好酸脸子的哥哥,不过是个玩笑话,怎么突然间就变了脸?” 孝逸一言不发。鸾哥儿轻叹道: “好哥哥,你在妹妹的心中,就是天上的谪仙、光风霁月一般的人物,外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妹妹心里把哥哥当成自己的夫郎,是我和孩儿一辈子的依靠……” 孝逸十分受用鸾哥儿的软语温存,却闭上眼睛假作睡着。鸾哥儿支起半个身子,伏在孝逸肩头,看着他眼睛柔声道: “好哥哥,妹妹肚子里的孩儿害怕呢,你说说话,哄哄他!” 孝逸长睫毛一抖,翻过身来,拧着鸾哥儿鼻子,半嗔半喜道: “假传圣旨,你那孩儿还没成人形,就知道帮着娘亲欺负阿爹?” 鸾哥儿亦笑嘻嘻道: “好说,凭你如何的古怪刁钻,终究有治你的手段……” 孝逸唯有叹气道: “素日在皇上那里,虽受些闲气,总也可以撒娇弄痴的发作一番。怎么在你这里,就只有被挤兑的份儿?连句重话也不敢回的……” 鸾哥儿洋洋得意, “妹妹是小王爷的正室嫡妻,我这孩儿便是越王这一支唯一的嫡子,皇上算什么?不过是强取豪夺掳了哥哥,就算日后进了宗庙,论起来她的排位只好放在高宗皇上那,和越王家扯上什么关系?” 孝逸听了,闪着亮晶晶的泪花,将鸾哥儿抱在怀里, “好妹妹,多久没听到这么提气的话儿来!就凭妹妹这句话,孝逸这辈子就算为了你们娘俩死上千百回,也无怨无悔。” 自己想着,终究有朝一日,自己和鸾哥儿的灵位,冠冕堂皇的摆在李氏庙堂之上,上面刻着琅琊王世子和世子妃的名号,享后世祭奠,该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妹妹固知哥哥心中有个大目标。总之日后哥哥无论做什么,妹妹永远都在哥哥身边,哥哥也无需解释什么……” “自从事败以来,这一向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今日才找到了做男人做丈夫的感觉。” 这一刻孝逸感动得涕泪交零。 “岂止如此,哥哥就要做父亲了,为了这个孩儿,不管多难也要咬着牙撑下去,不要动不动就跑去投河。” 说得孝逸脸儿红了半边, “哥哥这个人,和培公兄弟差了很多,他凡事都知从容隐忍,从未有失了分寸的时候。若有他一半功力,也不至于几次闹到尽人皆知的程度。” 想起太白楼上和那腐儒酸秀才动手的事情,不由得汗颜。要搁在培公,不过是一笑置之罢了。 “谁说的?妹妹就喜欢哥哥这样的真性情,哭就哭笑就笑,倒看那位周将军真有些烟不出火不进的,整天耷拉着大脑袋,一声不响的算尽天下事。难怪皇帝一心要拆散你们两个,你们要伙在一起算计谁,没个算计不成的……” “还说那些干什么?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陈易之、赵子昂,什么皇帝宰相,通通的不再想起。桃花源只有一个刘无忌,是位笨手笨脚的村夫,明日便将那片麦子收了,给俺的老婆孩儿留着过冬吃……” 次日孝逸早早起来,揣了几块干粮,向白眼狼借了一把镰刀,自己上得坡来,将那几块已经成熟的麦子收割下来。他从未干过农活,在那毒太阳底下晒得晕晕乎乎,早就软手软脚,一个多时辰下来,太阳还没近中天,已然汗如雨下。弯着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咬牙撑着,只怕鸾哥儿来了笑话。 忽听田垄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 “孝逸哥哥,歇歇吧。” 但见鸾哥儿一身粗布衣裳,头上缠着一个帕子,胳膊上挽着一个篮筐,手搭凉棚招呼自己。本就瘦瘦小小的,这件宽大的粗布袍险些将她的头脚都包上了。不由得笑道: “哪来的村妇打扮,你那短襦裙子呢?” 鸾哥儿神秘一笑, “跟村里的媳妇换的。” 给他蒸了一碗饭,一碟子熏肉,奉在孝逸面前。孝逸当即变了脸色, “这熏肉是用妹妹的衣裙换的?——我不吃!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4章 锒铛下狱临死地 自己赌气坐在一边。鸾哥儿见他面上晒得红彤彤的,娇嫩的肌肤已经被毒辣的日头灼伤。发髻垂下来半边,头发上还沾着半条麦穗。忙将一个斗笠扣在他头山,心痛道: “好哥哥,你先喝口水,妹妹慢慢告诉你。” 孝逸气恼道: “妹妹做什么,怎么不跟丈夫商量商量。” 鸾哥儿笑嘻嘻坐在孝逸身边, “哥哥好不知营生,一条裙子能换什么?这些都是用清儿馈赠的首饰换的。” 便将清儿赠她那个首饰盒子的事情和盘托出。原本清儿不过是将那封信隐蔽着交给鸾哥儿,一旦被人发现,只说是送的贺仪。鸾哥儿稀里糊涂的将那个盒子始终揣在身上,气冲牛斗的从相府逃出来都没想到用它,此时携家带眷穷困潦倒,却一下子派上了用场。 那些首饰都是镶珠嵌玉的宝贝,又是宫廷能工巧匠精心打制而成的时尚样式。随便拿出一根簪子变卖,也值十几两银子。鸾哥儿也不敢多要,只是够他二人糊口便可。又置了些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的旧家什。乐颠颠的来找孝逸。 “原来是清儿的馈赠,——宫中有的是这样的金银珠玉,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妹妹竟从没跟哥哥说起过。” 孝逸颇有些埋怨。 “哥哥是个大咧咧的性子,妹妹若早说,只怕哥哥早将这些也交给那白眼狼,如今咱们吃什么喝什么?” 孝逸哭笑不得,也知自己对银钱素来没甚算计,不是鸾哥儿小妮子精打细算,这日子还真是不知道如何撑下去。这才夹起熏肉吃了起来。那米粒虽然粗劣,熏肉也是又咸又腻,争奈孝逸累了一个上午,已然饥肠辘辘,三口两口地吃了个精光,抹抹嘴巴,又将那壶凉茶也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鸾哥儿直拍巴掌, “傻哥哥,从未见你这般狼吞虎咽过,日后再与皇上赌气不吃东西,便将你赶出来种田,看你还矫情不的?” 孝逸拍了拍肚皮,肆无忌惮的打了一个饱嗝,哈哈大笑,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三千宠爱在一身又如何?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但有娇妻爱子,三亩薄田,浑不羡世外飞仙!” 自己长手长脚的平铺开来,躺在收割完的麦地上打了一个滚,向着天空叫道: “李孝逸只爱狄娇鸾一个,咱们生生死死都在一起!” 但见那蓝天白云悠悠飘过,旷野山林中似有回声阵阵传来, “在一起——在一起——” 鸾哥儿也被孝逸拉着,咯咯笑着并排躺着,用手儿拢在一起,也向天空叫道: “坏哥哥,坏哥哥!——” 但见鸟儿惊飞,林间清风拂过,树叶飒飒而动。两个不由得痴了,静静听着林风划过树梢,麻雀儿唧唧啾啾的鸣叫…… “真想一辈子都跟哥哥这样度过!” “说什么傻话?就是一辈子,难道赶明儿还能各走各路?” 鸾哥儿沉默…… “咱们将来生一大堆儿女,把这的房子再整饬一番,翻种两块好地,桃花源便是咱们真正的乐土!” 孝逸满怀憧憬。 …… 时间一晃过了两个月,桃花源的秋季来了,满眼的肃杀。两人身上衣衫单薄,棉被也没一床,不免愁上心头。鸾哥儿肚子里的孩儿也有四个月,渐渐显形。孝逸脚上的靴子也张开了嘴巴,不免给他补了又补,肩头的衣衫也打了补丁。却见孝逸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又是心痛又是怜惜。 小妮子悄悄向孝逸道: “总该去集市上买些过冬用的炭火和布料,做两条被子遮身。” 孝逸这几天正上着火,原来将那几块林间麦地好不容收割了,打磨干净,却只有小小的一口袋,不免郁闷道: “这一小袋,哪够咱一家三口的口粮?倒真的是上当受骗得干脆!” 鸾哥儿笑道: “哥哥莫愁,明年开春咱们再开两片地,种的谷子多了,不愁有个好收成,今冬好歹买些糙米将就度日。” 眼见得孝逸的手掌上全是血泡,肩头的肌肤又红又肿,哪里还敢再打趣他。 “可是你那里怀着孩儿,总不能跟着粗茶淡饭的饥一顿饱一顿。” “傻哥哥,这孩儿心里开心,吃什么都不打紧。就是白菜萝卜,生下来也能水水灵灵乖乖巧巧;若是没他的爹娘在身边,便是有山珍海味也会愁眉不展,生下来必是个黄皮寡瘦的小老头。” 说得孝逸咧开了嘴巴,唯有嘿嘿傻笑, “若像他阿爹便好,即便瘦些,总是有个身量在。若是像他阿母,瘦兮兮的可怜巴巴,那便不好补了。” 鸾哥儿嘟起了嘴,撵着孝逸捶他, “你那皇上生了五个儿女,才变得那般丰盈袅娜,鸾哥儿一个还没生,怎就说不如她了……” “跟她比什么?从此以后再和她没有任何瓜葛!” “哥哥总是嫌鸾哥儿瘦!……” “傻妹妹,你是我李孝逸的老婆,肥些瘦些管什么?她是灭了我越王一族、夺了我大唐江山的仇人,你们两个岂可同日而语?便是天仙,又能如何?早晚有血债血偿的那一天!” “哥哥好能隐忍的人物,这般的深仇大恨,六年来竟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你道是做人家面首,是那般容易的?总之她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给,含着眼泪陪着笑脸,吃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还要费尽心机时刻提防着别的小子们趁机上位。哪有这般纵横天地间从容自由!纵然粗茶淡饭破衣烂衫,给个王侯也不换。” 鸾哥儿听孝逸这般说,方知原来自己的夫君是个这般纯净的铁骨男儿。上次那般啐他,难怪他羞愤投河。若是真的去了,他的心中不知会有多绝望,自己可不是会后悔一辈子?自己是他在世间唯一引以自豪的人,岂能辜负了这位好哥哥。 翌日,孝逸在村里借了一个独轮车,趁着天色尚早,两个收拾停当,载着鸾哥儿,径向邻村市集而来。 那白眼狼眼见二人日子虽然拮据,却总有钗环首饰拿出来典当度日。又都是质地上乘的宫廷样式,不免留了心。那鸾哥儿将一个小家治理得滴水不漏,再也骗不出什么。遂举报到县里,县里始终没有回复。今见二人出门赶集,也不知回也不回,不免暗自嘀咕。 孝逸从未推过独轮车,鸾哥儿坐在上面,让他左右支绌,只怕摔着妻儿,更加小心翼翼。好在他聪明,走了没多远,就学会了如何用力。一路上满头大汗,只盼着快点儿到。 忽听远处马蹄銮铃大响,忙推车闪入树林,但见一队人马,沿着林间小路,一路飞奔而来,身后面尘土飞扬。马上诸人身着锦服箭袖,腰悬宝剑,急匆匆赶路,并未向这边细看。孝逸眼尖,见领头那人白净脸膛,身材匀称,眉若远山,正是周培公。不免心中一凛, ——培公突然出现在左近,难道有事发生? 鸾哥儿亦认得培公, “周将军行色匆匆,到这桃花源来做甚么?他又怎知我们在这里?” “那两只鸽子可喂得好好的?” “可不是,难道洛阳出了大事?亦或是周将军只是公干路过……” 两个猜疑了半日,也没个结果。只是这二人是铁了心不想回去,故而避开故人,偷偷潜行上路。到了那集市之上,却见赶集的人山人海,推搡不开。孝逸将斗笠压低了,鸾哥儿也包上了头巾,旁人也看不清他们面目。 但见墙上贴着告示,一群人围着争相观看。两个便挤上去,但见上面写道: “地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意图不轨,纠结六臣谋反朝廷,今将同党一起下狱,有知晓其谋逆秘事的,宜加举报,圣上自有封赏。” 众人在旁议论纷纷,连狄仁杰都关进了大牢,这大周朝真是要变天了。要知同时入狱的这六人,皆是三品以上大员。狄仁杰一心为国,清正廉洁,耿直不阿,竟是得罪了哪个,被皇帝狠心打入天牢!一旦谋反罪名成立,还不是个全家斩立决,真是可悲可叹。 唯有鸾哥儿和孝逸清清楚楚,下了天牢还要昭告天下,明显就是冲着自己两个人来的。反正你们两个躲着不见,便将老相国打入天牢,问成斩立决的死罪,不怕你二人不肯现身。 ——狄相为天下百姓做了多少大事,徐敬业起兵反唐的关键时刻,力排众议拥戴天后,如今大周初定,皇上便过河拆桥,这种狠事还真是做得出来。 鸾哥儿但觉天旋地转,却被孝逸扶着,勉强挪到墙根底下,忍不住眼泪簌簌掉了下来。两人再无心思置办棉衣,只是默默地坐在路边一个摊子上,孝逸给妻子盛了一碗面汤,推到她嘴边,她也了无心思,摇摇头一声不吭。 “你既跟了孝逸哥哥,便知她必然报复。这一切都是早晚的事,何必到了眼前才后悔?” 鸾哥儿知道孝逸又多心,勉强喝了几口汤,反安慰他道: “奴家哪里是后悔,她每次跟鸾哥儿说话,语气都是和和气气绵绵软软,奴家还道富有四海的一代女皇,自然是豁达大度,拿得起放得下的……只是没想到竟是这般下手狠辣的人,还无辜牵连上六位股肱重臣!”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5章 佯狂诗仙 开罪考官 “她可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鸾哥儿未经世事,孝逸却跟了她六年。——那般温温存存的妇人,前面娇声笑着,回手就血流成河,杀了人眼睛眨也不眨,日里挖坑埋人,晚上就莺歌燕舞、花红柳绿,谁挡了她的道,想死都死不起!恁是她亲儿子、乖女儿,翻了脸便是几辈子的寇仇,都说虎毒不食子,她就没什么下不了手的,吞了骨头连皮都不剩。至于那些下臣,任你是德高望重还是忠心走狗,没用的时候推出去就砍,谁敢说半个不字?六位重臣,不灭门个百八十户,也不见她的手段!” 孝逸一口气说讲出来,自己胸中也满是怨愤。又不敢高声,两个只是嘀嘀咕咕。鸾哥儿面色苍白,用帕子轻抚孝逸颤抖的手背, “哥哥镇日伴着吊睛白额虎同枕眠共席食,还没被她吞了,真是万幸……” “如今也被她整治得只剩下半条命,活着和死了又有何分别?” 孝逸忍不住流下泪来。两个自知分离在即,彼此说着掏心窝子的体己话。 ——快乐的时光真是转瞬即逝,似乎这个结局早就等在那里,只是都不肯信,一味眼睁睁撞到了眼前,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不过是小孩子赌气过家家,等到执掌命运的那人一声断喝,才知道糊里糊涂的幸福已经走到了尽头…… 两个头挨着头,流着眼泪说完了话,便将盒子里的钗环首饰拿出两支来,到了典当铺子里当了,寻了一处干干净净的旅店住下。又到集上转转,但见培公的快马从城外又翻了回来,流星火四地直奔典当铺子的方向去了。便知自己的行藏已露,培公一时半会便会找到这里,不免心如刀绞。 鸾哥儿依偎在孝逸怀中,远远望着窗外的白云垂柳,悠悠道: “好哥哥,日后你在皇宫中繁华热闹,还会偶尔想起妹妹吗?” 孝逸用手指缠着鸾哥儿头上的一缕青丝,深情如斯, “说什么傻话,孝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的小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儿……短短两个月的时光,为人夫为人父,妹妹让孝逸知道了红尘俗世里的男人都是怎样的欢乐幸福,日后即便去了,也不枉此生……” 鸾哥儿一把捂上孝逸的嘴巴, “不要,哥哥一定要爱惜身体,等着咱们的孩儿出世,眼看着他健健康康的长大,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咱们一家三口终有团聚的那一天。” 孝逸双泪长流,望向妻子, “哥哥留恋着娇妻爱子,自是不想去的,可是身负国仇家恨,不是等闲的舍身饲虎,哪一步行差踏错,她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自己殒命也没什么,连累了你们狄家却九死莫赎……” “一切都怪鸾哥儿,都是妹妹缠着你不肯放手,才让哥哥进退维谷。哥哥那样一个有大抱负的人,跟着妹妹出来胡混,凭白耽误好时光。” 鸾哥儿伏在孝逸怀里,恋恋不舍, “说什么傻话?妹妹不计生死,给了孝逸一个家,一个越王家族唯一的后人,这份恩情孝逸此生也难报答。” 两个再不说话,只在那里相依相偎。却见楼下人喊马嘶,周培公风尘仆仆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旅店转角—— 大周如意元年十月,天下初定万象更新,四海臣服万民归心。女皇帝志得意满,虽将那几个重臣下狱,却并不急着审讯,昭告天下,在洛成殿亲自主持本届进士科殿试。 黎明时分,正殿高设御座、皇案,光禄寺的几位正卿忙忙碌碌安排殿外的试桌,卯时一到,文武百官肃立殿内。一千名贡生早已排队等在洛成殿外的丹陛下,每人领了宫饼一包,恭恭敬敬等着入场。 赵子昂按顺序排在最头里,便见身后是一位白白净净的年轻后生,紧张得脸儿苍白,不住口的吸气呼气。便笑那人道: “兄台似乎要晕过去了,要不要扶一下?” 那人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模样, “兄台莫非参加过殿试,竟如此沉稳老练?” 子昂摇摇头, “不过是吟诗作对,闭着眼睛也来得。不如兄台也闭上眼睛,试想一下沧溟大海,鱼跃鸟飞……” 那人叹道: “这个时节了,哪里还想得出来这个?我这人天生胆小,遇到紧要关头便要晕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妨事,不妨事……” 子昂再要劝他,却被署吏喝止。唯见那人手中入场名单上写着“陕西举子员半千。” 未几,洛成殿内钟鼓齐鸣,皇帝端坐在御座上。主考官喊了一声“着!”,便见贡生们低眉敛首鱼贯而入。员半千位次与子昂相邻,俩人只隔了一块空地。皇帝微笑着见众人行礼毕,挥手命令殿试开始。那些贡士便到殿外预先安排好的座次上,等着考官开题。 礼部的官员们忙里忙外,从殿内的黄案上拿出本届进士科考试题目,捧到殿外高声诵读给贡士们。皇帝的眼睛四下里逡巡,但见子昂的座次被安排到最前面,依旧是白衣胜雪眉目姣好,胸有成竹地坐在那里等待考官出题。 待题目出了,竟是《岭上修竹翠》,要求写成五言十二韵二十二句。子昂从容研磨,一忽儿仰面向天,一忽儿喃喃自语,竟不下笔。别的贡生领了题目,都默默提笔,场中一片寂静。员半千初时紧张得不行,后来居然就镇定了,在那里冥思苦想应对。 皇帝隔着帘子凝神细望,但见子昂吧嗒吧嗒嘴巴,叹了一口气。便遣了内监上前问道: “兀那举子,皇上问你,是不是口渴?如何一再的不下笔?” 子昂摇摇头,低声嘟哝道: “到了申时才退场,急什么?” 宫监原样回禀。皇帝笑道: “你再问他是不是要吃酒?早上用过饭没有?” 那宫监跑去又问,礼部的几个考官坐不住了,一齐将目光投向子昂,主考官牛孺更是皱起了眉头。旁边的员半千只作不见,老僧入定了一般,埋头想他的文章。子昂满不在乎,大喇喇道: “天不亮便起来排队,这天子门生当得特也的不容易。如今腹中空空,如同雷鸣。陛下若有美意,学生敢不奉命!” 宫监跑回去再禀。皇帝笑道: “你去问他,要喝竹叶青呢,还是花雕?” 宫监跑的满头是汗,三名光禄寺卿一齐围了过来,都拿白眼瞪他。子昂笑道: “既是皇帝请客,就要远年花雕。公公替学生回过皇上,学生这里有一包宫饼充饥,倒也可以过得一天,只是有酒无肉,也是无趣!” 皇帝便笑道: “宫饼就留着回去慢慢用,给他上酒菜!” 少顷,酒菜齐备。主考官牛孺乃是个耿介君子,怒命酒菜单独送进一个殿角耳房,把子昂单独关了进去,只留下考官巡场。那子昂便在十几名主考官的众目睽睽之下,举箸自斟自饮。将那远年花雕喝得吱溜吱溜的,众皆侧目。 到了中午,吃得酒足饭饱,酒菜撤下去,别人都开始啃宫饼的时候,他却伏案大睡。过了一会,居然打起了小酣。 皇帝吩咐给他盖上一床被子,着人旁边给他打扇。临近申牌时分,已经有举子贡生们开始交卷。光禄寺正卿们先行过目,筛选了以后呈给皇帝。皇帝一一翻阅,微微皱眉,唯留下员半千的诗作在黄案上,余者都被交还给考官。 却见子昂伸了一个懒腰,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向外面了望,见一千余名贡生只剩下两三个,不慌不忙融了墨。在宣纸上刷刷点点,片刻写完,呈给主考官。那主考官牛孺是个耿介之士,早看不惯子昂的所作所为,心道, “这厮佯狂装疯,在隆重庄严的科举考试上如此大不敬。早前听说在宣阳里茶邸上砸琴自荐,又经常出入太平公主的门第饮酒作乐,逗引得皇帝母女同时五迷三道,必不是什么正正经经老老实实的读书人,看容貌果然是有些姿色的。能得皇帝如此器重,文才究竟如何?” 拿起那份试卷,但见子昂写道: “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 夜间鼯鼠叫,昼聒泉壑声。春风正淡荡,白露已清泠。 哀响激金奏,密色滋玉英。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 岂不厌凝冽?羞比春木荣。春木有荣歇,此节无凋零。 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不意伶伦子,吹之学凤鸣。 遂偶云和瑟,张乐奏天庭。妙曲方千变,《箫韶》亦九成。 信蒙雕斲美,常愿事仙灵。驱驰翠虬驾,伊郁紫鸾笙。 结交嬴台女,吟弄《升天行》。携手登白日,远游戏赤城。 低昂玄鹤舞,断续彩云生。永随众仙去,三山游玉京。” 不由得变了颜色,啐了一口,将试卷抛在地上,斥道: “让你写五言十二韵二十二句的,缘何写了三十六句?可见是卖弄!文不合体!况科举会试,孔家先师在上,用词过于随意慵懒,不懂‘采丽竟繁’的为文之道。我朝进士科选拔人才,上体朝纲下安黎民才是第一要务,既要修仙,来到朝堂作甚?有此三项,不懂人臣之道,此人本次考试资格取消,与本官撵了出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6章 力排众议 唯才是举 子昂站起来辩道: “此诗有感而发,成了三十六句,并不繁琐。借绿竹成洞箫而直抒胸臆,兴寄反复咏叹,而骨气端翔,有何不可?” 牛孺怒道: “老夫是主考官,堂堂天子殿试,还有你个白丁说话的份?与我打他三十廷杖,赶出洛成殿,永不许这样的人参加科举!” 便有廷尉上来,子昂愤而起身,骂道: “进士科有你这样的糊涂考官,哼哼,不考又如何?” “狂生,狂生!自以为在洛阳有点虚名,便蔑视本科科举,本官治的便是你这种无德书生!” 正僵持间,先前那名宫监跑出来,叫道: “光禄寺卿,请将贡生试卷呈上,陛下要亲自审阅!” 牛孺正气凛然毫不畏惧,大步走进洛成殿,将子昂的试卷气鼓鼓地呈给皇帝。 皇帝翻了翻,笑道: “牛卿为何将这张试卷作废?” “文不对体。陛下要求的是五言十二韵二十二句,他却写了三十六句。就凭这一项,就该取消他资格!” 皇帝点头, “除了这一项,牛卿以为这一首诗文采如何?” 牛孺回道: “六朝以来,文字多以华丽修饰见长,此诗用词绝少雕饰文彩,起承转合皆不见功力。因此,下官以为,也不是什么上上之作。” “朕却以为,此诗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是科举考试中难得一见的佳作。” “举子本人乃是狂生,出言辱没本届科举,说是不考也罢。老夫私下里还听闻,此人在宣阳里茶邸砸琴自荐,擅长卖乖讨巧,读书人不好好的做学问,爱抄近道,专一走这权贵门路,可见并非什么谦谦君子,此风决不能纵……” 皇帝微微一笑, “朕问的是这首诗究竟如何,并非是贡生人品。” “这个——,诗如其人,人品下流,诗作又好得到哪里去?我朝进士科取士,除了要看文才,人才品德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我朝新立,正需要有才华的士子文人,牛卿难道忘了举进士科的初衷吗?设若要他品德出众,何如要他考取孝廉科了……” “陛下圣明!若是非要此人进士科及第,下臣也无话可说。” 这老朽倒是极其倔强固执。 “牛卿主持过十年殿试,相信对这首诗的真实功力亦应该有所首肯。却为何对举子本人刻意吹毛求疵?” “天子在秋试中亲自主持殿试,本应是隆重庄严的大事,自古至今未有贡生敢于在考场中喧哗者,陛下却为何任由这狂生装疯卖傻,在考场上公然饮酒吃肉,侮辱孔圣先师?” 牛孺毫不畏惧据理力争。皇帝微笑, “朕这也是尊才重贤、招揽天下士子入吾彀中之道啊。” 牛孺一梗脖子, “可是下官看来,陛下却如同娇宠面首男宠,怂恿他数典忘祖,恣意妄为目空一切!” 皇帝哈哈大笑, “不想子昂竟是被朕给连累了!这样吧,既然主考官不赏识,便将此人降为榜眼,进士人选,由牛卿定夺。” 牛孺毫不客气,回道: “陕西举子员半千,《咏竹诗》写的平仄顺和,意境也好。下官中意这名举子!” 皇帝笑道: “其他几位主考,也是这个意思?” 那些人也都一起附和。 “文才的确不错,牛卿也是有眼光的好考官,好,本届秋试的进士科状元就是员半千吧,榜眼赵子昂。” 皇帝大笔一挥,钦点了状元榜眼探花,又依次定了前十名,吩咐明日传胪大典,接见这些进士。 不说皇帝忙于秋试,只说孝逸和鸾哥儿跟着培公,踏着清晨的露水进了洛阳城。鸾哥儿人在车中,却眼泪汪汪的始终望向丈夫,任凭飞舞的车帘旋转着拍打窗棂,她那眼神就不曾离开过。孝逸问道: “将妹妹送回相府如何?” 培公却道: “自从相国大人下狱以来,狮子街府第早已查封,光远兄带着一家老小辗转去了城郊四十里芦花村避难,也不敢走远,一旦定了斩立决,还是要回来收拾后事的。耆宿将军陪着哥哥先行回宫,末将等陪着嫂嫂去芦花村,寻找娘家人安顿下来再说。” 孝逸愁肠百转,哪肯扔下妻子独自离开。一行车马迤逦着直奔芦花村而来。进了村子,村中人纷纷躲避。这小村子百十户人家,上山下坡都有大大小小的丘陵,山路崎岖,各家门前都堆着高高的柴草垛。几十匹战马搅起冲天尘土,弄得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黄土灰尘之中。 一群信鸽在空中低飞翱翔,众人在一处低矮的茅草棚前面停了下来。院子里依旧是两人高的柴草垛,柴门洞开空无一人。鸾哥儿被孝逸搀着从车上走下来,跌跌撞撞推开吱呀呀的破旧木门,颤声叫道: “娘,大哥!” 里面锅灶冷清,一架破旧的纺车,两件断腿缺角的桌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鸾哥儿拿起笸箩里搓了一半的麻线,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这是娘亲的手艺,娘!娘——,你们在哪?” 只因长时间赶路,但觉腰腹间隐隐酸痛,脑子里一片眩晕,身子摇摇欲坠。孝逸一把抱在怀里,流着眼泪道: “妹妹莫急,这锅子里玉米糙饭还没凉透,估计他们没走多远。” 众人皆担心道: “难道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匆匆离开了?” 培公摇摇头, “除了天牢里的相国大人,哪里还有要紧事?” 里里外外逡巡个遍,低声叫道: “光远兄,光远兄!自家兄弟到了,且出来见见!” “是周将军么?” 门口柴草垛应声爬出来几人,可不正是光远兄弟三个,扶着母亲和娘子,最后面连滚带爬出来的,竟是光远五岁的小儿子紫晴。但见相国夫人头上别着一根荆钗,发髻蓬乱,发丝上满是草屑,脸上黄黄的憔悴不堪,穿着一套粗麻衣裙,在秋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余者皆是粗布小帽,惶惶不安地望向众人。 鸾哥儿啜泣着扑向娘亲,娘两个抱在一处泣不成声,光嗣等人亦在旁边掩面垂泪。 狄夫人拍着女儿面颊,又痛又恨, “死妮子,既铁了心离开,还管你爹娘的死活干什么?只管外面风流快活去……” 景晖垂头丧气, “还当你们是朝廷派来捉咱们回去的!自从出事以来整天提心吊胆,虽被周将军藏在这个荒僻村庄里,却时刻害怕皇帝变卦,将咱们全家拿下大狱。因此听到了马蹄声,便立马钻进这柴草垛里,哎呀,这一向都是惊弓之鸟,丧家犬也似……” 光远媳妇怀中抱着嗷嗷待哺的小女儿,亦垂泪道: “妹妹总算回来了!再迟一些,全家人的命都没了……” 鸾哥儿不住叩头, “女儿不孝,祸及爹娘亲族,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孝逸亦跟着妻子跪倒在地,叩头道: “相府蒙难,皆拜孝逸所赐,此一身百死莫赎!” 光远上前扶起他, “此事说来话长,你也不要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培公等人重新入内叙旧。这村屋四面透风,墙皮草屑掉得满头满脸,遍寻锅灶,连一口热水都没有,众人想起狮子街相府的繁华,各自唏嘘不已。 孝逸蹲在地上,给妻子脱了鞋,缓缓将她扶到炕上,径寻了一个枕头躺下,随手脱下袍子,给鸾哥儿盖在腿上。众人见他做这些熟门熟路轻手蹑脚,浑不似先前冷冰冰地端着拿着,便知二人在外面情投意合,已然好得难舍难分。 狄夫人便道: “难为你二人不谙世事,孝逸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鸾哥儿又大着肚子,竟能在外面撑了这许多时日。此番回来,总算还知道你们父亲的死活……” 孝逸垂着头, “明日便自缚宫门口,就是跪死在那里,也要恳求皇上放人。唯独我这苦命的妻子,还望娘家收留。” 光远却道: “哪有那么简单?父亲入狱,乃是背了谋逆的重罪。皇帝震怒,说是父亲和魏元忠魏大人他们在私底下妄议太子废立,着丽景门推事来俊臣亲自审理,普天之下还有哪位下马的官员,从例竟门里活着出去的?” “既然是私底下议论,如何被人告发?” “此是昌宗从大牢里出来以后,指使亲信凤阁舍人张説诬告的,说是亲耳听见魏元忠和司礼卿高戬等人在家宴酒席上议论:‘陛下年纪老迈,我辈当挟太子以令天下’,并在朝堂上操纵太子废立,结党营私胁迫圣上退位,因此将席间六人一齐下狱。” “司礼卿高戬,何许人也?” 孝逸听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便是太平公主东府中常来常往的几位娇客贵宾之一。” ——景晖对朝中绯闻,似乎格外熟悉。 孝逸冷哼了一声, “昌宗为了击倒魏元忠,竟连太平公主的人也敢下手!这人真是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就是,听说前一阵子还把魏王在洛河边上的百亩良田也给抢了去,这厮仗着圣宠百无忌惮。早晚逼得李武两家的人联合起来收拾他!” ——景晖对坊间的传说故事还真是知道得不少。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7章 荒僻芦花村 夫妇伤别离 “昌宗对魏元忠和宋璟几位诤臣衔恨已久,非说这些人都是孝逸撺掇来跟他兄弟作对的,又吃了那件龙袍的亏,好容易抓住魏老大人奏折上的几句话,如何能够撒口!只是相国大人又如何被牵连进去的?” 孝逸问道。 “父亲不过是将魏大人的奏折呈给圣上,圣上便问所议何事?父亲据实以报,说是朝臣们联名奏请庐陵王重返京师,并议立为太子。皇帝突然震怒,说是父亲才是这些人的主谋,当即不容分说下了大牢。因此,可以说父亲入狱其实和昌宗僭害有些关系,但却并非主因……” 孝逸冷笑道: “皇上这人,惯会指南打北声东击西,一代帝王堂皇天子,就算是挟私报复,又怎会大张旗鼓地说出来?” 光远长叹一声, “朝堂上风云变幻诡谲莫测,做臣子的是不是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斩关夺寨之勇并不重要,却一定要晓得皇帝的禁区。一旦做了让皇帝忌讳的事,那便是丢官罢职锒铛下狱的开始了。我朝陛下身为女主,最头疼的便是将来太子的人选,是交给儿子还是侄子,事关国祚归属,始终举棋不定寝食难安的也是这个。大臣们要想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做到公卿白头,自然便不要碰这个。偏偏魏老大人不识时务,屡次在廷议上提及‘李唐承继帝位方为万世正宗’,早给皇帝忌惮厌恶。父亲不过是暗中巧作周旋而已,正赶上孝逸和鸾哥儿这档子事,故此——” 孝逸冷笑连连, “天下人都不懂她!陛下是儿子侄儿都舍不得传的人,谁觊觎她的江山社稷,不过是自己找死罢了。——魏大人一片孤忠,岂不知跟皇帝商量太子废立,便是一个与虎谋皮!” 光远见他神情,便想起父亲说他胸有异志的事来,看来果然有些端倪。只是不通过廷议讨论,促使皇帝早下决心,难道还能有更有用的手段?近来家中厄运连连,也不容他细想。少顷,培公差人买了食物过来,一家人第一次围在桌边,好歹吃了一顿饱饭。 孝逸服侍妻子殷勤喂汤递饭,两个四目相对时泪眼模糊,都像要把对方永永远远印在心底一般。狄夫人身子孱弱,哪见得女儿生离死别的凄惨模样儿,唯有倚在墙角咳嗽叹气。 唯有景晖硬下心肠开口撵人, “我说那个谁,还嫌害得咱们家不够!早早回你的后宫去吧,休在这里耽搁!没准皇上一高兴,父亲便能早一天放出来。” 却被光远喝止, “说得什么话!孝逸已经是咱们家的人了,你再不体念,还要可怜妹妹腹中的孩儿,一出生便没了亲爹。不是父亲出了这些事,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毁了他们一家子。” 光嗣也埋怨二哥, “也有大半年不见,好好的全家吃顿饭,何必争在这一时一刻?” 孝逸放下汤匙,含泪道: “兄长说得对,相国大人还关在大牢里朝不保夕度日如年,如何能在这里端坐?” 自己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又回头盯着鸾哥儿看, “妹妹保重身子,等儿子出生了,告诉我这做父亲的一声儿,好歹给他起个名字……” 鸾哥儿强打精神笑着安慰丈夫, “哥哥答应过照顾妹妹一生一世,如何不作数?奴家和娃儿就在这芦花村,望眼欲穿地盼着哥哥回来。” 孝逸转身出了茅草棚,但见日头偏西,村里牛羊归圈炊烟渐起,一抹如血斜阳横挂在天边。出了院门,再看那个高高的柴草垛,破旧的草庐,都笼罩在迷迷蒙蒙的烟雾里。一支牧童短笛,悠悠扬扬地在远方吹起。自己用袖子抹干了泪水,向培公低声道: “短短两三个月,从长安官道再到桃花源,怎么竟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培公晃着个大脑袋淡淡道: “陛下正在洛成殿主持秋季殿试,估计再过两个时辰便返回欢怡殿。哥哥可要把握这个机会,在殿门前和陛下撞个正着?” 孝逸再不多说,翻身跨上战马,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黄昏时分,众人进了洛阳城。天上竟飘下蒙蒙细雨,渐渐地越下越大。皇帝从洛成殿回来,见孝逸反剪着双手,自己五花大绑地跪在欢怡殿宫门口,不免冷笑。掀起帘子,坐在銮驾上问道: “下跪者何人?” “曾是陛下枕边人……” “朕的天下沃野千里猛士如云,什么样的俊俏郎君不是信手拈来?宫殿万间金珠铺地,却没有一间是给负心人预备的。这里没有你的栖身之地,卿可便去!” 啪地撂下帘子,銮驾在他身边昂藏而过。 入夜,皇帝命人关上欢怡殿大门,引着昌宗,命控鹤监歌舞升平,奏乐听曲乐不可支。 窗外秋雨连绵,雨打芭蕉声声点点,阶前满是积水。在那太湖石边,垂杨柳下,孝逸孤孤单单独自一个人跪着。他已然浑身湿透,瑟瑟颤抖,头发黏湿在肩背上,滴滴答答向下淌着水。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周培公和张轸几名将领呆立在欢怡殿的耳房内,支愣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不时有宫人进进出出答应着,悄悄汇报孝逸的情形。 “孝逸哥哥已经在宫外跪了一整晚了,滴水粒米未进,任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皇上如此狠心,竟任由哥哥在外面雨打风吹……” 耆宿扒着窗棂小声嘟嘟囔囔。培公白着一张脸,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张轸走上前去趴在培公耳边, “将军好歹想个办法,外面雨下个不停,哥哥连个撑伞的人都没有,总不能一直跪着……” 培公依旧无言。忽听欢怡殿大门洞响,又一群穿红着绿的美男,由内监们延引着,一路进到正殿来。人未到眼前,已然香气扑鼻,环佩叮当。 周培公唯有苦笑。未几,里面再次响起了歌声。竟是一支《凤求凰》,弹得精准深情,悠悠地歌声自殿内飞出,在湿润的夜风中久久传扬,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皇天后土兮,银河难渡。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 一千个一万个人唱这《凤求凰》,便有千万个深情如斯的痴情郎,这人唱得虽然轻佻,却不失优雅精准,将那份内涵演绎得极是到位。 “竟唱这支曲子,皇上这是还赌着气呢,明摆着给孝逸哥哥听呢……” 耆宿恨恨道。张轸叹了一口气, “别人在里面吃酒歌舞,他却在门外淋雨罚跪!这支曲子虽不是毒药,哥哥听了如何不断肠?” “这辈子总算生得鲁鲁莽莽,没被皇上看上,若不幸也做了她老人家的面首,这般的折磨煎熬,恨也要恨死了!” 耆宿悻悻然。张轸同情的点了点头, “都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我看孝逸哥哥这一辈子也毁了。堂堂的须眉男儿,嫁到宫里面,还要忍受皇帝朝三暮四偎红倚翠,这男后比真正的妃嫔还要难做……” 两人一起长叹。转眼过了三更,里边乐声渐渐的停了,周培公抻长了脖子向外望去,但见那些美男抱着琴,背着琵琶,拖着长长的秀美裙裾,小心翼翼的鱼贯而出。一股香腻的空气隐隐传来。阶上雨水湿滑,这些人只怕弄脏了衣衫,撩起袍襟,踮起脚尖,有点小抱怨的轻轻叹息着…… 忽见内监总管信公公出来,门外隐隐传来声音道: “皇上有旨,公子请去紫宸殿安歇,无事不得随便出入。” 转回来哐当锁上了欢怡殿的大门。耆宿惊异道: “这便完了?哥哥好不容易找回来了,皇上见也不见!” 张轸嘘了一声, “算了吧,没见陈昌宗在里面。自从大牢里放出来,陈易之便始终矫情着躲着不见,却放出他弟弟来时时刻刻吊住皇帝,皇上这是当众给他兄弟二人出口怨气,也正是给孝逸哥哥显摆威风的时候。” 耆宿呸了一声, “原本见那陈易之还是个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只知争宠吃醋的卑劣小人。狄相国从未和他二人有任何交集,他们兄弟却反咬一口,将狄相国和六位朝廷重臣一并下狱。不是个奸佞之辈又是什么?有本事和那些臭名昭著的贪官酷吏、宗室豪强斗,诬陷贤良、诟害忠臣算什么!” 却被培公恶狠狠瞪了一眼,方闭了嘴。张轸埋怨道: “嘴上没个把门的,岂不知隔墙有耳?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孝逸哥哥和皇上堵着气掰着脸,不是周将军恩宠正盛,在皇上那里有些面子,咱们兄弟还不早给摆布死了……” 培公缓缓起身,背着手走到窗边,向着乌云遮月的天空望去,轻声道: “龙袍的事,他们吃了大亏,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事没那么容易了结。相国大人下狱,只是个引子,将所有人一网打尽才见他们兄弟的手段。这一向麒麟公子深居简出,竟是去了哪里?” “派人去打探了,说是上了北邙山,在上清宫里忙着闹出家呢。” 张轸回道。 “这便是了,皇上不下令处决,他便闹着看破红尘执意出家。哼哼,一旦斩立决的圣旨一下,狄相人头落地,他立马便欢欢喜喜跑回来万千宠爱在一身。这个人和里面那个唱歌的那个比起来,心思不知深了多少倍。” 耆宿恨恨道, “从后宫到前朝,翁婿门生这些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丝丝入扣,一个倒下便成排的跟着倒。他这是奔着孝逸哥哥来的……” “不妨事,只要他肯出手,自有挟制他的手段。就是他真的看破红尘,躲在北邙山上不下来,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了。” ——培公淡淡地望向窗外,晃着大脑袋喃喃自语,叫过张轸耳语了一阵,张轸微微点头。静悄悄的摸黑出去,走到紫宸殿附近探听动静。耆宿披上蓑衣大步走出去,引了一拨子军士擎着灯笼,自去各殿巡夜。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8章 新人如玉 诗才动帝京 三日后,皇帝亲自主持礼部的探花盛宴。贞观殿红烛高悬,礼乐声声。皇帝唯才是举,各科考取的状元加在一起足有十六人,超过历年历届两倍还多。子昂吉服在身红光满面,皇帝见他粉面微醺、志得意满的样儿,不免暗暗好笑。 却问道: “进士科状元员半千在哪里?” 但见一名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分开众人,跪下叩头, “臣陕西举子员半千,拜见皇帝陛下!” 皇帝见他唇红齿白羞涩不安的样儿,嘴角上的茸毛还有点稀疏发黄,厚厚的大耳垂,面如满月,生得宝里宝气,倒像个佛爷一样。那件红彤彤的进士服披在他身上,也给他增色不少。不免笑道: “员卿多大年纪?” “下臣十七岁。” “几岁开始攻书?” “回陛下,下臣五岁启蒙。” “家中还有什么人?” “父母在堂,还有一个姐姐。” “可曾婚配?” 那小伙子便忸怩道: “还不曾。” 皇帝微微一笑,又问子昂道: “榜眼今年倒大些?家乡何处啊?” 子昂忙跪倒, “下臣今年二十四岁,来自蜀中射洪县。” “可有妻室?” “不曾。” 皇帝拿出那本诗集,笑道: “卿可识得此物否?” 子昂惊道: “陛下手中,如何有学生的诗集?” “此是朕花两千两银子买来的,哼哼,可惜,却连爱卿的一杯茶也没得吃过。” 子昂此时方亲沐皇帝龙颜,恍然大悟道, “难道陛下竟是那位东市买诗人?” 再次回想当天情境,那位夫人曾经多次提及皇帝如何如何,还当她只是随口说说。做了建宁王的记室之后,这“东市买诗人”曾经多次递名刺约见,奈何子昂一门心思都在太平公主那里,又忙于各种往来交际应酬,因此两人总是阴差阳错的错过。至于那区区两千两白银,在名满京华的赵大才子眼里,也不再是什么大数字。 皇帝悠悠道: “君子怀璧,小人戚戚,匹夫自有冲天志,赵卿怀才不遇之时,是朕第一个发现了你,也是朕力排众议钦点的你榜眼。缘何连个谢字都没有啊?” 子昂忙伏地道: “下臣愚钝,竟不知陛下乃是臣的千古知音!” 那些状元听说子昂竟敢说皇帝是千古知音,都暗笑他托大。皇帝却挥挥手,命人在自己身边摆了一张小几,笑道: “赵卿坐到朕的身边来。” 子昂整衣冠从容就座,礼部的尚书和侍郎见了,暗自撇嘴。 “那日朝中有事,没去捧你的场。居然便从此被赵卿拒不相见,可恨当日在东市上,朕还一力配合你与那卖琴人做戏……” 皇帝想想还有些悻悻然。子昂便向皇帝举杯道: “陛下知遇之恩,学生今生今世难以报答。今者斗胆,请陛下满饮此杯,以示赔罪!” 皇帝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空空的酒杯,笑盈盈地望向子昂,遗憾道: “可惜,好容易名满京华的赵大才子到了眼前,朕却杯中无物啊……” 子昂颇觉不安,自己什么身份,凑到皇帝跟前敬酒,没的被人笑做大不敬。旁边那几个状元,已经开始眼神怪异。只是皇帝又不肯自己倒酒,这酒终究要由他来倒。 也没奈何,硬着头皮跪爬到皇帝跟前,故作镇静地举起金壶,给皇帝满满斟上。俩人呼吸之声相闻,这书生手儿颤抖,脸儿低垂,明知道皇帝的眼神都在他身上打转,一颗心似乎都要跳出来了。 皇帝紧盯着他青青的鬓发,柔柔的嘴唇和红润的脸颊,心痒难骚,简直就想立刻抱过来亲亲,却碍着十几个状元和礼部的官员,不好造次。 却见那子昂迷迷糊糊地倒个不停,嗔道: “笨手笨脚,朕不是真的招了一个书呆子榜眼?” 子昂忙伏地赔罪,逃也似的退回了座位。皇帝无奈,命宫监擦干了漾出来的酒水,跟那几个状元搭话。 三日后皇帝方移驾紫宸殿。但见积香炉里面燃着龙脑香,帘幔高挂,炉子上煨着药。孝逸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绢子睡袍,头朝里躺在里面,不住地咳嗽。 皇帝将白软的小手覆在他额头上,发现他热得发烫。孝逸望见皇帝的眼神充满了厌倦憎恶,又无力躲开她,喘息着咳得更厉害了。 宫女忙将孝逸扶起,给他包上被子,他便顺势躲开皇帝,扶着床柱浑身瑟瑟战栗。 皇帝早知孝逸被强逼回洛阳来,必然恨极了她,当下也不以为意,传来太医问道: “可有些大碍?” “不妨事,小爷必是在外面日晒风吹,身子辛苦得紧。前日夜间又淋了雨,受了湿寒,喝几副汤药,将养几日便大好了。” 当下斥退了太医,冷冷盯着孝逸, “听说卿在外面破衣烂衫,衣衫鞋子都打了补丁,自己下地收割,累得精疲力竭,只打了一袋谷子。” 孝逸无言。 ——皇帝连这都知道,果然是白眼狼那个混混出卖了夫妇两个。 皇帝替他掖好了被子,拍了拍他肩膀, “还是外面好,有位大肚子只能看不能碰的好妹妹,纵是山珍海味、龙肝凤胆也换不回。” 孝逸咳得几乎肺都要炸了,只想萎缩成一团,却自己强自挺着,拽着床头的丝绦摇摇欲坠。赤裸的双足青筋暴跳,青白的手掌上伤痕累累,满是老茧,瘦骨嶙峋的肩背剧烈起伏。皇帝本来横着一条心,不肯见他,务必要好好晾晾这个敢于公然出走、让她丢尽了颜面的小子,奈何无论下了多大的决心,见了面唯有揪心的疼痛。 皇帝见他身子不适,也不好再刺激他,便站起身来,缓缓踱出了紫宸殿。站在廊下发了半晌呆,忽见宫墙外一只漂亮的葫芦风筝高高挂在蓝天上,嬉笑声远远传来。 便问道: “什么人在放风筝?” 宫监跑出去看了看,回来禀道: “是隆基殿下,约了成器殿下和太平公主府的崇训、崇简公子,在那边蹴鞠放风筝。” 皇帝笑道: “这小子,越发的贪玩好动。” 命人将隆基引到紫宸殿来,那小儿已有**岁,穿着大红绣团龙的褂子,赭石镶边的绸裤,裤腿扎紧,梳着一只朝天辫,抱着一只绿缎子四角结满穗子的球,汗津津地跑过来给祖母行礼。 皇帝赏了他一盘荔枝,那小儿便狼吞虎咽的吃了几颗。成器则把手洗干净了,乖乖巧巧地扒好了雪白的果肉奉给祖母。 皇帝柔声向隆基道: “你孝逸哥哥还病着,去把这几颗荔枝拿给他吃。” 隆基得不的这一声,哧溜一下,钻进孝逸的卧房。三下两下,骈腿爬上了床,咯咯笑道: “皇兄咳得厉害,吃这个润润肺。” 也不待孝逸回答,将一颗果肉径直塞到他嘴里。孝逸见了这个孩儿,快快乐乐的像个小精灵。便有千般幽怨,也只好放在一边,和着眼泪勉强吞下了,抚着隆基的头顶,爱抚的帮他梳理头上的小辫。 “皇兄早点好了,教教三郎蹴鞠,三郎要打遍洛阳无敌手,做天下第一蹴鞠高手!” 隆基笑嘻嘻的凑到孝逸身边,闪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那眼神根本就让人无法拒绝。孝逸点点头,心情一好,连咳嗽也止了。刚好宫人端了一碗药汁进来,皇帝便在外间道: “成器去端药给哥哥喝。” 那孩儿忙接过来,吹了吹奉在手里,跪到孝逸面前, “请皇兄服药!” 成器已有十一二岁,稚嫩嫩的声音清脆响亮。孝逸忙扶起成器,含泪从他手里接过了药碗,一饮而尽。那两个小子便缠着孝逸,要他讲讲击鞠的杖法。可说是的呢,孝逸本来病得拿不成个,见了这两个小儿,居然能打点起精神,披着被子跟他们述说一二。 皇帝远远见了,暗自欢心,知道今日这药下对了, ——孝逸心中最放不下的便是皇嗣和这两个孩儿,有了这父子三人,孝逸无论如何都得忍下去,纵然没有绳捆索绑,也把他抓得牢牢的,让他永远留在这后宫里。那兄弟三个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子话,皇帝便命成器和隆基退下明日再来,两个听话,各回东宫休息。 孝逸见那两个小儿去了,自己了无情趣,也不理皇帝,缩在被子里,身上一阵比一阵发冷。皇帝看他一口粥饭也不吃,也不敢强逼,命人熬了些参汤,就当药汁哄他服下。孝逸对皇帝这种打一巴掌给个蜜枣的做法早已习惯,只是忍耐着,煎熬着。 ——不是狄相他们还在大牢中关着,这后宫中的日子他早就够了。暗想当年沈南蓼的心境必和自己一样,撇下娇妻和满堂儿孙,战战兢兢地,何必回来趟这淌浑水? 皇帝见他冷冷淡淡,便知人家的心热络络的,早牵挂在娇妻爱子的身上,浑没在自己这里,正琢磨着如何敲打他,便见昌宗哭天抹泪地进来回道: “陛下,哥哥要出家了!” 皇帝一激灵, “不是让你陪着他,慢慢拿话开解,如何到底被那灵珠子度了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