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 第一章 这样的人设我不要! 嘉靖三十二年,癸丑年,元月十五。 大明松江府华亭县。 虽然地处江南,但寒风呼啸,路上行人零落难见,只偶尔见到几个穿着新衣的孩子蹦蹦跳跳。 华亭最早为三国东吴华亭侯陆逊的封地,所以此地千百年来多以陆姓为首,当年陆机临终而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传为佳话。 不过元代华亭由县治升为府治,渐成文人墨客聚集之地,多有江南大族迁居至此,最著名的莫过于被誉为“东南众望、吴越福星”的钱氏。 华亭城东多为大族宅院,其中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巷子,因曾经出了位状元被县人称为“状元巷”。 而这位状元正是钱氏一族的钱福,弘治三年的会元、状元,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钱氏族人。 巷南头几个闲汉正闲聊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郎快步走过,虽神色平静却脚步匆匆。 “听说了吗据说渊哥儿要去杭州。” “没办法,杭州那边的铺子得处置,据说还死了几个伙计。”年纪稍大的中年人抬头看看天,“看这天怕还有雪呢,真难为他了。” “不过渊哥儿性子倒是变了。”一个神色轻浮的青年故意大声说,看那少年郎脚步不停,哼了声嘀咕道“这是怕了吧” “要真怕了会和徐家闹翻”一旁有人嗤之以鼻,“据说徐家那位落榜的亲手一棍子敲在他后脑勺上,渊哥儿晕了三天才醒,为此还误了去年乡试” “徐家那边放出的风声说渊哥儿骚扰徐家女眷” “怎么可能” “倒是听说渊哥儿称那位徐家落榜的黄兄” “哈哈哈哈” 众人一愣后都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人一边笑一边说“难怪别人都说渊哥儿不让其曾祖鹤滩公专美于前” “少湖公如今入了内阁,自然不想别人提起当年祖先入赘” 那个神色轻浮的青年嬉笑道“嗨,鹤滩公这一支不过风水轮流转嘛,说不定以后我也能和徐家一样生发呢” “哈哈,那得先保证你儿子中进士。” “还得保证你别走得太早,徐太公可是没享多久的福呢” 在巷子北头一栋大宅门口站定,钱渊微微叹了口气,来到这个时空不过四个多月,但悲喜聚散尝了个遍。 被那辆冲进咖啡厅的大巴车撞飞之,后能来到这个时代重获新生,这是喜。 父母慈爱,家庭和睦也是喜。 穿越而来居然是个秀才公更是喜,有个府试案首的名号更是喜上加喜,松江可是著名的科举强府。 可惜喜之后都是悲,父亲、兄长外出经商,年节前传来噩耗双双丧生,连尸首都没能带回来,母亲、大嫂连接病倒,钱渊不得不担起重任,打点丧事,还要给一同丧生的伙计发放抚恤。 如今才正月十五,但杭州那边还得走一趟,钱渊没奈何只能自己去,总不能让只有十岁的妹妹去吧。 最关键的是,钱渊隐隐猜测,是自己引发了父兄丧生的祸事。 初来乍到的自己在三个多月前拿出了一份这个时代极为珍贵的秘方,父亲和兄长贩运货物前往杭州、宁波一带收益颇丰。 但两个月前噩耗传来,父兄从舟山沥港回宁波的海路上遭遇倭寇,船只被毁,人货两空,连尸首都没办法弄回来安葬。 钱渊不相信那么巧,父兄走这条线已经好些年了,正好出手第一批新货就出了事。 “渊少爷。”门口的老仆眼尖招呼了声,“夫人招呼过了,渊少爷只管进。” 钱渊点头走进宅院,这是钱氏目前唯一出仕的族人钱铮的宅子,他也是钱渊的二叔。 钱渊的祖父祖母早亡,父亲钱锐经商供其弟弟钱铮读书,后者嘉靖十四年中进士,选为庶吉士,但牵涉入夏言案被贬谪出京后愤而辞官,嘉靖三十年起复,如今任徽州府通判。 钱铮出仕,其妻子陆氏留守华亭,两家一向来往密切,陆氏无子所以一向待钱渊如若亲子,这次打点丧事要不是陆氏派人协助,初来乍到的钱渊得满头包,他还以为弄个追悼会就算完事了 “渊哥儿来了。”今年才三十多的陆氏看起来像后世五十多岁,“你母亲今天如何我已经拿了你叔父的帖子去请了顾家。” “谢过叔母。”钱渊行礼起身后说“今天母亲好多了,我明日赴杭,家里还要拜托叔母照顾。” “分内之事,无需多说,只可惜你”陆氏叹息道“原本你应该去年乡试,这一耽误就是三年。” 钱渊嘴角抽了抽,前身就是赴南京乡试的路上出了事,自己才穿越过来的,醒来之后弄清楚现状就一直喊头痛,要不然,府试案首乡试交白卷 不过也正是如此,自己在庄子上养病的时候费了不少工夫弄出了那份所谓的秘方。 “不过性子倒是变了。”陆氏细细打量面前面容稚嫩但有丝丝风霜之色的侄子,“以后记得祸从口出。” 钱渊嘴角抽搐了下,他去年穿越而来直到回了松江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时奔赴南京准备乡试的钱渊在路上碰到了同窗徐璠,不过这位可不是去参加乡试的,而是去京城抱大腿其父徐阶前年末进位内阁大学士。 徐璠和钱渊在同一家书院,和后者小小年纪就颇有才名不同,徐璠屡试不中到现在也没个功名,去年连府试都没过,只能走荫仕这条路。 两人本来就不对付,路上相互之间冷嘲热讽,不过这方面钱渊比徐璠强的太多了。 钱渊言语之尖酸刻薄在整个松江府都颇有名声,很多人都称其肖曾祖钱福,这位在坊间传说中不能把死人说活,但能将活人说死 最后钱渊那句“黄兄”彻底撕破了脸,徐阶的祖父徐礼当年入赘黄家,直到其父徐黼做到八品县丞后才改回徐姓。 徐璠嘴巴不利索,但动手倒是挺利索的,不过钱渊也带了仆役,两伙人就在苏州大街上动起手来,徐家的一辆马车被推翻,而钱渊后脑勺中了一棍,昏迷三日才苏醒。 穿越而来的钱渊在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忍不住仰天长叹自己前世算不上什么好人,也经常惹是生非,但从不肯言语伤人,这是怼人手段中性价比最低的 自小苦读有才名,性情古怪执拗,而且还嘴巴尖酸刻薄这个人设钱渊真心不想要啊 而且钱渊知道是现在嘉靖三十一年后本来还想去抱抱徐阶的大腿呢 陆氏让侍女拿了个包裹出来,里面装着几件御寒棉衣和各式药物,又细细叮嘱“对了,你这次去杭州带上外院的马管事,他之前一直服侍你二叔,如果在杭州碰到麻烦,顺流而下就能到徽州府寻你叔父。” 钱渊深深拜谢后和马管事商量好之后出了府,这时候天上已经飘飘洒洒下起了小雪,顶风冒雪回到家,刚进门就听见门房里有人粗着嗓子在吆喝,“少爷,这位是顾先生。” 这位是顾定芳的长子顾从礼,顾定芳是松江上海人,精于医术,受嘉靖皇帝宠信,被召为圣济殿御医。 钱渊对顾从礼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以前在上海自然博物馆见过 一番诊断之后,顾从礼留下药方匆匆离去,钱渊叫人去抓药,让妹妹负责煎药,家里原本有两房杂役,但大都跟着父兄丧生,只留下两个婆子和一个伺候自己的书童李四。 歪歪斜斜靠在床头的钱母一边喝药,一边不自觉的盯着家里仅存的男丁,之前自己和长媳连接病倒,是儿子扛起了重任,打点内外诸事,性子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是坏事,原本尖酸刻薄的嘴巴如今锁的死死的,不过也算不上好事,有时候一天下来都听不到几句话。 “明天出发。”钱渊看着妹妹服侍母亲喝完药,才缓缓说“杭州的铺子要处置,据说那边还死了四个伙计,抚恤从厚,而且可能还有欠账,这次我会一并处置。” 母亲谭氏是江西人,远嫁到松江,性情柔弱,少有主见,只懂得含泪叹息,“这次是母亲拖累你了。” 虽然才十七岁,但两世为人的钱渊并没有少年人惯有的脾气,他沉默片刻后起身,“的确如此,但三年后秋闱,希望母亲不要再拖累我。” 谭氏先是心一提,随后全身一松,眼泪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她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儿子是在劝自己保重身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章 施恩于不报? 自元代黄道婆之后,松江棉布就甲于天下,有“衣被天下”之称,松江自然也成了全国棉纺织业的中心,随之而来的是交通、运输的发达。 松江到杭州的路程,一般是从青浦县城乘船由大黄浦逆流而上入薛淀湖,再由次溪到嘉兴,陆路赶到流经嘉兴的京杭大运河,乘船直达杭州。 这条路线好处是快捷,但坏处在于有一到两天需要舍舟陆行,说起来也没多少路程,但心里忐忑不安的钱渊选了另一条路。 站在船头,钱渊低头看了眼滚滚江水,又回头遥遥眺望远处,如果没记错,所谓的“黄浦入海”就发生在嘉靖年间,还是由大名鼎鼎的海瑞主持的。 “渊少爷,走吴淞河路程要长的多,而且是逆流直上,大约要七八天才能到杭州。”马管事貌似恭敬的低声说。 钱渊沉默了会儿才说“离海商远点,安全点。” 马管事先是嘴一撇,随后惊异的抬头看了眼,这位渊少爷自小除了去年院试、乡试外就没出过松江,平日里只懂读书,没想到却精通地理。 走薛淀湖、嘉兴那条路很靠近海岸线的海盐县、海宁县,前几年多遭倭寇侵袭,不过自两年前海道副使丁湛和海商汪直联手,朝廷又复设浙江巡抚后,东南沿海陆地倭寇踪迹并不算多,浙江也只就台州频遭倭乱。 现代人在生活中很少专门研究地理,但相关的关键点往往会潜移默化的铭刻在脑海中,钱渊前世大部分时间都在杭州、上海两地,当然很熟悉这部分区域的地理环境,那条线离舟山群岛不远,最关键的是时间 对于马管事的劝慰,钱渊没有再解释什么,也没法解释,难道让自己仔细说说如今的海上贸易只是地方政府默认,而中央政府是绝对不允许的,很快就是东南倭乱,然后俞龙戚虎粉墨登场 从吴淞河入太湖再从支流抵苏州码头,再从大运河直下杭州,这是最安全的一条路线,即使不巧碰到倭乱,也相对安全,毕竟运河上的漕兵是靠船吃饭的,不会像卫所兵一样只顾着逃。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那就要想尽办法充分利用那些“先知”。 “渊少爷,等下我摸两尾鲈鱼上来下酒”船尾几个难得出行的青年兴致勃勃,大呼小叫。 马管事瞥了眼过去,心里纳闷钱渊外出带上这些半大小子干什么,既不会服侍人,也没什么眼力,不知道现在钱渊还在孝期吗。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钱渊低吟几句,笑着冲船尾喊道“张三,停船时候下去多摸几尾,拿来给马管事下酒。” 这些少年都是钱家佃户子,钱渊缺席乡试回到松江这几个月,曾经一度在城外庄子上养病时认识的,这次钱家遭变故,家里仅有的几个仆人都随父兄丧生,钱渊不得已将他们招来。 不过,说不定能管些用钱渊视线盯着那个不高却极为粗壮的领头青年。 三日之后,船终于抵达苏州,虽然还在正月里,但码头上已经人头攒动,来往马车川流不息,呼喝声、叱骂声不停响起,偶尔马嘶声划过,随之而来的是长鞭卷空的鞭声。 岸边大大小小船只密密麻麻,虽星罗棋布却进退有道,客船、货船分门别类互不干扰。 钱渊目不转睛盯着这一幕,在交通极为发达的现代社会,河岸边可见不到如此热闹的场景。 只是不知道在即将而来的东南倭乱中,这条运河有如何的命运钱渊前世虽然对历史很感兴趣,但毕竟不是历史专业毕业的,很多事情都只是一知半解,时间点更是记不清楚。 不过,有些独特的时间点钱渊还是能记得的,这也是他敢于前往杭州的原因。 小半个时辰后,钱家船终于停靠在码头上,钱渊一行人行李不多,很快收拾了后下船,这时候,一艘官船缓缓停靠在码头,有仆人迅速搭起踏板,船头两个老者正低声说着什么。 钱渊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再看看拥挤的码头,摆摆手吩咐马管事带人清出一块场地。 张三疑惑的低声问了几句,马管事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一边解释一边瞥着钱渊,“没看见船上挂着白灯笼啊,人家是扶棺归乡。” 钱渊微微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耳朵一动,快步走向前,伸手喝道“小心踏板” 正准备下船的老者脚步一缓,一旁服侍的仆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心惊胆战,踏板不知什么时候中段已经裂开几条大缝,在空中摇摇欲坠。 仆人伸脚用力一踩,踏板发出“嘎吱”响声断成两截落入河中,如果没有钱渊的提醒,老者八成会失足坠河,这年节河水冰凉刺骨,就算不生一场重病也够受的了。 船上船下一片混乱间,钱渊已经带人离去,倒不是他品德高洁施恩不望报,而是他知道这个道理,做出施恩不望报的姿态,往往得到的回报是最多的。 一行人就在码头不远处找了间客栈住下,心里迷糊的很的马管事低声禀报“那家人姓孙,听仆人口音应该是绍兴人。” 钱渊眉头都没动下,自顾自夹着豆腐干下饭,在心里嘀咕,前世上海办丧事吃豆腐宴,别说一般的荤菜了,就是海鲜都应有尽有,现在好了,守孝期间还真只能指望豆腐补补身子。 明朝的驿站分成两类,一是陆驿,二是水驿,前者车马、驴骡、脚夫,后者有舟船、水夫,都食宿,但只供官员使用。 码头不远处的水驿中,也有一席豆腐宴。 孙升捂着胸口长叹了一口气,兄长已年过七旬,一旦落河这一年多来,先是二兄病逝,接着母亲仙逝,如果连兄长也不在了 看了眼精神不济的兄长孙堪,孙升低声说“兄长,是松江华亭钱氏,不知道是否是当年鹤滩公后人。” “鹤滩公才学过人,连中两元,但性情偏激执拗,出仕三年后就辞官归家。”孙堪摇摇头,“去年京山侯崔元病逝,据说死前对鹤滩公颇有微词。” 孙升嘴角抽了抽,当年永康公主下嫁崔元,钱福嘴贱评点崔元长相不堪,然后第二年就辞官了,“不过今天这少年郎倒是厚道的很。” 孙堪点点头,“吩咐随从清理码头,事先提醒踏板,又不辞而别,有点意思,很有你的风范。” 孙升扯扯嘴角露出个笑容,他嘉靖十四年中进士,那一科的状元韩应龙也是余姚人,出仕一年不到就病逝,孙升为其料理后事、抚育遗孤,还请人为其立坊著名,以毕其志。 朝野上下对孙升有着一致的评价“施恩于不报。” 可惜,丁忧前身为吏部右侍郎的孙升很难理解穿越者的思维方式做什么事都是有成本的,决定了要去做,那就要用种种手段获得最丰厚的收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章 不用引就出洞的蛇 在苏州码头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一行人登船直下杭州,开船之前,马管事还不停张望会不会有人前来挽留,可惜到最后也没见人。 钱渊倒是无所谓,人家是扶棺回乡,自己没必要去讨这个没趣。 何况这种人情就如同老酒,时间越久,酒就越醇,自己已经是个秀才,而后面至少十年内东南倭乱,经商风险太大,自己还是得走仕途,这种人情要用就要用到关键时候。 最关键的是,钱渊可没阻拦马管事去打听绍兴余姚孙家,排场不小,住在水驿,据说这家人以孝闻名天下,前世自小对历史就很感兴趣的钱渊已经隐隐猜到这家人的来历了。 三天后,钱渊终于抵达杭州,船一直驶到京杭大运河的尽头拱宸桥才停,钱家的那间贩卖棉布的铺子就在拱宸桥东头不远处。 进铺子看了一遍,钱渊很是满意,前后两进,前面是店面,后面可以住人,地方不小,而且还有个不小的院子。 “五个伙计的名单、家人住址在这。”都来不及喝茶,钱渊递给马管事一张纸,“这次带来的银子都在你这,每家20两纹银。” “真是大手笔”马管事接过纸,犹豫了下问“那铺子呢夫人来之前交代,最好转让出去,渊少爷一要守孝,二要读书。” 钱渊挥挥手,“铺子我会处理的,你只管分发抚恤,另外十天后铺子会重新营业,你在前面照看。” 赴杭州之前,马管事得陆夫人提点要尽快把钱渊带回松江,但这一路上他所见所听,已不敢将这位渊少爷当做一般的少年郎了,迟疑片刻后他不再说话。 钱渊不再理睬马管事,招呼张三几人径直去了后院。 想干什么 当然是赚钱。 一个现代人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钱,这小半年来,兜里空空总让钱渊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 更何况接下来后面守孝三年,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田亩倒是不少但大都都种的是棉花,还有部分桑园,但东南倭乱一起,商路断绝,棉布、丝绸的销售将受到很大影响。 父亲和兄长身死外地,大量银两、货物遗失,十多个伙计一起葬身,要不是叔母私下支援,这次钱家离破家不远。 而且钱渊很清楚,接下来的东南倭乱,松江将成为重灾区,如今松江府鼎鼎有名的商业重镇陶宅镇也就是在倭乱中化为灰烬的。 所以,钱渊这次来杭州有三件事,一是赚钱,二是尽量查清楚父兄丧生的原因,三是准备搬家。 如今朝廷还没和汪直撕破脸,赚钱是有可能的,一旦撕破脸,东南沿海几乎没有安全的地方,但至少杭州内城是安全的,钱渊不记得历史上杭州城有曾经被倭寇攻陷过的记录。 怎么赚钱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有功名的穿越者来说,不算难事,难的是如何卖出去,所以铺子暂时是不能处理掉的,而且钱渊也试图用这个铺子来勾住那些有心人。 不过还没等钱渊开始动手,当天下午就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这位就是渊少爷,去年松江府院试案首。”马管事介绍道“这位是金宏金老板,十多年前就和大爷交好,也是他派船打捞十多日无果之后亲来华亭报丧的。” 钱渊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副不善交际不善言谈的模样。 身子圆成球的金宏拱拱手一脸沉痛悲痛,他和钱家来往十多年了,不仅仅和钱渊的父亲有私交,而且两家也有生意往来。 金老板挥挥手让身后的仆人进来帮忙收拾院屋,又让随从出去买来铺盖等日常生活物品。 后院一片热闹,马管事和钱渊陪着客人在前厅喝茶,这位金老板时不时爆出几句“杀千刀的倭寇”,听得钱渊时不时身子哆嗦。 马管事无奈的将话题扯开,眼角余光瞥了瞥装模作样的钱渊,他现在真不敢小看了这位,刚刚收到消息,就在五天前,小股倭寇由海盐县上岸直至嘉兴桐庐,杀死官兵百姓百余人,要不是改走了吴淞河,说不定正巧能撞上。 后院收拾完,金老板又命人买来铺盖等日常用品,这才带人离开。 马管事还在那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而钱渊却阴着脸在心里琢磨,世上好人怎么可能这么多 “都暂时停手。”钱渊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吩咐道“李四你带人留下,张三你把人散出去看看晚上有没有人盯梢。”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小半年了,但钱渊在某些方面还是无法适应,比如饮食,比如作息时间。 华亭钱氏在松江府算是书香门第,不管是嫡支还是旁支都以取得功名为先,无奈之下才会走其他路,钱渊是这一代钱氏出了名的少年才子,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不管刮风下雨,寒冬腊月,每日早起苦读。 但放到现在的钱渊身上,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四点钟,那真的不叫凌晨,那叫深夜放在前世,两三点钟他都未必上床睡觉,八成还在享受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呢 所以当张三推门走进临时整理出来的书房的时候,毫不意外的看到在等待消息的钱渊精神奕奕。 “有收获。”张三点点头,“一个暗哨,我让他们别动手。” “恩,摸摸是哪的,如果跟不住就不跟,别被发现了,就你们那几下子差得远呢。” “不用跟。”黑黝黝的张三一咧嘴,“下午见过的,喏,这灯盏里的灯油都是他送来的,还挺客气。” 钱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自己一行人中午到达,那位金老板没过一个时辰就上门了,看来一直派人盯着呢,这是条不用引就出洞的蛇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已经将这位金老板列为最值得怀疑的目标,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作为关爱晚辈的长辈,他今天没有问一句钱渊这次赴杭的目的和原因。 “这次过来一共八人,分为两组,你和李四轮流值夜,除了暗哨之外看看还有没有人盯着。” 钱渊不能确定这位金老板就是凶手,但早就锁定父兄丧生的原因,他知道自己太低估了那份秘方的分量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章 秘方 在钱渊心目中,那只是一份普通的方子,原因很简单,再往后十几或者几十年,这份秘方都能出版了 但在这个时代,一份秘方在商人心目中,是能流传的传家宝。 说起来松江钱氏来头不小,钱渊的曾祖就是弘治三年的状元钱福,嫡亲叔父钱铮也是两榜进士,但钱渊并不认为这些就足以阻拦对方窥探的目光和跃跃欲试的手。 历史书上写的明明白白,资本的积累往往伴随着血泪,如今东南沿海一带海贸旺盛,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的苗头,那些商人为了利益什么事都敢做,前几年朱纨的死就是明证。 不过,钱渊不打算哭泣,也不打算出血。 之后的五天,金宏这个目标人物的嫌疑越来越重,原因很简单,这五天内,除了金家派出人盯着这栋宅子之外,没有其他的暗探。 父亲生前的好友,两家关系密切又有生意来往,但私下派人盯着钱渊的一举一动,这能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金宏心里有鬼。 但钱渊知道,还有个原因,那就是,金宏还没得手。 来到杭州的第十天,后院架起一口大锅,锅里红通通的一片浆水,张三等人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若无其事的钱渊。 虽然已经看了好几次了,但张三还是难以理解渊少爷是怎么做到的。 自己操作了几次,钱渊懒得再动手了,努努嘴示意张三从脚下的包裹里取出些细碎的木炭状东西扔进锅里,很快红通通的浆水迅速澄清,变得透明起来。 “加火,加火”张三大声吆喝几句,不多时,透明的浆水被熬煮得干涸,最上面析出一层雪白色的粉末。 钱渊拿起铜勺挑了点,犹豫了下转头塞进张三嘴里,“怎么样” “甜,真甜”张三咂咂嘴,“几年前我吃过一次洋糖,这比最好的洋糖还要甜。” 钱渊却不是很满意,皱着眉头嘟囔,“不够白,毕竟是自制的活性炭,而且无法大批量生产还不如黄泥水脱色来得快。” 早在两个月之前,钱渊就反复试验过了,用买来的普通红糖作为原料,用活性炭或黄泥水来脱色,两种方法各有利弊,前者提纯速度快,但纯度不够高,制作活性炭流程也很繁琐,还是后者更加简洁快速,易于传播,但同时也容易被人偷学。 呃,钱渊已经打听过了,不知道宋应星有没有出生,但至少天工开物这本书是没问世的,黄泥水淋糖法应该还只是某些作坊的不传之秘,现在明朝普遍是用树灰来提纯白糖的,普通店铺里出售的只有红糖黑糖。 低头看了眼账本,又对照了下记录,钱渊确认金宏并没有得手,因为最近三个月内,杭州城的洋糖、红糖价格基本没有浮动过。 要知道苏松杭一带并不是甘蔗的密集种植地,金宏如果得手,考虑到成本和资本的流转速度,他不可能自己去制红糖再脱色制洋糖,应该和钱渊一样,直接购买红糖来脱色,那就不可能对红糖的价格没有影响。 第二天,铺子重新开张,但不再售卖棉布,而是售卖洋糖,短短两天,库存的洋糖就售卖一空。 洋糖在国内售价很高,而且是紧缺货,只有广州一带才有一定量的出口,而红糖却价格低廉,铺子的纯利润超过百分之六百,一时间哄传半个杭州城。 树大自然会招风,铺子附近很快就多了不少耳目,但钱渊意外的得知,金家派出的探子却消失了。 也是,派出探子应该是确认钱渊手上有没有那份秘方,现在知道了当然用不着再辛苦了。 钱渊在心里琢磨,父兄是从舟山群岛回宁波途中遇害的,这也说明了一件事,金宏是没有能力在杭州杀人放火抢秘方的,那他到底会怎么做呢 此外,父亲在临行之前曾经郑重其事的嘱咐家人要严加保管,绝不能向外人泄露,而且出货的时候也都是小批量销售,本来量就不大,还是嘉兴、苏州、杭州、绍兴、宁波各地分销,对白糖的价格影响也都不大。 那金宏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份秘方的存在的呢 虽然不知道金宏是如何知道的,但可以确定他知道,但这厮会如何巧取豪夺呢 钱渊皱眉细想,自己是松江府院试案首,二叔是两榜进士徽州通判,只要不出杭州城,不落单,金宏能拿自己怎么办呢 不过,你想做什么,需要尽快钱渊幽幽叹道,老子现在很缺钱啊。 想在杭州城买屋置产可不是一笔小钱,现在住的宅子还是租来的,而且前后只有两进也太狭窄,周围都是商户也影响自己日后读书。 虽然去年胆怯没敢去参加乡试,但钱渊很清楚,不管日后自己想干什么,一个举人甚至进士的身份将事半功倍。 还好自己穿越而来没把原主的记忆给清空,后来在养病时候慢慢恢复钱渊在庆幸之余也在暗暗叹息,也是受到原主的情绪的影响,否则自己这个讲究成本的利益主义者绝不会有杭州一行。 说到底,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再加上十多年的记忆,让钱渊将家人视为真正的家人,为父兄报仇,为母妹在即将而来的乱局中争的一席之地,这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书房里,钱渊靠在椅背上盯着时不时跳跃的烛火,在脑里反复盘算有没有毕功于一役的可能 钱渊从来不是个畏难而退的人,但他的习惯是,动手之前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尽量不给对手任何翻盘的机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章 肉包子 从正月底开始到二月下旬,短短时间,钱家铺子堪称日进斗金,毕竟红糖和洋糖之间的价格相差太大,这门生意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 甚至不少于各个城市间贩卖货物赚取差价的商人来采购白糖,销往宁波、苏州、徽州、绍兴各地,这使得“钱糖”的名声一时间响遍浙江,就连南直隶、福建都有人提及。 不过这也带来了不少麻烦,比如马管事就很操心银库里的银子越来越多,多的让他胆战心惊睡觉都不踏实。 结果一天晚上,还真有人强闯后院,巡夜的张三发现后敲锣将贼人惊走,结果一番检查下发现,银库没问题,但搭建起来的小作坊里被人偷了。 钱渊低头看看散落在地上的活性炭,撇嘴笑道“真希望你们别太失望。” 在现代人看来,用黄泥水给红糖脱色有点匪夷所思,但在明朝人看来,用木炭给红糖脱色可能更加天方夜谭。 转头看看沮丧的张三,钱渊笑着说“没什么,你做得对,惊走贼人就行了,没必要抓个活的。” 李四是钱家的家生子,而张三是钱家的佃户子,他不甘心种地,没门路经商,倒是跟人学了身“武艺”自认为是高手,但实际上只是打手。 不过钱渊也没小看他,因为这就是晚明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打行的前身,只不过现在还不具备后来的黑社会团伙性质,现在的他们自视为“替天行道”的好汉 钱渊初来乍到在庄子里养病,请来的大夫应其所请救下了几个误食毒草的农夫,其中就有张三的父亲,就是因为这点渊源,他做了钱渊的长随,这次出行还特地招来了一帮以前的兄弟,为此李四还不太服气呢。 “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李四在一旁嘀咕。 钱渊捡起活性炭丢回袋子里,“无所谓,是谁都无所谓。” 当然无所谓,在松江钱渊已经成功试验复制出了黄泥水脱色法,但在杭州一直是使用活性炭脱色的,这年代有人能仿制活性炭 不过几天之后,钱渊再也不觉得无所谓了。 似乎对方摸清楚了钱宅护卫的习惯,基本每天晚上都进来转一圈,然后被张三李四的锣声礼送出境,甚至上半夜来一波,下半夜再来一波。 一晚上被闹醒三四次的钱渊无力吐槽,恨不得举个大喇叭冲他们喊,“来去自由,但能不能动作小点,别打扰我睡觉” 一番统计下来,被偷走的有红糖,有洋糖,有铁锅,有鸡蛋,有活性炭,甚至有一天晚上钱渊吃夜宵喝剩的半锅鸡汤都被人端走了,但银库里的银子从来没少过。 呃,准确的说是没被偷过,少是一直在少的。 为此马管事天天在犯嘀咕,这位渊少爷可真是个败家子,天天带着人在外面闲逛,今天买套文房四宝,明天买幅书画,要不是还在孝期,估计都想去西湖上的画舫逛逛了。 不过,钱渊从来不敢逛太远的地方,一直在内城转悠,出了城还真怕出事,虽然张三那帮兄弟懂些拳脚,在打行里也见过世面,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这天钱渊在西湖边逛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下山才回来,刚进门就看见已经好久不见的金宏金老板堆着笑脸迎了出来。 “哎,金叔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让人去叫我。”钱渊笑着行礼,“今天在松鹤楼会文,回的迟了。” 对杭州很熟悉的马管事和金宏都神色僵了下,松鹤楼是西湖边的一家酒楼,招牌是每日不断的说书,什么样的文人会跑到那儿去会文 “哈哈哈,贤侄是松江才子,没想到还是位当世陶朱公。”金宏笑得那张胖脸上的肥肉都在颤,“去年末那批洋糖就是贤侄的手笔吧。” “恩。”钱渊羞涩一笑,“去年赶赴乡试在路上重病,后来在庄子里养病从古书里找到的,说起来复杂,但也简单” “好了好了,别说了。”金宏两手在胸前一挥,“这种传家秘方要好生保管,可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钱渊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不顾边上打眼色的马管事,笑着说“金叔又不是外人,来来,换茶,就用我今天刚买来的松萝茶。” “贤侄喜欢松萝茶” “习惯了而已,最近两年二叔时不时派人送些徽州特产过来”钱渊笑吟吟的解释,松萝茶就是后世黄山毛峰的前身,在明朝中后期已是天下皆知的名茶了。 三个人在客厅坐下品茶,钱渊点评天下名茶,滔滔不绝让人都插不上话,马管事只懂得低头喝茶,金宏不时附和几句却有些坐立不安特么刚才说到关键地方却换了话题。 一直到钱渊说完唐宋茶饼和明朝茶叶的区别饮用,金宏这才终于找到机会说起正事。 “欠账”钱渊诧异的看着一脸诚恳的金宏,“多少银子金叔,有借条吗” “当然有,喏,这就是。”金宏苦笑着说“去年末我也在舟山沥港,当时你父向我借了五百两银子置办货物,今年买卖不好做啊,越来越多倭寇上岸劫掠,金家也是实在撑不下去了。” 钱渊接过借条瞄了眼,转头递给张三,“去提五百两银子出来,对了,让李四算算利息。” “利息就算了。” “要的要的。”钱渊脸上笑容愈浓,“去年末金叔雇人在海面上打捞,无果后又冒雪亲往华亭报丧,小侄刚到杭州金叔就来帮忙,这点利息算的了什么” “贤侄啊,今天实在是”金宏长叹一声。 将金宏送出门,钱渊让人拿了两小筒松萝茶出来,还一个劲儿的抱歉实在是守孝期间不方便上门拜访。 关上门回到正厅,马管事拉着脸脱口而出,“渊少爷你那借条你不看签名,不看画押,不看暗记,就直接给钱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钱渊漫不经心的说“对了,张三你把借条给收好了,以后用得着” 马管事气得脸色发青头也不回就走,钱渊一脸无所谓的将残茶泼在厅前的天井里,冷笑道“让他吃吧,小爷喂狗的肉包子里都藏着七步断肠散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章 吓死人的误会 杭州城东,金宅。 已是深夜,但宅子的最右侧屋子里还亮着,两个身材窈窕的侍女端着果盘、茶具推门而入。 大马金刀坐着的大汉贪婪的目光落在侍女的腰臀上,惊的侍女脸色煞白。 肥胖的金宏吃力的搬过一个椅子坐在桌子下方,擦擦脸上的汗珠,讨好的冲对面的大汉笑笑。 “他真的给你银子了” “真的给了,五百两银子还加上利息,算的是三分利。”金宏笑着说“以前倒是有些傲气,现在嘛就是个稚,不用动手估计都能骗过来。” “稚”大汉脸上有道疤痕,在昏暗的油灯照映下像条趴在脸上的蜈蚣,“连续五六天去偷都没能偷到,下人也收买不了,那秀才可没那么简单。” 金宏不敢反驳,迟疑道“下手绑了但杭州城里不好下手吧” 对面大汉沉吟不语,要是在杭州城里就能下手,去年也没必要跟那对父子到舟山沥港去了。 “要不就说找到尸首了,让他去宁波认认”金宏咬着牙说“那秘方可是细水长流的大买卖啊,几代人都不愁吃喝。” 大汉沉默了会儿挥挥手,“暂时不动,最近闹得有点凶,今日刚到的邸报,有御史弹劾中丞大人剿倭不利,纵容海商私设草市。” “什么”金宏急的一跃而起,额头冷汗直冒,“难道又要禁海” 自嘉靖二十年后,东南福建、浙江频频受倭寇侵袭,朝廷于嘉靖二十六年设浙江巡抚,首任巡抚朱纨厉行海禁,擒杀许栋、李光头等海盗头目,如今的汪直当年只不过是许栋手下的一个账房先生。 不过朱纨在嘉靖二十八年自杀身亡后,海禁就成了一纸空谈,东南几乎每家每户都涉足走私贸易,汪直更是卷土重来甚至和两任海道副使默契合作,在舟山重设商贸港口,从那之后,浙江巡抚一职空缺将近三年。 即使朝廷于嘉靖三十一年重设浙江巡抚,新任巡抚王忬还提督军务,但也一直对海贸报以温和态度,只顾着四处绞杀上岸劫掠的倭寇。 如今朝中有御史弹劾王忬,这如何不让金宏心惊肉跳,这会不会是禁海的先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先别急,看看风头。”大汉瞥了眼过去,金宏立即老老实实坐下。 “好好好,不急不急。” “如今的浙江巡抚王忬,嘉靖二十年进士,是太仓人。”大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本地人嘛,好说话,太仓王家再了不起也要吃喝拉撒吧,那就不可能不和海贸没关系。 金宏小心翼翼的说“当年的朱纨也是苏州人。” 当年朱纨也是本地人呢,还不是禁海禁得大家都想跳海。 大汉哼了声,“朱纨在上任浙江巡抚之前做过地方官,还曾任兵备前使平定瑶乱,而王忬” 金宏也笑了,如果王忬并没有率兵平乱的经历,那么他铁腕禁海的可能性就不会太大。 “时间不早了。”大汉转头看了眼门外,两个侍女还在窗外默默等待。 “放心,这两个都是没经事的。”金宏陪着小心说“对了,小女的嫁妆单子明儿我改改,有两个庄子和一个作坊忘记填上去了。” 大汉满意的点点头,“秘方拿到手,留给你两成利。” “什么” “你再说一遍” “你没听错” 钱渊目瞪口呆的看着书桌对面的李四,这家伙心思巧,嘴皮子利索,擅长交际,所以被钱渊打发出去探听各种消息,毕竟初来乍到在杭州城里一点消息渠道都没有。 半个月下来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但今晚一来就是两个重量级的消息。 前一个还好,虽然让钱渊极为意外,但是好事,但是后一个消息 钱渊端起茶杯稳了稳心神,咳嗽两声第四次问“你确定是这个名字是不是姓章这个章” “不不不,确定,非常确定。”李四有点莫名其妙,“是弓长张,没错啊。” “张四维”钱渊手撑着桌面使了把劲却好悬没能站起来,“怎么可能” 钱渊开始怀疑自己穿越而来的这个世界是不是有先行者了,尼玛金宏的女儿是张四维的小妾,这是搞笑吧。 晋商和浙商可是死对头,山西人想在海贸上分一杯羹,但始终被浙商、粤商、闽商挡在外面。 这不会真的是历史上那个名臣杨博、王崇古的外甥,后来被称为小张相公的张四维吧 张家是山西豪族,有钱有势,吃饱了撑着纳一个浙江小商人的女儿做妾啊 难不成金宏那头肥猪还能有个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女儿 钱渊掐指算了算时间,张四维大概是嘉靖二十九年或者今年中进士的,不管是哪一科,现在都应该在京城呢,怎么可能纳金家女儿为妾 咽了口唾沫,钱渊看了看不安的李四,“继续说,说仔细点。” “就就知道这点。”李四吞吞吐吐的说“当时还挺轰动的,毕竟张四维只是个把总” “把总”钱渊瞪大了眼睛,“是军户” “是,把总已经任了七八年了,没升上去也不想升。” 钱渊松了口气坐下来喝了口茶,应该是个同名同姓的,真是吓死个人,“为什么” “千里做官只为财嘛,他那个把总是个肥缺。”李四犹豫了下继续说““张四维是宁波人,早年就和很多海商交好,前任浙江巡抚自杀后,海道副使和五峰船主的合作据说就是张四维在搭桥铺路的。” 红糖脱色秘方,金宏,张四维,把总,海商,倭寇一条逻辑清晰的线渐渐在钱渊心中串起。 应该没错,钱渊确认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同时心里也有点后悔,对方有一个能使得动海盗的把总,毫无疑问这是对自己的最大威胁,自己总不能一辈子呆在杭州内城不出去吧。 这次赴杭是不是太着急了,是不是准备的不够充分钱渊在脑海中苦笑,他在前世做过警察,后来下海经商,又从小喜欢历史,算得上阅历广博了,但碰到如此局面还是让他极为头痛。 关键在于他不知道那位和小张相公同名同姓的把总胆子有多大,万一这厮是个胆大包天的主,自己可只有一条命啊 挥挥手让李四出去,钱渊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仔细思索对策,不是没办法,今天李四送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一个契机,但钱渊需要前后考虑仔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章 何不食肉糜 前世钱渊第一次来到杭州,就有惊艳之感,而这一世,他才彻底读懂了柳七填的那阙望海潮。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 市列珠肌,户盈罗倚,竞豪奢。 钱渊带着两个随从沿街随处走动,不停驻足好奇的四下张望,就连路边茶馆的镂空窗户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挑着担子的老人慢悠悠从钱渊身边穿过,拖的长长的调子在巷子深处响起,不停有人拿着碗走出门买上一两块豆腐。 这是几百年前的杭州啊,就像一位从仕女图走出的女子,水灵灵,笑态含羞,呢喃细语,灵气十足。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从钱渊心里消失了 虽然已经是三月初了,但春风未至,阴冷寒意依旧刺骨,不过沿街各式各样的店铺星罗棋布,走街串巷的行商络绎不绝。 有点莫名的熟悉感钱渊古怪的环顾四周,愣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来往的行人个个脚步匆匆,脸上带着疲倦,也带着一股昂昂向上的蓬勃气势。 不太像杭州,反而有点像前世的大上海,商业发达,工作生活节奏非常快,人人都奋力向前。 什么古装仕女,明明是都市女白领啊 这次走得远了,再走过两条街,隐隐可见流经杭州的钱塘江,钱渊放眼望去不禁嘴角抽搐了下,前面一大片都是摆摊的 “少爷,这是海市。”张三挤挤眼,“据说有不少好东西呢。” 如今浙江沿海一带海上贸易非常旺盛,大宗交易比比皆是,但也有一些不起眼的货物会以草市散卖的形式出售,这就是所谓的海市。 钱渊撇撇嘴,这时代大部分好东西都是在国内,换句话说,这年代的海上贸易主要是出口而不是进口。 过些年的东南倭寇和几百年后的鸦片战争的本质虽然都是为了贸易,为了市场,但方向是反的,一个是为了出口需要货源,另一个是为了倾销需要市场。 这个念头刚出现,钱渊就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特么都忘了自己是个穿越者,这种海市简直就是穿越者的最佳淘宝处啊。 “来得及吗”钱渊犹豫了下,这些天出门都是闲逛,但今天不是。 张三看看天色用力点头,“少爷放心,我都打听清楚了,肯定来得及。” 但兴致勃勃的钱渊转了一圈,只能沮丧的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发现,没有自鸣钟、手表、眼镜等高档玩意,就连什么玉米、辣椒这些改善伙食的东西都没有钱渊前世是个无辣不欢的主。 不过就在离开的时候,眼尖的钱渊从一个脸白汉子那看到了非常眼熟的一幕。 不用全部塞进嘴,只需要把前端放在上下牙齿中间,轻轻一咬,里面的仁立刻乖乖的跳出来,舌头一卷将仁带走,两片嘴唇一翻将壳吐出去。 钱渊定睛仔细看了会儿,终于确定,这是前世他在刑警队犯错被发配到宣传处天天都嗑的玩意儿,葵瓜子 “什么”张三跳了起来,“就这么袋玩意你要五钱银子” 脸白汉子蹲在那又嗑了几个,笑嘻嘻的偏头看着钱渊,“爱买不买,再过一炷香,想买都没了。” 钱渊扯扯嘴角也蹲了下来,瞄了眼又抓了个瓜子摸摸,挺原始的,还没炒过,据说向日葵成熟之后,葵花籽是能直接食用的。 说不定还能种出来,钱渊虽然是个五谷不分的主,但也知道向日葵的经济价值好吧,主要还是怀念当年的葵瓜子,他想了想起身挥挥手。 张三心疼的掏出个银角子扔过去,狠声狠气的说“剪好了” 白脸汉子慢吞吞的掏出把剪刀剪了个角下来,拿出小秤称了称,“正好五钱”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钱渊还是叹为观止,明朝是没银票的,商人身边随身携带剪刀、小秤用来交易,这本事每个商人都非常很擅长,几乎每次都是刚刚好,一次成功。 出了海市逛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个酒楼,在二楼坐下,钱渊瞥了眼不远处的衙门,然后仔仔细细的把葵瓜子拿出来看了一遍,这玩意儿是被晒干的,能种的活吗 钱渊还在脑子里琢磨要不要回头在院子里试试,突然楼下大堂传来一阵喧闹。 “那当然,红糖才几个钱,哪里比得上洋糖” “松江钱氏诗书传家,没想到出了个陶朱公。” “据说那可是个秀才公呢。” “穷的吃不起肉的秀才杭州城多的,但拉下脸去经商的可没有” 楼下诸人议论声传入耳,张三颇有不忿,钱渊却笑吟吟的曲起手指敲敲桌面,“罢了,随他们说去。” 到杭州已经一个多月了,洋糖的销售额一日高过一日,就连红糖的价格也高了三四成,因此钱家铺子和钱渊的名声也算是“扶摇直上”。 现在还不是万历年间,秀才亲自出面经商不算寻常事,即使在商业发达的杭州城也算惊世骇俗。 虽然卖的挺好,但钱渊的计划还没进入正轨,对他来说,钱是很重要的,但是紧接着下来他要用一大笔钱,在这年头举家搬迁的费用堪比在上海置产,这可不是一笔小钱,细水长流可来不及。 不过板着手指头算了算,钱渊琢磨时间还很充裕,只是自己初来乍到,在杭州消息不灵通,很多事情都没有打听的渠道,只能大把大把的往外洒钱。 想到这钱渊摸了摸衣服内袋里的那两张名帖,一张是叔父钱铮的名帖,另一张是叔母的父亲陆树声的名帖。 后者是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在朝中名望不低,和如今的浙江巡抚王忬是同年,这两张名帖都分量不轻,可以算得上是两块敲门砖了,但如何使用却是个难题。 这些天钱渊洒了不少银钱出去,从纷乱复杂的消息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有用的,做了足够多的功课,才有了今天一行。 桌上摆着三四盘菜,一壶茶,钱渊独自坐在窗边漫不经心的慢慢享用,如今尚在孝期,酒肉不能入口至少不能公开,所以钱渊干脆将张三和另一个仆役李四赶到楼下去。 穿越而来不到半年时间,由死而生,但亲人却由生至死,家业凋零,父兄之死需要详加调查,之后即将面临一场不知道能不能躲得过的东南倭乱,虽然已经做出了一系列的决定,但钱渊也免不了心里茫然踌躇。 茶味颇淡,几道素菜也没滋没味,钱渊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目标人物慢悠悠的走进酒楼。 钱渊没有直接凑上去,他需要选择一个恰当的切入点。 隔壁桌上,那个让钱渊眼热的蓝袍青年书生正嘲讽的对着同伴笑道“哈哈,杭州城真不愧是人杰地灵,案首经商,真是奇谈” 对面的同伴是个国字脸的青年,有一把漂亮的大胡子,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帅哥形象,连连点头,“我南下一路至杭州,苏松到杭州一带,农田大都改种棉花,桑园处处可见,要知道无农不稳” 蓝袍书生语气尖酸的很,“都说浙江是科举大省,杭州更是翘楚,没想到却是遍地商贾,就连府试案首都肯放弃举业” 特么商人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没完没了了,吃个饭都不安生,楼上楼下都频频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虽然知道哪个朝代商人地位都不高,在明朝更是地位低下,但两世为商的钱渊做怒气勃发状,刻意拢起来的目光如针一般射向那位书生。 同桌的国字脸诧异起身拱手,“这位兄台” 钱渊走近几步面无表情的一甩衣袖,“何不食肉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章 市舶司 正侃侃而谈的钱渊并不清楚,这是他这只穿越而来的蝴蝶第一次努力扇动翅膀进行某些尝试,虽然这仅仅是一次意外。 但这次突如其来的交谈却不是个意外,面前的蓝袍书生这是前世做过刑警的钱渊精心挑选的目标。 原本钱渊觉得自己放出府试案首的名声,又身怀两张重量级的名帖,其他的不说,足以自保。 但在知道张四维是金家背后靠山之后,钱渊觉得自己需要做更多的准备。 “士农工商,一个排在首位,一个排在末尾,这就是你们歧视商贾的理由” “当然不仅仅如此。”国字脸看上去有点气度,伸手拉开座椅,笑着说“就我目睹而言,浙江已有大片农田种植桑树、棉花,甚至遭到遗弃,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浙江稻米价格节节攀升。” 一旁的蓝袍书生接口道“虽国朝有税制,但实际缴纳税赋的商人非常少,特别是杭州城中,大部分铺子都挂靠在大户名下,那些大户谁家没个功名。” 钱渊嗤之以鼻嘲讽道“所以他们都应该去种地,听天由命,缴纳税粮后数着米粒过日,明明看到路边有黄金也不能去捡噢噢,两位都是申韩之士啊。” 国字脸的脸庞僵了下,路边有黄金也不应该去捡这是法学中韩非子的一个著名观点。 蓝袍书生微微撇撇嘴瞄了眼同伴,这位在京中是有些类似的名声的。 国字脸重新打量了下面前的青年,换了个话题问“刚才兄台说何不食肉糜” 钱渊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嘲讽的笑,“看看两位的打扮,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既富且贵,如何了解小民” 话还没说完,蓝袍书生就尖酸刻薄的打断,“松江府的府试案首,如何算得上小民,就算你这幅打扮也算不上小民,光是腰间那枚玉佩,放到最苛刻的徽州当铺里也值个十两八两。” 国字脸神色一动,似笑非笑的转头仔细打量这个青年,没想到随口聊几句居然碰上了正主。 大户人家经商乃是常事,但有功名在身的亲自出面少之又少,而在江南一地,府试案首经商,而且还日收斗金,自然“名声大噪”。 钱渊心里暗骂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都是些成精的货,眼光太毒了。 不过,钱渊并没有出言反驳,那只会将话题扯到自己不希望看到的领域,他平静的转头看向蓝袍书生,“国朝税制三十税一,但实际上运河上下那么多钞关,十五税一甚至十税一比比皆是,这还没算上集市税和店铺税。” 没等对方反驳,钱渊接着说“今年或许情况会好一些,但会试三年一次。” 蓝袍书生立即哼了声,“全国除了运河以及两京并没有税关。” 国字脸嘴角歪了歪,这聊天聊的明明下一步可以问问对方身份,现在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钱渊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不说金华一地嘉靖三十一年商税只有六两七钱” 正在喝茶的国字脸好悬没喷出来,“六两七钱” 钱渊点点头,抬手指了指窗外,“但实际上缴税的商家不在少数,就说杭州城内,除了海商,有多少商家是不缴税的,你看看楼下那挑着豆腐担的老汉,你问问他交不交税” “什么意思”国字脸好奇的问。 “衙门自然是要收的,只不过账本上是没有的。”钱渊似笑非笑。 国字脸还想追问,那边蓝袍书生咳嗽一声打断了,他出身官宦世家,从曾祖开始每代都有出仕者,对这些污糟事清楚的很。 看对面两人不说话,钱渊皱皱眉强行将话题转移开,“浙江一带多山少地,但濒临大海,宁波通过余姚江、曹娥江直下杭州,这里是南北运河的,通过镇江,扬州往内陆,往南也能到徽州,所以客商云集,贸易非常旺盛,棉布、丝绸、瓷器等等货物也大都是从杭州起运。 大明农税是一年不如一年,不过每朝每代皆如此,如果有大量市舶税,朝廷财赋余地就大多了。” 国字脸轻叹一声,“的确如此,这次我一路南下所见,田赋不均,贫民失业,苦于兼并,朝廷财赋难以为继,入不敷出。” 蓝袍书生眯着眼问“你希望重设市舶司” “当然。”钱渊摊摊手,“杭州宁波一带多少人都希望重设市舶司。” “确实有可能。”蓝袍书生突然笑着说“昆山朱隆禧,嘉靖十八年进士,今年初向朝廷上书重设市舶司。” 国字脸默然喝茶无语,钱渊心里暗骂,骗鬼呢朝廷现在有可能重设市舶司 “两任海道副使都和海商交好,如今中丞大人亦如此,海商在宁波、苏州、杭州一带公然设草市,如果能重设市舶司” 蓝袍书生说到这,国字脸插嘴道“朝廷会同意吗沿海一带海商众多导致倭寇频频劫掠。” 钱渊笑着招呼伙计又上了一壶茶,“恰恰相反,当年宁波争贡之役导致海路断绝,海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才不得已走私,但走私利润丰厚,风险也大,后来部分海商在无奈之下引倭人入寇,这才有了倭寇之乱。 当然了,现在倭国内乱,大量散落的武人求生于海上,而沿海一带军户败坏,毫无战力,倭寇入侵劫掠频频得手,所以短时间内,重设市舶司很不现实。” 对面两人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青年,这番话条理清楚,说的头头是道,可不是普普通通闭门读书的秀才能说得出来的。 “能打方能和,就和前些年朝廷开设茶马市一样”国字脸长叹一声,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俺答围京师,就算迫使朝廷开设茶马市,最终也不过敷衍而已。” 钱渊知道这是在说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乱,俺答围困京师半个月逼迫嘉靖皇帝答应开设茶马市,史书上曾说徐阶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但实际上徐阶只是给嘉靖一个台阶下,朝廷最终是答应了俺答的要求的。 不过第二年朝廷在大同等地开设茶马市,但实际实施的时候却反悔拖延。 “所以,沿海必须有一支打的赢战的军队驻守,海上必须有一支能护航的船队,海上贸易才能正常化,否则重设市舶司只是镜中水月。” 钱渊说完最后几句话,心里懊悔不已,今天自己的表现大失水准,只能勉强打个60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章 两位大牛 钱渊表演结束,场面一时寂静下来,只有伙计小二的吆喝声不时传来。 好一会儿之后,蓝袍书生才放下茶杯,神情诡异的看着钱渊,“知道吗刚才我一度猜测你是杭州织造府的” 国字脸忍不住大笑着连连点头,“如果重设市舶司,杭州织造府的镇守太监是最高兴的。” 蓝袍书生伸手点点钱渊,“知道为什么吗” 钱渊茫然起身摇头。 国字脸详加解释道“市舶司被废之前一直为内宦把持,当初宁波市舶司太监赖恩收取贿赂处事不公才导致争贡之役,后来夏贵溪趁机弹劾裁撤市舶司。” 蓝袍书生笑着接口说“所以市舶税入内库,和户部并不相干。” 钱渊扯扯嘴角,特么谁想得到这么复杂啊,这样看来,当初朱纨自杀还不仅仅是闽人所为,估计太监也插了一脚,对了,夏言的死估计也和这事有关联,世上就没有不记仇的太监。 朝中有人提议重设市舶司,于是就有了后来惨烈的东南倭乱 有可能,因为市舶税和文官集团是不相干的,而且在他们看来,是那些太监从自家口袋里抢钱 真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 不要市舶司,只要别做的太过分,那些倭寇就算劫掠也很少抢到富商世家头上,禁海也无所谓,反正走私利润高,他们无非是打这些算盘罢了。 但这些人的如意算盘很快就破碎了。 谁都没有想到,在朝廷再次禁海之后,走私贸易虽然没有停止,但倭寇侵袭内陆越来越疯狂,到最后酿成那场东南倭乱。 钱渊脑子有点乱,事实和史书上差的也太多了点,他依稀记得万历十五年中描述这是一场资产主义萌芽和保守势力之间演化的战争,但没想到和朝中党争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还不仅仅是文官集团的内斗。 国字脸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渊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良久才轻声说“还没请教” “在下松江华亭生员钱渊。” “这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王凤州。”国字脸指着蓝袍书生介绍道。 “啊,原来是凤州公”钱渊大惊失色起身行礼,如今王世贞已经名扬天下,和李攀龙等人因推崇效法盛唐而合称七子。 王世贞微笑点头,从去年末离京之后,类似的场景见得多了,如果这小家伙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反而奇怪了。 一阵和风细雨却节节攀高的彩虹屁之后,钱渊看向那位国字脸,能和王世贞为友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角色吧 王世贞笑着伸手道“这位是我的同年,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 钱渊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嘴角抽搐不已,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见到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政治家,这让他心脏有停止跳动的迹象。 不过钱渊很快反应过来,拱手称了一句张前辈后将注意力集中到王世贞身上。 张居正很牛,非常牛,但对于目前的钱渊来说,王世贞才是他需要重点攻克的目标人物。 在仔细介绍了一遍家里情况,而且并不讳言父兄也曾参与海上贸易之后,王世贞开始仔细向钱渊打听内情。 对于一个文坛上有偌大名声的士子来说,这些算是俗务,但对于一个兼提督军务的浙江巡抚的儿子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在这个时代,儿子入父亲幕府参赞机务是常事,如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徐阶的儿子徐璠都是典型。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嘉靖二十年进士,去年初出抚山东,后因为倭寇频频上岸劫掠,朝廷令王忬提督军务巡抚浙江。 这是首任巡抚朱纨自杀三年后,朝廷任命的第二任浙江巡抚,这也显示了朝廷对如今倭寇劫掠、海上贸易所持有的态度,不过这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反应过来的。 比如,那位还在舟山试图再上一层楼的五峰船主,他就没反应过来,史书上记载,如果不是一阵大风,很可能就没了所谓的徽王。 当然,这也和王忬到任后大半年只顾着剿灭上岸倭寇,对海商贸易置之不理有关。 一番长谈之后,钱渊才施施然离开,走出酒楼的那一刻,他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雀跃,制定的计划虽然有变动,但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早在一个多月前刚到杭州的时候,钱渊就让人盯着巡抚衙门了,原因很简单,他记得很清楚,大名鼎鼎汪直就是被王忬打得逃窜日本。 不过还想到如何和王忬搭上,反而等来了他的儿子,大名鼎鼎的王世贞。 王世贞是去年以刑部员外郎出使案决庐州、扬州、凤阳、淮安四地,在回京途中自扬州南下希望能会一面父亲。 王世贞的名气太大,一到杭州就引得文人墨客议论纷纷,这才引起了钱渊的注意。 钱渊并不奢望能攀上王忬,只希望找到门路在关键时刻递上那两份名帖,钱渊也不奢望能与王世贞相交,但希望能有所交集,说的明白一点,他希望将这种交集显露给某些人看看。 还在酒楼二层盘桓的张居正笑着低声说“倒是看不出来有攀附的心思。” 王世贞点头赞同,“松江钱氏也算名门望族,这等事是做不出来的。” 原本两人都猜测钱渊是寄希望攀上浙江巡抚王忬这座靠山,但最后三人说的口干舌燥钱渊也没有透漏出这方面的心思。 呃,钱渊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会这么急着表现出来,什么时候开口说什么样的话,前世饱经商海锤炼的钱渊经验丰富,他目前只是想借助王世贞这个巡抚公子的身份摆脱可能的危险,比如那位张四维。 “也是,松江府的府试案首,考个进士难度应该不算太大。”王世贞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张居正犹豫片刻后说“我想再等等,再看看杭州、宁波一带海上贸易如此旺盛,如果能将市舶司收归户部,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张居正辞官归乡后,今年初自荆州南下,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土地兼并之风大盛,如钱渊所说,农税越来越少,朝廷财赋余地也越来越小,据说翰林院已经几个月发的都是宝钞了。” 如今的张居正已经初步展现出他的政治眼光了,三年前他写下论时政疏,明确指出朝廷目前最大的五个问题,其中一个就是财用大匮。 明朝可能是中国封建历史中财政最糟糕的一个朝代,从开国之初到最终亡国,财政问题一直非常严重而且基本没有什么好的变化。 但张居正也很清楚,土地兼并是个大锅,一旦捅破身败名裂都是轻的,是不是能通过其他方式来解决财赋问题 王世贞皱眉叹道“那就分开走吧,我五日后启程,希望尽早入京,据说椒山在狱中重病。” 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意的神色,在他看来,如杨继盛、沈炼上书弹劾严嵩并没有实际意义,保留有用之身以图后计才是正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章 一团和气 不大的铺子里挤得水泄不通,喝骂声、求饶声加上到处挥舞的手臂让门外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没办法,每天就那么点出货量,来抢购的二道贩子太多了,不过现在可没什么人敢在这家铺子里横行霸道,原因很简单,“应星洋糖”四个匾额大字是浙江巡抚的长子王世贞所题的。 王世贞本就因文才闻名天下,其父又是手掌一方重权的边疆重臣,这块匾额一出,铺子周围的地痞流氓一扫而空。 “售罄,售罄”张三扯着嗓子嚎了声,将一块售罄的牌子挂出来,然后拼了命的将门关上,外面一片唉声叹气声。 后院舒舒服服躺在藤椅上的钱渊侧耳听听,笑着说“供不应求啊。” “库房里不是还有吗”最近经常过来凑热闹的张居正好奇的问。 路过的马管事满头都是汗,咧着嘴插了句,“留着点,外面才抢的更疯。” 明朝人未必懂饥饿营销这个理论,但他们却敢去实践,在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国家,东南沿海的商人并不缺乏胆量和智慧。 钱渊爬起来将藤椅换了个方位躲开刺眼的阳光,又舒舒服服的瘫下去了,喃喃自语道“真是风平浪静啊。” 何止是风平浪静,现在简直是一团和气 虽然到现在钱渊也不知道王世贞和张居正两位大佬为何对自己拿出这番态度,但事实是,王世贞北上京师之前写下了那副匾额,这几乎是钱渊在浙江一省的护身符了,金宏当天晚上就提着重礼上门,周围的各家暗探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张居正呢,他每天午饭过后就跑过来厮混,一直到吃了晚饭才离开钱渊严重怀疑这厮是来蹭饭的,因为钱渊只要有条件都会亲自下厨。 前世钱渊就是个吃货,又常年在外奔波,一有机会就下厨,锻炼出一手好厨艺,杭州虽然是商业重镇,酒楼林立,但往往只有一两样招牌菜,论菜品之多还真不如钱渊。 所以现在钱宅周边是一团和气,不过,让钱渊意外的是,整个杭州城都是一团和气,整个浙江省除了台州一府之外也都是一团和气。 宁波的海上贸易依旧红红火火,海商依旧在绍兴、杭州、苏州各地公开露面,那位已经上任大半年,还受朝中御史弹劾剿倭不利的浙江巡抚王忬最近只干了两件事。 第一,上书保下了因为抗倭不力被下狱的浙江副总兵汤克宽。 第二,严厉训斥了因为倭乱不断而焦头烂额的台州知府。 除此之外,王忬没有对舟山群岛的商贸港口指手画脚,没有抓捕任何在各个城市抛头露面的海商,甚至在公开场合对禁海一事无动于衷,而且还没有回绝部分海商通过种种手段塞进来的红包。 海商们战战兢兢后开始试探着继续交易,全省上下紧绷之后松弛下来钱渊眯着眼在想,王忬这是想玩阴的,但舟山那位五峰船主怎么会这么天真呢 很多历史事件都有重叠之处,比如这次就是一个例子,后面张经、李天宠指挥的王江泾大捷给了钱渊一个明显的提示,王忬这是在等人,等一支特殊的军队。 在明朝中后期,实际拥有战斗力的部分除了边军之外就是西南少数民族的武装,几乎每一次明朝中部、南部、东部出现叛乱,都需要从西南调动狼军之类的少数民族武装,后来秦良玉率领的白杆兵甚至北上战死在东北。 所以,其他人或惴惴不安,或还在猜测,而钱渊很容易判断出,浙兵不堪用,王忬这是在等狼军到位后才发动雷霆一击,现在的一团和气只不过是其刻意为之的假象。 钱渊心里啧啧称赞,王忬真的挺阴的,为了维持假象甚至对本地明军大发犒赏,将几位明军中层将领视为心腹其中就有张四维。 在钱渊印象中,王忬这个人在明朝历史上没什么太大的名气,后人知道他往往是因为他是王世贞的父亲,而且因为得罪严嵩被杀,这也是后人猜测王世贞就是东南笑笑生的一大原因。 瞥了眼闭眼晒太阳的张居正,钱渊心里很是好奇,虽然是同年进士,但张居正和王世贞之间在历史上关系并不好,后者就是被前者赶回家的,没想到这时候关系却密切的很,也是,人家有个浙江巡抚的老爹呢。 前面铺子关了门,后面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收银入库,整理账目,搬运货物,纷纷杂杂,只留下角落处给两位大爷晒太阳。 不过,天色很快阴了下来,再过了会儿起了风,后院的两棵大树摇摇曳曳沙沙作响。 钱渊叹息着抬头看看,“刚才还晴空万里呢,现在就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张居正瞄了眼身旁这个青年,心里揣测对方这句话是随口一言还是有心之语。 在钱渊看来,张居正和王世贞都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一个执掌天下十余年,一个独霸文坛十余年,而自己却是个小小秀才,三人之间的差距太大,所以很难理解对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优容。 但在对方看来,这个看似普通的松江青年绽放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光彩。 这种光彩来自于钱渊面对两个进士的侃侃而谈,来自于他充满自信的手势,也来自于他从不躲闪的眼神。 说的简单点,穿越而来的钱渊拥有足够的心理优势,在手里握着一大把王炸的前提下,只要有充分的准备,他不需要惧怕这个世界的任何人。 居移气,养移体,钱渊身上的光彩来自于他的气质。 是他的气质吸引了张居正和王世贞。 气质是看不清摸不着的,但却实实在在存在,所谓的官威、杀气无非都是气质。 而气质的塑造来自于经历,钱渊前世对历史的深入了解让他充满信心,在刑警队练就的心性让他言语举止利索毫不拖泥带水,下海经商后要么坑人,要么被人坑的经历,让他对细节非常关注。 而且经过十余天的交流后,张居正发现眼前这个青年非常符合自己胃口怎么可能不符合,钱渊都是挑张居正感兴趣的事说。 什么宗室,军备、财政、吏治、税收等等,钱渊几乎就是把张居正后来干的事都复述了一遍,说的张居正满腔激动。 钱渊甚至夸赞那份论时政疏堪比贾谊的陈政事疏,这种彩虹屁连张居正这种脸皮厚的都有点撑不住 但钱渊也有点撑不住了,他没想到青年版的张居正居然是个话痨,书房里现在都不泡茶而是泡金银花、罗汉果了,但这也不顶用。 “如果市舶税真的能归入户部”张居正在遐想,其实他也知道不可能,就在上个月,嘉靖皇帝硬生生从户部管辖的太仓库里抢了二十万两白银,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上以片纸取太仓银。” 皇帝不抢户部就算得上明君了,还能把嘴里的肉吐给户部 钱渊只听不说,听着张居正唠唠叨叨讲述着他前几年在京师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几丝怜悯。 没有人比钱渊更清楚财政失衡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恶果,和他同为实用主义者的张居正也依稀看到了前方的黑暗。 土地大量被兼并,农税一年比一年少,关税、盐税渐渐成了中坚,本可能成为大头的市舶税却成了零头,明朝文官坚持要藏富于民嘛。 财政收入的降低导致了明朝独有的家丁制度登上历史舞台,朝廷对此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拿不出足够的银两来支撑数以百万计的边军的后勤,再后来天灾人祸,偌大的帝国就此被一点一点吞噬,一点一点被拖垮 钱渊并不打算做一个救世主,在他看来,明朝的灭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再说了,自己再怎么着也活不到明朝亡国。 他只想在这个时代好好活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一章 巡抚衙门(上) 虽然巡抚衙门已经空置了将近三年,但在浙江巡抚王忬到任的大半年内,这里已经重新成为浙江乃至江南一地的政治中心。 衙门内管束极严,仆役安分守己,但来来往往的官员川流不息,衙门外的院子里更是人头涌动。 身着青袍的中年人慢悠悠端起手中茶盏,笑着左右点头致意,周围的大小官员不管心情如何都立即挤出一脸笑意,这位虽然面相刻薄,尖嘴猴腮,却是如今浙江巡抚最为看重的心腹幕僚幸时。 王忬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是招揽幕僚,他是苏州太仓人,幕僚也大都来自江南一带,主要以苏松、浙江为主,自然不会漏掉人杰地灵,乡土宗族观念最重的绍兴。 幸时就来自绍兴会稽,嘉靖八年就中了秀才,可惜之后连续六次乡试落榜,这才绝了入仕之心跟着同乡长辈开始了师爷经历。 明朝的开国皇帝朱重八是个蚊子腿都要挖肉的主,不仅仅定下了让无数官员吐槽的工资标准,而且削减衙门的办公人员,所以很多官员只能自己掏钱请幕僚。 时间一长,所谓的幕僚渐渐成了一股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而绍兴师爷也正是从嘉靖年间开始成型,比如后来那位大名鼎鼎的徐渭徐文长。 虽然没座位,虽然被挤到院子最外面吹寒风,但是当幸时投来视线的时候,钱渊挺直脊梁,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刻意摆出的oss明显比其他人技高一筹,虽然至今一言不发,但一身气度却将周围一帮官员吏员都压了下去。 幸时也明显注意到了那个身穿青色长衫的青年,饶有兴致的看了好几眼。 巡抚衙门要处理的事务自然千头万绪,钱渊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院子里从人头耸动到零落无几人,钱渊神色平静的站在那,似乎从来都没有动过。 一直在忙碌的幸时又一次注意到这个青年,犹豫了下左右看看堂内已有空位,咳嗽两声准备让仆役把人带进来,但这时候左侧木门嘎吱一响,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走了出来。 幸时赶紧将刚才的念头抛之脑后,笑着起身迎上去,“卢指挥,一切顺利吧” “幸先生。”三天前才从狱中出来的卢镗恭敬拱手,“幸得中丞大人,卢某才重见天日。” 这位后世被称为仅次于戚继光、俞大猷的抗倭名将已经在狱中待了四年了,当年朱纨含冤自杀,嘉靖大怒将卢镗革职下狱论罪,直到王忬最近才上书朝廷重新启用,而且还提拔为都指挥使。 “当年卢指挥实在是受无妄之灾,大人也是秉持公心而已。”幸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看向另一个大汉,笑着说“当年张把总不也在嘛,可见这纯属运气。” 当年卢镗是朱纨的心腹,我可不受朱纨的待见张四维有点紧绷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个笑容,“下官小小把总,实在入不了上官的眼,这才侥幸。” “实话实说,卢指挥的运气真比不上张把总,这几年” 张四维嘴角抽了抽,看左右无人才上前一步直接把手伸进幸时宽松的袖口,后者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 卢镗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大人有令,我明早出发前往台州,汤总兵已经先行启程。” “自从中丞大人巡抚浙江,苏松、嘉兴、宁波一带倭迹渐少,但台州上岸劫掠的倭寇却越来越多。”幸时神色一紧,“那就多多仰仗卢指挥了。” 幸时虽然形象不端,但口才甚佳,将两人送出衙门短短一段路,随口几句话说的意趣盎然,就连心里颇有些紧张的张四维都连连笑着点头。 刚走出衙门,张四维眼神一闪,就在衙门对面,胖乎乎的金宏正在那拼命招手。 幸时眯着眼打量着,卢镗哼了声就要离去,张四维深吸了口气拱手告辞走向对面,但就在这时候,一个意外而欣喜的声音响起。 “金叔” 金宏愣了愣,半响后才发现从人群后方探出头来的钱渊,虽然知道这位和巡抚的大公子王世贞有来往,但没想到却会出现在衙门里。 张四维比金宏更早反应过来,猛地一个转头盯着之前就觉得扎眼的钱渊,这就是那个松江案首 “金叔,你怎么来这儿。”几步窜过来的钱渊诧异又欣喜,“好些天没见了呢。” “贤侄今天来这儿” “哎,小侄也一头雾水呢,站了两个多时辰站的脚都麻了,比小时候罚跪祠堂还要惨。”钱渊苦笑连连,转头看向张四维,“金叔,这位是” “呃,这位是张把总。”金宏忐忑不安的介绍“家里的亲戚” “张把总。”钱渊拱拱手,凑近小声说“我算过了,就属张把总在里面待的最久,差不多两顿饭时间呢。” 张四维嘴角抽搐了下,这算是交浅言深了吧。 街对面,卢镗已经离开,幸时手捋长须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他身后的张居正面无表情在心里猜测钱渊到底想干什么 “对了,这几天我正好想找金叔呢。”钱渊亲热的说“到现在一杯茶都没有,又渴又饿,估计衙门不会留饭小气,晚上金叔来铺子一趟小侄实在是身上戴孝不方便上门。” 金宏支支吾吾偏头打量着张四维脸色后才点头应下来,勉强笑着说“晚上我点桌素席过去,不过现在还有点杂事” “那金叔你忙,你忙。”钱渊朝张四维拱拱手转身过街,冲着张居正挤挤眼,“白龟兄,轮到我了吧” “叫我什么”张居正一瞪眼。 “叔大兄。”钱渊嘿嘿一笑。 边上的幸时忍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人一起迈步回了衙门,街对面看着这一幕的张四维瞳孔微缩,看来这位松江案首和巡抚衙门之间的关系需要重新考量。 虽然之前钱渊搭上了王世贞这条线,但张四维并不打算放弃原先的计划,那可是一份能传承子孙的秘方。 但看到这一幕,张四维干脆利索的下了决心,“那件事就此作罢。” “哪件事噢噢,好的好的。”金宏擦了擦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你说那件事他会不会知道了” “哪件事应该不会。”张四维微微摇头,“我让人查过,钱渊是在酒楼偶尔撞上那位王大公子的。” 张四维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位高如卢镗、汤克宽也会一朝下狱,如今的大明没有一个武将不畏惧文官,既然钱渊真的搭上了巡抚衙门,自己再下手风险太大。 但张四维也是个很谨慎的人,迟疑了下后转头吩咐,“今晚你试探一二,看看能不能请他来我府上。” 金宏只懂得点头,在心里猜测晚上那位大侄子会和自己商量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二章 巡抚衙门(下) 不大的书房里,似乎永远面色阴沉的王忬耷拉着眼角,他对面的张居正看上去有点紧张。 这很正常,虽然说进了翰林院被视为储相,但前期晋升非常缓慢,远不如那些二甲甚至三甲进士。 王忬是嘉靖二十年二甲进士,只比张居正早了六年,但如今已经是封疆大吏,地位举足轻重,而张居正呢这种普普通通的编修在翰林院里多的是,吃不起肉的都大有人在,两者地位天差地别。 “这么说来,已经决定回京,可安排好了” “下个月启程回京。”张居正恭恭敬敬的说“如无意外还是回翰林院。” 王忬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几口,开始和张居正聊起浙江如今的局势,一旁的幕僚幸时不时插嘴补充几句。 既然聊起浙江局势,就不可能不聊起最火热的话题,倭乱,就在六天前,又有一伙倭寇在海盐县抢了一把,杀死官兵百姓八十余人,甚至死了两个生员。 于是,默默坐在书房角落处的钱渊脸色慢慢阴沉下来,眼神中满是愤怒。 在被请到巡抚衙门后,钱渊反复盘算,他觉得之前拟定的计划可以做些小小修改,但如果要修改,就必须和面前这位浙江巡抚扯上点关系。 换句话说,钱渊需要扯张虎皮做大旗,这也是他之前在衙门口玩那一出的原因。 早在前世钱渊被领导从刑警队发配到宣传处打杂的时候,他就明白一个道理,每一个人都是棋子,就算是下棋的人在另一副棋盘中也难免沦为棋子。 既然是棋子,那就要做最重要的那颗棋子,不能体现价值就可能不是棋子而是弃子。 所以,让自己变得更有用更重要,是钱渊努力的方向。 所以,在和王世贞聊天的时候,钱渊会大肆吹捧盛唐诗歌,汉魏古诗。 因为这是“后七子”的核心观念。 所以,在和张居正聊天的时候,钱渊摇身一变对诗词闭口不言,与其仔细讨论朝廷的财政税收。 因为钱渊知道,张居正后半辈子都干了些什么。 而今天,想在这间书房里刷存在感,钱渊就必须清楚王忬想干什么,想要什么。 幸运的是,钱渊是个穿越者。 书房里的其他三位很快都注意到了钱渊,通红的脸庞,愤怒的眼神,微微颤抖的身躯 “钱公子”幸时疑惑的小声问。 钱渊猛然惊醒,努力“镇定”下来,苦笑道“要不是家里还有母亲幼妹,我真想应招入伍” 如今的明朝,文武泾渭分明,文人地位高高在上,武官嘛看看卢镗、俞大猷、汤克宽这几年的经历就知道了,都被降职下狱过。 “案首入伍”幸时哭笑不得道“我听大公子说起过,你父兄均丧于倭寇之手,但还是以举业为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居正叹道“倭寇之乱实在触目惊心,不过中丞大人到任后,形势已有好转,想必平定倭乱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 钱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正大规模的倭乱就是从这位中丞大人手中开启的 虽然很不以为然,但钱渊还是要继续演下去,只看他脸红脖子粗的低声吼道“但舟山沥港” “咳咳”幸时用力咳嗽打断了钱渊的话,转头瞄了眼王忬。 王忬似笑非笑的挑挑眉毛,“听元美说,你父兄也去舟山沥港交易” 钱渊一愣,半响后拱手道“的确如此,浙江沿海乃至苏松一带,商家很少不和海商扯上关联。” 王忬点点头转而说起一个让钱渊意外的话题,“你叔父钱铮是嘉靖十四年进士,他和孙季泉有旧交” 钱渊双目茫然,孙季泉,这是谁 特么老子的表演还没正式拉开序幕就告终结了 幸时低声提醒道“孙升,字志高,号季泉,嘉靖十四年榜眼,官至吏部右侍郎,一个多月前母丧归乡守孝。” 特么为毛古人要弄这么多名称钱渊心里一动,但脸上还是一副茫然神色,“叔父并没提起。” 幸时转头看了眼王忬后继续说“一个多月前你们在苏州码头见过” “噢噢噢”钱渊做恍然大悟状,“是那艘官船” “想起来了吧。”幸时笑道“你当时提醒踏板断裂,救下的是其长兄,可惜后来还是染病过世了。” 一旁的张居正忍不住问道“是当年的三孝子” “是啊,当年宁王之乱,孙燧死于刀下,孙家三子叩地号天,五内俱裂,誓不与贼俱生,天下敬为三孝子。”王忬叹道“嘉靖十七年,我赴京赶考名落孙山,志高兄对我多有照拂,如今他数月之内丧母丧兄,我却分身乏术” 钱渊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却敏锐的察觉到,面前这位巡抚大人并没有自己话中那么悲痛。 “东翁虽分身乏术,但可让二公子代为拜祭。”幸时目光落到钱渊身上,“钱公子和孙家有旧交,长辈又是同年,可否陪二公子一同前往” “这合适吗”钱渊嘴角抽搐不已,就因为长辈是孙升同年,自己又救过孙家人,就让自己陪着去 鬼才信呢 钱渊立即做出判断,这里面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特么这是要拿老子的人情作伐子啊 但钱渊也很清楚,自己不答应那是绝对不行的,换个角度来看,这是自己这颗小小棋子的价值所在。 “没问题。”钱渊一口应下,但随即犹豫道“不过要多派些人一同前往,绍兴也常有小股倭乱,晚辈是担心二公子安全。” “那就多谢钱公子了。”幸时松了口气,“随从和一应祭品都准备好了,三日后启程,水路直通绍兴余姚。” 事实上,钱渊的猜测没有错,孙家一行人在回到绍兴安葬亡母之后,在清明节出城祭扫时遇上了小股倭寇,孙升的长兄孙堪年迈多病,受了惊吓又受了风寒,就此一病不起,撑了一个多月最终过世。 三孝子名闻天下,孙升丁忧前是吏部右侍郎,位高权重,而孙堪本人也是武状元出身,官至都督佥事,关键是其和锦衣卫指挥使陆柄是至交好友。 王忬身为浙江巡抚,这样的人物因为小股倭寇作乱而死,这让他如何不担心如何不忧虑自己日后的仕途,别说什么吏部右侍郎了,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他也远远吃不住啊。 万般无奈之下,王忬偶尔从孙家打听到钱渊曾经义助孙燧这个消息,又听幕僚提起钱渊和儿子王世贞有交情,这才想让钱渊在中间试着化解孙家可能的怨气。 事情谈妥之后,四人出了书房,幸时笑着说“东翁,别让人说太仓王家舍不得一顿晚饭,还是让钱公子和张翰林吃了再走吧。” 幸时笑着说起之前衙门口发生的一幕,钱渊苦笑着连连拱手,王忬也不禁笑着挥手示意摆饭。 钱渊心里苦笑,还真混了顿晚饭啊,只可惜金宏送去的那桌素斋了,不过让他等等也是好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三章 不败之地,不胜之地 古人讲究食不语,寝不言,再加上钱渊有孝在身不能饮酒,所以饭桌上基本上没什么话,饭菜撤下去后仆人又上了几杯茶,四五人这才找些话题闲聊起来。 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今年十七岁和钱渊同龄,也是去年过了院试中秀才,但没有参加去年的乡试,现在随父亲在杭州任上读书。 有一个封疆大吏的父亲,一个名满天下的兄长,家族从曾祖开始每一代都有两榜进士,年轻的王世懋年轻气盛,所以他很是不屑于对面那位同龄人。 说起来还是个府试案首,出面经商已经够丢人的了,没想到如此低三下四,逢迎拍马的话让王世懋听了都脸红 在钱渊看来,拍马屁永远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能让王忬心情好一点,他不介意把马屁拍的更响一些,只要对方能给自己更多的时间。 当钱渊话题一转后,王世懋依旧鄙夷,张居正却听得聚精会神,而原本漫不经心的王忬和幸时也慢慢专注起来。 “朝中都说海商皆贼,这句话其实不能算错。”钱渊仔细解释道“如今在海上行商,茫茫大海中一旦两艘船相遇,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吃了对方,要么被对方吃掉。” “但不是所有的海商都会上岸劫掠百姓,事实上大部分海商都不愿意劫掠百姓,当然前提是有一个完善的通商渠道。”钱渊瞄了眼王忬“所以舟山沥港的汪直是个关键人物。” 幸时插嘴问“汪直在沥港经商已有两年了,但这段时间内上岸劫掠的倭寇从未停歇过。” “的确如此。”钱渊点头继续说“都说汪直是如今海商大头领,但事实上他只是名义上的首脑。” “名义上的首脑”尖嘴猴腮的幸时皱眉追问。 “不错,汪直手下的船队都是各个船主私有的,他并没有绝对的管辖力度,比如徐惟学、毛海峰、叶宗满等人都各行其是,并不完全受汪直管束。”钱渊舔了舔嘴唇,“汪直能走到如今的地位原因有二,一是他之前得明军支持连续剿灭卢七、沈九、陈思盼数支海盗,又得了前任海道副使送出二十艘海船,二是因为舟山沥港。” 幸时小心翼翼打量着王忬的神色,“汪直在舟山沥港经商,又打通了关节,所以在海商中才能一手遮天” “不错,双屿港被毁后,汪直一手创立沥港,那是他的立足之本,但也说不上一手遮天。”钱渊摇摇头,“正是因为管束力度不够,所以倭寇频频上岸劫掠,事实上正是被汪直排除在沥港之外的海商才会化为倭寇比如两个月前,靠近海岸线的嘉兴就遭小股倭寇侵袭,还有距离舟山较远的台州也是例子。” 王忬双目炯炯有神,手里端着茶盏半响都想不到喝茶,他是苏州人,深知浙江沿海走私如何猖獗,就任浙江巡抚后迅速定计,但对于那位躲在舟山上的五峰船主始终有一种雾中看花的感觉,所以一直心里忐忑不安,没想到这层迷雾今天被一个年轻人拨开。 钱渊准备了好些天,这一刻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当年李光头、许家兄弟被擒杀,是汪直重建沿海走私商业体系,这是他如今被尊为大头目的原因,但也可以看得出,汪直不是个纯粹的商人,但在有经商渠道的前提下是不愿意上岸劫掠百姓的。” 王忬眯着眼点点头,“换句话说,汪直是不愿意和朝廷开战的。” 钱渊心里提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好吧,自己终于看清楚面前这位浙江巡抚的心思了,恩,和自己猜测的一模一样。 “难道现在没开战”张居正讶然,“据说新任台州知府谭子理正雇军组建团练。” 钱渊瞳孔微缩,谭伦谭子理啊,那可是能和戚继光并称的名将,如今也终于登上历史舞台了。 “当然不算开战。”幸时笑着解释道“那只是汪直无力弹压的后果。” “不错,事实上两个月前徐惟学手下上岸劫掠嘉兴,为此汪直和其翻了脸。”钱渊随口说。 张居正还没反应过来,王忬和幸时的目光却如电一般射向了钱渊。 钱渊愣了下苦笑摊手道“父兄都丧于倭寇之手,想报仇雪恨,怎么可能不用心打探。” 半响后王忬才默然点头,对于他来说,父兄都死在倭寇手下的钱渊是值得信任的,至少在对倭寇一事是值得信任的。 “来来,这可是明前茶,前些年在京城、山东可没这口福。”幸时笑吟吟举起茶盏,“可惜也没多少,不然也包一些让两位回去尝尝。” “很正常,这些年走私货物就是以棉布、丝绸、瓷器、茶叶为主。”钱渊低头抿了口,无所不用其极的诋毁道“特别是明前茶,早就被人预定下了。” “嗯”王忬鼻子哼了声。 钱渊苦笑道“自东南沿海走私贸易猖獗,海商地位节节攀高,百姓纷纷将子女送进船队,甚至还有武官跪拜汪直,明前茶又算的了什么” “武官跪拜”张居正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这这这” 王忬转头瞄了眼,幸时苦笑道“都是风闻,风闻” “嗯嗯,的确是坊间流传。”钱渊看似无所谓的说“我也是前些天在茶楼里听说的。” 幸时隐秘的眼角余光瞥了眼钱渊,真不知道这句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因为幸时很清楚,传闻中的那位武官就是之前衙门口的那位把总,张四维。 商定了出发事宜后,张居正和钱渊告辞离开各回各家,前者还住在客栈,后者回了铺子。 钉子已经埋下去了,关系也算扯上了呃,事实上是人家想和自己扯上关系,钱渊在心里盘算片刻后苦笑一声。 王忬,这是个典型的官僚。 他的眼光看不到海贸带来的好处,只看得到倭寇带来的麻烦,当然了,这也是如今朝中的主流意见。 但王忬却能做出最有利自己的判断,分兵去剿小股倭寇,不仅仅可能吃败战,而且从成本收益角度来说也是划不来的。 浙江巡抚这是个火山口,前任朱纨的死还历历在目。 但如果能剿灭汪直,毁掉沥港,就能搭建一条让自己逃离火山口,甚至青云直上的路。 其实钱渊挺理解,特么被推到这个前任死了后空闲那么多年的职位上,不赶紧立功滚蛋,难道还想着把这活火山给填死 不过今天钱渊有点心软,他已经隐隐提到如果直取沥港后带来的恶果。 汪直的地位看似稳固实则虚浮,一旦沥港被毁,他是没有能力弹压手下那些船队的,到时候那些没了前路的海商和倭寇将蜂拥而至,东南沿海再无宁日。 就算王忬之前没有这个判断,但今天钱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但王忬如何肯放弃这个机会,汪直虽然可能警惕,但很可能想不到王忬会直取沥港。 从战术上来说,王忬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从战略上来说,朝廷已立于不胜之地。 只是苦了后面继任的钱渊歪着头回忆,在胡宗宪之前,好像还有好几个,张经、李天宠是最有名的,王江泾大捷后被冤杀的那两位,为此严嵩还带上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杨继盛。 钱渊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我只是遵循历史,只是希望在其中获得自己所需要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四章 都是演员(上) 百年前,金家原本只是苏州走街串巷的货郎,直到二十年前金宏接手家业。 从一个货郎到买下第一间铺子,从战战兢兢参与海贸到后来投入张四维门下,金宏用了二十年让金家成为苏州商界不容忽视的存在。 不过金宏也有烦心的地方,已经二十出头的长子花天酒地,家中产业如果交到他手上,估计几年时间就能败光了,还好就在去年,新纳的小妾给自己生了个幼子,活泼可爱,看上去像个读书种子呢。 自己至少还能再干二十年,到那时候幼子也长大了,说不定都中举甚至中进士了,到时候长子稳重点让他经商,次子出仕 金宏捻着胡须在想心事,冷不丁边上钱家仆人高呼一声,“少爷回来了” “哎哎,真是抱歉。”大步走进来的钱渊连连拱手,“都说绍兴师爷不好惹,小侄随口抱怨几句,结果中丞大人还真留饭了。” “贤侄得中丞大人看重,这是大好事啊。”金宏那张肥脸上满是笑容,绿豆大的眼睛里满是忌惮,这小子还真和太仓王家拉上关系了。 “只可惜了金叔点的这桌素斋了。”钱渊惋惜的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哎呦,卖相还真不错呢,可惜都冷了。 “明天,明天还有。”金宏哈哈笑着说“张把总明天设宴,不知道贤侄能否赏光” “明天” “是啊,这桌素斋临时去点的,明天一早我让人去预定不,今晚就让人去,招牌菜素鸡非得长时间浸泡熬制才得味。”金宏啧啧赞道“吃起来极似陈年好火腿” “行,那就明天”钱渊咬着牙点头,“要是迟两天还真吃不到呢。” “怎么” “三天后出发去余姚。”钱渊拉着金宏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才漫不经心的解释道“余姚孙家有丧事,中丞大人让我带着二公子代为拜祭。” “余姚孙家”金宏懵懵懂懂,他毕竟不是官员,也不是读书人,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 “对了,小侄还有事和金叔说呢。”钱渊笑眯眯的挥手让随从退下。 虽然不知道孙家的来历,但能陪同王世懋代王忬前往拜祭,这已经很能说明关系远近了,金宏打起精神笑道“贤侄请说。” “父亲和兄长均亡于倭寇之手,魂魄不得归乡,要不是金叔仗义冒雪报信,小侄和家母”钱渊起身行礼,“再谢过金叔。” 金宏嘴角抽搐了下,饶是他心黑皮厚也有点脸红,“哪里话,你我两家交好十多年,分内事分内事。” “是啊,父亲当年和金叔多有生意往来,后来两家交好。”钱渊笑吟吟的说“小侄刚到杭州城金叔就前来帮衬” 金宏用力揉了揉脸,这话儿越听越不是味儿了。 “金叔也知道,小侄去年承蒙大宗师点中,理应专心举业,只是家中无依不得已来杭州经商,如今也算有些积蓄了”钱渊支支吾吾的说“那马管事是二叔的人,总不能老留着,所以” 金宏那绿豆大的眼睛越睁越圆进化成黄豆大了,“贤侄的意思是” “其实呢”钱渊身子左倾,压低声音做神秘状,“铺子卖的白糖都是用红糖提炼出来的,是我去年在古书里找到的方子。” 金宏一愣后才竖起大拇指,“贤侄真是老话说得好啊,书中自有黄金屋” “以后铺子不往外卖白糖了,只给金家一家。”钱渊详加解释“这样一来,省了好多事,也省了好多人手,另外金家帮忙在外地收购红糖,现在杭州城的红糖价格涨得也太离谱了” “我说为什么红糖价格升了,原来都是贤侄闹的。”金宏两眼精光四射,“也就是说,金家承包所有钱家铺子的白糖” “不错,钱家铺子只管提炼,金叔那边负责销售,采购红糖,两家五五分成。”钱渊挥挥袖子,“反正金叔家里铺子我听父亲说各地都有,都是现成的嘛。” 看金宏敛须不语,钱渊咬咬牙说“要不干脆把秘方卖给金叔,不过价格可不低,毕竟小侄如今只是秀才,后来乡试、会试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呢。” “哎,以贤侄的才学还不是手到擒来。”金宏笑着说“秘方为叔还真不敢买,这可是能传家的宝贝,买了秘方,为叔日后在九泉之下哪里有脸去见你父亲啊。” 钱渊无奈的坐回位置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暗骂,弄得你现在还真有脸去见他们 不过金宏拒绝秘方倒是钱渊没想到的,在明军即将攻舟山的时候,这份秘方落到海商金家手里,那就是一份毒药,钱渊有的是手段让金宏家破人亡。 瞄了眼神色变幻不定的金宏,钱渊在心里苦笑,戏演过头了,自己和王家走得太近把人给吓着了。 的确如此,在金宏看来,钱渊和王忬父子关系如此近,这份秘方还真不太敢收,而且张四维也交代过不要再窥视那份秘方。 “贤侄别急嘛。”金宏笑着看向垂头丧气的钱渊,“秘方先放到一边,倒是合作经营的事可以谈谈。” 钱渊精神大振,“金叔,五五分成要不四六,我四你六库房里还有一大批白糖呢。” “一大批” “是啊,每天散货太慢了,我想找个大户全丢掉。”钱渊叹了口气,“倭寇四处劫掠,我想在杭州城买栋宅子,举家迁过来,但城里宅子太贵了” “的确,杭州内城的宅子都贵。”金宏点点头,“而且杭州毕竟不靠海,虽然商业旺盛,但说出价高,还得数宁波那边。” “知道知道,宁波那边的舟山。”钱渊眨眨眼,“我记得兄长说过,金叔在舟山也有铺子的” “是啊,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掌总。”金宏瞪着眼道“每天都在宁波花天酒地,气得我真想大义灭亲” “那不正好嘛。”钱渊大喜道“三天后官船货船一起出发,巡抚衙门派了兵护送,万无一失” 金宏眨眨眼,“那那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钱渊大手一挥,“明天就定下契约” 金宏还习惯性的要商议其中细节,钱渊只懂得点头,最后干脆让暗骂败家的马管事出面。 最后把人送走,商量好明天去张四维家里拜访,钱渊才松了口气,面对愤怒的马管事也不生气,只笑着东拉西扯。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五章 都是演员(下) 穿越到这个时代,钱渊有着相当大的心理优势,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土包子你们见过汽车飞机吗玩过手机唱过卡拉ok吗 但今天,钱渊不得不承认,虽然自己前世也曾逛过拙政园、留园,但还是个土包子。 更要命的是,这座园林的主人居然是个武夫 钱渊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德不配位啊,鬼知道张四维是从谁那儿弄到手的。 张四维是浙人中少有的高个子,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子,看似粗豪,一路走来豪爽笑声络绎不绝。 一行人顺着弯弯绕绕的走廊慢慢踱步,钱渊的视线落在身旁窗户上,只见这缕空的木窗上刻着各式图案,有童子煮茶,有仙鹤展翅,木窗下端有瑞云相托,一副仙家气象。 啧啧,恐怕还真是张四维巧取豪夺来的呢,钱渊眯着眼透过缕空木窗看去,不由精神一振,疾走几步穿过圆形拱门。 “真是好景相”钱渊笑着竖起大拇指。 “哈哈,承蒙松江案首金口一赞,真是蓬荜生辉”张四维大笑伸手,“请,请请” 钱渊放慢脚步慢慢踱去,只见园林内怪石林立、池塘小桥、亭台楼阁、古色古香,中央又凿池堆山、栽花种树,以长廊、流水将全园景色连贯起来,步移景异,变化无穷。 在园林里逛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一行人才回到正厅,钱渊暗暗估算,在杭州内城有一座完全不逊色苏州拙政园的园林,看来张四维这些年还真搂了不少钱。 想到这,钱渊看向略有得意之色的张四维,这可真是块肥肉啊 “来来来,今天这素斋可是昨晚就开始准备的。”一直跟在张四维和钱渊身后的金宏笑着说“刚刚送到,咱么这就入席吧。” 众人净手后分主客坐下,钱渊瞄了眼身旁的俏婢,如雪般的小臂,尖尖的下巴,嘴角有两个小小笑涡。 “钱公子这是”张四维大笑道“小蕊回头收拾收拾,就跟着钱公子一起回去吧。” “不不不”钱渊手忙脚乱的推辞,“出门前家母曾有训诫,而且现在还要守孝呢。” “哎,只是伺候端茶倒水嘛。”金宏在边上凑趣,“难不成贤侄还有其他心思” 张四维和金宏看着脸红的钱渊笑的前仰后合,一旁的几个俏婢也忍不住掩嘴。 “好了,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张四维看钱渊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也是,虽然是松江钱氏,但钱氏族人多啊,别说如钱渊父兄这种经商的,就是卖苦力的都有呢。 “来来,尝尝这道素鸡。”金宏笑着介绍道“看能不能吃出陈年火腿味,要是没有,明儿我就砸了那家店” “呃嗯”那块素鸡一入口,钱渊就睁大眼睛,“这真是素鸡是不是用火腿煨出来的” “绝不是。”张四维挥挥手,“都是用山珍熬制出来的高汤,一滴荤油都没有,放心。” 因为钱渊守孝不能饮酒,只能拿着筷子一个劲的夹,吃的不亦乐乎,前世他是个无肉不欢的主,素斋还真没吃过。 张四维喝了几杯酒,才慢慢说起正事,“钱公子,据说你想把秘方卖给金老板” “恩,恩”钱渊一仰头,“张把总怎么知道” 看钱渊转头看来,金宏笑着说“张大人在宁波、杭州数十年,海贸生意最是精通,要不是托庇张大人,金家现在恐怕还在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呢。” 钱渊愣了下,“噢噢噢这么说来,昨天五五分成还真是占了便宜。” 金宏和张四维笑了笑没说话,东南沿海一带有几个人和海贸没关系,强拉关系的话,就算是田里种棉花的农夫,家里养蚕的妇人都能扯上关系。 “要不我这秘方就卖给张把总如何”钱渊试探问“价格好商量” “还真不行。”张四维摇摇头冷哼一声,眼角余光瞥了眼坐在下首的金宏,“金家和钱家来往这么多年,他如果真干出这种事” 金宏做委屈状,苦笑着向钱渊拱拱手。 都是演员啊,钱渊心里叹息,“那昨天商量的要不契约改改,三七分成怎么样” “这个嘛”张四维作势沉思,片刻后眯着眼问“说起来,几百斤洋糖运往舟山,钱公子不怕倭寇劫掠吗” “中丞大人到任后,倭寇已经老实不少了。”钱渊奇怪的瞥了眼过去,“再说了,今儿一早我让人去巡抚衙门报信,幸师爷说了,会调拨两艘官船,而且还调了兵丁护送。” “据说钱公子是陪同二公子前往余姚代中丞大人拜祭”张四维立即追问道“不知道是拜祭哪位大人” 昨晚已经收到消息的钱渊苦笑一声,“是余姚孙家。” “是前吏部右侍郎季泉公”张四维点点头,“据说这次是其兄长志健公过世。” 钱渊点点头,“季泉公当年孝子之名天下皆闻,嘉靖十四年榜眼,和我叔父是同年,所以” “恐怕不仅如此吧。”张四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哎,张把总是地头蛇,果然瞒不过你。”钱渊苦笑道“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有的关系总是要走动的嘛。” 张四维可不比金宏,这是条地地道道的地头蛇,很快就打听出钱渊和孙家的渊源。 “的确如此。”张四维也苦笑道“这次中丞大人也是无辜被牵连,据说余姚知县都把状告到南京去了。” “呃,无辜躺着中箭啊” “哈哈哈,钱公子好风趣。”张四维大笑,“既然有官场兵丁护送,想必一路无碍,以后洋糖销售就照此惯例好了。” “三七” “不,还是五五分成。”张四维斩钉截铁,“以后钱财诸事都不劳钱公子费心,每月都会有人将分红送来,算算还有两年,还祝钱公子两年后乡试中第,一路青云。” 钱渊正色起身行礼,“金叔,张大人,自父兄过世,家里无依,叔父在外出仕无力照看,要不是两位,钱家这次实在是” “其他的不提,如若钱某人有一日必有回报” 张四维和金宏都起身避开不敢受礼,对方虽然弱小但却是有功名在身的。 但看看对面的钱渊眼神真挚,神情坚定,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我们是不是做得太绝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六章 余姚孙家 三月二十,钱渊、王世懋并随从、护卫数十人登船从钱塘江直下,转入西兴运河至绍兴,再转入姚江直抵余姚。 王世懋还是第一次在无长辈陪同下出门远行,所以颇为雀跃,但一路上看景色大同小异不禁心里烦闷,漫步走上船头正看见钱渊迎风而立,江风吹拂的他宽大的衣袖飘飘浮浮。 定睛看去,面前只比自己大一岁的青年面色坚毅,微微眯起的双眼透出丝丝幽光,王世懋不禁想起昨晚父亲幕僚幸时所交代的那几句话。 “此子洞察人心,心思缜密,料事于前,不可小视。” 就在钱渊拜访张四维的那天早上,他派人送了封信给幸时,直截了当的请求多派拨一艘官场运载货物,而且点明了目的地是宁波。 在兵力还没调派完全的情况下,幸时怎么可能会拒绝这个要求,更别提同行的还有王世懋。 那天晚上这个消息已经遍传杭州城,幸时开始猜测这个松江秀才或许已经了然于心。 明军中和海商来往的人非常多,但高级将领中和海商往往没有直接往来,毕竟他们都是对抗倭寇的直接指挥者,而不少中层将领和海商,甚至和倭寇有直接来往,最典型的就是张四维。 当年汪直和明军合力剿灭海盗陈思盼,明军高级将领不方便出面,带兵的将领就是张四维。 巡抚衙门想出奇兵袭击舟山沥港,必须杜绝消息走漏,在这种情况下,和巡抚衙门关系不浅的钱渊挺身而出吸引了外界的注意力,要知道和他同行的还有巡抚的次子王世懋。 有这样一个和倭寇仇深似海的人主动出面,王忬又如何会不愿意呢 不过王忬和幸时想必心里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为什么那个松江秀才做的事正好是我们需要的。 站在船头摆oss的钱渊抖了抖,现在是三月份,那应该是阳历三月底了,怎么还这么冷。 但想想昨天午后去金家拜访所看到的,钱渊就不觉得冷了,那栋宅子虽然只有三进院落,但布局合理,园林面积不大但设置精巧绝伦 钱渊表示很满意,为此他谢绝了金宏帮他在杭州城挑选宅子,这栋就不错 “二公子。”钱渊回身行礼,他对于王世懋并无太多了解,后面的计划中也没什么用得到的地方,不得罪就行。 王世懋回了一礼,转头看看另一艘官船,忍不住问“钱兄为什么要去宁波” 钱渊转头盯着河岸边,眯起的眼睛显得细长,随口说“清明那日只能在城内遥遥拜祭,此去宁波希望能在海边拜祭先父先兄。” “原来如此。”王世懋点点头,但心里疑团不解,犹豫片刻后又问“那艘船上据说是洋糖,钱兄以后就经商为生吗” “当然是以举业为重,两年后秋闱不知能否如意。”钱渊有点心虚,前身的记忆还在,但思维模式都改了,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登科。 “这次赴余姚一行,家父写了封信给季泉公” 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这厮事怎么这么多事,王忬也真够不要脸的,这是想让自己把人情耗的干干净净啊 “当竭尽全力,希望能如中丞大人所愿。”钱渊叹了口气,伸手指向前方,“看,已经到了。” 后世余姚是属于宁波市,但现在归属在绍兴府,两艘官船畅通无阻,沿江而下速度极快,黄昏就抵达余姚。 当晚入住客栈,一行人沐浴更衣后第二天启程前往孙家境,余姚孙家从南宋末年迁居至此,十里内无他姓相杂,所以乡人称之为“孙家境”。 出门相迎的是孙升的长子孙铤,王世懋和钱渊都以作揖行礼,这位是嘉靖二十八年顺天府乡试解元,是他们的科场前辈。 “人请入内,礼馈请带回。”孙铤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轻声解释道“祖母年初逝世,家父谢绝所有礼馈,身为人子不敢逾规。” 钱渊神色淡然,拱手行礼后向左右点头示意,而王世懋支支吾吾的说“只是些买帛的钱” “那就将帛在灵前焚化。”旁边走过来的年轻人粗声粗气道“听闻太仓王家也是诗书传家,难道要逼我们背上索贿的名声吗” 王世懋登时满脸通红,孙铤皱眉瞥了眼年轻人,轻声解释道“这是我二弟孙鑨。” 钱渊咳嗽一声作揖行礼,手足无措的王世懋赶紧跟上,这位孙鑨也是嘉靖二十八年顺天府乡试中举,而且还位列五魁首之一,与其兄长孙铤一时瑜亮。 孙家可真够牛的,三代出了两个进士,两个举人,一个武状元。 其实钱渊并不清楚,余姚孙家三代出了八个进士,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两个解元,四位尚书,简直牛上天了。 面前的孙家越是兴旺,钱渊心里越是不满,这样的人情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用掉了,要不是无法反抗,真想啐那位浙江巡抚一脸 将随从和礼物留在门外,钱渊和王世懋在孙铤的带领下入了灵堂,焚香行礼叩拜,孙堪的独子孙钰跪拜回礼,这位也是个进士,不过是个武进士。 掌总的孙铤匆匆离去,留下孙鑨叙话,王世懋没多久就提出想见孙升一面。 “家父有病在身。”孙鑨面无表情的拒绝,转身却笑着向钱渊行礼,“当日苏州码头还要多谢。” “只是随口一言。”钱渊嘴角抽搐了下,“等下还请文中兄指路,钱某想拜祭太夫人。” 真是鲜明对比啊,钱渊真想感谢王世懋,没有绿叶,如何衬托出红花。 孙鑨立即点头应下,“就在城外不远处,午饭后让人指引。” 看王世懋挤眉弄眼的,钱渊咳嗽两声接着说“中丞大人有封信,还望文中兄转交。” 孙鑨恢复面无表情的神态,从王世懋手里接过信,阴阳怪气的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瞥了眼又满脸通红的王世懋,钱渊叹息着继续说“一封回信。” 孙鑨一愣,转头看看脚步往回缩的王世懋,再看看也面无表情的钱渊,片刻后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王民应当年好大名声,难道以为我孙季泉是那种人吗” 书房里,连连丧亲已经颇有老态的孙升丢下信纸,冷哼一声,“那钱家子如何” “端谨守礼,也老练的很,还提出要去祖母坟前拜祭。”孙鑨顿了顿继续说“我看他自己不太想来这一趟,也不是” “我明白。”孙升微微点头,“想必是王民应逼他来的。” “他父兄去年丧于倭寇之手,孤身一人在杭州经商,巡抚衙门想拿捏他太简单了。”孙鑨不屑的撇撇嘴,“王民应此人好大喜功,有担当之心,却无担当之能。” “也不容易啊我是说那钱渊也不容易啊。”孙升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凡事只看心” 孙鑨等了半响才试探问“那回信” “你代笔吧。”孙升缓缓说“你亲自带钱家子去一趟城外墓地。” 孙鑨立即研墨持笔一挥而就,给父亲过目后出了后院,将书信交于喜出望外的王世懋。 “你可以回杭州了。”孙鑨不客气的对王世懋说“钱他还要留几日。” 没等王世懋回复,孙鑨就转头道“都有了功名,还没取字吗” “没有。”钱渊干笑几声,“要不文中兄替我取个” “这可不敢,家父才够资格。” “这下轮到我不敢了。”钱渊连连摆手,转身对王世懋说“少美,幸师爷曾提过,你拜祭之后立即启程回杭州,我还要往宁波一行,就此分手吧。” 一旁的孙鑨赞许的暗暗点头,能得吏部右侍郎赐字,换成其他人还不顺杆往上爬,这个钱家子还真有几分赤子之心。 将王世懋送出门外的钱渊却在心里想,也不知道这份人情是不是耗光了,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孙家人也不是傻子吧。 在钱渊的思维模式中,顺杆往上爬是理所应当的,但要提防一旦失手会不会坠下深渊,这时候往上爬真不是个好选择。 总而言之,要考虑成本、收益以及风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七章 武侠版的大明朝 在钱渊看来,嘉靖年间,宁波是整个大明最独特的城市。 一切都是从这个城市开始的。 嘉靖二年,争贡之役,嘉靖最终下令禁海,但这处于大航海时代,即使东方也被卷入其中,走私贸易日益猖獗,倭寇作乱时有发生。 嘉靖二十七年,朱纨攻双屿港,不仅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甚至以木石淤塞港口,但之后不仅自己身死,走势贸易也渐成燎原之势。 今年,嘉靖三十二年,一场无人能掌控的大规模倭乱即将展开,而燎原的火种就在宁波。 站在海边的钱渊远远眺望,舟山群岛就在不远处,前世他数次前往旅游,时隔数百年,景色不变,只是自己身边从女同学、女同事变成了十余个粗手粗脚的壮汉。 “少爷,你看。”李四小声提醒,“那白脸汉子就是上次卖果仁的家伙。” 钱渊偏头看了眼,哎呦,还真是卖葵瓜子的那家伙,后来他还去过杭州海市几次可惜没碰到人,说不定这厮手上还有什么好玩意呢。 眯着眼仔细看了几眼,钱渊赶紧三步变作两步,低头定睛看去,白脸汉子的摊子的角落处摆着一个背篓,里面放满了瘦长的果子,青红相见,一头粗大带着枝,一头细小尖尖。 是辣椒,是辣椒 钱渊的手在颤抖,天可怜见,让自己和辣椒重聚首,老子受够了这个时代的美食,口里都淡出鸟来了 “多少钱” “砰” “少爷小心” 钱渊刚问出口,一根棍子从天而降将摊子上的几件瓷器敲个粉碎,顺带还将那篓辣椒带翻。 张三一把护住钱渊,李四在一旁高声吼道“和我们无关,让路让路” 莫名其妙的被带出人群,钱渊才反应过来,跳着脚大骂,“特么打啊,我的辣椒,小心别踩,我的辣椒” “别喊,别喊,少爷。”张三一把拽住钱渊的胳膊往外拖,“别看人少,我们可打不过他们。” “他们才四个”钱渊瞪着眼正要大骂,突然原本就瞪圆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伴随一声厉喝,那个白脸汉子一脚将人踹出七八米远,然后随手操起扁担冲了上去,对方只剩下三人,但其中两人左右分开并不动手,显出中间那条手持棍棒的壮汉。 钱渊只顾盯着地上的辣椒,一个辣椒被踩烂,就像是对着他的心戳一刀 白脸汉子功夫不弱,脚步灵活,扁担左架右挡守的严密,时不时扁担戳出去显得刁钻狠辣,但对面的壮汉也身手不凡。 不多时,壮汉寻得机会一棍子抽在白脸汉子背脊上,这一棍势大力沉,白脸汉子登时被抽倒,一口血喷出来。 眼见接下来就是痛打落水狗了,但钱渊实在忍不住了,一个箭步窜过去,“别打了,别打了” 壮汉一瞪眼,但看过来的是个年轻书生,强忍怒气低喝道“管什么闲事” “不管闲事,不管闲事。”钱渊笑着指指地上的摊子,“买完东西就走,你们就算打死他都不关我的事。” “东家,东家”嘴边还有血迹的白脸汉子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伸向钱渊。 ,这是要讹我啊 正在数地上辣椒的钱渊嘴角抽了抽,特么这算怎么回事 “你是他的东家”壮汉眼睛一亮,伸手喝道“赔银子来” 看钱渊愣在那,壮汉站在原地对四周拱手,“大家都认得叶某人,地上这厮一个月前趁我不在,找上门去将我四个徒弟打伤,叶某人做事光明磊落,医药费二十五两银子,不算讹你。” “按规矩来,要么给钱,要么砸了你摊子,再挨我十棍。” 白脸汉子一脸痛苦,侧身直勾勾的盯着钱渊,后者面无表情招来张三,“你们十多人能不能摁得住他” “能,但是人家是地头蛇啊”张三看了眼那壮汉,紧张的用力擦擦裤子,手心全是汗。 “我特么问的不是他。”钱渊无语的撇头看向地上那货,“我说的是他” 张三精神大振,“能,三个人就够。” “好,给钱。”钱渊咬着牙狠狠盯着地上那厮。 聚集起来的人群很快散开,钱渊让人将地上的辣椒收拾好,抬着白脸汉子就走。 回到落脚点,钱渊先招来守门的问了几句,他来宁波已经半个多月了,五百斤洋糖已经运往金家在沥港的商铺,金宏长子金立群整天在宁波花天酒地,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就等着那股东风了。 “恩,我数数。”钱渊将背篓放在桌上,“原本一共二十八个,现在还剩十六个,多少钱” 白脸汉子挺平静的,擦擦嘴角血迹,“二十五两银子。” “去你特么二十五两银子”钱渊怒吼一声,“你咋不说两百五十两银子,你特么就是个两百五” 白脸汉子看了钱渊两眼,低着头不吭声了。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还钱,要么签了。”李四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你不是叫我东家吗”钱渊哼了声,“月钱八百文,够高了吧,每月扣五百文,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滚蛋。” “好”白脸汉子脱口而出,抢过那张纸看都不看,直接咬破手指摁了上去。 看李四收起那张纸,钱渊有点后悔了,咽了口唾沫低声问“你到底惹了多大的祸” “不大。”白脸汉子随口说“把叶近泉几个徒弟揍了顿。” “叶近泉”一旁的张三尖声喊道“张松溪的徒弟” “恩。” 张松溪 好像是张翠山的师哥还是师弟来的 钱渊一头雾水的看向张三,后者冲着白脸汉子竖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张松溪一代大家,据说师承张三丰,叶近泉是其门下最了得的徒弟。” “屁”白脸汉子冷笑道“有本事去杀倭寇啊,反倒是把杀倭寇的人给杀了” “噢噢噢,你是南少林的人。”张三恍然大悟。 一旁的钱渊有点蒙,特么这是我熟悉的大明朝吗 打开方式不太对啊 什么张三丰,武当七侠,南少林都跑出来了 这是武侠版的大明朝 听张三一阵解释后,钱渊这才明白过来,自从倭寇频频上岸劫掠后,莆田南少林的武僧组织起来抗击倭寇,而且战果不凡。 就在今年初,南少林几个武僧在宁波遇上了张松溪,先是口角,之后动起手来,张松溪将一个武僧打成重伤,半个月后不治身亡,而那个武僧就是白脸汉子的亲弟弟。 于是这厮上门找事,然后再被叶近泉找事,然后钱渊就莫名其妙损失了二十五两雪花花的银子。 钱渊琢磨了会儿,这厮看上去能打,虽然刚才被放倒了,收进来当个护卫倒是不错,至少要比张三这种号称高手的家伙要高的多 “这玩意还能弄得到”钱渊捡起个辣椒放到鼻子前用力嗅了嗅。 “没了。”白脸汉子干巴巴的回答“就这么几个,没人收我才盘下来的。” “你哥哥抗倭,你倒是和海商牵扯不清。” “整个宁波城,你找得出几个和海商没关系的”白脸汉子说话还挺冲。 “好吧,识字吗” 看白脸汉子摇摇头,钱渊叹了口气招手要过那张纸,“看不懂就摁手印” “这是卖身契。” 白脸汉子鼻孔微微放大,抬起头盯着钱渊,心里琢磨自己挨叶近泉十棍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八章 意外来客 虽然租下的这宅子不算小,但毕竟住了十多人显得有点拥挤,但即使如此,李四也坚持整理出一个书房,自家少爷可是个读书人。 李四是钱家的家生子,从小就跟着钱渊,但从这次出行开始,他感觉地位受到严重威胁,似乎少爷更看重张三那个粗胚,不就是能打吗 端着杯茶走进书房,李四小声对正在练字的钱渊说“少爷,外面又打起来了。” 钱渊漫不经心问“这次几个” “这次四个才摁倒那厮。”李四撇撇嘴,“张三也是个软脚的” “这次又为什么” “好像是午饭时候张三把鱼翻了边。” “嗯。”钱渊随口应了声,那白脸汉子杨文是台州人,又是个经常走海路的,有这种忌讳很正常。 李四有点沮丧,自从去年受伤之后,少爷性情大变,原本话多现在话少,原本斤斤计较现在雍容大度不,简直就是缺心眼,上次还被金家骗了几百两银子。 钱渊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桌上的字帖上,对他来说,融合记忆后,麻烦很多,但在读书上最大的麻烦是他会经常性写出简体字,所以这需要长时间的练字。 前段时间在余姚的时候,孙鑨就很奇怪的问他,你家里人口简单,忌讳怎么会这么多古人写字碰上长辈的名字往往会缺笔。 一方面是练字,另一方面也是写信,稍微晾了下,钱渊将信纸收起,转头问“去余姚的人回来没有” “还没有。”李四顿了顿,“应该就是今天回来。” “那就让他再跑一趟。”钱渊将信纸递过去让李四装起来。 钱渊在余姚待了三天,期间和孙铤、孙鑨关系相处的不错,后来和孙升见了一面,这位守孝的老人明显的营养不良。 虽然说封建时代守孝有很多忌讳,但实际上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死守,只要别闹出居丧期生子这种破事,私下吃荤是常事,钱渊也会偶尔打打牙祭。 但孙升刻板的遵守古法,一丁点儿的荤腥都不沾,导致身体受损,钱渊也没去劝,但到了宁波后私下写了几个食疗的方子送给孙铤。 没办法啊,孙堪已经挂了,钱渊真心希望这位起复后至少是吏部右侍郎的孙季泉好好的,不仅仅是从收益角度来考虑,孙升对其的关照让钱渊心生感激,要不是孙升的吩咐,孙铤、孙鑨兄弟哪里会自己那么客气。 算算离开松江已经好几个月,钱渊正想着要不要写封家书,张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少爷,张翰林来了。” “什么”钱渊一惊,“张居正” “是,从余姚过来,直接来了这。” 钱渊诧异的洗手去了前厅,一问才知道,张居正迟了一段时间才去余姚孙家上门拜祭,孙升是他会试的房师,正巧和钱渊这边派去余姚的下人撞上,这才径直来了宁波找上门。 “叔大兄。”钱渊笑眯眯的拱手后一甩袖袍,“孙家摆灵七日,你不会正好是最后一天去的吧。” 张居正有点尴尬,那天出了巡抚衙门,他立即弄明白王忬为什么逼着钱渊带着王世懋代为拜祭,这种情况下,他自然要避一避。 两人坐定聊了几句,李四就吩咐人摆饭,钱渊撇撇嘴说“叔大兄,小弟都从杭州跑到宁波来了,还是躲不过去啊。” 张居正此行就带了一个仆役,早上从余姚出发,又在宁波城里逛了小半天,夕阳西下这才来找钱渊,摆明了是来蹭饭的,这厮前些日子天天在钱家铺子蹭饭。 虽然是个临时落脚点,但经过钱渊亲自指点的几道菜还是让张居正大饱口福,特别是那道腌笃鲜,用新鲜上市的竹笋和猪小排、陈年火腿文火熬炖四个时辰,汤白似牛奶,咸鲜可口。 可惜有外人在,钱渊只能挑些竹笋吃,好玩意儿都让张居正抢了。 “什么”钱渊眉头一皱,“你要去舟山沥港” 正在净手的张居正放下毛巾点点头,“商贾一道我往日颇为鄙夷,但这一个多月来颇有收获,东南论商贾聚集地,一为杭州,二为宁波,后者最重要的地点就是舟山沥港。” 钱渊眉头皱的愈发紧了,这货是傻子吗 “原本不是说这个月初启程回京吗” “我已写信回京,四月底再出发也来得及。” “四月底”钱渊嘴角抽搐了下,“叔大兄别忘了,今年有闰三月。” “是是是,我都忘了,今天是闰三月初二。”张居正一愣,“那就这个月底吧。” 钱渊正要再劝,突然张三疾步走来,附在耳边低语,“杭州有信。” “叔大兄先饮茶。”钱渊面色一紧点头示意,转身去了侧厅。 这次来宁波,钱渊留了三个人在杭州,暗中盯住了张四维,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要确认张四维的行踪。 接过信扫了几眼,钱渊微微吐出舌头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总算来了” 信中只是问钱渊何时归乡,松江家里已经连续来了三封信,但在信尾提到张四维已经三天不见踪影,金宏颇为惊惶。 张四维是明军中层将领中和海商关系最为密切的人,巡抚王忬要对汪直下手,注定不会用张四维。 而如何处置张四维是决定了钱渊下一步怎么做的关键。 不可能直接杀了,王忬是个文官,也不可能外派,王忬没那么蠢,最大的可能就是临时扣押以防止走漏消息。 钱渊在心里琢磨片刻,他确定这场仗是必不可免的,但不确定张四维能不能躲得过这场风波不过,钱渊决定搏一把。 “那栋宅子都正常吗” “正常。”张三垂手肃立,“并无异常,租下来中间转过两道手。” “今晚把人撒出去,盯紧点。”钱渊咽了口唾沫,“那位还在花天酒地吧” “是。”张三犹豫道“要不要派人盯着杨文” “不用管他。”钱渊摇摇头往外走,突然顿足脚步,揉着脑门暗叹,怎么忘了外面还有张居正这厮。 张四维的失踪说明,王忬对沥港的突袭已经布置周全,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动手,张居正这时候去舟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九章 留客 闰三月初三。 不大的正厅里剑拔弩张,张居正虽然还稳稳坐着,但脸色不太好看,唯一带来的仆役已经嘴贱的指桑骂槐了。 钱渊撇撇嘴使了个眼色,张三上去就是一巴掌。 好嘛,这一巴掌扇出了三颗牙,那仆役捂着嘴趴在地上,没一会儿地上就是一滩血。 钱渊捂着脑门无语了,张三你那双眼睛是瞎的吧给你这个眼色是让你动手打人 “游七”张居正怒气勃发,“钱渊,你到底想干什么” 游七 钱渊好奇的看着地上的仆役,这就是后来那位无数官员巴结的张府管家游七 “只是留叔大兄多住几日而已。”钱渊连连摊手,“张三,谁让你打人的,还不把人扶下去敷药。” “留客”张居正一甩袖袍,“你们松江钱家就是这么留客的” 今天吃过早饭,张居正就要前往沥港,钱渊自然要拼命挽留,鬼知道会不会这厮前脚上了沥港,后脚明军就要开打。 但没想到张居正一意孤行,钱渊劝了好久也没用,就在这时候,游七跳出来一阵指责也是,一个只是个秀才,另一个是两榜进士,庶吉士出身,身份天差地别。 现在好了,游七被张三一巴掌扇晕了,钱渊干脆借势将张居正强留下来。 看着张居正进了书房,钱渊回头狠狠盯着张三,原本是要卖个人情,却没想到先把人给得罪了 “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钱渊一脚踹过去,“让你少几颗牙再说这话” 张三侧身一躲,谄媚道“少爷,今天没什么动静啊。” “什么动静”不知晓内情的李四狐疑的左右看看。 “你别管。”钱渊挥挥手,“李四,你盯着书房,别把人放出来,张三你盯着外面,有什么消息立即送过来。” 但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钱渊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整个白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钱渊前世学生时期就喜欢历史,后来被发配到宣传处,没事干经常看各类历史书籍,这是他此次计划的信心所在。 钱渊对明朝历史如数家珍,但他很难记得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他往往只能判断得出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两件事之间的逻辑因果关系。 但王忬偷袭沥港的时间点钱渊记得很清楚,原因也很简单,那是闰三月。 钱渊已经根据现在的历法算过了,上一次闰三月是半个甲子之前,下一次闰三月是将近十年后,今年的闰三月应该就是汪直遭大败前往日本自立徽王的时间点。 一直等到子时还没什么动静,院子里的钱渊叹了口气,随手推开了书房门。 “叔大兄,多有得罪” 还没等钱渊的话说完,张居正已经打断了,“中丞大人要对沥港动手。” 这时候的张居正还没经过多少磨砺,但毕竟是个聪明人,很快联想起前些日子在巡抚衙门那番话,他很确定的加重语气“我没猜错。” 钱渊拱拱手,“不错,叔大兄真是敏锐” “好了,这种场面话就不用说了。”张居正一挥手,“我早应该想到两个问题。” “请说。” “第一,阻拦我上沥港,这是好意。”张居正面无表情的说“但为什么要动手” “不是我” “御下不严这种话不用说了。” 钱渊无语的卡在那,好半天才苦笑道“那厮以前是个打手,一点眼色都不会看,我都挺” “好了,回杭州我给你当一旬的厨子” 张居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钱渊,“沥港不能去,我会立即启程回京。” “记在账上” “哼。”张居正脸色这才好看起来,伸手示意钱渊坐下。 钱渊笑嘻嘻的坐下,又让李四换了两杯新茶,他也知道张居正这只是几句玩笑话,找个台阶下而已。 抿了口茶,张居正等李四出门,才低声问“第二,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宁波” 钱渊眯着眼微微低头,曲起手指敲着茶盏沿。 “你怎么知道巡抚要攻沥港而且还知道具体时间”张居正追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四个问题了。”钱渊打个哈哈笑道“我不知道具体时间,只是以防万一护着你而已,叔大兄,这份人情算不算” “还真不愧做了几个月商人。”张居正嗤之以鼻,“我仔细回想过了,那天在巡抚衙门,你好像不赞成攻沥港” “当然不赞成。”钱渊云淡风轻的笑道“攻沥港败了还好说,只是毁了这位中丞大人的仕途,胜了才糟糕。” “呃咳咳咳”又抿了口茶的张居正被呛了口,仕途断绝还是稍好一点的结果 “不管汪直是死是遁,不受控制的倭寇将四处出击劫掠百姓。”钱渊叹了口气,“中丞大人这是捅了个马蜂窝啊。” “真的” “拭目以待吧。”钱渊苦笑道“不管是朝廷还是中丞大人,都认为毁了沥港,杀了汪直,就能平息倭寇” “但实际上,没了沥港,那些以交易为生的商人再也没了指望,你指望他们回到内地做那些小生意” “没了沥港,那些棉布、绸缎卖给谁” “没了沥港,那些种植棉花、桑麻的农户怎么办” 张居正脸颊剧烈抽搐了下,“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会成为倭寇” “可能吧。”钱渊耸耸肩,“双屿港、沥港相继覆灭,朝廷彻底关上了通商这扇门,过去几十年通过海贸拿了无数好处的那些人会怎么做” 看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钱渊安慰道“其实这点东南沿海很多人都心里有数,好了,这些都不管我们的事,反正市舶税又不入户部” 张居正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随而化为坚毅,“我会立即回京。” 三年之前的庚戌之乱让年轻的张居正失望,而即将发生的这一切让这位青年迅速成熟起来。 张居正很清楚,想做什么,就得站到一定高度,拥有话语权才行。 朝廷宣布禁海这条命令简单,却很可能让东南沿海陷入一片水深火热,目睹这一切的张居正觉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理应如此。”钱渊随口回复,心里琢磨自己这一个多月的潜移默化对这位日后大明的实际执政者有多大的影响,至少张居正想上沥港看看,这意味他对海贸带来的丰厚收益是很有想法的,明朝中后期最大的问题就在财政上。 烛火的阴影闪烁在正想心事的钱渊脸上,在张居正眼里,面前这个青年面容模糊,看不清摸不透,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却在这时候来到和沥港相隔不远的宁波,他到底想什么 “少爷。” 门外传来张三的低语。 “怎么了”发愣的钱渊随口问。 “着火了” 下一刻,钱渊猛地从凳子上弹起,迅捷冲出门,“着火了” “千真万确”张三的语气中带着崇拜。 听见后面脚步声,钱渊回头道“叔大兄,今晚不太安静,尽早歇息吧。” 张居正踮起脚尖眺望乌压压的黑夜,狐疑的看着亢奋的钱渊,“你不是不知道具体时间吗” “真的不知道。”钱渊懒得多说,直接将张居正推进书房关上门,回头冲着张三挥挥手,“开始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章 白手起家的前提 舟山早在春秋战国就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开发,甚至在元朝由县升洲,但明初朝廷数次禁海,舟山的地位一落千丈,不仅仅降为县治,甚至后来废县为乡。 但是从嘉靖年开始,舟山陆续被海商占据,双屿港一度繁华,沥港、定海后来居上,港口处的帆船遮天盖地,大量海商和内陆商贾在这儿交易,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 沥港在东南沿海名气极大,不仅仅是因为这儿的商贸发达,也因为这是一座不夜城。 但明朝的“不夜城” 将近丑时,换算一下大概是晚上1点多,这时候钱渊一般来说还没上床,而明朝人已经在梦中了。 就在闰三月初三的深夜,大火突然在沥港燃起,以广西狼兵为主力的明军在俞大猷、卢镗的率领下发动了一次彻底改变明朝浙江沿海商贸的突袭。 宁波市的东部鼓楼上,钱渊眯着眼看着遥不可及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似乎随着海风近在耳边,宁波城内也已经乱起来了,海面上的火光让无数人惊恐不安,有趁乱打劫的,有凄厉哀嚎的,甚至还有四处点火引发骚乱的。 钱渊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原本制定的计划一变再变,张四维的突然出现,和王世贞、张居正相交,以及在外人看来和巡抚衙门不浅的关系都成为变数。 而张四维被扣押,明军攻沥港,如今的金家就如同十二级台风中的茅草屋,这让钱渊有了一锤定音的可能性和勇气。 钱渊眼里闪烁着兴奋,也带着几分惨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后面发生的一切,在戚家军大放异彩之前,纵然有俞大猷、汤克宽、卢镗、谭伦诸多名将,倭寇也无人可制,东南沿海一片生灵涂炭。 “我只做我能做的”钱渊低低呢喃,转头吩咐张三“天亮后启程回杭州,先让人送信给巡抚衙门幸师爷。” 向来沉默寡言的张三愣了下才应下,迟疑片刻低声说“少爷,城里乱起来了,要不要让人去” “当然了,是怡红楼对吧什么破名气”侧身看看宁波城内的乱象,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金叔这么照顾我,我怎么可能不护着金世兄呢” 怡红楼是宁波城内最著名的青楼,但和金陵、苏杭不同的是,这儿姑娘们最喜欢的不是那些文人墨客,而是一掷千金的海商。 也是,大家伙儿都在海边待着,谁不知道真金白银才是真的,像戏文中青楼女子拿钱资助贫困士子上京赶考在其他地方可能有,在宁波真心不可能。 拿的出银子,在这儿就是大爷,所以金立群是怡红楼最受欢迎的公子哥,虽然他不通文墨,但他有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不过,今天晚上,有银子也不好使了。 当看到海面大火的时候,所有脑子没进水的人都知道,五年前那一幕再次重演,虽然地方政府默认通商,但朝廷再一次下定决心绞杀海商,严禁海贸。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以前的好日子没了 随便套了件衣衫的金立群匆匆忙忙爬上最高楼眺望,咬牙切齿后第一时间掏银子找人护送自己出城,他不会忘记,四年前浙江巡抚朱纨一举剿灭双屿港,被杀的海商数以千计,这也是后来朱纨被问罪的关键缘由。 但是,四年前那一幕谁都记得,谁都怕死,谁都想逃出城,谁知道明军攻下沥港后,会不会到宁波来搜寻所谓的倭寇。 不过,金立群运气很不错,在他慌乱无措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稳稳坐在桌前,甚至还在提笔练字的钱渊笑着看向被冻得够呛的金立群,运气不错,还真逮着人了。 “金世兄别急,来来来,喝口水。”钱渊倒了杯茶,“哎,还是冷的,张三,赶紧烧点热水啊。” 张三眨眨眼点头出去,眼角余光瞥了眼擦着额头冷汗的金立群,这厮运气不错今晚没在沥港,不过落到少爷手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喘了阵粗气,连续喝了三杯冷茶,又将火炉拉的近些烤了会儿火,金立群才哆哆嗦嗦的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沥港铺子里还有那么多货” “哎,金世兄这话儿就不对了,只要人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钱渊慢条斯理的劝道“你看看我,几百斤洋糖不也没了嘛。” “不,不是,朝廷要禁海,又要禁海” “禁海就禁海呗,我记得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朝廷不就已经厉行禁海了吗” “但但是” “只要人活着,就能重头再来”钱渊加重语气,“金叔能白手起家,难道金世兄不能吗” 油头粉面的金立群拉了拉散乱的衣衫,好一会儿之后才咬着牙说“说得对,我也” “但是”钱渊笑着打断,“我相信金世兄也能白手起家,但有个前提,但是” 看着金立群茫然的眼神,钱渊嘴角笑意愈浓,叹道“但是,得活着啊。” “豪宅美食,依翠偎红,活着才能享受这些啊。” “人死了,什么都没了,金世兄,你说呢” 钱渊脸上笑意不散,眼中却露出冰寒之意,金立群好像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火炉散发的热意,浑身抖个不停。 “今天宁波城内大乱,怡红楼更是乱象纷繁,派去救你的那两个仆人以前都没露过面,这栋宅子是下人转了两道手租来的。”钱渊好似谋士一般替主君分析,“你说说看,如果你在宁波城内失踪,谁会去追查,又有谁追查的出来呢” “就算追查的出来,又有谁来管呢” “难道你指望厉行禁海的浙江巡抚” “金叔想必伤心欲绝,但他还有个儿子呢。” 钱渊殷勤起身又给金立群倒了杯茶,“对了,金世兄知道我为什么要租这栋宅子吗” 瞥了眼呆若木鸡的家伙,钱渊笑着指指后院,“园子里有口井,往里面一丢,神不知鬼不觉” 金立群猛地跳起来,钱渊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飞起一脚,不料这厮噗通跪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 钱渊阴测测的笑着,真是虎父犬子,金宏能白手起家而至今日,儿子却是个软骨头。 “看来金世兄知道我想知道什么了”钱渊慢悠悠的坐回去,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张三,热水烧好没有,给金世兄倒杯热茶啊,真不懂规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一章 利息 张三提着铜壶进来添了热水,倒了两杯茶,又强行将金立群拽起来摁在座椅上,然后默不作声的站在钱渊身后。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是个多疑的人,他很少能完全信任别人,但对于张三,他选择了信任。 不仅仅是钱渊救了张三父亲的性命,更是钱渊不得不去信任对方,因为他手下没有其他可用的人选,李四那厮原本只是个书童,服侍书墨是把好手,其他方面不堪大用。 钱渊没理会不肯出去的张三,温和笑着看向对面缩成一团的金立群,“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和金世兄关联不大,甚至和金叔都没什么大关系,关键在于张四维。” “原因很简单,金家从事海贸已经将近二十年了,从未听说过和倭寇有关系,而张四维和倭寇是有关系的,如果我没记错,汪直三年前一口吞下福建最大的海商陈思盼,张四维是出了大力的。” “金叔年前冒雪报丧,我到杭州后又尽力扶持,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僵在那的金立群眼珠子好久才转动一下,半响后才低声说“我我真的不清楚” 钱渊叹息道,“这样吧,我来问,你来答。” “第一,张四维是不是主谋” “第二,我父兄到底死在哪儿” “第三,你们怎么知道有秘方的” 巧妙的提问顺序如尖刀一样刺穿了金立群原本就不牢固的心理防线,他条件发射的脱口而出,“张四维是主谋” “我相信。”钱渊点点头,“死在哪儿身为人子,总不能让先父不得归乡吧。” “不不清楚,据说是在海上遇上了倭寇。”金立群低声说“他们本来没计划来沥港,后来说来这儿找些海外奇花异果,再后来离港回宁波途中应该是不,就是张四维安排的。”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是他拜托兄长钱泽搜集些所谓的“奇花异果”,因为他知道如棉花、辣椒、西红柿之类的植物原本传入国内都是作观赏用途的,而这些海商是最可能的来源渠道。 “那秘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钱渊攥紧了拳头。 金立群突然紧张起来,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是是是张四维发现的。” 张三瞥了眼过去,“少爷,他说谎。” “不不,我没说谎,真的,是张四维发现的,他发现钱伯父在收购红糖”金立群紧张的大声吼道,还伴随着激烈的手势。 “好了,这是小事。”钱渊摆摆手,视线落在金立群的头颈上,“哎,金世兄,你挂的那是观音像吧” 衣衫零落的金立群先是捂着胸口,但立即将观音像掏了出来,用力扯断绳递过来。 “男戴观音女戴佛。”钱渊呵呵一笑,接过来仔细看了几眼,真是好东西,羊脂玉雕琢的观音像,雕工精致,栩栩如生。 沉思了会儿后,钱渊起身出门,手里还把玩着那块观音像,身后的张三如影随形。 钱渊回头看了眼,金立群两眼巴巴,指望对方收下重礼放自己一马。 “少爷,要不要我用点手段”张三跃跃欲试,“以前在打行也学了点。” “你学的倒是挺杂,怎么想当牢头啊。”钱渊撇撇嘴,“你少爷我是读书人,懂吗” 张三摸摸脑袋,“真的放他一马那小子肯定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完。” “你少爷我是读书人,君子远庖厨,懂吗” “少爷你经常下厨” “哎呦,你还学会抬杠了”钱渊虚踹了脚过去,“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要恪守仁义,不忍杀生。” “不忍杀生那还真放他一马啊” “我是读书人,是君子。”钱渊嘴角抽搐了下,“但你张三是读书人吗” “不是”张三回头看了眼晦暗的房间,“不用写份口供” “恩,让他写的仔细点,真假无所谓。”钱渊随口说“这只是利息而已,明天回杭州,大头在后面。” “好勒。”张三卷起袖子笑道“还是跟着少爷痛快,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吧” “那当然就跟武松打虎呃,和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一样。”钱渊送上一顶高帽,这些打行出身的家伙最是崇拜梁山好汉,事实上张三这厮学字都是拿着忠义水浒传学的。 看着张三拿着绳子进屋,钱渊遵循君子远庖厨的原则偏头不看,在心里思索接下来的计划。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没有找错目标,凶手的确是金家和张四维,虽然钱渊一直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前世带来的习惯总让他有点揣揣不安。 哎,现在更多讲的是人知,后世更多是法治。 其次可以确定的是,金立群肯定是知道内情的,刚才说的那些不尽不实,将其送下去只是份利息而已。 钱渊摩挲着手中的观音像,在心里想,凡事皆有因果,要不是自己弄出了大批洋糖,又拜托兄长搜集奇花异果,那父兄就不会双双惨死。 说起来,自己的穿越是因,父兄的惨死是果,这笔债自己不得不扛,也不能不还,责无旁贷啊。 天色已经微亮,钱渊皱眉偏头看了眼,屋内已经黑漆漆一片,张三拍拍手从过道走来,点头示意已经处理完了。 钱渊心里嘀咕,这货看起来干这种事不是一两次了,要不是自己救了他父母的性命,还真不敢将其留在身边。 不过在封建时代,孝这个字眼基本是和人品挂钩的,这也是钱渊的信心来源。 回到临时住宅,钱渊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立即派人出发回杭州,从陆地走,从铺子里提五百两银子,连同这封信一起送给巡抚衙门的幸师爷。” “好,我马上安排。”张三点头应下,突然低声呵斥道“姓杨的,鬼头鬼脑看什么” 从门房里走出的杨文两眼一翻,双手抱胸看着钱渊,“你们准备回杭州” “恩,你也跟着。”钱渊边走边说“别忘了你已经签了卖身契。” 杨文哼了声,转头看了眼张三,“看看你们这些人的腿,有会骑马的吗” 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张三这帮人还真没几个会骑马的,充其量就是摔不下来,用杨文的话说就是,都不是罗圈腿居然敢说自己会骑马 钱渊停下脚步,“你会” “当然” “那好,你去。”钱渊拍拍杨文的肩膀,“如果你想跑,把信送到再跑。” 杨文不自觉的矮了下身子,肩膀躲开钱渊的手,“谁想跑了” 钱渊的手往下用力一摁定住对方的身子,沉声道“你弟弟杀倭,我不相信你是倭寇” “当然不是”杨文那张白脸涨的通红,“孙子才去做倭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二章 收账 闰三月初六。 浙江巡抚衙门外人头耸动,官员、商贾还在外面苦苦等候,大厅内的幸时悠悠然品着今年的明前龙井,心想要不下定决心打这一战,其他的不好说,明前龙井可没自己的份。 短短两天,明军攻沥港的消息已传遍全城,朝廷重新实行厉行禁海已是事实,但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一任浙江巡抚王忬会做到什么程度。 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找几只呆头鸟杀鸡儆猴,还是效仿上一任那位杀的人头滚滚,尸山血海。 所以这两天来巡抚衙门拜访的官员、士绅络绎不绝,但谁都没想到这位浙江巡抚这么贼,守在衙门口的居然不是本地兵丁,而是从广西调来的狼土兵,这帮人别说汉字了,汉话都不会说,只懂得守着大门不许人进。 “幸先生。”紧皱双眉的王世懋走进大厅,“战况如何” “二少爷只管读书,后年乡试是道坎,如果能过,后面就一帆风顺,不像幸某人”幸时眼皮子都没抬,“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王世懋犹豫片刻迟疑问“钱渊还在宁波” “呵呵,二少爷还挂念他”幸时呵呵笑了几声,随口找了个理由将其打发走,右手不自觉的摸着案上的那封信。 琢磨了会儿,幸时又将信拿出来看了一遍,心里猜测那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应星洋糖每年两成的干股可不是个小数字。 作为一名幕僚,幸时是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的,但他决定帮那位钱家子这个忙,原因很简单,王忬秘密前往绍兴督战,巡抚衙门内幸时做主。 这五百两银子,两成干股,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砸在幸时头上的。 和其他官职不同,巡抚实际上不是个官职,而只是职务,王忬实际的官职是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兼提督军务是他的差使,并没有品级。 换句话说,王忬是京官,是隶属于京都都察院的官员,这也导致了一个问题,巡抚衙门内除了王忬本人之外,是没有其他文官职位的。 布政使、按察使虽然理论上归属巡抚管辖,但实际上起到的是制衡巡抚的作用,相互之间保持独立性,更何况浙江巡抚是时隔四年新设,布政使、按察使看王忬都很不顺眼。 当然了,到任之后,王忬征兆了佐杂官过来办事,但在关键位置上更信任的是自己的幕僚,于是,幸时成了巡抚衙门中实际上的二把手。 “延长扣押期限”幸时重新将信纸收好,口中喃喃自语。 半个月前钱渊张居正来巡抚衙门的那次,钱渊随口提起明军武将向海商跪拜相迎,随后张四维就进入了王忬的视线,在攻沥港之前,巡抚衙门一共扣押了四个和倭寇关系很深的把总,张四维就是其中一个。 幸时和这四个人也聊过几次,每个人都拍着胸脯说杀倭是当兵的本分,每个人都希望杀倭立功,其中张四维是最为积极的一个。 正想着心事,突然一名兵丁快步走进,“幸先生,码头回报,钱渊一行人到了。” “恩,盯着他们他们往衙门来了” “没有,往城西去了。” “城西”幸时捋着长须苦苦思索。 “报”又有兵丁疾步走进大厅,“捷报,沥港已被攻克,汪直仅以身免,仓皇逃离。” 幸时长长舒了口气,在他思维中,大局已定,接过信看了几眼后皱着眉问“居然让倭寇进了宁波” “呃,只是小部流窜,卢指挥使已带兵回援。”兵丁犹豫片刻又说“回来路上听闻还有小股倭寇流窜到嘉兴一带。” 幸时脑海中闪烁着那次钱渊的话,汪直是无力弹压管辖手下的海商的 杭州城内虽然人心惶惶,但基本的商业体系还没崩溃,不像宁波城内已经乱七八糟,钱渊离开之前甚至差点被狼土兵抢了一把。 “就这家吧。”钱渊哼了声指指路边。 这是一家专门出售葬礼相关物件的小店,店主看到大买卖上门,乐的都合不拢嘴。 钱渊一边将丧服套上,一边皱眉看着好奇的张居正,“叔大兄,你不是直接回京吗” “不急,按照你的推测,现在走不太安全。” “走运河有什么不安全的。”钱渊撇撇嘴,“对了,这次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我救了你一命哎,把头转回来,难道你不认” “认,认”张居正四下扫视,钱家仆役随从全都套上了丧服,还将袖口捋起,一副不干好事的架势。 穿戴整齐后,一行人沿街慢慢前行,路上行人都熟视无睹,看来又是家人死在宁波或者沥港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唯一穿着便服的张居正低声问。 “去收一笔账。”钱渊轻描淡写的回答,“一笔旧账。” “穿着丧服去收账”张居正无语了,“你确定不会被人赶出来” “不会。”钱渊转头盯着张居正的眼睛,片刻后才说“叔大兄,虽然父兄双亡,但叔父是两榜进士,曾祖是状元公,松江钱家是书香门第,你不好奇我这个松江案首为什么亲自出面经商吗” “你是说”张居正灵光一闪,“那秘方” “是啊,就是那秘方。”钱渊淡淡一笑,指着不远处的宅院,“到了。” 比起张四维那占地庞大的园林,金家的宅子要小得多,但细节处并不逊色,小桥流水、假山怪石、曲折走廊、缕空石雕应有尽有。 金家门房还没来得及问话,张三就一挥手,两个壮汉扑了上去将其堵回门房内绑了起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点。”张居正嘴角抽搐了下,“金家噢噢,就是以前常去铺子的那个胖子” “恩,他年前冒险报丧,我只是回礼而已。”钱渊用力推开大门,“叔大兄,来看看,这可是好景致。” 张三一伙人守住前后门,又将金家仆役统统赶到偏房,任由钱渊和张居正在园中赏景。 “的确好景致,就是小了点。” “精致嘛。”钱渊偏头眨眨眼,“小也有小的好,我母亲喜静不喜动,小妹胆子又小,园子太大反而不好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三章 借条 能白手起家在二十年间立下字号,金宏是不缺乏能力和胆识的。 在其他人还在观望的时候,他就倾家荡产买下一艘船只,这为他带来了极为丰厚的收益。 在其他人为朱纨杀的人头滚滚而恐惧的时候,他趁机抄底扩大了经营,并投入区区把总但和海商关系密切的张四维门下。 金宏对自己的评价是,目光精准,有胆有识。 但是当正在用餐的他手中酒杯被人夺走摔碎,当他被推搡到前厅,透过窗户看见外面正在赏景的“贤侄”的时候,金宏才通过自己发软的双腿发现,二十年后的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还有足够的胆量。 “还算不错吧,能在杭州城内有这栋宅院,相当于京都内城五进落的大宅子了。”张居正有点羡慕,“京都居,大不易啊” “京都房子不便宜” 张居正翻了个白眼都懒得说话,钱渊叹了口气,没想到几百年前的北京房价也那么任性到没朋友。 迈步进了前厅,钱渊脸上依旧挂着让金宏眼熟的笑容,温文尔雅,甚至还有点腼腆。 金宏不得不右手撑住一旁的桌面,才能保证自己不腿软的一头栽倒,张四维失踪很可能是被扣押,而和巡抚衙门关系密切的钱渊穿着丧服找上门来金宏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打算,但是当他看到钱渊脸上的温和笑容的时候,忍不住心底一阵冰凉。 “嗯”张居正突然停住脚步低头看了几眼,“好像是斗彩杯” 钱渊大惊失色蹲下来仔细打量地上的碎酒杯,又在张居正的提示下看见桌上剩下的那只酒杯。 敞口,浅腹,卧足,杯身以斗彩描绘线鸡啄早哺雏,姿态栩栩如生,辅以牡丹、兰花、柱石纹,种种迹象表明这是明朝瓷器中最有名的斗彩鸡缸杯。 “宁存成窑,不苟富贵。”张居正啧啧赞道“成化年间那批斗彩杯,上品供奉宫廷,次品被销毁,流传到民间的数量极少金家倒是有些底子。” 虽然钱渊前世对古玩了解不多,也曾听闻拍卖会上曾经拍出过上亿元的成化斗彩鸡缸杯啊,他惊喜的把玩着剩下的那只,忍不住低头看了眼地上碎了的那只,回头叱骂道“张三,你能不能干些不让我骂你的事” 不是你让我动手的嘛,还让我别客气张三无语而委屈的回望。 好像看懂了张三眼中的委屈,钱渊长叹一声仔细解释道“这宅子以后是谁的宅子里的东西呢你个败家的货” 旁若无人的又把玩了会儿,钱渊才在桌边坐下四下扫视,除了张居正和钱家仆役外,只有金宏和其两岁不到的幼子金嘉颖,其他金家人都被赶到偏厅去了。 “哎呦,乖得很嘛,长大肯定有出息。”钱渊逗了逗金嘉颖,笑着招招手,“笔墨纸砚。” 铺开纸,狼毫蘸满墨,早就打好腹稿的钱渊一挥而就,写完之后还仔细检查了一遍,嗯,没有简体字,写的还不错。 张居正踱近几步瞄了眼,眼角余光扫了那位金老板一眼,撇嘴心想这位眼神真不太好,明明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偏偏被其看成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金叔。”钱渊招招手,脸上笑容不绝,“来来来,签个名字,摁个手印。” 金宏手撑着桌面慢慢挪了过去,一眼看去脸色登时发白,桌上摆着两张纸,第一张是欠条,写明金宏在今年二月十五向钱家借款五千两白银,第二张是抵押,金家因无力还款,遂将这栋宅院作价还款。 二月十五,正是金宏用一张假借条从钱渊手里骗走银子的那天。 那次,金宏骗走了五百两银子,如今,这个数目涨了十倍,呃,应该还不止,这栋宅院加上里面的摆件、家具可不止五千两银子。 “签吧,不签名字,不摁手印,回头在县衙那边过户时候不好交代呢。”钱渊细心的解释道“这点我可不学金叔,名字和手印得是真的才好。” 金宏的手抖个不停,“我,我我” “哎,这点小事金叔都不肯帮忙”钱渊如同抓住老鼠的猫一般,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金宏脸上的神色,“不乖哦,还没金小弟乖呢。” “咳咳。”张居正皱眉咳嗽两声,用人家儿子威胁,也太没底线了吧。 “叔大兄这是患了风寒啊。”钱渊头都不回,嘴角微撇,“要不先走一步” “贤弟何必如此” “那就出去再逛逛园子吧。”钱渊毫不客气的打断。 张居正左顾右盼看到张三等人已经虎视眈眈,只能苦笑一声迈步出了前厅。 “金叔放心。”钱渊做了个手势让人将金嘉颖抱到隔壁偏厅去,笑着说“钱家和金家交情摆在那儿,怎么着也不能让金家断了血脉不是,这点小侄可以打包票的。” 看金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钱渊摆摆手只留下张三,让其他人先出去,然后将金宏挽到椅子上坐稳,甚至还倒了杯热茶,这才侃侃而谈。 “初三晚上,明军攻沥港,当时我在宁波城内亲眼目睹海上大火,今天中午收到消息,沥港已成焦土。” “张把总如今还被扣押在巡抚衙门内,没办法,他和海商关系太深了,甚至当年以跪拜之礼迎接五峰船主,中丞大人如何放得下心” “我将应星钱铺每年两成红利送给了幸师爷。” 金宏肥胖的身躯缩成一团,绿豆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但两只手仍然放在桌下。 钱渊摇摇头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抿了口后解释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任浙江巡抚朱纨的下场摆在那,中丞大人不会忘记的。” “浙江一省和海商来往的多了,高门大户,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如果杀个人头滚滚,中丞大人日后堪忧。” “所以,巡抚衙门只会找几个没什么背景,但挺出挑的出林鸟杀杀。” “金叔,张把总那就不用指望了,除了他,金家还有其他背景吗” “啧啧,如果没有,金家倒是挺合适的。” “对了,可能金叔也从张把总那打听到了,中丞大人还欠我个小小人情。” 金宏当然听得懂这段话,钱渊在巡抚衙门里有关系,甚至王忬还欠他个人情,如果钱渊坚持的话,金家很可能成为那个牺牲品。 “对了,金叔不好奇我今天为什么穿着丧服上门吗” “年前金叔冒雪报丧,令人感动,可惜今天没下雪。”钱渊悠悠然掏出那枚羊脂玉雕琢的观音像放在桌上。 “昨天启程前,意外发现金世兄被流窜到宁波的倭寇所杀,这才匆匆忙忙赶回杭州,金叔,节哀。” 看着金宏死灰一般的眼神,钱渊好心的提醒道“我记得金叔是独子,膝下也只有两子,对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四章 不共戴天 虽然是三月份,杭州气温已经渐渐回升,但众人还身穿冬衣,不过金宏额头上的汗一层一层的出,不多时就已经大汗淋漓。 钱渊拿起毛笔蘸满墨汁递过去,“金叔,万贯家财不重要,子嗣传承最重要,对不对” 金宏伸出的手抖似筛糠,将将触到毛笔的时候僵在空中。 “金叔,我可都是为了你打算。”钱渊慢条斯理的劝道“要不您赌一把,说不定张四维没事儿很快就出来了,而且我也没办法让巡抚衙门将金家列入海商名单。” “那样的话,金叔以后只要小心点,一丁点儿事儿都没有,别说破财了,小侄我都得立即启程回松江,带着全家老小去北边避避呢。” 半响后,金宏嘶哑的声音响起,“如果” “是啊,如果张四维出不来,或者出来后削官罢职无能为力,或者中丞大人想着还我这个人情”钱渊笑的很甜,“到时候金家抄家流放都算轻的了,砍脑袋那肯定不会,但杖刑过重也免不了啊,金小弟无人照顾说不定患上风寒之类的病” 明朝所有死刑都必须上报到京都刑部复核,流程非常繁琐,但如果是杖刑过重致死合情合理也合法。 “金小弟今年还没满两周岁呢,你不看着,能放心” 看着金宏抖着手签下名字,摁下手印,钱渊笑着拍拍手,“好了,金叔爽快,现在可以说第二件事了。” “来来来,喝杯茶,来来,毛巾,抹抹头上的汗。” 钱渊的话和无所不至的殷勤让金宏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哪里是个不通世事的秀才,明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比倭寇狠多了。 “金钱两家相交十多年,金叔的为人我也打听过了,众口一词,都说您和气生财。”钱渊慢悠悠的说,甚至翘起这个时代读书人少有的二郎腿,“都说义不经商,但金叔不是那种人所以,到底是谁干的” “是谁发现了那份秘方” “是谁下手杀人” 父子毕竟是父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金宏脱口而出,“不是我,是张四” “我信。”钱渊立即钉死话脚,“张四维和海商多有往来,汪直和他关系密切,而且还曾经联手剿灭数支海盗,只有他有能力有门路请倭寇出手。” “对,对对。”金宏心惊胆战的连连点头,如今张四维还被扣在巡抚衙门,明军攻打沥港厉行禁海,海商势力必定一落千丈,这时候和巡抚关系密切的钱渊一竿子捅上去,金家只怕生不如死。 金宏也很清楚,如果张四维安然无恙的出来,自己脱层皮都算轻的,但他同样清楚,自己需要过现在这一关。 低头盯着桌面,金宏支支吾吾的解释“确实就这样,是张四维发现了秘方,后来他让我去买,再后来” 钱渊无所谓的点点头,他知道这话最多三成真,但无所谓,我只要结果,无所谓过程。 “写下来,签名,摁手印。” 金宏愣了下,瞄了眼笑容真挚的钱渊,立即提笔写下,摁下手印。 钱渊小心的将几张纸装进信封,随口问“我让人打听过,金家二十年前起家,但直到四年前才发家,金叔应该就是那时候投入张四维门下吧。” “是。”金宏小心翼翼的回答。 这名字实在太能让人联想起那位了,好像这时候已经放榜了,他好像是这一科的状元,钱渊换了个称呼,“那这位张把总应该家财颇丰吧” 金宏张大嘴巴,“我” “别说你不知道。”钱渊摇摇头,按道理说,朱纨四年前剿灭大批海商,而金宏恰巧是那时候投入张四维门下,那金家应该就是张家的白手套。 “包括房子田地古玩一起十万两二十万两”钱渊好奇的问“金叔,有那份口供,房子又转手了,如果张四维安然无恙,你觉得他会怎么对你” 金宏一个激灵,要知道自己在张四维面前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如果这厮真的安然无恙,金家家破人亡都算轻的了。 咬着牙关想了会儿,金宏低低的说了个数字,一直保持云淡风轻神态的钱渊登时膛目结舌,难怪张四维死守着一个把总不肯升上去,居然搂了这么多钱 恐怕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吧 特么大明一年财政收入才多少啊 “写下来。”钱渊殷勤的研墨。 金宏没有拒绝的勇气,接过毛笔,一边写一边瞄了眼有点失态的钱渊,“金家还有些储蓄” “算了,有这栋宅院已是心满意足。”恢复神态的钱渊挥挥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一万两”金宏有点急了,面前这厮绝不是个不贪财的主,不收钱真的不放心啊 啧啧,真有钱啊,这年头做进出口贸易居然这么赚钱 钱渊笑着摇摇头。 “五万两”金宏苦苦哀求,“我当时什么都没做,只试探问问能不能买下秘方” 啧啧,五万两钱渊在心里琢磨,把握又大了点啊。 “十万两”金宏咬着牙噗通跪倒,其实这里面大部分钱都是张四维的。 “金叔,起来起来。”钱渊叹了口气,“好吧,我对天发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必竭尽全力。” “说话算话。”钱渊拍拍胸脯,一阵胡吹大气,“幸师爷是我忘年交,我必定劝说他放金家一马,日后我专心举业,应星钱铺还要劳烦金叔费心呢。” “我哪里敢不敢不敢” 没理睬已经语无伦次的金宏,钱渊甩甩衣袖出了前厅,招手叫过身边的张三,“其他人无所谓,金家父子和家眷一个都不准跑了” “是。”张三应下,瞄了眼呆若木鸡的金宏,侧耳听听偏厅里的哭泣声,忍不住问“少爷,你不是说要放他一马吗” “你知道什么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吗”钱渊冷冷一笑,“你觉得少爷我心肠有那么软” “恩,少爷心肠不软,不过不是对天发誓了吗” “是啊,我说到做到。”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这边我安排人守着,现在回铺子” “不,去巡抚衙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五章 谋划(上) 巡抚衙门偏厅。 其实幸时很忙,但百忙之中还是抽时间见了钱渊一面,他很好奇这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 从第一次来巡抚衙门剖析海商倭寇局势,随口一句话让张四维脱颖而出至今还被扣押,之后又运送货物径直去了宁波,在明军攻沥港后第一时间返回杭州幸时觉得这看似混乱的线索今天应该有一个圆满的解释。 当然了,关键还是钱渊的身份,虽然父兄经商为生,但有一个两榜进士的叔父,而幸时意外探听到,钱渊叔母的父亲陆树声和王忬是同年,而且还是嘉靖二十年科考会元,在翰林院中名望极高,前年丧父归乡守孝,但眼看着就要起复了。 呃,其实钱渊还真不知道叔母的娘家那么牛,事实上,陆树声的弟弟后来也中了进士,儿子还是进士。 抿了口茶,小心翼翼的将茶盏放回桌上,钱渊低头盯着地面默默等待。 薄薄的三张纸,幸时迅速浏览一遍,在心里默算了会儿后,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着端端正正坐在那的钱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虽然只是借力打力,但能从无处着手到剥茧抽丝查出真相,可见其人心思机巧,呃,倒是个做师爷的好料子。 不过,幸时并不打算帮钱渊这个忙,他抖了抖纸张,“按你的说法,金家和张四维合谋行凶杀人,主谋是张四维,金家是帮凶。” “是,金宏已经画押。”钱渊摆出一副哀伤神情,“还望幸先生相助,张四维此人和倭寇牵连甚多” “没有证据。”幸时突然开口打断,“张四维虽是个小小把总,但在军中人脉甚广,只凭这份口供” “你之前拜托我多扣押几天,我已经尽力。”幸时摇摇头,“而且这份口供也未必详实,金家真的只是帮凶” 幸时非常清楚东翁王忬的为人,有胆子承担重任,但在关键时刻不愿意得罪人。 厉行海禁,剿灭沥港,已经是王忬能干出最出格的事了,要不是朝中逼迫太甚他都不会下手,事后杀几个海商还行,如果下手杀几个明军将领是他不愿意做的。 幸时的意思很明白,搞张四维敬谢不敏,倒是搞那个海商金家是可以的。 钱渊嘴角扯了扯,“金家哪里来的门路联系上倭寇而且之前为了这份口供,我已经许诺不再去找他麻烦。” 幸时笑笑没说话,端起茶盏慢慢抿了口。 沉默片刻后,钱渊笑着换了个话题,“幸先生,回杭州路上听说有倭寇流窜上岸” 话还没说完,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隐隐可见穿着军服的兵丁四处站立,幸时和钱渊匆忙起身,风尘仆仆的浙江巡抚王忬已经大步走来。 “大人。”幸时拱手笑道“已经接到书信,此次大人亲临前线督战,一战功成。” 王忬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角带笑,点点头后看向钱渊。 “多谢中丞大人为先父、先兄报仇雪恨。”钱渊长揖行礼,“那晚晚辈在宁波城东的鼓楼上亲眼见沥港火起,由小而大,” 说到最后,钱渊声音微颤,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王忬和幸时都微微一怔,明军是半夜出动攻沥港,而钱渊却是亲眼见到火起,这说明其很确定明军动手的大概时间。 幸时眯着眼打量了下钱渊,之前为报父仇都没激动到这程度,甚至自己打好的腹稿都没机会说出口,现在这厮是想干什么 “钱公子客气了,东翁奉旨巡抚浙江,这是分内事。”幸时挽起钱渊笑道“天色不早了,钱公子先回去” “咳咳。”王忬咳嗽打断幕僚的话,“这几日在军中,吃的都是荤腥,安排些素食。” 王忬原本饮食就是以素食为主,但特地点出来,自然是为还在守孝的钱渊考虑的,这是要留客。 看着东翁离去的背影,幸时眨眨眼回头瞥了眼钱渊,“等下别提张” “绝对不提。”钱渊笑容可掬的连连点头。 幸时舔了舔嘴唇,这货刚才泪眼婆娑呢,变脸怎么就能变这么快 太仓王家诗书传家,也是官宦世家,吃穿诸物无一不精,之前钱渊已经在王世贞身上体会过,但这次也大开眼界,可能是因为剿灭沥港,王忬心情不错,虽然只有四人入席,但摆出的阵仗还真不小。 王世懋刻意放慢动作,眼角余光瞄了眼钱渊,后者从侍女手中接过毛巾净手,又接过茶盏漱口,微微举手让侍女将宽大的衣袖别到后面。 没看成笑话,王世懋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一旁的王忬微微咳嗽两声提醒儿子别闹事,人家松江钱氏的名望底蕴并不比太仓王家差。 特么就知道这厮不是好鸟,不就是上次在孙家没给你面子嘛,钱渊脸上笑着,心里骂着,还真把老子当林黛玉啊 酒过三巡,钱渊起身举杯,“晚辈以茶代酒,再次拜谢中丞大人。” “好了,你倒是礼数周全。”王忬黝黑的脸上透出几丝红晕,“孙季泉的回信我看过了,他倒是挺看重你,据说还留了你几天” “是,不过晚辈很快就前往宁波。”钱渊小心翼翼的回答“明军攻沥港的第二天早上,晚辈匆匆忙忙离城回杭。” 幸时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杯,笑吟吟问“初三半夜攻沥港,钱公子初六就到了杭州” 王忬看了眼神色平静的钱渊,夹了片竹笋放进嘴,慢慢嚼着,片刻后才问“据说那日凌晨有倭寇流窜至宁波城” “是的,而且城中也有些海商作乱。”钱渊精神一振,终于扯到正题了,“回杭州路上,晚辈听说明军大胜,汪直仅以身免但海盐、海宁甚至桐庐都有倭寇作乱。” 王忬搁下筷子,叹息一声点点头。 幸时偏头打量了眼钱渊,现状越来越像其描述的那样了,沥港被毁,汪直远走,对手下海商管辖力度越发弱,倭寇四处作乱的苗头已经渐渐显露出来。 钱渊作势犹豫,试探问“中丞大人,倭寇会不会侵袭松江” 王忬脸色一变,转头看了眼幸时。 “这个”幸时心里苦笑,“倭寇毕竟不是军队,来去往往没有明确的规律可循,松江有可能吧,不过东翁是浙江巡抚。” 幸时和钱渊都眼巴巴的看着王忬,就连王世懋都看过来,可这位浙江巡抚慢吞吞的举起筷子继续吃,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筷子,结果侍女递来的毛巾擦了擦。 扔下毛巾,王忬起身,“到书房来。” 没听到自己名字的王世懋不爽的看着钱渊离开,而后者在心里暗暗复盘自己的演讲稿,这次可不能搞砸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六章 谋划(下) 浙江巡抚王忬手下幕僚人数其实不少,有负责钱粮的,有负责刑名的,还有负责军事谋划的,但掌总的是幸时,所以王忬亲临前线,而幸时留守杭州。 幸时一直觉得自己的地位很稳固,不过如今 看着桌案上摆着的刚画出来的简陋地图,再听听身边钱渊滔滔不绝的讲述,再打量打量听得入神的东翁幸时感觉到了威胁,自己之前的念头简直了,让这货进来,以后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其他的不说,光是钱渊迅速画出一副东南沿海的地图,其中主要河流走向、城池、区域方向基本都没偏差,这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幸时非常怀疑,这个年仅十八岁的秀才平时到底看的都是什么书 “倭乱起源很早,但直到嘉靖年间才闹出大动静,其中缘由很复杂,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和海贸旺盛有直接关系。”钱渊懒得去解释全世界范围内的大航海时代才是东南倭乱的根源,只用最浅显,对方也能听得懂的话来解释,“其中有一点很重要,通商的港口城市往往不会成为倭乱的重灾区,究其根本,海商所想的只是赚钱,而不是攻城略地。” “所以实际上这些年宁波、绍兴很少遭到大批倭寇劫掠。”王忬连连点头。 “虽然没有统计过”钱渊转头看向幸时,“但最近五年内倭寇侵袭次数最多的应该是两个地方,一是台州,二是嘉兴。” 幸时犹豫片刻点头赞同,他和这个时代的官僚一样对数据很不敏感,但这两个地名的确出现的次数很多。 “也就是从宁波开始划分,一部分倭寇南下侵袭台州,一旦遭到大军绞杀就逃窜到邻省福建,明军是不敢越境追击的。”钱渊仔细分析道“另一部分北上劫掠嘉兴,这是因为那儿更容易登陆,收获也更大,今年二月份徐惟学手下倭寇劫掠海盐就是一例。” 看了眼聚精会神的王忬,钱渊加重语气,“如今沥港覆灭,汪直仅以身免,宁波绍兴有大军驻扎,所以接下来倭寇劫掠是不会离开台州、嘉兴这两个方向的。” “咳咳。”幸时忍不住吐槽道“钱公子意思是,倭寇要么南下,要么北上” 这句话嘲讽之意十足,人家倭寇不南下北上,难道还能西进东退啊 钱渊手持毛笔在地图上嘉兴的上方又画了几笔,写上“松江府”、“华亭”几个字。 王忬神色微动,眼角余光瞥了下幸时,后者缩缩脖颈后悔刚才的嘲讽。 “台州府已经是浙江全省的最南方,一旦流窜到邻省,那和中丞大人无关,但盘桓在嘉兴府的倭寇一旦继续北上”钱渊点了点松江,“后果不堪设想。” 幸时想了又想,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说“但是嘉兴府隶属浙江,而松江府隶属南直隶” “啪” 一声巨响在书房里响起,钱渊都幸时都吓得一哆嗦,只见刚才还稳稳坐在椅子上的王忬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倭寇之所以难以剿灭,流窜为祸乃是重中之重,本官奉旨巡抚浙江,如何能见倭寇流窜侵扰邻省” 幸时还在发愣,刚才还在说流窜到福建不管你的事儿呢。 但钱渊已经作揖恭维道“中丞大人高义,明见万里。” 幸时也回过神来,大力点头赞同,福建省那边用不着管,但松江府怎么能不管呢,如今朝中严分宜和徐华亭正斗的如火如荼,万一倭寇把华亭县抢个底朝天,徐家再死上个把人,东翁在朝中是不偏不倚的,那以后日子就不是不好过了,那简直就是过不下去了 再说了,福建省被倭寇祸害得人死绝了也有福建巡抚背锅,但松江府被祸祸了区区一个应天巡抚可背不起这个黑锅,也指望不上南京那些大佬来扛,虽然东翁只是巡抚浙江,但这口锅八成得扣在他身上。 “本朝向来以文御武,真是至理。”钱渊继续赞道“听闻当年中丞大人以礼闻名,位列浙江乡试五魁首,没想到兵法也如此了得。” 王忬悠悠坐下举起茶盏,幸时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又扯到兵法上去了 “一旦倭寇劫掠松江得手几次,大批倭寇很可能不会由嘉兴北上,而是直接从松江沿海登陆。”钱渊迅速画了两个箭头,一支从松江沿海往西,一支从嘉兴府往北” 幸时尖叫声脱口而出,“苏州府” “不错,苏州府很可能成为重灾区。”钱渊点了点苏州,抬头看向王忬,“虽然东南沿海处处烽火,但实际上苏州府最为危险。” “原因很简单,浙江多山,倭寇侵袭沿海城池容易,但很难继续西进,但松江到苏州基本没有什么障碍,一旦倭寇从松江登陆,往西沿吴淞河很容易攻入苏州府境内。” “一旦苏州、嘉兴、松江连成一片,其他的不说,对杭州的压力就大了而且还有运河”幸时有点慌了,如果是其他人说这些也就罢了,但如今倭寇四处流窜的苗头已经出现,现状和钱渊大半个月前说的一模一样。 王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自觉的伸出右手在地图上比划,“调兵北上” “理应如此。”钱渊郑重其事,“若无重兵名将,嘉兴府、松江府糜烂不可避免,之后就是苏州府” 今天钱渊虽然另有居心,但这番话却是真情实意,他大致记得日后抗倭的几场大战,除了戚继光在台州,剩下的大都在苏州、松江境内,比如王江泾大捷就在苏州境内,究其原因还是倭寇将松江沿海作为主要的登陆点的缘故。 如果能提前抑制,对东南沿海居民来说实是雪中送炭,虽然钱渊骨子里是个商人,但也不吝啬于这番话。 再说了,自个儿搬家,万一路上被倭寇给抢了,上哪儿哭去,如果提前调集重兵驻守嘉兴、松江,路上可就安全多了。 “兵力可能不足”幸时苦笑道“台州那边倭寇愈发猖獗” “台州知府谭子理,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兵法娴熟,智勇双全。”钱渊高声打断,“有他在,台州当不会有失。” “谭伦谭子理”王忬幽幽的叹了声,又抬头打量了钱渊一眼,最后微微点头。 大家都是属狐狸的,谁都瞒不了谁,台州本就是重灾区,王忬调集重兵过去也未必有什么成效,反而是松江一旦有失,王忬肯定会被朝廷某些人视作能力不足。 反正倭寇很少攻城略地,抢就抢呗,那就麻烦谭子理你再撑撑了。 钱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你谭伦后来和戚继光并称“戚谭”,应该有两把刷子,没那么容易被我坑死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七章 胡闹(上) 夜深了,书房内三四只蜡烛的烛光下,幸时打量着阴影下的钱渊,白日里觉得他容貌稚嫩,如今却在阴暗的背影中觉得其棱角分明又好似没入迷雾看不清晰。 王忬背着手盯着桌案上的地图,良久后才长长叹了口气,揉着眉心缓缓坐下。 钱渊有点怜悯这位浙江巡抚,大规模倭乱在他手里开启,但绝不可能在他手里结束,运气好还能逃离这个火山口,运气不好看看下任浙江巡抚李天宠的下场吧,直接拉到北京菜市口了。 “贤侄真是用心了。”王忬第一次对钱渊用这种称呼,“日后是想进职方司” “呃,小侄倒是想进武选司。”钱渊腆着脸笑道。 “哈哈,还是职方司好,可以一展抱负。”王忬笑着摇头。 “钱公子不如入大人幕府”幸时试探问“虽然有孝在身,但事急从权。” 钱渊精神一振,知道到时候了,他放在桌案上的右手微微颤抖,带着希翼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王忬。 迟疑了会儿后,王忬摇摇头笑道“一来贤侄还要守孝,二来还需举业,你应该是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乡试” 钱渊泄气点头,“恩,正好出了孝期。” “勉力吧。”王忬使了个眼色,幸时在桌案下踢了钱渊一脚,后者泱泱起身告辞。 走出巡抚衙门,钱渊赶紧接过张三递来的衣衫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特么换算成阳历都四月份了,咋这么冷呢 一路吹着风回了铺子,里面早就准备好了,各种点心都摆上桌,甚至李四还端了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出来。 “怎么样”一直没见到的杨文急匆匆问。 “什么怎么样”钱渊懒懒的低头喝着鸡汤。 “听说倭寇被彻底剿灭” “噗”钱渊没忍住一口鸡汤将凑近的杨文喷的满头满脸,“不识字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 张三李四等人都在苦苦忍笑,他们都是跟着钱渊回杭的,路上听多了各种倭寇流窜的消息,也知道自家少爷对抗倭形势不大看好。 等杨文灰头土脸的下去,钱渊才慢慢的整理思路,入王忬幕府自己是绝对不愿意的,但为什么王忬也不愿意呢 从能力上来看,钱渊已经展现了足够的水准,而且和倭寇仇深似海,王忬却不愿意用。 是因为王忬不愿误了钱渊的前程毕竟松江府案首考个进士的几率不小。 至今保持现代人思维模式的钱渊摇摇头,他从不敢高估任何人的道德观,如果是孙季泉还有可能,王忬嘛 钱渊嘿嘿笑了笑,原本只是巡抚浙江,如今却要将松江府扛在肩上,王忬胆气已失,现在估摸着怎么找替死鬼呢。 钱渊知道,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 钱渊虽然已经离去,但巡抚衙门内的书房里烛光依旧,王忬在地图上反复比划,不时叹息。 对于钱渊,王忬有特别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有一种胸有成竹万事于心的信心,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正确。 想起两次谈话中的各种机锋暗喻,王忬不禁嘴角微翘,真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倒像个世故的官僚。 “东翁,真的调兵北上”幸时小心翼翼问道“台州那边形式不太好。” “调兵北上,至少至少要有个态度。”王忬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几封书信,“都是被我压下来的。” 迅速浏览一遍后,幸时腮帮子都在鼓,不仅仅是台州、嘉兴,还有金华、绍兴、湖州、处州都遭倭寇侵袭,死伤人数虽然不多但这是报到巡抚衙门的,不用说,肯定是删减版。 深深吸了口气,幸时咬着牙说“真的和钱渊所说比他说的还要严重” “不错,而且倭寇侵袭松江、嘉兴已成定局,调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前者海路,后者陆路,另令汤克宽率兵南下支援台州。”王忬犹豫了下,“如今的应天巡抚是” “彭黯,江西人,但是嘉靖二年进士。”幸时对这些人事档案如数家珍,“应天巡抚名义上辖十二府州,但实际上权柄不重,而且不兼任提督军务,没有兵权。” 江西人,这是严嵩的同乡,嘉靖二年进士,这是徐阶的同年,但通过幸时的语气,前后顺序,王忬很容易判断出,彭黯是徐阶的人。 也是,应天巡抚这个职务是不常设的,而且往往和苏松巡抚混淆,彭黯要不是徐阶的人,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调兵之前去一封信”幸时轻声问“毕竟是越境” 王忬点头同意,一般情况下,明军是不可以越境击贼的,这也是为什么台州府倭寇屡剿不利的原因,但松江府是个例外,不仅仅只因为徐华亭。 松江府隶属南直隶,而南直隶是明朝皇权传承出现的一个畸形,南京虽然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所有朝廷机构,但没有太多的实权,甚至对于南直隶的十二州府也没有实际管辖权,比如松江府和苏州府的政务、官司往往是受浙江省布政使、按察使管辖的,这也是朝廷后来设立苏松巡抚的原因。 在这种情况下,王忬是绝对不敢调兵越境追击流窜福建的倭寇,但有胆子追击流窜松江府的倭寇。 但松江府如今压根就是不设防的王忬有点头痛,南京城里虽然一堆大佬,但应天巡抚没有兵权,松江府区域不小,将来又必定是倭寇侵袭的重灾区,但那儿现在压根就没多少明军驻守也就一个金山卫。 王忬觉得有必要上书朝廷,在松江府设立总兵。 越想越是头痛,王忬轻叹一声,“我独何人,犹把虚名玷缙绅” 幸时一愣,这是苏东坡填的一阙减字木兰花,后面是“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 “东翁”幸时小声劝道“如今浙江沿海处处烽火,松江府、苏州府日后也” “嗯” “倭寇来往无踪,东翁难道处处派兵狼土兵不能久驻浙江,这都是治标不治本。”幸时行使一个幕僚的基本职能,“不如求去” 将“不如归去”改成“不如求去”,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前者是挂冠归乡,后者只是换个位置以避祸。 王忬长叹一声,“难啊,难啊” 幸时沉默片刻后说“应天巡抚彭黯曾任兵部右侍郎。” 王忬摇摇头没说话,自从七年前夏言弃市,朝中严嵩得势,徐阶虽然入阁但也只是苦苦支撑,彭黯虽然有足够的资历,但徐阶同党的身份,导致其想拿到浙江巡抚这个职务实在是难上加难。 一阵沉默后,王忬突然回头问“钱渊今天来巡抚衙门,所为何事” 幸时赶紧将张四维的事如数托出,“之前东翁亲临前线,所以扣押不敢释放,现在东翁回杭,钱渊心急了。” 王忬嘴角动了动,在厉行禁海,剿灭汪直之后,自己肯定不会再下死手,这时候杀掉明军中人脉甚广的张四维,虽然算不上大事,但他绝不会为钱渊惹上这种麻烦。 于是,王忬挥挥衣袖,“胡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八章 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渊觉得冷,很冷,书房里有碳炉还冷,和他有同样感受的还有金宏。 在遭遇如此变故之后,金宏迅速冷静下来,但冷静的想了又想后,虽然已经是闰三月了,园里里的老树都开始抽新枝了,但他觉得,冬天还没过去,而且春天似乎永远不会来临。 能够二十年间白手起家成为东南重贾,金宏本人有足够的能力,也有着敏锐的眼光和精准的分析判断水准,虽然昨天在和钱渊的交谈中心神失措一败涂地,但第二天他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 长子死于倭寇之手 金宏绝不相信这个说法,他可以确定长子在钱渊手中,那个观音像就是明证,倭寇杀人无非是为了财,世上有杀了人不搜身的倭寇吗 但是人呢 自己年前报丧,于是钱家子领了一帮人穿着丧服上门 自己几个月前拿着一张假借条骗银子,钱家子就敢随手写张借条吞下这宅子 金宏心里明了,这是个以牙还牙,以直报怨的人 所以钱家父子死在倭寇手上,所以自己的长子也会死在倭寇手上,金宏对其生还并不抱有希望。 转头看了看身边这套红木家具,金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些年他私下弄了不少好东西,虽然大都孝敬张四维了,但也留下了不少,如这套红木家具据说就是倭寇从嘉兴一个致仕进士家里掠来的。 再转头看看守在园子里的钱家仆役,金宏绝望的叹了口气,昨晚他一共尝试了三次,一次走后门,一次翻墙,一次拿钱贿赂,两次是带着妻儿,最后一次只希望送出幼子但全被堵了回来。 金宏很不确定钱渊能不能说到做到他已经将昨天那番对话想了又想,他很怀疑钱渊会不会放过自己一马,虽然对方一再强调会劝说巡抚衙门不将金家列入儆猴的那群鸡中 真希望这是个君子。 突然间,金宏浑身一僵。 昨天钱渊是如何劝说自己的金家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了,还剩一个儿子,金叔你不考虑考虑日后香火传承吗 金宏痛苦的揪了把头发,答应放过金家一马和金家香火传承,这是两件事,后者只需要留下一个儿子 看了眼手里的头发,金宏转头木木的盯着窗外,他有点后悔,但后悔的并不是对钱家父子动手,金家能这么快发达怎么可能少得了这种事,他后悔的是看错了钱渊。 将一只白额吊睛猛虎看做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这世上还有比自己眼睛更瞎的吗 明面上,明朝的等级是士农工商,商人的社会地位是最低的。 为什么有一个明军把总撑腰的商贾就敢对有一个两榜进士兄弟的钱锐父子对手 原因只有一个字。 “钱”。 从钱渊来到杭州的第一天起,前世投身商业大潮的他就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从管仲至今千余年,商业这一被无数朝代的掌控者所鄙夷的行业在东南沿海开出了千余年最为璀璨的花朵。 虽然这朵花不够漂亮,还有些丑陋,甚至带刺的花枝下的土壤渗着星星点点的鲜血 但在钱渊看来,这是他最期盼看到的一幕。 作为一个业余历史爱好者,钱渊不认为明朝还有什么挽救的必要,从根本上来说,明朝的灭亡是有其必然性的,最显著的一点就是掌权者永远无法根除土地兼并。 在后人看来,商业大潮是有机会挽救这一切的,可惜明朝的掌权者对此熟视无睹。 但历史的走向永远不会被个人或一批人的意志发生根本的变化,即使几次禁海,即使有倭寇作乱,但东南沿海的商业气氛只会越来越浓厚,事实上大规模的海贸一直持续到清朝前期,之后闭关锁国百年再之后就被西方铁甲巨舰上的大炮轰开了大门。 在如今这种氛围中,东南沿海几乎所有人对于金钱都有着这个时代其他地区人所难以想象的的渴望、崇拜。 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愿意做,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敢做。 就是在这种意志下,浙江地方政府默认了汪直在沥港行商,而百姓争先恐后的将子女送入船队,无数商人蜂拥而至。 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敢冒绞首的危险在明朝做进出口,百分之三百的利润都够不上最低水平 所以,在明军攻沥港的第二天早上,钱渊在宁波见到了无数如丧考妣的人这句话不够准确,对他们来说,老子娘死了都没这么悲伤 所以,在一个有手段,有背景,又有资格撬动海商、官府两方面资源的张四维看来,钱渊的那位徽州通判的叔父才配得上区区二字。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句老话。 在东南沿海这些商人看来,应该是“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渊弄出那个秘方是为了钱,钱锐父子之死是因为钱,金宏即将而来的悲惨命运是因为钱,而为了钱发愁的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正在巡抚衙门中发愁的王忬和幸时。 作为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的一方大员,王忬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军务上,毕竟目前形势就像那个松江秀才所描述的那样,大量无人管束的倭寇在东南沿海出没,四处上岸劫掠百姓。 而且大批倭寇也的确是分成两路,一路南下去找对倭寇一直没什么办法的台州的麻烦,另一路去劫掠富庶的嘉兴府。 但在白天送出公文,调俞大猷、卢镗北上,汤克宽南下之后,王忬的主要精力放在如何脱身这件关乎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事上。 王忬也算看清楚了,自己不管手段温和还是酷烈,浙江全省都不欢迎自己,至今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关系僵硬就是例子。 而且王忬同时也看出了问题,就像幕僚幸时所说的那样,明军攻下沥港之后,倭寇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销声匿迹,反而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趋势,狼土兵不能留驻,自己四处救火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在这种情况下,世人眼中敢于任事的王忬骨子里软弱的那一面显露出来,就如钱渊说猜测的那样,他想溜了。 但这件事的操作难度非常非常大,所以王忬非常非常需要一些公关费用。 原因也很简单,两任浙江巡抚都是皇帝钦点的,这件事上能对嘉靖施加影响的人只有三个,内阁首辅严嵩,内阁次辅徐阶,以及兵部尚书聂豹。 去找徐阶帮忙 这个选项第一时间被王忬排除,要知道如今朝中正斗的如火如荼,这时候去找徐阶那就等于是站在严嵩的对立面。 王忬可不傻,万一被严嵩盯上,徐阶那厮可是属乌龟的,自家儿子王世贞那位至交好友杨淑山至今还在牢中,曾经的国子监祭酒,杨继盛正儿八经的老师可从来不闻不问。 第二个被排除的是兵部尚书聂豹,原因很简单,首先这个人不吃请不收礼是出了名的,而且他还是徐阶的老师,同为王学门人。 没办法,只能找严嵩了,想让严嵩帮忙有两个办法,第一是不要脸入严党,比如拜了严嵩做干爹的鄢懋卿、赵文华可惜王忬是要脸的。 第二就是拿银子开路了。 空出个地方大员的位置,还能赚一笔钱,严嵩至少严世蕃是肯做这笔生意的,而且这位小阁老这方面的声誉还算不错,说到说到,童叟无欺 唯一的问题是,这位独眼龙的胃口不是一般的大。 所以,王忬需要的公关费用也不是一般的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九章 聚宝盆 浙江巡抚一职是嘉靖二十六年初设,第一任巡抚是朱纨,其于嘉靖二十八年因为闽人弹劾愤而自杀,这个职位也就此罢设,直到嘉靖三十一年复设。 算算期间有三年多时间巡抚衙门是空荡荡的,甚至在嘉靖三十一年末差点被当时的都指挥衙门抢走。 王忬这位新任浙江巡抚到任之后一度为人手发愁,虽然手下有诸多幕僚,但还是不得不从地方上抽调了一批人数不少的小吏、文员,这也直接导致巡抚衙门内的人员来源非常复杂。 要不是在明军在宁波动手之后,王忬果断让不懂汉话的广西狼土兵把守辕门,只怕各种小道消息要漫天飞舞了。 但即使如此,也有各种流言蜚语在巡抚衙门内流传,什么狼土兵因为这一战没什么太大收获所以在绍兴城外狠狠抢了一把,什么一位致仕的前吏部员外郎被烧死在了沥港,什么历行海禁后宁波城内大乱 作为幕僚头领,幸时对其保持一定的关注但并不将其放在心上,直到听说负责钱粮的梁师爷有意一个扬州瘦马为止。 扬州瘦马的名气是不需要过多词汇描绘的,但不管是擅长诗文,兼以琴棋书画的第一品,还是打双陆、抹骨牌兼能算账管事的第二品,又或者专以烹饪、女红逢迎的第三品,价格之高昂绝不是一个师爷能承受得起的。 更别说幸时非常清楚,这位出身徽州的梁师爷吝啬到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平日里几位同僚相处这位是从来不肯掏钱的。 莫不是这厮在钱粮上做了什么手脚幸时心里有点揣揣不安,叫过身边长随吩咐了几句。 没想到这位长随双目圆瞪,“幸先生,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关在后院的那个把总啊”长随手舞足蹈的说“据说他家里有聚宝盆呢” “把总”幸时一个激灵,“张四维” “对对对,就是他,乖乖,都说当年沈万三的聚宝盆落到他手上了”长随做神秘状低声道“据说这厮手上有好几百万两银子呢” 幸时听得目瞪口呆,他倒是没被这虚张声势的几百万两银子吓到,而是被钱渊吓着了这厮果然不会善罢甘休,但居然使出这样的手段 真够毒的啊 也真够肆无忌惮的啊 “那聚宝盆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听说用起来还挺繁琐” “张四维命真好啊,难怪一直做把总不肯升迁呢,这是怕招祸啊” “不过嘿嘿,都被关了快一个月了,幸先生您看上头吃肉,梁师爷喝汤,小的也能捡两块骨头吧” 幸时深深吸了口气,不自觉的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你什么时候听说的从哪儿听说的” 长随一愣,“好几天了前院的张管事,管马的刘三,梁师爷都隐隐提到过” 幸时一直没落下的毛笔砰一声落在笔架上,虽然声音不大,但吓得长随闭上嘴巴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老人中谁不知道这位幸先生最得巡抚信任,又在山东辣手处置过几个吃相难看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幸时的脸庞有些扭曲,内心深处迸发出对钱渊的怒气,难道你就想用这种流言蜚语的小手段让巡抚处置张四维 你钱家人死了,我也暗示许诺金家由你处置,难道非要闹这么一出 如果不能如你的愿,是不是要扰的巡抚衙门人心不宁 幸时忍不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端起茶盏抿了口才发现是冷茶,一旁的长随赶紧要去换茶,却听见幸时吩咐,“备轿,出去一趟。” 但巡抚衙门口的幸时还没来得及上轿,对面一个面色有些稚嫩的少年疾步走来,“辛先生,我家公子在前面的茶楼。” 正掀轿帘的幸时浑身一僵,他认得出这是钱渊身边的书童李四,难道钱渊算到自己会去找他 但随即幸时又松了口气,至少那个松江秀才没打算直接捅到王忬面前去,还打算和自己商量商量。 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幸时面色复杂的站在茶楼口看着对自己长揖行礼的青年,半响后才低声问“等了很久了吧” “幸先生说的是。”钱渊脸上挂着幸时熟悉的腼腆笑容,“至少三个时辰了,为此都误了午饭,这茶楼只有点心不过味道也不错,幸先生请。” 两人在二楼雅间坐定,钱渊挥手将仆役赶出去,亲自斟茶,“先生是来兴师问罪的” “明天一早,张四维等人就会被释放。”幸时冷然道“你觉得你玩的那点把戏有什么意义” 刚刚坐下来幸时就单刀直入,别跟我说不是你捣的鬼,除了你还有谁会去找张四维的麻烦 “明天一早”钱渊撇撇嘴压根就没否认,“至少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呢。” “我不会去劝说中丞大人的,巡抚衙门内的确人心思动,但无碍大局。”幸时哼了声,“还聚宝盆” 幸时这番毫不客气的话指向了钱渊散播流言蜚语用心最险恶的那个点,不仅仅是巡抚衙门上下人心思动。 最关键的地方是,张四维这个据说身家不菲的把总被软禁在巡抚衙门大半个月,一旦轻松脱身在流言蜚语的影响下,别人自然是认为张四维花了钱打通了王忬甚至幸时。 你浙江巡抚大,我们认了,你幸时是最得重用的幕僚,我们也认了。 但不能你们将锅都端走,一点汤都不给我们留吧 到那时候,别说那些被征兆来的小吏、杂役,就是王忬手下的幕僚恐怕都会心生不满。 “现在正是剿倭最关键的时候,杀了张四维于军心不利”幸时叹了口气,“中丞大人的性子你不太了解” 幸时这番话隐隐在指责钱渊布局强行迫使王忬对张四维下手。 “哈哈哈”钱渊用一阵长笑打断了对方的套话,“先生误会了,误会了” “误会”幸时眉头一挑,“别说那些流言不是你指使的钱公子别让我小看了。” “不不不,这点我认了,我说的误会是聚宝盆” “世上真的有聚宝盆”幸时冷笑两声,“就算有也埋在聚宝门下了。” 民间传说中,明处朱元璋修建南京城墙多次地陷,后来征兆沈万三的聚宝盆埋在地下才得以成功,那城门就被命名为“聚宝门”。 钱渊连连摇头,“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聚宝盆,幸先生知道沈万三凭什么富甲天下吗” 没等幸时回答,钱渊直接说出了答案,“海贸。” 幸时已经完全听懂了,所以他的眼睛都直了,不大的雅间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沉默,紧接着的是隐不可闻的吞咽声。 沈万三凭着海贸富甲天下,而张四维被公认和海商关系最为密切,难道 幸时激动起来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要知道现在东翁正是缺钱的时候 对面的钱渊心里倒是有点打鼓,就算王忬要打通关节逃离火山口,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他是不知道人家严世蕃胃口有多大 “钱公子”幸时兴奋的一把抓住钱渊的手,“确定吗有多少要不直接去找张四维” “不用那么麻烦。”钱渊用力挣脱,右手隐蔽的在袍子上擦了擦,才从内袋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幸时眼尖的看见了钱渊的小动作,虽然现在各种事充斥心头,也忍不住心里酸的很。 人家是松江案首,考个进士真心不算难,自己到老也就是个秀才。 人家青春年少,自己脸上都沟壑纵横了。 人家还英俊潇洒,自己尖嘴猴腮 但等幸时打开那封信,这些念头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木木的看完纸上的清单,再木木的看向钱渊,张口欲说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钱渊努力堆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也没想到,一个明军把总居然能积累如此财富,恐怕顶的上明朝一年的财政收入了,也就被抄家的严嵩、致仕的徐阶可堪比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章 胡闹(下) 还是那间书房,王忬盯着桌案前这个青年的眼神既复杂又纠结,他觉得自己可以像史书中无数先知一样指着这家伙说一句,“此子大有前途”。 怎么可能没前途,松江府的少年才子,已经有了秀才功名,还是府试案首,如果没有意外,一个举人功名是跑不了的,进士功名也正常。 心思缜密、精于谋划,几番进言都言之有物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其眼光的精准。 更关键的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青年,居然能拒绝如此大的一笔财富,不贪不占而将其化作射向敌人的毒箭,王忬并不认为张四维明日安然离开后,钱渊就没办法对付他。 有敲门砖,有心机手段,又有舍得的胸襟气魄,这样的人才王忬想起和钱渊同岁的次子王世懋,那还是个乖乖生,吃饭穿衣少了丫鬟伺候都会发牢骚 一旁的幸时将钱渊递来的那两张供词细细看了遍,在心里盘算对方突然将这么一大笔财源双手相赠,会不会已经猜到了东翁有意离去的企图。 “砰砰。” 敲门声响起,幸时出门片刻后回来,又瞄了眼钱渊,才对王忬点点头,双手将两张供词递了过去。 钱渊安静的站在那,他知道这是去核实金宏口供,对此他并不担心那位才一岁多的金嘉颖已经被张三接了出来。 大致浏览了一遍,王忬双眉紧皱,突然拍案而起,“身为明军把总,居然伙同倭寇杀人劫财,此僚猖狂,目无法度” 顿了顿王忬加重语气,一挥衣袖道“胡闹” 话刚出口王忬就觉得一阵脸热,偷眼瞄了瞄,幸时也是一脸讪讪。 两个人同时想起,就在昨天,王忬也对此事说了一句“胡闹”。 同一句话对同一件事,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指向。 幸时咳嗽两声,拱手道“所幸大人将其扣押,否则逃之夭夭,钱公子要报此血海深仇只怕无望。” “正是如此。”钱渊作揖道“恳请中丞大人为先父先兄讨回这个公道。” “哎,贤侄请起。”王忬抬手挽起钱渊,“此事宜快不宜迟,张四维还在被扣押中,我先下令封了张家。” 钱渊嘴角微不可见的动了下,特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抄家,银子拿到手再说其他的。 “对了,查封张家,说不定和张四维合流的歹人会鱼死网破。”幸时小心翼翼提议道“钱公子今晚还是留宿的好。” 钱渊微微笑着,就是笑容有点僵,特么这是想等查抄结果吧,如果没那么多银子,王忬八成会把自己摆成十八般模样还好自己已经让人去大致核实过了,数量也打了个折扣。 看王忬点头,幸时又提议道“这件事需要公开审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同时被扣押的还有五人东翁,是巡抚衙门这边还是交于杭州府推官或者按察使司” “涉及金家按察使司比较合适,但张四维是个把总。”王忬捋须道“还是这边处理吧,交付按察使司和杭州知府说不定会出什么意外。” 幸时了然点头,东翁这是要把这块肉整个儿吞进肚,巡抚衙门上上下下还能捞到点汤喝,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杭州知府就没分润的可能了也是,那位小阁老的胃口是出了名的大。 “等着吧,来来,钱公子,喝茶喝茶。”幸时端起茶盏笑道“此事公开,钱公子名声必定响彻东南。” “为父兄报仇,亲身犯险,智勇双全。”王忬也饶有兴致的说“放到两汉,一个孝廉是跑不了的。” 钱渊打个哈哈,连连摇头推辞,心里却在,什么先派人去封了张家压根都没交代出去,得,八成那边都已经动手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钱渊和王忬倒还坐得住,甚至还兴致勃勃的聊起陈年旧事。 王忬赞松江人杰地灵,当年的状元公钱福诗文双绝堪称大家,性情直率,无拘无束特么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苏州府和松江府接壤,而且曾祖钱福还长期在苏州,这厮会不知道钱福有多讨人厌 钱渊也赞太仓物宝天华,王世贞日后必定执掌大明文坛数十载对于希望子承父业的王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话,毕竟大明百余年,能在文坛和政坛同时取得极高成就的也就李东阳一人。 接下来王忬只能赞钱渊的二叔钱铮,称其人如其名,性情刚烈,铮铮如铁。 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弃市,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在朝中援引大臣希望上书减免死刑,但最终附和上书的只有钱铮一人,他也因此被贬谪出京,后来辞官归乡但声望愈盛。 提及长辈,钱渊也只能点头称是,转而聊起几年前的庚戌之乱,当时俺答进犯古北口,时任御史巡按顺天的王忬疾驰御之,这也是王忬平步青云的开端。 这两个人相互恭维,同时暗藏机锋,倒是聊得挺投机的,但坐在钱渊对面的幸时却有点坐不住了,时不时转头去看窗外。 王忬微微摇头,幸时虽然心思机巧,处理公文井井有条,但不够稳重,也不想想钱渊有什么理由来骗自己,你看看那钱家子坐的如此稳当,还不清楚吗 就在这时候,一阵小小喧闹声传来,王忬和钱渊对视一眼都住了嘴,而幸时一个箭步窜过去拉开门。 一个仆役拿着一副画卷迟疑入门,“幸先生,那边让我送过来的” “这是”幸时眨眨眼接过画卷,挥手让仆役退下,转头看了眼王忬和钱渊。 “没想到那厮还附庸风雅。”王忬摇摇头,“一介匹夫还能收藏什么好东西。” 钱渊咳嗽两声,“世叔,小侄坐的身子都木了,去院子里转转。” “哈哈,没必要。”王忬笑道“当年鹤滩公精于鉴赏,不知道贤侄学了几成,一起来看看吧。” 等王忬站定,钱渊和幸时两人小心翼翼的将画卷展开,刚露了个头,王忬就咦了一声,接着钱渊也瞳孔微缩,手下一缓。 “清明上河图”钱渊脱口而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幸时虽然出身贫寒,但也是个秀才,自然听说过这幅画的分量,也忍不住顿住转头看向王忬,眼里惊疑不定。 清明上河图可能是钱渊最为熟悉的一幅古画了,不说其名气之大,不说后世的中国馆中的动态图,各种文化场所、甚至有些高档餐馆都会使用清明上河图中的部分图案。 城外的毛驴、小河、舢板,还有那几个鸦雀窝,接亲娶妻的队伍,城门口争吵不休的税吏和商贩 汴河上的木质拱桥上,观赏风景的游人,无所事事的闲人 街市中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都历历在目 等整幅画卷全都展开后,钱渊的手在颤抖,这幅清明上河图和前世不一样,他指着画卷的最前端,口齿不清的喃喃道“这这是什么” 王忬瞥了眼随口道“宋徽宗的题字,恩,还有印记西涯公跋文里提到了。” 钱渊舔了舔嘴唇,伸长脖子定睛看去,李东阳还真提到,那是宋徽宗的题字和双龙小印,这是后世清明上河图缺失的那一部分。 钱渊远远看了眼幸时,两个人相距大概五米多,他想去那头看看,后世很多专家分析原版的清明上河图是一直画到金明池的 但王忬还在慢慢踱步欣赏,甚至幸时和钱渊手抖一抖都要招致不满。 这么长的画卷能传承下去真不容易,钱渊刚在心里感慨了句,瞄向王忬的眼神突然变的诡异起来。 如果没记错,明朝野史,士人笔记中都曾经提到过,严嵩曾经向王忬索要清明上河图,后者只送出了一副摹本,严嵩大怒,为此王忬为严嵩陷害最终被斩于西市。 啧啧,原来是从张四维家里抄来的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一章 清明上河图 长时间举着五米多长的画卷,年轻的钱渊倒是无所谓,但年近五旬的幸时挺不住了,不过救星很快出现了。 王忬从太仓老家带来的心腹家仆满脸喜色的低声禀报,并呈上一本厚厚的账本,幸时趁机和钱渊将清明上河图收拢起来,后者三步并作两步出了书房。 漫步走到外面偏厅外的院子里,仰头看看满天星斗,钱渊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真是好险好险啊 其实钱渊很理解张四维,也知道这位明军把总为什么不愿意升迁。 但是张四维太过于重视钱财在东南沿海的作用,而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东南沿海也不过是大明一偶,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忘记了,在这片土地上,掌权者从来都是那些手掌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所以,和海商关系紧密的张四维被扣押。 不过,很明显,张四维并不是个傻瓜。 “噗呲”钱渊忍不住乐了。 钱渊不能肯定在原本的历史中,张四维有没有被扣押。 但身为和海商关系密切的明军中层将领,其必定被另眼相看。 但钱渊可以确定张四维应该逃过了这一劫,而且很可能用的就是后头书房里的那副清明上河图,呃,或许还加上了大批银两 但这一次,张四维还没来得及出手,钱渊就递了梯子上去,王忬也很自然的顺着梯子往上爬,将所有的所有揽入怀中,还顺带一脚把张四维踹下去。 “心情不错”幸时双手拢在袖里慢慢走近,摇头晃脑道“我还以为你会心疼呢。” “心疼”钱渊哈哈一笑,“那副清明上河图如此重宝自然只有中丞大人才有资格” “嘿嘿,到我手里德不配位嘛哈哈哈” 幸时皱眉看着面前这个笑得前仰后合的青年,总觉得这笑意中掺杂着丝丝诡异。 关于清明上河图的传承,钱渊虽然了解的不够细致,但他很清楚,这国宝级别的画卷在历史上流传最诡异的一段时间就是明朝中期。 明人笔记都曾记载清明上河图是严嵩从王忬手里搜刮来的,这个说法很难说真假,但有一点是真的,后来严嵩被抄家,这幅清明上河图流入大内,冯保还曾在上面题跋。 钱渊饶有兴致的想,严嵩是嘉靖四十年左右倒台的,还有八年时间,这幅清明上河图到底是怎么流到严嵩手里的呢 会不会就是这次历史上的张四维为了脱身将这幅画送给了王忬,后者为了脱身送给了严嵩但明人笔记记载那副画是假的,严嵩为此构陷王忬。 不过,收藏这幅画真心不是什么好兆头,王忬、严嵩、冯保,啧啧,好点的如冯保失势病死,像王忬被弃市都不算最糟的,严嵩可是晚年沦落到上街讨饭的。 “怎么样”钱渊收起笑容朝书房方向努努嘴,“我不想知道的太清楚,只想知道中丞大人心情如何” “口口声声称你贤侄,还把我赶出来陪你,生怕冷落了你。”幸时翻了个白眼,“对了,大人让我去问问据说这幅画应该是在昆山顾家。” “昆山顾家” 幸时详细介绍道“恩,弘治年间归内阁首辅徐傅,后来赠与西涯公,之后辗转落入嘉靖初年的兵部尚书陆完手里,再之后陆完后人售于弘治十八年状元昆山顾鼎臣。” 钱渊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是不是那位修昆山城的未斋公” “对,就是他,当年夏言在内阁一言九鼎,未斋公虽然入阁但无实权,所以很早就致仕归乡。”幸时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朝后院走去,一边继续说“嘉靖十九年未斋公过世没想到这幅画落到了张四维手里。” “不会是假的吧”钱渊随口问,视线落在后院树梢后的那排房子上,周围隐隐可见有兵丁把守。 “不会,中丞大人精于鉴赏,而且除了顾鼎臣之后,其他传承、跋记都很清晰。”幸时忍不住羡慕嫉妒,“钱公子这次可是立下大功了” “各取所需而已。”钱渊停下脚步做侧耳倾听状,里面似乎有响动。 “这倒也是。”幸时点点头,他虽然羡慕嫉妒,但并不恨,他知道自己和这位松江秀才不会走同一条路人家说不准哪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这时候,不远处的屋子里传来一声爆喝,“我要见中丞大人” “我要见幸师爷” “我有机密大事禀报” 钱渊低低笑了几声,里面张四维发飙发的有理,虽然被扣押,但待遇一直还算不错,今晚突然多了些兵丁看守,张四维自然察觉到了危险。 “一起进” “幸先生先请。”钱渊摇摇头,“我怕张把总看到我把持不住啊。” 看幸时迈步进了门,钱渊就靠在门外的墙壁上,一边侧耳试图听听,一边打量着守在门外的兵丁,,心里却在想如果不是有杀父杀兄之仇,自己还真想和张四维交个朋友。 大约一百二十万两的白银,一万两黄金,还有几十万没出手的货物,设置在各府的几十间铺子,二十多间大小房产,对了,还有不少古董字画,这厮敛财能力堪称一流,要知道朝廷一年下来财政收入也就两三百万两白银而已。 总得算起来估摸不会比严嵩、严世蕃少太多,可惜这厮名气不大,不然也能编个天水冰山录什么的。 倒是田产不多,也就百来顷。 作为一个和海商关系很深的明朝官员,张四维虽然有着保留大量现银的传统观念,但可以看得出来其并没有将目光只放在田产上,当然了,这也和张四维军户出身,没有功名无法避税有不小的关系。 这时候,房内突然放大的声音惊醒了还在想心事的钱渊,他忍笑继续往下听。 “真的是重宝” 这是张四维在苦苦哀求。 “砰” 呃,这是跪下了 “幸师爷帮我传个话,五千两白银立即双手奉上” 钱渊撇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这厮还这么小气钱渊也不想想,人家张四维敢开口就是十几万,几十万吗那人家还不连皮带骨头把他吞了。 这个念头也在房内的幸时脑子里盘旋,如果没有冒出个钱渊幸时倒是有兴趣做这笔生意的,可惜现在连皮带骨头都已经被东翁一口吞下了,你张四维现在已经是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啦。 “砰砰砰” 磕头声听得外面的钱渊都呲牙咧嘴,这厮也不怕脑震荡啊 额头红肿的张四维抬起头,咬着牙正要说话,但幸时已经抢在前面了,“张把总,你说的重宝是清明上河图吧” 钱渊竖起耳朵,但房里一片沉默,只隐隐听见上下牙齿打架发出的咔咔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二章 一齐去死 幸时怜悯的看着硬挺挺跪在面前的张四维,后者似乎想求证什么,但抖动的嘴唇最后没说出任何话。 作为一个年过四旬,在官场上打滚了这么久的老油子,张四维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人家能问到自己最为隐秘的清明上河图,自个家恐怕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 这些年来,张四维有过机会升迁,但他不敢,一方面是看到卢镗、汤克宽等武将入狱的悲惨遭遇,另一方面是私底下的生意无法摆到台面上。 所以,张四维很早就有了种种布置,狡兔三窟的道理谁都懂,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或许还有机会 这样的想法结束于张四维看见那个懒散推门而入的青年,他打着哈欠还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跪在那的张四维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剧变,似乎膝盖骨一下子不翼而飞,整个人登时瘫倒。 对此钱渊并不意外,趋利避害、喜生怕死这是人的本性,多少穷凶极恶的犯人在上刑场时都会屎尿齐流。 “有点意外,对吧” 虽然很累,还有点饿,有点困,但钱渊兴致很高,毕竟经过几个月的谋划,经历种种意外变故,事情将以最完美的方式结束。 不过,现在还有个小问题。 “张家被抄了,当然这你已经知道。”钱渊捋起衣衫下摆,蹲下来平静的说“你不知道的是你在杭州城的四处宅子都被抄,老家宁波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张四维垂下的头猛地抬起,吓得幸时往后连退三步,但蹲在那的钱渊岿然不动,只笑吟吟的点头。 “恩,你猜的对。”钱渊继续说“你那外宅留下的儿子也现在明白了” “金宏”张四维低低吼了声。 金宏是几年前投入张四维门下,他为张家打理各种生意,各地商铺的存银、送入张家地窖的影子他最清楚,甚至那些一个就重千两的西瓜银就是金宏名下的作坊打造的。 能知道自己所有退路的只有金宏,那个私生子原本是准备收进家放在金宏女儿名下的。 “金宏,金宏” 声音越来越低,但也越来越怨毒张四维早就猜得到金宏已经背叛自己,但没想到金宏做的这么绝。 下面是千米的深谷,脚底踩着的是只能承受一个人重量的细细藤线,被一脚踹下去的那个人不会去痛恨是谁将自己丢到这根藤线上,他只会去恨那个将自己一脚踹下去的同伴。 钱渊满意的看着这一幕,将准备好的那两张供词递过去,“张把总识字吧” 冷眼旁观的幸时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已经完全清楚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松江秀才到底想干什么了。 定睛看了片刻后,眼神涣散的张四维狠狠一个头磕在钱渊面前,“这不是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钱渊勾起嘴角好奇的问“那是谁” “是金宏还有他儿子金立群,是他们干的”张四维语无伦次的说“是他们找我要联络” “联络倭寇” “对,对对”张四维连连点头,“也是金宏发现那份秘方,后来酒席上灌醉套出的话” 钱渊直起身捶捶有点酸的膝盖,随口说“各执一词,无凭无据啊。” 四处看了看,钱渊给自个儿倒了杯冷茶,“不过好歹是金宏首告,他和长子金立群都写下了口供中丞大人都看过了,对了,幸先生,大人怎么说来的” 幸时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厮还真有兴致,不就是下午跟你说了句大人说你这是胡闹嘛。 “其实张把总行事果决令人佩服。”钱渊叹了口气,“如果提前一天将那副清明上河图送出手,然后花费重金四处打点,再提刀领军杀上几伙倭寇,八成这事儿就翻不来了。” 眼角余光瞥了眼幸时,钱渊加重语气强调道“事先我可不知道清明上河图在你手上。” 张四维的眼珠子一动不动,被扣押后他也曾经想过直接将清明上河图如此重宝送出手,但问题在于消息闭塞的他并不清楚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天前幸时曾经和张四维谈过,通告了沥港化为一片焦土,汪直东窜海上,残余倭寇四处劫掠言下之意就是,你得戴罪立功啊,甚至幸时都点出了张四维日后的上司,和海商也颇有默契的海道副使李文时。 所以张四维放下心了,他准备出来之后看局面再打点打点。 但今日黄昏后,张四维发现门口增派了看守的兵丁,他知道肯定发生了变故,这才急匆匆的要求见巡抚或幸时一面可惜清明上河图的所有权已经不在他手里了。 张四维痛苦的揪了把头发,只差一点点,一点点 对一切都了然于心的幸时微微摇头,在他看来,在钱渊将金家握在手里的时候,张四维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 在沥港被毁,汪直仅以身免,倭寇还在四处劫掠的时候,家财万贯的张四维成了光天化日下的大肥羊就如童子提金过市,想不惹人觊觎都不可能。 “都想明白了”钱渊又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说“明军把总张四维目无法度,勾结倭寇谋财害命幸先生,应该怎么判” “家产充公,其人和家眷”幸时犹豫了下,“不太好说。” “如果判个弃市还得去京城刑部复核,到时候说不定大理寺、锦衣卫都会掺和进来。”钱渊撇撇嘴,“还是判充军流放的好。” 你真是闲的没事干,没话说了幸时叹了口气,起身道“既然都问清楚了,那就回吧,都快子时了。” “好吧,幸先生是大忙人恩,我也困了。”钱渊斜着眼慢慢说出今天最重要的那句话。 “金宏首告,所以我已经答应他了不追究金家,这事儿中丞大人和幸先生也是知道的。”。 知道钱渊想干什么的幸时无奈的向看过来的张四维微微点头承认。 张四维目瞪口呆的看着幸时和钱渊出门,当他愤怒的一跃而起冲向门口的时候,两个手按刀柄的兵丁将其堵在屋内。 当悬崖藤条上的张四维被踹下去的那一刻,他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拉着那个出脚将自己踹下深渊的人一齐去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三章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张四维虽然地位不高,但却名气不小,至少那些士绅、世家心里都清楚,张四维和海商来往非常密切。 所以,当张家被抄的时候,杭州城内一时人心惶惶,已经有人高呼“苏州贼”了第一任浙江巡抚朱纨和第二任浙江巡抚王忬都是苏州人,前一位当年杀的人头滚滚,后一位看起来也要大开杀戒了。 接下来,海道副使李文时奉命进了巡抚衙门得到了无数人的关注,前面两三年间,汪直得明军助力连续击败数支海商,明军的代表人物就是张四维,而汪直于沥港重新开商,得到的就是海道副使李文时的默认。 在无数人的视线下,不多时李文时就离开巡抚衙门径直前往绍兴抗倭前线,很明显,王忬这是让其戴罪立功。 当然了,这些都和钱渊没干系,他没能力也懒得去理会,他现在的精力摆在面前宅院后的这片不大的田地上。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钱渊挠挠头有点苦恼已经是春天了,但辣椒和向日葵的种子是这么直接种下去的吗会不会要先泡泡温水 请来的几个老农也都在议论纷纷,以前大家没见过这种子。 “回头如果倭寇消停点,你们俩都给我出去再找找”钱渊不爽的瞪了眼蹲在田边的杨文和张三,“一个个的,都不给老子省心” 明天就要启程回京的张居正也不爽的盯着这两货,本来今天还想来蹭一顿 刚刚传入中国的辣椒是作为观赏植物的,但在穿越者钱渊手里自然是美食佳肴,不仅仅是他自己,杨文、张三李四一帮人,就连张居正都习惯了。 结果是等钱渊在巡抚衙门呆了三天后回到铺子,他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辣椒全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了,要不是之前留了点辣椒籽,那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呃呃呃,嘎嘎” 一阵稀奇古怪又口齿不清的嚷嚷声在不远处的院门口响起,跟在后面的李四将小家伙一把抱起,“再受了凉,少爷得扒了我的皮” 张居正拿着葫芦瓢舀了瓢水洒在地上,随口问“那是你亲戚” “哼”钱渊不屑的冷笑道“叔大兄不是已经旁敲侧击好几次,想问问金家幼子的下落吗” 张居正一时语塞,干笑几声道“金家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看到” “明白,钱某人有自己的底线。”钱渊竖起脚尖在地上点出个小坑,“有的事不能做绝了。” “这是正理。”张居正低声说“几年前夏贵溪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但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夏家有一子寄托好友,但严分宜也没胆子动手。” “是啊,一旦灭人满门日后人人自危。”钱渊点点头,抢过葫芦瓢在手里甩了甩,“昨晚我去见了金宏。” 顿了顿,钱渊咧嘴一笑,森森白牙在阳光照射下无比耀眼,“他现在也都想通了,我答应了,让他留个丫鬟将他幼子养大成人。” “想通了”张居正啧啧两声,“可惜我明日启程,看不到这场好戏了。” “狗咬狗一嘴毛,这算什么好戏”钱渊摇摇头,“现在京城里倒是好戏连台,叔大兄此次入京还需小心谨慎呢。” 张居正长叹一声,“你上次说的那句嘿嘿,如今倒是挺适用的。” “哪一句”钱渊呵呵笑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是啊。”张居正低低讥笑,“你觉得华亭如何” “别说笑了。”钱渊面不改色,“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什么” “去年我和徐璠在苏州大街上狠狠打了一架,徐家的马车让我踹翻了,不过我也被一棍打晕,昏迷三日。”钱渊笑吟吟问“华亭如何不太清楚,不过那徐璠倒是和那独眼龙有相似之处。” 张居正摇摇头,“你知道大洲公吗算了,不说这事了。” 大洲公好像是赵贞吉吧,钱渊心里记住这个名字,但嘴上什么都不问,只笑着看向还在琢磨事儿的老农们。 而此刻的张居正心里五味杂陈,自从夏言被杀,这几年朝中严嵩一手遮天,前年徐阶进位东阁大学士,今年初又晋柱国,位列另一位阁老吕本之前,仅次于内阁首辅严嵩如今内阁一共才三人。 在这种情况下,徐阶开始了试探性的进攻至少在其他人眼里是如此的。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跳出来大骂严嵩的是赵贞吉,这是王学门人。 嘉靖三十年,弹劾严嵩的锦衣卫经历沈炼也是王学门人。 虽然心学中派系众多,但总的来说,朝中是以聂豹、徐阶为核心的,他们这一脉爬的最高嘛。 但结果呢,泰州学派的赵贞吉,浙中学派“越中十子”的沈炼都被当做弃子,前者被贬谪出京险些病死途中,后者被贬居塞外。 还不仅如此,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也就是钱渊赴杭的路上,徐阶担任国子监祭酒时的学生杨继盛上书弹劾严嵩,如今被下昭狱死活不知。 一个也就算了,两个三个跳出来每个都或多或少和徐阶扯得上关系,刚彻底搞死夏言还没轻松几年的严嵩现在是发了狠,更何况人家徐阶越迁为次辅,天生就是首辅的对头。 在这种情况下回京,张居正心里实在是忐忑不安,这方面徐阶的名声实在不太好听。 当年张居正就是怕成为弃子,才在徐阶、严嵩之间来回转圈,和两边关系都处的不错,到后来实在转不过去了就索性出了京。 没辙啊,实在是怕了啊,张居正和徐阶之间的师生情分不多,只是后者掌翰林院事教导身为庶吉士的前者而已,哪里能和杨继盛相提并论。 官场的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其中最接近师生本分的也就是国子监祭酒、司业、讲师和监生的关系了。 杨继盛都被忽悠得去弹劾严嵩张居正曾经和钱渊聊起过这件新鲜出炉的大事,两个人都隐隐露出这样的心思,不管这是不是杨继盛自己想做的,他身后必定是有徐华亭的影子的。 当天晚上一边吃着钱渊精心烹制的送风宴,张居正一边在心里郑重其事的对自己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次回京就是去做哑巴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四章 志向 不大的餐桌上满满当当,不过七八个盘子至少有一半都已经空荡荡了。 张居正抚着饱腹在自斟自饮之余忍不住瞪了眼一旁伺候的张三,后者毫不客气的回瞪了一眼,前天把最后两个辣椒下锅难道不是你怂恿的 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来,钱渊擦擦手无语的将张三赶出去,坐下倒了杯茶,“叔大兄,这回算是清了吧” “哼”张居正冷冷一笑,“说好是一个月的厨子,这几天你才下了几次厨” “真让个秀才给你当厨子,你倒是好意思。”钱渊笑眯眯的看起来不以为意。 倒是张居正有点尴尬,不管怎么说,秀才毕竟是有功名的,在这个时代下厨实在很罕见。 不过张居正的嘴皮子很溜,“贤弟你还没去试过乡试,到时候这手厨艺是能顶大用的,里面实在是难熬啊” “知道连中三元的商阁老吧当年他就是练了一手好厨艺,才能” “噗嗤。”钱渊忍不住笑喷了,连连摆手道“我自幼就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下厨,叔大兄不用介怀。” 张居正嘿嘿笑了笑,拾起筷子又吃了几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杭州事毕,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搬家。”钱渊简明扼要的将接下来的抗倭形势说了一遍,“松江、苏州必定是重灾区,我准备举家迁至杭州。” “难怪盯上了金家那栋宅院。”张居正低低嘟囔了句,沉默半响后又问“敢问贤弟志向” 钱渊手托下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努努嘴,“你先说。” 很明显,张居正已经喝的半醉了,原本就是个话篓子,现在更是滔滔不绝,从如今朝中政争说到东南倭乱,从大明财政匮乏一直说到宗室 在钱渊的印象中,被誉为明朝第一政治家的张居正应该是个强硬如铁,不苟言笑的士大夫形象,顶多野史上说说其爬了龙床,收了西洋姬,最后死在海狗上。 但钱渊看到的是一个,废话特别多,嘴巴特别贪,大部分时候显得有点天真烂漫的青年,倒是没看出来其有纵意花丛的心思。 虽然张居正有着这样那样的局限性,比如他翻来覆去说的是天子被严嵩蒙蔽,而不像钱渊敢心里吐槽嘉靖本人,但其一腔报国的胸怀却令人敬仰。 钱渊忍不住联想起了很快就会在东南粉墨登场的胡宗宪,他们虽然都有着难以抹却的黑暗一面,但他们始终都向往着光明。 而他们的结局都说不上多好,“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胡宗宪还能一死百了,而张居正死后,张家女眷都被迫赤身裸体 “张居正。”钱渊喃喃道“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突然收嘴的张居正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咧嘴一笑“编修翰林院里七老八十的编修多的是” 张居正伸出食指“笔直”的指向钱渊左边,“看看你吧父兄惨死,孤身赴杭,巧使妙计,报仇雪恨,简直可以写进书里” 不像在王忬面前那样,这次钱渊没露出腼腆的笑容,而是点点头道“这次运气不错,我也只是借势而为。” “运气怎么可能是运气” “借势而为这才是能耐” “所以,你以后才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十七岁少年郎人家称我神童你才是神童。”张居正晃晃脑袋又倒了杯酒,“我在北京等你,到时候咱们一起干一番大事我们要匡扶社稷,我们要” “且慢” 张居正一愣后洒笑道“松江府的案首不敢说一甲进士,金榜题名是应有之义。” 的确是松江府案首,但特么那不是我考的钱渊抹了把额头上泌出的冷汗,“听说过徐青藤吗” “徐渭”张居正眨眨眼,“知道,他和沈炼同为越中十子。” “你知道他赴乡试多少次了” “不知道。” 钱渊伸手比了个四,“已经四次了,去年他得大宗师赏识,但还是未能中举。” 事实上,徐渭这个倒霉的,一生八次乡试落榜。 张居正沉默片刻后嗤之以鼻,“八股文讲究规矩,而徐文长文才飞扬,你有那么强的文才吗” 钱渊张张嘴巴无言以对,特么说的好有道理,我都没话反驳徐渭中不了举还真有这方面原因。 好吧,我没文才,所以才有可能中举。 睁开朦胧的醉眼,张居正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已经很熟悉,但实则很陌生的少年郎,对方似乎对那些士子天生就应该承担的重义没有任何兴趣。 呃,这个时代的人在读四书五经的同时,世界观、人生观就被塑造成型,虽然在之后有着种种区别,但在最初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分歧。 而钱渊人家是穿越者,讲究的是成本效益,讲究的是享受人生。 叹了口气,钱渊小心翼翼的问“之前你问我有何志向” 张居正举杯一饮而尽,一言不发瞪过来。 “保得家宅平安,然后多看看,多逛逛。”钱渊像被挤牙膏似的的慢慢说“以后写几本游记、杂记之类的书。” “看什么去哪儿逛” “也不能这么说。”钱渊情不自禁的舔舔嘴唇,“比如扬州瘦马,大同胭脂” 张居正暗暗咬牙,特么这么年轻就是个色鬼 扬州瘦马不用多说了,大同的美女也相当有名气相比较而言,钱渊对大长腿更感兴趣。 “总不能只”张居正吸了口气,尽量平静的说“少年纵意花丛,寿岁不长啊。” “当然不会”钱渊饶有兴致的将这半年心心相念的那些事儿抖出来,“据说俞大猷武艺高超,去踢过少林寺的场子呃,就是上门挑衅” “徐文长也蛮有意思,我准备去求几幅画,说不定流传后世那就是无价之宝呢” “我喜欢升奄公填的那阙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张居正面无表情的听着,什么滚滚长江东逝水完全没听过,至于杨慎,也不知道现在死了没有。 越说兴致越高,钱渊差点错口说出想去旁观旁观戚家军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鸳鸯阵。 张居正越听心情越是糟糕,他很清楚,虽然三年一次会试,一次上榜两三百人,但实际上其中一半以上都不会出仕,或者出仕几年就会归乡退隐。 而留下来的人,又有一半以上都是那种不通世事的书呆子,真正有城府,有手段,有能力的人极少极少。 在张居正看来,钱渊毫无疑问是那种有手段,有能力的,而且又年轻,一旦中了进士,日后必定是朝中的中坚力量。 可偏偏这位一心想着风花雪夜真是气死个人 听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张居正霍然起身,“刚才你说想看看永乐大典” “是啊,当年明成祖令道衍和解缙编纂永乐大典,啧啧,历时六年,据说分装一万多册”钱渊兴致勃勃,永乐大典后世散落无踪,全世界加起来也就几百册而已。 张居正笑了,“真的想看” “当然”钱渊惊喜问道“你有办法” “没有。”张居正顿了顿才悠然道“世间只有一部永乐大典,没有副本,如今这套书藏于文渊阁。” “文渊阁” “朝中大学士有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张居正详加解释道“以文渊阁命名大学士,你懂了” 钱渊张着嘴巴,“也就是说” “中了进士都不够,被选为庶吉士或者入了翰林才有资格去翻翻那本永乐大典”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五章 送别 自从沥港覆灭,汪直东窜,整个浙江省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情绪中。 说起来朝廷大军剿灭倭寇,驱逐不法商贩,但除了那些曾有亲人死在倭寇手上的个别人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有着失落、沮丧的心情。 这种情绪也普遍存在于浙江省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衙门中,这些年那些大官小吏哪个不收礼收到手酸,而这些隐性收益如今全都被王忬一刀斩断。 不过有一个衙门是例外。 巡抚衙门上下喜气洋洋,上至巡抚幕府的幕僚师爷,下至马房的马夫,每个人都得了赏,甚至现在门房对门包的标准都变得苛刻起来。 “还算不错。”来到杭州大半年始终觉得不适应的王世懋虽然神色淡淡,但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喜色,一边把玩手上的碧绿色小砚一边问“温润凝莹,虽然是仿品,但也颇为贵重父亲真的给我用” “哈哈,贵重与否要看用不用得到。”幸时笑吟吟的点评道“此砚呵气成墨,日后二公子必定顺顺利利一举登科,父子三进士,可谓佳话。” 王世懋是知道内情的,感慨道“没想到那个把总手里还真有不少好东西,仿品也不知道真品在哪儿” 幸时迟疑片刻后才低声说“据说呃,是钱家子前日提过一句,好像被严分宜收藏。” “真的假的”王世懋眨眨眼,“他如何知道的” 这块砚台仿造的是北宋苏轼那块大名鼎鼎的天砚,这样极具名气可传史册的文玩向来为文人士子追捧,如果严嵩收藏了天砚,这种事外人都不知道,他钱渊是怎么知道的 呃,现在那本天水冰山录还没问世嘛。 一阵乱七八糟的瞎猜之后,王世懋用带着佩服的口吻说起了钱渊,“真是话本中的人物啊,一个多月之前我还真以为他要放弃举业转而经商了,没想到” 幸时嘴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王世懋嘴巴一直没停,他直到昨天晚上才从父亲那知晓钱渊到底做了什么。 孤身一人为父兄复仇,让和海商牵涉极深的张四维和杭州城内说得出来的重贾金宏家破人亡,这让自视甚高但相对单纯的王世懋很佩服那个同龄人。 “大兄回京前曾经提过,钱家子不凡,当时我还不以为然”王世懋啧啧赞道“大兄真有眼力,不知道刘先生这次去京都告知,大兄作何反应。” 刘涵是跟了王忬十余年的幕僚,和太仓王家还是姻亲,刚刚携带王忬的书信以及大量财物启程去北京,王忬能不能顺利从浙江巡抚这个火山口跳出来主要就要看刘涵此行成功与否。 幸时犹豫片刻后才说“大公子临行前让你和钱家子相交” “的确值得相交。”王世懋用力点头,“对了,等杭州事了结,他应该要回松江守孝,幸先生到时候提醒我为他送行。” 在明朝设宴送行,不是什么关系都可以的,至少说明王世懋将钱渊视为友人,也认为两人之间地位大致相当。 对于年轻气盛不认为自己比兄长王世贞稍差的王世懋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 “最好不要。”幸时不再犹豫,脱口而出道“昨晚东翁那番话二公子没听懂,东翁的意思是以后少和钱家子来往。” “什么” 幸时长叹一声道“你知道钱家子曾经许诺放过金宏吗” “知道啊,现在是张四维咬着金宏不放,挺有趣的那金宏也够倒霉” 幸时面无表情的等王世懋笑完,才缓缓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钱家子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会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已经仔细审问过金宏,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只要钱家子抛出张四维身家的隐秘,张、金两家就逃不过覆灭的命运。” 深深瞥了眼发愣的王世懋,幸时继续说“一切都在钱渊的计划之内,他就是想看到张四维和金宏互相撕咬玩弄人心,钱家子心思太深。” “而且金家所有人包括仆役都被扣押入狱,唯独缺了一个人。”幸时加重语气,声音却愈发低下来,“金家年仅一岁多的幼子不知去向。” 半响后王世懋才支支吾吾的低声问“是钱渊” “十之八九吧。”幸时眯着眼在心里想,如果那个金家幼子被藏着还好,如果死了 在王世懋的想象中,钱渊是羽扇纶巾,谈笑间翻手如云覆手如雨,哪里能想象居然会对幼童下手。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杭州拱宸桥不远处的码头旁,张居正用一种不屑的眼光鄙夷着对面尴尬的钱渊。 文人士子,临别之际吟诗作赋是常事,张居正虽然不算很擅长,但也勉强过关。 毕竟八股文嘛,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松江府案首。”张居正叹道“贤弟是怎么过得县试,试帖诗是交了白卷” “呵呵,呵呵。”钱渊强笑几声无言以对,没辙啊,原身本来就不擅长吟诗作赋,从小就是一脑袋钻进四书五经里,总不能让钱渊现在唱个“长亭外,古道边” “好了,愚兄就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了,点中庶吉士才有机会一窥永乐大典真面目。”张居正行礼道“到时候还要让你还剩下半个月的债。” “吃货”钱渊哼了声,“那叔大兄也别忘了救命之恩,到时候有你还债的一日。” “经商数月还真染了一身商贾臭味”张居正针锋相对,“当日在余姚,季泉公还赞你施恩与不保,这是走了眼啊” “叔大兄是不想还这笔债还是干脆不认了” “认,认但也要等你到了京都再说。” 钱渊顿了顿伸手道“好,一言为定。” “啪”张居正伸手和钱渊击掌,“一言为定” 看着帆船远远离去,码头上的钱渊撇撇嘴,这样的诺言在张居正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但在钱渊心目中 钱渊觉得张居正是在给自己找个日后的帮手,想想这位张太岳入喉的下场,钱渊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原本钱渊觉得年轻的张居正是个不错的交友对象,但在其一次又一次表现出匡扶社稷的宏大志向之后,钱渊果断的将这几个月和张居正的相交视为一次投资。 什么匡扶社稷,老子真心不想那么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六章 心软? 已经是四月初了,杭州城天气渐暖,路上行人渐多,城内气氛也渐渐趋向缓和。 虽然大部分人仍然抱怨今年收成锐减,但至少从目前来看,这任浙江巡抚不会像上一任那样闹得不可开交。 当然了,和连下人脸上都挂着笑意的巡抚衙门不同,其他杭州城内的几个衙门都有点人心浮动,原因也很简单,大家现在都或多或少知道了,王忬从张四维家里捞了一大笔。 但实际上,巡抚衙门中的仆役下人心情很好,而王忬本人一直闷闷不乐,他很难确定自己能不能顺利脱身,更不能确定这段关键时期明军会不会吃几个败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不过今天,王忬心情很好,甚至设宴和几个心腹幕僚品尝去年从山东带来的名酒秋露白。 “色纯味洌,真是好酒,就是容易醉人。”梁师爷啧啧赞道。 幸时忍不住嘲讽道“醉人的未必是酒吧。” 小气又好色的梁师爷两颊绯红,向来古板的王忬都面露笑意,他也知道这位徽州幕僚刚刚花了重金买了匹扬州瘦马,据说这几晚夜夜春宵。 拿梁师爷开了几句玩笑后,幸时才说起正事,“连战连胜,东翁,应该问题不大,刘先生有信回来吗” 王忬微微点头,刘涵在京中已经顺利勾搭上了严府,来信中提起那位独眼龙非常满意那批礼物,再加上最近俞大猷和卢镗连胜两场,自己逃离火山口的希望大增。 三月中旬俞大猷、卢镗率军北上,前者率海军出海,这一招大出倭寇预料,明军在海上连续击败两伙倭寇,焚毁船只十余艘,之后俞大猷迅速登陆松江,又在川沙胜了一场。 卢镗由嘉兴府北上,虽然在海盐、海宁两次遇伏,但前几日也在其老家桐庐击败了林碧川率领的数百倭寇。 王忬手持酒杯眯着眼盯着厅外的花木,如果不是那位松江秀才的提议,自己很可能只能在浙江四处救火,结局十有八九是浙江的火扑不灭,而松江、苏州燃起的战火还将自己卷进去。 长子王世贞也曾来信提到过,朝中多有人对王忬果断调兵北上颇为赞许,兵部尚书聂豹更是对此举大为赞赏。 微微叹了口气,王忬转头看向幸时,“杭州府、按察使司那边怎么说” “张四维金宏案”幸时呲溜饮了一杯才说“不公开审理,不过他们会派人旁听八成是想喝点汤。” “要开始了”梁师爷突然插嘴道“徽州老家有同行过来,也想旁听” “同行”幸时诧异的回头,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徽州通判钱铮的人” 从三月上旬到现在一个月了,徽州距离杭州又不远,有水路相通,钱铮已经得知消息,自然要派人过来站台。 王忬点点头应下,轻声问“昨天你提过,钱家子前几日去狱中见过金宏” “恩,随行的还有个孩子。”幸时语气轻松起来,“应该就是金家幼子。” 王忬紧皱的眉头登时松开,在几个来回后,他早已不将钱渊当做普通少年郎,而视为心机深沉颇有手段的同龄人,而他对其最大的介怀就在于那个失踪的金家幼子。 那个孩子是生是死无关紧要,但这能体现出钱渊为人品行的底线。 如果钱渊真的要灭人满门,即使金家罪有应得咎由自取,那也坏了规矩。 缓缓饮下杯中酒,王忬挥挥手,“就明日吧。” 应星糖铺的匾额还高高在上,但里面已经空荡荡的了,马管事左顾右盼后不知所措,一个月前自己去徽州报信还好好的呢,现在却空了 试着往里面走了几步,推开内门探头看了几眼,马管事才回头招呼,“顾先生,先歇一歇吧,我去里面看看渊少爷这是搬家了” 身材高瘦的顾承志进门放下包袱,伸手摸了摸桌案,“门开着,桌子上没灰尘,应该有人住。” “渊少爷,渊少爷李四”马管事拽着唯一留守的李四回来,“怎么回事渊少爷呢” “顾先生来啦”李四行礼后才解释道“少爷已经搬家了,让我留着等马管事和顾先生。” “搬哪儿去了” “当然是那栋金家宅子。”李四咧嘴笑道“少爷花了五百两银子买的。” 马管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可是去过那栋宅院的,那可是在杭州城内都颇有名气的园子,更别说是城内最好的地段,别说五百两银子,五千两银子都未必买得到手。 “给钱的时候马管事你不是也在嘛。”李四嘻嘻笑道“当时马管事还不太乐意。” “我也在呃”马管事咽了口唾沫,“就就是那张欠条” 一旁的顾承志低低笑出声来,之前马管事在钱铮面前提过这事,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钱渊不通世事呢。 之前几个月里,马管事虽然对钱渊保持必要的恭敬,但私下背后频频发牢骚,李四这个少爷的小书童早就想替主子出口气了,不过今天来的还有少爷当年的老师顾先生,李四也只能暗讽几句了事。 顾承志可不仅仅只是钱铮的幕僚,他的祖父顾清是弘治年间进士,松江名士,和钱福、沈悦并称为“华亭三杰”。 只是顾承志父亲是庶子,自己也是庶子,早早被分出嫡系,虽然有才但举业不畅,后绝了入仕之心,被好友钱铮聘请给幼年钱渊开蒙授业,三年前才跟着起复的钱铮赴徽州。 一行人出门去了金宅不,现在已经改名为钱宅了,一进门顾承志就大为震动,这样的园子别说杭州了,就是天下名园最多的苏州府也不多见,虽然范围不算大但小巧玲珑颇为精致,很符合读书人的脾性。 临到大厅门口,李四还没来得及通报,里面就传来张三粗豪的吼声。 “少爷难道还会错姓杨的,你是不是皮痒了” “你打不过我。”杨文懒洋洋的声音让人听了就来气,“杀父之仇啊,流放了事” 顾承志拍拍李四肩膀示意禁声,侧耳细听了会儿就明白了,钱渊意欲让巡抚衙门判张四维、金宏全家流放,几个下人大都愤愤不平,觉得自家少爷太心软了。 当然了,曾经因为钱渊“君子远庖厨”而去处置金宏长子金立群的张三不会这么看。 开什么玩笑,少爷心软 你觉的一头饿虎扑倒猎物之后,会玩耍一番后放走而不下口 顾承志有着同样的想法,在抵达杭州之后,他已经从梁师爷那得知事件大概过程,在钱锐幕中主要负责刑名的他很清楚,流放才是最致命的判罚。 大厅里接下来钱渊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张三,交给你个任务,回头教杨文这厮识字呃,就拿那本忠义水浒传教他。” “识字” 秒懂的张三哈哈笑道“姓杨的,教你个乖,流放路上有个地方叫野猪林” 顾承志摇头笑着走进大厅,视线落在那个懒洋洋坐在主位上的少年郎。 虽然容貌未改,虽然音调依旧,但顾承志第一时间感觉到,钱渊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老师。”钱渊笑着起身。 挺直的脊梁,温和的笑容,不太吻合这个时代的鬓角处理,以及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透出的深幽,都显示出,这不再是当年顾承志印象中那个性情执拗、不通世事的少年书生。 顾承志还在摇头,好吧,就连尖酸刻薄的口吻都变了,徐璠那一棍子还真未必是坏事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七章 福星 巡抚衙门的大厅外散落着十余个仆役,虽然年龄有大有小,衣衫着色各有不同,但毫无例外都垂手肃立,静默无言。 原因很简单,几乎整个浙江省最有权力的那批人,或者他们的代言人都在这座大厅内。 天下牵连甚广,骇人听闻的大官司多了,但在地方上,这么大阵仗的却很少很少,除了巡抚衙门之外,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按察使司、杭州府衙都有人前来,甚至因为钱渊这个秀才功名,浙江省提学副使都跑来凑热闹了。 这些人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跪于地上的张四维和金宏,对他们之间激烈的狗咬狗也没什么兴趣,他们想知道王忬到底从中捞了多少钱,张四维家藏“聚宝盆”的消息早就传遍杭州城。 当然了,毕竟巡抚是一省之长不可直视,于是他们的视线往往不自觉的落到那个最近名声大噪的松江秀才身上。 对此,钱渊也很无奈,相关的消息是从巡抚衙门内传出去的,现在杭州城里的茶楼酒馆里已经话本流传了 据说那话本叫什么华亭秀才镇钱塘,人家张四维是从海上窜入钱塘江的妖孽,金宏是杭州城一只成精的乌龟,而他钱渊幼年出价,在南京大报恩寺随高僧修行 倒是出了孝期赴南京乡试记得去大报恩寺看看,钱渊前世在南京读的大学,知道大名鼎鼎的大报恩寺琉璃塔毁于太平天国时期。 心里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反映到脸上那就是一片风轻云淡众人只觉得这松江秀才实在是风采非凡,倒是看不出来是个心思缜密的。 都已经一个月了,普通人对张四维被抄家还在暗暗猜测,但坐在大厅里的这些人或者他们背后的主子们自然心里有数。 就是这个松江秀才借力打力,硬生生从无数和倭寇、海商相关联的人中挖出了张四维、金宏两个仇家,自己为父兄报仇,同时又给浙江巡抚送上一份厚礼。 这样的心机手段,难以想象真是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郎所为。 虽然已经通过种种渠道知道各种消息,昨晚也已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但顾承志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原本尖酸刻薄,性情执拗,现在却是温文尔雅,待人和气。 但原来只会言语怼人,想什么都摆在脸上,现在却是手段狠辣、以直报怨。 友善的外表和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手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顾承志不禁有些同情自己这位弟子,父兄丧生这件事对其的打击太大太大了,还好他挺了过来。 下面跪着的金宏和张四维还在撕咬。 张四维早就想明白了,也知道那位被自己小瞧的少年郎压根不会放过金宏,他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觉悟。 但金宏不同,在见了幼子一面后,得到保证的他疯狂的将无数密料抖出来。 呃,张四维居然在汪直那都是有份子的难怪赚了这么多 噢噢,原来倭寇掠夺的财物相当一部分是通过张四维销赃的,清明上河图就是这样来的。 但时间一长,众人都兴致全无,最大的肥肉早就被王忬一口吞下,骨头也被巡抚衙门下人叼到嘴里了,现在就看看还能不能捞点汤喝喝,谁有耐心看你们狗咬狗啊。 就连钱渊都不耐烦了,伸手打了个哈欠后转头看向王忬反正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两人的命运早就成了定局,别说钱渊不会放过他们,就连王忬也不会。 就在这时候,金宏那尖细的吼声响遍大厅,“倭寇洗劫谢余姚后人是你指使的” 片刻的寂静后,大厅内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之后倭寇就开始频频上岸劫掠,事实上从明朝初年开始倭寇就没断过踪迹,但直到嘉靖二十七年,朝廷才下定决心厉行海禁,还设立了第一任浙江巡抚朱嗤。 为什么是嘉靖二十七年 那是因为嘉靖二十六年,一伙胆大包天的倭寇在绍兴余姚干出了一件让朝野震动的大事。 成化年间状元,弘治、正德年间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后人在家中被一伙倭寇洗劫,财物全失,谢氏族人死了九个,就连房屋都被付之一炬。 谢迁虽然早已过世,但他在浙江名望极高,就算摆在全天下范围内也名气不小,当年他和刘健、李东阳并称“天下三贤相”。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这句话遍传天下。 谢余姚后人突遭如此巨祸,引得朝野上下和士林都大为震动,这才是朝廷下令绞杀倭寇,朱隻巡抚浙江的由来。 前世就对历史很感兴趣的钱渊也知道这件事,看向张四维的眼神中带着好奇,野史上都说谢家也不干净,和海商做生意却拖欠货物、货款,惹得海商火起,干脆以武力报复。 还真有这种可能啊,张四维应该很早就参与到海贸中,他很可能早期担任的是个中间人的角色,那些财货两空的海商找麻烦找到他头上,结果张四维心一横 啧啧,真是个人物啊 钱渊感慨的看向张四维,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是如今明朝官府中难得和世界接壤的人物。 “原来是你”同为绍兴余姚人的幸时忍不住狠狠瞪了眼张四维。 张四维不再跪着了,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平视前方,当年不怕死下了手,如今就用不着后悔。 “谢家是浙江最早参与海贸的大户。”张四维冷笑道“可惜谢余姚后人不知廉耻,全无信誉” 大厅里又是轰的一声,人人都在左顾右盼,熟悉的相互交头接耳。 当年朱持刚刚上任浙江巡抚的时候,有海商在杭州、绍兴等地遍发传单,哭诉自己被大户黑吃黑的惨剧,当时就有人有如此猜测。 八成是谢家欠账不还,可能还出言恐吓,反正谢家根基深厚结果那些忍无可忍的海商亮了刀子,武力不能解决问题,但是能解决你 当年的谜团终于被解开了,大厅里的大部分人都有着同样的感慨真是作死啊 坐在主位上的王忬还是一副木头表情,但心里却在雀跃不已,没想到今天还有这种收获,查出当年谢余姚后人被杀的案犯,这对他日后的人脉可是大有好处的。 瞄了眼皱眉思索的钱渊,王忬觉得,这小家伙还真是自己的福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八章 一群二货 吴淞河畔的一座孤山上。 已经是初夏时节,天气还算不上太热,但立在半山腰处,迎面而来的凉风让钱渊好一阵爽快。 但钱渊心里很郁闷,双眉紧皱盯着弯弯绕绕的吴淞河,嘴里毫不留情的叱骂道“张三,你真是一丁点儿都不靠谱” “没道理的”张三嘴里嘟囔两句但很快低下头。 一旁的李四还在添油加醋,“少爷,别看了,半个时辰之前这厮就说肯定有船只经过。” 钱渊长叹一声算是死了心,回头一巴掌拍在张三的脑袋上,“让你找船只,你找了艘漏水的,让你带路,你现在告诉我迷路” 半个月前张四维金宏案终于落下帷幕,金宏早早就被流放,就在杭州城外一病不起但好歹没有客死异乡,张四维倒是多活了几日,但被送往南京的路上突然暴毙而亡。 杭州事了,钱渊留下两人看家护院,带着其他人取道苏州回松江,接下来就是要举家迁居杭州。 但没想到在吴淞江上船只漏水,一行人被迫下船,张三自告奋勇带路,结果半个时辰之后钱渊才发现,这厮压根就是个路痴 真不应该相信这家伙的,钱渊叹了口气,这个时代的人能分清东南西北就算是精通地理了 最终一行人只能在吴淞河畔试试运气能不能搭船,结果半个时辰都没等到一只船钱渊已经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松江商业发达,吴淞江上向来船只往来如梭。 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出了事,而放到如今环境中,只可能是有倭寇侵袭。 钱渊抬头看看太阳方位,小心翼翼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柱形筒,一只眼睛凑上去。 身后不远处的杨文用羡慕的眼神看过来,在他看来,这玩意简直就是神器啊 对现代人来说,知道原理,研制一个倍数不大的简单望远镜不算特别难,不过饶是如此,几个月下来,钱渊找到的能工巧匠也不过只做出两具。 “不对劲。”钱渊收起望远镜,阴着脸低声说“正午时分,江那边村落都没炊烟。” 蹲在地上简单在地上画了个地图,钱渊换算了下,自己目前应该是在现代昆山境内,可能靠近嘉定区,如果沿着吴淞江坐船直下很快就能到达松江,然后在陶宅镇换马车回华亭县。 但如今没船,从陆路走钱渊抓抓脑袋,以前倒是走过,不过那是开着车走高速路的,还特么是有导航的 犹豫了会儿,钱渊指了个方向,“这是昆山。” 然后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是嘉定。” “你们说去哪儿” “这附近很可能会有流窜的倭寇。” 周围一片平静,李四、杨文都不敢瞎说话,只有无知无畏的张三跳出来粗声粗气的说“当然是去嘉定县城” “好”钱渊拍拍手上的泥土,“我们去昆山。” 虽然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应该发笑,但杨文还是没忍住扑哧笑出来。 “少爷,我有道理的”张三脸红脖子粗的说“昆山县那破地方连个正儿八经的城墙都没有,万一碰到倭寇,都没地方躲” “这倒是。”李四赞同点头。 “嘉靖十二年昆山才建城”钱渊犹豫良久,视线时不时落在张三身上,做出去嘉定县的选择并不困难,但问题是这家伙先说出口的,今天这厮的信誉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半响后钱渊才下定决心,“我来辨别方向,启程去嘉定” 张三松了口气,“少爷放心,从苏州一路过来都没碰到倭寇,哪里有那么巧” “闭嘴” “闭嘴” “闭嘴” 这世上有一种特别的人,他们有着特别的魔力,他们说出的话往 往会在未来得到印证。 你可以说他们是言出法随,也可以说他们是一语成箴,放到西方世界算是预言者。 但在钱渊看来还有个称呼,“乌鸦嘴”。 钱渊一行人刚走出十多里路,突然一伙持刀拿枪的家伙从两旁低矮的树林里钻出来,将众人围在中间。 这下要玩命了 眼尖的钱渊看得分明,领头的那几个腰间都挎着腰刀,这可不是普通歹徒能弄得到手的玩意 “还好我们换了衣服乔装打扮。”碰上真阵仗,张三倒没哆嗦,低声说“少爷放心,倭寇很少杀药行的人,除非他们不是倭寇” “闭嘴啊”顶在最前面的杨文气得回身一脚将张三踹倒,他自小在海边厮混,前些年还出过海,自然看得出来对面绝非海上倭寇。 一般来说,倭寇在杀人劫掠的时候有两个忌讳,一是不杀大夫、药行伙计,二是不杀僧人。 前者很好解释,茫茫大海上一旦生了病,只能送上岸医治,难道指望倭国或东南亚的那些土著大夫 而倭寇、海商在海上玩命,向来对僧人礼遇有加,后来的倭寇头领徐海在起家之初,其僧人身份就有不小助力。 不过,随着南少林那些手持棍棒的武僧出现在抗倭战场上,僧人也不保险。 所以在苏州城杨文就建议所有人换上了药行伙计的衣衫,在明朝商场中,大部分行业在衣衫颜色、款式上都有着可供人辨别的特点,甚至演戏演全套,钱渊还让人买了一批药材。 “张三,从现在开始,不得允许一句话都不准说”钱渊吸了口气,往前几步低声问“打得过吗” “估摸”杨文舔舔嘴唇还没说完,对面两个手持柴刀的壮汉大踏步走了过来。 还没等钱渊反应过来,一道身影突然矮身窜出,手中棍棒如长枪般笔直刺在对面一个汉子胸口,然后在地上打了滚,棍棒顺势横扫将另一个壮汉绊倒。 “砰” 一声钝响后,地上的壮汉哀嚎着捂着已经变形的小腿。 麻痹果然不愧是和张三丰徒子徒孙过招的武林高手,钱渊抽搐了下眼角不过你也太莽了点吧,人家还没动手呢 窜回来的杨文咽了口唾沫,低声说“不是倭寇,也不是普通盗匪。” 钱渊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被刺倒的那个汉子虽然手捂胸口但并无大碍,要知道杨文少年时家里颇有资产,自幼习武,棍棒上力道不小。 “对了,刚才没说完。”杨文咳嗽两声,“估摸打不过。” 钱渊面无表情的侧头看了眼这厮,为什么自己身边尽是些这种二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九章 买路 金老大不是个普通的盗匪头子,十年前他是松江金山卫的军户,后来受不了上司盘剥带着几个兄弟出逃。 都是军户子弟,大都粗通武艺,又有门道弄到制式武器,金老大这才带着一伙儿盘桓于崇明岛、通州之间为盗。 这次出山是为了一笔大买卖,但没想到路上随便遇到些药行伙计都会磕断门牙,被敲断小腿又被对方抓走的是金老大刚从家里带出来的表弟。 对面虽然只有十二三人,但大都身强体壮,那个手持棍棒的家伙武艺不凡,想啃下来只怕得丢几个兄弟,但看着这到嘴的鸭子飞了,金老大也不甘心。 “有人过来了。”一旁的手下低声提醒。 金老大眯着眼看过去,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越众而出,虽然步伐不大,但脚步沉稳,神情不乱。 刚走近,两个壮汉上来摁住钱渊上下搜了搜才将其推到金老大面前。 “这位当家。”钱渊笑吟吟的拱手。 金老大有种奇怪的感觉,对面的青年看上去不像个药行伙计,反而像个读书人,“你是” “在下是松江顾家药房的账房,这次去苏州进些药材,回程途中船只失事”钱渊苦笑摊摊手,“没想到和当家狭路相逢。” 原来还真是个读书人,金老大这才释然,他也知道松江很多人自幼读书,举业无望之后才转而做其他营生,塾师、账房就是最典型的。 “当家不是倭寇。” 钱渊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金老大一愣,后者干瘦的脸上浮出几丝莫测的笑容,“怎么说” “倭寇杀人劫财,甚至屠城以恐吓民众。”钱渊笑道“而当家嘛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哈哈哈,说的好,老子也是听过隋唐演义的”金老大笑道“听起来你是想买条路” “那当然,不然拼个你死我活”钱渊耸耸肩,“不瞒当家,我那几个伴当都是打行出身。” “难怪”金老大低低嘟囔了句,打行里的确有些好手,有时候也会接些看家护院、护送货物的买卖。 “当家,这样可好,那位受伤的兄弟我们给他接上骨,所有财货统统留下,买条路走,日后相见再续旧缘。”钱渊笑容可掬的提议道“说的不好听点,杀猪也得留种呢,抢得大家都不敢走这条路,对当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能不动手就得手,这自然是好事,金老大倒不在乎留不留种,关键是这次下山是有大买卖的,人手折损在这实在划不来。 犹豫片刻后,金老大点头应下,但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个使棍棒的不能走。” 钱渊皱眉回头远远看了眼杨文,这厮自绍兴被收到身边,虽然嘴巴有点毒,性情也颇为孤僻,但几次办事都干脆利索。 其他的不说,刚才要不是杨文露了把手,金老大未必肯收钱让路。 沉吟片刻后,钱渊苦笑摇头,“不怕当家笑话,打行的人我也惹不起,回头被打了闷棍,在下找谁说理去” 看金老大眼神不善,钱渊却镇定自如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在下祖上传下的,日后当家派人拿着它去顾家药房找我,另有五十两纹银酬谢。” “不够” “当家,不是在下要钱不要命,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前些年几次县试把家底都耗干了,要不然也不用做个账房了。” 金老大接过玉佩摩挲,虽然不懂鉴别,但入手温润,应该价值不菲。 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人家做强盗的更是如此,金老大脸上露出笑意,挥挥手示意手下去收取财货,上前两步用力拍着钱渊的肩膀,“有点意思,有胆有识啊,小兄弟怎么称呼” “在下松江华亭县谭渊,家里当年也是以行医为生。”钱渊苦着脸身子矮了矮,“当家手重,我这小胳膊小腿” “哈哈哈,就这么着吧。”金老大挥手示意手下收起刀枪准备离开。 “当家,日后道左相逢,定要请金老大喝酒。”钱渊都没往回走,就站在原地看着这群盗匪慢慢离去,甚至还殷勤的上前送别,惹得金老大哭笑不得。 离去的盗匪频频回头张望,抢劫抢成这般模样还是生平头一遭,唯有那个刚被接好腿骨的壮汉眼神怨毒。 “少爷,没事吧”李四扑上来两只手在钱渊身上一阵乱摸。 张三一把拽开李四,竖起大拇指赞道“少爷,真有你的,够有胆量” 特么你们能上,老子至于亲身犯险吗 张三又恭维道“少爷,这就叫三寸不烂之舌吧” “你给我闭嘴”钱渊呵斥了句转头看向杨文“知道那枚玉佩价值几何” 杨文喉结动了动,努力挤出张笑脸。 钱渊不为所动,“那枚玉佩是买你性命的,自然要算到你头上,记得当时是在杭州聚宝斋买的,六十两纹银,算算你还得替我干多少年” “不会算。”杨文又习惯板着脸。 “五十年。”钱渊随口说“对了,我都忘了,反正你是签了卖身契的” 杨文干脆一转身拿后脑勺看钱渊了。 “哼,也不会说几句好听的。”钱渊吐槽几句后看看天色,“赶路吧,希望今天能进嘉定县城,不然张三你今年都不准开口说话” 最终一行人还是没能进嘉定县城,在距离县城二十多里处的一个小村落落了脚。 后世的农家乐很贵很贵,不过这个时代的农家乐除了吃的之外几乎不用花什么钱。 随便弄了点吃的混了顿,众人都早早歇息,唯有钱渊还是习惯性的睡不着,取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着。 “咯吱。” 一杯茶放在床头柜子上,钱渊依旧低着头看书,右手举杯抿了口。 “哇” “好烫” “李四你呃,杨文” 钱渊诧异的看着有些拘束的杨文,“怎么了算清楚了” “不是。”杨文抓抓脑袋,“上次上次少爷让我学字” 钱渊定睛看着杨文,这位可从来没叫过少爷这称呼。 杨文有些扭捏,下垂的手扯着衣角,“听李四说,那枚玉佩是少爷家传的” “这厮真是多嘴。”钱渊温和笑道“一枚玉佩而已,别想那么多。” 杨文沉默下来,他很清楚自己和这位松江秀才之间那天堑般的差距,如果其他人碰到今日情况,会用家传玉佩换一个并不算熟悉的人的性命更别说自己名义上只是个仆役的身份。 钱渊笑了笑,“你想学字” “恩。” “好,我教你。”钱渊挥挥手中书,“正好这本就是忠义水浒传。” 有些事就是这样,你想要的时候得不到,不经意间却能收获丰厚。 钱渊早就有收服杨文的打算,武艺高超,行事稳妥,心思细腻,能独当一面,但无奈杨文一直对此不冷不热。 今日道左遇险,掏出那枚玉佩换杨文性命的时候,钱渊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在遵循自己的行事准则,没想到却有了别样的收获。 现在的钱渊自然不知道,这位台州青年杨文是个怎么的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章 规矩 “驾,驾” 随着呼喝声,一行车队在嘉定县衙门口停下,顶盔掼甲的年轻武官纵身下马,瞄了眼正在等候的众人,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不耐烦的神情。 作为浙江首屈一指武将卢镗的幼子,二十一岁的卢斌有这样的资本,虽然大明文贵武贱,但也要看实际情况,如今浙江、南直隶处处烽火,武将的地位也在渐渐攀升。 只是卢斌初出茅庐,在刚出狱的父亲卢镗身边呆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赶出来给人看家护院,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不过他也很清楚,此次护卫不容有失,不然别说父亲,就是巡抚衙门那边恐怕都会大怒追责。 “孙公子。”卢斌从马车上挽下一个青年书生,“到县衙了。” 书生站稳脚跟,对着县衙门口众人遥遥一礼,回身从马车上挽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嘉靖县令胡鹏再也忍不住,疾步而来长鞠行礼,“老师,一路奔波辛苦了。” 老人捋须左顾右盼,微微点头,感慨道“三十年了,终能再尝鲈鱼莼菜。” “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胡鹏恭维道“老师身为大宗伯,又兼掌詹事府,不为权位所诱,当名垂青史。” “罢了,年迈无力,不归乡还要贪恋权位吗”老人摇摇头。 这句话隐隐在嘲讽如今已经六十六岁还不肯致仕的内阁首辅严嵩。 胡县令不敢接过这个话茬,转而道“老师,进府歇息吧,正好今日震川先生来访。” 这位老人就是松江华庭孙承恩,去年末致仕前任礼部尚书兼掌詹事府,因不肯遵嘉靖旨意穿道士服遭严嵩训斥,索性辞官归乡,因为年岁过大患了风寒,一直拖到今年才启程。 嘉靖县令胡鹏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孙承恩是那一科的同考官,算是胡鹏的房师。 一旁的卢斌听得一头雾水,大是无聊,视线不由落到车队后方那群半路搭车的家伙身上。 钱渊,这个名字卢斌并不陌生,半个月前杭州城内惹得议论纷纷的那场官司他也有耳闻,父亲卢镗对其评价不低。 “真是好威风。”李四羡慕的低声说“就算辞官归乡也有这么大的派头。” “要不是华亭籍贯,说不定毅斋公还能入阁呢。”钱渊惋惜的叹了口气,要知道孙承恩之前是礼部尚书,一般来说这是入阁的先兆,可惜内阁已经有了个徐华亭了。 钱渊的确很惋惜,今日在嘉定县城外碰到孙家一行,孙承恩毫不犹豫的让钱渊随行。 刚开始钱渊很诧异,之后才从其子孙克弘那得知原委,二叔钱铮虽然无子,但有一女,就嫁给了孙克弘的堂兄。 姻亲关系真是盘根错节啊,虽然钱渊这一支早年间已经没落,父亲钱锐甚至不得不经商维持家计,但钱铮中了进士之后,钱家立即一跃而起。 钱铮的岳父是两榜进士,亲家也是两榜进士,一个会元出身在翰林院广有名望,一个官至礼部尚书差点就入了阁。 可惜了,不然日后还能抱一条大腿不过也未必,毕竟孙承恩今年已经六十有四了。 “挺奇怪的。”现在越来越活跃的杨文小声说“虽然曾经位高,但毕竟辞官归乡,巡抚衙门为什么要派兵护送,还是浙西参将卢大人的儿子亲自护送。”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钱渊嘴巴撇了撇,“之前季泉公长兄因为小股倭寇侵袭绍兴而一病不起乃至丧命,朝中议论纷纷,甚至都有人告状告到南京,如果孙承恩归乡途中也来了这么一遭” “那是浙江巡抚,这儿是南直隶啊” “但现在不是派兵北上嘛。”钱渊随口解释道“咱们运气不错,就跟着他们回华亭,既安全又不用操心不然把张三剁碎了也吃不了几顿” 杨文似笑非笑的瞥了眼装死的张三,这货今天早上大方的将钱渊用不着的布衣送人,一个时辰之后钱渊去找那布衣的衣角处的银豆子 要不是碰上是孙承恩一行,他们要么打家劫舍要么得讨饭回华亭。 那边孙承恩和胡县令已经入了府,孙克弘笑着过来招呼钱渊众人。 “渊哥儿,给你安排了厢房,嘉定县毕竟是小县,条件简陋,等回了华亭再聚吧。”孙克弘和钱家是长相往来的,和钱渊也熟悉的紧,只是以前关系未必多好,毕竟当年钱渊那张嘴是得了钱福真传的。 孙克弘是孙承恩晚年得子,在华亭县名气不小,虽然至今也没功名但书画双绝,又为人仗义,好友遍布松江全府。 实际上孙克弘是后来松江画派的顶梁柱,在后世的名声比其父孙承恩要大的多。 “多谢允执兄。”钱渊行礼道“不知何日启程” “不好说,家父年迈,这几日又咳嗽不止,胡县令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渊哥儿急着回去” “不急,不急。”钱渊嘴角抽抽,不管急不急都得黏着你们。 那边卢斌也收拾完了过来聊了几句,三个人正准备入府,突然有仆役急急奔来。 “孙公子,刘大夫不在家中我,我已经派人去寻,他师承松江顾家,名气不小,最擅治风寒之症。”仆役咳嗽两声,“据说是他外家的药房进了批药材,找他去帮忙了。” 中医是医药分家的,不过很多医生往往不会丢掉这笔财,会将客人介绍给熟人甚至亲戚家的药房。 一旁的县衙捕头赶紧解释道“这段日子有小股倭寇侵袭昆山、太仓,县城那两家药房已经好久没进过货了,这也是好事,等下给老大人抓药肯定齐备。” 孙克弘客气几句就要往里走,一旁的杨文往前两步悄悄碰了碰钱渊的后肘。 钱渊没搭理这厮,径直进了县衙,安顿下来之后才舔着嘴唇在心里琢磨哪里能这么巧,老子昨天被人抢了药材,今天嘉定城就有药材商人来卖药了。 “少爷。”杨文试探问“要不我去看看” “看什么”钱渊哼了声,“怕别人认不出你” “那” “急什么。”钱渊挥挥手,“还没看明白吗你少爷我睚眦必报,吃了这么大的亏自然耿耿于怀。” “跑了怎么办”杨文这厮其他方面还好,就是性子有点急,“少爷那玉佩还在他们手上” 钱渊悠然坐下端着茶杯抿了口,“教你个乖,这也是你少爷我的规矩。” “不要随便树敌。” “不要随便出手。” “如果要出手,那就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一章 突变 虽然是辞官归乡,但孙承恩的身份依旧让嘉定城的文人士子趋之若鹜,原因很简单,孙承恩曾经长期兼掌詹事府。 明朝是没有唐宋时期“不历地方不入中枢”规矩的,相反,新科进士都以入翰林院为“储相”为荣,恨不得一辈子都不出北京城。 但翰林院里到老都没办法一展抱负的人多了,而詹事府就是他们踏上青云路的一条捷径。 当年徐阶就曾经在詹事府下属的司经局任洗马一职,之后很快转任国子监祭酒,又升任礼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顺利的直入中枢。 孙承恩执掌詹事府多年,这方面的人脉让人眼热的紧。 但孙承恩拒绝了几乎所有人的帖子,只邀请了一位,即使他们在今年初刚刚见过面。 这个人是归有光。 归有光,昆山人,字熙甫,号震川,书香门第,幼年家境败落,中了秀才之后连续五次乡试落榜,直到嘉靖十九年才中举,之后又是连续三次会试名落孙山。 实际上,归有光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落榜达人”,其一生五次乡试落榜,会试八次落榜,第九次会试才中了三甲进士,要知道公认性情刚毅的海瑞也就考了两次就放弃了。 今年初归有光再次落榜,归乡后移居嘉定,一边继续苦读一边开始了谈道讲学的生涯,四方学士纷纷慕名而来,一时间其名遍传天下。 所以虽然至今还没中进士,但归有光在江南名气极盛,被称为当世大儒,就连孙承恩都不呼其名而称其“震川先生”。 幼年家道中落,五次乡试、三次会试落榜,偏偏自认为才华不弱于人,这导致归有光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傲气,对着孙承恩这等人物未必会显露出来,但对其他人就未必了。 于是,前来拜谢孙承恩的钱渊莫名其妙的看着这老头,特么老子招你惹你了 “这位是震川先生。”孙承恩皱眉介绍道“渊哥儿不得无礼。” 归有光一甩袖袍,“老朽不过是五次落榜的老秀才而已,哪里配钱公子行礼。” 归有光身后的青年横眉竖目瞪着钱渊,“还真够健忘的,就这记性也敢拍着胸脯说中举犹如探囊取物” 钱渊终于从脑海深处翻出了这段记忆还是嘴贱的前身惹的祸,去年赴南京乡试之前,曾有同窗提议拜访归有光,而前身很是不屑的嘲讽其五次乡试落榜的经历。 真头痛啊 这还不是松江呢,鬼知道以后会碰上多少这种破事 钱渊干笑几声,正准备说些场面话,突然外间传来嘈杂的喧哗声。 胡县令手持书信急匆匆进门,甚至手挽衣衫下摆一路小跑,“不好了,大事不好” 孙承恩眉头皱得更紧了,每逢大事有静气,这像什么样子 “倭寇来了,倭寇来了”满头大汗的胡县令气喘吁吁。 孙承恩霍然起身,一把抢过书信,片刻后僵立半响一屁股坐了回去。 归有光身后的青年从地上捡起书信瞄了几眼也是神色大变,“不是说只是小股倭寇吗张大人居然全军覆没” 钱渊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思索片刻后问“县尊,倭寇已经围城” “还没有。”胡县令擦着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但嘉定已经没兵了” “怎么会没兵丁”归有光皱眉问“太仓卫有三个千户所” “卫所”胡县令无奈的解释“现在全国都一样,也就边军稍好一些,缺额厉害的紧,这次能带出去的兵丁全都让张大人带出去了。” 钱渊叹了口气凑过去瞄了几眼那封信,又转头问“那位张大人带了多少兵” “呃”胡县令支支吾吾的说“三四百人吧。” 三个千户所一共就抽调出三四百兵丁,也真是够了,要知道现在还不是后来明军盛行家丁制度的时候呢。 孙承恩那边已经心乱如麻了,捂着胸口什么主意都没有,反而是孙克弘强行镇定下来,“县尊,镇海卫那边通知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胡县令苦笑道“但难说的很,镇海卫情况不比太仓卫好。” 孙克弘也没话说了,现在情况摆在这儿了,倭寇随时都可能来袭,而嘉定城赤身裸体 刚感觉大腿有点发抖,身侧突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孙克弘,钱渊低声问“那个张大人任什么职” 听孙克弘解释之后,钱渊才算弄明白,虽然太仓洲是弘治十年才设立的,但太仓卫和镇海卫在明初就已经成立,后因为倭寇侵袭在正德年间设立了兵备道副使。 大厅里安静的落根针都听得见,钱渊等了会儿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特么一群废物点心,不管做什么都比现在强啊,就算跑路都能多跑几步 “战事一起,弃城必死,县尊应该不想遁逃吧”钱渊从孙克弘身后走出,指着站在门边正跃跃欲试的卢斌,“嘉定县城并不大,县衙的捕快、白役加上城内民勇守住县城并非不可能,而且浙西参将卢大人之子带精兵正在城中。” “另外城内还有什么人善于兵事,县尊不妨一起请来。”钱渊不去看胡县令脸色,朝卢斌招招手,低声道“两件事,立刻派人送信给卢大人,另外派人出城打探消息。” “小股倭寇而已,守城问题不大,没必要给父亲报信。”卢斌面露傲色。 “能让带着四百兵丁的兵备道副使全军覆没,这股倭寇要么战力非凡,要么人数不在少数。”钱渊阴着脸低声说“卢大人如今镇守嘉兴府,这股倭寇怎么来的如果是从嘉兴府北上,你父亲早就报信过来了。” “说不定是从松江府那边” “俞大猷正守着呢,川沙那边正打的欢,就算是从那边来的,俞大猷怎么可能不报信。”钱渊叹道“总不会是从通州跑过来的吧,隔着长江呢” “对了,还有件事。”钱渊伏在卢斌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看着胡县令和卢斌匆匆离去,钱渊叹了口气,不管如何,逃过此劫一定要迁居杭州,实在不行就去徽州府,甚至去母亲娘家江西也行。 这时候归有光身后的青年嘟囔道“倭寇也未必会攻嘉定” 归有光脾气不太好,他的弟子有样学样,这青年名为沈兴平,拜在归有光门下十余年,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去年要不是钱渊被徐璠一棍打倒,他早就去华亭县找钱渊麻烦了。 钱渊哼了声,“对你来说,倭寇不攻嘉定是好事。” “但对其他人来说,倭寇攻嘉定是好事。” 沈兴平眉头一挑正要说话,突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说得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二章 布衣军事家 简易的地图铺在四方桌上,钱渊提笔不停在地图上做着各种记号,身边坐着的是孙克弘、沈兴平、归有光,还有片刻前赞同钱渊的那人,这是个身材不高但显得极瘦的中年人。 胡县令、卢斌都在外面忙着备战戒严,现在城内已经一片混乱。 “这里是嘉兴府,卢镗镇守。” “这里是川沙,俞大猷镇守。” 钱渊倒提毛笔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不管是哪一方失守或者漏掉大批倭寇,他们都会通报太仓,这股倭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说起来松江沿海能登陆的地方多的是,但大批倭寇登陆,可供选择的地点就不算多了,而且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倭寇可不能和军队相比。 “而且太仓有两个卫所,兵力不弱,而松江府只有个金山卫,昆山更是为什么要来攻太仓” 钱渊疑惑不解的盯着地图,一旁的中年人笑着说出答案,“刘家湾。” “刘家湾”钱渊拍案而起,突然又愣在那,“不对,刚才县尊说过,刘家湾那儿有三座巡检司,而且还筑了城,有苏州卫五百兵丁戍守。” “除了刘家湾没有其他可能。”中年人摇着头说“现在的卫所兵” 刘家湾在后世名声不响,但在明代却是大名鼎鼎,因为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都是从这儿出发。 所以松江附近沿海区域,防守兵力最雄厚的就是刘家湾,这也是钱渊没有想到的原因。 安静了会儿后,孙克弘小声问“倭寇会不会攻打嘉定” “最好来攻。”归有光瓮声瓮气的说“不然倭寇四散劫掠,整个太仓都生灵涂炭。” 说到这归有光瞪了眼弟子沈兴平,后者缩缩脑袋没吭声。 “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钱渊和中年人对视一眼,后者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果是我,就不会攻太仓,而是南下,俞大猷腹背受敌,到时候整个松江府都任我纵横。”钱渊舔舔嘴唇,“而且华亭、上海两县可比太仓州富庶多了。” “所以倭寇攻嘉定,我们很倒霉,但其他人未必这么想。” 中年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渊,又低头看了眼地图,点头赞同,“毕竟是寇,而且从刘家港登陆,太仓州距离最近,倭寇不会去啃俞大猷这块硬骨头的。” “也是。”钱渊喃喃道“那倭寇围城是十有八九了。” 中年人又道“你就是钱铮的侄儿钱渊,我听过你的名字。” 没理会一旁归有光的哼声,中年人继续说“看来你以后是真想进职方司啊。” 钱渊眨眨眼,这是在巡抚衙门里和幸时、王忬说笑的话。 “王民应调兵北上得朝中赞誉,但谭子理是跳着脚骂娘呢。”中年人哈哈大笑道“不过你也该被骂” 别说归有光、沈兴平了,就是钱渊也有点莫名其妙,只有孙克弘在苦笑。 “可怜渊哥儿回去要挨骂了。”孙克弘摇头道“胳膊肘儿往外撇” “谭子理是宜黄谭氏。”中年人提点道。 “那是我”钱渊结巴起来。 “那是你隔房小舅。”孙克弘说出了答案。 特么和戚继光齐名的谭伦是我小舅舅 也就是说我当时给王忬出的主意短暂的维持了松江、嘉兴两地明军、倭寇相持不下的局面,却坑了自家小舅 钱渊捂着脑袋又觉得头痛了,难怪特么王忬当时答应的那么痛快 沉默片刻后,钱渊的视线落在中年人脸上,“还没请教” 归有光咳嗽两声,“这位是乙未年秀才郑若曾郑伯鲁,也是昆山人。” “那是嘉靖十四年,郑前辈”钱渊行礼到一半突然僵住了,“郑若曾” “渊哥儿。”孙克弘小声提醒,当着人家的面直呼其名是非常无礼的。 钱渊猛然醒悟,笑着行礼道“郑前辈,这次守城可全靠你了。” 钱渊从来不是个勇于任事的人,但到了关键时刻,也从来不会推诿,如今城内除了卢斌之外,他一个人都不信任,事实上他只能信任卢斌,因为除了手下的杨文、张三带的一帮打行的打手之外,其他的兵丁都在卢斌麾下。 但钱渊可以信任郑若曾。 原因很简单,这个人很牛,他是明清两代最出色的军事家之一,只不过因为其没有直接领军也没有正式官职导致名声不响。 后世认为胡宗宪所著的筹海图编被认为是明清两代无人可以超越的存在,实际上这是郑若曾的杰作。 郑若曾在东南抗倭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胡宗宪幕府中人才济济,如徐渭、何心隐都名扬天下,但郑若曾才是最关键的那个人,他也被后世称为“布衣军事家”。 寒暄几句后,不甘寂寞的沈兴平又提起大家最关注的那个话题,“倭寇真的会攻嘉定” “可能性很大。”郑若曾叹道“如果是劫掠乡野,还不如南下去上海、华亭两县。” 这时候,看见杨文正在外面招手的钱渊突然起身出了门。 “怎么样” “是他们。”杨文低声说“卢把总派人去看了,卖的就是我们被抢的那批药材,而且还” 钱渊眯着眼接过玉佩,摩挲几下后说“当铺里寻来的” “恩。”杨文犹豫了会儿后又说“我看他们怕是” “知道。”钱渊冷笑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撞进来” 挥手让杨文去准备准备,钱渊大踏步进屋,“不用想了,倭寇必定攻嘉定。” “为什么” 鬼知道倭寇什么时候动手,现在需要争分夺秒 没理会沈兴平的发问,钱渊拉着孙克弘就走,在嘉定县里动手,必定绕不过东道主,而孙家是能使得动那位胡县令的。 “捕头贵姓” “不敢,不敢。”个子不高的汉子挎了口长刀,看上去不伦不类,“公子叫我老吴就是。” “好好好,老吴。”钱渊不顾一旁县丞和孙克弘的古怪眼神,一把搂着吴捕头笑道“本地人” “是是,都在嘉定县落脚七八代了。” “也是,捕头嘛,不是本地人哪里站得住脚跟。”钱渊又笑着问“怕不怕” “抗倭是本分。”吴捕头话说的挺利索,但两条腿有点哆嗦,之前县尊派人出城打探消息,他几番推脱 “哎,谁不怕啊,但也没辙啊,你父母妻儿都在你身后呢。”钱渊挥挥手,“对了,老吴,手上有没有蒙汗药” 吴捕头膛目结舌,这时候说什么蒙汗药 “麻药总是有的吧”钱渊皱眉道“拍花子用的那种,别告诉我没有” 吴捕头偷眼瞄了瞄县丞,苦笑着问“公子这是要” “城南客栈。”钱渊挥手叫过杨文,“你带路,小心点。” 从卢斌手下好不容易借了柄长枪和腰刀的杨文有点无语,少爷,这有点无耻吧。 而一旁的张三连连点头,这才是少爷的做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三章 金手指? “哗。” 虽然已是初夏,但从深井中打出的水足以让人浑身冰凉刺骨。 晃晃脑袋,努力睁开眼睛,金老大还没看清楚什么,心里就明白了,这是被人阴了。 手脚微微动了动就知道被人绑的严严实实,这方面金老大经验丰富,不过他并不担心,自个儿从来没来过嘉定县城,应该不是露了马脚别是那枚玉佩惹的祸吧。 努力蜷缩起身子,探着脑袋看去,金老大觉得自己眼花了,刚刚还在想那枚玉佩,眼前就出现那个顾家药行的账房先生了。 但很快,金老大就知道这不是眼花,那青年穿着一身得体的青色长衫,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正笑吟吟的和旁人说着什么。 “哈哈,探囊取物”钱渊笑着连连摇头,“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啊,说不定得落榜三四次到时候有没有奋力再战的勇气都不知道呢。” 郑若曾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乡试五次落榜的归有光脸色铁青。 啧啧,这真是个不肯吃亏的角色啊,郑若曾交游广阔,前段时间听友人说起,这个松江秀才心机深沉睚眦必报一点都没说错,归有光只不过说了几句对方公报私仇而已。 “郑前辈,那晚辈就开始了” 郑若曾咧咧嘴没吭声,面前的少年郎笑容可掬,而且明显有些容貌稚嫩因为钱渊到现在还没开始蓄须。 但其举手抬足间从容不迫,言谈举止谈笑风生,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魅力。 钱渊慢慢踱了几步走到还瘫在地上的金老大面前,挽着衣衫下摆蹲下来笑道“昨日道左相逢,我赠你财物,没想到今日又在城内再会,这位当家,别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啊。” “呜呜,呜呜呜”金老大挣扎起来这是误会,大误会啊 “自我介绍下,松江钱氏,单名渊,华亭生员。”钱渊拍了拍金老大的肩膀,“很抱歉昨天说了谎话不过,其他话我可都没说谎。” “如果你拿着玉佩找到顾家药房,的确能拿到那五十两银子。” “如果日后重逢,我也的确会请你喝酒。” 还蹲着的钱渊伸手一招,张三将早就倒好的酒碗递了过来。 “三白酒产自嘉兴桐庐,也算是天下名酒了。”钱渊饶有兴致的说“不过价钱不菲啊,想必当家以前没尝过,来来” 旁边有人将金老大嘴里堵着的布块扯开,张三一手捏着腮帮,一手往里灌酒。 “呜呜呕呕”不消片刻,金老大已经是涕泪横流。 钱渊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半响后才慢条斯理的说“倭寇要攻嘉定城。” 还在呕吐中的金老大浑身一僵。 “招不招” 金老大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珠,“钱公子,所有财物都一一奉还”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挥挥手,“不肯招就算了,我不强人所难。” 还没等金老大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又将布块塞进他嘴里,张三两脚将其踹到一旁,露出后面那数十个盗匪。 “外面怎么样了”钱渊坐回太师椅,端起茶杯抿了口,“可有倭寇行迹” “还没有。”郑若曾摇摇头,视线落在从钱渊身后出列的青年身上。 杨文面无表情的看向那帮盗匪,随手点了个,“招不招” 那厮脸上还在迟疑,一旁的张三已经一脚踹出行列,两个早就得了吩咐的衙役操起了水火棍。 所谓术业有专攻,人家京中负责廷杖的锦衣卫这方面是好手,而地方上的衙役也不弱,短短数十息,那贼子已经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 “换一个。”杨文的视线扫过去,盗匪们纷纷不寒而栗的低下头。 钱渊前世在刑警队厮混了些年,这些场面见得多了,他若无其事的瞄了眼面有不忍之色的归有光,“震川先生不如回去休息休息” 归有光阴着脸没吭声,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话,说不定人家的巴掌都准备好了,但他弟子沈兴平却跳了出来。 “人家劫道,来城里卖药材,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倭寇” “里应外合来偷城” “你该不会是猜的吧” 钱渊扁扁嘴没说话,他懒得搭理这厮,转头去看杨文那边。 沈兴平往前两步还想说些什么,冷不丁后面传来咳嗽声,一向儒雅的郑若曾狠狠瞪了过来,低声训斥道“别丢人了” 归有光和沈兴平说得不好听点那都是书呆子,但郑若曾可不是,在听钱渊那番解释之后,他也赞同对方的观点,这帮盗匪很可能是要里应外合来偷城。 原因很简单,五六十个盗匪,放在嘉定城内可不是个小数目,如果仅仅是为了卖掉药材,当掉玉佩,一两个人就够了,完全没必要这么多人一起进城,更何况个个暗藏兵刃。 其实实情是明摆着的,而钱渊昨日被这帮盗匪劫道只是个巧合罢了,不存在什么公报私仇。 院子里一片安静,只时不时传来杨文的问话,还有单调刻板的板子声。 突然传来一阵呕吐声,旁观的孙克弘哇一下吐了出来,好像是被传染了,沈兴平也面色扭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趴在地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已经是第六个盗匪了,被堆在一起的前五个身上的血渐渐渗了出来,在院子低洼处汇集成一片,显得触目惊心。 下面的盗匪们已经骚动起来,敢跟着金老大下山的都是胆子大的,但胆子大的未必都是不怕死的。 看看前面那些吧,要是死了还算一了百了,要是没死,那真是生不如死。 果然,那边的张三阴测测的笑道“放心,我保证他们一个都死不了,有的是花样呢。” 盗匪们终于崩溃了,其中一人高呼道“是萧显,是萧显是萧显联络大当家的” 郑若曾霍然起身,疾步走过去仔细盘问,钱渊倒是坐在那稳如泰山,萧显这个名字没听说,但郑若曾这么急迫,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退回来的杨文低声说“萧显也是海商,以前在汪直手下船队他曾经因为殴伤人命入狱,后来倭寇侵袭宁波逃到海上。” 钱渊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这个结果并不出他预料之外。 已经有人招供了,很快实情就清楚了。 一个月前,萧显试图从松江登陆抢一把,可惜还没上岸就被俞大猷从屁股后踹了脚。 十余日前,萧显亲自出面联络了这一带名气不小的金老大,准备来太仓嘉定一带抢一把大的。 可惜出师不利,还没动手就被撞上来的钱渊一网打尽。 运气还真不错,路上遇上一帮劫道的都能碰到这种事 钱渊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在心里琢磨,半个月前王忬和幸时都赞自己是福星,难道自己还真带着这个金手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四章 盘根错节 都说科举和后世的考试制度很相像,但钱渊不这么看。 科举成功是能做官的,而后世的考试只是为了更高的学历,两者没有太多的可比性。 不过钱渊也赞同之前张居正提到过的那个观点,每三年从全国读书人中筛选出来的那三百个进士,其中大部分都是废物点心。 都说嘉靖二十六年是明朝历史上质量最高的一届,除了名留青史的张居正、王世贞之外,还有如李春芳、杨继盛、汪道昆、陆光祖、凌云翼、殷士瞻这样的名臣。 但即使如此,其中也有嘉定县令胡鹏这样的废物。 当倭寇可能来袭的消息传来之后,胡鹏的所作所为让钱渊大开眼界,这厮除了躲在县衙里瑟瑟发抖之外什么都没做,就差把头塞到床底下了。 虽然胡县令没有弃城而逃让他能保全一个士子的气节,但这对接下来的守城没有任何帮助。 呃,也不对,至少这厮不揽权,这让卢斌、钱渊、郑若曾以及本地的捕头、衙役有了充分的活动空间。 嘉定城虽然历史算得上悠久,但只是一座小城,占地面积不大,只有东西两个城门。 西城门内不远处,钱渊双手背在身后和孙克弘聊着什么,不远处的杨文、吴捕头等人领着一帮召集来的乡勇在搞拆迁工程呃,不对,只有拆,迁暂时是没的。 “一二三用力” “咯吱” “轰轰” 本就算不上牢固的屋子被巨木撞塌,不远处的几个男男女女愁着脸看着这一幕,惹得刚走过来的归有光眉头紧皱。 瞄了眼老友的脸色,郑若曾低声解释道“本就该如此,守城一方,城门口附近得清理干净,不然调兵、堵截都会耽搁时间,没想到这钱家子倒是懂些兵法。” 归有光哼了声没说什么,他和钱渊相看两相厌,也不走过去讨人嫌了,倒是郑若曾过去搭了几句话。 “太仓卫剩下的兵器都搬过来了,大都是长枪,不过质量”郑若曾苦笑两句,“另外雇来的乡勇大概百五十人,加上卢把总手下以及衙役、捕快一共近百余人,人手一杆枪都未必够。” 钱渊皱眉思索片刻拱手道“拜托郑前辈让人将能用的物资整理出来登记造册,还有要派专人负责饮食、警卫” 顿了顿,钱渊低声说“我在巡抚衙门搜集过相关资料,从嘉靖三十一年开始到现在,浙江、南直隶、福建一共有十三次县城被攻陷,其中十次都是里应外合。” “倭寇毕竟不是军队,攻城往往会针对城门。”郑若曾赞同点头,“我会交代张县丞让人盯住县里大牢。” “只要城门不被破,倭寇破城可能性不大。”钱渊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他谦逊诚恳的讨教“郑前辈,你看守城预备可有漏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从昨天到现在,钱公子洞察先机先除内贼,后安排人手出城探查。”郑若曾笑着赞道“松江钱氏向来以诗文传家,没想到却有个兵家子呃,失言失言了。” 在明初之后,兵家子可不是什么好话。 钱渊松了口气笑道“如今东南沿海处处烽火,兵家子才有用武之地啊。” “钱公子日后还真想进职方司”郑若曾感觉这少年郎并不像归有光描述中那么尖酸刻薄,“令舅谭子理当年任职方司郎中,被大司马赞有将才,这才升任台州知府。” 能和戚继光并称,自然有将才,钱渊有点窃喜,如果没记错,后来谭伦升任福建巡抚、蓟辽总督,最后万历年间在兵部尚书任上病逝,这可是根大粗腿啊。 说到这儿,郑若曾话题一转,“钱公子,如果不嫌郑某人话多” “前辈请说。” “钱公子从昨日到现在所作所为,震川先生也看在眼里,你和他之间不过是小小误会” “哈哈哈,看来震川公和郑前辈交情非浅啊。”钱渊洒然一笑,“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 郑若曾有点尴尬,瞄了眼钱渊身边的孙克弘,然后笑谈几句转身离去。 “渊哥儿你不知道”孙克弘昨天吐了一场后,得到钱渊、郑若曾保证倭寇必定攻不下嘉定城后才定下心,直到今天下午才出来看看情况。 “知道什么”钱渊随口回了句,招手叫来吴捕头,“老吴,那件事办的如何了” 个子粗矮的吴捕头连连点头,“能搜集来的都收来了钱公子,那是拿来做什么的” “还没齐备呢,到时候就知道了。”钱渊又将杨文、张三等人招来一一吩咐,在心里盘算了下没什么漏处,这才回头问“允执兄,知道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的孙克弘脾气倒是好,他笑着说“你不知道震川公和郑前辈是连襟” “连襟”钱渊眨眨眼,“不知道啊。” “郑前辈当年在昆山大儒魏校门下学艺,当年就和震川先生交好,两人都娶了魏校的侄女为妻。”孙克弘啧啧叹道“江南世族多联姻交好,关系盘根错节。” 不过就是同窗,又一起娶了老师的侄女而已,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 但等交际广阔的孙克弘一一说完,钱渊忍不住嘴角抽搐不已,特么真够盘根错节的 魏校和其弟弟魏庠都是弘治年间进士,如今魏家在昆山也只在顾家之后。 而魏校的母亲是大名鼎鼎的徐有贞之女,就是主导“夺门之变”后以“意欲之”冤杀于少保的那位。 徐有贞只有一子,但有六个女儿,一个嫁给了魏校的父亲,几个同胞姐妹分别嫁给了祝瓛、蒋廷贵、朱琇、王瑮。 不说其他人,就单说祝瓛,他的儿子就是江南四大才子中的祝允明,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祝枝山。 而祝家在苏州姻亲故旧多如过江之鲫,他的岳父是李应祯,成化年间苏州名士,写的一笔好字,收了个学生叫文征明 钱渊有点后悔了。 书画双绝的文征明还没死,本来还想找个机会上门讨要墨宝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五章 倭寇来了 所有人都盼着倭寇不要来,老迈的孙承恩三番两次召来卢斌询问,胡县令每隔一顿饭时间就去小佛堂叩拜哀求。 只有钱渊和郑若曾不这么看,谁都不想看到倭寇来袭,但通过金老大那帮盗匪的口供来看,倭寇攻嘉定已是定局。 既然要来,那就早点来。 并不是嘉定守城的预备工作足够完善,而是因为倭寇行迹未露,钱渊和郑若曾的心就得一直提着。 所以,当倭寇出现在嘉定城外的消息传来后,钱郑两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乱糟糟的锣鼓声在大街上响起,伴随着时不时的尖锐叫声,大半个嘉定城都乱了起来。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恐惧的气氛笼盖在这座城市上空,还不仅仅如此,几处黑烟在城内升起,嘶吼声、叱骂声混杂在一起更显得一片纷乱。 钱渊左顾右盼看到几个汉子抄着棍子砸开一家大户的门冲了进去,毫无疑问,一帮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而已。 偏头看了看两腿战战的胡县令,钱渊又瞄了眼愤怒的归有光,一旁的郑若曾忍不住低吼道“再不动手,用不着倭寇攻城就完了” 郑若曾是指挥不动卢斌的,但虽然只认识几天,钱渊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揪出内贼之举都让心高气傲的卢斌服气。 “卢把总派人往西,杨文、吴捕头往东,开始吧。” 钱渊对此早有安排,现代人和明朝人在行事上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往往有很强的计划性,并对可能发生的变故有预定的对策。 不过钱渊也没想到,倭寇两个字的威慑力居然这么大,还没攻城呢,就已经乱成这样了。 西城门墙头上,钱渊掏出望远镜仔细观察,倭寇毕竟不是军队,压根就没打出旗帜,队列也是乱糟糟的呃,明军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和钱渊看到的明军相比,倭寇明显多了些杀气,而且手上拿着的也不是柴刀、简陋长矛,而是制式武器。 “约莫两百多人,不知道东城门那边还有没有”卢斌迅速做出判断。 犹豫了会儿后,卢斌低声对钱渊说“一炷香之前收到父亲回信。” “让你死守嘉定。”钱渊面无表情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钱渊哼了声,“只要这股倭寇不是从嘉兴府北上,卢参将就不会领军来援,不然嘉兴府怎么办” “你说俞大猷那边会不会来援” “难。”钱渊手里的望远镜还没放下,“不过倭寇毕竟不是军队,估摸着粮草也未必够几日,攻城不利很快就会散去。” 一旁的归有光立即脸色难看起来,他又不傻,当然听得懂这句话,倭寇攻不下嘉定城就会转而劫掠乡野村落。 归有光虽然是昆山人,但实际上太仓州直到弘治年间才设立,之前一直归属昆山,所以对他来说,太仓嘉定就是乡土。 钱渊放下望远镜左右看看,胡县令已经有点站不稳了,要不是郑若曾在后面死死顶住,这厮八成就得瘫倒在地上了。 “具体指挥由卢把总负责。”钱渊刻意大声说“可别丢了卢参将的脸。” 第一次独当一面的卢斌兴奋的满脸通红,还好他带来的亲兵中也有跟着卢镗多年的老人,对军务很是熟练,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让明军分成两拨和衙役、乡勇混杂编队,对城门重点防护。 看了好一会儿,稍稍心安的钱渊再次抬起望远镜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没有明显特征的日本浪人。 钱渊最担心的就是碰到那些手持长刀,纵跳如飞的日本浪人,碰到这些脑子一根筋不怕死的货色,嘉定城还真顶不住。 也是,大批量引入倭人的倭寇团伙还要等到徐海呢,这时候大部分倭寇都是被打散的海商,多是裹挟了些渔民、混混,战力算不上多强,只是沿海的这些卫所出身的明军太废材了而已。 一个衙役脚步匆匆的爬上城墙,看了眼面色惨白的胡县令后,干脆直接向卢斌禀报,“东城门口外也有倭寇,不过也就几十人。” “应该各个击破,集中兵力先剿灭东城门外的倭寇,然后再”沈兴平结结巴巴的说“倭寇也就一两百人,城内兵丁加衙役、乡勇、大户护卫至少五六百人。” 一边看着卢斌在安排防卫,钱渊一边随口说“拿套盔甲来,再拿柄长枪。” “干什么”孙克弘急道“渊哥儿,别冲动。” “我不冲动,这是给沈兄准备的。”钱渊努努嘴,“各个击破的道理,要不是沈兄说,大家都不知道呢。” “别怂啊,我记得你沈兴平是嘉定人,父老乡亲面前别太丢人啊。” “沈兄,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沈兴平咬牙切齿的瞪着钱渊,早听说松江钱家子嘴巴太臭太毒,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不打算插手嘉定城的具体防御工作,这方面不是他擅长的,再说了还有郑若曾在呢,今天他才知道,这位郑若曾在嘉靖十七年会试落榜后游历塞外,还曾经和当时的三边总制曾铣相交甚笃,对守御城池颇有见解。 瞄了眼沈兴平,钱渊准备再刺他几句,昨晚自个儿去拜见归有光试图和解,这厮在其中搅局,最后归有光将钱渊扫地出门。 但这时候,杨文和卢把总身边亲兵爬上城墙,身后的几个兵丁拎着一串已经剁下来的脑袋,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条血路在青石板上若隐若现。 “有没有脑子啊,剁下来丢掉就是了,拿过来领功啊”钱渊叹了口气,指指左右道“看到没都被吓着了。” 那亲兵咧嘴一笑,满口黄黑色的牙齿让钱渊不忍卒视,真特么倒胃口。 杨文撇撇嘴,“杀了八九个,抓了十来个,城内已经平定。” 钱渊随意点点头,转头又看向城外,明朝不管是明军还是倭寇,这种整队速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脚都站酸了,这帮倭寇还是乱糟糟的一片理不出个头绪来。 钱渊有点无语,就这德行还能击败数百明军,现在卫所兵是有多废材啊 正儿八经的卫所兵钱渊还真没怎么见识过,他几次碰到的要么是狼土兵,要么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再要么是名将卢镗带了多年的精兵。 计划是郑若曾、卢斌和钱渊早就商议过的,死守城门和城墙,大量的石块、木材、兵刃都已经准备好了,就不信外面没有攻城器械的倭寇能飞进来。 但就在这时候,归有光犹豫片刻后道“卢把总,要不要试着出击一次” “什么” 卢斌还没反应过来,钱渊已经转头狠狠瞪着归有光,“震川先生,你想干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六章 猪一样的队友 什么叫不怕有神一样的对手,就怕有猪一样的队友 这就是了 看了眼城外慢慢逼近的倭寇,再低头看看城墙下准备出城杀敌的卢斌率领的那队明军,钱渊恨得牙根痒痒。 把总是明军军官体系中最低一级,但往往都是些老油条,而卢斌太愣头青了,被归有光一番话怂恿得居然要出城正面迎敌。 胡县令是指望不上的了,城内大户意见不一,县丞、典吏觉得希望不小,毕竟外面倭寇也就一百多人,明确反对的只有两个人,钱渊和郑若曾。 他们都很清楚,就算有击败城外倭寇的可能性,也不应该冒这个险,只要死守城门,倭寇破城的可能性很小。 但归有光的名望瓦解了他们的努力,一个是天下大儒,另两个是嘴上没毛的钱渊,目前处于无业游民状态的郑若曾,那些士大夫出身的官员、士绅会听说的 看了眼面色铁青的钱渊,郑若曾无奈的劝说“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毕竟倭寇人数” 归有光怂恿卢斌出城,无非是在告诉倭寇,城内并不是没有精锐兵丁的,有这股力量在,你们就不能肆无忌惮的劫掠村落。 话还没说完,钱渊突然愤怒的低吼道“想走鬼门关你一个人去,拉着那么多人给你垫背吗” 卢斌护卫孙承恩带了七十余人,这次带了五十人出城,人数有点少,所以城内乡勇和大户的护卫又凑了百来号人,穿了件皮甲的沈兴平手持长剑站在最前面。 真是作死啊 “嘎吱” 城门被缓缓推开,城外的倭寇发出阵阵欢呼声,举着长矛一拥而上。 “也不知道城内棺材铺有没有那么多棺材”钱渊双手紧紧摁着城墙死死盯着一副凛然气度的归有光。 这老头简直就是个祸害,好好的局面硬生生被搅成这样,你想当圣母老子管不着,但别牵累到我身上 “好”归有光那老脸上像是开了朵狗尾巴花,“果然不愧是将门虎子” 虽然两边都是乱糟糟的一片,但武艺精熟的卢斌展现了他的个人武力,一碰面手中长枪就连续捅翻了两个贼子,后面的亲兵赶上来护住左右,明军小队如刀切豆腐一样杀进倭寇群中。 城墙上一片叫好声,只有郑若曾和钱渊面带忧色,居高临下的他们看得很清楚,倭寇中心地带在往后退,但却是主动退却,同时两翼迅速展开,而后面的乡勇还没跟上,明军已经阵型脱节了。 “杨文”钱渊深吸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卢斌带着的这几十兵丁不容有失,不然自己可以打算离城遁逃了,现在只能冒险试一试了。 杨文拱手正要应是,边上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突然插嘴道“钱公子,我和杨兄弟一起去。” 杨文不意外的瞄了眼,解释道“是王家的护院,射的一手好箭。” 这个时代出色的弓箭手非常稀少,一个卫所都找不出几个。 钱渊点点头往边上走了几步,“那些乡勇别管,把兵丁接回来就行。” “乡勇在后面”黝黑汉子还没说完,眼角余光就瞥见城外那一幕。 那百来号乡勇已经炸窝了,两翼包抄的倭寇还没到位,乡勇们就已经一哄而散,有的往回跑指望城内开门放他们进去,精明一点的往左右跑希望能绕到东城门。 城内当然不会开门,十余个倭寇在城下有条不紊的将那二三十个乡勇一一砍倒。 各式兵器散落在地上,惨叫声连绵不绝,鲜血很快在低洼处汇集成一片。 “准备吧。”钱渊挥挥手让王家护院和杨文去准备,几步走到郑若曾身边,“准备再出城一次。” “不不能出城” “城门不能开,不能开啊” 县令、典吏和士绅们七嘴八舌的反对,刚才乡勇们一触而溃的场景将他们吓破了胆。 “不该开门你们要开,该开门你们却偏偏不开。”钱渊嘲讽道“不将卢把总和手下兵丁接回来,难道你们亲自上阵守城” 反对声立即平息下去,只有张县丞嘴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钱渊一个眼色过去,张三立即抽刀在手。 “都听我号令。”钱渊当仁不让指指自己,他没想到郑若曾后世名声那么大,但在这时候几乎说不上话。 当然了,钱渊的名望更低,但他手下的护院们手中的刀枪让他的话很有影响力。 不远处的大群倭寇正在和明军厮杀,一方占据人数优势,另一方个人武技更强,手持的武器也都是上品,毕竟是卢镗身边的亲兵。 虽然卢斌有点愣头青,但跟在他身边的几个老兵却是久经战阵,早就发现了阵型脱节,当乡勇们一哄而散之后,明军已经开始抽身退却,而倭寇也步步紧逼上来。 不过,卢斌想回城可没那么容易,驱散乡勇们的倭寇已经聚集起来,就堵在回城路上。 两头夹击,一旦卢斌第一时间冲不破倭寇的堵截,后面的大股倭寇就能黏上来,从容将明军冲散绞杀。 很明显,卢斌也很清楚。 年轻的脸上满是狰狞,卢斌已经有点脚步不稳了,要不是身边老兵扯着都得一跤摔倒。 踉跄几步,卢斌举起长枪,嘶吼着冲了出去,尚余四十人的明军小队紧随其后。 就在这时候,钱渊咬着牙喝道“开城门” 城墙上众人紧张的看着快步跑出城的小队,其中有卢斌留在城内的兵丁,有杨文带着的打行打手,也有城内大户的护卫,就连粗矮的吴捕头也两腿战战的带着衙役走在最后面。 被夹在中间的倭寇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没想到在乡勇们一触即溃之后,城内还敢出兵。 一个手持腰刀的倭寇小头目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支长箭突兀的出现在他的喉咙上。 钱渊定睛看去,那个面目黝黑的王家护院正在弯弓,箭若流星,例不虚发,短短十几息,已有五六个倭寇中箭倒下。 “啊啊啊” 厉喝声中,卢镗手中的长枪刺中面前倭寇的胸膛,他咬着牙手上加力将对方一路往后推去,身边的亲兵刀剑齐举,堵在路上的二十多个倭寇终于溃散往两边逃去。 钱渊长长的舒了口气,没想到这个时代一个神箭手能发挥这么大的威力,要知道杨文带着的援军甚至还没到地方呢。 虽然迅速击溃了堵截的倭寇,但后面的大股寇众也逼了上来,明军、乡勇们都冲向了城门,互不相让之下城门口一片混乱。 就在钱渊和郑若曾正急着跳脚的时候,就在大股倭寇觉得还有机会的时候,一支粗糙的短矛短暂的划过长空,笔直的没入冲在最前面的贼人胸膛。 “干得漂亮”王家护院高声赞了句,弯弓搭箭,又有一名倭寇被射中大腿。 “好箭法。”杨文轻松的颠颠手中昨天亲手制作的短矛,助跑两步,猛地投掷出去。 虽然这次倭寇四散躲开没有伤亡,但也都停住了脚步。 “准备关城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城墙的钱渊高声呵斥道“还不回来关城门,快,快” 这时候正瘫坐在地上的卢斌一跃而起,双目圆瞪喝道“彭叔呢彭叔呢” 钱渊没理会这厮,杨文和王家护院进了城门,没了威胁的倭寇已经逼近到距城门几十步的地方,这时候再开城门那就是找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七章 内讧 抬头看看,眼前是紧闭的城门,再艰难转头看去,倭寇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他们举着简易制作成的盾牌,从地上收集各式武器,从死尸身上搜寻值钱物件。 手指微微试着蜷缩了下,彭叔苦笑着心想,自己真是老了,这般小场面居然连续两次受伤,以至于陷入绝境。 彭叔在卢家已经二十年了,从卢镗荫职千户开始,大小战事从不离其左右。 论战功,论资历,如果早些年放出去,一个百户都不在话下,但彭叔依旧留在卢家,并在卢镗下狱后选择辅佐卢家最有天赋的幼子卢斌。 第一次冲锋的时候,彭叔左手受伤,之后回头最后一次冲阵的时候,彭叔右手、右肩均受重创,就算想自杀都拾不起刀来。 闭上眼睛 尽量闭住呼吸 但试图蒙混过关的举动很快被识破了,原因很简单,他忘了自己身上穿着的精良皮甲,这对于倭寇来说可是好玩意儿。 这些年虽然跟着大人败多胜少,但手下也斩杀数十倭寇,彭叔如何甘心落入敌手 但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彭叔就放下心了。 原因很简单,一支尖锐的利箭从城墙上飞下,斜斜的插入他的咽喉处。 短暂的呜咽两声后,彭叔再次闭上了眼睛。 “钱渊” “钱渊” 眼中赤红一片的卢斌毫不犹豫的拔出腰刀朝钱渊冲了过去,而杨文、张三也毫不犹豫的将长枪放平。 城墙上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就连郑若曾、归有光都踉踉跄跄被挤到远处。 钱渊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转身拍了拍王家护卫的肩膀,之前在城外看不清楚,这次看的很清晰,简直就是狙击手。 “别,少爷” “少爷,别冲动” 卢斌身边的亲兵反应很快,四五个人拦在中间,抢刀的抢刀,抱腰的抱腰,将卢斌死死围了起来。 “钱渊,你给我等着” “给我等着” 刚开始还是放放狠话,但很快卢斌开始口不择言了,但亲兵们都有些无奈,他们名义是上明军,但实际上基本算是卢家的私兵,如何敢去堵自家少爷的嘴巴。 但所有人都清楚,之前城外局势万般危险,是那个松江秀才冒险派人出城接应力挽狂澜,说起来那是大家的救命恩人。 钱渊等了会儿,看着倭寇渐渐离去的背影,但卢斌还是没住嘴,他有点不耐烦了。 “让开。”钱渊穿过身边护卫,又越过卢家亲兵,就站在卢斌面前,直视对方那充血的双眼。 “松手。”钱渊轻描淡写的说。 “钱公子” “松手吧。” 左右亲兵犹豫着松手,卢斌还没来得及动弹,响亮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啪” 担心钱渊安全往前凑了几步的杨文膛目结舌的看着自家少爷一巴掌,将浙西参将卢镗的儿子扇翻在地上。 “清醒点了没” 钱渊挽起长衫下摆蹲了下来,“没清醒,我可以再送你几个。” 卢家的这些亲兵表情不一,有的已经抽刀在手准备内讧了,有的往前顶了几步盯着对面的那些钱家护卫,还有的暗暗点头,实话实说这次是自家少爷找抽啊 “出城击贼,战死十三人,乡勇四散奔逃,从东城门逃入城中的只有七人,余下百余人都九死一生。” “彭叔不该死,难道那百多人就该死” “将门虎子,将门虎子,我看是虎父犬子。” 在钱渊锐利眼神注视下,在如此犀利毫不留情的话语下,终于恢复神智的卢斌咬着牙低下了头。 对方说的没错,是自己昏了头被那个归有光怂恿出城,之后又只顾着冲阵被倭寇诱敌深入,要不是面前这个少年郎坚持出城接应,只怕所有人都得死在嘉定城下。 卢斌突然抬起头,“但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迅速出口打断,“我有我的理由,想知道” 伸手将卢斌挽起,钱渊低声道“郑前辈已经将剩下的乡勇和衙役、兵丁混编,提防倭寇夜里偷城,你去看看,等下来县衙找我。” 来袭的倭寇打乱了嘉定城的一切,就连夜里的梆子都不响了,钱渊估算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 让杨文推开窗户,县衙后府的小池塘上吹来一阵凉风,钱渊放下手中的扇子,举起茶盏看向对面的卢斌,“现在明白了” 半响后卢斌才别扭的点头,“明白了。” “我和郑先生已经商量过了,准备工作也已经就绪。” 屋内又陷入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后卢斌才揣揣不安的问“成功几率多大” “五成。”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如果不是乡勇溃散,守城兵力不足,我也绝不会行此险计。” 卢斌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又狠狠骂了几句归有光那个王八羔子。 虽然城外倭寇顶多两三百人,但城内能用的人手加起来也不过就这个数目,卢镗、俞大猷那边短时间内决计是抽掉不出人手来援的,镇海卫、金山卫那就更不用指望了。 再这么撑下去,要不了几天嘉定城就守不住了,钱渊和郑若曾决心死守的计划也不得不放弃。 看着卢斌离去的身影,烛光边的钱渊忍不住叹息一声,东南抗倭一战,卢镗是仅次于戚继光、俞大猷的名将,民间甚至将三人并列绘制“抗倭三将图”。 不过卢斌这个名字钱渊前世没听说过,虽然出身将门,武艺不凡,但明显还缺少历练,如果能挺过这一关,说不定日后也能独当一面。 将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赶走,钱渊开始仔细盘点计划可能出现的漏洞。 如果可以死守,钱渊绝不会冒险,可惜一切都被归有光毁了,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白日上阵前的兴奋,手刃倭寇的刺激,战败的沮丧,彭叔惨死的悲伤,以及刚刚听那个松江秀才讲述计划后心生的希翼,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卢斌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缓缓走出院门,准备出县衙的时候,卢斌突然看见偏房里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会儿推门进去。 “郑先生,还没休息。” “卢把总。”郑若曾笑着起身,“伤口无碍吧” “已经包扎过了,只是小伤。”卢斌自幼除了习武也是要进私塾读书的,低头看看桌案上都是各式粮饷、兵器的账本,“先生辛苦了。” 郑若曾苦笑道“没什么辛苦的。” 看卢斌脸上浮现的敬佩神色,郑若曾脸上的苦意更浓了,“真的不辛苦,从大户人家抽调护卫、粮饷,给兵丁、乡勇、衙役分发,还要留部分作为后面的补充,诸般事情繁杂的很,我本以为要忙很长时间,但” “但钱公子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处理完了,在下刚刚核查了一遍,毫无纰漏。” 卢斌可是将门出身,向来知道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处理起来很是复杂,父亲账下七八个文书忙这些事,经常手忙脚乱处处出错难怪之前父亲说过,这松江秀才做师爷真是把好手 郑若曾遍游天下,见识极广,交游广阔,但还没见过这样的秀才,简直就是个怪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八章 希望 萧显一向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的确与众不同,东南沿海的倭寇头目基本上都清一色是海商出身,早期的许栋、李光头,后来的汪直、毛海峰、林碧川、叶宗满无不如此。 但萧显不是,他是军户出身,出自处州卫,多年前因为当街斗殴杀人入狱,恰巧倭寇来袭,他趁机遁逃到海上,这才成了个海盗。 自从沥港覆灭,萧显就有了来松江一带捞一把的念头,没办法,如今浙江有重兵把守,其他人还好说,那些狼土兵打起战来比那些脑子一根筋的倭人还不要命。 但萧显刚带着手下出海,就被俞大猷从后面撵上,一战下来被烧毁数艘船只,之后在川沙又被俞大猷击败。 萧显倒没什么不服气的念头,一来他是来求财而不是来攻城略地的,二来俞大猷名气太大,是公认的如今长江以南的明朝第一名将。 得,惹不起你,我躲得起你吧,于是萧显盯上了太仓。 先成功偷袭刘家港,后在路上设伏全歼太仓兵备道副使率领的太仓卫兵力,萧显觉得嘉定城已是囊中之物了。 但没想到,第一天战果还算不错,但第二天从早上打到傍晚,嘉定城抵抗力度越来越大,虽然一度冲上城头但很快就被赶了下来。 距离嘉定城数里之外的小村落里,萧显啃了口硬邦邦的馒头,心里琢磨要不要干脆退兵拉倒,松江有俞大猷,嘉兴府有卢镗,实在不行可以去通州嘛,那边虽然穷了点但兵力薄弱。 让萧显起意撤退是因为城内那支战力不凡的明军,虽然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今日白天两次攻上城头都是被他们赶下来的。 萧显有点郁闷,怎么处处都是硬骨头啊 就在这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 “大哥,真的,据说是什么礼部尚书”手下人手叉腰唾沫横飞,眼中满是贪婪,“大官啊,到时候光是赎金” 倭寇为什么能在后来席卷半个江南,其中原因很多,但规模很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量不事生产的市井无赖以及破产的农民、渔民加入倭寇行列。 而倭寇内部并没有明显的归属、上下之分,势力的扩大很大程度上要看倭寇头目的名气。 于是,萧显心动了,如果能在嘉定城活捉或杀了那个礼部尚书,他的名气能直追汪直,到时候有的是纳头就拜的小弟。 萧显下定决心继续攻城,何况他还有个杀手锏没拿出来呢。 已经是倭寇攻城的第四天了,城头的乡勇、兵丁都很疲惫,但也都无怨言。 原因很简单,从第一天下午就实际上接手城防的钱渊和卢斌从没有下过城头,即使晚上也在城头过夜。 再加上丰厚的赏金,每日肉食不断的餐食,城内守军的士气还算旺盛。 钱渊倒是真想下去休息休息,无奈实在不放心,虽然他对古代战争并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懂什么兵法,但也明显发现卢斌排兵布阵的青涩。 前几天卢斌按照惯例将手下所有亲兵和乡勇混编后安排在城头、城门处,钱渊坚持抽调出了将近二十兵丁作为预备队。 结果,倭寇声东击西的冲上了不算特别高的城墙,要不是杨文带着钱家护卫和那二十兵丁堵上去,嘉定也就差不多完蛋了。 站在城头看着卢斌指挥明军击退倭寇又一波进攻,钱渊啧啧赞道“实战才能磨砺人啊。” 的确如此,短短三四天,卢斌的指挥开始从容起来,就是关键时刻还是有点愣头青,动不动就操着腰刀冲上去剁人。 当然了,如此规模的对战,卢斌是新手,对面的萧显也是新手,半斤八两。 这几天内,钱渊也认识到,自己并没有所谓的天赋,他对战阵中的漏洞、软肋都没有足够的敏感性,管理后勤和那些数字打交道才是他的长项。 倒是杨文有这方面的天赋,几天下来已经成了卢斌的副手。 不过这也合钱渊的心意,上阵拼死拼活真不是什么好享受,要知道在这时代,伤风感冒都可能一命呜呼。 而且对面倭寇手里的制式武器八成是从刘家港守军那弄来的,大部分武器都生了锈,第一天被生锈铁枪戳中胳膊的乡勇看起来伤不重,但现在已经不行了钱渊知道,八成是破伤风。 “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人手不够了。”郑若曾小声提醒道“吴捕头那边也准备好了。” “恩,可以开始了。”钱渊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苦笑道“郑先生,你说我们会死在这吗” 郑若曾抿抿嘴半响也没说话,倭寇实际上是没有将嘉定围死的,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援军的消息,只靠嘉定县本身,如果不行险只怕破城也就在这几天了。 突然,愤怒的嘶吼声在不远处响起,短时间内整片墙头的乡勇、明军都鼓噪起来。 钱渊探头看去,就在城下不远处,七八个倭寇将十几个百姓驱赶过来,乱刀之下,百姓们哭嚎着纷纷倒地。 郑若曾低低骂了句畜生,那些贼人虽是倭寇,但都是明人,并不是真正的倭人。 “不能出城”杨文紧紧攥着枪杆,阴着的脸上一片扭曲。 旁边的王家护院用力弯弓搭箭,但倭寇已经摸清楚他的射程,弓箭无力的在距离倭寇十来步的地方颓然坠落。 钱渊用力揉了揉鼻子,这是他极端愤怒时候的习惯性动作,但很快他的手停住了。 墙头上一片安静,只隐隐听见一阵磨牙声。 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事情钱渊有点恍恍惚惚,好像是在前世的历史课上,或许是在某本战争回忆录里 被尖锐木棍挑起的那团东西还在微微蠕动,伴随着倭寇嚣张的狂笑声,很快很快,那团东西安静下来了 就在这一片安静中,一道狼烟在嘉定城中升起,烟中带着丝丝诡异的粉红色。 远远看着嘉定城的萧显满意的点点头,五天了,终于看到希望了。 用力揉着鼻子的钱渊冷漠的看了眼城外的倭寇,五天了,终于看到希望了。 ianuxiadedag0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九章 不成功便成仁 沥港覆灭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虽然浙江沿海地区的宁波府、台州府再到嘉兴府处处烽火。 但自从浙江巡抚王忬调兵北上之后,从嘉兴府到松江府一带倭寇的活动范围受到了很大的遏制,俞大猷、卢镗两位名将的名声也扶摇直上。 但事实上,不管是卢镗还是俞大猷,对目前的形势判断都很悲观,他们只能率领重兵把守那些关键的要害之处来限制倭寇的行动,而很难直接对倭寇发起正面进攻。 换句话说,如今明军只能将倭寇从这儿驱赶到那儿,再从那儿驱赶到这儿,等倭寇抢够了才施施然离海。 唯一的好消息是,如今倭寇都是小股成队,基本上看不到大量倭寇聚集攻城略地的场景。 不过,位于桐庐的卢镗如今的心情很不好,一方面是盘踞在海盐县的一股倭寇似乎有了定居的念头,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那个不省心,也挺倒霉的幼子,本想着让他去结个善缘,没想到却碰到倭寇围城。 “大人,嘉定战报。”一把山羊胡子的幕僚进门递上一封书信,“五日前,明军出城击贼,三少爷亲手格杀四贼。” 卢镗精神一振,但迅速浏览一遍后,他失望的将书信扔下,“自作聪明,嘉定城小,死守即可,偏偏出城” 屋内一片沉默,片刻后卢镗咬着牙一捶桌案,“交代下去,不动。” 山羊胡一脸黯然,卢家长子文弱多病,次子纨绔成性,只有幼子卢斌可堪造就。 “或许俞总兵那边能调兵支援”山羊胡在寻找最后的可能性,“毕竟松江距离嘉定不远。” 卢镗摇摇头,他很清楚俞大猷的性子,这是个谋定战的角色,没有把握从不出战,如今在川沙和倭寇缠斗,怎么可能再去招惹其他倭寇。 但卢镗这次猜错了,俞大猷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为什么后世对他的评价在卢镗之上。 俞大猷很清楚,这股倭寇攻嘉定对自己来说是好事,但如果攻下嘉定只要脑子没坏,他们就不会继续往西攻入有重兵把守的苏州,而通州还隔着长江呢。 都用不着那股倭寇来夹击自己,只要消息一传开,军心必定大乱,到时候场面不可收拾。 一旦松江有失,其他的不说,朝中有的是人来找自己麻烦,徐阶虽然在朝中苦苦支撑,但那只是相对于严嵩而言的。 不过川沙这边的倭寇实在难缠,要不是有俞大猷坐镇,又调来数百狼土兵,说不定都得被对方击破,所以他只派出了一支人数不多的援军。 “少爷,探哨回来了。”一个年岁不小的兵丁在地上粗略的画了个地图,“倭寇主要集中在嘉定西城门外,刚刚收兵,聚集在距离城门三四里外的村落。” 半年前才袭金山卫指挥同知的侯继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抬头遥遥看着模模糊糊的嘉定城,“太仓卫、镇海卫基本已经没兵了,居然还能守得住,临行前听俞总兵说,卢参将的幼子也在城中” “大人,直接入城吗”老兵建议道“从东城门入城应该稳妥。” 在心里思索片刻,初出茅庐的侯继高拒绝了稳妥,而选择在距离嘉定七八里的村落扎营。 夜已经深了。 嘉定城陷入一片黑暗,但东西两个城门处的墙角下都有着大片的阴影。 西城门口。 抬头看看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钱渊按耐住紧张伴随着兴奋的情绪,低声说“别急,时间还早着呢。” 吴捕头感觉两腿有点软,忍不住伸手扶住墙上的突起处,“钱公子” “老吴,说不定日后还有人给你立牌位日日上供呢。”钱渊貌似轻松的开了句玩笑,转头看向郑若曾,“郑先生,你看要不要派人出去盯着点” “夜里探查,这种人手卢把总那边应该有,他还在东城门口。”郑若曾犹豫道“如果一个不慎,说不定反而” 这时候,几日来因箭不虚发而闻名的王家护院站了出来,“我去。” “你” 王家护院傲然道“钱公子和郑先生听说过夜不收吗” 钱渊和郑若曾异口同声的诧异道“夜不收” 夜不收是明军中最精锐的角色,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侦察兵。 钱渊大喜道“那就拜托了。” 郑若曾嘴唇微启却没说话,他曾游历北方对此很熟悉,夜不收并不是所有明军都有的,它只存在于边军中,也就是说,这个王家护院很可能是个逃兵。 目送王家护院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浓浓夜色中,钱渊告辞前往另一个城门。 这次卢斌护送孙承恩是想结个善缘,所以巡抚衙门和卢镗都给其装备了不少好东西,兵器、盔甲样样精良,而且还配备了马匹。 钱渊摸了摸一头健马的马头,马儿打了个响鼻后低低嘶鸣,一旁的卢斌训斥几句后才安静下来。 在卢斌身后,这几日守城余下不到五十人的明军整齐肃立,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匹高头大马,时不时从囊中掏出块豆饼递到马嘴边。 “怕吗” 听到突兀的提问,钱渊玩弄着小巧的马鞭,头也不抬的说“当然怕。” “呵呵,我也怕。”卢斌勉强笑了笑,脸上的青肿处在小小火把的照映下一动一动,“但人活一世,雁过留名” 钱渊不耐烦的打断道“当兵杀贼是你的本分,贸贸然出城导致守城兵力不足是你的过错,说点实话有那么难吗” 半响后,脸皮被撕下的卢斌苦笑着点头道“是,如果不是我,至少不用行此险招。” “如果今夜兵败,整个嘉定都沦为倭寇口中食。”钱渊将马鞭丢回给卢斌,“但如果今夜功成,卢家后继有人。” 又沉默片刻后,卢斌低声道“县衙那边我留了三匹马。” 这时候月亮悄悄钻出了云层,卢斌侧头看去,在洒下的月光的映射下,钱渊清冷而严峻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 听到这个在预料之中的答案,卢斌有点失望,他拽过长枪,从怀中掏出磨刀石细细磨砂起来。 随着月亮再次钻入云层,嘉定城再次陷入黑暗。 侧耳听见响动,卢斌手一顿,“李叔” “没什么问题,畅通无阻,倭寇已经出动,都集中在西城门不远处。” “好。”卢斌神色变得坚毅起来,侧头看了眼钱渊。 “开城门。”钱渊低声吩咐。 低低的嘎吱声中,厚重的城门被两个乡勇缓缓拉开,前面的城门洞如黑洞般令人心悸。 “走。” 卢斌牵着马匹走在最前面,如今他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 不成功便成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章 莽张飞 虽然遭士绅抱怨,虽然遭后辈唾弃,虽然就连老友兼连襟都隐隐疏远了几分,但归有光并没有像胡县令、孙承恩那般躲在县衙里瑟瑟发抖等着命运的裁决。 回头看了眼,归有光不由自主的嘟囔了声,“那小子不会呆在东城门不过来了吧” 郑若曾无语的瞥了眼,钱家子从第一天接手开始所展现出的能力让他刮目相看,就连老友其实也很是佩服,只是嘴上不肯服软,不然也不会用这样的疑问语气。 用这样的语气只能说明,归有光并不认为钱渊会从东城门逃离嘉定城。 在郑若曾和归有光的心目中,这个松江秀才是个怪物,但也是个人才,更是勇于任事兼有气节的少年郎。 所以,在看到身披软甲,手持长枪的钱渊出现的时候,他们并不意外。 呃,其实这是个美妙的误会。 死后方知命重。 钱渊很惜命,但他也知道,有时候越怕死,死的越快,这一点他前世在刑警队就很了解了。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白天城外的那个孩子,让钱渊难以忘怀。 钱渊并不是个软心肠的人,也理解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立场,但虐杀,是一个正常现代人无法接受的,更不能被一个前刑警接受。 前世钱渊被领导从刑警队撵到宣传处去喝茶,就是因为在一次儿童绑架案中将案犯打成重伤犯了纪律。 所以,钱渊披上软甲,手持兵刃,他做好了准备。 “都准备好了” 轻描淡写的问话引得身旁一堆人的连声附和,毫无疑问,虽然他没有官身,只是个外地秀才,更是嘴上没毛的少年郎,但从第一日之后,他才是这座嘉定城的主心骨。 距离嘉定城西城门数百步的地方,萧显摸着下巴,不时来回走上几步,连续攻城已经五天了,如果今晚还拿不下,他准备带着兄弟们换个地方觅食了。 碰到个硬骨头,砸不碎,总不能就硬着脖子吞下去吧。 “大哥,你看” 寂静的夜里,侧耳细听,轻微的响动声传来,渺不可见的微弱火光在城门处一闪而过随即熄灭。 王家护院爬在城门口的地上,耳朵附在地面仔细听,过了会儿才回头低低喊了两声。 胡大是绍兴人,一家都是贼胚子出身,二十二三岁的年龄已经进过三次大牢了,最后一次是五年前在宁波府衙的大牢里,在那儿他碰到了萧显。 慢慢摸到城门口,胡大兴奋的舔舔嘴唇,回头招呼同伴,“城门开了。” 借着月光瞄了眼一手扶着城门的接应人,胡大认识这个家伙,这是金老大当年从金山卫带出来的心腹不过貌似胆子有点小,两条腿还在瑟瑟发抖。 透过城门洞看了眼,里面一片漆黑,胡大不再犹豫,让手下打出信号老大,得手了 城墙上,矮身躲在墙头下的钱渊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别急,别急,只有一次机会,别急,别急” 城外的萧显也在做同样的事,虽然已经抽出腰刀,但他另一只手往下摁,疑惑低声嘟囔“别急,别急,里面怎么什么声响都没有” 不得不说,钱渊这个穿越者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他并没有什么军事上的天赋,考虑的也不够周到,城门都开了居然没有任何响动,这是不正常的。 如果没有意外,攻守双方将进行一次不痛不痒的接触,然后各安天命。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着钱渊和萧显这样的耐心。 就在萧显犹豫间,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嚎声从身后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沉闷的马蹄声,身穿银白色软甲的卢斌手扬长枪出现在倭寇的侧面,。 怒吼声,马嘶声,刀刃撞击声划破长空,五十人组成的明军小队第一时间如利箭一般犀利的刺入倭寇。 “早了,早了”郑若曾跳着脚在城头山大骂,“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刚刚知晓全盘计划的归有光无助的靠在墙头,面色惨白,眼神涣散。 做出反应的只有钱渊。 “杨文,点火” 还在城门洞里的胡大已经发现身后的骚乱,也听见城门口处传来的响动,就在他还没决定是前进还是后退的时候,大片的火光突兀的出现在眼帘中。 被威逼利诱作为内应的盗匪连滚带爬的冲出城门洞,拼命的向两侧跑去,胡大怒吼一声,“撤,撤”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二十余匹战马嘶鸣着冲来,虽然因为没有人驾驭导致好几匹马或被绊倒,或转向,但还是有十多匹战马冲进了城门洞。 惨叫声、哀嚎声转瞬即逝,面对重达数百斤的战马冲击,又是在如此狭小的城门洞中,谁都无法避免被冲撞踩踏的命运。 还不仅仅如此,城门口附近的建筑早就被拆除,空地上出现了大量的骡子、驴马等大型牲畜。 虽然太仓濒临吴淞江水运发达,但码头处也是需要大量用以运输的牲畜的。 在大火的驱赶下,在被召集而来的车行伙计的指挥下,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的恐惧下,牲畜们开始渐渐提速,沿着青石板冲向了城外。 郑若曾心若死灰的看着这一幕,在计划中,是需要内应将至少几十名倭寇引入城内才发动,几十匹战马的冲击再加上大量牲畜,到时候倭寇必定大乱,卢斌率队再从侧面出击,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能一锤定音。 但是没想到,卢斌提前的发动让一切都毁了,虽然大部分牲畜沿着预定的道路冲出城外,虽然倭寇也已经大乱,但前后顺序的调换必定不能收到预定的效果。 “真是个莽张飞”郑若曾狠狠的骂了句,。 这是钱渊对卢斌的评价,很明显,并不仅仅是嘲笑卢斌长得太黑。 预定的计划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卢斌虽然冲阵勇猛,但效果也不大,倭寇虽然大乱但已经渐渐稳住了阵脚。 要知道这是江南,嘉定城外并不适合战马奔驰,这也是第一日卢斌出城没有携带战马的原因。 看着明军如坠入泥潭一样在倭寇群中辗转来回冲击,郑若曾忍不住问“怎么办” 侧头瞥了眼郑若曾,钱渊对这位布衣军事家也做出了评价,这是个好谋无断的书生,作为幕僚很出色,但必须依附在强有力人物的身边。 “怎么办当然是凉拌” 钱渊骂了句脏话,呸了一声,操起了靠在墙上的长枪,大踏步走下城墙。 城门下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乡勇、衙役们都在举足无措,吴捕头正大声嚷嚷让人关上城门。 “开门”面色狰狞的钱渊将长枪搭在吴捕头的肩膀上,“要么死在今晚,要么死在明日。” 居高临下的归有光听不清对话,但很快,处处可见的骚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下来,城门再次被推开。 在钱渊、杨文、张三、张家护院的身后,有着两股战战的捕快,有着犹犹豫豫的衙役,渐渐的,乡勇们也汇集而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一章 意外怎么这么多 距离嘉定七里的小村落里。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侯继高辗转反侧有点难以入眠,他心里有着恐惧,也有着兴奋。 侯家世袭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承职后还没上过战场,恐惧是人与生俱来的情绪。 但侯家在松江名声不小,特别是在倭寇来袭的时候,不少华亭人都会将希望寄托在侯家身上。 远在永乐年间,倭寇进犯松江华亭,当时的金山卫指挥同知候端披挂上阵与倭寇激战数十回合,身上被射中的箭,如刺猬的毛一样密集,从东城门一路战到西城门,倭寇终大惧退兵,候端又率军追击大败倭寇,贼船也悉数被毁。 从那之后,侯家在松江名声大噪,正德年间,嘉靖初年,侯家也陆续出了好几位扬威战场,痛击倭寇的族人,侯继高不想丢了家族的颜面。 别丢人,别丢人侯继高努力告诫自己,终于沉沉睡去。 但窗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可能的美梦,“少爷,少爷,嘉定火起” “什么”侯继高一跃而起冲出城门,用不着登高就能看见那片火光。 被惊醒的士卒纷纷涌来,却没有七嘴八舌的问话。 只有一两个教导侯继高的师傅低声说“少爷,退兵吗” “嘉定城破了” 金山卫和这个时代大部分卫所一样已经不堪大用,但也很符合这个时代的特征,这一百多士卒虽然名义上是军户,但实际上算是侯家的私兵,这也是家丁制度的雏形。 努力吞了口唾沫,侯继高有点紧张,他看看左右,现在没有人给自己下命令,现在没有人能帮助自己,一切都要靠自己 别丢人 你不是想重现先祖的荣耀吗 片刻后,侯继高做出了决定,“我们去嘉定” 看了眼站在两侧的师傅,侯继高高声说“如果嘉定城破,倭寇必定入城劫掠,到时候再撤也来得及。” “不错,倭寇为财而来,不会追击的。” 摸着黑整理兵器、马匹,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嘉定城外,侯继高兴奋的看见,不远处的战场上,高吼声、叱骂声阵阵响起,很明显,嘉定守军还没败下阵来。 卢斌觉得自己很倒霉,非常非常倒霉。 在家里勤学苦练十余年正准备出山,结果一声霹雳父亲入狱了,终于熬到父亲出狱又升任浙西参将,自己又被打发出来给人做护卫。 普普通通的一次护卫之旅又碰到倭寇围城这种倒霉事,自己还被归有光那老头怂恿的出城迎敌以至于损兵折将。 这些也就都算了,但最惨的是刚才遭遇的一切。 牵着马摸到倭寇侧面不远处,卢斌和李叔小心翼翼的摸过去试图观察一二,结果刚摸到近处,一个手提裤裆的贼子突然从草丛里站起来 好吧,不得不承认,卢斌的运气倒霉到了极点。 长枪早已经被削断,骑在马上的卢斌手持腰刀奋力砍劈,脸上似乎有点热乎乎的,喉咙处像是着了火一般,拎着缰绳趋马转了个圈,身边还在马上的亲兵已经不多了,而四散开的倭寇似乎人数没少多少。 卢斌有点绝望,奋力格开刺过来的长枪,他在心里想,那个松江秀才应该骑着马从东城门出城了吧。 就在这时候,城门突然开了。 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的卢斌身子一僵,一根棍子猛地戳中他的胸膛,硬生生将其从马上顶了下来。 “少爷,少爷” 几个亲兵慌忙冲了过来。 虽然落马,但卢斌没有受伤,他随手在地上捞起一根长枪,单膝跪在地上定睛看去,城门处的火光历历在目。 在火光的映射下,他似乎看到了那个神色淡漠的松江少年郎。 似乎眼角有点湿润,卢斌手一撑长枪驻地猛地跃起。 “啊啊啊啊” 厉喝一声,卢斌侧身躲开刺来的棍棒,狠狠一枪将对面的倭寇钉在地上。 “撑住,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卢斌还没喊两句,发现城门处援军的倭寇一阵大乱,随即不远处响起了杂乱不一的高吼声。 “萧显已死” “萧显已死” 卢斌兴奋的一个箭步窜上了附近的战马,利索两枪将冲来的倭寇刺翻,举着长枪高呼道“萧显已死” 附近的明军也同时大呼,和倭寇侧面的呼声遥相呼应。 “咳咳”干咳几声,钱渊吸了口气,再次放声大呼,他不知道这种招数有什么效果,但做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除了高声大呼之外,钱渊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手持长枪,不要逃跑,他甚至僵硬得不敢回头看,他真怕回头一看,乡勇们已经和第一日出城迎敌一样不战自溃。 “站在我身后就行。”王家护院看起来久经战阵,满不在乎的说“放心吧,再不济护送公子离开是没问题的。” 话音未落,倭寇侧面一片大乱,厉喝声、砍杀声传来,王家护院大喜道“杨兄弟得手了” 钱渊很确定自己没有指挥作战的天赋,所以在出城前他就将一切托付给了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的边军“夜不收”王家护院,另一个是卢斌手下老兵也赞叹不已的杨文。 王家护院领着众人出城后就一直面向倭寇,而杨文带着小批人手偷偷从另一边绕到了倭寇左翼。 “萧显已死” “萧显已死” 倭寇中央的萧显被气得七窍生烟,偷不了城就算了,居然还被偷袭了把不,是两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来已经稳住阵脚了,没想到城里居然敢出兵夹击,萧显恼火的举刀在空中狠狠挥舞了几下。 不过萧显咬着牙没吭声,他可不傻,如果自己大喊一声“萧显在此”,嘉定城内可是有个神箭手的 不得不说,钱渊两次冒险都选对了,第一次冒险出城让倭寇大为意外,最终卢斌成功撤回城中,第二次冒险出城再次让倭寇大为意外,一举扭转了战局。 虽然倭寇已经大乱,但最终胜负还是很难说的,毕竟出城的乡勇们难堪大用,杨文那边人手又太少。 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了今夜无数意外之后的又一次意外。 “萧显已死”这句话真的蒙不了几个人,或许有几个倭寇半信半疑,但大部分人都是不信的。 不说钱渊和萧显两个当事人了,乡勇们不会信,明军不会信,卢斌都不会信拜托啊,三国演义的话本大街小巷都有。 但是距离战场不远处的侯继高信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二章 萧显已死 厮杀正如火如荼,而嘉定城内却安静下来,因为有胆子出城的都已经出去了,剩下的大都是属鹌鹑的。 比如城墙上那个姓张的鹌鹑,作为县令佐官的县丞,他没有承担起重任,也没有放下身段如吴捕头那样做些实事,只一天到晚守在归有光的身边,似乎这位大儒能保证他的安全一样。 不过张县丞不仅仅是只鹌鹑,也像只踩在冰面上的猫,一边提心吊胆的看着城下的厮杀,一边尝试着让人去关上那扇大大开着的城门。 “不能关门”郑若曾气急败坏的厉喝一声。 一旁的归有光还没反应过来,一柄钢刀已经架在了张县丞的脖颈上。 张三咧着嘴冲着郑若曾笑了笑,“少爷出城前交代过了,如若有人关门,不能阻拦就格杀勿论。” 张县丞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郑若曾捂着胸膛急促的喘了几口气,低声说“乡勇战力不强,出城也只能壮壮声势,一旦身后城门关上,必定四散溃逃,还好钱家子有所预备” 话说到一半,郑若曾突然发现归有光的手在不停颤抖。 “你看”归有光哑着嗓子指向城外,“那是什么” 月亮不知何时又偷偷的钻出云层,在皎洁的月光下,居高临下的郑若增睁大眼睛仔细看去,一团明显的黑影出现在倭寇的身后。 “是援军”郑若曾一拳捶在城墙上,大喜高声喝道“援军到了” 归有光不懂,但郑若曾是懂的。 大明南方马匹很少,战马更少,即使是如卢镗、俞大猷这样的高级将领麾下也找不出多少战马。 而那团渐渐显现出的黑影,最前面至少有十多匹正在加速的高头大马,哪个倭寇拿的出这么多战马,就算有也不会用在战场上而是应该卖掉赚钱。 夜风呼啸着从耳边挂过,倭寇后阵已经近在眼前,“萧显已死”的呼声就在耳边。 临近战阵,侯继高内心的紧张情绪早已不翼而飞,他微微曲起,身躯随着马匹的奔跑一起一伏,用力抓住手中的长枪。 十多匹战马的突袭彻底搅乱了倭寇的阵型,近百名手持长枪冲锋的明军终于让倭寇丧失了信心。 “金山卫援军已到” 侯继高高吼一声,手中长枪戳中一名倭寇的肩部,一时抽不出来,他咬着牙奋力一举,那名倭寇居然被高高挑起。 这一幕让倭寇彻底崩溃,萧显咧着嘴跳下前几日抢来的劣马,藏在群寇中准备跑路。 这回是彻底栽了,五天没攻下城,偷城反而被阴了把,现在金山卫的明军都赶到了,不过萧显虽然沮丧但有着卷土重来的信心。 但就在这时候,已经浑身是血的卢斌赶到近前,眼尖的他瞄见了偷偷摸摸的萧显。 “萧显”卢斌趋马赶上去,原本还有不少倭寇,但仅仅一瞬间之后,萧显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萧显” “萧显” 声嘶力竭的吼声让不远处的侯继高精神一振,放下手中长枪,就在马上弯弓搭箭。 “嗖” 矮着身子奔逃还在心里痛骂手下的萧显冷不丁小腿中箭,登时一跤跌倒。 冲来的卢斌奋力操起被砍断的长枪前端用力掷出,被磨刀石磨的雪亮的枪尖轻易的没入萧显的后背。 失望的侯继高瞄了眼对面那个青年将领,身上身下全是一片血迹,但在月光的照映下反衬出银色的光泽,这应该就是卢参将的幼子卢斌了吧,真不愧是将门虎子。 就在侯继高准备过去恭维两句的时候,卢斌跳下马,大踏步走向萧显,手里的腰刀又是一刀劈下,然后手揪着头发,钢刀旋颈绕了一圈。 初出茅庐的侯继高有点反胃 “萧显已死” 再次上马的卢斌趋马四处飞驰,嘶哑着嗓子高喝,这一次他手中的首级让他的话有了充足的说服力。 “真是个莽张飞”远远看着这一幕的钱渊无力的吐槽了句,手一松丢开长枪,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次钱公子不会再说虎父犬子了吧。”张家护院呵呵笑着蹲下来,“说实话,刚才我老张都准备挟着公子跑路了。” “还算不错,就是太莽了点。”钱渊用力抿了下嘴努力分泌出点唾沫,之前太紧张了,口干舌燥的紧,“老张,你也挺不错。” 张家护院不停曲起手指,刚才他连续放了几十箭,要不是他的神箭,乡勇们未必有勇气撑到现在。 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虽然是个秀才,但似乎很平易近人,要知道如今文贵武贱,一个秀才称呼自己老张还真是少见。 虽然月亮还在头顶,但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倭寇们或跪地求饶,或四散遁逃,不肯罢休的卢斌和侯继高带着明军围住一股数十人的倭寇。 接下来的战场打扫用不着钱渊操心,他索性坐在地上随意看着,不远处的马匹嘶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马儿在一具尸首边来回绕圈,时不时嘶鸣几声,又时不时俯首。 钱渊偏过头不想再看,类似的事情将在后面七八年内不断上演。 但偏过头的钱渊又看见一支长枪戳在地上,一个乡勇用力拔出长枪,跪在地上,半响后才从地上背起一具尸首。 钱渊只能垂下头。 “少爷,统计出来了。”身上还裹着伤的杨文匆匆奔来,“出城的四十八骑战死三十二,乡勇、衙役战死二十八我们的人,战死五人。” 钱渊没有说话,只苦涩的笑了笑。 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钱渊懒得回头去看,只盯着自己还在颤抖的双手,前世自己是在刑警队,又不是在特种部队,这种场面难免紧张。 “咳咳。” 听见张家护院的咳嗽声,钱渊这才转头看去,站在最前面的是归有光,其后是张县丞、柳典吏、吴捕头,笑吟吟的郑若曾站在末尾处。 手撑了下地面,钱渊在杨文、张三的搀扶下起身。 还没等钱渊说什么,板着脸的归有光整理仪容,作揖行礼,“此次遭倭寇围城,嘉定县上下谢过钱公子。” 还有点腿软的张县丞在行礼,守在城门口的柳典吏脸色苍白但也在行礼,一同出城的吴捕头个子太矮,这一礼都快触到地面了。 满足感在钱渊心里滋生,这种情绪迅速占据了全身,但他立即醒转过来。 钱渊勉强整理了下衣着,长鞠回礼,“为人为己,敢不竭尽全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三章 世之良臣 嘉兴府桐庐县。 最近心情一直不好的卢镗正喜笑颜开,这对于一向律己的他来说是很难见的。 “七月二十七,倭寇连续攻城五日,与城下虐杀百姓,城内众情汹汹,当夜丑时三刻,倭寇偷城,明军由东城门出城绕行,从侧面凿穿倭寇阵容” 山羊胡幕僚笑着恭维道“斩首一百三十余,俘虏七十余,又亲手斩杀倭寇头目萧显,这是大胜啊” 捋须的卢镗有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心理,要知道即使是自己和俞大猷,在今年除了沥港一战之外也没有如此辉煌的战绩。 比如至今还在川沙和倭寇磨洋工的俞大猷,至今报到巡抚衙门的战绩是俘虏七人,杀敌二十三人 山羊胡低头看了眼战报,“嗯那个松江秀才也在嘉定就是那个和巡抚衙门” “我知道,斌儿在信里提到了。”卢镗啧啧两声,儿子在信里将那个钱家子赞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不过如果说的是实情,自己算是欠了那个钱家子一个不小的人情了。 “不过这一战”山羊胡是卢镗的私人幕僚,和那些亲兵也都是旧识,不禁伤感道“战损颇多,处州卫已经挑不出多少能用的了。” 的确如此,这是一场大胜,但也是一场惨胜。 不说其他的,五日守城加上两次出城迎敌,随卢斌而来的七十八名亲兵战死五十六人,幸存者人人负伤,其中还有几人重伤致残。 乡勇、衙役、大户的护院战死一百五十余人,城中处处可见孝服,县衙几乎被一扫而空。 城内共计拆毁七十余间房屋,遗失、被砍杀了近百大型牲畜。 当然了,对嘉定这样的小城来说,损失很大,但也有不少收获,至少被击杀、俘虏的倭寇身上搜出了大量银两财物,再加上之前城内大户捐赠,重新出山的胡县令显得精神抖擞。 不过,胡县令很快就失望了,他发现原本对自己恭恭敬敬的那些下属都变了个样,别说下面的捕头、衙役,各房的书吏文员,就是县丞、典吏都对自己不理不睬。 很快,胡县令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失望,而应该是绝望。 名望极高的归有光,城内几家在苏州府颇有人脉的士绅,甚至是胡县令的恩师孙承恩,毫无例外的都极度排斥这个毫无作为的县令。 这是理所应当的,就连冷静下来的县令本人都能接受这一点,对他来说,能逃得一命已是难得。 不过这对于钱渊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胡县令已经起了辞官归乡的念头,鬼知道哪天又有倭寇来袭,虽然说千里为官只为财,但小命更为珍贵。 所以在胡县令麻事不管的情况下,钱渊在归有光、张县丞以及县主簿的请求下帮忙处理战事之后的那一大堆麻烦,不过他也拉上了郑若曾来当苦力。 对于明朝人来说,或许很麻烦,但对于前世下海经商自个儿当老板的钱渊来说,难度并不大,更何况此战之后,上到县丞,下到衙役,乃至百姓,无不对其俯首帖耳。 一天的忙碌之后,郑若曾溜达到归有光临时居所,两个人既是老友又是连襟,用不着通报就长驱直入进了书房。 坐在桌前的归有光正持笔沉思,转头笑道“县衙那边处理完了” 郑若曾嘴角抽了抽,他自认为算是见识广博了,但很明显远远比不上那位松江秀才。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古代对于这种事务的要求远不能和后世相提并论,无论是组织能力,物资调配,财务管理等各个方面,前世曾经独当一面的钱渊在这个时代都算得上独树一帜。 虽然郑若曾这几日也很忙碌,但其中有很多环节都不大看得懂,不过他也敏锐的发现,那位少年郎有一套独有的处理政务的思路,而且效果很好。 敷衍几句后,郑若曾看了眼桌案,问“昨日你说要写一篇关于这次倭寇围城的文章” “恩,嘉定县倭寇始末书。”归有光叹了口气。 郑若曾低头吟诵道“愚忝与守城,与贼来去之日相始终,目睹惨毒,所不忍言” 归有光沉吟片刻后问“你觉得钱家子如何” 郑若曾脱口而出,“如能顺利中进士,当是世之良臣。” “伯鲁,这样的评价,会不会太过夸张” “绝不夸张。”郑若曾捋须摇头,“我此生所见,唯双江公可堪比拟。” 归有光吃了一惊,双江公就是聂豹,曾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如今官至大司马,他在苏松一带名气极响。 聂豹虽然在后世名声不大,甚至很多人对其的印象只有徐阶老师,但他在嘉靖年间名望极高。 为官清廉如水,一身正气,同时刚正廉明,不畏豪强,更是文武双全,聂豹早就被世人认为必定是名垂青史的人物。 将聂豹和钱渊相提并论,这是个极高的评价。 归有光笑着点点头,持笔蘸墨,在文后写下一段话。 “当是时,官兵败退,乡勇溃散,官民哄然,众人束手,幸有松江华亭生员钱渊,呼其左右,出城击贼” 郑若曾赞道“有震川先生金口一赞,钱家子大名立能遍传大江南北。” “说不定他还不领情呢”归有光依旧嘴硬的很。 呃,钱渊还真未必会领这个情呢。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和这篇嘉定县倭寇始末书有极深的关系,当这篇文章散播开后,钱渊的名声扶摇直上,但也将他牵扯入一些他不想参与的事中。 不过,即使没有这篇文章,钱渊在南直隶、浙江的高官中也算是挂了号的。 其他人不说,这个消息传到杭州的巡抚衙门的时候,王忬和幸时先是一惊,随即大喜。 “钱家子真是大人的福星啊”幸时笑道“京中来信,如果这时候有胜绩,大人升迁就容易多了。” 在如此紧要关头送上一场大胜,毫无疑问,王忬逃离火山口的希望大增,而且不仅仅如此,朝中兵部右侍郎刚好出缺,王忬补上的可能性不小。 ianuxiadedag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四章 礼物 要显出娇嫩的鲜花,往往需要绿叶的衬托。 但绿叶并不仅仅只是衬托物,没有它的存在,试问鲜花如何能绽放呢 同样的道理,那些名垂青史或试图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们也需要绿叶,这片土地上千百年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如若没有同心协力的人才聚拢在身边,不管想做什么总是很难的。 所以,张居正才会对钱渊另眼相看。 在张居正看来,自己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他需要助手。 这个道理钱渊也很懂,前有刘邦身边的沛县群雄,萧何、樊哙、曹参都是英杰,后有跟随朱元璋的徐达、郭英这些幼年玩伴。 就算日后那支戚家军也逃不过这个套路,大量戚家子弟和兵样子构成了那支军队的骨架。 但钱渊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无意成为别人的助手。 不过在郑若曾看来,被自己评价为“世之良臣”的钱渊注定日后是要做大事的,他需要助手。 所以,在钱渊将一切事务处理完,准备离开嘉定的时候,郑若曾找上门来了。 “郑先生的意思”钱渊的腮帮子都在一鼓一鼓,你投入我门下,以后胡宗宪怎么办 但很快,钱渊脸红了,他太高估自己,人家可没看上你,也是,在这个时代,读书人没中进士就注定无法成为藤蔓依附的大树,反而只能成为依附大树的藤蔓。 “你说的是那个王家护院”不过钱渊立即感兴趣起来,后面七八年内东南都不会太平,有这样一个武艺高超,还有一手好箭法的护院,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逃兵” “无所谓” 钱渊拍着胸脯保证道“晚辈惜命的很,怕死,这辈子怕都不会去边塞。” 你的确惜命,但未必怕死郑若曾笑了笑。 但是接下来,钱渊目瞪口呆的看着冲自己拱手行礼的王家护院,“每年八十两银子” 王家护院黝黑的脸上有几丝红晕,他微微低头,“而且要预支两年” “那你拿了钱就跑”一旁的李四忍不住看了眼杨文,“这里可没人拦得住你” 杨文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吭声,自己的确打不过 长长的叹息声响起,郑若曾神色肃穆,低声问“钱公子可曾听说过当年的三边总制曾铣” “什么”钱渊强自压抑心里的震动,“就是和夏贵溪一起” “不错。”郑若曾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曾公嘉靖八年进士,于嘉靖十八年巡抚山西,几度败俺答于塞外,后进三边总制,在下嘉靖十七年会试落榜后游历边疆与曾公结识,幸而结友。” “后面的用不着多说了”郑若曾沉默片刻后才继续说“结交近侍论斩,妻儿流放二千里,参将李珍冤死狱中,首辅夏贵溪遭弃市。” 钱渊亲自提壶斟茶,小心翼翼的问“之后呢”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郑若曾已是泪光连连,“天下闻而冤之,何人不知曾公之冤” 钱渊也叹息一声,这件事的始末他前世就曾在书上看到过,这一世也曾听人提起过。 曾铣原是浙江台州人,后落户南直隶扬州,所以浙江和南直隶的士子都对曾铣很熟悉,他们有着一致的认知,夏贵溪那不好说,和严嵩斗来斗去,几上几下,但毫无疑问,曾铣是被冤杀的。 事实上,曾铣被冤杀后,边塞陷入一片混乱,没了对手的俺答才制造了那次令嘉靖丢尽了脸的“庚戌之乱”。 钱渊的视线落到面无表情的王家护院身上,这个人和曾铣有何渊源 “曾公被斩,妻儿流放汉中,幸有旧属王环护送。”郑若曾轻声解释道“一路上此人白日护送,夜宿旷野,千里不懈,后定居汉中为护卫,曾公可谓识人。” “小人王三,当年是大人身边亲卫,后逃至太仓,当年曾家被抄,家无余财。” “但如今老夫人和几位少爷日子过得极苦,王兄也难以为继。”王家护院单膝跪地,“小人愿将此身交付公子,只愿” “不用说了。”钱渊俯身用力拽着胳膊想把对方拉起来,“此事钱某一力承当” 虽然当年曾铣是遭严嵩陷害而被冤杀,更是嘉靖皇帝御笔钦点,但钱渊不认为自己相助曾家妻儿会遭到报复。 当年严嵩动手的目标主要是针对夏言,而嘉靖皇帝如今应该只顾着修道炼丹,前些日子幸时还提起过,皇帝已经好些年没问起那句话了“杨用修尚在否” 用理智去判断,钱渊知道这是一次风险不大,但日后很可能成为自己资历,美化自己人格的美谈。 但定下心神的钱渊心里有复杂的感触,他知道,在一口应下之前,自己并没有用理智去判断这次交易是否有利,风险有多大 似乎那句“一力承当”是自己脱口而出。 钱渊苦笑着在心里嘲讽自己,前世下海十余年,本以为那点年轻时的热血已悄然泯灭,但没想到只是藏在内心最深处。 不自觉的摸了摸胸膛处,钱渊转身道“曾公可为识士,托付得人,王环千里护送可称义士,你心念旧主亦可称义,以后你就改名为王义吧。” “是。”王义低头应是。 “回松江后,我会托付去北边的商队将银两带给曾老夫人。”钱渊转头交代,“好了,嘉定事毕,明日启程,我们回家。” 胡知县已经挂冠归乡,苏州知府下令张县丞代理县令之职,战后各种事务钱渊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八月中旬,钱渊一行人随孙承恩启程归乡,西城门口外相送的人络绎不绝。 原本孙克弘还以为是为父亲送行的,但越看越不对,除了县丞、典吏、士绅之外,那些衙役捕快,还有脸熟的乡勇,甚至原本因为房屋被强拆的百姓都来了。 钱渊看看杨文、张三等人手捧着各式各样的赠礼,回首望去,心里感慨不已,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长揖行礼。 人群中的郑若曾眯着眼盯着这个少年郎,在心里揣测对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登上舞台。 视线在空中交错,郑若曾冲着王义微微点头示意,不久前得到王环消息的王义准备在倭寇被剿灭之后赶赴汉中,是他劝其留下并投入钱渊门下。 这是郑若曾送给钱渊的一份礼物,虽然没有出仕,但他对朝政有着自己的认知,无论如何,今上已在位三十多年,而严嵩已经老迈不堪,想必曾公雪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到那时候,至今愤恨不已的王义能了却心愿,应该已经登上舞台的钱家子更会得到莫大的声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五章 归乡 顺着吴淞江直抵松江重镇陶宅镇,然后换乘马车,当天下午一行人就抵达华亭。 卢斌并没有继续他的护送任务,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接手,将孙承恩、钱渊等人一直送进城内。 匆匆拜别众人,钱渊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一路快行到状元巷口,他猛然惊醒。 前世的自己每每离家之前总会心情激荡,每每回家的那刻总觉得又走进围城。 但如今的自己或许是受了前身的影响,钱渊有着急切见到家人的情绪,母亲妹妹的身影经常浮现在脑海中。 放慢了脚步后又再次加快了速度,钱渊在心里哑然失笑,这总不是什么坏事。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了牵挂,才有家的感觉,否则为了安全,钱渊早可以一个人跑到秦淮河上去逍遥自在了,反正倭寇攻不进南京城。 疾行的钱渊并没有发现,巷子里不时碰到的路人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显然,钱渊在杭州的所作所为早就传到了松江。 视线落在那扇关着的门上,还没等李四上前,恰巧里面有人推门出来。 “叔母。”钱渊恭敬行了一礼,几次家信中母亲都提到叔母隔三差五就上门陪伴。 被门口携刀持剑的护院吓了一大跳后,陆氏才听见熟悉的声音,惊喜一把抓住钱渊的胳膊,“渊哥儿,你终于回来了,可担心死我们了” 没等钱渊回话,里面就传来了尖锐但并不刺耳的叫声,“渊儿回来了” 钱渊赶紧迈过门槛扶住母亲,“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母亲谭氏也就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妇,干涸的眼睛迅速湿润起来。 “孝有大小之分,渊哥儿赴杭州为父兄雪仇,这是大孝。”陆氏笑着劝道“如今渊哥儿之名已经遍传浙江、南直隶,人人都道华亭钱氏再出英杰。” 谭氏出身宜黄谭氏,虽是书香门第,但自幼没有读书,见识不广,听了这话立即擦着眼睛,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对她来说,儿子平安回家,而且还博得偌大名声,这就是最大的喜事,她自然不会想到,钱渊孤身在浙江多方势力中辗转腾挪,花了多少心思,冒了什么样的风险。 “小妹。”钱渊看向一旁脸上尚有泪痕的半大女孩,温和笑了笑,“这半年辛苦你了,哥哥带了好东西,待会儿好好犒赏你。” 才十岁的女孩虽然心情激动,但仍然端谨守礼的屈膝一礼,“哥哥回来就好。” 钱渊微微皱眉,离家前小妹性情跳脱的很,怎么如今这么拘谨。 不过刚刚到家,钱渊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转身走到门外,招手道“这几日和在杭州一样,食宿都在一起,李四你来安排,张三你去找个商行。” “这次赴杭州一行,为先父先兄复仇,若无诸位相助必然无望,钱某在此相谢。”钱渊拱手行了一礼,“不管诸位归家还是留下,钱家都重金相赠。” 台阶下众人都有些动容,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地位之高是后世难以想象的,有功名的士子更是高高在上。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打行出身,干的的就是卖命赚钱的活,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 “不敢当少爷谢礼。”张三回头看了眼众人,才继续说“大家都商量过了,如今世道多艰,以后就跟着少爷,好歹落个家里安稳。” 除了李四这个书童,以及已经投入钱渊门下的杨文、王义,剩下众人齐齐单膝跪地,“请少爷收留。” 钱渊微微点头,略略加重语气道“入我门下,就要守我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我脾气的。” 看众人都不吭声,钱渊点点张三,“你是本地人,就在附近租凭或买下几栋宅院,另外此次在嘉定” 顿了顿,钱渊继续说“每家三十两纹银,我明日亲往拜祭。” 虽然此次路上被金老大劫道,但钱渊反手抢了个底朝天,后来嘉定城中大户的赠礼大都价值不菲,如今钱渊有的是钱。 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的王义有着独特的感慨,在嘉定城中,钱家的这些护院无不唯钱渊之命是从,无论是冲阵杀敌,还是和卢家亲兵对峙,甚至张三还敢将钢刀放在一个八品县丞的脖颈上。 嘉定城中的钱渊权威极重,对手下管束也极为严厉,如今归乡,重金相赠,抚恤亡者,尽显怀柔手段。 王义心里如此想,这位松江秀才恩威并重,真如郑若曾所评价的那样,很像当年的曾公,说不定日后他真的能洗清曾公身上的冤屈。 众人就在台阶下磕了个头算是投入钱渊门下,这半年他们从华亭到杭州,再到宁波,后又在嘉定遇上一场大战,只要脑袋没进水的都知道,面前这位钱家少爷日后前途无量。 虽然早就从夫君信中知晓侄儿有不小的变化,但陆氏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面前这个尚未蓄须的侄儿站在台阶上,举手抬足间气势非凡,台阶下腰间佩刀,手中持枪甚至身上披甲的悍勇汉子对其俯首帖耳。 看着张三领着众护院离去的身影,钱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经历嘉定一战,他们已经隐隐有了精锐军人的雏形。 甚至在钱渊刻意的引导下,这些人在日常走路的时候都自觉的排成队列,这一幕曾经让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大为佩服。 但接下来,钱渊有点头痛。 在一阵愕然之后,谭氏开始了不停歇的追问。 “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不是四月就判决了吗” “在嘉定城出了什么事” “又要抚恤,谁死了” 将母亲扶进屋里,钱渊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摸了摸小妹的发髻,轻描淡写的说“那张四维之前还做了大案,这次牵连出来,所以等到他被押送去南京我才启程。” 陆氏默不作声,她消息还算灵通,知道张四维还没到南京就暴毙而亡。 “之后在嘉定城碰到一小股倭寇作乱,所以在城里等了几天,倭寇退了后再上路。”钱渊尽量将事情往小里说,“放心吧母亲,在嘉定城碰到了毅斋公,有官兵护送,安全的很。” 陆氏再也忍不住了,“渊哥儿,你说的轻巧,毅斋公被困嘉定城,别说华亭,就是苏州府都被惊动了” “咳咳。”钱渊用力咳嗽两声,向陆氏使了个眼色,笑道“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 陆氏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钱渊,以前这侄儿每逢类似的事情都会大肆宣传,唯恐他人不知,没想到现在却正好反过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六章 总结报告 夫君、长子都惨死外地,幼子又远赴杭州,这半年来谭氏从未出过门,消息渠道除了钱渊偶尔寄来的家信之外,只有妯娌陆氏。 陆氏拦住了侄儿被困嘉定种种坏消息,但这次再也阻拦不住了,第二天族内就有长辈上门,细细讲述钱渊在杭州搅动的风云,讲述倭寇攻太仓嘉定的凶险。 松江钱氏迁居至此已经百余年,已是根深蒂固,族内出仕者虽然不多,但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知晓这些并不困难。 至于为什么直到钱渊回到华亭他们才上门,一方面是钱渊这一支和族中关系比较单薄,另一方面就要问孙承恩了。 前礼部尚书兼掌詹事府的孙承恩致仕归乡,上门拜访的人自然很多,言谈中往往会说到其被困嘉定的那段。 于是,每到此时,孙承恩总会让儿子孙克弘拿出手抄的那篇文章,嘉定县倭寇始末书。 归有光这个犟老头虽然嘴巴硬的很,但心肠却不坏,在文中赞赏华亭钱渊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原本钱渊就在华亭因少年才子而小有名气,当然了,他尖酸刻薄肖其曾祖鹤滩公的那一面名气也不小。 数月前,钱渊在杭州名声大噪,传回松江后已经给他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如今这篇嘉定县倭寇始末书一出,有大儒归有光,前礼部尚书孙承恩为其背书,钱渊的名声登时扶摇直上,被誉为松江这一代最有前途的年轻士子。 不过钱渊对此很是烦恼,这个时代有身份等同的士子来访,会客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有太多太多的讲究,光是喝杯茶,茶叶的产地名气,茶杯的质地,茶水的来源,烹茶的火候 坐下来先要叙身份,然后是过院试的年份,之后还要叙岁数、姻亲、师门,而这年头的士子说起话来往往是七拐八绕,光是称呼就有字、号、籍贯等等不同的称谓,而且很多人的号都不止一两个。 真的像归有光那句气话,钱渊真心不感激他 这么热的的天气,特么老子在家里就想泡一大缸茶,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 将一位慕名来访的秀才送出门,钱渊叹息着回到书房,端起大碗喝了口茶,铺开一张纸,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拿起砚滴往叔母送的歙砚里倒了几滴水,慢慢磨起墨来。 钱渊有个好习惯,在一件事开始的时候,他会做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在一件事结束的时候,他会进行一次全面的总结。 这个好习惯来自于钱渊前世下海经商的过程中,规定公司每个人都得写每周工作总结和下周工作进度,但一个愣头青将矛头指向了老板钱渊。 虽然将那个愣头青赶出了公司,但钱渊开始了这个习惯,比如半年多前赴杭州一行,启程前他就做了齐备的计划书,首要目标,次要目标等等。 杭州一行,最重要的目标已经达成,父兄九泉之下也可瞑目,搭建商业网络赚钱的目标很难说有没有达成。 钱渊很清楚那份秘方的价值,哪里敢一个人独吞,他通过王忬和太仓王家搭上了线,虽然对方说是五五分成,但最后能到手多少是很难说的。 不过钱渊如今手头不缺银子,再说杭州宅院里还留了大批银两。 退一步说,如果太仓王家要翻脸,钱渊也并不畏惧。 他还没有能力影响历史的惯性,严嵩不顾朝野上下的非议坚持杀了王忬,绝不是一副真假不明的清明上河图所导致的,到那时候钱渊绝不吝于往井里扔几块石头。 说起来,除了为父兄复仇之外,钱渊这次最大的收获可能是人脉了,能结交到张居正、孙季泉、王世贞这样的人物对他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当然在钱渊看来,郑若曾的价值并不在孙季泉、王世贞之下。 钱渊从没有想过在这场席卷大半个江南的抗倭一战中出人头地,自己最切实可行的路还是走科举这条路,虽然自己并没有建功立业的心思,但这些人脉还是很重要的。 提笔在纸上陆续写下“复仇、财用、人脉”六个字,钱渊隔了几行又写下“科举”两个字。 虽然自己继承了前身的学识,而且八股文重视逻辑,讲究规则也很符合钱渊这个穿越者的思维模式,但顺利登科还是很难很难的。 钱渊在心里琢磨,穿越而来装了一段时间的病,之后的心思都放在复仇上,还没正式下笔写过时文呢,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水准这应该是自己后面一段时间的重点。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事需要解决。 “哥哥,喝杯茶吧。”小妹端着茶盘走进书房,茶盘上放着一只精瓷茶盏,“用的是松萝茶,可惜配的是吴淞江水。” 钱渊别扭的捏着小巧精致的茶盏,笑道“吴淞江水名气不大,但也被茶圣陆羽评为天下前二十。” 小妹皱皱鼻子,“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可惜松江少山,也没出名的山泉水。” 钱渊忍不住伸手捏捏妹妹的鼻子。 “哥哥”小妹气得跺脚,张口就要咬,突然又闭上嘴巴做淑女状。 这半年来,谭氏和长媳多数时间都病着,陆氏干脆将小妹接过去亲自照顾,从仪表形态到言谈举止都管束极严,据说都已经教到读女论语了。 “在家里无妨。”钱渊笑着捏捏妹妹的腮帮子,将手塞进她嘴里,“昨天送到你房里的那些,可喜欢” “喜欢喜欢”小妹喜笑颜开,突然张口盯着书桌上的大碗,探头看看忍不住笑道“哥哥,你也太” “杭州城,大家都是这么喝茶的。”钱渊摆摆手,“你懂什么” “哼”小妹不服气反驳道“我只知道,人家梁山好汉是用这种大碗喝酒,再说你也不是喝酒” 钱渊揉揉妹妹的发髻,换了个话题,“小妹,如果咱们迁居到杭州去,你愿不愿意” “别弄乱了,很麻烦的。”小妹恼火的护着头,突然听到这话一偏头,“去杭州” “是啊,杭州好玩的可多了,你今年也十岁了,都没什么首饰,杭州城首饰花样可多了。” 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还在孝期呢,我不能用首饰。” 钱渊犹豫了下,低声问“如果你说母亲会同意吗” “不晓得”小妹拖着长长的调子,“哥哥,为什么要去杭州华亭不好吗” “杭州我和母亲什么人都不认识。” “而且叔母肯定不同意的。” “族里长辈更不会同意,田地怎么办” 钱渊沉默半响,提笔在纸上写下“迁居”两字,在他的计划中,自己一家和叔母一家都会迁居到杭州,以避免可能的厄运。 虽然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但钱渊依稀有印象,徐海掀起的那几场大战都发生在松江府、苏州府,虽然目前俞大猷镇守川沙,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还没和母亲、叔母提到这个话题,但仅仅和小妹几句闲聊,钱渊已经感觉到了重重阻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七章 拒绝的理由 现代社会中搬家虽然麻烦,但如果有必要,并不难做出决定,如钱渊这样年纪不算太大的人更是如此。 钱渊初到上海时因为限购无法购房,只能租房,曾经在一年内换了三次,不过对于他来说,整理一下打包交给搬家公司就行了,顶多回头布置的时候要费些功夫。 所以钱渊很难想象古人对于迁居的态度,他们有太多要考虑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生活习惯、购房费用。 在钱渊的印象中,母亲谭氏是个性情柔弱,没有主见的女人,而且很标准的执行那套准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但在这件事上,谭氏难得的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无论钱渊拿什么理由出来都摇头。 总不能把刀架在家人脖子上逼他们搬家吧苦恼的钱渊试图曲线救国,自己的话听不下去,但叔母陆氏的话总听得下去吧,何况叔母也在迁居计划名单内。 找了几件不错的绸缎,又拎了点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钱渊带着李四出门。 虽然已经分家,但两家关系亲密来往频繁,而陆氏因为无子将钱渊视若亲儿,所以钱渊进门后仆役丫鬟的问好声就不绝于耳。 好人做好事不稀奇,而坏人做好事却能博得好评,甚至得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赞誉。 所以之前的钱渊尖酸刻薄,性情古怪而且还睚眦必报,而如今摇身一变,脸上挂着似乎从来都不会消逝的笑意,这为他博得“温润如玉”的美誉。 听到“温润如玉”这个词汇从陆氏贴身丫鬟嘴里说出,脸皮厚的钱渊还撑得住,他身后的李四嘴角抽搐他觉得少爷的性情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 这一点九泉之下的金家父子、张四维,以及被怼得直跳脚的归有光都能证明。 “渊哥儿来了。”陆氏招招手,不见外的看着绸缎笑道“这么亮的颜色,我哪里能穿。” “宝蓝色,挺适合的嘛。”钱渊将绸缎和茶包递给一旁的丫鬟,“今年的明前龙井,很是花了点心思才弄到的。” “自己留着喝或者待客嘛,何必拿过来。” “嗨,侄儿还是喝惯了松萝茶。” “好好好,等下再带一些回去。”陆氏圆脸上满是笑意,迫不及待的说“原以为你只是被困在嘉定,这几日听说昆山大儒震川公在文章里对你大为赞赏,但直到昨天才听芷儿提起详情” 钱芷是陆氏唯一的女儿,前年嫁给了孙承恩的侄儿,所以对内情知晓的比较多,昨日回娘家兴致勃勃的和母亲陆氏聊起。 陆氏啧啧赞道“难怪啊,你带来的那些护院,持枪佩刀,个个凶神恶煞,简直就像是从梁山上下来的。” 这什么比喻啊,钱渊也是无语,“如今东南沿海一带,倭寇四起,家里多些护院是好事。” “不过听说你亲自出城,渊哥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陆氏收起笑脸,“这一辈就你一个男丁,如果出了事,你让长辈怎么办” “是侄儿莽撞了。”钱渊叹了口气,“但也是被迫无奈。” “是莽撞了。”陆氏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不过能得震川公一赞,也算有些收获,据说这几日家里访客不少” 钱渊耐着性子陪叔母聊了一阵才说起正事,没想到陆氏对此的态度大出其预料之外。 “为什么要迁居杭州”陆氏轻描淡写的说“是为了倭寇侵袭川沙吗” 看侄儿点头,陆氏笑道“大明开国之初就有了倭寇,当年金山卫就为此而设,这百多年来倭寇就没断绝过,渊哥儿你也太谨慎了。” 钱渊按捺住心里的烦躁,详加解释道“但这次和之前的倭乱是不同的” “都是宁波、绍兴的海商闹腾出来的,我懂。”陆氏摇摇手中的团扇,“这和松江有什么关系” 钱渊的脸色有点难看,虽然没说话,但反对之意溢于言表。 和谭氏不同的是,陆氏对如今大变的侄儿多了些了解,起身亲自将果盘放到钱渊身边的案子上,轻声问“就算倭乱闹得很大,华亭必然无恙。” 钱渊眯着眼问“为什么” “徐华亭如果连乡梓之地都保不住,哪里还有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钱渊也是醉了,人家徐阶是属王八的,而且还是只没下限的王八,什么事做不出来 犹豫片刻后,钱渊低声将自己和浙江巡抚王忬的那番谈话复述了一遍,又说“之后几个月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如若不是俞大猷、卢镗尽皆北上,松江府已是处处烽火。” 捏了颗葡萄在手上,把玩片刻却没放进嘴里,钱渊在厅里来回踱步,“俞大猷是浙江副总兵,卢镗是浙西参将,不可能长期驻守在松江府或嘉兴府,一旦他们离去,松江府” 回头深深看了眼陆氏,钱渊加重语气道“要知道应天巡抚并不兼任提督军务,是没有兵权的,难道到时候只靠金山卫吗” 所谓的应天巡抚理论上管辖南直隶十二州府,但实际上主要的权责范围是苏州、松江两府,所以还有个称呼是“苏松巡抚”。 陆氏紧紧皱眉思索,片刻后,她拿出了一个钱渊无法拒绝的理由。 “远赴杭州为父兄复仇,后在嘉定出城击贼得大儒赞誉。”陆氏稳稳坐在椅子上,慢慢说“渊哥儿,如果别人问起你为什么要迁居杭州,你要如何作答” 还没等钱渊说话,陆氏迅速继续说“百余年钱氏在松江华亭落地生根,别说祖宅祖坟了,父兄新丧尚在孝期,你却要不管不顾迁居外地,渊哥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钱渊面无表情的坐回去,这也是母亲谭氏拒绝的最重要的理由,父兄的坟墓还在城外,要定期前去拜祭,谭氏怎么可能忍心离开华亭。 但和感性的谭氏不同,理性的陆氏拿出的并不是这个理由。 “在这种情况下迁居杭州,因为倭寇避祸”陆氏嘲讽的笑了笑,“震川公赞你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到那时候,何来的气节” 面对这种三观完全不同的言论,钱渊无言以对。 在普通现代人看来,除了生死无大事,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但在古代人,特别是士大夫看来,气节比生死更为重要。 钱渊如今名声大噪的主要原因是在嘉定城中力助官兵守城。 整理兵备,出谋划策,紧要关头的正确决策,以及拒绝逃遁而披甲出城击贼,这些为他赢得了所谓的“气节”。 在钱渊看来无关紧要的东西,却被陆氏视为其生存的根本。 有一个两榜进士的父亲,有一个两榜进士的夫君,毫无疑问,陆氏的思维模式向着士大夫方向无限靠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八章 月饼 钱渊很烦躁。 母亲的坚持,小妹的不理解还好说,但在被叔母怼的无言以对后,心里的压抑让钱渊非常不爽。 不过,钱渊并不会将心底的怒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更别说是家人了。 叔母虽然日子过得安稳,但长期独守空闺,说不上一个好字。 母亲丧夫丧子,小妹丧父丧兄,再加上长期在床上养病的大嫂,实际上钱家这半年来气氛极为压抑。 不过在钱渊归乡之后,这种状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变。 毫无疑问,这种改变来自于穿越者身上的特质。 早在几个月前,张居正就对此很是诧异,这个松江秀才出身世家,自小就有才名,按说应有傲气,却和仆役护院言笑无忌,甚至还很没体面的亲自下厨。 钱渊需要融入这个时代,但也并不想被这个时代完全吞噬,他希望能保持一些从前世带来的东西。 说的更明白点,刻意的钱渊对家人更加随意,更加亲昵,也更加没规没矩,随口说出的笑话常常让小妹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响起,这半年来一直苦着脸的谭氏也不时忍俊不禁。 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钱渊早早画了图案让人去订制了模具,在谭氏的指点下在厨房里折腾两三天,才弄出了依稀眼熟,但味道和后世基本区别不大的月饼。 “还挺费劲。”钱渊看着李四将月饼装入盒子,转头问“还有哪家没送 “都送了都送了。”谭氏笑着搬搬手指头,“你叔母家、孙家、陆家,还有几个族老那都送过了。” 对谭氏来说,儿子亲自下厨,这是最让她震惊又感动的。 “别送了,别送了,我都不够吃呢。”小妹在一旁蹦蹦跳跳,嘴边还残留着月饼碎屑。 “小心你的牙”钱渊习惯的摸摸小妹发髻,“这样吧,李四你送到杨文那边让他们尝尝。” 钱家宅院只有前后两进,张三在不远处租凭了一处宅院供护院们食宿。 自从归乡后,一直陪在少爷身边的李四感觉恢复了以前的地位,低低说“没必要吧” “你还能替我做主了”钱渊笑骂了句,想想准备亲自送过去,但门外传来熟悉的叫门声。 “允执兄来了。”钱渊擦擦手看见孙克弘身后的少年,“与成也来了。” 少年郎大笑着跳进门,冷不丁看见谭氏,赶紧规规矩矩的行礼,但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拜见婶婶。”孙克弘行礼拜过谭氏,忍不住笑着说“与成,你也太老实了点。” “人家这叫识趣。”钱渊在一旁冷笑,“不然你也得矮一辈” 那少年郎小脸红通通的,突然开口纠正道“不对,是矮我两辈。” “你倒是记得清楚”孙克弘撇撇嘴,“下次平泉公再训斥你,别再往我家里跑。” 少年郎摇头晃脑的说“孔夫子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跑。” 钱渊自小性情执拗古怪,少有人缘,只要这个少年郎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谭氏笑看这一幕,“正好有刚出炉的月饼,都尝尝吧。” 孙克弘大笑道“与成刚在我家把那一盒吃得干干净净还没吃够,这才不得已上门呢,据说是渊哥儿亲自下厨” “哪里是我一个人吃的”少年郎不服气反驳道“一共八块,你没吃” 谭氏脸上露出几丝心疼,按照钱渊的说法在杭州吃不好穿不好,不得已亲自下厨,这才练出了这一手厨艺。 这少年郎名为陆树德,字与成,他哥哥就是嘉靖二十年会元陆树声,字与吉,号平泉。 陆树声是钱渊叔母陆氏的父亲,换句话说,陆树德是陆氏的小叔。 而陆氏的女儿钱芷嫁给了孙克弘的堂哥,钱渊又是陆氏的侄儿。 所以从辈分上来说,钱渊和孙克弘都比今年十四岁的陆树德小两辈。 而和陆氏为妯娌的谭氏也比其小一辈,所以陆树德拜见谭氏只行礼从来不出声。 钱渊挺佩服陆家那位刚过世一年多的老爷子,他是在五十七岁那年生了陆树德的,真是老当益壮啊 事实上,还不仅如此,今年五十五岁陆树声至今无子,五年之后恰逢六十大寿才生下儿子陆彦章。 一家猛男啊 将母亲和小妹送进内院,又将李四踢出去送月饼,钱渊端着剩下的月饼带着两人去了书房。 “寒舍简陋,将就点吧。”钱渊随便从大茶壶里倒了两杯凉茶,“又跑到孙家去了,平泉公又要揍你” 陆树德垂头丧气的低着头,但手里的月饼还不停往嘴里塞,吭哧吭哧的像只松鼠。 “这次还和渊哥儿你有关呢。”孙克弘解释道“你叔母昨日回娘家说起渊哥儿你想迁居杭州” 钱渊手一顿,半响后才微微点头。 “平泉公自然大加批驳,但”孙克弘转头看向陆树德。 “我就替你辩解了几句,结果”陆树德哭丧着脸,“现在父亲不在了,没人护着我” 看看挤眉弄眼的孙克弘,钱渊无语的叹了口气,“现在你父亲过世,我家可不敢留你,不然平泉公找上门来倒是孙家,毅斋公能护着你。” 十多年前,还年幼的陆树德在家里闯了祸被哥哥陆树声一顿揍,结果陆树德离家出走,恰好撞上了钱渊,被其带回家好吃好喝。 从那之后,陆树德一旦闯了祸就往钱家跑,而陆家人也不担心 “算了吧,平泉公那性子”孙克弘连连摆手,转头看见书案上钱渊读书的随笔,“渊哥儿,你这字” “难看。”凑过来的陆树德吐槽道“如果去年是这笔字,渊哥别说府试案首了,县试都过不了。” “只为了方便而已。”钱渊翻了个白眼,拿起架在笔架山上的鹅毛笔,在砚台上蘸了点墨汁,在纸上快速写了几个字。 三人随意说笑几句,孙克弘突然问“渊哥儿,怎么会起意迁居杭州呢” 钱渊眯着眼打量了下孙克弘,不知道这句话是他想问还是孙承恩想问。 孙克弘笑了笑,从袖里掏出一份书信递过来,“前日接到的,一股倭寇从刘家港登陆侵袭苏州,抢走了大批税银,苏州府同知任环率军进击,大胜。” 钱渊接过书信迅速浏览了遍,任环这个名字他没有印象,杀贼五十六,烧毁船只十余艘,战果倒是不小。 钱渊思索片刻后看向陆树德,“平泉公也知道” “嗯嗯。”陆树德擦擦嘴边的碎屑,“所以他说渊哥你是瞎操心。” “瞎操心”钱渊腮帮子鼓了鼓。 “兄长说了,浙江巡抚王民应堪称名帅之流,倭寇很快就会平息下去。”陆树德摇摇头,“迁居杭州实无必要。” 王忬都成了名帅 钱渊无语的在心里吐槽,不说这个评价距离事实十万八千里,人家这位名帅正打算脚底开溜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九章 扩充 八月中秋匆匆而过,因为尚在孝期,钱家既没祭月也没摆宴,只吃了几块月饼,全家出城为钱锐父子扫墓拜祭。 “你也能安心了。”谭氏在墓前喃喃说“渊哥儿比以前懂事多了,不过也苦多了” 钱渊和杨文、王义等人在墓地附近清扫拔草,随口聊着什么。 母亲、叔母都坚决不肯迁居杭州,无可奈何的钱渊只能暂时罢休,他考虑需要加强家中的护院,如今连同杨文、王义在内一共只有七个护院。 虽然钱家人口不多,但考虑到日后迁居杭州路途中的难度,以及留在华亭的危险程度,钱渊准备再招募一批人,再说了以后一旦到了必须迁居杭州的程度,钱家族人、姻亲很可能都会一起上路,那至少要二十人才够。 回城路上,小妹附在钱渊耳边悄悄说“那么多护院家里可没多少钱了” “用不着你管。”钱渊笑着一把抱起小妹,“哎呦,重了呢,不比家里那只大黄狗轻” “哥哥”小妹一口咬在钱渊的脖子上,含含糊糊的说“人家都说你效仿徐家呢” “轻点轻点”钱渊求饶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徐家那是暴发户,如何能和咱家相比” 的确,在华亭世家看来,徐家的确是暴发户,曾经有人这么说过严分宜虽然在朝中被视为祸国殃民的奸臣,但在老家的名声可比徐华亭好得多 自从徐阶前年入阁,其弟弟徐涉嘉靖二十六年中进士后在南京任职,其子徐璠去年进京,留在华亭的徐家几人是肆无忌惮。 什么人投上门都敢收,什么人送上门的家产都敢要,已经闹出好几桩破事了,华亭知县和松江知府都头痛的很。 “渊哥儿别太宠着她。”谭氏皱眉硬把小妹从钱渊怀里拉下来,小声训斥道“男女八岁不同席,不像样” 钱渊无所谓的笑笑,又习惯的摸摸小妹的发髻,“小妹还小呢。” “小什么”谭氏瞪着女儿,“出了孝期都十二三岁了,也该说亲了,再过几年就要出嫁,到了夫家还有谁宠她” “所以在家里这几年才要宠着她呢。”钱渊搂郑重其事的如此说。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女子很早就要成亲,就算成亲稍微迟点,但定亲之后就要天天呆在家里绣花,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前世的女孩来到这个时代,八成得疯。 看看母亲不赞同的神情,钱渊搂着小妹的肩膀大声说“放心,不管什么时候,有哥哥给你撑腰,以后妹婿对你不好,我领着人打上门去” 一旁的杨文、张三都在连声附和,而王义在心里叹了口气,当年曾公对上对下都无可挑剔,唯独愧对家人。 回城后,钱家人吃了几块月饼就算完事,钱渊因为前世的习惯晚餐也吃的少,而不远处的护院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倒是爽快的很。 等家人都睡着了,钱渊才带着李四去了护院处,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嚷嚷的喧杂声,好像是杨文那厮逃酒被逮着了。 “当然该罚。”钱渊推门进来笑道“杨文,你不是号称是饮如长鲸吸百川吗” “这这什么意思” “你个废材”钱渊给张三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人家杨文都会读诗了,你还一天到晚捧着忠义水浒传” 杨文原本白皙的脸上一片绯红,摇摇晃晃的说“听到没少爷都说我有读书的天分” 一旁有人嘲笑道“难怪今天喝酒扭扭捏捏像个女人,原来是墨汁喝饱了” 听这声音有点陌生,钱渊转头一看,“哎呦,候兄怎么也在,你们也不通报我一声。” 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拱手行礼,“川沙那边用不着我,俞总兵让我驻守华亭,今天中秋不能回家,索性来这热闹热闹。” 和卢镗在嘉定城外合力绞杀倭寇后,侯继高就对钱渊佩服不已,驻守华亭后他和杨文、王义等人也交情日深,闲暇时常常来这相聚。 来的倒是巧,钱渊拉着侯继高坐下,“早些说,我令人多送些月饼过来” “有,有。”侯继高摆手道“家里也送月饼过来,刚才过来还拎了两盒,总不能空着手上门讨酒喝吧。” 闲聊了一阵后,侯继高问道“钱公子,据说钱家还要再招些护院” “嗯,倭寇猖獗,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事。”钱渊叹了口气,“听说川沙那边差不多要结束了” 侯继高面色一沉,举杯一饮而尽,金山卫是本地卫所,俞大猷带的浙兵和狼土兵都算是客兵,现在快到收获季节了反客为主将金山卫踢走,侯继高正一肚子气呢。 “这次去杭州一行,虽然最后有死伤,但少爷抚恤丰厚,不少以前的老兄弟都想着投入少爷门下呢。”张三笑着说“少爷你看” “不要。”钱渊脱口而出,“一个都不要。” 屋内安静了会儿,只有侯继高这个外人诧异问“为什么” 钱渊笑了笑没解释,转而说“就从钱家佃户子弟中挑选,只需要二十人。” 张三急道“那些人一点武艺都不会” “无所谓,不会武艺你和杨文、王义可以教嘛。”钱渊倒了杯白开水慢慢抿着,“市井里厮混的,喜欢花拳绣腿的,性情偏激的,都不要。” 转头看了眼王义,钱渊努努嘴,“王义你来主持。” 貌似憨厚的王义点点头,笑着对张三解释,“发号施令有张兄弟和杨兄弟就够了,下面人听令即可,老实巴交的更好驱使。” “另外,无父无母的最好不要。”杨文补充道“年纪太大太小的也不能要。” 出身边军的王义兴致勃勃的拉着杨文和张三讨论着,侯继高却敏感的瞥了眼钱渊,他注意到其中一点,市井里厮混过的不要。 川沙之前被攻陷,就是因为一批市井里厮混的混混和倭寇勾结里应外合,才导致了俞大猷如此狼狈不堪。 钱渊倒是不知道这事,一时也没想那么多,他只是遵循还没登上历史舞台的戚继光那大名鼎鼎的招兵准则而已。 “对了,候兄,金山卫应该有备用的兵器吧”钱渊随口问“二十人份,肯定不会亏待候兄的。” 侯继高眨眨眼,“都是登记在案的,哪里能私卖” 每个卫所都有相对应打造兵器盔甲的铸造所,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产量低,而且质量参差不齐,但也还是有些精品的。 “卖给谁不是卖”钱渊凑过去,衣袖里伸出的手比划了个数字。 侯继高眼神闪烁不定,暗暗盘算了下才轻轻点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章 我来管 陆宅并不大,前后只有三进院,无飞檐翘角,无奢华摆件。 虽然早在十多年前就高中进士,在翰林院中名望极高,但陆树声依旧保持了简朴的作风。 幼年家贫,暇时读书,也能顺利连考连中一路进了翰林院,毫无疑问,陆树声有着极高的天赋。 临摹了一遍文徵明的和靖诗七首,陆树声捋须微笑,当年他高中会元却错失状元,就是因为这笔字,不过文徵明能半路出家以至于成一代书法大家,自己也能。 陆树声今天心情不错,一早就接到了消息,盘踞在松江川沙的倭寇终于被俞大猷击溃,华亭无忧。 净了手,悠闲的坐下喝了几口茶,又捻了块点心送进嘴,嚼了几下,陆树声皱皱眉。 因为自小家贫,后来的陆树声一直喜欢甜食前几日中秋宴上的月饼味道不错,不过他立即皱了皱眉,弟弟好像提过,是钱家子送来的。 对于之前的钱渊,陆树声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是对如今的钱渊 陆树声哼了声,女婿钱铮出仕在外,钱锐及其长子客死异乡,而钱氏族人大都和钱锐钱铮一脉当年闹得很不愉快,以至于现在的钱渊无人管教居然都想抛弃乡梓迁居杭州 和王忬同年科举中第的陆树声不屑的在心里想,无非是想去抱浙江巡抚这条大腿而已 “老爷。”仆役恭敬进门,“刚收到的朝廷邸报。” 陆树声随手接过打开,看了几眼忍不住叹息了声。 今年正月初一,六科给事中张思静等人上疏贺万寿,因贺表中失抬“万寿”二字,嘉靖下旨各廷杖四十,惹得朝堂震动,到如今更是尽贬谪出京。 或许自己在守孝期满之后,再多在华亭待上几年看看风声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闪过,陆树声突然眼瞳微缩,霍然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这个钱家子” 刚进门的陆树德一个激灵,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陆树声铁青着脸大步走到弟弟面前,“中秋之前你去钱家那次,钱家子如何说的” “好歹是姻亲,兄长应该称渊哥儿。”陆树德缩缩脖子,“渊哥很佩服兄长说兄长高瞻远瞩反正都是好词” 铁青色从脸庞上退却,但一片潮红迅速补上来,陆树声从书桌下掏出了根木棍,圆乎乎的不比捣衣杵细,光滑的外表显示它经常被人使用。 陆树德惊恐的连连往后退,“兄长,你讲不讲理” “兄长,我今儿没闯祸” “父亲不在,你就三天两头没事打我” 陆树声深吸了口气,“你去把钱家子叫来” “呃渊哥”陆树德一愣,“兄长,渊哥赞你” 陆树声右手持棍在左手上轻轻敲了敲,陆树德立即转身就走。 急促的喘息声、大滴大滴的汗珠,以及一身短打衣衫,让钱渊看起来颇为狼狈。 没辙啊,前身是个书呆子,最常用的除了手只有嘴,其他的不好说,至少体能上是个废材。 在嘉定城内,钱渊没有一走了之的念头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从那之后钱渊就有了锻炼体能的想法,正好趁着这次招聘护院一起练练,至少碰到危险能跑得掉吧 张三本就是钱家的佃户,很快在杨文、王义的协助下招满了二十个护院,一色清都是面色黝黑的粗壮青年,家境贫寒,大字不识,老实巴交,吃的比猪都多,体能足以跑完铁人三项的那种。 刚开始乱哄哄的一片,连左右都分不清,不过在杨文的棍子,以及钱渊的以身作则下迅速得到改善,至少现在跑步会习惯性的排成一行,也分得清左右当然了,这是在他们左腿裤脚被卷起的前提下。 “别说,每天跑一圈还挺有用的。”侯继高在一旁若有所思的说“说句难听的,就算被打散了都能逃得掉。” 经验丰富的王义撇撇嘴,“想都不用想,朝廷每年发下来的馊了的粮食,还有当草纸都嫌硬的宝钞,别说肉了,连米都供应不上。” 侯继高苦笑着连连点头,这几天他也看在眼里,二十多个护院当然名义上只是长工,每天吃的都是精米,有肉有菜,每天一条鱼,两天一顿红烧肉,还真没哪个卫所出得起这么多钱,就算出的起也没人干这种傻事。 喘息了好一阵,钱渊才慢慢恢复过来,一旁也一身短打衣衫的李四小声说“少爷,回去吧。” “急什么。”钱渊哼了声,“怎么嫌丢人了” 的确,在李四看来,如今在华亭已经名声大噪的少爷和一帮粗汉像个傻子似的在街上狂奔,真够丢人的。 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陆树德慌慌张张的呼喊传来。 “怎么了” “平泉公叫我去你家” “有事吗” 钱渊皱着眉头盯着陆树德,这厮眼神躲闪,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回去交代了几句,钱渊先回家换了身衣裳,传闻陆树声守孝期满就要起复,而且很可能不会回翰林院,虽然比不上孙季泉,但也是条粗腿啊。 但很快,钱渊就觉得问题有点大 陆树德视线乱瞟,嘴里絮絮叨叨,“中秋都过了,该换冬衣了。” “换冬衣有点早吧” “不早了,关键是要在合适的时候换。”陆树德咳嗽两声,“比如今天。” 前身其实只见过陆树声几面,后者嘉靖二十年就出仕了,直到前年才归乡守孝,钱渊皱眉低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陆树德明显对其兄长畏之如虎,但心里又觉得抱歉,补充道“对了,我兄长喜欢吃甜食,上次那月饼还有的话提几盒” 在陆树德的建议下换了件厚衣,又提了两盒月饼,钱渊刚踏进陆家书房就僵住了。 “如今名气大涨,已经没人能管得了你了,对吧” 钱渊一回头,陆树德这厮已经一溜烟没影了。 陆树声手里的棒子敲敲桌面,“那我来管” 毫无疑问,无论从姻亲角度,还是科场前辈角度,陆树声都有这样的资格和权力。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一章 松江必无恙 虽然朝野上下都一致认为陆树声出身传承千年的华亭陆氏,但实际上陆树声知道,自己只是个运气不错的农家子而已。 幼年的艰辛,之后的坎坷经历,造就了陆树声坚韧的性格,也塑造了他和普通士大夫不同的行事风格。 说的更具体一点,陆树声一直坚信,棍棒之下出孝子。 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孝子基本是和人品挂钩的。 当然了,对钱渊来说,陆树声对其的最大威胁是,这老头年少时是要下田干活的,力气还真不小,虽然躲开只让棒子擦了下,但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 这老头疯了 钱渊可不是个乖孩子,但还没等他发飙,对面老头抢在前面了 “你居然还敢躲” 特么你揍我,还不准我躲钱渊也是无语,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 陆树声冷笑道“你叔父出仕在外,父兄新丧,又与族中长辈来往极少,你觉得我有没有资格管教你” 对方是叔母的父亲,又是科场前辈,本地名士,钱渊倒是没有否认对方拥有这种资格,不过虽然性情有了变化,但他的嘴皮子不比前身要差。 “不教而诛谓之虐。” “哼,你曾经向王民应提议调兵北上。”陆树声坐下斜瞥了眼,“不会否认吧” “呃”钱渊呃了半天才点头,很明显对方是从叔母陆氏那得的消息。 “了不起啊,小小年纪为封疆大吏参赞军机。”陆树声恨道“你知道王民应升迁” “升迁”钱渊一脸茫然,“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真的不知道,平泉公您想想,这种事中丞大人怎么可能告知我” “哎呦,还真是升迁了,兵部右侍郎”钱渊嘴里话不停,但迅速浏览了一遍邸报。 除了王忬升任兵部右侍郎之外,还有条消息吸引了钱渊的注意力,之前归乡守孝的原兵部右侍郎张经起复,任南京户部尚书。 面前的少年郎连声否认,情真意切,但陆树声没那么容易被骗过去,“有沥港大捷,又连续在嘉兴、松江、太仓击溃流窜的倭寇,王民应浙江巡抚的位置稳如泰山,倭寇之乱也没有完全平定,为什么他会被调走” 钱渊苦笑道“朝中大事我哪里知晓说不定是严” “严分宜有那么傻吗”陆树声不屑道“就算是要摘桃子他也不会选择这时候,再说了,接任巡抚的是原应天巡抚彭黯,嘉靖二年进士。” 嘉靖二年进士,这是徐阶的人,钱渊眨眨眼,“您的意思是” “你知道王民应会离任。”陆树声语气肯定的说“继任巡抚未必会让浙江副总兵俞大猷继续驻守松江,所以你才急着迁居杭州。” 钱渊微微眯起眼,能通过细节推测出这么多东西,大都还都说到点子上,这老头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但却有两把刷子。 “中秋之前,你说什么高瞻远瞩”陆树声恼火的一敲桌案,“你才是高瞻远瞩” 钱渊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肯搭话,明白了,中秋节之前陆树德曾经提到过,陆树声声称华亭无恙,现在这老头是觉得丢了人 “县人还赞你如今温润如玉,玉个屁”陆树声渐渐显露出几十年前的本性,“徐家应该姓黄,那我应该姓林” 钱渊有点想吐血,又给前身背锅,陆树声的父亲当年入赘林氏 “三岁看到老,从小就不修口德” “砰”陆树声手里的棍子狠狠砸在桌案上,连沉重的砚台都被震得跌落下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实话,钱渊到现在还有点懵,但看着老头眼里的怒火,他觉得什么都不说似乎不太好。 “与成与成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啊” 话刚出口钱渊就知道错了,连续退了好几步才发现老头居然没抄起棍子挥过来。 陆树声阴着脸好半响没出声,片刻后才低声问“王民应是自己想调离” 钱渊立即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的政治智慧,犹豫了会儿才轻轻点头,“沥港大捷,没了约束的海商变身倭寇,实际上浙江形式并不乐观。” 钱渊觉得陆树声今天的怒火来自于在小辈面前丢了人,但实际上他错了,来到这个时代快一年了,但他还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士子们的三观。 陆树声终于说出了今天怒气勃发的真正原因,“你能说动王民应调兵北上,对其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为什么不劝他” “劝什么” “当然是劝他留任”陆树声叹道“王民应离去,只怕浙江沿海要生灵涂炭。” “劝不了。”钱渊干脆利索的说“王民应志大才疏,虽勇于任事,但一遇小挫,胆气全失。” “沥港大捷” “就是因为沥港大捷。”既然都被戳穿了,钱渊毫不客气的说“沥港被毁,汪直远走,倭寇四起,浙江渐有纷乱之相。” “俞大猷、卢镗北上连续取胜,苏州、太仓也有捷报,王民应不趁此良机脱身,难道继续熬下去” 陆树声皱眉盯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郎,“你倒是口气大” “如若不是我建议调兵北上,松江已是处处烽火。”钱渊泰然自若,“台州倭寇愈发猖獗,绍兴、宁波等地也多遭倭寇侵袭,俞大猷毕竟是浙江副总兵” 看了眼面色不渝的陆树声,钱渊继续说“倭寇之乱渐渐蔓延,有燎原之势,松江很可能成为浙江之外倭寇侵袭最频繁之地,所以我才有了迁居杭州” “小小年纪想的挺多,尽是肚子里做文章。”陆树声哼了声,将桌案上一封信递了过来,“刚刚收到的。” 钱渊先看了眼落款,“俞”。 “俞总兵”钱渊迅速浏览了遍,舔舔嘴唇,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没什么话说。 “新任浙江巡抚彭黯已经下令,俞大猷继续驻守松江。”陆树声嗤之以鼻,“你以为就你聪明” 钱渊无言以对,还真没话说了。 其实钱渊决定迁居杭州的念头早就有了,和王民应升迁兵部右侍郎没什么关系。 钱渊不清楚历史上华亭县城有没有被攻破,但很清楚一件事,日后徐海就是以松江为根据地,四处劫掠,引发了那场王江泾大战,松江必定是四战之地 但这些话明显这时候不能说出口。 “彭黯原任应天巡抚,总理江南税粮,但之前曾任兵部右侍郎。”陆树声慢悠悠的说“嘉靖二年进士,自然不会做糊涂事。” “所以,松江必无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二章 小黑屋 “张廷彝” 陆树声狐疑的看着钱渊,“你问他做什么” 钱渊指了指邸报,“进士出身者,论战功卓著,当世还有出张经其右的吗” 陆树声沉默半响后点点头,“没有。” 的确没有,张经早在嘉靖十六年就任两广总督平定瑶民叛乱,之后抚定安南,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民叛乱,战功累累,进兵部右侍郎。 “张廷彝归乡守孝,听闻是聂双江举荐起复,按理来说,他丁忧前任兵部右侍郎,此位正好出缺,但如今王民应异军突起”陆树声慢慢说“转任南京户部尚书嘿,这可是个闲职。” 聂双江就是曾任华亭知县的聂豹,如今任兵部尚书。 “闲职” “有总理江南税粮的应天巡抚在,南京户部尚书并无太多实权。”陆树声随口解释了句,瞪了眼钱渊道“小小年纪,还真以为自己是国士无双了” 钱渊有点紧张,张经起复,是不是意味着大规模的倭乱要开始了呢 “南京兵部尚书是”钱渊试探问。 “费修,今年已七十有三,老迈不堪,常年卧床。”陆树声愣了下,缓缓道“南京兵部侍郎屠大山刚刚调任应天巡抚”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问话,但钱渊勾勒出了一条不太明显但线条分明的线索,从南京户部尚书到南京兵部尚书不管是不是王民应抢了兵部右侍郎的位置,但聂豹明显早就有了将张经用在南京,用在抗倭上的意图。 陆树声沉思片刻后,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郎,“难怪有人说你做个师爷绰绰有余。” 钱渊腼腆的笑了笑没说话。 但陆树声这老头立即喷道“考不中举人进士,你这辈子都没出头之日,你是华亭人,又不是绍兴人” 特么绍兴师爷的名声有这么不好吗 “朝廷大事轮得到你来操心吃饱了撑着” “为可能遭遇的倭寇就要举家迁居,智勇双全兼有气节,震川公是瞎了眼吗” 一句句猛烈的叱责在钱渊耳边回响,他双手下垂做恭敬状,但眼睛盯着那不时在空中挥舞的棒子这老头嘴巴毒,脾气坏,特么还力气挺大 “你现在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狗屁事” “说啊”陆树声的话一顿,朝着外面吼道“谁在外面鬼头鬼脑,滚进来” 看着畏畏缩缩进门的陆树德,钱渊翻了个白眼,真是交友不慎,之前溜之大吉就不说了,居然还偷偷摸摸过来看热闹,这厮八成是想看自己被揍 看着畏己如虎的弟弟,陆树声哼了声,“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老头你这是不讲理啊钱渊斜斜瞥了眼陆树德,这厮还用我带坏 但很明显,陆树德的注意力集中在看起来毫发无损的钱渊身上,他大着胆子牢骚道“兄长不公” 陆树声握着棒子的手一紧,你丫的是想造反了 “往日我身上伤痕累累,今儿渊哥”陆树德声音越来越低,“兄长不可姑息” 姑息姑息养奸吗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以后你想大杖则走的时候别来找我。” 在陆树德的眼里,兄长的眼神越来越危险,他急中生智道“兄长之前问渊哥一天到晚干什么” “我知道” “喂”钱渊急了,但还没等他去捂这厮的嘴,一根棒子就将他和陆树德分开了。 “一日三餐都下厨,有时候还要伺候田地。”陆树德噼里啪啦的把什么都往外吐,“招聘护院一起习武,就刚才还在街上狂奔” 钱渊咽了口唾沫,强行解释道“离家半年,下厨孝母,伺候田地是仿效老大人年少” 在陆树声看来,这个钱家子天赋过人,心思机巧,颇有城府,对朝政大事见解独到,如若能中进士,前程远在自己女婿之上。 但现在看来,这厮走的有点歪陆树声冷笑一声,走歪了不怕,老夫帮你纠正过来就是。 半个时辰后,陆树声木然的看着桌案上的纸张,声音都有点嘶哑,“渊哥儿,你自己觉得” “怎么”钱渊揣揣不安,这是自己第一次下笔制艺。 陆树声的声音猛地暴烈起来,瞪着钱渊一字一字的说“丢不丢人” “你是怎么中的秀才,县试、府试、院试,那么多考官的眼睛都瞎了” 陆树德美滋滋的凑上去看了几眼,赞道“文辞朴实,颇有野趣” 钱渊嘴角抽了抽,这厮真会骂人 “粗粝凌乱,不得其法。”陆树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口将杯中茶饮尽,“你一日有几个时辰在书房里” 钱渊张嘴欲说,一旁的陆树德抢道“听钱家小妹提过,渊哥巳时起床。” 陆树声眼睛都瞪圆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讲究一个晨读,说得好听点,日后当了京官上早朝也习惯点,一般情况下卯时三刻之前也就是后世六点半左右起床,而巳时已经过了九点了。 “对了,刚才说错话了,一日三餐应该是一日两餐是渊哥下厨。”陆树德嬉皮笑脸的说“还要伺候田地,还要午睡,还要习武” “我是夜猫子。”钱渊阴着脸辩解,“每日至少有三个时辰在书房” 三个时辰就是六个小时,钱渊自以为不少了,而且自己是一家之主,还有些庶务要处理。 但陆树德突然噗嗤笑出声,“三个时辰哈哈哈” “不用说了。”陆树声一挥袖袍,“明日起,食宿都和与成一起,日夜攻读,写不出让老夫满意的八股,你休想离开半步” 钱渊登时傻眼了,不是,有你这样做事的 凭什么把我关起来 “老夫已经说过了,没人管教你,那老夫来管。”陆树声目光炯炯,“家里事尽可托付你叔母处理,你只需专心攻读。” “老大人,但是” “这是好事”陆树德一把拽住要上前辩驳的钱渊,“渊哥,不入进士榜,终究是水中之月。” 的确是好事,能得到翰林院名士平泉公的教导,钱渊举业成功几率自然大增,但也不能被关在小黑屋里吧 钱渊回头看了眼诚恳的陆树德,心里犹豫不决。 这时候,陆树德狡黠一笑,“不过,以后渊哥你是小杖则受,大杖亦受了哈哈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三章 黑心的老头 钱渊从前世就有这样的认知,人,是需要敬畏感的。 敬畏法律,敬畏道德感,或者敬畏某个人。 这种敬畏感未必永远是正确的,但在很多时候能够对人进行某些思想上的约束,总体来说是有益的。 前世的钱渊敬畏队长,敬畏法律,这一世的钱渊敬畏陆树声,这个面如老农的老头虽有着种种时代的局限,但其道德观、学识都值得钱渊敬畏。 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前世的钱渊在年轻时曾经很敬畏那位高三班主任。 还在迷迷糊糊间,钱渊似乎又回到了令他痛不欲生的高三,讲台上大着嗓门,时而苦口婆心,时而破口大骂的班主任正挥舞着手中的教鞭。 恍恍惚惚间,钱渊揉揉眼,那教鞭有点眼熟,光溜溜的像根捣衣棒,再定睛一看,陆树声正在讲台上冷笑。 “呼呼呼”钱渊喘息着猛然惊醒。 已经多少年没梦见班主任了,陆树声这老头这段时间显然给钱渊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头看看窗外天色,还是黑漆漆的,钱渊琢磨要不再睡一下 这段时间简直比倭寇围嘉定的日子还要难熬,至少当时钱渊身边还有卢斌、郑若曾、杨文等帮手,而现在空无一人呃,不太准确,还有个陆树德呢,不过这厮起的是反面效果。 “咯吱。” “还不肯起来”陆树德推门进来,懒洋洋的说“要不请兄长亲自过来请你” 还在贪恋被窝暖意的钱渊一个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的穿衣,刚住进来的那几日,陆树声每天凌晨带着棒子过来“请”他 “啧啧,渊哥不愧是俊杰啊”陆树德赞许了句,然后利索的一闪躲开钱渊踢过来的鞋。 已经在陆宅住了一个多月了,钱渊现在很明了这厮说话套路识时务者为俊杰。 “下次他再揍你,休想我替你求情”钱渊恨恨道。 “无所谓。” 显然,在陆宅受了十四年的苦,陆树德这一个多月非常幸福。 不是因为他被揍的次数少了,而是身边有人被揍的次数比他多了 利索穿好衣出去洗漱,稀饭馒头已经端上桌了,钱渊恭敬的向端坐在上首的陆树声行礼,然后才坐下来用餐。 简单的早餐很快结束,陆树声净手后提笔在纸上写下题目,“老规矩,午饭之前完成。” 钱渊苦着脸接过纸,“君夫人阳货欲。” “说说吧。” 这点钱渊还是有信心的,思索片刻后答道“论语之邦君之妻章,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阳货章阳货欲见孔子。” 陆树声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啧啧,无情搭啊。”陆树德咧咧嘴。 四书五经一共就那么点字,虽然引申出来的文章数不胜数,但考试的题目还是要从四书五经中出的,百年下来难免重复,于是所谓的截搭题就孕育而生。 前世的钱渊也听说过截搭题,但没想到截搭题也分很多种,有截上,截下,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等等,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 今天陆树声出的就是一道无情搭不过,看看纸上这六个字,钱渊觉得有点诡异,陆树声这厮是春心萌动吧难道想玩一枝梨花开海棠 看看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远远天边只透着丝丝亮色,自个儿就得进书房了,钱渊心里苦,前世高三那段岁月简直就是在度假啊 “渊哥,今天上午有你忙的了,可别耽误大家的午饭。”陆树德打了个招呼就没影了,这小家伙天赋过人,但还没开始正儿八经的学制艺。 钱渊前世年少时也曾写过一些酸不溜丢的玩意,但写八股文可不是写杂文,那要一句一句的去抠,甚至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去配,难度比高考完全没法比。 花了两个多时辰,钱渊绞尽脑汁的弄出篇体例合乎规范的八股,揣揣不安的交到陆树声书房里。 “昨天晚上那篇已经批过了,拿回去仔细揣摩。”陆树声递过昨天上交的八股,又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题目,“这是下午的,限晚饭前完成。” 钱渊面无人色的接过那两张纸,低头看了看,还算不错,至少昨天那篇八股的批文上,类似“狗屁不通”的字眼少得多了。 “怎么还有事”陆树声下笔如飞当场批改,钱渊踮着脚尖看见“胡诌”、“不通”、“狗屁”等等 看陆树声皱眉看过来,钱渊赶紧挤出个谄笑,“呃,想问问老大人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 又是随便钱渊无语的出门,最讨厌的就是随便 这老头的心肯定是黑的,昨天晚上那顿钱渊盐放的稍微多了点,自个儿和陆树德都挺满意,但陆树声皱着眉头吃到一半就不吃了,然后今天早上就出了这道无情搭。 实话实说,钱渊刚开始真的没有给人当厨子的念头,但没辙啊,一天到晚被锁在小黑屋里,没两天就快疯了,一番哀求之后,老头才大发慈悲让钱渊去当厨子。 第二天钱渊就发现了,陆家两兄弟都是吃货 进了厨房,看看仆役买来的菜,钱渊皱皱眉头,已经过了霜降,新鲜蔬菜只有大白菜了,还有两盆豆芽,土豆、红薯目前还没传入内地呢。 “哎呦,这鲤鱼挺肥的。”钱渊眼睛一亮,按理说陆家人和自己都在守孝,不能吃肉,但陆树声这方面比孙季泉要通融的多,不禁鱼、虾等水产海鲜。 “张三送来的。”仆役鬼鬼祟祟的小声说,“还在外面守着呢。” 随手丢了一串钱过去,钱渊从后门出去看见张三百无聊赖的靠在墙上,显然等了很久了。 “少爷,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少废话,杨文王义那边怎么样了”钱渊盘算今天有点忙,直接问“没出事吧” “没事。”张三摸着脑袋说“那帮小子每天晨间跑步,下午跟着杨文练拳脚兵器,今儿过来是禀告少爷,商队已从汉中回来了,曾老夫人有信与少爷。” 钱渊接过信收入袖中,“家里还好吧” “都挺好,就是夫人和小姐念着少爷。”张三咳嗽两声,“夫人吩咐了,让我和杨文陪少爷明日去一趟上海县。” “什么事” “不太清楚,好像是拜会一位刚致仕的官员。” 钱渊微微皱眉,母亲向来不管外事,估摸这事儿八成和叔母有关。 挥挥手让张三回去,钱渊回厨房开始施展身手,这些天早就摸清楚陆树声的饮食癖好了。 糖醋鲤鱼,清炒黄豆芽,笋丝蛋汤,再来个大白菜炖五花肉,上桌前将五花肉撇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四章 一直一直一直 虽然是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但陆树声明显吃的很满意,下筷的频率比昨晚高的多。 趁着这个良机,钱渊问道“老大人,您看我是不是应该多读几本书” 夹了块鱼肉在汤汁里蘸了蘸再送进嘴,陆树声慢悠悠的说“用不着,已经够了。” 够了 这是在开玩笑吧 钱渊眨眨眼,“晚辈曾与翰林院张叔大相交甚笃,听其言,先读诸子百家,后读历代古文,胸有其物才能下笔言之有物” “没必要。” 钱渊有点急了,“至少唐宋八大家应该都看一遍吧。” “你还知道唐宋八大家”陆树声笑吟吟道“没想到你还读过唐荆川的文编。” 钱渊听的一头雾水,后来他才知道所谓“唐宋八大家”这一称呼就来自如今文坛上地位极高的唐顺之,就是他在文编一书中正式树立了这八大家的历史地位。 “老夫说了,没必要。”陆树声傲然道“老夫且问,你如若出仕,是想建功立业,还是想埋头书牍。” 钱渊弱弱答道“还没想过。” “埋头书牍就要精研历代古文,说的更确切一些就是要进翰林院。”陆树声鄙夷的瞥了眼钱渊,“你能入翰林” “绝不可能,你没这样的天赋” 钱渊脸黑如锅底,这老头说话太毒了点。 “不说你并无皓首穷经、探微求义的心思,就算有最好现在就歇了。” “你心思机巧,有城府,有手段,出仕后建功立业不难,但想在文坛功成名就希望渺茫。”陆树声挥手让仆役送上三杯茶,“其实你底子不错,专研制艺,十年内有望登科,如若转而精研古文,那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钱渊终于听懂了,这是在说,你小子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老老实实接受填鸭教育还有可能中进士,如果想以文才取胜那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得对于钱渊,陆树声和张居正有着一致的评价,这是个在文学上没什么天赋的货。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长长的吐出来,“老大人的意思是以后我就一直一直一直这样” “不错,每日三题,揣摩批语,闲暇时多读近些年的范文,对了,你那笔字也得练练。” 钱渊绝望问道“几日一休” “除了节假外无休。” “如果后年出孝期后中不了举” “接着做题。”陆树声抿了口茶,“老夫明年三月出孝期,但已经决定暂不起复。” 钱渊眼神涣散,这老头是个虐待狂吧 一旁的陆树德投来同情的目光,曾经饱受虐待的他知道钱渊将会怎样的遭遇 钱渊僵在那好半响,突然转头盯着陆树德,“老大人,与成明年出了孝期也该赴考了吧” 陆树德神色一紧,但还没等他反驳,陆树声悠悠道“与成颇有天分,多读些书有好处。” 陆树德登时噗嗤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止不住。 虽然这话说得隐晦,但谁都听懂了人家陆树德有天赋,你钱渊没天赋。 看了眼萎靡不振的钱渊,陆树声咳嗽两声鼓励道“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与成可立言,渊哥儿你立功,皆大欢喜嘛。” 狗屁立功,老子只想着中了进士去读读永乐大典,出仕是准备去打酱油的 钱渊愤恨不已的看着陆树声远去,转头盯着陆树德,“这日子没法过了” “逃出去”陆树德撇撇嘴,“你敢逃出去,信不信明儿你母亲把你绑回来” 这倒是,一个多月前谭氏知道儿子被陆树声收入门下教习授业,连夜将钱渊书房里的玩意儿一股脑全送过来,细细叮嘱要专心研读,不必为家事分心。 面色灰败的钱渊擦擦嘴回了书房,陆家宅子不大,连个散步的花园都没有。 先将昨天那篇八股拿出来细细揣摩,钱渊嘴里嘀咕不停,心里倒是好受了点。 陆树声这老头脾气不好,嘴巴又毒,但批语极为细致,从各个方面分析这篇八股的优劣之处,又在边上做了范例,钱渊细细数了数,批语比八股本身的字数还要多。 将批语看完,按着陆树声给出的提示范例重新做了一篇,钱渊才放下笔,在屋内来回踱步。 八股这玩意就像是闭着眼睛在屋内行走纵跃,未必需要按照固定的轨迹,但绝不能触碰屋内的桌椅板凳,所以很大程度上看的不是文才而是规矩。 而陆树声给钱渊指出的这条路就是守规矩,自然有人能够纵跃自如,但钱渊没这天分,只能老老实实脚踏实地。 其实钱渊算是运气不错,陆树声在历史上名声不响,但后来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亲拟学规管束严厉,门下弟子多有出众者,后来的兵部尚书袁可立、礼部尚书董其昌都是他的学生。 苦恼的揪了揪头发,钱渊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转头看看桌上的新题,特么又是一道无情搭。 就在钱渊昏头昏脑做今天第二篇八股的时候,钱家有客人来访。 “这次就拜托元朗先生了。”谭氏起身行礼道“如若有缘,日后还要请先生喝杯喜酒。” 坐在客位上的中年人面容清隽,起身拱手道“何某也望不负所托,日后饮这杯喜酒。” 陪坐的陆氏笑道“元朗先生和我钱家交情不浅,又和季泉公相交甚笃,此事还真只能拜托你。” 一旁的孙克弘连连点头,这位客人是松江名士何良俊,攻诗文,好戏曲,虽因仕途不顺绝了入仕之心,但名重一时,在浙江、南直隶都颇有名气。 最重要的是,何良俊当年和钱铮是同窗好友,同在当时的华亭知县聂豹门下听学,其又和如今归乡守孝的孙升是好友。 而钱渊和孙家之间关系一直保持的不错,至今还常常收到孙鑨、孙铤的书信。 几方面关系叠加起来,陆氏才想到请出何良俊。 等何良俊和孙克弘出了门,陆氏才笑着对谭氏说“虽然要等到后年才出孝期,也不能定亲,但如果双方有缘可以口头先定下来。” “渊哥儿现在性情好,县人对其评价甚高,我看这事十有八九。” “顾家那位今年十三,后年十五,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正好十六岁成亲,你啊,要不了几年就能抱孙子了。” 谭氏笑容中杂着担忧,“但顾家非要看看渊儿” “看看怕什么”陆氏傲然道“渊哥儿温润如玉,风度翩翩,谁不说好” 一旁的钱小妹悄悄吐了吐舌头,哥哥喝茶如饮酒,下厨常常满手血腥气,又舞刀弄剑温润如玉这种词和哥哥真的扯不上什么关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五章 你是东北人吧? 何良俊是本地人,而且和钱铮是同窗多年的好友,早就听闻钱渊性情执拗,言辞刻薄的名声,其实他原本不太相信钱渊如今“温润如玉”的传言。 但在知道钱渊和孙升的渊源之后,何良俊相信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去年就是因为孙升的大力举荐才在京中名声鹊起,孙季泉为人处世担得起“温润如玉”这个词。 马车里的何良俊瞄了眼对面的钱渊,这小家伙毕竟还小,性情有点跳脱,时不时掀起帘子往外看。 可怜钱渊已经一个多月没出来了,今儿早上何良俊来接人的时候,陆树声板着一张黑脸很是说了几句难听的,而且还写下三题让钱渊明日上交你可以请假,但题目还是要做的 “能得平泉公亲自指点,钱公子日后必定连考连中早早登科。”何良俊轻笑道。 “何先生是叔父好友,就称我渊哥儿吧。”钱渊放下窗帘腼腆一笑,“不知道今日拜访的那位是” “此人姓顾,名定芳,亦是你叔父好友。”何良俊介绍道“他是天顺年间松江名宦顾英之孙,平生轻财好义,性情刚烈。” 何良俊和钱家商量过了,这次想看,事先没有告知钱渊,毕竟还在守孝。 钱渊皱皱眉头,“顾先生致仕归乡,所以晚辈上门拜见” 这话意思很明显,既然轻财好义,那好友必定遍布松江,为什么自己一定要上门拜见,总有些其他的理由吧。 这小家伙倒是想的多,何良俊笑了笑,继续说“你叔父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选为庶吉士,当时掌翰林院的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夏贵溪。” “这事我知道,后来夏贵溪被弃市,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援引大臣上书减免死刑,只有时任吏部都给事中的叔父随同上书,后来被贬谪出京。”钱渊眨着眼,他倒是不知道叔父和夏言是有师生关系的。 理论上,翰林院的官员都是掌翰林院学士的学生,但实际上这种关系并不是绝对的。 比如当年的徐阶,他就曾经公然对内阁首辅兼掌翰林院的张孚敬说“背叛生于依附,我没有依附你,何来之背叛” 但如果两者之间有依附或者提携的关系,倒是能说得上师生名分,比如日后的张居正和徐阶。 那夏言和叔父之间 面对钱渊这个疑问,何良俊解释道“当年散馆,夏言想让你叔父留在翰林院,但你叔父拒绝了。” 钱渊抽搐了下嘴角,这是傻了吧 一个性情刚毅但不懂变通的官员形象在钱渊脑海中渐渐成型。 何良俊将话题兜回来,继续说“当年夏贵溪死后,你叔父被贬谪出京,顾定芳大哭,命其子顾从礼哭而收尸。” 顿了顿,何良俊叹道“钱兄毅然上书被贬谪出京亦不悔,顾定芳甘冒奇险为夏贵溪收尸,两人均为朝野上下敬仰,也从此订交,虽会面极少但相交于心。” 钱渊眼中神色闪烁不定,半响后才轻声道“所以,晚辈才要拜会顾先生” 钱渊没那么傻,叔父出仕在外,好友致仕归乡,这种情况下,叔母一封信或一份礼单足以应付,为什么要自己这个侄儿出面 难道是那位顾定芳要见自己 “何先生,您刚才说顾先生性情刚烈” “不错。”何良俊沉吟片刻后说“去年,今上问用药之理,顾答用药如用人;再问养生之道,对清心寡欲。” 面对这样的答案,钱渊面无表情无言以对。 呃,的确性情刚烈,不仅仅是刚烈了,简直就是头铁啊 嘉靖是史上出了名喜欢炼丹修道的皇帝,而且脾气是出了名的坏,性子更是出了名的犟,你跟他说要清心寡欲才能活的久点没剁了你真是运气不错。 要知道一个多月前那份邸报中,一大批官员只是贺表中少了“万寿”两个字,每人领了四十廷杖后被贬谪出京。 上海县距离华亭县不远,毕竟如今的松江府比前世的上海面积要小的多,嘉定、崇明如今都隶属苏州府。 马车在顾宅门口停下,张三杨文等人守在门房处,仆役将何良俊和钱渊引入内院。 “郑知县廉洁至此,这是松江之福。”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厅前,声音洪亮,“这件事你交代人去办。” 一旁的中年人恭敬的应声,正好离去老人又将其唤住,“让人在郑知县乡间购地三十亩,赠其家人,年节周济也不能免。” 不远处的何良俊低声解释道“七日前,上海知县郑高卓病逝,家人无力归葬” 钱渊舔了舔嘴唇,三十亩地,还真是轻财仗义啊 “你就是那个钱家子”顾定芳指着钱渊大声说“还不过来让老夫好好看看。” 看看看什么 一头雾水的钱渊跟在何良俊身后走过去,还没站稳,顾定芳就皱着眉头道“听说你在苏州大街上和徐家那个不成器的干了一架” 何良俊脸色一变正要解释,顾定芳挥挥手,“让这小子自己说。” “是晚辈孟浪了。”钱渊苦笑行礼,心里暗骂,又一次替前身背锅 “孟浪少年人就要有这股锐气,动嘴皮子那是女人的活。”顾定芳哼了声,“但老夫不满意的是,你居然被打趴下,还昏迷了几日” 钱渊腮帮子鼓了鼓,特么你是祖籍是东北的吧,能动手就别哔哔 一旁的何良俊也在抹额头上的冷汗。 “但敢和徐家动手,还算合老夫心意,进来吧。”顾定芳转身往厅内走去,“你叔父想必没有因此事训斥你吧 “呃,貌似没有。”钱渊眨眨眼,叔父的几封信里还真没提过这事。 “嘿嘿,你叔父和徐家从无往来,早就看那徐家子不爽了”顾定芳哈哈笑道“早听闻徐家在松江横行霸道,可惜华亭在朝中没这股气势” 往里走的何良俊还没听出什么,但钱渊脚步一缓,瞳孔微缩,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六章 单身很爽的 “噢噢,踹翻了徐家的马车,难怪听说你骚扰徐家女眷” “当年徐家原本就是姓黄,整个华亭谁不知晓,没说错” “听说你现在还习武徐家那不成器的比你大不少,日后见面再来一场,老夫看好你” 听面前的顾定芳捋着胡子说这种话,钱渊咧着嘴瞥了眼何良俊这老头和徐阶有仇 顾定芳年纪大了,但眼神还挺好使,哼了声道“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华亭在朝中曲意逢上,虽已入阁,但不过甘草耳。” 何良俊和钱渊同时咽了口唾沫,说徐阶是甘草阁老,这老头胆子大到没边了 “居然还派人隐晦求教炼丹之术,以为老夫是邵元节吗”顾定芳吹胡子瞪眼,“早就说了要清心寡欲” 明白了,这老头是和徐阶闹翻了才致仕归乡的,钱渊笑着恭维道“先生不贪恋权位,实是晚辈楷模。” “权位”顾定芳眉头一皱,“八品散阶修职郎还没什么派遣,说得上权位二字” “圣济殿御医,常伴今上左右”钱渊一笑道“先生归乡,日后就清闲了。” 顾定芳眯着眼打量着钱渊,“你叔父人如其名,铮铮铁骨,从来是有话就说,你小子却是个肚子里做文章的。” 顿了顿后,顾定芳长叹一声,“说得对,说得对,日后清闲了。” 钱渊笑笑没再说话。 一旁的何良俊怔怔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打机锋,完全没听懂。 对于顾定芳本人,钱渊只在路上从何良俊那听到些消息,但后者明显对这些信息不太敏感。 而钱渊却清晰的看到,顾定芳能怼嘉靖不受处罚反而得到赞赏,自然是圣眷颇浓,这样一个人物常年在皇帝身边怎么可能不招惹是非呢 更何况,顾定芳当年和夏贵溪交好,又为其收尸安葬。 身为同乡的徐阶自然会勾搭他,相反的,内阁首辅严嵩自然会警惕他。 再听听刚才顾定芳话中对徐家的不满口吻,钱渊猜测徐阶怕是使了些阴招,当然了,更可能是顾定芳和徐阶有怨。 所以,顾定芳才会索性告老还乡,躲个清净。 “在朝中,老夫曾听人提起过,华亭生员钱渊颇有才。” 顾定芳缓缓说“归乡途中路过嘉定,震川公赞你有将才,兼有气节。” “前几日又听县人赞你温润如玉” 钱渊笑吟吟的听着,一旁的何良俊脸色也好看起来。 顾定芳却突然摇摇头,端起茶盏抿了口,“罢了,老夫有些倦了。” 不是说端茶送客是清朝才有的传统吗钱渊眨眨眼跟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何良俊出了大厅。 顾定芳次子顾从义将二人送出府,犹豫了会儿才回了大厅,“父亲没看中” 顾定芳眼皮子都没抬,只鼻子里哼了声。 “钱家子是如今松江府最负盛名的才俊,年龄也合适,出了孝期正好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乡试” “温润如玉,狗屁”顾定芳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到案上,“敢和徐璠那厮当街对打,还以为是和他叔父一样的性子,没想到却是个心思深沉的,一丁点儿少年锐气都没有” 顾从义眼角抽了抽,“不对您脾气” “看着就不舒服,生厌的很” 顾从义也是无语了,又不是跟着您过日子。 拜托是我嫁女儿,不是您纳小妾 “小小秀才,心思太深,这时候就如此关注朝中局势,只怕日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顾定芳叹了声,道“没缘分未必是坏事,日后顾家要守本分” 转头看看儿子不以为然的神情,顾定芳训斥道“你和你兄长善书法、通经史,但都科场受挫没个正式出身,日后就老老实实待在松江。” 顾从义缩缩脑袋,“只怕兄长不肯回来。” “哼,这个不孝的” 顾定芳长子就是当年替夏贵溪收尸的顾从礼,此人善书法被授中书舍人,如今参与编纂承天大志、皇室谱牒,颇受嘉靖赏识,甚至允其侍经筵。 马车上,钱渊掀开帘子,大大咧咧的将胳膊悬在窗外,笑着说“何先生,这次是顾家要相看我” “呃”何良俊苦笑点头,“渊哥儿,毕竟你还在守孝,不知道最好。” “这倒也是。”钱渊接过车边张三递来的糖葫芦,咬了口觉得太酸,龇牙咧嘴的吞下去,“看来顾家不太满意呢。” “没事,回头我在寻摸寻摸。”何良俊倒是不气馁。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随即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将这些不舒服尽数驱散。 前世的钱渊一直是个单身汉,早些年在刑警队里没时间谈恋爱,后来下海经商说不上纵意花丛,但也交往了不少,可惜一直没个固定的。 那一日,被老妈一个电话叫到医院,还以为老妈生了病的钱渊匆匆忙忙的跑到医院,结果发现是一场相亲,女方是那个医院的医生。 用老妈的话说,反正你作息时间一直是一塌糊涂,那就找个作息时间也不正常的好了,正好相配 记得中午吃完饭在附近逛了逛,后来进了一家咖啡厅,一对男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外面秋风萧瑟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马车没回陆宅,而是径直回了钱家。 迎出来的谭氏满怀希望的看向何良俊,钱渊行了一礼没说什么,心里还在回想。 记得当时老妈发消息来问问情况,自己回了句,“单身很爽的。” 单身真的很爽的 后来老妈回了句 “汪汪”家里那条大黄狗突然冲着钱渊吼个不停,“汪汪汪” 是了,当时老妈回了句,“那你就做一辈子的单身狗吧” 当时自己还不服气呢,可惜还没想好怎么怼回去就在那一刻,冲出马路的车一头撞进了咖啡厅。 有点可惜,钱渊努力回想,那个女医生还挺漂亮,一头卷发,知性气息十足,身材也不错,就算不能成至少也能消磨时间 关于婚姻,如今的钱渊依旧有着“单身很爽”的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他也接受这些这年头,艾滋肯定是没有的,但鬼知道有没有其他的花柳病。 钱渊也没指望在这个时代中寻找到前世都找不到的真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会努力试图掌控自己的婚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七章 意外 好不容易逃出监狱,虽然明天还要再入虎口,但钱渊是铁了心今晚不回去了。 总得喘口气吧 “哥哥,今天是去被相看”小妹鬼鬼祟祟的低声问。 钱渊一把将妹妹举起来,在空中荡了荡,“你怎么知道的偷听墙角了吧,真是鬼精灵。” “顾家女在松江名气不小,据说书画双绝呢。”小妹不满的挣扎下地,“哥哥,看中没” “当然没有。”钱渊撇撇嘴,顾老头是个头铁的,但直爽脾气的外表下还是传统士大夫那一套,估摸他心目中的最佳孙婿是杨继盛那种头更铁的 “唉”小妹唉声叹气,“也不知道日后哥哥会娶个什么样的嫂嫂。” “放心,一定找个懂得讨好小姑子的”钱渊扯扯小妹发髻,“不过” “什么” “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定亲前见面是不是太唐突了”钱渊对未来妻子的要求不高,但至少得娶个及格线以上的吧,如果是书香门第,高门大户那就更好了。 “怎么可能”小妹晃晃脑袋,“就算是外出上香拜佛,也要掩挡的严严实实,你以为是西厢记啊” 大名鼎鼎的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寺庙中,可惜现实中,但凡有点地位的家族,未婚女眷是绝无可能和非亲眷的外男偶遇。 “那当年叔父和叔母” 钱渊话说到一半,小妹猛的咳嗽两声。 “呃叔母。”钱渊干笑着回身行礼。 “发髻又乱了。”陆氏一皱眉,小妹立即捂着头闪走。 “这段时间得平泉公教导,家里又托付叔母照料,侄儿感激不尽。”钱渊又行了一礼。 “好了好了,一家人说什么外话。”陆氏细细打量钱渊的神色,“渊哥儿,婚姻乃是两家之好,要讲究个缘分” “所以侄儿并不沮丧。” “何先生虽是以音律闻名公卿间,但何家亦是松江大族,姻亲故交遍布江南,这件事还要托付给他。”陆氏缓缓道“刚才听渊哥儿有意先见一面” “恩。”钱渊总不能说先要看看身材长相,只能说“侄儿在杭州新交的友人处学了点相面之术。” 陆氏掩口一笑,年少慕艾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几无可能。”陆氏笑着摇头,“当年我和你叔父相识父亲刚刚过了院试。” 钱渊闭口不言心里却是懂得,陆家当年是土里刨食,陆树声还只是个秀才,社会地位不高,叔父才在偶然情况下撞见了叔母。 但钱渊如今是名满松江的少年才子,更是松江府的院试案首,家里替他挑选的目标定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女,这种可能性就比较小了。 再开放的人家估摸也就让女儿在屏风后看钱渊几眼,反过来几乎没可能。 钱渊有点沮丧,得,走一步算一步吧。 夜深了,钱渊还在书房写陆老头早上给的那三道题,心里却在胡思乱想,白日拜见顾定芳时对方的神情、言语一一浮现,钱渊心里有着难解的疑惑。 或许明天去问问陆老头 视线落在书桌上的汤碗,钱渊联想起母亲送夜宵来时候脸上的苦意,心里胡乱想着,好吧,就算要卖也得找个好买家不是 不过,虽然心里有点乱,但晚上的睡觉质量却很好,只可惜这一个多月养成的习惯让钱渊第二天很早就醒了,而且还睡不着 侧耳听听家里还是一片安静,就是叔母送来的两个丫鬟都没起身,钱渊洗漱后换了身短打衣衫出门,径直去了杨文处。 “少爷没回陆宅”在门口吆喝着的杨文诧异看着钱渊。 钱渊随口应了声,眯眼看着里面,兵器架上插着从金山卫买来的长枪,刚刚吃完饭的护院们精神抖擞。 “少爷来了。”王义走过来,“老候还算不错,送来的长枪、腰刀和皮甲都是精品,就是太贵。” 钱渊点点头,护院们被调教的不错,有条不紊的披上皮甲,排成一排出门。 “少爷,一起来” 换上短打衣衫自然就是为了晨跑,陆宅太小,钱渊这段时间锻炼只能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 自从招揽护院开始晨跑之后,好奇的华亭人常常在路边旁观,在这个时代,兵丁、护院的武力往往只表现在武艺、臂力、骑射方面,但老兵王义很赞同钱渊,体能和行军速度实际上是军队最不起眼但非常重要的一环。 不过,看热闹的人多了,王义将每日晨跑的时间提早了很多,出了城门口,绕着华亭城墙跑了整整一圈,从另一个城门口入城,街上还是没什么人。 慢慢放慢了脚步,张三看了眼身边气喘吁吁但犹有余力的钱渊,“少爷” 钱渊突然脚步一顿停下,摇摇头示意住嘴,皱眉想了想,迅速插入路边小道,在拐角处探头看了眼。 张三也探头看了看,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消失在巷子口。 “少爷,有问题” 钱渊脸色阴沉下来,“让人盯着,怕是拍花子。” 虽然只是眼角余光瞄了眼,但前世在刑警队的经历让钱渊警惕起来,现在天还只是蒙蒙亮,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抱着孩子的那妇人出现在街上,有点诡异。 而且那孩子太小,那妇人脚步又太快 钱渊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这是他的逆鳞。 原因很简单,前世一个儿童绑架案,嫌疑犯被抓获之后供认孩子早就被撕票,看到孩子的尸首后,暴怒的钱渊当场将嫌疑犯殴至重伤,他就是为此被调离刑警队,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的。 “少爷。”杨文快步走来点点头,“我装作路人见了一面,的确不对,那孩子衣服布料精细,但那妇人是个农妇。” 钱渊侧头看了眼被叫来的县衙捕头,“这下可以动手了吧。” “是是是,公子高义,回头让这家人给公子立牌位日日供奉。”捕头点头哈腰,回头领着手下扑向那栋不起眼的宅院。 暴喝声、腰刀出鞘声、尖锐的孩童尖叫声骤然响起,但不多时就平息下来,唯听得见隐隐的儿童哭泣声。 钱渊不想露面,回头看向张三,“之前你问什么” “呃,识字” 一旁的杨文嗤笑一声,这个台州人天赋还真不错,到现在千字文都能背下来了。 “管你什么事” “现在知道丢人了”钱渊心里念着还要回陆宅,去迟了只怕要被骂,随口说“百家姓,先背下来再说。” 看着钱渊匆匆离去的背影,张三嘀咕几句和杨文等人进了院子,衙役已经将三四个拍花子逮去了县衙,两个捕头忙着将孩子们送回去,这可是非常有油水,而且还是名利双收,自然不会让张三他们插手。 去屋子里逛了逛,张三从拐角处捡起一本册子,随手翻了翻,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上面都是人名。 想了想,张三将册子收了起来,等学完百家姓,应该能认得出来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八章 头铁的叔父大人 “朽木不可雕也” “本来就欠缺天分,还三心二意” “你自己看看,都写了些什么狗屁 “就你这水平,别说十年了,就是二十年也入不了进士榜” 训斥声已经持续了两刻钟了,钱渊摆出一副聆听教诲的表情,心里嘀咕这老头精神真好,也不嫌嘴干 下一刻,钱渊看见在一旁看热闹的陆树德给兄长端了杯茶 昨天晚上钱渊心里有事,三篇八股都是敷衍了事,今日早上又折腾了好长时间,钱渊回到“监狱”都已过了正午。 当时,陆树声正没滋没味的吃着原本觉得凑合,现在觉得是猪食的午饭。 不过人家是来求学的,不是来给自己做厨子的但是心情不爽的陆树声立即找到了发泄情绪的理由。 昨天钱渊请假,但还是带了三道题回去的,但他昨晚心思不宁敷衍了事 长篇大论的训斥后,陆树声冷冷丢下两个字,“重做” 从钱渊住进监狱就相当于天天放假的陆树德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渊哥,今天还有三道题。” 没辙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被关进书房的钱渊抓耳挠腮,费尽心思,花了三个时辰也只做了两篇。 不过,钱渊没有只顾着埋头做题,而是两道题做完之后就很明智的去了厨房。 晚上要吃的清淡,钱渊熬了一锅粥,烙了几张葱油饼,然后配上咸菜,清炒了盘萝卜丁,再拿了几个从家里带来的咸鸭蛋。 不得不承认,前世下海经商的钱渊的嗅觉很敏锐,喝完粥,吃完葱油饼的陆树声脸色比中午好了不少。 书房里。 陆树声仔细批阅钱渊下午做的两篇八股,虽然真的在文采上没什么天赋,但照着规矩走倒是四平八稳,运气好的话能连考连中,运气不好的话多磨几年也差不多了。 “老大人,喝杯茶吧,这是今天带来的明前龙井。” 陆树声皱眉看着走进来的钱渊,“那四道题都做完了” “晚辈一定努力,今晚不睡了”钱渊笑着往前凑了几步,“只是有事要求教平泉公。” 陆树声注意到钱渊对其称呼的变化,沉默片刻后道“若你问的只是松江事,老夫还能作答,如若是朝中” “只是华亭事。”书案边的钱渊的脸庞正好映在烛光边,显得阴晴不定。 “叔父大人和徐家有隙” 陆树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让你问华亭事,结果你却在问钱铮和徐阶难道这不是朝中事 “昨日晚辈拜访上海县顾定芳先生。”钱渊补充道“顾先生和叔父大人交好,但他似乎对徐家没什么好感” 这是昨天一直盘旋在钱渊脑海中的迷惑。 夏言对钱铮有提携之恩,而钱铮也曾为夏言毅然上书。 顾定芳和夏言交好,又在夏言被弃市后甘冒奇险为其收尸。 而历史上,夏言对徐阶也有提携之恩,两人以师生自居,无数书中都提到徐阶忍辱负重为夏言复仇。 那就不对了和夏言关系密切的钱铮、顾定芳偏偏都和徐阶不和,要知道除了和夏言的关系外,这三人还是同乡,理应被视为乡党。 钱渊想到更深处,徐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只在四年前和自己是同窗,后来没什么接触,但这些年两人闹出纠纷不止一两回,恐怕这并不仅仅是前身嘴巴太毒吧 虽然知道面前的少年郎心思缜密,但陆树声还是难以抑制心里的诧异,低低自语,“一叶而知秋” “什么” “这件事要说起就话长了。”陆树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你叔父是个直脾气,你小子以前也是,但脑袋被敲了一棍子后绵里藏针,令人捉摸不透。” 钱渊拖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架势,就差拿一把瓜子了。 “你叔父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那一年夏言任礼部尚书兼掌翰林院,当时其颇得今上宠信,内阁李时、翟銮空占其位,第二年李时病逝,夏言一跃而为内阁首辅。” “夏贵溪那脾性”陆树声叹道“和你叔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亦师亦友” 顿了顿,陆树声看向钱渊,问道“你可知你叔父钱铮因何得士林赞誉” “为夏贵溪上书” “不仅仅如此。”陆树声幽幽道“他还曾经为另一个人喊冤。” “谁” “曾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如今官至大司马的聂双江。”陆树声轻声道“嘉靖二十六年,任平阳知府时的聂双江遭人诬告受贿,夏贵溪将其下狱。” 好吧,别说人家顾定芳头铁了,自家叔父也是头铁啊,难怪交情那么好 钱渊咧着嘴,“叔父大人上书为双江公喊冤” “不错,当时夏贵溪大怒,朝中也多有议论。”陆树声轻捋长须,“双江公也因此被关在狱中长达两年。” “两年”钱渊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重点,“嘉靖二十八年” “不错,那一年夏贵溪致仕,但严分宜赶尽杀绝,将其下狱。”陆树声嘴角带笑,“满朝大臣多闭口不言,但你叔父毅然上书,虽被贬谪出京但清正刚直之名遍传士林。” 感慨了下叔父大人的头铁后,钱渊皱眉问“这和徐华亭有何关系” “急什么”陆树声似乎沉浸在往事中,瞪了眼钱渊,继续说“当年夏贵溪虽遭弃市,但他几起几落,担任内阁首辅长达十余年,党羽遍布。” 钱渊眯着眼,在心里将这些信息和前世的记忆对照。 “当时严嵩还不能一手遮天,内阁张治、吕本皆碌碌无为。”陆树声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于是,华亭欲有所为。” 钱渊听懂了这句话,低声问“华亭时任” “礼部尚书兼掌翰林事。” 钱渊点点头,“礼部尚书常为入阁先兆,倒是有这个资格。” “当年百官哭门,今上的廷杖打折了多少根脊梁骨,但即使如此,夏贵溪散落的党羽门人,还有朝中科道言官多敬佩钱铮。”陆树声哼了声,“于是,徐阶连续三次举荐其起复。” “但是叔父大人没答应。”钱渊反应很快,他知道这件事,两年前是接任礼部尚书的孙承恩举荐钱铮起复的,孙家和钱家是姻亲,这件事和徐阶扯不上关系。 “不错。”陆树声点点头,“从那之后,严嵩渐渐掌控朝局,到如今一手遮天,徐华亭只能勉力支撑。” “你说说看,你叔父和华亭的关系怎能和睦” 钱渊长叹一声,的确如此,夏言被弃市,朝中出现权力真空,徐阶拼了命要往上爬,但叔父却不肯配合 嘉靖二十八年就已经任礼部尚书了,但直到嘉靖三十年末才入阁,看来叔父给徐阶造成不少麻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九章 心学 书房里很是寂静,钱渊半垂头眯着眼在心里快速思索盘点,心中的疑团还是没有解开。 而陆树声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少年郎的面庞,他在翰林院里见多了年少就才华横溢的进士,但如此人物却从未见过。 要知道严嵩、徐阶都自小有神童之名,入仕后也屡屡受挫,长期磨砺才变得老谋深算心机深沉。 钱渊最疑惑的地方在于,陆树声讲述中,徐阶和夏言的关系。 他试探问“华亭和贵溪是师生” “为何有此问”陆树声很是诧异,“徐阶是嘉靖二年进士,以探花入翰林院为编修,后被贬谪出京,当时夏言还是都察院御史,直到嘉靖十年才升少詹事,掌翰林院,何来的师生” 钱渊咧咧嘴,“那贵溪对华亭有提携之恩” 陆树声皱皱眉头,在心里回想了遍,最终摇摇头说“徐阶当年被贬延平府推官,后升任黄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按察副使,这都和夏言关系不大,赏识他的是吏部侍郎唐龙,吏部尚书周用,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熊浃等人。” “回京后呢” “徐阶回京重入翰林院任侍讲,拜司经局洗马”陆树声加重语气,“那一年,庄敬太子出阁。” 钱渊愣了下立即懂了,所谓的庄敬太子就是嘉靖次子,嘉靖十八年被立为太子,出阁读书,后嘉靖二十八年病逝,谥庄敬太子。 在明朝官僚体制中,詹事府是对太子影响最为直接的机构,司经局是詹事府下属机构,太子出阁读书,詹事府官员任免肯定是嘉靖皇帝亲自选定的,应该和内阁首辅夏言无关。 而且身为内阁首辅,夏言本身就不应该和太子有所牵扯,当年的解缙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如此说来,贵溪和华亭没什么来往” “同在朝中,自然是有来往的,徐阶后来升国子祭酒、礼部右侍郎,不可能不得夏贵溪点头。”陆树声摇摇头,“但徐阶算不得夏贵溪门人,牵扯不多。” 钱渊在心里哀叹,都说二十四史中就属宋史、明史最为扯淡,果然如此 就在钱渊沉默下来的时候,陆树声悠悠道“其实你叔父和徐阶不合,还有个原因。” 看了眼一面迷糊的钱渊,陆树声轻笑一声,“为什么之前老夫会提到聂双江” 钱渊心里一个激灵,的确,夏言死,徐阶欲整合势力上位,这和聂豹有何关系 “徐阶从延平府推官后晋升极速,这段时间对其助力最大的是时任吏部侍郎的唐龙。”陆树声今天晚上谈性大发,“唐龙是浙江大儒,和王阳明是至交好友” “心学”钱渊脱口而出。 这个时期的心学是明朝显学,影响力上到百官士林,下至平民百姓。 对历史颇为熟悉的钱渊对心学不算特别了解,但却知道自己如果要出仕,难免和心学打交道,其他的不说,叔父是聂豹的学生,自己想去求书画的徐渭也是心学门人。 其实包括了徐渭、沈炼在内的“越中十子”全都是浙中心学的隔代传人。 陆树声笑着问“之前你问华亭贵溪,现在老夫问你一句,聂双江和华亭有何关系” “当然是师生,双江公曾任华亭县令呃,是正德十五年,华亭是嘉靖二年进士,时间上也对得上,而且他还拜在双江公门下攻读心学” “哈哈哈”陆树声长笑起身,又一次摇头。 钱渊有点颤栗了,前世自己读的历史书都是假的吗 “现如今,朝中都视徐阶为聂双江亲传弟子,但华亭人都知道实情,只是徐阶如今身处高位,心学门人都希望他能一举登顶” 随着陆树声的讲述,三十年前的实情渐渐在钱渊面前展开。 当年的徐阶是松江府出了名的神童,正德十三年,年仅十五岁的徐阶中了秀才,但因为守孝误了正德十四年的乡试。 而正德十五年,聂豹才赴任华亭县令,也就是说,徐阶过县试并没有从聂豹手中走一遭,而且徐阶并没有入县学而是进了府学,所以两个人在科举道路上是说不上师生关系的。 在居家守孝的时候,徐阶倒是跟着同窗听过聂豹的讲学,但其实接触并不深,更谈不上是聂豹的亲传弟子。 “现在回想,徐阶应该是在被贬谪延平府推官时期才真正开始钻研心学,还专门修建王公祠。”陆树声缓缓道“当时心学在朝中影响力已经不小嘿嘿,徐华亭真是心思机巧,和渊哥儿你倒是有点像。” 这算是夸奖吗 钱渊翻了个白眼,“之后呢” “之后”陆树声撇撇嘴,“当然是一路青云直上,当然了,他也有所回报,回朝任吏部侍郎期间举荐的人才多有心学门人,其中最有名气的莫过于二德。” “二德” “曾赴余姚求教于王阳明的程文德,他曾经被贬谪出京为小县典吏,后来几乎和徐华亭一模一样,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再转任吏部侍郎,今年的会试他是主考官,听说孙承恩致仕,程文德接任掌詹事府事,教习庶吉士。” 陆树声对钱渊虽然严厉,但也颇多期许,详尽解释道“还有一人是欧阳德,嘉靖二年进士,如今任礼部尚书。” 钱渊嘴角直抽抽,特么心学好牛叉啊,内阁有个徐阶,六部尚书有聂豹和欧阳德难怪后来张居正看心学那么不顺眼 “多年前,聂豹、徐阶、程文德,欧阳德等人在灵济宫,讲论致良知说,影响力极大,徐阶处处称聂豹为师。”陆树声冷笑道“可惜啊,徐阶此人明哲保身,断尾求存”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问道“嘉靖二十六年,双江公入狱” “不错。”陆树声不屑道“不说你叔父为此上书惹得夏贵溪大怒,时任户部尚书张润声称愿以自己全家百余口性命为聂双江担保,科道言官更是多有上书,但徐华亭一言不发。” 人家是属王八的,当然不会冒头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闪过,随即想到,但这和叔父有何关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章 挡路石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了。 无奈的看看对方两眼无神的模样,钱渊知道这老头走神了,只能咳嗽两声。 “渊哥儿你性子倒是急的很。”陆树声习惯的瞪了钱渊一眼,叹道“聂双江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才,文武双全,清廉刚直,更兼有容人之量啊 嘉靖二十七年,夏贵溪和聂双江在狱中相遇,后者无怨无恨” 顿了顿,陆树声叹道“所以,夏贵溪被弃市时言,吾愧对双江” 聂豹被夏言下昭狱,就算不趁机报复,也应该幸灾乐祸有点难以理解聂豹思维方式啊 钱渊也叹了口气,起身又斟了两杯茶。 似乎心有所触,好一会儿后陆树声才接过茶盏喝了口,“但即使如此,聂双江也等到嘉靖二十八年才出狱,而且罢官归乡,直到庚戌之乱才得以起复。” “夏言刚死时,严嵩还不能一手遮天,徐阶欲整合势力,自然不会忘了心学门人。”陆树声缓缓道“但有一些人对其很是不忿” 话都说到这了,哪里还能不明白 钱渊叹道“自然是双江公当年任华亭知县时的学生,他们虽和徐华亭是乡党,但因其对双江公入狱一事一言不发而鄙夷其德行。 而叔父大人当年为双江公上书致夏贵溪大怒,得士林美誉,自然是这一股心学门人的首脑” “的确如此。”陆树声叹道“徐阶连续三次举荐,但他连续三次坚拒” “所以钱家和徐家虽无仇怨,但想必华亭对钱家”钱渊苦笑一声。 这下好了,以前觉得和徐璠打了一架,日后自己说不定能以此为由头攀附上去,抱住徐阶这条后面十多年内最粗的大腿现在算是彻底没指望了 现在钱渊全都明白了,夏言被弃市,严嵩上位,徐阶奋勇争先,所以希望能笼络到和夏言、聂豹都有交情的钱铮。 徐阶自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虽然夏言门人以及同情夏言的朝中人士,以及松江心学门人都对钱铮极为赞赏,但毕竟钱铮位低,又是自己的乡党 可惜钱铮头太铁了,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沉默了会儿后,钱渊眨眨眼,低声问“当年双江公在华亭的门人多吗” “当然多,非常多,而且出仕者不少。”陆树声笑道“如今,徐南金任巡按御史、杨子亨任工部郎中,昨日和你同行的何良俊只是举人,但其兄长何良傅如今任刑部主事,张承贤任南京工部侍郎,还有王君陪、包节孝、王球、吴培都是进士出身,士林中名气不小。 自从钱铮名声大噪,而聂豹被罢免,他们都以钱铮为马首是瞻。 陆树声哼了声,“这么多人才,华亭如何会不动心” 是啊,都是心学门人,而且还是乡党,简直就是天生为徐阶准备的可惜等徐阶伸手的时候,才发现中间有钱铮这块挡路石。 “这么说来,双江公如今在朝中和徐华亭也不合” “面子上过得去罢了。”陆树声摇摇头,“不过聂双江品行高洁不放在心上,而” 钱铮连连点头,徐阶那厮心底阴暗的很。 “聂双江”陆树声笑了笑,“当年老夫都去听过讲学,可惜一个农家子凑不到近处。 “老大人幼年家道中落,但论家世,江东松江陆家,是传承千余年的大族”钱渊随口如此吹嘘。 陆树声脸上肌肉动了动,半响后忍不住道“老夫祖籍开封兰考,祖父那一代才迁居松江。” 好吧,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钱渊讪讪笑着,不过陆树声看上去倒是无所谓,“华亭一地论家世,钱氏最为了得,虽然近年来出仕者不多鹤滩公之后,或许要轮到渊哥儿你了。” 这话有点夸张,钱渊想谦虚几句,但紧接着陆树声继续说“这张嘴也挺像。” 没话说了,这老头也挺睚眦必报的,钱渊不恭敬的翻了个白眼,伸了个懒腰,“多谢老大人解惑,夜深了,晚辈告辞。” “慢着”陆树声冷笑道“回哪儿去” 睡觉啊,还能回哪儿去 钱渊正疑惑,陆树声指了指书桌,“还有四道题呢” “呃” “渊哥儿你不是说今晚不睡了吗” “这个” “不用走了,就在这吧,正好老夫要歇息了。” 于是,第二天凌晨,晨昏定省来问安的陆树德诧异的看见钱渊趴在书桌上睡得昏天黑地。 显然,没有良好的就寝环境对钱渊的影响很大,这一天下来他只做了两道八股,昨天的债还没还又欠了新债。 不过既然这监狱是出不去了,钱渊索性静下心慢慢打磨,拿出当年高考的架势,每天比鸡起得早,比猪吃的多,比狗还要累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但让埋头苦读的钱渊有些诧异的是,倭寇之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惨烈,至少从不多的渠道得来的消息来看。 彭黯就任浙江巡抚后萧规曹随,俞大猷依旧镇守松江府,卢镗依旧镇守嘉兴府,倭寇之乱对松江影响不大,华亭每日都沉浸在和平氛围中。 虽然从刘家港登陆的倭寇频频侵袭太仓州甚至苏州,但朝中吏部尚书李默上书,言苏松巡抚所辖十二府州,地远不便兼辖,且当江南倭患,军兴之际,调兵运饷,难责一人,请增设提督军务大臣一员,专责剿贼。 于是,应天巡抚屠大山加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整合南直隶兵力,在苏州府同知任环的率领下于太湖三度击溃入侵的倭寇。 自此之后,苏州府、松江府倭寇渐少,倒是长江对面的通州频频遭倭寇劫掠。 到十一月份,朝廷下诏免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遭受倭祸地区自嘉靖二十七年至三十一年所欠田赋,并停征各项改派。 在很多人看来,松江倭患即将被平息。 看了遍来信,钱渊笑了笑,“朝中沸沸扬扬啊,这是今上今年第二次于太仓取银了吧。” 对面的陆树声脸色不太好看,频频摇头,嘴里却在说“你这友人倒是不怕你考不中进士” 来信的是张居正,信中不无愤慨的提到,前些日嘉靖皇帝下令从太仓取银十五万两,购买金宝珍珠专供内廷,朝野上下居然没人上书抗议。 看了眼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陆树声道“时辰不早了,上路吧。” 虽是寒冬季节,但钱渊却要出一趟远门,虽然叔母昨日来访说的不明不白,但他知道,肯定又是送上门去让人相看。 不过在陆宅住了这么久,钱渊也想活动活动身体,而陆树声也很满意他这段时间的刻苦努力换个身体差点的来非给这老头折腾病了不可。 行了一礼后就要出门,但后面陆树声突然道“且慢。” 钱渊脚步不停,但无奈损友陆树德窜上来扳住他的肩膀,顺手接过兄长递来的纸。 “渊哥,每日三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一章 嘉兴第一家 钱渊这次出门的目的地是浙江嘉兴,要不是派人去打探情况知道倭寇最近因为天寒很少上岸劫掠,又知道此行不会路过海盐、海宁,钱渊还真不愿意走这一趟。 嘉兴距离松江不远,一行人乘马车到陶宅镇,坐船入大黄浦,逆流而上入薛定湖,再从次溪到嘉兴,最后换乘马车,第二日就能抵达,不过当日晚上要宿在船上。 这次出行,怕路上再遇上狗皮倒灶事的钱渊带上了张三、杨文等十多名护院,惹得同行的何良俊和孙克弘嗤笑不已。 “何先生陪我访友,你非要凑上来作甚”钱渊斜着眼打量孙克弘,“听说允执兄最近挺忙的” “的确挺忙,父亲起意修建藏书楼,干脆在城东门外弄了片地修了栋园子。”孙克弘笑道“前几日父亲亲笔题字名为北俞堂,但现在空空如也,听说渊哥儿要拜访嘉兴项家,正好陪你走一遭。” “项家藏书甚多” “嗨,江南谁不知道天籁阁的名号。”孙克弘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何良俊和嘉兴项家是世交,忍不住提醒道“带足了银钱” “书卷岂能以阿堵物称斤卖两”孙克弘嘿嘿笑道“父亲在京中收藏了元大德刻本宣和画谱,还有春秋战国期间的石鼓文拓片” 都是后世难得一见的好玩意,钱渊啧啧称奇,而何良俊微微摇头,他觉得孙克弘此行怕要失望而归,以物易物想的倒是美,但项家那位可是个只认银子的奇葩呢。 “称斤卖两对了,嘉兴项家”钱渊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身子随着船只一晃一晃,“何先生,这位买家到底何方神圣” 买家 何良俊和孙克弘一愣,然后都捧腹大笑。 “哪里有这么说话的” “没想到呢,渊哥儿如此善谑” 外面的仆役听见大笑声探头进来瞄了眼,“马上要下锚了,几位老爷回舱歇息吗” 还没止住笑意的孙克弘摆摆手,令人打开窗户看了眼外面天色,“下雨了,我最喜听夜间小雨,如同天籁,让人取茶具火炉来。” 虽是冬夜,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又有寒风呼啸而过,但这艘船是孙家所有,上下两层,二楼的船舱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角落处有两盆银屑炭,窗户处还有屏风遮挡,众人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三年前我在苏州偶遇大有先生之子,这茶叶就是他前些日子捎来的。”孙克弘亲自烹茶,笑道“两位品品这是何茶” 何良俊见识极广,向一头雾水的钱渊介绍道“大有先生即长洲顾元庆,其工于书法,建楼藏书,但最受好评的却是那部茶谱。” 钱渊咧咧嘴,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低头抿了口茶,何良俊沉吟片刻,“似是瓜片” “哈哈,先生好见识。” 钱渊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可是六安瓜片” “不错,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何良俊笑吟吟道“名山方能产灵草,我松江华亭人杰地灵,渊哥儿是这一辈中的翘楚人物,难怪如嘉兴第一家的项家也想见识见识。” 盘坐在榻上的钱渊动了动两腿,无奈吐槽道“说到底,这和称斤卖两有何区别” “渊哥儿这是说哪里话,要这么说,天下何人不是称斤卖两”孙克弘摇摇头,“嘉兴项家虽然不显贵于朝堂之上,但在南直隶、浙江一带名望极高。” “能被称为嘉兴第一家,自然非同凡响。”何良俊介绍道“项家乃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后裔” “什么”钱渊嘴都歪了,这是在说笑话吧 “真的。”何良俊点点头,“项家女的父亲,也是如今项家的掌事人项铨要称我一句姨表兄,他幼子有一枚闲章西楚王孙。” “西楚霸王以武力称雄一时,怎么后人却是书香门第” 饶是何良俊脾气好也翻了个白眼,这厮是在抬杠呢。 一直旁听的孙克弘突然插嘴道“项铨之父即项忠老大人,正统七年进士,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弘治年间过世,授太子太保,谥号襄毅。” 钱渊好歹也穿越而来一年多了,很清楚所谓谥的区别。 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致果杀敌曰毅,勇而近仁曰毅,英明有执曰毅,强而能断曰毅。 谥号襄毅,这位项忠很可能战功累累,接下来孙克弘的话证明了这一点,成化年间,陕西土官叛乱,项忠督军经大小三百余战,终讨平叛军,后又剿灭荆襄之地的数十万流民暴乱,因功进大司马。 但让钱渊瞠目结舌的是孙克弘的另一番话。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围,随军出征的项老大人被俘,挟两马南返,后弃马步行,七日后抵宣府。” 真是猛人啊 特么果然不愧是西楚霸王的后裔,被俘虏了居然还能从蒙古人手里抢走两匹马,而且还穿过纷乱的战场逃回来,难怪谥号中有个“毅”。 看了眼颇为震惊的钱渊,何良俊抿了口茶,才悠悠然继续说“项老大人有两子,长子项经成化年间进士,以江西右参政致仕,如今已经过世,亦无子嗣,次子项铨没有出仕,留在嘉兴掌管庶务,经营有道而大富,三子一女。” “可有出仕者” 钱渊的这句问话暗藏深意,何良俊深深看了眼才说“项铨长子项元淇举人出身,五次会试不中,如今为光禄寺署丞。” 同进士出身都被比喻为小妾,何况是举人,而且光禄寺署丞是个大大的闲职。 “幼子项元汴少即英敏,博雅好古,但绝意仕进,终日挥毫,精于书画。” 说完长子说幼子,唯独没说次子,钱渊集中注意力侧耳细听。 “唯有次子项笃寿有意功名,去年秋闱中举,但今年初会试落榜归乡。” 看了眼钱渊,何良俊补充道“不过我见过项笃寿,年初落榜后也见过他誊写的制艺,当时也在场的毅斋公颇为赞许,料想三年后登科不难。” 钱渊偏着头想了想,现在算是清楚了。 项家来头不小,又是巨富,但子嗣中只有项笃寿一人可堪造就,选择联姻钱家自然是有所求的。 钱渊也不妄自菲薄,家里和陆家、孙家是姻亲,孙承恩朝中人脉极广,叔父名达天下,叔母的父亲陆树声起复后很可能不回翰林院,这意味着其有可能坐上青云之路。 而钱渊自己和前礼部左侍郎孙升有旧交,又得大儒归有光一赞名传大江南北 看起来这是个不错的买家。 不过钱渊心里犹有疑虑,听何良俊所说,嘉兴项家故交遍布南直隶、浙江,为什么唯独看中自己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二章 夜航船 外间的雨愈发大了,但舱内依旧温暖如春,三人聊兴颇高,孙家随行婢女不时向碳炉中添加碳块,放在上面的茶壶冒着热气,咕噜咕噜将壶盖顶起,不时传来清脆的撞击声。 孙克弘身子前倾,神秘兮兮的低声说“前几日有人拜访家父,提到项家新收藏了女史箴图” “哈哈,原来你是为此而去。”何良俊大笑道“我也听闻此事,所以才急着在年前赶赴嘉兴,就为了一睹真容” 一旁的钱渊嘴角抽抽,他记忆力没那么差劲昨天这两个家伙在叔母面前,一个说自己和嘉兴项家是姻亲故交,另一个说自己是特地去助一臂之力 不过钱渊前世对这些本就感兴趣,只可惜没什么天赋,也没那资金玩收藏,侧耳细听才知道,女史箴图是史上画坛宗师顾恺之的杰作。 钱渊记得后世的传世十大名画中的洛神赋图也是顾恺之的作品,不过这幅女史箴图好像没听说过。 这是当然,女史箴图在八国联军劫掠颐和园时被英国人抢走,后来藏于大英博物馆。 “真是运气”孙克弘显得有点亢奋,这是可以理解的,他至今没有功名,虽然可以凭借父亲荫仕做官,但至今没有出仕,大把的时光和精力都放在绘画上,如今在画坛上,松江府已难有人望其项背。 “是啊,女史箴图历朝历代或藏于皇室内府,或为位高权重者如贾似道所藏,难得流入民间。”何良俊皱眉道“只是不知真假,毕竟千年以下,而且一共十二卷,传承不易不过再不济也是唐宋摹本。” 好吧,钱渊不得不承认,在嘉兴第一家面前,自个儿真的不够看,不过这也让他心里的疑惑更加浓厚。 孙克弘和何良俊都注意到有些沉默的钱渊,虽然当年其曾祖鹤滩公钱福精于鉴赏,而且收藏颇多,但数十年前那一次分家,钱渊的祖父几乎是被扫地出门的。 这个时代精于鉴赏的人有两种,一是典当铺的掌柜伙计,他们凭此吃饭,自然是有一手的,二是各高门大户的子嗣,他们都自幼接触各式古物、古书,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便精于此道。 钱渊虽是钱福的嫡孙,但却没这福分。 舱内话题一转,前些年行迹遍布大江南北的何良俊聊起路上种种趣闻,孙克弘随其父久居京师,钱渊也渐渐参与进去。 虽然这一世只出门一次,但钱渊前世无论在刑警队还是后来下海经商都经常出差,闲暇时常一人去各地旅游胜地游玩,所见所知在这个时代堪称广博。 孙克弘还没感觉到,但何良俊有些诧异,据说钱渊幼年苦读圣贤书,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不过听着听着脸色古怪起来。 “渊哥儿,你去过秦淮河”何良俊抽搐着嘴角。 “呃”钱渊猛烈咳了两声才发现错了,自个儿前世在南京读大学经常去夫子庙 孙克弘偷笑几声,“渊哥儿自然没去过,他去年赴南京乡试,在苏州就被徐璠一棍打昏了渊哥儿,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连方位都清清楚楚,难道早有此意” 钱渊板着脸低头不吭声了,后世的夫子庙是个统称,在这个时代,以秦淮河为界,南边是江南贡院,也是钱渊日后乡试的考场,北边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如旧院、珠市。 何良俊以为钱渊脸皮薄,笑着将话题扯开。 “这次赴嘉兴有孙家船来回接送,不然你们能见识见识夜航船呢。”何良俊笑道“船上三教九流,学士文人、富商大贾,甚至或赴任或归乡的官员,还有或投亲或送亲的百姓,闲聊时包罗万千,热闹的紧。” 孙克弘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他是孙承恩老来得子,出行要么是自家船只马车,要么是官船。 倒是钱渊记起一个后世的典故,笑着说“夜航船没见识过,倒是听说个笑话。” “渊哥儿说来听听。” 钱渊记忆力不错,前世就很喜欢绍兴张宗子的那几篇文章,回忆片刻后一字一句说出。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 “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是两个人。” “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 “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刚开始何良俊和孙克弘听得迷糊,面面相觑,听到最后一句,两人忍不住一阵狂笑。 “渊哥儿你”何良俊扶着桌案低着头,肩膀一阵抖动说不下去。 “以前听你堂妹说你是个冰人,日日板着脸像个老夫子”孙克弘捂着肚子笑道“善谑,真善谑真该早日和渊哥儿亲近亲近。” 虽是姻亲,但以前的钱渊性情执拗,少有人缘,和孙克弘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几个月前在嘉定城外相遇才交情日深。 何良俊勉强扶着桌案抬起头,看了眼一本正经的钱渊,忍不住又低头大笑。 外间的杨文侧耳听着,摸摸脑袋,“笑什么呢” “还真以为你是个读书人”张三习惯性的怼道“人家读书人说笑话你都听不懂” “这次带出来的都是新人,你可没帮手。”杨文轻描淡写的挥挥拳头。 “怕你不成”张三嘴硬的很,但立即转身去了船尾。 杨文笑了笑,其实两人关系在这小半年里突飞猛进,只是张三至今耿耿于怀当时在宁波被杨文摁在身下揍了几顿。 “少爷,该歇息了。”杨文敲门在外间说“夜深了,明日还要陆行。” 钱渊拉开门,回头笑道“明日你们别只顾着那幅女史箴图,倒是帮我多说几句好话。” “不过,可没能力帮你私会后花园啊。” “渊哥儿口风变得倒是挺快。” 钱渊撇撇嘴,反正总是要论斤卖两,那就要找个好买家。 自个儿不准备在仕途上高歌猛进,那论富贵,论人脉,论藏品都傲视南直隶、浙江的嘉兴项家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买家。 躺在床上,细细感觉到身子随船只的晃动,钱渊在心里想,项家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不知道那位项家女够不够及格分,想想办法见一面才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三章 都差不多 崇德一地历史算不上悠久,后晋年间方设县治,归属杭州,明朝初年划归嘉兴府,后随嘉兴府改隶浙江布政司。 一行人从次溪下了船,改坐项家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不多时入了崇德县。 钱渊在心里默默估算,大概是后世的桐乡市附近,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但如时间、地理等习惯难以更改。 当然,钱渊也无意更改,对他来说,保留某些习惯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马车在一栋算不上奢华的宅院门前停下,等待多时的项家仆役服侍三人下车。 进了门绕过照壁,初次登门的孙克弘和钱渊都脚步一顿,眼前是一片开阔地。 大片的湖面上有蜿蜒的游廊,间或有造型古朴的亭轩,两岸高达十余米的大树后隐隐露出精舍的身影。 “可惜是冬日,若是夏时,池内遍布荷叶,泛舟于上,随手采摘莲蓬,意趣无穷。”何良俊笑道“此园两百余亩,明后日再来吧。” 杨文、张三等护院都和孙家仆役被安排在外间精舍,钱渊三人沿着游廊走了数百步,面前景象一变。 湖面狭小被引入细溪之中,多见假石奇峰,仿若峨嵋栈道,崇楼幽洞,名葩奇木,令人赏心悦目。 钱渊忍不住回头望去,前面的园子和后面以墙相隔,以廊贯通,又以空窗、漏窗、洞门使两边景色相互渗透,隔而不绝,真是好景致。 周围七八名项家仆役脸上颇有得色,年长的管家笑道“其实从侧门进出更为便利,唯有贵客方由此而入。” 管家偷眼瞧去,何良俊是项家姻亲,上门次数多了,倒是没什么惊诧,孙克弘不时停步在心里默记,而那位钱家子脚步不急不缓,脸上从容淡定,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好意思,钱渊前世去拙政园、留园、狮子林逛了很多次,虽然欣赏这座园林,但还不至于被镇住。 “元朗先生,几年不见,风采依旧。”中年人笑着迎上来。 “子长。”何良俊点点头,转身介绍道“这位是嘉靖三十一年举人,项笃寿,字子长,你们就互称一句世兄吧。” “世兄。”钱渊和孙克弘行了一礼。 项笃寿的视线转了转落在钱渊身上,“这就是得震川先生金口一赞的钱家英杰吧” “愧不敢当。”钱渊迅速瞄了眼。 呃,有点失望,项笃寿身材有点矮胖,面色黝黑,五官疏离,鼻子也有点塌。 “这位是毅斋公独子” 何良俊还没说完,项笃寿长笑道“雪居隐士的大作早就听闻,去年还收藏了一副百花图,季弟观摩后大有裨益。” 雪居隐士是孙克弘绘画的印章,也算是他的号。 三人在堂前坐定,何良俊皱眉问“项兄呢” 按辈分算,何良俊比项笃寿要长一辈,按理来说应该是其父项铨出面接待。 “前几日父亲赏雪受了些风寒,今日卧床,实在起不来身。”项笃寿歉道“不过并无大碍。” 何良俊脸色一黯,那位表兄今年已年近八十,只怕时日无多,想了想道“都是通家之好,引我们探望一二吧。” 项笃寿犹豫片刻后才起身,“请。” 三人在项笃寿的陪同下去了后院,躺在床上的那位老人虽然精神还不错,但形容枯槁,说话断断续续,中气不足。 钱渊以晚辈之礼拜见,起身后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床边的都是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轻女子,应该都是丫鬟。 不多时众人又重新回了前院,孙克弘撞撞钱渊的肩膀,低声笑道“看过了,没见着不知道是不是躲起来了。” 钱渊没吭声,却在心里想,明朝人都这么牛吗 项铨今年七十八,女儿才十三岁,六十五岁生的 啧啧,不能说明朝人很牛,应该说明朝男人很幸福。 “来,尝尝这茶。”项笃寿注意观察钱渊的一举一动,见其动作条理分明,又眼光清澈,显然自小就得教导,并无鄙陋之处。 “是蒙顶石花吧”孙克弘抿了口就认出了,“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 项笃寿笑着点头,问道“钱世兄喝的惯吗” 虽然知道世兄只是平辈称呼,并没有年长年幼的区别,但钱渊还是有点不习惯,拱手道“最近几年家中喝松萝茶较多。” 项笃寿知道钱渊的叔父钱铮是徽州通判,松萝茶就产自徽州。 一旁的孙克弘撇撇嘴,“不对吧,记得渊哥儿从杭州带了不少明前龙井呢。” 何良俊用力咳了两声,但孙克弘继续说“可怜为兄没这口福,全让渊哥儿送人了。” “那是拜师礼嘛。”何良俊立即向孙克弘投去赞赏的眼神,解释道“如今渊哥儿拜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已经近三个月了。” “平泉公当年高中会元。”项笃寿不由点点头,钱家子名声不凡,又得良师教导,看来日后科场上问题不大。 “就是这趟出门,平泉公还出了三十道题,渊哥儿每日要写三篇八股。” “那是平泉公看重钱世兄。”项笃寿再次点点头,又问起其他事。 因为对方尚在守孝,项笃寿的问话比较隐晦,不过钱渊有一答一,并不欺瞒,直至问到族内诸事的时候,何良俊才接过话茬。 “这事儿渊哥儿不清楚,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呢。”何良俊叹了口气,“都说渊哥儿类曾祖鹤滩公,其实其祖更甚之,诸位可知当年松江知府刘琬” 何良俊眨眨眼,喂,昨天说好帮渊哥儿说好话,你想干嘛 “鹤滩公性情直率,但从来无意伤人,更是品行高洁为人敬仰。”项笃寿面容一整,“鹤滩公与刘琬有隙,后刘琬受人诬告下狱,松江一府唯有鹤滩公秉公直言,为其辩白,才得以脱身。” “后刘琬欲求亲近,而鹤滩公一如既往。”何良俊看了眼钱渊,“鹤滩公亡故,刘琬哭祭,出资造墓,请同为华亭三杰的沈悦写行状,顾清书传记。” 其实嘉兴一行原本应是年后,何良俊是听闻项家新近收藏的女史箴图,才临时起意提前赶来的,所以一些旧事也只能此时提起。 一旁的钱渊侧耳细听,心里却在感慨,难怪前身自幼性情偏激,叔父头铁,这都是有根的。 弘治十七年,钱福逝世,留下三子,长子次子都是庶出,联手打压嫡出的幼弟,偏偏钱渊这位祖父是个执拗性子,不去找族老评理却将两位兄长告上县衙。 钱氏在华亭势大,县令如何敢管,最后处置权辗转还是回到钱氏族内。 最终的结果是,还没等到处置结果,钱渊的祖父就一命呜呼,祖母熬了几年也随之而去,留下钱锐钱铮两兄弟被扫地出门,只得了些田地住宅,钱福留下的书籍、藏品一样都没得手。 族内处置不公,所以钱锐钱铮兄弟和族内关系向来不亲近,这也是钱铮外出经商亡故,钱渊孤身赴杭,族内不管不顾的原因。 何良俊最后补充了句,“正因为此,所以十年前两兄弟就分了家。” 项笃寿微微点头,这倒不是坏事,如果事成,小妹嫁过去上头就一个婆婆,人际关系简单,没那么多堵心的事。 看来这时代和后世都差不多也听懂了的钱渊在心里嘀咕,有车有房,父母双亡。 厅内气氛略微有些压抑,项笃寿正准备换个话题,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噪杂声。 “大兄,大兄” 一个面容略微有些尖的青年快步走进来,手里举着一幅字画。 “大兄,五百两银子,绝对划算” 项笃寿捂着脸觉得没脸见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四章 奇葩收藏家 孙克弘和钱渊还在糊涂,但何良俊却是知道根底的,他叹了口气,“子京,又来售字了” “哎呦,是元朗先生啊。”青年行了一礼,扬扬手里的字卷,“黄州寒食帖,五百两银子,绝对物超所值” 项笃寿用力揉了揉眉心,朝边上的管家点点头,接过字卷丢到一边,介绍道“这是季弟项元汴,字子京。” “这两位是”项元汴挑挑眉毛,“你就是那钱家子” “季弟” “我打听过你,只知道四书五经。”项元汴撇撇嘴,“俗人一个” “怎么就俗了”何良俊皱眉反驳道“黄榜一出,天下遍传其姓氏,建功立业,传名后世。” “哼”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项元汴不屑的哼了声就转身离去,口里还不忘道“大兄,别忘了让人把银子送过来。” 进了门就要卖字卷,还是卖给自己兄长,卖完了发几句牢骚转身就走,简直不可理喻,钱渊微微张着嘴巴不知所措,而一旁的孙克弘却神游物外的盯着桌上的字卷。 “黄州寒食帖” “假的” “赝品。” 何良俊和项笃寿异口同声。 对视一眼后,何良俊笑道“子京每每购得赝品,整日闷闷不悦,子长身为长兄,就原价买下以解弟忧五六年前就如此了。” 项笃寿苦笑拱手,“季弟所建天籁阁收藏颇丰,时日长了不免入不敷出,见笑了见笑了。” 孙克弘抽抽嘴角看了眼何良俊,难怪昨晚问我银钱带足了没,感情这是个钱串子啊 一直沉默的钱渊笑道“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如子京兄这般怪癖在外人看来亦是趣事。” “人无癖不可与之交”项笃寿手捋长须,“为何” “以其无深情也。”钱渊脱口而出后才想到,这句话出自明末的张岱,现在还没出生呢。 “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何良俊啧啧赞道“渊哥儿胸有沟壑。” 钱渊面色如常的继续道“如子京兄这般癖好,传出去也是美谈,不瞒项世兄,小弟的癖好” “哈哈,渊哥儿最喜下厨。”孙克弘赶紧拦住话头,“年初渊哥儿赴杭,单身一人又在孝期,所以只能亲自下厨,没想到练出手艺,回了华亭以此博母亲展颜。” “这是孝道。”项笃寿正色道“何人敢以此相鄙。” 钱渊看了孙克弘一眼,这厮今儿倒是真来帮忙的,自己也得回报一二,“如允礼兄的癖好就高雅多了,他一最喜交友,二最喜观摩传世名画。” 了然于心的项笃寿哈哈一笑,“自从收了那幅女史箴图,每日宾客盈门,不得已前几日闭门谢客,不过诸位都非外人。” 都非外人钱渊眨眨眼没说话,看来对方还挺满意,而何良俊脸上已有喜色。 只有孙克弘急着问道“宋本唐本” “还要诸位鉴别。”项笃寿起身带路,“女史箴图藏于天籁阁,季弟那边今日也有友人为此而来。” 迈步进了一栋小楼,过了中堂,进了书房,里面寂静无声,前面三人不约而同的放缓脚步,钱渊探头看去,之前见过的项元汴正在桌前挥毫泼墨,一位身材硕长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似乎有点紧张。 三炷香后,项元汴直起身,满意的看着桌上这幅墨兰图,喝道“取我印章来” 中年人更紧张了,何良俊转头看着窗外,项笃寿苦笑低头。 然后莫名其妙的钱渊看见一个书童吃力的捧着一个盒子放在桌上。 打开之后,钱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盒子里全是印章,长的短的,圆的方的,大的小的,琳琅满目,粗略一扫,至少五六十个。 仔细挑了挑,项元汴选了个方章盖上,上有“元汴”二字。 丢下方章,项元汴再伸手去摸,中年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子京,这是替舍弟求的画,别盖了,别盖了。” “这才一个” “你要是盖四五个,寿承兄也不会拦你。”项笃寿哼道“你非要盖上几十个,一块儿空白都不留下” “是啊。”中年人迅速掏出两块银子塞给一旁的书童,“免提钱可是给了的。” 那个书童讪讪然低着头,何良俊忍不住偷笑几声,小声对钱渊解释道“但凡子京收藏或亲笔的书画,总要盖上几十个章,所以有人求画,往往拿钱买通书童免盖太多章,这就是免提钱。” 孙克弘朝着墙壁努努嘴,“看。” 钱渊转头看去,墙壁上挂着一幅秋菊图,挺好的画上密密麻麻盖着几十个章,甚至有的还直接盖在画迹上,墨林山人、墨林之印、癖茶居士、墨林生、蒿笠生、赤松仙史、元汴之印 认真数了数呃,钱渊数到眼花都没数清楚 记得前世有网友说乾隆是盖印狂魔,但相比之下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钱渊猜的没错,这位项元汴才真正是盖印狂魔,他所收藏的数千藏品基本都没逃过其毒手,最珍贵的如褚遂良本的兰亭序上盖了九十八枚章,在怀素的自叙帖上盖了七十五方章,在神龙本兰亭序上盖了五十六枚章 钱渊在这边啧啧称奇,那边被硬生生拦下来的项元汴又出了幺蛾子,“好好好,不盖了,但这是第十六幅送出去的画,总要做个标记吧” “做什么标记”项笃寿这种好脾气的都要跳脚了,“你又没花钱,做什么标记” 那中年人赶紧将画收起来交给仆役拿出去装裱,忙完之后才笑道“子长,这三位是” “噢噢,都忘了介绍。” 听着项笃寿的介绍,钱渊两眼直放光,这中年人居然是文徵明长子文彭,字寿承,号三桥,文家和项家是世交,这次也是为了女史箴图而来,只比钱渊他们早到半个时辰。 钱渊记得文徵明后人也挺牛,大都书画双绝,明末还有个状元曾孙。 虽然钱渊很仰慕文家呃,其实是仰慕人家的墨宝,但文彭知道这个略有名气的松江秀才,但并没有另眼相看,倒是对画坛上最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孙克弘很是重视。 一阵寒暄后,众人走出书房,登上二楼的墨华阁,转过大理石屏风,最后进入一个密室,这就是所谓的天籁阁。 即使是何良俊这种项家姻亲故旧也是初次进来,连同钱渊、孙克弘都目瞪口呆到说不出话来。 商周的青铜器、汉代的玉器、魏晋的书法与佛像、唐宋的仕女图与花鸟图、元代的水墨画、青花瓷器,再到本朝永乐漆器,宣德朝的香炉 “渔夫图”何良俊脱口道“是元四家吴镇的渔夫图” 孙克弘往前走了几步,咽了口唾沫,“黄公望的水阁清幽图” 对书法更感兴趣的文彭小心翻着书案上的书卷,惊喜呼道“大王的瞻近帖” 文彭楞在原地半响,猛地回头咬着牙说“子京,我拿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和你换” “绝无可能”项元汴不屑道“你看看那上面的价格。” 文彭定睛细看,瞻近帖卷侧边写着“二千金”三字,登时被气得面目狰狞。 “真是暴殄天物”项笃寿不满道。 钱渊凑上去瞄了眼,回头看看项元汴,应该是这厮收购的价钱吧,这也太奇葩了 众人慢慢往里走,钱渊耳边不时响起各类惊呼声,口中所提到的名人姓名或者作品,居然大都是钱渊听说过的。 能不熟悉吗 王羲之、褚遂良、怀素、欧阳询、颜真卿、苏轼、黄庭坚、米芾、顾恺之、李公麟、宋徽宗、赵孟坚、赵孟頫、黄公望、文徵明、仇英、沈周,都是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天籁阁中的藏品在后世基本都是不允许出国境的重宝。 踱了几步,钱渊突然发现不远处悬挂的画作有些眼熟,走近定睛一看,这是后世所说的十大传世名画中的五牛图吧。 孙克弘凑近看了几眼,他对类似的题材不太感兴趣,笑着指指画中央说“喏,这就是记号了。” 这是个“此”字。 钱渊咧咧嘴,项元汴是用千字文中的字眼做的记号,以便计算,这样的收藏家真是闻所未闻啊 众人逛了一大圈才想起来此次的目的女史箴图。 钱渊被挤在外围,只能踮着脚尖往内看。 仔细揣摩了会儿,文彭断定这是唐代摹本。 何良俊叹道“女人有三寸许长,皆有生气,似欲行者,此神而不失其自然。” 反正看不到,钱渊索性走远点,心里琢磨如果到时候真和项家接亲,是不是暗示下,嫁妆里放几件古书古画,流传后世那都是国宝啊 ianuxiadedag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五章 思维的变化 偌大的厅内,饭桌边只有六个人入座,但周围林立的婢女多达二十余人。 不仅仅是钱渊,就是何良俊、孙克弘和文彭都有点不自在,因为排场太大了,太奢侈了。 每人面前放着的餐具都是金制的,每道菜下面都放着银水火炉用以保温,钱渊颠了颠手中的酒杯,刚才项元汴说这是双螭虎大金杯,至少十五六两重。 看看左右,婢女手中所捧的净手盆是梅花银沙锣,旁边摆放着银金香炉,就连漱口用的漱口盂都是纯金打造的,项元汴称其为“金滴嗉”。 项元汴瞥了眼钱渊,心里洒笑不已,这个钱家子怕是被吓着了,虽然性情吝啬,但他对家中最小的幼妹很是疼爱,既然兄长已经下了决定,自然要给钱渊一个下马威。 席间开始一直聊的还是天籁阁中的珍品,但到了后半段,随着文彭的长叹声,席间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五月去杭州,后陆续路过湖州、宁波、绍兴、台州、处州,所见所闻,令人胆寒,令人愤慨。”文彭将大杯中酒一饮而尽,面色微微潮红,“我亲眼所见,官兵一触即溃,倭寇猖獗到敢攻城略地。” “宁波、台州多有村落遭屠,百姓哀嚎,生灵涂炭。” “更可恨者,有市井无赖之徒冒充倭寇四处劫掠,官府不能制,亦不敢制” 席间一片沉默,即使是嘴贱的项元汴也说不出话来。 “知道如今浙人最恨谁吗”文彭已有醉意,“前浙江巡抚王民应” 何良俊眼角余光瞥了眼钱渊,出口问道“为何” “浙江沿海处处烽火,倭寇横行,但王民应居然调俞大猷、卢镗北上。”文彭嘿嘿笑道“松江、苏州无大碍,但浙江沿海就糟了,” 这下子连孙克弘都转头看向钱渊了,他与何良俊都和钱家关系密切,也都从陆氏那知道是钱渊建议调集重兵名将北上的。 文家、项家虽然名望高,人脉广,但毕竟家族中无人出仕,在官场上消息并不灵通。 钱渊面不改色,努力装作一条狗,心里嘀咕以后自个儿最好别去宁波绍兴一带,不然怕是要被揍。 项笃寿把玩着手中的双螭虎大金杯,“听闻新任浙江巡抚已调卢镗回援绍兴、宁波” “确有此事。”文彭点点头,“在杭州时就听说了。” “什么”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项元汴一下子跳了起来,“那嘉兴府怎么办” 嘉兴向来是倭寇侵袭的重点目标,但自从卢镗率兵镇守之后,虽然不能尽数驱逐,但倭寇活动次数已经越来越少。 卢镗是浙江名将,但绍兴、宁波一带的官兵基本上不敢出城野战,倭寇毕竟是来求财的,自然会选软柿子捏。 如今卢镗一去,嘉兴的安全性就要受到考验了。 项笃寿叹道“但巡抚衙门受的压力不小,半个月前一伙倭寇从宁波至绍兴,再袭钱塘,杭州震动,不过卢镗调任,他麾下精兵还有不少驻扎嘉兴,对了,他幼子卢斌也在。” “小小把总能顶什么用”项元汴不屑摇头。 和卢斌也有一份交情的孙克弘皱眉要出口反驳,冷不丁边上传来一阵咳嗽声。 孙克弘看了眼微微摇头的钱渊,想了想还是沉默不语。 无可奈何的项笃寿羡慕看了眼来访的几位客人,“你们松江府有俞大猷,苏州府有任环” “俞大猷毕竟是浙江副总兵”何良俊苦笑一声。 文彭随口补充道“所以浙人最恨王民应,其次就是俞大猷,毕竟卢镗之前驻扎嘉兴府还在浙江境内。” “你们是没见到” 文彭猛地大力捶桌,“官兵胆怯如鼠,数百人竟被数十倭寇随意驱逐” “在台州郊外,夜宿农家居然整个村落空荡荡,无人烟,无犬吠,无炊烟” 钱渊怔怔看着原以为只是个文士的文彭,看着泪水从瘦削的脸庞上滑落。 当夜,文彭大醉淋漓,他虽然以书画双绝闻名天下,但和其父一样有意出仕建功立业,可惜他在科举上和其父一样屡试不中,到死都是秀才功名。 历史上,文徵明及其后人在科举路上都很是不顺,那位明末状元文震孟会试连续考了二十七年,整整十次才高中。 项家宴席豪奢,用以待客的客房内也很是不凡,帷帐被子枕头全都是绫罗锦缎,甚至还有貌美侍女服侍钱渊洗漱,就连鞋子都用不着他亲自脱 夜已经深了,但钱渊还没什么睡意。 躺在厚软的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垫着,钱渊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上方。 钱渊很确定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也能确定自己建议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必定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他很满意于自己这只穿越蝴蝶用翅膀卷起的风暴,松江府、苏州府至今没有遭到大股倭寇侵袭就是明证,但如今心里却有着他人难知的复杂情绪。 钱渊在心里反复品味自己这半年来的心理历程。 从刚回华亭时匆匆忙忙鼓动家人迁居杭州,遭到拒绝后的惴惴不安,再到被关在陆宅的麻木这是陆老头的锅 在俞大猷终于击溃盘踞在川沙的倭寇,任环在太湖连胜三场之后,松江府陷入一片天下太平的氛围中。 到朝中下昭免除三年松江府税赋之后,华亭更是一片歌舞升平。 钱渊忍不住一掀被子翻身下床,踢踏着鞋子来回踱了几步,他没有想到,在松江府无恙的前提是,倭寇对浙江沿海的侵袭如此疯狂。 从浙江沿海访客而回的文彭最后黯然泪下,这对钱渊有着不小的影响。 钱渊并不心软,从不为眼泪动容,但问题是他现在很不确定,自己这只穿越蝴蝶扇动的风暴会不会对原本的历史产生不好的影响。 如今卢镗已去,嘉兴府很可能会遭到侵袭,一旦嘉兴不稳,松江府就难保太平,倭寇由海盐、海宁上岸,北上后往南可攻松江,往北可攻苏州。 不得不说,环境总是会影响人的思维方式的。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接触的大都是士大夫,钱渊没有发现,在刚才那刻,自己脑海中没有只考虑自己。 甚至他都没有考虑,卢镗远去,嘉兴危机突显,尚在崇德县的自己也会遭遇危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六章 外室 虽然钱渊的确缺乏卓越指挥作战的能力,但穿越者的身份,以及超越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和眼光让他拥有极强的分析能力。 钱渊没有判断错,卢镗赴任绍兴、宁波仅仅十余日,嚣张的倭寇入侵次数立即减少,而嘉兴一带成为了倭寇新的目标。 原因很简单,目前倭寇还是由大批海商组成的,结构松散,彼此之间没有呼应,他们选择目标只会考虑得手的可能性,是选择卢镗驻守的绍兴还是空虚的嘉兴,这是个简单的选择题。 但卢镗并非无后手。 海盐县。 寒风在旷野中呼啸而过,只剩枯枝的树梢轻轻摇曳,皎洁的月光下,原本应是雪茫茫的大地上满是紫黑色的血迹。 站在山坡上的卢斌张开手让人包扎伤口,看起来平静非常,从容淡定。 山坡下的兵丁都用崇拜的眼神注视着这位得胜归来的上司,卢镗离开之后,嘉定一日三惊,卢斌这次得胜想必是一阵及时雨,不愧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将门虎子。 但卢斌身边的几个亲兵面色都有些古怪,他们早就发现了,如今在军中名声鹊起的少爷在刻意模仿某人。 几个月前嘉定城一战,卢斌击溃倭寇,阵斩萧显,名声大噪被誉为军中英杰,但在这些亲兵眼里,那位松江秀才才是真正的主事者。 之后卢斌虽然没有升官,但手下能战的精卒多达三百余人,比一般的把总要多的多。 卢镗被调往绍兴,卢斌知道父亲将自己留在嘉兴是做什么的。 所以在倭寇侵袭海盐,众军惶恐之时,卢斌果断领军出击,倭寇遇挫即退,官兵擂鼓追击。 留了个心眼的卢斌没有只顾着追击,这让埋下伏兵的倭寇大为意外,最终目前还没什么建制的倭寇四散逃遁。 在嘉定城外占过便宜的卢斌这次学精了,盯上了一群骑着马的倭寇,数十里追击直到深夜才将其大部剿灭。 “少爷,共捡出首级六颗,俘虏九人。”亲兵头目喜笑颜开,“加上之前的,放在整个浙江都是数的出来的战功” “聊胜于无。”卢斌有些兴致黯然,“收兵回营。” “收兵” “不追击吗” 卢斌摇摇头,他很清楚目前的局势,自己所率的这些精卒是驻扎嘉兴府军中支柱,一旦有失整个嘉兴府都会糜烂,不可大意。 翻身上马,卢斌转头看向空旷的海夜,海那头就是金山,再过去一点就是华亭了。 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一幕幕又在脑海中浮现,分手之前那位松江秀才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军情为先,倭寇侵袭劫掠遇上官兵,往往一部在前冲锋,得手后全军压上,遇挫便退,伏兵四起” 说出这番话的钱渊并不是从历史中得出的观点,而是几个月前在巡抚衙门查找案例时的归纳总结。 卢斌笑着想,快到年节了,得让人捎点年货过去。 夜深了,寒风还在呼啸,肆虐的卷起地上的枯草。 借着皎洁的月光,一双眼睛盯着天上乱飘的枯草,直到它悠悠然飞出视线之外。 侧耳仔细倾听,片刻后,一条黑影从枯草丛中站起,活动下快被冻僵的四肢。 这次买卖算是赔大发了,但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逃走,身材不高的黑脸汉子咬牙切齿的看着海面上还依稀的火光,官兵这是赶尽杀绝啊,十多艘船全都被付之一炬。 抬头看看夜空辨别方向,汉子犹豫了下丢下腰刀,大步向西走去,这时候别说出海,就是靠近海岸线都可能被还在搜捕的官兵抓住。 来到崇德县已经三天了,见识了这个时代最顶尖大富之家做派的钱渊满脸愁容。 项笃寿和项元汴两兄弟在相貌上差别挺大,两人都是庶子,而那位项家女也是庶女,因为项铨的正室夫人三十不到就过世了,并无子嗣。 也就是说,项家人的相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生母的相貌钱渊琢磨,都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但项笃寿也是庶子,那长相实在是不能看 “渊哥儿还在那琢磨呢。”孙克弘大笑着远远看着这一幕,突然身边何良俊用力咳嗽了两声。 孙克弘哑然闭嘴,他们刚刚在前面园子逛了一圈,因为项笃寿有事在身,陪着他们的是嘴巴有点毒的项元汴。 刚开始还没听明白,但项元汴很快发现,那个钱家子正在内府的墙壁外打转里面是项家的女眷。 “有点意思”项元汴难得没有出口嘲讽,反而赞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嘛” “那是,你就是喜欢颜色的。”何良俊翻了个白眼。 项元汴大笑点头,他去年赴南京收购几本北宋古书,在秦淮河流连数月,一掷千金,这对于向来吝啬的项元汴来说非常难见。 虽然只有短短三天,但项元汴非常敏锐的发现这个钱家子其实和自己是一挂的都讲究享受人生。 说到底,绝意出仕,向来吝啬,终日悠游的项元汴是这个时代士林中的另类,而钱渊对此有着超越时代的评价只要自己过得舒服,理别人作甚 看着干笑着走来的钱渊,项元汴觉得原来越看越不顺眼的这钱家子越来越合胃口,大笑着说“走,喝酒去” “渊哥儿还在孝期” “以茶代酒就是,不叫大兄,元朗先生是长辈也甭去了,对了,把寿承兄叫上。” 一刻钟后,被硬拉来凑数的文彭嘴角有点歪,“钱世兄还在孝期,就算以茶代酒” “这是喝花酒。”孙克弘咳嗽两声,“也不知道这楼里有没有花茶。” “想什么呢”项元汴一挥手钻进边上的巷子,绕了两圈用力拍了拍一扇门。 “哎,项公子来了”一个年不过二十的娇媚女子惊喜跳起来。 项元汴嘿嘿笑着进门,轻佻的伸出手指挑了挑女子的下巴,“心肝宝贝,好像瘦了呢,今晚得验验” 女子拖得长长的语调娇嗔道“哎呀,还有人呢” 文彭、孙克弘和钱渊都面面相觑的站在门外,这是养在外面的外室 “咳咳,估计是进不了门。”经验最丰富的文彭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这女子十成十是青楼女子,这等出身肯定进不了项家门。 钱渊好奇的看看周围,不知道养个外室要多少钱 这时候,嘎吱一声响,一个貌美女子从对面宅子推门出来,笑吟吟看过来的眼神毫无遮掩,看得脸皮薄的孙克弘都脸红了。 “估计这巷子都是”钱渊撇撇嘴,心里很羡慕,要是前世有这个财力,国家也允许,自己不早就结婚了嘛。 “还不进来”项元汴搂着女子嚷道“已经让人定了酒菜。” 孙克弘和文彭苦笑着进门,钱渊朝对面的貌美女子点点头正准备进门,突然听见“噗通”声响。 转头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一头栽倒在不远处,钱渊皱皱眉没有理会。 径直进了门,侧身而立的钱渊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正挽起裙角走过去,心里嘀咕了句,倒是心善。 这个时代的大部分青楼女子都是身不由己,和后世的小姐干着同样的事,但有着本质的区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七章 这个名字! 项元汴有着这个时代少见的随意洒脱,这点可以从他对钱渊的称谓上看出。 别说文彭了,就是项笃寿还称呼钱渊为世兄,而项元汴已经大大咧咧的称呼钱渊为“渊哥儿”了。 这个称呼只有族中、姻亲的长辈或年长的平辈才能用,也就是说,不管其他人,项元汴已经认了钱渊这个妹夫。 所以,今晚的项元汴本性毕现,大口饮酒,随意点评,就连如今被视为文坛泰斗的王世贞都不放在眼里。 “小酉馆藏书如何能和我天籁阁相提并论”项元汴嘲讽道“凤洲气度狭小可见一斑” 小酉馆就是王世贞为藏书所建的书阁,以宋版书名闻天下。 三人都挺无语的,天下有几家比你项家有钱 事实上,后来号称比嘉靖还有钱的严世蕃做过统计,嘉兴项家财力能排进全国前十。 文彭实在不想搭这个话茬,将话题扯开,“今天听说官兵前几日在海盐胜了一场” “我也听说了。”孙克弘赶紧接上,“卢镗幼子卢斌率军出击,大胜。” “卢镗还是有一手的,如今调任绍兴,想必很快就能起效。”文彭点点头,“没想到幼子也如此了得。” 孙克弘看了眼只顾着吃菜的钱渊,“渊哥儿和卢斌有交情。” “对对对,两个月前听伯鲁先生提起过。”文彭笑道“听说钱世兄精通兵法” “怎么可能纸上谈兵谁不会”钱渊连连摆手。 文彭笑了笑不以为意,江南世家联姻交好,互相吹捧那是几千年传下来的传统,这样的神童他见得多了。 又饮了几杯,突然一阵喝骂声从外间传来,隐隐还有女子哭泣声。 项元汴皱眉骂道“去看看,赶将出去,好好的兴致被扰了” 项家仆役小跑着出门,片刻后神秘兮兮的回来,“三少爷,有好戏看了” “怎么” “对面那家两个”仆役挤眉弄眼道“居然是沈教谕” “那厮都快七十了”项元汴目瞪口呆,但立即跳了起来,“这下有好戏看了,快快快” 这厮真是唯恐天下不乱,钱渊苦笑着跟着出屋,项元汴已经迫不及待的开门出去看热闹了。 “老沈,这是要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哎呦喂,还是两个,难怪最近老看你弯着腰” 钱渊慢慢踱到近处偷眼看去,那沈教谕头发花白,满脸沟壑,正暴跳如雷大骂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子,之前看到的那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被绑的严严实实,两个仆人正拿着荆条抽呢。 “老沈,消消气消消气,这么如花似玉小心膝盖跪青了。” “还真不能怪她们俩” “你说说,养条狗喂不饱,你还能怪它去打野食” “是这个理吧” 啧啧,这张嘴 钱渊怜悯的看着对面老头,已经被气得满脸铁青摇摇欲坠了。 能不气吗 养的外室偷人也就罢了,姓项的居然嘲讽是你喂不饱人家才会打野食 虽然知道这两女子是好心惹的事,但钱渊可不准备行侠仗义,视线只在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子身上打转。 天阴沉沉的,小雪一直飘飘洒洒,没一会儿两女子身上就湿了,身材曲线让当了一年多和尚的钱渊有点口干舌燥 但没想到,自个儿不惹事,事却找到钱渊头上来了。 年纪稍小的貌美女子就是钱渊之前见过的那位,突然指着钱渊说“老爷,他能作证,那汉子只是饿晕在巷子里” 看众人视线转过来,钱渊摸摸鼻子只能点点头,“呃,确实如此” 沈教谕闻言精神大振,一把揪住钱渊的衣袖连声询问,脸色渐渐好看起来。 “得,没戏看了。”项元汴无聊的踢踢地上的雪,“老沈,这些年弄了不少钱呢,看这身段,要么是扬州的,要么是秦淮河上的。” 项元汴在崇德县是出了名的浑人,沈教谕懒得理会,赶紧亲手扶起那两女子。 “哎呦,姐妹花”项元汴眯着眼打量,视线在之前一直低着头的女子身上打转。 这女子年纪稍大,身量不高,但身段绰约间带着娇媚之意,瓜子脸上的眼睛如同墨点一般明亮,顾盼之间一股媚意扑面而来,惹得项元汴直咽唾沫。 人间尤物啊钱渊看得目不转睛,如果化了妆,再穿上制服,这质量放在前世上海自个儿都不敢带出台,太贵太贵 巷子里一片寂静,项元汴往前挪了两步,身边给他打伞的仆役还站在原地傻傻的盯着那女子。 沈教谕拉着脸将两个外室都赶进内屋,回头道“记得县尊昨日还去项府拜访,听说项老大人受了风寒”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别打歪主意,不然老子一状告上去父亲养病卧床不起,儿子出来寻花问柳 项元汴打了个哈哈,“多虑了多虑了,朋友妻不可欺” 看着房门砰一声紧逼,再看看还不肯回去的项元汴,钱渊撇嘴道“朋友妻不客气,对吧” “哈哈”项元汴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正合吾意” 文彭笑骂几句拉着众人回屋,项元汴还不停嚷嚷,“老沈真是好艳福” 旁边侍酒的女子娇笑道“公子,要不明儿帮你打探打探” “哎呦,还想做王婆啊”项元汴伸手捏了把,“行,先问问来历,花名也问问。” “这个不用问。”女子一边斟酒一边说“来历不太清楚,不在嘉兴落的籍,现在估摸都换了本姓,那妹妹姓王,名绿姝,姐姐名翠翘” 随意听着的钱渊一愣,这个名字 “砰” “砰” 两声拍案声陆续响起,将项元汴吓了一跳。 “我知道”文彭眼珠子都瞪圆了,“那王翠翘三四年前是秦淮名妓,颇有些名气” 孙克弘瞄了眼钱渊,“渊哥儿” 钱渊揉了揉发硬的脸庞,“没什么是个好名字” “不对劲啊”项元汴淫笑道“渊哥儿难不成也听说过,啧啧,出了孝期要赴南京乡试,考场外就是秦淮河呢” 钱渊苦笑摇手,心里却在琢磨,不知道青楼女子重名的多不多,难道这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颇具传奇色彩的那位王翠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八章 气运? 雪愈发大了,大如鹅毛的雪花伴着寒风扑面而来,让钱渊都有点睁不开眼睛。 顺手拿过张三手里的伞挡了挡,仔细辨认才找到那条巷子,钱渊一声不吭拔脚就走。 身后的杨文瞄了眼依稀还有灯火的青楼,紧走几步低声说“少爷,你别是” “寻花问柳还带着你们干嘛”钱渊没好气的哼了声,“何况还让你们带上兵器” 张三和杨文交换了个眼神,都茫然无措,少爷回府后长叹短叹就没停过,三更天了居然还要出府。 也就是项家没什么护院,一行人是攀着墙头偷爬出来的。 自从听到那个名字,钱渊就一直坐立不安,他隐晦打听过了,那沈教谕家有悍妻不敢夜宿他处,这才带着杨文等人偷偷出了府。 “就是这家。”钱渊眯着眼辨认,“敲门。” 杨文敲了半响里面也没动静,回头看见钱渊做了个手势。 杨文咧咧嘴,从怀里拔出匕首捣鼓了几下很顺利的打开门,张三犹豫着手持腰刀走进门,心里盘算自家少爷这是要打家劫舍 里面传来女子尖锐的喊声,有桌椅倒地声,哭泣声 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夜深人静的巷子里听起来颇为刺耳,钱渊大步走进屋,借着已经点燃的蜡烛昏暗的光线看去,那两个女子正蜷缩在床脚处颤颤发抖。 “是你”稍小的女子认出了钱渊,她应该是妹妹王绿姝。 张三瞄了眼那女子,又回头看了眼钱渊少爷这不是打家劫舍,怕是劫色吧 从地上扶起一个圆凳摆在床边,用袖子轻轻拂去灰尘,钱渊定睛细细看了几眼,“王翠翘” 看见女子条件反射往后缩了缩,钱渊点点头,挥手让杨文等人出去。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姐妹俩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长久的沉默后,钱渊轻声问“你们救的那汉子呢” 王绿姝缩在最里面不敢吭声,王翠翘抖着声音低低回道“老爷赶走了。” “那人患病” “是。” “不认识” “不认识。” 似乎不是冲自己姐妹来的,王翠翘渐渐好奇起来,微微抬头偷眼打量,那男子端坐在圆凳上,阴暗的烛光衬托出他凌角分明的面孔。 “知道他是哪儿人吗” “不知道。” “听得出口音吗” “听不出。” 这时候,钱渊敏锐的发现缩在最里面的王绿姝嘴唇微启,笑着指了指,“你说。” “不不知道” 带着哭音的娇媚女子楚楚可怜,让人不由心生怜意,但钱渊呵呵笑了笑,指了指门外,“你们希望换个人来问” 青楼女子向来最懂得察言观色,姐妹俩都听出了笑声中夹杂的冷意,王绿姝立即脱口而出,“听口音像是徽州人。” “应该是。”王翠翘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我们姐妹以前在秦淮见过不少徽州巨贾。” 如今徽商已是天下闻名,徽州人在扬州、秦淮河上一掷千金是常事。 钱渊点点头,脸色愈发阴沉下来,又沉默半响后才开口问“那人是和尚” “不是对了,发髻有点松动,哎,还真有可能”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钱渊目不转睛的盯着王翠翘,心里暗叹自己还是迟了一步。 在听到王翠翘这个名字之后,钱渊当时就出门探看,但那汉子早已经没了踪迹。 徽州口音,发髻松动可能是个和尚,再加上王翠翘这个名字钱渊有八成把握,那汉子应该就是后来自号“天差平海大将军”的徐海。 对于徐海这个人,用不着多说了,此人手下最多时候有多达数万的倭寇,而且是经过建制淘汰,大抵有了军队模样的倭寇。 杀人掠地那是常事,最重要的是,徐海长期在苏松两地活动,而且还将松江作为根据地。 其实目前的倭寇大都是海商出身,战力不算多强,卢镗、俞大猷都频频传来胜绩,浙江沿海被打的那么惨很大程度是明军太窝囊。 倭寇战力提升的关键就在徐海,是他和倭人合作,将大批流浪武士引入内地,以这些倭人为先锋,在戚继光横空出世前几乎无人可制。 后来的东南总督胡宗宪为什么花了那么多精力,又是反间计,又是劝降,最后还不惜背上杀俘的骂名 归根结底是,打不过 东南抗倭一战长达十年,汪直是名义上的倭寇头领,但实际上造成伤害最大的恐怕还是徐海。 钱渊暗暗咬牙,要是今天能将其抓获或斩杀,日后东南抗倭的局势很可能不会像历史上那么糟。 被人目不转睛的盯了许久,王翠翘渐渐不安起来,其实这种待遇在她之前很多年里都是常见的,但她并没有从今天这男子的眼神中看到以前常见的贪婪、 钱渊也发现了对方的不安,历史上的王翠翘有着传奇色彩,据说她在徐海死后投海自尽,明末有好几本小说、话本都将其作为原型,甚至还传到越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云翘传。 而这对姐妹救助徐海,很可能就是王翠翘和徐海之间的。 “放心吧,和你们没关系。”钱渊温和的笑了笑,既然没抓住徐海,自然没必要去得罪日后很可能会成为徐海妻子的王翠翘。 再说了,熟知历史的钱渊知道,日后徐海被绞杀,王翠翘是起了不小作用的,今天杀了她,日后胡宗宪的反间计都没处使了 但钱渊温和笑容并没有缓解对方心里的紧张情绪,姐妹俩看着钱渊露出的森森白牙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摆子。 “今夜的事,想必你们不会告诉沈教谕” “不不不会。” “那就好。”钱渊起身,温文尔雅的微微欠身,转身出了屋子。 外间的雪已经停了,钱渊长长吐了口气,白雾在他面前弥漫,就如同他如今的心情一般。 “少爷,这么快” 钱渊招手叫过杨文,指着一脸淫邪的张三,“扣他一个月的月钱。” “好” “不要啊” 小声但凄厉的呼声在巷子里回响,踩在雪地上的钱渊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只是运气问题而已 但钱渊也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想,都撞到手边都没得手,难道真的有气运这回事 ianuxiadedag0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九章 做点什么 抬头看了眼铭刻着“华亭”两字的城门,钱渊有些感慨。 第一次是穿越而来从苏州返回华亭的时候,当时的钱渊忐忑不安。 第二次是在杭州、嘉定经历了诸多事后的归乡,那时的钱渊心心念着家人。 但这一次从嘉兴返回路过此地,钱渊心里虽然不至于沮丧,但也带着浓重的失落感。 那晚的第二天凌晨,还不死心的钱渊领着人在崇德县城门处蹲守,一直守到午饭之后也没什么收获。 崇德县虽然不大,但城墙低矮,如徐海这种青壮汉子想出城难度不大,钱渊注定是失望而归。 又过了几日,眼看着还有小半个月就要过年了,一行人都陆续启程,大半年都在外面的文彭要回苏州,钱渊等人也回了华亭。 “这一趟是满载而归。”孙克弘兴致勃勃,扳着手指头道“二十本藏书,六幅画,还求了衡山先生的字,真是收获颇丰啊” 看看何良俊没吭声,孙克弘忙补充道“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渊哥儿的事顺顺利利。” 临行前,项笃寿已经和何良俊这个中间人商量好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等出了孝期就能定亲。 何良俊还是没吭声,眼角余光扫了眼满脸阴郁的钱渊。 从那晚之后,钱渊在项家人面前保持着从容镇定,但私下总一脸愁容,就连说笑话时都习惯性皱着眉头。 不过,虽然钱渊心情不太好,但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心情很好,嘉兴项家豪富,又是书香门第,自然是一等一的联姻对象。 虽然距离出孝期还有将近两年,虽然还有二十多天就是年节,虽然母亲和叔母都在兴致勃勃,但钱渊默不作声的回到了陆宅。 每天不再用陆树德来敲门催促,钱渊就会自觉起床洗漱,每天不用陆树声用言语刺激,钱渊就会自觉进书房彻夜攻读。 除了读书、做饭,钱渊每日还要练字,一改之前懒散、应付了事的风格。 但很明显,前两个月钱渊给陆树声留下的印象不太好。 腊月二十七。 陆树声忧心忡忡的看着正在拜别准备回家的钱渊,“渊哥儿,你自幼苦读,这两年又开阔眼界,制艺中颇有新意,碰上不算严苛的考官,中举并非难事,无需太过担心” 顿了顿,陆树声轻声继续道“年节就轻松一下好了,老夫就不留题了。” 钱渊脸上明显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情,犹豫片刻后才拱手行礼离去。 身后的陆树声起身踱了几步,在心里苦笑,虽然钱渊一家和族人不合,但自幼家中富庶,又有个两榜进士的叔父,自然算得上是世家子弟,这样的日子本以为熬不了多久,但没想到如今却甘之若素。 其实这是个误会。 在碰上烦心事的时候,钱渊遵循前世的习惯,用其他事来分散注意力而已,这年头没网络游戏,没网络小说,也不能出去夜跑,更不能出去旅游,写那些烦心,但日后必定用得上的八股文,是钱渊唯一的选择。 日日夜夜啃着笔头,闲暇时做做仰卧起坐、俯卧撑,大量的时间精力耗费在这些上,钱渊才不会去想外界的那些,去想从自己手边溜走的徐海。 迈进家门,向母亲谭氏请安,钱渊在心里默默估算,早在嘉兴时就从邸报中得知,张经于半个月前调任南京兵部尚书,如果没记错,他主要的对手就是徐海 抬头看见母亲脸上的愁容,钱渊皱眉问“母亲为何事烦忧” 谭氏苦着脸叹了声,“刚刚接到信,你小舅就是嘉靖二十三中进士的那个,在台州受了重伤。” 钱渊浑身一僵,接过小妹递来的书信低头快速浏览了遍,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谭伦谭子理,史上和戚继光并称“戚谭”的名将 十二月初六,五千倭寇攻台州,官兵不敢出城迎敌,只能闭城死守,倭寇劫掠四野,乡间哀嚎处处。 十二月初十,台州险些城破,知府谭伦上身,拖刀冲阵,终保全城池,但自身负伤六处,重伤不起。 “小舅无大碍吧”钱渊揣揣不安的试探。 “性命无忧,但伤了底子。”谭氏担忧道“你让人跑一趟,送些补药过去。” 钱渊满口答应,又低声问“母亲在家和小舅亲近” “是啊,我上无长兄,下无幼弟,一直是三房的四哥和六弟照料。”谭氏指了指信,“四哥也在台州,信就是他写的。” 钱渊琢磨了会儿又问“这些年小舅来信多吗” “倒是不多,之前他在京城,后来又去了南京,调任台州后,倒是这几个月频频来信。” 心里明了的钱渊不禁咧咧嘴,好吧,看来那位尚未蒙面的小舅是知道了的不然真没必要写这封信来。 低头仔细看看,呃,信里开头的几句寒暄话赞外甥少年老成,前途不可限量钱渊心虚的收起信。 出府找到张三等人,钱渊让他们搜集一批伤药、补药让商行年后带去,虽然浙江处处烽火,但商路还没有断绝。 “少爷,杨文刚刚回来。” 钱渊眼睛一亮,招手叫过杨文到僻静处低声问“打听到什么” “王翠翘、王绿姝据说是嫡亲姐妹,姐姐善舞,妹妹善曲,这对姐妹花在秦淮河颇有些名声。”刚刚冒雪赶回来的杨文呵了口气,“来历也探查到点线索,据说是拐卖来的女童。” 端了杯热水递给杨文,钱渊点点头,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后世拐卖幼童往往是男重女轻,这是山区人有传承香火的封建思想,但如今女童更受欢迎,秦淮河、扬州瘦马中不少都是买来女童加以培养,作为摇钱树,甚至这都成了一条产业链。 杨文喝了口热水暖暖身子,继续说“妓子从良,姓氏是有讲究的,那对姐妹姓王,我特地找了些相关的打听,可能是山东人,淄博有几家专门出售女童、的,老鸨都是姓王。” 钱渊眯着眼思索片刻,低声道“这件事就你一人知晓,不要透露出去,年后再跑一趟,对了,山东那边倭寇闹得不凶吧” “比浙江好得多,但也不太平。”杨文啧啧两声,“不过倒是出了个人物,年纪轻轻几次率卫所兵将倭寇赶下海。” 钱渊眼睛眯的更细了,山东,卫所兵,倭寇 回到家中,钱渊坐在书房里沉思良久。 我希望这一世能享受人生,我希望这一世能快快活活,但无奈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钱渊终于试图主动做点什么。 我不愿意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但我也希望能够改变些什么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章 年礼 大年三十。 别人家都挂起灯笼,喜气洋洋,孩子们穿门走巷,欢声笑语,时不时传来的爆竹声惹得孩童们一阵欢呼。 但钱家尚在守孝,爆竹、灯笼等物一律禁止,不免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钱渊笑着摸摸小妹的发髻,“哥哥去买点爆竹来” 自从钱渊从杭州归来后又活泼起来的小妹眼巴巴的看着门外疯跑的孩子,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 “少宠着她。”一旁还在忙的谭氏不满道“昨天你叔母还在训她呢,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都没有” 小妹皱皱鼻子,昨天她在院里拉着两个丫鬟跳绳,正巧被陆氏撞见,自己还好说只是被训了顿,两个丫鬟被扣了月钱现在眼睛还肿着呢。 “好啦,等下哥哥掏钱,你去做人情就是。”钱渊哄了几句,小妹这才笑起来。 看着兄妹和睦,谭氏嘴角也不禁流露出笑意,儿子自小孤僻,别说和外人了,就是和家人也不亲近,但这一年多来性情大变。 其他的不说,结交的朋友很多,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七八封信,谭氏没什么见识,但也听妯娌陆氏仔细说过,有余姚世家孙家,有太仓王家,甚至京城都有信寄来。 嫁到钱家这几十年,从分家之后,每年春节谭氏总心里不太舒服,除了陆氏之外基本家里没人来窜门,小叔钱铮倒是名气大交游广阔,但那些士子可不会来这儿拜年,毕竟丈夫钱锐是以经商为生的。 但是今年就不同了。 早早的,太仓王家就派人送了年礼过来,知道钱家内府少了使唤丫鬟还特地送了四个调教好的。 余姚孙家送来的年礼倒是不多,但人家季泉公的名号摆在那,消息一传出,大半个华亭都被震动了。 年礼最丰厚的是嘉兴第一家项家,整整五大车,让华亭县人瞠目结舌。 再加上松江本地的孙家、陆家、顾家、何家 谭氏自然明白,这些变化是为什么。 “夫人,少爷。”忙的满头是汗的李四一溜烟跑来,“卢家来人了,送了两大车礼。” “谁”谭氏眨眨眼,都年三十了还有人送年礼来。 “卢”李四朝着钱渊挤眉弄眼,嘉定一战至今谭氏都不知道内情。 “咳咳,是儿子在杭州交的朋友。”钱渊略微解释几句。 外头押送车队的几名汉子都是卢斌身边亲兵,半年前也在嘉定城,都知道这松江秀才在卢家父子心目中的分量。 看到钱渊出门,众人都肃然行礼,“三少爷不能分身,让小的送些年礼过来,这几日嘉兴还有小股流窜倭寇,直到今日才赶到华亭。” “卢兄实在是客气了。”钱渊唤来张三安排入库,又让李四带着人去歇息吃饭,又例行送了些赏钱。 诸事安排完,钱渊回了院子,那边拿着礼单的谭氏眼睛都瞪圆了,“渊儿,这卢家这么厚的礼” 接过礼单看了几眼,浙江土产、金银玉器,甚至还有名人书画,准备一份这样的重礼,卢家看来花了不少心思。 钱渊笑着塞回去,“收着吧,欠着咱家的人情呢。” 嘉定一战,幼子存活,卢镗未必心生多少感激之情,但幼子活了下来而且经历磨砺如今能独当一面,卢镗自然知道自己欠了一份多大的人情。 “那那行。”谭氏叹道“前几日项家送的年礼太重,没办法回礼也得多添点,正好库房都空了呢。” 何至于此,钱渊悄悄撇撇嘴,母亲其他的都好,就是有点吝啬,小家子气十足,当然这和几十年前刚刚嫁进来就被扫地出门有关,开始那几年家里过的颇为艰难。 “对了,前些日子你四婶来过。”谭氏想起一事,“话说的怪难听的,说什么咱们胳膊肘往外拐” 钱渊冷笑一声,“别搭理她们,四婶和大堂嫂是堂姐妹,都是上海刘家的,她们娘家开了个杂货铺” 这事儿李四一早就禀告过了,那日太长王家送年礼过来,消息传出去,族人也知道钱渊和太仓王家合作分银,眼红要分一杯羹罢了。 现在的钱渊可不比一年多前了,很清楚这个时代丧礼的规程,去年这个时候,钱家举丧,上门的族人寥寥无几,几个嫡亲的堂伯堂兄弟打了个转就出门,甚至还没出门笑声就传来了。 虽然继承曾祖钱福大部分财产、藏品的是那两家,但如今在华亭,众人公认继承鹤滩公遗泽衣钵的是他钱渊。 “这事儿母亲别管,都推到我身上就是。”钱渊随口提了句,兴致勃勃的看向厨房,“今晚的年夜饭儿子一个人动手” 谭氏竖着眉头正要反对,陆氏恰好过来,“让叔母也尝尝渊哥儿的手艺。” 看了眼嫂嫂,陆氏笑道“渊哥儿亲身下厨,侍母至孝,早就遍传华亭了。” 钱渊翻了个白眼,“叔母怕是那次回娘家吃顺了嘴吧” “你这促狭鬼”陆氏瞪了一眼,转而笑道“不过渊哥儿这厨艺啧啧,我那小叔还说过,渊哥儿以后可以写一本食谱,定能名扬后世。” 钱渊又翻了个白眼,陆树德这厮这小半年过的不要太滋润,天天吃得好,睡得好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挨打总有人陪着,有时候还能在一边看笑话 忙了整整一下午,钱渊操持了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 父兄过世已经一年多了,如今钱家还要守孝,但已经不禁荤腥了,八仙桌上摆着满满当当十多盘菜,有鱼有肉,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 陆氏、谭氏、大嫂黄氏、钱渊、小妹分坐下,周围六个服侍的丫鬟,李四领着几个仆役时不时换上新菜,撤下冷盘。 听着远远传来的爆竹声,说着吉祥话,互相恭喜,小妹娇笑着讨要压岁钱,陆氏时不时训斥几句,却有钱渊在中间拦着,谭氏无可奈何却掏出厚厚的红包,就连这一年都没怎么露面的大嫂也不禁展颜。 斟了一杯米酒,钱渊一饮而尽,转头看着窗外,心里感触良多。 这一年来,历经了多少事,自己又历经了怎样的心理变化 嘉靖三十二年过去了,嘉靖三十三年要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一章 朝中 现代社会中讲究的是分工协助,说的简单点,做什么位置就干什么事,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好,别多管闲事,权责分明。 但在古代社会,特别是在明朝,特别是在朝中,所谓的权责并不分明。 派遣地方大员一般是要廷议的,比如之前的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这应该是内阁和兵部共同决策,但人家刑部尚书、礼部尚书都能插一杠子。 再比如举荐人才,理论上应该是吏部的权责范围,但实际上朝中稍有地位、名望的都有这个权力,至少有举荐的权力,比如举荐钱铮起复的就是时任礼部尚书的孙承恩。 所以,回到翰林院的张居正也有这样的权力。 事实证明了张居正是个不安分的家伙,虽然不敢涉入朝争,但在其他方面跳的挺欢快的。 拱手送走了来翰林院视察的徐阶,张居正嘴角略微歪了歪,他对这位并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对自己似乎很重视。 当然了,徐阶也知道小年轻张居正会怎么想,但他不在乎,他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也有足够的自信和手段将其绑上自己的战车。 “据说你和钱家子关系不错”被徐阶夹带混进来的徐璠拉长脸,“离他远点。” 张居正矜持一笑什么都没说,只在心里想,去年钱渊说其类严东楼,嘿嘿,差得远呢。 看着悻悻离去的徐璠,张居正微微眯眼,今天是正月二十,开印上朝的第一天,徐阶就来了翰林院,倒是勤勉的紧。 “叔大兄。”一位年岁差不多的青年士子凑过来,“刚才问的那钱家子是谁” “在杭州交的一位朋友。”张居正随口答了句,转头看看,不禁嘴角带笑。 这位是去年新科进士,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庶吉士张居正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笑,因为这位叫张四维。 杭州那位张四维据说被押送南京时突然暴毙,因为牵扯到谢余姚后人,所以消息传到了京城,当时翰林院里气氛颇为古怪。 毕竟,同名同姓的多,但在同一年里两个人突然名声大噪,这就有点稀奇了。 摸了摸袖里那封信,张居正定定心神出了翰林院,径直去了兵部衙门。 “叔大兄来了。”杭州的老相识幸时笑着迎上来,虽然对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但人家是进士出身,“这次又要举荐人才” 虽然回朝才半年,但张居正已经举荐数位官员,基本都和抗倭相关,这和他在浙江的经历有极大关系。 去年七月,张居正向兵部尚书聂豹举荐苏州府同知任环,之后任环兼任兵备道副使,下半年连战连胜,因此张居正如今在朝中也渐为人知。 寒暄几句后,张居正悄声问“大司马和侍郎大人在吗” “在,不过心情不太好。”幸时咂咂嘴,“浙江刚送来战报” “如何” “正月初六,浙西参将卢镗出击冒进,大败,丧兵千余。”幸时苦笑道“不知道卢镗能不能躲得过这劫。” 卢镗早在嘉靖二十七年被朱纨牵连入狱五年,这次只怕又要有牢狱之灾。 “年前好像有捷报,也是卢镗”张居正回忆道。 “是卢斌,卢镗幼子,嘉定、海盐连胜两场。”幸时如数家珍,笑道“嘉定一战,华亭钱渊也在,你看过震川公的嘉定倭寇始末书吗” “看过,震川公赞其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嘿嘿,他可是个惜命的人” 从一开始,张居正就掌控了谈话的节奏,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到自己需要的地方,他很清楚钱渊对曾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的影响力。 正说笑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是钱铮的侄儿吧。”头发依稀花白,但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那,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老夫听说过。” “大司马。” “大司马。” 这位自然就是如今朝中威望极隆,又清正廉洁的大司马,兵部尚书聂豹聂双江。 “进来吧。”聂豹轻轻说了句,随即转身进屋。 幸时拱手推开,张居正整理了下衣着,将写好的举荐书捧在手上,缓步进屋。 “坐。”双手背在身后的聂豹随口说了句,视线还落在墙壁上的地图上。 张居正走近几步细细看去,浙江沿海一带已经被红笔涂成一片,显得触目惊心。 聂豹叹了口气,坐回椅上,“这次举荐何人” 张居正双手将举荐书递上,恭敬道“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 接过来看了几眼,聂豹点点头,“叔大眼光很准,老夫知晓此人。” “备俺答策,虽然浅显,但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张居正这几句话很符合这个时代士子对武将的态度。 聂豹似笑非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老夫还没那么孤陋寡闻。” “下官孟浪了。”张居正苦笑几声,“听闻戚继光在登州连续击溃数股倭寇” “调任浙江”聂豹低低自语几句,微微摇头,“无关大局。” 张居正脸上苦意更浓了,回朝半年多了,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浙江倭乱一日乱过一日,而朝中党争也一日烈过一日,聂豹名义上执掌兵部,但受内阁钳制,提出的几个主将人选都被驳斥。 沉默了好一阵儿,张居正偷眼瞧去,年迈的聂豹脸上满是愁容,有着浑身力气无处发泄的郁闷。 “也罢,总是要调任的。”聂豹突然苦笑一声,“不从山东、南直隶调,难道还能” 张居正也在心里苦笑,论明朝官军强弱,最强的自然是边军,但请动这帮大爷可没那么容易,朝中哪来那么多钱粮。 而且边军南下,朝中大臣难免心有疑虑,更别说来自浙江、福建的官员肯定会力争到底。 想想就知道了,广西那帮土兵在浙江闹得那么凶他们可是没军饷的,全靠首级缴获,没什么收获干脆反过来把老百姓抢了个底朝天,换成如狼似虎的边军那就更别提了。 “蓟州戍守五年,登州驻守三年,参将略微不够,游击却绰绰有余。”聂豹点点头,笑道叔大,戚继光与你有旧” 张居正努力回忆钱渊的模样,腼腆的点点头,“庚戌之乱,戚继光临时任总旗牌官,当时结交为友。” 聂豹微微颔首,突然间话题一转,“叔大,刚才在门外,听你们提起那个钱家子” 张居正愣了下才回答道“华亭生员钱渊,曾力助官兵坚守嘉定” “老夫知晓,卢斌因此斩杀倭寇头目萧显。”聂豹挥挥手,“怎么会说起他” “随口聊到的” “你张叔大会随随便便在兵部衙门里提到不相干的人” 聂豹随意看了眼过来,眼中宛若实质的压力让张居正不由咽了口唾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二章 真想见见他 悠悠然抬起茶盏喝了口,聂豹轻笑一声,“听王民应那位幕僚说,你和钱渊交情不浅” 张居正努力保持脸上的笑容,“确实如此,官兵攻沥港前一日,下官准备还好他将我强留下来。” 顿了顿,张居正补充道“当时他和侍郎大人只见过一面。” 意思很明显,钱渊并不是从时任浙江巡抚王忬那得到的消息。 “人才啊。”聂豹叹了口气,“可惜心机诡异,明哲保身,又喜玩弄人心,用的好是世之良臣,用的坏,不下于” 犹豫了下,可能考虑到钱铮是自己门下弟子,聂豹勉强找了个不算太差劲的对比目标,“徐武功。” 徐武功即徐有贞,因夺门之变有功受封武功伯,此人虽然冤杀于谦,但理政颇有手段,心机深沉,又善于趁乱上位。 张居正知道聂豹这是在说钱渊对张四维、金宏的手段,忍不住辩驳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使些手段也是理所应当。” “嘿嘿,你以为老夫是指什么”聂豹冷笑两声,“叔大,朝中多有人看好你,但仅论心机手段,钱家子在你之上。” 张居正脸皮有点僵硬,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这件事朝中多有人知晓。”聂豹掀开茶盖抿了口,“那位小阁老去年收获颇丰。” 都说到这了,张居正立即恍然大悟,严世蕃向来视财如命 “不过王民应回朝算不上坏事。”聂豹叹道“但彭黯” 张居正回朝后听说过这件事,聂豹认为彭黯虽然担任过兵部右侍郎,但从未有过指挥经验,于是举荐南京兵部尚书张经调任浙江巡抚提督军务,但徐阶坚持让自己的同年彭黯上位。 显然,聂豹在朝争上,远不是自己学生徐阶的对手。 张居正低下头没说话,牵扯到内阁两位大佬,他向来坚持沉默。 聂豹叹息着又摇了摇头,王忬提前升迁让他的计划乱成一糟,原本想让张经转任兵部尚书再以右都御史提督军务。 将茶水喝的都没味道了,聂豹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那钱家子也举荐戚继光” “是。”张居正手一紧,不自觉的摸了摸衣袖里的那封信。 “叔大,你去找王民应未必是好事。”聂豹嘿嘿笑道“你觉得王民应很看重钱渊” 张居正眨眨眼,至少在杭州是这样的吧 似乎聂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摇头道“事已过迁,如今的王民应只会忌惮那个钱家子,你以其为由,说不定适得其反。” 张居正低头苦思,片刻后苦笑着点头承认,的确如此,钱渊给王忬搭建了一条青云之路,看起来很好但要知道这条路下是数不尽的银子,最关键的是这些银子是送给了严世蕃。 看张居正想通了,聂豹赞赏的点点头,随口问“总不会只举荐戚继光一个人吧” 张居正干笑几声,“还有几个,还有几个但是下官和戚继光有旧,知晓其骁勇善战。” “说说吧。”聂豹哼了声,“这钱家子不论气节,但眼光毒的很,在杭州将王民应的心思看的彻彻底底清清楚楚,这才能借势一举翻盘定胜负。” “震川公赞他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张居正有点替好友打抱不平。 “那是被逼到死地,置死地而后生。”聂豹没好气的瞪了眼。 张居正慢慢掏出信看了几眼,“共有四人,一是镇洲兵备副使王崇古。” “嗯。”聂豹点点头,“嘉靖二十年进士,曾任安庆、汝宁知府,山西人,通晓兵法,于夏港击倭,屡有战功。” “二是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 聂豹眼中精光一闪,沉默不语。 “三是河南副使曹邦辅。”张居正不等聂豹说话就道“此人下官知道,嘉靖十一年进士,去年在河南绞杀叛军,师尚诏一度聚贼兵数万,攻破归德府,声势浩大,但曹邦辅领军进击,四战四胜。” 聂豹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外间一阵骚动。 “何事” “尚书大人。”一文书疾步而来,“战报,浙江副总兵汤克宽于正月十三击溃围城倭寇,追击遭伏兵,直至三日后突围,溺水死者一千余人,指挥刘勇等十三将官阵亡。” 聂豹面无表情的接过战报仔细看了看,起身站在墙壁地图前,半响没有说话。 距离最近的张居正清晰的看到,这位尚书大人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在不停颤抖。 短短十余日,卢镗、汤克宽连遭败绩,浙江局势必然糜烂不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聂豹的胜利。 几个月前,卢镗、俞大猷频频传来胜绩,朝中都认为东南倭寇不日就能平定,唯有聂豹寥寥数人对此嗤之以鼻。 也正是这个原因,徐阶否决了张经,转而将同年彭黯推了上去捞一把战功。 但很明显,聂豹并不觉自己的胜利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他愤怒于朝中的尔虞我诈,相互党争,是这些让浙江如今水深火热不可收拾。 张居正不忍再看,转头瞄了眼门外众人,脸色一变但随即恢复正常。 门外的兵部右侍郎王忬没有考虑太多,只在庆幸自己,如果没有逃开那个火山口,如今彭黯能削职为民归乡都算是运气的了。 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后,聂豹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门外,众人立即一哄而散,谁都不敢触这霉头。 “来人。”聂豹高喝一声,“立即进宫觐见陛下。” 聂豹下了决心,他不在乎彭黯有什么样的下场,也懒得和那位名义上的亲传弟子扯淡,他只关心下一步。 “下官告退。”张居正立即起身。 “叔大”聂豹的脸上满是疲惫,伸出的手掌在空中弯曲,“且蛰伏吧。” “下官遵命。”张居正对这位老人有着发自肺腑的敬佩。 整理衣着,戴上官帽,准备出门的聂豹突然转身叫住张居正,“最后一人是谁” 张居正愣了愣,“南京兵部尚书张经。” 聂豹的脸上浮现出莫测的神情,虽然不喜欢,但真想见见这钱家子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三章 丧门星 将那些历史上在东南抗倭中有出色表现的人物推荐给张居正,钱渊是经历了漫长的思索历程的。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去攀上这些人的大腿当然了,主要原因是这些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数数吧,武将反而要好点,那些文官,从王民应到李天宠、张经、胡宗宪,前三个拉到菜市口,最后一个功劳最大也最惨。 但在嘉定城外目睹倭寇虐杀幼儿,屠杀村民的时候,钱渊开始动摇。 崇德县中,以书画闻名江南的文彭脸上的泪水也让钱渊动容。 再到年前接到的那封信钱渊难以想象进士出身的谭伦要赤身冲阵才能勉强保住台州城。 于是,钱渊写下了那封举荐信,他并不知道张居正能不能做得到,但这是他唯一可能的渠道,不然难道去指望从自己身上得益良多但隐隐忌惮的王民应 当然,那些人物是经过钱渊精心筛选过的。 张经被公认为如今朝中进士出身的最出色军事统帅,李天宠、王崇古、曹邦辅都在抗倭、剿灭流民军中有杰出表现,而戚继光也在登州开始崭露头角。 总不能去推荐胡宗宪吧,钱渊去查过邸报,也向多人咨询过,这位后来掌控大半个江南的东南总督目前在巡按湖广。 巡按是个位低权重的官职,实际上本官是十三道御史,隶属都察院,但在巡按地方的时候不受都察院管辖,而是直接对内阁、皇帝负责。 一旦巡按地方有杰出政绩,很可能就会一跃而起,王民应当年就是在庚戌之乱中表现出色,两年后就直升山东巡抚为一方大员。 从这个角度来说,日后巡按浙江的胡宗宪是有青云直上的可能性的,并不完全依靠严党的推荐。 过了正月十五,钱渊就自觉回到了陆宅,每日继续苦熬打磨。 渐渐地,自觉手段了得的陆树声也放松了管束,钱渊每日晨跑锻炼身体,上午下午都在书房精研制艺,傍晚偶尔回家一趟。 钱渊一直在等待,等朝廷的邸报或张居正的回信,他不知道自己这只穿越而来的蝴蝶能不能扇动这个时代的轨迹。 但很快,钱渊就没了心思头痛啊 钱宅。 已口干舌燥的钱渊无奈的看了眼小妹,又苦头婆心的劝道“母亲,那都是没影儿的事,您不知道那些嚼舌头的人和咱家向来不和” “只是那几个家伙命不好而已儿子命硬呢,百邪不侵” “再说了,人家年节送了五大车年礼来,县人大都心里有数” “难道咱家没还礼吗”谭氏尖着嗓子嚎了声,“这是丧门星,你就不心疼自己咱家就你一个男丁了” 钱渊无奈的坐回去喝了口凉茶,这叫什么事儿啊 虽然不算心甘情愿,但钱渊已经准备把自己打包卖给项家了,实话实说这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虽然到现在还没见过那位项家女的真面目。 但年前项家送了大批年礼来后,钱渊和项家接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一些消息开始在华亭悄悄流传。 虽然谭氏平日不出门,但总有些来往的妇人,更别说那些眼红嫉妒的族内亲眷。 很快,隔了三条街的族内四婶找上门告诉了谭氏项家女出了娘胎,生母就没了。 一岁多定了娃娃亲,那男的第二年就夭折了。 五岁时又定了亲,结果男方第二年失足落水而亡。 十一岁再一次定亲,男方是苏州出了名的神童,可惜参加院试受凉落榜,回家后一病不起,很快就没了。 放在后世连续三个未婚夫都没了,只能说运气不好。 但放在这时候这叫克夫,这叫丧门星 钱渊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项家挑中自己。 有来往的世家都是知道内情的,而华亭和嘉兴虽然来往频繁,但钱家除了钱铮之外,已经好些年没出过举人了,而钱渊一家又和族人来往极少。 又恰好这一年多钱渊名声鹊起,年岁合适,颇有前途但又根底不厚,正合适。 钱渊自己倒是不太在乎,但没想到母亲和叔母的反应这么大,简直就是歇斯底里,什么都不管,先一口拒绝然后咒骂项家人心黑,然后又让人去把何良俊叫来问责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捂着脑袋,真头痛啊,已经闹了五六天了还不消停。 “渊儿啊,你命怎么这么苦啊”谭氏泪眼连连,手帕捂嘴。 面色铁青的陆氏也在一边骂道“谁不知道渊哥儿是华亭英杰,项家居然想把个克夫的塞进来” 钱渊歪着脑袋想想,自己命苦吗 对比起那些穿越成名臣之子甚至太子、皇帝的穿越者,的确命不算太好,何况还是在倭寇渐猖的时代。 但对比起那些穿越成什么农户子、军户甚至乞丐的前辈来说,命还算不错,至少一来就有个秀才功名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何先生来了。”外头李四探头进来小心翼翼的通报,这厮跟着钱渊现在越来越随意,这几天已经被骂了七八次了。 “何某有愧。”刚从嘉兴赶回来的何良俊进门就是长揖行礼,“在京七八年,直到去年才回江南,所以对此事并不知情。” 谭氏偏着头不理睬,陆氏哼了声,“这么说来,是确有其事了。” 何良俊苦笑点头,“但项家小姐知书达理,管家也有一手,确是良配” 陆氏柳眉倒竖,“管家也有一手,大嫂还能动弹呢” 被怼的挺狼狈的何良俊支支吾吾道“但那些事项家小姐何其无辜” 陆氏保持了钱家一贯的牙尖嘴利,“那塞给我钱家,渊哥儿何其无辜” 话赶话,哪里能有好话,何良俊也没什么话说了,半响后才说“项家送了些歉礼” “钱家眼皮子有那么浅吗”陆氏脸都涨红了,伸出手指着何良俊 钱渊赶紧起身拉着何良俊就往外走,不结亲就不结亲,总不能把中间人都给得罪了吧。 走到前院,何良俊苦笑道“这次实在是” “看来缘分不到。”钱渊耸耸肩,低声道“其实我无所谓,只是母亲和叔母心里有疙瘩。” “真是可惜了。”何良俊摇摇头。 “还好多谢何先生操劳此事。”钱渊作揖行礼,“如此寒冬,路上又不太平,先生出城为此事奔波,晚辈在这致谢。” “我和你叔父交情极好,无须多礼。”何良俊虽然和钱铮一辈,今年已经年迈四十,但为人随和风趣,和钱渊、孙克弘等晚辈相交极是投契。 “那以后” “再说吧。”钱渊洒然一笑,“出了孝期就是乡试,一时半会儿也没这心思。” 压低声音,钱渊嘿嘿一笑,“以后得找个对眼的” 何良俊皱皱眉,点点钱渊,忍不住也笑了,“你啊,也是挑剔的。” 钱渊挑挑眉毛,“唯大丈夫显本色,是真英雄自风流。” 何良俊品味了会儿才点点头。 唯大丈夫显本色,是真英雄自风流,这句话出自菜根谭,离问世还有几十年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四章 来信 院里的大树枯枝已抽芽,时不时听见鸟儿啼声,暖暖的春日让人忍不住褪下身上厚重的冬衣。 陆宅书房。 已经站了好一会儿的钱渊无语的看着聚精会神盯着字帖的陆树声,“老大人,老大人” “吵什么”陆树声头都不抬,训斥道“还想老夫出几个无情搭” 钱渊只好闭口不言了,但不禁腹诽,这是给我父亲写的墓志铭好不好 钱家和项家的事已经了结,钱氏族人多是幸灾乐祸,最后是陆树声亲笔写信给项家,而项笃寿回信称愧,并特意去求文徵明写了篇钱锐的墓志铭。 文徵明是天下有数的大家,能让他出手写一篇墓志铭,不得不说,项家的歉礼相当丰厚。 见到这篇墓志铭后,从中年才开始精研书法的陆树声登时着迷了,连钱渊送来的八股文都懒得批阅。 这个时代的文人如果仕途不顺,吟诗作赋嘛,前面唐宋无数大家压得死死的,于是,他们往往选择书法来让自己流传后世。 不过,钱渊没这种心思,等了好一会儿看陆老头还在揣摩字帖,干脆把三篇八股放下,转身出了门。 “少爷。”张三远远招手,一溜烟跑过来,“京城的信,还有刚到的邸报。” 没理睬还想说什么的张三,钱渊接过信收起来,坐在前院石凳上先打开邸报。 迅速浏览了一遍,钱渊不禁微微摇头,但随即又点点头。 卢镗、汤克宽都一撸到底,但命其暂代原职,戴罪立功。 浙江巡抚彭黯下狱。 原应天巡抚屠大山调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 原河南副使曹邦辅升任应天巡抚兼提督军务。 彭黯下狱是理所应当,会不会死那要看他那位同年徐阶肯不肯出力了,不过钱渊估摸够呛。 曹邦辅来了,卢镗、汤克宽至少没有下狱,这是好事。 但最重要的那个人,南京兵部尚书张经依旧没有被放出来。 只能说,好坏参半。 “屠大山”钱渊皱眉喃喃念叨了几声,这个名字他很陌生,前世今生都没什么印象,好像是原南京兵部侍郎,彭黯调任之后接任应天巡抚的。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拆开另一封信,张居正的信和邸报同时到达,应该不是巧合。 钱渊一直认为张居正是个话痨,的确如此,这厮整整写了五张纸。 看起来张居正心情不太好,应该说是在激愤之下写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怒气,就连字体都剑拔弩张。 “朝中唯双江公可依,然颇受钳制,众情汹汹,朝议终不过中庸” 受钳制 还能受谁的钳制呢,能在军事意见上压倒兵部尚书的人选并不多,只能是内阁那两位。 朝议中庸这是在说八成最后的结局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仔仔细细看了三遍,钱渊才收起信纸,接过张三端上来的茶盏,曲起手指在石桌上敲击。 看来朝中,至少嘉靖皇帝在东南抗倭一事上是偏颇于徐阶的意见的,这和钱渊的印象不符。 不过事实如此,原本王忬任浙江巡抚还能说是嘉靖钦点,但随后的彭黯是徐阶同年,而如今的继任者屠大山也是徐阶同年,嘉靖二年进士。 想想也是,松江府是倭寇侵袭的重点目标,嘉靖皇帝的想法不外乎是,你徐阶总要为老家考虑考虑吧。 可惜徐阶,至少现在的徐阶只会为自己考虑,取代严嵩是他很长时间内唯一的目标。 张居正在信里提到,他将那几个人物举荐给了兵部尚书聂豹钱渊咂咂嘴,没听说这厮和聂豹有什么关系啊。 聂豹在朝议中建议张经调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但是这话一出口,立即招致了严嵩、徐阶的同时反对,他们的理由是张经如今任南京兵部尚书,调任浙江巡抚那是贬谪,不符合规矩。 最终的结果是,徐阶举荐同年屠大山升任浙江巡抚,而聂豹无奈之下举荐曹邦辅接任应天巡抚。 倒是戚继光的调任只需要走兵部,并不需要朝议,所以很顺利的通过了。 不过,位置有点低,原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调浙江都指挥司,任游击。 游击位于参将之下,不能独当一面,这是个遗憾,钱渊心想,以戚继光的能耐,应该很快就能脱颖而出吧。 钱渊暗暗叹了口气,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没看见历史上著名白脸奸臣严嵩的恶,倒是见识到了名臣徐阶的恶。 只顾着固守权位,拼了命的往上爬,完全不去考虑抗倭局势一旦糜烂出现的恶果。 “少爷,少爷” 张三打断了钱渊的沉思,小声说“少爷,往台州的商队回来了。” “往台州的商队”钱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捎了给小舅谭伦药材的那支商队,“都快两个月了,怎么这么久” “嗨,别提了,还没到台州货物就被倭寇劫了。”张三咧咧嘴,“去了四五十,就回来二十几个。” “商路断绝了” “是啊,那商队的老板来求见,那批药材值不少钱呢。”张三试探问“小人看那厮哭的惨,要不” “人都死伤那么多,欠着吧。”钱渊对此倒是无所谓,太仓王家年后送了一批分红银两过来,钱家目前不缺钱。 想了想钱渊又问“他们在哪儿被劫的” “在义乌被劫的,那边也不太平。” 义乌金华那一带算是浙江中部,再往西都要到南直隶的徽州府了,浙江局势愈发糜烂。 “还是咱松江好啊,有俞总兵驻守。” 听张三提起俞大猷,钱渊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从嘉兴回来之后,他特地打听过,浙江那边倭寇局势恶化,召俞大猷回浙江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沉默半响,钱渊低声问“去嘉兴、杭州的商路呢” “挺顺利的啊。”张三有点诧异,“那商队一路到杭州都没出事,之后不走绍兴,从义乌绕路去台州,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钱渊起身踱了几步,“杨文还没回来” 年后杨文去了山东,到现在只寄了两份文墨不通的信回来,似乎有些眉目了。 “前天又收到一封信。”张三撇撇嘴,“那字丑的噢噢,说是这几天就回来。” 透过缕空的窗户,钱渊看了眼还入神的陆树声,舔舔嘴唇心想,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算绑也要将这老头绑走。 族人钱渊是懒得管的,孙承恩父子那边不会听自己的,何良俊已经远赴南京。 除了自家和叔母之外,如果要避难杭州或苏州,钱渊也只会带上陆树声、陆树德兄弟。 到了紧要关头,也只能将那些财物、仆役丢下,二十多个护院,五六个女眷 钱渊觉得自己需要准备一份计划书,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五章 渺茫的希望 状元巷因当年弘治年间状元公钱福得名,所住的全都是钱氏族人。 而钱氏族人大都自幼攻读以图出仕,但可惜这些年除了个钱铮之外,连个举人都没出。 不过状元巷里从早到晚,路过行人还是经常能听见高声吟诵声,似乎他们在向外界显示,虽然没有功名,但还是读书人。 但从半年前,这种情况出现了变化。 巷子西口的那栋大宅院中,从早到晚传出的永远是训斥声,撞击声,甚至还有兵器相碰声,惹得过路行人脚步匆匆,隔壁邻居频频来找麻烦。 又听见高声喝骂声,钱渝恼火的丢下书本,低低骂了几句,“真是斯文扫地” 这一代钱家子弟中,公认最有天赋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自小性情执拗古怪少有人缘的钱渊,另一个就是钱渝,他是钱渊大堂伯的独子,比钱渊大一岁,前年过了府试,但院试被刷了下来。 钱渝自小就彬彬有礼,可惜学业一直被钱渊压了头,但好在风评远远胜出。 但从钱渊自杭州归来后,除了自家人,再也没人提起钱渝了。 之前还因为钱渊赴南京乡试被打晕而高兴的钱渝相当消沉,好长时间之后才振奋精神,但隔壁那帮粗货天天嚷嚷钱渝都在想,会不会是那厮故意指使的。 张三看了眼隔壁,小声说“王哥你是不知道,前年末老爷丧礼,隔壁那厮还没出灵堂就在说笑,夫人被气得直翻白眼。” 这些年向来性情愈发安稳的王义笑了笑,“这点小动作有什么用少爷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张三歪着头想了想,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哎呦,老杨回来了。”张三阴阳怪气的说“这是去哪儿风流回来了” 杨文难得没回嘴,甚至有点腼腆,向来冷脸的他居然讨好的笑笑,“老张和王哥都在啊。” 王义笑笑去倒了杯水,又帮忙将行李卸下来,而张三一点规矩都没有的去乱翻,突然眼睛一亮,“哎呦,好漂亮的荷包” “哎哎哎,别乱翻” 张三向来是个胆子大的,啧啧道“不会是外面有相好的吧,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少爷门下不对,你是签了卖身契的” “滚蛋,少爷早就把卖身契撕了” 王义古怪的瞄了眼那荷包,绕有深意的瞥了眼杨文,呃,这厮居然有点脸红,嗯,估计没跑了。 “还有封信呢,没封口”张三自顾自掏出信纸瞄了几眼,冷不丁边上杨文一把抢了去。 “这是给少爷的,信不信回头少爷扣你三个月的月钱,到时候我可不会再替你说话” 张三似乎没听见,只疑惑的拍拍脑袋,“马秀妈好像在哪儿见过。” 杨文小心的将信纸收入怀中,听了这话一愣,“见过在哪儿见过” “哎哎,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我这脑子” 旁边的王义幽幽道“不会是忠义水浒传里的吧” “是啊,你除了忠义水浒传,其他书一概看不懂。”杨文哼了声,“慢慢想着吧,我先去找少爷。” 隔壁终于安静下来了,钱渝又读了几页书,琢磨着写一篇制艺试试手。 还没来得及下笔,隔壁又大呼小叫起来,钱渝研墨的手一抖,过年才做的新衣登时染上好几滴墨汁。 虽然当年分家,身为长子的祖父得的最多,但父亲这一辈七个兄弟,大都又只知享乐,家里如今算不上富裕,钱渝登时被气得七窍生烟。 气冲冲的推门出去,钱渝一眼就看见人群中如鹤立鸡群的那位堂弟。 “钱渊”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还没听见过有人直呼自己姓名,钱渊皱眉转头看到一个略微熟悉的青年正扒开人群冲过来。 “钱渊,这里是状元巷,你要点脸行不行” “弄了帮粗人在这儿舞刀弄剑,还早上去路上狂奔,简直就把钱家的脸都丢完了” 周围都安静下来,涨红脸的张三正要扑上去,一旁的王义赶紧一把拉住。 看对方不吭声,钱渝更是来劲了,“看看你,还自称是华亭钱氏,胳膊肘尽往外拐,幸得薄名就出去招摇撞骗。” 钱渊眯着眼还是没说话,胳膊肘往外拐,应该是说自己和太仓王家合作,招摇撞骗 “哼”说到这,钱渝幸灾乐祸起来,“还真以为嘉兴项家看得上你啊” 噢噢,原来是说这事儿。 周围已经有七八个聚拢过来的钱氏族人,听了这话脸上都一副赞同神色。 “我警告你,赶紧把这些粗汉赶走”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转过头看着张三,招招手问“他是谁” 张三眨眨眼,立即回道“不认识。” “嗯。”钱渊点点头,迈步进门,“敢进门就打出去,在外面嚷嚷也打。” “是” 七八个护院异口同声让周围人都吓了一跳,看看那些护院手上抬起来的棍棒赶紧散开。 钱渝铁青着脸看着堂弟消失在门内,想说些什么,但嘴巴似乎不听使唤,想做些什么,但发现腿脚都有点软。 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但对方不仅置之不理居然还问他是谁,而且还是去问一个下人对于心高气傲的钱渝来说,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旁边还有三两族人在嘀咕,“惹谁不好去惹渊哥儿,谁不知道他那张嘴” “不是说他性情大变,现在温润如玉吗” “鬼信,三岁看到老” “不过那张嘴可比以前强多了,一句话就把渝哥儿气成这样。” 懒得管外面那些破事,钱渊只交代两句,以后再有人上门惹事一律打出去,转而问起正事。 “张三,你说想起来了”钱渊饶有兴致的笑道“仔细说说吧。” “也没什么,去年十一月,去嘉兴之前,早上逮了一伙儿拍花子,少爷还记得” “继续说。”钱渊抿了口茶,皱皱眉放下。 “这都是散茶,回头弄点好的给少爷备着噢噢,后来我和老杨进去搜搜,找到一本花名册。”张三嘿嘿笑着说“当时少爷不是让我别只看忠义水浒传嘛。” “马秀妈就是从那花名册上看到的”钱渊点点头看向杨文,“你说探听到那对姐妹是从马秀妈手里调教卖到秦淮河的,这么说来应该是这伙儿拍花子卖给马秀妈的。” 接过张三递来的花名册,钱渊看了几眼,运气不错,至少线索没断,“张三,这次有功,回头赏你。” “哎,谢少爷赏。” 杨文不爽的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张三,自己长途跋涉跑了两个来回,最后还没这厮功劳多。 “那伙儿拍花子还在县里大牢里关着。”张三虽然不知道内情,但主动出谋划策道“侯继高和县里关系好,让他帮忙把人提出来” “嗯,还是老杨你去办。”钱渊想了想,虽然希望渺茫,但值得试一试,“回头可能还要去一次山东。” 把事情大致安排了下,钱渊转头看见角落处案上的荷包,“那是什么” “老杨带回来的,八成外面有了相好,少爷,小心这厮要溜” “拿来看看。” “拿来” 低头仔细看看,又嗅了嗅,钱渊抬头狐疑的看了眼脸红的杨文,再想想这厮去山东的目的地。 “啧啧,杨文啊,人家是千里送鹅毛,你是千里送鸡啊。” 张三还不明就里,一旁的王义却在苦苦忍笑,没想到少爷也懂呢。 “啧啧,还是只童子鸡”钱渊叹道“算了,你歇着吧,挑个机灵的去算了。” “为什么” “我怕你一去不回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六章 再赴嘉兴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钱渊自认为有很多变化,最大的变化,也是最好的变化莫过于生活作息时间的改变。 前世在刑警队经常是彻夜不眠,碰上大案子只能抽空去沙发上眯一会儿,钱渊也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惯。 后来下海经商也一样,每天晚上都是十二点之后才回家,没个两三点肯定不会上床钱渊总觉得自己会在五十岁之前猝死。 现在好了,在陆树声的棍棒教育下,钱渊生活作息时间规律得自己都不敢信。 每天早上大约六点起床,洗漱后出去晨跑,回来吃完早饭,七点左右进书房。 午饭后小睡一个小时,练两张字再开始继续钻研制艺,到下午五点左右将三篇制艺送到书房,然后回家处理些杂事。 晚饭后进书房听陆树声点评八股,之后再看看从书铺里买来的辅导材料主要是历代历科的程墨,以及精选出的八股文章合集。 大概晚上九点到十点钟上床睡觉。 啧啧,现在钱渊起床都不用闹钟了,放在前世想都不敢想 三月末,已经是草长莺飞,院子里的大树茵茵茂茂,华亭俨然一副盛世华年的好景象。 但钱渊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看了眼手里的邸报,心里都在发颤,自己这只穿越蝴蝶卷起的风暴似乎偏离了历史轨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新一期的邸报没有太多重要的消息,但其中不起眼的一条引起了钱渊的极大关注。 名望响彻天下,被视为文坛宗师的唐顺之起复,任兵部职方司郎中,旋尔被嘉靖皇帝钦点为浙江巡按。 钱渊知道唐顺之这个人,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这是个著名的大才子。 但问题是唐顺之任浙江巡按,那胡宗宪怎么办 钱渊合上了邸报,他有点不敢想象 “少爷,探听过了。”杨文进门小声禀告道“到嘉兴、杭州的路顺畅的很,没见到什么倭寇,连盗匪都少。” 钱渊起身站在自己绘制的地图前,伸出的手指点在杭州湾那边海域上,往上是金山、奉贤,往下是绍兴,往西是杭州。 这三个方向都有重兵把守,金山有俞大猷,绍兴有卢镗,杭州城更是防御重点,唯独西南的嘉兴府缺乏重兵名将驻守。 倭寇不去戳杭州这个马蜂窝,不来找俞大猷这个硬骨头的麻烦这是能理解的,但为什么嘉兴府这么安静 钱渊心里有不详的预感,要不去苏州府避难 这个念头还在脑海中盘旋,一个又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传来。 “死了”钱渊咧着嘴。 “嗯,据说是年后受了风寒”谭氏是个软心肠,虽然是个陌生人,而且差点成了仇人,但脸上还是挂着哀伤。 那位差点和钱渊成一对的项家女居然病逝了,年仅十五岁。 “也是个可怜人。”谭氏叹了口气,“渊儿,你说要不要上门拜祭” “用不着。”钱渊斩钉截铁的回道“咱家以什么名义上门那项家老二说不定把儿子打出门” 开玩笑,嘉兴府那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燃起战火了,自己去找死啊 除了迁居杭州一事之外,谭氏基本什么事都听儿子的,叹息几声后不再说什么了。 钱渊在心里琢磨迁居的事,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侯继高的声音。 “这次苏州府要惨了”侯继高摇着头说“任大人太过大意,现在倭寇在太湖肆无忌惮,据说长洲、常熟都有倭寇出没。” 钱渊一把拽住侯继高,“太仓、昆山呢” “钱公子。”侯继高先寒暄两句才继续说“倭寇倒是没攻城,但也一片狼藉,嘉定知县、典吏俱死。” “哪里来的倭寇从刘家港上岸的” “好像不是,据说是从通州那边过来的,在崇明县盘桓了一段日子,崇明县的知县、县丞都战死了。” 看钱渊木然,侯继高安慰道“和咱么没关系,有俞总兵在,华亭总归无忧。” 完了,往苏州的路断了,虽然崇明、嘉定、昆山也隶属于苏州,但要保证安全,钱家就得迁居到苏州城内。 当天晚上,钱渊难得的没有去书房聆听陆树声的教诲,吃了晚饭径直去了护院那边。 “前些日子已经向你们交代过了,迁居势在必行,。”钱渊咬咬牙,“现在是去不了苏州了,只能去杭州,实在不行就沿富春江去徽州,叔父在那儿任通判,到了徽州能陆地辗转去南京,或者沿江去汉口。” “记住,钱财是身外之物,关键是人” “少爷放心,一个都不会少。”张三似乎有点兴奋,还来了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杨文犹豫了下,“少爷,陆家那边真的绑走” “绑”钱渊哼了声,“绑到杭州,还怕他跑回华亭来” 早在半个月前,钱渊就制定了详尽的计划书,从人员组成、武器配备、运输工具都有了准备。 屋子里几人数王义最为老练,也久经战阵,想了会儿才慢慢说,“少爷说松江府、嘉兴府日后必是四战之地,的确如此,但如今嘉兴府尚平安” 顿了顿,王义接着说“要不小人先带几个去探探路” “老王说的不错。”钱渊笑着连连点头,有个夜不收去探路,安全系数自然大大增高。 “那我明日就走,等我消息。”王义活动活动四肢,“少爷放心,二十多个护院养了大半年,每日精米肉食,不比精锐边军稍差。” “好,等你消息” 但第二天凌晨,收拾齐备的王义领着五个护院准备出发的时候,却看见钱渊苦笑着站在门外。 “等等吧,一起走。” “什么” “我也要去嘉兴。” 钱渊叹了口气,真是身不由己啊 昨日傍晚,嘉兴项家来人通报,那位年近八十的老大人没了。 本来这和钱家没什么关系,但问题是人家来报丧了,华亭顾家、何家、孙家、钱家、陆家五姓都得到丧报。 在这个时代,人家都派人上门报丧了,你不上门拜祭日后两家那就是结了仇的。 昨日夜里,钱渊回了陆宅,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都去了陆宅,最后商定,钱渊、孙克弘、陆树德三人代表三家前往嘉兴项家拜祭。 无奈之下,钱渊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再赴嘉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七章 军事天赋 钱渊、孙克弘、陆树德一行人由青浦县城坐船逆流而上入嘉兴府,一路上风平浪静,众人在船上悠悠然品茶闲谈,间或开玩笑嘲讽钱渊的胆怯。 这一次,惜命的钱渊只留了三个护院,余者全都带出来了,而且个个全副武装。 就在船上人开始讨论文徵明为钱锐写的那幅墓志铭字帖的时候,杭州城陷入一片恐慌。 准确的说,大部分恐慌出现在钱渊曾经一展身手的巡抚衙门内。 四月份的天还算不上热,但大堂内主位上的那位圆脸老者却在擦着额头上层出不穷的汗。 屠大山,嘉靖二年进士,曾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后转任应天巡抚,不久前在同年徐阶的举荐下继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 和其他朝中人士不同,屠大山在南京兵部任职多年,对东南沿海倭寇的判断和京城那帮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实话实说他并不想坐到浙江巡抚这个火山口上,甚至他已经开始怨恨背后的那位,前任彭黯下狱,但总归性命无碍,但自己 就在昨晚子时,大股倭寇从海宁县登陆,没有劫掠乡野,而是目标明确的扑向了杭州。 杭州是有重兵把守的,被贬为参将的汤克宽如今就率军驻扎在杭州城,但倭寇似乎没有把这位前浙江副总兵放在眼里。 到今日午时,倭寇依旧强攻不退,杭州府下辖八县大部分都没受到倭寇侵袭,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有杭州城挡在前面呢,但有一个县倒了大霉。 这就是位于杭州北部的余杭县。 屠大山非常清楚余杭县的重要性,这不仅仅是倭寇对杭州府的挑衅,更是大大威胁到了漕运。 因为余杭县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最主要的和货运聚集处,一旦余杭有失,屠大山觉得不仅仅自己,家人恐怕都要被连累。 这让已经年近花甲的屠大山如何不抱怨,如何不怨恨朝中的那位同年呢。 又擦了擦汗水,屠大山努力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俞大猷何时能到” 下面的幕僚们互相对视一眼,特么求援信四个时辰前才发出去,人家俞大猷又没长翅膀,能从松江飞过来 大堂外的一名年轻武将垂下头掩饰着眼里里不屑,都说屠大山在任应天巡抚时整肃南直隶兵备,太湖中三战三胜,得以进位浙江巡抚,现在看来实在名不符实。 一位幕僚出门细细交代堂外诸人,弹压城内骚乱,多派人手去各地求援,最后才小声对那位年轻武将道“元敬,你先回军营吧,有事会让人通报。” 虽然年轻,但戚继光很会来事,人际关系处理的很好,甚至还能和巡抚衙门内的几个幕僚对上几句诗,这使这些文人都不以武将视之。 “是。”到任半个月的游击将军戚继光脸上平静如水,虽然他心里在鄙夷堂内巡抚大人的胆怯,以杭州府如今的兵力,就算不胜,防御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回营后看了眼散漫的兵丁,戚继光摇摇头,径直入屋站在那副刚刚弄到手的地图上。 这是浙江全省以及南直隶的松江府、嘉兴府、苏州府的地图,戚继光是将门之后,又在蓟门、登州历练,自然知道熟悉地理是作战的首要条件。 看了许久,戚继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虽然到现在只上过四五次战场,而且都规模很小,虽然是初来乍到,但戚继光很敏锐的发现不太对劲。 直觉告诉他,这一战只怕没那么简单。 戚继光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军事天赋,但有这样天赋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他。 嘉兴府平湖县乍浦镇外的小山上。 身披软甲的青年踌躇满志的左顾右盼,身后的大氅被海风吹的鼓起,在空中猎猎作响。 小山的东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西侧和北侧都山头林立,颇为陡峭,而南方则是一片坦途。 “来了” “来了” 满脸都是麻的汉子大笑着走上半山腰,亲热的试图去拍拍青年的肩膀,但对方眼中的冷意让他手一僵,只能收回手笑着说“还是徐兄弟妙算,老虎真的出洞了。” “理所应当。”徐海轻轻一笑,反过来拍拍汉子的肩膀,“叶兄等着吧,只要杀了这只老虎,官兵必然丧胆” 回头看了小山的南侧,徐海鄙夷的在心里嘲讽同行的拙劣,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至少帮了自己不少忙。 徐海一直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即使在杭州虎跑寺做个小沙弥的时候他也如此坚持。 的确如此,虽然没有俞大猷、戚继光他们家族中的将门传承,但徐海有天生的军事天赋。 从嘉靖二十七年之后,除了台州之外,东南沿海遭受倭寇侵袭最严重的是海宁县、海盐县两地。 原因很简单,适合登陆,居民富庶,登陆后都是平地,很容易得手那些村民想躲都没地方躲。 但与此同时,明军也能大批聚集起来对倭寇进行绞杀,双方打成一锅粥。 而徐海却选择了距离不远的平湖县,这里和海盐、海宁不同,山势虽然说不上多险,但多有山丘,易于隐藏。 那些被劫掠的百姓能藏匿,上岸的倭寇也能。 和其他海商出身的倭寇头目不同,徐海的血液中从来都流淌着冒险、武力这些不安分的因子。 和其他只想着找肉吃,不敢啃骨头的倭寇不同,徐海将目标对准了如今东南沿海最负盛名的俞大猷。 俞大猷驻守川沙、金山一带已经大半年了,几乎没什么倭寇去招惹这只老虎,即使有些倭寇不死心,也只敢从刘家港登陆去找崇明、嘉定甚至通州的麻烦。 “徐兄弟,余杭那边哈哈”麻脸汉子忍不住幸灾乐祸,“回头估摸着要骂娘咧。” “又没人逼他们去抢余杭。”徐海长了双三角眼,眯起的眼睛里透出得意。“回头再说吧。” 听了这话,麻脸汉子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这位同伙打的是什么主意,余杭那边的同行说不定日后连皮带骨都被吞个干干净净。 徐海是个聪明人,他很巧妙的将一系列的消息放给了同行,策划数月才有了这次倭寇侵余杭。 于是,徐海才有了这次机会。 和他计划中一模一样,巡抚衙门迫不及待的召回俞大猷,而后者必须从平湖县境内通过。 金山一带近海,俞大猷不可能让军队向北绕行到青浦县从水路走,不说耗费时间,青浦县那边也没那么多船只。 那么,俞大猷只能沿海,经衙前镇从平湖县穿过,再经海盐、海宁斜向插向余杭。 徐海很清楚,只要击破俞大猷,短时间内松江、嘉兴两地再也没有任何能钳制自己的力量。 “徐兄弟,出发吧”麻脸汉子姓叶,旁人都称其叶麻。 “走。”徐海点点头,侧身问“崇德县安排人了” “放心吧。”叶麻大大咧咧的说“徐兄弟上次受了苦,这次兄弟给你报仇雪恨,那个姓沈的教谕对吧” 徐海那双三角眼里透出复杂的神色,有恶毒的光芒,他已经想好怎么折腾那老头了;也有一丝暖意,如果不是那对姐妹,自己已经默默无闻的死在崇德县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八章 乌合之众 飘扬的旗帜下,身材算不上高大的俞大猷神色平静,但心里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 从历次剿倭的过称来看,倭寇和西南的土司叛乱的叛军是有本质区别的,后者还能说是军,而前者只为钱财,有利鼓噪而来,遭挫一哄而散。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在心里默算了下路程,俞大猷心里有些烦躁,拎了拎缰绳,胯下的军马不安的嘶鸣几声。 “志辅”一位已经头发花白的大汉关切的问,手里的丈二长棍随意在空中挥舞。 这是俞大猷的老师李良钦,广东一带的武艺大家,如今被俞大猷聘为军中教习。 沉默良久,俞大猷才低声说“若不是连发七道军令” “余杭遇袭,中丞大人招你回援是理所应当。”李良钦皱眉问“有什么不对吗” 向来不打无准备之战的俞大猷正要说些什么,前面突然响起一阵轰隆轰隆声,喧杂声,喊杀声猛地传来。 心里的大石落了地,俞大猷反而松了口气,拎拎缰绳高声发号施令。 “大人,有倭寇”一名兵丁连滚带爬的奔来。 “怕什么没见过倭寇吗”李良钦横眉竖目怒吼。 “不不不”兵丁情急之下结巴起来。 不过,用不着他说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俞大猷已经看见了。 前军接战时,敌群中突然冒出几十个手持利刃,红衣黄盖的倭寇,疯狂的冲入官兵阵中,转眼间就连杀十多人。 古怪的发型,状如饿虎的凶猛,都显示这是不折不扣的倭人。 骚乱如大石落入平静的湖中,前军几乎是一触即溃,大批兵丁丢盔卸甲哭爹喊娘的往后逃窜,没地方逃了,左侧是密林,右侧是一座高达百米的山丘。 俞大猷是个心细如发的将领,即使是紧急出军,但也安排的颇为周密,虽然仅仅片刻之间前军溃散,但中军已经布好阵势。 密密麻麻的长枪、盾牌挺在最前面,将领们呵斥将逃兵向阵型两翼驱赶。 俞大猷赶到阵型最前方,眯着眼打量着对面的倭寇,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他在第一时间就判断,这是一股不同寻常的倭寇。 在此之前,几乎所有官兵和倭寇的作战都发生在后者劫掠的过程中,但这股倭寇不为财或者说,是为了财富最大化。 只要杀散这股官兵,嘉兴府就是对方的囊中之物。 有为数不少的真倭,而且还是伏击俞大猷心里一凉。 换句话说,这已经不是一股倭寇,而是一支军队,有着明确作战目的的军队。 两里外的山丘上,徐海笑着看着已经稳下来的官兵,和其他由海商转变而来的倭寇不同,他和日本人的联系非常紧密,最早他就是以高僧的身份从日本赚到第一桶金的,之后他又从日本国内招揽到不少浪人。 虽然看起来官兵已经渐渐稳住阵脚,但徐海并不担心,轻轻挥了挥手,数十个手持长刀的倭寇快步跑下山丘,用日语高声喝骂几句。 正在地上尸体上不停搜索财物的浪人被集合起来,他们慢慢往前挪动,手持长刀,目露凶光。 还没等俞大猷下令,前方的弓箭手已经抵挡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手一松,箭支斜斜的飞向倭寇,无力的落到地上。 被吓了一跳的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阵哄笑,笑容中满是鄙夷之意。 虽然俞大猷经验丰富,但对这帮手下实在无力吐槽,他是前年才调到浙江来抗倭的,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熊的兵,只是那批狼土兵已经回程,这次也只能带着这些熊兵上路。 “谁放的箭”俞大猷大怒,抽出腰刀厉喝道“此战若败” 还没等他说完,对面传来是一声高喝,手持长刀的浪人们发一声喊,疯狂的发足向前奔来。 扬起的长刀,狰狞的面孔,还有那听不懂的嘶吼,让阵中一阵骚乱。 俞大猷抢过身边兵丁的弓箭,弯弓搭箭,一道黑影从空中划过,跑在最前面的浪人一个踉跄摔倒,胸口插着一支长箭。 但剩余的浪人们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他们口中嚯嚯嘶吼,冲刺的速度更快了。 这一幕让官兵阵容一阵松动,侧翼的一个兵丁突然扔下盾牌,向后狂奔,手持丈二长棍的李良钦怒吼着一棍将其打翻,但紧接着狂涌而来的七八个逃兵让他瞠目结舌。 俞大猷身边的亲兵已经在收拢马匹了,情况不太妙啊 虽然只有七八十人,但对方不着甲,不持枪,目露凶光,拎着一把长刀就冲上来贴身玩命,这让那些将当兵作为赚钱手段的兵丁如何有胆子抵挡 兴奋的嘶吼、恐惧的嚎叫此起彼伏,冲入阵中的浪人干脆利索的剁翻了数十个兵丁,后面的数百倭寇高举刀枪一拥而上。 官兵们也很干脆利索,他们一哄而散,将俞大猷留在原地 您老不是武艺高超吗,那就烦劳您老了 “大人,走吧,走吧” 俞大猷一手痛苦的揪着头发,一手举起刀就要往前冲,他没想到,之前还算能战的部队居然就如此轻易的溃散。 但就在这时候,一根棍子从后敲中他的后脑勺。 “走走”李良钦咬着牙怒吼。 看着那数十匹马狼狈而逃,徐海手持腰刀施施然走下山丘。 短短三刻钟,倭寇大胜,官兵大败,地上满是丢弃的军械、旗帜,尸首流淌出的血将大地染成一片鲜艳的红。 站在已经半凝固的紫黑色血旁,徐海得意的在心里想,真是乌合之众 瞄了眼趴在地上搜索财物的浪人,徐海不满的摇摇头,好用是好用,只要给足报酬,什么都敢干,但就是脑子不好使,看到银白之物就走不动道。 “把兄弟们召集起来,盯着俞大猷”徐海看向叶麻,犹豫了会儿说“再派一股去衙前镇。” “干什么”叶麻诧异问。 徐海笑而不语,堵住俞大猷回金山的路,将这头老虎摁在嘉兴府,就算不死,日后朝廷也绕不了他。 因为接下来是收获的季节。 虽然空气中满是血腥味,但徐海长长吸了口气,脸上满是得意和满足之色。 他懒散的伸了个懒腰,嘱咐道“把消息放出去吧。” 叶麻兴奋的大力点头,没了俞大猷,松江府、嘉兴府将是那些海上倭寇们的口中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九章 大事不妙 崇德县。 县衙外的大街上。 钱渊无力的看着孙克弘和陆树德,这两家伙正眼巴巴的盯着自己。 于情于理,钱渊都没办法将他们抛下。 昨日到项府拜祭,在今天早上余杭遇大股倭寇侵袭的消息传来之后,钱渊立即准备离开,但一个时辰前,卢斌的到来让钱渊停止了行动。 卢斌带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大股倭寇从四面八方扑来,嘉善县已经失守,知县逃逸,倭寇屠城。 其二,从嘉兴回松江的水路断绝,次溪码头被倭寇占据,薛淀湖也有倭寇出没。 卢斌就是在嘉善县外兵败,不得不回撤才到了崇德县,手下兵丁不满三百人。 这两个消息让钱渊放弃了回松江的企图,虽然心急如焚,但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 而孙克弘和陆树德却在看到卢斌之后眼睛一亮,在他们看来,卢斌上次和钱渊联手大败倭寇,这次也行。 面对这两家伙期盼的眼光,钱渊实在无力吐槽,哪里有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候,一声尖锐的嚎叫声传来。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骚乱在很短时间内遍布全城。 崇德县城很小,只有两个城门,如果没有建筑物的遮挡,几乎一眼能从西城门看到东城门。 东城门处,十几个倭寇正挥舞长刀大砍大杀,二十多个衙役、捕快虽然没有四散逃逸,但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还好。”钱渊看看周围松了口气,挥挥手,“快快快” 其实用不着他吩咐,卢斌身边几十个亲兵已经扑了上去,杨文也操起长枪带着护院从另一侧逼上去。 “好枪术啊。” 王义的赞声传来,钱渊转头定睛看去,一柄长枪突兀的从城门洞中探出,神出鬼没的连续戳翻三个倭寇。 “牛人啊。”钱渊扯扯嘴角,使枪的是位脸上满是沟壑的老头,虽头发依稀花白但下手极狠,枪尖所触都是咽喉、胸膛处。 陆树德已经到一旁趴着了,吐的昏天黑地,孙克弘好歹历经过嘉定一战,垫着脚尖看了几眼小声说“刘县丞死了。” 钱渊默不作声,过了会儿才拉着卢斌走到一旁,“你走还是留” “不知道。”卢斌坦然直言,“嘉善县失守,朝中必然问责,虽然我只是小小把总,但” 钱渊赞同点头,“如果你要走,咱们一起走,如果你要” 那个“留”字还在喉咙间没吐出来,那边的两个书吏哭丧着脸狂奔而来。 “卢把总,知县跑了” 场面寂静下来了,未战先逃,这是个胆怯而且脑子还不好使的知县。 钱渊咽了口唾沫,小声问“之前在嘉善县,你在城外还是城内” 卢斌面如死灰,艰难答道“城外。” “知县逃了,县丞死了。”钱渊揪了把头发,“你如今在城内” “如果我也走”卢斌补充道“如果崇德失守,那问罪肯定是我” 钱渊不做声了,这是明摆着的,如果知县、县丞有一人在,卢斌是走是留都好说,现在一死一逃,卢斌如果走了,崇德失守,万一也像嘉善县一样被屠城,那黑锅肯定是砸在卢斌身上。 “留吧。”钱渊咬着牙道“关了城门,整理兵备,准备死守。” “其实你可以” “不走。”钱渊冷声低喝。 卢斌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丝松动,依稀又回到嘉定城外的战场上,似乎又看见那个打开城门,大踏步出现在火光前的松江少年郎。 聚拢过来的众人中有去年一起参与嘉定一战的老兵,有崇德县的衙役、书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和卢斌一样的神情,真不愧得震川公赞许的英杰。 钱渊向四周轻轻点头致意,又看向卢斌特么没有你护送,老子往哪儿跑 将几个书吏,两个捕头以及王义和陆家几个老兵聚拢到一起,钱渊低声吩咐,“第一件事搜集兵器,崇德县附近是没有卫所的。” “从嘉善县那边退下来的时候带了一部分。”卢斌点点头,“反正是守城,对军械要求不高,临时制作也来得及,不过需要人手和材料。” 钱渊转头看向姓刘的捕头,“雇佣乡勇,拆一部分房屋。” “乡里乡亲的”刘捕头迟疑道。 “给银子,钱不用担心。”钱渊简明扼要的回了一句,继续说“第二件事搜集统计粮食。” “倭寇就算攻城,持续时间也不会多久。”卢斌手下的老兵李叔摇摇头,“没有必要。” “有必要。” 钱渊正要详加解释,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什么人”卢斌霍然起身,来不及看个仔细已经吼道“关城门,关城门” 几个衙役正要将城门关上,一匹高头大马猛地撞开城门,骑士狼狈的一跤从马上摔落,马儿也嘶鸣着摔倒,在地上滑行着撞翻两个衙役。 “来人”骑士强撑着地面一跃而起,“快快快,召大夫来” 从亲兵手里接过长枪的卢斌仔细看了眼,迟疑道“是李” “老夫李良钦。”李良钦焦急的回头看向城外。 卢斌知道这个人,这人常年护侍在俞大猷身边,不由大喜道“俞总兵来援” 但钱渊的脸色变了,不说俞大猷离开松江会导致华亭局势出现什么变化,但很明显,这位李良钦这副模样而且还急着找大夫,恐怕俞大猷处境堪忧。 半刻钟后,钱渊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在两百多兵丁的护送下,肩膀上插着一支长箭的俞大猷面色惨白的被搀扶入城。 “这是”孙克弘说话声都在发颤。 就算孙克弘对军旅事一窍不通,但也能通过一瘸一拐的兵丁,身上缠着绷带,以及俞大猷身上那支长箭知晓,大事不妙了。 “关城门。”钱渊一把抓住李叔,一字一句道“从现在开始,谁来都不开门,听清楚没有” “听钱公子的。”面色难看的卢斌喝了句。 余杭遭倭寇围攻,嘉善县城破被屠,俞大猷兵败中箭不知生死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情况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要糟糕。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章 人头落地 想守城,就得有一定的条件。 崇德县小,只有两个城门,倭寇一向不善于攻城,城内有兵丁大约三四百,还有衙役、护院等百人,又有经验丰富的老兵指挥,守城不算太难。 现在的问题在于,缺银子。 拆屋、雇佣乡勇都需要银子,这还是小事,关键在于激励兵丁守城是需要白花花的银两的。 这点钱渊很清楚,所以他出现在项家。 项家有嘉兴第一家的美誉,一方面是其家世好,名望高,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有钱。 崇德是个小县城,大户不多,基本都唯项家马首是瞻,在这时候都齐聚项家。 “嘉善城破,倭寇屠城。”钱渊目光如电的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要么出银助官兵守城,要么城破身死被倭寇劫掠,诸位选吧。” 从昨天起就看钱渊不顺眼的项元汴第一个跳出来,“没钱。” 项家姻亲周家人苦笑道“就算有钱,拿出来也未必是好事”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钱渊冷笑道“现在城内四百兵丁,将崇德县洗一遍,用不了两个时辰。” 听到如此杀气腾腾的威胁,众人都打了个冷战,情不自禁的看了眼钱渊身后两人,一个是卢斌,另一个是李良钦。 卢斌手摁刀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李良钦嘴角抽搐了下但也什么都没说。 虽然鄙夷这个松江秀才的做派,但跟随俞大猷已有三年的李良钦也知道手下那帮兵丁的德行,除了几十个从广东、广西带来的亲兵,剩下那些都是浙江本地的卫所兵,没有银子激励士气,那些败军之将说不定第二天就会卷堂大散 再说了,如今城内兵力主要都在卢斌手里,而卢斌唯这松江秀才是从。 “诸位以为我在开玩笑”钱渊在大堂内来回踱步,扫了眼项元汴,“天籁阁名扬江南,你在画作、字帖上都写的清清楚楚,五百金,一千金你觉得倭寇会放过” “兵丁每人十两银子,雇佣乡勇每人三两银子。”钱渊懒得理会这帮要钱不要命的货,“给诸位半个时辰,没有银子,就开始洗城。” “钱家子,你信不信我告到南京去” “信。”钱渊平静的看向对方,“但首先,你得活着。” 带着极大压迫感的视线再次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堂内鸦雀无声,这一次再也没人跳出来了。 片刻后,钱渊挥挥手叫过书吏来记录收纳,自己拉着卢斌和李良钦出了府。 “说说吧。”钱渊阴着脸问“俞总兵在哪儿兵败” “平湖。”李良钦闷闷道“遭千余倭寇伏击,百余浪人为先锋,官兵一触即溃。” 钱渊立即将余杭遭倭寇侵袭和俞大猷平湖遇伏联系到一起,腮帮子鼓了鼓,如果没猜错,大规模的倭寇侵袭终于来了。 “俞总兵现在如何” “无性命之忧,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卢斌叹了口气,“这一败,只怕日后有牢狱之灾。” 钱渊瞥了眼过去,还想着以后呢,还不知道现在撑不撑得下去,说不定大家伙儿都栽在这崇德城内。 大街上乱糟糟的,处处都看得到神情慌乱的百姓,尖锐的哭喊声时不时传来。 众人正要去俞大猷住处,突然钱渊脚步一缓看向城门口,一大堆百姓正蜂拥入城。 “谁开的城门”卢斌怒吼了句,抽出腰刀疾步赶过去。 崇德县城墙不高,就算倭寇打造云梯攻城,最有可能的还是针对城门,而混入逃难百姓中趁机夺取城门是成功率最高的一种。 喝骂了几句负责城门的兵丁,卢斌先令人将城门管死,而王义、杨文等人散开将这一百多百姓兜住。 “钱世兄。”满头大汗的项笃寿找了过来,“都是嘉兴百姓,如何忍心” “东南沿海处处都有倭寇,大家都心知肚明,里面十之七八都是大明百姓。”钱渊面无表情的堵了回去,伸手指了指百姓中一个低着头的汉子。 杨文立即将人拎了出来,上下搜了一遍,“叮咚”一声响,一柄雪亮的匕首跌落在青石板上。 钱渊前世是个刑警,这方面的眼力相当了得,早就瞄见不对劲的地方了。 人群登时骚动起来,钱渊冷笑着挥手,二十多个护院齐齐举起刀枪将骚动压制下去。 很快,眼光也颇为毒辣的王义陆陆续续从中又挑出了七八条汉子,从他们身上都搜出了匕首等利器,如果是一个两个还好说,这么多汉子都带着利器,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混进来准备偷城的倭寇。 一旁的项笃寿膛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沉默片刻后,钱渊叫过刘捕头低声吩咐,“女的不论大小都收入城中,男的只收十岁以下的,其余人全都驱赶出去。” “这,这”刘捕头是个圆滑人,还想劝说几句。 但钱渊已经朝着王义做了个手势。 王义狰狞的笑着点头,抽出腰刀走了几步,猛地高举一刀劈下。 “啊啊” 人群中,尖锐的哭嚎声骤然而起,但转眼即逝,随即鸦雀无声。 护院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的无头尸首僵在那,片刻之后才摇摇晃晃摔落在地上,满腔的血将地上染的一片鲜红,前面不远处,那颗头颅上还双目圆瞪。 很快,八颗头颅端端正正的摆在城门口左侧,钱渊眯着眼叮嘱兵丁将头颅用头发系在一起,悬在城门口上。 不用钱渊再说什么了,刘捕头很快将事情处理完毕,项笃寿站在钱渊身边好久都找不到话说。 上一次会面还是个温文尔雅甚至有些腼腆的少年郎,转眼之间就摇身一变,杀戮果决,见人头落地而不改色项笃寿有些心神恍惚。 看了眼被驱赶到一起的妇孺,钱渊转头问“刘捕头,粮食搜集了多少” 不让城外百姓入城是不可能的,不说日后肯定会被骂成狗屎,即使是在现在,妇孺在城下被虐杀,对守城士卒的士气也是巨大的打击。 那些精壮汉子逃脱的机会总是多一些的,钱渊希望能尽量收纳没有破坏能力的妇孺,对比起被倭寇偷城的危险来说,钱渊已经尽量做到极限了。 “不多噢噢,难怪让我们搜集粮食。”刘捕头苦笑道“城内两家粮店都是项家的。” 钱渊偏头看了眼,项笃寿哆嗦了下,立即点头道“项家责无旁贷。” 吩咐书吏整理记录后,钱渊这才跟着李良钦和卢斌去了俞大猷处。 刚入门,就听见里面在嚷嚷。 钱渊心一提,俞龙戚虎,别在这儿挂一个,那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就罪过大了。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 “叫大夫来,药呢” “先拿些水来,大人要喝水。” 钱渊松了口气,扶着门框定了定神,还好还好,只要没死就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一章 拒绝 和这个时代大部分将领一样,俞大猷也是军户出身。 但这个时代那些名将大都出身不凡,至少老祖宗给了个很高的,比如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的戚继光,世袭处州卫千户的卢镗,还有后来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的李成梁。 和他们相比,只是世袭泉州卫百户的俞大猷的就比较低了。 所以,戚继光还没成年就任登州卫指挥佥事,卢镗初出茅庐就任福建镇都指挥佥事,而俞大猷虽然不被视为武人,但爬到浙江副总兵的路上极为坎坷,颇多磨砺。 但这段经历也练就了俞大猷处事不惊,极为坚韧的意志。 房门口,钱渊靠在墙上静静聆听屋内的喧闹声,似乎那位俞总兵一直没有说话,只听得见刚刚赶到的信使和亲兵之间的争吵声。 越来越激烈了,辱骂声不绝于耳,钱渊间或还听见几句听不懂的蛮话。 “那是志辅在平定恩平叛乱时候收的护卫。”李良钦小声解释道“志辅斩杀了当地的贼首,对其有恩,后来就一直护卫在侧,从不稍离。” 一旁的卢斌小声骂了几句脏话,这是自然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是站在俞大猷这边的。 一刻钟前,俞大猷刚刚苏醒,李良钦刚刚进去禀报了几句,巡抚衙门派出的信使恰巧赶到。 攻余杭的倭寇已退,但嘉兴府已经糜烂不堪,桐乡岌岌可危,京杭大运河嘉兴段已经被断,至少五个城镇被倭寇洗劫一空,其中三个被屠城,南直隶、浙江大震。 虽然知道了俞大猷兵败的消息,但屠大山不由分说要求俞大猷收拢兵卒去解桐乡之围。 在卢斌看来,那帮文人都是一个鸟样,不把武将当人看,人家俞总兵受伤卧床,你还要让人卖命 又等了一刻钟,钱渊实在不耐烦了,倒不是没有等下去的耐心,但外面千头万绪,鬼知道下一刻倭寇会不会出现在城外,这时候还打什么嘴皮官司。 “咯吱。” 听到门被推开,俞大猷转头看到一个神色淡漠的青年走进来,李良钦和卢斌站在其身后。 “钱钱”信使愣了下,他在巡抚衙门已经两年多了,自然认识去年经常出现在巡抚衙门内的钱渊。 似乎没听见,钱渊向床边走了几步接过信纸看了几眼,同时往外努努嘴,“出去。” 刚才还喧闹一片的屋内登时安静下来,信使眼珠子四处乱转拿不定主意。 钱渊随手将信纸递回去,转头瞄了眼,“崇德到桐乡路程不算太远,但也算不上近,路上一旦再遇上倭寇” “这都是说不定的事。”信使眼神躲闪。 “说得对。”钱渊同意,转头看向卢斌,“给这位好像是姓方安排一匹马,让他先跑一趟再说。” 信使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身为巡抚衙门的下人,自然知道这位松江秀才去年在杭州城搅动怎样的风云。 卢斌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身侧的李良钦忍不住嘴角一扯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在心里盘算了下,钱渊出了会儿神才抬头看了眼手足无措的信使,“嗯” 信使立即灰溜溜的出门,也不管后面亲兵添油加醋又骂了几句脏话。 “俞总兵。”钱渊转身行了一礼。 “这位是”卢斌正准备介绍,俞大猷已经挥手打断,“这位自然是嘉定一战得震川公赞许的钱家英杰了,这次多谢了。” “些许小事而已。”钱渊摇摇头,“那位不过病急乱投医,只要俞总兵尚在,旗帜未倒,倭寇就不敢肆无忌惮。” “但日后中丞大人会不会”李良钦在一旁担忧不已。 “不会。”钱渊干脆利索的答道“余杭遭侵袭,嘉兴府糜烂,屠大山责无旁贷,能留条性命流放边塞的可能性都不大。” 被亲兵扶着喝药的俞大猷皱眉咽下苦涩的药汁,叹道“此次兵败” “当有复起之日,甚至朝廷追责只会让大人戴罪立功。”钱渊立即接口,“对吗” 俞大猷瞥眼看去,面前的青年神色镇定,胸有成竹。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此次兵败的责任很大程度上是巡抚衙门,只要自己不带伤出兵桐乡,那最大的一口黑锅只能是屠大山去背。 但俞大猷疑惑的是,为什么钱渊那么有把握,自己不会下狱,而且很快就能复起 含糊几句话带过,俞大猷已是昏昏沉沉,勉强支撑着道“崇德县这几日就拜托两位了。” 虽然俞大猷已经昏昏睡去,屋内连同亲兵还有七八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卢斌和钱渊,李良钦拱手行了一礼,“拜托两位了。” “分内之事。”卢斌叮嘱亲兵和进屋的大夫照顾好俞大猷,拉着钱渊出了屋,低声问“为什么俞总兵会起复” “这年头打败战又如何”钱渊哼了声,“只要朝中有靠山,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靠山” “恩,人家在朝中的靠山牢的很。” 卢斌犹豫了会儿低声问“谁” “反正来头大得很,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想攀上去” “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从背后传来。 “呃李先生。”卢斌回头窘迫的点点头。 和手足无措的卢斌相比,钱渊就从容多了,笑笑扯开话题,“李先生,都清点了” “恩,尚能起身的还有九十七人,赏银已拿到手,士气稍有振奋。”李良钦眼皮子都没抬,闷声道“兵器大都还在,就是弓箭都遗失了。” “都交给卢斌,共四百左右兵丁,加上雇的乡勇大概七百人左右。”钱渊在心里估算了下,试探问“守城应该问题不大吧” “嗯,倭寇一向不大喜欢攻城,不过崇德县城墙低矮”卢斌犹豫了下,“还要合计一二。” “你来负责,多听听俞总兵身边亲兵头目的意见好像是姓周”钱渊点点头,“另外把王义借给你。” “好,他是久经战阵的老兵。”卢斌吐了口气大步离开。 李良钦回头看了眼俞大猷暂歇的宅院,再转头低声道“其实志辅” “有靠山是好事,这难道是丢人的事”钱渊耸耸肩,“除了边军,大明内地如今还找得到和俞总兵并肩的将领吗” “你的意思是” “安心吧。” 看了眼面色僵硬的李良钦,钱渊迈步走向县衙,后面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身为对明史非常熟悉的穿越者,同时这几年也一直在仔细搜寻那些线索,钱渊对信息的敏感程度和归纳能力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二章 风格 钱渊向来能给自己准确的定位,在刑警队如此,被发配去宣传科如此,后来下海也如此。 专业的人负责专业的事。 毫无疑问,指挥作战是非常专业的,所以钱渊没有插手,全都托付给了以卢斌为首的官军将领,他们才是专业人士。 但前世白手起家打理那家公司的经历赋予了钱渊很强的组织、调配能力,所以后勤方面钱渊当仁不让。 从所有兵丁、乡勇的人数和兵器配备,到每人每日口粮分配,不同岗位的赏银待遇 从烧菜做饭的人员安排,运送物资的组成,到组织熟悉本地的衙役、白役戒严城内同时充当预备队 钱渊每一项都安排的井井有条,甚至根据不同的后续发展做出各种应对措施。 崇德县虽然小,明朝官场又向来有不修衙的传统,但这座县衙不算小,特别是大堂格外的宽广。 但如今,除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环形小道,其他地方密密麻麻的摆着桌案、书柜。 “我懒得管你贪了多少”坐在中央的钱渊视线还落在桌上书册上,嘴里轻描淡写的说“你只需要确保没人来闹事就行。” 虽然被县人称为坐地虎,但刘捕头知道面前这人的分量,弯着腰哭丧着脸道“这次真没过手” “那你解释解释吧。”钱渊拿过一张纸,迅速写写画画,“一共拆毁民房六十五间,按大小规格和人数来说,应该是四百五十七两银子,但你为什么报的是三百六十五两银子” 刘捕头眼睛都直了,给你省钱还省出事来了 钱渊招手示意其站到一边别拦着后面,他心里是有数的,将账面做大未必有问题,将账面做小也未必没问题,有的时候后者做手脚更不容易被察觉。 看了眼刘捕头,钱渊接过下一个人递来的纸,低头看了眼,“烧菜做饭没必要另外给赏银,就让进城避难的妇孺来做,他们只需要吃口饱饭就满足了。” 这边刘捕头还在傻眼,钱渊已经快刀斩乱麻连续处理了四五起,签了名字让书吏领人去库房搬给兵丁的赏银。 崇德县是小城,连个主薄都没有,六房内抽调出的人手也不多钱渊相当怀疑之前的知县是如何管理这座城池的。 反过来,大堂内的书吏、文员看着钱渊如此熟练而井井有条的将诸般事安排妥当,嘴里不停,手上不歇,早就看傻眼了,他们想到了人家也想到了,没想到的人家还是想到了。 去年在嘉定县战后的经历让钱渊有了经验,处置起来从容不迫,看上去像个沉浸政事多年的老官僚。 熟练的签上名字,钱渊找到了一丝前世坐在总经理办公室的感觉,撇头看了眼刘捕头,“挑了那六十五户人家拆房子,可不是随随便便挑选的。” 守城需要大量的木材、砖石,钱渊在城内兜了一大圈才选定了六十五户的房屋,自然不是随意挑选出来的。 刘捕头一脸茫然,嘴唇张开又闭上。 “走,一起去看看。”钱渊将桌上收拾了下,起身摇头道“雁过拔毛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但那几十户人家我还有用。” 看着那位松江秀才和刘捕头出了县衙,大堂内气氛登时缓和下来,文员书吏们纷纷交头接耳,嘈杂声让角落处的两人皱起眉头。 “啊,项大少爷不,项大爷。”一个书吏冷不丁看见了项笃寿,忙起身大声问候。 项笃寿微微颔首,沿着环形小道走到钱渊案前,低头看了几眼,眼显茫然呃,阿拉伯数字,以及表格式的记录方式,在明朝自然是无字天书一般的存在。 一个衙役好奇的盯着项笃寿身后的老人,那人身材算不上高大,脸上沟壑纵横如若老农,但背脊挺如青松,眼中精光四射,如出鞘利剑一般的刺眼。 好几人都认出来了,那是前日在城门口助官兵杀倭的老人,手中一杆长枪如若灵蛇,很是犀利,只是现在换了身儒衫。 项笃寿将纸张递给老人,“久闻荆川公六艺皆通” 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从古至今,六艺都精通的人不多,从唐朝之后文武泾渭分明,更是少之又少,每一个都是名震天下的大人物。 面前的这位如老农般的老人也是其中之一,甚至可能是如今唯一的那个。 但看了眼纸上的鬼画符,老人也是一头雾水,迟疑片刻后低声询问了一旁的书吏几句,取过算盘利索的啪啪啪拨起来。 一旁的书吏抽抽嘴角,自己在户房呆了大半辈子,算盘也没这老头用的熟练,快的都快飞起来了 好一会儿后,老人才停下手,才向项笃寿点点头,“的确是四百五十七两银子。” 项笃寿情不自禁的咧咧嘴,钱渊只在纸上写了几笔就算出来了,而荆川公用了算盘还要半炷香时间。 在项笃寿心目中,那位钱世兄已是神秘不可测,抛开经义,荆川公在算术一学上也是名震天下,居然比不过那位。 走出大堂,老人眼神闪烁不定,半响后低声问“据说震川公对其颇为赞许” “确实如此。”项笃寿小心翼翼答道“据闻去年嘉定大捷,就是钱家子主持,战后知县挂印而走,也是他收拾残局,整顿城内,县人赞其日后为世之良臣,从此声名鹊起。” “嘉定大捷是钱家子主持”老人诧异道“当时老夫在南京,只听闻是卢镗幼子和震川公在城内。” ”震川公连襟郑若曾也在城内,他和鄙家也算熟知。“项笃寿想想也惋惜的很,本来还真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荆川公也看到了,那卢家幼虎对其俯首帖耳。” 两人迈步出了县衙,大街上没了前两日的乱象,一切都有条不紊。 拎着饭盒的妇人们在衙役的指挥下沿着道路左侧往前,这是给各处兵丁送饭。 道路右侧,不远处就是项家的园林,被整合起来的乡勇们拎着大锤正在拼命砸墙,将拆毁的砖石送往城墙头。 辆马车在道路中央,车上运载着各式木材,长长的木头尾端擦着地面,发出吱吱吱的杂音。 十多个手摁腰刀的汉子站在路中,不时呵斥几句将走出行列的人撵回去。 老人看了眼不远处的西城门,再转头瞥了眼遥遥的东城门,心里琢磨道路中央留下的车道应该是用来调兵的。 看老人捋须而笑,项笃寿也笑道“其他的不说,去工部做个主事、员外郎是够格的。” 正要赞上几句,听见项笃寿这句话,又听见“工部”这个词,老人拉着脸低低道,“心思机巧,又善于调配,还好没个当阁老的亲戚” 一旁的项笃寿听得哭笑不得,“荆川公,何至于此,钱家诗书传家,是松江名门。” 老人这几句话指向很明确,一直有出仕之心的项笃寿自然听的明白,如今的工部尚书是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而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刚刚升任工部左侍郎,甚至嘉靖帝还加了工部尚书衔。 而这位老人极其痛恨严世蕃,曾经在书中多次指名道姓。 不过虽然严党在南直隶、浙江一带名声极差,此次欧阳必进和严世蕃幸进多遭士林指责,但他们的能力在老人心目中是得到认可的。 老人这是在说,还好没个如严嵩这样的亲戚可以攀附,不然以后八成也是个严东楼第二 项笃寿虽然前日在城门处受了惊吓,但心里对钱渊颇为推崇,这时候不禁腹诽,也不知道钱渊是哪儿惹了您老人家 沿着路右侧走到西城门处,远远就看见钱渊正高着嗓门声嘶力竭的在吼着什么,手臂不时指着地面。 在刘捕头的指挥下,百多个男女迟疑着挥舞锄头开始刨地。 “看到没”钱渊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不给足了钱,别人肯干活吗” 刘捕头弯腰谄笑几声,“也是,也是,但也给的太多了” “我做事就这样,按规矩来,总要让别人心甘情愿,再说了,后面还用得上他们呢。”钱渊抬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心里祈祷不要下雨 已经走到近处的项笃寿和老人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神色不一,前者只在琢磨这帮人在挖什么。 而后者心里却在想,以钱财御人,倒还真有点严东楼的风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三章 谋主 崇德县只有两座城门,东城门外地势开阔,城墙算不上高大,很可能是倭寇攻击的重点。 而西城门外有一座小山丘,不适兵力展开,而且这段城墙前年加固加高过,所以卢斌等人将大部分兵力布置在东城门,而这儿只留了小部分兵力。 钱渊没有反驳什么,但他谨慎的做了些布置。 默默看着这百余人在距离西城门不远处挖出一道鸿沟,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叫过刘捕头,“不用太深,但要稍微宽一点,另外拆下来的长条木板搭在上面,让人试试走在上面别跌下去。” “是,是,钱公子放心。”刘捕头口里应是,眼角一个劲儿的往后瞥。 “哈哈,项世兄,正好有事找你呢。”钱渊笑着扯住项笃寿的衣袖往旁边走去,那儿正是项家园林的围墙外。 一阵窃窃私语,项笃寿犹豫了会儿只能点头,而一旁的老人听得直皱眉。 “没问题吧,别让项二公子来惹事。” “放心,包在我身上。” 钱渊对项元汴没什么好感,这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货,要不是谎言以洗城为挟,到现在都不肯出银子,但项笃寿虽然为人处世有些稚嫩,却是个通情达理的。 “挖一道沟有什么用”老人突然插嘴问“如果城破,这道沟能拦得住倭寇” 之前就觉得这老人眼熟,钱渊一下子想起来了,“哎呦,老爷子,前天拖着枪就走,叫了好几声都不搭理我呢。” 老人板着脸一副不好说话的模样,“东城门那边附近的房屋都拆了,这边为什么不拆” 看了一旁不以为意的项笃寿,老人加重语气道“一旦倭寇破城或从城墙攀爬入城,以城门口附近房屋为据点,后援就能源源不断,更何况西城门口如此狭窄” 钱渊倒是好脾气,笑着正要解释,突然眼角余光瞥见杨文狂奔而来。 “少爷,倭寇来了” “多少人”钱渊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快步向东城门走去,这两天城外就没断过倭寇踪迹,城内一日三惊,杨文突来报信,自然是大股倭寇来袭。 “大约七八里外,王哥亲自出城探查,约莫千余人,没见旗号。”杨文一边走一边解释。 几句话工夫就到了东城门口,项笃寿勉力追赶但早就被远远甩开,倒是那老头挽着儒衫下摆健步如飞跟了上来。 迎上来的王义和李良钦都面色凝重。 “少爷,怕是碰上硬茬子了,有甲有马,大都拿的是军械,不少弓箭,还看到了倭人。” 钱渊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眼李良钦。 “不是假冒的。”李良钦眼睛都红了,“就是他们” “平湖县那股倭寇”钱渊愣住了。 那股倭寇伏击俞大猷大胜,这时候不去劫掠胜利成果跑到崇德县外干什么 钱渊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巧合,如今嘉兴府内的倭寇简直遍地都是,俞大猷在城内,对方最精锐的一股倭寇在城外,哪里能这么巧 得,八成是来追俞大猷的 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了,嘉定那一战对阵的都是普通倭寇,要知道现在城外倭寇中是有浪人的,那是一帮杀人机器,俞大猷都没撑住呢 崇德县真的守得住吗 距离崇德县八里的小村落里。 倭寇是没有安营扎寨的传统的,在海上就住在船上,在陆地上自然不会自己动手,反正是来抢劫的,索性就抢了宅院住呗。 不过这村子有点小,大批的贼兵就席地而坐,处处可见鸡飞狗跳,时时可闻喧闹声。 一只肥鸡突然挣脱开,扇着翅膀连跑带飞窜向一颗大槐树,眼看着就要飞上去了,一只手突然紧紧掐住鸡脖子。 只听隐隐咯吱一声,可怜的肥鸡眼睛一翻咽了气。 “滚,归老子了”膀大腰圆的贼兵甩甩手上的肥鸡,另一只手拎起刀,冲着来讨要的小子喝道“还不滚,要不要尝尝爷爷的刀” 大槐树周围的贼兵看着眼巴巴离开的那小子,响起一片叫好声和哄笑声。 “好样的,陈麻子你抢东西真有一手,自家人都不放过” “那把刀就是陈麻子从王螃蟹那抢来的。“ 陈麻子放下长刀,将肥鸡丢给同伴,“做熟了给爷爷端上来,别看了,到时候分你个鸡屁股” 别看这次上岸劫掠收获不小,但也累啊,最关键的是吃的不好,好不容易看到只肥鸡,同伙们哪里答应,阵阵辱骂脱口而出。 陈麻子也不恼火,反而有些洋洋得意。 不远处的宅院门口,一位中年人正默默看着看着哄闹的人群,虽然和大部分倭寇一样肤色黝黑,但此人身上的长衫,挺直的脊梁,随风飘洒的三缕长须,都显示出他是个读书人。 中年人轻轻叹了口气,大槐树周围热闹的紧,但他知道,村落没有出逃的三十余人都被杀,尸首就埋在大槐树左侧,其中还有三个尚不能走路的幼儿。 “方先生。”身披软甲的徐海出现在门口,探头看了眼笑骂道“这帮家伙等下两只鸡腿给老子送进来,没看见方先生都没胃口吃饭” 迅速换了个表情,让自己略微得意,但带着一丝谨慎,方先生回头温和笑了笑,“将军客气了。” “要的,要的,只是两只鸡腿,都怕委屈了先生呢。”徐海大笑着搂住方先生的肩膀往里走,“要不是先生的谋划,这次哪里能一战功成” “那是将军神威凛凛,俞大猷不过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俞大猷在海上名声都不小,人人视他为大虫,哪里像先生说的这般。” “那方某只能说,是将军善于识人用人,才有这般局面。” “哈哈哈哈,说得好,这叫什么来的刘皇叔遇上那谁谁谁” “刘备遇孔明,如鱼得水” “对对对”徐海将方先生摁在桌上,亲自倒了两杯茶,嘿嘿笑道“之前先生让我别去松江发财,还好我听从了,不然” “知道吗”徐海小声窃笑道“陈东那厮攻余杭攻不下来,又转道去攻桐乡县,据说死了不少” “恭喜将军了。”方先生笑着拱手,“吞下陈东后,汪直以下,再无人能和将军抗衡。” “哈哈哈”徐海得意的连连点头,但转而叹道“可惜崇德县没得手” “为何要攻崇德县”方先生不解道“就算不想在嘉兴府,往北可攻苏州,往西可攻德清、武康。” 徐海脸色阴了下来,他可从来没忘记过自己像条狗一样被绑在巷子里让人随意鞭打的屈辱。 徐海没读过什么书,但喜欢听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评书,他的理念是,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本已经做了些准备,可没想到居然没得手 一想到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徐海就恨不得咬碎满口牙,但一想到那对姐妹花,徐海的心就化为一滩水。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四章 不让须眉 看着对面的徐海时而咬牙切齿,时而一脸荡意,方先生脸色有点古怪。 这时候,突然脚步声传来,一脸麻子的叶麻大步走进屋,“徐兄弟” “呃,是将军。”方先生不动声色的纠正。 叶麻愣了下看了眼徐海,你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哪来的脸自称将军 徐海倒是来了兴趣,“三国演义里有将军名号,先生看我取个什么名号” 方先生嘴角抽搐了下,“大明是没有将军一说的,最高做到总兵官,三国演义里张辽是征北将军” “这个不太威风啊。” “将军起于海上,平海将军如何” “不错不错,就平海将军不,平海大将军。”徐海嘿嘿笑了笑,转头看向叶麻,“怎么了” “崇德县打听清楚了,卢家那只幼虎的确在里面,而且俞大猷也在。”叶麻脸上满是迟疑。 很明显,现在的崇德县是个硬骨头,卢斌曾在嘉定县斩杀萧显,甚至徐海都在海盐县吃过大亏,而俞大猷虽然兵败,但虎死不倒威,何况人家还没死呢。 谁都不愿意放着那么多好玩意不去抢,而去啃这块骨头。 徐海眉头也皱了起来,犹豫片刻看向方先生。 “最好不攻城,对方有备,破城很难。”方先生摇摇头,“去湖州或者苏州,再不济到苏州、嘉兴的分界处。” 徐海用力揉了揉头皮,突然一捶桌面,“攻城,城内最多三四百兵,老子不信攻不下来” 话还没说完,外头乱哄哄一片,一个贼兵头目矮着身子溜进门,“大哥,有人闯过去了,想进城” “什么人” “二三十人,领头是个女的” “废物,女人都拦不住” 贼兵头目哭丧着脸委屈道“那女人简直就是只母老虎,凶的紧,兄弟们死伤好几十了” 崇德县城头。 众人正皱眉看着远处被掀起的灰尘,隐隐听见喝骂声、兵刃撞击声。 而钱渊却目瞪口呆,在望远镜的视线中,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队不快不慢但坚定的向着崇德县方向挺进。 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年轻妇人左手持枪借着马势将一贼兵挑飞,右手上的腰刀轻轻划过另一贼兵的脖颈。 挡在面前的倭寇连连退让,那妇人却不依不饶,收起长刀,颠了颠手中长枪,突然猛地掷出。 寒光在空中一闪而过,长枪将一贼兵牢牢钉在地上,枪杆犹自颤颤巍巍抖动。 催马奔过去,妇人抽出长枪在空中挥舞再往回,倭寇们居然都不敢阻拦。 钱渊吸了口气,虽然倭寇大队人马还远在七八里外,但城外小股倭寇一直就没断过,这伙人能顺利的杀到城下,真是牛逼啊。 很快,城头上众人都看的清楚了,赞叹声不绝于耳。 小队中分出两骑奔到城下。 还没等来人说话,阴着脸的卢斌抽出腰刀,“不准开门” 众人都没吭声,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站在卢斌身侧的青衫少年。 “嗯,不准开城门。”钱渊立即做出回应,那小队人马虽然所向披靡,但身后倭寇一直跟着,开城门鬼知道倭寇会不会趁机抢夺城门。 “是。” “不开城门” 应是声此起彼伏,卢斌松了口气放下腰刀。 一旁的荆川公虽然拉着脸,但也没吭声。 “我们是浙江指挥使司的,开城门” “开城门” 听见城头一片沉默,下面的骑兵又吼了几声,急的直勒缰绳,胯下马在原地转了几圈嘶鸣不已。 王义小声问“要不我和杨文出去一趟” “不开城门。”钱渊放下望远镜,低声吩咐道“把筐子拿过来。” 杨文立即带着护院拿了一排二十多个筐子过来,每个筐子上都系着长长的麻绳。 众人脸上神色不一,卢斌心中暗叹钱渊知道不能死守,还想着要出城偷袭;而那位荆川公目光狐疑这钱家子贼溜的很,八成是到了危险时候要逃。 钱渊倒是神色镇定的很,脸都不红,听着王义向下面喊话,让来人坐进筐里拉上城头。 “倭寇跟上来了。”李良钦小声提醒。 虽然倭寇人数不多,那妇人又勇武非凡,但毕竟小队只有二十多人,其中还有六七个女眷,且战且退中也损了几人。 “快,快快”妇人高声厉喝道“你们先上” 城墙已是近在眼前,但这伙人并不慌乱,有序而迅速的坐进筐中,杨文等人用力将筐子拉上城头。 但再放下筐子的时候,倭寇也已经逼了上来,王义、卢斌、李良钦纷纷放箭,四五个倭寇中箭倒地惹得一片哄乱。 那妇人一直等到所有人都上了城头,才收起长枪,将腰刀插回鞘中,悠悠然坐进筐中。 “小心” 王义突然一侧身拦在钱渊面前,伸手将自己面部护住,一支箭斜斜飞来被王义的胳膊挡飞。 “贼子有弓箭,都小心” 王义看了眼只被划了一道小口子的胳膊,“别慌,他们不会使” 这年头,会使弓箭的人极少,差不多和后世用手枪能上靶的普通人一样少,倭寇大都出身平民、地痞、渔民,少有人会用弓。 其实那几箭的目标都不是城头,而是对准了正被拉上来的筐子 那妇人伏低身子,暗咬银牙,还没等筐子完全被拉上来,霍然翻身而上。 “二弟” 妇人丢开长枪一伸手,一副弓箭已经递了上来。 转身间已经弯弓搭箭,箭如流星而去,妇人一口气射出七支箭,才冷笑着将弓箭扔回去。 城外纵马奔驰,左持枪,右挥刀,城头上七箭连发,立毙七贼,武艺精熟,行事利索,谁都要赞一句,真是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看着倭寇丢下十多具尸体仓皇退走,妇人松了口气,转身行礼,大大方方道“妾身浙江游击戚元敬之妻王氏,多谢诸位相助。” 浙江指挥使司游击,在如今的浙江、南直隶的军中,已经算是中高层将领了,要知道俞大猷也不过是个副总兵,卢镗、汤克宽也只是个参将。 众人都回礼寒暄了几句,项笃寿捅了捅看直了眼的钱渊,“别失礼了。” 不少人都发现了钱渊的不自然表情,如荆川公在心里暗骂,这钱家子上辈子没见过女人吗 卢斌咳嗽几声小声介绍,又说“刚才就是钱公子吩咐人放下筐子的。” 王氏看了眼脸色有些僵硬的钱渊,落落大方道“多谢这位公子,可是认识元敬” 钱渊这才回过神,行了一礼,凑近几步自来熟的笑道“尚未见面,但神交已久,早听叔大兄屡屡提及。” “啊,是张翰林吗”王氏笑道“原来是张翰林的好友。” “是是是,都是自家人啊,来来来” 众人都很无语的看着钱渊亲自带路,又是安排住所,又是让人烧热水热菜拜托啊,现在倭寇围城,你还有这心思,何况人家都成亲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五章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嘉兴府一片水深火热,而松江府也好不到哪儿去。 自从俞大猷被调走的消息传开后,华亭县就陷入恐慌的气氛中,当俞大猷遭伏击兵败的消息传来后,这种气氛迅速蔓延到整个松江府。 乡野村落的大量百姓都涌向了华亭、上海等城镇,有城墙应该会安全一点吧。 但很可惜,并不一定。 四月十六,倭寇从金山登陆,一战击溃金山卫守军,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继而攻破川沙、南沙两镇,收拢渔民、地痞无赖后攻上海县。 四月二十三,上海县陷落,知县、县丞、典吏俱阵亡,半个县城都被烧毁,恰巧刚刚就任的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率兵来援,军中携带的鸟嘴火铳发挥了巨大作用,苦战一天将倭寇驱逐出城。 虽然还没有大股倭寇攻华亭,但城内也一日三惊,地痞混混趁机作乱以至于人心惶惶。 “还好上海县顶在前面。”陆氏苦笑着说“现在想想真应该听渊哥儿的搬到杭州去。” 谭氏似乎更衰老一些了,两眼无神,半响后才喃喃道“渊儿在嘉兴,渊儿在嘉兴” 大半个嘉兴府都在倭寇脚下哀嚎,这个消息早就传来了,陆氏想瞒都瞒不住。 陆氏也不禁垂泪不语,谁猜得到渊哥儿去嘉兴,倭寇就开始作乱了 “渊哥儿福源厚,应该没什么事。”陆氏叹道“小叔这次也去了嘉兴” “夫人,外头有衙役来,说是要给守城官兵捐助银两”李四咬着牙禀报。 “不是已经给过银子了吗”小妹横眉竖目道“前天刚拿了四十两银子” “上次是县衙,这次是府衙,要八十两银子。”李四舔舔嘴唇,“但小的打听过了,一户应该是五两银子。” “那”谭氏手足无措拿不定主意。 “给他们。”陆氏哼了声,“等倭寇退了再说。” 一般情况下,无论是县衙还是府衙都不会对松江最负盛名,底蕴最深的钱氏做什么手脚,可惜这次不是他们,而是钱氏一族。 族人早就对钱渊独占洋糖生意不满,分不到一杯羹心生不满,如今钱渊在嘉兴府不知生死,又有府衙县衙顶在最前面,自然要做些手脚,占点便宜。 两次一百二十两银子交了出去,只换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原本只是十来二十多户,现在几乎大半钱氏族人都将捐银丢到钱渊家头上,谭氏又是个耳根软的,几个隔房妯娌上门一阵劝说又得了百多两银子。 几天后陆氏听得消息将谭氏接了过去,不仅家中库房已经是空空如也,甚至家具、摆件都少了不少。 摸了摸手中温润的砚台,钱渝不屑道“那厮哪里有资格用这样的砚台” “是啊,这次咱们还是去的迟了。”母亲樊氏惋惜道“那套红木家具据说是太仓王家送的,可惜没抢到。” 这辈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管的父亲钱钟撇撇嘴,“手慢点未必是坏事,万一渊哥儿没死在嘉兴府啧啧,到时候就热闹了。” “大半个嘉兴府都陷落了,据说嘉善县全城被屠,他回得来吗”钱渝嘿嘿道“再说了,咱们可没上门去讨银子。” “就是,只是渝儿砚台丢了,借了块砚台磨墨写字罢了。” 钱钟对此嗤之以鼻,你们的确是没讨银子,那是因为去的迟,谭氏已经被接走了,但咱家应该出的捐银还不是钱渊家出的。 借块砚台,说得好听,有借条吗 妻儿无非是在说,逼上门去的都是族人,人多势众,而且还有那些大头顶在前面 钱钟伸了个懒腰,虽然看不得妻儿这么虚伪,但自个儿这辈子就没干过正经事,也没什么立场说话。 崇德县。 城上城下战火正烈,而城中宅院中,精神略微好点的俞大猷喝完汤药,半坐在床头,“第几波了” “今日的第四波。”浑身上下散发着血腥味的李良钦大踏步走进屋,“放心,卢家幼虎有些能耐,守的挺稳。” “那就好。”俞大猷松了口气,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那松江秀才呢” 李良钦洗了把脸,笑道“真不愧是得震川公一赞的少年英杰啊,城内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荆川公嘴上不说,背地里也颇为赞许” 说到一半,李良钦看向走到门口的唐顺之,尴尬笑了笑,“荆川公。” “今天好点了”唐顺之那张黑脸有点泛红,“钱家子的确不凡,有经世致用之才。” 俞大猷不由失口而笑,前几日唐顺之来访时,闲谈时不时刺上钱渊几句,有两次知道唐顺之身份后的钱渊只是赔笑并不反驳。 虽然因为中箭失血过多以至昏迷,但修养了差不多十天,俞大猷虽然还没痊愈但也能起身,又在屋内呆了好几天骨头都发痒了,俞大猷索性和两人带着亲兵出门。 一出门俞大猷就不禁脚步一缓,面露诧异之色。 七八个右手臂上缠着红布条的汉子推着平板车从面前经过,车上装着大小不一的木材。 十多个右手臂上缠着绿布条的青壮推着车在拐角处出现,车上明显是饭桶。 虽然道路算不上宽阔,来往人数也算不上少,但行走有序而迅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顺畅之感。 “那是专职运送各式守城器械、食物的。”唐顺之小声解释道“除了守城兵丁和乡勇外,钱渊将剩下的青壮分成七八队,每队只负责一件事。” “那木材是用来做叉子的。”李良钦补充道“倭寇制作了云梯,但非常简陋,底座不稳,而且会用弓箭的贼兵也少。” 俞大猷点点头,对付云梯向来是火攻最好,但倭寇不善攻城,这方面没什么经验。 轰隆一声,不远处的一座宅院被十多人拆散,隐隐听见有兴高采烈的呼喝声。 “钱家子善以财御人。”唐顺之不由撇了撇嘴,这是他最看不惯的地方,“每拆除一栋宅院,补贴户主若干银两。” 俞大猷失笑摇头,“项家这次破财” “未必。”李良钦久在军中,深知内情,他摇摇头道“除了给兵丁、乡勇的赏银外,其实花费算不上很多。” 唐顺之点点头,但没说话,这是他对钱渊印象转变的拐点,雁过拔毛是官场上的传统,但钱渊没有从中贪一文钱。 而且因为钱渊对财务账目的精通,导致县衙小吏不敢贪,这是花费较少的主要原因。 往前慢慢踱了一段路,看着来往穿梭不停的人流,俞大猷又忍不住说“士气不错。” “刚开始发了一批赏银。”李良钦笑道“后来虽然不发银了,但饮食上钱渊颇为用心,每批轮换下来的兵丁乡勇都能立即吃到热汤热菜,渴了有水,饿了有馒头,受伤了还有医师” “城内的大夫” “不是,是钱渊带来的护院,都精通止血疗伤。” 俞大猷叹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啊。” 这时候一行人正走到县衙门口,往里看去,俞大猷不禁嘴角抽搐了下。 钱渊看着手中的公文,手里笔不停,却还在嬉皮笑脸的说“不知道姐姐娘家有没有妹妹 “对对对,得和姐姐一个脾气,又正好和小弟年岁差不多“ ”那当然,自然是还没出嫁的” 一旁刚刚从城头下来轮休的王氏笑得花枝乱颤,银铃般的笑声惹得众人瞩目。 唐顺之闭上眼,点点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六章 狠角色 虽然历史上对王氏没有正式的记载,那么多的野史夸张的描绘这位河东狮吼的凶悍。 但钱渊和王氏有着一见如故的感觉,短短几日后就以姐弟相称,钱渊可以保证,这次绝没有去抱大腿的念头。 这是钱渊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最特殊的女人,精于武艺是其次,遇危不乱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其气质谈吐和性格。 钱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刑警队那位直到三十五岁才嫁出去的大姐就是这味道,有点大大咧咧但实际上心细如发,性格开朗待人真诚。 对了,那位大姐的丈夫也是警察,而且还是局里著名的气管炎。 连续攻城三天受挫后,倭寇开始制作简陋的云梯试图从墙头攀爬上来,城内一度惶恐不安。 但在钱渊的组织下,王氏和戚继光的弟弟戚继美、唐顺之领着护院、亲兵在关键时刻赶到。 小小城头施展不开长枪,王氏左手持盾,右手挥舞腰刀,所过之处寒光闪烁,倭寇纷纷退避,城头上为之一清。 俞大猷虽然勉强能下床行走,但还是没办法上战场,卢斌还是有点嫩,第一天手忙脚乱勉强支撑。 而王氏是将门之女,从长辈那得了不少传承,这几年又跟着戚继光在登州有过守城经验,从她入城之后,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但今天,倭寇攻势突然猛烈起来,从清晨到下午连续发动了七次攻城,虽然规模都不大,但每次除了城门附近外都选择了其他城墙段作为突破口。 守军渐渐被分散开,到了傍晚时分,一伙百余人的倭寇终于攀上了城头。 已经是攻城的第六天了,城内兵丁乡勇死四十一人,重伤不起二十二人,而城下倭寇大约折损两三百人。 虽然守城一方占据了优势,但倭寇仍然不退,这是违背常理的事,毕竟倭寇的目标是劫掠财物而不是攻城略地造反。 “倭寇又来了” “是不是吃错药了,崇德县又没有聚宝盆” 处理完手头事务的钱渊站到城墙下侧耳听着,厮杀声、怒吼声此起彼伏,时不时偶尔传来呼痛声和哀嚎声。 “吃饱了”钱渊转头看了眼精神奕奕的杨文,这家伙被暂时安排带领一队乡勇,手下五十人,两刻钟前下来轮休。 “嗯。”杨文撕下身上布条,细致的绑在刀柄上,满意的挥了挥,“少爷放心,肯定守得住。” 钱渊眯着眼,脸上却满是忧色,“今天倭寇攻城好像格外凶悍,今日死伤人数是除了第一天最多的。” “强弩之末罢了。”准备上城墙的李良钦凑过来。 钱渊转头看了眼李良钦身后的兵丁,皱眉低声问“你把西城门的调过来了” “这边吃紧,西城门那边几乎没动静。”李良钦安慰道“留了人手的,如果有变,这边很快就能赶过去。” 城头上激战正酣,众人不敢再耽搁赶紧动身。 年轻的戚继美一枪戳中刚冒出头的贼兵,大喝一声将其高高挑起再扔下城头,就在这时候,一旁爬上来的贼兵趁机扑了上来,狠狠一刀砍来。 手持盾牌的张三合身猛地扑上去,将贼兵撞倒,两人都丢开兵器,就在城头上滚成一团。 “别回头”王氏厉喝一声警告想回身的戚继美。 突然两声惨呼声相继传来,王氏转头看去,钱渊有点别扭的拎着长刀,地上的张三和贼兵一个捂着左腿,一个捂着右腿 特么的 长刀实在不会用,钱渊的脸都扭曲了,他扔下刀,将正挣扎爬起来的贼兵扑倒,一个头槌撞上去,然后右手肘一抬,肘尖击中对方的太阳穴。 后面跟着冲上城头的李良钦、杨文带着援兵一拥而上,刀枪齐举,终于将倭寇赶下了城头。 赶回来的王义几乎是拎小鸡一样将钱渊拽起来,上下看了看才放下心,随手一刀割断了晕在地上的贼兵的脖颈,迸出的血溅了钱渊一身。 “太冒险了,冲在前面出了事怎么办”王氏将钱渊拉到一旁,“我看看看看还好没受伤不对,你看看手都擦破皮了” 钱渊咧嘴一笑,自己前世在刑警队也算身手不凡,现在变成废材了主要还是这个时代的武器不太合手,钱渊琢磨着回头找几把匕首。 “你是读书人,看看你这样子”王氏嘴皮子上下翻飞说个不停,“一身血,快回去洗洗澡换一身衣衫,对了,你个子和二弟差不多。” 王氏一转头就看见闷闷的戚继美,人家都站在这半响了 “回头把你衣衫捡几件好的送过去。”王氏吩咐了好几句才皱眉看着戚继美带着血迹的耳朵,“还好,只是割了块肉,小伤。” 戚继美也是无语了,人家就擦破点皮,我半片耳朵都被割了回头要不要提醒提醒大哥留神呢 钱渊也挺无语的,看来认的这位姐姐还挺不错。 不过戚继美也挺佩服这松江秀才的,不说敢率先冲上正在激战的城头,光看那一头槌就知道,这是个狠角色啊。 “少爷,最后这一波是倭人”杨文凑过来小声问。 “不是。”钱渊立即摇头,“虽然发髻、穿着打扮很像,但绝不是倭人。” 虽然除了第一天之外没出什么纰漏,但如李良钦、钱渊、卢斌心里一直有着隐忧,因为那伙儿如疯狗一般的倭人还从来没出现过。 将城头清理一遍,抬走伤员、尸首,清点人数,收拾兵器,卢斌揉着眉心苦恼的看着正在撤退中的倭寇。 “兵力要集中使用。”王氏在城头指指点点,“崇德县城墙不高,但并没有塌陷,倭寇就算借助云梯攀爬入城,人数也不可能太多,他们的目标还是城门。” “所以兵丁要集中在城门附近,让乡勇把守其他城墙段,如果有倭寇搭建云梯立即通报。”钱渊点头赞同道“这样人手调配余地就大多了。” 卢斌立即安排下去,又低声道“都六天了,倭寇怎么还不退,死了心要攻城” 这也是缠绕在钱渊脑海中的疑惑,崇德县有什么对方志在必得的东西吗 就在这时候,倭寇群中一人骑着马慢悠悠向城头方向过来,在弓箭射程外停下,拿起弓箭放了一箭,然后立即打马离开。 “去捡来。”钱渊努努嘴。 王义利索的爬进筐子,下城将弓箭拾回来,上面绑着一封书信。 王义很自然的将书信递给了钱渊,周围人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打开只看了几眼,还没看完的钱渊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抬头看着夕阳下离去的倭寇,难怪要死攻崇德县不放,原来是徐海来复仇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七章 时机 马上的徐海恼火的回头再看了眼远远的崇德县,虽然早就知道攻城难度很大,但俞大猷据说受伤不起,只有卢斌带着三四百兵丁,徐海觉得破城可能性并不小。 从指挥能力上来看,毫无疑问徐海是高于卢斌的,简单的分散兵力寻机而动就让卢斌陷入困境,今天倭寇一度在城头站稳脚跟就是明证。 但徐海没有想到的是,崇德县几乎将全城的男丁都组织起来,乡勇们或助战,或探查,或运送物资,使守军的总人数一直没有低于八百人。 崇德县是个小城,徐海就算将手下聚拢过来的三千倭寇一起投入战场,但接触面就那么窄,兵力优势无从发挥。 催马回了村落,徐海大踏步走进宅院,扔下头盔不爽的哼了声,“先生,那封信有用” 方先生苦笑道“估摸没用,但至少给了将军一个台阶下再接着攻城,叶麻那边恐怕有些不稳了。” 正说着呢,叶麻已经进屋了,大着嗓门吆喝道“再攻下去,下面的兄弟要造反了,明儿换个地方吧。” 半响后徐海才阴着脸点点头,但随即眼角闪过一丝狡黠,或许还有机会。 崇德县内。 那封书信就放在桌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每个人脸上都古怪非常。 外面的倭寇头目提出了一个条件,退兵可以,但必须交出崇德县教谕沈崇。 “他们有仇”卢斌做出可能性最大的判断。 “估摸是有仇。”李良钦咂咂嘴看向俞大猷,虽然指挥作战目前因为有伤而力有未逮,但这种决定还是必须由俞大猷来做。 当然是有仇,钱渊抽抽鼻子做出这样的判断,其他的暂且不说,徐海的性格应该是恩怨分明,杀了沈崇,娶王翠翘为妻,历史证明了后一条,而前一条也很可能是事实。 但俞大猷一直没吭声,长久的坎坷和磨砺让他在这种事上犹豫不决。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开始向着另一条路飞奔。 杨文眼神闪烁不定瞄了眼钱渊后,开始说起进城第二天看到那位沈教谕去青楼寻欢作乐。 李良钦和卢斌脸上都满是愤慨,而年轻的戚继美居然一脸羡慕。 唐顺之很敏感的察觉到,那位松江秀才到现在一言不发。 “问我”钱渊努努嘴,“一个老不修的教谕无所谓,但几事不密则成害。” “送点钱财无所谓,反正有那位大同总兵珠玉在前嘛。” 钱渊这句话惹得唐顺之脸色很不好看,而一旁的戚继美忍不住笑出来了。 前些年,大同总兵仇鸾贿赂俺答勿攻大同,结果人家收了钱去攻京师了,这就是让嘉靖皇帝丢尽了脸的庚戌之乱,之后仇鸾还被封平虏大将军。 “但送个教谕出去一旦泄露,上到俞总兵,下到如在下这个区区秀才,都得背着骂名过一辈子。”钱渊摇摇头,“绝不可以。” 唐顺之拉着脸转头看着墙壁,在他的理念中,不管是什么都绝不可以妥协但听钱渊的口气,如果倭寇要的不是教谕,换个衙役、捕头,或者要一笔钱财,他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这是个心里没什么底线的人唐顺之做出如此判断。 “虽然倭寇连续六天攻城,但城内尚算安稳,兵丁损失不大,乡勇也能帮的上忙。”钱渊拍拍手道“都回去休息吧,别扰了俞总兵,对了,守夜的都打点精神。” 每晚守夜的人手、顺序钱渊早就安排好了,众人只需要按着表格上的顺序来就行。 众人都出了门,但钱渊稳稳坐在那一直没起身。 转头看了眼也没走的唐顺之,钱渊拿起那封信摇摇头,“平海大将军嘿嘿,如果他真的和沈教谕有仇才攻崇德县,而且只要沈教谕,那么他应该是第一天攻城之前送来这封信。” 俞大猷眯着眼缓缓点头。 “打不赢,攻不下,难道还指望我们屈服,一个不入流的教谕,但也算是文官呢。”钱渊侃侃而谈,“难道他指望俞总兵你将一个文官送出去” “只要脑子没坏,都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宁可战死,也不能送出去,对吧” 钱渊举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抿了口道“所以,这封信很古怪,非常古怪,最古怪是送来的时机不对。” “连续攻城六天,这位平海大将军应该背负了不少压力,要知道倭寇是为财而来,攻城略地非其所长,也非其所好。” “他们应该很快就会退兵。” “但在这时候,送来了这封信。” 钱渊手里转动着那茶盏,笑道“要么,他只是出言恐吓几句,但能够准确把握战机,在平湖县一举击溃俞总兵,这样的人应该不是个虚张声势的傻子。” 看了眼俞大猷脸色,唐顺之哼了声,“当年鹤滩公以礼位列应天府乡试五魁首,后人却如此不知礼” 钱渊干笑几声,赶紧取了个茶杯也给唐顺之倒了杯茶,后者看得嘴角直抽抽我是在说你没给我倒茶 屋内气氛似乎轻快了一些,俞大猷勉强笑了笑,才沉声道“要么,这位平海大将军想夜袭偷城。” 唐顺之讶然,转头看看俞大猷,再看看似乎一点都不意外的钱渊,“夜袭不太可能吧这六天倭寇夜里从不攻城。” 传说中夜袭似乎是致胜的法宝,但实际上在古代战场上,夜袭非常危险,成功几率并不高,大部分情况下夜袭只是双方的混战,打一晚上之后盘算盘算,主动发起进攻的一方说不定死的人更多一些。 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就是,古代人,特别是下层兵丁,得夜盲症的比例很高,如果没有月光,往往什么都看不见。 但在东南沿海有一批人得夜盲症的几率很小,他们就是倭寇。 倭寇常年在海上漂泊,常以鱼类为食物,而鱼类能补充人体的维生素a,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夜里都能视物,理论上是有偷城的可能性的。 “常年吃鱼,能避免得雀蒙眼”唐顺之狐疑问道“仅仅凭这个” “还有那伙儿一直没出现的倭人。”钱渊平静的说“连续攻城六天,证明了他的决心,没有使出杀手锏,如何甘心罢手”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这封信送来的时机。” 片刻之后,唐顺之被说服了,钱渊唤来在外面等候的杨文、王义,又让人去叫卢斌、李良钦、王氏等人。 听着外面乱糟糟一片,俞大猷眯着眼在心里想,似乎这位松江秀才很了解城外的那位平海大将军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八章 夜谈 这段时间,钱渊充分展示了他之前十多年锻炼出来的组织能力,城内只要还能动手动脚的人几乎都被动员起来了,就算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妇孺至少也能烧水。 其中钱渊做了点私活,那五十多户人家加起来近百男女被集合起来挖了一条不算深,但很宽的沟,之后又被钱渊放到一处私窑去烧火。 站在西城门不远处,钱渊回头遥遥看了眼东城门,大部分兵力都被安排在了那一侧。 实话实说卢斌的选择不能说错,东城门的确是最危险,也是倭寇最可能的突破口,城门口附近一片开阔地,一旦倭寇入城就能迅速展开兵力。 钱渊叹了口气,如果没估计错,撑过今晚就能安全,但问题是今晚能不能撑得过去。 “往里面倒,铺开,都铺开”杨文在大声指挥那些被叫来的百来人,“最下面要铺着衣物,不能直接放在沟底。” “那边的,搭在沟上的木板都准备好” “油呢油倒,别倒在沟里,就倒在沟边上,对对对” 唐顺之懵懂的看着这一幕,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在心里摸摸计算的钱渊没听见问话,还在估算自己的布置能不能起到作用,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没问题,自己应该相信科学,但他还是忍不住心里直打鼓。 咬了咬牙,钱渊招手叫来杨文,拿出自己制作的地图,用手画了一个圈,“都拆了。” “都拆了” “嗯,你带人去办,告诉他们第二天去项府领银子。”钱渊不敢保证自己的计划一定成功,必须要做些可能的补救措施。 一次又一次在心里盘算,在附近一次又一次的视察,甚至还做了次小规模的演习,钱渊才安静下来。 唐顺之一屁股坐在一处宅院外的台阶上,指了指身边,“坐吧。” “荆川公辛苦了。”钱渊笑了笑也一屁股坐下,“这次您老运气真不好,不过也帮了不少忙呢。” 的确帮了不少忙,原本钱渊是以洗城要挟城内大户出银劳军,有了唐顺之,那帮家伙立即俯首帖耳,有几家甚至将银库的钥匙都交出去了。 其实唐顺之是个很不会聊天的家伙,对钱渊这个自己看不顺眼的晚辈话也少的出奇,但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却谈性大发。 “其实在南京就听说过你,谭子理跳着脚骂娘在城内已经成了笑话。”唐顺之斜眼瞥了瞥干笑的钱渊,“原本只以为你工于心计,没想到有理政的能力。” “荆川公过奖了。” “我从不逾越夸赞。”唐顺之口风一转,“震川公赞你有气节” “我没气节。”钱渊干脆利索的打断,看了眼眼角不停跳动的老头,接着说“早在去年,我就准备举家迁居杭州甚至徽州、南京,原准备在此次嘉兴一行之后就动身。” 不同于嘉定城中,钱渊隐隐鄙夷的孙承恩,他对唐顺之有着一份尊重,这位老头呃,其实唐顺之才三十多,就是长相老了点。 不说其压制了城内大户,唐顺之亲身上阵,持枪跨刀,几次在城头浴血奋战,受创三处,这足以赢得钱渊的尊重。 “今晚是倭寇最后的机会,也是崇德县最危险的一晚,能不能活着看见明天早上的太阳谁都不知道。”钱渊咧嘴一笑,“所以,我不愿说谎话。” 唐顺之笑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坦荡。 “我不想过的那么累,我想好好活着,取一妻两妾,然后到处走走看看写本游记以传后世。” 唐顺之惋惜的看着钱渊,作为一个曾经高中后拒绝入翰林院而入六部的科场前辈,他深知这个年轻人理政手段的高超。 “我没有入仕建功立业的执念,没有报效朝廷的念头” 钱渊的目光从松散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但这世道不让我好好的活着” “我能怎么办” 唐顺之依稀记得前两日听陆树德提起过,钱渊父兄双亡,家中只有母亲、大嫂和小妹。 “此战过后,将家人迁到杭州或南京吧。”唐顺之轻声安慰道“如今朝中党争酷烈,暂时不入仕也好。” “党争酷烈”钱渊随口道“荆川公是指严分宜” “身为首辅,唯意媚上。” 唐顺之简明扼要的点出士林对严嵩最大的怒气所在,占着茅坑不拉屎是最可恶的。 “也未必,庚戌之乱,严分宜不许守军出城追击,难道是错的”钱渊嘿嘿冷笑道“一旦兵败,京师沦陷,难道赵大洲会跳出来承担责任” 唐顺之登时哑口无言,赵大洲就是庚戌之乱时坚持出城追击俺答的赵贞吉。 “勇于任事未必是好事。”钱渊笑道“彭黯、屠大山连连兵败就是明证。” 唐顺之还是没什么话说,他很清楚朝中势力分布,如今严嵩说不上一手遮天,至少在东南抗倭上嘉靖更信任的是内阁次辅徐阶,彭黯和屠大山都是徐阶同年,得其力荐才得以上位。 这时候守在一旁的张三猛地跳起,盯着远远的东城门低声道“倭寇真的来了” 看了眼城头上的猛然亮起的火把,钱渊转回头笑着问“荆川公,据说你将晚辈和严东楼相提并论” “不错。”唐顺之哼了声,“都一样是心思机巧,以钱财御人,喜爱旁门左道,惯剑走偏锋。” “能和小阁老相提并论,荆川公实在是太高抬晚辈了。”钱渊心里暗念,每逢大事有静气。 唐顺之无语了,你以为我是在夸你呢 沉默片刻后,钱渊突然说“此战过后,我会找机会将家人送往杭州或徽州,然后我会留下。” 唐顺之眼中满是诧异,“你不走” “不走。”钱渊抬起脚跺了跺,“北边太冷,南边太潮,西边太乱,从东南沿海一直到南京附近,倭乱将延绵不绝,往哪儿走” 唐顺之伸手用力拍了拍钱渊的肩膀,这是个嘴硬的小家伙。 原本隐隐能听见的厮杀声越来越响亮,钱渊起身,习惯性的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深深吸了口气。 “轮到我们上场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九章 城破 抬头看看头顶,今晚月色暗淡,真是老天帮忙。 陈麻子摸了摸身上的软甲,又眯着眼打量前面几十步外的那帮倭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倭人在倭寇中的地位是很特殊的,他们人数算不上多,虽然武力强横但地位并不高。 不过大部分的倭寇小头目都很喜欢这帮倭人,一方面是他们冲锋陷阵简直是视死如归,换句话说脑子不太灵光,另一方面是跟在他们后面,往往收获颇丰。 倭人好使是好使,就是贪财,陈麻子自视也是老手了,但摸尸的手法决计比不上那帮倭人想到这,陈麻子不禁加快了脚步。 差不多摸到地方了,看看城头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陈麻子啐了口,他倒是没那么天真的认为没人把守西城门,再说东城门那边已经开打了。 只是按照计划,是需要一帮人打头阵,倭人是作为奇兵出现的,陈麻子努努嘴,后面的贼兵扛着简陋的云梯悄悄向前走。 冷不丁一支火把从城头上扔下,随即响亮的锣鼓声响起,十几个扔下的火把将城下的贼兵们映得清清楚楚。 发一声喊,倭寇们加快了速度,将云梯架在城墙上,用木板顶在头上往上攀爬。 陈麻子有点紧张,不自觉的抽出腰刀,张口用力咬住刀背,习惯性的空出双手在衣衫上擦拭虽然才二十多岁,但他在海上讨生活已经七八年了,跳帮夺船是常事。 大块的石头、砖块不停从城头上倾泻下来,兵丁们拼命用木叉试图将云梯叉开,惨叫声连绵不绝。 虽然现在招揽人手不是难事,但看到自己从老家带出来的兄弟伤亡惨重,陈麻子忍不住回头大骂“王螃蟹,再不上,回头将军那有你的好处” 不远处一个面色阴冷的中年人撇撇嘴,挥手示意手下加入战斗,他和陈麻子都是直属徐海的倭寇头目,名气不小,不同的是陈麻子靠的是凶悍的作风,而他王螃蟹是徐海的老乡。 从作战方式来说,倭寇依旧是白天那一套,守军也基本遵循白天那一套,双方配合的还挺默契。 但悄悄的,距离城头数十米外的城墙边,一团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城墙下。 几声微响,三根长长的木头搭在墙边,一个个黑影沿着木头迅捷的攀上墙头。 “当当当当” 当第一个倭人刚站稳脚跟的时候,锣鼓声猛地响起,五人一队的乡勇们大声呼和,捏着长枪往前戳去。 但那倭人狰笑着一刀下去劈断了两根先戳来的长枪的枪头,随后合身一滚从剩余长枪下方欺近,顺势一刀捅在一名乡勇的肚子上。 在火把的照映下,乡勇凄厉哭嚎着捂着从肚子里流出的肠子,大片大片的血迹让他的嚎声很快低下来。 “砰砰” 剩余的四个乡勇几乎是同时扔下长枪,发足向后奔去,其中两人还撞在一起从城墙上摔了下去。 很快,剩余的数十名倭人都攀爬上城墙,首领看了看城下,挥手持刀向城头出奔去。 崇德县是小城,城墙往下的通道不多,即使倭寇上了城墙,也必须攻下城头,从附近的通道下城墙,才能打开城门。 负责西城门的李良钦睚眦欲裂的看着那帮眼熟的倭人奔来,陌生又有些耳熟的嘶吼声,另类的发型,比一般腰刀更长的长刀 就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最前方的倭人刚刚冲上城头,守军们就一触即溃,云梯上的贼兵士气大振纷纷加速往上攀爬。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钱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虽然猜到今晚倭人很可能会出现,但城头如此迅速陷落实在是匪夷所思。 倭人手中的长刀几乎都没沾上血,只略微挥舞两下,守军哭爹喊娘的从通道往下跑,因为人太多还有不少人被挤得摔下去。 虽然这段时间倭人的凶残敢战已经闻名这个嘉兴府,但守军也实在太脆弱了点。 难怪后来戚继光要练兵,这帮卫所兵实在是不敢用 “杨文”钱渊的声音有些嘶哑,“把木板抽掉” “但那么多人” “抽”钱渊怒吼着给了杨文一脚,大步向前奔去。 一旁的唐顺之紧跟其后,但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毕竟至少百余兵丁乡勇还在沟那一头。 “嘎吱,嘎吱” 城门终于被打开了。 陈麻子兴奋的高举右臂,“兄弟们,城破了,城破了” 两百多眼冒绿光的倭寇齐声呐喊,发足狂奔。 陈麻子偏头看了眼,不由心里暗骂,王螃蟹这厮冲锋陷阵往后躲,占便宜的事从来要争第一,明明距离城门更远,居然都冲到自己前头去了 第二批冲入城门,陈麻子左顾右盼愣了愣,城门附近满是宅院,只对着一条大街,地形颇为狭窄,兵力不好展开。 不过无所谓,守军就从那条大街上退去,只要将其彻底击溃,然后再从背后插东城门守军一刀,崇德县就彻底崩溃了 陈麻子正准备高声指挥兄弟们往前冲,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嚷嚷声。 “小心,有坑,有坑” “别推,别推跳过去” “跳不过去太宽,拿木头来” 陈麻子几步赶过去,那条大街被挖了一道长长的横沟,两旁的宅院都被拆除,横沟显得很长,而且很宽。 眯着眼看了眼对面还在逃窜的守军,陈麻子厉声喝道“傻了啊,跳下去爬上去就是” 十几个倭寇跳下沟,随手劈倒沟里的守军士卒,双手抓着泥壁往上爬,但很快纷纷摔落。 “有油,滑溜的很” “再来几个,搭人墙上去” 对面的守军都快看不见人影了,急于追击的倭寇们纷纷跳下去,搭起人墙越过横沟。 “兄弟先走一步。”王螃蟹冲着陈麻子笑笑也跳了下去。 先走一步可不一定是好事陈麻子没理会还看着沟对面,猛地眉头一皱。 距离四五十步的距离,在视线勉强达到的地方,陈麻子依稀看见一个人影,个子不算高,身穿青衫,似乎还是个读书人,一只手放在半空中,姿势有些古怪。 脑海中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只见那只手猛然落下,不知道为什么,陈麻子感觉到一阵心悸。 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陈麻子侧耳细听,在乱哄哄的嚷嚷声中,一阵轰隆轰隆的水声传来。 陈麻子舔了舔嘴唇,感觉握着刀柄的手有些湿滑,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几步。 很快,陈麻子就开始庆幸自己的直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章 毒药 自战争出现在人类社会中,对于胜利的渴望都寄希望于更精良的武器,训练有素的军队,高明的指挥作战技巧,以及一些人力无法抗拒的自然现象。 关于最后一点,水和火永远是威力最大,也最常规的方式。 战国末期,名将王贲水淹大梁灭亡魏国,东汉末年,周瑜火烧赤壁鼎立三国之势都是明证。 但崇德县如此小,那条貌似宽阔实则狭小的横沟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轰隆隆的水流声近在耳边,还在努力向上攀爬的倭寇愕然转头看去,水流并不算很大,速度也不算很快。 有人眼露不屑之色,倭寇们常年在海上纵横,百人都挑不出三四个旱鸭子,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守城的真是异想天开,可能是听三国演义听傻了。 陈麻子往水流来的方向移了几步,疑惑的看着水流将最右侧的十多个倭寇卷入其中。 月亮悄悄钻出云层,皎洁的月光洒遍大地,将崇德县照的亮堂堂一片。 感觉脸上有些湿润,陈麻子知道这是水流激起的水雾,但隐隐约约间,他看到了一些其他东西,好像是白色的粉末在空中飘舞。 想伸手去抓来看个仔细,但刚刚抬起手,尖锐的嚎叫声猛然在陈麻子耳边炸响。 “啊啊啊” “是滚水,滚水” “快快快” 沟底的王螃蟹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是滚水 但骚乱瞬间蔓延到沟底所有地方,迎面而来的水雾和粉末引起了倭寇的注意力,随之而来的水流让他们痛不欲生的拼命往上爬,但横沟两侧壁上的油让他们痛苦的摔落嚎叫。 陈麻子闭住呼吸向前挪了几步,探头一看,沟底已经过水的同伴们几乎每个都在惨叫,接着月光他看见距离最近的那人,脸上皮肉红通通的一片,看上去像是被刚开锅的滚水浇在脸上。 “有毒,有毒” “沟底有毒” 王螃蟹低头看了眼,脚底满是白色的粉末、小颗粒,他畏缩的抬起脚,转而突然挥刀将身边两个倭寇砍翻。 将同伴们的尸首堆在一起,王螃蟹踮着脚尖够上地面,左手五根手指狠狠插在地里,右手拼命捞住一块青石板,突然脚底一空,水流将尸首卷走。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耳边似乎听见“滋滋滋”的声音,王螃蟹一个鹞子翻身出现在地面上。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的停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沟底同伴的惨状,王螃蟹丢下腰刀,连滚带爬朝着城门外奔去。 在几乎所有人的思维模式中,难以理解而又对自身产生极强危害的东西往往能引发最大的恐惧感。 在这种情况下,盲从往往成为第一选择。 还没过沟的倭寇几乎在第一时间跟在王螃蟹的身后向城外逃窜,个个脸上都带着恐惧,就连兵器都扔掉不管不顾。 陈麻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透过丝丝雾气,他隐隐看见横沟对面的那个青衫书生又做了个古怪动作,似乎要从空无一物的腰间摸出什么。 “特么”钱渊狼狈的接过杨文递来的长枪,一紧张都忘了在哪儿了,居然去腰间摸枪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布置具体起到什么效果,但横沟那侧的倭寇都已经逃散给了钱渊极强的信心。 不过目前要解决的是眼前这二十多个倭寇,其中还有十几个倭人。 钱渊身边是唐顺之,周围环绕着十几个护院以及溃散下来的守军,大部分人都是逃下来的,他们已经丧胆。 而对面的二十多个倭寇也差不多,探头看见沟底同伴的惨状,他们早没了继续进攻的企图,只想着怎么逃走,看着对面那数十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皎洁的月光照射下,那头沟底还有倭寇在惨呼,这边能隐隐听见东城门的厮杀声,但双方刀枪齐举,古怪的僵持在大街上。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周围登时一阵骚动,钱渊轻笑一声喝道“援兵到了” 唐顺之笑着回头看了眼,但下一刻,一张老脸都僵住了。 还需要人搀扶的俞大猷缓缓的出现在拐角处,身边四五个亲兵持刀拿枪 “咳咳。” 听见唐顺之的提示,钱渊也回头看了眼,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东城门那边已经到这地步了,一丁点儿人都抽不出来。 汗珠从额头滑落,滚过脸颊有丝丝痒意,钱渊真的没信心对付面前这二十多个倭寇,一旦打起来,身边的守军八成会一哄而散,只靠杨文带着的那十几个护院都没对方人多呢 但如果让对面的倭寇冲破这道封锁线,东城门腹背受敌,说不定今晚功亏一篑 理智告诉钱渊,绝不会退,但他的双腿似乎有些发抖。 就在这时候,微弱的咳嗽声传来,俞大猷甩开亲兵的手,接过一柄刀,面无表情的向前走,一直向前 对面的倭寇有些慌了,虽然倭人不认识,但那些海盗是认识的,虽然不认识俞大猷这个人,但能看见其身后亲兵举起的旗帜上的“俞”。 这老头真牛叉,钱渊的眼神带着一丝崇拜。 “呼呼呼”看到倭寇往后退,钱渊大大松了口气,赶紧让杨文带人到两边宅院处搬来家具组成一道封锁线。 “这就完了”唐顺之不安的指着还开着的城门。 “等你想到,黄花菜都凉了李良钦那边已经安排人去关城门了。”钱渊吐槽一句,转头对杨文做了个手势。 透过家具的缝隙,钱渊清晰的看见倭寇正从两边的房屋中试图找些能通过横沟的东西,但很可惜,他们没时间了。 四五丝烟雾在不远处各个地方升起,很快,烟雾变得粗壮起来,干燥的空气发出噼里啪啦的作响,在之前放的引火物的指引下,迅速壮大的火苗扑向了路两旁的房屋。 “别急,别急”钱渊接过水囊灌了两口,才解释道“事先已经隔出了隔火带,东城门那边也已经通知了。” 虽然明朝没有隔火带的说法,但唐顺之和俞大猷都立即明白过来了。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不远处响起,五六个身上满是火的倭寇冲出房屋,在地上拼命翻滚,剩余的倭寇有的在绝望下冲向家具组成的封锁线,也有个别几个倭寇运气的找到事先被藏起的木板逃过横沟。 大胜可期,又只有七八个倭寇,用不着钱渊做什么思想工作,数十兵丁、护院扑了上去,刀剑齐下很快将其清除。 俞大猷不再坚持任由亲兵扶着,缓缓走向横沟,一路上仔细打量倒在地上、横沟里的倭寇,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至少有三十倭人死在今晚,从人数上来说不多,但从战力来说,这是一场大胜。 唐顺之看了眼沟底还在挣扎呻吟的倭寇,又看了眼还在抹汗不已的钱渊,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的是毒药” “恩,毒药,而且是混毒。”钱渊随口扯淡,侧耳细听,似乎东城门那边也结束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一章 大胜 “啪” 狠狠一鞭将两腿筛糠的王螃蟹抽倒,徐海跳下马,强自压抑自己没把刀拔出来。 得到西城门破的消息后,徐海立即带着大队人马扑过来,但还没跑到一半路程,面无人色的王螃蟹带着几十个丧魂落魄的手下已经被赶出城了。 盯着没有一丝灯火的西城门,再转头看看亮若白昼的东城门,徐海咬牙切齿脸色发青,最让他痛苦的莫过于,偷城的五十多个倭人,只回来了十九个。 那些手持倭刀的倭人是徐海手中的王牌,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招揽到的,一次性死了三十多个,实在够他肉疼的。 “将军,时辰不早了。”其他人都不敢劝,唯独方先生走上来低声道“当断则断。” “俞大猷卢斌”徐海从牙缝中迸出的话带着浓浓的怨毒,半响后才挥手道“撤,我们去武康” 天色已经微亮,看着大股倭寇退却,卢斌像是没了骨头似的瘫在墙边,大口大口喘息着,随手接过亲兵递来的馒头,也不管手上满是血污就往嘴里塞。 一口气吞了四个馒头,卢斌才慢下来,转头问“老王,西城门那边怎么样” “倭寇死了一大半,守军伤亡也不重。”王义笑呵呵道“啧啧,就是倭寇的尸首有点难看。” 卢斌手撑了撑墙壁还是没能站起来,似乎所有的力气都永旺了,他苦笑道“听到城破,我都准备好闭着眼睛往下跳了” “我家少爷早就提醒过你们了,那帮倭人很可能会偷西城门,所以城破可能性不低。”张三懒洋洋的坐在墙边,“你们不听嘛。” “是是是,是我不好” “别不承认,要不是我家少爷在,崇德县八成得完蛋” “我没不承认” “那道沟里到底是什么”戚继美缓缓凑过来,被地上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索性就躺在地上,“听说是毒药” “狗屁毒药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毒药” 几个人坐在一片血污的城头上,随意相互说笑,昨晚倭寇为了配合西城门的偷城,几乎是竭尽全力狂攻,守军也实在精疲力尽。 一道身影窜上城头扫了几眼,关切的看了眼戚继美,后者招招手示意自己没受伤但王氏立即转过头,不忿嗔道“你个书生逞什么英雄好汉,整理后勤,出谋划策就完了,还抄着刀对阵倭寇这些事让别人做嘛” 听到这话,别说戚继美了,就连卢斌和王义、张三也忍不住翻个白眼。 戚继美决定回头要警告下大哥,之前听得钱渊亲身上阵将破城倭寇驱赶出城,大嫂火急火燎的奔过去 钱渊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城头上,虽然直面倭寇,但毕竟没有经历厮杀,身上衣衫不染尘土,看起来像个翩翩佳公子。 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迹,钱渊笑着说“姐,别念叨了比我母亲话还多” “还嫌我烦了”王氏瞪眼轻轻锤了钱渊一拳,又笑道“还好这次有你,不然大伙儿一块下地府。” “运气而已。”钱渊连连摆手,“要不是俞总兵出面镇一镇,最后那二十多个倭寇怕是会出乱子。” “你不是都准备妥当了吗”俞大猷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专门拆了一圈宅院,就是专门对付他们的。” 钱渊貌似腼腆的笑了笑,转头看向城外,心里琢磨着徐海下一步会去哪儿不会去松江吧 也不知道松江府现在怎么样了,华亭县虽然有金山卫侯继高把守,兵力也不少,但能不能守得住很难说。 城头上还是乱糟糟的一片,双方的尸首,大块小块的石头、木叉,被砍断的枪头处处都是,兵丁们无一例外都瘫在地上不愿起身。 俞大猷甩开亲兵的扶持,缓缓在城头上来回兜圈,不时拍拍地上兵丁的肩膀。 “少爷,坐。” 接过杨文递来的两个凳子,钱渊先摁着王氏肩膀坐下,然后才翘着二郎腿坐下,看了看翻了个白眼的卢斌、戚继美,笑道“姐姐说过了,出谋划策就行了,要有读书人的样子难道要我和你们一样坐在地上” “马屁精”张三无精打采,但还是要习惯性的怼杨文,“这次我砍了五个脑袋” “我也砍了五个脑袋,而且都是倭人。”杨文面无表情的回答。 “怎么可能” “没必要骗你。”杨文递了个水囊过去,然后自顾自安排乡勇上城头换防,让运输队收拢尸首,将伤员送下去医治,又让人送来热食。 “姐,倭寇应该是退了,你是启程去杭州还是再等几天”钱渊低声说“虽然徐海已退,但嘉兴府现在还乱的很” 王氏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但心思却细的很,皱起眉头眯着眼低声反问“徐海是谁” “呃”钱渊咧咧嘴,这下说漏嘴了,“就是那个狗屁平海大将军喽。” “你认识” “不算认识,但知道。”钱渊噗嗤笑道“姐,你总不会认为弟弟是倭寇内应吧” “那倒不可能。”王氏撇撇嘴,“再等些日子,看看情况再启程去杭州,也不知道元敬那边怎么样了” “据说姐夫领军很是了得”钱渊翘起的二郎腿一抖一抖。 “看看你,还是世家子弟呢”王氏一脚把钱渊的二郎腿踹下来,“对了,那条沟到底怎么回事” 靠在一旁的王义也纳闷道“少爷,我刚才去看过了,好像是烧伤的” “不可能,沟里没火,倒是有水。” “对对对,就是少爷之前召集的人手,从项家园子里挖了一道引水渠。” “真是神了”过来帮忙的李良钦激动的手都在发抖,在倭寇破城的那刻,他都绝望心如死灰了,但转眼间倭寇溃散,还是钱渊踢着他的屁股赶去关城门。 其实只是个小把戏而已,沟里放的是大量生石灰,引水渠引来的大量水一旦进入横沟,两者反应就能瞬间放出大量的热量,可以引起皮肤的碱烧伤和热烧伤。 就连生鸡蛋都能煮熟,何况是那些被困在横沟里爬不上来的倭寇,就算煮不熟,皮肤上的烧伤也足以让他们失去所有的战斗力。 之前钱渊特地选出的五十多宅院被拆毁,百余男女挖了横沟和引水渠,然后被钱渊送到城南一处窑洞去烧制生石灰,这是钱渊前些日子在整理后勤时候发现的,从那时候起,钱渊就在做最坏的打算。 钱渊随口解释了几句,周围人一脸茫然,有不明觉厉的感受。 抬头看了看天色,钱渊感慨还真是好运气,嘉兴这地儿多雨,而且常年潮湿,之前这些天总是担心下雨导致生石灰受潮。 “统计出来了。”一个书吏小跑着过来,“钱公子,东城门上下一共一百九十三具尸首,西城满那边一百二十五具尸首。” “之前统计的数字是三百二十五具。”钱渊迅速心算了下,“那一共是六百四十三具。” 环顾四周,看到俞大猷走近,钱渊下了最后的结论,“俞总兵收拢残兵坚守崇德,毙敌近千,这是大胜” 周围人脸上神色不一,李良钦有点脸红,杨文、张三有些忿忿,王氏脸上浮现出赞赏神情,年轻的戚继美一脸茫然。 而俞大猷深深吸了口气,不顾亲兵的阻拦,向着端坐在凳子上的钱渊深深一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二章 好消息、坏消息 现代人在工作中最讲究的是分工合作,权责分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遵守规则。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改变,但这一个习惯,钱渊从未抛弃,也从未想过抛弃。 这种方式在崇德县中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体现,在钱渊的管理下,县衙里的每一个管理人员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哪些是自己的范围,哪些自己不应该插手。 一旦出了问题,钱渊只会去找负责人,在这种模式下,负责人很难找到推脱的借口,毕竟不是以前,县衙六房、书吏、衙役、文员、捕快之间多有重叠,相互之间往往以人脉、靠山而不是职位来决定负责范畴。 这种模式让唐顺之感觉到很新鲜,他当年高中进士理应是入翰林院的,但他拒绝而入兵部任职,他很敏锐的察觉到,这套模式的工作效率非常高。 进了县衙大门,唐顺之没看见钱渊,到后院转了一圈才发现正对着地图长吁短叹的钱渊和俞大猷。 “收拢残兵,必须钉在崇德县”钱渊一拳砸在桌上,“不管倭寇如何肆虐,但大股倭寇离海的地点很有限,金山、平湖、海盐、海宁,无非这四地。” 俞大猷赞同点头道“探马回报的消息不多,嘉善县那边还有倭寇盘踞,攻桐乡县的倭寇据说败走,但具体消息不详。” 唐顺之眯着眼想了一阵才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前天钱渊将坚守崇德,力挫倭寇的大功送给俞大猷了。 有这样的战功在手,俞大猷收拢残兵钉在崇德县,能够一定程度上遏制住嘉兴府的糜烂局面。 毕竟大半个嘉兴府都水深火热,而距离平湖、海盐很近的崇德县独树一帜不败反胜,这会让倭寇头目考虑回程的风险。 而且嘉兴府那么多城镇,不可能都失陷,毕竟面对数千精锐倭寇的是少数,有俞大猷这颗钉子在,对各地的守军士气是个极大的鼓舞。 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考虑周全,不揽功不贪功,让局面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唐顺之觉得之前自己将其和严东楼相提并论,太过苛刻了。 没有详细的战报,钱渊和俞大猷并没有接着讨论下去,前者的视线还落在地图上,唐顺之瞥见他拳头攥的紧紧的。 “已经派人去了,华亭战报很快就能送来。”俞大猷轻声道“现在回程太不安全。” “我知道。” “大股倭寇是从平湖、海盐、海宁上岸的,撤退走金山的可能性不大。” “我知道。”钱渊面色清冷,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在脑海中努力搜索,但前世实在没有华亭县是否破城的印象,再说了,经过自己这只穿越蝴蝶的煽动,历史记录未必靠谱。 “刚刚送来的消息。”唐顺之打断了钱渊的思绪,“那位平海大将军一路往西去了。” “往西” “往西” 同样的问话,带着不同的情绪。 俞大猷诧异于倭寇的动向,居然没有攻苏州而是去了湖州,而钱渊欣喜于徐海没有选择松江,那华亭县受到的压力将大幅度减轻。 “恩,武康城破,倭寇洗城。”唐顺之痛苦的摇摇头,“生灵涂炭” 用不着看地图,对附近地域很熟悉的钱渊在心里算了算,脱口而出,“无锡常州府。” 仔细看了地图之后,俞大猷脸色难看的点点头,“也可能是苏州府,倭寇胆子太大了” 武康位于桐乡县的西侧,倭寇很可能北上沿太湖攻长兴、宜兴、武进,然后绕行攻无锡,威胁苏州后侧,那样的话,整个太湖流域附近城镇都将遭倭寇洗劫。 长久的沉默后,俞大猷起身整理衣着,朝着钱渊深深行礼。 “俞某人竭力收拢残卒,接下来一段日子,还望钱公子相助。” 俞大猷是个聪明人,非常清楚军队的战力并不仅仅只靠士卒手中的刀枪剑戟,这段时间守军的士气高昂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钱渊理政手段的高明。 “没问题。”钱渊一口应下,但随即道“两个条件。” “第一,要银子,没有银子,不会有人竭尽全力,之前晚辈是以洗城为挟,这一招只能用一次。” 唐顺之点头道“没问题,我负责嘉兴府富庶,老夫舍了这张老脸,必使你后顾无忧。” “第二,要人。”钱渊解释道“不是几十个人,而是很多很多人,收拢来的百姓晚辈会做一次筛选,能用的都要归于晚辈管辖。” “没问题。”俞大猷点头,“另外桐乡县已然解围,运河仓库未破,粮食不缺。” 有人有钱,有一批忠心的手下,十多天也磨练出一批勉强凑合能用的管理人员,为军队后勤的难度并不大。 接下来的五六天内,钱渊几乎天天晚上熬到深夜,临时居住的房间内满是纸张,上面写着各种别人看不懂的数字和表格。 收拢来的残兵已经有数百人了,百姓也有两千余,钱渊将粮食、银两调配尽量做最优化处理,保证一部分难民的基本生存,让有能力的难民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几天后,难民从山上砍下树木,从附近城镇搬来碎砖瓦,在城外建了小规模的简陋住所、军营,还好五月份天气不冷不热,露营正合适。 手上有一千余兵丁的俞大猷开始加强探查,试探性的向周围扩展活动范围,很快收复了两三个镇子。 又是忙到深夜,钱渊疲惫的躺在床上,心里盘算如果明日粮食还运不到,那部分难民就要饿肚子了 “渊哥”陆树德兴奋的举着书信冲进来,“华亭无恙” “真的”钱渊猛地从床上弹起,抢过书信,“还好,还好终于有个好消息了” 五月初六,六百倭寇攻华亭,三日不克,朝廷新设吴淞副总兵一职,由刚刚到任的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兼任。 五月十六,千余倭寇再攻华亭,侯继高坚守城池,董振邦率军来援,两相夹击,倭寇败退向苏州府方向进发。 这段日子,陆树德和孙克弘两人虽然想为守城出把力,但一个年纪尚幼,一个只知道挥毫泼墨,所以一直留在项府。 “是啊,终于有好消息了。”孙克弘苦笑附和。 这七八天内,俞大猷那边派出去的信使带回来的几乎没有一个好消息。 嘉兴府还算好,除了海盐、海宁、平湖之外的大部分失地都已经收复当然了,实际上是倭寇抢够了,抢完了,剩下的城镇不想去啃硬骨头,毕竟他们是来求财,而不是攻城略地造反的。 所以,收获颇丰的倭寇实际上,是施施然被礼送出境的。 但其他地方就糟了,苏州府除了内城还算安全外,其他地方都遭到倭寇侵袭,崇明县早就沦陷,嘉定、昆山都被攻破,从金山、平湖上岸的倭寇一边攻苏州,一边分兵北上,劫掠通州等城,焚掠各地盐场。 徐海攻占武康后,就如俞大猷、钱渊预计的一样,一路北上攻长洲、宜兴,在常州府大闹了一场后又攻常熟,腹背受敌的苏州府已是岌岌可危。 最要命的是一股多达两千多人的倭寇,据信使说其中有大量倭人,居然攻江阴不克后绕行,沿长江西进攻镇江,不克后又再次绕行,出现在扬州城下。 要知道扬州、镇江就在南京城边 现在不仅仅是东南沿海了,全天下都被震动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三章 嘉靖 西苑万寿宫。 一排大佬恭敬的在殿门外等候,一个胖乎乎的老头站在门口处时不时来回走上几步,他就是去年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黄锦。 “猴崽子滚远点”黄锦小声啐骂将一个年轻太监赶远,眼角余光瞥了眼那些大人物。 内阁首辅严嵩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瘦长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内阁次辅徐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来个头就矮,这下子几乎都要缩下去了。 内阁群辅吕本一脸严肃,但眼神涣散,很显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反正肩膀窄什么都扛不起。 吏部尚书李默一脸愤然,时不时盯着殿门,脚尖左右扭动。 而兵部尚书聂豹一脸平静,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只眼中带着丝丝哀伤。 黄锦在心里叹息,这五个人除却上位不久的李默和充数的吕本,剩下三人关系真够错综复杂的。 严嵩和徐阶是死对头,但面子上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徐阶和聂豹是名义上的师生,但前者对后者的排斥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严嵩和聂豹是同乡,后者前些年下狱后曾写信给前者,可惜严嵩当时和夏言斗得你死我活,没有理会。 殿门开了,一个国字脸中年人出门,拱手行礼,“黄公公,陛下召见。” “陆指挥使慢走。”黄锦拱拱手,虽然他兼管东厂,但这一朝的东厂名不符实,远没有锦衣卫的势力大,不过他和陆炳关系不错,毕竟都是兴王府出身。 目送陆炳匆匆离去,李默有些不耐的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里面似乎传来了阵阵喝骂声。 从个人资质、心机手段上来说,明朝连同消失的朱允文、被废除帝位的朱祁钰一共十六个皇帝,嘉靖堪称上乘。 但除了只相信枪杆子抢来皇位的朱元璋和朱棣外,嘉靖帝是唯一没有受过正统皇室教育和传承的皇帝。 虽然景泰帝和崇祯帝也是兄终弟及,但他们被封王之后一直留在京中并没有出藩,前者一度监国,后者的兄长一直没有子嗣。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势直接导致了嘉靖一朝成为明朝历史上最为诡异的时光,因为嘉靖帝是个野路子,向来不走寻常路。 国之大事理应问首辅,兵事理应问大司马,但嘉靖选择了徐阶,这就是不走寻常路。 但很可惜,嘉靖这次选错了。 带着土味儿的叱骂声终于停了,面如土色的黄锦推开门,都不敢发声只招收示意五人入殿。 身穿道袍的嘉靖帝的相貌很符合他的性格,双目狭长,脸瘦鼻高,眉毛高挑入鬓,浑身带着阴冷的味道。 看着下面五位朝中最有权势、最有心机、最有名望的臣子,嘉靖帝阴测测的问出一个让人意外的问题。 “嘉靖二年的会试主考官何人” 严嵩一脸茫然,年纪大了实在记不清了,再说那时候他还在南京呢。 徐阶垂着的头垂的更低了。 唯有李默思索片刻上前一步答道“是时礼部左侍郎的顾鼎臣。” “顾鼎臣是昆山人吧,朕记得就是他建言于昆山建城抗倭。”嘉靖帝狠狠一拍身前的桌案,“但他怎么就取了一群狗屁不通的门生,以至于如今昆山被破,倭寇肆虐横行” 嘉靖二年进士,有和汪直勾结默许其在沥港通商的丁湛,有还在狱中不知下场如何的前浙江巡抚彭黯,有如今正在被押送入京的现任浙江巡抚屠大山。 当然了,还有站在那垂着头的徐华亭。 殿内如同死一般的寂静,好一会儿后严嵩抬头看着双目圆瞪的嘉靖,劝道“陛下,东南事急,其他事可否延后再议” 又过了会儿,才听见嘉靖帝冷笑声,“惟中所言极是。” 下面的徐阶毫无反应,聂豹脸色平静,倒是吕本悄悄瞄了眼徐阶延后再议这句话听起来寻常,但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说到底一句话,你徐阶连续举荐的人选连战连败,责任暂且不说,今天的事儿你就别吭声了。 “老臣不擅兵事,陛下可询兵部。”严嵩带着善意看向聂豹。 嘉靖的视线也投向了聂豹,“昨日的奏本朕已经看过了,徐州兵备道副使李天宠调浙江巡抚但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张经可堪重任” “张廷彝曾总督两广军务,平定广西瑶乱,抚定安南,定琼州黎乱,实是总督首选。”聂豹平静的回答道“如今浙江、福建、南直隶南北处处烽火,兵力分散,唯一人总督,方能调配平倭。” 将大半个国土的军队交于一人之手,这是个冒险的决定,嘉靖帝闭上眼睛,许久后才轻吐道“许。” “谢陛下。”聂豹拜倒在地。 “咳咳。”严嵩微咳两声正要说话,突然聂豹继续说“如今倭寇攻扬州,胁南京,请陛下准许臣奔赴松江、苏州督战。” “亲自前往”嘉靖帝讶道“何必如此” 兵部尚书巡边是常事,但往往是去蓟门、大同这些九边,去江南之地之前还没有先例。 吕本瞄了眼聂豹,又看看脸色有点难看的严嵩,忍不住嘴角流露出笑意。 这是明摆着的,朝中就这几股势力,李默虽然跃跃欲试但根基尚浅,在东南一事上徐阶已然败北。 严嵩和聂豹自然是出了头,只不过严嵩是个不愿意扛事又要占便宜的家伙,将聂豹推出来主持战事之后,又企图塞颗钉子进去,万一出事损失也不大,万一功成还能沾沾光。 但很明显,聂豹也想到这点了,所以宁可亲自下江南,除非是七老八十的严嵩跟着,不然无人能压的住他。 嘉靖帝也很快明白过来了,转头看向严嵩,“惟中,前往江南督战,可有人选” “老臣举荐工部右侍郎赵文华。” “倒是举贤不避亲啊。”嘉靖帝哼了声。 工部几乎都快成了严嵩家的了,尚书是他小舅子,左侍郎是他儿子,右侍郎是他干儿子。 沉吟片刻后,嘉靖帝点点头,“都许,正好聂豹曾在松江、苏州任职,就让赵文华去浙江督战吧。” 聂豹心里苦笑,算了吧,已经不错了,至少放自己下江南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四章 那些人的去向 头顶的太阳像火炉一样,肆无忌惮散发出让人烦闷的热量,钱渊用力挥了挥蒲扇,掐指算算,五月下旬大概是阳历七月到八月,正是最热的时候。 不过钱渊心情还算不错,花了不小的力气制定规则,划分权责,城内城外被安排的井井有条,现在基本上已经不用钱渊劳心劳力了。 当然,这几日陆续送来的战报才是钱渊心情好转的关键原因。 江北巡按吴百朋飞驰援扬州,大胆率兵出击,斩杀倭寇愈三百,倭寇就此败退。 后吴百朋率军追击至江阴,常州兵备道副使王崇古、应天巡抚兼提督军务曹邦辅也率军赶到,三军合力大破倭寇。 这一战扭转了整个战局,倭寇开始渐渐向东南退却,各处失地都渐渐收复。 啧啧,不调客兵还真不行啊,东南沿海一帮熊兵,人家扬州都能打出这样的胜战钱渊在心里嘀咕,估计俞大猷心里都呕死了。 随手捏了个刚刚送来的葡萄丢进嘴,钱渊舒爽的呻吟了声,“冰镇过的” “是啊,早上吊到深井里冰镇的,刚刚拿上来。”张三舔舔嘴唇垂涎欲滴。 “想吃就吃呗,装模作样。”钱渊皱皱眉噗嗤吐出几个籽,“真麻烦,就没有没籽的葡萄” “少爷开什么玩笑呢。”张三嘴里一次性塞了三四颗葡萄,支支吾吾的说“天下哪有没籽葡萄” 不光是没籽的葡萄,老子还见过没籽的西瓜呢,钱渊前世吃水果最讨厌的就是籽。 “少吃点,没看见有人来了。”钱渊虚虚踹了脚,看向走进门的陆树德和孙克弘,“来来来,冰镇过的葡萄,甜的很。” “渊哥,你还有心情吃葡萄呢”陆树德咧着嘴一副无语的模样。 “怎么了”钱渊手一停,诧异道“事都安排下去了,如果有意外,会有人来禀报的。” “不用盯着” “盯得死死的,别人都没做手脚的机会了,何必讨人嫌”钱渊嘿嘿笑道“反正又不是我的银子,只要不耽误事儿就好。” 孙克弘叹了口气,“我们是说你不知道别人都告状告到南京去了” “知道啊。”钱渊无所谓的应了声,转头吩咐张三,“明儿别冰镇葡萄了,冰镇几个西瓜。” 这年头虽然没有无籽西瓜,但至少能榨汁喝嘛,钱渊有点嘴馋。 “渊哥儿,有人告到南京,说你以纵兵洗城为挟,逼迫百姓捐银,崇德县上下众情汹汹”孙克弘苦口婆心的劝道“这种诬蔑之语” “谁说是诬蔑”钱渊顺手塞了个葡萄进孙克弘的嘴,“尝尝,挺甜的没诬蔑啊,敢作敢当嘛。” “是真事儿啊”陆树德的眼睛都瞪圆了,“渊哥你胆子真是上天了” “小事儿,无所谓的。”钱渊手嘴不停,一篮子葡萄很快就见了底。 “小事儿”陆树德抢了几个葡萄才说“据说大洲公在南京吏部很是骂了一顿他是谁都敢骂的,严分宜都敢骂。” “赵贞吉”钱渊撇撇嘴,“目前我还没出仕,只是个秀才,他能拿我怎样” “但士林” “有文衡山呢。”钱渊笑道“那条横沟已被填平,拆毁的房屋另择地重建,崇德县有了条新路项家已请文衡山写了一篇铭记,过些日子会在路旁石刻立碑。” 显然,在江南士林中,虽然文徵明到现在连个进士都不是,但他的铭记是很有分量的。 去南京告状有用吗 当然没用。 对钱渊有影响吗 当然有。 钱渊对塑造一个勇于任事,而且能够任事的人设没有兴趣,但对塑造一个在关键时刻不择手段的人设并不反感。 不过,有些人并不这么看。 “我已写信给赵大洲了。”走进门的唐顺之瞄了眼所剩无几的竹篮,“想必会给我这点薄面的。” “听项世兄说过,荆川公曾经受教于龙溪公”钱渊好奇问,随手将竹篮里最后几个葡萄拿出来,犹豫了会儿才递了两个给唐顺之。 龙溪公就是王畿,是王守仁最赏识弟子之一,王学的“浙中派”的创始人。 “确有其事。”唐顺之嘴角动了动才接过葡萄,轻声道“如今心学是显学,朝中与其有关的官员太多,你日后” “无所谓。”钱渊伸了个懒腰,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虽然在思想上有了不小的转变,特别是东南倭乱对其有着极深的刺激,但他对出仕做官依旧没什么兴趣。 唐顺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在心里琢磨回头要多谢几封信给赵贞吉,如今朝中多有心学门人,这股政治势力的强大是钱渊难以想象的。 和张居正一样,唐顺之很看好钱渊日后的仕途,但很不看好钱渊埋藏于心的悖懒。 “邸报来了”钱渊瞄着唐顺之手里的邸报好久了,接过来看了几眼笑道“朝中这次是下了狠心了,啧啧,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半壁江山呢” “半洲公实是抗倭首选。”唐顺之叹了口气,虽然这些年一直隐居乡间,但消息还算灵通,知道朝中这一两年复杂的政局。 “徐州兵备道副使李天宠升任浙江巡抚。”钱渊点点头,张经和李天宠这对搭档终归还是来了。 但再往下看看,钱渊皱眉轻声念道“江北巡按吴百朋调任浙江巡按” “扬州大胜,吴惟锡理应升迁,但东南沿海处处烽火”唐顺之详加解释道“抗倭最主要的战场还是浙江以及松江、苏州。” 钱渊嘴巴咧得都歪了,特么老子这只穿越蝴蝶算是彻底把胡宗宪未来的路搅乱了。 看面前的少年郎在怔怔出神,唐顺之悠然将葡萄放进嘴,咳嗽一声,“继续往下看。” “噢噢对啊,荆川公之前任浙江巡按,可惜还没正式到任就被围在崇德了。”钱渊嘿嘿笑了笑低头往后看。 “呃” “嗯” 钱渊咽了口唾沫,毫无预兆的打了两个嗝,可能是葡萄吃得太多了 “世叔”钱渊试探了句。 “哈哈哈,哪里敢当钱家英杰的世叔”唐顺之捋须长笑。 “当得,当得。”钱渊谄笑两声,“叔父大人是双江公门徒,心学门人,也算是世叔的同门了而且世叔以后和小舅又是同僚” 陆树德探头看了眼,“噢噢,荆川公调任台州府同知” 一旁的孙克弘在掩嘴偷笑,就连张三嘴角都在抽搐。 就在几天前,台州知府谭伦还托人寄了封信过来,大赞外甥钱渊义受崇德的壮举,并要求钱渊抽空去一趟台州 当年给王民应出谋划策坑了自家小舅,这笑话已经流传甚广 别说台州了,钱渊甚至都不敢踏入浙江省半步,真怕被人揍一顿,就连台州人杨文时不时都要嘀咕几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五章 天赋 不得不说,有些人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 比如徐海。 如果在徽州老家耕田一辈子,或者在杭州虎跑寺做一辈子和尚,他永远无法在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直觉、天赋、狡猾、狠辣,这些因素使徐海成为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军事将领之一。 只可惜他用错了地方,弄错了方向。 五月二十一日,张经以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专职讨贼,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的兵马,便宜行事。 张经上任后立即调兵遣将,他很清楚不可能一战功成,他只希望将大股倭寇驱逐出海,然后从头收拾。 张经的愿望的确达成了,但却是以他绝不希望的方式。 五月二十八日,还没有卸职的吴百朋,汇同应天巡抚曹邦辅、常州兵备道副使王崇古,调集南直隶大批兵力将徐海所部困在常州府无锡县附近。 从湖州府北上后,徐海只试探性进攻苏州府常熟县,并没有跟着其他倭寇西进攻镇江、扬州,一直冷眼旁观战局。 五月三十日,徐海率军以早就准备好的大批船只消失在太湖中,让调集来的南直隶军队一筹莫展。 六月二日,徐海出现在太湖南岸,迅速攻占湖州府和嘉兴府的交界处南浔镇,之后一路南下威胁桐乡、余杭。 杭州震动,张经将手中调集来的兵力全都投入北面战线,由参将汤克宽率军。 但徐海虚晃一枪迅速北上,从距离崇德县数十里外经过,再次攻占刚刚被收复的嘉善县。 嘉善县是松江府和嘉兴府的交界处,苏州府同知任环、吴淞副总兵董振邦率军来援,但徐海再次改变了行军路线,斜向东进插入平湖县,从容不迫的登船离去。 一系列的穿插行军路线横跨常州、湖州、嘉兴三府,让多达七八万兵力的明军连尾巴都抓不住,十多位能在后世留下名号的将领都被弄得灰头土脸,大失颜面。 “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书房里,王氏盯着地图喃喃低语,“小弟,你如果是武将就好了噢噢,不不” “武将太危险,小弟惜命怕死。”钱渊嘿嘿笑道“再说了,有个当文官的弟弟不好吗以后能给姐姐撑腰” 虽然只有一个月,刚开始还是钱渊硬凑上去的,但两人交情深厚,姐弟之称不再是玩笑话了。 “好好好,以后就指望你给姐姐撑腰了。”王氏大笑着丢下钱渊制作的鹅毛笔,“不过小弟你说错了如果怕死,如何能镇定自若的直面倭人” 看着这对姐弟兴致勃勃的聊天,戚继美无聊的坐在一旁,要不是怕出事,他真不想陪着不过一个多月来他也看清了,应该不会出事,而且钱家子交游广阔,日后对戚家颇有助益。 低头看了眼桌上的地图,戚继美鼓了鼓嘴,之前徐海率军攻占南浔一路南下威胁余杭,曾有人提议俞大猷率军南下支援,但钱渊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部分的倭寇之前已经陆续撤离,关于徐海这股倭寇的去向,崇德县内也颇有讨论,事实证明了钱渊预测的正确性。 地图上有清晰的两条线路都是钱渊亲笔绘制的,一条是从无锡县向北,穿插过江,攻通州,东进后从刘家港出海,当然也可能经崇明岛入松江府,南下从金山出海。 但是这一条路线可能性比较小,徐海要正面攻破南直隶调集的大军,穿插的几府都有重兵把守,腾转挪移的余地不大。 另一条线是从无锡县南下返回嘉兴府,从平湖县、海盐县离开,钱渊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 当然了,钱渊没有料到徐海提前搜寻了大量船只,突兀的出现在太湖南岸,也没想到徐海大胆的南下威胁余杭,才从容不迫的离开。 戚继美今年才十九岁,只比钱渊大一岁而已,他瞄了眼那位将大嫂逗得开怀大笑的松江秀才,真是人和人不能比啊,难怪名声鹊起被誉为钱氏英杰。 虽然钱渊除了那晚之外,从未直接指挥作战,但崇德县所有人都清楚他的作用,卢斌对其俯首帖耳,俞大猷、唐顺之多次注意到,钱渊虽然不历战阵,但思路清晰,对敌我的态势、预测有着很高的准确判断。 换句话说,在唐顺之眼里,钱渊有很强的理政能力,同时也具备很强的大局观。 不过,有这样大局观天赋的人并不仅仅只有钱渊一人。 如今崇德县城外也有这样一个人。 旗帜被突如其来的大风挂的猎猎作响,刘捕头皱眉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旗帜上是个“戚”字。 “头儿,是浙江都指挥司下面的一个游击。”一个捕快跑过来说“追击倭寇到嘉善县结果倭寇转道平湖县离海。” “狗屁玩意儿” 虽然对方已经近在眼前,但刘捕头还是啐了口,之前的事情都已经传开了,浙江巡抚召俞大猷回援,要不是那位松江秀才将信使赶出去,崇德县十成十鸡犬不留。 旗帜下的戚继光有些闷闷不乐,和兵丁们一副轻松神情成鲜明对比。 对普通士卒来说,没追上倭寇不是什么坏事。 其实戚继光也这么想,手下这帮熊兵他真不敢想象和倭寇正面对决的下场。 但戚继光依旧很郁闷,因为在徐海南下威胁余杭的时候,他就准确判断出倭寇的行军轨迹,可惜到任不久的张经对此熟视无睹。 在倭寇离开之后,戚继光很无语的第二次收复嘉善县这次嘉善县损失倒是不大,前一次倭寇已经将能抢的都抢走了,能烧的都烧完了。 之后戚继光率军回程,顺道来崇德县见一面妻子王氏,半个月前他就接到了弟弟戚继美的信。 “还好崇德县有俞大猷在。”戚继光在心里嘀咕了声,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平地,“就在那安营吧,明后日启程。” “不用安营。”从山东带来的亲兵喜笑颜开,“大人,崇德县早就造好了军营,直接住进去就行,看,就在那。” 戚继光疑惑的伸手挡住酷烈的眼光看去,远处有一片规模不算小的营寨。 趋马走近仔细看了看,戚继光眉头紧皱,在里面绕了一圈,他更是心里疑惑不解。 这处营寨很多地方都和家族传承下来的将门秘技相矛盾,但很多设置也让戚继光眼前一亮。 “无论是出兵,还是守寨,夜间戒备都不错。”戚继光喃喃自语几句,转头看向崇德县城,“难怪徐海在这儿损兵折将。” 呃,钱渊前世喜欢玩游戏,从古老的石器时代、帝国时代到后来的魔兽世界 0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六章 龙丘居士 “大哥” 惊喜的呼声来自于戚继美。 “二弟,你嫂子” 戚继光的话说到一半,手在腰间一抹。 “呛” 这是拔刀出鞘的声音。 片刻后。 “铮” 这是刀身缓缓归鞘的声音。 钱渊转头看去,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在门口咬牙切齿的盯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青筋迸现。 “怎么”钱渊面带挑衅的转身,“不敢砍” “也是,华亭钱氏,松江案首,名声遍传大江南北,不敢砍可以理解。” “不过,作为丈夫,你忍得住” “啪”柳眉倒竖的王氏一巴掌拍在钱渊的后脑勺上,“会不会说话” “哎哎哎”被拍的脑袋都发晕的钱渊缩着身子往旁边躲,“姐,我这不是帮你说话嘛你看看他那表情” 戚继光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松开握着刀柄的手,转头看向戚继美。 “看看,都懒得问你,直接去问别人” 阴阳怪气的话让戚继光脸色难看,让戚继美拼命忍笑王氏被气得一把揪住钱渊的衣领直接丢出屋了。 “哎哎哎哎哎” “少爷小心” 张三和杨文扑上来抗住钱渊,后者撇撇嘴,“好人没好报走走走,好汉不吃眼前亏” 看着钱渊狼狈逃窜出院子,王氏哼了声坐下,戚继光挥手将弟弟赶出去,关上门,这才摆出一副愧疚的表情。 “夫人” “你戚元敬以为我是什么人”脸色铁青的王氏一拍桌子,“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拔刀子” “夫人” “相濡以沫做不到,那就桥归桥路归路”王氏瞪着眼喝道“嫁进戚家第一天,我就和你说的清清楚楚,你以为我做不出来” “夫人” “也用不着去杭州了,直接回登州”王氏越想越气,怒吼道“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夫人”戚继光的脸都扭成一团了,“轻点” 王氏嘴角抽搐了下,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压低声音道“你的意思是,只要轻点回登州也无所谓,对吧” 戚继光眼神涣散,没道理啊,以前娘子凶悍归凶悍,但还是挺讲理的 外头的戚继美还是孩子心性,耳朵贴着门缝,正听得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感觉不对,转头一看,另一只耳朵也贴着门呢。 戚继光畏妻如虎是名留青史的,史上能与其相提并论的真心不多,钱渊怎么可能错过这种难得的机会。 “咯吱” 突然门开了。 “哎呦” 两声呼痛同时响起。 王氏狠狠瞪了眼捂着脑袋的钱渊和戚继美,回头摆出一副贤惠模样,笑着说“等下做几个山东小菜,你们几个喝一杯吧,这段日子都辛苦了。” 戚继光看模样是当家做主的,只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姐,怎么样”钱渊鬼头鬼脑的凑上去。 “花花肠子,以后也不知道祸害谁家的女儿”王氏顺手又是一巴掌才转身离去。 “哎呦”钱渊不满的嘀咕道“装模作样” “外人面前总要做做样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戚继美挤眉弄眼小声说,“倒是渊哥儿你太过分了,大哥心里恼着呢。” “做弟弟的也得做做样子嘛,他是姐夫,以后我还得给姐撑腰呢。” 钱渊撇撇嘴走进屋,绕着戚继光走了两圈,也不吭声只一直摇头,看得戚继光浑身不自在。 “勉勉强强配得上吧。”钱渊摇着头说“别觉得丢人,在妻子面前俯首帖耳是应该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 戚继光脸色稍微好看了点,低低喃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 “作为男人,鄙夷你。”钱渊下一句话又让戚继光脸色一变。 “龙丘居士哈哈哈” 钱渊笑得越开心,戚继光脸色就越难看。 戚继光少年攻读儒经史籍,文武双全,自然知道这个典故。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虽然妻子交代这是她认下的弟弟,但戚继光还是难忍,“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知道什么” “姐夫你是想和我讨论洞玄子三十六式” “这是什么” “哈哈,这是”钱渊突然往边上一闪,回头朝着王氏谄笑道“和姐夫开个玩笑呢。” 和这小家伙相处了一个多月,王氏早知道他不是个常规意义上士子,喝道“别把你姐夫带坏了” 戚继光的脸登时黑如锅底。 晚上摆了一桌菜,除了戚继光夫妻、戚继美和钱渊外,还请了准备启程的唐顺之。 席间众人难免提起前段时间崇德一战,戚继光忍不住屡屡瞥向钱渊,没想到这嘴巴挺毒的小子有些能耐,而且还救了妻子和二弟。 “以后不好说。”钱渊苦笑摇头,“浙江就不用说了,从今年四月开始,嘉兴、松江、苏州倭寇几乎是来去自如。” “据说中丞大人准备调用广西的狼土兵。”戚继光插嘴道。 “用客兵实是无奈之举。”钱渊绕有深意的说“别说广西的狼土兵,就是南直隶的兵力也不会一直停留在东南沿海,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说到底,浙江抗倭,就得用浙兵。” “浙兵”戚继光一脸苦涩,“浙江、福建、松江、嘉兴都是富庶之地,卫所兵实不堪用。” “据说朝中有人上书,提议重起募兵制。”唐顺之轻声道“当年土木堡之围后,募兵制一度盛行。” 戚继光精神一振,仔细询问,钱渊却没有再插嘴,只在心里盘算,义乌那场架开打了没有 聊了一阵后,钱渊举杯郑重其事道“年前小舅冲阵受伤,如今带伤守城,都托付荆川公了。” 一旁的戚继美小声介绍台州知府谭伦和钱渊的关系。 “分内之事。”唐顺之一口应下,沉吟片刻后说“你何时回松江” “后日启程。”钱渊叹道“母亲小妹都在华亭,虽然有消息过来,但实在心忧。” “应该的。”王氏给钱渊倒了碗汤,“这边有些山东土产,你一起带回去,等路上安全了,我再去华亭。” “到时候看吧,可能会迁居杭州。”钱渊瞥了眼戚继光,“姐夫,住处可安排好了” “恩,租了一栋宅子。” “多大” “前后两进,够住了。” “太委屈姐姐了,杭州城内我有一栋宅院,姐姐只管去,前后五进,虽然小了点,但景致不错,在杭州也算排的上号的。” 戚继光不吭声了,王氏笑着又给钱渊舀了碗汤。 这边正说笑呢,唐顺之低声道“暂时不要回华亭,有个人想见见你。” “谁” “南下督战的兵部尚书聂双江。” 钱渊收起笑容,眯着眼盯着唐顺之,良久后才微微点头应下。 坐在对面的戚继光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虽然经过妻子的介绍,他已经知道这位松江秀才世家出身,人脉极广,又富于心机,杀戮决断,善于理政,但能让兵部尚书聂豹另眼相看特意召见 戚继光在心里盘算,或许妻子认的这个弟弟日后不比叔大兄稍差呢。 ianuxiadedag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七章 少年英杰 最新网址 论出身,朱元璋是所有开朝皇帝中最落魄的,虽然史书上是说当和尚,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乞丐。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明朝的皇帝都带着一股土味儿,说的客气一点,就是相对来说不高高在上,说的不客气点,就是即使骂人也当着面。 曾经有杖杀十七名言官的凶残过去的嘉靖帝也保持着这种家族传承,当然,这和他自小不在京中长大也有关系。 “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嘉靖帝一脚踹翻了座椅,“三千倭寇横行三府,官兵连追都追不上,一群酒囊饭袋” 徐海穿插三府戏耍数万大军,从容不迫离海的消息刚刚传入京中,嘉靖帝大怒,立即将严嵩和徐阶叫来大骂一顿。 嘉靖帝喘了会儿粗气,“今日有御史上书弹劾王忬,你们怎么看” 显然,之前王忬巡抚浙江,倭寇渐平,以此功升任兵部右侍郎嘉靖帝感觉被耍了。 “王民应攻沥港,剿倭寇,调兵北上平定嘉兴、松江,实是有功。”严嵩缓缓道“之后倭寇死灰复燃另有他因。” 一旁的徐阶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另有他因,自然是因为彭黯和屠大山太废物了,大好局面毁之一旦。 但嘉靖帝显然没那么好骗,细长的双眸盯着严嵩,“这么替他说话王民应给严世蕃送了多少好处” 有那位名震天下的锦衣卫大头领陆炳在,王忬给严世蕃送了多少礼估摸着嘉靖帝手里都有账本 “绝无此事。”严嵩一本正经的说“只是老臣不想坏了陛下的心情。” “你个老货”嘉靖帝都被气笑了,“有捷报,朕的心情” “陛下”严嵩高声打断,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崇德大捷。” “大捷”嘉靖帝愣了愣,迟疑着接过折子打开,“崇德县俞大猷毙敌两千” 最后几个字嘉靖帝加重了语气,显然是在问,特么这是鬼扯吧 不怪嘉靖帝如此多疑,倭寇横行浙江、南直隶,斩获最多是扬州一战,吴百朋率军出击斩首三百余,之后在江阴破敌,也只斩首百人。 “陛下细看,斩首就有八百多,就算打个折扣,毙敌也有一千余人。”严嵩老脸都笑成一朵菊花了,“老臣知晓俞大猷为人,断无杀良冒功之举要知道那是嘉兴府。” 嘉靖帝精神一振微微点头,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在西北杀良冒功是常事,但在江南杀良冒功说不准一竿子捅到马蜂窝上了,俞大猷没那么蠢。 看来真的是大捷,嘉靖帝瞥了眼严嵩,笑骂道“惟中,你那小舅子眼光还不错。” “任夫只是为朝廷选材罢了。”严嵩心里一松,还好把这份折子带上了。 任夫是严嵩小舅子欧阳必进的字。 俞大猷早在嘉靖十四年就小有名声,后来陆续得兵部尚书毛伯温、宣大总督翟鹏的看重,但真正用他的是时任两广总督的欧阳必进。 也就是说,欧阳必进对俞大猷是有知遇之恩的,后来朱纨巡抚浙江想调俞大猷抗倭,欧阳必进还不肯放人。 正是这层关系,让不少朝臣都将俞大猷视为严党。 “嗯”仔细看折子的嘉靖帝鼻子微微哼了声,“五月中旬大捷,将近一个月了,惟中” “陛下,老臣也怕是谎报军情啊。”严嵩苦笑道“毙敌两千实在骇人听闻,让人仔细打听后这才敢上报” 严嵩可怜兮兮的摆出一副委屈状,“这不是怕坏了陛下的心情吗” 这次嘉靖帝没笑,偏头眼皮子翻了翻,一旁的黄锦默不作声的退下。 心里有数的严嵩和徐阶都不吭声了,静静坐在圆凳上等待。 一刻钟后,黄锦手捧一份折子入殿。 “陆指挥使说,也是刚刚查实的。”黄锦低声禀报,“内情复杂,都写在折子上了。” 嘉靖帝接过折子,细细看了一遍,脸上喜色愈浓,“俞大猷倒是捡了个便宜” “陛下,俞大猷受伤卧床,但后来也率军出击,大半个嘉兴府都是他收复的。”严嵩有恃无恐的看了眼一旁的徐阶,之前一直压着捷报还真不是为了俞大猷,而是为了一个华亭秀才,毕竟是华亭人呢 “嗯是华亭人,还是松江案首。”嘉靖帝轻轻拍拍桌子,“少年英杰啊,徐阁老,华亭颇出人才。” 徐阶挤出一张笑脸,“谢陛下,华亭钱氏书香门第,钱渊幼年就有才名。” “小小年纪尚未满二十,勇气可嘉,更难得出谋划策,整理兵备后勤。”嘉靖帝连连点头,“真是人才。” “去年浙西参将卢镗幼子卢斌于嘉定城外斩杀倭寇头目萧显,也是大捷。”徐阶拱手道“当时总理城内的也是此子。” “噢”嘉靖帝意外的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这两年,除却崇德,嘉定一战应该是斩获最多的吧” “确实如此。” 嘉靖帝缓缓点头,“既是生员,想必愿意走正途,那就赏其父” “其父已丧,唯有寡母。” “那就赏其母七品孺人。”嘉靖帝指了指桌案上的折子,“另外两次守城均有功,令吏部记录在案,日后再说。” 徐阶拜倒在地,“臣代钱氏谢陛下隆恩。” 一直冷眼旁观的严嵩终于慢悠悠的开口了,“华亭真是人杰地灵,钱家屡出英杰,犹记得鹤滩公就是华亭钱氏吧” “钱福”嘉靖帝忍不住嘴角抽抽,他记得这个名字前两年曾经一度在京中传言,京山候崔元是他当年继承大宝的重要助手,死前还在大骂钱福 严嵩话还没说完呢,“记得徽州通判钱铮也是华亭钱氏” 嘉靖帝眉头一皱看向徐阶。 在心里恨不得将严嵩大卸八块,但徐阶只能面无表情的点头应道“钱铮是钱渊的叔父。” 大殿内安静了会儿后,嘉靖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了,一边转头一边挥手示意严嵩和徐阶退下。 聪明绝顶的嘉靖帝当然看懂了,为什么之前严嵩压着捷报,为什么连有同乡之谊的徐阶都没上奏 京城徐府。 接过儿子递来的热毛巾,徐阶用力擦了擦脸,然后将毛巾敷在脸上,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父亲,不会有假吧”徐璠瞠目结舌的看着手中的折子,“那钱家子” “真是人才啊。”徐阶喃喃低语道“希望他性子别像钱铮” “那钱家子性子和他叔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还暴虐好斗,上次把马车都推翻了”徐璠冲着一旁的少女努努嘴,“四妹,你说呢” 徐阶唯一的女儿徐四小姐微微蹙眉,“不过听说如今县人言其温润如玉。” “恩,能得震川公赞许,绝非凡品。”徐阶点点头拿开毛巾,“都下去吧,为父还要写几封信。” 看着妹妹出了书房,徐璠低声问“父亲的意思是” “嗯” “太委屈四妹了。”徐璠鼻孔都放粗了,“那厮如何配得上” 徐阶铺开信纸,缓缓磨墨,头也不回低声喝道“出去。” 是夜,两匹快马悄悄出京,向着通州方向疾驰而去。 最新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八章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崇德县西城门外。 排成长龙的明军向南而去,钱渊还在眺望骑在马上不时回望的王氏。 “渊哥儿,人都走了。” “人家相公都在,别闹出事来就不好看了” 回头瞪了眼陆树德和孙克弘,钱渊甩甩衣袖哼了声。 不得不说,历史长河中也有很多女性能留下独有的印记,但如王氏这种很符合钱渊胃口的女人很少。 原因很简单,王氏身上有一种区别于这个时代其他女性的独立精神,她敢作敢当,她有着自己的判断,她并不依附在丈夫身上,即使她坚信戚继光能名扬天下。 女性独立这个话题很大,牵涉的东西也太多,钱渊对其的理解是,独立的表现在于两个方面,一是财富,二是精神。 后世多少女人能自个儿挣钱,但在精神上依旧依附在丈夫、家庭身上,这种女人称不上独立的女性。 但王氏显然在精神上有独立女性的苗头或者说萌芽,和丈夫之间女强男弱的态势一方面来自于双方的武力对比,另一方面也来自于王氏内心的独立。 前世的钱渊只听说戚继光畏妻如虎的传说,但他并没有刨根问底查查实际上,王氏并不仅仅只是精神独立。 历史上戚继光致仕归乡,家中一贫如洗别闹了,你还真以为送了那么多金银财宝甚至美女的戚继光会不给自己留点好东西 事实是,王氏将所有东西一卷全带回娘家了人家财富也挺独立的 钱渊很欣赏王氏,他在心里叹息,三妻四妾倚翠偎红是好,但他更愿意在这个时代碰上一个这样的女人。 不过,自己只怕没这个运气。 整理整理思绪,钱渊漫步回城,随意在城内四处兜逛,新任崇德知县、县丞都已经到任,他也懒得去讨人嫌。 不过没走两步,钱渊就停下脚步,不是累了,而是没路了。 “钱公子,来碗凉茶,来碗凉茶。”一个牙齿都掉光的老头在路边招手。 这声呼唤让大街上安静了片刻,但紧接着一片嘈杂声纷纷乱乱。 “王老三那凉茶压根不顶用,钱公子,我家早上煮了绿豆汤,还在井里镇着呢” “狗屁,天越热越不能吃凉的,伤了胃怎么办” 两个五六岁的幼童从大人身后探出脑袋,嘻嘻哈哈的冲着钱渊招手,胖的走不动道的老妇颤颤巍巍端着一碗凉汤。 一个多月来,谁都知道这位松江秀才做了什么,有的人亲眼目睹他持刀第一个奔上城头,有的人曾战战兢兢站在他身后对峙倭人,有的人在感激自家宅院被拆的补偿 原本站在钱渊身后的孙克弘、陆树德被人群渐渐隔开,笑看钱渊狼狈的被七八只手扯东拉西。 年幼的陆树德只觉得新鲜,而略微历事的孙克弘忍不住在心里感慨。 虽然大出血的项元汴把状告到南京去,虽然有人以吴百朋开扬州城门放难民入城来责难钱渊的冷漠无情,但崇德县的百姓有着最直观的感受,在他们心目中,钱渊堪称万家生佛。 侧头看了眼不远处那条新路的尽头,孙克弘隐隐看见一块石碑,虽然看不清楚,但他知道最右侧那三个大字是“得胜路”,后面还有一篇文徵明亲笔写就的铭记。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倭寇围崇德,知县弃城,县丞战死,众人束手,哀嚎遍城,幸有华亭生员钱渊挺身而出,收拢残兵,召集乡勇” 被围在中间的钱渊苦着脸,人太随和了也不好啊喂,大婶你手往哪儿摸呢 快步走来的李良钦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得直捂肚子。 “俞总兵找我” “好好好,就来,就来” 钱渊狼狈的冲出人群,身后的杨文、张三等人手上要么拎了篮葡萄,要么抱了个西瓜,甚至还有个家伙拎着两只咯咯直叫的肥鸡 “少爷真是了不起”张三只有最简单的感叹,相对来说,三个护院头目中他是心思最简单的那个。 杨文沉默片刻后低声说“你们说少爷会不会去台州” 他们都知道谭伦写信来邀钱渊去台州,对杨文来说,去台州是他盼望的,杀倭是好事,在老家台州杀倭更是心心所念。 “不可能,别说台州了,少爷连浙江都不敢进。”张三笑着摇头。 三个人中历事最多,经历也最坎坷的王义微微皱眉低声说“不好说。” “为什么” “你们没发现吗”王义笑眯眯的说“少爷口不应心,经常说惜命怕死,但直面倭寇面不改色别忘了,之前少爷说举家迁居,但前几日少爷说的是让家人迁居。” 杨文咂咂嘴品味了会儿才点点头,“还真是这样在嘉定城的时候就这样,逃亡的准备都做好了,但关键时刻却开城迎敌。” “所以,去台州也是有可能的。” 王义下了这个结论后,在心里默默补充所以,虽然你一直说没有出仕之心,不想建功立业,但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一行人来到项宅,县衙现在有了主人,俞大猷、钱渊等人都移居到项家。 和去年所见相比,如今项家园林有点不堪入目。 一进门钱渊就在摸鼻子,呃,进门的照壁都被拆了 没辙啊,挖沟取水还是小事,关键是守城需要木材、砖石,所以项家园林大树都被砍了,围墙、照壁都被拆了,假山假石都被运到城头上了。 据说内院那块最大的假山被砸碎的时候,项元汴被气得当场晕倒 “呃,项世兄,挖的那条引水渠其实可以改造一下嘛。”钱渊勉强找些话说“正好可以绕着天籁阁,藏书阁最怕火了” “哈哈,以后再说,以后再说。”项笃寿倒是大方,笑道“大洲公那边我也已经去信,季弟实在是胡闹。” “这次崇德县侥幸逃过一难,项家对守城大有助益” “好了好了,去年嘉定一战得震川公赞许,名扬南直隶、浙江,如今崇德大胜,天下何人不知钱家英杰”项笃寿郑重其事行了一礼。 一路走来,有热情百姓的拥戴,有守城士卒的尊重,有士子如项笃寿的感激,纵使钱渊两世为人,也不免有些飘飘然。 “来了。”穿着简朴的俞大猷大踏步走出来,“不用收拾行李,立即启程。” “去哪儿” “苏州。” 钱渊点头转身交代杨文,心想聂豹来的好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九章 嗅觉 虽然遭遇倭乱,但除了东南沿海的宁波、台州、松江、嘉兴等地,江南各处商运依旧流通,苏州运河上大小船只穿梭不停,两岸的粉墙瓦黛依旧,似乎战争距离这儿还很远。 但是这一天,苏州运河码头有些混乱,大批兵丁清理出一块约莫三四里的区域,一艘三层高的官船缓缓停靠。 不见有人下船,倒是不停有人或骑马,或乘轿而来,递上帖子在岸上等候,时不时船上通传叫上几人登船。 船上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见太多人,以至于不算小的待客厅中只有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一张国字脸,面色略微黝黑,个头不高但身形挺拔如松,有一股凛然之威,他就是大明第一任浙直总督张经。 一上任就被徐海戏耍,张经脸色并不好看,他皱眉低声问“双江兄,俞大猷那” 一路上颇为劳累的聂豹背脊似乎有些弯曲,他点点头道“刚刚接到消息,首辅已将崇德战报呈禀陛下,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 虽然屡遭败绩,但张经很清楚,如卢镗、汤克宽、俞大猷依旧是他需要依仗的重要人物。 聂豹看了眼依旧皱眉的张经,“虽然是吴淞总兵,但仍然由你调配。” 张经宦海沉浮数十年,但仍然性情如火,立即问道“据说俞大猷和严” “无谓之谈。”聂豹摇摇头,“不用考虑此事,俞大猷和严嵩实际上并无瓜葛,这件事我知道内情。” 聂豹没有继续解释,而是话题一转,“你需要担心的是外面那位。” 张经知道这是在说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此人是和聂豹同行下江南的。 “廷彝,浙直总督兼管六省兵马,便宜行事,你无需考虑过多。”聂豹加重语气,“老夫此次南下,为的就是让你不需要考虑过多” 沉默半响后,张经拱手相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经自然听得懂。 关于东南抗倭,徐阶败北,李默插不上手,朝中唯有严嵩、聂豹主管此事。 在这种情况下,严嵩不可能不派人南下分功,而聂豹南下就是为了盯住赵文华,张经虽然资格老,但未必被赵文华放在眼里。 “大人,俞总兵名帖。”仆役在厅外禀报。 “让他等等吧。”聂豹挥退仆役,笑道“俞大猷运气真不错。” “的确如此,平湖被倭寇击败,没想到还能打出崇德大捷。”张经也笑道“算是勉强挽回点面子。” 聂豹指了指张经,“廷彝,你我同年,何必砌词” 聂豹和张经都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这也是之前徐阶压着张经的主要原因。 “哈哈哈”张经大笑道“我也想见见那位被誉为华亭英杰的钱家子。” 聂豹却没有笑,歪着头眯着眼,缓缓问“为什么” “为什么”张经笑声一停,诧异道“一个生员能力助官兵守城,自然有这个资格。” 聂豹默不作声拾起茶盏抿了口,“只是如此” “还有其他原因”张经莫名其妙。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聂豹沉默片刻后道“今年倭寇只怕还会侵袭沿海,有把握吗” 张经犹豫了会儿才说“如若广西狼土兵能尽早到位,问题不大。” “好,老夫负责调配。”聂豹挥挥手,“廷彝你军务繁忙,回杭州吧,老夫明日启程去松江。” 虽然是同年进士,但张经在聂豹面前从来是个小老弟角色,手足无措的放下茶盏,迟疑着走出船舱。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外面起风了,被风一吹,张经脑子还是有点乱之前说起要见见那个钱家子,之后聂豹突然问起自己击倭有无把握,再之后就送客了。 沿着船板走下官船,张经和上前拜见的众人见礼,还问了问俞大猷的伤势,眼角余光瞥见对方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少年郎。 俞大猷犹豫着要不要介绍介绍钱渊,但张经突然脸色一变,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身大踏步离去。 远远看着这一幕,站在船头的聂豹深深叹了口气,虽然几上几下,跌爬滚打数十年,但张廷彝仍然是这模样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劣处。 “那就是浙直总督张廷彝。”圆脸中年人笑容可掬,“别往心里去,他是朝中出了名的直脾气。” “梅村公这话”钱渊嘿嘿笑道“直脾气不是坏脾气” 赵文华号梅村,听这话大笑道“有趣有趣” 钱渊的话绵里藏针,人家张经是看到我和你赵文华这个严党干将站在一起,才会勃然变色。 倒是赵文华一副好脾气,完全没有历史上跋扈模样。 俞大猷和钱渊两人刚到码头递上帖子,还没等到聂豹召见,赵文华突然亲自下船,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到钱渊。 两人谈笑风生,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让众人心生诧异,严党的名声在江南士林中简直就是臭大街,没想到钱渊却是这样的态度。 对于钱渊来说,严党不是什么好玩意,但将严党干掉的徐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更何况,作为一个对自身利益关注度非常高的穿越者,钱渊从不会无来由的得罪人,对方拥有权力,就算不想攀上这条线,也没必要得罪对方。 但对于张经这种自视为正人君子的士大夫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 看着赵文华、俞大猷、钱渊陆续登船,聂豹笑着问“聊什么聊得这么开怀大笑” 钱渊得体的行礼后轻声道“嘉靖二十六年,梅村公编纂嘉兴府图记,晚辈受益匪浅。” 赵文华绝非不学无术之徒,事实上此人才学过人,编纂的嘉兴府图记后来还被收入四库全书流传后世。 聂豹微微点头,看着赵文华和钱渊说笑几句后才离去。 远远看了眼已经启程回杭州的张经背影,聂豹在心里叹息,论指挥作战,十个赵文华也不是张经的对手,但论对朝争的敏感度,一百个张经也比不上赵文华。 当然了,文武双全,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聂豹有这样的敏感度。 钱渊,年仅十八岁的华亭生员,看似普普通通,但其已经卷入了朝争之中,而且深层次的参与到之前,也可能之后的抗倭中。 曾经给前任浙江巡抚王忬出谋划策,一度遏制嘉兴府、松江府倭乱。 曾经在嘉定、崇德两次展示不俗的能力,助明军两次大败倭寇,这并不是巧合。 这些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 隐藏在水下的是,钱渊的人脉。 陆树声的弟子,得震川公、文衡山之赞,和余姚孙家来往密切,这些影响还只是局限在士林中。 但嘉定、崇德两战,钱渊和俞大猷、卢镗这两位最重要的明军将领建立了极为深厚的联系,说得不好听点,他们都欠钱渊的人情。 而台州知府谭伦是钱渊的小舅,台州同知唐顺之和钱渊在崇德县并肩而战。 身为严嵩的干儿子,下江南就是来揽功的,赵文华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突破口,从这个钱家子身上能够关联到太多太多的人物。 毫无疑问,聂豹也察觉到了,所以他早在南下途中就决定召见钱渊。 但,几乎没有政治嗅觉的张经并没有察觉到这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章 赐字 站在待客厅外等了好久,虽然钱渊有耐心,但实在受不了头顶酷烈的太阳。 太热了,而且还一丝风都没有,看着船头挂着的旗帜在空中像条死蛇似的垂下,钱渊决定找个阴凉地方躲躲,鬼知道里面聂豹和俞大猷要说多久。 刚转了个弯,钱渊就撞上一个中年人,此人身材高大,脸型瘦削,但双目炯炯有神,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风范。 “抱歉抱歉。”钱渊连连行礼,“先生勿怪。” 中年人眯着眼盯着钱渊看了一阵,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看着此人的背影,钱渊皱眉招手叫过一个仆役,“那是” “嘉靖十七年进士胡宗宪,徽州人,前湖广巡按,刚调任杭州知府。”仆役并不吝啬这些公开消息。 半响后,钱渊移开视线,笑着说“不知道他和叔父认不认识。” 仆役也笑了笑但很知趣的没有说话。 在船上逛了一圈,钱渊又找了另一个仆役,“赵侍郎住在哪间舱房” “赵侍郎住在船尾南侧。” “谢过了。”钱渊不自觉摸了摸鼻子,看着那个方向出了会儿神,才转身离去。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没了浙江巡按,但胡宗宪以杭州知府的身份参与到历史中,而且和历史中一样,他遇上了那个让他一步登天,十年后也一朝丧尽的赵文华。 自己能改变多少 钱渊在心里如此问自己。 俞大猷已经离去,聂豹站在待客厅门口,捋须看着那个神游物外的少年郎。 似乎过了好久,钱渊才回过神来,尴尬的朝聂豹笑笑。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两个人似乎一点都不陌生。 钱渊从陆树声、叔母陆氏、何良俊还有同窗、县人那听说了太多聂豹的事迹,清正廉洁,文武双全,雍容大度。 而聂豹呢,自从王忬升任兵部右侍郎之后,他就开始注意到这个松江秀才,再通过张居正、唐顺之,他很了解面前这个少年郎,这是个有心机有手段,注重实效的实用主义者。 但聂豹说出的第一句话很不好听。 “老夫知道你,很不喜欢。” 钱渊面不改色,端起茶盏抿了口,笑吟吟道“今年的明前龙井晚辈又不是银子,怎么可能谁都喜欢。” “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银子。” 这涉及到三观了钱渊笑着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不过听应德说,你不准备离开。”聂豹继续说“这让老夫略有改观。” 钱渊知道这是说唐顺之,笑了笑说“或许吧,不过晚辈人单力薄,也做不了什么。” “这是老夫最不喜欢的地方。”聂豹哼了声,“天下太平可安享富贵,但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倭寇横行东南无人可制,有才,就要展现出来用在应该用的地方。”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被影响力很多很多,但这一点这是钱渊和这个时代士子最大的区别,三观不同。 从张居正、陆树声到唐顺之、聂豹,这些大人物毫无例外都一眼看穿,这个少年郎并没有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 不过前些日子被唐顺之骚扰了很多次,钱渊熟练的摆出聆听高见的模样。 “你叔父人如其名,性情刚烈,正气凛然,偏偏你”聂豹细细打量钱渊,“说说崇德一战吧,老夫刚到苏州就听说了那条得胜路。” “其实和晚辈没什么关系,俞总兵定计,荆川公操持,卢家幼虎率兵迎敌” 话还没说完,聂豹就打断道“那封举荐信老夫看过了,王崇古、李天宠、戚继光、张经” “崇德一战,晚辈只是”钱渊突然住嘴,垂下头,片刻后抬起直视聂豹,“双江公希望晚辈做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能少费口舌,聂豹笑了,“此次南下仓促,只有一个幕僚跟随,南京城中尽是胆怯之辈,你替老夫整理文书。” 钱渊沉默了,崇德一战之后,他再也没有逃避的想法,但他不希望和朝中大人物牵扯过多,谁知道张经能不能避免历史上的惨剧 如果不能,这会不会将聂豹卷进去 如果聂豹被卷进去,那自己呢 聂豹瞥了眼脸上阴晴不定的钱渊,“不在苏州。” 听到这句话,钱渊嘴角抽搐了下,脱口而出,“此事晚辈责无旁贷。” 张经是浙直总督,为了不影响其指挥作战,聂豹不可能选择杭州,也不可能选择偏向内陆的扬州、南京,可能的地点只有两个,一时苏州,二是松江。 既然不是苏州,那自然是松江,而且几乎肯定是聂豹故地华亭。 护卫乡梓,钱渊如何有脸推脱 聂豹满意点点头,心里对这个少年郎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心细如发,见微知著,当断则断。 不过钱渊脸上带着一股不易察觉怨气,愿不愿意,和被别人胁迫,这是两回事。 对面的聂豹笑着点评道,“应德、志辅都对你评价甚高,都向老夫举荐。” 钱渊没有吭声,而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神情有了变化,那股怨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尊敬,一丝敬仰。 很明显,张经坐镇杭州,他手里兵力是充足的,而嘉兴府距离杭州太近,他决不允许倭寇来去自如。 那么,倭寇接下来最可能,也最适合的登陆地点将是金山,这也意味着松江府将成为倭寇大规模入侵区域。 聂豹选择松江,选择直面倭寇,这如何不让钱渊尊敬。 这是个值得尊敬的老人。 所以,钱渊起身作揖行礼,加重语气,“此事晚辈责无旁贷。” 聂豹眼中闪过诧异神色,也带着一丝欣慰。 将这个松江少年郎揽入怀中,聂豹此举其实针对的是赵文华,但他没想到,钱渊这么快就看穿了,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带着明显不同的举动、语气 只略略几句话就将事情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见微知著啊 更关键的是,这个少年郎有着光明磊落的一面。 聂豹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心思,才能在朝中立足,才可能爬到最高处。 一念及此,聂豹起了爱才之心,“你叔父是老夫门下弟子,听说你尚未有字” “是。”钱渊拱手行礼,“请双江公赐字。” “渊者,深水也,亦寓意厚者。”聂豹略一思索,“虽然年纪尚轻,但身负奇才厚积薄发,又触类旁通见识广博,展博,如何” 钱渊霍然起身,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 别闹 以后人家叫我展博钱渊脑海中闪现一个敦厚或者说是傻乎乎的形象。 “嗯” “能换吗” “不喜欢”聂豹诧异道“那展才如何” “这个好”钱渊一口咬定,伸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扩军 华亭县。 古怪的氛围在状元巷里弥漫,聚在一起钱氏族人时不时低声窃语,来往路人对视一眼往往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位传言中失陷在嘉兴府的钱家少年郎具体做了什么,大部分人其实都不甚明了,但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没有死,而且又得了个彩头。 上次赞许钱渊的是大儒震川公,这次提笔写下铭记的是“吴中四大才子”硕果仅存的文衡山。 最关键的是,朝廷封赏谭氏七品孺人,除了其子钱渊外,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即使如此,钱氏一族仍然无动于衷,在这个时代中,家族的含义绝不是后世能比拟的,即使是他们理亏。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蠢货。 “别说是借,就算是要两块砚台又怎么了”钱母樊氏强作镇定,“七品孺人,华亭县也不稀罕” “除了钱锐钱铮两兄弟,你倒是在族里找个有品级的给我看看。”钱钟不屑道“借你说是借,别人未必这么看” “那几个族老顶在前面,咱么怕什么”樊氏低声说“那套红木家具就在长房老三手上,两块砚台那是小事。” 钱钟是鹤滩公最小的孙子,自小读书不成器,也不愿意操持庶业,更不愿意外出经商,但他常年在街面上厮混,和人打得交道多了,看人颇有几分心得。 “都说渊哥儿性子变了,温润如玉狗屁”钱钟冷笑道“原来嘴上不饶人,现在是手上不饶人,性子比以前更是阴冷,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这厮在杭州城的名声啧啧,张家、金家满门上下没一个有好下场” “两块砚台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钱钟懒洋洋的瘫在藤椅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哼哼,“还是送回去的好。” 没听见妻子的回话,钱钟翻了个身嘿嘿笑道“反正老子的话是摆在这了,随便你” “渝儿喜欢那两块砚台,还说今年府试要用” 钱钟打了个哈欠,又翻了个身,“长房二房不要脸骗了银子还抢了不少好玩意,但要知道,渊哥儿和咱们是新仇旧恨” “那送回去”樊氏有点担心了,当年那次分家她也是在场的,一家人脸皮都撕破了。 藤椅上响起的是一阵鼾声。 谭氏早在一个月前就带着儿媳、女儿搬迁到了弟妹家里,四个女人惶惶不可终日,整天担惊受怕,一方面是因为倭寇攻城,另一方面是担心还在嘉兴的钱渊。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朝廷封赏谭氏七品孺人的那天。 “终于要回来了。”陆氏无意识的扯着丝手绢,“渊哥儿这次可是做了好大事。” “不知道黑了没有伤到了没有”谭氏脸色惨白,不停的看着外头,作为一个柔弱没有主见的妇人,她不在乎七品孺人的头衔,只希望儿子平平安安的回家。 “放心吧,小叔写了信过来。”陆氏安慰道“连根头发丝都没掉,就是担心华亭这边。” 叹了口气,陆氏接着说“真是可惜了,如果渊哥儿现在已经出仕,此次崇德大捷必能一飞冲天。” 钱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想问些什么但又怕叔母训斥,这些天在这儿又被管教的颇为严厉。 “来了,来了”外头一叠声的呼唤声传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小妹如小鹿般几下就跳到门外,一溜烟往门口窜去。 “越来越没规矩。”陆氏笑着在后面训了句,转头看见谭氏急匆匆的往外走。 虽然说长辈出迎归家晚辈有些不合规矩,但陆氏能够理解,她自己不也日日夜夜担忧侄儿和小叔吗 陆氏快步走到大门口,钱渊正单膝跪在台阶下,谭氏一把将其抱在怀中放声大哭,钱渊眼中也泪光盈盈。 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但很多人往往无意识中忘记这一点,等失去的时候才会领悟。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钱渊在渐渐融入的同时,经常在半夜中梦见前世父母,醒来后枕巾往往湿成一片。 这一世,钱渊初来乍到就丧父丧兄,如今只有母亲小妹,又如何能不担忧,如何不时时牵挂于心呢。 陆氏转头看了眼台阶下肃立的十余名护院,虽然不懂,但她感觉到这伙人和离开之前的极大差别。 安静而沉默,挺直的脊梁,看似平淡但带着杀气的眼眸,手摁刀柄代表着时刻待发的敏锐,都证明他们在这次崇德一战历练中得到了什么。 好一阵后,钱渊才挽着谭氏起身,顺手摸摸小妹的发髻,向陆氏行礼。 “叔母,这些护院安排在前院。”钱渊低声道“这两日就住在这儿。” 陆氏立即点头招来管家安排,但突然醒转回头问道“这几日” “待会儿再说吧。”钱渊叹了口气,转头走向下面的护院。 “阵亡者抚恤从厚,伤者每人都带伤。”钱渊拍拍王义的胳膊,“要不是你这条胳膊,脸上都刮花了说不定都成了独眼龙。” “不可能,少爷天生有福气。”王义笑道“已经定下来了” “嗯。”钱渊点点头,“不过不在城内,那位胆子真大,回头问问吧,如果不肯留下就重金放还,或者去杭州。” 王义、张三、杨文这三个护院头目是知道钱渊入聂豹账下的,对此他们都没什么意见,但下面的护院就难说了。 “另外再招人。”钱渊低声说“大致百人左右,双江公身边只有南京城派来的两百兵丁,俞总兵虽然是吴淞总兵但调配的兵马还没到。” 王义点头应是,挥手带着护院们入府,习惯性的安排探哨、巡夜等事,倭寇攻华亭期间,城内的混混地痞不止一两次闹事。 钱渊扶着谭氏缓缓回了后院,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措词。 这一个多月来,倭寇横行嘉兴、松江、苏州、通州、常州数府,迁居外地应该不会再被驳回,但问题是,钱渊会留下,他不知道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留下 一行人回到后院坐定,钱渊礼仪式的正式拜倒在地,询问诸位长辈安康。 倭寇两度攻华亭,城内颇有骚乱,陆氏和谭氏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但李四还算机灵,将留下的三个护院招来,总算没出什么事,不过大嫂黄氏依旧延绵病榻。 应付了母亲、叔母一连串的询问、斥责后,钱渊还没来得及说起正事,小妹就跳了出来。 捏捏手中不算薄的单子,钱渊随手打开看了两眼就合上,眼角流露出一丝冷意。 古往今来都一样,亲戚 亲戚喝起血来才厉害呢 “别说库房了,就是家具、摆件都被搬空了”小妹跳着脚尖声大骂,“也就是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太大搬不出去” “可以把房子拆了再搬嘛。”钱渊撇撇嘴笑道“连太仓王家上次送来的黄花梨罗汉床都被抢了” “就是,就是”小妹那精致的小脸涨的通红,不停咒骂,这次一旁的陆氏都没阻拦,那帮人也太不是东西了。 不过钱渊倒是挺满意这个小插曲的,将单子递回去,“每样东西后面标上价格,拿不准的问问马管事,明天再给我。” 自从震川公赞许钱渊之后,县人都称其温润如玉,但不多的几个熟人如陆氏,她就很清楚,钱渊的性情不但没有变化,反而是变本加厉。 诧异于侄儿不打算去讨回而准备折算银两,陆氏忍不住提醒道“有些家具、摆件都是有来历的,也不方便折算。” “那就往高里填。”钱渊咳嗽两声,正色道“母亲,叔母,迁居一事已是刻不容缓。” 谭氏和陆氏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前些日子倭寇攻城是她们生平仅见,这般凶险是她们都没听说过的。 “可能你们也听说过了,南京兵部尚书张经调任浙直总督,兵部尚书双江公南下督战。”钱渊加重了语气,“如今双江公就在陶宅镇。” “渊哥儿的意思是”陆氏试探问“有双江公坐镇,松江应该无恙” “恰恰相反”钱渊沉声道“苏州、嘉兴、松江三地将是日后倭寇侵袭的重点区域,但嘉兴靠杭州,苏州坐拥重兵,唯有松江临海无依” “这是双江公为什么与松江督战的原因之一,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迁居的理由。” 陆氏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好,我们走,去杭州” “不错,杭州那边侄儿已经安排好,人手、宅院都不缺。”钱渊起身慢慢踱了几步,“实在不行就沿富春江入新安江去徽州府寻叔父大人,倭寇侵袭徽州府的可能性不大。” 看了眼担忧的陆氏,钱渊继续说“孙家咱们管不了,但陆家必须一起走,侄儿已经交代过与成,老大人那边侄儿去说。” 陆氏抿嘴笑了笑,“如果父亲不同意就多劝劝,可别绑了去。” “呵呵,呵呵。”钱渊干笑几声瞪了眼一旁的李四,八成是这货透出来的。 脚步顿了顿,钱渊抿了抿嘴唇,看了眼谭氏,低头道“不过,儿子要留在松江。” “什么”陆氏拍案而起,“渊哥儿,你说什么” “母亲”钱渊一个箭步窜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谭氏,“放心,孩儿并无危险,只是” “只是什么”谭氏一把死死拽住儿子的衣袖。 “双江公南下没带什么人,召孩儿管理文书为其参赞。”钱渊轻声道“母亲,这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陆氏气得柳眉倒竖,“我倒要问问聂豹,强召尚未满二十的生员随军,这是哪来的规矩” 呃,陆氏真的是被气得不轻,都直呼其名了,不说聂豹以前是华亭知县,如今身居高位,要知道还是她夫君钱铮的恩师呢。 “侄儿是自愿的。”钱渊轻笑道。 “渊哥儿” “叔母忘了吗”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缓缓道“震川公赞兼有气节,文衡山赞身负奇才,入双江公账下护卫乡梓难道不是责无旁贷吗” “如果侄儿不肯留下,何来的气节呢” “但但”陆氏脱口而出,“去年那时节,松江的倭寇还没这般猖獗” 钱渊笑了,这个答案在他的预料之中,在没有太大危险的前提下,叔母希望他能保全气节,但如今这般危险,却希望他能保全自身。 钱渊不是个会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做决定的人,但如果一旦下定决心,很少有更改的念头。 虽然心里隐隐猜测聂豹将自己召入账下内有隐情,但半融入这个时代的钱渊愿意。 这种情绪来自于钱渊对自身的信心,来自于崇德县内和唐顺之的一席夜谈,也来自于这一路从嘉兴到苏州再到松江上的所见所闻。 穿越的蝴蝶扇动的风暴让这个时代发生了扭曲,钱渊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但至少两任浙江巡抚的愚蠢,谭伦、俞大猷的重伤让他担心这种变化会让时局沦向深渊。 钱渊希望能做些什么,来安抚体内乱撞的血液,来安抚一个穿越者惶恐不安的情绪。 “这不是理由。”钱渊摇摇头,“双江公人还在山东,就已经飞书至嘉兴,此事已成定局。” 谭氏从小妹怀里挣扎起来,咬着牙道“那我也不走” 钱渊笑了笑,缓缓双膝跪下,轻声道“母亲也不走,儿子心有所念,处事犹豫不决,反而会坏事,母亲安全,儿子才能放手。” “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董振邦兼任吴淞副总兵,儿子在双江公身侧,并不会亲身犯险。” “倭寇之残忍暴虐人不忍言,仅嘉兴一府就有六镇被屠,生民哀嚎,尸骨遍野,村村无人烟,无犬吠,父丧子,儿丧母,夫妻诀别” “儿子也惜命,但有的事需要去做,有的责任必须背负” “儿子没有建功立业的希翼,没有青云直上的念头,但总要做些什么” 谭氏呆呆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他脸上还没蓄须,他皮肤有些粗糙,但眼神坚定,面容坚毅。 半响后,谭氏抱着钱渊嚎啕大哭。 哭声远远传出去,守在外院门口的杨文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刀柄的手愈发用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卷入 一个普通人,总是需要一些或畏惧,或尊敬,或敬仰,或崇拜的目标的。 钱渊尊敬亲身上阵的当代大家唐顺之,敬仰伤势未愈向着倭寇前进的俞大猷,内心深处崇拜那个选择松江的聂豹。 但钱渊畏惧的只有一个人,陆树声。 当然了,这种畏惧的情绪中也夹杂着尊敬不过,第二天一早上门的钱渊心里并没有后一种情绪。 “真是了不起啊,都说华亭钱氏再出英杰,都说华亭钱氏诗书传家,却适时出了个精通兵法的” “天地君亲师都不管不顾了,你还有脸上门来”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树声明显准备的很充分,训斥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从无停歇,甚至他手边还沏了一杯茶以备润喉。 昨天听到叔母那调侃,钱渊就知道今天肯定要挨一顿训斥但直到今天早上,留守的李四才小声告诉他,倭寇还没攻松江之前,家里两个护院已经准备对陆树声下手了。 到底还是没下手,因为被陆树声提前发现了看到准备好的绳索和马车,老头被气得七窍生烟。 整整三刻钟,被训得面如土色的钱渊才找到机会插嘴。 “老大人,迁居杭州” “又想着逃命”陆树声冷笑道。 “我不走。” “嗯”陆树声脸色缓和下来,仔细打量了钱渊几眼,“什么意思” “双江公召晚辈随军整理文书。” 陆树声捋着白须连连点头,“老夫听人说过,你在崇德县总理内政,出谋划策倒是有这个资格。” 钱渊轻声道“但家人要迁居杭州避难至少两三年内,松江必是四战之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看了眼旁边的陆树德,钱渊继续说“陆家男丁两人,至今无子嗣,老大人于心何忍” “如果老夫不肯呢” 钱渊咽了口唾沫没吭声。 “还是要把老夫绑去”陆树声火气还没消,“真是有能耐,都说你在崇德县杀戮决断,搜捕奸细,坚拒乡民入城,这一套玩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兄长,渊哥是好意嘛。”被钱渊瞪了好几眼的陆树德小心翼翼劝道“大不了给他多出几个题额,多出几个无情搭嘛。” 钱渊眼睛都瞪圆了,特么的,这就是你说的想好的劝慰 “这倒是。”陆树声看钱渊那表情登时拍拍桌案道“明年你要乡试,以后就一天六道题吧,就算随军也总找得到时间写的。” 钱渊故意犹豫片刻后才勉强点头应下,总要让这老头出口气吧,再说了,言下之意是答应迁居一事了。 看事情已经谈定,陆树德咳嗽几声,小声说“兄长,渊哥儿那些族人也” “对了,还有件事。”陆树声突然开口打断道“五日前,张家女眷来访,聊起了渊哥儿你” “张家女眷”钱渊眨眨眼示意没听懂。 “华亭张氏也算是本地大家,当年简庵公是正统十三年进士此人即张蓥。”陆树声详细解释道“后历任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弘治二年卒于任上,赠太子太保。” 钱渊又眨眨眼,这是看中了我要联姻 陆树声继续说“张蓥有一孙女,因连续为祖父、祖母、母亲守孝,直到十九岁尚未成亲,后来嫁与本县人为续弦。” 钱渊眯起眼缓缓问道“徐” “不错。”陆树声平静的看着钱渊,“她就是徐华亭如今的正妻,五日前来访的是其弟妹。” 钱渊垂下头掩饰试图掩饰眼中的寒意,“其弟妹可有女儿” “没有。”陆树声慢悠悠道“倒是徐华亭那位正妻生两子一女,两子分别是十岁、四岁,其女今年应是十三岁,据说尚未定亲。” 说的不能再明白了,陆树德脱口而出,“徐家看中渊哥这等暴发户” 但陆树声和钱渊都没说话,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陆树声考虑的是自己女婿钱铮,在他看来,这是徐阶再一次拉拢钱铮的手段,只不过如今徐阶在朝中是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即使这次东南事败也很难真正影响其地位,有必要吗 但钱渊心里想的就复杂多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不喜欢,但也并不陌生。 良久的沉默后,钱渊艰难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双江公召我随军” “之前在苏州拜见双江公时,南下浙江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待我颇为亲厚” 钱渊的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悬在腰间的那枚玉佩,这是临别时赵文华所赠,触手温润,价值不菲。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年幼的陆树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的茫然。 聂豹召钱渊随军,赵文华对其亲厚,徐阶有联姻之意,很明显,这三件几乎同时发生的事必然有关联,离开朝廷近三年的陆树声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没弄懂其中的关联。 陆树声摸不着头脑,但身处其中的钱渊是清楚的,至少清楚其中一部分。 这是钱渊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他愿意为东南抗倭献一把力,但他绝不希望卷入明朝两百多年最为诡异的朝争之中。 严嵩、徐阶、聂豹钱渊痛苦的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三个名字。 钱渊并不妄自菲薄,曾在巡抚衙门参赞军机,曾两次助官兵守城取得大捷,和军中俞大猷、卢镗卢斌、戚继光都有极深的渊源,再加上自己身后的余姚孙家、台州谭伦唐顺之 在东南抗倭这盘大棋中,钱渊虽然不起眼,但却是不容忽视的一枚棋子。 显然,聂豹、赵文华都看到了,就连徐阶也抛却旧怨伸来了橄榄枝 钱渊咬牙切齿的在心里吐槽,肉都没煮熟,分肉的手就伸过来了,也不怕肉没熟,你们丫的手反而先被煮熟了 “奇货可居”陆树声试探问了句,他很有自知之明,在这些事上自己并不如面前的少年郎。 “或许吧。”钱渊敷衍几句,草草行礼出了陆宅。 “这这”陆树德好奇的看着钱渊的背影,突然转头大声问“兄长,渊哥族人那事儿你不管” “管什么” “” 陆树声拿起茶盏抿了口,轻声道“你以为他是何等人” “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哪里有资格被誉为东南众望的钱氏这一代最杰出的英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选择 钱渊不想选择。 但那三位都是朝中重臣,一力抗拒有什么下场很难说,聂豹或许不会干什么,但严嵩和徐阶就不好说了。 钱渊无意将自己放在赌场上,所以,再不想选择也必须选。 严党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上有严嵩,下有严世蕃,群臣畏惧,少有人胆敢挑衅,虽然有杨继盛、沈炼这样的胆大包天者,但他们的下场也摆在那了。 钱渊没有以卵击石的天真想法,但也没有同流合污的念头,毕竟他很清楚,严嵩在位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到时候徐阶拉清单怎么办 即使是从理性分析,严嵩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在这个年代这算是绝对的高寿,还能撑几年 但钱渊也没有投入徐阶怀抱的想法,先不谈叔父钱铮和徐阶的间隙,仅仅从杨继盛、沈炼这两个例子来看,钱渊也能给出徐阶一个能忍,也舍得断尾求生的形象。 这是只老乌龟,八成是打算把严嵩生生熬死 投入徐阶门下,万一出了什么事,说的更明白一点,在东南抗倭中和赵文华闹出点什么,钱渊绝不相信,徐阶会为自己出头。 想得再阴暗一点,徐阶这老王八只是透了点心思过来,要知道钱渊要等明年下半年才出孝期,鬼知道到时候会是什么局面。 钱渊不认为,如徐阶这样的人物还要脸 所以,聂豹是钱渊唯一的选择。 在院子来来回踱了许久,钱渊反复思索,也拼了命回忆前世关于聂豹的资料可惜什么都没想起来。 不过钱渊可以肯定的是,聂豹虽然肯定在朝争中落败,但肯定没有被杀后世都认为其是徐阶的老师,如果被杀,史书中理应是有详细记载的。 应该没有危险吧 叔父钱铮是聂豹的门徒,自己又在崇德县就接到聂豹的书信,第一时间被其召入账下随军这都是现成的理由,钱渊下定决心,就是你了。 既然下定决心,那就要义无反顾,钱渊立即招来王义、杨文等人交代几句,然后去了后院。 “什么”陆氏诧异道“渊哥儿,你才回家第二天,明天就去双江公有信来” “没有。”钱渊脸色灰败,“平泉公那边已经商量好了,叔母你尽快整理出来,早些去杭州,侄儿这边也能安心。” 陆氏到底不是寻常妇人,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钱渊犹豫片刻,但想到万一张家或徐家女眷找上门来,还要叔母来应付,低声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一旁的谭氏先喜后忧,她对外事一窍不通只管听儿子和弟妹的。 “此事没那么简单,也不仅仅和叔父大人相关。”钱渊神色阴沉,“如今朝中政争惨烈,诡异多变,几股势力都涉入东南战局。” “既然答应了,那就干脆尽早随军。” “省的其他人找上门来。” “好。”陆氏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没想到还仅仅是个秀才的侄儿居然牵涉到朝争之中,当年自己和丈夫被贬谪出京的场景在脑海中闪现,“若有人上门” “一律不见。”钱渊挥挥手,“侄儿留下护院头领张三,所有人都挡在门外。” 来回走了几步,钱渊曲指算了算,“咱们两家和陆家,六七个人倒是不多,但仆役另外还有护院的家眷,不能超过四十人,尽快整理统计出来” “十日内启程,如果找不到护送的到时候侄儿领着护院送到杭州,如今嘉兴一带还算安全,如果迟到中秋后就不好说了。” 陆氏一时头大如斗,光是自家仆役就有好几十人,更别说陆家了。 “正好,家里被搬的空空如也。”钱渊笑着安慰母亲,“倒是省事了。” “哥哥。”小妹递过来一份清单,“所有东西都列出来了,哪家的,多少银两,多少摆件、家具,值多少银子” 钱渊没接过来,只看了眼就说“重新写,所有银两都翻一倍,然后每家单独列出,让马管事送过去,限今日黄昏前送来。” 小妹愣了下,“他们怎么可能愿意” “无所谓。”钱渊冷冷一笑,“谁愿意把嘴里的肉吐出来但是他们会愿意的。” 黄昏很快就到了。 钱家宅院前后内外忙的一塌糊涂,到处都听得见大声呼唤,时不时传来重物落地声。 族人在拐角处小心翼翼探头看过去,钱家宅子门口站着两排护院,身披软甲,腰胯长刀,神情肃穆让人不敢上前。 不过,状元巷热闹的不仅仅只有这一家。 张三竖着耳朵仔细听隔壁的闹声,笑道“这是第七家了。” “你手脚不利索,耳朵倒是好使。”杨文嘿嘿笑道“跟少爷那条大黄狗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 “会不会说人话”张三横眉竖目,“要不要我把你那肚兜的事儿传传” “你敢”杨文登时红了脸,在崇德县城头拼死杀倭的间隙,张三瞄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肚兜放在鼻子前 隔壁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了,听见一个妇人尖声尖气道“那秘方肯祖上传下来,当然是咱们长房的” “就是,还没让他把秘方还回来呢” “不过就是让他家出点银子罢了,真不知好歹,三伯您说呢” 坐在那都颤颤巍巍的老头儿拄着拐杖,眼中精光四射,“渊哥儿这不对,都是族人,闹开了华亭钱氏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伯是华亭钱氏的族老,也是如今辈分最高的,虽然不是族长,但对族内各事都有裁断之权,这话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 “是啊,和他祖父一个德行” “当初就说了,干脆从族谱除名,三伯当年太心慈手软了。” “不不不三伯当年做的对。”一个中年人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噢噢,对对,那秘方呜呜呜” 中年人捂着这厮的嘴,朝隔壁指了指,“都小声点,那帮人据说手上都是有人命的” “怕什么”一个年岁稍微轻点的族人不屑笑道“敢对族人动刀动枪,天下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这倒是。” “说的对。” 后世强调的是家,这个时代强调的是族。 家族的分量不是后世人所能想象的,族人不可亲,何况乎外人 和族人不睦,往往得到的评价都不高。 这一些细节钱渊前世就知道,可惜他穿越而来,只感受到家的温暖,从未感受到族不,在丧礼上,他看到了族人的冷漠、失礼、不屑。 所以,在钱渊的心里,只有家,没有族。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敬谢不敏 钱渊前世并没有听说过陶宅镇这个地方,不过他大致估算了下,大概是在奉贤区,或许曾经路过。 如今的上海远不能和后世相比,除了华亭县、上海县之外,也就几条河流两岸有些还算繁华的小镇,大部分地方都荒无人烟,前几年倒是新设立了青浦镇,但就在去年又撤销了。 这其中,陶宅镇是最为繁华的一处,因位于陶溪和黄浦江的交汇处,水运发达,元朝时期就客商云集,遂趋兴盛,如今更被视为苏松地区沿海要镇。 当然了,几个月前倭寇大规模侵袭松江,没有城墙保护的陶宅镇没能逃过这一劫,钱渊漫步在陶溪岸边的青石板上,放眼望去处处可见残砖破瓦。 “可惜了。”杨文看钱渊视线落在半边墙都被推倒的小屋上,低声嘀咕道“老刘家的馄饨挺有名气的,去年从嘉定回程还吃了回。” 钱渊沉默片刻后继续向前走,苏州、嘉兴、松江、通州,类似的场景几乎遍地都是,常年安享太平的东南沿海除了正式城池外,很少有如北方边境的城墙护卫,所以根本无力抵抗倭寇的侵袭,至少如陶宅镇这样的小镇没有这样的能力。 沿着青石板走了一段又拐了个弯,远远看见一栋宅院门口,兵丁肃立在门两侧,在苏州见过面的周师爷正在大声吆喝指挥。 聂豹夹带中本来就没多少人,门生弟子杰出者大都考上进士入仕为官,唯一肯跟着他下江南的只有这位周师爷。 让杨文给门房递了帖子,周师爷立即转头走过来,笑道“钱公子来的好快。” “周先生是长辈,称展才便是。”钱渊勉强一笑,“护卫乡梓,义不容辞,自然是越快越好。” “说的是,说的是。”周师爷双目狭长,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展才暂且在外稍候,昨天才正式落脚,里面实在乱哄哄一片。” “周先生先忙。”钱渊客套几句,往后退开。 眯着眼仔细打量,虽然的确里面乱哄哄的,但进出的人大都行动利索,孔武有力,应该都是驻扎在松江的官兵。 “双江公好胆气。”杨文低声赞道“陶宅镇无重兵驻守,无城墙护卫” “的确如此。”钱渊附和了句,“不过如今东南,论权柄之重要数张经,但论地位之高,聂双江当之无愧,他可不是个莽撞人” “少爷” “地图。”钱渊让人将自己亲笔绘制的地图张开,聂豹选择驻扎陶宅镇,钱渊自然要摸摸底细。 “陶宅镇位于华亭县和上海县之间,水运便捷,向西北通嘉定,向西南通嘉兴。”钱渊虚指道“侯继高驻扎华亭,董邦政守御上海,而俞大猷营地在陶宅镇前方的川沙镇附近。” “大股倭寇从金山一带登陆,如果想劫掠松江,就必须击破这条封锁线。” “布局合理的同时也显示了双江公的胆气和决心,一旦双江公有失,从俞大猷到董邦政、侯继高,乃至两县的知县、县丞一个都跑不掉。” “那双江公是以己做饵”杨文脱口而出。 钱渊叹息点头,“是啊。” 杨文迫不及待的追问“为什么不去上海、华亭,再不济去俞总兵军中啊。” “双江公也实在是迫不得已。”钱渊微微摇头,“半洲公为浙直总督” 杨文听不懂,但一旁的王义是听懂了的,张经掌控大局,聂豹虽然位列其上,但不能横加钳制,否则军令不一,有损大局,要知道松江周围还有江北通州、苏州、嘉兴呢。 但将客人送出府的周师爷听懂了更深一层次的含义,张经手掌重兵,聂豹又是兵部尚书而且南下督战,在朝中某些文官看来,这是一种非常不稳固的态势。 如果聂豹直接掌军,那朝中御史必定蜂拥上书弹劾,要知道就是聂豹本人提议设立浙直总督一职,同时也是他一力数次举荐张经出任此职,而且张经还是聂豹举荐起复,两人同为正德十二年进士,是公认的同党。 “这位就是华亭钱展才”周师爷身边的中年人含笑颔首。 “正是,不知先生是”钱渊看这中年人不携兵刃,不着铠甲,应该是个文官。 “这位就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董克平。”周师爷笑着介绍道。 “原来是董先生。”钱渊正色行礼,“先生守上海,援华亭,松江人无不敬仰,请受晚辈一拜。” 在上海县失落之际,董邦政率兵来援驱逐倭寇,之后倭寇两攻华亭,又是董邦政从后夹击保下华亭,钱渊这一礼心甘情愿。 周师爷讶然看着面前的少年郎郑重其事的行礼,在钱渊于苏州码头拜会之后,聂豹曾经私下提起过,这是个内心极为骄傲的少年。 别看他对着谁都一团和气,但心气极高,不管是对聂豹本人还是对严嵩干儿子赵文华,都将自己和对方隐隐摆在对等位置上。 董邦政愕然,但赶紧两步将钱渊挽起,大笑道“不敢不敢别说不敢受这一礼,仅仅是这称呼董某人都担不起” 周师爷缓步走过来劝道“担得起,克平也算科场前辈嘛。” “周先生这是打我嘴呢”董邦政嗔道“人家是松江案首,别说举人了,就是二甲进士也是十拿九稳的。” 一阵寒暄后,看着董邦政熟练的翻身上马挥手作别,钱渊忍不住低声向周师爷问个仔细。 苏松海防道佥事这是个文官,而吴淞副总兵却是武职,董邦政应该是有功名的,这实在让钱渊百思不得其解。 听周师爷解释后,钱渊这才明白,董邦政出身官宦世家,其父祖都是进士出身,但他自己乡试三次不中,取入副榜被送往国子监,做了一名贡生。 理论上,贡生是可以做官的,得益于父祖人脉,董邦政被任命为知县,对境内盗匪抚剿并重,多得赞誉,升任苏松海防道佥事后又大展身手。 俞大猷兵败嘉兴,金山卫被毁,是董邦政一人撑起了松江,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朝廷才会让其担任新设立的吴淞副总兵,造成文臣担任武职的古怪现状。 “别看克平科场出身,但骑射俱精,长于兵法,极有胆气。”周师爷领着钱渊入府,口里不停道“这次他是为上海县城墙而来。” “噢噢,晚辈知道,上海城墙有一段被倭寇推倒。” “大约四十丈左右,想要修建就得有银子,可是”周师爷苦笑着两手一摊。 钱渊闭上了嘴巴。 周师爷迟疑片刻继续说“据说展才在崇德县” “周先生,城墙修建好,董克平有把握取得一场大捷” 周师爷愕然不语。 钱渊脚步不停,继续说“至少也要斩首近千,报上去近两千呢。” 崇德大捷报上去的就是斩首近两千。 周师爷安静下来了。 钱渊不屑的撇撇嘴,一个多月前自己以纵兵洗城为挟逼着崇德县大户出银子,那是死里求活,要不是后来勉强夸口成一场大捷,自个儿加上俞大猷、卢斌不被士林骂死才怪。 俞大猷自然是不肯的,董邦政自然是不敢的,这个周师爷想让老子来背锅钱渊自然是敬谢不敏。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只是如此? 聂豹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时隔数十年重返松江,一路眼见旧地生灵涂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状,自然心情不会好。 但聂豹心情不好还有其他原因。 嘉靖帝放自己南下督战是聂豹预料之外的事,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嘉靖帝给自己划出了非常明确的区域,松江府或苏州府,而放赵文华去了浙江。 虽然早就打定主意不会去杭州干扰张经的全盘指挥,但聂豹很失望,失望于张经居然特地来苏州相会这言下之意就是,你别来杭州。 这是张经的弱点,他性烈如火却又稍显量窄。 于是聂豹决定驻扎在苏州府,但很可惜,苏州知府尚维持和实际领军的同知任环都很不欢迎他。 原因很简单,任环太湖三败,聂豹曾经起意将其调离,让常州兵备道副使王崇古顶替,这种事并不是什么机密,任环早就知道了。 而聂豹曾经担任过苏州知府,名望很高,尚维持怎么可能接受聂豹驻扎苏州。 偏偏聂豹这个人属于那种愿意牺牲个人顾全大局的圣母型人物,于是,他重返松江府,并选择了陶宅镇作为临时驻地。 “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聂豹长叹一声,自从嘉靖二十九年起复担任兵部尚书以来,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双江公。”钱渊进门作揖行礼,“不知为何事忧心” 可惜钱渊试图行使一个幕僚的本分,但人家不领情 聂豹勉强一笑,“来的好快,老夫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怎么会”钱渊做激昂状,捏拳道“护卫乡梓,责无旁贷,晚辈义不容辞” 聂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打量着对面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青年。 钱渊突然话风一转,“其实之前拜会双江公,晚辈还以为驻扎苏州府呢” “松江府顶在前面,能维持战局不至于崩溃。”聂豹随口应付道“松江一失,倭寇盘桓,北至通州,南至嘉兴,西至苏州、湖州,都不得安宁。” “说的是,说的是。”钱渊看似随意的继续道“双江公驻守松江,胆气非凡,县人、守军都士气大振,有人原本以为双江公会去杭州” “陛下指定老夫督战苏州、松江。”聂豹指了指一旁示意钱渊坐下,“杭州有张廷彝、吴百朋。” “如若双江公有信件来往,晚辈倒是可以相助。”钱渊笑吟吟道“杭州府晚辈也有不少朋友。” 聂豹眯着眼盯着钱渊的双眼,良久后才吐出两字,“不用” “那是晚辈多事了。”钱渊脸色笑意不退,“对了,双江公召我随军整理文书,不知从何下手” “周先生已经安排了住所,距离此宅不远,如果有事他会使人唤你。” 钱渊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泰然自若的端起茶盏喝了口,“只是如此” 聂豹没有继续说话,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钱渊能确定,聂豹将自己召入账下随军,用意只在于不让自己和赵文华有所接触,他甚至不准备让自己参与到实际事务中。 聂豹所想的很简单,也很直接,他很清楚这个松江秀才的分量,赵文华并无军略之才,如果想抢一份功劳,就必须和军中将领拉上关系,那么钱渊就会很有用。 聂豹无所谓严党从中得益,他怕的是赵文华扰乱抗倭大局。 就在今天,聂豹刚刚收到杭州来信,初来乍到的赵文华指责浙江巡抚李天宠贪杯误事,又召见回杭的卢镗卢斌父子,为此和张经公开闹了一场。 一句话,赵文华在杭州很有存在感。 聂豹更不愿意让钱渊去杭州了,这位松江秀才和卢家关系极为亲密,卢斌两度守城背后都是他在主持,据说此子对钱渊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虽然说之前已有猜测,但钱渊还是很失望。 自己不想做的时候,偏偏两次倭寇围城逼得自己赶鸭子上架。 自己想做的时候,偏偏别人不允许。 门外周师爷听里面没声音,探头看了眼,主位上的聂豹面色凝重,坐在客位上的钱渊脸色淡漠,手中把玩着已经喝完的茶盏。 将茶盏翻过来,钱渊专心看着水滴凝结在杯口,缓缓落在衣衫上。 钱渊最后一句问话,以及之后良久的沉默证明了一切。 聂豹早知此子早慧,但没想到对方这么快拨开迷雾,将一切看的仔仔细细,透透彻彻。 正犹豫间,钱渊曼声道“就在前日,叔母还在发脾气呢,说要问问双江公,召尚未满二十的生员随军,这是哪条规矩” 聂豹认识钱铮的妻子陆氏,这是个很和气的妇人,听了这话不禁嘴角抽搐了下。 “不过,我愿意。” 钱渊放下茶盏,起身道“但我能来,其他人也能来,对吗” “这是何意” “不管是替官兵打理后勤,替大司马整理文书,还是定下心神钻研制艺,都是需要助手的。”钱渊缓缓道“只是希望大司马允许晚辈挑几个能帮的上忙的朋友。” 聂豹一皱眉,“有必要吗” 钱渊呵呵笑起来,“如果晚辈今日没来陶宅镇,而是径直去了杭州,大司马会派人捉拿吗” 顿了顿,钱渊来回踱步,继续道“如今,大司马是想将晚辈囚禁在陶宅镇” 聂豹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很清楚,这是对方提出的条件。 聂豹也听得很清楚,此子之前一直称呼“双江公”,这几句话中却换成了“大司马”。 恍恍然,聂豹有些心神不定,数十年的宦海生涯中,他经历了无数次类似的交易,但从未有一个如此年轻,和自己地位相差如此悬殊的对手。 眼神平静如水,踱步间的从容不迫,把玩茶盏的自如随意,都显示出,面前的这位青年将其和自己这位兵部尚书作为平等的交易对象。 聂豹很快回过神,“可以,但不得有举人功名。” “谨遵命。”钱渊行礼笑道“秀才不值钱,举人才金贵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还有四个 聂豹在华亭的名望之高是有些人很难想象的。 从正德十五年到嘉靖四年,聂豹在华亭搜查贪吏,为民举冤,同时两袖清风,这些都只是一个正直官员应该做的。 但除此之外,聂豹最华亭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讲学,他亲自朝夕授学,广收门徒,时提学副使曾说,“云间素称文薮,君一纲尽矣。” 虽然聂豹后来在苏州、江西、京城各地都长期讲学,传授心学,但真正能被称为江右学派的只有华亭士子,因为江西的邹守益、欧阳德等人都吸收了其他学派部分。 不过聂豹在华亭的名望之高不仅仅只是这些原因,除了士子,他在普通百姓心中也有极高的地位。 嘉靖元年,华亭先大旱,后大涝,疫情大起,民不聊生,聂豹上书朝廷减免税赋,此举不知道活了多少百姓。 所以,聂豹驾临松江府,华亭县内颇多讨论,人人都说,双江公一到,倭寇当退避三舍。 当然了,事已过迁,华亭县中大量读书人眼里只看得到,聂豹如今任兵部尚书,还是内阁次辅徐阶的老师,这可是一条大粗腿。 于是,在传出聂豹要召几位文人协助整理文书的时候,整个华亭县都轰动了。 他们没有看到如今松江危若累卵的局势,只看得见跟随聂豹带来的好处。 华亭县中世家大族不少,除去暴发户徐家之外,还有顾家、何家、陆家、张家以及渐渐泯然的钱家。 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是,第一个名额落到了钱家。 平常来往人流并不多的状元巷被挤得满满当当,府衙的文员笑着恭维,钱氏族人个个笑逐颜开,羡慕又自豪的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钱渝。 一身宝蓝色长衫让年轻的钱渝显得俊朗飘逸,刻意保持的平静表情下,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华亭钱氏连出少年英杰。”府衙的文员赞道“说是随军,但实际上是服侍双江公,得老大人点拨,日后必定是青云直上。” “这是哪里话”旁边的族人不屑道“那渊哥儿只知道喊打喊杀,哪里有渝哥儿这般文才。” “就是,这一代就要看渝哥儿的了。” “咱们华亭钱氏那是书香世家,渊哥儿那般的啧啧,不像样” “也别这么说嘛,渝哥儿做文官,渊哥儿也能做武将嘛,哈哈,咱华亭钱氏也算文武双全了” 哄笑声登时炸开,就连钱渝也忍不住咧嘴偷笑。 武将地位之低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这话一是捧钱渝,二是将钱渊踩在脚底。 毫无疑问,昨日钱渊让马管事送来的帖子惹怒了所有得益的族人。 在一片赞誉和鼓励声中,钱渝志得意满的离开了华亭。 能得双江公指点一二,日后也算是其门下弟子了,说不定还能被收为亲传弟子呢 有双江公做招牌,秀才功名搓手可得,日后举人、进士也不在话下,当年双江公门下弟子可没几人没中进士。 嗯,内阁次辅徐华亭是我师兄,虽然朝中严嵩势大,但都七老八十了 自己金榜题名之日,说不定正好是师兄上位之时 中进士,入翰林,取娇妻 对了,据说师兄有个女儿还没定亲呢啧啧,以后怎么称呼是个问题,总不能既是师兄又是岳父吧 钱渝的烦恼一直持续到站在宅子门口,看见那个脸熟的黝黑汉子为止。 “你是你是隔壁” 杨文咧嘴一笑,露出的白牙闪耀着寒光,钱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 将人送来的府衙文员奇怪的瞥了眼钱渝,率先绕过照壁走进去,向一个中年人行礼道“周先生,人送来了。” 周师爷偏头看了眼钱渝,哆哆嗦嗦都迈不开步子,小家子气十足,那位松江秀才怎么就挑了个这玩意。 周师爷用力咳嗽两声,身穿青衫的钱渊懒洋洋的走出来,一看见钱渝就瞪了眼一旁的杨文,“让你随便挑一个,你就假公济私” “没有啊。”杨文委屈道“这货抢了两块砚台,小的看过单子了,都是二老爷送来的歙砚,标价两百五十两白银,翻一倍就是五百两白银。” “噢噢噢”钱渊拖着长长的调子,坐下来斟了杯茶才慢悠悠的说“这还说得过去。” “钱钱渊。”钱渝支撑着发颤的双腿,鼓足勇气说“你你想干什么是双江公召见我” 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钱渊笑着看向周师爷,“别说举人了,连个秀才都不是,可没违背大司马的规矩呢。” 周师爷嘴角抽了抽,手抚着额头一副头痛难耐的神情,“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囚禁在这儿,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钱渊打了个哈欠,“杨文,把人拖走呃,洗马吧,其他事他也做不了,找个人盯着点。” “少爷放心吧。”杨文阴测测看着钱渝,做了一年邻居,他早就不爽这个装模作样,经常找茬的家伙了。 上次见面钱渊就对其视若无睹,这一次变本加厉,钱渝的脸通红一片,愤怒涌上心头,但随之变得一片冰凉。 突然,钱渝拔腿往后狂奔,虽然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双江公召见怎么突然落到钱渝手里了,但他很清楚,肯定和昨日送来的那份单子有关,人家都说的清清楚楚了,两块价值两百五十两白银的歙砚。 “啊” 凄厉的哀嚎声在照壁那一侧响起,但声音转瞬而逝,一个护院拽着躺在地上的钱渝一条腿将其拉出来,顺手将一块抹布塞进这厮的嘴里。 “过了吧”周师爷叹了口气。 “过了”钱渊朝府衙文员努努嘴,“你说呢” 府衙文员苦着脸不敢吭声,这位真够狠的,设了个套让人兴高采烈的跳进去 “你是府衙的,应该知道钱氏一族捐银都是从哪来的。”钱渊端起茶壶又斟了杯茶,“昨天让人送单子过去,都说过了勿谓言之不预,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就没办法了。” “好了,回去吧,把事情说清楚。”钱渊和气笑道“都是族人嘛,洗马还算是轻松的活儿,别弄得血淋淋的没必要让城东头王家的棺材铺子生意兴隆嘛。” 府衙文员瞄了眼被拖走的钱渝,只能连连点头。 正要转身,后面的钱渊又叫住他。 钱渊端着茶盏放在嘴边,平静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大司马许了我五人,还有四个。” 那府衙文员打了个寒战,在心里为那些贪婪的钱氏族人默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以此报怨 上午热热闹闹的状元巷在府衙文员回来之后很快变得冷清起来,只有几个闲汉在一旁听得兴高采烈,琢磨着当做日后谈资,而钱氏族人个个缩着脑袋往自家走。 “钱二哥,不是小弟不肯帮忙,那位实在是没给开口求情的机会。”府衙文员哭丧着脸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递过去。 “都出了手,有脸拿回来”钱钟笑着将银子推回去,“来来来,仔细说说。” “刚才都说了还有四个人呢。”府衙文员犹豫了会儿才将银子塞回袖口,“据说渊哥儿很得双江公看重,还安排了一栋不小的宅院。” “双江公没出面” “没,那位周师爷看样子和渊哥儿关系不错,从头到尾都没阻拦。”府衙文员低声说“那位是个狠角色钱二哥,得罪不起啊。” 迟疑片刻后,府衙文员又补充了句,“去年钱锐父子丧事,据说渝哥儿在拜祭的时候有点失礼” 钱钟皱着眉头将人送出去,回屋吆喝道“那两块砚台收起来,另外再取三百两银子出来。” “不想过日子了”妻子樊氏吼了声,撸起袖口往外冲,“老娘去找谭氏,到要问问她要不要脸” “你儿子在人家手里呢。”钱钟哼了声,“人家都放出话了,你今儿上门,说不定王家的棺材铺子后面一段时日生意兴隆。” “他敢” “你一天到位走街串巷,没听说过崇德县城门上悬着的那十多颗硝制的脑袋”钱钟冷下脸喝道“这一年多,渊哥儿往黄泉送下去多少条人命,你以为他不敢” 樊氏愣愣的站在那,好半响才说“总归是族亲,他” “嘿嘿,这时候想起来是亲戚了”钱钟冷笑道“抢别人家砚台时候怎么不记得” “但,但但” “但咱家就抢了两块砚台,大头都是在长房和二房那,对吧”钱钟接过话茬,笑道“一个多月前就提醒过你,咱家和钱锐钱铮一脉是撕破过脸的。” 钱钟啧啧叹道“渊哥儿选的倒是挺准的,挑个不冒尖又有旧怨的杀鸡儆猴,这心机手段自从祖父过世后,华亭钱氏又出了个人物” 偏头看了眼傻傻的妻子,钱钟懒洋洋的往后院走,“反正是你儿子,早点送过去早点脱身,一群败家玩意儿” 将两块砚台塞在怀里,费力拎着装有三百两银子的包袱,樊氏边咒骂边出门,刚走出门没几步,就看见三两族人也拎着大包小包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 钱宅门口,钱渊特地留下的张三挎着腰刀来回踱步,四个护卫手持长枪肃立在两侧。 樊氏走到近处,瞄见地上躺着两人,蜷缩着身子,捂着肚子低声哀嚎,凑上去一看樊氏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是长房的老三、老四。”一旁的族人小声嘀咕,“还真敢下手啊” “上午是哪个王八蛋说什么文武双全的这不灵验了嘛” “就属长房抢的最多前些天听说老三在赌坊输了不少” “渊哥儿也太狠了点” “已经不错了,渝哥儿只抢了两块砚台都被发配去洗马,老三老四要被逮过去还不直接送到倭寇嘴边啊” 樊氏打了个激灵,赶紧往大门走去,脸上堆砌着热情的笑容。 看看手中的单子,再看看身后库房,马管事摸摸眼睛,左眼皮还真跳个不停。 短短大半个时辰,被抢走的物件大都被送回来了,定下的翻倍赔偿银两也都到位,上门的钱氏族人个个面带愧色,好话说了一箩筐。 昨儿送单子的时候,马管事很是受了些奚落,当时还在心里埋怨钱渊的天真,但现在 无来由的想起去年杭州,想起了那位金老板,又想起了那栋用五百两银子换来的宅院,马管事只能苦笑摇头,渊少爷还真是睚眦必报,谁占了他的便宜翻倍赔偿还是小事,一个不好就要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 内院的陆氏目瞪口呆的再次询问来报信的陆树德,“渊哥儿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不过王家棺材铺子这段时间生意本来就挺不错。”陆树德还挺自豪的,“白天放出双江公消息就是我干的,渊哥儿还特地说了送我块歙砚呢。” 明明是三伏天,陆氏却觉得有点冷,咽了口唾沫在心里想,渊哥儿这性情毕竟是族人,闹的这么大未必是好事啊。 少年陆树德却觉得爽快的很,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们不将钱渊当做族人,就不能怪钱渊不将他们当做族人。 自家都被抢个干净了,渊哥没出手弄死个把人,已经算是阿弥陀佛陆树德可是见过钱渊在崇德县城如何一言九鼎,如何杀戮决断的,每次从城门口进出,悬在上方的那九颗首级都会提醒这一点。 陶宅镇。 聂豹捋须仔细听着周师爷的禀报,忍不住摇头苦笑,那少年郎还真是有能耐,借着被自己召入军中,无中生有的闹出一番风波。 其心思机巧,手段有效稍显狠辣聂豹叹了口气,还真是个人物啊。 “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召人随军,没想到用在这儿了。”周师爷也不禁苦笑道“东翁,咱们这次是白白被展才使了回。” “也罢,当年鹤滩公过世,钱家分家就不公,这次更是过分。”聂豹对这种小事并不关注,随口道“随便他吧,只要别闹出人命就行。” “属下会盯着的。”周师爷犹豫了会儿,低声说“展才那边好像从华亭县那边运了批军械过来。” “嗯”聂豹一皱眉。 “有长枪、短矛、腰刀,还有软甲。”周师爷解释道“倒是没有弓箭、火器。” “军械哪来的” “问过了,是金山卫指挥同知,如今驻守华亭的侯继高,两个月前,金山卫毁于倭寇之手,部分军械流落到华亭。”周师爷猜测道“看模样,展才是想召些护卫。” “陶宅镇虽然位处川沙后侧,但驻扎兵力不多,这倒未必是坏事”周师爷试探问道。 聂豹微微点头,“随便他。” 周师爷松了口气,收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那块玉牌,总算是不负所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恪守孝道 在还没构建起一个完整的社会架构之前,人类就学会了战争。 几千年下来,杀戮、胜利、失败伴随着人类社会的进程,战争也渐渐从简单的拿着石头对砸发展成极富技巧、组织的社会活动。 其中,在战争发展的时间这一点上,客观因素往往会发挥不小的作用,比如气候,比如时节。 大股蒙古人南下劫掠往往发生在六七月份,因为那时候芒种已过,北方农民正在抢收成熟的麦子等农作物,粮食、人口都正是蒙古人的目标。 不过类似的场景在东南沿海并不会出现,只要能登陆,倭寇就能上岸肆意攻击任何地方,别说寒冷冬天,就是大年三十晚他们都坚持加班。 只在一种情况下,倭寇会老老实实,那就是台风天气。 从八月初开始,老天似乎撕开了一道口子,瓢泼大雨无休止的从天而降,从早到晚狂风肆虐不停,躲在屋子里的钱渊倒是不在乎,只顾着咬着笔杆陆树声那老头一口气拿出了好几百道题目。 不过,今天的钱渊没心情写八股。 外面的狂风呼啸着将屋顶的瓦片吹落,清脆的碎声传来,钱渊深深吸了口气,盯着眼前的护卫,“确认了” “确认,已经找到人了。”这个护卫名为刘洪,胆大心细,年后被钱渊派往山东。 来回踱了几步,钱渊低声问“你回去,再带上两个护卫” “轰隆隆” 狂风撞开了关着的窗户吹灭了蜡烛,突如其来的霹雳雷声淹没了钱渊的话语,随之而来的闪电划破长空短暂的照亮阴暗的书房,两人脸上都显得阴晴不定,片刻后,刘洪弯腰拱手。 随着台风天气的到来,聂豹的心情渐渐好转,在这种情况下,倭寇必定会老实下来,从南直隶、广西、山东调集军队将会得到充足的时间。 其实,聂豹名义上南下督战,但实际上并不负责什么具体事务,一方面他谨慎的不愿意伸手,另一方面各股势力对其也有忌惮。 于是,聂豹带着好心情冒着暴雨去隔壁转了转。 “谁” 警惕的厉喝声。 暴雨如同一幅珍珠串成帘子,一切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没有得到回应,呛呛的利刃出鞘声立即传来。 披着斗笠雨披的聂豹站在屋檐下,愕然看着拔刀相向的杨文。 “大司马。”杨文腰刀归鞘,高声道“拜见大司马。” 虽然被人拔刀相向,但聂豹和周师爷都没有任何畏惧之意,后者绕有深意的盯着杨文,这么明显的提醒里面那位松江秀才又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周师爷探头探脑往里看,而聂豹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没动。 片刻后,钱渊疾步出屋,脸上堆砌着笑容,“双江公来访,真是蓬荜生辉。” 随着钱渊出屋的有三个人,周师爷认识其中两人,一个是王义,另一个是张三,都是钱渊身边护卫头目,另一个人看上去有点脸生,虽然身上不染雨迹,但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冒雨而来。 将聂豹迎进屋,钱渊让人烹茶,笑着说“松萝茶,不过今天没地儿取水,索性就用雨水,双江公尝尝滋味如何。” “展才何至于如此吝啬”周师爷不满道“前几天还有人送了今年的明前龙井过来吧” “哈哈,周先生好灵通的消息,华亭县内的事都逃不过先生法眼。”钱渊大笑道“不过就那么点,全都被平泉公抢走了。” 明前龙井本就稀少,能留存到现在更是少之又少,杭州本地也只有高官世家才有资格享用,那包明前龙井是赵文华派人送来的。 一边解释,钱渊一边笑吟吟的看向聂豹,还想着找个机会,没想到却撞上门了。 “大司马,在您看来,钱某是何等人”钱渊亲自递上茶盏,“不知天高地厚阴险狡诈足智多谋” 周师爷看着聂豹的脸色,插嘴笑道“嘉定、崇德两战,天下何人不知钱家英杰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钱渊头都没偏一丝,依旧盯着聂豹。 聂豹抬起茶盏抿了口,似笑非笑道“松萝茶乃天下名茶,只可惜雨水轻浮。” 来到这个时代将近两年,又和这个时代大量士子来往,钱渊勉强适应这样的谈话节奏。 天下名茶显然指的是钱渊的才能,这是聂豹也必须承认的。 轻浮二字指的是钱渊的心性,准确说指的是钱渊的摇摆不定,这是不轻不重的批驳。 钱渊没有坐回去,站在原地,手指向内指了指自己,“钱某自以为恪守孝道,大司马觉得呢” 一旁的周师爷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就在几天前,钱氏一族两位族老领着人刚来闹过一场,大骂钱渊不孝从辈分上来说,对方有这个资格。 但聂豹很快点头承认,在他看来,单身赴杭为父兄复仇,亲身下厨博寡母一乐,毫无疑问,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 而钱氏一族和钱锐钱铮一脉的恩怨,曾任华亭知县的聂豹非常清楚,说是族人,实则仇家。 “如今钱某的长辈唯叔父大人。”钱渊显然打好了腹稿,侃侃而谈,“夏贵溪遭弃市,叔父大人毅然上书以至于被贬谪出京。” 顿了顿,钱渊才正色道“叔父大人受业于大司马,您觉得,他会不会和严党势不两立” 朝野上下都知,钱铮性情如火,刚毅如峰,黑白分明,先后为聂豹、夏言上书,聂豹不得不再次点头承认。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钱铮和严嵩势不两立,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再如何招揽,难道我会如此不孝的投入严党的怀抱 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周师爷正要打个圆场,突然钱渊又开口了。 只听他幽幽道“回华亭第二日,平泉公提起华亭张家遣人询婚事。” 周师爷打了个激灵,转头看向聂豹,赵文华之后,徐阶也出手了 张家和徐家这样的姻亲关系自然不会被聂豹忽略,一个是内阁次辅,另一个也是名门望族。 “所以,钱某第三日就奔赴陶宅镇。” 钱渊最后这句话让聂豹动容,他不禁起身缓步向前,拍了拍钱渊的肩膀。 严嵩在朝中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徐阶身为内阁次辅,如果不出意外将是下一任内阁首辅。 但面前这个少年郎坚定的抛弃了他们,而选择了聂豹。 聂豹很清楚,钱渊并不是懵懵懂懂的无知人,也不是那种热血青年,做出这样的决定,如何不让他动容。 外面的狂风似乎停了,周师爷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但接下来他的嘴巴不自觉的咧歪了 钱渊郑重其事的拜倒在地,“母亲已决定迁居杭州,请大司马许晚辈沿途护送。” 饶是聂豹久历宦海,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僵立在那儿,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周师爷同情的看了眼聂豹,真不怪东翁之前人家已经将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人家恪守孝道,不会违背叔父钱铮的意愿转而投入严嵩的怀抱,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被赵文华招揽。 人家已经坚定的拒绝了徐阶可能的联姻招揽。 人家送寡母前往杭州,这就是孝道。 聂豹真的找不出任何回绝的理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章 投帖 台风天气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八月下旬才渐渐停下,钱渊无奈的在华亭县又过了个中秋节,这才启程。 陆家陆树声兄弟两人,陆树声妻妾两人,仆役四人,钱家这边谭氏、陆氏、黄氏和小妹四个女眷,上下仆役十八人,将近三十人的队伍一早就出了城。 钱渊早早就打理好一切,八辆马车驶向青浦县,坐船由大黄浦入薛淀湖到嘉兴,再换乘马车到桐乡县运河码头,再次乘船直下杭州。 一路上钱渊都颇为忐忑不安,不为别的,八辆马车只有三辆是坐人的,其他五辆都装着陆家、钱家的财物。 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盗匪有没有那种本事看看地上的车胎印就知道装的是石头还是白银 这还是钱渊劝了好久,陆氏和谭氏才将部分财物放在陶宅镇,只带了一小部分,不得不说,钱渊这一年多来敛财能力很强,比前世下海经商赚头大多了。 钱渊在心里嘀咕,其他的不说,这辈子一定要把银票这玩意弄出来 一路上平平安安,顺利到了杭州城,杨文、马管事指挥卸货,又去雇来马车,一行人在金宅落了脚。 当然了,原来是金宅,现在已经换了名字,钱渊还是当时特地请张居正提的字。 “食园”陆树德眨眨眼,“渊哥,这个名字” “民以食为天,挺好的。”钱渊笑了笑,朝开门出来迎接的两名护卫招招手,“怎么样” 去年留下的两名护卫恭敬行礼,“少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被褥都是新的,昨儿刚刚晒过。” 后面的陆氏暗暗点头,渊哥儿一路上安排妥当,杭州这边也早就吩咐过,以小见大,可见一斑。 “呵呵,呵呵。”钱渊干笑两声,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问“少爷我是说园子里那些” “噢噢噢,少爷说的那辣椒长得不错,专门请了老农在照料,但那瓜子” 钱渊满意点点头,向日葵长不出来也正常,那玩意当时都被杨文这厮暴晒过,只要有辣椒就行 仆役去卸货,收拾整理,将马车从侧门驱赶进去,其余人跟着钱渊从正门入府。 众人刚绕过照壁,都不禁一愣,脚步一缓,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精巧玲珑的园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流水、庭院长廊,样样俱全。 小妹嘻嘻笑着往前奔,两个丫鬟急急忙忙跟在后面,谭氏捂着嘴巴不敢置信,突然回头看向钱渊,她猛然醒悟过来,虽然至今还不知道儿子去年在杭州做了什么,但能挣下这栋园子,想必不会是一件轻松事。 “这就是那栋五百两银子换来的”陆氏笑吟吟摇着头,“你叔父信里提起过,据说把顾先生吓了一大跳” “老师那是谬赏。”钱渊耸耸肩,“叔母暂且住下,如果日后要去徽州府” “不去了。”陆氏脸上的笑容突然没了,板着脸说“你叔父在徽州府过的是神仙日子,我就不去讨人嫌了。” 钱渊干笑两声没再劝说,叔父大人在徽州府纳了个十五岁的小妾,据说花容月貌而且还怀了身孕。 这方面钱渊既是晚辈,又是男人,实在没办法劝 回头看了眼被二十多岁小妾扶着的陆树声,钱渊脑海中浮想联翩。 “渊哥儿。”陆树德笑嘻嘻凑过来,“这园子真漂亮,我住的地方离这远吗” 虽然答应迁居杭州,但陆树声这犟老头要面子,一口咬定不住在钱家宅子里,也是,毕竟住在出嫁女儿家里,实在不像样。 “不远,就在一条街上。”钱渊随口答着,视线落在园子后侧那片特地收拾出来的田地上。 跟在后面的杨文瞄见那一片红色,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少爷,差不多能采摘了吧” “馋了”钱渊不屑的哼了声,咽了口唾沫才挥挥手,“晚上少爷我亲自下厨” 做什么好呢辣椒炒肉丝有点普通,显不出手艺 辣子鸡这个前世没做过 倒是要记得做些辣椒粉,还得做些辣椒酱,辣椒油犹记得那句,阿要辣油啊 虽然好奇这栋精巧园林,但一行人旅途疲惫都入了后面的院子,坐定后又是一片赞叹声。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陆树声把玩着鸡缸杯赞赏不已,精力旺盛的小妹带着两个丫鬟窜来窜去惹得陆氏时不时训上几句。 陆家虽然早年贫瘠,但自从陆树声中举之后就发达起来了,陆氏和陆树德眼力不凡,诧异的发现厅内、侧屋、内室的家具、摆件,甚至悬挂在墙壁上的画作字帖无一不是精品。 “真的只是五百两银子”陆氏忍不住找到钱渊再次确认,“这套红木家具都不止五百两银子了” “以德报德,何以报怨”钱渊笑着说“叔母放心住下就是。”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陆氏深深看了眼侄儿,看来这栋宅院的来历不太正大光明。 当天晚上,钱渊兑现诺言亲自下厨,陆树声和陆氏、谭氏都浅尝辄止,但陆树德、小妹都大块朵颐,显然辣味很对年轻人的胃口。 晚饭过后,陆氏让丫鬟烹茶,两家人在侧屋坐下闲聊,但钱渊就没那闲情雅致了,他很快就要返回松江,留下的几天需要将所有事安排妥当。 “少爷。”杨文走近低声禀报,“清点过了,都对得上。” “那就好。”钱渊点点头,“虽然这两人没历嘉定、崇德两战,但守门护院,手脚干净,每人赏十两银子。” 顿了顿,钱渊往旁边走开,让人叫来留守的两人,一个是赵七三,一个是刘大壮,都是钱家佃户子。 “杭州游击戚继光是怎么回事”钱渊皱眉问道“可是你们有不恭敬的地方” 月初钱渊收到王氏的信,戚家人并没有住进这栋宅院,而是选了戚继光之前租凭下的宅子。 “没有啊少爷,那游击将军脸色难看的很,倒是他夫人和弟弟很是喜欢。”赵七三委屈道“逛了一圈后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知道,知道。” “那就好”钱渊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就看见张三急匆匆的奔来。 “少爷,有人投帖子。” 钱渊大是诧异,自己落脚也不过就两三个时辰,谁消息如此灵通 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眼,钱渊啧啧两声,不愧是历史上留下偌大名声的角色,即使如今名声不显,但仅仅这份敏锐,就知道名不虚传。 投帖的是杭州知府胡宗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初次登门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钱渊并不想和胡宗宪有什么来往。 原因很简单,赵文华在浙江刷了这么长时间的存在感,但很可惜,在江南士林中,严党的名声太臭了,臭到绝大部分人看到赵文华都要捏着鼻子闭住呼吸 张经、李天宠、吴百朋算是如今杭州城的三大巨头,他们都和赵文华在公开场合撕闹过,甚至性情如火的张经毫不客气的训斥赵文华屁都不懂 俞大猷远在松江,浙江境内的武将要数卢镗、汤克宽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整日操练兵马,闭营不出。 浙江文武官员中,唯一贴上来只有杭州知府胡宗宪。 钱渊不想得罪赵文华,但也没有和严党进一步接触的想法,胡宗宪的才能是得到过历史印证的,但其下场也是得到历史印证的。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胡宗宪借着严党爬上浙直总督的高位,就注定了日后凄凉的下场。 钱渊按照规矩退回了帖子,同时写了封回信,寡母初来乍到,旅途疲惫身体不适,总而言之婉转拒绝了杭州父母官的拜访 现代社会中,去别人家拜访做客都会提前打个电话预约一下,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扑空,另一方面这也是礼节。 明朝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所以往往会采取投帖的方式,特别是相对来说没那么熟悉,也不是亲眷关系的双方。 这是一种礼节,是一种交流方式,也是一种试探,比如胡宗宪昨晚的投帖。 但有的关系是可以直接上门的,比如钱渊今天所干的事。 上午仆役丫鬟纷纷乱乱的忙着布置内外,下午钱渊带着人亲自将王氏接过来做客。 “姐,你也太客气了。”钱渊咧着嘴看着戚继美拎着大包小包,“不会都是从山东带来的吧” “大部分都是,你就别管了,反正不是给你的。”王氏拍拍钱渊的肩膀,“前段日子一直大雨,不然早就送到华亭去了。” 戚继美将东西搬上马车,回头眼巴巴的看着王氏,“大嫂” 王氏没好气的瞪了眼,挥挥手道“一起去吧,小心别失礼。” 戚继美登时喜笑颜开,他还没正式从军,戚继光也怕军营里的那些兵油子把弟弟带坏了,所以一直留在杭州城内,而王氏管束极严,戚继美这段时间憋屈的很。 “地方太小,使个枪花都怕打坏了瓶瓶罐罐。”戚继美小声跟钱渊嘀咕。 “那为什么不住进食园”钱渊撇撇嘴,“你那大哥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哪里受罪了七天才休一天,还不一定回来。”戚继美不屑道“那日大哥一口回绝,外人面前大嫂总不能公然骂他吧。” 钱渊翻了个白眼,私下就能骂了这似乎也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标准。 就一辆马车,一行人很快回了食园,陆氏、谭氏都在正堂等候,她们早就听说了这个钱渊认的干姐姐。 “拜见两位夫人” 行礼的王氏还没拜下,陆氏就起身将其搀起,她和谭氏身上都是有品级的,而王氏只是平民百姓。 王氏顺势起身,大大方方看向谭氏和陆氏,目光清澈,嘴角带笑,虽然穿着襦裙,但动作利索,身材挺拔,有一股英姿勃发之气。 陆氏仔仔细细打量几眼,笑着褪下手腕上的镯子,亲自给其戴上,“真是好人物,渊哥儿多亏你照料了呢。” “长辈赐不敢辞。”王氏毫不扭捏,笑道“陆夫人这话不对,是渊哥儿援手,妾身才能逃脱险境,后被困于崇德,又是渊哥儿总理城内,出谋划策,大败倭寇。” “好了,都是一家人嘛。”钱渊笑吟吟的接过小妹递来的茶盏,“你们是不知道,姐姐那手连珠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百发百中,当时城头人谁不赞一句女中豪杰” 钱渊口才还算不错,又是第一次提起崇德战事,堂内诸人听得聚精会神,神色变幻不定。 “俞总兵伤重不起,卢斌缺乏经验,要不是姐姐恰好赶到,还真挺难说的。”钱渊笑道“姐姐是将门虎女,去年倭寇几度攻登州,姐姐助姐夫守城,又率军出击,这方面颇有心得。” 瞥了眼戚继美,钱渊加重语气道“可不比戚元敬差呢,对吧” 戚继美笑嘻嘻的不吭声,手里把玩着刚才得赠的文玩,这玩意他是不喜欢,但回头可以贿赂贿赂大哥。 王氏的父亲、丈夫都是武将,但其本人性格直率,有一说一,又心细如发,说些恭维话也很是熟练,堂内聊得颇为开心。 直到小妹嚷嚷着要学连珠箭陆氏板着脸训斥道“越来越不像样了,一点规矩都没有,以前教你的都忘光了” “哈哈哈”王氏大笑着起身搂着小妹的肩膀,“妾身虽出身简陋,但也听说过华亭钱氏,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学这些做什么。” 王氏冲着钱渊努努嘴,“以前碰上什么自然有人替你出头。” 钱渊挑挑眉毛,“钱某人就是这脾气,护短” 这边堂内气氛融融,戚家却是一片惨淡。 心里想着上一次没回家,这一次回家看看但戚继光推门进去,除了看门的门房,几个下人之外,一片空荡荡的。 “去了食园”戚继光抓住下人问了个仔仔细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实话他真不想和那位松江秀才碰面。 犹豫好一会儿,戚继光才出门骑马驶向食园,毕竟弟弟和夫人都上门拜访,自己推脱不去其他的不说,回头夫人那肯定是交代不过去的,她都把那厮当做亲弟弟了 带着手上端着菜盘的仆役入屋,脱下小妹亲手做的手套,钱渊在侍女端着的盆中洗洗手,斜着眼瞥着戚继光,“姐夫来了,真巧又是个蹭吃的。” “渊哥儿”陆氏皱眉训了句。 “呵呵,叔母你不知道”钱渊就在戚继光身边坐下,“去年,有个脸皮厚的天天在侄儿这边蹭吃,赶都赶不走” 众人都看过来,然后呢 钱渊肩膀撞了撞戚继光,挤眉弄眼道“物以类分,人以群聚,对吧” 戚继光愣了下,试探问“是张翰林” 除了王氏之外,戚继光和钱渊之间还有张居正这道桥梁。 “哈哈,正是叔大兄。”钱渊大笑着拿起筷子,指着那盘辣椒炒肉丝,“起筷吧,去年叔大兄差点就把这玩意给吃绝种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戚继光 这是一顿让戚继光、王氏赞叹不已的饭局,最让他们意外的是钱渊亲自下厨。 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亲身下厨博寡母开颜,这种能大幅度提升钱渊名声的段子在苏州、嘉兴、松江、杭州已经流传颇广。 仆役们撤下饭局,丫鬟们捧上松萝茶,众人在侧屋坐下,钱渊才说起正事。 “之前是小弟考虑不周,此次母亲、叔母暂时迁居杭州。”钱渊看向戚继光,“还望姐姐能搬入食园。” “这个不好吧”戚继光咬着牙道“华亭钱氏书香门第,来往皆是高门大户,内人粗手粗脚只怕冲撞了” “那是我钱展才的姐姐,元敬兄不必担忧。”钱渊一口打断,“这件事本不想提起去年我孤身赴杭,虽然心想事成但也结下了不少仇家。” 钱渊面色清冷,缓缓道“迁居杭州,但我会启程回松江,数百里之外无暇分身,所以希望姐姐能护卫家中女眷。” 戚继光脱口而出,“你还要回松江” 侧屋内一片安静,陆氏面无表情,谭氏和小妹垂头不语。 片刻后,王氏平静的声音响起。 “好,此事我一力承当,如若有失,提头来见。” 王氏说完这句话转头看向了戚继光,后者犹豫片刻后才微微点头呃,他太了解这个女人,如果自己不答应估摸着没好果子吃。 很明显,这个松江秀才孤身一人再赴险地,只是托请照顾家中女眷,这样的请求换成正常人都不会拒绝。 戚继光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钱渊,虽然他并不受浙直总督张经的重视,但也非常清楚如今抗倭局势,松江很可能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倭寇侵袭的重点区域。 似乎并不像张居正信中所说的那般悖懒、无责任心戚继光有些惭愧,他之前拒绝入住食园,很大程度上是听说钱渊和赵文华交好。 如果他真的和赵文华交好,绝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赴松江,戚继光起身正色拱手,“如拙妻所言,如若有失,提头来见。” 这一刻,戚继光终于从内心接纳了这位松江秀才。 谭氏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问道“渊儿,倭寇能攻入杭州” 钱渊笑道“怎么可能只是请姐姐来陪母亲说说话,母亲可别小气,压箱底的好玩意儿也掏出几件,小妹的嫁妆还有我不是” 嬉笑几句后,钱渊让小妹扶着谭氏去了后院,才坐下来仔细说“不知道姐夫可听说过张四维” 戚继光眼神闪烁,“听说过,去年” “嗯,虽然只是小小把总,但勾连海商倭寇”钱渊轻声说“当年谢余姚后人都差点满门被灭。” “倭寇”陆氏忍不住问“张四维已暴毙身亡,倭寇哪里会找上你” “不一定。”钱渊轻声解释道“张四维被抄家,其中部分财物并不是他自己的,很可能是当时的海商倭寇寄存或者交易货物,虽然没落到侄儿手里,但就怕” “府衙距离此地不过三里,巡抚衙门、总督衙门也不远,不会出事。”戚继光轻描淡写的说“有拙妻在,再加上二弟,留几个护卫,绝无纰漏。” 钱渊点点头,其实那些失去财物的倭寇来找麻烦的可能性并不大,给张四维报仇更是不可能,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洗糖”陆氏狐疑的看着钱渊,“你不是和太仓王家合作吗” “太仓王家又如何”钱渊摇摇头,“如此重宝,很难说早在去年,杭州就多有高门大户来询问此事,只是当时浙江巡抚王民应挡在前头,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上太仓王家的原因。” 在钱渊的计划中,迁居地点有三处,杭州、苏州、徽州。 可惜苏州实在让人放不下心,徽州虽然稍微安全点,但叔母不肯去,而且那边气候和沿海区别不小,大嫂黄氏还在养病。 算来算去,还是杭州最安全,虽然可能会有人找麻烦,但巡抚衙门、总督衙门都在这,无论如何也不会失守。 仔细交代了一番后,看看天色已晚,钱渊干脆让戚继光夫妇留宿,反正明天也要搬过来。 钱渊是个夜猫子,虽然之前被陆树声管束,但最近一段时间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到了晚上精神愈发好。 “没事做,真的。”戚继光阴着脸如此说。 虽然戚继光被后世称为名将,但此时年纪尚轻,总督衙门那边对其虽然不至于无视,但绝不可能让其独当一面。 戚继光如今每天只能操练军营里的那些兵油子,天天被气得身子发抖 “闲的蛋疼”钱渊看陆氏、王氏出了门,才笑道“看样子张廷彝不太看重你还亏叔大兄急着推荐你来浙江。” 郁郁不得志的戚继光长叹了口气,“叔大兄在信中提到,你也曾写信提及我” “嗯。”钱渊随口说“之前一个护卫去山东,听说过你戚元敬的名字而已听姐姐说,练兵不太顺利” “何止不太顺利。”戚继光面无表情的说“原以为浙江富庶,没想到还不如山东” “发下来的粮饷都是折色的,根本吃不饱,而且有的粮食都发霉了” “兵丁缺额极多,费尽心力整治几个月,也就勉强凑够五成。” “营中军械大都破旧不堪,至少三成没办法用。” 戚继光转头看了眼钱渊,他知道对方交游广阔,“原以为总督上任能有所好转,但是” “别看我。”钱渊摆手道“张廷彝看我很不顺眼。” 戚继光沮丧的垂下头。 钱渊轻声问出他最关注的的问题,“据说朝中已经下了募兵令” “嗯,但总督衙门那边有异议。”戚继光摇摇头,“而且巡抚衙门那边也说了没银子。” 钱渊疑惑不解,“没银子还好说张廷彝为何” 戚继光解释道“总督大人寄希望于客兵一战定乾坤” 钱渊的冷笑声打断了戚继光的解释,“何其不智” 戚继光诧异的看着钱渊起身来回踱步。 “张廷彝从各地调集兵丁,可有水军海军” “好像并无。” “这就是了,怎么可能一战定乾坤”钱渊嗤之以鼻道“崇明县被毁,刘家巷沦陷,倭寇来去自如,舟山上至今还有倭寇盘桓。” “客兵不可能长驻沿海,想要平倭,还得靠募本地新兵。” “而且客兵远道而来,所费颇多,这些钱财在本地募兵绰绰有余。” 戚继光平静的听了许久,才说“即使如此,也轮不到我这个区区游击。”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钱渊开始考虑要不要和胡宗宪接触一二,杭州知府在如今浙江算不上多高,但在财赋方面却占的比重不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来访 在钱渊的计划书中,此次外出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是安置家人,但从请来王氏带出了戚继光,又拖泥带水的带出了戚继光如今的惨状。 真的挺惨。 钱渊第二日和戚继光一起去军营转了圈,惨不忍睹啊。 杭州有杭州前卫、杭州右卫两个卫所,戚继光麾下千余兵丁都是杭州前卫出身,这帮人平常不仅仅不操练,不习武,甚至不像大部分其他卫所一样种地,而是操持生意。 好一点的租凭个铺面,差一点的走街串巷,还有什么补锅匠、赶大车的,甚至去年还有伙人和海商勾搭。 但不管好坏大都能填饱肚子,运气好点还有些积蓄,在这种情况下,孙子才愿意和倭寇对抗。 所以,虽然戚继光被誉为历史上最能练兵的将领,但也没什么办法 更何况不仅仅是军纪涣散,后勤方面的问题更大,戚继光挽留众人吃顿中饭,结果钱渊饿着肚子回了城,其他的不说,粥里一股馊味 钱渊没有想到明朝官军的后勤管理如此混乱,压根就没有什么辎重营一说,每支军队负责后勤的人选都是由主管将领选定,没有规划,没有进货来源,甚至都没有账本。 回到食园简单吃了点,钱渊对着刚搬完家的王氏发了阵牢骚,这样的军队能打胜战那才是天下奇事呢。 王氏叹了口气,“其实卫所是有人管理后勤的,但现在拉出来元敬又是客将。” 崇德一战中,王氏亲眼所见,钱渊在后勤管理上下了多少功夫,甚至他指挥的人手一度比手持兵刃的兵丁、乡勇还要多,这才保证守军的士气、战斗力都维持在一定的标准之上。 “我去改”钱渊失笑道“姐,这可不是什么简单事,就一句话,我凭什么去改” “先这样吧,元敬兄现在很难独当一面,浙江本地卫所的兵太差劲了。”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时间,“后日小弟就启程回松江” 话还没说完,外头杨文大声禀报,“少爷,浙江副总兵卢镗送了投帖。” 钱渊接过投帖看了眼,撇撇嘴道“耳朵倒是挺灵的。” 相对来说,抗倭的几位将领中,卢镗是心思最浅的,做事也是最直接的,当然,最后他涉入朝政也是最少的,下场也是最好的。 在卢镗看来,自己带着卢斌拜访食园并没有其他涵义,只是拜谢钱渊两次相助卢斌守城,卢斌如今已经连连升迁,在卢镗麾下任游击。 但是,此举落在其他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总督衙门内的张经对此熟视无睹,巡抚衙门的李天宠正在巡视绍兴、宁波,但赵文华再一次确认,自己选择的突破口非常准确。 所以,在钱渊准备离开杭州的那天,赵文华突兀的出现在食园外。 没有投帖,没有预约,没有大张旗鼓,赵文华只带着一个人走进食园。 “梅村公,这位是好像在苏州码头船上见过”钱渊领着客人在长廊上漫步。 “这位是杭州知府胡宗宪,展才就称一句胡知州吧。”赵文华伸手指了指钱渊,“投了帖子你都不肯让人上门,架子挺大的。” “梅村公和胡知州这就冤枉我了。”钱渊请两人在假山边亭子里坐下,“这几日母亲、大嫂身体都不太好,整日忧心忡忡,实在没有待客的心思。” “嗯,展才孝名远播。”赵文华一笔带过,端起茶盏抿了口,“这是瓜片,明前龙井喝完了” “嗨,别提了,全都被平泉公抢去了”钱渊一拍大腿,“前些日子双江公还想抢呢” 赵文华耳朵动了动,但神色依旧,笑着说“今儿又带了点过来,不过展才得谢胡知州,要不是他费力搜寻,想尝尝明前龙井要等明年了。” 胡宗宪肤色白皙,目光有神,脸上表情有些僵硬,笑起来很不自然,他摆手笑道“些许小事而已。” 这是钱渊第一次听到胡宗宪开口说话,似乎有一把锯子在磨他的喉咙一般,声音低沉嘶哑,木然而肃穆。 “饮茶乃是风雅事,的确是小事,但饮酒甚至嗜酒废事,那就是大事了。”赵文华话题一转,“听说了吗中丞前往绍兴督战,彻夜饮酒,大醉淋漓。” 胡宗宪板着脸坐在那像一尊雕像似的,而钱渊苦着脸看着赵文华,半响后才苦笑道“梅村公,这话儿您想晚辈怎么接” “哈哈哈,你啊,太滑太滑”赵文华大笑道“不过有些事实在看不下去,这几日倭寇又开始侵袭绍兴、宁波,据说海盐、海宁也有倭寇活动,但总督大人严令不得擅自出战。” 胡宗宪看了眼不准备答话的钱渊,突然开口道“仅海宁一县,被劫掠人口就有两百余人。” 钱渊瞳孔微缩,“劫掠人口” 赵文华一拍石桌,“汝贞,如何” “梅村公高见。”胡宗宪拱手道。 “钱家英杰自然有这样的眼光,不然何至于卢总兵亲自登门造访”赵文华叹道“但总督大人还是不肯出击。” 游牧民族入侵西北也会劫掠人口,但大都是为了种地、放牧,而倭寇劫掠人口这些百姓很可能在被迫无奈之下沦为倭寇。 “汝贞最早发现这事,可惜总督大人”赵文华摇摇头,“论才能,杭州知府实在委屈了汝贞。” 胡宗宪并没有反驳这句话,在自视甚高的他看来,从湖广巡按转任杭州知府,这都算不上平调。 在胡宗宪看来,如果有机会,自己应该像王民应一样从巡按御史一跃为一省巡抚,而不是做一个亲民官。 毕竟巡按御史隶属于都察院,经常受嘉靖帝钦点,是京官,而杭州知府是地方官,两者有极大的差别。 巡按湖广期间,胡宗宪平定苗民叛乱,又因为曾经巡按宣府、大同,被朝廷塞到最需要军事人才的浙江来,这是胡宗宪能理解的,但却是难以接受的。 这是胡宗宪比前世更早攀上赵文华的根本原因。 “俞大猷、荆川公都曾经提到,展才有理政之能,几个月前小试牛刀,才有了崇德大捷” 赵文华的话还没说完,钱渊就笑着将其打断。 “谢过胡知州,也谢过梅村公举荐。”钱渊轻笑一声,“今日启程,回松江。” 胡宗宪脸上还是一片木然,而赵文华陡然变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馊主意 朝中每三年取三百进士,加上其他非正途入仕,日积月累之下人数极多,能从中杀出一条血路甚至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赵文华自认没有军略之才,自认没有理政之才,但他自认有一双慧眼。 早在嘉靖四年,赵文华还只是南京国子监的一个监生的时候,就拜时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严嵩为干爹。 之后严嵩渐渐得势,赵文华连考连中名登皇榜,很快升任通政使,春风得意,手掌大权。 此次南下督战,早在运河之上,赵文华就从众多战报中挑出了钱渊这个突破口,之后京中传来的消息也证明了他眼光毒辣。 赵文华觉得自己看的很清楚了,这个松江少年郎虽然才华横溢,名门子弟,但绝不是那种甘冒奇险以博幸进的人物,他和自己,还有胡宗宪一样,都是现实主义者虽然他绝不会知道这个词汇。 钱渊回到食园仅仅一个时辰,赵文华就接到了消息,他觉得为避祸迁居杭州,钱渊绝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 原因很简单,虽然有嘉定、崇德两场大捷,但两次钱渊都是恰巧被困在城中,不得已而接下重担,浙江、南直隶处处烽火,也没见他倒其他地方惹事 但钱渊虽然轻柔却斩钉截铁的话让赵文华的如意算盘全数落空。 之前一个多月内,赵文华也召见或走访了不少军中将领,在有意或无意的试探中,钱渊这个名字在军中至少中高层将领心目中拥有不小的分量。 赵文华并不担忧聂豹,他担忧的是另一个人。 似乎知道面前的这位大人物在想什么,钱渊笑着吐出下一句话,“梅村公,说实话晚辈真心不想双江公的性子你应该清楚。” “奔赴陶宅镇实在是迫不得已啊。”钱渊放下茶盏,踱了几步长叹道“自从曾祖鹤滩公逝世,钱氏一族渐渐没落,实在高攀不起张家这等高门大户啊。” 胡宗宪听得懵懵懂懂,但一旁的赵文华脸色由青变白,然后迅速染上一层红晕,最终忍不住开怀大笑。 “说你滑溜,还真是滑不留手”赵文华指着干笑着的钱渊笑骂道“据说那位花容月貌,而且还是个才女呢” 钱渊很自来熟的翻了个白眼,“梅村公说什么晚辈什么都没听懂” “嘿嘿,去年嘉定大捷传入京中,知道别人怎么评价吗”赵文华一副背后告状的模样,“有人说钱家子必是站在城头,舌厉如刀,倭寇口吐白沫纷纷溃散哈哈哈” 特么这也太损了,不仅仅说老子是冒功,而且还特地点出了言辞刻薄 “孙子”钱渊黑着脸大骂“哪个王八蛋是双人那个王八蛋” “对对对,你都骂别人应该姓黄了”赵文华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噢噢噢,对了,据说你推倒的那辆马车当时里面是徐家女眷展才要小心点,人家说不定就这么讹上你了” 钱渊歪着脑袋哼了声,“再不要脸也不至于讹上晚辈要不是怕他事后不认,晚辈说不定早就应下了” 赵文华不在乎聂豹,但很在乎徐阶,毕竟内阁次辅天生就是内阁首辅的对手。 现在心结一去,赵文华登时亲热起来,拉着钱渊坐下笑道“还真说不准呢,那位就是个不要脸的,幼子才四岁,已经和陆氏女定亲了” 钱渊眼神闪烁,知道对方说的应该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连连摆手,“这如何能比” 赵文华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锦衣卫在嘉靖一朝势力太大,话题一转道“所以,你才应了聂双江” “前一日傍晚知道消息,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落荒而逃。”钱渊一本正经的说“这次是用言语将双江公挤兑到墙角才请了假护送家人迁居杭州,要是不回去啧啧,怕是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了” 赵文华微微点头,沉思片刻后低声说“其实不回去也无所谓双江不足为惧。” 钱渊眯起眼盯着赵文华的双眼什么意思聂豹不足为惧 “你不信”赵文华轻松自如的笑道。 “信。”钱渊脱口而出,但紧接着低声说“晚辈还年轻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梅村公也替晚辈想想,震川公、文衡山、荆川公多少人为晚辈背书,不回去最丢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晚辈自己” 钱渊咬牙切齿低声咒骂“震川公那老头去年就和我看不对眼,非要在那篇文章上添上几句现在好了,把我架得高高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赵文华也没辙,人家也是被逼着回松江的。 赵文华笑着提起前几日去余杭视察见到的卢斌,“都说展才是个怪人,文坛上没什么名气,倒是军中对你佩服的人数不胜数。” 特么还是要提起这事儿钱渊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虽然回松江一事勉强算是敷衍过去了,但赵文华这是贼不走空 “将门虎子不过昨天来访,卢斌似乎有点闷闷不乐。”钱渊看似随口道“毕竟之前嘉定、崇德两战他都是主将,如今却归于卢总兵麾下不能独当一面。” “勇气可嘉。”赵文华点头赞道“多几个如卢斌这样的武将,再多几个如展才、汝贞这样的人才,何忧倭乱不平” 钱渊眼角余光扫了扫,胡宗宪面色平静,但眉头不自觉的往上挑了挑。 “不仅仅是勇气可嘉,卢斌也腹有韬略。”钱渊觉得以后得写封信给卢斌把谎话说圆了,“朝廷已然下令重起募兵制,但似乎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都没什么动作” 赵文华脸色阴了下去,恨声道“张廷彝以为自己手掌兵权,就能真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梅村公曾经提议,但”胡宗宪轻声解释道。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凑近小声道“梅村公南下督战,一道手令让卢斌招兵应该不是难事吧” 赵文华犹豫片刻,抬头看了眼胡宗宪。 “的确不是难事,但有两个难处。”胡宗宪扳着手指头道“卢斌未必肯” “此事包在晚辈身上,一封信保管卢斌听命行事”钱渊大包大揽,“如今他任游击,能招千余乡勇练兵。” 赵文华连连点头,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这小子还算乖巧,终究是松了口。 胡宗宪接着说“募兵要先发安家银,但巡抚衙门那边必定是不肯拨银子的。” 赵文华又转头看向钱渊。 “简单。”钱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杭州府难道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 胡宗宪登时一脸苦涩,连连朝赵文华拱手求饶。 “那就换个地方招呗,正好杭州挑不出什么好兵,沿海一带不用调了,湖州、嘉兴一带也不行,最好是严州府、处州府、金华府、衢州府等地。” “那银子” “在哪儿招的兵,自然是哪儿的府衙拿银子。” 虽然知道这是个馊主意,但钱渊还是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提编 明朝军队后勤的混乱让钱渊实在看不下去,这方面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朱元璋,这个历史上出身最低的开国皇帝在财政方面从来没有全国一盘棋的思路,往往是就事论事,以最快解决当前问题为首选。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地方官府中,不过政府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能略略做一些修正,比如巡抚一职早年是临时设立专管一事,但到了明朝中后期成了实际上的封疆大吏。 有总督军务的张经在,如今的浙江巡抚李天宠主要负责的是两方面的事,一是保证后勤供给,二是浙江境内的,准确说是杭州府周边的倭寇剿灭。 所以没有李天宠的点头,浙江省上下是挤不出银子给赵文华用的,这也是后者愤慨冲着前者不停呲牙的根本原因。 下面的府衙自然是有银子的,但没有李天宠的允许,谁敢大批量调动银两去募兵 当然了,赵文华是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胆量的,只是要看这样做值不值。 所以,钱渊这个主意真的挺毒的,这是挑动赵文华去咬李天宠 赵文华在心里反复盘算,钱渊的建言靠不靠谱,卢斌能不能承担重任,具体针对哪个府洲下手 倒是一片的胡宗宪和钱渊聊上了,两个人都是实用主义者,也都有很强的实干精神。 钱渊前世下海经商是白手起家,对这些了如指掌。 而胡宗宪任杭州知府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给周边官兵补给,很多思路和钱渊都不谋而合。 胡宗宪平日里沉默肃穆,但说起政务却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要说起来胡宗宪这段日子过的苦啊,要知道朝廷下令张经任浙直总督,领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的兵马,便宜行事,但并没有提及补给这方面。 毕竟浙直总督是第一任,很多事情都需要时间来磨合,在这种情况下,兵丁一出,当地的官府、卫所就不管不顾了,全让浙江、苏州、松江这些地方的府衙来管,准确说是浙江巡抚、应天巡抚。 所以杭州府周围,甚至之前在倭乱中受创极重的嘉兴府的官兵、客兵的补给都是由巡抚衙门来负责的。 但李天宠一转身就将责任扔到胡宗宪头上了,这段时间他累的头发都白了不少,半夜醒转屋内吱吱作响都是磨牙声,恨不得一口咬死李天宠。 “目前最大的问题有二,一是兵源不佳,二是补给不力。”钱渊仔细分析道“就算客兵一时取胜,也难以久驻海疆,而且远道而来,耗用极大,想要平倭,还是要就地取材,重新练兵,朝廷下令募兵实是明见万里。” “其二是补给不力,就晚辈亲眼所见,俞大猷、卢镗等人麾下,直属官兵还勉强过得去,但其余军纪涣散,兵丁和倭寇短兵相接就溃散,这并不仅仅是其没有血勇,补给不力也是关键原因。” 赵文华从沉思中醒转,皱眉问道“展才,仔细说说。” “就以杭州前卫的兵丁来说,他们都是不种地的,也没田地种,都以经商卖货为生,赚取银两足以养家。”钱渊叹道“如今总督衙门下令练兵,这些兵丁被圈在军营中,家中无依,饷银极为微薄,自己一人都不够” 胡宗宪幽幽道“说到底还是缺银子” “是啊,说个简单的。”钱渊笑道“崇德一战,城头血战,兵丁渐渐不支,乡勇迟疑不肯上前,晚辈下令杀一倭,首级可换三十两纹银,即刻兑现” “结果呢”赵文华瞪大眼睛。 “结果”钱渊扯扯嘴角,“最后七八个乡勇在城头打成一锅粥抢地上那个倭寇首级。” “钱能通神啊”赵文华啧啧叹道“都能通神,杀个倭寇算得了什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放在浙江有钱能使磨推鬼。”钱渊嘿嘿笑了笑,脑海中回忆前世看过的史料,似乎戚家军虽然能打战,但也挺能花钱的。 “这样看来,倒是可以试试”赵文华低声道“千人多了点,五百人吧,让卢斌去办。” “好,晚辈今晚就写信。”钱渊不动声色点点头。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突然杨文匆匆奔来。 钱渊皱眉出亭,“怎么了” “倭寇于浙江沿海多处上岸侵袭,巡视绍兴的李中丞被围。”杨文低声道“要回松江最好今天就动身。” “好。”钱渊疾步走回略略说了遍。 赵文华幸灾乐祸的笑了,“知道他去绍兴做什么哈哈,是去拜见季泉公。” 钱渊和胡宗宪都默然不语,赵文华收敛笑容拍了拍钱渊的肩膀,“勉力吧,明年乡试,后年春闱。” 钱渊将两人送出府,犹豫了会儿拉了拉胡宗宪的衣袖,“胡知州,领杭州前卫的游击戚继光和晚辈连亲带故” 胡宗宪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赵文华,微微点头。 出了府,赵文华笑着回头问“钱家子说了什么” 胡宗宪面不改色,恭敬低头道“食园精巧,难免招人觊觎。” “这倒是,我都羡慕。”赵文华回头遥遥看了眼,“据说是他去年硬生生抢来的” “的确如此。”这事儿胡宗宪早就探听的一清二楚,“心思深,手段狠,睚眦必报。” “而且人脉广。”赵文华叹了口气,“募兵的事你来负责,让卢斌去严州府或处州府去招兵,银两当地的府衙不肯的话,你这边暂时垫付一二看我怎么收拾张廷彝” 胡宗宪点头应是,心里却很是诧异,似乎赵文华对收拾张经很有信心 将赵文华送回住所,胡宗宪在告辞之际迟疑着问“梅村公,听说过提编法吗” 赵文华身子一僵,缓缓回头,“加派” “不错,以银、力差排编十甲,如一甲不足则提下甲补之,故谓之提编。”胡宗宪咬着牙低声道“唯有此法才能短时间内聚拢大量银两以充军资。” 赵文华在小院里来回踱了几个圈,犹豫不决,提编法的确是个办法,但只怕落下口实被人弹劾。 原因很简单,所谓的提编法就是加派,它打乱了各甲原有的轮役顺序的特点,在缺少军资的前提下,一甲不足肯定会成为常态。 赵文华是严党干将,还是严嵩的干儿子,身份地位都不算低,但这种事即使严嵩一手遮天,但都察院里多的是愣头青。 胡宗宪凑近几步,轻声试探问道“要不透给巡抚衙门” 赵文华眼睛一亮,微微点头,“做的干净点。” 胡宗宪拱手行礼退出,心里感慨这位真不愧是严分宜的干儿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要抢功劳却不肯担责任。 不过胡宗宪也不以为意,提编法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太清楚了,这可不是简单的加派而已。 让李天宠顶在前面背黑锅,一旦有事,有赵文华的力荐,自己未必不可能一步登天。 野心勃勃的胡宗宪如此想着,有些兴奋,也有些沮丧,心情渐渐低落。 但片刻后,他昂起了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要珍惜啊 崇德县。 夜已经深了,漆黑一片的巷子里响起脚步声。 院子里的大树被夜风吹的呼呼作响,女人将身上衣衫搂了搂,起身掩下窗户,侧耳听去,远远传来“咚咚咚” 一慢两块的梆子声后,熟悉而悠长的调子响起,“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想了想,女人披上一件衣衫,举着烛台出了门,沿着曲折的长廊走到拐角处,看到屋子里的烛火已灭,这才放下心。 转身慢慢回屋,突然一阵风吹来,女人手上烛台上的火苗闪烁不定,将其脸庞映得阴晴不定。 嘉靖三十三年,对于她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不寻常的地方并不仅仅是那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儿满门遭屠,也不仅仅是从巷子里的小门小户搬迁到如今这座偌大的宅院中。 不远处的亭柱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女人,虽然看见了她脸上的哀伤,但也借着跳动的火苗看见了她眼神中的轻松、雀跃,还有一丝疑惑不解和对未来的迷茫。 不长的一段路女人走了好一会儿,甚至在屋门口来回盘桓,直到一阵夜风将烛光扑灭,她才叹息声迈过门槛。 女人准备卸下衣衫上床歇息,正要关门时,突然转身间身子一僵,缓缓转头看去。 随着“咯吱”一声微响,之前被掩上的窗户又被打开了。 一道身影坐在窗前书案边,皎洁的月光投射在他的侧脸上,那是一张让女人印象深刻,常常从夜梦中惊醒的脸庞。 钱渊转过身,举止有礼,温文儒雅道“王姑娘,久违了。” 王翠翘的身子猛地向后一缩撞上了后面被关的死死的屋门,白皙的脸庞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她并不是个蠢人,记忆力也不像金鱼一样只有几秒钟,当然记得之前自己并没有关上门。 看着这个女人没有试图转身去拽门,也没有放声大喊,而是颤着身子缓缓坐在圆凳上,钱渊满意的点头赞赏。 “这处宅院在崇德县能排进前十,据闻以前是一位吏部员外郎致仕后修建的,虽然比不得项家,但也有不凡之处。”钱渊温和的开口,“看来王姑娘已经知道了。” 王翠翘颤抖的声音略类高了些,“知道什么” “王姑娘不用担心,宅院对街处的那两人都已入梦。”钱渊笑着说“当然了,虽然无人打扰,但最好还是不要惊扰他人美梦,看看,连蜡烛都没点。” 看着面前这个娇媚女人微微垂头,细细的牙齿咬在下嘴唇上,钱渊不禁感慨一声,真是人间尤物啊,也不怪徐海那厮念念不忘。 “沈教谕满门上下无一活口,就连看门的黑狗都被砍得血肉模糊。” “从烟花巷子搬到这处价值不菲的宅院,门户森严,无人打扰。” “就如同一块玉石被雕琢成传世玉佩一般,恭喜,姑娘这是被人金屋藏娇了。” “难道姑娘不知道他是谁”钱渊摇摇头,“我不信。” 似乎因为这次没有破门而入,似乎是因为这次没有那些持刀拿枪的汉子,王翠翘胆子稍微大了点虽然实情和上次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更让人惊骇。 “他他来过一次,但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他是你去年救下的那个青年。”钱渊有些诧异,徐海并没有说出实情,也是,虽然是个下九流女子,但未必肯跟着流亡于海上。 “是他是谁”王翠翘大胆的抬头盯着钱渊,“我知道你你是守城的那个华亭秀才。” 几个月前,崇德那一战,钱渊虽然并不像卢斌、李良钦那样天天出现在公开场合中,但城内居民都对他很熟悉,战后城内多有人家为钱渊立牌位祈福。 钱渊并没有避开王翠翘那试探而迷茫的视线。 一男一女在昏暗的屋子里久久对视,没有什么暧昧的气氛,反而有些古怪。 钱渊在反复盘点心里的计划,不管是从前世史料上读到的历史,还是从这一世搜集到的信息,眼前的这个女人都很有用。 这时候,王翠翘猛然惊醒,霍然起身,脚尖向前探了半步,细细压下生意,“他是倭寇” 钱渊眼神有些诧异,虽然是个妓子,但还真不是寻常人物,虽然从逻辑上很容易做出这样的判断,但这个时代的女子少有这样的思维逻辑能力。 钱渊这两年名声扶摇而上,最开始是因为在杭州闹出的风波,但奠定他地位的还是嘉定、崇德两次大捷,能让他如此重视的人自然还是倭寇的可能性最大。 这个时代的女人,除了个别如王氏那样的另类外,有见识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出身官宦世家,自幼读书,耳濡目染,见识广博,另一种就是烟花女子,交际广阔,心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 沉思片刻后,钱渊笑了笑,“或许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王翠翘似乎松了口气,又坐回圆凳上,但下一刻,她又紧张的绷紧身子。 “探望姑娘之前,我先去看了看姑娘那位妹妹。” “你” “姑娘放心,她并不知道。”钱渊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但刺骨的寒意丝丝透入王翠翘的骨头中。 “屋内有好几个包裹,里面装着几件衣衫,还有些是贴身衣物,还有些首饰,一袋碎银子。”钱渊一笑,“总不会是令妹孤身一人要出趟远门吧” 看王翠翘又垂下头,钱渊叹息道“还好没迟,还好没迟” 王翠翘心里很是古怪,虽然对自己的相貌有足够的信心,但她绝不相信对方有好逑之心。 不说对方是名满南直隶的少年才子,不说对方出身华亭钱氏这样的世家,也不说对方是府试案首。 虽然对方彬彬有礼,虽然对方温文儒雅,但仅仅看到对方那双高深莫测又带着冷意的眸子,王翠翘就知道对方的心思绝不在自己身上。 那道眼神中没有如以前恩客那般火辣辣的贪婪,只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冷漠,王翠翘稍微扭了扭腰肢这是她的习惯。 “姑娘不用担心,这次钱某是来套交情的,准确的来说,是来讨个人情的。”钱渊慢条斯理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去年毕竟是钱某开口,才免了你姐妹两人那顿跪,对吧” “看看吧。”钱渊将纸张递了过去。 王翠翘迟疑的看了几眼,不禁神色一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好词句,好词句,这是谁填的木兰花令”王翠翘连声追问。 “记清楚了”钱渊避而不答,取回纸张收回袖筒,抬头却看见王翠翘那火辣辣的眼神 呃,纳兰容若不愧被称为有清一代第一词人,再加上这阙词是以女子的口吻,词情哀怨凄婉,屈曲缠绵,真是大杀器啊 “钱某人只会写些酸臭八股,可没这等文才。”钱渊先撇清干系,才继续说“日后若有人念出这阙词,还望姑娘能给钱某人一些薄面。” 王翠翘立即冷静下来,前探的身躯猛地缩回去,半响后才低声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做探子” “当然不。”钱渊笑道“只希望姑娘到时候配合一二。” 屋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不时传来的呼呼风声。 钱渊安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她低着头,双手紧张的攥住衣衫,能听见急促的喘气声。 “咚咚咚咚” 遥遥听见一长三短的梆子声,随后传来更夫悠长的号子,“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钱渊长叹一声,缓缓道“姑娘姐妹出身山东临淄马秀妈,为何如今却姓王呢” 王翠翘猛地跳起来,双目圆瞪,惊疑不定。 钱渊偏头看向窗外的明月,“二十年前,镇江府丹阳县有一位王姓秀才,有妻妾两人,生三子两女,圆圆满满,令人羡慕。” “可惜好景不长,八岁的长女、三岁的幼女同时被拍花子掳走,从此音讯全无。” “八岁,想必是能记事的了。” “遗失两女,那位王秀才伤心欲绝,绝了科举入仕之心,但又无操持庶务之能,十多年后家中潦倒中落。” “直到四年前,王家突然发达起来,那一年,秦淮河上少了两位通文墨,晓诗词的解语花。” “别说了”低低而尖锐的嘶吼声在身后响起。 钱渊并没有转身,顿了顿后又继续说“王家长孙是丹阳县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区区十三岁就连过县试府试,又和丹阳知县幼女定亲。” “你你想怎么样” 钱渊缓缓转身,慢条斯理又语重心长的劝道“来之不易,要珍惜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安全路线 黎明的晨雾中,钱渊走出巷子口,站在那儿看着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街道。 那一个多月里,钱渊走遍了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街道,但离开几个月后,崇德县多了三条走向不一的路,多了很多刚刚修建的新宅,这让他觉得有点陌生。 只有城头处留下的刀刻斧凿的痕迹,还有悬在城门上的那根麻绳依稀眼熟。 回头遥遥看了眼那处宅院,钱渊眼神漠然,不管是自己还是这个女子,都只是棋子而已,但既然被卷了进来,那么总希望自己能够更加重要。 钱渊相信,王翠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并不担心她将一切向徐海和盘托出。 去年在那条小巷中惊鸿一瞥,徐海侥幸逃脱,钱渊虽然失望但也幸运的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九个月,三次打探,终于有些收获。 王翠翘算不上洁身自好,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离开秦淮河,就算辗转找到父母,难道还能破镜重圆吗 她日后最好的下场也不过被某个文人雅士纳为小妾或者养成外室,她未必愿意跟着身份不明的徐海,但这些都不以她自己的意志转移,最直接的原因是,两天前,沈教谕满门被屠。 当然了,虽然自小被拐,虽然沦落风尘,但王翠翘有一份牵挂,她牵挂家中父母兄长,牵挂家中最有希望那位丹阳童生。 接过笠帽戴在头上,钱渊迈步走出城门,虽然不知道这颗钉子能不能像历史上一样起到效果,但很多时候,有无后手将决定了结局。 离开崇德县,到东北方向十多里外的次溪码头,坐船顺流直下如薛淀湖,很快就能回到陶宅镇,钱渊在心里默默盘算这次赴杭的得失,却见前面几辆马车疾驶而来,车轮斜斜卡在路边石缝上,轰然倒地。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算不上一个好人,以别人家眷幼儿为挟都不止干了一两次,自然不会伸出援手。 但这次钱渊停下脚步,示意杨文去帮忙。 一刻钟后,钱渊苦恼的蹲在路边,特么这次特地把张三留在松江没带出来,居然路上又出事了难道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大概就在钱渊昨日抵达崇德县的时候,大股倭寇从松江金山卫登陆。 金山卫早在几个月前就沦为一片焦土,俞大猷率军驻守川沙,大致和华亭、上海两县保持平行封锁态势。 这次俞大猷指挥的是从湖广调来的客军,一番交战后双方打了个平手。 但倭寇并没有急于攻破川沙,而是分兵西进,沿着海岸线攻入平湖县,威胁嘉善,并截断了次溪航运。 也就是说,钱渊回家的路被断了。 虽然东南沿海这几年处处烽火,但不能每次老子出门都撞上倭寇吧钱渊一甩手,现在惹不起你,老子总躲得起 杨文看着钱渊拿着石头在地上画的简单地图,“去桐乡” “卢镗刚刚被调到桐乡然后从运河坐船去苏州”钱渊犹豫了下,“这下绕的路有点长了,而且如果倭寇北下,咱们未必能跑得掉。” “那就从陆路去吴江。”杨文拿起石头画了条线,“这一带和嘉善县之间水路纵横,大股倭寇估摸不会去。” 钱渊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水路多意味着方便逃窜,倭寇侵袭很难找到人,几个月前徐海攻破嘉善县后没有北上攻吴江也有这方面原因。 入吴江到苏州码头,再从吴淞河直下松江抵达陶宅镇,这条路线相对来说比较安全,而且也节省时间。 不过钱渊还是有些犹豫,思索片刻后找了个块平整的小石头,低声喃喃自语,“这面有苔藓这边干净的。” 周围的护卫一脸茫然。 下一刻,钱渊将石头往天上一抛,低头细看,霍然起身道“走,我们去吴江。” 的确很安全。 从崇德县西门出发,一行人穿山越岭平平安安,沿着水路往北,别说倭寇了,就连人影都少见。 已经是九月份了,换算下大概是后世十月中下旬,算不上热也算不上冷,穿上冬衣嫌热,穿着单衣嫌冷。 钱渊扭头在杨文的衣服上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珠,“太热了” 杨文面无表情的盯着不远处的火堆,“少爷,你在说废话。” “你这什么态度啊”钱渊不满道“难道我选的路不对,的确没碰到倭寇” “是没碰到倭寇。”杨文将被绑在一起的双手举起,“但是碰到山贼了” “没见识,他们不是山贼”钱渊偏头看着火堆对面的那帮身穿蓝色布衣的汉子,“应该广西那边的狼土兵,放心好了,只是误会。” 杨文略略松了口气,看来性命无忧。 一行人在一刻钟前刚刚进了吴江县境内,正准备找个当地人问问路,结果迎头撞上这数百人,个个手持刀剑。 人家好几百,这边才二十几个人钱渊很明智的放下武器举手投降,然后被绑得死死的。 “少爷,以后有事交代一声就行,不用您亲自出马了。”杨文叹了口气。 “好好好少爷我这命不好。”钱渊突然哆嗦了下,“你说这天气,又没下雨,他们弄这么大的火堆干什么” “还掏出小刀” “还有流口水的” 看这边挣扎起来,两个汉子阴着脸走过来,视线落在钱渊身上,不时挥舞手中的匕首。 “如果是羊,腿肉最好吃,倒是不知道人肉哪儿最香” “试试嘛,一块块烤。” “好几百兄弟呢,就是不够分” 用的虽然是汉语,有些字眼说的含含糊糊,发音也有些古怪,但大致能听得懂。 声音不大不小,钱渊等人听的清清楚楚,有的护卫已经努力撑起身子试图拼死一搏了。 钱渊倒是不信对方真吃人肉,要知道这不是边远的广西、四川边区,而是苏州府。 “人肉不好吃。”钱渊脸上挤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太酸。” 两个汉子登时脚步一缓。 “真的。”钱渊认真的说“非常酸,完全没办法入口。” 看了眼那两把匕首,钱渊笑道“而且我很确定你们不会吃人肉,而且也不会杀人。” 粗壮些的汉子恼火的向前走了两步,手上的匕首已经作势欲刺。 “你们不是汉人,如果真要杀人,何必说汉话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尊重 不大的盆地里,千余身穿蓝黑色布衣的汉子三三两两的盘腿坐在草地上,钱渊侧耳听去,除了不远处的那条小溪的流水声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声。 当然,并不是他们军纪严明,而是他们清楚,别说走动,就是说话也是要耗费力气的。 说的更准确一些,他们都已经前心贴着后背,饿的两眼冒绿光了。 气氛有些压抑,但钱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还时不时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用愤恨的眼神盯着不远处的那几个王八蛋。 “你真的不怕”坐在钱渊对面的汉子很是好奇,“一般文官都怕死,没考中进士之前的文人更怕死。” 和周围其他人不同的是,这汉子腰间挎着两把狭长的苗刀呃,钱渊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名字,二把刀。 “为什么要怕”钱渊懒洋洋的靠住背后的行礼,“我并没有打算骗你。” “第一,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二,我知道你们要什么。” “第三,我认为你们的要求是理所应当,而且至少我能满足你们现在的需要。”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完,笑道“当然了,我需要谢谢你。” 两个多时辰前,钱渊很确定对方不会杀人,但他忘了,不杀人不代表不揍人 就在钱渊即将绝望的时候,赶到的二把刀保住了他英俊的面容。 二把刀回头看了眼同伴,大声吆喝了几句,对方斜眼看着钱渊也吆喝了几句钱渊前世懂汉语、英语,会说上海话,还懂一点日语,但对这种少数民族语言完全抓瞎。 “他们都在说你离开的同伴会不会引官兵来围剿。”二把刀翻译道。 “两天前,大股倭寇侵袭松江、嘉兴,官兵哪里有精力管这等闲事”钱渊笑嘻嘻回答道“而且你们难道不是官兵” “不不不,我们不是官兵。”二把刀的脸色阴沉下来,“官兵有饷银,我们没有。” 钱渊眼神一凝,探身过去,“完全没有” “那倒不是,不过饷银给的很少,而且很难真正拿到手。”二把刀苦笑着回头看了眼同伴,“他们只能用首级去换赏银。” 钱渊沉默下来了,他知道这些人在即将到来的抗倭一战中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但没想到他们过的如此艰难。 事实上,狼土兵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贬义。 “田州誓师,东下佛山,北越庾岭,度鄱阳湖,过长江至丹阳。”二把刀缓缓低声诉说,“五月末启程,到现在将近半年,长途跋涉数千里,横跨十八府” 随着二把刀的讲述,钱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张经这货是不是傻啊,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这股狼土兵到达镇江府,知府、知县异口同声拒人于千里之外,豪绅畏之如虎,百姓闭门不纳,官府也不肯任何补给,要不是带了干粮,这些狼土兵还没抵达战场就得埋骨异乡。 之后这些狼土兵只能再次越过长江试图去杭州府,结果呢,张经紧急派来信使让他们驻守苏州,但苏州府比镇江府的态度更恶劣。 要不是头目管束的严,狼兵们只怕要比倭寇先动手了 “来了来了” 远远看见七八艘乌篷船沿着溪水飘来,二把刀一跃而起,往前奔了几步突然回头一把拉起钱渊,狠狠将其抱在怀里。 来到这个时代还没感受过这种熟悉的礼节,钱渊愣了下才张开双臂用力拍了拍二把刀的后背。 “以后你就是我钟南的兄弟”二把刀喘着粗气。 一旁聚拢过来的护院中一人之前被揍了两拳,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家少爷是松江案首,日后注定身登皇榜,就算现在,天下何人不知华亭钱氏英杰,你够格吗” 二把刀脸色一变,他虽然是广西土家人,但受汉化很深,也曾听说过华亭钱氏的名声。 但下一刻,钱渊又一次张开双臂,狠狠的将正在发愣的二把刀抱住。 在钱渊的心里,与人来往从来不会看对方的身份,他能和佃户出身的护院打成一片,能和明朝最强政治家张居正相谈甚欢,也能和大司马聂豹做交易。 更何况,在钱渊看来,无论如何,这些奔赴东南沿海的狼土兵不应该遭到这样的待遇。 他们缺少补给,但他们最缺少的是,东南沿海应该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 如果说之前的主动拥抱来自于二把刀在长久沮丧后突如其来的兴奋,那么被动的拥抱让这个已经眼眶隐隐湿润的汉子将这个少年郎真正当做了兄弟。 “多久没洗澡了”钱渊突然松手,捏着鼻子往后退。 二把刀翻了个白眼,解下腰间一把苗刀郑重其事的递过去。 钱渊感受到了对方的郑重,平举双手正色接过苗刀,好奇的抽出半截看了眼,据说后来的戚家刀就吸取了苗刀的精髓。 “少爷”满头大汗的杨文狂奔而来。 钱渊送刀归鞘,转头问“多少” “一百三十石精米,各类瓜菜若干,还赶了二十多头猪羊,后面还有一批。”杨文仔细打量才放下心。 “崇德县还挺仗义的。” “那当然,在崇德县里,少爷是万家生佛,再说了又不是不给银子。”杨文笑道“那个鸟知县还想拦着呢,结果下面的小吏衙役都不肯听命。” 钱渊满意点头,放眼望去,船只已经靠岸,兵丁们一拥而上帮忙卸货,尖锐的猪嚎声不时传来,两只山羊突然撒腿逃走引得大批兵丁在后面嘶吼狂追。 “少爷。”杨文附在钱渊耳边低声说“倭寇退了。” “退了” “嗯,次溪那边不知道,但崇德县周边没有倭寇。”杨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小的去那宅子看了眼,空了。” “空了”钱渊抿紧嘴,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昨晚的事让他们嘴巴严点。” “是。”杨文去年是随钱渊去过那条小巷的,也见过徐海,之前一直惑于为什么要追查那对姐妹的来历,昨晚想通全盘后,心里惊骇的同时后脑勺都是麻的。 转头看看周围,钱渊又看到之前拿着匕首威胁自己,甚至还想揍人的两个家伙。 “你们就你们俩”钱渊挥了挥那把苗刀,“那么喜欢生火,赶紧的,去起灶台干什么” “吃人肉都知道放在火上烤烤,吃猪羊你们俩倒是想吃生的” “一千多人呢,至少二十个灶台,就你们俩” “赶紧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红烧肉 数十匹矮小的滇马在河边松软的草地上奔驰,速度虽然不算快,但气势逼人,惹得直面马匹的几个文人忍不住勃然变色。 “咴咴” 直到只有七八步的距离,为首的骑士才一声厉喝,用力勒住缰绳,战马嘶鸣着抬起前蹄,在原地打了个转,喷喷响鼻才垂下头。 “你就是浙江巡按”身材高大但头上依稀花白的老妇人抬腿下马,看向唯一没有往后退避的中年人。 “浙江巡按吴百朋拜见瓦老夫人。”曾经在倭寇围扬州,百里驰援,又率军大胆出击的吴百朋显然有着寻常文官少见的胆气。 “倒像是个有本事的,别又是个样子货”瓦老夫人疲惫的脸上的双眼里满是怒火,大踏步向前几步,“何时入驻苏州” 虽然有胆气,但吴百朋也知道事情曲直,干笑着往后退了两步,“总督大人下令,请瓦老夫人率军移居嘉兴府。” 瓦老夫人被气得面色铁青,“我倒是不懂这个规矩,难不成苏州知府官阶在总督大人之上” 还没等吴百朋解释几句,他身后一位中年文官已经扬声道“那是因为总督大人明事理,晓对错。” 瓦老夫人身后的数十个狼兵头目眼神不善,甚至有两个已经摸上刀柄了,都是这个苏州知府捣的鬼 从扬州沿江东进,狼土兵所过之处,不仅是官府、士绅,甚至是寻常百姓都将其视为流毒,一直过了江阴、常熟,抵达苏州境内,瓦老夫人才松了口气,因为张经已经提前告知,田洲狼土兵驻地就是苏州府。 但苏州知府林懋举坚持拒绝狼土兵入境,甚至还逼迫同知任环率兵监视,一路往南驱赶。 张经虽然性如烈火,但毕竟是个文官,他不可能不考虑苏州那些士绅的反对舆论,于是才派出吴百朋疾驰北上,让瓦老夫人移居嘉兴府。 瓦老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任何举动,但身后的骚动立即平息下来。 河风迎面吹来,将瓦老夫人头上的白发吹的飘飘扬扬,通晓军事的吴百朋实在心中不忍,上前两步准备劝说几句,但瓦老夫人先开口了。 “可以,但是苏州府要送一批粮来。” “绝无可能。”林懋举高声道“苏州府存粮不多,任应乾昨日还在追要粮饷。” 吴百朋皱眉回头看了眼,虽然任环这几个月聚集客兵,收拢乡勇,但苏州府富庶,存粮并不少。 但吴百朋并没有插嘴,事实上在杭州的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内,关于到底是谁来负责狼土兵补给的问题至今还没解决,谁都不肯 虽然张经为东南总督,但算不上苏州知府林懋举的上司。 “难道要我率儿郎们饿着肚子去嘉兴吗”瓦氏夫人一字一句咬着牙。 “此地南下很快就能入嘉兴府。”林懋举不屑道“多走几步路而已。” 就在这时候,远远传来一阵哄闹声,众人转头遥遥看见几艘乌篷船正顺河驶来,刚刚靠岸,河边涌向出一大批身穿蓝黑布衣的狼兵。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纵兵劫掠”林懋举暴跳如雷,手指都快戳到瓦老夫人的鼻子上了,“本官必要参你一本” 面色铁青的瓦老夫人默不作声翻身上马,一行人都上马疾驰,转了个弯,翻上小小山丘,众人低头细看。 七八艘船只靠在岸边,兵丁们喜笑颜开排成队列,站在水里将船上物资传递上岸。 大包大包的粮食被堆积在一旁,几十个兵丁手持匕首正在杀猪,几只山羊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被人扳着羊角摔倒,只知道咩咩的叫唤。 瓦老夫人先是仔细打量,似乎并不是抢掠,这么多粮食甚至还有猪羊,这附近并没有城池,想抢都没地儿抢去。 再细细看去,瓦老夫人不禁心头一动,她很清楚手下这帮狼兵,冲锋陷阵都是好手,但行事没什么规矩山丘下的千余人被分列成几块,运送物资、挖掘造灶、杀猪分肉,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她甚至还看见,有人扛着砍来的树枝,有人拿着陶罐去河边打水 “老夫人看那儿。”吴百朋指了指最近的一个灶台,那周围大都不是身穿蓝黑布衣的狼兵。 瓦老夫人突然鼻子抽了抽,似乎闻到了什么。 “你们你们”林懋举气喘吁吁的爬上山丘,他虽然也能骑马,但可没有纵马直上山丘的能耐。 但还没等林懋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瓦老夫人和吴百朋吆喝一声,趋马驶下山丘。 林懋举面色有点难堪,上来都不敢骑马,下去更不敢了 二把刀有点不舍的看着钱渊,准确说是看着钱渊手上那把苗刀。 这两把苗刀这是他最心爱的武器,能送出一把虽然心疼,但并不觉得可惜。 但现在,真的是心疼且可惜 “去去去” “没洗手爪子就敢往里面伸”钱渊手持苗刀将几只手打回去,“信不信我把刀抽出来剁了你们的手” 二把刀叹了口气,特么将至少值百金的苗刀当成勺子用 尽量不去看那把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勺子,二把刀低头仔细看着锅里正在沸腾的肉块,用力抽了抽鼻子,他忍不住也伸出了手。 “啪” 钱渊横眉竖目瞪过来,“去洗手” 一帮混账玩意儿,去边上林子里弄两根小木棍洗洗就能当筷子用,非要用手 “少爷,好香啊。”杨文咽了口唾沫,“以前没见您烧过这道菜。” 钱渊翻了个白眼,这道红烧肉是他前世拿手绝活,但之前毕竟是在孝期,虽然能吃鱼吃肉,但不能太过分。 拿起临时做的筷子试了试,钱渊左右看看叹了口气,虽然有白糖炒糖色,也有葱蒜,但可惜没桂皮八角,少了点滋味。 周围一片嘈杂声,但隐隐能听见马蹄声,钱渊转头看去,十几匹马正朝这个方向驶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 敬意在钱渊心里油然而生,他很清楚,这位老妇人在今后抗倭中能起到什么作用。 一旁的的杨文问了句,“好了” “好了。”钱渊随口应了句,注意力集中到瓦老夫人身侧的那位,看样子应该不是狼兵头目。 “钟南”瓦老夫人厉喝一声。 围拢在灶台边的狼兵们登时四散开,二把刀赶紧丢下筷子,草草擦了擦嘴角,几步奔过去,“老夫人。” 还没等瓦老夫人问个究竟,灶台边一声凄厉的惨呼声陡然响起。 “你们这帮王八蛋”钱渊怒吼着操起苗刀砍在杨文的肩膀上。 杨文这皮厚的压根不理会,忙着抢锅里已经所剩无几的红烧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章 常规操作 一群人围着灶台坐下,只留出一个口子,那是厨师位。 钱渊操起简单削制的木铲忙的不亦乐乎,时不时瞪两眼干笑着的二把刀和杨文,这两货之前抢得最凶,这锅想都别想 想了想,钱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兜,小心翼翼的打开,往锅里丢了七八个干辣椒,没桂皮八角,辣椒至少能添添味。 “咳咳。”瓦氏夫人从容的向刚刚赶到的苏州知府林懋举介绍介绍钱渊这位义士。 “刀枪之下,性命都危在旦夕,何况乎这些”下山摔了两跤的林懋举脸上还沾着土迹,“这就是劫掠百姓,本官定要参你一本” 瓦氏夫人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二把刀,“钟南,你来说。” “这个”二把刀视线游移不定,冷不丁和钱渊那好笑的眼神撞个正着,“呵呵,钱公子是帮忙帮忙” 舀了一勺水浇进锅,钱渊直起身,阴阳怪气的说“在下是个冤大头嘛,这种忙不想帮也得帮嘛” “果然如此”林懋举精神大振,“你细细说来,本官为你做主。” “要你管,我乐意” “本官苏州知府” “苏州知府也管不到我头上” “就知道吃”钱渊虚虚踹了二把刀一脚,“抽几根柴火出去,要小火熬制才好吃” 林懋举脸有点黑,一旁的吴百朋手捂着嘴偏头忍笑,瓦老夫人点点头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噢噢,苏州知府”钱渊回头皱眉想了想,“好像是福建闽县林氏,泉山公后人” 钱渊前世曾经旅游去过,闽县林浦林氏,大名鼎鼎,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国师三祭酒,五传十牧州。 但苏州府就在松江府旁边,钱渊对附近官员调任非常关注,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在打脸呢,他对这厮是一点好感没有,而且还特别蠢。 林懋举的脸更黑了,虽然他是闽县人,但和林浦林氏可扯不上关系。 “噢噢,是我误会了。”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这个忙不想帮也得帮啊。” “家里来了强盗,我一个人手持木棍实在打不过,邻居拎着菜刀来帮忙,好吧,至少要让他吃饱肚子去和强盗对战吧” “不仅仅让他吃饱肚子。”钱渊斜眼看着林懋举,“还得好酒好肉,说不得还要掏点银子买些谢礼呢。” “你懂什么”林懋举双目圆瞪,“土兵不服教化,纵兵劫掠百姓,你负得起这个责任” “好了,别抽了,这几根柴火刚刚好。”钱渊踢踢蹲在那的二把刀,“抢了什么” 二把刀直起身,冷哼一声,“要真抢了,至于还饿肚子” “几千兵丁跋山涉水数千里,横跨十八府,林知府希望他们饿着肚子去杀倭”钱渊撇撇嘴,“林知府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召唤六甲神兵来帮忙。” 其他人都面色如常,但林懋举和吴百朋都脸色一变,六甲神兵他们立即联想起靖康之耻的道士郭京。 “哎,从扬州开始就是饿着肚子的”钱渊捅捅二把刀,“挺能扛的啊。” 二把刀看了眼瓦老夫人,垂下头不吭声了。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钱渊叹了口气,“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名声都坏了,你们干脆放手抢呗” “这位公子慎言。”吴百朋低喝一声。 “别误会,不是抢百姓。”钱渊蹲下来掀开盖子闻了闻,嗯,辣椒果然起作用了,“把那位苏州知府抢个底朝天估摸着你们哎,一共多少人来的” “四千。” “四千人估摸着也能撑上一两个月呢。”钱渊朝着林懋举笑了笑,“换成是我就带兵堵在苏州府城门口,非要他毁家助军抗倭,说不定百姓还给他立牌位呢。” 吴百朋翻了个白眼,尽是胡说八道,但至少有一点是对的,就算不让狼土兵入驻苏州府,也应该送上补给。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众人转头看去,又是四五艘船靠在岸边,船上装载着的粮食堆得高高的。 应该是路上撞上这帮狼兵的,结果不仅化敌为友,而且还运来大量粮食,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吴百朋越来越好奇,仔细打量着只关注那锅肉的钱渊,“不知公子是” 钱渊撒了点盐进锅,拿起筷子试了试,摇摇头又撒了点,然后盖上锅盖,压根就没理会吴百朋的问话。 瓦老夫人看了眼尴尬的吴百朋,打圆场道“咳咳,这位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呃,误会了,这位不是苏州府的官钱渊干笑几声,起身整理有些乱的衣衫,作揖行礼道“大堤烟火连隋苑,高垒风云拥汉旌。六月三师愁汗马,孤城桴鼓仗宏平。” “久闻尧山公大名,适才失礼了。” “哈哈。”吴百朋大笑道“那是伯玉兄谬赏,实在愧不敢当。” “扬州城全赖吴公方能化险为夷,如何当不得” 伯玉兄指的是汪道昆,在吴百朋于扬州城下大败倭寇后,他写下了这首遍传大江南北的诗。 汪道昆也是大人物,后来官至兵部左侍郎,是谭伦的左右手,还曾经做过福建巡抚,和戚继光合作抗倭。 嗯,吴百朋和汪道昆是同年,而且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这一科猛人太多 吴百朋正要问问这少年郎的来历,突然闻到一股焦味。 “哎呦”钱渊赶紧几脚将柴火踢开,掀开锅盖,操起锅铲,“还好,还好,没焦的太厉害” 狼兵们其他的没带,倒是锅碗瓢盆带了不少,钱渊亲自分肉。 瓦老夫人和吴百朋是最多的,钱渊其次,剩下还有不少,钱渊分给了一旁等了好久的护卫们。 杨文和二把刀端着碗像两个要饭的,钱渊漠然从他们身前走过,拿起筷子,“别看了,你们俩没有。” “咳咳,咳咳。”瓦老夫人用力咳嗽了两声,最后不得不给二把刀使了个眼色。 “干嘛”钱渊诧异抬头,“噢噢噢,林知府还饿着肚子呢。” 伸长脖子看了看,钱渊笑着说“锅底倒是还有几块就是有点焦不吃就不吃呗,发什么脾气” 看了看面色铁青离开的林懋举,吴百朋再看看锅底那几块不成样子的焦肉,忍不住又打量了眼钱渊,这少年郎嘴巴还真够不饶人的。 二把刀有点揣揣不安,在他的观念里,文官是最会背地里使坏的。 “怎么了”无聊的杨文还在巴巴看着吃得好痛快的同伴们,回头看了眼,“没事,少爷这是用他的话来说,常规操作而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去松江 吴百朋很喜欢吃肉,没办法,幼年家里太穷吃不起肉,而且和其他人不同,他只吃猪肉。 原因很简单,他一直觉得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次猪肉是当年考中秀才后,教谕分给他的冷猪肉,那是他人生的。 但今天,吴百朋觉得以前吃的都是假猪肉。 虽然有点焦,但更显得入味,钱渊精心挑选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更有辣椒异香扑鼻,这是明朝烹饪中不会出现的。 将肉汤浇在米饭上,肚子都饿扁的钱渊大快朵颐,看的一旁的二把刀垂诞欲滴。 “好像有姜味”吴百朋咂咂嘴,“不对,是蒜” “都不是,是辣椒。”钱渊打了个饱嗝,“可惜了,这次没八角桂皮,而且用的是白糖不是冰糖,还没黄酒” “对对对,放了白糖”吴百朋饶有兴致的笑道“这也算是东坡肉吧” “哈哈,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钱渊大笑道“这道菜关键有两处,一是炒糖色,二是火候” 一旁的瓦老夫人无语的看着这两货大谈特谈一个是两榜进士,浙江巡按,另一个虽然还不知道具体身份,但肯定是个士子,而且很有背景,怼起林知府那般有底气 “咳咳,咳咳。”瓦老夫人用力咳嗽两声,结果今天刻意咳嗽次数太多,一不小心呛到了,狂咳了一阵才缓过劲来,毕竟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了。 “总督大人下令移居嘉兴府”瓦老夫人迟疑问道“嘉兴府那边不会也” 吴百朋温和一笑正要解释,突然边上的钱渊抢在前面,一本正经的说“肯定会” “虽然嘉兴知府不会和林知府一样蠢,但他必定不会欢迎你们。” “为什么”二把刀向前凑了凑。 “很简单,如今嘉兴府囤积重兵,浙江副总兵卢镗就驻守在桐乡县,刚才你也说过,归顺州、那地洲的狼兵原先在常州府,前几天移居嘉兴。” 钱渊口若悬河仔细解释道“五六月份的倭寇侵袭,嘉兴府是受损最重的一府,六城被屠,如今百废待兴,你们这四千人一去,只怕他们即使有心,也力不足啊。” 吴百朋无语的看着这一幕,面前这位少年郎之前说话尖酸刻薄,一阵狂喷将林懋举怼走,之后挥舞锅铲烹出一锅令人惊叹的好菜,现在又摇身一变,分析起如今局势,细致精准有如掌上观纹。 “还不仅仅如此,实际上嘉兴府之前大部分存粮都被倭寇劫掠,所以最近几个月钱粮供应一直仰仗的是杭州府。”钱渊滔滔不绝的向瓦老夫人述说,“但如今杭州府已经是自身难保,胡汝贞头发都白了” “那是谁”二把刀在边上低声问。 “杭州知府胡宗宪,字汝贞。”杨文低声回了句。 听到这番对话的吴百朋眉毛一挑,他想到了一个人,也是如此年轻,也是如此言语尖酸刻薄,也是如此才华横溢,据说和浙江官员、将领颇为熟悉,对了,之前听称呼他是姓钱。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总督大人很难做。”钱渊加重语气道“贵军路途最远,最晚抵达,总督大人很难将之前划分的地盘分给你们。” 瓦老夫人怔了怔,“地盘” “驻扎在哪儿,就得由哪儿的府衙负责补给。”钱渊摇摇头心里暗自鄙夷张经。 调用狼土兵证明了张经的军事眼光和他之前丰厚的人脉,但在理政上张经无法做到长袖善舞,数千狼土兵的后勤补给居然事先没有充足的方案。 至少他没有摆平苏州府,当然,这也可能和张经不敢贸贸然伸手有关,毕竟已经统领六省兵马,还朝地方上伸手就有点犯忌讳了。 “苏州府不肯接纳,嘉兴府没有能力接纳,总督大人绝不会将你们安排到绍兴、宁波一带。”钱渊顿了顿,“所以,老夫人需要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吴百朋重复了遍,腮帮子鼓了鼓,他大概猜到了这少年郎想干什么了。 钱渊没有卖关子,伸手指了指东面,“去松江府。” 瓦老夫人愣了下,迅速看向吴百朋,浙直总督下令将自己调至嘉兴府,如果说要换个地方,官阶低但权重的浙江巡按吴百朋是发言权的。 而这种调动能不能成行,会不会影响到张经的整体布局,这都是需要考虑到的问题。 “这几日倭寇从松江府金山登陆,占据金山卫,攻俞总兵把守的川沙镇。”钱渊也看向吴百朋,“此外倭寇分兵侵袭嘉兴府平湖县,截断次溪航运。” “从种种迹象判断,平海大将军徐海这次的目标定是松江、嘉兴两府,如果有可能还会西进攻湖州、苏州。” “嘉兴府有归顺州、那地洲的三千狼兵,还有浙江副总兵卢镗坐镇,但松江府只有俞总兵领数千湖广客兵,田洲狼兵此去松江,正当其时” 周围的人听得聚精会神,原先站的远远的林懋举看众人吃完了饭,也凑了过来,听到这番话不屑道“你懂什么纸上谈兵而已” “绝非纸上谈兵。”吴百朋脱口而出,深深看了眼钱渊,缓缓开口道“但是,你如何判定,上岸的倭寇头目是徐海” 钱渊愕然,他当然是从王翠翘失踪来判定的,哪里会那么巧,大股倭寇来犯,又分兵侵袭嘉兴府,而王翠翘突然失踪,但这些理由是摆不上台面的。 吴百朋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但他心里明白,对方说的很可能是事实,因为在总督衙门他曾经听张经说过,如今海上倭寇渐渐凝聚成型,为首的就是徐海。 “老夫人,今晚就在吴江县暂歇,本官立即派人回杭州禀告总督大人。”吴百朋郑重其事道“不管是从物资调配,后勤补给,还是兵力布置来看,田洲狼兵入驻松江府是最合适的。” “好,好”瓦老夫人显然有点无可适从,“去松江府,是归俞总兵麾下” “不管是不是,老夫人先要去陶宅镇。”钱渊笑眯眯的说“如今南下督战的大司马双江公就驻扎陶宅镇。” “如老夫人不嫌弃,晚辈愿为引见。”钱渊反手指了指自己,“在下正在双江公账下听令。” “你”瓦老夫人迟疑的看了眼吴百朋。 “真不愧是名闻天下的华亭钱氏英杰。”吴百朋拱拱手,“这下子得偿所愿了” “哈哈哈,尧山公如何认定晚辈” “对嘉兴府了若指掌,纵谈东南战局如数家珍,路遇狼兵不仅能化险为夷,而且还能引为助力。”吴百朋指了指刚刚离去的船只,“最重要的是,这条河应该通往崇德县。” 钱渊含笑颔首,团团作揖行礼,“华亭生员钱渊,见过诸位。” 瓦老夫人感觉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二把刀迷迷糊糊,摸摸脑袋觉得自己可能结识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而站在人群外的林懋举脸色有点苍白,他当然很清楚这个松江秀才曾经做过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腔热血 已经是九月初了,虽然白天气候适宜,但到了夜间不免有些寒意。 再加上吴江县境内无山,多有大小不等的湖泊,夜风带起湿气扑在窗纸上呼呼作响。 钱渊忍不住让人又加了层被褥,这才舒舒服服钻进去呼呼大睡,这几日路上奔波疲惫,又费尽心机勾心斗角,实在累坏了。 这处园子是吴江县内一处大户所有,两日前,钱渊一行人和吴百朋住进来,除此之外只有瓦老夫人带着十几个女兵入内。 其他地方已经是一片漆黑,唯有东院侧屋还亮着,吴百朋和瓦老夫人正在商讨明日启程事宜,信使今天已经送来了总督衙门的回信。 和吴百朋、钱渊想的一样,张经允许田洲狼兵调防松江府,归于俞大猷麾下。 但与此同时,总督衙门也送来了一个坏消息,考虑到运送不便,田洲狼兵的补给由松江府负责。 透过窗户缝隙,吴百朋隐隐看见园子角落处人影的走动,他知道这是钱渊的那些护院,据说这些人都随其经历了嘉定、崇德两战,堪称精锐。 吴百朋心中一动,展颜笑道“老夫人,情况未必那么糟糕,事实上,西院那位已经指出了一条路。” “那说那钱渊”瓦老夫人蹙眉问道“什么路” “前日他说可为老夫人引见双江公。”吴百朋详加解释道“双江公南下督战选了松江他曾任华亭知县,在松江府人望极高,而松江府又是倭乱最为严重的一地” 瓦老夫人眉头依旧紧皱,“钱渊” 显然,她疑虑的是,这个引荐人能有多大的分量。 这两日,狼兵在吴江县惹了不少乱子,吴百朋和瓦老夫人耗费心神弹压,还没聊起过西院的那位少年郎。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南京大报恩寺外,杭州客商说起松江秀才自小在大报恩寺随高僧修行,才能在杭州巧使妙计,施法镇压妖孽,为父兄复仇。”吴百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还有这回事”瓦老夫人也忍俊不禁,“他真的幼年落发修行” “怎么可能”吴百朋摇头道“他曾祖鹤滩公是弘治三年状元,自小苦读,是松江府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嘉靖三十一年松江府试案首,被大宗师看重亲笔点中生员。” “嘉定、崇德两场大捷,报上去的是卢斌、俞大猷,但江南人都知道最大的功臣是谁” “当然了,朝中也绝不会无人知晓。”吴百朋顿了顿,才缓缓说“回程的信使前些日子,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大人和杭州知府胡汝贞上门拜会。” 瓦老夫人瞳孔微缩,“赵文华他好像是严” 沉默片刻后,吴百朋微微苦笑。“当然了,这和老妇人无甚干系,华亭钱氏是松江大族,钱展才又和俞总兵相交,如今又在双江公账下,有他作保,田洲狼兵在松江府无恙。” “那就好。”瓦老夫人叹了口气,“还好钟南路上遇上了钱秀才” “哈哈哈,怕是钟南抓住了钱展才。”吴百朋大笑,“这厮心思太深,又灵活多变,这一杆子把战力最强的田洲狼兵全抢到松江府去了” “不过如今大战在即,他将家人迁居杭州却回返松江,又费尽心机加强松江兵力。” 吴百朋给了钱渊一个别人从没给过的,但却符合其如今心境的评价,“此子有一腔热血” 第二日,码头上人头耸动,相当的拥挤,处处都是身穿蓝黑色布衣,面色黝黑的狼兵,本地人无不掩口遮鼻,退避三舍。 至于士绅,更是一个都没出现,人群中唯有两人身穿儒衫,对此苦笑。 钱渊很难理解这一幕,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也就是瓦老夫人脾气好,换成他能把这地儿给掀翻了 吴百朋叹息着低声述说,大明开国百多年来,西南战事基本就没断过,那些蛮族土司时不时造反,对明朝的侵害其实不下于蒙古人,甚至更为头疼。 蒙古人是摆明车马来杀人抢东西,但西南那地儿今天归顺,明儿造反,而且经常一打起来就是横跨几府,攻城陷地是常事,因为道路崎岖往往会导致战争延绵数年。 总而言之,这些狼兵的名声很差劲,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外调,但却是第一次来江南。 在本地人,特别是在士绅眼里,这些大部分连汉话都不会说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头抢上一把。 很多江南出身的进士如果被分配到西南地方,往往宁可归乡悠游泉下也不肯赴任 “说不准什么时候下雨,你领着人先行一步。”钱渊仔细交代杨文,“一方面去找周师爷安排住所,另一方面派人去煮姜汤。” 近在咫尺的吴百朋看着这少年郎细心叮嘱属下,所考虑的无所不包,他心里有独特的感触。 几个月前,他在扬州率军出击大败倭寇,斩首三百,曾经一度自傲,但很快他就得知了崇德大捷斩首近千,赴任浙江巡按后,他曾经私下派人去崇德县打探过。 下人回报的诸多消息中,最让吴百朋感慨的是一条麻绳,那条曾经将八个倭寇首级系在一起选在城门口上的麻绳。 整理内政丝毫不乱显示出其理政能力,关键时刻行事果决,杀戮决断,这才是东南抗倭最需要的人杰。 笑吟吟看着兵丁上船,吴百朋行了一礼,“就拜托展才了。” “不敢当,晚辈只是将老夫人引见给双江公,后面的事也插不上手。”钱渊回礼道“此番一别,还祝尧山公旗开得胜。” 几个月的休战后,大股倭寇入侵已经初现苗头,大战就在眼前了。 “以后就称一声惟锡兄吧。”吴百朋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日后相逢,还想再讨一碗红烧肉呢。” 钱渊重新行了一礼,笑道“惟锡兄不知,小弟还擅酿酒,待到平倭之日,你我重逢,举杯痛饮,方为乐事。” “说得好,我等着那天。” “就此告辞,珍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撕破脸 一个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以江北巡按的身份指挥了扬州大捷,被视为东南抗倭的三大巨头之一。 一个是华亭生员,在崇德、嘉定两战中主导战事,得诸多赞许,在江南士林中名声鹊起,又和多方势力牵扯不清。 钱渊敬佩吴百朋在扬州一战中的表现,百里驰援,率军出击,这是个有胆有识的人物。 吴百朋敬佩钱渊的勇气,前程似锦,却孤身回返前线,不顾己身投入抗倭大业。 虽然似乎身份差距有点大,但吴百朋很清楚,两个人之间相差的只是一个进士头衔,这对于松江案首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钱渊对其的态度更多来源于他的本性,以及从前世带来的心性,社会有阶级之分,但个体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是可以忽略这些的。 就在拥挤的码头上,三十五岁的浙江巡按吴百朋,和十八岁的华亭生员钱渊,就此订交。 船只已经扬帆而去,码头上的吴百朋和船头上的钱渊心里都有一股难言的情绪,有些兴奋,有些激动,也有着唯恐最后一面的惶恐和黯然。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杭州府总督衙门内,一场撕破脸的决裂正拉开序幕。 起源在于已经抵达嘉兴府的归顺州、那地洲的三千狼兵。 嘉兴府实在是没办法了,钱粮供应卢镗麾下大军已是勉强,又来了几千狼兵,巡抚衙门下令杭州府衙调配物资供给。 可惜还没等到头发都熬白的胡宗宪想出从哪儿调配物资,归顺州狼兵在秀水、石门纵兵抢掠,这一动手,求援、斥责、告状的各类书信如雨点一样扑向了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 张经和李天宠自然是不肯背着口锅的,于是,这黑锅被硬生生扣在了杭州知府胡宗宪的头上。 实话实说,张经、李天宠虽然鄙夷胡宗宪攀附赵文华,但对其能力颇为赞许,也知道这事也怪不得他,但问题是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总督大人,李中丞,这事儿怪不得汝贞。”匆匆赶来的赵文华试图打个圆场,“归顺州、那地洲的狼兵本应该驻守常州府,突然调至嘉兴府,再说了,毕竟他是杭州知府,嘉兴府” 李天宠冷笑打断,“总督大人将粮草转运交付在下,早在一旬之前,巡抚衙门就有公文到杭州府衙,如狼兵因为缺粮而叛,你胡宗宪罪莫大焉。” “中丞言重了。”赵文华态度还算不错,“汝贞立即调集一批粮草过去就是了。” 坐在主位上的张经慢条斯理的问“几个月前倭寇大闹浙江、南直隶,嘉兴府受创最重,钱粮供给仰仗杭州府,本官要问的是,这批调配送往嘉兴府的钱粮为什么拖延” 胡宗宪有点后悔,他没想到对方对杭州府衙盯得这么紧,也怪那帮狼兵,只差了一天,就闹出这般动静来。 归顺州听听这名字就知道这帮人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完全没有瓦老夫人带领的田洲狼兵那般乖顺,没领到拨付的钱粮立即闹事很明显,他们懂得这个道理,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事实上,这股狼兵在常州府已经闹过一通,之后张经下令让其南下经湖州府到嘉兴府,也正是这个原因,苏州府才对瓦老夫人带领的田洲狼兵的态度那般生硬, 李天宠阴测测笑着招手叫来一个幕僚,后者装模作样的拨了几下算盘,“诸位大人,杭州府衙两日前拨出一千五百两白银,不知用处,不知去向,昨日下午,府衙急令下面各县衙交付本应该两旬后交付的例银。” “也就是说,少了一千五百两白银,才导致杭州府衙拨付嘉兴府的钱粮被断。”李天宠的视线不离赵文华左右,“昨日狼兵作乱劫掠百姓,胡知府才试图补救,对吧” 赵文华诧异的回头看了眼胡宗宪,他很清楚,这个徽州人并不是个贪财的角色,相对来说,他更向往的是权力和地位。 “这一千五百两白银去哪儿了”李天宠的视线终于落到胡宗宪身上,同时眼角余光不停扫着赵文华。 赵文华恍然大悟,特么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果这贪污的黑锅被扣在头上,就算只扣在胡宗宪头上很可能会导致自己被调离浙江,赵文华咬牙切齿盯着李天宠。 胡宗宪是唯一投入自己门下的浙江官员,如果保不住他,赵文华知道自己将不会在接下来的时日中有任何作为。 “杭州前卫、后卫诸军不敢战,下官尊陛下旨意,调拨银两募兵。”胡宗宪平静的回答道“账本在下官住处,中丞大人可以查看。” 赵文华立即反应过来了,是那个钱家子建议募兵,胡宗宪无奈之下从府衙调拨银两。 结果本应该驻守常州府的狼兵突然调到了嘉兴府,这导致钱粮短时间没供应上,李天宠和张经敏锐的发现了这个漏洞。 “胡闹”李天宠斥道“总督衙门方有募兵之权” “台州知府谭伦已于上月募兵成军。”胡宗宪显然打好了腹稿。 “朝中下令募兵,并没有说只有总督衙门才有募兵之权,各地府衙亦能募兵,早在正统年间就有旧例。”赵文华喝道“狼兵作乱劫掠百姓,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需要详加查实” “查实之后,再上书弹劾”张经霍然起身,“赵元质,如若你老老实实待着,老夫不介意分你点碎肉,但如若要从中搅合” 听到这番话,一旁一直面色木然的胡宗宪都忍不住神色微动进士出身能说出这种直白的话,真心不多见。 分你点碎肉这是在施舍呢,赵文华像只尾巴被踩了一脚的猫,跳着脚大骂,“给脸不要脸” “你张廷彝坐拥六省兵马,按兵不动,其心难测,无奈之下杭州府衙出银募兵,你却倒打一耙” “你李天宠巡视绍兴,彻夜饮酒废事,遭倭寇围城,送出大批钱粮重赂倭寇方能解围,也有脸指责他人” 张经那张老脸登时红中透黑,李天宠更是被气得撸起袖子要不是边上幕僚拉着就要饱以老拳了。 赵文华不愧是严嵩的干儿子,关键时刻拉得下脸准确的说是不要脸。 一番大吵之后,赵文华拉着胡宗宪扬长而去,张经和李天宠气急败坏。 李天宠瞄了眼怒发冲冠的张经,心想好好的计划全都被一句话给毁了 大战在即,他们原先只是想通过这件事警告下近来不停做手脚的赵文华,但没想到张经那句刻薄话彻底撕下了赵文华的脸皮。 张经认为自己资历老,又有兵部尚书聂豹这样的后盾,再加上对此战有势在必得之心,训斥赵文华这等小辈几句话是应有之义。 但赵文华这些年得益于严嵩的庇护,从没受过这等气回了家,赵文华立即卷起袖子 当天夜里,就有两匹快马出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容人之量 陶宅镇。 将毛笔放在笔架上,聂豹起身推开门走到屋檐下,连绵细雨扑面而来,侧耳听去,隐隐可闻乱七八糟的哄闹声,夹杂着听不懂的蛮语。 雨幕之中,披着斗笠的周师爷匆匆而来,脚步迅捷但一脸的轻松,“东翁,都安排好了,还真亏展才提前预备,不然狼兵水土不服又受雨淋,只怕要病一场。” 聂豹微微点头,放眼望去,依稀听见大门外那钱家子正在高声指挥,又看见几个侍卫笑着举起汤碗一饮而尽。 三日前,在总督衙门调拨兵马文书抵达陶宅镇之前,四千田洲狼兵已经在附近安营扎寨。 聂豹惊奇于和狼兵一起抵达的钱渊,百忙之中他也曾经想过,这位名声鹊起的华亭秀才应该不会再回到这个很可能成为四战之地的陶宅镇。 费尽心机才逃出去,如何会再赴死地 对此,聂豹并不失望,但觉得惋惜,惋惜这个日后可能成为栋梁之才的少年才子缺少一些血勇之气。 所以,现在的聂豹有些莫名的动容,这样的情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但聂豹还是不太喜欢这个少年郎,他从来没有摸清楚这厮的心思。 “双江公。”披着斗笠的钱渊疾步跑到屋檐下,拿起葫芦瓢从桶里舀了一碗姜汤递过去,“放心吧,俞总兵那边已经派人送过去了。” 聂豹接过碗盯了几眼才举起喝了几口,在狼兵到达之前,钱渊就已经派人在华亭县内搜集生姜,这可是帮了大忙。 “狼土兵归于俞大猷麾下,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钱渊很利索的如此回答,“晚辈一无名分,二无下属涉及军中,俞总兵哪里会卖我这个面子” 看看聂豹脸色没什么变化,钱渊接着说“现在四千狼兵一部分在陶宅镇,剩下的分散到附近几个村落,现在麻烦的是粮食。” 一旁的周师爷咂咂嘴但没说什么,之前俞大猷麾下三千客兵的补给已经很让松江知府发愁了,现在一下子又多出四千兵丁,总督衙门可不会给任何补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聂豹以个人威望来劝服松江府大户捐赠钱粮。 钱渊倒是无所谓,披上斗笠,扬手招呼一声,带着随从出了府。 各个地方转了一圈,赚了大把大把的人情,钱渊才回了住处,招手叫来王义和张三。 “忙了整整三天了,现在说说吧。”钱渊一边擦拭头发,一边说“先说护卫的事。” “一共召了八十七人,加上之前合计一百零八人。”一直留在陶宅镇招人的王义仔细禀报,最后说“小的和杨文、张三分领三队。” “一百零八将啊。”钱渊坐下从桌案上抽出那张纸,“这阵型老王你之前是看过的,说说看。” “不太好说。”王义犹豫了会儿才说“和边军常用阵型完全不同,最大的问题在于侧翼不过在江南之地,不碰上大范围的平阔之地,对方也没有能迅速从侧翼突破的骑兵,说不定能行得通。” 钱渊仔细看了看自己从前世脑海中掏出的鸳鸯阵,发愁的拍了拍脑袋,这方面的问题他也发现了。 都说鸳鸯阵多厉害,但没有一种阵型是完美无缺的,鸳鸯阵的侧翼是非常明显的弱点,至少在松江这个还算平阔的地区里。 钱渊再一次确认自己并没有直接指挥战斗的军事天赋,叹了口气道“狼牙筅已经做了吧” “恩,做了二十多根。”王义笑道“这玩意有点意思,除了稍微笨重一点,非常有效前阵有十根狼牙筅顶着,后面基本都能站得住脚跟。” 钱渊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历史已经证明了狼牙筅的作用,在戚继光的鸳鸯阵中,最为重要的,也唯一能控局的就是狼牙筅。 “练兵是你的事,我只要一个要求。”钱渊看着王义,加重语气道“遇敌不乱,别让倭寇从屁股后面将我们一个个砍倒。” “当然了,咱们在双江公身边,遇上倭寇的几率不大。”钱渊转头看向张三,“你这边呢” “华亭县和陶宅镇都已经堆积了两栋宅子。”张三皱眉道“少爷,还要继续吗” “继续。” “银子可能不够了。”张三苦笑道。 “这次从杭州带了不少过来,另外派人去太仓王家,这几个月的分红还不送过来,想赖账还是怎么着。”钱渊随口吩咐道“想占我便宜,我看王民应没这胆气” 三人还在书房谈着,突然门外传来吆喝声,二把刀大踏步走进来,“钱兄弟,看看这是什么” “哎呦,哪弄来的这是野鸡,还有兔子”钱渊笑着拍拍二把刀,“老钟你这是想来打打牙祭” “不不不,送你的。”二把刀摆摆手,“这次要不是你送来的生姜,只怕好些人要大病一场,咱囊中羞涩,正好逮了几只野物就送过来了。” “我让人收拾了,等下亲自下厨,别走了,晚上喝一杯。”钱渊硬拉着二把刀坐下,“老夫人那边怎么样” “嗨,发愁呗。”二把刀苦笑道“这雨下个没完没了,等雨停了才能去川沙,据说前面俞总兵和倭寇干了好几战,很吃了点亏” “不太清楚。”钱渊摇摇头,“湖广兵战力也一般的很,只怕还要看你们的。” “下面的兄弟倒是急的很,多砍几个脑袋好换赏银。” “慢慢来吧,这一战只怕旷日持久。” 二把刀迟疑了会儿,探身近前低声问“你不是在聂大人账下吗” “是啊。” 二把刀扭了下身子,忿忿道“但之前老夫人拜访聂大人,据说你没司职” 钱渊笑吟吟不以为意,“毕竟年轻嘛。” 这样的处境是在钱渊的预料之中的。 虽然再赴陶宅镇,钱渊和聂豹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但互相之间还是有些隔阂。 没办法,之前聂豹摆了钱渊一道,几乎是强行将钱渊召入账下随军。 钱渊也不是好鸟,先是借被召入军中顺带着解决了那帮讨厌的族人,然后反手也摆了聂豹一道,施施然去了杭州,现在又回了陶宅镇聂豹觉得自己完全被对方耍的团团转。 当然了,这很可能是钱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事实是,钱渊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将四千狼兵勾搭到松江府极大增强兵力,又和狼兵头领有着极好的私人关系,还在关键时刻献出大量生姜。 但聂豹还是没有给钱渊任何名分,也没有让其负责任何具体的事务,甚至没有给他和俞大猷联络的名义。 钱渊在心里一度这么想,要么是聂豹欺名盗世没有容人之量,要么另有他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上架感言 之前想过扑街的可能性很大很大,但也没想到这么惨,惨到自己都看不下去。 几乎没什么希望了,试水推成绩惨淡,后面估摸也没什么推荐,但我还是希望能写一个完整的故事。 开书之前投稿被拒,大幅度修改后虽然签约,但似乎这种文风不太适合现在的读者,又或许是我写的不够有趣,同时在厚重感上也不达标。 不过还是要感谢从上本书跟来的读者,你们的打赏、投票让我有支持下去的动力,正是因为你们,虽然收藏数据非常非常惨,但推荐票一直和收藏不相符。 所以我会坚持写下去,至少要将大纲写完,短期内这本书成绩再差也不会完结。 晚上零点上架,我的习惯是上午7点和下午7点各一章,尽量中午12点再放一章。 不过零点过后我会先放两章出来,原因很简单,也是用过的理由,怕以后没机会没理由加更 最后,再次感谢能够捧场的读者,同时感谢责编虎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时机恰好的弹劾奏折 众所周知,自从差点被宫女勒死之后,嘉靖帝就搬迁到紫禁城西侧的西苑。 所以,百官中和嘉靖帝联系最紧密的内阁理论上没有搬迁,但实际的办公地点也搬迁到了西苑,当然了,和嘉靖帝居住的阁楼想比,内阁所在的直庐的环境就有点让人糟心。 内阁一共就三人,吕本碌碌无为,也不想有所为,除了偶尔来西苑转一趟,基本都在紫禁城内,而严嵩和徐阶年纪都大了,北京城冬天又很是难熬,嘉靖帝特许两人之子严世蕃和徐璠入直庐服侍。 没办法啊,嘉靖帝常常修道炼丹就是十天半个月,而严嵩和徐阶都是惯能溜须拍马的,从不敢稍离西苑。 嘉靖帝道行精进,两人就要恭贺,嘉靖帝道行停滞,两人就要请罪,嘉靖帝心情不好,他们还得请罪 从今年五月份开始,嘉靖帝的心情就一直不是很好,而那封刚刚送进西苑的奏折点燃了他的怒火。 看着严嵩、徐阶匆匆离去的身影,直庐内的徐璠面带忧色,转身道“严世兄,这一番,江南又多事了。” 肥胖的严世蕃仅存的那只眼睛翻了个白眼,大马金刀的坐下,不屑哼了声,“别弄错了辈分” 徐璠那张脸立时涨红了,特么难道还要老子叫你一声叔 呃,这话其实不能说错,严嵩今年七十四,徐阶今年五十一,严世蕃四十一,徐璠才二十六。 年轻的徐璠拉不下脸,严世蕃懒得理会,自顾自低头看着奏折。 一个多时辰后,严嵩和徐阶终于回来了,后者殷勤的扶着老迈的前者,口里不时提醒脚下担心。 “好了,好了。”严嵩颤颤巍巍的坐下,叹了口气道“张廷彝上任未满半载,暂无胜果元质真是胡闹” 徐阶并没有坐下,而是恭敬的站在一旁,“倭寇四处上岸劫掠,元质是浙江余姚人,心念乡梓,想必双江公能体谅。” 虽然严嵩势大,但徐阶如此恭敬,实在有点令人惊诧,一旁的徐璠只感觉到了羞辱。 而严世蕃却察觉到了异样,虽然父亲和徐华亭一直没撕破过脸,但如今天这样 赵文华弹劾张经、李天宠的奏折第一时间被通政使司送到西苑,而严嵩没有任何耽搁就直接递交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手里,要知道从赵文华开始,通政使司向来是严党的自留地。 严世蕃狐疑的看了眼徐阶,在心里盘算这厮在陛下面前吃了什么亏 严嵩毕竟老了,喘了会儿粗气又喝了半杯热茶才缓过来,“已经派人去通传吕汝立过来轮值,咱们就回去吧。” 顿了顿,严嵩眯着眼看了看还站在一旁的徐阶,“子升,你再想想吧,毕竟浙江、松江那边你更熟悉,陛下恐怕要咨询于你。” “不敢擅专,还请元辅示下。”徐阶垂着头。 “呵呵,呵呵。”严嵩笑着摆摆手,“军略一道老夫不懂,就不胡说八道了。” 不等徐阶再说什么,严嵩示意严世蕃扶着自己往外走去,徐阶在后面紧紧跟随,殷勤的一直送出西苑才罢休。 “父亲。”徐璠低声问“陛下大怒” “还好。”徐阶平静的看着轿子远去的背影,“元辅为张廷彝叫屈,还说会去信训斥赵文华” “这不是好事吗”徐璠愣了下。 徐阶垂下头,沉默的看着脚下的黄土。 轿子回到严府,一众仆役围上来,送上热毛巾净手擦面,各道程序结束已经是两刻钟后了。 严世蕃丢下已经凉了的毛巾,将仆役赶出去,才笑着问“父亲,今日华亭这么恭敬” “为父在陛下面前力保张廷彝。”严嵩慢悠悠道“如若战败罪不容诛,但如今上任尚未满半年,还需要一点耐心,有当年朱纨一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陛下有这点耐心。” 严世蕃虽然是个权谋天才,但终究没有严嵩老辣,愣了会儿后低声问“让赵文华去浙江督战不过是捞点战功而已,如今他和张经撕闹战败还好说,万一张经大胜” 在已经折腾了五六年的东南抗倭一战中,严党一直没有太多的涉入,如果这一战败北,赵文华弹劾张经、李天宠糜饷殃民,畏贼失机还算理由充足,也连累不到严嵩身上。 如果张经大胜倭寇,赵文华这一举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但严嵩在陛下面前力保张经他向来喜欢做这种事,能捞功但又不用担责任。 “张经大胜,张经大胜”严嵩双眼半闭半开,“如若张经大胜倭寇,为父自然秉公而断,当举荐张廷彝入朝任大司马。” 严世蕃霍然起身,独目圆瞪,在屋子里来回走个不停,“爹爹,如果张廷彝任兵部尚书,那聂豹呢” 如果张经凭借平倭之攻回朝升任兵部尚书,那举荐其的原兵部尚书聂豹很可能会入阁,毕竟按制内阁应是六人,如今只有三人。 “爹爹别忘了,聂豹和咱们可不是一路人,当年那封信”严世蕃忍不住提醒。 嘉靖二十六年,严嵩和夏言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聂豹被人诬告,夏言将其下狱,聂豹在狱中给老乡严嵩写了一封自辩书,但严嵩无动于衷。 或许在聂豹自己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在三年后聂豹起复兵部尚书后,严嵩将这件事视为两人之间的仇怨。 原因很简单,聂豹被公认为心学门人,而他名义上的学生徐阶入阁,并且很快被提升为内阁次辅仅次于严嵩。 在严世蕃看来,一旦聂豹入阁,那朝中势力对比很可能向着严党不利的方向倾斜,内阁四人有两个心学门人,而且对方还拿住了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而吏部尚书李默又和严嵩极为不合。 瞥了眼满屋乱走的儿子,严嵩闭上眼睛冷笑一声,“等着吧,不知道赵文华和张廷彝为什么撕破脸不过,这道弹劾奏折的时机倒是恰到好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战在即 洪武十九年,因抵御倭寇侵袭,朱元璋下令于华亭县小官镇筑城建卫所,这就是金山卫。 永乐十六年,倭寇侵袭愈盛,金山卫的土城用砖加高5尺,成为松江府抵御倭寇前线最坚固的堡垒。 但这一切都毁于几个月前的那场大规模倭寇侵袭中,数千倭寇攻陷金山卫,劫掠粮食、武器、人口,并且一把火将其烧了个干净,就连城墙也被扒的干干净净。 值得注意的是,倭寇劫掠虽然手段残暴,不乏屠城之举,但很少放火烧城,更不会有毁城之举,就连几个月前两度陷落的嘉善县也基本保存完好的城池,唯独金山被彻底摧毁。 一方面在于金山卫身为卫所的特殊军事性质,另一方面在于地理位置。 为什么钱渊坚持认为松江府很可能是主战场 金山卫被摧毁就是最大的理由。 没了金山卫这颗钉子,倭寇就能从容登陆上岸,向北攻华亭、上海,向西攻嘉兴府、苏州府,一旦局势不利也能轻松的从海上遁逃。 八月初的台风过后,大股倭寇就从金山登陆,盘桓于金山卫附近,时不时出兵攻川沙、南沙,甚至几次接近上海县,但让俞大猷、聂豹意外的是,倭寇大体上保持了克制的态势。 金山卫被毁不一定都是好事,至少有些人的生活居住就不太方便了,当然,这些人目前眼睛盯着的未必只是生活环境这些小事。 金山城中的一处宅院中,虽然已经来了小半个月,但胆怯的王绿姝还在瑟瑟发抖,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被她救起的青年,居然是如今东南沿海可止小儿夜啼的天差平海大将军徐海。 和妹妹相比,姐姐王翠翘要从容的多,这样的结果是在她预料之中,但相比起来她的脸色更加难看,那个淡漠的松江青年的脸庞时不时让她半夜梦醒。 想想家中老迈的父母,有神童之名的侄儿,王翠翘暗咬银牙,但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可能将一切向徐海和盘托出,甚至不敢提起自己的家人鬼知道徐海会不会顺手将家人一起掳来。 脚步声突然在门外响起,王翠翘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惊疑,她最擅察言观色,知道徐海性情虽然说不上急躁,但脚步迅捷有力,但门外的脚步声沉稳,不急不缓。 “将军噢噢,是两位夫人,方某失礼了。”方先生尴尬的退回门外。 王翠翘松了口气,矮身施了一礼,“是方先生。” 王翠翘和王绿姝已经在十天前和徐海成亲,当时主持的就是这位方先生,据说其是读书人出身,沥港被毁后流落海外成为徐海的谋主。 “哈哈哈”徐海大笑着从外间走来,“都不是外人,来来来,方先生坐。” “恭喜将军这番大获全胜。”方先生笑道“如此一来,至少从山东到浙江沿海,将军再无抗手。” 虽然中间被台风耽搁了一段时间,但徐海依旧顺利的整合海上多方势力,上到山东,下到浙江福建,沿海的倭寇基本都被徐海握在手中。 几个月前徐海击溃俞大猷,率兵洗劫多地,横跨三府安然脱身,这都让徐海在短时间内拥有极强的号召力,他如今已经是东南沿海最大的倭寇头目。 “不好说不好说,汪直那厮还在日本呢。”徐海示意王翠翘斟茶,“方先生不比我,喝不惯酒,只喜欢茶。” 王翠翘再无刚才的黯然神情,嘴角带笑问“先生喜欢什么茶” “不讲究,不讲究。”方先生摆摆手,“徽州松萝,杭州龙井都行。” 徐海嘿嘿笑道“这还叫不讲究我这个徽州人都从来没喝过松萝茶了。” “松萝、龙井这会儿都没有。”王翠翘娇笑道“不过有君山银针。” “白银盘里一青螺。”方先生摇头晃脑点点头,“君山茶色味似龙井,叶微宽而绿过之,也不错。” 看着姐妹俩去隔壁烹茶,徐海皱眉瞄了眼方先生,“似乎先生对她们并不介怀” “将军何意” “虽然徐海出身低微,也曾听评书说过,西楚霸王乌江自刎都因为军中携带女眷” “哈哈哈,只是戏说而已。”方先生摇头笑了,“军中携带女眷是常事,更何况将军究竟有何志向” “志向”徐海摸了摸脑袋,“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这儿” “这几个月来,将军整合海上,统领诸军,麾下数万将士。”方先生郑重其事的低声问“将军是想攻城略地,博个王侯将相甚至” “先生这玩笑开的有点大。”徐海翻了个白眼,伸手指了指外间,“这帮家伙哪个不是为了求财而来的,起兵造反就算我亲弟弟徐洪也不肯呢” “这就是了。”方先生两手一摊,“将军娶得娇妻美妾,下面将士眼热只会奋力向前,海上日子难熬,谁不想抢个美娇娘回去” “茶来了。”王翠翘亲自斟茶,“这附近无江水,无山泉,只有井水,还请先生见谅。” “只要不是海水就行了。”徐海大大咧咧一口饮尽,看了眼十日前才娶进门的王翠翘,“眼圈儿有点黑,这几日没休息好” 王翠翘鼻子皱了皱,含笑道“夫君奔波在外,妾身如何安歇的好” “哈哈,将军好福气”方先生竖起大拇指。 徐海也颇为得意,指了指方先生道“别羡慕,这次回去就给你找个美娇娘,还有你儿子也该成亲了,以后说不准咱还能做个亲家呢” “那就全仰仗将军了。”方先生拱手谢过,看了眼王翠翘又说“不过是否暂时让两位夫人去金山岛上” 徐海犹豫了会儿才点点头,金山这地名就来源于遥遥可见的海中大小金山岛,那儿早在一年前就是倭寇天堂,沿海的明军战舰从不敢靠近。 让这对姐妹花去内室休息,徐海和方先生在侧屋坐下开始商讨即将而来的战事。 “其实这并不是开战的好时机。”方先生叹道“如今已是十月上旬,一旦战事胶着,气候阴冷下来,下面弟兄们就撑不住了。” “但没办法啊。”徐海也叹了口气,咬着牙狠狠锤了下桌面,“十万两白银,也亏他有这胆子有这胆子当年就该和汪直干” 四个月前,因为汪直暂时蛰伏,徐海的叔叔徐惟学向倭人借贷十万两白银,企图填补海上贸易空缺。 可惜就在徐海率军入侵嘉兴府的同时,徐惟学在广东南澳岛被官兵击败,坠海身亡,这笔欠账自然落到了徐海、徐洪两兄弟头上。 可以说,徐海整合海上势力是有这方面原因的,当然了,正因为如此,他手下有一支人数不少的倭人武装,毕竟十万两白银,倭人绝不希望这笔账成为死账。 方先生起身站在墙上的地图前,比划道“向北是俞大猷,向西是卢镗,两个都不太好惹,将军选哪个” 徐海来回走了几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两个都要惹。” “什么” “我不惹,难道他们就会放手”徐海阴测测笑道“不过有先有后,几个月前那次,咱们是从平湖乍浦一路西进,这一次咱们换个方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倭寇动向 陶宅镇。 阴冷连绵的小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让人身上一暖的阳光洒遍大地。 如今抗倭局势渐渐趋于良性一面,从各地赶来的客军都已经到位,嘉兴府、苏州府都有重兵名将把守。 虽然被迫承担四千狼土兵的补给,但聂豹的心情很不错。 但就在这一天,随着一封南下的急信,聂豹的好心情彻底被毁了。 周师爷并没有发现聂豹阴沉的脸色,接过书信看了几眼就笑道“没想到严分宜还能替半洲公求情,真是稀奇不过也难怪,毕竟之前华亭举荐的几个连遭败绩。” 赵文华上书弹劾张经、李天宠并不是什么秘密,聂豹早就知道了,但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是,居然是赵文华的干爹严嵩跳出来力保张经。 实在太诡异了 “呃”周师爷的眉头也渐渐皱起,“这下子小阁老之称算是名至实归了但居然是华亭举荐的。” 这是书信中最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 严世蕃因为对其父的影响力早就被称为小阁老,他替严嵩撰写青词,出谋划策,但这些只是行使幕僚的职责。 但就在不久前,严嵩因年迈体衰而至精神倦怠,嘉靖帝令其子严世蕃随任侍亲,入值直庐,代严嵩行使内阁首辅最重要的一项权利,票拟。 就如周师爷所说,严世蕃这个“小阁老”的绰号算是实至名归了,但问题是,为什么是徐阶徐华亭向陛下举荐。 朝中多少人将徐阶视为对抗严嵩的旗帜,但如今,这面旗帜已是摇摇欲坠 周师爷虽然担任聂豹幕僚数年,但对朝政认知并不深刻,他出色之处在于钱粮一项。 但聂豹虽然心胸坦荡,但宦海浮沉数十年,几起几落,对这些令他厌恶,但又不得不去思索的政争看的清清楚楚,脉络分明。 长久的沉默,连呼吸声都隐不可闻。 “俞大猷、田洲兵军粮还能维持几日” “三日。”周师爷脱口而出,手指在袖中迅速捏算,“今日华亭县内会送一批军粮到川沙。” “士气如何” “还算不错,展才这鬼机灵从太仓、昆山采买了些猪羊,每隔一日送几只过去。” 聂豹起身踱了几步,走到墙壁上地图前比划了几下,喃喃道“只要倭寇攻不破川沙、华亭一线,就得被迫西进” “总督府那边大致的部署就是如此,从这几日接战来看,倭寇很难击破松江府守军。”周师爷顿了顿,“但从线报来看,盘踞在金山卫附近的倭寇至少有万余,但攻川沙的倭寇最多没超过三千。” “他们缺粮”聂豹低语几句,随后声音渐渐大起来,“或许是他们缺粮,要知道前段时间正是水稻成熟,农户收获的季节,而金山卫附近田地产出很少” “东翁的意思是”周师爷蹙眉道“他们会抢粮” “有可能。”聂豹大声叫来护卫,送信去各处嘱咐俞大猷、田洲兵以及华亭、上海两县。 将所有事处理完,聂豹又坐回到椅子上开始了沉默。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也不在乎日后的际遇;他担心的是东南抗倭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他担心的是朝中政争会不会干扰到即将来临的这场大战。 甚至,这一切都在聂豹的预料之内。 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聂豹端起茶盏抿了口已经凉透的冷茶,“这是” “是展才让人送来的。”周师爷小心翼翼答道“据说是杭州那边送来的龙井,他特地说了这茶叶不姓赵,请东翁放心。” 聂豹笑了笑又低头喝了口,抬头间瞥见墙壁上的地图,那是钱渊亲笔绘制送来的,比金山卫和松江府衙的地图精准好用多了。 早在京城,聂豹就从种种渠道听闻这个松江少年郎的名声,从那时候其他就不太喜欢钱渊。 第一次在苏州码头见面,他见识到钱渊的摇摆不定,第二次在陶宅镇,他见识到了钱渊的滑不留手。 但之后呢 从钱渊不顾风险回到陶宅镇开始,聂豹对其的印象就彻底扭转了。 但正是这个原因,聂豹没有交代给他任何司职。 而如今 聂豹突然问“去唤展才。” 周师爷愣了下,东翁已有好些天没召见过钱渊了,但他没说什么径直出了门,但很快就回来了。 “展才出门了,去华亭,不过带着护卫。” 聂豹点点头,缓缓道“钱渊此子于军中无甚用处,让他走吧。” “走”周师爷讶然,“东翁,展才力助田洲狼兵驻守松江府,又曾出钱购置生姜、猪羊,还和俞总兵、瓦老夫人关系亲近” “让他走。”聂豹冷然打断,“去苏州不,让他去杭州。” “东翁”周师爷急道“你就不怕他和赵文华厮混到一起” “那是他的选择。”聂豹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片刻后低低自语,“至少比待在陶宅镇,待在我身边好” 周师爷还想再劝,突然门外一阵嘈杂声传来,护卫带着信使大步走进正堂,“大人,军报。” “今日清晨,三千余倭寇攻川沙,至午时,倭寇增兵大约两千人,川沙有不稳之相,驻守南沙镇的狼土兵已经前去救援。”信使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干涩,“一个时辰前,倭寇分兵四处劫掠,俞总兵生怕陶宅镇有失” 聂豹剑眉一挑,倭寇的动向符合他之前的判断,倭寇很可能是为粮食而来的。 “上海县、华亭县派了信使吗”周师爷立即追问。 “派了。”信使在护卫的搀扶下起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但小人一路飞马而来,路上遇见不止一两次小股倭寇。” “不急,只要上海、华亭不失,志辅和狼土兵顶得住,有的是时间从容收拾。”周师爷松了口气。 聂豹也点头赞同,在心里盘算了下,就算被倭寇抢走部分军粮,只要能顶得住那就是值得的。 用不着聂豹亲自指挥,一直留在陶宅镇的一个游击开始收拢兵丁,布置防卫,一切都井井有条。 等一切都收拾后,聂豹突然脸色一变,低喝道“钱展才还在外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临阵 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钱渊曾经长吁短叹自己真不像主角,居然没有系统 他曾经无数次期盼哪一天突然耳边传来清脆的“嘀”声,然后听到什么“系统绑定”之类的机械语。 但两年后,钱渊再也不做这种美梦了,而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绑定了系统那种厄运系统,还是高难度、被动触发的那种 穿越而来没几个月,父兄丧生,去了趟杭州撞上了张四维这位大佬人家虽然只是个小小把总,但真的是个隐藏大佬,连余姚谢家都差点满门被灭。 再之后回松江撞上了嘉定一战,第一次去崇德撞上了徐海,第二次去崇德又撞上倭寇侵袭 所以,在遇上这股百来人的倭寇的时候,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还有心情点评下倭寇的武器、队列。 比起在崇德、嘉定两次遇到的倭寇,不远处这些新人明显要更胜一筹,手中武器更加精良只是其次,队列的有条不紊以及并不一拥而上的策略,都显示了这股倭寇并不仅仅只是劫匪,他们已经有了军队的稚形。 “少爷,少爷跑吧,跑吧” 耳边传来书童李四胆怯的低呼声,钱渊回头看了眼距离不算太远的华亭县城门,又听见周围的一片骚动声。 他笑了笑,利索的一把抽出苗刀架在李四的脖子上,“别说跑,就是站不稳,今天少爷就送你下去伺候大哥。” 虽然身边有十多个经历嘉定、崇德两战的护卫,但大部分人还都只是初历战事,只被王义磨练了一个月而已。 钱渊很清楚现在的局势,他不指望身边不到一百的护卫能英勇杀敌击溃倭寇,但逃跑是最愚蠢的选择。 一旦逃跑,阵型散乱,倭寇就能从容不迫的杀死绝大部分人,而且很可能借机攻破目前还没关上的华亭县城门。 “愣着干嘛,都散开,散开”王义抽刀高声指挥,“拿毛竹的顶上去别只推在前面,侧面也围上” “对面的也是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都站稳了” “张三,杨文,你们俩都靠前站” 钱渊仔细看去,不到一百的护卫被分成三队,分别由王义、杨文、张三率领,粗壮的护卫举着毛竹站在最外围,毛竹都极长,前段是密密麻麻的竹枝,后面一侧是手持长矛的护卫,一侧护卫手持滕盾,另一手拎着腰刀。 呃,算是魔改的鸳鸯阵吧,其实都算不上鸳鸯阵了。 王义对这个阵型做了大幅度的修改,每队人数是三十人,三根狼牙筅,六个盾牌手,十个长矛手,剩下的佩戴腰刀、弓箭、短矛。 “他们未必敢攻。”王义退回来低声说。 “别说这种话。”钱渊眼角动了动,还好是王义说这话,如果是杨文、张三,估摸着倭寇立马就要扑上来了。 “少爷,穿上软甲吧。”王义将身上软甲扒下来,但一只手突然摁住了他。 “不用。” 钱渊冷静的阻止了王义,并不是因为他不怕死。 他很清楚,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人身穿儒衫,太扎眼了。 换句话说,他很可能成为倭寇攻击的重点目标,但同时,那些初次上阵的护卫也能清晰的看见,钱渊有没有逃跑。 钱渊相信,只要主将没有逃走,士卒们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持勇气和士气。 “狼烟”有人高声喝了句。 钱渊舔了舔嘴唇抬头,远处有黑色烟柱升起,看来遭受侵袭的不止一两个地方。 阵型略有些松动,时不时传来张三、杨文的喝骂声,对面的倭寇开始持枪抽刀慢慢往前逼近。 “只是小股倭寇。”钱渊突然往前迈步,高声道“如果前面打了败仗,先到华亭县的必定是逃跑的官兵,绝不可能是倭寇” 这是个很容易被忽略但同时也很符合众人对官兵印象的判断,一旦前面打了败仗,脚步最利索的肯定是那些官兵而不是倭寇。 钱渊顿了顿,再次高声吼道“战后每人赏银十两,一枚倭寇首级换银三十两。” 在松江,八两银子就能买一亩不错的田地了,寻常人家一年用度也不过七八两银子。 新招的护卫大都是佃户子弟,祖辈父辈日日耕种却只能获取微薄的收入,他们可能是那些最渴望土地的人,三十两银子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随着钱渊的话传播开,阵型立时稳定下来,嘈杂声渐渐泯灭。 逼近的倭寇慢慢又停了下来,头目看着对面的竹刺有些挠头,但他并不打算收手,在很多时候,但凡短兵相接甚至还没有相接只靠近的时候,乡勇就会溃散而逃。 轻轻用苗刀从衣衫下摆割了一条布条下来,钱渊小心翼翼的将刀柄缠绕好,在空中挥舞两下,满意的点点头。 对面传来几句听不懂嘶吼声,倭寇们已经开始冲刺,紧张、压抑的气氛在阵中环绕,钱渊侧头看见好几个护卫手脚在发颤,嘴唇抖个不停,甚至还有人失手落下兵器。 隐隐听见弓弦声响,两支利箭突兀的出现在冲在最前头的两个倭寇胸膛上,惨叫声、摔倒声连绵不绝。 “干得漂亮”杨文高吼一声,“兄弟们听好了,狼牙筅举起来,手别抖” “盾牌护住左右” 十几个手持长刀的倭寇蜂拥冲进密密麻麻的狼牙筅中,一个面容狰狞的高个子一手拨开讨厌的竹枝,另一只手挥舞长刀试图向前劈砍。 但太远了,长刀什么都没触到,还没等他收回刀,一支长枪突然从下方刺入他的小腹。 蹲在地上的杨文迅速收回长枪,一旁的护卫举着盾牌将他护在身后,对面戳来的长枪正顶在盾牌上发出一声闷响。 举着狼筅的护卫手有点发颤,长枪能刺到盾牌上就能刺到他身上,但下一刻,杨文往后退,将盾牌手一把扯到狼筅手身边,自己操起背在身后的短矛用力掷出。 一声惨叫,对面手持长枪的倭寇脸上被短矛戳出一口大口子,杨文身边的另一个长枪手眼睛一亮,往前几步一枪将其钉在地上。 少爷捣鼓出来的这个阵型还挺好使的这个念头刚出现在杨文脑海中,连绵的惊呼声突然在侧翼响起。 倭寇虽然凶悍,但并不傻,他们算不上精通兵法,但却很懂得分兵合击的技巧,事实上,这一套他们用的很溜。 在正面冲刺的同时,十几个倭寇从侧翼进击,这一侧是张三在指挥,一队中有三个狼筅手,居中的那个没能承受住压力,拖着狼筅往回退,还没退几步一把丢掉狼筅撒腿就跑。 张三大急,一旦这一侧被攻破,王义和杨文将腹背受敌,阵型溃散。 “砰” 面色铁青的钱渊飞起一脚将刚奔近的护卫踢翻,手中苗刀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胆有识 厮杀声似乎近在耳边,站在城头的侯继高紧张的用力拍打着城墙,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于公,侯继高知道,自己绝不能出击,钱渊一人生死是小事,华亭安危是大事,自己初出茅庐被赋予守卫华亭的重任,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于私,他应该帮一把,不说他和钱渊的私交,不说他卖给钱渊的军械赚了多少银子,现在他的家人就住在钱家。 当看见倭寇从侧翼杀入的时候,侯继高恨得咬牙切齿,唇舌间满是血腥味。 他垂下头不忍再看,缓缓转身间,突然身边的亲兵惊喜大喊道“少爷,你看” 居高临下看的清清楚楚的守军们同时放声大呼,声音中满是兴奋、赞誉。 侯继高旋风般的转身定睛看去,那道青色身影站在侧翼最前沿的位置,双手举起狼筅直面倭寇,身边护卫环绕,盾牌云集,长枪密密麻麻的从狼筅中穿过,将七八个倭寇驱赶出去。 双手没有一丝颤抖,面色平静如常,钱渊脑海中闪现一幕幕突如其来的画面。 前世在刑警队第一次出任务时的紧张不安,以及后来的熟练乃至于无动于衷。 前世下海后的努力、疲惫,以及被车撞飞前的那一刻似乎那一刻并没有感觉到恐惧。 今生与张居正的相交,对王民应的鄙夷 还有不久前订交的吴百朋,那可真是个能和钱渊臭味相投的人物 笑容诡异的出现在手持狼牙筅的钱渊脸上,但他很快回过神,因为倭寇刺来的长枪在他面前不远处被格开。 张三怒吼一声架着那柄长枪往外推去,一个纵身将倭寇扑倒,狠狠一个头槌将对方撞晕。 几个手持长刀的倭寇围了上来,还没等张三起身,狼牙筅突然出现护住张三上空,跟上来的盾牌手、长枪手将倭寇逼退,一个护卫猫着腰将张三拖了回来。 “你特么和卢斌一个样”钱渊骂道“你是这一队的头领,特么不是冲锋陷阵的” 张三一把抢过狼牙筅,“少爷,你往回退” “滚开”钱渊咬着牙大声骂道“做你自己的事” 在关键时刻,钱渊从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冷静和准确的判断。 所以,在一刀戳死逃跑的护卫后,他大踏步的向前,举起了狼牙筅。 在钱渊亲身上阵后,一度松动的阵型再次稳定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号召力的举动呢 王义指挥的另一队并没有过来支援,而是慢慢从侧面往前,将正面的倭寇半包围起来。 倭寇们沮丧的发现,他们很难顺利穿过狼牙筅组成的防线,刀剑很难砍断坚韧的竹枝,即使砍下几根也无济于事,长矛倒是能够得着,但对面的盾牌将狼筅手和长枪手护卫的很好。 前阵的长枪手并不经常出枪,但往往一出枪就能将欺到近处的目标留下,再不济也能给对方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后阵的护卫也没闲着,弓箭手很难训练,但一个多月的短矛投掷能起到效果,虽然准确率不高,但几十个短矛也成功戳穿了七八个倭寇的身躯,再加上王义时不时射出几只冷箭,倭寇们终于撑不住了。 百余倭寇死伤近半,哪里再敢攻,狼狈的往外退去,只留下地上几十具尸体和几滩血迹。 城门洞开,侯继高狂奔而来,兴奋的直搓手,“展才,真有你的,了不起,了不起” 钱渊没理会对方,转头四顾仔细看了看,至少一半护卫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在大喘气,但似乎地上没什么血迹。 很快杨文过来禀报,“三个受伤,都是被长矛戳中的,不过都是轻伤。” “那也就是说”钱渊的视线落在那个被他亲手格杀的护卫尸体上。 “是刘家老二,真是找死,险些坏了事。”张三脸色发青,“田地都收回” 这些佃户子弟并不全都是钱家的,但自从被召入护卫队,钱渊将家中田地分给他们家人耕种,每年收取的份额很少。 “嗯。”钱渊发现张三脸上略有怜悯之色,哼了声道“临阵逃跑,险些害死这么多人,不罚,如何能让他人安心” 漫步从人群中穿过,钱渊先去探望受伤的三个护卫,又和几个年纪轻的护卫聊了几句,并保证赏银明日就能兑现。 “每人十两是固定的,但倭寇首级换银就不一定了。”钱渊蹲在地上仔细解释道“三队杀敌人数是不同的,你是杨文队下的” “是。”脸上还稍有稚气的青年高声道“我们队一共杀了十六个倭寇,我亲手捅死两个” “干的不错。”钱渊赞道“但如果没有狼筅,没有盾牌,你手中长枪能杀得了吗” “所以,十六个倭寇一共能兑换四百八十两白银,你们队三十个人,每人分十二两白银。” 青年两眼茫然,转头看向队长杨文,他倒不是难以接受这种分配方式,而是不会算。 钱渊大笑,心里盘算以后要不要在队内推广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的数学算式,至少方便点。 兴奋劲儿过了,侯继高有点不安,低声道“展才,刚才我” “做的对。”钱渊拍拍侯继高的肩膀,“不怪你。” 看着对面被堆积起来的倭寇尸体,侯继高叹了口气,“啧啧,展才你是怎么练的兵居然除了那个逃兵无一伤亡。” 这是很正常的,只要敌军没有攻破阵型,有狼牙筅在,敌军很难对我军造成伤亡,这也是后来戚家军纵横东南所向无敌,而且自身伤亡极少的关键原因。 钱渊开始考虑提前将这套阵型至少要将狼牙筅推荐给戚继光了,这玩意太实用了。 一个水囊递到钱渊面前,王义笑着说“人数相当,杀敌三十四,自身无损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王义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 虽然没有任何恭维之语,但杨文、张三、侯继高都竖起了大拇指,周围的护卫们投来了崇拜敬仰的目光,城头处的守军似乎也在高呼什么。 危急关头,钱渊没有逃跑,而是先抽刀斩杀逃兵,然后反身向前,这是稳定战局,击败倭寇的转折点。 似乎又回到了去年的嘉定,王义清晰的记得,当卢斌在城外渐渐不支的时候,钱渊没有逃跑,而是下令打开城门。 这世上不缺少有胆气的人,但能在电光火石间冷静的分析局势,做出最准确的判断,这叫有胆有识,智勇双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章 狼兵 陶宅镇外。 一拨兵马将一股百余人倭寇围在中间,战马嘶鸣,刀刃相撞声、厉喝声时时传来。 聂豹就站在镇外一处山丘上,皱着眉看着战场,倭寇几度试图逃窜,虽然都被挡下,但官兵进剿进度很慢,几乎是步步为营。 天已大晴,地上也没什么潮湿,数百人冲杀的战场中,黄沙弥漫而起,一阵大风刮来,面朝风向的官兵登时有些抵挡不住。 几个红衣黄盖的倭人手持长刀扑在最前面,后面的倭寇一拥而上,眼看着就要破围而出了,突然一股兵马迎面扑来,硬生生将其压了回去。 一方是梳着古怪发型,口中嘶吼日语,手持长刀的倭人,另一方是身穿蓝黑色布衣,口中嘶吼别人听不懂的土语,手持苗刀的狼土兵,双方算是半斤八两。 钱渊手搭凉棚细细看去,狼兵真不愧有个狼字啊,比狠人还要强一点。 倭人之所以能成为倭寇的利器,除了兵刃、武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悍不畏死,这和明朝东南沿海以卫所兵组成的明军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狼兵同样悍不畏死,他们的生活环境不比倭人强多少,日本国内如今是战国时代,天天打战,而广西、贵州那边也差不多,隔几年就是一次大规模战乱,小规模的几乎每个月都有 不过钱渊感兴趣的是狼兵们排列的阵型,并不是明朝军队常规的排列阵型,而是将武器分散,以小股为作战单位。 “好像是七人还是八人为一队。”钱渊低声喃喃自语,在如今的作战环境中,十人左右为一单位,能够最大程度的贯彻将领的意图,同时在指挥上也比较灵活,但这对训练有很高的要求。 “七人一队。”走过来的周师爷详细解释道“排列是前四后三,前四人两刀两矛杀敌,后三人持刀护卫同时割下首级。” “周先生。”钱渊随口应了句,视线不离山丘下的狼兵。 中间一队狼兵向前探出诱敌,倭寇正要迎敌,左右两队狼兵突然高声呼和向前猛冲。 “这算是有章法吧”钱渊干笑几声,在他看来,狼土兵这个阵型看上去挺像样,但实际并没有起到武器分散合击的作用。 不过实际效果倒是挺不错的,呃,简直就像个神经病拎着锤子一阵狂砸 “陶宅镇没事吧” “没攻入陶宅镇,俞总兵那边派了几百兵丁回援,正好把这股倭寇兜住。”周师爷叹了口气,“但要不是狼土兵,还真灭不了。” 周师爷瞄了眼山丘背面停的马车上的首级,“展才,这次你又大出风头了,不过只损一人,杀倭三十有余” “钱某又不打算做武官,虚报战功有意义吗”钱渊哼了声,“对了,徐海发什么疯” “大人怀疑倭寇想要劫掠军粮。” 钱渊偏头远远看了眼聂豹,眯着眼想了会儿,微微摇头道“不对,倭寇向来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儿,他们是为财,从不携带军粮。” “而且前不久刚刚丰收,倭寇劫掠粮食难度不大。” “双江公之前都在北方那边处处都是堡垒,粮食都收拢起来,但南方很多城镇都没有城墙护卫,倭寇抢钱财未必能得手,但抢劫粮食不难。” 周师爷无语的看了眼钱渊,这一幕之前一个月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这厮就是要怼聂豹,但每次都挺有理由的。 将疑惑压在心底,钱渊转头看向山下。 倭寇们本来就人少,被这一顿狂砸之后登时作鸟兽散,往哪儿逃的都有,甚至还有十几个倭寇往山丘上窜。 “大人。”周师爷有点紧张,挽起衣衫下摆往聂豹那边奔去。 “老王。”钱渊吆喝一声,带着护卫赶过去,王义、杨文带着护卫摆出阵型顶在前面。 聂豹好奇的看着狼牙筅,“这是什么” “狼牙筅。”钱渊应了声,“刚才周师爷还怀疑钱某作假,现在看看吧。” 十多个倭寇倒未必是冲着聂豹来的,他们只想冲过山丘逃得一命,但眼前摆出的阵型将生路截断。 “啊啊啊” 最前面的几个倭寇疯狂的往前扑,直接扑进了狼牙筅中,但已经经历过一次战事的护卫们这次表现沉稳。 亲自手持盾牌的杨文身子蜷缩起来,突然往前顶将两个倭寇撞开,三支长矛从盾牌和狼牙筅之间的缝隙穿过,利索的将倭寇捅翻在地。 站在稍高处的王义手持弓箭,几箭射翻两个倭寇,十多支短矛掷出,又有三个倭寇惨叫倒地。 片刻间,十多个倭寇无一生还,而大部分护卫都没捞到出手的机会,其中几个老人还流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 居高临下的聂豹脸颊抖了抖,细细打量,护卫队中有四五种兵器,分散组合在一起,前有狼牙筅、盾牌,后有长枪、短矛、腰刀,拒敌以外,杀敌效率很高而且保证了很高的安全性。 “这是你折腾出来的”聂豹狐疑的看着面有得色的钱渊,“老夫绝不信” 聂豹眼光毒的很,这种几乎算得上完美的作战阵型绝不是钱渊这种守过两次城池的毛头小子能想得出来的。 钱渊犹豫了下,“浙江指挥使司游击戚继光。” “是他啊”聂豹用力点点头,“将门虎子,通军略,有将才。” 钱渊心里琢磨回头要圆了这次谎话,不过借这个机会,说不定戚继光也能摆脱如今不受重用的窘状。 山丘上的气氛轻松下来,周师爷迟疑着将刚才钱渊的判断小声告诉聂豹,后者皱眉苦思没有开口。 “嗨,这边” 钱渊高呼一声又招招手,好一段时间没见的二把刀狂奔而来,脸上满是汗珠,神情紧张,似乎碰上什么麻烦了。 “钱兄弟大人”二把刀急匆匆的赶到聂豹面前,“大人,军粮被毁了” “什么”周师爷大惊色色,“不是说前面瓦老夫人和俞总兵已经将倭寇驱逐出去了吗” “是啊,但俞总兵驻守川沙有些吃紧,老夫人带兵援救,没想到一股倭寇偷袭南沙镇,将军粮烧了一部分,剩下的倒进河里了”二把刀沮丧的拍着大腿,“这是二十日的军粮,俞总兵的份额也在里面” 周师爷抿了下嘴,回头看了眼木然的聂豹,又看了眼钱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吃错药了吧? 山丘上陷入一片沉默,好一阵后钱渊幽幽开口道“其实徐海的目标的确是军粮,但不是劫掠军粮,而是毁了军粮。” 周师爷茫然问道“松江府水运发达,附近苏州府、常州府、通州府都能运粮,这有什么意义” “华亭县、上海县就算能再一批粮食,但也需要时间的。”钱渊慢慢道“如果倭寇现在要转向西进,手中无粮的俞总兵和瓦老夫人敢追击吗” 在这个时代,军粮搜集运输不是个简单的活计,没有军粮,军心就不稳,徐海这招倒是挺毒的,倭寇是能走到哪抢到哪,但官兵不行,现在还不是崇祯年间呢。 等松江府这边重新备好军粮,徐海早就带着倭寇说不定都窜到嘉兴府,甚至湖州、苏州去了,屁股后面没有俞大猷这只老虎,徐海就能肆无忌惮。 钱渊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准,正准备和聂豹商量几句,但他转头看见了一双刻意聚拢怒气的双眼。 “钱展才,你以为你是谁” 聂豹怒气勃发的指着钱渊的鼻子,“小小年纪,敢惑乱军心,你以为本官不敢拿你这个松江案首怎么样” “来人,给我拿下钱渊” 这老头是疯了吧,钱渊无语的看着聂豹,不就是你自个儿之前判断错了被打脸吗 这两个月来,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何至于此啊 钱渊咳嗽两声,“吃错药了吧” 一旁的侍卫看聂豹不像是在开玩笑,迟疑着往前几步,但钱渊身后王义还好说是个稳重人,但杨文、张三毫不犹豫的抽刀在手。 百余护卫都在向前拥,一根狼牙筅和两块盾牌已经挡在钱渊身前,密密麻麻的长枪放平直指聂豹。 “哼,其他的不说,盾牌、软甲还有弓箭都是违禁物。”聂豹面不改色往前两步,“据说一个多月前,你还嘱咐手下寻火铳,甚至还试图从上海董邦政手里买鸟嘴火铳,真是其志不小啊” 一直保持木然状态的周师爷忍不住瞥了眼过去,人家虽然是私下买的,但是在您老面前通过气的而且就是我通气的,还收了人家一枚玉佩。 二把刀瞪大眼睛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要内讧那我站哪边呢 透过密集的竹枝,钱渊看见聂豹平静的面容,以及眼神中那丝无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肯定有让聂豹无可奈何的缘由。 推开盾牌手,拨开狼牙筅,钱渊迈步向前,但还没等他走出去,聂豹突然转身大踏步走开,径直下了山丘进了陶宅镇。 “这这是怎么了”二把刀莫名其妙,一把拉住钱渊,“那老头想贪了你的战功” 老子是文人士子,还没入仕呢,说个毛战功啊钱渊翻了个白眼,突然两步窜过去,死死拽住周师爷的衣衫。 “别扯,别扯”周师爷咂咂嘴,瞄了眼钱渊身后还保持阵型的护卫,“展才,有点夸张了吧” “到底是谁夸张”钱渊拉着周师爷的衣袖,顺手塞了点什么进去,“到底怎么回事” “呃我也纳闷呢。”周师爷苦笑摇头,“但至少世人皆知,东翁气度宽宏。” 跟在钱渊身后的杨文嗤笑一声,他早就对聂豹不给钱渊安排任何司职有意见了。 “总是有些原因的吧”钱渊不肯松手,低声问“昨晚让人送了几尾鱼过去,那时候还好好的呢。” “是啊。”周师爷沉思片刻后左顾右盼,先一巴掌将钱渊的手拍下去,才凑近低声说“今早,京中有信” “周先生,周先生”不远处的侍卫跑过来高呼道“大人唤你过去。” “什么信哎,别走” 周师爷这次学乖了,拔脚就走,钱渊一把没能捞住对方的衣衫。 川沙镇。 和陶宅镇一样,川沙镇也是没有城墙护卫的,当倭寇来犯的时候,俞大猷不得不指挥军队出城迎击。 一天下来,倭寇两度增兵,但在驻守南沙镇的田洲狼兵的支援下,俞大猷勉强维系阵线不至于崩溃。 骑马立于旗帜下,俞大猷纵观战局不时发号施令,倭寇正在渐渐退却,官兵们很少有敢于追击的,唯独田洲狼兵死死咬住一股倭寇试图一口吞下。 和明朝卫所兵相比,田洲狼兵敢于近身搏击,这让倭寇很是吃了些苦头,往日他们只要挥刀恐吓,官兵们经常抽身而退。 但如今,倭寇们挥刀往前冲,狼兵们不仅不退,反而兴奋的持枪举刀,冲得比倭寇还要凶狠。 惨呼声连绵不绝,飞溅的鲜血让空气都弥漫着血腥味,和地平线上即将落下的夕阳交相辉映。 空中残阳如血,地上尸横遍野。 时间已经不多了,俞大猷指挥官兵将那股三四百人倭寇团团围困,至于其他已经撤退的倭寇就算官兵想追,俞大猷也没这胆子。 只要啃下这股倭寇,至少名义上是打个平手的,俞大猷趋马向前,向正在整理兵器的瓦老夫人打了个招呼。 “老夫人” 话还没说完,突然俞大猷耳边传来一声炸响,狼兵们齐齐呼和一声向两边退去,七八十匹战马提速冲阵,马蹄声伴随着听不懂的蛮语,一时间气势逼人。 俞大猷眼尖的看见,头发依稀花白的瓦老夫人冲在最前方,舞戟如飞,马前无当,聚在一起的倭寇再也承不住这压力,登时四散溃逃。 瓦老夫人丢下长戟,接过身边亲兵递来的两把苗刀,纵身下马,左挡右劈,片刻间已有三四倭寇倒下。 “勇骁善战,使得好双手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明朝著名武术家俞大猷叹道。 “的确了得。”一旁的李良钦赞道“好在展才将田洲兵拐来,不然这次还真险的很。” 倭寇溃散,剩下的事就轻松了,瓦老夫人丢下双刀,趋马赶来,脸色很是不好看。 “老夫人别急,松江府富庶,再加上水运便捷,粮草供给应该没什么问题。”俞大猷拱手道。 瓦老夫人抿抿嘴,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饮了几口,才说“之前双江公亲自拜访松江大户,才弄来粮草勉强支撑,只怕” 俞大猷干笑几声,这事儿他也听说了,要不是聂豹在松江府威望太高,只怕都有人骂娘了,四千狼兵的粮草供给可不是个小数目,哪里能轻轻松松弄来。 正要再劝几句,突然一骑疾驰而来,远远招手高呼。 “钟南,双江公怎么说”瓦老夫人眯着眼高声问。 二把刀一直奔到近处,脱口而出,“老夫人,那老头抓了钱兄弟” “什么”瓦老夫人迷茫的眨眨眼。 “钱展才吗”李良钦一把抓住二把刀,“谁抓了他” 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俞大猷也有些懵懂,“双江公抓了钱展才” 虽然隐隐知道聂豹和钱渊好像有点不对付,但钱渊从杭州孤身而返,又拐来了四千狼兵,俞大猷私下很是感激,甚至还几次路过陶宅镇前去拜会。 “展才坏了什么事”李良钦急着一个劲儿追问,“没坏事杀倭三十有余,己身无损” 俞大猷嘴唇动了动,特么是胡扯吧,这厮不会是谎报军功惹怒了双江公吧 不对,钱渊是华亭生员,只是随军参赞而已,日后肯定还是走科举正途,要军功做甚 俞大猷还想问个仔细,但那边瓦老夫人已经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志辅”曾经和钱渊并肩坐镇的李良钦脸上满是焦急。 “走吧。”俞大猷苦笑道“这么多人双江公总要卖个面子吧。” 俞大猷能够在平湖被徐海击败后,不仅没有受到处罚,反而从浙江副总兵升任吴淞总兵,虽然有后台硬、名气大的原因,但不得不说,崇德大捷是重要原因。 钱渊力保崇德不失,不仅救了俞大猷的性命,更让其能够继续军旅生涯,这对俞大猷来说,是一份很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 于情于理,他都要跑这一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当之无愧 放晴了好几日,但到了夜间又有淅淅沥沥的小雨,陶宅镇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各处都点着灯,还有专人挑着灯笼巡夜,看上去戒备颇为森严。 虽然白日倭寇倾力狂攻,几股倭寇侵袭到川沙镇一线身后,甚至攻打陶宅镇,但如今森严的戒备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倭寇。 紧紧闭着的府门外,身穿铠甲的章游击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清楚自己身后这帮废材决计挡不住对面那百余钱家护卫的进攻。 黄昏时,华亭知县和守将侯继高都送来战报,就在城外,钱家百余护卫对峙百余倭寇,除一人临阵逃跑被钱渊斩杀外,以三人受轻伤的代价击溃倭寇,斩首三十四。 这是令无数人瞠目结舌的战绩。 隐隐听见拔刀出鞘的声音,章游击抹了把湿漉漉的额头,也不知道是汗珠还是雨水,他咬着牙在心里暗骂,聂豹这是失心疯了而且那钱渊也失心疯了,明知道对方要抓你,居然还单身入府。 “咴咴” 拐角处传来马蹄声,来人一勒缰绳,还没等马儿停稳,就翻身而下。 瓦老夫人仔细打量着对面乌压压的护卫,杨文、张三都手持刀柄,半个刀身已经出鞘,细小的雨滴击打在刀身上溅成一团水雾,后面的百余护卫面色凝重,持刀拿枪,虽然站的不算齐整,但纹丝不动,令人心惊。 还没等瓦老夫人出口,拐角处又有十多骑赶到,不仅仅是俞大猷、李良钦,华亭守将侯继高也赶到了。 显然,虽然钱渊只是个生员,随军后没有任何职务,没有任何名义,但绝不是能轻易动的人物,即使是当朝兵部尚书聂双江。 李良钦和杨文等护卫头领在崇德县相熟,快步过去低声问“进去多久了” “三刻钟。”杨文目不斜视盯着府门,保持着随时拔刀出鞘的状态,“一个时辰。” 这是在说一个时辰钱渊还没出府,他们就要动手李良钦用力咽了口唾沫,“别傻了,如果真要动手,整个松江府现在万余官兵,唾沫都能淹死你们。” 凑过来的侯继高低声问“据说是双江公怀疑展才谎报军功,我能作证” “是真的”李良钦瞪大眼睛回头问“己身无损,杀倭三十有余” “真的,在下亲眼所见。”侯继高敬佩的回头看了眼府门,“不过就算双江公不信,也不至于” “不用说了,等着吧。”杨文瓮声瓮气的打断,眼睛还盯着闭着的府门。 府门外剑拔弩张,议论纷纷,瓦老夫人和俞大猷请见都被拒绝,众人都在焦急等待之余,在心里猜测聂豹会如何处置钱渊。 但在府内的书房中,气氛很是古怪,至少在周师爷看来是这样的。 陶宅镇外的山丘上,聂豹严厉训斥甚至要让人拿下钱渊,钱家护卫不惜刀剑相向,而钱渊回镇后第一件事就是闯入书房自投罗网。 当周师爷挽起衣衫下摆不顾体面的一路狂奔冲进书房的时候,见到的却是相谈甚欢的场景,两人手捧热茶站在地图前侃侃而谈,时不时指手画脚,相互补充。 “你小小年纪倒是对地理颇为精通,这幅地图画的不错,比志辅军中那幅还好用。”聂豹轻笑两声。 “也就松江、嘉兴、苏州、杭州一带还算熟悉,其他地方不甚了了。”钱渊斜着眼看着聂豹,“我书房那还有一幅,要不就给俞总兵” “嗯,顺带你又能赚个人情。”聂豹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从进入书房看到聂豹的那一刻开始,钱渊就没想过要个答案,事情是明摆着的,聂豹为了某些缘由要将自己踢开,甚至没有私下处置而是在公开场合,这一方面说明聂豹不愿意将事情缘由说清,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的决心。 “徐海此人生性狡诈,而且和汪直不同,他以劫掠为生,甚至在沥港被王民应攻破之前,他还劫掠过汪直的船队。”钱渊盯着地图缓缓说“但不得不承认,徐海有着极高的天赋,不管是海战、陆战,他精于设伏,又擅长率军穿插,心思机巧,常常有声东击西之举。” “所以毁去南沙镇军粮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抛出的诱饵。”聂豹点头赞同,“已经派了探马说不定徐海现在已经启程了。” “信使派过了吧” “嗯,太仓、苏州、嘉兴都派了信使。”聂豹看了眼钱渊笑道“听闻之前有人调侃你日后想进职方司,还真有点意思。” “其实即使晚辈不说,双江公、俞总兵都看得出来。”钱渊摇摇头,“松江府如今驻有重兵,倭寇和狼兵交手也不是一两次了,徐海不会来啃这块硬骨头的。” 钱渊放下茶盏,手指点着吴淞河道“如果能攻破川沙镇、南沙镇一线,由吴淞河西进攻入太仓昆山,的确很危险,但实际上这附近都驻有客兵,徐海手下倭寇多有沿海居民,不可能一点消息探听不到。” “任环已经率军驻守太仓、昆山,卢镗在桐乡,归顺州狼兵在崇德附近,甚至常州府兵备道副使王崇古率军就在长江对岸。”聂豹拍了拍钱渊的肩膀,“细微处见大局,这正是职方司的职责啊。” “双江公别闹了。”钱渊面无表情的说“晚辈到现在都不敢去台州” “哈哈哈,你小舅如今和荆川公配合的不错。”聂豹示意周师爷添上热茶,“你钱展才几度直面倭寇,杀戮决断,屡屡立功,想必谭子理也不至于再和你算旧账了。” 钱渊苦笑两声,换了个话题问道“但军粮被毁,恐怕补给要出问题” 聂豹脸色如常,但情不自禁的伸手捋须,钱渊早就发现了,这是聂豹为难的标志性动作。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一脸不舍的表情,“虽然今年松江府丰收,但再想让大户承担军粮,即使以双江公名望为保,恐怕也力有不逮。” “去外地购粮,但军中没那么多银子啊,松江府衙能出几个钱,总督衙门肯定是不管的” 钱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如果川沙镇、南沙镇一线安然无恙,以陶宅镇为中心,尚能有所作为。” 聂豹狐疑的接过纸看了几眼,忍不住又抬头打量钱渊,脸上神情极为复杂。 周师爷探头看了看,也不禁脸色一变,纸上是华亭县城内的三处仓库,里面放着张三带着人这两个多月的辛劳成果,大批的洋糖。 早在护送家人去杭州之前,钱渊就吩咐下两件事,一是王义留下招收训练护卫,二就是让张三带几个老人专职洗糖。 钱渊当然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缺粮的情况,毕竟当时已经接近水稻成熟的季节,但他很清楚,自己无军略之才,如果聂豹让自己染手军事,最有可能的就是整理后勤补给这一块。 大批的洋糖只是钱渊准备的后手,如今,这后手是用不上了或许,已经用上了。 “洋糖价格高昂,供不应求,不卖钱,只换粮。”钱渊缓缓说“陶宅镇临近陶溪,与大黄浦相连,水运便捷,放出消息,短时间内供给四千狼兵补给,理应不难,这事还要拜托双江公和周先生了。” 聂豹怔怔出了会儿神,突然起身长长作揖行礼,而钱渊坦然自若的接受。 这一礼,钱渊当之无愧。 片刻后,传来低低的问话,“一定要走吗” 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沉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立功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师爷皱眉出去片刻后回来,咧嘴道“展才,你手下那帮护卫还挺凶的,嚷嚷着要进府抢人了。” 看钱渊不吭声,周师爷看向聂豹,“东翁,俞总兵和瓦老夫人还守在门外呢,俞总兵还好点瓦老夫人那边有点压不住了。” “嗯”聂豹挑挑眉头。 “展才对田洲兵颇有恩惠,又关系亲近,瓦老夫人手下几个狼兵头目呃,已经站在钱家护卫身边了。” “你小子就会赚人情”聂豹似笑非笑的指了指钱渊,“如今在松江一府,恐怕名望比老夫还要高吧” “再高又如何”钱渊眼皮子都没抬,“还不是被人撵走” 聂豹没有接过话茬,而是起身向外走去,路过钱渊时脚步一顿,“记得你曾经问过,老夫如何评价你” 钱渊饶有兴致的点点头。 “论才学,你普普通通,虽然八股写的还凑合,但注定无法在文坛留名,那笔字虽然工整,但匠气太重。” “无论是理学还是诗词书画,你都流于平庸,放到贵州、广西也算不上出挑。” 钱渊脸色不变,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他竖着耳朵继续听。 “论领军,你虽然长于大局,精于地理,透彻人心,但很难成为如邃庵公那样的名帅。” 钱渊听得有点懵懂,一旁的周师爷解释几句后,他才知道这位邃庵公就是正德年间的三边总制杨一清,后来在嘉靖初年还一度担任内阁首辅。 不意外看见钱渊脸上并无沮丧神情,聂豹加重语气道“但你有经世致用之才。” “嘉定、崇德两战,你整理内政后勤,出谋划策,在陶宅镇虽然看似空闲,但细致入微,从无纰漏。” “你本经治春秋,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之谓不朽。”聂豹盯着钱渊的双眼,“立功何意” 钱渊略一思索,答道“晚辈读春秋左传正义,孔颖达曾言,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聂豹微微点头,“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北有俺答,南有倭乱,西部土司频频作乱,处处可见水深火热,正是厄难之时。” 聂豹没有继续说下去,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枯干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钱渊无语了,特么现在是厄难之时,难道要我功济于时 那是胡宗宪、谭伦、戚继光的使命好不好 “双江公,晚辈区区一个生员” “哈哈哈,张叔大曾说过,你是个悖懒人物。”聂豹手上加了把力,低声道“而朝中政争酷烈,朝局混乱,今上在位三十余载,至今东宫空缺。” “不去想那么多老夫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旁人的期望,也不要辜负自身。” “如果一个月前你留在杭州,老夫不会说这些话。” “既然你舍弃了杭州回到松江,来到陶宅镇,那就必须承担起某些责任和义务。” 聂豹松开手,伸出手指戳了戳钱渊的胸膛,“老夫相信,你钱展才这颗心是热的。” 钱渊默然无语,往前靠近一步,迟疑片刻后低声问“尚有相见之日否” 不怪钱渊问出这种话,聂豹这番话简直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聂豹长叹一声,不再说话,抬步往前走去。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虽然还算是秋季,但夜间寒气颇重,府门外众人都觉得身上发凉,而章游击心里都发凉了。 对面的钱家护卫已经刀出鞘,箭上弦,虽然李良钦、侯继高等人堵在中间,但护卫头领杨文面色铁青,挥刀厉喝,后面的护卫步步跟随,眼看着这一场厮杀就要一触而发。 瓦老夫人狠狠瞪了眼杨文身上的二把刀,她倒不怪其站在钱家护卫之中,只怪他不能从中调和反而火上添油。 “砰砰砰” 瓦老夫人回身踢开两个阻拦的侍卫,大步走到门外,伸掌一阵狂拍,惹得众人愕然。 “老夫人别急” 俞大猷的劝慰只说到一半,府门突然咯吱一声洞开,白发飘飘的聂豹当先走出,身后跟随着一脸冷意的钱渊。 面无表情的聂豹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俞大猷和瓦老夫人身上。 “你身为吴淞总兵,对阵万余倭寇,居然弃营他走,可知军法” “田洲兵远调东南,总督府特向朝廷请授女官参将总兵一衔,不可谓不信重,瓦老夫人却为私交而弃公事” “双江公” “什么双江公” 俞大猷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大司马,钱展才” “不用说了。”聂豹一挥手,扬声道“三月前本官南下督战,召华亭生员钱渊随军,此人夸夸其谈,又好大喜功,谎报军功” 一直垂着头的钱渊突然抬头,朝着对面微微摇头,想上前替他辩解的侯继高、李良钦停下了脚步。 “本应杖责三十驱逐出营,但念在其年少无知”聂豹缓缓转身看向钱渊,“杖责暂时寄存,但你立即滚出陶宅镇,不许在松江府停留。” 俞大猷愣住了,几个月前他就非常清楚这个华亭秀才在理政,后勤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所以三番两次向聂豹建言,他实在不信任本地官员、军中将校在这方面的水平,没想到如今钱渊却被撵走了,还是以这种很少出现的公开撕破脸的方式。 钱渊没有如聂豹所想像的那样射来怨恨的目光,也没有任何的自辩,他虽然选择了配合,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 一阵寒风挂过,钱渊白日对阵倭寇时刮破的长衫下摆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停了还没多久的雨又开始下了,而且越来越大。 “怎么办”杨文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苍白一片,握着刀柄的右手不停松开握紧。 “听少爷的。”老道的王义察觉出一丝诡异,但他很清楚,自己这波人做不了任何事,结局应该是钱渊和聂豹在府中谈定的。 杨文被暂时安抚住,但他身边的二把刀没那么好的性子。 “不服”一声暴喝响彻周边。 一直盯着钱渊的瓦老夫人突然转身,向着聂豹拜下,“大人” “不用说了”聂豹厉喝道。 钱渊上前两步,扶起瓦老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多谢老夫人,如果念及钱某曾对田洲兵有微不足道的助益,就请帮钱某人多砍几个倭寇首级吧。” 不等瓦老夫人回话,钱渊转头看了眼俞大猷微微点头示意领情,然后抬步下阶走入雨中。 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府门外一片寂静。 突然,那道身影停下了脚步,猛然回身,向着这边长鞠一礼。 一直盯着钱渊的聂豹嘴角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很确定对方不知道缘由,但也很确定对方知道自己这个年近花甲老头的一片好意,一番苦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吴淞江起源于太湖,流经苏州、嘉定、青浦,是联通苏州、松江两府最重要的航运水道。 即使是如今倭乱四起,吴淞江上依旧船只来往穿梭不停,各处码头上人头耸动。 但此时此刻,江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船只,万余倭寇攻松江府的消息已经传开,嘉定、太仓、昆山各处官兵来往调配,民船、客船、商船一律禁止通行。 不过,这是几乎,江面上还有一艘两层高的楼船在向着苏州方向驶去,有水军前去查巡,但很快就挥手放行。 “少爷,下午就能到苏州。”张三粗手粗脚的斟了杯茶,小心翼翼的放到桌案上,“刚才问过了,今日晨间,有官兵乘船往青浦方向,人数还不少。” 杨文看钱渊不理不睬,接着说“应该是从太仓、嘉定调过去的,说不定是苏州同知任环领军。” “随随便便打探军情,也不怕他们一刀砍了你”钱渊把玩着茶盏。 “怎么可能,有俞总兵的书信,还有” “多事,谁让你们去打探的”钱渊丢下茶盏,面无表情的偏头看向窗外广阔的江面。 这下子杨文和张三都不吭声了特么不是少爷你叮嘱的吗 半响后,张三才试探问“少爷,在苏州停留” “不下船,直接去杭州。”钱渊揉了揉眉心,“如今三个方向都有大军围堵,漕运兵丁也颇有战力,如果能让徐海截断运河那这场战也用不着打了” 虽然在苏州码头没下船,但还是有人找上门了。 钱渊木然的看着颇有风霜之色的吴百朋,“惟锡兄怎么会在苏州” “今日晨间,倭寇突然舍华亭、上海两县,沿海岸线迅疾西进,破广陈墅、独山镇。”吴百朋仔细打量钱渊的脸色,“陶宅镇的事我已听说了。” 钱渊对此置之不理,思索片刻后道“也就是说,平湖县已大半在倭寇手中了。” “是,最新战报,大股倭寇盘踞在平湖县附近,尚不清楚接下来的动向。”吴百朋抿嘴道“北上、西进、南下,都有可能。” “肯定会南下,但应该只是小股兵力南下。”钱渊起身将昨晚才绘制的地图摊开,之前那幅已经送给俞大猷了。 “南下攻海盐、海宁,威胁杭州府,倭寇不会自找苦吃。”钱渊细细看地图,“西进攻崇德、桐乡记得卢总兵坐镇桐乡,归顺州狼兵驻扎崇德县。” “不仅如此,总督衙门已经移驻桐乡。”吴百朋笑道“所以,最有可能的还是北上。” “北上薛淀湖、青浦、嘉定、太仓、昆山。”钱渊点头赞同,“这一仗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不敢这么说。”吴百朋摇摇头,“总督衙门那边试图诱敌深入,一举克敌,永绝后患。” “嘿嘿,一举克敌是有可能的,永绝后患”钱渊叹了口气,“倭寇就像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不能光靠剿。” 这方面的话题有点敏感,吴百朋不想继续下去,转而低声道“你和双江公那边怎么回事”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钱渊故作轻松靠在椅子上,“外面怎么说” “说说你虚报军功。”吴百朋支支吾吾道“这几年和倭寇交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算是大胜,往往都是杀敌一千自损两千” “所以,击溃人数相等的倭寇,砍下三十四个首级,己身无损,是绝不可能的。”钱渊似笑非笑的转头看向热闹的码头,大批兵丁正在登船,不知道是往哪儿去的。 “为兄也知道,贤弟不会虚报军功。”吴百朋苦笑道“其他的不说,贤弟走的是科举路,要这军功做什么” “但外间传言,都说我钱展才嘿嘿,说不定还说之前的嘉定、崇德两次大捷都是虚报,对吧” 吴百朋无言以对,虽然两次大捷都记在卢斌、俞大猷头上,但江南士林对钱渊的评价很高,而如今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只静静的看着满载兵丁的船只缓缓驶出码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身旁的吴百朋解释道“这是前往昆山、太仓的兵丁,原先的驻军被调往青浦。” “惟锡兄也去太仓” “去昆山,立即出发。”吴百朋叹了口气,“此战之后,你我再聚。” 船只在苏州码头过夜,第二日就启程顺着运河南下,一路上不见倭寇踪迹,很快就到了杭州。 和兵荒马乱的松江府、苏州府不同,杭州城内的百姓依旧悠游自在。 街上的叫卖声依旧响亮,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处处可见,胭脂水粉店还是门庭若市。 酒楼门口人流穿梭,伙计们高声招揽客人;不远处的烧饼铺老板娘在大骂没用的老公,路过的小巧马车上的女眷半拉起青帘好奇的看过来。 钱渊出神的看着这浮生百态,心中有恍然如梦之感。 几日前自己还在直面倭寇,甚至一刀斩杀逃跑的护卫,他清晰的记得飞溅的鲜血扑在脸上,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在鼻孔周围环绕。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沿着街道慢慢踱步的钱渊很快成为视线的聚集点,年轻的青衫书生身旁护卫精悍也就算了了,但身后排成两列,举止森严的护卫太扎眼了。 很快就有钱塘县的衙役捕快过来盘问,钱渊没有停下脚步,杨文过去交涉几句,消息立即传开了。 “难怪了,华亭钱展才好大的名气,崇德、嘉定两场大捷,身边都是英雄好汉。” “你们懂什么钱展才年少在大报恩寺带发修行,那些都是护法金刚” “但现在松江府、嘉兴府连番大战,他怎么来杭州了” “你们不知道据说他是被聂双江赶出松江的,好像是谎报军功” “这个我也听说了,据说他带着护卫砍下好几十个倭寇,居然连一个护卫都没死” 远远看着钱渊远去的人群安静了会儿,片刻后传来哄然大笑,谁不知道倭寇凶残成性,就算是卢镗、俞大猷对阵倭寇都难以取胜,如此战绩谁肯信 杨文、张三脸上都忿忿不平,但钱渊依旧平静,当年被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当年下海为了一个单子被嘲讽被戏弄,在网上和网友争论被人参攻击比起这些,那些闲言碎语对钱渊很难造成什么影响。 感觉有些疲惫,钱渊抬头看了看依旧乌沉沉的天空,细雨飘飘扬扬的落下,突如其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 门被推开了,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惊喜的迎出门来。 钱渊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浑不知那笑容中夹杂着谁都能发现的苦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闭门羹 钱渊最讨厌的一个词汇是“苦大仇深”。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为了某件事,为了某个缘由,将情绪藏于心底,将情绪散发在外,总归受伤的只有自己。 他不愿意让自己被情绪所左右,所驱动,他不希望自己成为怨恨、仇恨的化身。 前世的钱渊算不上春风得意,在刑警队立过功,但也被发配到犄角旮旯,下海后也算站稳脚跟,但也吃了无数苦头。 在遭遇挫折,在被人暗算后,钱渊的态度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并不是放弃,而是用洒脱的态度去迎接接下来的时光。 遭遇挫折,那就要更加奋发前行。 被人暗算,那就要以牙还牙。 生活是要继续的,但生活不可以,也不应该充满那些负面的情绪。 所以,在不知缘由被驱逐,在外间多有猜测甚至诽谤的时候,钱渊并不沮丧,也没有解释,更没有用实际行动去证明什么,而是在食园中过着普通的生活。 每天早起晨练,练练字帖,白日里钻研八股制艺,晚上亲自下厨做一顿好吃的,夜间去隔壁陆家听陆树声点评文章。 闲暇时和小妹嬉戏,向王氏学射箭,写几篇杂记,甚至亲自去后院翻翻土地,琢磨有没有可能弄来土豆、红薯、玉米这些高产粮食,不过听说这些虽然已经传到亚洲,但都视为宝物。 钱渊自认为舒适的生活节奏调节了自己的状态,似乎闭上眼睛就不会再想起战火连天的战场 但钱渊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这么认为。 在陆氏、谭氏、王氏这些女眷看来,从回家的第一天开始,钱渊的眉头从来都没有舒展过,笑容从来都带着一丝苦涩。 在王义、杨文这些护卫看来,从离开松江府的那刻开始,钱渊的心就从来没有真正离开。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每一次杭州府衙送来军报的时候,钱渊总会迫不及待,然后站在地图前长久沉思。 不过,虽然钱渊名声遭贬,但上门拜访的人从来没有断过。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赵文华就不请自来,对钱渊多有安慰之言,言语中对聂豹颇多嘲讽,钱渊保持了沉默。 虽然因为战事紧张,忙的不可开交的胡宗宪没有时间,也频频派幕僚过来拜访,还特地腾出附近两处宅院容纳钱家护卫。 胡宗宪和赵文华有着本质的不同。 赵文华交好钱渊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他和俞大猷、卢镗以及瓦老夫人的关系,试图从中获益。 而胡宗宪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很清楚,想干大事必须内外兼修,巴结赵文华甚至严嵩以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力是外,笼络各方面人才是内。 所以,他看中的是钱渊这个人。 胡宗宪很清楚钱渊的分量,虽然年轻,但崇德、嘉定两战证明了他的能力,归有光、文徵明为其背书让他在浙江、江南拥有不低的名望。 身为生员,精于理政,擅长打理后勤钱粮,心思机巧深沉,长于大局,兼有气节,而且和诸多浙江、江南官员交好,即使在军中也颇有人脉。 这是个分量不轻的角色,胡宗宪知道自己这个杭州知府没有将其收入幕中的能力,但他希望能够与其保持良好的联系,以待日后。 所以,胡宗宪刚刚招揽来的一位幕僚三天两头的去食园拜访,刚开始这位还挺不乐意,毕竟他是出了名性情疏狂,一言不合就甩袖拂衣而去的名士。 这位名士就是史上胡宗宪任东南总督时幕中极为重要的十岳山人王寅,字亮卿,考中秀才之后不再举业,遍游东南,见识极广,极有文采。 之所以他这时候就被胡宗宪召入幕中,是因为他们是老乡,王寅是徽州歙县人。 但没几日,王寅就心甘情愿的往食园跑,特别是每天钱家晚饭的时候。 而且有时候还会带人一起去 看着丫鬟们收拾吃完的餐桌,王寅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正在品茶的钱渊,“刚刚送来的军报。” “上次忘了和你说了,快要入冬了,晚上寒气重,所以晚餐提前了半个时辰。” 钱渊同样面无表情,眼角余光扫了扫王寅带来的这位中年人,皮肤白皙,有点胖,神情倨傲,一双三角眼简直就长在额头上了。 “这次军报是好消息。” 王寅的话刚说完,坐在太师椅上的钱渊背脊情不自禁的一用力,整个人都绷紧了,“说说哎,亮卿兄,口腹之欲是小事,还不快说” “王某人不经商,不置业,不出仕,生平行事随心所欲,口腹之欲是大事。”王寅轻笑道“特地请了贵客上门,谁想得到展才你一点颜面都不给要知道我可是提前打了招呼的。” “谁家贵客上门专门是为了口腹之欲的”钱渊嗤之以鼻,“你请的是饕餮” 饕餮虽是龙子,但却是名声最差的一个,被视为四凶之一,这可不是什么好寓意。 一旁的白胖子那张脸像变戏法似的,迅速由白转红,拍着桌案怒喝道“钱渊” 当着面直呼人名是非常不礼貌的,名字刚刚出口,一直站在角落处的张三突然出现在白胖子面前。 虽然没有佩戴腰刀,但历经几次战场的张三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他习惯性的右手微微缩起放在腰侧。 “还真有点架子。”白胖子倒不是软脚虾,“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个花架子砍下三十四个倭寇首级,己身不损一人。” 钱渊面色冷了下来,斜眼瞥了瞥王寅,你丫的带人是上门砸场子的 “徐兄,徐兄。”王寅哭笑不得的将白胖子摁在座位上,“你之前还说,钱展才不是个蠢人,所以此事八九成不假。” 王寅转身指了指钱渊,“展才,这位徐兄才高八斗,目无余子,此次来杭州一行,指名道姓言杭州唯钱展才值得他亲自登门,你还想把人撵出去” 王寅本人就性子疏狂,诗书双绝,能让他心服口服说一句,才高八斗,目无余子而且又姓徐。 钱渊眯着眼打量双眼上翻看着天花板的胖子,这厮应该就是徐渭徐文长了,真是个性子古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家伙。 爱谁谁,老子可没胡宗宪那气量,钱渊哼了声转头道“亮卿兄,下次带客人上门提前说清楚。” 王寅虽然比钱渊大十多岁,但向来没大没小,笑道“提前说了,你会做一桌好菜” “不,提前说了,会送一道菜给你们。” “什么菜” “闭门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挂的 虽然至今还只是个秀才,但徐渭的名声早已遍传天下,此人文思敏捷,聪颖异常,,六岁读书,九岁作文,成年后跟因书画双绝得士林赞誉,被视为东南名士。 但与此同时,徐渭那乖张古怪的性情,时常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也让很多人为之头痛。 其实钱渊从历史书籍中足够了解徐渭,也很理解徐渭,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扫帚星转世。 真的,徐渭就是个灾星,出生还没百日父亲就过世了,之后生母被驱逐,母亲病逝,兄嫂对其严苛,入赘商户没几年妻子又病逝。 科场不顺,八次乡试都没中个举人,辅佐的胡宗宪又凄惨的于狱中自杀,啧啧,这还不算是扫帚星转世啊 所以徐渭骨子里既自傲又自卑。 这样的性情表现于外就是,应该往东他非要往西,应该赶狗他非要撵鸡。 与人交往中也非常古怪,既能和沈炼、吴兑这些名士来往被誉为“越中十子”,也能和平民来往亲善。 你要恭维他,他会嗤之以鼻愈发傲慢;你要骂他,他会一跳三丈高,用拗口难听懂的绍兴话将你骂得狗血喷头。 所以,当钱渊对其置之不理的时候,徐渭反而安静下来。 “在福建依稀见过,但没想到能吃,而且味道香辣。”王寅挑着面条笑道“当地人种植赏玩,还闹出场官司,据说有毒” 还真有可能,辣椒虽然算是蔬菜果实,但是生吃 毕竟人家真没吃晚饭,钱渊让厨子生火煮了两碗阳春面,什么配料都没放,只端了一小碟辣椒酱上来。 王寅虽然性情疏狂,但大体上还保持风度,但一旁的徐渭稀里哗啦没一会儿就吃完了,然后将剩下的辣椒酱倒进碗里,用筷子搅了搅把汤水全喝了。 王寅脸色僵硬,想必心里。 钱渊看这厮是越看越不顺眼,但心里也隐隐好笑,这像什么像个小学生喜欢拽着前排小姑娘的辫子。 “回头带瓶走就是。”钱渊安慰了句,毕竟急着要看军报了。 王寅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巾,旁边的徐渭直接把衣袖当手绢用了,惹得一旁的丫鬟偷笑。 “有什么好笑的”徐渭一拍桌子。 “这是我家的丫鬟,在我家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你管得着吗”钱渊冷笑道“笑天哭地都常事,你以为你是谁” “她” “她怎么了”钱渊大声将徐渭的话堵回去,“就算她嘲笑你,你又能怎样” “我” “天下人都笑你,难道你还能把天下人怎样”钱渊指着徐渭的鼻子道“把衣袖当手巾用是你的自由,但既然做了,就别怕别人笑话。” 王寅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静静侧耳倾听,徐渭那乖张性子,出口伤人的口才这几日他是领教了好几次了,而钱渊明显也不是省油的灯,据松江人说其孝曾祖鹤滩公一句话,都不是什么好鸟。 徐渭被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拍着桌子却说不出话来,对面的钱渊慢条斯理稳稳坐着,但语速极快,舌厉如刀,一刀刀戳在徐渭身上。 但不管是王寅还是徐渭都很敏锐的察觉到,对面的松江秀才一直没有提起徐渭经常被人指责的方面比如两次入赘商户,比如和兄长不和,比如其丧门星的绰号,比如其曾经倚门卖笑的生母。 不过徐渭还是不爽啊,转战书房后,这厮嘴巴开始利索起来,但全是旁人听不懂的绍兴土话,实际上绍兴人都未必听得懂,其中还掺杂着福建话、广东话、江西话。 这是徐渭的绝招,一旦和人吵架吵到厉害处,他往往会祭出这一招,别人不管是说地方话还是官话他都听得懂,但别人却听不懂徐渭在骂什么从这个角度说,徐渭真是个语言学天才。 但是这一招对钱渊没用,他虽然听不懂徐渭骂什么,但徐渭也听不懂他在骂什么前世下海经商主要是做外贸进出口的,钱渊英语水平相当不错。 骂战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徐渭听不懂,但通过钱渊的脸色也知道,这厮骂得肯定相当爽快。 “都痛快了吧”王寅自来熟的将地图铺在桌上,“说正事吧。” 徐渭一甩袖子,看钱渊往边上躲了躲,哼道“怕了我一身污垢,那就别让我进书房啊” “旁人脏不脏我管不着。”钱渊面无表情的说“但只希望别一甩衣袖,将污垢甩到别人身上。” “好了好了,你们俩”王寅也是无语了,他看看钱渊依旧平静如水,再看看徐渭虽然忿忿但明显没有拂袖离去的意思。 呃,王寅猜想是正确的,不管是钱渊还是徐渭,都觉得,看对方很不顺眼,但吵起架来挺爽的。 换句话说,这两人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今天接到的军报,应天巡抚曹邦辅顶住了徐海这波攻势,苏州府无恙。”王寅仔仔细细将军报说了一遍。 五日前军报,徐海攻苏州,任环试图救援被倭寇伏击败退,苏州府危在旦夕,俞大猷在松江,吴百朋在昆山,卢镗、汤克宽在嘉兴府,一时间都难以救援,还好应天巡抚曹邦辅及时赶到守住了苏州。 当然仅仅是苏州城,苏州府其他地方一片惨状,倭寇分兵劫掠乡野,甚至一度攻打常熟县,而且还攻入常州府,江阴、无锡都找到侵袭,大半个江南为之震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分兵劫掠,而是彻彻底底的分兵了。 徐海不屑道“张半洲走了一步臭棋” 王寅用力咳嗽两声。 “我说错了” “没错。”钱渊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苏州的位置,“他试图诱敌深入一网打尽,但这想法实在如空中楼阁。” “简直就是瞎胡闹。”徐渭接过话茬,“一般来说,行军作战很少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分兵,但倭寇的目标不是攻城略地,而是求财,所以其实分兵劫掠是必然的。” “而且徐海虽然是目前倭寇大头目,但内部势力划分也肯定很复杂,他并没有汪直那样的声望。”钱渊配合的很好,“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倭寇是剿不尽的。” “不错,死了徐海,还有王海、张海、陈海。”徐渭点头赞同,“张半洲想一劳永逸,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钱渊叹了口气,“所以,抚剿并重,同时还需要一支战力不凡的军队,和一支能出海作战的水军。” 徐渭斜着眼瞥过来,正巧钱渊也偏头看来,两人视线在空中汇集。 一旁的王寅眼神有些古怪,这两货第一次见面如火星撞地球一般大吵,但现在又言语间配合默契,甚为投机。 想想也是,两个人都是丧父丧兄,都是官宦世家出身,都是年纪轻轻名扬天下,而且还都以言辞刻薄被人指责,真是一挂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看不上他! 书画双绝能让齐白石郑板桥自称为“青藤门下走狗”,生活和仕途的不畅让他比唐伯虎更加悲惨,入幕胡宗宪为东南平倭出谋划策指点江山。 这是钱渊前世对徐渭的印象。 而这一生,钱渊看到的是一个有些可怜,有些孩子气的中年人。 不过,钱渊好奇的是,徐渭这个文人对行军作战还真有些深入的了解,绝非纸上谈兵的那种,难道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者吗 当然没有。 钱渊因嘉定崇德两战名扬天下,但人家徐渭也不是坐在家里读读兵书就能精通兵法的,事实上仅仅是今年,徐渭就在绍兴宁波参与了五次大小规模不一的作战,甚至亲手斩杀过三个倭寇。 还杀过倭寇 钱渊狐疑的视线在徐渭身上身下打转,就这体型,毛重起码一百七八,还能砍人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钱渊的注意力回到可能已经正式开打的大战上。 王寅对接下来的战局很看好,如果不出意外,徐海将会在苏州府外被团团围困。 “实话实说,徐海这厮虽然以前是个和尚,但还真有几分本事。”徐渭叹了口气,“俞大猷卢镗都是他手下败将。” 钱渊一声不吭没有出言反驳,因为徐渭说的是事实。 二十日前,徐海突袭川沙烧毁军粮,第二天收拢倭寇突然西进破平湖,在聂豹派出信使后,任环吴百朋汤克宽以及归顺州狼兵都做好了准备。 在预计中,徐海接下来的动作无非是西进南下攻嘉兴府,或者北上攻苏州。 但徐海的选择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先是派出小股倭寇南下破海盐,然后再派一股倭寇攻嘉善,倒霉的嘉善县一年内第三次被攻破,知县逃亡,临时驻扎在嘉善县附近的李天宠狼狈退走。 嘉善县位于嘉兴苏州的交界处,驻扎青浦附近的任环立即领兵南下。 但没想到,徐海突然返身回缩,绕过薛淀湖突然攻入松江府青浦,虽然俞大猷及时赶到救援,但倭寇盘踞在青浦西南的茆湖。 在重兵围困的情况下,还能来去自如将官兵耍的团团转,徐海还真有螺狮壳里做道场的本事。 接下来就是让徐渭跳着脚大骂张经的缘由了,徐海已经是四面为敌了,而张经居然还想着诱敌深入,毕竟青浦距离金山并不算太远。 也不知道徐海有没有看破,但事实是,徐海北上攻昆山太仓,虚晃一枪后沿着吴淞江西进,以力破巧,连续五次击败官兵,出现在苏州城外。 就在距离苏州城外不远处的陆泾坝,明将周于德孙宪成一战败北,二战皆死,江南大震。 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张经在桐乡跳脚大骂,急调诸军救援,第一个赶到的任环遭倭寇伏击大败,要不是运气好本人都跑不掉。 虽然应天巡抚曹邦辅及时赶到坚守城池,但倭寇分兵,六千余倭寇绕过苏州城攻常熟,又侵入常州府击败王崇古,劫掠江阴无锡等地,官军不敢抵抗,任其掳掠而去。 另外万余倭寇在徐海的带领下盘踞在苏州城外,收拢败兵的任环,领兵南下的吴百朋,从嘉兴府北上的卢镗将其困在苏州城外。 “这个口子是刻意留下来的,谁都看得出来,徐海又不傻。”徐渭指着地图,习惯性的哼了声,“就怕张半洲作茧自缚” 王寅对军略一道不熟悉,疑惑的看了眼徐渭示意仔细说说,但后者昂着头不予理会。 “咳咳。”钱渊咳嗽两声,解释道“现在徐海不可能向东退却,不说吴百朋任环,只怕俞大猷也可能西进堵截了。 唯一的路是从吴江南下入嘉兴府,但一直没有出现的浙西参将汤克宽应该就埋伏在这儿,时时刻刻准备扎口袋” 说到这钱渊突然一滞,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吴江以南,嘉善以北。 看钱渊的手指停在地图上,徐渭探头看看点头道“有可能是这儿。” 从地形上来说,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开战地点,从历史上来说,也不错,因为那是王江泾。 钱渊吞了口唾沫,难道这就是历史的惯性 王寅等了会儿忍不住提醒道“后面呢什么作茧自缚” “就怕徐海南下入嘉兴府后,不像其他人预料的那样向东退却去平湖海盐,而是玩些其他招数。”钱渊平静的接下去,“几个月前,徐海就玩过这一招,调集来的几万官兵被耍的团团转,连尾巴都没抓住。” 徐渭在边上补充道“但和几个月前不同,如今张半洲李天宠都在嘉兴应该是在桐乡吧。” 看王寅脸上流露出的忧色,钱渊笑着劝道“也未必,半洲公久经战事,应该会考虑齐全的,咱们这是杞人忧天。” “难说的很”王寅眼珠子转了转,“这样吧,两位明日跟我一起去府衙和大人说说” “算了吧,胡知州现在恐怕忙的不可开交,都不知道白了多少根头发。”钱渊很干脆利索的拒绝。 被聂豹驱逐出松江,钱渊很多事情都没想明白,这时候他是绝不会贸贸然去见和赵文华交好的胡宗宪的。 虽然这两个人都不止一两次上门,但迎客和作客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王寅失望的转头看向徐渭,后者又恢复了眼睛长在额头上的状态。 “钱小子,知道那胡汝贞想干什么吗” 钱渊没吭声。 徐渭盯着王寅嘿嘿笑了,“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想招揽两个名满天下的士子入幕府,他胡汝贞这个杭州知府分量太轻了。” 王寅干笑两声,胡宗宪曾任余姚知县,很早就认识了徐渭,几个月前一到浙江就试图招揽徐渭,但人家压根不鸟他,倒是后来招揽来的老乡王寅和徐渭是旧交。 “平心而论,他胡汝贞有些能耐,也有容人之量。”徐渭两眼一翻,“但要知道方山公是我老师,沈青霞是我好友。” 这句话一出,书房里安静下来了。 钱渊倒是知道沈炼沈青霞,他是徐渭的堂姐夫,而且和徐渭是知己好友,同列为“越中十子”,上书弹劾严嵩被发配关外。 倒是不知道方山公是哪位 方山公就是前两年的浙江提学副使薛应旂,他对徐渭有提携之恩,几番关照,但去年京察遭严党诬陷被罢官归乡。 “所以,我徐渭看不上他胡汝贞” 徐渭须发直立,义愤填膺的模样让王寅长长叹息。 钱渊忍不住笑了,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徐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北新关 徐渭和钱渊依旧相互看不顺眼,前者忿忿但并没有拂袖离去,后者对其也没有高看一眼但也没将他赶出去。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食园多了个客人,还是个天天赖着不走,混吃混喝,而且态度还不太好的客人。 对此,母亲谭氏很是无所谓,叔母陆氏在担心这个扫帚星闻名天下的大才子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不会把自己侄子带坏了吧 杨文张三等护卫头领对此无动于衷,而住在隔壁的陆树德不顾陆树声的阻拦天天往这边跑,据说想跟着徐渭学画。 前院亭子里,徐渭对着陆树德拿来的画作大肆批驳,不时说上几句尖酸刻薄的话同时眼角瞥瞥钱渊。 这几日徐渭也摸清楚这个松江案首的底细了,八股还算凑合,底子也还算扎实,对三教九流的道道挺熟悉的,但琴棋书画一样都拿不上手,倒是柴米油盐天天上手。 钱渊面无表情的抿了口茶,冷笑道“与成,学画无所谓,但其他的就别学了。” “什么意思” “天天蹭吃蹭喝,还有脸指桑骂槐,你要学成这幅德行”钱渊转头看着快步走来的杨文,继续说“我怕平泉公一捶将你打死” 对骂了几日,如今的徐渭也算脸皮厚了,言辞也愈发锐利,“难不成学你” “我怎么了” “学你左右逢源”徐渭呸了一口,指着茶盏对着陆树德说“徐某人喝的是松萝茶,他喝的是什么” “龙井啊。”陆树德眨眨眼。 松萝茶是叔父钱铮让人从徽州送来的,龙井是这些日子赵文华和胡宗宪陆续送来的。 钱渊沉默片刻,回头展颜笑道“这份是胡汝贞送来的。” “有什么区别” 在如今浙江士林看来,胡宗宪能不能被彻底视为严党还不好说,但都被视为和赵文华穿一条裤子 “他们是不同的。”钱渊手里触摸着茶盏柔滑的表面,缓缓说“其实我很佩服胡汝贞” “什么”徐渭眯着眼想了会儿,歪歪头笑道“佩服他隐忍,佩服他不惜身上染墨也要往上爬” 钱渊看杨文并没有急着进来,心想应该没什么急事,继续说“但我佩服的并不是这点。” “胡汝贞出身官宦世家,绩溪龙川胡氏,曾祖曾任户部尚书” “我知道他,胡富,嘉靖元年过世,怎么了” 钱渊抬头仔细打量,徐渭点点头不吭声了。 “龙川胡氏这一代并不仅仅只有胡汝贞一个进士,你听说过胡宗明吗” 徐渭愣了下才摇摇头。 “胡宗明,嘉靖五年进士,嘉靖二十年以御史巡按宣府,和当时的三边总制曾铣交好。” 钱渊的话让徐渭僵在那,举在嘴边的茶盏停留在空中,半响后他才低声问“后来呢” “后来”钱渊转头看向杨文,“曾公被冤杀,夏贵溪被弃市,胡宗明被贬谪出京,辞官归乡,就此隐居不出。” 这是叔父钱铮前几日来信中提到的,钱渊也没想到胡宗宪居然和严嵩一党还有这种瓜葛。 严嵩一党冤杀曾铣夏言,权倾天下,只顾媚上,这是公仇。 自家堂兄两榜进士出身,最终只能黯然归隐,这是私狠。 胡宗宪抛却公仇私狠依附赵文华,如果只是为了权位,只是为了往上爬,别说其他人了,就是胡氏族人都会啐他一口。 往上爬不意味着只是为了权位,用另一种说法就是,有不顾讥讽也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看徐渭安静下来沉思,钱渊才向杨文招招手,但还没等杨文进来,张三一路小跑着冲过来。 “查清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杨文先问了句才向钱渊解释,“少爷,外面出了些乱子” “北新关有倭寇出没。”张三咽了口唾沫。 “什么”徐渭和钱渊同时脸色一变霍然起身。 北新关位于海宁西侧,杭州城和余杭之间,是杭州城的门户,一旦关破,倭寇就能侵入杭州城最核心的钱塘县。 “多少人” “小的刚去府衙那边打听过,说法不一,有的说只有几百人,有的说有上千人,甚至”张三咬着牙,“还有传言说官兵在嘉兴府大败,上万倭寇南下攻杭州。” “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 钱渊和徐渭异口同声。 “如若兵败,不可能没有消息传来。”徐渭的判断相对来说比较理性。 而钱渊的判断来自于他对官兵的不良印象,“三四万大军,如若兵败,放眼附近各府,唯有杭州城才有资格收容败兵,不可能是倭寇先至。” 快步回了书房,钱渊仔细观察悬挂着的地图,“记得之前徐海率兵北上攻青浦之前,曾派小股倭寇南下攻海盐” “是这股倭寇”徐渭舔舔嘴唇,右手摁在刚刚挂好的长剑的剑鞘上,“应该不超过五百人。” “海盐海宁余杭北新关。”钱渊摇摇头,“看起来是围魏救赵,但不可能是徐海的计划。” “当然不可能,围魏救赵张半洲和李天宠如今应该在桐乡县。”徐渭叹了口气,“但也麻烦的很,能上战场的都被拉到嘉兴府去了,现在杭州府如果是其他人还好说,赵文华那厮怕是胆子都吓破了” “那怎么办”钱渊也有些抓狂,杭州这么大,手上一群没上过战场的老爷兵,这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当然是出击”一声清喝在门外响起,已经披上软甲的王氏带着戚继美大踏步走进来,“留守杭州的杭州前卫糜烂不堪战,如果守城绝无希望,率小股精锐出击是唯一的办法。” “你知道杭州前卫不堪战”徐渭两眼一翻,“她谁啊女人也能论战” 钱渊毫不客气的喷道“你懂个屁,人家比你强多了,你就是个纸上谈兵的好,就算你砍了几个,但我这姐姐手上百八十条倭寇性命” 百八十条倭寇性命这个战绩立即镇住了徐渭,他可是上过战场的,很清楚倭寇的战力,瞄了眼面带眼霜的王氏,情不自禁的往后缩了缩,这怕是只母老虎。 “出击”钱渊来回踱了几步,又抬头看了看地图,其实如果能守得住,钱渊真心不想出击。 按照时间推算,很可能这时候王江泾那边正在开打,如果明军得胜,立即就能抽调兵力回援将这股倭寇驱散。 但问题是,来不来得及。 “少爷。” 被赶去府衙听消息的张三窜进门,“王先生请你去府衙还有徐先生。” 钱渊立即点头应下,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人都去了嘉兴府,浙江巡按吴百朋甚至在苏州,如今杭州城中主事的只有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赵文华和胡宗宪。 “地图收起来带走。”钱渊转头嘱咐徐渭。 “杨文,去叫护卫。” 门外的王义拱手道“已经收拾好,就在门外等候。” 钱渊点点头,“姐姐,你和继美” “留十个护卫,我们跟你走。” 钱渊深吸了口气,抬步走出书房,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内心有些雀跃,有点兴奋,钱渊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终究是放不下这一切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机遇和野心 杭州府衙内外乌云密布,来往穿梭的人个个轻手轻脚,说话也不敢大声。 其实这一段时间杭州府衙的气氛一直很压抑,准确说是从张经率军移驻嘉兴府桐乡之后。 从军事角度上来说,张经径直去倭寇横行无忌的嘉兴府是冒着风险的。 但张经宁可冒这样的风险也要去嘉兴府,一方面在于督战,激励士气,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赵文华。 赵文华没想到张经做的这么绝,为了不分功居然撸起袖子去了嘉兴府,甚至还将整个总督衙门都打包带走了 当徐海险些攻入苏州城的时候,赵文华虽然不至于窃喜但也幸灾乐祸;当徐海被逼入王江泾,俞大猷率兵南下将其合围的时候,赵文华一度失落。 但这些情绪在听到北新关遇袭后都不翼而飞,赵文华觉得自己的双腿在发颤,他很清楚如今守城的都是些怎样的废材。 明朝的官僚体系从来不是以职位来划分权力和责任。 权力和地位往往不相符,而权力和能力也常常不相符。 如今杭州城中,赵文华有权力,有地位,但没有能力,至少他在军略上毫无闪光处。 但没有权力的胡宗宪有这个能力。 当杭州府衙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胡宗宪站了出来,先派勇士出城探查,然后召集幕僚、将官。 不大的屋子显得很空,除了胡宗宪、赵文华之外,只有两个幕僚,负责钱粮的师爷显得很茫然,而王寅对军略一道也不太懂,只顾着在那计算守城的兵力够不够。 赵文华左顾右盼,小声问“要不汝贞你坚守城池,为兄去绍兴府调兵来援” 胡宗宪脸上很精彩,心里真想骂娘,特么倭寇还没攻城,你居然就想脚底开溜了 “绝不行” 斩钉截铁的话在门外响起。 胡宗宪惊喜的看过去,门被推开,身材瘦削的青年正缓步入内,脸上神色坚毅,盯着赵文华的眼中透出令其不敢直视的锋芒。 “展才”胡宗宪起身拱手,又惊喜的看见腋下夹着地图的徐渭大摇大摆的走进门,再往远处看,持枪跨刀的护卫正肃然而立。 “梅村公在,杭州城无恙;梅村公走,杭州城可能无恙,也可能被倭寇攻破。” “但问题是,梅村公绝不能走。”钱渊在赵文华身前站定,“一旦走,身败名裂亦小事。” “在下可全是为了梅村公考虑。” 徐渭将地图丢在桌案上,不理睬胡宗宪的招呼,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渊在那鬼扯。 “胡知州,王江泾战报来了”钱渊回头问了句,摊手道“也就是说,至今还不知道张半洲是胜是败。” “如果张半洲兵败,贼兵压境,梅村公去绍兴府请援兵尚能说一句情有可原。” “但如果张半洲大胜呢” 钱渊加重语气,“张半洲、李天宠在王江泾大胜倭寇,但数百倭寇偷袭杭州,留守的梅村公、胡知州守城不力甚至弃城而逃,倭寇四处劫掠,攻破杭州” “到时候朝廷是处罚刚刚大胜倭寇的张半洲、李天宠,还是将目标对准梅村公和胡知州呢” 赵文华虽然被吓破了胆,但毕竟不是蠢货,立即想到了后果,如果张经大胜倭寇,而自己弄丢了杭州城,甚至只是让倭寇在杭州附近劫掠。 一胜一败如此明显的对比,而且自己之前还弹劾张经畏缩不敢战赵文华可以肯定,到时候张经、聂豹这一状告上去,就算有干爹严嵩说清,嘉靖帝也绕不了自己。 看赵文华脸色惨白,胡宗宪松了口气,向钱渊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地图。”钱渊随手捞过徐渭腰间的长剑当做教鞭,“诸位看,这股倭寇应该是之前徐海北上攻青浦之前,分兵南下的那股倭寇,人数应该不会超过五百。” “不错,探子回报,大致四百多人。”胡宗宪点头。 刚刚翻阅之前军报的徐渭接过话茬,“之前这股倭寇攻破海盐,又破海宁,击败数百海宁卫兵后不知所踪,之前军报说他们应该离海远去现在看来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龟缩在海宁县境内。” “今日上午攻北新关,烧毁一个村落后北去,如果他们攻城”王寅试探问“杭州前卫倒是能腾出千余兵丁。” “没用。”钱渊瞥了眼站在角落处的戚继光,这厮真够惨的,之前不受屠大山待见,后来也不受张经重视,被其丢在杭州。 “卫所兵都是废材,能上战场的都被调去嘉兴、苏州了。”胡宗宪也摇头道“探查踪迹容易,但” “张经” “张经 怨毒的嘶吼声突然低低响起,众人转头都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赵文华面容扭曲。 其他人可能还没明白过来,而钱渊和胡宗宪有隐约的猜测,赵文华这是以己度人,他猜测张经很可能是故意漏过这股倭寇的。 呃,这可能吗 钱渊也不知道,张经虽然在历史上的评价很高,但身入仕途,良心就被啃了大半,放出一股倭寇侵袭杭州这种破事也未必不可能。 想想看,自己在前线指挥若定取得王江泾大捷,而留守后方的赵文华连几百倭寇都搞不定说不定就能一脚将赵文华踢飞了。 “守城是守不住的,必须得出击。”钱渊提高声音,看了眼恍恍惚惚的赵文华,“倭寇攻北新关不克后北上,如果余杭被破” “漕运”赵文华一跃而起,“必须出击干掉这股倭寇,绝不能让他们攻破余杭” 赵文华咬着牙盯着胡宗宪,“汝贞,全交给你了。” 胡宗宪面色不改,拱手道“下官敢不竭尽全力。” 钱渊偏头看去,敏锐的察觉到,胡宗宪那看似水波不兴的眸子里闪耀的是兴奋,是跃跃欲试,是蓬勃而发的野心。 决定不逃,而且是出城迎击,那关键就是兵力。 “你那能用的有多少” “营中兵丁都不能用,我身边陆续从山东调来的亲兵还有五六十人。”戚继光苦笑,“你那呢” “离开松江之前,我留了十几个护卫给双江公。”钱渊摇摇头,“还有七八十人对了,卢斌应该在杭州练兵” “没用,之前我去看过,从严州府召了四百多人,现在还排不上用场。” 钱渊舔舔嘴唇,硬打是肯定打不过的,那只能智取了,真希望胡宗宪和徐渭能不辜负后人对他们那极高的评价。 诸天大道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章 不惜此身 前世钱渊曾经看过那本,看到名将戚继光和谭伦对东南沿海兵丁的讨论,也曾经在论坛上和网友讨论过,但他还是无法想象。 记得史上戚继光和谭伦讨论的是绍兴兵、处州兵,各有优劣,但至少能成军,至少在不遇上倭寇的时候能保持一支军队的基本素质。 但杭州前卫的这些卫所兵刚刚出了北新关就闹腾起来,要不是前后有戚继光亲兵和钱家护卫在,只怕要当场哗变逃的无影无踪了。 也难怪,其他卫所还要种地,而杭州前卫这些大爷连地都不种,个个都化身商贾,最擅长的就是讨价还价、持剪分银。 “要不告诉他们”王寅试探问。 脸色铁青的戚继光立即摇头,“不行,告诉他们信不信他们马上哗变”ii 钱渊叹了口气,这半年还真苦了戚继光,饶是这位被视为史上最会练兵的名将,但一堆垃圾再炼也炼不成钢。 徐渭鄙夷的指着王寅的鼻子,“发现了没,这小子心软。” “干大事就不能顾忌小节。”戚继光面无表情的附和道“当兵杀贼是他们的本分,死在战场上不管是怎么死的,都不算冤。” 钱渊没吭声,戚继光说的很对,虽然杭州前卫这次肯定会被坑的很惨,但既然当了兵,就必须举起刀枪。 远处两匹快马奔驰而来,走在最前方的胡宗宪立即伸手示意停步,戚继光翻身下马亲自询问详情。 这次出城迎敌的只有六十个钱家护卫,五十个戚继光从山东带来的亲兵,杭州前卫的七八百兵丁,看起来人数不少,但别说击败倭寇了,就是相持也做不到。ii 出城迎敌,军情为先,戚继光和钱渊都将手中的精锐撒出去,尽量捕捉更多更仔细的倭寇动态。 前头的胡宗宪大步往回走,赵文华那厮虽然没胆子跑,但死活不肯跟着出城,至今还留在府衙里。 “在临平山。”胡宗宪低声说“大约四百余倭寇,目前看不出什么动向。” 钱渊迅速将地图铺开,“临平山在余杭和北新关之间,呃,距离余杭只有二十多里路,很近了。” “村民疏散了吗” “大都疏散了,但不少人不肯走”胡宗宪无奈的摇摇头,“不管了,先顾着倭寇吧。” 钱渊将全盘计划在脑海中复盘一遍,苦笑道“汝贞兄这计策听起来不错,不过倭寇不会这么傻吧”ii 在钱渊的想法中,胡宗宪这计策简直就是儿戏,非常像从三国演义、水浒传里提炼出来的。 “那还有什么好办法”徐渭不屑道“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要不大家缩回北新关碰碰运气,说不定倭寇攻不下余杭,也攻不下杭州。” 钱渊无语了,蹲在厕所里裤子都脱了,现在换个蹲坑 不得不说,虽然无论是钱渊、胡宗宪、徐渭都算经历过战场,但都算不上有天赋,有直觉,也有传承的指挥官。 所以,钱渊的目标是将戚继光正式推出来。 “汝贞兄”钱渊提醒胡宗宪要兑现承诺。 还没出城的时候钱渊就点出了这一点,胡宗宪虽然上过战场,但都是以御史身份巡按而已,也没有直接指挥战斗的经验。ii 换句话说,胡宗宪、钱渊和徐渭或许有很强的战略思路,对整体有很强的把控能力,但在直接指挥上必须依靠那些武将,这是自唐朝之后文武泾渭分明的后果。 胡宗宪微微颔首,“一路行来,虽然杭州前卫一度骚动,但前军后队压制得力,放出去的斥候都有明确的目的,戚游击显然对地形非常熟悉。” 胡宗宪直起身拱手道“一切都拜托了。” “元敬,各种计划和预案我们都讨论过,一旦有变” 钱渊的话还没说完,戚继光行礼道“不惜此身。” 其实桐乡县距离余杭并不远,从石塘湾转而南下至余杭最多半天的路程。ii 所以,余杭遇袭,甚至北新关遇袭的军报早就传到了桐乡。 张经面无表情的丢开军报,转头看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 一旁的李天宠有点幸灾乐祸,但也有点诧异,“半洲公,没想到那厮居然没派人来求援。” 张经没有说话,言下之意很明白,赵文华知道我这个总督是绝不会派兵回援的。 不过虽然这只是赵文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张经也的确不会派兵回援,因为徐海太能折腾了。 徐海率兵攻入吴江,然后南下嘉兴府,四面隐隐被围,但在这种困境下,徐海依旧发挥出了他的天赋。 十一月十日,徐海率兵西进攻入湖州府,汤克宽调兵堵截,但徐海立即调头,以五百真倭为先锋,一战攻破陶庄,二战击破秀水,三战败参将宗礼,兵锋直指东南六省总督兵马的张经驻地桐乡县。ii 虽然所有人都很清楚,徐海这一招是死中求活之举,是希望从乱局中寻找到突破口。 所有人也都很清楚,如果徐海攻破桐乡县,那么嘉兴府很可能就此糜烂不堪,从上到下,不管是文官武将都肯定没好下场能保住六阳魁首都算不错了。 但这次,张经展现了一个久历战阵老帅的风采,也展现了他性情如火、坚毅如山的个人特质。 桐乡县派出信使,卢镗、汤克宽、俞大猷、吴百朋任环,各路官兵都按部就班,既不冒进,也不回援桐乡县。 同时,三千狼兵在桐乡城外布阵,很明显,对于徐海的选择,张经是有预备方案的。 雪亮的苗刀、嗜血的视线,以及狼兵对首级极度疯狂的渴望,让徐海止步。 一日一夜的鏖战后,徐海始终无法击溃狼兵,而各路大军渐渐赶上,徐海只能从官兵故意透出的缝隙再度南上,在王江泾被合围。 虽然已经完成合围,但能不能击溃倭寇还是很难说的,除了狼兵之外,各路客兵在对阵倭寇的表现很难令张经满意。 张经一甩袖袍,“传令,俞大猷不动,调田洲狼兵赶至王江泾。” 顿了顿,张经撸起衣袖,“换装,本官亲往王江泾” “半洲公,不至于如此吧” “能绞杀徐海,老夫不惜此身” 李天宠扬扬手中军报,“余杭那边呢” “暂时搁置,最多五百倭寇,就算截断运河又能如何,回头一击可破。” 李天宠默然无语,他很清楚也很赞同,那五百倭寇是无法影响大局的,也不可能脑子坏了去攻杭州城。 但是,倭寇在余杭附近的劫掠是能够影响某些人的。 在这方面,李天宠理所应当的站在张经这一边,赵文华那厮简直就是人憎狗嫌。诸天大道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阪军团 临平山位于临平镇之北,山前古有临平湖,山因湖名,虽然只是一座小山,但却临近运河,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宋元时期,杭州水路往东第一站就是临平镇。 山并不高,周围点缀着七八个村落,沈南山苦恼的站在半山腰挠着头,他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糟糕透顶。 沈南山最早是跟着徽州许家兄弟的,后来双屿港被毁,许家船队分崩离析,沈南山就跟了汪直,再之后沥港被袭,他又跟了徐海。 没辙啊,沈南山也是徽州人,自然要跟着老乡。 沈南山不是徐海的心腹,所以这次没跟着吃肉,当然了,从现在来看未必是坏事不过他现在并不知道徐海被围王江泾。 按照徐海的计划,沈南山从平湖出发,一路南下破海盐,侵海宁,然后就从海宁离海遁去不过,沈南山心里忿忿,你们去吃肉,老子喝西北风 虽然徐海许诺会分些财物,但沈南山知道这是镜中水月,换成自己也不肯把嘴里的肉吐出来啊,所以,他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从海宁离海遁去之后,沈南山在二十日后重新在海宁登陆,迅速击溃海宁卫守兵,然后一路西进在长安镇抢了把,又瞄上了余杭。 沈南山并没有打破杭州或者余杭的野望,他很懂得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个道理,以前的李光头、许家兄弟都是这么被朝廷盯上的,他不想成为下一个。 所以,临平镇是他早就选好的目标,因为运河距离这儿不远。 沈南山并不想截断运河招惹大军围剿,他只是盯上了运河周边的各式仓库。 南北运河是明朝运输线的大动脉,并不仅仅只是运输粮食,各类包括丝绸、瓷器等贵重物的货物都是通过运河北上的,所以运河两岸有很多仓库,而临平镇就是其中一个。 但沈南山失望了,别说丝绸、瓷器了,就是普通的粮仓大都是空的。 这是自然的,胡宗宪为了粮草都白了头,粮食早就运往各处官兵驻地,而徐海在金山盘踞将近一个月,李天宠早就下令清空各处仓库。 寒风呼啸而来,吹的沈南山一个哆嗦,旁边一个倭寇小头目牢骚道“这次两手空空,真是见了鬼” “也不算两手空空,你在长安镇也弄了不少好处。”沈南山裹裹衣衫大步下山,“准备回吧,也不知道徐老大那边得了多少好处。” “这次他们估摸着吃肉都吃的恶心了”小头目愤愤不平,突然脚步一顿,指着山下喊道“有官兵” 几百官兵正从官道上慢慢往前挪,盘踞在村落里的倭寇也已经发现了,正呼朋唤友的冲出村落。 沈南山抽出刀狂奔下山,临平山真的不高,他跑的真挺快的但等他奔到山下,那边已经结束了。 四百多倭寇只聚集了几十号人,甚至只是领头的挥两下刀,对面的官兵就一哄而散,集体调头狂奔。 小头目气喘吁吁的看着滚滚而去的官兵背影,吐槽道“特么太快了,我们还真追不上” 事实上,对面被逼着上阵的杭州前卫跑的快到什么程度骑着马的戚继光都不是第一个回到驻地的,甚至初出茅庐的戚继美差点被倭寇堵住。 不过纵然杭州前卫这帮老爷早就打定主意,还是有人因为摔伤被倭寇俘虏,倭寇很快得知对面的废材是杭州前卫。 “知道知道,杭州前卫”沈南山忍不住笑了,“杭州城真是没兵用了” 虽然猜测杭州城没什么守城兵力,但沈南山还是没有攻城的打算,他只是希望撤退路上不要有什么意外。 等沈南山赶到二十里外的杭州前卫驻地的时候,彻底放心了,官兵们一看到倭寇的身影,立即将驻守的村落拱手相让,派人过去信誓旦旦的说直接回城,绝不打扰,甚至还掏出银子买路 在后方等待消息的钱渊得知后都被气笑了,这特么是大阪军团啊 “沈老大,有酒”小头目眼睛一亮,指着村子里的酒窖嚷道“这天冷的喝几杯暖暖身子。” “别动”沈南山慎重的走进酒窖,左右看看这数百坛酒,“去,找只狗来。” 虽然沈南山没读过书,但也是听过忠义水浒传的,也知道七星聚义黄泥岗上药倒了青面兽。 “呃” “噢噢噢,这就去。” 一刻钟后,被逼着灌了两碗酒的黄狗歪着身子走着斜步,没一会儿就趴在地上,口水流了一地。 小头目蹲下看了会儿,回头笑道“这狗醉了,没事杭州前卫那帮怂货哪里敢下毒” 沈南山放心下来了,想想也是,如果杭州前卫那帮人下毒,就不会被自己堵在村子里了。 村落外的小山上,王义小心翼翼的拨开草丛,从怀中掏出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问题不大大都开始喝酒了。” “这天寒地冻的”杨文在边上打了个寒颤,“回头咱哥几个也喝几杯暖暖身子。” “行啊,到时候喝多少都成。”王义是边军出身,习惯了这气候,反而有种久违的熟悉感,“胡知州这主意还真挺贼的,想的也到位,就是差点把杭州前卫几百号人全搭进去了。” 杨文忍不住扑哧一笑,“还是少爷呃,用他的话说就是阴,估摸着这帮倭寇回头得哭” “再等等吧,还没发作呢。”王义动作幅度很小,“就是不知道这次又便宜了谁” “什么” “嘉定一战便宜了卢斌,崇德一战便宜了俞总兵,就是华亭城外那次据说算在侯继高身上了。” 虽然知道钱渊要战功也没什么用处,但王义还是觉得不爽,这次八成是便宜了那个游击将军戚继光。 王义隐隐感觉得到,虽然平时说话不怎么客气,但少爷对戚继光很重视,甚至之前还提到让自己送一把狼牙筅给戚继光。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义低声道“差不多了,你去报信,点狼烟。” 杨文准备往后缩,但突然停住抢过望远镜看了几眼,忍不住啧啧赞叹,心想少爷的手段还真是鬼神莫测,这帮倭寇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偌大的桌子上只摆着三四盘菜,不过沈南山已经很满意了,有鱼有肉,还有只撕开的肥鸡,再配上一坛美酒,如此寒冬,有这样的待遇,实在是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了。 一口气干掉半只肥鸡,沈南山才慢悠悠的打着饱嗝开始慢慢饮酒,心里琢磨要不要回程路上再去哪儿抢上一把,但海宁、海盐实在是太荒了,这几年被蹂躏了太多次 突然一个奇怪的声响崩出,沈南山古怪的侧过身子抬起屁股,下一刻,脸色大变。 自己也是纵横海上好些年的人物了,居然会拉稀拉到裤子上沈南山咬着牙扶着桌沿站起来,准备开门叫个手下弄条裤子。 倭寇常年在海上漂泊,拉肚子是常事,沈南山并不奇怪也没有起疑,但他拉开房门,看见守在外间的七八个手下都蹲在地上 恶臭味扑面而来,地上满是黄白之物,那只醉瘫的黄狗已经是奄奄一息。 “娘的中招了”沈南山在心里大骂了句,但转头就看见一道狼烟在视线可及的空中升起,不知道加了什么,狼烟中透出诡异的粉红色。 “走,走,快走”沈南山吼了声,回身拿起刀就要往外冲,但还没走出院子,叽里咕噜一阵响的肚子让他不得不老老实实扒下裤子蹲下来 太损了,太损了,简直就是一点脸都不要 沈南山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腰刀撑地勉强起身,拎上裤子就往外走,就是步子有些古怪,两条腿别扭的拐来拐去 守在村外的王义随手摘下几片树叶,揉成小团塞进鼻孔,他既不敢贸贸然进村,也真心不想进村,用望远镜看着都胆战心惊,可能药量下的大了点 “铮” 沈南山拔刀在手,嘶吼着向前冲去,手中利刃寒光闪烁,但王义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甚至都懒得拔刀。 果然,还距离十几步的时候,沈南山停下脚步,狼狈的扭着身子,半响后还是忍不住蹲下来,稀里哗啦的又是一阵 从出院子到村口几百步的距离,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沈南山虽然不知道“脱水”这个词,但知道自己手脚绵软无力,铁铁栽在这了。 王义笑嘻嘻的守在村口,甚至还有心情吼上几句边塞小曲,慢腾腾的将一个个勉强起身逃出来的倭寇砍翻。 两刻钟后,终于率领亲兵和钱家护卫赶到的戚继光膛目结舌的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倭寇,一旁的戚继美捂着鼻子小声嘀咕。 “跑出来三十多个,都在这了。”王义努努嘴,“剩下的都在村子里,估摸都动弹不了。” “少爷这招”张三忍不住笑了,“太绝了,太绝了” 戚继光带着兵丁小心翼翼的走进村落,的确要小心翼翼,不然一不留神就会踩中黄白之物。 路两边随处可见拉的脱水的倭寇,草丛中晃个不停,护卫长枪一扫,几个倭寇正蹲在那,看到官兵随便一举手示意投降,只顾着 打谷场聚集的百余倭寇倒是挺硬气的,不过模样实在让人忍不住捧腹,两腿战战,一手拎着刀,另一手抓着裤腰带 这边钱家护卫刚摆出阵型,戚继光还没下令,对面一个倭寇突然手一松,钢刀坠地,这厮哭丧着脸又蹲下去。 噗嗤之声大作,臭气扑鼻,似乎有连锁反应,倭寇们纷纷丢下兵刃,蹲在地上开始专心致志 戚继光面无表情的归刀入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被调到浙江打的第一战居然是这模样 戚继光有些恐慌,这一战名义上是南下督战的赵文华坐镇杭州,杭州知府胡宗宪率兵出击,但自己是唯一领兵的将官以后说起来,自己这个将门之后只靠下药坑杀倭寇,这名声也太难听了点。 一个时辰后,匆匆忙忙赶来的钱渊站在距离村口几百步的地方,鼻子里早就塞进了小布条,踢了踢地上的沈南山,瓮声瓮气的问“全都在这儿了” “临平山那边还有几十个看守,老王带着护卫过去,杀了十几个,剩下的逃了。”一旁的杨文笑道“少爷,还是你想的周全,这厮还真找了条黄狗试毒呢。” 毒杀倭寇是胡宗宪提出的计划,钱渊对此抱怀疑态度,这个计划可行性实在不高,所以他提出了两个补充。 第一让杭州前卫的兵丁打一场佯败的假战,当然了,其实这并不是假战。 第二,不用毒,而是用泻药。 地上沈南山已经虚脱的没力气动弹了,但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面前这个青衫书生,喃喃低语,“太缺德了,太缺德了” “娘的你们杀人劫货不缺德”徐渭一脚踹过去,转头笑道“胡知州那老乡还真有两下子,泻药挺好用。” “徽州府多有名医,享名江南的就有七八位,徐春甫通内、妇、儿等科,精于药理。”胡宗宪随口赞了几句,神色淡漠从容,但衣袖在微微颤抖,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嘛。” 这边说笑间,戚继美带着亲兵将村落里的倭寇绑着驱赶出来,倭寇们个个面如土色,两腿颤抖,时不时还能看到几个裤子都没的倭寇。 王义也带着护卫拎着十几个倭寇首级赶了回来,一同前往的戚继光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他带着的亲兵几乎没有动手的机会,钱家护卫布好阵型一拥而上,砍瓜切菜的剁下十几个脑袋。 赵文华这位大爷也终于赶到了,他是骑着马一路疾驰而来,虽然两腿被磨得都破了皮,但脸上满是兴奋雀跃。 不管怎么赢的,只要赢了这一战,自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汝贞”赵文华不顾礼仪的用力搂着胡宗宪,“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词是这么用的 胡宗宪咳嗽两声微微用力挣脱开,“倭寇以黄狗试毒,多亏展才提议用泻药,这才能一战功成。” “呃”钱渊摸摸下巴,“晚辈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真正领军迎敌是戚元敬。” 戚继光面无表情往后退了一步,“末将什么都没做。” “都有功,都有功”赵文华大笑。 “怎么能这么说”钱渊嗔道“佯败那一战就演的挺像的。” 戚继光不顾臭味扑鼻,深吸了口气,特么那是演的吗要不是骑着马怕是没那帮家伙跑的快 诸天大道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肥羊 等待的日子很难熬,但在等到一个好的,而且是出其意料的好的结果后,之前的紧张情绪全都化为兴奋、喜悦。 赵文华甚至不顾满地黄白之物亲自去村子里逛了一圈,胡宗宪跟着过去,而钱渊实在有点受不了他虽然没什么洁癖,但这种场面接受不能。 “都给我记住,是胡知州镇定自若,佯败赠敌毒酒,死数百人,乃有大功。” 徐渭在边上无语的看着钱渊细细叮嘱,他倒是猜得到这厮的想法,杀倭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用这种手段杀倭,只怕日后 其实压根不是,钱渊只是不想别人提起自己的时候 噢噢,就是那个用泻药的 对对,就是倭寇都大骂他缺德的那个 虽然钱渊没有这个时代士人想留名青史的习惯,但绝不希望后人看到“钱渊巧用泻药,倭寇屁滚尿流”之类 在村子里逛了一圈,赵文华兴致愈发高了,还去了倭寇驻扎临平山附近的村落。 村落里已无人烟,这股倭寇并没有掠夺人口,抢光了所有财物,将没跑掉的男丁都杀了干净,只留下几十个年轻女子 钱渊木然的看着悬挂在空中的几十具尸体,片刻后转头,他并不畏惧如此令人心悸的场景,只是不忍再看。 “该死的倭寇。”王氏低低咒骂几句。 久经战阵的王义也忍不住嘴唇微微颤抖,他之前击败留守的几十个倭寇解救出这些女子,将她们安排在这座宅院中。 “明日让人去余杭买些棺木,别草席一裹就下葬。”钱渊轻声嘱咐,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赵文华身上。 虽然这些尸体给了赵文华不小的惊骇,但官僚的本性很快就压倒了这些情绪。 赵文华寻人细细打听,附近几个村落里只出了一个进士、两个举人,而且都已经躲进余杭并没有遭难。 在这个时代,士子的地位之高是后人难以想象的,如果有进士被杀,赵文华就算全歼倭寇也难免受人指责,如今他全然放下心了。 在场的人表情不一,戚继光、王氏夫妇愤怒于倭寇的暴行,胡宗宪默然无语但攥紧了拳头。 而钱渊面无表情,垂着头盯着地面,脚尖竖起戳着地面。 “怎么样”徐渭手扶长剑低声问。 “不怎么样,想必他心里也有一团火。”钱渊看了眼胡宗宪握紧的拳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这样。” 徐渭的视线也落在胡宗宪身上,“用你的话大多数人都会活成自己讨厌的模样,当年赵文华也是浙江出了名的才子,据说年轻时以品行高洁闻名,严分宜也一样” 这些日子钱渊和徐渭几次私下讨论过胡宗宪这个人,两人都一致认为胡宗宪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能力和魄力,问题在于他会不会变成下一个严嵩,下一个赵文华。 徐渭有着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在他看来,品行依旧是判断的标准。 而钱渊坚持认为,能力才是第一要素,特别是如今倭寇肆虐,东南沿海水深火热之时。 赵文华志得意满的转了一圈后,胡宗宪实在没办法陪着他了,如今张经、李天宠都在嘉兴,他需要回杭州城主持大局。 戚继光也要回去收拢那些已经跑散的杭州前卫兵丁,不过在他走之前特地找了趟钱渊。 少年文武兼修,自小立下大志,戚继光虽然为人圆滑,但在某些领域,却有着自己的骄傲。 但在今天,这种骄傲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无论是被指派领兵佯败,还是在对阵残留倭寇时被钱夹护卫抢了风头,都让戚继光黯然神伤。 自从钱渊从松江府回到杭州后,戚继光并没有和他见过面,只听闻其虚报军功被聂双江痛斥这是坊间流传的版本,砍下几十个倭寇首级,自身不损一人,这不是个正常的战绩。 但今天,戚继光开始怀疑,那是事实。 “对,就是这个。”钱渊招手叫来几个护卫,“我们称其为狼牙筅。” 戚继光举起一支狼牙筅掂了掂分量,又挥舞着做了几个动作,“稍微重了点,移动不够灵活。” “这是用来遮挡护身的,两侧有盾牌手和长枪手。”王氏前些日子倒是对这个阵型很感兴趣,对狼牙筅的用途了解也颇多。 戚继光点点头,他今天也见识过了,前面几根狼牙筅顶着,又有盾牌手护住狼筅兵。 后面的长枪手胆气壮,站的住脚跟,再加上后阵的标枪、短矛,五六十个护卫对阵三四十个倭寇,后者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短时间内就被击溃。 虽然阵型稍显混乱,配合并不默契,但不同兵种的配合却能起到神奇的效果。 钱渊特地让杨文领着一队人马实地操练,一旁的戚继光看的两眼放光。 不过戚继光也发现了问题,阵型需要重新提炼,兵器的选择还有余地,当然,最大的问题在于兵源,如果还是杭州前卫那些混混,一百年都练不出来。 钱渊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将脑子里记得的鸳鸯阵拿出来,突然几匹快马奔来。 往前凑了几步,钱渊看见赵文华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阴,将军报递给胡宗宪。 “怎么了”钱渊主动走过去低声问。 “大捷。”胡宗宪瞥了眼赵文华,才低声说“王江泾大捷,狼兵凶悍不可敌,毙敌千余,倭寇被击溃,徐海不知所踪。” 钱渊歪着头想了会儿才问“万余倭寇才死了一成” “千余倭寇还是死的,这边活的倭寇都四百多了。” “狼兵是田州狼兵还是归顺州” 赵文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还不清楚,不过展才说得有理,万余倭寇被击溃,才杀了一成” “张半洲” 赵文华仰头看天,冷笑道“还指望聂双江他自身都难保了” 胡宗宪咳嗽两声把钱渊拉到一边,“我马上回城,元敬要收拢残兵,这边就拜托展才了。” “呃什么意思” “咳咳,梅村公以前养尊处优,这次快马疾驰而来受了不少罪,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 “噢噢,懂,我懂。”钱渊笑着连连点头,转头看了眼还在摆造型的赵文华,像是看见了一头肥羊。 诸天大道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想赌一赌吗? 这个世界上,如张居正、戚继光这般有着极高天赋,极强实际操作能力,同时也极度自信的天才是很少的,更多的人能够混出头凭借的或是资历,或是人脉,或是一点点自知之明。 赵文华就是这种人,他很有自知之明。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军略之才,没有超人的胆气,所以他选择了胡宗宪作为帮手,但赵文华也有自己的强处,一支生花的妙笔。 夜色渐浓,小小村落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书房里那两盏油灯倔强的放射光芒。 聚精会神了两个时辰,来来回回打了五遍草稿,赵文华才正式动笔写下这篇奏折。 将笔搁置在笔架上,复查一遍后,赵文华满意的点点头,虽然大局是干爹严嵩掌控,朝中由小阁老严世蕃操纵,但这本奏折却能够无风掀起三层浪。ii 全盘计划已经拟定,甚至早在他南下督战之前就已经拟定,张经不愧是如今朝中资历最深,立下战功最多的名帅 赵文华在心里叹息了声,他也是浙江人,其实对平定倭乱的张经在内心深处也抱有一份感激,但朝中政争酷烈,哪里有喘息之机,更何况自己只不过是个工具,掌控这一切的是老迈但尤为精明的严嵩。 略略等了等,纸上墨迹已经阴干,赵文华正准备取来信封,突然一只手突兀的从他身后伸出,轻轻抽走了那张纸。 “哗啦。” 赵文华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一脸惊恐的转头看见神色漠然的钱渊。 “展才,你” 钱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口中轻声道“总督养寇不战,闻朝中多有弹劾,方贸然出击,连遭败绩,苏松多有城池陷落,杭州、余杭遭倭寇围攻,幸有杭州知府胡宗宪率兵出击,杀贼千余,俘虏四百”ii “有松江华亭生员钱渊出谋划策,又以信使告知双江,然双江严令俞大猷不得出击,后瓦氏土司愤而出战,西进嘉兴,于王江泾与胡宗宪、卢镗围剿倭寇” 声音越来越轻,钱渊终于停了口,但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浓,他紧锁眉头看向赵文华,“有用吗” “” “这封弹劾奏折陛下会信”钱渊扬扬信纸,“那位小阁老能做什么文章天下人可不是傻子。” 赵文华强自镇定,偷眼瞄了眼侧屋,“或许有用” “别看了,侧屋没人。”钱渊摇摇头,“不可能,就算张半洲是因为朝中弹劾方才出战,就算张半洲真的连遭败绩,陛下也不会贸贸然处置。”ii “养寇不战好大的罪名,但要知道这不是西南、西北,在东南养寇,江南士林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张半洲,陛下不会相信的。” 钱渊缓缓坐下,眯着眼睛打量惊恐的赵文华,“更别说是聂双江了。” “什么” “梅村公三番两次提到,双江不足以畏惧,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钱渊冷笑道“难道就靠这封狗屁不通的奏折”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封信扭曲事实,诬告张经,同时将瓦氏土司、胡宗宪甚至钱渊捧出来,一旦送进京城,可能朝臣半信半疑,但嘉靖帝不会贸贸然处置封疆大吏中分量最重的浙直总督张经。 吕本是浙江余姚人,徐阶是松江华亭人,聂豹又督战松江、苏州,都是可以咨询的对象,更别说浙江巡按吴百朋也是浙江人,而且还有单独上奏之权。ii 最关键的是,这一朝的锦衣卫在陆炳的统帅下,成为了一支势力庞大,无孔不入的怪兽,别说这一战的真假,就是赵文华在哪儿写下的奏折,估摸陆炳都能差的清清楚楚。 就算陆炳和严党关系匪浅,但这种大事,他绝不敢隐瞒事实,要知道他的地位来自于嘉靖的信任,并不来自和严嵩严世蕃的亲善。 所以,钱渊绝不信,这份奏折能将张经、李天宠,甚至聂豹拉下马。 最让钱渊不解的地方在于,不知道张经那边如何,但聂豹似乎有了些猜测,在接到一封京城来信之后,立即将自己驱逐出松江。 钱渊相信,这一切应该有合理的解释。 “展才,何必如此”赵文华打破了沉默,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双江将你赶出松江,你还记挂不忘”ii “张半洲可从来对你不闻不问,几次还冷言冷语说什么孺子安知大事” “展才,你前程似锦何必执着这些事,要知道吏部考功司两次记录你守城功绩,一旦中了进士,立即提拔任用,日后有你一展宏图抱负的机会” 钱渊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视线缓缓落到了一旁的桌案上。 赵文华立即住了嘴,在紧张的情绪下,他一直没发现,黑色的桌案上赫然摆着一把狭长的苗刀。 “梅村公,钱某人自认是个惜命的人,我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曾祖鹤滩公状元之名天下皆知,叔父凛然气度朝中皆翁,十六岁的秀才,松江案首,的确前程似锦。” 钱渊慢慢拿起苗刀,右手按在刀柄上,双眼直视赵文华,眼神犀利异常。ii “但是,当嘉定一战卢斌即将败北的时候,我下令打开城门,第一个持枪出城。” “但是,当倭寇猛攻崇德,城头即将失守的时候,我第一个持刀冲上城头,砍下倭寇首级。” “但是,当倭寇夜袭,崇德失守的时候,我直面倭寇,一步都没有后退。” “很多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很难看清楚,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会做什么” 虽然坐在椅子上,但赵文华的身子猛烈的颤抖起来。 “临平山一战,官兵大获全胜,胡宗宪回杭州主持大局,戚继光收拢残兵去了北新关,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毅然留下安抚民心。” “当夜,残留倭寇夜袭,赵文华及随从六人惨死。”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说不说在你,做不做在我。” “当然了,梅村公南下督战浙江,分量不轻,一旦身亡,朝中必会问责,钱某人所作所为只怕瞒不了人。” “但想必张经、李天宠,甚至徐华亭、聂豹都会暗自欣喜。” “最重要的是,梅村公,想赌一赌吗” 赵文华连人带着椅子往回退了两步,满脸恐惧的连连摇手,半响后才苦涩道“我说,我说。”诸天大道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历史是什么? 外面夜色愈浓,书房内的油灯似乎有些阴暗,一把剪刀出现在油灯边上,轻轻剪去一截黑漆漆的灯芯,灯光立即明亮起来。 赵文华放下剪子,眼角余光瞄了瞄那把苗刀,脖子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下,才轻声说“其实这一切都和东南战局无关,只是朝中政争。” “张经若是败北,我赵某人之前已经上书弹劾,自然牵涉不到我身上。” “若是大胜”赵文华咽了口唾沫,“一个月前,我上书弹劾张经、李天宠,严阁老在陛下面前为张经作保。” “严分宜为张经作保”之前的姿态一下子轰然倒塌,钱渊目瞪口呆的又重复了遍。“严分宜为张经作保” “嗯。”赵文华点点头,“而且还说如果张半洲大胜倭寇,理应回朝升任兵部尚书。” “短时间内张半洲不可能彻底剿灭倭寇呃,大胜倭寇”钱渊发现了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如果张经大胜倭寇,是有资格回朝升任大司马,接下来自然是让其他人去喝几口汤。 可惜,张经离开之后,在胡宗宪上任之前,中间好几位企图喝汤的都被噎死了。 快速在心里盘算,钱渊突然一个激灵,失口问道“升任大司马,那聂双江呢” 张经如果回朝升任兵部尚书,那聂豹怎么办 “这就是问题所在,也是这一切的缘由。”赵文华苦笑,“张半洲以战功升任大司马,那聂双江举荐有功” “如今吏部尚书是李默,深得陛下宠信;礼部尚书欧阳德是嘉靖二年进士,心学门人,这是徐华亭的人,其他尚书之位转任算不上升迁。” 赵文华看了眼钱渊,“所以,很可能聂双江会因为举荐有功入阁。” 钱渊愣了半响,右手用力握了握刀柄,气笑道“梅村公还真以为钱某人是个无知稚童啊” “本朝自天顺之后,不入翰林,不入内阁,双江公虽文武双全,也堪称理学大家,但只是三甲进士出身,而且第二年就任华亭知县。” 这套规矩是土木堡之后,名臣李贤开始施行的,几十年后已经成为惯例,昔日刘健、李东阳、谢迁、杨廷和无不如此,中进士后入翰林院慢慢熬资历,然后一朝得势就能几年内直入中枢。 赵文华摆摆手,苦笑道“那是老黄历了。” “嗯” “要知道今上”赵文华犹豫了会儿,压低声音道“不讲那些规矩。” “当年杨廷和权倾朝野,其子杨升庵弄了个百官哭门,从那时候开始,今上” “嘉靖三年,光是内阁首辅就换了四个,后面几年只有费宏是正经翰林出身,剩下的杨一清、桂萼、方献夫走的都不是正道,再后面的张璁、夏言更别提了。” 钱渊缓缓点点头,他知道杨一清曾任三边总制,张璁是中旨入阁,夏言虽然担任过翰林学士但却是上位礼部尚书后嘉靖特赏的。 嘉靖是个明朝历史上出了名不讲规矩的,比他堂兄正德还不讲规矩,特别是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 一顿王八拳将杨廷和赶走,拉来杨一清担任内阁首辅导致其一生名声一朝丧尽。 内阁的阁老是没有外调、降级的可能的,要么升上去,要么滚蛋,一旦致仕或者罢官,几乎没什么起复的可能性。 但在嘉靖朝不同,夏言、严嵩都是三上三下,甚至还有过严嵩担任内阁首辅,嘉靖帝将已经被罢官的夏言从老家拉回来,将严嵩踢到内阁次辅 几上几下的阁老太多了,张璁、杨一清甚至致仕好些年的谢迁都被拉回来过。 最倒霉的是费宏,第二次致仕后八年,第三次起复担任内阁首辅,七月份启程,八月份进京,十月份就挂了,硬生生非要人死在外地 赵文华熟知规章制度,仔细解说后,最后轻声说“所以,别看现在的严阁老、徐华亭、吕余姚都是翰林出身,但聂双江入阁的可能性并不低。” “所以,双江公入阁学生徐华亭如今是内阁次辅。”钱渊低声道“所以,严阁老才会” “双江、华亭是师生,而且都是心学门人。”赵文华点头道“一旦入阁,自然而然就是一脉,不可不虑。” 钱渊面无表情的在心里思索,慢慢将苗刀放在桌案上,赵文华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轻轻吁了口气。 “梅村公,我听闻双江、华亭虽是师生,但其间亦有间隙”钱渊摇摇头,心里的疑虑还是没有解开。 “这个”赵文华眨眨眼。 “别忘了,钱某人的叔父是谁” “钱铮”赵文华点点头,“双江、华亭的确不合,但华亭如今是内阁次辅,门生弟子众多,至少心学门人渐渐有合拢的迹象。” 长久的沉默后,钱渊抬起头直视赵文华,他再次摇头。 “仅仅凭这封狗屁不通的弹劾奏折,仅仅靠今上对严阁老的宠信,当朝兵部尚书和手掌六省兵马的浙直总督就会轻易的被搬倒” “梅村公,你觉得钱某人有那么傻吗” “吕余姚、徐华亭都是东南人,陛下询之就能知道真相。” “你还有什么没说” 钱渊阴着脸微微偏头,伸出的右手触碰到冰凉的苗刀,握住刀鞘轻轻一抽。 一声轻响,烛光映射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射的光芒正好映在赵文华的脸上。 出乎意料的是,赵文华这次并没有发抖,也没有恐惧的后退,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和同情。 “其实你不知道的好”赵文华叹了口气,“其实我很佩服双江公,其实他什么都了然于心” 赵文华盯着钱渊缓缓说“所以,他才将你驱逐出松江府无非是不想你钱展才卷入这团漩涡。” 钱渊的手纹丝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短暂的沉默后,赵文华轻声道“之前你说,吕本是浙江人,徐华亭是松江人,今上都会咨询之。” “吕本是个肩膀窄的,什么都扛不起,他什么都不会说。” 赵文华加重语气道“而徐华亭” 钱渊眼睛微微眯起,半响没有等到下面话,他的心不禁沉了下去,握着刀柄的手一松。 赵文华轻轻点点头,“就是徐华亭。” “这才是这封奏折递上去,聂双江、张半洲绝无幸理的原因,也是双江将你驱逐的原因。” 钱渊感觉眼皮子在不停跳动,嘴里干涩得张不开嘴。 什么是历史 历史是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交易 来到这个时代后,钱渊已经或偶尔,或刻意的见过很多名留青史的大人物,也窥探见过某些隐藏在历史迷雾下的真相。 但钱渊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事实。 后世都说张经在王江泾大胜倭寇,但赵文华构陷致张经、李天宠惨死,东南倭乱以至于不可收拾。 谁能想得到,这幕惨剧的主谋并不是严嵩,而对准的目标也并不是手掌六省兵权的浙直总督张经。 苦苦思索后想通一切的钱渊只能心头苦笑,历史,果然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的确,严嵩不是主谋,他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赵文华接下来的叙述也证明了钱渊的猜测没有错,“严阁老自然是不希望双江入阁,他们虽是同乡,但并不熟悉,一旦双江入阁,就有可能和华亭合流,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事。” 钱渊强自压抑跳动的心脏,平静的转头看向烛火,当年被夏言下狱,聂豹曾经写信给严嵩,但后者没有理会,两者之间的确说不上熟悉。 “不过,张半洲大胜倭寇,如果聂双江入阁,严阁老也不会强烈反对”赵文华轻声解释道“因为聂双江品行高洁,有容人之量。” 看钱渊转头看过来,赵文华补充道“华亭看似宽容大度,但实则心胸狭窄,令叔钱铮就是个例子原本起复朝中拟定是都察院御史,结果华亭插了一脚变成徽州府通判。” 钱渊不由点点头,徐阶那厮睚眦必报的性情在整个明史中都是大名鼎鼎的,他可是知道日后严嵩的下场的,家破人亡,上街乞讨,寄食墓舍,甚至下葬是草席一裹,连棺材都没有一具。 从这个角度来说,老迈的严嵩致仕后让聂豹接任对其是最有利的,以聂豹的性情,很难干出赶尽杀绝的事。 赵文华长叹一声,“可惜严阁老今年七十有四,聂双江也已经六十有七了。” “华亭” “华亭今年刚年过半百。”赵文华摇摇头,“他决不允许聂双江入阁,即使是他的老师。” 钱渊皱眉苦思,就算徐阶和聂豹有隙,不希望其入阁,但总的来说,对心学势力是有很大好处的。 听了钱渊的疑惑,赵文华笑了,“华亭嘉靖三十一年末入阁任东阁大学士,但第二年初晋武英殿大学生,仅次于严阁老。” 钱渊听懂了这句话,一般来说,入阁的时间决定了地位高低,但嘉靖是不讲规矩的,徐阶入阁第二年就压倒了吕本位列次辅,那聂豹也有这种可能性,毕竟从资历、功绩各个方面,他都能压倒徐阶。 这是徐阶绝对无法忍受的,他苦苦熬着只盼着能熬走或熬死严嵩,难道日后还要再熬走比严嵩小七岁的聂豹。 而且聂豹名义上是徐阶的学生,两人还都是心学门人,徐阶不能像对待严嵩一样进行肆无忌惮的政争,否则自己的根基都会动摇。 也就是说,严嵩是顺水推舟,真正出手的是徐阶徐华亭。 钱渊眼神带着一丝黯然,了解了全部真相后,冬夜刺骨的寒色似乎穿透窗户,渗入骨髓,令他浑身上下冰凉。 他相信,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并没有改变太多,至少对那座京城并没有什么影响力,这一切应该就是历史的真相。 赵文华这封奏折送入京中,严嵩、徐阶联手,聂豹、张经很难有翻身的机会,更何况在嘉靖心里,估摸着也不想看到徐阶的老师聂豹入阁。 都说政治是丑陋的,是恶心的,都说踏入官途,良心就被狗啃了钱渊觉得这是至理名言。 徐阶青年时期锐气逼人,遭贬谪出京后心性大变,借助心学攀上高枝再入京城,和聂豹以师生相称,但一朝事变,毫不犹豫和死敌严嵩联手。 这难道不是世间最为丑陋,最为恶心的 钱渊突然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也有着一股心灰意冷的哀伤,自己的所作所为算不算螳臂当车呢 就算有戚继光、俞大猷、谭伦、曹邦辅这些名将又如何,东南战局在朝中诸公眼里,只不过是政争的手段罢了。 赵文华低声道“此事不是我能所为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一个多月前,徐华亭建言东楼兄代严阁老票拟,聂双江应该收到了消息” “那时候华亭已经和分宜同流合污。”钱渊面无表情的接道“所以,双江公才会将钱某人赶走。” “展才你文武兼资,屡立战功,日后必为朝中栋梁之才。”赵文华劝道“一旦卷入这个漩涡,日后就很难说了华亭如若不倒,必是下届首辅首选。” “而且我钱家和徐家本就有隙,我钱某人和徐璠又有旧怨,日后难免坎坷。”钱渊暗咬银牙,“双江公” 赵文华也暗自叹息,从文人士子的本性来说,他极为佩服聂双江,但无奈身入严党,太多的事情他并无处置权。 一阵沉默后,钱渊开口问“接下来呢” “什么” “双江公、张半洲、李天宠” “不好说。”赵文华摇摇头,“很多事都要看今上的心思,但双江公很可能就此致仕,张半洲、李天宠平调或者罢官归乡。” “不会弃市” “也有可能。”赵文华犹豫了会儿,“如果锦衣卫那边没动作,张半洲有可能被弃市。” “啪” 一声闷响,钱渊突然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一个曾经让钱渊难以理解的疑惑终于被解开了。 前世今生钱渊都难以理解,为什么杨继盛被关在昭狱几年,最终名列张经、李天宠之后被冤杀,要知道这份名单杨继盛和这两位实在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现在钱渊明白了,这很可能是一个交易。 在这次交易中,徐阶和严嵩联手抹杀王江泾大捷,冤杀张经、李天宠,逼聂豹辞官退隐。 徐阶稳固了他内阁次辅的地位,朝中除了严嵩之外,唯一能威胁他的只有吏部尚书李默,但吏部尚书按例是不能入阁的。 在这次交易中,除了赵文华捞了一笔战功之外,严党一点好处都没得,胡宗宪的功绩还要等好几年。 于是,严党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 所以,徐阶抛弃了那位已经在昭狱中被关了几年的学生杨继盛。 钱渊相信,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交易(续) 夜色渐渐褪去,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透过窗户隐隐能看见天边微微透白。 屋内两人都很久没说话了,赵文华隐秘的偷眼窥探见钱渊脸上的黯然神伤,在心里感慨万千,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 一夜聚精会神的苦思冥想,钱渊早已口干舌燥,他声音沙哑的打破沉默,“张经、李天宠皆去,胡宗宪” “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担当重任”赵文华小声问“展才,你觉得呢” 钱渊避而不答,继续问道“卢镗、俞大猷、汤克宽” “不会涉及武将。”赵文华给出了保证。 “还有吴百朋。” “浙江巡按”赵文华犹豫了下,“浙江巡按是有直奏之权的。” “保下他,他懂和光同尘。”钱渊坚持。 “我尽量。” “最重要一点。”钱渊疲惫的手撑桌案站起,“谗毙张经、李天宠,逼退聂双江,你有没有想过,东南战局很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等赵文华反驳,钱渊挥挥手道“徐海虽然势大,但比起汪直差的太远,如今五峰船主在日本自称徽王,其手下直属海盗多达数万。” “所以,张经、李天宠可去,但必须留下狼土兵,至少要留下田洲狼兵。” “那我试试。”黑暗中的赵文华深深看了眼钱渊,听到如此内幕,遭遇如此剧变,这个松江秀才却将心思放在这些地方,真不愧是让聂双江力保的人物。 钱渊拾起苗刀,缓缓挂在腰侧,“今晚冒犯,还望梅村公海涵。” “等等。”赵文华迟疑了会儿,很快神情坚定下来,几步迈过来,“展才,日后还望你能开脱一二。” “梅村公说笑了,在下区区秀才” “没有说笑,能得诸公看重,能让双江力保,通晓军略,理政高超,心思深沉。” “只看你今日持刀直入。”赵文华斩钉截铁道“十年之后,展才必是朝中栋梁。” 钱渊转过身,歪着头打量着这位和后世评价颇有不同的赵文华,“梅村公贵为工部右侍郎,又有严分宜为后盾,何至于此” “上了船,身不由己啊。”赵文华长叹一声,“如今严阁老七十有四,还能撑几年 东楼兄虽然聪明绝顶,通晓时务,但毕竟不历科场,最多也止步侍郎。 徐华亭为人阴狠,赵某人不能不多想几日。” 钱渊倒是记得这位的下场,因为贪污被嘉靖下令拿办,罢官归乡途中暴毙而亡,据说揉肚子把自己给揉死了。 看钱渊不说话,赵文华咬着牙低声说“和严党无关,只是你我约定。” “为兄身为严党,日后展才入朝,也能替贤弟解些小小烦恼不是” 赵文华都快五十岁了,口口声声为兄、贤弟,还真够拉的下脸。 钱渊还是没说话,眼中透出丝丝幽光,在情绪缓缓褪去之后,他仔细考量利害得失。 赵文华算得上是严嵩心腹,官至工部右侍郎,记得后来还担任过工部尚书,最重要的是他后面几年内将是东南战局的实际掌权者,这是一枚很不错,很有用的棋子。 但严党的名声太差,特别是在士林中的名声太差,沾上日后只怕少不了麻烦,说不定还会和徐阶怼上。 想了又想,钱渊轻声道“王江泾一战,客兵大都难以抵挡,唯有田洲狼兵勇猛不畏死,但缺乏补给。” “包在为兄身上”赵文华精神一振,“回头让胡汝贞来办。” 赵文华知道有戏,自己判断的没错,对面这松江秀才是个很实际的人。 钱渊记得很清楚,张经被逮捕入京,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回了广西,之后倭寇再次入寇,东南沿海局势大坏,胡宗宪都险些战死。 如果能保证补给和赏银,钱渊会尝试让瓦老夫人留下,在那支戚家军之前,田洲狼兵是东南最有战斗力的军队。 钱渊眯着眼试探道“游击将军戚继光有将才。” “立即提拔”赵文华笑道“为兄信得过展才的眼力。” 钱渊早就后悔写信给张居正提到戚继光了,这位名将来到浙江后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分配的杭州前卫兵丁堪称老爷兵,而且也不受屠大山、张经等人的重视。 “卢斌正在训练新兵,戚继光也想招募一批新兵。” “没问题,本来就有这计划。”赵文华立即点头答应,“李天宠滚蛋之后,为兄会推荐胡汝贞接任浙江巡抚,到时候全都交给他。” “双江公”钱渊得寸进尺。 “贤弟,这事儿为兄无能为力。”赵文华苦笑道“不过双江公德高望重,也不是贪恋权位的人,应该会主动辞官归乡。” 钱渊沉默半响后点点头,这些事的处置权只在严嵩、徐阶、严世蕃几个人手中,赵文华并没有撒谎。 缓步走到书桌边,钱渊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下一首诗。 赵文华低头细看,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念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好一首绝句” 赵文华也是翰林出身,自然看得懂隐藏在诗文下的深意。 万马齐喑不仅仅寓意东南战局,也寓意如今一片混乱的朝局。 不管是东南还是京中,都需要大量人才来拨乱反正。 “展才以通晓军政、经世济用闻名,没想到还有这等诗才,不比杨升庵稍差” 杨慎被贬云南,几十年来博览群书,被后世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在如今也名望极高。 赵文华细细打量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不确定对方诗中的“天公”到底指的是谁 是今上嘉靖 是景王 或者是裕王 没有问对方有没有记牢,钱渊直接将纸张缓缓撕碎,“日后如若有要紧事,会带着这首诗来。” “好。”赵文华不禁嘴角抽搐了下,这首诗说不上多惊世骇俗,但也远在及格线以上,却只是做联络所用。 “咯吱。” 钱渊推门走出书房,带着潮湿水气的寒意扑面而来,让他不禁精神一振。 “展才,现在去哪儿”赵文华追出来问。 钱渊不管不顾径直离去,四五十个护卫将其围在中间,一伙儿骑着马向西疾驰而去。诸天大道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再无相见之日 实话实说,张经虽然是如今大明首屈一指的统帅,但在军略一道上算不上特别有天分。 制定的计划说不上漏洞百出,但很多地方都是想当然,碰到极富军事天赋又狡诈的徐海,自然要弱上一筹。 当然了,张经这次前后调集将近十万兵力围剿,兵力优势太大,这是徐海没有想到的。 不过,九千多倭寇在王江泾被官兵合围,如此不利的状况下,徐海依旧找到了一条可能的脱身之路。 十一月二十日,徐海断尾求生,甩开大部,只带着两千多部下甩开了死缠烂打的狼土兵,绕行再度攻克嘉善县,然后一路东进,在平湖县境内遭遇俞大猷。 毫无疑问,海盐、海宁太远,如今徐海最可能从平湖县乍浦镇离海,俞大猷就是负责堵这个口子的。ii 但徐海连续两日猛攻不克后,突然调头北上,沿着海岸线扑向金山。 不得不说,吃了好几次亏后,徐海这些常用的穿插操作已经算不上新鲜,但倭寇们的执行力比官兵强太多了,俞大猷根本来不及追击,反而是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咬住了倭寇,双方缠斗着向金山方向前进。 陶宅镇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模样,熟悉的院落、街道、码头,拐角处倒塌的石墙还是老样子,甚至飘飘洒洒的细雨依旧是离开那天的模样。 钱渊默默在街道上游荡,但似乎也变了很多,至少没有了那一营驻扎的官兵,记得那个章游击带着的兵丁是从南京调来的。 离开临平山,钱渊第一时间赶来陶宅镇,虽然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来了。ii 不来这一趟,似乎胸膛里翻滚的那些情绪让他难以恢复平静。 不过,钱渊来迟了。 就在王江泾大捷消息传到陶宅镇的那一天,聂豹立即启程回京。 站在府门外,钱渊怅然若失,这个时代没飞机没高铁,这辈子还能再见面吗 久久屹立,依稀记得聂豹在府门内的叮嘱话语中带着的关切,也记得在府门外聂豹毫不留情的训斥驱逐。 虽然相处只有短短两个多月,大部分时间一老一小互相都看不顺眼,甚至还暗地里斗法,但聂豹最终选择保全这位松江秀才,而钱渊最终选择再赴陶宅镇试图再见一面。 “周先生”钱渊讶然看着慢慢踱出来的周师爷。ii “展才。”周师爷惨然一笑,“双江公猜你会来,我在这儿已经等了六日了。” 钱渊敏锐的发现,周师爷称呼聂豹为双江公,而不是之前的东翁。 “双江公孤身北上,临行前嘱咐我归乡。”周师爷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钱展才看似圆滑谨慎,然心中自有热血,所以他肯定会来。” 钱渊默然无语,这当然是聂豹临行前留下的话。 迈过门槛,两人缓缓入府,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向院子深处走去。 “我已经都知道了。” 钱渊第一句话就出乎周师爷预料之外,他讶然看向这位面色凝重的松江秀才。 “双江公还有话留下吗”ii “谈诗论赋非你所长,尽早登科。”周师爷轻声道“如今不比国朝初,不中进士终非正途,难以一展所长。” 钱渊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右侧那排房屋,正中那间就是聂豹之前的书房。 “被赶出陶宅镇之前那晚,我曾问,还有相见之日吗” “双江公已经决定辞官归乡,我想他并不希望有相见之日。” 周师爷的话颇具深意,一般来说新科进士在观政之后就会被分配到各部、各地,大都会出京任职,其中只有一种人不会出京,那就是一甲进士,以及庶吉士。 一甲进士是直接入翰林院,庶吉士会筛选一部分入翰林院,他们被视为储相,是朝中各方势力竭力拉拢的对象,他们将向着内阁一步步前进。ii 不过钱渊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上面,而是集中在前半句话上,辞官归乡 钱渊很快就明白过来,聂豹并不打算挣扎什么,他试图牺牲自己来保全抗倭大局,自己辞官归乡,保住张经能够留在浙直总督的位置上继续未完的大业。 钱渊佩服聂豹的操守,却对此不太看好。 徐阶这只老狐狸会信得过聂豹真的会牺牲自己 不拿下张经,不抹杀这场王江泾大捷,不逼地聂豹彻底死心,万一嘉靖哪天召已经归乡的聂豹入阁,怎么办 这种事是有先例的,费宏、谢迁、夏言都有过类似的遭遇。 徐阶不在乎聂豹是不是真心诚意,他要的是,聂豹没有入阁的可能性,在这种心态下,拿下张经是必须完成的任务。ii 更何况,在严嵩、徐阶看来,这场大捷之后,东南倭乱将很快平息下来,之前是啃骨头,之后是吃肉。 连续举荐浙江巡抚连遭败绩的徐阶会忍着不伸手 向来以不担责任,只愿意占便宜的严嵩会眼睁睁只看着 “其实也好,双江公早过了耳顺之年,也该安享晚年。”周师爷笑了笑,“只是害的我少了份俸禄。” 绵绵细雨渐渐大起来,两人进了书房品茶闲聊,周师爷细细问起临平山一战,俘虏四百多倭寇的战绩几天来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要知道王江泾大捷,几路官兵杀敌千余,俘虏没超过一百人。 借助这一战,胡宗宪的名声扶摇直上,钱渊之前被聂豹驱逐的名声也得以恢复。 “听说了,听说了”周师爷笑的直打跌,“据说倭寇头目大骂展才太缺德哈哈哈” 钱渊两眼一翻,“明明是胡宗宪干的,怎么变成我的主意了” “没办法,他胡宗宪的名气哪里有你钱展才响亮”周师爷啧啧道“昨天上海县顾定芳先生还来过,说起这事,颇多赞誉。” 钱渊突然歪着头想了想,“先生应该知道,我和族人不合。” “听说过,你那族弟不是还给你洗马来的” “等东南倭乱平息,我准备迁居青浦。”钱渊郑重其事道“听别人称一句华亭钱展才听到华亭两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周师爷愣了下,双手都竖起大拇指,仰天大笑,笑得浑身都在发颤,笑得眼角依稀湿润。 他很清楚钱渊的圆滑,这是个不愿意得罪任何人,甚至和赵文华这等严党中人都保持良好关系的谨慎人物,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容易。诸天大道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构陷 京城,西苑。 万寿宫外,一个年轻的太监缩头缩脑的在拐角处张望,手里捏着一份奏折。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慢吞吞的走出宫门,招招手将年轻太监叫过来,笑骂道“猴崽子,装模作样,又捞了不少好处吧。” “黄公公,几两银子您老也看在眼里”年轻太监将奏折递过去,小声说“还真没什么好处,内阁那边将其他奏折都压下来,只递了这一封。” “严阁老、徐阁老这么吝啬”黄锦嘿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打开奏折看了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往回小跑。 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前者负责票拟,后者负责批红,前者在外为百官之首,后者在内近在皇帝身侧,协同之间也相互制衡。 不过嘉靖一朝,严嵩极得嘉靖宠信,而陆炳的存在大幅度削弱了司礼监的权责。 很难说这是不是嘉靖一手刻意造就的,虽然不讲规矩,但制衡之术却不学自通。 两刻钟后,黄锦苦着脸出来,挥手让人去叫内阁诸公,心里暗骂那张半洲可真会惹事,五年前俺答围城后,今上还是第一次如此大怒。 来觐见的是内阁首辅严嵩,内阁次辅徐阶,内阁群辅吕本,以及吏部尚书李默。 身着道袍的嘉靖帝闭着眼睛盘腿而坐,看上去心平气和,并没有之前怒气勃发的模样。 良久之后,嘉靖帝才睁开眼睛,狭长的双目精光四射,配上薄薄的嘴唇,微微尖锐的下巴,显出一副十足的刻薄像。 “嘉兴大捷,杀倭近两千。”嘉靖帝的视线落在严嵩身上,“惟中。”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严嵩的反应堪称神速,老迈的身躯第一时间拜倒在地,“张半洲横扫倭寇,东南倭乱就此平定。” 嘉靖帝嘴角微翘,嘲讽的视线转到徐阶身上。 徐阶并不慌张,“三日前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弹劾张半洲养寇不战,听闻朝中有弹劾奏章,方匆匆出击,嘉兴、苏州、松江、杭州各地都遭倭寇侵袭,期间详情还要详加查实。” “惟中,赵文华是你干儿子,说说吧。”嘉靖帝伸手拿起三日来一直放在手边的弹劾奏折。 严嵩颤颤巍巍的站起,要拱手说话,却忍不住先喘了几口气。 “还不搬把椅子来。”嘉靖帝看了眼黄锦,“张经说全盘谋划,诱敌深入,最终在王江泾一带击溃倭寇。 但赵文华说倭寇在嘉兴府、松江府、苏州府来去自如,直到苏州城险些攻破,张经才调集大军解围,之后倭寇南下嘉兴府,位于桐乡的张经险些被倭寇俘虏,恰巧杭州知府胡宗宪调集田洲狼兵赶到击溃倭寇。” 嘉靖帝深深看了眼严嵩,“惟中,哪一封军报是真哪一封军报是假呢” 嘉靖帝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不会贸贸然相信下面递上来的军报,能在朝中兴风作浪对张经动手的人并不多,也就严嵩、徐阶两人,但递上弹劾奏折的赵文华是铁杆的严党,这让嘉靖无意识中放过了徐阶。 “恭喜陛下,不管哪一封军报是假,都至少说明,嘉兴大捷货真价实。” “你个老货”嘉靖帝眯着眼骂了句。 先歌功颂德,后或不动声色构陷,或将金蝉脱壳,这是严嵩惯用伎俩,今天也不例外,他拱手道“子升是松江人,汝立是余姚人,想必消息比老臣灵通。” 徐阶和吕本都不禁心头暗骂,还是熟悉的操作,熟悉的味道 “臣前些日子收到乡人信件,万余倭寇盘踞金山卫,分兵四处劫掠,松江、嘉兴、苏州各地惨不忍言。”徐阶板着脸道“多有士绅往杭州求援,张半洲言需狼土兵到位方能进剿。” “永顺、田洲狼兵何时到位”嘉靖帝语气森寒。 “永顺州、归顺州狼兵九月末抵达嘉兴,田洲狼兵十月初抵达松江。” “但张半洲进剿倭寇是十一月份”嘉靖帝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猛地一拍旁边的桌案,怒吼道“特么这也叫进剿” “倭寇都打到苏州城下了,张经也不过只派兵援救,要不是倭寇失心疯南下攻嘉兴,他张经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倭寇从容离海遁去” “手握十余万重兵,眼见倭寇横行肆虐,你徐阶和吕本都是哑巴吗” 徐阶一脸惭愧的弯下腰,后面的吕本心里,特么好处从来没我的份,倒霉事都会拉上我 严嵩老神在在的坐在那,还端了杯黄锦让小太监送来的热茶,心想徐华亭这厮构陷也算是一把好手,日后还需警惕。 徐阶其实是巧妙避开了嘉靖帝的提问,从侧面提到狼土兵到位和张经进剿倭寇的时间差,言语尖锐的指出嘉靖帝最为忌讳的关键,你张半洲手握重兵,权力范围遍及半个大明,却不主动进剿倭寇。 这是什么 这就叫养倭自重 徐阶和严嵩都服侍这位皇帝好些年了,太清楚嘉靖的脾性,这位皇帝疑心病之重堪比梦中杀人的曹孟德。 大殿内一片安静,只隐隐听得见嘉靖帝的喘气声。 良久之后,嘉靖帝拾起扔在地上的奏折,冷笑道“王江泾一战,田洲狼兵斩杀倭寇千余,而临平山一战,胡宗宪俘虏倭寇四百有余” 虽然嘉靖帝不通军略,但却明白下面的那些道道,下面递上来的奏折能信得过五分都算不错了。 “陛下,倭寇多有沿海渔民、不事生产者,首级不像蒙人容易辨认。”严嵩笑呵呵解释道“但俘虏却是能说话的老臣知道赵文华,他胆子小却不是蠢人,不敢也不会做这种一戳就穿的把戏。” “胡宗宪”嘉靖帝皱眉想了会儿,“之前记得是湖广巡按” “陛下记性可比老臣好的多。”严嵩点点头,“胡宗宪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先后巡按宣府、大同,整顿边防,安抚兵乱,后巡按湖广平定苗民叛乱,文韬武略皆有可取之处,如今东南正需要这等人才。” 嘉靖帝斜眼瞥去,“那胡宗宪给你送了多少银子这么卖力替他说话” 严党收银子办事的风范遍传京城,嘉靖帝怎么会不知道。 严嵩笑道“陛下说笑了,赵文华弹劾浙江巡抚李天宠多次嗜酒废事,此次大战在嘉善县被倭寇吓退,嘉善也因此城破,他亲眼所见胡宗宪的才略” 嘉靖帝眯着眼没有说话,在他心中,张经、李天宠死活不论,但决不允许继续留在任上。 更何况,赵文华这个鸡贼的家伙在奏折后面附上了好几位在朝中也颇有些名望的士绅的名字,李天宠贪杯误事并非虚构,被围绍兴,嘉善失守,他都是有责任的。 如果胡宗宪真的有才略,倒是接任浙江巡抚的好人选,不过嘉靖帝不希望匆匆忙忙做出决定,更不希望面前的臣子能轻易看穿自己的心思。 怒气缓缓在心头泯灭,嘉靖帝盘腿坐好,又闭上了眼睛。 “诸位大人,陛下要修行了。”黄锦轻手轻脚的将众人送出门。 严嵩、徐阶在门口对视一眼都没吭声,他们都明白,想达到目的,只靠那一封奏折是不够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章 赶尽杀绝 京城徐府。 徐璠扶着父亲下了轿,入府后接过热毛巾拧干为其敷脸,用力搓着手脚,一旁的奴仆早就准备好了火盆,热汤。 徐阶算不上寒门出身,毕竟他父亲是个八品县丞,但和松江的陆、顾、钱、张等大族比起来,就难免相形见绌。 但是在松江呆了二十多年的徐璠却养成了奢华的性情,所用之物无不精美,光是貌美侍妾就有五个,虽然正妻季氏至今无子,但侍妾已经替他生下了三子四女。 “都回去吧。”徐璠挥挥手让来问安的子女回屋,只留下了妹妹徐四小姐。 躺在靠椅上好一会儿,徐阶才缓过劲来,虽然才五十出头,但今年的京城格外的冷,西苑直庐虽然有火盆,但也难以抵挡刺骨寒意。 “今日收到大伯和二叔的信。”徐璠低声禀报,“倭寇劫掠青浦,家里桑园受损不少。” 徐家在松江算得上横行霸道,在青浦圈了一大片地,青浦县建制被撤销前据说县衙里的状纸数不胜数。 不过这些小事徐阶不会理睬,他依旧闭着眼睛。 “据说双江公启程回京了”徐璠试探问“这次多亏双江公和俞大猷,松江虽处前线但受损不重。” 徐阶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着眼睛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徐璠有些无趣,瞥了眼一旁的妹妹,嗤笑道“那钱家子据说因为夸大战功被双江公驱逐,灰溜溜的滚蛋了。” 亭亭玉立的徐四小姐微垂眼帘,低声道“兄长,后院你还是管管吧,母亲不太好插手。” 徐璠一愣,立即追问道“又是老大” “怎么想的,女人家家学着舞刀弄剑,真是败坏门风” 徐璠说到一半住了嘴,龇牙咧嘴躲闪着父亲徐阶投来的视线,当年他才十三岁就纳了第一个侍妾,生下了长女,原本温柔贤淑,但最近居然喜欢刀剑,扰的后院很是纷乱。 徐阶叹了口气并没有训斥什么,他在心里是感觉亏欠长子的,当年自己被贬谪福建,妻子病故,徐璠在华亭孤身一人,至今连个功名都没有。 但徐阶依旧希望儿子能够学到些什么,至少不会被人说一句虎父犬子。 “钱展才蠢吗”徐阶淡淡问道“蠢人能两次力助官兵守城取得大捷蠢人能由此结交那么多文武官员” 徐璠怔怔不知该说什么,徐四小姐低声答道“钱展才聪明绝顶,又通晓世事,据说拜平泉公为师,钻研制艺。” 徐阶赞赏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从资质来看,三子一女中,徐四小姐是最为出众的。 “钱展才日后必定会走科举正途,松江案首登科难度不大。”徐四小姐细声细气的解释道“所以,战功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处,顶多是锦上添花,他绝不会蠢到在这上面做手脚。” “那那”徐璠结结巴巴,“不可能吧,自身无一损伤,杀倭三十有余如果是真的,双江公为什么将其赶走” 徐阶再次闭上眼睛,叹道“真是少年英杰啊。” 徐四小姐垂头不语,外家张家的消息早就传过来了,似乎那位钱家子很像他的曾祖,也像他的叔父,骨头有点硬。 西苑,万寿宫外。 “陆指挥使总算来了。”黄锦快步迎上去,“陛下都等急了,三刻钟问了两次。” 陆炳身材高大,健壮勇猛,行走时步伐不大,但提脚很高,姿态优雅,黄锦远远一见就知道是陆炳来了。 “黄公公。”陆炳拱手道“不查个清清楚楚,如何敢来见陛下” 嘉靖阴沉而细长的声音在殿门边响起,“现在查的清清楚楚了” 陆炳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八九不离十。” “进来说吧。” 自己动手搬来圆凳坐下,又接过小太监送上的热汤一饮而尽,陆炳才细细将事情从头说到尾。 陆炳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刻意消耗嘉靖帝对其的情分和信任,但在徐阶和严嵩联手的情况下,他也不会火中取栗为聂豹、张经开脱。 “也就是说,张经直到倭寇大举入侵苏州府才出兵”嘉靖帝脸色愈发阴沉。 “从战局上来说的确如此,不过嘉兴府、苏州府、松江府之前都有驻军。”陆炳耍了个滑头,“田洲狼兵也的确是最后才加入战局,最终在王江泾击溃倭寇。” “斩首千余” “大约一千五百左右。” “倭寇多少人” “呃倭寇在苏州城外分兵,南下嘉兴府的大约万余倭寇。” “嘿嘿嘿。”嘉靖帝阴测测的气极反笑,“万余倭寇,斩首千余,再加上分兵的倭寇,一成都没到” “这算什么狗屁嘉兴大捷” “他张经是如何有脸送来捷报” 嘉靖帝口若悬河骂了好一会儿,身边的黄锦和陆炳都是当年从兴王府带出来的老人,知道这位主子憋得难受,不骂一顿只怕回头气撒在他们头上。 突然嘉靖帝住了嘴,回头盯着陆炳,“胡宗宪那边是真是假” “浙江锦衣卫千户亲自查看审讯,倭寇首领沈南山和手下四百余人都被俘虏。”陆炳斩钉截铁道“绝无差错。” 嘉靖帝脸上阴晴不定,眼神中带着猜疑。 陆炳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册子,翻到那一页后才递过去,“陛下请看。” 嘉靖帝狐疑接过册子看了几眼,狭长的双目都瞪圆了,顿了顿后嘴角带笑,最后没忍住一阵大笑,“居然居然,难怪能全数俘虏” “还有更有趣的呢。”陆炳凑近刻意小声说“陛下还记得那个松江秀才钱渊吗” “钱渊” “就是力助官兵守城,嘉定大捷、崇德大捷的那个” “噢噢噢,想起来了,朕还特意嘱咐吏部考功司为其记功。”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问“还有他的事” “当时杭州城大半兵力都被张经带去嘉兴府、苏州府了,倭寇来袭,威胁杭州、余杭,侵扰运河,钱渊力劝胡宗宪出城迎敌。” 陆炳很凑趣的将这段经过说的天花乱坠,“就是钱渊做主将毒药换成泻药,据说倭寇爬都爬不动,甚至倭寇首领沈南山大骂此举太过缺德” “哈哈哈”这些日子苦闷的嘉靖帝难得的第二次大笑捧腹,“虽然有些不好听,但倭寇三番两次在此子手上吃亏,还真是倭寇的克星啊” “此子前年中秀才,松江府案首,说不定后年就能登科,到时候让他说一段评书。”黄锦在边上凑趣。 “华亭钱氏,少年英杰,于国有功,如何能如此轻辱。”嘉靖帝笑骂了句。 黄锦笑嘻嘻不再说话了。 看嘉靖帝情绪还不错,陆炳这才从怀里取出奏折,“嘉兴一战后,南下督战的聂豹启程回京,路途遥远在通州病倒,让驿站送上奏折。” 嘉靖帝笑声一停,眯着眼接过打开,“想致仕归乡他想干什么” 臣子说要辞官致仕,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是真的想滚蛋,只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但从没有想过徐阶会对聂豹出手,嘉靖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敏锐的发现,其中应该有些自己还不清楚的古怪。 替聂豹递上奏折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陆炳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候,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小太监紧张的捧着奏折跪在门外。 入夜后还有奏折送来,只有一种可能,刚刚送到的军报。 片刻后,暴怒的喝骂声在殿内响起。 在苏州城下分兵的五千倭寇连续击败王崇古,回援的任环,越过长江攻陷靖江县,倭寇烧杀抢掠,仅仅靖江县一地就有数千百姓丧生。 陆炳垂下头,闭上眼睛,这封军报送来的时机太巧了,太巧了,也不知道是严嵩还是徐阶出的手。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只会将怒气发泄到张经、李天宠甚至刚刚递上致仕奏折的聂豹身上。 饶是陆炳久经宦海,也感觉到刺骨的寒意,这是赶尽杀绝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斗殴 陶宅镇。 码头上人头耸动,一艘艘船只陆续靠岸,衣着不一的兵丁陆续下船,几辆马车、轿子正在码头上等候。 “让开,让开”一个神色傲慢的青年带人将兵丁驱散到一边,整理出一条宽敞的通道。七八中文最快 转头看总督大人的官船很快就要靠岸,青年并没有留下露个脸,而是带着人去收拾宅院。 方浩言虽然只是个仆役,但在总督衙门的地位算不上低,众人都知道这人入了张总督的眼,已经被收入门下。 想往上爬,就必须弄清楚主子想要什么,方浩言得意的走在街道上四处扫视,张总督性情如火,刚烈异常,秉性爽直,如果能提前安排好,自然是加分的。 可惜是临时决定转道陶宅镇,不然就通知华亭县,除了安排周到之外,自己还能落点银子进腰包。 不过一想到华亭县,方浩言就心里一阵不舒服,他记得很清楚,半年前自己冒险去崇德县报信,时任浙江巡抚的屠大山令俞大猷回援余杭,但那个华亭秀才将自己硬生生撵走。 要不是屠大山被锁拿入狱,张总督紧急赴任,自己只怕下场堪忧。 据说那人在杭州,可惜碰不到了方浩言有些惋惜,不然真想给他做点手脚,他知道总督大人对这位名声在外的少年英杰并不感冒。 “这就是双江公驻地”方浩言进去逛了一圈,点头道“就这儿吧,只是小了点。” “的确小了点。”一旁的同伴也如此说,“跟过来的亲兵就有好几百人,还有那么多大人的随从。” “那边,那边,还有那边”方浩言不停指着两旁的宅院,“把拦着的墙都给拆了,连成一片,这次王江泾大捷,现在又很可能擒杀倭寇首领徐海,说不定过些日子总督大人要大摆宴席”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一把精致玲珑的紫砂壶,坐在石凳上的钱渊拎起壶,壶嘴塞进嘴里抿了口。 没外人在,钱渊实在懒得弄一套茶具出来,小巧瓷制茶盏一不小心就得碎,实在是装模作样。 杨文将简单绘制的地图铺在石桌上,仔细研究了半天才问“少爷,那厮怕是逃不掉了吧” “谁知道呢。”钱渊也很意外,徐海被田洲狼兵死死咬住,至今还在金山一带对峙,找不到机会逃脱。 刚从外面回来的张三撇嘴道“那位总督大人还真心急的很” 钱渊叹了口气,他倒是挺理解张经的,如果能擒杀徐海,自然是最好。 但问题是盘踞在金山的徐海如今手下只有两千多倭寇,而王江泾大捷中被斩首的倭寇也就一两千,剩下还有好几千的倭寇正在苏州、嘉兴一带到处逃窜。 真希望张经没有将剩余的狼兵也调过来,要知道在苏州城下分兵的那股倭寇如今正在江北肆虐。 钱渊真怕这边张经为了争功却没能擒杀徐海,而且还后院起火。 张经的下场已经注定,但钱渊绝不希望倭寇还能横行无忌,四处劫掠。 钱渊这边还在长吁短叹,突然一阵杂音传来,他茫然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高墙。 “轰隆” 高墙轰然倒塌溅起满地尘土,三四个手持铁锤的壮汉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什么人” 杨文一把抓住腰刀挡在石桌之前,张三利索的从怀里掏出哨子用力一吹,片刻间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密密麻麻的护卫涌入前院,持枪挥刀,凶神恶煞。 “砰” “啊啊啊” 对面汉子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手一松,铁锤落下正好砸在他脚上。 钱渊安然坐在石凳上,转头遥遥看了眼相距不远的那处宅院,心里猜测估摸是张半洲驻扎陶宅镇,想扩展那处宅院。 虽然心里有一丝同情,虽然那是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而来悲惨下场的人物,但钱渊并不打算怼上去,张经什么时候倒霉不知道,自己怼上去,只会吃个眼前亏。 反正这处宅院是聂豹分配的,自己也算不上户主,钱渊起身安排人收拾东西换个地方。 “都小心点。”杨文不满的挥手让人看住那几个汉子,张三领着人牵出马匹,搬运粮食,还将之前置办的家具也搬出来。 方浩言缩在缺口那侧,小心翼翼的踮着脚尖看着那还坐在石凳上的青年。 那人安之若素,从容不迫,甚至还有心情拿起紫砂壶喝上两口茶 方浩言死死咬着牙,他知道自己和对方之间是天差地别,但还是无法抑制心头涌上的那丝情绪,似乎是嫉妒,似乎是愤恨,但可能更多是想看到对方被撕下面具,狼狈不堪的模样。 方浩言悄悄退去,很快,十几个身穿蓝色布衣的汉子出现在缺口处,尖锐的呼喝声响起,听不懂的蛮语喷涌而出。 “不是田洲狼兵。”杨文立即做出了判断。 对面的狼土兵看这边无动于衷,干脆大大咧咧走进来,直接上手抢过两位护卫抬着的半扇猪肉。 杨文回头看了眼钱渊,那边狼土兵又顺手抓了两只肥鸡,这都是昨天刚买来准备犒劳兄弟们的。 钱渊无语的抽搐了下嘴角,看来永顺州狼兵在嘉兴府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 “算了,算了,过几天就回杭州,到时候任你们吃饱喝足。” 如果要劝瓦老夫人率田洲狼兵留下,补给这方面绝不会敷衍了事,钱渊琢磨胡宗宪能弄到那么多钱粮吗 更何况田洲狼兵斩首颇多,赏银也是一笔大数目。 这边钱渊还在发散思维呢,冷不丁手一空,紫砂壶居然都被狼兵摸去了。 太过分了,得寸进尺啊 钱渊平日里看似温文儒雅,做事喜欢计较利益得失,但骨子里从来是个桀骜不逊的家伙,当年在刑警队里就因此多次被处分,几次直面倭寇也养就了他的傲气,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杨文还在犹豫间,钱渊已经一个箭步窜上去,一记右勾拳狠狠击中狼兵的脸颊,然后一个飞踹将其踹出三丈远。 一秒钟的沉默后,叫骂声、喝彩声轰然响起。 蜂拥而来的狼兵们在缺口处被硬生生拦住,护卫们虽然不持兵器,但也习惯性的摆出前后阵型,并且举起三根狼牙筅挡在最前面。 这次跟着钱渊来的护卫五十多人,之前留给聂豹的十几个护卫也已经归队,加起来七十多号人,硬是将陆陆续续赶来的百多狼兵从院子里撵出去。 钱渊这段日子憋了一肚子气,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发泄发泄,他不顾杨文、张三的阻拦,冲锋在先,连续放倒了七八个对手。あ七八中文ヤ81 、 永顺州狼兵不管是个人武力,还是阵型布置都远远比不上田洲狼兵,这一番斗殴打得他们鬼哭狼嚎,街道上的青石板上血迹连连。 最后狼兵头目忍不可忍,拔刀在手,对面的护卫立即安静下来。 头目冷笑两声,在嘉兴府也不止抢了一两次了,哪一次不是收获满满,哪一次被抢的不是心甘情愿,居然敢反抗,真是反了天 但很快,狼兵头目嘴角的笑容就消失不见,畏缩的往回退了两步,忍不住伸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前头护卫举着三根狼牙筅盯着,后面几十个护卫迅速从院里搬出大量兵器分发下去。 长枪、腰刀、盾牌、短矛,应有尽有,虽然摆出的阵型看上去有些古怪,虽然阵中无杂音,但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凛然杀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脉 看看那如林的枪阵,再看看青石板上的点点血迹,还有被踢倒跪在地上的狼兵,以及站在阵中面色阴冷的钱渊,胡宗宪觉得有点头痛。 早在来浙江之前就听闻钱展才的大名,之后又陆续几次接触,前段时间还并肩作战,胡宗宪觉得自己已经将这位松江秀才看得清清楚楚,但没想到对方也会打架 不过胡宗宪突然感觉一阵轻松,都说钱展才心机深沉,但毕竟那是个年未满二十的青年,有些血性,有些火气也是理所应当。 转头看了眼才刚刚开始布置的临时总督府,胡宗宪悄悄撇撇嘴,虽然狼兵头目是哭着喊着去告状的,但他不觉得钱渊会吃什么亏。 也是,这家伙从来不肯吃亏,就算刚才这一架,将近两百的狼兵被揍的惨不忍睹。 “你安排狼兵入驻那栋宅院,这才和那人冲突”张经皱眉又问了遍。 方浩言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保证,但同时眼神躲闪,张经知道八成是这小子在捣鬼,无论如何钱展才都不是那种无故惹是生非的人。 大踏步走出府门,张经一路径直走到狼牙筅之前,一眼瞄去,对面盾牌之后,钱渊正冷然直视。 “你是华亭生员,召集护卫倒不是什么大事,但哪里来的如此多军械” “无甲,无火器,不违例。”钱渊的回答干脆利索。 张经哼了声,“放人。” “道歉。” 钱渊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但毫无疑问,张经觉得自己亲自出面已经给足了面子。 张经原本就红润的脸变得一片紫红,他压低声音厉喝道“钱渊,本官是给双江公一个面子,立即放人” 钱渊沉默片刻后,放声道“田洲狼兵跨十八府洲远道而来,多方绝不接纳,但瓦老夫人领兵有方,秋毫无犯。 今日总督大人率永顺州狼兵初至松江,狼兵随意砸墙入屋,劫掠民间,肆无忌惮” “如若总督大人强令,钱某人不敢违抗,但从今日起,狼兵劫掠便是理所应当” 钱渊冷笑道“钱某虽是小小秀才,但却是松江人氏,护卫乡梓乃应尽之责。” “如此罪过,总督大人背得起,钱某背不起”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苏州同知兼任吴淞道兵备副使任环咂咂嘴,低声道“早就听闻钱展才牙尖嘴利,还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今天是占了理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立于不败之地,当然,这是建立在他知道张经很快就会遭殃的基础上。 不过,钱渊无所畏惧,但他忽略了自己在东南文武官员中的地位和人脉。 浙江巡按吴百朋很是无语,在苏州府分手后他一直留意钱渊的消息,临平山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他还特意遥遥置酒相庆,没想到再见面时却和张经硬碰硬的怼上了。 看了眼无动于衷的李天宠,吴百朋无奈的上前,“总督大人,些许小事而已,何至于动气,吴某和展才有份交情,就交给属下吧。” 但张经的性格特点或者说弱点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他性情刚烈如火,眼中不容沙子,而且气量稍显狭窄。 王江泾大捷让张经志得意满,在知道聂豹北上回京之后,他更是觉得自己是东南擎天一柱,在这种情绪下,他如何忍得下对面那冷言冷语的区区秀才。 “总督,前些日子倭寇攻杭州,满城皆惊,钱展才毅然出城击贼,于临平山助官兵大破倭寇,俘虏四百有余。”胡宗宪笑吟吟的添油加醋,“当时钱展才率领就是这些护卫,他们都于国有功啊。” 张经嗤之以鼻道“又是自身不损一人” “总督大人如何知晓的” 张经不再理会胡宗宪,向前几步,两根狼牙筅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小道,对面如林长枪正平放直指。 “放人,本官不在追究。”张经盯着钱渊的双眼,“不然如今浙江副总兵卢镗正率兵驻扎在镇外。” “道歉。”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 “好,好,好”张经霍然转身,大踏步离去。 钱渊低头看了眼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几个狼兵,这帮永顺州狼兵实在不是什么好鸟,而且战力也普通的很,远不如归顺州狼兵田洲狼兵。 “展才。”胡宗宪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了,“他用卢总兵来压你” 钱渊也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招手示意整理阵型,七八十个护卫压着十多个狼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镇外走去。 “展才”一声高呼传来。 一脸焦急的卢斌死死勒住战马,翻身下马几步冲到近处,“怎么回事” “刚才总督有信使来,召军入镇” “你怎么会和总督大人起纠葛” 一连串的问题扔过来,钱渊耸耸肩不以为意,今晚的事只是个小插曲而已,自己出了口恶气,将之前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去,倒是件好事。 而总督府那边,张经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卢镗,感觉之前自己的决定似乎有些仓促。 “天下皆知,是总督大人召集狼兵抗倭。”卢镗情真意切的劝道“如若狼兵劫掠民间,损的是总督大人的名望,只怕朝中也多有议论。” 看张经板着脸不吭声,刚刚赶到的吴淞道副总兵董振邦上前两步,轻声道“毕竟这是松江府。”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这里是徐阶的乡梓,一旦消息传开,朝中御史说不定就要盯上你张经了。 张经心头的火气依旧汹汹,但怪异的情绪油然而生,胡宗宪吴百朋卢镗董振邦,这些都是自己依为助力的文武干才,即使是看不顺眼的胡宗宪,张经也不得不承认其文韬武略的能力。 而他们却都在为钱渊说话,而且隐隐指责自己。 似乎俞大猷和他关系很好,他们在崇德大捷中并肩而战。 对了,据说他对田洲狼兵颇有恩惠,和首领瓦老夫人交情甚笃。 张经脸色一变再变,虽然他如今骄横至此,但也明白一个道理,说到底今天是他不占理。 而且卢镗董振邦的话说的很对,张经因为是自己召集狼兵,所以将他们视为心腹,但如果狼兵在东南作乱,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大堂角落处的胡宗宪忍不住又在偷笑,如若不是钱展才在东南文武官员中如此的影响力,赵文华又怎么会一来浙江就盯上他呢 这一点赵文华早就知道,胡宗宪早就知道,聂豹也早就知道,只有张经似乎到现在才发现,这是一枚看似不起眼,但自己却很难动得了的棋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虚报战功? 金山前线正打的如火如荼,徐海拼了老命狂冲猛打,田洲狼兵渐渐有不支之像,好在俞大猷率兵赶到堵住了缺口。 如今徐海被围困在被他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的金山卫所原址,距离海岸线十几里路,始终无法突围。 理论上,前线战事顺利,后防理应气氛融洽,但陶宅镇至少今天的陶宅镇陷入一片古怪氛围中。 距离陶宅镇七八里外的小村落中,钱渊在心里盘算张经还有多少时间,徐海是不是能够被擒杀 如果徐海死了,按照历史进程如果自己看的历史书籍没有又扯个弥天大谎的话,在汪直被诱杀之前,东南沿海将有一小段平静的时光。 “钱兄弟,你不去”二把刀大大咧咧的走过来,手中还拎着一直瘦不吧唧的野兔。 “不知道我被双江公赶出来的”钱渊翻了个白眼,“张总督能让我进总督府的大门不可能” 二把刀丢下野兔,一脚踩上去,刚翻身要逃的野兔被踩得一命呜呼,“双江公当时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二把刀就在钱渊逼视的眼神下闭了嘴。 但钱渊能让二把刀闭嘴,却不能让如今总督府大堂内的众人闭嘴。 堂内坐着的要么是手掌重兵的将领,要么是松江府本地的官员,再要么是在东南抗倭中分量不轻的文武官员。 总督大人端着架子还没出来,众人自然要找些话题聊聊,于是,那个至今还和张经怼着谁都没退一步的松江秀才成为了话题中心。 李天宠有点心糟,他是跟张经跟的最紧的官员,也差不多是大堂内仅有的和钱渊没有正式打过交道的官员。 “三岁看到老,七八岁的时候,华亭县人都说钱展才有鹤滩公遗风。”胡宗宪脸色肃穆,嘴唇微启动,“他那性子对着倭寇都不退一步,对上总督大人就会退” “老僵在这儿也不是事儿啊。”吴百朋苦恼的叹了口气,“永顺州那些狼兵至今还被扣在他手上” “那倒没事儿,我看过一次,好吃好喝招待着呢虽然名义上是展才说不能虐待俘虏,但也没人专门做牢饭,估摸着赶都赶不走。” 胡宗宪随口解释着,眼角余光瞄着李天宠,这位在升任浙江巡抚前不过是徐州兵备道副使,不管是从官职前景上还是实际权力都不比自己这个前湖广巡按强。 胡宗宪不指望一步升天,目前他最有可能取代的,就是李天宠。 和两位文官不同,俞大猷卢镗两位东南名将先讨论的是战局,之前跟着张经到陶宅镇的苏州同知任环已经领兵回援常州府,如今倭寇在丹阳那边闹得正欢。 任环加上应天巡抚曹邦辅不说能剿灭这股倭寇,至少驱赶是没问题的,毕竟大部分倭寇已经离海。 倒是苏州府嘉兴府湖州府境内还有不少倭寇四处劫掠,这几地的文武官员士绅的求救信告状信漫天飞舞,奈何张经铁了心要先擒杀徐海。 很难说张经的做法是对还是错至少目前卢镗俞大猷没有这样的判断能力。 之后两人才聊起钱渊,这个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甚至让他们关系融洽的传奇人物。 其实卢镗和俞大猷不熟,一点都不熟,前者跟着朱纨绞杀双屿寇巢,虽然朱纨请求调任俞大猷,但当时的两广总督欧阳进德没放人。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俞大猷才调任宁绍台参将,当时的卢镗还蹲监狱呢。 但如今有钱渊这个纽带,俞大猷和卢镗迅速熟悉起来,毕竟两人都是欠了那厮大笔大笔人情的。 “是啊,其实嘉兴府谁不知道崇德一战,俞某人身受重伤,前靠卢游击英勇奋战,后靠钱展才掌控大局。”俞大猷坦然道“实是天下少见的少年英杰。” “更值得一赞的还是其气节。”卢镗沉声道“嘉定一战,关键时刻两次率兵出城;崇德一战,城头血战亦不退缩;杭州遇袭,临平山一战尽显胆气。” “哈哈哈”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嘲笑声,如今谁都知道那股倭寇是如何被俘虏的。 “说起来实是惭愧的很。”俞大猷笑道“这几年间,从嘉定到崇德再到杭州临平山,死在展才手上的倭寇只怕比我还要多。” “是啊,嘉定大捷斩杀倭寇数百,崇德一战斩杀倭寇千余,临平山俘虏了四百多” 周围的笑声夹杂着一丝敬佩,一丝苦涩。 这时候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还没算华亭一战呢,率护卫百人击溃百余倭寇,自身不损一人,斩杀倭寇三十有余,这可是大功。” 周围都安静下来了。 李天宠嘲讽的继续说“可惜双江公不识货,居然将如此功臣赶走” 俞大猷卢镗虽然都心中忿忿但都不敢说话,毕竟自己是武将,人家是文官;而胡宗宪吴百朋两人虽然都是文官,但也都是浙江官员,一时也没反驳这位浙江巡抚。 “中丞大人的意思是”起身的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这位即是文官也算武将的特殊人物拱手问道“钱展才虚报战功被双江公训责驱逐” 董振邦可不归浙江巡抚管,偏偏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却是个倔强性子,见到不平事,心中就不平。 李天宠冷然反问“这事都传遍江南江北,难道不是” 钱渊因为虚报战功被聂豹驱逐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版本都有,但有一点,大部分人都认为不折损一人斩杀三十多倭寇是不可能的。 坐在角落处的侯继高面色通红如血,攥着拳头正准备站起来,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 “谁说双江公因钱展才虚报战功将其驱逐的” “狗屁” 身着红色战袍,头发依稀花白,腰间斜跨两柄苗刀的瓦老夫人大踏步迈过门槛,眉间带着勃发怒气,口中毫不客气的训斥。 “当时老身就在当场,双江公何时责备钱展才虚报战功” 角落处的侯继高霍然起身,拱手道“那一战就在华亭县城门外,不仅是末将,华亭县数百兵丁百姓都亲眼目睹” 吴百朋起身打圆场道“中丞大人,钱展才是华亭县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十六岁为松江案首,还没中举人就虚报战功只怕是谣传。” 一旁的董振邦也劝了几句,看到有人在前面,卢镗俞大猷也多多少少说了几句,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性情暴烈直爽的瓦老夫人。 “听说总有这种事,有人在前奋战,有人在后拖后腿” 啧啧,瓦老夫人这句话就差没说人家钱渊是岳飞,你李天宠是秦桧了 李天宠白皙的脸庞变得黑如锅底,一旁端坐着慢悠悠品茶的胡宗宪心里不由赞了句钱展才还真够可以的,还没出面呢,这位浙江巡抚已经被怼的颜面大丢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死一般的沉默 安坐在主位上的张经面色平静,心里有些无奈,眼角余光扫了眼李天宠我都不折腾了,不搭理那厮了,你倒是来劲了 说句实在话,张经还真没把钱渊放在眼里,虽然这是一枚明显分量不轻的棋子。 虽然人脉广到让张经这个浙直总督都眼红,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秀才,等到中了进士能手握实权,张经早就致仕了。 所以,张经的选择是,不搭理他。 只要不搭理那厮,做任何事都不会有阻力,张经知道自己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擒杀倭寇首领徐海,然后回身扫平嘉兴府、苏州府残留的倭寇,然后 然后自然是论功行赏。 到现在张经也算看清楚了,倭寇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根除的,而狼土兵不能久驻东南,他正在打算招募训练新兵,只要这一总督任上不出岔子,等双江公致仕,自己至少能做一任大司马吧 张经的视线在面前诸人身上扫过,瓦老夫人明显还心有怨气,胸前起伏不定,田洲狼兵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作战主力,尚需要安抚,对此张经有信心,他和瓦老夫人打过不止一两次交道。 俞大猷、卢镗都是名将之流,只是手下带着一帮熊兵,湖广调来的客兵比东南沿海卫所兵优秀的地方仅仅是,不会一哄而散将主将丢给倭寇日后将招募来的新兵让他们训练,他们是张经长期计划中的关键人物。 吴百朋能文能武,上马可治军,下马可安民,放在汉唐当是名臣之流,这是张经最为欣赏的人物。 张经的视线短暂的在胡宗宪身上停留,这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只可惜居然巴巴先后跑到王江泾、松江府来抢功 堂内寂静无声,众将都在等张经发号施令,行最后一击。 “咳咳。”张经满意的点点头,轻轻咳嗽两声,示意随从将地图铺开。 “苏州城下分兵后,徐海尚有万余倭寇,王江泾一战,徐海率三千倭寇溃围而出,到如今不足两千。” “虽然只有不到两千倭寇,但战力非凡,多有红衣黄盖的真倭,想要除恶务尽,还需费些手脚。” “不错,那些真倭悍不畏死。”瓦老夫人闷闷点头,她这几日心情很是不爽,刚才公然怼上李天宠并不仅仅只是为钱渊讨个公道。 田洲狼兵死死咬住徐海,但其他官兵似乎并不热心,即使是俞大猷麾下将官也很少冲锋陷阵,这导致田洲狼兵受损极重,瓦老夫人嫡亲的侄儿都战死金山。 张经威严的目光扫过俞大猷、卢镗,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喧哗声从远处传来,如同石头落入池塘引起的涟漪,几息之后已经近在堂前。 “大人,大人”一个仆役连滚带爬的在堂外摔倒,惊恐的伸手指向身后。 众人转头看去,个个神色呆滞,眼神中带着诧异和惊恐。 大踏步走进来的三人身材魁梧,微微落后的两人身披黑色大氅,领先一人身穿大红色绣着龙状物的官袍,三人腰间都斜跨着狭长略弯的直脊佩刀。 堂内最嫩的侯继高有些茫然,身边的董振邦低低道“绣春刀、飞鱼服” 其实绣春刀并不是锦衣卫的专属,部分宫廷侍卫也会佩戴绣春刀。 飞鱼服也不是锦衣卫的专属,弘治、正德年间,很多游击以上的武将和六部大臣都得赐飞鱼服。 但在嘉靖年间,仅次于蟒服的飞鱼服是锦衣卫的标配。 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这些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侯继高不由张大了嘴巴,对他们这些武将来说,锦衣卫简直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堂内的气氛一时间凝固了,在浙江混迹时间最长的卢镗已经认出了领头那人是锦衣卫浙江千户。 张经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有些呆滞,也带着一丝不解,一丝愤慨。 一个名字在他喉间打转,当年也立下大功被弹劾以至于自杀的朱纨。 张经完全没想到朝中围绕着自己的风暴,脑子里只疑惑于,自己并没有严禁出海,也没有搜捕海商,为什么会有人弹劾自己,以至于陛下直接派出锦衣卫。 悄悄躲在角落里的胡宗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原本他还不信赵文华的夸口,如今看来需要重新考虑严党的实力,要知道这一朝的锦衣卫最得陛下信任,难道严嵩使得动陆炳 “半洲公。”锦衣卫浙江千户周宏正倒不凶神恶煞,甚至还行了一礼,“陛下召浙直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回京,立即启程,不得逗留。”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张经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用力抓住周宏正的肩膀,“明日启程,明日启程徐海今日可擒” 周宏正往后退了半步,一甩肩膀挣脱开,目光微凉,“半洲公,陛下亲口传令。” 张经呆了半响,喟然坐倒,呆呆的转头看向众人,视线所过之处,无人直视,纷纷偏头错过他的视线。 一刻钟之前,他还是手掌十余万大军的统帅,不久前率军取得王江泾大捷,正准备擒杀倭寇首脑徐海。 而如今,他却成了被锦衣卫押解入京的阶下囚虽然没有类似的命令,也没有锁拿二字,但他很清楚,入了昭狱,纵有聂豹回京在朝,也难有作为。 区区三个锦衣使者,就能在众军环绕之中拿下主帅,这就是皇权之威。 张经从没想过,也不敢挟军以自保,所以,他只能被押解入京。 双手摁住椅侧缓缓站起,张经枯干的手掌青筋毕露,从让开的三个锦衣卫中穿过,缓缓走出大堂,花白的头发被劲风刮得一阵凌乱,众人都只觉得心头凄凉。 周宏正松了口气,转头瞄了眼身子颤抖却不肯起身的李天宠,愣了下后他一挥手,两个锦衣卫撇嘴上前伸手将李天宠搀扶起来。 对锦衣卫来说,张经的表现是特殊情况,李天宠这副模样才是标配,不这样他们都觉得是对锦衣卫的不尊重。 真的是不得逗留,一行人出了府立即启程,堂内的沉默还在持续,直到不耐烦的瓦老夫人发话。 “怎么办” 回答她的还是一片如死一般的沉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相送(上) 这段日子人喊马嘶的陶宅镇异常的安静,虽然堂内诸将都没有起身相送,但街道两旁的兵丁都默默注视着阑珊而行的张经。 自调任浙直总督以来,张经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下军营视察训练,这让他在普通士卒中拥有不低的名望。 当然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阻拦。 向来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向来炯炯有神的双眼带着黯然,向来红彤彤的脸色显得灰败,脑后的白发在空中飘舞,张经强忍着不向两旁看去,径直走出小镇。 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张经绝不敢干出格的事,但下面的兵丁万一遭人煽动,自个儿就是三头六臂也得埋在这儿。 往东走了五六里路,官道旁停着两辆马车,周宏正吹了个口哨,马夫驱车赶了过来。 张经木然的一掀门帘就要进去,冷不丁听见旁边锦衣卫小校低声道“那是谁” 周宏正、张经都转头看去,不远处官道旁有一座歇脚的小亭,一位青衫书生左手持书卷,右手拾茶盏,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一名身材高大的侍卫在一旁垂手肃立。 应该只是个路人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周宏正脑海中,那书生已经放下书卷,转头看来,右手茶盏微微上抬。 周宏正失笑道“难道飞鱼服、绣春刀还不够明显” 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就算只喜欢琴棋书画决意出仕,但至少应该知道锦衣卫的名号。 “嘿嘿,也不怪他”张经脸色愈发灰败,“也不怪他” “什么”一旁的锦衣卫小校忍不住问。 “不怪他落井下石” 似乎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走,张经颤颤巍巍的缓缓迈步走过去,周宏正皱着眉头没有阻拦但手不自觉的摁在刀柄上。 “半洲公。”钱渊起身施礼,取过茶盏斟了两杯茶,笑着看向周宏正,“这位锦衣使者,还望许钱某人送别半洲公。” 周宏正立即反应过来了,前些日大名鼎鼎的松江秀才钱展才和总督张经怼上,这消息只在松江府、苏州府高层中流传,但锦衣卫自然是不会漏过的。 也难怪张经说不怪他落井下石,周宏正犹豫片刻往后退了半步,倒不是他有心成全,而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几次派信使过来都和钱渊有关。 “你这秀才倒是胆大。”一旁的锦衣卫小校撇撇嘴,“家中长辈没人教你” 钱渊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举起茶盏的张经哼了声,“东南何人不知钱展才的胆气” “为势所迫而已,说不上什么胆气。”钱渊温和笑道“钱某人惜命怕死,自然要准备万全。” 周宏正眉头一挑,转头看见亭子外不远处的草丛中隐隐有人迹出没。 “嘀”杨文拿出哨子用力一吹。 草丛中、小树林里、一旁的小山坡上立即闪出五六十人,或手持长枪、狼牙筅,或腰间佩刀,手拿弓箭,隐隐将亭子包围在中间。 三个锦衣卫慌张的拔刀在手,四处张望。 张经叹了口气,“还是不动手的好,两个月前,百余钱家护卫对峙百余倭寇,不损一人,斩杀三十余倭寇。” “不都说我谎报军功吗” “嘿嘿,几十个护卫将两百多狼土兵打的哭爹喊娘”张经摇头道“别人或许存疑,但老夫知道,这一定是真的。” “眼见就要过年了,明前龙井早就没了,就算有半洲公也未必肯喝。”钱渊又斟了杯茶,“这是松萝茶,配上吴淞江水,还请半洲公不要嫌弃。” 周宏正无语的靠在柱子上,挥手让三个手下退下,好奇的打量着钱渊,看这模样不像是来落井下石的。 张经愣愣的盯着面前的青年,半响后才迟疑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半州公正德十二年进士,平定瑶民叛乱,抚定安南,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民叛乱,总督两广军务。” 钱渊悠悠道“当今朝野上下,文臣领军,无出其右者。” 张经的脸色有些惨白,但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一丝弧度,似乎又回到了那些统领大军、意气风发的岁月中。 很快,张经回过神,凝神看向钱渊,原以为这位松江秀才是来落井下石的,没想到 虽然也理解那些一言不发的部下、同僚,但在沉默中走出陶宅镇的张经内心深处难免落寞。 突遭大变后的张经终于恢复几分精神,在心里盘算钱渊到底想说些什么。 “但自调任浙直总督以来,半州公整理军务,对上对下都失之以刚,令人大失所望。” 钱渊话题一转,双眼直视张经,缓声道“你从来没想过双江公为什么会主动南下督战,也从来没有信任过双江公的秉性我知道,虽然你们同为正德十二年进士,被视为同党” “但你们并不是同党。” 一旁的周宏正听得糊里糊涂,张经的嘴唇在微微哆嗦,他自然是听懂了的。 聂豹主动南下督战很大程度在于赵文华,在他的计划中,张经不应该也不能和赵文华直接对峙,而已聂豹的身份是能稳稳压制得住赵文华的。 虽然聂豹是督战苏松两府,但并不是不能去浙江杭州。 但半年前聂豹刚刚抵达苏州,张经立即北上相聚,婉转的拒绝了聂豹前往杭州。 为了不影响大局,聂豹无奈之下才选择了去松江,之后不希望发生的事总是会一一出现。 赵文华希望能在这场大战中突显存在感,而张经刚烈如火的性格让他和赵文华公然撕破了脸。 “浙直总督是封疆大吏中权柄最重的,半州公虽然有这个资历,也有这样的才能,只可惜气量稍窄。” 钱渊的话尖锐直接毫不客气,“赵文华想行募兵制,所以总督衙门就拒绝。 双江公顾全大局,总督衙门就不管不顾松江近万兵马的粮草供给。 只因为永顺狼兵是你一手引援而来,所以你对其偏袒。” 周宏正咽了口唾沫,如浙直总督这样的大人物即使进了诏狱,锦衣卫除了陆炳之外,都不会有人如此尖酸刻薄的指责。 和搜集的资料一模一样,这个松江秀才真是舌厉如刃,脸色苍白的张经虽然坐在圆凳上,但身子摇摇欲坠,一副想将就木的模样。 就在此时,钱渊起身长揖一礼。 “钱某人身为华亭人氏,谢过半州公这半年殚精竭虑,扫灭倭寇。”诸天大道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送别(下) 亭子里陷入一阵沉默,钱渊泰然自若的直起身,张经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周宏正,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名被召回京都,但这松江秀才在锦衣卫面前如此大大咧咧,实在是出人意外。 依靠在柱子上的周宏正没有说话,只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渊。 锦衣卫消息灵通的很,他很清楚,王江泾大捷是朝中公认的,而张经的罪名和这场大捷并没有直接关系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说,正是王江泾大捷造就了张经如今的惨状。 钱渊没有停下,继续说“虽然诱敌深入其实是败笔,倭寇连败诸路官兵攻苏州城,之后又分兵劫掠常州府、通州府但是”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道“自嘉靖二十八年,倭寇侵袭东南沿海,从台州府、绍兴府、宁波府到松江府、苏州府、嘉兴府,卫所兵不堪战,往往遇敌则溃,生民涂炭,水深火热,万民哀嚎。”ii “王江泾大捷,实是自抗倭以来第一胜战。” “张经张廷彝这个名字,注定将在史册中留下印记。” 沉重的喘息声传来,张经苍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对他这个相对单纯的传统士大夫而言,生前立功,死后留名,这几乎算得上他终生最高的目标了。 一旁的周宏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钱渊,这个松江秀才看似年轻,但绝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今天突然现身送别,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恭维话 “但是,大捷之后,主帅易位,必然士气大落,客兵又不能久驻东南。” “徐海尚未被擒杀,汪直在日本占地自号徽王,麾下数万倭寇” “所以,倭寇复燃几乎不可避免。”钱渊轻声道“半洲公可有对策”ii 周宏正忍不住用力咳嗽两声,拜托,你钱展才当我这个浙江锦衣卫千户是死人啊 这些话难道不应该是窃窃私语 张经也敏锐的发现,钱渊坦然自若的在锦衣卫面前说起这些这厮今天的目的绝不单纯是来送别的,于是他闭上了嘴巴。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半洲公任浙直总督,掌六省兵马,又调广西狼兵。” “虽然半洲公当年征战广西,多和土司交好,永顺、归顺、保靖狼兵无不唯半洲公马首是瞻” “但狼兵并不是半洲公的。” 这次不仅仅是周宏正,张经也听得懵懵懂懂。 “狼兵在东南沿海最富战力,王江泾一战也立下大功,但他们也劫掠百姓,骚扰村舍,甚至杀人越货,昨日传来消息,永顺州狼兵在嘉兴县外劫掠百姓,险些和浙西参将汤克宽火并。”ii 钱渊看了眼张经,又侧头瞥了眼周宏正,缓缓道“唯有瓦老夫人所率田洲狼兵,冲锋在前,断后在后,奋不顾身,死战倭寇,又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将茶盏的残茶泼了,钱渊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往前推了推,“倭寇复燃,客兵中唯有田洲狼兵能担此重任,还望半洲公明鉴。” 张经心里模模糊糊,但依稀听出了点意思,虽然至今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召回京都,但可以肯定,狼兵劫掠百姓很可能是罪状之一,更何况外人一向将狼兵视为自己最为倚重的客兵。 张经一倒,朝中诸公必然不会允许狼土兵还停留在东南沿海,说的更直接些,下一任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也不希望看到一支自己几乎无法掌控的部队。ii 这松江秀才的意思很简单,他希望张经能够保下这支田洲狼兵。 从小处说,有田洲狼兵在,松江府很可能安全系数大增,这对华亭人氏的钱渊很有好处。 从大处说,有田洲狼兵在,倭寇多少会有些忌惮,这会给下一任浙直总督留下整合军备的时间和空间。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的请求是为公,不为私。 从手段上来说,钱渊之前的恭维只是铺垫。 所以,钱渊并不避讳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他甚至希望后者将这番话报上去,那位身负奇才的陆炳想必是能看得清楚的。 长久的沉默后,张经抖着手拿起茶盏抿了口,低声道“朝中不会允许狼兵久驻东南。”ii “晚辈知道。” “募兵制势在必行,老夫原计划让俞大猷、卢镗在严州府招募新兵训练。” “但新兵短时间内难当大任,所以才需要田洲狼兵挡一阵。” “瓦氏肯” “晚辈去劝,如若补给、赏银都能到位,理应不难。”钱渊慢条斯理道“但首要的是,田洲狼兵和永顺、归顺等地狼兵是不同的。” 钱渊的意思很明显,必须让朝廷清楚,田洲狼兵是乖宝宝,不是永顺狼兵那种熊孩子而这些,朝廷很可能会直接采用张经的供词。 张经眼中透出复杂的神色,久久盯着钱渊的双眼,良久后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起身叹道“小小秀才,尽早登科吧。”ii 看着张经缓缓起身离去,钱渊拱手行礼,这位老人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虽然眼神不太好使,虽然气度狭窄,虽然一度骄横,但总归保持着一个传统士子的心性。 张经饮下这杯茶,这是无言的承诺,钱渊这一礼并不为过。 “真是有胆有识。”周宏正走进几步笑道。 “怎么说” “能在锦衣卫面前如此坦然的并不多,还琢磨着要透过锦衣卫往上递消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周宏正小声说。 毫无疑问,周宏正看穿了钱渊的心思,锦衣卫出动押送张经、李天宠回京,他们自然是下昭狱,那必定会过陆炳的手。 钱渊毫不避讳周宏正坦然直言,自然是希望他将这一切报上去,陆炳是朝中对嘉靖影响力最大的几个人之一。 其实这也是钱渊无奈之举,为了锁死聂豹的入阁之路,徐阶、严嵩一起出手对付张经,而陆炳是唯一的选择。 真希望史书上陆炳“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的评价不太离谱。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微微侧头,视线落在石桌上。 正要离开的周宏正哈哈一笑,迈步过去拿起茶盏一饮而尽,擦擦嘴角道“本官是浙江人。” 看着两辆马车离去的背影,钱渊在心里久久叹息,仅仅半年,张经和历史上一样离去,接下来应该就是胡宗宪的时代了,他能够担当重任吗诸天大道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零二章 交易 七月二十一日。 淅淅沥沥的小雨洒遍金陵城,站在文德桥上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像是笼上一层雾。 钱渊前世来南京次数很多,印象中这座城市虽然庞大但却杂乱,没有上海那般风流,没有苏杭那般秀气。 但在这个时代,沿海商业大潮促使苏杭加快了节奏,像是匆匆的都市白领,反倒是南京像个慵懒画眉的古装仕女。 “渊哥儿”一旁的何良俊有些无语,咱们是来江南贡院,不是去旧院珠市。 一方是考场,另一方是楚馆,以秦淮河为分界线,而钱渊脚下的文德桥正是连同两地最重要的一座桥。 钱渊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他前世刚下海的时候经常来南京,那时候囊中羞涩经常来夫子庙新街口去不起。 抬步下桥径直去了江南贡院,一旁的引路者是翰林苑里的杂役,脸上不免鄙夷,倒是做的好功夫,脸都不红。 何良俊送到门口就没进去了,钱渊入了院进了大堂找了个角落猫着,侧耳细听,堂内二三十人大都是徽州府、宁国府的秀才,也有几个苏州府、通州府的,松江人氏只有他一人。 基本上所有人都三三两两聚集,唯独钱渊一人,一个中年文士犹豫片刻缓步走过来,拱手道“可是华亭钱展才” “正是。”消瘦的钱渊拱拱手,“阁下是” “宁国府南陵县生员关宏。”中年人自我介绍后又问“听闻操江提督史大人于太平府兵败,是钱朋友率兵出击击溃倭寇” “这股倭寇几个月来横行徽州、宁国,几千官兵束手无策,钱朋友真乃大才。” 钱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周围人先是一静,随后喳喳讨论声猛然高起。 “关朋友想问什么” 关宏笑了笑,高声道“只是听闻,百余倭寇横行,钱朋友也在其中” “不会吧,钱展才是华亭人。”一个苏州秀才反驳。 来自徽州的生员立即道“但他叔父是徽州通判,早在年初他就在徽州府了,有可能啊。” “南陵县丞陈一道率兵杀倭,父子皆战死。”关宏明显是有备而来,“幸存兵丁曾言,见过钱朋友为受伤倭寇裹伤,不知可有此事” 钱渊冷冷一笑,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何止为倭寇裹伤,我都是他们的后勤主任 自己被倭寇裹挟,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也不是普通秀才能知晓的,这个关宏是什么来头。 嘈杂的讨论声越来越响,七嘴八舌的言语中多有嘲讽,甚至一个家人死在倭寇手中的宁国府秀才撸起袖子扑上来要打人。 “生员妄议大事,成何体统” 厉喝声在正门处响起。 此人身穿官袍,肤色白皙,身材高大,双目有神。 “拜见大宗师。”众人纷纷行礼。 这位就是今年南直隶的提学官,南京都察院御史吉澄。 各省的提学官大都是按察副使兼任,唯独南北直隶不同,都是从都察院当年抽调御史任提学官。 对于秀才来说,提学官具有极强的威慑力,不仅仅能决定秀才到举人,还能决定秀才到百姓,明朝后期江南之地秀才就是祸害,唯独提学官能稍稍压制。 不过今年南直隶提学官吉澄有点惨,从去年开始在各地召集生员科考选拔今年八月乡试名额,其他地方还算顺利,但松江、通州、苏州各地倭寇横行,吉澄很是冒了点险。 之后又是倭寇在徽州府、宁国府闹了一通,不少生员都没胆子外出参加科考,于是都察院才决定延期举行录遗,这才让钱渊赶上了末班车。 比起正式的科考,录遗的流程相对来说很简单,题目也就三道大题。 静了静心,钱渊一边看题,一边磨墨,文房四宝还是前几日临时去采买的。 三道大题都是正题,没有截搭,更没有无情搭。 先在肚子里大致勾勒,然后在草稿上打腹稿,慢慢雕琢成型,没办法,钱渊实在没有别人一气呵成的能耐。 一直熬到都有人交卷了,钱渊才开始正式誊写,而提学官吉澄那边都已经开始批卷了。 参加录遗考试的考生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十人,吉澄的工作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一边茶,一边持笔点评,选中的画个○,不中意的画个三角形。 渐渐的,考生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失望而归。 毕竟参加科考的考生人数多,考官看个破题、承题心里大致就有数了,但录遗考生少,考官有时间细看。 吉澄摇摇头,在考卷上画了个三角形,将毛笔搁下,往下看了看,堂内只剩一个考生了。 钱渊甩了甩手,这几个月总握刀持枪,拿起毛笔倒是有点不太习惯,到现在也才誊抄了两题。 正准备继续的时候,突然觉得身边光线一暗,钱渊转头看去,提学官正在一旁,视线落在考卷上。 “继续吧。”吉澄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倒是温和的很,“录遗考试一天,时间倒充裕的很。” 钱渊眼角余光扫了扫,堂内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虽然知道自己八股写的只能算是一般,这几个月又没备考,过这一关难度不小,但他并不打算放弃,总归要尽全力才好。 缓缓回到座位上坐下,吉澄投向唯一考生的眼神中带着赞赏之意。 考生只剩一人,但此子仍然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定力就很让人意外了。 光线越来越暗,就在仆役准备点灯的时候,钱渊终于交卷了。 吉澄掌开考卷细看,破题勉强过关,承题还算有些新意,起讲、入题尤为出色,不过后股、束股有些漏洞。 看了眼案下平静的钱渊,吉澄再大致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犯讳之处,才提笔画了个○,“八月初九,没几天了,好生准备吧。” “谢大宗师提点。”钱渊拜谢退出。 五十三人参加录遗,过关的只有十一人,能过这关,钱渊凭的自然不是他的八股水平。 原因很简单,吉澄是开州人,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的同乡,而且是至交好友,后世将他们两和其他六位开州官吏并称“开州八都”。 史褒善兵败太平府,惶惶不可终日,却最终意外的绝处逢生,自然是要谢谢钱渊这位恩人的。 所以,这是一次交易。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二十二章 面圣(一) 实话实话,钱渊有些失望。 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朱棣迁都北京,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南京比北京要像样的多了。 就城墙论,南京的城墙更加宏伟坚固,就百姓而论,南京人至少衣着打扮更加整洁干净。 从崇文门入京,这座城市给钱渊的第一印象是脏乱。 苏州、杭州城内都是以青石板铺地,而北京除了个别区域之外,都是黄土地,不下雨那就是灰尘扑面,下了雨那就是满地泥泞。 来往的行人百姓身上,和天空一个颜色,尽是灰蒙蒙的一片。 钱渊前世主要在苏杭沪一带活动,一共就来过两次北京,其中一次连高铁站都没出就回了,所以他对北京一点都不熟悉。 一阵寒风吹过,钱渊不禁缩了缩脖子,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嘴里进了什么,赶紧狠狠呸了几口。 好吧,几百年前的北京就已经面临沙漠化了钱渊安慰自己,至少还没雾霾。 “接到信了,直接去西苑。”田德惠凑近道“指挥使大人已经在等了。” “不行。”钱渊摇头,看田德惠急了,才慢悠悠道“面圣是何等大事,不说戒斋戒三日,至少也要洗浴吧。” “哎哟,小爷啊。”田德惠急得使劲勒着缰绳,“指挥使大人在等着,你还琢磨洗浴” 呃,其实明朝觐见皇帝,如果不是节日,还真不太讲究这一套,而且嘉靖帝如今常年在西苑,又不在宫中。 但钱渊还是坚持找了个客栈洗了个澡,他不指望能去西苑洗澡,整理仪容后换了身新衣裳。 看着脚步不急不缓而来的少年郎,双手负于身后的陆炳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挥挥手示意跟在后面。 陆炳其实想说些什么,比如他的好友孙升的兄长,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陆炳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深知自己的权力是来源于哪里,为此他昨晚甚至拒绝了老师李默的邀约。 西苑有点大,沿着路走了好久,路上换了三波引路的太监,钱渊目不斜视的跟在陆炳身后,在心里反复盘点是九真一假,还是八真二假,或者七真三假 隔着一座小池塘,一位中年人眯着眼透过已经稀疏的树林,隐隐看见那行人向着万寿宫方向走去,他的视线落在陆炳身后的年轻人身上,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太清,但其行走间显得并不紧张,有一股洒脱意味。 要么是已经做出了选择,要么这是个和几年前赵贞吉一样头铁的货色 严世蕃皱眉想了会儿,才慢悠悠的转身走回直庐。 如今直庐定额三位阁老,但李默这个天官也插了一脚,嘉靖帝许其值班直庐,四个人轮流值班,但严嵩是每日都到的呃,这句话不够准确,实际上是严嵩或严世蕃是每日必到一个的。 屋内颇为暖和,没有侍者,严嵩正靠在躺椅上打瞌睡,这位老爷子今年高寿七十七了,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严世蕃轻手轻脚的坐下,盯着奏折看了几眼,提笔开始票拟,实话实说,严世蕃在政务处理上是很有一手的。 “来了” “来了。”严世蕃放下笔,“陆文孚亲自领路。” 严嵩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如今严党在朝中势力愈发庞大,仅仅大九卿中就占了四席,党羽遍布朝野上下,端的是鲜花着锦烈火亨油。 但严嵩人老心不老,多年前陛下简拔徐阶入阁为次辅,现在又提起了李默,这是陛下惯用的手段。 严嵩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年了,他可以允许徐阶上位,但绝对无法容忍李默上位今年的外察,严党分布在各地的官员,李默下手极狠,光是入狱的就多达七人。 “父亲,如果曹邦辅上位浙直总督”严世蕃低低问,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曹邦辅上位,咱们下手黑一把,绝对不能让李默得逞。 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并不是明面上抗倭那么简单的,这几乎决定了朝堂相当一部分的话语权,无论是为公为私,严嵩都不会放过李默。 “元质怎么说”严嵩慢吞吞的问了句,皱眉训斥道“昨夜让你回府,又喝醉了” “误不了事,误不了事。”严世蕃干笑几声,昨晚玩得比较嗨,“赵文华言钱展才不类其叔父。”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钱渊不像他叔父钱铮那般头铁,是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家伙。 严世蕃轻声道“据说钱展才和胡汝贞极有交情,上京前还特地下杭州见了一面。” 严嵩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就算曹邦辅接任浙直总督,李默上位,最着急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万寿宫外。 黄锦笑着和陆炳打招呼,视线却落在钱渊身上,“皇爷都问了两回了。” 陆炳笑笑没解释什么,只侧身让出路,介绍道“这位是司礼监黄公公。” 钱渊心里明了,这应该就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嘉靖帝对宦官管束颇严,唯独对这位从兴王府就陪伴自己的太监很是信任,甚至称“黄伴”而不言其名。 不过钱渊记得这位黄锦,是因为历史上海瑞上,嘉靖帝大怒,黄锦旁敲侧击留下了海瑞一条命。 说得简单点,黄锦是个胆子小,还算有良心的宦官,其实这种行的宦官在明朝历史上并不少见。 “黄公公。”钱渊弯腰施礼。 “真是一表人才。”黄锦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满是笑容,招手道“跟咱家来吧。” 从侧门入了万寿宫,绕过主殿径直去了后殿,钱渊在外等候,片刻后黄锦将其带入。 钱渊双膝跪在地上,垂头高呼“草民钱渊,拜见陛下。” 嗯,没有“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果是勋贵、弄臣还有可能,文官就算是当年的张璁,如今的严嵩也没这脸皮。 正在持笔挥墨的嘉靖帝第一时间抬起头,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八个字,但这声音清亮,字正腔圆,极为悦耳。 跪在地上的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太清楚第一次见面印象的重要性了,早在运河上就各种盘算,从发髻、衣着、言谈各方面都精心准备。 黄锦偷眼看了眼,嘉靖帝手中的毛笔还悬在半空中,愣愣出神似乎陷入了回忆。 黄锦陪伴嘉靖帝几十年了,立即猜出了什么上一个声音清亮,悦耳动听的,是夏言夏贵溪。 微微叹了口气,嘉靖帝放下毛笔,“抬头。” 黄锦小碎步走过去,轻声提示。 钱渊微微抬头。 “再抬。” 钱渊鼻孔都有点粗了,特么你以为是在东湾选妃啊 随后,有些嘶哑沉闷的声音传来。 “起来吧。” 一般来说,但凡面见皇帝,都必须由礼部教导演礼,但这次是特殊情况。 起身后的钱渊长身而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背脊挺直如松,双目清明有神,鬓角处的小小修饰显示出逼人的锐气,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卷气却有让旁人有温润如玉的感触。 嘉靖帝盯着钱渊好一会儿,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长得不太像,那人是国字脸,端正严谨,仅仅从相貌来说,钱渊更胜一筹。 “赐座。” 黄锦愣了下才去搬了个圆凳过来,要知道在陛下面前,也就严嵩、陆炳寥寥几人才有这种待遇。 “都言华亭人短小精干,不料却有如此身量。” 嘉靖帝的第一句话就让钱渊大为意外,果然是出了名不讲规矩的主儿。 松江华亭这些年出仕者不少,但能让嘉靖帝留下直观印象的无非就那么几人,内阁次辅徐阶,前礼部尚孙承恩,曾力夺状元的陆树声,这三人都个子不高,钱渊估算过,都没超过一米六。 而钱渊,前世今生差不多,一米七五左右。 钱渊没有思索,坦然直言“钱氏一族子弟,尽皆七尺男儿。” 嘉靖帝大笑点头,“所以,数年来,东南倭战,据闻你临阵勇决,从无退缩。” “草民虽未满二十,但也有赤胆忠心,陛下乃君父,所询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二十三章 面圣(二) 嘉靖可能是明朝历史上最聪明的一个皇帝,要知道明成祖朱棣靖难得位后,干的第一件事和他侄儿一模一样,削藩。 所以明朝中后期的藩王基本上都被养废了,而意外登上皇位的嘉靖从一开始就展现了超凡的政争手段、坚韧不拔的意志,这证明了他资质不凡,极有天赋。 但是,毕竟没有经历完善的储君养成经历,嘉靖帝在很多方面都显示出和祖宗、后人不同的思维模式。 比如,嘉靖帝在很多事情的处置上,很大程度是随心所欲的。 最早的方献夫,之后的张璁、夏言,再到现在的李默,无不是嘉靖帝一朝赏识,在极短时间内就连连简拔上位。 换句话说,只要是入了嘉靖帝的眼,那么很容易就能飞黄腾达。 当然了,如果被嘉靖帝厌弃,一朝败落也会非常迅速,历史上的李默今年气势汹汹,但就在第二年被嘉靖帝关入昭狱,郁郁而终。 所以,嘉靖帝如今非常喜欢面前的这个少年郎,口齿清晰,言之有物,更兼气度不凡,长相英俊。 好吧,嘉靖帝就是个颜党,这些年得其宠爱的臣子,基本就没有长得丑的就算身材短矮的徐阶也算眉清目秀。 “松江案首,南直隶乡试中举,陆树声的门生。”嘉靖帝轻笑道“想必明年春闱应是手到擒来。” 呃,钱渊没听懂,还在发愣,边上的黄锦手掩着嘴嗔道“傻了啊,进士是天子门生。” “噢噢,学生谢陛下隆恩。”钱渊赶紧拜倒。 嘉靖帝哈哈笑着招手示意钱渊起身,“遭遇大变十余日后,还能在南直隶乡试中登榜,不愧是少年才子。” 钱渊能说什么只能尽量挤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嘉靖帝收起笑容,沉吟片刻后问出第一个问题,“太平府夜战全歼倭寇,到底是谁领军” “无人领军。” 钱渊的回答非常迅速,也非常出乎嘉靖帝的预料之外。 微垂眼帘盯着地上的金砖,钱渊开口道“其实这个问题换个问法是有答案的,那夜,到底是谁杀了那股倭寇。” 顿了顿,钱渊抬起头,用平静的口吻清晰的吐出,“是学生。” 这些日子最困扰嘉靖帝的问题就是这个,倭寇跋涉千余里奔袭南京,到底是谁剿灭了这股倭寇,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还是应天巡抚曹邦辅 南京递来的消息纷乱杂陈,有替胡宗宪表功的,有替曹邦辅说话的,还有大骂魏国公徐鹏举的。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能决定是胡宗宪还是曹邦辅来接任浙直总督,但嘉靖帝绝不希望自己被臣子戏弄。 嘉靖帝常年居于西苑修道,极少召见朝臣,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总是试图掌控一切这也是嘉靖一朝,锦衣卫势力如此庞大的主要原因。 关于这个问题,嘉靖帝有过无数种猜测,也看过陆炳送上密奏中东南流传的各种流言,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不可能的猜测才是真相。 “百余倭寇”一旁的黄锦都结巴了,“据说死在他们手中的军民愈五千,你你一个人” “百余倭寇自海盐登陆袭北新关,跋涉千余里抵达太平府时,还剩真倭三十九人。”钱渊不快不慢的说道“就我一人,一柄匕首,杀三十二人,随后田洲狼兵入村。” 嘉靖帝眯着眼盯着钱渊,他不认为这个少年郎会在自己面前撒这种很容易被戳破的弥天大谎,但他需要一个解释。 “说起来也简单。”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倭寇也是人,是要吃饭喝汤的,学生下了药。” “噗嗤” 一旁的黄锦没忍住笑出声来了,去年临平山一战俘虏四百倭寇,这是抗倭以来俘虏人数最多的之前最高纪录是十三人。 黄锦犹记得当时陆炳面奏说起临平山一战内幕时的扭曲面庞,也记得当时嘉靖帝的放怀大笑。 “故技重施”嘉靖帝脸上也浮现出丝丝笑意,“下了药,然后一个人顺利的杀尽倭寇” “当然没那么轻松。”钱渊舔了舔嘴唇,“那是催人入眠的药,放在绿豆汤中,半夜起身,手持匕首” “手捂嘴后匕首刺胸浑身染血,状如恶魔” “记得那夜月光皎洁” 看着这少年郎渐渐敛起的眉头,黄锦咽了口唾沫,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幕,月光洒遍村落,血人一般的少年郎手持匕首,漫步在村中小道上,身后尽是尸山血海。 “记得杀了三十一真倭,恰巧碰到倭寇首领起夜。”钱渊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冷意,“此贼武艺高强,凶悍暴虐,手中不下千条性命。” 虽然这少年郎就坐在面前,嘉靖帝却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后来呢” “匕首刺肩,纠缠翻滚,三记头槌。”钱渊咧嘴一笑,“然后学生咬死了他。” 空荡荡的后殿陷入沉默,似乎有冷风顺着缝隙钻入盘旋在三人左右,黄锦瞄了眼钱渊那一口森森白牙,赶紧扭过脑袋不敢再看。 “此举一旦传出,天下有几人肯与学生相交” “但学生不敢欺瞒陛下。” 嘉靖帝神色微动,的确如此,士子杀倭能享誉美名,但亲口要死倭寇名声还有,但未必全都是美名。 “倭寇横行千里,烧杀抢掠,随意杀戮手无寸铁的百姓,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哀嚎遍地。” 钱渊已经有点哽咽,话语断断续续。 “学生亲眼目睹,学生亲耳所闻” “尚未学会说话的孩童,年迈犹下田劳作的老农” “父丧子,儿丧母,夫丧妻” 钱渊起身拜倒在地,“学生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只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大滴的泪珠坠落在金砖上,本以为自己只是在表演的钱渊心里弥漫着恨意和悲哀,那些自己努力忘记的一幕幕,只怕这辈子都会缠绕着自己。 嘉靖帝霍然起身,几步走过来,亲手将钱渊扶起,甚至还亲近的拍了拍钱渊已经有些潮湿的手背以示安慰。 “一介生员,年不过二十,眼见惨状,不顾自身安危,毅然杀倭,别说只是咬死,就算是食其肉,喝其血,也是理所应当的。” “谢陛下。”清醒过来的钱渊再拜倒在地。 “起来吧。”黄锦赶快过来扶起钱渊,“来来来,喝杯茶。” “谢黄公公。” “应该的,咱家虽然奴婢之身,也佩服此番壮举,日后有人说三道四,咱家甩他大耳刮子。”黄锦笑嘻嘻的又问道“咬死了那厮,剩下的倭寇呢” 钱渊捧着茶继续说“也就是学生运气,本以为要命丧倭寇之手,所以才下了狠心让那倭寇首领陪葬刚好那夜狼兵夜袭,全歼剩下的几个倭寇。” “田洲狼兵”平复心情的嘉靖帝追问道“是何人领兵” 钱渊犹豫了下,苦笑道“田洲狼兵头目钟南,但实际统兵的是学生召集的护卫的头领,所以适才说,无人领兵。” “护卫头领” “自三年前倭寇乱起,学生召集数十护卫,大都是松江佃户子弟,崇德、嘉定、临平山诸战皆颇有斩获。”钱渊仔细解释道“为首的头领是台州人杨文,此人虽然年轻,但腹有韬略,通晓兵法,勇猛善战。” “台州是倭寇侵袭次数最多的府洲,杨文整日愤恨,每每逢倭都奋不顾身,吴淞总兵俞大猷、浙江游击戚继光都曾想召其从军,只是三年前杨文遭难为学生所救,所以不肯离去。” “自学生被倭寇掳走裹挟,杨文率护卫和田洲狼兵一路追击,期间是他主事。” 将功劳推到杨文头上也是无可奈何的,钟南是胡宗宪亲口派遣的,钱渊实在不想在没有任何迹象的前提下,在胡宗宪和曹邦辅之间做出选择。 而王义万一嘉靖帝来了兴致召见,再万一被认出是曾冼旧部为保证万无一失,钱渊才索性让王义这次没有随他入京。 嘉靖帝又问了几句,才长叹道“天下不缺忠勇之士,为何东南倭乱迟迟不息” 钱渊闭上了嘴巴,自个儿的问题还没有说完呢。 果然下一刻,黄锦问出了最让外人疑惑的一个问题。 “徽州府至太平府,近千里路,倭寇裹挟却而且你还能得倭寇信任,为其裹伤,为其料理食宿” 钱渊打点精神,“不敢欺瞒陛下,此事自有缘故,不过说起来就话长了。” 嘉靖帝坐下抿了口茶,摆出了一副聚精会神听评的架势。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二十四章 面圣(三)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严嵩这糟老头还能稳得住,但严世蕃有点坐立不安了。 自从嘉靖帝移居西苑后,除了内阁以及个别宠信臣子外,很少见朝臣,而即使是严嵩本人觐见,能待上半个时辰就不错了当然,这也和严嵩年岁已高有关。 “还真是简在帝心。”严世蕃牢骚道“也就是年纪还小,而且明年也未必能中进士,不然又是个李默” 严嵩皱眉训斥道“此子这两三年之举你难道不知如何能轻视” “是是是,据说东南各地茶馆都不讲水浒忠义传了。”严世蕃两眼一翻,“赵文华和他关系不错,回头找时间” 严嵩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早在钱渊第一次赴杭就成了中人,如今关于他的话本在江南各地流传,不过今天,他客串了一回说人。 “真是无巧不成啊。”嘉靖帝感慨道“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你活了下来。” “难怪,难怪。”黄锦啧啧道“正巧倭寇的向导受了伤,又那贼子正巧知道你是药行中人,这才没杀了你。” “侥天之幸。”钱渊摊手道“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我是谁。” “对对对,之前的山贼在嘉定城内被你一打尽,唯独漏了这一个,还好他不知道你就是钱渊。”黄锦都替钱渊捏了把冷汗,那段日子几乎是在悬崖边纵跃啊。 “之后你就一直跟着倭寇去了太平府”嘉靖帝随手取了本册子看了两眼,“南陵县外,有人看到你替倭寇探路。” “而且是孤身一人。”钱渊平静的说“学生说过,不会对陛下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深深吸了口气,钱渊轻声道“其实在此之前,学生就有逃脱之机,是在泾县。” “记得是在一家药行门口” 渐渐陷入回忆的钱渊面孔有些扭曲,地痞流氓的骚扰,划破长空的闪亮刀光,惊恐拥挤以至于被踩倒的百姓,还有被劈倒的少妇,还不懂事只知道嘻嘻笑闹的婴儿,以及李福长刀上的丝丝血迹。 低沉的话语在殿内缓缓响起,杂乱没有次序的讲述让嘉靖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视线所及看见钱渊眼中闪烁的泪花,还有哀伤背后的那一抹狠色。 “本可以轻松逃走,但你最后选择留下来。” “学生知道身后有狼兵、护卫追击,应该脱身后汇合再返身,但” “义勇之举,虽然愚蠢却有血性。”嘉靖帝叹道“前几日,赵文华曾与人谈起,钱展才护送家眷迁居杭州,却孤身而返松江。” 钱渊沉默片刻后抬头,“但学生不后悔。” 嘉靖帝盯着钱渊的眼睛,良久点头道“人无再少年真好,不用想那么多。” 嘉靖帝心有戚戚焉,当年自己初登大位,一力抗衡权倾朝野的杨廷和,当时自己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咽不下那口气而已。 “那日之后,学生白日替倭寇探路,傍晚替倭寇煮食,试探性一点点加大药量”钱渊有恍然如梦之感,“每到深夜,起身试探直到太平府那一夜。” 沉默片刻后,嘉靖帝挥手道“如果倭寇袭南都,朕都要去太庙跪拜请罪了。 说起来,朕还要谢你。” 钱渊做惊慌状,匆匆拜倒,“为国家除贼,为陛下除贼,实是学生本分。” “起来吧,起来吧。”嘉靖帝摇摇头,如果那股倭寇真的袭南京,自己只怕都要下罪己诏了。 闭上眼睛在心里全盘琢磨了一遍,嘉靖帝没有发现钱渊的讲述中有什么漏洞,各方面条理清晰,丝丝入扣,这才放下心。 “皇爷,该传膳了。”黄锦小声提醒。 嘉靖帝起身一挥袖袍,“赐食。” 钱渊不得已又拜倒在地,能和皇帝吃饭那是对臣子的赏赐但特么钱渊真心不想要这样的赏赐,特么已经是第六次下跪了,每次都说起来,但每次也没说不用跪 一排太监双手捧着菜肴进殿,长桌上很快摆满了各式碗碟,钱渊细看,应该都是景德镇专供皇宫的,啧啧,放在后世都是能上拍卖行的好东西。 再看看碗碟里的菜,大半都是荤菜,虽然嘉靖帝名义上修道,但实际上这厮哪里吃得下青菜豆腐,再说北京城冬天也没什么蔬菜,就算有大户在温泉种的小批量蔬菜,御膳房也是不敢往上报的,不然皇帝吃顺了嘴,大伙儿都得去上吊。 黄锦亲自拿了取了一双筷子放在钱渊面前,他正琢磨着这皇帝的大厨手艺应该有独到之处,冷不丁一旁的黄锦喝了声,“试菜” 两个太监拿起银筷子将所有菜肴都试吃了一遍,等了一刻钟没有任何意外,黄锦这才道“皇爷,可用膳了。” 钱渊轻微的扁了扁嘴,特么那碗是鸡肉还是麂肉,刚才还冒着热气,现在估摸已经彻底冷了,要知道这是冬天啊 嘉靖帝笑吟吟的看着钱渊,笑道“都说朕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但吃口热菜也是奢望。” 钱渊眨眨眼,试探道“学生倒是听过一个笑话。” “说说,冬日菜冷,就以笑话佐食好了。” “三年前,学生赴南京乡试,路上大病一场被送到乡下庄子里养病,一个据说见多识广的老人家说,皇上若是饿了,都是直接啃一口人参,另一个老人家说,皇上下地,用的都是金锄头” 说到这,嘉靖帝和黄锦都捧腹大笑,就连一边的宫女太监也忍不住脸庞扭曲掩口偷笑。 “看你一本正经的,却如此善谑。”嘉靖帝指着钱渊笑骂几句,突然愣了下起身在一旁桌案上翻了翻,回头笑道“三年前,大病一场” 嘉靖帝召见钱渊,陆炳早就将打探到的钱渊各类消息递送到御前,自然不会漏掉三年前钱渊和徐璠在苏州大街上那一架。 “学生年少孟浪。”钱渊起身做惭愧状。 嘉靖帝坐下拾起筷子,看似无心的说“华亭和你叔父不合,你又和华亭之子不合。” 钱渊试探道“回头学生当面致歉” “那是你的事。”嘉靖帝面无表情的挥挥筷子,“继续吃吧,别饿着肚子出宫。” 钱渊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去找徐璠致歉自己这两年,不夸张的说,已经将徐阶得罪的狠了。 最早徐阶通过姻亲张家试探,第二天钱渊就径直去找聂豹了,后来杨宜任浙直总督几乎毫无实权,虽然主要是因为胡宗宪有赵文华撑腰,但田洲狼兵不听总督衙门调遣,只听巡抚也是一大原因。 田洲狼兵归属胡宗宪调遣,一部分原因是胡宗宪,另一部分是因为钱渊徐阶也是华亭人,如何不知道钱渊和田洲狼兵之间的亲近关系。 不过,钱渊也不打算去找徐璠的麻烦,毕竟人家有个内阁次辅的老爹但人家徐璠却有来找钱渊麻烦的冲动。 和后世所谓的驻京办类似,这个时代也有类似的机构,各省在京中都有会馆,其中南直隶是没有省级会馆的,只有府级会馆,比如松江会馆。 “出去,出去” “这是供应考举人的会馆,一群粗胚进来干什么” 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张三也知道现在不能给少爷惹祸,忍气吞声的带着人出门,也没吐出钱渊的名字。 但一行人刚走出门口,大冬天摇着扇子的徐璠迎面而来,眼睛一亮指着张三,“这猫儿不错。” 张三脚步一顿,怀里的小黑喵喵叫了两声。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二十五章 面圣(四) 一顿没滋没味的御膳,嘉靖帝倒是兴致勃勃,而钱渊实在是没吃饱,冬天吃冷盘谁特么受得了啊 嘉靖帝开始兴致勃勃的问起钱渊临平山、太平府两次下药的经历,这真不是什么好事。 太平府也就罢了,临平山那明明是胡宗宪的锅,钱渊只是建议把毒药换成泻药而已,但现在虽然钱渊很确定自己简在帝心,很确定自己这次面圣给嘉靖帝留下的是正面印象,但总不能主动提起胡宗宪吧,要知道嘉靖是明朝皇帝中疑心病仅次于朱元璋、朱棣的。 但很快,钱渊就有这个机会了。 “昨日廷推浙直总督,赵文华推荐浙江巡抚胡宗宪,吏部推荐应天巡抚曹邦辅。”嘉靖帝随口问“你觉得何人能胜任” 钱渊瞠目结舌的张大了嘴,半响后才挤出一张苦脸,“陛下” 一旁的黄锦忍俊不禁,谁都能从这句话里听出浓浓的委屈,他看了眼板着脸的嘉靖帝,笑道“皇爷这是逗你玩呢。” 钱渊松了口气,“这等事自然是陛下乾坤独断。” “是啊,只能朕乾坤独断。”嘉靖帝哼了声,“一旦坏了事,自然也是朕来背这个黑锅。” 钱渊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这小子虽然忠信可嘉,但也是个滑不留手的,嘉靖帝想了想又问道“朕听说你和胡宗宪、曹邦辅都有往来” 钱渊支支吾吾道“陛下,学生已经得罪了人,总不能总不能” 支支吾吾了半天,看了眼嘉靖帝的脸色,钱渊两眼一闭,一副听天由命的任性模样,“已经得罪了华亭,总不能再惹人吧,明年不中还好,万一侥幸,鬼知道会被发配到哪儿去” 嘉靖帝忍不住笑着伸手指指钱渊,“你个滑头” 看着这一幕的黄锦啧啧称奇,他服侍这位皇帝已经四十多年了,还没见过这般情形,嘉靖帝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很少与人亲善,有如此待遇的也只有陆炳一人。 呃,在人际交往这方面,杨文对钱渊有过如此评价。 上至高官,下至黔首,钱渊无所不交,士林、军中都人脉甚广,被狼兵抓住能反手施恩,被倭寇掳去都能融入其中就算以后下了黄泉,估计还能和阎王爷勾肩搭背 “陛下,要不学生换个话题”钱渊试探问“那股倭寇其实有些古怪。” “古怪”嘉靖帝眉头一皱,“说说。” 钱渊整理了下思路,缓缓道“自去年设立浙直总督后,东南沿海驻扎重兵,又有田洲狼兵,倭寇虽然频频上岸侵袭,但很少有深入内地之举,即使去年倭寇在苏州城下分兵,也只袭通州、常州,并没有袭扬州。 但这股倭寇却巧妙的绕过了东南防线,从侧面凿穿寻找到突破口,直取南京,其行迹颇有诡异之处。” 嘉靖帝眉头越皱越紧,“说仔细了。” 钱渊打点精神,细细讲述,“因为东南驻有重兵,所以从沿海至南京,有两条路,其一是从松江登陆,沿吴淞河西进,或直接沿长江西进。 但这条路要途径松江、苏州、通州、常州、扬州、镇江,这几地都驻守重兵,应天巡抚曹邦辅、吴淞总兵俞大猷、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苏松兵备道王崇古均是名将,倭寇想连续破阵直抵南京,难度很大。” 顿了顿,钱渊喘了口气接着说“另一条路从嘉兴府登陆,袭杭州府,沿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抵徽州府,再一路北上,这条路虽然曲折漫长,但所经之处,除了杭州、嘉兴之外,军备松弛,兵无战意。” 嘉靖帝的脸色阴沉下来了,从牙缝里崩出“也就是说,这股倭寇压根就是冲着南京去的。” 钱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如此说“这股倭寇不过百人,滑而有谋,猛而善斗,历七府,转战千里,了然地形,绝非狼奔豕突之辈,不杀人,不掠财,不奸妇女,其志难测。” 嘉靖帝起身来回踱步,步子越走越快,猛地停留在钱渊面前,“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倘若倭寇袭南都,甚至攻入南京城中,必定天下大震,东南诸官必然问罪,为首者前浙直总督杨宜、浙江巡抚胡宗宪。”钱渊没有将最后的结果直接拿出来,只一点点的去引导嘉靖帝的思路。 “杨宜胡宗宪”嘉靖帝哼了声。 “学生自徽州府被倭寇裹挟,亲眼目睹,倭寇行走迅捷,遇官兵、乡勇破阵杀戮,一旦乡勇龟缩村寨,倭寇往往绕行而遁。” 钱渊滔滔不绝道“旌德、泾县等城被破,大都因军无战心,守城不力,除非官兵、乡勇堵截,倭寇并不会主动袭击,南陵县丞陈一道于南陵、芜湖两地必经之处堵截,倭寇才会主动冲阵。” 嘉靖帝挥手打断钱渊,“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这股倭寇的目标其实有两个。”钱渊说出了第一个答案,“其一,南京,其二,龙川。” “龙川”嘉靖帝茫然问“这是哪儿” “徽州府绩溪县龙川村,胡宗宪乡梓。”钱渊轻声解释道“倭寇绕行绩溪县城,猛攻龙川村,连连遇挫也不退走,也正是在这儿,狼兵、护卫赶至” 嘉靖帝点点头“朕记起来了,官兵先胜后败,倭寇先败后胜。” “不错,狼兵突袭,倭寇败走,但在转弯处田地设伏”钱渊叹息道“那一战,田洲狼兵战死百人,倭寇从容遁去。” 嘉靖帝来回走了几步,琢磨了下又问“倭寇袭龙川,为何” 钱渊眼中透出丝丝寒光,“胡汝贞,其父其母均已过世,但其祖母尚在人世。” 这次不仅嘉靖帝,就连一旁的黄锦也听懂了。 胡宗宪祖母一旦过世,他必须回乡守孝,不然天下人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虽然军中有夺情一说,但实际上很难被允许,后来的谭纶也遇上类似的事,父母连接病故,嘉靖夺情起复,但士林多有贬低之语,逼的升任福建巡抚的谭纶不得不弃职归乡。 嘉靖帝用屁股也想得出来,一旦龙川被破,胡宗宪试图夺情,朝中弹劾的奏折能将胡宗宪埋起来。 “也就是说,倭寇袭龙川,又试图袭南京,目标就是胡宗宪” 面对嘉靖帝这句看似提问,实则确定的话,钱渊默然无语。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二十七章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徐阶少年得志,但高中探花,初入仕途就连连受挫,这养成了他性情坚韧不拔的一面,但同时也让他在遭遇强大压力的时候会选择待时而动当然了,也可以说是缩起脑袋当乌龟。 所以,在李默得势的如今,徐阶选择了蛰伏呃,这想法和严嵩不谋而合。 在钱渊入京面见嘉靖帝的关键时刻,徐阶选择在入阁四年后,第一次旷工,不过只旷工了半天。 “子升来了。” “元辅。”徐阶疾走几步,扶着要起身的严嵩,“元辅歇息就是,些许小事有小阁老。” “子升,哪里有什么小阁老。”严嵩白胡子一翘一翘,“东楼小儿如何当得起” “陛下信重,亦是世兄有此能。”徐阶脸不红气不喘。 桌后的严世蕃嘴角上翘,他是看不起徐阶的,这松江老头平日里称自己字“德球”,现在有所求,什么“小阁老”、“世兄”、“东楼兄”都能说得出口,真是一点脸都不要 不管是“世兄”还是“东楼兄”,都意味着徐阶自认和严世蕃是平辈人,但实际上朝中是将徐阶和严嵩视为平辈的。 徐阶用谦逊的口吻大肆吹捧严世蕃这段日子处理朝政的水平,严嵩含笑不语,倒是严世蕃连连点头没办法,他就这德性。 寒暄了好一会儿后,徐阶才开始说起正事,但正事不是处理朝政,不是批阅各地送来的奏折那些轮不到徐阶来管,他概念里的正事是今日入宫的钱渊。 可以是胡宗宪,但绝不可以是曹邦辅。 “还没出来呢,已经快三个时辰了。”严世蕃头也不抬,下笔如飞的同时慢吞吞的说“陛下赐宴。” 徐阶的脸色阴晴不定,第一次面圣就得赐宴他服侍嘉靖帝这些年也早就看的明白,这位君主可不是那种好糊弄的,更不是文官想象中的那种贤明君主。 能在里面待这么久,说这厮没有逢迎媚上徐阶打死都不肯信 特么你是钱鹤滩的嫡系曾孙,是头铁钱铮的侄儿,是聂双江赏识的俊杰,特么据说这么不要脸 徐阶还在琢磨,门口人影一闪。 “老黄。”严世蕃眼睛最尖,丢下毛笔笑道“又来蹭一顿” “黄公公。” “严阁老,徐阁老哎哎,严阁老别起来,先坐着坐着。”黄锦打了个招呼看向严世蕃,笑眯眯道“今儿就算了,陛下还等着呢。” 严嵩、徐阶都是一愣,嘉靖帝每天午饭之后都要小憩片刻,黄锦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往往来直庐这边吃饭,毕竟他是不能和嘉靖帝一起进餐的,而直庐是西苑这边唯一有小厨房的地方。 但今天嘉靖帝居然没歇息,这让严嵩、徐阶大为意外。 “呵呵,陛下今日谈性颇浓”严嵩手撑着扶手起身,“让人招呼一声就是,黄公公何至于亲自来一趟。” “顺路,顺路。”黄锦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来不会消失,“陛下令护送南直隶举人钱渊出西苑,刚刚把人送走。”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饶是严嵩、徐阶都久经宦海也忍不住眼睛凸出来,让黄锦亲自护送钱渊出宫 要知道黄锦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且兼管东厂,被称为内相,而且是嘉靖帝从兴王府带上京的,对其的信任无人可堪比拟。 “啧啧。”严世蕃咂咂嘴,转过头看了眼徐阶才说“陛下召见” “是,召见严阁老、徐阁老,还有吏部、兵部。” “走吧。”严嵩颤颤巍巍的启步,而严世蕃咳嗽一声又看向徐阶。 “东楼兄”徐阶心里有点打鼓。 严世蕃定定又看了看徐阶,忍不住捧腹笑道“没事没事只是适才听人说起,松江会馆有人闹事。” “松江会馆” 看徐阶还没反应过来,亲自将钱渊送出宫,又和陆炳聊了几句的黄锦小声提醒道“虽然举人,陛下准许其自称学生,徐阁老,毕竟是同乡” 徐阶终于影影绰绰猜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走向旁边文员仆从的侧屋。 “陛下还等着呢”严世蕃在后面喊了句,才笑道“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听赵文华说,那可是不肯吃亏的狠角色。” “好了。”严嵩不悦的瞪了眼儿子。 知子莫若父,严嵩很清楚儿子对徐阶的态度,但现在大家有共同的目标,在李默没有下台之前,不宜怼上徐阶。 但知父也莫若子,看黄锦已经出屋,严世蕃大大咧咧小声嘀咕道“少说几句陛下还不乐意呢。” 严嵩不再说话,在严世蕃的搀扶下举步出屋,大家都心里有数,徐阶那是陛下提拔上来制衡严嵩的工具。 人家严嵩父子是父知子,子知父,但徐阶父子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徐阶只知道儿子徐璠不学无术,却不知他对钱渊的恨意如此深呃,牙尖嘴利是没变,但现在的钱渊还有些分寸,但前身从不知道什么叫分寸。 徐璠只知道父亲徐阶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等着严嵩致仕或老死就能身登首辅,却不知道如今是徐阶自入阁后最危险的时刻。 就像严世蕃所说的那样,确实来不及了。 出了西苑,钱渊和杨文等三四个护卫汇合,陆炳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露出个善意的笑容,什么都没说径直离去。 钱渊询问了几句,西苑外是不允许闲杂人等逗留的,只有杨文带了三四人在锦衣卫的监视下等候,其他人都去了松江会馆。 “现在银子不大趁手,宁国府那边刘洪提了不少银子,这次咱们带来的要省着点用。”杨文低声说“太仓那边三月份之后,就断了。” “那王世懋那厮还有脸蹭老子的饭”钱渊笑着摇摇头,“放心吧,王民应此人识时务,回头问问,递一张帖子过去。” 杨文凑近低声问“没事了” “远点,让你们也洗个澡就是不愿,身上一股馊味”钱渊笑骂着将杨文推开,“少爷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那就好。”杨文喜笑颜开,这段日子虽然钱渊看上去平静的很,但杨文等护卫个个心里惴惴不安,嘉靖帝在民间百姓心目中还真没什么好名声。 是没什么事钱渊在心里哀叹,只不过是可能得罪了吏部天官李默而已。 严嵩那边名声太臭,李默这边已经得罪了而且钱渊记得这厮很快就被严嵩干掉。 钱渊在心里琢磨着,要不回头去徐府探探路徐阶父子是不想了,但徐府可不仅仅只有徐阶父子。 徐阶的弟弟徐陟,两榜进士出身,字子明,号望湖,如今是兵部武科主事。 重要的是,徐涉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张居正、吴百朋、王世贞的同年,和张居正关系很不错,而且其房师是以礼部尚致仕的孙承恩。 毕竟严嵩、李默的倒台时间并不远,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徐阶独掌大权,钱渊可不想学叔父那般头铁。 唯一的问题在于,嘉靖帝可能不太想看到自己和徐阶缓和关系。 钱渊有些烦恼。 但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 因为,有些熟悉的惨叫声传来。 状如恶鬼的徐璠正捂着手暴跳如雷,“给我打死,打死那只猫” 一道黑影正从人群中闪电般的来回穿梭,钱渊疾走几步,但一人突然飞起一脚,黑影被踹得砸在一旁的墙上。 “给我打,打”徐璠还在那大骂,一巴掌扇在张三脸上。 周围的护卫们脸都涨红了,这几年上阵杀倭养出了他们藏于心底的傲气,那股倭寇横行数千里,只有钱家护卫能够抗衡,如今却受权贵子弟如此羞辱。 瞥见钱渊冷然出现在不远处,张三垂下头,不是他胆子小,实在是徐阶的来头太大,他不敢替钱渊惹祸。 “钱渊” 在随从提醒下转身的徐璠准备走过去,但立即停下了脚步如今钱渊一米七五左右,而徐璠一米六都没到。 想了想,徐璠又是一巴掌扇在张三脸上,用挑衅的目光看向钱渊,你能怎么样 钱渊若无其事的扯扯嘴角,摸了摸护卫抢过来的小黑,低声问“没事吧” 杨文看看周围聚拢起来的数百围观人群,哭笑不得的说“少爷,都什么时候了” 钱渊伸出手指,小黑微弱的喵喵两声,探出舌头舔了舔手指。 看上去问题不大,毕竟猫有九条命,钱渊略微放下心。 将小黑交给护卫,钱渊往前走了几步,撸起袖子,将长衫下摆系在腰间。 “少爷” “少爷” 钱渊脚步不停,看向徐璠的眼神中带着丝丝狠意,今天闹了这么一通,和徐家的关系肯定缓和不下来了。 但徐璠都已经一巴掌不,两巴掌扇来,这不是扇在张三的脸上,而是扇在钱渊的脸上。 好吧,那就趁你的意 周围的人群一片轰然叫好声,徐璠入京三年,也算是名人了,如今这位青年却一点都不怂。 “徐璠给我,你们别动。” 钱渊简单交代几句,突然加快速度,冲入人群,一个飞脚将一人踹飞。 特么让你踹小黑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三十八章 和解(上) 前世钱渊就喜欢吃火锅,在刑警队和兄弟们一去吃,下海了搞团建和同僚们一起吃,甚至会在忙碌的间隙时一个人去解解馋。 北方太冷,冷的钱渊恨不得屋子里摆上十七八个火盆碳炉,如果能一边吃火锅,一边烤火,实在太完美了。 自从入冬之后,钱渊就专门让人去打造了紫铜火锅,又拜托孙鑨让本地人去找些调料,其他的没有,韭菜花总是有的吧。 昨儿钱渊就准备好了,锅碗瓢盆、炭块、食材什么都是齐备的,昨晚特地将牛羊肉挂在外面,一晚上就能冻结实了,杨文带着人今天练了一天刀法 “来来来,自己弄调料。”钱渊一边自个儿动手,一边说“酱油、醋、麻油、韭菜花、小葱哎哎哎,这是辣椒,望湖公别客气啊。” “自己来,自己来。”徐涉笑着说。 说话间,底汤已经沸腾了,钱渊利索的挑起两片羊肉放进去搅了搅,一变色就捞起来,蘸了蘸调料塞进嘴,啧啧,韭菜花配羊肉真是绝了。 四个人加上一个孩子一口气干掉八盘肉才略微停了停,和张居正一样,徐涉和胡正蒙也爱上了辣椒,没办法,只要在北京待过的,大都会爱上让自己从内到外都火辣辣的辣椒。 “多吃点,外面冷的让人缩脖子,鹅毛大雪呢。”钱渊抿了口酒,“今儿真够倒霉的,死拖硬拽不让走” 张居正笑着问“严东楼就这性子嘛。” 徐涉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有点意思,白日去严世蕃那,晚上就来张居正这,恰巧张居正还给自己下了帖子。 胡正蒙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徐涉,今儿一直稀里糊涂的,没想到后面绕了这么多弯。 “最后最后输惨了呗。”钱渊大大咧咧的说“一个大四喜,让那厮差点吐血” “哈哈哈,够狠的啊。”张居正笑着向徐涉和胡正蒙解释,“展才弄出来的牌戏,有点像马吊牌,但规则复杂的多,也好玩的多,这段日子严东楼忙的其他都不管不顾了” “噢噢噢,难怪那日青词”徐涉恍然大悟,朝野上下都知道,严嵩的青词一直是严世蕃代笔的。 “每次去,展才都是大赢特赢,银子都要用马车装,严东楼死拖硬拽不让走。”张居正一边解释,一边问,“这牛肉挺新鲜的,又是让人去搜来的” “京城这么大,总有牛摔死嘛。”钱渊嘿嘿笑道“张三那厮去弄来的,反正不是他偷得杀的。” 明朝也禁止杀牛取食,但没有唐宋时期严苛,只要不报上去,官府都不太管。 钱渊和张居正一句接着一句聊着,一旁的徐涉和胡正蒙交换了一个眼色,知道对方这是在解释,有心人都知道钱渊第一次入严府别院待了七个时辰,每次去都至少是五六个时辰。 什么牌戏能让严世蕃痴迷到这个地步 说实话,徐涉和胡正蒙都不太信,不过他们并不在乎这点,至少钱渊是拿出了态度。 徐涉自然是要报给徐阶的,但胡正蒙心里就有点打鼓了,他入裕王府也就一个多月,立足未稳,高拱那老头又明说了这条线不用其他人插手。 钱渊今天真是饿得慌,他是夜猫子,早上还没起床严世蕃就让下人来催了,匆匆忙忙吃了几块点心就出门。 在严府别院一番鏖战,严世蕃居然不午饭,只让人送了些点心,钱渊早就饿坏了。 一顿狠吃后,钱渊捂着微微鼓起的肚子靠在椅子上,笑着问“望湖公,世兄不会天天在家里骂我吧” “怎么会”徐涉正色道“这次兄长狠狠训斥了他一顿,想必会改过自新。” 钱渊一脸无趣的又问了句,“对了,伤养好了没” “咳咳。” “咳咳” 徐涉一脸无语,胡正蒙和张居正同时出声咳嗽,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起来既是同乡,又是同窗。”徐涉放下身段,细细说“无非是口角而已,两相争斗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 看了看钱渊那张脸,张居正抢在前面说“因口角而起事情十成十是因展才而起别不认,就你这张嘴” 钱渊扁扁嘴,想了想起身作揖行礼,“当年口出无状,还请望湖公谅解。” “哎,快起来。”徐涉起身扶起钱渊,“不说其他的,展才引田洲兵援松江,又力保华亭不失,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这下都说开了。”胡正蒙笑道“前日文和出了国子监,还在问这事呢。” 在场的人都是强闻博记之人,对这些人名、脉络关系极为熟悉,立即知道这是在说吏部左侍郎的次子孙铤,三年前的北直隶乡试五魁首之一。 看了眼钱渊,胡正蒙补充道“我虽也是北直隶乡试中举,但祖籍浙江余姚。” “胡兄嘉靖二十六年会元、探花。”张居正加重语气道“一个多月前考满升翰林侍读,入裕王府为讲官。” 钱渊心思急转,张居正只给徐涉下了帖子,没想到却带来了个裕王府的讲官,这意味着什么 胡正蒙难道是徐阶的人 不对,这个人前世都没听说过,而且如果有胡正蒙,徐阶没有必要再推荐张居正入裕王府,这种推荐资源即使是徐阶也是极其宝贵的。 钱渊的视线在徐涉、胡正蒙脸上快速扫过,其中关节他一时想不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徐阶私下肯定对裕王府有所期盼,后来推荐张居正为讲官就是明证。 但如今,徐阶或许还期盼拉拢胡正蒙,毕竟名义上这是他的学生。 不过,徐阶可能没有想到,高拱的性子是如何的高傲,将手插入裕王府,这是高拱难以忍受的。 高拱看不起严嵩,也看不起徐阶,他寄希望裕王登基后,自己就能立即手掌大权,开始整肃朝纲,如何等得起,这也是后来两人斗得死去活来的原因。 一时想不通,钱渊也懒得再想了,转头问“来一局” 张居正板着脸,“赌戏非君子所为。” “不算银子,拿绿豆做赌注。” 张居正立即起身就在一旁翻出了个盒子。 好吧,整整一天,钱渊全都和麻将为伍。 不过,当夜冒风顶雪回家的徐涉和胡正蒙都信了,真不怪严东楼那般痴迷,连青词都顾不上写了。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三十九章 和解(下) 打了一天的麻将,钱渊的脑子倒是没成浆糊,回家路上落了满头满脸的雪花,脑子更是清醒了不少。 “少爷。”双胞胎姐妹花同时屈膝行礼。 姐姐心急,赶将上来取下钱渊身上的斗篷,又取来姜汤,递来汤婆子。 “少爷,先洗个澡吧。”妹妹心细,早就备好了热水。 钱渊回头看向杨文、张三,“今天出行的,每人都得喝姜汤,小心别得了伤寒。” “少爷放心,我会安排的。”杨文的回话中规中矩。 而张三就不同了,“少爷,你先顾自己吧,好好享受享受” 双胞胎姐妹花同时转头瞪着张三,后者一脸淫笑。 钱渊还真没这心思,虽然这对姐妹花堪称身娇体柔易推倒的极萝莉,非常符合他胃口,但送来第一天就问过了,今年虚岁十四 再养养吧,反正逃不出手心。 这对姐妹花明显是被调教过的,钱渊只需要用双腿走进浴室,剩下的就是自个儿爬进浴桶享受了,解衣宽带、松开发髻、搓背洗发,什么都不用钱渊自个儿动手。 真是腐败的封建社会啊 妹妹在后面搓着背,小心翼翼的问力道轻重,钱渊哼哼唧唧随口应付。 “少爷。”姐姐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而且这一个多月来她们也算摸清楚钱渊的脾性,这不是个严苛的主家。 “怎么了”钱渊在心里回忆,琢磨能不能弄出香皂,这方子依稀记得,随口问“嫌月钱少了” “不是不是。”姐姐从后面探出头,小声问“少爷,老夫人和小姐要上京了,我们” “嗯嗯。”钱渊记得要草木灰,再加上炼出来的猪油,再用小火熬制,放入模具,不过这好像和这个时代的肥皂没太大区别,要不加点香精油,但那好像要蒸馏器的。 心里胡乱琢磨着,突然发现没声音了,钱渊半回头笑问“到底怎么了” 做妹妹的捏着钱渊的肩膀,小声说“少爷还没给奴婢姐妹命名。” 钱渊这才恍然大悟,这时代新进的奴婢都是要重新起名的,他之前没有服侍的丫鬟一时忽略了。 对对对,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大丫鬟袭人就是改名的,之前服侍贾母的时候称珍珠,还有服侍林黛玉的丫鬟紫鹃,之前服侍贾母的时候称鹦哥。 扭过头看了眼,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都带着希翼,对于她们来说,能就此从教坊司脱身,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了。 适才想起了红楼梦,钱渊想了想,“好吧,一个可卿,一个香菱自己选吧,反正少爷我也分不出来。” 哎,有点不妥啊,虽然长得像,但一个是少奶奶,一个是妾室。 还不如用南直隶乡试解元王别情的玉玲玉珑来的好,呃,王别情还真是嘉靖年间呢。 算了吧,还是可卿、香菱好了,后面这两个可没一个叫玉无瑕的母亲。 得了新名,意味着得到了主家的认可,这对姐妹花服侍更是周到细心,就差把钱渊打个包直接塞进被窝了。 不过,钱渊没直接上床睡觉,而是去了房复盘今晚发生的一切。 特地让张居正给徐涉递了帖子邀其上门,钱渊自然是有目的的。 他今天去了严府别院一趟,回头接触接触徐涉,并不是求个无所谓的平衡。 钱渊并没有投入徐阶麾下的想法,但绝不希望与徐阶为敌,他太清楚这个短小精干的同乡前辈的心眼是如何的小。 说起来其实现在钱渊和徐阶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东南战局中徐阶举荐的三人,一个被弃市,两个还在蹲监狱,钱渊巧妙的使胡宗宪上位浙直总督对徐阶来说是无所谓的,在这方面,嘉靖帝已经不指望徐阶了。 钱渊的叔父钱铮和徐阶有旧怨,但这些年过去了,夏言门生早就散落无迹,聂豹已经致仕,当年松江的心学门人要么辞官,要么被赶到南京或者地方。 所以,钱铮和徐阶不再针锋相对当然了,如今的徐阶也不用把钱铮放在眼里。 这样算算,的,钱渊力保华亭,护卫乡梓,徐府也是要领情的,毕竟钱渊可没有从军,也没有入仕。 和徐阶和解是钱渊早就计划好的,只不过因为愚蠢的徐璠而推迟了,不过徐璠是无法影响徐阶的。 钱渊相信,自己能够影响浙直总督的人选,证明了自己对嘉靖帝有一定的影响力。 在这个前提下,徐阶不会容忍自己投入严嵩麾下,是非常愿意和自己和解的。 政治人物,考虑的总是利弊得失。 今晚搓麻将的时候,徐涉还貌似无意的提起徐府后院的麻烦事,眼看着徐阶徐涉的孙辈也大了,快要定亲了,无奈前面有个姑姑还挡在前面。 钱渊可没心思做徐璠的大舅子,虽然徐阶后面得势掌控朝政近十年,但之后也挺惨,给这一大家人擦屁股,钱渊得恶心死。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是钱渊极其讨厌徐阶这个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陶宅镇发生的一切,自己在雨中遥遥回望,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聂豹。 不过,今天意外出现的胡正蒙让钱渊有点稀里糊涂其实他不知道,胡正蒙也糊涂着呢,现在正琢磨着要不要主动去和高拱解释解释,不然以后穿帮了裕王可不会替自己说话。 裕王府是如今京城,乃至天下最敏感的地方,钱渊可不想贸贸然踏足进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倒了大霉。 不过如果有名正言顺的机会,钱渊也不想放弃,毕竟和严嵩、徐阶比起来,高拱至少是能做事,愿意做事,也有这个能力的。 穿越而来三年多了,钱渊的思维模式渐渐发生了变化,虽然埋藏在心底的某些东西顽固的保留下来,但他的目的,或者目标发生了明显的偏移。 虽然知道明朝的灭亡是不可避免,任何一个以土地为基本生产资料的封建朝代都不会长久的留存在世间。 但某些悲惨的时刻是不是可以避免,明朝灭亡,和满清占据中原,未必是矛盾的。 钱渊开始试图改变一些什么,无论历史的方向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至少,不会更差。 香甜的睡了一觉,第二天钱渊起身推开窗,一夜的大雪让整座城市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毛毯。 “少爷。”杨文悄然出现的窗外,探头看屋内没人,才递来一块丝绸,“张翰林送来的。” 钱渊皱眉摸了摸那块丝绸,当发现丝绸的下端悬着一块玉佩,了然笑了笑。 所谓丝绸即帛,加上那块玉佩,就是玉帛。 化干戈为玉帛。 这是徐阶递来的和解信号。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四十六章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上)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京城里的普通百姓还没这感觉,但官员们大都有这样的觉悟,最多只是在家里暗自庆幸自己不是户部官员,现在户部那帮家伙先是被上面撵得鸡飞狗跳,然后又被无数同僚喷一脸口水。 原因很简单,地主家也没余粮啊,户部尚方钝在嘉靖帝面前直接脱冠请辞,户部实在拿不出多少粮食赈灾了,而嘉靖帝这个葛朗台最后是咬着牙下令内承运库借了一批银两和粮食出去。 就这样也不够啊,于是方钝这老头一跳脚一咬牙,将官员俸禄全都扣下来了啧啧,没有年终奖,还要扣工资,放到后世员工都能上手抽老板了,摆明是散伙的架势啊。 面对来讨个说法的官员,方钝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直截了当的说了,想要银子没门,想要宝钞倒是可以 这时候的宝钞擦屁股都嫌硬,纸张质量太差。 于是,第二天,张居正就上门了,还带来了妻儿,美其名曰来拜会钱铮夫妇。 其实,这丫的带了一家人就是来蹭饭的,而且还带了个尾巴来。 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山西蒲城张四维,杨博的外甥。 这是兵部尚杨博给出的信号,他只针对王忬,并不是针对钱渊。 虽然钱渊只是个应试举人,但明显简在帝心,在地龙翻身的时候,钱渊将嘉靖帝抢出万寿殿,此举在高官重臣中早就传遍了。 虽然目前杨博还没有丁忧返乡,但只要看张四维的脸色,钱渊就知道之前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 三个人刚刚坐下来还没喝一杯茶的工夫,说了几句当年杭州张四维重名的趣事,刚说起张四维另一个舅舅王崇古外头就有人来了。 张四维先是一愣,随后放声大哭,接过随从递来的麻衣穿上,勉强回身对张居正、钱渊施礼,快步出府。 钱渊摸了摸脑袋,杨博的父母死了张四维感情挺充沛的啊。 其实,事实是,杨博的父亲死了,同时张四维的母亲也死了。 “哎,多事之秋啊。”张居正长叹一声,“一次地龙翻身,至少十余万流民,朝廷哪来那么多钱粮赈灾,东南倭乱至今难平,开春之后,蒙古必定南下劫掠。” 钱渊自然不会贸贸然说起海贸事,只懒洋洋的躺在靠椅上,“熬着呗,熬到你当了内阁首辅,就能施展手段,一展抱负了。” “内阁首辅”张居正现在还真没有这种奢望。 之前几任皇帝在位都不久,正德十六年,弘治十八年,成化二十三年,而嘉靖帝登基已有三十四年了。 虽然景王至今滞留在京,各方面都和裕王比肩,但其实是有差别的,因为景王府的讲官最高位也只是个翰林院编修,而裕王府讲官大都是翰林侍读,为首的高拱甚至已经是翰林侍讲学士。 只要没有特殊情况,裕王继位是理所应当的,几方势力都试图在裕王府下注,而高拱日后必是内阁首辅的当然之选。 张居正只比高拱小七岁,这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严嵩比徐阶大了二十三岁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张居正,或许这就是后来张居正伙同冯保背后一记黑枪干掉高拱的原因。 不过,现在的张居正还没有彻底黑化,只略微想了想,就沮丧的摇摇头,这得熬多少年啊 “这几日就在这扎下营了。”张居正也找了个躺椅舒舒服服的躺下去,“劳贤弟费心,得用心招待啊。” “喵喵。”小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一个纵身跳到张居正身上,瞄了眼看看不对,又隔空跳到一旁的钱渊肚子上。 “想得倒是美”钱渊撸了把小黑,随口说“半个月早就还清了” “反正赖在这不走了,谁让户部不发俸禄” “那你应该裹了铺盖睡到大司农府上去。” “没那胆子啊。”张居正侧过身看了眼钱渊,“真不知道” “什么” “嗨,翰林院、国子监、六科给事中、都察院私下串联呢。”张居正咧咧嘴。 “串联”钱渊眨眨眼,抬手抱着小黑放到胸前,冷不丁小黑伸出脚摁在他鼻子上。 “阿嚏” 小黑被一个喷嚏吓得一个骨碌摔下去,爬起来就往外窜,恰巧香菱进屋,这厮一个纵身窜进小丫鬟的怀里。 自从可卿、香菱入府之后,小黑就和钱渊不太亲了 “喂喂喂”张居正不满的嚷嚷。 “噢噢,叔大兄你继续。”钱渊发狠招招手,香菱迟疑着抱着小黑不肯过来。 “原本也觉得无所谓,地龙翻身,士子上,实在是常事。”张居正唠唠叨叨的说“但要知道明日就放衙了,通政司不收折子,但串联的士子越来越多” 钱渊毕竟是个穿越者,对这些朝廷规章制度不甚熟悉,用力撸着小黑问“那又怎么了” 张居正猛地从躺椅上弹起来,瞪着漫不经心的钱渊,“到正月开朝之前,还有一次上的机会” 钱渊的手停下了,从记忆里翻出一件旧事,嘉靖三十三年大年初一,六科给事中上疏贺万寿,因贺表中失抬“万寿”二字,嘉靖帝大怒令廷杖四十,并尽数贬谪出京。 “大年初一的贺表。”钱渊嘴角动了动,那帮家伙真够头铁的啊,嘉靖帝真心算不上什么刻薄寡恩的皇帝,但其冷酷无情不比朱棣差多少。 当年百官哭门,嘉靖帝将一百三十四人下狱,八十六人停职待罪,杖死十六人 张居正将躺椅往这边靠了靠,躺下轻声说“今日午后,翰林院有人言应下罪己诏。” 串联的这帮人不仅仅是头铁,而且还是石乐志 嘉靖帝这种货色是吃软不吃硬,一个地龙翻身就想逼他下罪己诏,真是白日做梦 钱渊咳嗽两声,狠狠撸了两把才把委屈的小黑丢给香菱,看着小丫鬟抱着小黑出了门,才轻声说“所以,叔大兄才会躲到这儿来。” “是啊,真怕被他们赶鸭子上架。”张居正抿抿嘴,他虽然佩服杨继盛,但从来不赞成杨继盛的毅然上弹劾之举。 在心里反复琢磨了一遍,钱渊摇摇头,这件事应该在历史上没留下什么印记,或许也可能是自己前世没注意到,但应该不会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倒是张居正这厮,有足够的政治敏感度,一发现不对劲立马溜之大吉。 钱渊让下人叫来杨文,仔细嘱咐了一遍,一直到大年初二,谁来投帖拜门都不让进,钱家一家人都患了伤寒,他真怕有谁把钱铮给诓了去 但是,还没等到杨文出去,那边马管事过来了,绍兴士子陈有年、诸大绶、吴兑来了。 钱渊脸色一变,特么吴兑如今在国子监,不会是来怂恿钱铮上的吧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四十七章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下) 这个年是真的过不好了。 严嵩、徐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严嵩倒是皮厚不怕弹劾,但现在的问题是,下面人很可能将矛头直指嘉靖帝。 开国皇帝朱元璋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诛杀胡惟庸,并废除宰相之位,从此定下了明朝执政的基本盘,轻中枢而重六部。 这一举影响了整个明朝,以至于出现历史上最独特的内阁首辅的选拔制度,中进士、入翰林熬资历,詹事府、国子监,再直升侍郎甚至尚,最终入阁为宰辅。 唐宋的宰相不历地方,不入中枢,而明朝恰恰相反,一旦出京,入阁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所以,内阁虽然是明朝权力的中心,但实际上并不直接操持政务,实际处理事务的还是六部。 内阁首辅更多的存在感在于调和阴阳,换句话说就是和稀泥。 因为内阁首辅站在权力的最高峰,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而是整个文官系统。 而内阁首辅是文官系统中和皇帝接触最多的人,他需要在文官系统和皇权之间打太极,尽量让双方都满意,或者都让步。 但严嵩真心不是个和稀泥的好手,因为他从来都一意逢迎嘉靖帝,从来不管不顾文官系统发出的呐喊声。 这才是无数文官都唾弃严嵩的真正原因。 现在严嵩也急了,恨不得跳出来指着自己鼻子,你们弹劾老夫我啊,干嘛去惹陛下 纵使严嵩被无数人称为权奸,号称权倾天下,但实际上科道言官中头铁的年轻官员多得是,就连都察院的都御史也掌控不住。 一旦贺表中出现大量要求嘉靖帝自查反省,下罪己诏严嵩几乎可以肯定,嘉靖帝必然大怒,但问题是地龙翻身是实打实的。 这口黑锅很可能会砸在严嵩背上,你是内阁首辅,掌控不住局面嘉靖帝心中的怒气可能就会发泄在严嵩身上。 即使不会出现这种极端场面,严嵩也不想看到嘉靖帝再廷杖百官,毕竟嘉靖帝年岁不小了,自己也年岁不小了,没有人会将怨恨挂在裕王身上,但肯定会有人将怨恨丢在严嵩后人身上。 “砰” 关的死死的门被一脚踹开,严世蕃阴笑着走进来,不大的屋子里挤着的十几人怒目而视。 “贺表都写好了”严世蕃嘿嘿笑着指着其中一人,“你是工部都给事中,好像姓贺,嗯嗯,记得去年被贬谪出京的张思静是你姻亲。” 张思静就是去年大年初一贺表没有失抬“万寿”二字的为首者,廷杖四十重伤,贬谪出京去了云南。 一群严府下人有次序的鱼贯而入,将桌上写好的贺表一一翻开放在严世蕃面前。 十几份贺表中,光是罪己诏的字眼就有七八个,严世蕃看的眼皮都在跳,暗骂自己这段时间被钱展才害了,天天搓麻搓的 严世蕃努努嘴让人将贺表放回去,又将大部分下人赶出屋子,撸起袖子 “啪” “啪” “啪” 一人赏了一个大嘴巴子,十几个人都是一副狼狈样却也一声不吭,严世蕃嗤笑着径直出去。 “有用吗”白启常小声问“万一他们还要在贺表里胡说八道” “要么忍不下这口气,在贺表里弹劾父亲或严某人。”严世蕃撇撇嘴,“要么忍一时之气,继续展才当时怎么说来的作死,对,就是作死,陛下也看得到我严府做过什么。” 这是做给陛下看的,白启常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下一个吏部都给事中孙吉,这厮分量不小呢。” “那就走吧。”严世蕃钻进马车,立即有侍女拿着热毛巾敷在他手上,今晚严世蕃手疼得很。 突然,严世蕃掀开帘子,将白启常召到近处,低声问“华亭那边如何了” “据说徐涉正一家一家拜访,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白启常撇撇嘴,“这种事总不能只让严府出力吧。” 万寿宫。 嘉靖帝阴冷的笑声在后殿响起,“好啊,好得很啊,科道言官忘性倒是大。” 显然,嘉靖帝所看到的不是因为地龙翻身,官员要闹事;而是去年以张思静为首的六科给事中被廷杖四十,现在有人要来翻案。 理由是摆在这的,串联者为首的几人,工部都给事中、吏部都给事中,国子监两位讲师,翰林院三个编修,都是去年张思静那帮人的同年、同乡甚至姻亲。 低头又看了眼那写满名字的纸,嘉靖帝翻了一页,脸色略微好看了一点。 陆炳这才说道“严阁老、徐阁老都在尽量消弭此举,只不过所用之法不同” “那是当然。”嘉靖帝笑了笑。 严世蕃以势压迫,徐阶以情相劝,从实际效果来看,很可能前者更有效果。 这么做,无非是在嘉靖帝分忧,肯定会有不少官员因为惧怕、愤恨等等原因,将矛头指向徐阶、严嵩。 虽然此举用意浅薄,会被人一眼看穿,但效果却肯定是有的,而严嵩、徐阶此举更多是做给嘉靖帝看的。 “等着吧。”嘉靖帝将两张纸丢在桌上,“把眼睛都给朕瞪大了,一个都不能漏掉。” 陆炳和黄锦同时躬身应是。 出了西苑,陆炳上马沿着街往前,视线落在远处的一栋宅子的大门上,犹豫片刻后才调转马头离开,这种事老师李默实在不宜沾惹,毕竟严嵩、徐阶是内阁首辅、次辅,而李默还没有入阁。 清脆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一名锦衣卫疾驰而来,“指挥使,应试举人那边也有人煽动怂恿,要不要” 陆炳翻身下马,皱着眉头低声问“为首者何人” “原本应试举人安静的很,也就国子监几个家伙在闹腾,但几个时辰前,浙江会馆有人”锦衣卫小校凑近两步,低声道“是浙江新科乡试解元徐渭。” “就他一人” “就他一人。” 陆炳来回踱了几步,挥手道“找个人把他诓出来抓了。” “关起来”锦衣卫小校有点不安。 “关起来”陆炳哼了声,“这是个马蜂窝,关起来那就是捅了马蜂窝,别说你,就连我都得染了一身腥。” “那” 陆炳笑着摇摇手里马鞭,“有个好地方,他肯定愿意去。” 呃,陆炳这个想法有点离谱当然了,这是他不知道传说中钱渊南下给重病将死的徐渭带去的到底是什么药。 “知道了。”钱渊点点头,对来人道“回禀你家主上,放心就是,另钱某人领这份情。” 那边徐渭还在闹腾,身子被两个护卫往里拽着,两只脚在空中乱踢,都差点蹬中杨文的脸了。 “聒噪”钱渊挥手喝道“把他嘴巴给堵上” 下一刻,徐渭安静下来了。 杨文冲钱渊竖起大拇指,少爷,还是你有能耐,将这厮压的死死的。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零二章 京中变故(上) 后世的红薯、洋芋遍及全国,没有任何地方不能种的,但如今这两种作物刚刚引入中国,不仅是百姓民众,即使是官员也心中生疑。 钱渊、胡应嘉一行人并户部小吏抵达陕西,并不是做做模样,而是实实在在的下地,亲眼去看作物生长情况,甚至亲手去测重记录数据。 毕竟后世的红薯、洋芋也是经过数百年的优化而成的,这个时代的作物能不能在西北土地上扎根,钱渊也不是非常有底气。 不过情况还算不错,陆续转了三个县城,大抵都在十五石左右,将近一个月后,一行人抵达汉中府城固县。 “嘉旭兄。”钱渊笑着和出城相迎的周诗打了个招呼,“三年未见了。” 周诗可能是随园士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第一批进士中陆一鹏、杨铨也都是外放知县,但三年内都被调回京,而周诗这个城固知县已经是第二任知县了,之前他选官四川某县的知县,今年六月调任城固知县。 “别来无恙。”周诗笑吟吟道:“展才东南做得好大事,愚兄远在西北,亦遥遥斟酒以敬。” 周诗是浙江杭州人,早在中进士之前就和钱渊相识,这三年经常接到家中来信,杭州周家因海贸获利颇丰,对钱渊自然是好话一箩筐。 “克柔兄。”周诗又和胡应嘉打了个招呼,毕竟是同年。 胡应嘉此次随钱渊出巡,很是乖巧,一应事务都由钱渊做主,自己只查漏补缺。 进了县衙,三人在后院正厅坐下,周诗轻声说:“城固县选八十亩官田试种,分在三个地方,已经让人试着收获一亩,不过只有十二石。” 钱渊随口问:“城固县何时试种?” “今年三月中下旬。”胡应嘉脱口而出,他向来强闻博记,一路上对这些细节又极为关注,“按时日推算,还要再等等,红薯绿叶尚未枯黄?” 周诗点点头,“的确仍绿。” 胡应嘉从怀里取出书稿翻了翻,“三月中下旬……理应九月中下旬起获,还要再等半个多月。” “那就再扰嘉旭兄些日子。”钱渊伸了个懒腰,“就住在后院方便吗?” “当然,难道把你赶去驿馆?”周诗笑着摇头,他妻子都不在本地。 胡应嘉面无表情的起身,收拾好东西,出门找了个小吏,径直去了驿馆。 “虽然华亭门下,但也有几分公心。”钱渊无所谓的对疑惑的周诗说:“再说了,那事……不可让其知晓分毫。” 迟疑了下,钱渊低声问:“可还安好?若有事都推到我身上。” 周诗叹了口气,“你我自嘉靖三十三年与钱塘结识,后同登科,这三年多来,不仅愚兄,家中也颇受展才照料,这等事展才理应早些说明。” “更何况……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照料曾公后人,分内之事。” 周诗是今年六月调任城固知县,上任后接到钱渊的信,信中两件事,其一是红薯、洋芋试种后的收获查验,其二就是拜托他照料前三边总制曾铣被流放城固县的妻儿。 第一件事其实是在给周诗镀金,而第二件事让周诗在意外之余觉得理所应当……他也知晓随园和徐阶不合。 周诗虽久在外地,但与随园众人时有信件来往,也知道朝中如今的局势,试探问:“听闻分宜病重?” 钱渊点点头,低声道:“病重,难以起身,半年多内,先丧妻,后丧子,毕竟年迈八旬了。” “内阁里?” “李时言、吴曰静联手制衡徐华亭。”钱渊眉头一蹙,“再往后……难说的很。” 周诗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展才不如在西北借此多盘桓些日子,免得被搅进去。” 钱渊微微点头赞同,离京前他和徐渭、孙鑨密议,也是这个意思……严嵩将死,徐阶虽依旧缩着脑袋,但仍然是接任内阁首辅的当然人选。 徐阶上位后会不会一改作风,会不会对已经死了的严嵩穷追不舍,会不会替无数被严党打压的官员翻案……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徐阶绝不会在嘉靖一朝替夏言、曾铣翻案。 钱渊没有向徐渭、孙鑨透露太多,但他也交代过,如若京中事变,三日内信至。 钱渊需要选择一个关键点,如果徐阶抢在前面……就算他背上谋刺严世蕃的黑锅导致名望大跌,也很可能会因为替如许多被严嵩、严世蕃打压甚至陷害而死的官员翻案而聚拢人心。 这个关键点在于嘉靖帝本人,钱渊只是试试运气……如果小七对嘉靖帝汞中毒已深的判断没有太大的偏差。 “嘉旭兄再等等吧,先把手头事料理清楚。”钱渊轻声道:“如若殿下登基,嘉旭兄当入都察院,否则……可能要等子直兄外放。” “也未必需要回京,两任知县,明年外察,考评优上,或能拔为知府。”周诗摇摇头,“子直前些日子来信,孙叔孝南下巡按福建……” “泉州知府?”钱渊犹豫了下,“但若走这条路,知府、参议、布政司,只怕侍郎之下,难以回京。” 周诗洒脱一笑,“展才,大明之重在于两京,但膏华之地在于东南,若非如此,你何以在东南使尽浑身解数?” 周诗这句话意思很明显,东南虽有吴百朋、唐顺之、谭纶,但也需要真正的自己人,比如镇海知县孙铤,比如福建巡按孙丕扬,以及希望升任泉州知府的周诗。 钱渊微微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随园这个政治团体对自己的有着太多的助益,说到底,除了嘉靖帝的宠信之外,自己在朝中的分量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团结而奋进的随园之上。 这可能是明朝最具凝聚力的一个政治团体,只是不知道日后会走向什么方向……这不可能不让钱渊想起明朝后期的东林党。 夜间,钱渊躺在床上,虽然白日奔波疲累,却久久难以入睡,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突然,外间有响动传来,王义急促的呼声传来。 “少爷,京中来信。” 钱渊一个翻身,鞋都没来得及穿,开门接过信封,拆开看了看,吩咐道:“点灯,将书摆出来。” 这是一封密信,京中只有徐渭懂,为了和徐渭互通消息,钱渊此次出行还将翻译密信用的书籍都带在身边。 片刻后,钱渊默然将信纸和译出的纸张放在烛火边点了个角,缓缓出门,抬头看向空中皎洁的明月,眼神中有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自幼被誉为神童,年纪轻轻登科,出仕后甘于清贫,一朝得势馋毙夏言,媚上而得以执政十余年的严嵩,终于死了。</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零三章 京中变故(下) 门外再也没有车水马龙,门外再也没有大大小小官员排队等候,门房里也再也不会有尚书级别的重臣迎客。 欧阳氏死了,严世蕃死了,严嵩也死了,一家两代人死绝了,到此,显赫一时,权倾朝野的严党彻底覆灭了。 徐渭在严府门口站定,抬头看见屋檐角上挂着的白灯笼有些破旧,这应该是欧阳氏病逝或严世蕃死讯传来时候的用具。 严嵩病故后的第一时间,徐阶亲自登门拜祭,摆足了姿态,而徐渭直到第三天才登门。 对于徐渭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当年还是一个秀才的时候,媒婆说媒,他仅因为对方姓严就一力拒绝。 在高中榜眼,又被钱渊塞入西苑,常伴君侧之后,徐渭才发现,严嵩的确不是什么好玩意,但也不比徐阶更差……说到底,一丘之貉而已。 面无表情的走进严府,入灵堂拜祭,徐渭很快离开……事实上,他是选中午歇息的时候出西苑的,马上就要回去。 回了西苑,徐渭犹豫了下,转身先去了直庐,找了个探问广东兵事的借口,却发现徐阶并不在直庐。 “陛下召见。”李默瓮声瓮气,阁臣是很难被嘉靖帝单独召见的,有这种资格的一般只有内阁首辅。 自从严嵩病重,徐阶一如既往的装孙子,内阁诸事均是共议,大都以李默、吴山为先,后者持笔票拟。 内阁众人中,李默是唯一没有去拜祭严嵩的那个,私底下心里还在吐槽……之前每年都是摇摇欲坠,但总能撑下去让政敌绝望,偏偏这时候死了! 啧啧,也不想想,严嵩先丧妻,后丧子,徐阶虽然缩头缩脑,但还安安全全,天天在眼前晃悠,能撑到现在才挂已经算不错了。 只要严嵩不死,李默就能插手内阁诸事,毕竟严嵩是首辅,其他人地位差不多,都是阁臣。 但严嵩一死,现在看来徐阶很可能要上位内阁首辅……李默再头铁也难以插手票拟之权了。 毕竟票拟是内阁首辅的专权……李默也不敢,不愿坏了这个规矩。 徐渭随意聊了几句转身离去,心里盘算徐阶上位应该确凿,要不要晚上写封密信给钱渊。 在西苑老老实实的待到黄昏也没等到陛下相召,徐渭只得出了西苑回随园。 随园里,已经放衙的钱铮和孙鑨早就坐定等着徐渭了。 “应该是华亭。”徐渭无奈的摇摇头,“午后陛下召其觐见。” “理所应当。”钱铮叹道:“内阁中吴曰静资历太浅,李时言只是轮值直庐,尚未入阁,而吕余姚虽资历更甚徐华亭,但……” 吕本其实是在徐阶之前入阁的,可惜这货肩膀太窄扛不起事,也不愿意扛事,接任内阁首辅几乎是不可能的。 严嵩这么一死,朝中势力的平衡立即被打破了,原本已经在崩溃边缘的严党分崩离析,赵文华已然三度上书请求致仕,鄢懋卿原拟以右副都御史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盐政,现在也搁置了。 李默虽然秉性刚强,但毕竟没有入阁,更别说当年被严嵩、徐阶联手阴了把,门生弟子寥寥,势力大减。 “死的真不是时候,已然近冬……”徐渭嘀咕道:“以往每年入冬都要养病,但开春即行走无忌。” 一直没吭声的孙鑨突然压低声音道:“再过几日是父亲寿诞,陆府托人送来例礼,提起了年初……严东楼离京前,半数银库缴纳入内承运库。” 钱铮还没明白过来,徐渭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立即脱口而出,“严分宜将剩下半数亦送入内承运库?” 孙鑨默默点头,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实话实说,严嵩对财富并没有如儿子严世蕃那般的痴狂,但在临终之际,尽献家财……这不是在针对徐阶本人,而是针对徐阶可能的清算。 对嘉靖帝而言,严嵩执掌朝政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确贪了些,但如今尽献家财,无非是为了身后事,无非是为了那几个孙子。 更重要的是,嘉靖帝不会不联想起,半年多前严世蕃献上半数家财,然后就被徐阶暗遣刺客劫杀。 如果徐阶上位后选择清算严党,很可能会被嘉靖帝厌弃。 钱铮脑子转了半天才想明白其中的道道,不禁心里暗叹……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愧是和侄儿厮混在一起的人物。 看随园小厨房已经摆菜了,钱铮迟疑了下,低声道:“高新郑今日递话,夜间拜见裕王府,展才不在,你们……” “不去。” “此事不可妄动。” 徐渭和孙鑨给出了同样的选择。 “京中局势复杂难言,尚不知徐华亭动向。”孙鑨解释道:“更别说……高新郑此举非为殿下,而是为自身。” 徐渭看钱铮没听懂,随口道:“陛下惯于制衡之术,之前吴曰静、李时言制衡徐华亭,而华亭接任内阁首辅,情势陡然一变,李时言只怕要入阁了。” 钱铮这下子听懂了,如果李默入阁……高拱看中了李默留下的那个礼部尚书。 算算看,高拱以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已然一年有余,也有资历迁礼部尚书了,这是他入阁前最重要的跳板。 钱铮准备起身回去,徐渭和孙鑨也准备用饭,这时候,吴兑快步进来。 “君泽?”孙鑨有点意外,随园在京官员不少,最忙碌的还是六部这几位,吏部考功司郎中杨铨,户部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以及兵部职方司郎中吴兑。 吴兑向钱铮行了一礼,压低声道:“陛下下旨,召杨惟约回京。” 徐渭的第一反应是……啧啧,展才还真是料事如神,严嵩死了,杨博就回京了。 孙鑨揉揉眉心,这都是严嵩突然病逝带来的连锁反应,工部尚书赵文华胆战心惊之下只想着致仕归乡,吏部尚书欧阳必进也有不支之像,礼部尚书李默随时可能脱身,兵部尚书杨博遥领大司马之位长达近四年,终于回京了。 徐渭微垂眼帘,他记得钱渊曾经私下说过,裕王府中,真正依附高新郑的只有一个人,杨博的外甥,张四维。</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一十章 意外(上) 明朝是封建时代官员假期最少的一个王朝,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从弘治年间开始,各种各样的假期充斥每个月。 如元宵、冬至一休就是三天,如重阳、端午也一般都要休一天,春节更是夸张,连着元宵能一直休息到正月二十左右,比后世的七天春节假期强多了。 而且嘉靖一朝……这位皇帝虽然掌控朝局手段了得,但却比较懒,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每年的十二月到第二年的二月,都是施行旬休制,每五天放一天假。 嘉靖三十八年,虽然陆续有西南土司作祟,山东大旱,赣地、粤地连续遭贼兵侵袭,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朝中也有足够的余力去应对。 说到底,这大部分还是通商带来的好处,镇压民乱,赈济地方,这都是需要中央财政……户部出力的,手上有银子,自然有底气。 虽然传言……呃,已经确凿嘉靖帝病重,毕竟太医院的御医和内阁阁臣夜夜轮值西苑,朝中重臣又多有调换,京中局势复杂难言,但气氛还算不错。 什么气氛? 轻松的气氛。 对御宇内近四十年的嘉靖帝的病重,其实绝大部分官员心里都是松了口气的,不仅仅是钱渊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位皇帝太难侍候了。 对此,内阁中,首辅徐阶是这么想的,李默、吴山也是这么想的,吕本……他怎么想并不重要。 六部六科都察院翰林院,谁都盼着新帝登基……听说裕王殿下宽宏有量,以后的日子应该好过了。 呃,高拱这厮,说不定都在暗暗祈祷,早点升天好不好?! 虽然名义上都视帝王为君父,但如海瑞那般听到皇帝驾崩嚎啕大哭甚至呕吐的臣子并不多。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嘉靖帝在这方面可能是明十三帝中名声最丑的一个。 已经是十二月底了,嘉靖帝那边片刻离不开御医,内阁众人一日三惊,就连李默都没心思和徐阶对着干了。 瞄了眼吴山递来的奏折,李默无所谓的点点头,“如今两浙无倭患之扰,丁忧守孝自是常理。” 熬了十多年终于坐在上位的徐阶叹道:“谭子理自嘉靖三十一年入浙,先后历任多职,募兵成军,奋击倭贼,堪称文武双全……” 一连串的赞誉,吕本昏昏欲睡,吴山面无表情,李默冷笑连连……谁不知道你和你自家的孙女婿已经翻了脸,现在大赞特赞那厮的小舅,装模作样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看无人凑趣,徐阶咳嗽两声道:“浙江乃东南膏华之地,又有镇海、宁海两县通商,巡抚一职不可空缺……” 李默阴测测道:“按例,当九卿并阁臣廷推,再陛下钦点。” “时言兄,如今廷推暂停……”徐阶轻声慢语,嘉靖帝病重不能视事,这段时日碰到廷推都是内阁并六部尚书合议,再由徐阶票拟送去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批红。 李默沉默片刻后又说:“庞尚鹏资历尚浅。” 庞尚鹏是如今的浙江巡按御史,是有可能被直接提拔为浙江巡抚的,原时空中的胡宗宪,这一世的吴百朋,都是先例。 但庞尚鹏是徐阶的门生,李默自然不会轻轻放过。 “辽东巡抚侯汝谅可调任浙江巡抚。”徐阶轻声道:“山东布政使升任辽东巡抚。” 李默在心里盘算了下后不吭声了,侯汝谅是徐阶的门生,同级调任浙江巡抚,山东布政使这是自己的学生,能抢个辽东巡抚也算升迁甚速。 这两货一搭一唱商量好了,很快票拟送入司礼监,第二日黄锦批红下发内阁,此事便成定局。 徐阶是满意的,李默虽然不满意但也是能接受的,但有些人不满意,比如随园。 “石斋公此举实在太过轻忽!”林烃在书房里昂首直言,“两浙乃东南膏华之地……” “闭嘴!”林庭机训斥道:“两浙乃大明之地,一省巡抚去留是你能私下言论的吗?” “拦不住的。”林燫冷静的分析道:“嘉靖三十三年设浙直总督府,后胡汝贞行提编法,不仅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湖广甚至山东诸省均推行提编法,耗尽民力,如江西南安县已然提编至嘉靖四十一年。 如今朝中户部充盈,多赖镇海、宁海税银输京,不将浙江巡抚握于手中,内阁首辅权责必然大减。” 林庭机微微点头赞同长子的分析,不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拿下,徐阶这个内阁首辅就坐不稳位置。 “但元辅和随园……” 林烃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林庭机打断,“谭子理非他因去位,而是丁忧守孝。” 林燫补充道:“尚未涉及宁波、台州两府。” 林烃一屁股颓然坐倒,半响后才道:“听闻数年前朝中议开海禁通商,元辅不置可否?” “如今税银入京,元辅哪里会再厉行海禁?”林庭机摇摇头,“当年之事,复杂难言,多涉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 “当年分宜、华亭政争惨烈,后者欲攻胡汝贞,然展才在陛下面前数度力荐,更亲身南下,与胡汝贞合力剿灭倭患。”林燫轻声道:“随园也是那时起与徐府起隙,以至于分道扬镳。” 不同于父兄,林烃是去过镇海的,他很清楚钱渊在东南,在两浙,在宁绍台三府,在海贸中的地位。 他反复思索后苦笑道:“看来展才要回京了……” “嗯?” “嗯?” “展才回京当夜,随园聚饮,屡屡提及开海禁通商一事。”林烃低声道:“对随园来说,两浙乃是根基,如何能落入有隙的华亭之手?” 不等林庭机、林燫的反驳,林烃继续道:“钱龙泉在两浙的名望非常人可及,台州、宁波两府,上至府尹、参将,中及小吏、大户,下至百姓、海商、农夫,无不俯首帖耳……侯汝谅想坐稳浙江巡抚,只怕不易。” “但华亭欲将镇海、宁海握于手中,只能选择将如宋仪望、荆川公、孙文和、杨文、卢斌等文武将官调走……展才如何能忍?” “今日石斋公一退,华亭必然进取,而展才绝不会退。” 林烃叹道:“风雨欲来风满楼啊。”</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一十一章 意外(下) 谭纶丁忧守孝这是个意外,钱渊以及随园对此没有做过任何准备,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的继任者,随园以及相关势力中,是有不少可能的接替者的。 比如说在设市通商一事上地位仅次于钱渊,实际操作犹有过之的宁波知府唐顺之。 比如以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提督操江的高捷,高拱的长兄。 比如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吴百朋关系极好的福建按察使汪道昆。 李默对浙江巡抚这个位置不太重视,以至于徐阶轻轻松松的将其握在手中,显然,这是对钱渊的一大潜在威胁。 “未必。”徐渭阴着脸低声道:“李默亦看中了镇海、宁海的税银。” 一旁的钱铮、孙鑨还没明白,但兵部郎中吴兑、户部郎中陈有年对视一眼,他们俩是听懂了的。 “展才南下三年,手段不凡,隐隐有割据之像。”吴兑苦笑道:“剿杀徐海,他乃首功,设市通商,他一力承之。” 陈有年也苦笑了几声,“唐荆川、宋仪望……再到孙叔孝、孙文和,还有卢斌、杨文、侯继高,要么是展才一手扶持,要么是展才故部。” “内阁对此颇为不忿……”徐渭拉着脸说:“他们是想将这块肥肉……至少是想将展才一脚踢开。” 钱铮试探问:“未必吧,再说东南通商,本就应握于朝中。” “咳咳咳!”孙鑨猛地咳嗽几声,这位怎么这么天真,“世叔,不论其他,徐府与随园早就撕破了脸,若侯汝谅插手镇海商事,甚至请调荆川公、文和,如之奈何?” “徐华亭此人,极善隐忍,手段阴诡,更兼睚眦必报。”徐渭嗤笑道:“难道指望他插手两浙,却和随园相安无事?” 徐渭对钱渊的计划了解的最为全面,东南海贸最好能握在随园手中……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那么多口岸呢。 随园可以容忍以高拱为首的裕王府的势力插手,可以容忍晋地官员插手,甚至可以容忍张居正的插手,但绝对不会对徐阶让步。 钱渊当年初入京城,睚眦必报的名声就遍传全城,但如今,论睚眦必报,首推徐阶……严嵩儿子都死在他手里嘛。 之前几年,随园和徐阶闹得多僵……不说倒霉的徐璠了,赵贞吉灰溜溜的被赶走就是明证,徐阶甚至指使门人将陶大临一并带入昭狱,所以一旦徐阶插手,必然和随园大起纠纷。 “怎么办?” 是钱铮问出口,但其他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徐渭身上,钱渊未回,能做主的只有徐渭。 “已然急信去西北,展才需尽早回京。”徐渭咬着牙道:“至少态度要摆出来……登之去拜会张四维,让其和高新郑通气,再让陆子直、冼烔上书弹劾侯汝谅……至于罪名?” 陈有年突然说:“去岁今年,输辽东耕牛、白银,账目不齐……确有其事。” “好,就以此由。”徐渭停顿了下,又道:“带上礼部左侍郎林利仁。” 钱铮一皱眉,林庭机和钱家是姻亲呢。 孙鑨笑着解释道:“会让林贞耀私下告之,不过表明态度而已。” 弹劾侯汝谅是针对徐阶的,而弹劾林庭机是针对李默的。 钱铮苦笑点头,心里犯嘀咕,侄儿几家姻亲,徐家、林家似乎都和侄儿不是一条路。 京中向来宵禁,但这个夜晚,西城的街道小巷中,来往的人不少,个个脚步匆匆,衣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张居正安坐在书房内,接过管家游七递来的信件,拆开看了几眼后陷入了沉思。 自己这位岳父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内阁那边还没摆平,已经开始着手下一步了。 最开始的计划中,徐阶清算严党,是准备从赵文华开始的。 一方面,赵文华是严嵩义子,任工部尚书,而工部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一直是严党的自留地,里面乱七八糟的事数不胜数,想找理由实在是轻松之极。 另一方面,赵文华当年南下督战,构陷张经、李天宠,举荐胡宗宪上任浙江巡抚。 选择赵文华,一可以为张经、李天宠平反,二可以涉及胡宗宪。 论地位高低,胡宗宪是比不了身为工部尚书的赵文华的,但论重要性,胡宗宪比赵文华要大得多。 至少,可以从胡宗宪身上牵扯到严嵩、严世蕃……徐阶很清楚,想斩尽杀绝,就必须将胡宗宪拉下马。 可惜就在钱渊离京前不久,这个计划被无情的推翻了,都察院御史陆一鹏弹劾赵文华修建三大殿迟缓不力,赵文华立即上书请求致仕,然后将黑锅扔到了徐璠身上。 如果按照计划选择赵文华为突破口,很可能将徐璠带进来……张居正虽然不太确定徐璠陷得有多深,但可以确定,随园那边肯定是知情的。 张居正猜测随园和赵文华之间应该有默契……或者说的更直接点,钱渊和赵文华之间应该有联系,毕竟这两个人当年在浙江就有来往。 的确如此,赵文华执掌工部数年,他本人在部务这一块的能力是有的,早查的清清楚楚,并且相关账目都送到随园去了。 徐璠侵吞了重修永寿宫的巨木百余根,各类木材数以百计,部分出售得银,部分在西城、城外修建豪宅,为徐府别院。 说起来真有点意思,原时空中的赵文华就因为侵吞木材,被嘉靖帝定罪,以至于罢官,如今却将黑锅甩到了徐璠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徐阶很难直接在赵文华身上做文章,所以他选择了胡宗宪。 原本徐阶不会动作这么快,但恰好谭纶丁忧守孝,浙江巡抚出缺,徐阶将门生侯汝谅塞到浙江去了。 和徐渭、孙鑨他们猜测的有所不同,徐阶的确会将镇海、宁海握在手中,但侯汝谅去浙江,是去找胡宗宪的麻烦的。 如今的胡宗宪只是江西巡抚,但是,当年的浙直总督的账目还是留在浙江的……提编六省,截留盐税,当年的胡宗宪被称为“金山总督”,手中银钱数以万计,怎么可能没有贪污? 其实朝中官员也都知道,胡宗宪在上任浙江巡抚之前与严党没什么瓜葛,但之后……不给严世蕃送礼,胡宗宪别说浙直总督了,浙江巡抚都做不下去。 账目问题,这是胡宗宪难以摆脱的困境,也是徐阶志在必得的东西。 当年赵贞吉赴任浙江巡抚,主要任务就是去查账,可惜这货剑走偏锋搜捕汪直,让钱渊将其一棍子打翻。 但如今,徐阶有足够的把握。 不说其他的,浙直总督府的账目不可能全都被烧了,按例是应该有留存的,而且南京以及各地府衙都有相关往来账目,只要查,肯定查得出来。 只要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徐阶就能堂而皇之的通过科道言官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通过胡宗宪追溯严世蕃,再到严嵩,再到严党…… 再通过给曾铣、夏言等人翻案……徐阶将一切都计划好了。 张居正揉着眉心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他觉得,其他的不说,侯汝谅入浙……只怕不会太顺利,而且那位据说秉性刚强,刚愎更甚赵贞吉。</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二十章 下马威(续) 虽然这个下马威让侯汝谅愤怒非常,但他性情坚韧,从不轻言退却,更何况背靠内阁首辅,身为浙江巡抚,他有的是时间、手段来从容收拾。 侯汝谅甚至如此想,旧人一扫而空也未必是坏事,毕竟前面数任浙江巡抚多有和钱渊牵扯不清的人物,比如胡宗宪,比如谭纶,比如吴百朋。 但侯汝谅没想到的是,人家给的下马威还没完呢。 新官上任第一件事不是去放火,而是去盘点,看看前任给自己留下点什么。 空空如也的库房里,只有两个人在,侯汝谅终于没忍住,一脚踹飞了脚边的一个小木凳,从牙齿缝里崩出三个字,“谭子理!” 张师爷在一旁无语的摇头,官场惯例,继任者一般不会去找前任的麻烦,但前任一般也要给点面子留点底子。 而谭纶是一点面子都没给,估摸着库房里的老鼠都打着铺盖搬家了! 现在就算侯汝谅把文员、小吏都招满,也拿不出银钱发放俸禄……就连身边的几十号亲兵都够呛,最多也就混个吃喝不愁。 张师爷劝了好一会儿,侯汝谅喘着粗气不肯出去,前者只能自己出去问个究竟。 “自朝中设浙直总督以来,两浙税银、税粮均输总督府,巡抚衙门这边从不经手,阮鹗、吴惟锡、赵大洲均按旧例。” “那谭子理呢?”侯汝谅冷笑道:“他上任时,已然没了浙直总督。” “胡汝贞提编六省,税赋承受最重的就是浙江,多有提编至三四年后的府县。”张师爷一边琢磨一边说:“谭子理行休养生息之策,多次上书朝中,免嘉兴、湖州、严州税赋,税粮之事尽交付布政司,常例……” 看了眼侯汝谅,张师爷咽了口唾沫才低声说:“免了各府常例。” 在张师爷看来,前任谭子理将规矩坏的不成样子了,众所周知,县府省各级衙门,都是要收常例的,巡抚衙门这边的常例就是从浙江那么多府衙收来的。 这对于浙江巡抚来说,这是一笔非常重要的收入,一旦出了什么紧急事,就要从常例银里拨付,更何况这也是浙江巡抚衙门的灰色收入的主要来源。 侯汝谅大怒起身,没有人手就算了,浙江多有文人士子,自己总能招募来,但没有银子……放屁都不带响!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从辽东跟来的钱粮师爷走进来,“东翁,账目对不上,中秋之后,账上应还有白银二十六万两,各式绸缎布匹数百匹。” 侯汝谅精神一振,“难不成谭子理全都……” “不可能,谭子理就算贪婪类严东楼,也不会做这等蠢事。”张师爷立即摇头道:“只怕另有内情。” “去问问。”侯汝谅咬着牙道:“就问那个老吏……哼,留在这只怕也是刻意为之。” 片刻后,张师爷面色灰败的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合乎情理,但侯汝谅无法接受的事实。 那二十六万两白银和布匹绸缎都是借来的……从宁波府衙借来的。 这是个巧妙的误会。 当年谭纶接任浙江巡抚后,手上也是空空如也,又免了各府的常例,想方设法从外甥钱渊那弄银子。 最终两人达成协议,宁波府衙、镇海县衙向浙江巡抚衙门输银,而谭纶尽量保持宁绍台三府的兵力调配,并许卢斌、侯继高、杨文、张元勋各将领以乡勇的名义募兵成军。 谭纶在任的时候,巡抚衙门是很阔气的,甚至还养了个戏班子专门研究海盐腔,而谭纶上书丁忧守孝回江西老家之后,留守杭州的郑若曾接到随园密信,将手下大都遣散,库房里留存的全都送回宁波。 说到底,和其他省份不同,浙江巡抚曾经一度罢设,前后八任巡抚有一半都被下狱弃市甚至自杀,这直接导致衙门内部的小吏、文员都有战战兢兢之感。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被抽调到巡抚衙门,这些人的本职也是在府衙、县衙那边。 更要命的是在于库房,巡抚名义上总管一省,但浙江巡抚是不同的……至少在短时间内,镇海、宁海是不受浙江巡抚管束的,甚至隐隐宁绍台三府都有脱离之像,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内阁对给浙江掺沙子的原因。 侯汝谅痛苦的揉着眉心,人手略微好办一点,实在不行还能去外地借调,但没银子…… 难不成现在就去镇海要银子? 人家会理会自己吗? 至少这个时间段,有随园在背后撑腰,唐顺之、孙文和会乖乖听话? 唐顺之那厮一个月三四封奏折,变着花样大骂户部,主要是骂如今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 难不成让各府开始上缴常例银? 侯汝谅都不用猜,真这么干,自己的名声一定会臭到家……谭纶可以先免后恢复,但自己不行。 这时候,外间张师爷拿着一封信进来,面无表情的说:“东翁,镇海来信。” “嗯?” “宁波府尹唐荆川催还巡抚衙门今年欠账。”张师爷低头看了眼,“共计三十八万七千二百一十六两。” 有郑若曾在,弄一份账目太轻松了,而且这还是扣了又扣的,实际浙江募兵、练兵、打制兵船的费用远比这个要高。 侯汝谅都被气笑了,还有零有整的呢! “不入两浙,不知龙泉之重啊。”侯汝谅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后吩咐,“镇海那边无需理会……宁绍台三府都无需理会,令其他府衙限期缴纳常例。” “东翁,只怕……” “先翻看账目,打听一下,浙直总督之前常例数目,只需缴纳三成即可。” 张师爷松了口气,“属下这就去拟文。” 侯汝谅孤身一人回了后院,这儿最早是朱纨初设,后王民应修缮而成,除了阮鹗之外,其余的浙江巡抚都驻扎此处。 朱纨自杀,王民应下狱论死,彭黯下昭狱后被一撸到底,屠大山、李天宠遭弃市,阮鹗更是大败丧师,赵贞吉灰头土脸,胡宗宪隐有危机。 侯汝谅在心里盘算了下,突然发现,前后这么多任浙江巡抚,目前还能平平安安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和钱渊早年投契,交情不逊徐文长的吴百朋。 另一个是钱渊的小舅,谭纶谭子理。 侯汝谅不禁在心里猜测,这仅仅是巧合吗?</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二十九章 开门 “陛下,陛下啊……” 冯保双目垂泪看着一进门就扑到床边,嚎啕大哭的徐阶,脸上鼻涕眼泪到处都是,还怀万一希望的去伸手探探陛下的鼻息。 冯保依稀记得前几年自己还和钱渊有交情的时候听他说过,别看严分宜能演,他徐华亭其实也不逊色! 听听这哭声……啧啧,窦娥当年都没哭的这么惨吧! 最后还是黄锦将徐阶搀扶起来,“山陵崩,诸事还要元辅操持。” 徐阶哭的狠了点,泪珠儿像不要钱似的拼命往下掉,都一抽一抽的了,断断续续问:“黄公公,前几日尚好,何以如此?” 黄锦忿忿指着桌上的漆盒,“那帮道士皆可杀!” 徐阶心里抖了抖,尼玛这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呢,得赶紧把手尾处理干净了。 看徐阶沉默不语,黄锦有点急了,将冯保打发出去,低声道:“元辅,派人去接裕王殿下入宫……” “无遗诏在手……景王尚未就藩。”徐阶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低声道:“陛下遗诏,裕王殿下继承大宝……” 黄锦怔了怔,立即点头道:“正是正是。” 虽然景王一直未就藩,而且比起来更得嘉靖帝喜爱,但毫无疑问,裕王是唯一的继承人选。 不管是严嵩、徐阶、李默都从来没有考虑过景王的可能性,只要裕王不作死的死在嘉靖帝之前。 最为典型的就是,裕王府内人才济济,多股势力的手都伸进去,除了高拱之外,李默、徐阶甚至随园都有人在裕王身边。 而景王府,除了王府长吏,连个讲官都没有,甚至连儿子都没有。徐阶低声嘱咐几句,让黄锦派出人手将附近看住,毕竟不是皇宫,西苑这边有点乱,地形也有点复杂。 一方面要看住那些修道炼丹的道士,另一方面也要防止消息泄露。 想顺利的完成自己的计划,首先就不能让消息扩散出去,还好是在西苑,如果是皇宫,必然钟鼓齐鸣。 徐阶在心里庆幸,还好今夜陆炳未轮值西苑,不然真是个大麻烦,自己的谋划几乎没有发挥的空间。 略微定定神,徐阶问出最重要的一句话,“黄公公,请示陛下遗诏。” 黄锦目瞪口呆,半响后才低声道:“陛下都不肯回宫……” 言下之意是,嘉靖帝虽然知道自己病重,但并不认为自己要升天了,所以没有留下遗诏。 呃,徐阶当然知道没有遗诏,却紧缩双眉,两手搓着发愁道:“若无陛下遗诏,裕王殿下……” 黄锦立即反应过来了,“还请元辅执笔。” 一般来说,帝王临死之前,召见重臣留下遗命或遗诏,这位重臣往往是遗诏的实际执笔者。 从这个角度来说,恰好今夜轮值西苑的内阁首辅徐阶,是第一人选,黄锦的这个提议是很合适的。 听到黄锦这句话,徐阶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黄公公,需遣人往裕王府一行。”徐阶低声道:“这边拟好遗诏,你我二人同行,入裕王府请殿下入西苑。” “是是是。”黄锦连连点头,却一时不知道应该派谁去,这等大事,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胜任的。 徐阶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动作需要快一点,“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最是合适。” …… 随园后院。 和现在激动紧张的徐阶不同,钱渊睡得死沉死沉,半个身子都快横过来了,一只脚架在小七的腿上。 南边传来好消息,戚继光、葛浩、俞大猷率水师追击出海,击溃逃窜的残留盗匪、倭寇,俘虏海船数十艘。 数十艘海船,这对东南来说是个意外的喜讯,可怜现在官军水师的船只无论是吨位、保养、海战、速度各个方面都不能和倭寇相比。 钱渊立即写了信南下,让葛浩将船只一股脑全都送到浙江去……福建、广东的确也需要,但东西先进口袋,再和别人谈价格,总是能占到主动权的。 这个好消息让钱渊很兴奋,正好徐渭闲得无聊找人搓麻,将冼烔、陆一鹏等人叫来,随园开了两桌,热热闹闹的打到月挂高空才散去。 如今随园大的很,随园士子在这儿都是有专用的精舍,不仅供起居梳洗,甚至还准备了书房。 年纪最小的冼烔、陆一鹏和钱渊一样睡得死沉,年纪最大的徐渭辗转反侧,就算闭上眼睛也睡不着。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徐渭猛地睁开眼睛,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来不及披上衣衫,徐渭几步赶到窗边,先看到后院处陆陆续续亮起的灯火,身材硕长的身影大步走出,一个汉子正在其身边低声禀报着什么。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徐渭能清晰的看见那人腰间挂上的宝剑……不,那是一柄苗刀。 “砰砰砰!” 外间有人敲门,没几下直接将门推开,门外的彭峰面容肃穆,“徐先生。” 徐渭转身抓起衣衫一边穿一边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等到回应,徐渭也不奇怪,如今的钱家护卫头领中,就属彭峰最为沉默寡言。 钱渊一手摁着刀柄发号施令,身后的梁生还在手忙脚乱的帮着他梳着发髻,院子里不停有护卫来回穿梭,虽然人头耸动,却进出少有杂音。 “无需披甲。” “谁把狼牙筅装起来的……都丢开,只带长刀,周泽你带上几支鸟铳,包起来。” 钱渊略略抽出苗刀,迟疑了下回身道:“换了,去问问,把那柄剑取来。” “都给我打起精神,兵分两路,彭峰你带五十人去裕王府,如若王府内无异动,只需守在近处即可,若有异动,敲门进去,说明来意。” 彭峰躬身应是,“我等皆少爷遣派充王府护卫,以防不测。” 钱渊轻轻点头,“留十人在随园,其余人以王义、周泽、梁生为首,随我出府。” “今夜大事,不可擅自动手,皆听我号令。” 面前黑压压站着的数十人没有一丝声响,尽皆单膝跪地。 这时候,徐渭终于穿戴整齐出来了,“展才?” “文长兄一起去。”钱渊转头一笑,“毕竟身为晚辈,今夜正要借重文长兄这张嘴一用。” 这时候梁生急匆匆赶回来,双手各持一柄剑。 钱渊解下苗刀,将那柄华贵甚至镶着宝石的长剑挂在腰侧,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开门。”</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章 为什么? 这一夜,月明星稀,只带了管家游七的张居正脚步匆匆的走在被月光映射的巷子里。 兴奋、激动、迟疑、犹豫……各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滚,但他知道,无论做什么样的抉择,都比呆坐在家中要强。 张居正是那种少有的目光长远的人物,他和钱渊走的完全不是一条路,钱渊选择隐于幕后,而他选择昂首登峰。 匡扶社稷? 只有攀爬到金字塔的塔尖,才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在这个官本位的朝代,不能说张居正的选择是错误的。 所以,他没有犹豫,没有选择高拱,而是直奔西苑。 先上了徐家的床,后搭上了高新郑,如何在期间抉择,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张居正。 但张居正也看得很清楚,如果自己选择高拱,那么在将来的很长时间内,自己都还需要蛰伏。 这很好解释,高拱如今也只是个礼部侍郎,至少要过一趟礼部尚书,才能入阁。 也就是说,在高拱入阁之前,张居正都不太可能入六部……毕竟,高拱不能容人的肚量是摆在那的。 但如果选择徐阶,自己将是从龙之臣,很可能因此直接被裕王拔入六部,能省去相当长的时间。 张居正脚步不停,心里各种盘算,这一步走出去,后果难料,至少,将会得罪高拱。 但不走这一步,将意味着和徐阶的分道扬镳,想想徐阶对随园的几次暗算以及严世蕃的死,张居正就心里直发凉……自己可没有随园那般能耐,一旦徐阶对自己下手,难道指望高拱、李默出手相救? 所以,徐阶的相召是有把握的,他知道张居正不敢不来,只要来了,必定和高拱决裂。 所以,在冯保密入张府之后,张居正立即下了决定,只携最信任的管家游七直奔西苑。 这条巷子张居正还算熟悉,走到尽头右拐就能看见西苑,冯保应该就在那儿等候。 就在这个时候,巷子的拐角处突然冒出大团的黑影,默不作声的将巷子堵得密不透风。 在前面引路的游七瞪大眼睛,借着月光看见前面几人腰间挂着的长刀,张口欲呼。 为首的汉子一个箭步上去,干脆利索的放倒了游七。 “诸位……”张居正迟疑的上前两步,心里猜测对面的是什么人,难道是景王府听到了消息? 对面的几条大汉默不作声,只将张居正围在当中。 张居正还在迟疑时,一个清亮耳熟的声音缓缓响起。 “今夜月明,正是赏月佳时,不意叔大兄亦有此雅兴。” 看着腰携宝剑,面若冷霜,缓步而来的钱渊,张居正如遭雷击,怎么会是钱渊?! 三更半夜在距离西苑只有一条街的地方堵住自己,怎么可能是巧合? 但他如何知晓西苑内情,难道他在西苑有眼线? 但冯保说的清清楚楚,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可能出西苑,徐阶已经将知情人都控制住了! 的确,钱渊在西苑没有眼线,但他知道,嘉靖帝驾崩了,这是穿越者的专利。 嘉靖帝汞中毒多年,已然无力回天,徐阶升任内阁首辅,轮值西苑,而张居正入裕王府,又和高新郑交好。 这一切,让钱渊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不确定历史上的嘉靖帝何时驾崩,但他知道,历史上嘉靖帝驾崩,内阁首辅徐阶密召门生张居正入宫,两人执笔拟嘉靖帝遗诏。 这是历史上难得一见的遗诏,徐阶、张居正将嘉靖帝数十年的执政全都否定,说到底一句话,罪在己。 徐阶借此获得了空前的政治声望,张居正也借此一跃而为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一个月后就被召入内阁。 这也是高拱和徐阶、张居正矛盾爆发的导火索,仅仅一个月后,高拱和徐阶就正式开撕,最终前者先败后胜,后者先胜后败,而张居正隐忍多年,和冯保合谋,关键时刻驱逐高拱。 所以,穿越者钱渊只做了一件事,提前让人在张府到西苑、皇宫的路上或租或买下宅子,每夜监控。 钱渊也知道历史走向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前世的记忆未必能作准,他也只不过是布下闲子,并不指望收获。 如果嘉靖帝白天死了呢? 如果当夜不是徐阶轮值呢? 但没想到,历史也有其必然的一面,正是徐阶轮值西苑,正是嘉靖帝死在半夜,而半夜三更,冯保出西苑,入张居正府,后张居正携带管家穿街走巷,直向西苑。 消息在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随园,钱渊也第一时间断定,嘉靖帝驾崩,历史将再次重演……不,绝不可以! 不管是对试图获得声望,稳固权位的徐阶,还是对试图和高拱拉开关系,欲登上青云大道的张居正,都绝不可以! “让开。”张居正面色铁青,低吼道:“钱展才,你想作甚?!” “叔大兄,小弟是为你好啊。”钱渊叹道:“自杨介夫、桂子实、张茂恭、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难道接着是高新郑和张江陵?” 张居正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嘉靖帝以权术御下,内阁中始终保持是针锋相对的局面,徐阶斗倒了严嵩,难道日后轮到自己和高拱了吗? “叔大兄有经天纬地之才,如今才三十有五,高新郑已然年过五旬,何必如此急不可耐?” 张居正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到底想作甚?” 钱渊轻声慢语,“只是想请叔大兄陪小弟赏月观景而已。” 周围的护卫早已经退开,将钱渊和张居正留在巷子里。 “展才,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张居正眼圈都红了,不是被气得要哭,而是愤怒的想杀人。 历史上的张居正在忍这一点上颇得徐阶的真传,但这一世,多了个随园,多了个钱渊,这让张居正受到了太多的刺激。 第一次相见,那还是个夸夸其谈的少年郎,甚至还需要借助王民应为父兄复仇,甚至性情懒散,毫无上进心。 但等自己回京后,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对方的消息,嘉定大捷、崇德大捷,名扬东南,再之后入京组建随园,南下击倭,设市通商,俨然一方大员。 这让张居正失去了原本的耐心,他迫不及待的投入徐阶门下,迫不及待的娶了徐阶幼女为妻。 说到底,张居正对钱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三分敬佩,两分投契,以及五分嫉妒。 如今,自己终于能借此一跃,却在关键时刻,被对方堵在路上……这让张居正如何不想杀人泄愤?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这是张居正想说又没脸说的心里话。</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一章 立场 呃,张居正有点高看自己了,在今天晚上,只要堵住了他入西苑的路,他就是个配角,无关紧要的配角……接下来的事儿多着呢,只不过人还没到齐而已。 当然了,在未来的日子里,高拱和张居正的相处,很大程度上会因为今天晚上张居正到底有没有入西苑来决定。 不得不说,张居正真的非常聪明,是个能知微见著的人,在看到不可能进西苑的时候,他不顾被掳去的游七,回身想走……结果,他看见依旧堵在巷子里的钱家护卫。 张居正立即明白过来了,脸色阴沉得要滴水,咬牙切齿低声骂道:“钱展才你个王八蛋!” “叔大兄可不要恶语伤人,小弟也是为你好。”钱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随口道:“三更半夜,好友聚众赏月,叔大兄为何要走?” 张居正都被气笑了,谁跟你是好友,还三更半夜在小巷子里赏月,抬头都看不见月亮了好不好! 这是钱渊小小的心思,张居正入西苑,必定会和高拱决裂,但如果张居正选择不入西苑,也必定和徐阶分道扬镳。 钱渊是真的希望看到张居正和徐阶闹翻……看看,不是我一个女婿和徐家闹翻吧? 现在大家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吧? 更重要的是,如果张居正和徐阶闹翻……因为后者的肚量以及睚眦必报的性情,前者只能选择帮助高拱、李默甚至随园,驱逐徐阶。 这是挺好玩的一件事……微笑的钱渊在心里如此想,反正还要等人,拿张居正逗逗乐子也好。 而张居正一眼就看穿了钱渊的险恶用心,如果说今晚自己没有去西苑,但也没有去裕王府或高家,那勉强还说得过去……但如果今晚和裕王、高新郑一起入西苑,岳父吃了自己的心都有! 钱渊都快堵在西苑门口了,要说高新郑还被蒙在鼓里,张居正打死都不信。 “咳咳。” 听见咳嗽声,钱渊侧身转头,笑道:“确凿无疑?” “确凿无疑。”徐渭踱步过来,“裕王殿下亲耳聆听。” 钱渊点点头,“来了?” “还没有,不过彭峰派人送了口信过来,高新郑已抵裕王府,护卫队并王府侍卫共计百人。”徐渭踱步过来,轻声道:“倒是有他人撞上来了。” “嗯?” “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徐渭的视线在张居正身上打了个转,“他是先去了张府,然后绕行去裕王府,适才在西苑外等候……等不到人,寻了过来。” 钱渊无所谓的笑了笑,“扣下来就是……高新郑最恨宦官弄权,偏偏冯保这厮心思机巧,拼了命要往上爬。” 徐渭嗯了声,“李时言、吴阁老都已经得知消息,准备径直来西苑,吕阁老据说重病卧床不起……” 钱渊忍不住扑哧一笑,吕本那厮胆子也太小了点,不过也是,嘉靖帝驾崩,接下来徐阶和李默、高拱之间的政争堪比前十年分宜、华亭之争。 人群中分出一条路,两个护卫正将面色惨白的冯保夹在当中,这厮瞪大眼睛看见巷子里的钱渊和张居正、徐渭三人,脸色大变,张口欲叫……梁生手快,随手将一块破布塞进冯保的嘴里。 “冯保无关紧要。”钱渊眯着眼轻声道:“裕王殿下、高新郑、李时言将至,叔大兄可想好了?” 张居正面沉如水,心思急转……面前这个王八蛋是铁了心要掀桌子,自己要做白眼狼,非要我也跟着学! 不对,他钱渊从头到尾可没受过徐阶的恩惠,算不上白眼狼……但自己可是受岳父提携,才能从一介无名无望的翰林直升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倒是更符合白眼狼这个标准。 钱渊不再理会张居正了,反正无论对方做什么选择,对今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以后的影响,徐阶那种肚量,怎么可能原谅张居正这个女婿,到时候,张居正就算再恨自己,也不得不靠向高拱或者随园。 说到底,今夜将张居正堵在巷子里,就意味着张居正的立场会发生改变,从原本靠向徐阶,到彻底靠向裕王府,和高拱、随园站在一个立场上。 就算徐阶肯原谅张居正,但后者敢信吗? 三年前背叛徐阶的吏科都给事中最终病死狱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去年,都被赶出京城的严世蕃半路被劫杀……论睚眦必报的名声,徐阶如今稳稳压了钱渊一头呢。 被堵住嘴巴的冯保身子都在颤抖,最早他看到持刀的大汉,还突发奇想以为是景王得知消息要闯入西苑,等看到钱渊、徐渭的时候,诧异对方怎么会知道消息……直到他看见张居正。 冯保睚眦欲裂啊,徐阶,你是什么眼光? 徐阶膝下一共就出嫁了一个女儿,一个孙女,结果一个女婿,一个孙女婿,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而且还是勾搭到一起的白眼狼! 虽然看不见冯保愤慨的眼神,但张居正也知道这厮会怎么想……冯保出了西苑就直奔张府,出了张府就去了裕王府,按理来说,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消息。 事实上,张居正到现在也不知道,钱渊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而钱渊在心里暗叹,还好自己多留了个心眼,在张府附近布下眼线,不然还真可能被徐阶翻盘。 巷子里一片沉默,有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响起,最先出现的是腰间佩刀的十余名钱家护卫,之后是高拱陪伴的裕王。 “展才,文长。”裕王面容悲痛,语气确颇为雀跃……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 高拱眯着眼看着张居正,“叔大也来了。” 张居正行了一礼想说什么,高拱却转头问:“冯保才离王府,彭峰即率护卫赶至,展才哪来的消息?” 钱渊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张居正已经昂首直言。 “殿下,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出西苑,先至张府,欲召臣入西苑,此事诡异,冯保赶往裕王府,臣告知随园,使展才以护卫护佑殿下,请中玄公陪伴殿下一共入西苑。” 大是诧异的高拱脸上满是赞赏之色,钱渊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一旁的徐渭脸上的鄙夷都快满出来了!</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二章 默契 史书上都说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都说是徐阶一手培养出张居正&amp;amp;……史书也不完全都是在扯淡啊! 历史上的张居正学到了徐阶的隐忍,入阁熬了六年多,熬到隆庆帝驾崩,找到机会一击致命;也学到了徐阶的狠,高拱的下场不比严嵩好太多。 钱渊斜着眼睛打量着张居正,这一世魔改了的张居正学到了徐阶的不要脸。 明明是被我堵在巷子里,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主动通风报信的大功臣……这是要脸的人做得出来的事? 偏偏钱渊还没办法反驳,人家张居正都已经选好立场了,自己总不能跳出来戳穿……然后高拱将张居正视为敌人,最终让徐阶讨到便宜? 不爽,很不爽,明明是自己神兵天降,力挽狂澜,说到底,是在打张居正的脸……结果被这厮顺着杆子往上爬了,把最大的一份功劳给吞下肚! 真不愧是史上留名的人物,脑子太好使了,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偏偏钱渊还不能说破,不然高拱说不定会多问一句……你钱展才如何知晓这等秘事,难不成在西苑里安插了眼线? 但这些情绪只在钱渊脑海中一闪而过,现在关键还是西苑,还是徐阶。 高拱注意到了嘴巴还被堵着的冯保,皱眉问了句。 “此僚欲东行。” 徐渭简单的一句话让众人情绪紧张起来,也让冯保尿了裤子……这厮拼命的呜呜呜求饶,可惜隐隐传来的尿骚味让众人都退避三舍,呃,张居正退的最远。 钱渊无语的看了眼徐渭,景王府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何必给冯保扣这么大的黑锅? 扣住冯保,关键在于入西苑,不然这么多人进不去就搞笑了……在徐阶的计划中,先召张居正入西苑一同拟遗诏,然后同黄锦一起迎裕王入主。 而冯保留在西苑门口就是在等张居正的,结果人没等到,自己被扣住了。 没等多久,李默和吴山联袂而至,神色肃穆紧张,先向裕王行礼。 深吸了口气,钱渊扬声道:“尚不知西苑形势……” “废话无需多说。”李默到什么时候都是这德性,转头四顾道:“尽皆钱家护卫,为首护佑殿下安危。” 裕王勉强笑了笑,眼角余光扫见钱渊腰间挂着的长剑,“展才,今夜你来主持,若是……可当机立断。” 众人都清楚裕王这句话隐藏的含义,现在嘉靖帝是驾崩了,但景王还在京中,甚至距离这儿并不远,再加上徐渭适才随口给冯保扣的帽子,裕王这是在说……若有夺嫡之争,不可手软。 钱渊不再客气,转头道:“梁生,带着那厮去叫门。” “周泽,留十人给你,守住西苑入口。” “石斋公领先而行,王义率十人护卫。” “彭峰,你领十人不可稍离殿下左右。” 李默细细看去,随着钱渊简短而快速的指派,七八十个护卫有条不紊的分别排列成队,行动迅速,默无声息。 “咯吱。”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门内的几个太监还未反应过来,两个护卫合身撞上去,将大门撞开,顺带将开门的太监撞翻。 在十余护卫的环绕下,李默、吴山大步入内,绕过门口的几幢建筑,一眼瞧见远处的万寿宫正灯火通明。 钱渊、高拱、裕王、徐渭、张居正紧随其后,前后近半百护卫环绕。 一行人行动迅速,很快赶到万寿宫外,数十锦衣卫正诧异间,见到裕王,立即在李默、高拱的呵斥下让开道路。 “殿下。”脸上仍有泪痕的黄锦迎了出来,跪在地上,“殿下,山陵崩……” “父皇,父皇……”裕王双眼有些空洞,那位御宇内近四十年,自己一年都未必能见一次的父皇真的死了……一想到这些年的憋屈,一想到景王的被宠,怨恨从心底冒出,言语间竟然带上了几丝喜意。 “殿下,殿下?”高拱有点急了,你老子死了……好吧,虽然这是好事,对谁都是好事,但你是儿子,不能笑,只能哭啊! 一旁的钱渊也有点急了,伸手扶住裕王,嘴里劝道:“殿下节哀……” 裕王终于哇一声哭出来了,眼泪滚滚而下,他也知道得哭……但真的饿哭不出来,还好钱渊在一旁,不过这厮下手太狠了点! 众人都松了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还请黄公公引路。”钱渊上前两步,低声道:“华亭在哪儿?” 黄锦本就诧异说好了等遗诏拟好,一起去裕王府迎接,怎么突然都入西苑了……听到这话,抬头看见钱渊带着冷意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 侧耳听了几句,钱渊冷笑了声,回头交代了几句,拉过李默、高拱,低声道:“绝无遗诏。” 高拱还没明白过来,但李默精神一振,转头看向黄锦,“果真?” 黄锦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不应该是有遗诏才对吗? 有遗诏,裕王殿下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毕竟如今是没有东宫太子的,而景王还在京城。 各人的立场不同,决定了他们看待遗诏的不同的态度。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裕王继位是百分百的,而遗诏很大程度上将是从龙之功的政治资产。 路上钱渊已经和李默影影绰绰的透露了,陛下可能未留下遗诏。 这是一笔能分润的政治资产,怎么样分润都可以,但唯独不能让徐阶独占……严世蕃之死前车可鉴,李默如何能够容忍? 即使高拱也无法容忍,自己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媳妇熬成婆,最终却要被徐阶抢走最大的一块蛋糕? 钱渊轻声道:“数十年间,朝局混乱,正等殿下登基,拨乱反正,澄清宇内。” 这句话一出,裕王、黄锦还懵懵懂懂,而李默和高拱都脸色一变,齐声低低道:“绝无遗诏!” 毫无疑问,这两人都听懂了钱渊这句话,三人视线对撞,希望尽快行新政的高拱,与徐阶是死敌的李默,以及和徐阶自己闹了两三年的钱渊之间,有了说不定道不明的默契</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三章 眼前泛黑 关键就在这儿,钱渊虽然对嘉靖帝什么时候死不太清楚,但很清楚徐阶借此做了什么。 徐阶替嘉靖帝拟的遗诏,以嘉靖帝的口吻否定了这数十年的执政,并以悔恨的心态为之后一系列的清算严党,替罪臣翻案,迎被贬谪臣子回京以及拨乱反正打下了基础。 这才是遗诏能给徐阶带来的最大好处,无比丰厚的政治声望。 而这也是李默、高拱绝对无法接受的,对前者来说,徐阶要做的他一定是反对的,对后者来说,这些拨乱反正的事应该由裕王登基后来做……或者他自己来做。 所以,当裕王、高拱、李默、吴山、徐渭入内室之后,徐阶手持遗诏,神情肃穆的时候,没有人跪下聆听,而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位内阁首辅,刚刚被高拱叮嘱过的裕王也没有跪下。 “何来的遗诏?” “陛下临终前……” “陛下临终前,只有黄公公并御医在侧。”徐渭扬声打断徐阶的话,“陛下三日前便已留下遗诏,命裕王殿下继位。” 徐渭今天就是来当炮筒的,虽然撕破脸,但钱渊并不想在公开场合和徐阶斗嘴,而徐渭在嘴皮子上是不输给钱渊的。 在知道裕王、高拱、李默入万寿宫的时候,徐阶惊慌失措,虽然他不知道是怎么走漏了风声,对方又是如何有这么大胆子半夜闯入西苑,但徐阶知道,大事不妙。 还没等徐阶拿定主意,对方已经闯入内室,当徐阶试图以遗诏震慑众人,却没有人理会他。 徐阶还试图做些什么,但裕王已经扑到床边,大哭道:“父皇,三日前便下遗诏,为何不召儿臣,见最后一面……” 高拱越过徐阶,跪在床边,“殿下节哀。” 李默上前两步,撞开徐阶,一把抢过遗诏,冷笑道:“徐华亭你胆子倒是大,无宝印,居然也敢说是遗诏!” 徐阶默然无语,刚拟好,还在等张居正呢,没来得及盖印…… 李默、高拱、吴山、徐渭陆续看过,再看向徐阶的眼神中都带着莫名的情绪,这厮真够狠的。 以嘉靖帝的口吻否定这数十年的执政,并以悔恨的口气批驳自己,甚至扇自己的脸…… 这样的遗诏,首先给无数臣子出了口气,这还只是心里层面的,其次,将意味着将以徐阶为首,开始清算严党……就算不清算严党,也必然会召回那些被严党打压的良臣。 其三,翻案,最典型的就是夏言、曾铣一案,甚至还有其四,裕王在突然看到这样一份遗诏的时候,第一反应应该不是拒绝,这是“二龙不得相见”带来的影响。 如果以这份遗诏使裕王登基,徐阶的地位在短时间内几乎难以动摇……原时空就是如此,徐阶借此获得了无上的声望,虽然很快被赶走,但在隆庆年初,纵然皇帝视高拱为师,但也挡不住徐阶将其驱逐出朝堂。 可惜,这一世,多了个钱渊。 那份遗诏能带来的无数好处……如果裕王不将徐阶赶走,说不定还能分润几成,但想借此一跃而起,已是奢望。 一刻钟后,裕王还在内室装模作样,低着头跪在床边,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其他人都出了内室,在大厅坐定。 当面无表情的徐阶踏出内室的时候,他第一眼扫中的是最为显眼的钱渊,之前已经和徐渭碰过面,他当然知道,今夜之事,随园必然插手。 徐阶心里隐隐猜测得到,今晚自己的谋划八成是坏在自己这个孙女婿手中的! 但为什么对方能知晓陛下驾崩……徐阶最先怀疑钱渊在西苑安插了眼线,但随即想起冯保到现在还没回来。 冯保……徐阶几乎已经确定了。 但下一刻,他眼角余光扫见站在大厅角落处,半垂着头的张居正。 身子僵住,愤怒的眼神死死刻在张居正半低着的脸上,似乎想在那儿挖出两个洞来。 真是分开顶梁八瓣骨,三千冰雪灌进来! 悔恨、自责、愤慨各种情绪在徐阶内心深处翻滚,原本还想着跑了个钱展才,还有个张叔大……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如果不是张居正通风报信,裕王府、随园并阁臣何以敢深夜传入西苑?! 虽然察觉到张居正在入裕王府、国子监后与自己有所疏远,但徐阶现在才知道……人家早就背弃而去。 哎,入西苑之前,张居正就知道,自己背的这个黑锅算是摘不下来了。 徐阶枯干的右手动了动,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真是想动手……不是去揍张居正,而是想给自己个大耳光子! 自己怎么就能这么眼瞎呢?! 当年以为能笼络到钱渊,之后又觉得能将张居正作为继承者……两只白眼狼啊! 今夜徐阶其实完全有必胜的可能,只要他拟好遗诏,盖上宝印,与黄锦一起连夜赶到裕王府,召集阁臣,宣读遗诏,就能一举定局! 偏偏徐阶希望借此将张居正牢牢绑死,才会让冯保出西苑密告……结果呢,女婿居然和孙女婿联手,硬生生借此翻盘。 前一刻还胜券在握,后一刻满盘皆输,和严嵩对峙了这么多年,徐阶也不是第一次经历的,但导致失利的原因……饶是徐阶历经宦海这些年,也不禁眼前泛黑,心头发凉。 其余人都或冷笑,或好笑,或古怪的看着这一幕……钱渊就是那个好笑的。 自己只是按照历史轨迹安排人盯着而已,也没指望带来什么……结果徐阶还是要遵循历史轨迹去叫张居正,啧啧。 看裕王还在里面,钱渊朝徐渭努努嘴,后者今天就是个传话筒。 徐渭去内室低声问了几句,出来后按照某导演写好的剧本道:“殿下之意,内阁共议,持笔拟遗诏,另招英国公、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即刻入西苑。” 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始办正事,外间突然有嘈杂声传来。 王义、彭峰大步而来,在正厅门口停下脚步,他们身后是一员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武官。 众人一愣后,视线都集中在钱渊脸上……这种事,只有钱渊能解决。 “何事?” “锦衣卫指挥同知方盛欲出西苑。” 看了眼平静的彭峰,钱渊当然知道不仅如此,一入西苑,他就吩咐,让彭峰、梁生、王义等人率护卫队、王府侍卫将锦衣卫、太监全都关起来。 又看了眼那位指挥同知方盛,钱渊敏锐的发现,这厮抬头看来,视线投向了徐阶。 显然,不管这位是不是徐阶的人,至少在今夜,徐阶肯定许下诺言……方盛是来看看端倪。 钱渊轻笑一声,都懒得搭理,吩咐道:“让周泽派人去陆府,召陆炳入西苑,其余人一律关押,若胆敢反抗者,必内通景王府,皆枭首。” 王义、彭峰躬身应是,方盛脸白如雪不知所措。</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四章 小白兔? 当陆炳飞马赶到西苑的时候,天色已然泛白,无需灯笼,就能急行赶至。 刚到殿门口,陆炳就听到一声大喘气,随之而来的是英国公张溶的招呼,“来了。” “英国公。”陆炳双目泛红,显然一直落泪。 英国公叹了口气,拍着陆炳的肩膀,“陛下垂拱近四十载,历朝历代少有。” 陆炳没有接话,脚步匆匆往内,英国公赶上几步低声问:“守在西苑大门的是何人?殿内殿外侍卫都身着常服……” 陆炳停下脚步转头四顾,“是钱家护卫。” “此言大谬,此裕王府侍卫。”钱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向陆炳、英国公行了一礼。 陆炳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径直入内,而英国公留了下来,细细打量着这个青年。 英国公张溶是个谨慎人,也是聪明人,反正不执掌兵权,只要不挑边,英国公府就有足够的底气。 张溶进西苑比陆炳要早,消息也灵通,路上甚至派人窥探了景王府的动静,入西苑后立即知道大事已定。 但让他诧异的是,上有内阁,还有司礼监黄锦,最得裕王信重的高拱,但主持诸事的却是钱渊。 关押昨夜轮值的锦衣卫、太监,派人监视景王府动向,使人入皇城准备丧礼、登基等事,钱渊一直忙的现在才稍微歇了口气,礼部那边已经有人来接手了。 “陛下真是慧眼,挑中展才这等青年俊才。”张溶捋须笑道:“早听闻钱龙泉大名……” 钱渊看附近没人,也展颜笑道:“怕是听南京传闻吧?” 张溶嘿嘿笑着点头,“如此吝啬?” “晋商都能插一脚,还怕勋贵来抢食?”钱渊无所谓笑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空手套白狼,那是想都别想!” 张溶干笑几声,挥手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英国公府和魏国公府都是与国同休的勋贵,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是两京为首的勋贵,也是有香火情的。 魏国公那边这两年因海贸大发横财,京城这边的勋贵眼睛都绿了,自然想插一脚,但京城的这帮勋贵不讲规矩,想凭借身份就想分红……想屁呢! 英国公府还算要脸的,有两家勋贵直接派家奴去了镇海,没人搭理还想闹事,直接被打断了腿,其中一个还被种荷花。 张溶还想再扯几句,那边徐渭远远招手,两人疾步赶过去,诸般事已经安排妥当,准备发丧……这些事都有专人负责,内阁重臣、六部尚书并裕王府诸人都在大厅坐定。 看到钱渊入内,诸人神色不一,坐在首位的徐阶面色淡漠,眼皮子都没抬,而李默、高拱等人都送去感激的目光。 不能不感激啊,如果让徐阶那厮将遗诏公然拿出来并得到认可,后面就麻烦大了。 “展才,钱家护卫畜养多年,冠绝东南,如今皆为王府侍卫?”工部尚书赵文华笑吟吟的看着钱渊,他现在心情放松下来了,等裕王登基,自己应该能全身而退。 “久闻钱家护卫之名。”兵部尚书王邦瑞笑道:“皆为勇士也就罢了,倒是那鸟铳精致。” “戚元敬称其杀倭第一利器。” 乱七八糟的讨论中,户部尚书方钝高声喝道:“展才,让镇海、宁海再输一批税银入京!” 徐渭挑挑眉头,“砺庵公……” “别废话!”方钝厉声道:“朝中本就勉强支撑,山陵崩,又有新帝登基,至少两百万两白银,不让镇海、宁海出,难道克扣京官俸禄吗?” 钱渊的第一反应是,你个不要脸的老王八蛋,你是不是每天闲下来,就琢磨怎么从通商口岸抢银子?! 而且还带上了京官……两百万两白银,把全京城的官儿的俸禄全都克扣了也顶不上啊! 偏偏这事儿还不能推脱……至少钱渊一时半会儿没找到推脱的理由,朝中上下都知道,如今户部还算宽盈主要就得力于海贸。 其他人家的丧事还好说,但皇帝的丧事,特么特别费银子,这笔银子谁来出? 如果是弘治帝那种,会让内承运库出。 如果是正德帝那种,自然是让户部出。 而裕王……之前已经有人隐隐试探过了,裕王是不肯出这笔银子的,如果全都让户部出,必然在其他地方会克扣,如果能让镇海、宁海承担一部分……皆大欢喜啊,只是钱渊不欢喜而已。 “宁海去年末才设市通商,出五十万两吧。”方钝那个不要脸的老头都开始安排了,“镇海富的流油,一百万两一点都不吃力。” 钱渊那张脸面无表情,“砺庵公说的是,让户部行文就是,想必荆川公、望之兄都愿襄助。” 方钝被这句话堵得有点胸闷,谁不知道宁绍台是你的地盘,户部行文有用的话……老夫逼你作甚! 正好那边黄锦出来召钱渊入内室,后者拔脚就走就当没听见方老头还在后面嚷嚷,镇海府衙县衙一共才分两成红,一年下来也不过几十万两银子,还要承担修建海船、购粮建仓,而且因为宁海的分流,今年还略有减少,哪来那么多银子给你祸祸! “臣钱渊拜见殿下。” 裕王脸上早就没了泪痕,指着一旁的椅子,笑道:“坐吧,又和砺庵公闹起来了?” “都说臣护着宁绍台,还指着臣吃独食……”钱渊悻悻道:“殿下也知道,臣一心要开海禁,通商为开海禁之初,但绝不等于就是开海禁。” “不是臣自视清高,但自嘉靖三十六年镇海、宁海两处陆续设市通商,两地小吏、文员、管事……只要查实贪贿误事并存,臣一共砍下三十多枚首级。” “居然还有人指着臣要割地称王……”钱渊忍不住吐槽道:“臣一大家子都在京城呢!” “福建巡按孙丕扬就是随园士子吧?”裕王笑道:“前几日孤得信,泉州巨商先赠银两,后送珍宝,连续遭拒后又购两名扬州瘦马相赠,孙叔孝慨然回绝。” “叔孝兄也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有胆气,有见识,文武兼资,日后当为朝中栋梁。”钱渊苦着脸轻声道:“殿下,户部那边……” “问过了,内承运库没多少银子了……”裕王微微撇嘴。 钱渊闭上嘴巴不吭声了,这里面水有点深,他不想去问,内承运库的充盈给了嘉靖帝疯狂作死的资本。 户部太仓库倒是有银子,但大都是有用处的,镇海、宁海那边有多少银子钱渊也说的清清楚楚……所以,裕王觉得,还是委屈委屈父皇吧。 出丧、登基,都削减开支,这笔银子让太仓库出,如今是二月,三月镇海、宁海那边的税银就能入京了。 不过,裕王召见钱渊问的不是这方面的事,他盯着钱渊的双眼,轻声问:“内阁首辅,何人能当之?” 钱渊的第一反应是,该死的《明史》又在胡说八道,面前这位虽然不是什么刚毅君王,但绝不是只小白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五章 纯臣? 历史上的隆庆帝是什么脸谱? 性情温和,明静宽仁,力行节俭,端拱寡营,躬行俭约,信重阁臣,革弊施新,但也难制阁臣倾轧。 总的来说一句话,宽恕有余,而刚明不足者欤。 在钱渊的印象中,隆庆帝真的是乏善可陈,执政期间除了内阁依旧混乱不堪之外,只有小规模开海禁,以及与俺答议和算得上值得一提的。 而隆庆帝本人……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据说是长期吃春药,混迹后宫以至于身体大损,早早病逝,并将最信任的高拱坑了个没能再次爬起来的大跟斗。 但做皇帝的,除非是傻子,不管资质如何,那都是心里有成算的,荒诞如朱厚照,不也借八虎执掌朝纲吗? 隆庆帝明显不是个傻子,问出的这句话暗藏深意,针对的并不是徐阶,而是高拱,更是钱渊本人。 “高新郑有澄清天下,行新政之心,但……”钱渊低声道:“殿下登基之处,还是以稳妥为先,徐徐图之,更别说如今尚是少宗伯……总不能越过大宗伯?” 今夜,内阁重臣,六部尚书再加左都御史,礼部尚书孙升是最后一个到场的,而且不管事,都让两位副手高拱、林庭机在负责诸事。 裕王微微点头赞同,“可惜高师傅没能上位礼部尚书……不然就名正言顺了,展才继续说。” 还要说什么……钱渊牙根痒痒,勉强笑着继续说:“内阁中,李时言敢于任事,吴阁老端谨守正,徐华亭本为内阁首辅……殿下登基之初,还是以稳为先的好。” 裕王手指敲着桌面,看样子陷入了沉思……钱渊在一旁心里吐槽,还装的挺像一回事的! 开玩笑,如果裕王有让李默担任内阁首辅的心思,甚至不管不顾将高拱越级再越级的提拔上来,就不会问这种话。 显然,裕王是有暂时让徐阶总领全局的念头的,这和高拱如今地位稍低有很大关系。 而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裕王想看看钱渊对高拱的态度。 换句话说,裕王这是在展示他的制衡权术……只是浅显了点,在裕王府中,他用随园制衡高拱,如今他准备用徐阶来制衡李默,然后等着旧臣陆续上位。 所以,钱渊的小心思在这几句话中也展露无遗……我依旧和高拱不对付,他一个礼部侍郎难道想直接入阁? 高拱虽然没有在詹事府中任职,只攀附裕王,但终究走的也是储相路线,一般来说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入阁的……如果他高拱能入阁,那如今的礼部尚书孙升难道就不能入阁? 而孙升虽然从不涉党争,但其长子孙鑨,次子孙铤都是随园中坚,一旦入阁,必然被隐隐视为随园依仗。 这也是钱渊交的底……上位者不怕下属要好处,怕的是下属不要好处。 不要好处,意味着要更多更大的好处。 而且钱渊也想试探一二,高拱有没有可能以侍郎的身份直接入阁,要知道历史中,裕王登基后,张居正是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转入六部为礼部侍郎,然后立即被召入内阁为东阁大学士。 而这一世,情形已大为不同,张居正显然是没有可能了,但高拱还是有可能的……这就要看裕王怎么想的。 钱渊猜测,高拱想短时间内入阁,不太好说,但裕王没有立即将徐阶、李默扫地出门的念头,不然刚才不会问那句话,倒是有可能进位礼部尚书……也不知道孙升能不能占个便宜抢在前面入阁。 不过,孙升在仕途上没什么野心,钱渊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除此之外,钱渊也是在表达一个观点,虽然自己和徐阶有私怨,但绝不会因私怨而废公事。 钱渊瞄了眼裕王,如果是嘉靖帝肯定是一眼看穿……但换成这位即将登基的隆庆帝,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自己这几句话隐藏的试探。 算了,有得有失,和嘉靖帝打机锋挺有意思,但那位实在太难侍候,相比较而言,还是这位比较好打交道。 总的来说,的这位确是位宽宏的君主。 接下来,裕王就充分用行动展示了他的宽宏大方。 “自先庄敬太子之后,孤困于府中,得高师傅辅佐,终得今日。”裕王叹道:“但今夜之事,展才主持大局,使护卫护佑,当为首功。” “即使不论今夜,展才入仕前便于国有功,后两度南下击倭,力挽狂澜,设市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如今只困居七品御史之位,实在是说不过去……” 毫无疑问,这是要给好处了。 钱渊只能起身,郑重其事的拜倒:“殿下以国士视之,臣必以国士报之。” “何至于此?”裕王亲手挽起钱渊,“虽为君臣,但你我长相往来,投契多年。” 钱渊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心里却在吐槽,这位手段有点嫩啊。 其实这一点不仅随园众人,朝中重臣甚至高拱也都看得出来,钱渊南下大功加身,却一直不得提拔,显然是嘉靖帝特地留给儿子用的……等裕王登基,提拔钱渊,才能收拢其心。 当时高拱一直和钱渊过不去,就有这方面的因素。 “翰林?六部?国子监?”裕王笑道:“展才尽管挑就是。” 钱渊挠了挠鼻子,皇帝让你挑官位……这种话还是听听就算,当成真的,那是脑子进水了。 “殿下,当年能身登皇榜已是侥幸,国子监……呵呵,臣怕是要被监生轰下来。”钱渊干笑道:“翰林……殿下,臣斗胆猜测,高新郑日后怕是要掌翰林院事。” 裕王忍不住笑了,高拱肯定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入阁,而且入阁前肯定加翰林学士兼掌翰林院事,而钱渊这句话显然是在说……我真的和高拱合不来。 “殿下不日登基,多有大事,臣这等小事不敢劳烦殿下,六部、都察院、六科都行,实在不行……外放就是了,臣愿外放为殿下牧一府之地。” 这句话让裕王挺贴心的,什么叫纯臣,这就是纯臣啊。 要知道都察院、六科都是七品,而以钱渊的资历入六部,顶了天也就是个郎中,外放知府倒是能级别高点,但京官外放一般都带了贬谪意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六章 初一十五 如何安置钱渊,这对裕王来说是个难题。 手掌东南财权,又是随园之首,虽然名义上没有入裕王府,但早年就随意出入,亦是潜邸旧臣。 最重要的是,当年钱渊得嘉靖帝吩咐出入裕王府,给当时惶恐不安的裕王带来了一颗定心丸。 更别说钱渊数次一语成箴……景王丧子,裕王得子。 但钱渊资历太浅,先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后为御史巡按浙江,入六部不可能提拔到六部侍郎级别的高位,更别说裕王府里还有一堆人翘首以盼。 外放……裕王从来没考虑过,即使是丢到南京去积累资历都不愿意。 当然了,这里面也有高拱的“功劳”,外放本就是贬谪,以钱渊的功劳难道还不能挑个好地方? 万一钱渊挑中了宁绍台三府,或者挑中福建泉州,那内阁想将通商税银掌控手中的难度就更大了。 其实倒是有个非常合适的路子,重入翰林走储相路线……但裕王是知道的,钱渊为和高拱和解,曾许诺不回翰林。 在心里琢磨好一会儿,裕王隐隐有个念头,他抬头笑道:“放心就是,孤会考虑周全的。” “谢殿下。” “对了,那边何人主持?” 钱渊微垂眼帘,“指挥佥事二人,领锦衣卫五十人。” “彭峰跟过去了?” “呃,臣不太清楚。”钱渊头垂的更低了,他不确定裕王对景王的恨意有多少,能不能容忍景王外出就藩。 万一……这种事,自己绝不能沾手。 裕王似笑非笑,“展才真擅调教,彭峰倒是个可塑之才,不如留给孤?” “那是彭峰的造化。”钱渊脸色有点苦,“但钱家护卫头领……臣实在担当不起。” 裕王笑了笑,彭峰的确是个可塑之才,但钱渊也的确有难处,钱家护卫转为皇室侍卫,而且可能转入锦衣卫,这对钱渊本人可没什么好处。 “对了,西苑依旧由你总领,那些道士方士全都关起来,等天色大亮统统下狱。”裕王厌烦的喝道:“修道成仙,始皇有此念,宣和亦有此念!” 钱渊躬身应下,转身出屋……啧啧,裕王对嘉靖帝的恨意真是无处不在啊! 自古以来修道的皇帝多了,你不说汉武帝、唐太宗,却非要说秦始皇、宋徽宗! 自阁臣、六部尚书、左都御史抵达西苑后,除了徐阶、孙升之外都陆续入内室和裕王见面,但没有一个人能像钱渊一样待了大半个时辰。 钱渊一出来,就受到无数视线的关注,高拱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倒是殷士儋、陈以勤过来打了个招呼……啧啧,高拱脸色更难看了。 钱渊一一行礼,瞟了眼依旧面无表情的徐阶,除非是假拟遗诏的名义,否则短时间内徐阶肯定还是内阁首辅……真是便宜这老头了! 不过裕王的思路显然也考虑到了裕王府众人的利益,如果现在就将徐阶赶走,内阁将落入李默之手,说不定还会和吴山斗一斗。 裕王府众人走的都是储相路线,嘉靖帝突然驾崩,导致他们这条路还没走到头,猛地提拔上来实在力有不逮,比如陈以勤如今是司经局洗马兼翰林侍讲,现在就跳到六部顶多是个侍郎。 寒暄几句后,钱渊出了大殿,正巧撞上礼部侍郎林庭机,山陵崩、新帝登基,这些事主要就是礼部负责,而孙升不管事,林庭机忙得不可开交,不得已将儿子林燫和诸大绶拉来帮忙。 不过林燫、诸大绶都是裕王府中人,出现在西苑倒是理所应当。 对于今晚发生的事,林庭机、林燫父子还在懵懵懂懂,陛下突然驾崩,裕王连夜入西苑。 而诸大绶是心里有数的,西苑事抵定之后,钱渊就通告了随园众人。 “展才。”诸大绶轻声道:“大事已定?” “大事已定。”钱渊点点头,犹豫了下才接着说:“大局为重,稳妥为先,待明日殿下登基,再行细说。” 一旁的林燫突然开口问:“入西苑前,孙文中探听,询问大宗伯。” “季泉公精神不振。”钱渊想了想,“待会儿问问殿下,礼部有两位少宗伯即可,先送季泉公回去。” 钱渊瞄了眼林燫,也不知道这位到底是什么心思,礼部尚书不在,主持的两位礼部侍郎,一个是高拱,一个是林庭机……如果徐阶被驱逐,高拱肯定会和李默闹翻。 林庭机正要解释什么,突然眼神一凝,钱渊转头看去,梁生正飞奔而来。 “少爷。”梁生气喘吁吁低声道:“搜查西苑方士、道士,有三人暴毙,皆吊死在房梁上。” 诸大绶哼了声,“以丹药媚上,如今陛下驾崩……” 林燫也附和了几句,对他们这些正统的儒生来说,道士、方士就没有好东西。 而钱渊皱眉苦思,突然问:“死了多久?” 上阵杀敌,勇猛无畏,但这等事梁生哪里懂,只张口无言以对。 “去看看。” 走进一处偏殿,推开房门,钱渊低头已经被放下来的三具尸体,一个中年道士,两个年轻道士,面目狰狞,舌头吐出,都不太看得出原本面貌。 “少爷,刚刚问过了,西苑称这人蓝神仙。” 钱渊霍然回头,“蓝神仙?蓝道行?” 在原地呆立了半响,无数遐想在钱渊脑海中闪过,首先,肯定的是,蓝道行是徐阶的人,这一点当年的严嵩严世蕃也是心里有数的,其次,今夜自己主持诸事,但在自己入西苑之前,是徐阶主持大局,下手的肯定是徐阶。 但为什么要杀蓝道行? 杀人灭口? 裕王登基,必定搜捕那些道士、方士,不说他们炼制的丹药到底在嘉靖帝驾崩过程中起到什么作用,至少耗费了大量钱财……裕王是恨之入骨,本来应该都是他的。 如果蓝道行入狱,供出自己是徐阶的眼线,说不定……再或者还有更深一层的……钱渊不敢再想下去。 “房间细细搜一遍,再问问蓝道行在西苑外可有住所。”钱渊来回踱步,低声吩咐道:“再让周泽来见我。” 徐阶,你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七章 得失 新旧交替,朝代更迭,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眼,对很多人来说,这是全新的开始,但对某一类人来说,这也是结束。 后一种人,放到如今西苑,指的是完全依附嘉靖帝而身居高位的人。 准确来说,指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以及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 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是谁,裕王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做出抉择,但首先要选出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个位置太重要了,不仅常伴君侧,而且执掌批红之权,被称为“内相”。 在嘉靖帝执政中后期,黄锦向来与人为善,老好人的人设深入人心,而裕王在宦官这边没有什么直观感受,命黄锦暂时留任,并暗示其举荐下一任掌印太监。 已是正午了,山陵崩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师,以景王、英国公、成国公为首的皇室、勋贵均入西苑。 后殿中,徐阶、李默、吴山并各部尚书、黄锦、高拱正在商议大小事务,张居正和钱渊站在角落处。 “后悔了?” 耳中传来奚落声,张居正努力控制自己,这儿真的不能打架……而且人家曾亲身上阵杀倭,自己真的打不过。 一个时辰前,裕王在众目睽睽之下,郑重其事的拜托内阁首辅徐阶主持大事,这是个明显的信号,裕王不准备立即将徐阶踢走。 如果徐阶不滚蛋,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居正只怕有点难熬……就算有裕王、高拱在背后,他也必定受到相当多的指责。 毕竟,他和钱渊不同,从一介无名无望的翰林至今,全都是仰仗徐阶的提拔。 而且……张居正一想起家里那位就觉得头痛,都不用怀疑,那位肯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钱渊似乎猜到了什么,小声笑道:“出嫁从夫嘛,不老实……揍两顿就老实了。” 张居正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钱渊一眼,骂道:“现在你如意了?!” “再等等呗。”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昨晚抢功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你倒是有能耐,这些年还没吃过这种亏!” 瞄了眼张居正,钱渊补充了句,“别忘了,当年宁波救命之恩,这笔债你打算怎么还?” 张居正牙齿都要咬碎了,昨晚你都逼着我上梁山了,现在…… “冯保?”李默的冷笑声传来,“展才,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何在?” 顶着徐阶的视线,钱渊缓步上前,笑道:“此僚欲东行图大事,事败后惭愧难当,悬梁自尽。” “什么?!”黄锦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有点发颤,“欲东行……” “死了?”李默也瞪大了眼睛,“何时的事?” “约莫天微亮之时。” 徐阶沉默半响后开口道:“殿下以西苑托付,司礼监秉笔太监却在西苑被杀……” 徐阶的话还说完,钱渊就肆无忌惮的笑着打断,“元辅责备的是,昨夜下官看管不利,除却冯保,尚有三名道士悬梁自尽……” 王邦瑞和方钝闭口不言,杨博更是隐隐站在钱渊这边,赵文华干脆就摆明车马,只有刑部尚书冯天驭皱眉道:“展才护卫西苑,还需尽责。” 钱渊笑吟吟的站在那,一言不发,眼中颇有玩味之意。 徐阶不引人注意的吸了口气,突然展颜笑道:“些许小事而已,如此说来,明日登基,黄公公可使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为辅。” 钱渊悄然后退,脸上笑意未褪。 冯保暗通景王……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实在太扯淡了! 关键在于,冯保是昨晚唯一出西苑的人,没有先去裕王府,而是先告知张居正,显然,冯保是得徐阶密令。 昨夜之事后,钱渊如何会让冯保继续留在位置上,甚至还可能窥探内相之位呢? 但徐阶没想到,钱渊会直接将冯保弄死……但他无法以此指责,人家都说的清清楚楚了,还有三个道士也悬梁自尽了。 难道都彻查? 然后查到自己屁股下? 蓝道行是徐阶推荐给嘉靖帝的,此等密事严嵩严世蕃是知情的,虽然这两人已经死了,但显然钱渊也是知情人,到时候让他现在的狗腿子赵文华或徐渭捅出来…… 走回角落处,钱渊冲板着脸的张居正眨眨眼,“现在没问题了。” 张居正冷哼一声也没说什么,他和徐阶一样,很确定是钱渊弄死了冯保,对此他没什么意见……留下冯保,日后只会让自己陷入麻烦中。 等裕王那边收拾好,双方开始三推三让的戏码的时候,钱渊已经悄然回了随园。 对此,裕王感慨,这是纯臣啊,出了事顶在前面,大事抵定后却躲在幕后。 对此,高拱颇为不屑,娘的把功劳抢到手了才滚蛋,这王八蛋贼着呢! 彭峰带着五十个护卫留在西苑,受昨晚的影响,裕王对彭峰和钱家护卫颇为信任。 王义、梁生带着其他护卫也回了随园,如今西苑的防卫已经被锦衣卫以及勋贵接手。 “明日登基。”钱渊简单的对叔父、冼烔、陆一鹏等人交代几句,视线落在远处的周泽身上。 “少爷,找到了,但没搜出什么,只有一封信,里面是密语。”周泽低声说了几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钱渊拆开看了几眼也没看懂,仔细的收在书房里。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但可以确定,一定和徐阶有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拿出来用……但怎么用,这是个问题。 正厅里还热闹非凡,嘉靖帝的死让京中已经持续了小半年的高压气氛一扫而空。 户部的陈有年已经被方钝那老头召了去,孙鑨回家陪着年迈的父亲孙升,诸大绶被召入西苑帮忙,其他人大都在随园。 冼烔、林烃、陆一鹏等几个年轻人嬉笑取闹,陶大临这等端谨的性子都和吴兑、潘允端、杨铨组了座麻将。 钱铮正在和徐渭聊起陈年旧事,前者聊起夏言,后者聊起薛应旂,都是因严党谗毙或罢官的老人。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昨夜诸事有好有坏,有得有失。 徐阶最终没能借此翻盘,这是最大的收获……否则即使徐阶如历史上只持政一两年,不说随园,东南必然生乱,要知道浙江总兵、浙江巡抚如今都是徐阶的人,甚至浙江巡按名义上都是徐阶的门生。 此外,将冯保干掉,或许历史的走向会有更大的不同。 但可惜的是,徐阶没能滚蛋,钱渊现在看到那厮就心烦,一天到晚起幺蛾子,人家李默、高拱、张居正至少还知道东南不可生乱,而徐阶是个完全的官僚。 对了,差点忘了张居正和徐阶彻底翻脸了……啧啧,徐阶看女婿那眼神,冷飕飕的,令人不寒而栗。 这时候,外间传来梁生的禀报声,“少爷,汪五峰长子汪逸抵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不负美名(上) 嘉靖三十九年二月二十二日,以权术、修道闻名的嘉靖帝驾崩于西苑。 二月二十四日,三推三让之后,裕王在奉天殿即皇帝位。(注:第二年改元隆庆,称呼上提前使用隆庆帝) 得益于二龙不得相见,得益于十余年不设东宫,隆庆帝第一道旨意搜捕方士、道士,下狱论死,第二道旨意命景王出京就藩。 登基大典,百官云集,文臣勋贵排列成队,其中有一个二十出头,畏畏缩缩不成礼仪的年轻人显得特别的扎眼。 这就是刚刚入京的靖海伯汪直请封的世子汪逸。 和其父汪直不同,汪逸没有过人的胆识和能力,很是平庸,入京享受荣华富贵已经是他至高的目标了。 手上多的是银子,正巧嘉靖帝驾崩,多有京官请求致仕,汪逸很容易就在西城买下一栋大宅子。 钱渊毫不避讳的直接登门,也没必要避讳……自从前年三百根巨木以及红薯事后,朝中上下都知道他和汪直关系紧密。 “赴宴?”钱渊嘿嘿笑了笑,“哪家的?” 陪着汪逸入京的人约莫三四十人,为首的是汪直义子徐碧溪,也是钱渊的熟人了,苦笑道:“英国公府、成国公府都送了帖子来,此外……喏,这都是。” “财帛动人心啊,这两家还行,知道轻重。”钱渊顺手翻了翻,“剩下的一群混账玩意儿,毛都不拔一根就想占五成利,大白天做梦!” 听了这话,徐碧溪连连点头,“有几家还在镇海闹过事。” “不是种荷花了嘛。” “现在这帮人肯出银子……”徐碧溪试探问:“要不要?” “废话,吃独食小心噎死自个儿,再说了,浙江、苏松是你们的地盘,福建也勉强算得上,广东呢?”钱渊啧啧道:“把盘子做大才是关键。” 看徐碧溪若有所思的神情,钱渊详加解释道:“设市通商的地点越多,影响力就越大,如今镇海、宁海已经和内承运库、运河上下、户部联系到一起,更得浙籍官员之赞……” “如若整个东南都……甚至满朝官员,文武勋贵……”徐碧溪舔了舔舌头,“再无倾覆之忧!” “就是这个理儿。”钱渊挥手道:“但有一点,不许走私出海,不许乱税关,但凡出事……不论其他,钱某先找他汪五峰算账。” “娘的,老子在京中日子也不好过,户部、内阁个个都在打东南税银的主意,告诉你义父,那帮玩意儿没一个好东西,开海禁通商在他们手中,不过是政争筹码而已。” “汪逸……不先拜会随园,他想做甚?!”钱渊牢骚话一句接着一句,“还有,身边人护着点,少出去应酬……”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道:“位属勋贵,被人揍了,钱某还真不好出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汉子大步跑来,脸上满是焦急神色,“徐头儿,少爷被揍了!” 徐碧溪无语的看着钱渊,你这是什么乌鸦嘴! 钱渊也挺无语的,还真被人揍了…… 被扶进来的汪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后面跟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 “在下柳浩弘。”中年文士向钱渊行礼,“今日实属意外,锦衣卫指挥同知崔芹……” “崔芹?” 柳浩弘咳嗽两声,“京山侯之子,故永康大长公主……” “噢噢噢,想起来了。”钱渊脸色有些古怪。 崔元是永康大长公主的驸马,因迎嘉靖帝入京得宠,被封京山侯,但这不是世袭爵位,驸马之子一般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当然,这只是个领俸禄的虚职。 当年钱渊的曾祖鹤滩公钱福和崔元之间很有点恩怨……钱福嘴贱,评点崔元长相不堪,钱渊在京中尖酸刻薄的名声很有点钱福的遗泽。 放在嘉靖朝,钱渊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崔芹这货也是个能溜须拍马的,嘉靖帝身边先后两只狮猫都是他送进西苑的……但如今裕王登基了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又问:“因何事动手?” 柳浩弘嘴巴歪了歪,眼角余光扫了眼一旁的徐碧溪,后者咳嗽两声,“崔家……听闻喜欢荷花。” 噢噢噢,明白了,崔家派去镇海的那位是闹的最凶的,还殴伤三人,毛海峰一气之下将其种了荷花……绑起来塞在木桶里,丢进大海了。 “回去问问,想不想赚银子。”钱渊指着柳浩弘,“想赚银子就别多管闲事!” 看着中年文士离开的背影,徐碧溪咬着牙问:“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钱渊嗤笑道:“朝中上下谁不知道是我钱展才设市通商,又勾连五峰欲开海禁,巴掌扇在汪逸的脸上,和扇在我钱展才脸上有什么区别?!” “敢扇我的脸……那就要有被打断腿的觉悟!” “在京中动手……不太好吧?” “天子脚下就不能殴斗了?”钱渊嗤之以鼻,“你还真当自己是良民了!” 徐碧溪被激的手习惯性的按在腰间,却听见钱渊补充道:“你们不动,随园来做。” 开玩笑,大哥钱鸿就在一旁呢,你们出去打一架……鬼知道会不会被人突然看出来,钱鸿在镇海也向来深居简出,虽然皮肤黝黑,但总的来说相貌未改,而松江籍贯的官员在京中不少,再说了,叔父钱铮还在呢。 不过,今天这事倒是巧了,钱渊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想笑,汪逸融入勋贵对自己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被揍了顿……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出面。 勋贵讲究的是与国同休,公然参与到海贸中代表的意义是不同的。 这一世的隆庆开关,必然和前世不同,规模会更大,而不仅仅局限在漳州府月港一个港口。 也不仅仅局限在通商上,而是会进行全方位的东西方交流。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钱渊回到随园,被叫到后院,看到面色难看的母亲和大嫂为止。 钱鸿入京已有五日了,到现在还没拜见母亲,也没见到妻儿……谭氏和黄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而且钱鸿入京……钱渊事先没有告知母亲,谭氏原来还准备南下回镇海和丈夫团聚呢。</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九章 不负美名(下) “二十万两白银?” “展才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听闻海贸得利虽丰,但一个不好船毁人亡,血本无归!” 英国公府的大堂上,钱渊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十多个人,以英国公、成国公为首,还有兴安伯、武康伯、襄城伯、新宁伯、应城伯等勋贵,都是对海贸颇为眼红的那批人。 英国公张溶苦笑道:“早听闻当年镇海设市通商,展才空手聚银,数以万计,但别看我等勋贵位高,但实则囊中羞涩……” 钱渊没说什么,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他也心里有数,面前这些家伙……给好处他们一口吞下,让他们先掏出本钱,想都别想。 品着没滋没味的茶水,钱渊神游物外,在心里琢磨陛下登基后的这些天朝中动向。 不管是六部、内阁,十多天了,还没开始调整,内阁中依旧以徐阶为首,但必须和李默、吴山共议朝政。 户部尚书方钝、礼部尚书孙升、工部尚书赵文华陆续上书请求致仕,但隆庆帝都留中不发。 倒是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隆庆帝虽然在皇宫登基,但如今仍然在西苑。 主要原因是三大殿重修至今还没有完工,只能暂时住在西苑,这是没办法的事,朝臣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但还有个原因,隆庆帝居住西苑,时常召见高拱、陈以勤、殷士儋、林燫、诸大绶这一批旧臣,甚至高拱以太常寺卿兼礼部侍郎这古怪的身份轮值西苑……其实是轮值直庐,也就是实际部分参与到内阁决策中了。 高拱意气风发,为此和陈以勤还闹了一通,最后还是张四维私下过去代为致歉。 当然了,裕王府中的旧臣哪个都是神采飞扬……除了张居正,这些天他沉默寡言,脸上永远面无表情,眼中永远古井无波。 其他人不知道也不稀罕,但钱渊特地派人打探了下,啧啧,张家后院的葡萄架倒了! 据说要不是张居正手快拦了把,脸上得多几道血痕。 不过,钱渊猜测,接下来,隆庆帝会放出很多猛料……会干出很多让朝臣惊讶的事,他这几天也陆续几次被召入西苑,从只言片语中,他推断出隆庆帝会干什么。 干什么? 很简单,凡是被嘉靖帝排斥的,隆庆帝都会接纳;凡是被嘉靖帝喜好的,隆庆帝都会厌弃。 啧啧,以资质论,嘉靖帝别说在明朝了,纵观数千年,除了历朝开国皇帝之外,能和嘉靖帝一比的不算太多,少年时就斗倒权臣,数十年不上朝依旧牢牢掌控朝局。 但最后,这位皇帝是舅舅不疼奶奶不爱,连自个儿的儿子都烦他……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啊。 对面的勋贵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张溶才疑惑开口问:“这不是泉州的吧?” 看钱渊微微点头,张溶笑道:“难怪呢,提前缴纳银两换取出海通关文书,宁海、泉州都是如此,但泉州那边早就结束了,这是?” “漳州。”钱渊轻声道:“暂时一省两处出海口岸,广东那边虽战事已歇,但仍有零星倭寇来犯。” 实际上这就是历史上隆庆开关的选择地,漳州府海澄县,也就是后世的厦门。 “二十万两白银不可免,但出海文书能转让。”钱渊挥手道:“诸位应该都心里有数。” 对面的英国公张溶、成国公都点头默认,出海文书能转让,这意味着提前付出去的银两肯定能回本,但其他人面有难色,这里一共十来家,有的府邸还真掏不出多少银子。 “二十万两白银,难道诸位想一口吞完?”钱渊随口道:“只要有银子就行。” 实在已经说的够露骨了,对面的兴安伯当年不受长辈宠爱,常年亲自打理庶务,轻轻拍着桌子低声说:“没门路的商贾难道还少吗?” 其他人也纷纷明白过来了,说到底这和后世差不多,买卖配额而已。 应下两万两银子的份额,然后将其中一部分出海文书转让出去,立即就能回本……甚至那两万两银子都可以让想买出海文书的商贾来出。 对面议论纷纷,人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钱渊懒散的靠在椅子上,这帮勋贵都是只肯吃肉,甚至肉不在嘴边,他们连口水都懒得分泌。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把肉喂到他们嘴边,他们也是愿意啃骨头的。 将勋贵拉进海贸中,这是钱渊早就想做的事,不然当年也不会第一时间将魏国公府拉进来,只是京城这帮勋贵太不懂事,才一直拖到现在。 拖到现在也好,正好能帮自己解决一个小麻烦。 那边英国公张溶已经安排宴席了,还拿钱家酒楼开玩笑。 “太贵,太贵,上次母亲过寿,去买了一筐黄金棒,喜庆啊。”襄城伯苦着脸说:“但后面半个月,我都是吃素的!” “以后日子就好过了,钱龙泉在东南可是被誉为财神下凡呢!” 钱渊笑着没插嘴,等他们说完才开口道:“出海贩货,也是要讲究风险的,正如之前英国公所言,一个不好就是船毁人亡。” “当然了,东南多有人常年奔波海上,会观看气候预警,类似之祸少有发生。” “但海盗倭寇……虽然不敢登陆,但海上还是难免有厮杀的。” 周围已经安静下来,钱渊从容的说:“其一,这些年浙江一直在打造兵船,南赣总兵俞大猷、福建总兵戚继光、台州指挥使葛浩、温金处参将张元勋,均出海征战,颇有战功。” “其二,但凡从镇海、宁海出关的海船,均挂五峰旗号,东洋畅通无阻,南洋也少有人胆敢冒犯。” 成国公捋须笑道:“所以展才当年一力招抚汪直。” “汪五峰于钱某也是老交情了。”钱渊哈哈笑道:“当年还是钱某将他从狱中抢出来的嘛。” 当年钱渊兵围巡抚衙门,浙江官场是知情的,朝中这边虽然不讨论,但也不是什么隐秘事。 “说起来,当年朝中亦有人想摘桃子呢。”钱渊口中笑声不绝,“不过,汪五峰此人,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义!” 啧啧,自古义不行贾,说汪直看中义气……实在是太扯了点。 其他人都听的懵懵懂懂,只有英国公张溶听出了点味道,还没等他开口,钱渊就长叹一声,脸上笑意顿失。 “却没想到,五峰独子入京,竟被殴至重伤,钱某实在是对不住靖海伯,日后都没脸再回镇海!” 厅内寂静无声,众人哑口无言。 人家已经将话说到这了,大家都听懂了……已经有人在心里嘀咕,面前这位还真不负睚眦必报的美名呢! 给了自己这帮勋贵这么多好处,又点出了他和汪直之间极为密切的关系,最后又提到海船出海,是要挂五峰旗号的…… 成国公朱希忠咳嗽两声,“早就看那厮不顺眼了……” 又安静了片刻后,英国公轻叹一声,“犹记得当年……子孙不孝啊!” 手捧茶盏的钱渊安坐如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当天晚上,钱渊就接到护卫报信,锦衣卫指挥同知,故京山侯崔元与永康大长公主之子崔芹,在青楼嬉戏,与人发生冲突,被打断双腿。</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章 复杂朝局 寺庙中。 钱鸿跪在地上向谭氏问安,黄氏抱着儿子站在一边,泪水滚滚而下,钱渊很是无聊的坐在椅子上,一只脚还在一翘一翘。 “真的不行。”钱渊随口应付着黄氏,“大哥只是肤色黑了些,又不是去整容……叔父能看不出来吗?” “即使在京中,也需深居简出。”钱鸿起身道:“前几天陪着汪逸出门,好悬和充庵撞个正着。” 这指的是随园士子潘允端,钱渊也摸摸脑袋,自己当年在松江府名声不算太好,后来组建随园,上门的几个松江士子,如潘允端、杨铨、陆一鹏都是和钱家长相往来的,也都认识钱鸿……更别说陆树德了。 “对了,将姓崔的两条腿都打断了,不会惹麻烦吧?” “又不是我动的手。”钱渊嗤笑道:“成国公已经执掌锦衣卫指挥使,他崔芹有本事上门去找事。” “小弟你可真够能耐的。”钱鸿撇撇嘴,“去年随园在京中殴斗,消息传到镇海,父亲大发雷霆。” “不对啊,那次我没动手……” “但京中传闻,是你怂恿的。” 钱渊还想解释什么,外间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少爷。” 听到周泽的声音,钱渊叹了口气,高声应了句,低声道:“母亲,回去吧,大哥短时间内不会离京,虽然随园人多眼杂,但孩儿会挑选宅院,时时相见。” 钱鸿抱起还懵懵懂懂的儿子,用力亲了口,“走吧,孩儿是陪同汪逸入京,出来时辰长了也会遭人怀疑。” 一刻钟后,钱渊趋马回了随园,如今他仍在都察院,但并不去点卯,平日在随园,每隔一两日隆庆帝都会召他入西苑。 如今新帝登基,六部事务繁忙,吴兑、陈有年、杨铨等人都忙着,听到消息来随园相聚的都是翰林士子,诸大绶、陶大临、徐渭、孙鑨。 “陛下决断,停睿宗明堂配享之礼,罢斋醮,停因斋醮而开征的加派及部分织造、采买。撤西苑内大高玄殿、国明等阁、玉熙等宫及诸亭台斋醮所立匾额。” 往日往随园带消息的都是徐渭,如今轮到了诸大绶,他是裕王府旧臣,出入西苑的次数比钱渊还要多。 听到这几句话,众人面面相觑,罢斋醮、停采买、撤宫殿匾额,这都是小事,但居然……停睿宗明堂配享之礼! 当年大礼议事件闹得那么凶,从杨廷和一路闹到张璁、夏言,直到嘉靖十七年,嘉靖帝定亲生父亲兴献王庙号为“睿宗”,嘉靖二十七年才奉睿宗于太庙之左第四。 现在隆庆帝居然停了明堂配享之礼……什么意思? 老子不认,现在都不想认祖父了? 再或者,是给大礼仪事件翻案? 啧啧,隆庆帝有点狠啊……没办法,他是没有父爱的人,偏偏父子又不是天南地北相隔万里,但一年都未必能见一次面。 沉默了一阵儿后,徐渭问:“还有什么消息?” “高新郑免兼掌国子监事,免太常寺卿,仍为礼部侍郎,但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诸大绶缓缓道:“陈逸甫升翰林侍讲学士,迁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 这是隆庆帝给高拱铺平入阁之路,走储相路线必由礼部尚书入阁,而且还得加翰林学士。 高拱空出来的位置,由裕王府中资历仅次于高供的陈以勤接手。 高拱如今已经轮值直庐,什么时候入阁……这要看内阁李默和徐阶斗到什么地步,也要看礼部尚书孙升的去留,当然,最重要的是,要看高拱的心态。 “家父决意致仕。”孙鑨轻声道:“高拱已然迫不及待。” “世叔去留,自然世叔自行做主。”钱渊点头道:“裕王府其余人?” “均尚无安排。”诸大绶低声道:“张叔大、林贞恒均为国子监司业,殷正甫为司经局洗马,入六部都是侍郎级别,要看陛下如何考量。” 和原时空不同,裕王登基的时候,旧臣的储相之路都没走太长时间,高拱勉强能用,但因为之前嘉靖帝病重……本来都快到手的礼部尚书变成了礼部侍郎,剩下的人都很难立即派上用场。 储相路线,最关键的一步是跳入詹事府,但最重要的一步是从詹事府跳入礼部,可能是礼部尚书,也可能是礼部侍郎,后者轮转之后也能入阁……比如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历史上都是这样入阁的。 而原时空中,嘉靖帝驾崩之前,高拱已经入阁,陈以勤、殷士儋都已经入礼部轮值礼部侍郎,而这一世,只有高拱一个人。 如果隆庆帝希望旧臣尽快身登高位,接下来应该动作不断……钱渊在心里猜测,高拱上位礼部尚书是不用说了,能腾出个位置给其他人,但林庭机是李默的人,陛下应该不会赶走。 而且还有吴山的门生高仪,翰林学士掌南京翰林院事,兼南京国子监祭酒……对了,还有徐阶,这厮门下也有拿得出手的人选。 情况有点复杂啊,钱渊按了按太阳穴,关键还是要看隆庆帝的心思……身为上位者,只要不傻,玩弄人心权术还是有先天优势的。 “少爷。”厅外王义躬身行礼。 “何事?”钱渊直截了当的问,王义没有做手势,显然是不需要密谈的。 “城固来信,有人试图请老夫人一行入京。” 在座的几人中,徐渭和孙鑨虽然不知道王义的身份,但对曾铣遗孀之事是知情的。 “看来徐华亭还是不死心啊。”徐渭冷笑了声。 一旁的孙鑨向诸大绶、陶大临解释了几句,笑道:“倒是省了手脚。” 钱渊笑道:“那就如他意好了,散出人手,盯紧点。” 在心里犹豫了会儿,钱渊又扬声道:“去唤贞耀来。” 徐渭补充道:“还有张子维。” “当日答应给李时言、高新郑送一份礼,虽然是一礼送双方。” 徐渭摇头道:“高新郑尚未入阁,和李时言之间还算融洽。” “也是,这份礼……分量有点重啊。” “此消彼长,他们必定会满意。”</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一章 李春芳 裕王府的旧臣熬了那么久,围绕在裕王身边,无非是为了鸡犬升天的那一日,但就目前而言,除了高拱加翰林学士,陈以勤升任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其他人都没什么变动。 这主要在于张居正、林燫、张四维这些人位置稍微低了点,一般来说,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下一步跳到礼部也不过是侍郎而已,历史上的陈以勤就是从太常寺卿跳到礼部侍郎。 高拱当时很有机会直接上位礼部尚书一方面是因为人选较少,另一方面在于他是裕王最尊重的讲师的身份。 所以,张居正、林燫、殷士儋目前最稳妥的目标是礼部侍郎,能跳到礼部侍郎就意味着能正式开启入阁之路,最关键的是高拱会空出个礼部侍郎的身份。 裕王府的旧臣们眼睛都盼绿了,而隆庆帝也不愧历史上宽宏的评价,很快就有动作了。 登基半个多月后,隆庆帝提拔礼部尚书孙升入阁为东阁大学士,高拱上位礼部尚书,仍轮值直庐。 张居正、林燫虽然仍为国子监司业,但詹事府的职位也有升迁,而钱渊也得到了正式任命,的确没回翰林院,但入詹事府为左春坊左谕德,从五品。 这个……实在有点古怪,钱渊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般来说,在詹事府任职都是兼翰林院官职的,专门用以翰林官迁转之阶,只有詹事府,没有翰林院……瘸了条腿啊。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与此同时,还有工部尚书赵文华第四次上书请求致仕,内阁的吕本和刚刚入阁的孙升也上书请致仕。 此外,刚刚升任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的陈以勤悲剧的接到父亲病亡的丧报,上书请丁忧守孝,隆庆帝赠墨宝并遣派侍卫护送陈以勤归乡,另钦点司经局洗马殷士儋任国子监祭酒。 陈以勤也是苦啊,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熬了快二十年终于熬出头,结果老爹挂了……裕王府旧臣中,除了随园,他是唯一勉强抗衡高拱的人,也是和随园关系最好的那个人。 各种消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视,但最让人意外的却是一条让裕王府旧臣都觉得委屈的消息。 高拱升任礼部尚书,最可能跳到礼部侍郎位置的陈以勤丁忧守孝,空出来的这个礼部侍郎位置……理论上,张居正、殷士儋、林燫虽然正常情况下够不着,但身为今上潜邸旧臣,还是有资格想一想的。 但最终这个位置落到了李春芳的手中。 这是个让人意外,但又让人觉得合情合理的选择。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状元郎,没有入詹事府走储相路线,走的是青词路线,以青词见宠嘉靖帝,常年轮值西苑。 在徐渭横插一杠子之前,青词最得嘉靖帝喜爱的就是袁炜和李春芳。 虽然这一世有了徐渭,但李春芳依旧升迁甚速,如今官至吏部右侍郎。 最重要的是,李春芳曾经担任过礼部侍郎,而且还兼任翰林学士……如果嘉靖帝晚死几年,他很可能会迅速入阁。 随园中,徐渭拉着脸吐槽道:“倒是没看出来,他李子实脸皮倒是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了徐华亭!” 钱铮有些意外,“确凿?” “确凿。”钱渊扁扁嘴,“不过应该不是今年……呃,估摸是去年先帝病重时,毕竟徐华亭那时候执掌内阁。” “估摸着李子实自个儿都觉得难受。”徐渭冷笑道:“挡了别人的路,林贞恒还算是客气的,张叔大、殷正甫可没那么好的脾气。” 钱渊仰着脑袋想了会儿,历史上的李春芳好像没什么存在感,一方面是高拱太横,另一方面也是李春芳没什么心气。 其实钱渊猜错了。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状元,入仕之初,正好是夏言和严嵩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之后又是严嵩、徐阶长达十余年的惨烈政争。 李春芳却完美的避过了这些漩涡,而且还不是以同年林燫、张居正那样枯坐翰林的方式,虽然没能入詹事府,但李春芳以青词见宠,反而连连提拔上位。 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心气呢? 事实上,在原时空,李春芳虽然打造了类似太平宰相的人设,但其实并不是个老好人……从徐渭的遭遇上能看出。 历史上,徐阶上位内阁首辅,胡宗宪被弹劾去职,徐渭离开总督府后北上入京,受邀入李春芳幕中,后因为不合辞归故里。 但李春芳觉得不爽,放出话来……你徐渭想死还是想活? 不想死的乖乖回来,最终闹得徐渭回到京师,请了诸大绶、陶大临、谭纶多人说项才得以幸免于难。 这一世的李春芳,这一刻的李春芳,正在徐阶的书房里侃侃而谈。 “师相勿忧,陛下显然有笼络之心。”李春芳笑道:“高新郑上位大宗伯,即使入阁,亦难以掌控朝局。” 光是这个称呼,就能看得出李春芳的脸皮有多厚,杨继盛能称呼一句师相,那是因为徐阶是国子监祭酒,杨继盛是监生;张居正能称呼一句师相,那是因为徐阶曾教导庶吉士。 而李春芳是状元出身,直接入翰林院为编纂,和徐阶并无师生名义。 徐阶微微点头,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说的是高拱,实际上指的是李默。 徐阶早就看出了这一点,那夜他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李默取代自己直接上位内阁首辅,高拱短时间内入阁……毕竟李默、吴山都是正德年间进士,年纪已经不小了。 但第三日,却是徐阶主持登基大典,他立即明白过来,这是隆庆帝玩的权力制衡的把戏,这一套在之前的二十年内他看过太多次了,太熟悉了。 嘉靖帝用自己制衡严嵩,如今隆庆帝却是用自己来制衡李默,给高拱留出时间和空间。 毕竟高拱困居裕王府十多年,又和同僚不合,夹带里没什么人手,想掌控朝局,不是靠嘴皮子和内阁首辅之位就能做得到的。 所以,徐阶觉得李春芳说的很有道理,自己还有机会。 “子实居首出迎,借此起势。”徐阶简单的交代了几句,“已经接到来信,刘氏率两子已经从城固启程。” 李春芳躬身应是缓缓退出书房。 看着李春芳离去的背影,徐阶闭上双眼,他现在不太信得过自己这双眼睛。 他曾经无比重视钱渊,但很快失望,不过他并不意外,徐阶也看得出来,那位不是自己能笼络的,更别说钱徐两家本有旧怨。 他之后选择了张居正,没想到几年之后给了自己致命一击的却是自己这位女婿。 张居正这黑锅真是甩不开了……不过他倒是和徐阶挺配的,正好徐阶背上也有个大黑锅,而且两个黑锅还是同一个人丢来的。</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三章 勾当 随园后院。 钱渊正兴致勃勃的逗弄着儿子,用已经算得上浓密的胡子一次次将婴儿逗哭,然后再一次次用玩具将婴儿哄好。 哎,前世没和婴儿相处的经验,前段时间又太忙,如今进了詹事府……呃,这个机构基本就是闲职,比在翰林院还闲。 裕王府旧臣还在詹事府的不少,但只有钱渊是没有兼职的,张居正、林燫是国子监司业,徐渭被指派陪着陶大临去校录《永乐大典》,诸大绶被隆庆帝塞去陪着林庭机重修《兴都志》。 《兴都志》,要不是徐阶、李默、吴山、孙升就连高拱都异口同声,隆庆帝真想干脆罢修。 想起《兴都志》,钱渊联想起了张居正,据说昨日终于是脸上带着抓痕去国子监……背弃岳家的名声一时响亮。 奇怪的是,同样和岳家不合,但从无人指责钱渊……究其根本,还是张居正的政治立场,他是求到徐阶门下的。 “噢!” “噢!” 孩子的尖叫声突然响亮起来,手脚并用的向着刚走进卧室的小七爬去,脸上还挂着几滴泪珠。 小七抱起儿子,瞪着丈夫,“又欺负小多了?” “不然他能爬这么快?昨儿还慢吞吞的呢。”钱渊干笑着起身,“你也别太娇生惯养……” “这地界连疫苗都没得打。”小七牢骚了几句,嘴里吐出一溜的疫苗名。 钱渊听了几句打了个哈欠,也不脱衣衫就钻进被窝里,上眼皮下眼皮已经搭在一起了。 “又睡?”小七也是无语了,一觉睡到午饭,吃过饭还没半个时辰又要睡午觉。 没办法,现在闲的慌,一旦懒起来,钱渊一天能睡十八个小时。 被放到床上的小多好奇的爬过去,小小的脚丫子伸到钱渊脸上,却被浓密的胡子扎了下,又嚎啕大哭起来。 “要放在以前,你这叫邋遢!” 钱渊含含糊糊的回了句,“剃干净胡子,放在现在,那叫太监……你是不想过日子了?” 小七没好气的抱起儿子哄了哄,母子俩去了侧室,钱渊这一觉睡到夕阳都看不见了才醒来。 随便洗了把脸,钱渊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往前院去,手指还小心的扣着眼角……今天睡得太久,洗脸都没洗下来。 “展才。” “展才来了。” “睡眼朦胧的,这是又才起来?” 五六个人聚集在大厅里闲聊,孙鑨和吴兑正在对弈,陈有年、杨铨、陆一鹏等人观棋不语真君子,而徐渭在边上指手画脚……这厮棋艺高超,在随园没人肯和他对弈。 “对了,镇海、宁海税银账目已经入京。”陈有年笑道:“宁海每月税银稳中有升,但镇海停滞不前,砺庵公怀疑东南大户又群起走私。” “走私难禁,但侯涛山一战砍下的脑袋,可保至少三年内,不至于走私船队蜂拥而起。”钱渊随口道:“宁海那边干的挺不错的,不过和镇海太近,难免分流,镇海税银略有下降都是正常的,而且泉州那边也已经设市通商了。” “砺庵公那性子……”徐渭叹道:“用展才的话说就是……夺泥燕口,削铁针头,蚊子腹内剜脂油,鹭鸶脚上劈精肉。” “你还有脸说!”钱渊一想起这事儿就来气,“你徐文长不是牙尖嘴利吗?却让砺庵公左一刀右一刀,钝刀子割肉……反正给荆川公的信里,我是全推到你身上了的。” 徐渭被骂得灰头土脸却回不了嘴,前几年,方钝那老头在镇海税银,以及宁波从海外购得的粮米中占了好些便宜,徐渭无力相抗甚至被嘉靖帝调侃过。 等钱渊回京,即使陈有年升任郎中,户部也再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了,反而是钱渊和唐顺之一次次逼着户部还债……被户部丢出来背锅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这几个月日子就过的挺惨。 徐渭泄了气,那边孙鑨问起弟弟孙铤在镇海,陈有年赞许有加,杨铨说起宁海知县赵大河堪称能吏,一群互相吹捧之后,众人都提起在福建泉州的孙丕扬。 “孙叔孝在泉州大展身手,先放出风声,使货物聚集,引得小股倭寇来袭,借留守闽县的戚元敬余部一举剿灭,垒起京观,颇有展才之风。” “叔孝兄南下之前曾言,囊中空空而去,两袖清风而返,其他也都罢了,居然扬州瘦马都能坚拒!” “福建沿海仍有倭寇残留,戚元敬、葛浩尚在广东,叔孝并吴惟锡、汪伯玉率数十海船出战,一举荡平余寇。” 徐渭突然说:“吴惟锡、汪伯玉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一直默默听着的钱渊挥挥手,“惟锡兄不论,汪伯玉与张叔大私下有书信往来。” 随园中人对张居正的态度一直很纠结,说起来随园初建,张居正时常出入,与众人谈笑无忌,但后来分道扬镳……不料嘉靖帝驾崩当夜,张居正却站在随园这边。 其他人只觉得古怪,只知道张居正如今和随园的关系缓和下来,只有亲身经历那一夜的徐渭知道内情,而去他也知道,浙江巡按庞尚鹏、福建按察使汪道昆都是张居正的人。 “对了,听闻还要在漳州府设市通商?” “嗯。”钱渊轻轻点头,“陛下已然许可……子直兄可愿走一趟?” 陆一鹏诧异的反手指着胸口,“我……” “不敢?”徐渭嗤笑道:“镇海、宁海、泉州三地有先例,萧规曹随而已,只要管得住自己的手就行。” “有甚不敢!”陆一鹏是随园中除了冼烔、钱渊外年纪最小的,登时跳起来嚷嚷,“泉州本就想去,还是叔孝兄抢去的!” 孙鑨皱眉问:“子直如今在都察院……” 都察院御史外放一般是巡按地方,但漳州府隶属福建省,巡按御史是孙丕扬,陆一鹏以什么身份去漳州府是个问题。 入仕三年的七品御史如果转地方官,升知府有点够不着,如果转入六部升到郎中,外放倒是够格,当年谭纶就是从职方司郎中迁台州知府。 不过钱渊已经考虑周全,“此事已经和高新郑商议过了,割沿海一部新设海澄县,专为设市通商,知县正六品,不受漳州知府管束。” 陆一鹏慨然道:“陆某愿一力当之。” 众人正要开口称颂,酒楼管事刘洪突然出现在门口处。 徐渭神色一紧,他是知情人,刘洪看起来只是酒楼管事,但实际上负责一些隐秘的勾当,当年钱渊南下,他就是在刘洪的安排下在酒楼和严世蕃、赵文华碰面。 钱渊大步走出门外,俯首听了刘洪的低语,不禁大为诧异,居然是胡应嘉。</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五章 隆庆帝 登基一个月了,隆庆帝给臣子的印象有点复杂,平日里经常召见钱渊、张居正、陈以勤等潜邸旧臣,常有赏赐,不忘旧情,显得宽宏有度。 但另一方面,隆庆帝对西苑道士、方士下手之狠也让人瞠目结舌,光是下狱论死的人数都超过百人了,这是嘉靖一朝连百官哭门这种名场面都没有出现过的。 而且隆庆帝钦点李春芳就任礼部侍郎也让内阁的阁臣收起了小觑之心,虽然手段显得有点粗糙刻意,但至少是平均水准。 “昨日问过砺庵公,户部整理漕运,实在是不修河道不行了。”隆庆帝叹了口气,“上书是南京工部侍郎朱衡,此人可能担当重任?” 朱衡,嘉靖十一年进士,去年从南京吏部侍郎调任南京工部侍郎。 毕竟是两京六部的侍郎级别高官,在场的众人对这个名字说不上陌生,但也说不上多熟悉,对视几眼,眼光闪烁不定。 有的人是在考虑朱衡有没有这个能力,有的人是在琢磨朱衡的背景……上书的奏折多呢,为什么陛下点出这件事,点出这个人? 唯一无所谓的吕本无聊的打量着同僚们的神色,他和朱衡是同年,知道这位三甲进士先外放后入京,再外放再入京,走的路无比坎坷,还真没什么背景。 的确坎坷,六年知县,三年主事,三年员外郎,三年郎中,两年青州知府,三年福建提学副使,三年四川按察副使,四年山东布政使,直到嘉靖三十八年才因资历太深被调入南京吏部……若身后有人,何至于此? 殿内安静了片刻,隆庆帝诧异的看着下面众臣……怎么都不说话了? 您突然丢出个这么大的话题,而朱衡又是个特别陌生的人,您让下面的这帮老狐狸怎么想? 他们现在已经不再考虑朱衡的能力和北京,转而猜测隆庆帝的心思……高拱有一种陌生感,自己当年的这位学生显然没有前些年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 “倒是有人向朕举荐大理寺左少卿,言此人有治河之能。”隆庆帝笑道:“朕这些年深居简出,见识不广,还要诸卿相佐。” 大理寺是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卿甚至是九卿之一,但在明代地位不高,权责被刑部、都察院侵夺。 众人倒是知道大理寺卿鄢懋卿,那是严嵩的干儿子,同样的身份,赵文华三番四次的求去,而鄢懋卿死皮赖脸……但大理寺左少卿是谁? 众人的视线落在李默身上,论强闻博记,论对官员调配迁转,长期担任吏部天官的李默是最出色的。 “大理寺左少卿潘季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外放后回京入都察院,曾巡按广东。”李默顿了顿,看了眼高拱,“嘉靖三十七年,此人于广东曾试行均平里甲法、十段锦法、一条鞭法,去年调回京入大理寺为少卿。” 隆庆帝靠在椅背上,抬手抿了口茶,轻声道:“朕有意使潘季驯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汇通南京工部、户部共议新修河道一事,诸卿以为如何?” 高拱皱皱眉头想起了这个人,好像张居正在自己面前提到过。 站在首位的徐阶面无表情,但也想起了这个人,潘季驯和如今的浙江巡按庞尚鹏是好友,两人都试行过一条鞭法……似乎自己那位女婿对此非常感兴趣。 隆庆帝接下来的话印证了高拱、徐阶的猜测,“是张叔大向朕举荐的,砺庵公对潘季驯也颇有赞誉。” 徐阶默不作声,果然后面的李默跳出来了,“陛下,朝中论总督河道,莫过于方仲敏,其于嘉靖二十七年总理黄河治泛,使漕运畅通。” 李默也有自知之明,高拱眼看着就要入阁了,而自己今年已经六十六了,所以他对权欲没有太多的野心,也有意向高拱示好。 东山再起之后,李默虽然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本性难移,他难以接受徐阶长久的执政,关键在于,徐阶今年才五十七岁……李默不得不考虑以后的事,严世蕃之死前车可鉴啊。 高拱也清楚这是李默对自己的示好,张居正在和徐阶闹翻之后已经是他的心腹,地位不比身后有吏部尚书杨博的张四维低。 所以高拱出列补充了一句,”当年砺庵公亦任大理寺少卿,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河道,治理黄泛。” 隆庆帝笑吟吟道:“那便是潘季驯了,其实不仅叔大,前几日朕询随园,展才亦赞许此人之能。” 这句话一出,下面有些许骚动,有咳嗽声,有脚步位移声。 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初修随园,次年揽尽当科进士才俊,两年后已是朝中有数的政治势力,并以凝聚力极强受人瞩目……毕竟打了那么多次架了。 但隆庆帝这句话让随园这个政治势力公然的在朝堂中露面,并且显示了其对隆庆帝本人有着不低的影响力……类似的决策,一般来说,皇帝只会问询阁臣、六部尚书。 虽然之前那些年,钱渊、徐渭也对嘉靖帝有着很高的影响力,但那是建立在这两人简在帝心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随园的基础上。 高拱拉着脸低着头,他和张居正讨论过漕运河道以及海运的事,两人商议不可贸动,但张居正举荐潘季驯,而且还是和钱渊有默契……这让高拱很是不悦。 张居正这是又背了个锅,而那夜他秘传消息虽然得高拱赞许,但也是有缺陷的……传信不传给高拱,而是传给钱渊。 不过,这是张居正背上的锅真不是钱渊丢的,只是个巧合而已。 关于治理河道,钱渊记得隆庆、万历年间有个姓潘的名臣,但记得不名字,只记得什么“束水攻沙”。 直到前日入西苑,隆庆帝提起潘季驯,钱渊才想起的确就是这个人,没想到早就和张居正勾搭上了。 其实就这点而言,钱渊还挺佩服张居正的,要知道潘季驯从来没有和工部、河道打过交道,能从无数官员中挑出潘季驯,张居正的眼力实在不凡。 隆庆帝看着下面众人的神色,脸上有淡淡的笑容,看了那么多奏折、票拟,选择这件事作为第一次出手,自然是经过长时间考量的。 虽然不希望朝中再度出现严嵩、徐阶这样长期党同伐异的政争,但隆庆帝也很清楚,朝中更不能出现一手遮天的权臣。 早在登基之前,隆庆帝就对高拱和随园之间的关系有了考量,将随园这股政治势力捧出来,是隆庆帝早就决定的事。 事实上,隆庆帝在历史中看似没什么政治手腕,被徐阶赶走后又卷土重来的高拱看似独揽大权,甚至赶走了陈以勤、殷士儋这样的潜邸旧人,但高拱直到隆庆六年才接任首辅之位,而隆庆一朝也就六年半的时光。</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六章 不讲规矩的乱拳 看下面诸人都闭口不言,隆庆帝笑道:“记得展才曾一力举荐胡宗宪、吴百朋统率抗倭,朝中均赞展才举荐得人。” 下面更是没人说话了,当年那些事……被胡宗宪、吴百朋取代的是杨宜、阮鹗,一个是徐阶的人,一个是李默的人。 打破沉默的人居然是李默,他和随园一直不合,只通过林家有间接来往,他咳嗽两声,“展才眼光毒辣,早有耳闻,不言随园俊杰,多年前展才便与叔大交好,两人共举荐一人,必能担此重任。” 刚才还低着头的高拱立即补充道:“不过如今倒是不好说了,毕竟分了辈分。” 后面的吕本差点笑出来,这倒是,一个娶了姑姑,一个娶了侄女……不过好像哪个都不认那个“徐”字。 这也差不多就是这段时日内阁的状况了,李默、高拱两人合作默契,你一刀我一刀,刀刀往徐阶心窝子上捅。 徐阶微闭双眼,开玩笑,在严嵩严世蕃的逼迫下都能忍十多年,这点羞辱……他真的不在乎,反正缩头乌龟已经做了那么多年了。 此事商定,接下来隆庆帝又谈起那些下狱论死的方士、道士,进了昭狱,锦衣卫那边十八般手段使出来,隆庆帝都被气得私下破口大骂……那些方士个个都是豪富,哪里来的银子,肯定是从内承运库里弄来的啊。 徐阶在心里盘算,门生胡应嘉、王本固应该已经将奏折递交到通政司了,虽然通政使是钱铮,但左通政却是徐阶的学生,钱铮是拦不住的。 只要奏折递交内阁,就能掀起舆论,徐阶就能顺理成章向隆庆帝请复议曾铣案。 就在这时候,李默和高拱对视一眼,前者出列,扬声道:“陛下,臣自正德十六年入仕,历嘉靖一朝,嘉靖二十九年,鞑靼兵逼京师,国威大损,之后连连南下,边塞烽火不断。” 隆庆帝诧异于李默提起多年前的旧事,点头道:“此当分宜之罪。” 庚戌之乱的罪魁祸首是严嵩,这是朝中有识之士的共论。 “的确是分宜罪过,但其罪首在何处?” 有默契的高拱出列高声道:“分宜之罪,首在冤杀故三边总制曾铣,请陛下许复查此案。” 蛇形闪电在长空中一闪即逝,却短暂的让不大的殿内一亮,映射出脸色惨白,双目失神的徐阶,紧接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雷声。 李默、高拱提议复查曾铣案,其实这是不讲规矩的行为。 什么规矩? 按常理来说,这种事情……一般是以科道言官上书为试探,然后掀起舆论,最后才呈到皇帝面前。 这种方式在明朝很流行,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隐藏在科道言官背后的那些大佬不需要亲身上阵,他们会根据形势的变化来选择策略。 明朝中后期,科道言官其实是参与政治斗争的主要力量,他们是先锋,也是主力,几乎每一次政治斗争都是以科道言官的弹劾拉开序幕。 虽然徐阶也考虑到此事一旦上奏,李默或高拱来抢桃子的可能性,所以也做好了准备,两个门生上书,奏折送进内阁,他立即正式出面。 在计划中,就算被李默、高拱分润,但大头还是属于徐阶的,原因也很简单,上书的科道言官胡应嘉、王本固都是徐阶的门生。 而今天,李默、高拱没有任何预兆直接在隆庆帝面前提议复查曾铣案,这算什么? 这是不讲规矩,这是要乱拳打死老师傅啊! 如同一柄铁锤狠狠砸在头顶,徐阶有些晕眩感,他沉默的听着高拱、李默时而低沉时而高昂的话语,心里懊悔不已。 实际上,虽然是嫡亲父子,但隆庆帝对嘉靖帝的种种不满……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从道士、方士下狱论死,到嘉靖帝丧事的从简办理,再到停睿宗明堂配享之礼……差点连爷爷都不认了。 但这些只是私人情绪以及皇家内部事务,具体到朝政上,还没有太多的举动。 徐阶曾经私下猜测,这个机会很有可能是留给高拱的,等高拱入阁,主持平反冤狱诸事,树立威望……这就是徐阶动手的原因和理由。 不动手? 难道等着高拱取而代之吗? 内阁首辅是不能降级的,要么维持现状,要么滚蛋回家,今年才五十多岁的徐阶能接受吗? 徐阶没有想到的是,高拱还没入阁就提议复查曾铣案,而且还是如此单刀直入在陛下面前公然提议,更是和自己在内阁最大的对头李默同气连声。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隆庆帝起身叹道:“天下何人不知曾铣之冤。” 这句是曾铣被杀之前留下的遗言,朝中颇有人知晓。 “曾子重嘉靖二十一年先总督陕西军务,后任三边总制,胆略无双,长于用兵,数败俺答。”李默也叹道:“自其为分宜谗毙,将无战心,军无战意,西北边塞年年遭俺答劫掠,以至于京师被困。” 隆庆帝连连点头,“此事内阁并礼部办理,复议此案。” 看了眼徐阶,隆庆帝补充道:“元辅何意?” 徐阶的眼珠子动了动,面无表情的补充道:“曾子重遗孀并二子流放山西,当召回京城。” “那是自然。”隆庆帝笑道:“元辅为百官之首,入阁十余年,还请多多襄助。” 回了直庐,徐阶径直离开西苑,吴山还问了几句,只得到“身体不适”的回答。 回了家,徐阶第一时间就询问了门生递交奏折的时间,他怀疑是王本固、胡应嘉通风报信,如果是那样,他们肯定会拖延递交奏折到通政司的时间。 在经历了张居正事件后,徐阶现在对谁都放不下心,对谁都怀疑。 “刚刚开门,胡应嘉就递交奏折入通政司,王本固迟了一个多时辰。”打探消息的李春芳低声道:“理应无碍……会不会是凑巧?” 徐阶冷笑一声,“那么多奏折,难道都是凑巧?” 李春芳也无语了,一天下来,即使是复议曾铣案消息传出西苑之前,递交到通政司提议复议此案的奏折多达二十一封。 原本徐阶还想着,毕竟是自己门生上书提议,说不定还能占点便宜,不料二十多封奏折……胡应嘉、王本固埋在里面实在是不起眼。 看着纸上的上书官员名单,徐阶立即找到了关键所在,这二十一人,可以确定是高拱的人只有三个,确定是李默的人有五个,但还有四个随园士子。 吏科给事中冼烔,工部主事潘允端,刑部主事林烃,都察院御史陆一鹏。 徐阶再回头想想今日高拱、李默突如其来的奇袭,倒还真像是自己那位孙女婿的手段。</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七章 一女两嫁 夜已经深了,徐阶还在久久思索,令他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钱渊那么准确的卡住了这个时间点,正好是自己准备动手的时候…… 时至今日,徐阶虽然嘴硬,但早就后悔和钱家决裂,自己这些年的每一次失败,背后若隐若现都有随园的影子。 徐阶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想做什么,目的是什么,那位青年都了然掌上。 书房里,徐阶保持着沉默,李春芳也保持着沉默,只偶尔听见油灯里的灯芯滋滋的微响。 一直到很迟很迟,外间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老管家推门入屋,附在徐阶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皱眉问:“无一丝异动?” 看到老管家肯定的点头,李春芳松了口气,“师相,今日内阁何时觐见陛下?” “约莫辰时三刻前后。” “那时候胡克柔奏折已至通政司,通政使钱刚聲立即送了消息出去。”李春芳边琢磨边说:“按时辰推算,高新郑、李时言有可能在觐见之前已然知晓,才会……” 逻辑上是讲得通的,但宦海沉浮了数十年的徐阶脸上犹有疑色,这样的大事,短短一个多时辰,来得及吗? 要知道在今日之前,虽然这两人在内阁对徐阶保持着默契的态度,但两人之间在政治立场上并没有默契。 位高权重如李默、高拱,任何决策都需要缜密的思索以及细致的分析,短短一个时辰就达成协议,可能吗? 更何况还要召集党羽,安排人手,迅速将奏折送入通政司,这都不是一个时辰就能做得到的事。 但刚刚送来的消息显示,曾铣遗孀刘氏那边并无异动,如果对方事先已经准备好,理应不会漏掉曾铣家人。 听徐阶轻声讲述疑惑,李春芳幽幽道:“师相忘了吗?” “嗯?” “李时言起复,颇得随园之力。”李春芳微垂眼帘,“高新郑虽曾与随园不合,但如今……” 徐阶枯干的右手不禁动了动,李默起复以来,曾坚拒钱渊重回翰林院,以至于大功加身的钱渊被丢在都察院将近一年,而李默对随园士子也颇多批驳。 这让徐阶无意识中忽略了这一点,虽然李默得以起复的主要原因在于嘉靖帝欲以其制衡徐阶,但不得不承认,李默上书以闽地试种红薯、洋芋是一次很露脸,而且加分的事。 而高拱虽然一度和钱渊闹得很僵,但那夜,钱渊毫不犹豫的通知了高拱,让其陪伴裕王入西苑,抵定大局。 在陛下登基不久的情况下,高拱和随园之间的间隙,至少是在弱化的。 李春芳的意思很明显,通政司透露消息后,李默、高拱达成协议,以及门生弟子上书提议复议曾铣案,是随园在其中牵线搭桥,甚至,主要工作就是随园做的,不是有四个随园士子也上书了吗? 身处宦海,不怕你想得多,就怕你想得少。 但这次实在想的太歪了点……这就叫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李默的确对高拱有示好之意,两人之间也的确默契,甚至也的确是钱渊在其中牵线搭桥。 但这个牵线搭桥……反正李默在林烃面前,高拱在张四维、张居正面前,都痛斥钱展才一女两嫁,太不要脸! 年前李默、徐阶虽然闹的不可开交,但却默契的试图将镇海、宁海税银这块肥肉……虽然不是吞下肚,但至少要将分配权抢到内阁手中,而钱渊一手掌控东南沿海的事实也让内阁的阁臣产生先天性的警惕性。 也就是在这种心思下,徐阶门生侯汝谅得李默的默许,调任浙江巡抚。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破局,钱渊将为曾铣翻案昭雪一事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问题在于,李默当时已经入阁,又是制衡徐阶的第一人选,自然有资格收这份礼物,而高拱当时虽然只是个礼部侍郎,但嘉靖帝病重,裕王随时都可能登基,高拱必然会入阁手掌大权。 再加上高拱那气度……所以,钱渊不得已选择了一女两嫁。 为被冤杀的故三边总制曾铣昭雪,这必然会带来极大的好处,新朝第一功! 论这份礼物的分量,那是足够重的了。 但无论是李默还是高拱,都有些不满意……前者更希望独吞这份礼物,而后者更希望等自己入阁才动手。 无奈人家徐阶先出手了,昨夜得胡应嘉密报,钱渊深夜出府,先后拜见李默、高拱。 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只能选择和李默合作,而在钱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三寸不烂之舌后,李默才点头应下……老头儿也知道自己年纪太大了,他也没有独揽大权的企图。 于是,才有了今日徐阶的丧魂落魄,疑神疑鬼。 就在徐阶和李春芳还维持着万一的希望的时候,随园正厅里灯火通明,昨晚差不多忙了个通宵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才醒的钱渊拉着几个喜欢嬉闹的如冼烔、陆一鹏、徐渭正在搓麻。 “博茂这些天舒坦了……六万。”陆一鹏丢了张牌,“数数都快半个月没回家了吧?” “四五六万……”冼烔嬉皮笑脸道:“还不是要怪展才兄!” “近墨者黑嘛。”徐渭冷笑道:“听闻戚元敬之妻王氏如虎,接着徐氏,再接着潘氏!” 钱渊瞪了眼,“那是近朱者赤!” 陆一鹏笑得都咳嗽起来了,“畏妻如虎居然还是近朱者赤。” 冼烔的妻子是潘晟的侄女,和小七是闺蜜,钱渊去年去山西,主要就是潘氏和王氏陪着小七。 受王氏和小七的影响……呃,主要是小七的怂恿,原本乖巧的潘氏变得有点强势,而冼烔……呃,在钱渊的教导下,甘之若素。 上个月将潘氏一手带大的叔母过世,潘氏回乡奔丧,恢复了单身汉的冼烔一直在随园,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这方面,随园都快成了笑话了,气管炎可不是一两个,除了钱渊、冼烔之外,陈有年、孙铤、夏时都有此症,甚至户部左侍郎黄懋官都是一员。 对了,还有林烃……得小七亲自教导的钱小妹精通驯夫之术。 正在说笑间,外间传来咳嗽声,钱渊转头看见了面色阴沉的叔父钱铮。 倒是正好,接下来的事还需要叔父出面呢。</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八章 前路 随园偏厅里,钱铮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侄儿。 义守城池,气节无双,南下击倭,于国有功,虽然知道侄儿心思深沉,但钱铮难以想象,侄儿会在那么多年之前埋下伏笔。 钱渊轻笑道:“叔父,此事只是凑巧而已。” “凑巧?”钱铮微微摇头,“若你无此心思,当年何以将王义收归门下?” “哈哈哈,当年侄儿都不知道能否身登皇榜,说不定只能行商贾事呢。” “以此引出贵溪事?”钱铮也看得出侄儿接下来要做什么,曾铣案是和夏言案联系在一起的,他更知道侄儿为何今夜全盘托出。 “那是自然。”钱渊轻声道:“还需叔父助一臂之力。” “你钱展才谋划无双,还需要我做甚?” 钱渊咂咂嘴,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味啊,没办法,虽然是叔侄关系,但钱渊当年南下,随园诸事都是由徐渭做主的。 “咳咳,难道叔父不愿看到夏贵溪昭雪?” “就算我不出面,高新郑、李时言亦能为之,难道徐华亭还能拦了去?!” 钱渊叹了口气,“叔父也知晓,自夏贵溪弃市,妻子流放,徐华亭以贵溪继者自居,收拢余党……” “闭嘴!”钱铮脸色有点难看。 当年夏言被杀后,徐阶试图接手夏言留下的政治势力,正式和严嵩分庭抗礼,但夏言的心腹门生钱铮成了拦路石,为此钱徐两家闹翻。 后来钱铮被驱逐出京,徐阶费了很大的精力才将夏言留下的部分余党收拢……甚至在嘉靖帝驾崩之后,徐阶几次在未公开的场合说起夏言,并以学生自居。 开玩笑,徐阶和夏言有个屁关系。 但历史上却记载的清清楚楚,是徐阶为其师夏言复仇。 这是钱铮难以忍受的,他瞪着侄儿,“你倒是会使唤人,高新郑、李时言之后,轮到我钱刚聲了?” 显然,为夏言昭雪,如果是钱铮出面,是能将徐华亭顶回去的,当年钱铮选庶吉士,教导庶吉士的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的夏言。 而且当年夏言被弃市,满朝官员,除了时任刑部尚书的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只有钱铮上书为夏言鸣冤叫屈。 钱渊无辜的摊摊手,“难道让徐华亭得偿所愿?” 看了眼钱铮,钱渊嘴角挂着一个阴寒的冷笑,“此事,我要让徐华亭一丝好处都分润不到!” “若非如此,又如何解我心头恨意?!” “若非如此,他日有何面目再见双江公呢?” 钱铮意外的听到这个名字,沉默半响后他选择了默认。 钱铮记得很清楚,四年多前,就在侄儿即将迎亲的时候,江西来信……让侄儿在自己记忆中第一次落泪。 钱铮更记得,那夜的书房,侄儿看似平静却右手紧握那柄旧剑的提起,数遍天下,朝中诸公皆不足道,唯有双江公得其敬佩,只恨不能早生二十年。 牌局已经散了,其他三个人可不是钱渊这种夜猫子,徐渭昨晚帮完忙就去睡了,冼烔、陆一鹏明天还是要去上衙的,钱渊一个人坐在正厅里陷入思索。 如今内阁中,吕本、孙升两人应该很快就致仕,吴山对随园还算和善,而且这个人没什么根基。 李默和即将入阁的高拱虽然都和随园若近若离,也对镇海税银垂诞三尺,但总的来说,是支持开海禁的。 唯一可能成为阻碍的是徐阶。 徐阶倒未必是反对开海禁,但他一定希望这块肉不被对头吞下肚,即使要分润,他也必定希望咬下最大的一部分。 将侯汝谅塞到浙江去就是明证。 钱渊前几日入西苑,在隆庆帝面前坦然直言开海禁一事,隆庆帝并没有反对,但并不希望立即施行。 这和历史是不同的,原时空中,直到嘉靖帝驾崩,东南沿海的倭患依旧没有被彻底剿灭,隆庆帝登基后,在开海禁,则寇转为商的思路下第一时间宣布解除海禁。 而这一世,东南倭乱大致平定,沿海并没有太大的压力,这让隆庆帝选择暂时搁置。 钱渊揉着眉心在心里盘算,前几日隆庆帝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显然,隆庆帝选择随园来制衡日后的高拱,也就是说,随园出身的官员将会升迁甚速。 其中诸大绶、陶大临、徐渭、孙鑨都是有资格入阁的,但隆庆帝似乎看中了钱渊。 钱渊有点意外,他倒是曾经拜托张四维说项,向高拱保证不回翰林……结果进了詹事府。 毕竟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里待过一段时日,又入詹事府,想入阁虽然差了点硬件,但隆庆帝钦点也说得过去。 比如李默也是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就调任了,现在还不是入阁,即使高拱走的也不是纯粹的储相路线,他没有在詹事府任职过。 但钱渊本人不这么想,要不要入阁这个很难说,毕竟前面有高拱、张居正两位大佬,都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人在位,其他人只能端茶倒水的那种……即使是张居正,也给高拱捧了好些年的臭脚。 最重要的是,攀爬到金字塔尖并不是钱渊的目标,他的目标只是开海禁,然后用自己前世的记忆去引导,用这一世的实力去呵护……让这个国家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即使因为是农业国家,永远不会像葡萄牙、意大利、英国那样成为海洋国家,但也应该有着和前世不一样的道路可以走。 长久的思索后,钱渊的视线还是落在东南……只是不知道隆庆帝、高拱会不会容忍自己再下东南。 天色已渐渐泛白,钱渊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前面小厨房弄点吃的……前世的经验,熬个通宵,吃了早餐再睡,更舒服! 要是前世,这时候约莫五点钟,早餐店还没开门,但这一世,虽然隆庆帝还没正式上朝,毕竟奉天殿还没修好,但官员们已经开始渐渐习惯凌晨三点起床,凌晨四点上班的作息了。 想到这儿,钱渊更决心要外放,这样的日子熬上十几年入阁……夭寿啊!</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八章 前路 随园偏厅里,钱铮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侄儿。 义守城池,气节无双,南下击倭,于国有功,虽然知道侄儿心思深沉,但钱铮难以想象,侄儿会在那么多年之前埋下伏笔。 钱渊轻笑道:“叔父,此事只是凑巧而已。” “凑巧?”钱铮微微摇头,“若你无此心思,当年何以将王义收归门下?” “哈哈哈,当年侄儿都不知道能否身登皇榜,说不定只能行商贾事呢。” “以此引出贵溪事?”钱铮也看得出侄儿接下来要做什么,曾铣案是和夏言案联系在一起的,他更知道侄儿为何今夜全盘托出。 “那是自然。”钱渊轻声道:“还需叔父助一臂之力。” “你钱展才谋划无双,还需要我做甚?” 钱渊咂咂嘴,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味啊,没办法,虽然是叔侄关系,但钱渊当年南下,随园诸事都是由徐渭做主的。 “咳咳,难道叔父不愿看到夏贵溪昭雪?” “就算我不出面,高新郑、李时言亦能为之,难道徐华亭还能拦了去?!” 钱渊叹了口气,“叔父也知晓,自夏贵溪弃市,妻子流放,徐华亭以贵溪继者自居,收拢余党……” “闭嘴!”钱铮脸色有点难看。 当年夏言被杀后,徐阶试图接手夏言留下的政治势力,正式和严嵩分庭抗礼,但夏言的心腹门生钱铮成了拦路石,为此钱徐两家闹翻。 后来钱铮被驱逐出京,徐阶费了很大的精力才将夏言留下的部分余党收拢……甚至在嘉靖帝驾崩之后,徐阶几次在未公开的场合说起夏言,并以学生自居。 开玩笑,徐阶和夏言有个屁关系。 但历史上却记载的清清楚楚,是徐阶为其师夏言复仇。 这是钱铮难以忍受的,他瞪着侄儿,“你倒是会使唤人,高新郑、李时言之后,轮到我钱刚聲了?” 显然,为夏言昭雪,如果是钱铮出面,是能将徐华亭顶回去的,当年钱铮选庶吉士,教导庶吉士的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的夏言。 而且当年夏言被弃市,满朝官员,除了时任刑部尚书的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只有钱铮上书为夏言鸣冤叫屈。 钱渊无辜的摊摊手,“难道让徐华亭得偿所愿?” 看了眼钱铮,钱渊嘴角挂着一个阴寒的冷笑,“此事,我要让徐华亭一丝好处都分润不到!” “若非如此,又如何解我心头恨意?!” “若非如此,他日有何面目再见双江公呢?” 钱铮意外的听到这个名字,沉默半响后他选择了默认。 钱铮记得很清楚,四年多前,就在侄儿即将迎亲的时候,江西来信……让侄儿在自己记忆中第一次落泪。 钱铮更记得,那夜的书房,侄儿看似平静却右手紧握那柄旧剑的提起,数遍天下,朝中诸公皆不足道,唯有双江公得其敬佩,只恨不能早生二十年。 牌局已经散了,其他三个人可不是钱渊这种夜猫子,徐渭昨晚帮完忙就去睡了,冼烔、陆一鹏明天还是要去上衙的,钱渊一个人坐在正厅里陷入思索。 如今内阁中,吕本、孙升两人应该很快就致仕,吴山对随园还算和善,而且这个人没什么根基。 李默和即将入阁的高拱虽然都和随园若近若离,也对镇海税银垂诞三尺,但总的来说,是支持开海禁的。 唯一可能成为阻碍的是徐阶。 徐阶倒未必是反对开海禁,但他一定希望这块肉不被对头吞下肚,即使要分润,他也必定希望咬下最大的一部分。 将侯汝谅塞到浙江去就是明证。 钱渊前几日入西苑,在隆庆帝面前坦然直言开海禁一事,隆庆帝并没有反对,但并不希望立即施行。 这和历史是不同的,原时空中,直到嘉靖帝驾崩,东南沿海的倭患依旧没有被彻底剿灭,隆庆帝登基后,在开海禁,则寇转为商的思路下第一时间宣布解除海禁。 而这一世,东南倭乱大致平定,沿海并没有太大的压力,这让隆庆帝选择暂时搁置。 钱渊揉着眉心在心里盘算,前几日隆庆帝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显然,隆庆帝选择随园来制衡日后的高拱,也就是说,随园出身的官员将会升迁甚速。 其中诸大绶、陶大临、徐渭、孙鑨都是有资格入阁的,但隆庆帝似乎看中了钱渊。 钱渊有点意外,他倒是曾经拜托张四维说项,向高拱保证不回翰林……结果进了詹事府。 毕竟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里待过一段时日,又入詹事府,想入阁虽然差了点硬件,但隆庆帝钦点也说得过去。 比如李默也是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就调任了,现在还不是入阁,即使高拱走的也不是纯粹的储相路线,他没有在詹事府任职过。 但钱渊本人不这么想,要不要入阁这个很难说,毕竟前面有高拱、张居正两位大佬,都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人在位,其他人只能端茶倒水的那种……即使是张居正,也给高拱捧了好些年的臭脚。 最重要的是,攀爬到金字塔尖并不是钱渊的目标,他的目标只是开海禁,然后用自己前世的记忆去引导,用这一世的实力去呵护……让这个国家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即使因为是农业国家,永远不会像葡萄牙、意大利、英国那样成为海洋国家,但也应该有着和前世不一样的道路可以走。 长久的思索后,钱渊的视线还是落在东南……只是不知道隆庆帝、高拱会不会容忍自己再下东南。 天色已渐渐泛白,钱渊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前面小厨房弄点吃的……前世的经验,熬个通宵,吃了早餐再睡,更舒服! 要是前世,这时候约莫五点钟,早餐店还没开门,但这一世,虽然隆庆帝还没正式上朝,毕竟奉天殿还没修好,但官员们已经开始渐渐习惯凌晨三点起床,凌晨四点上班的作息了。 想到这儿,钱渊更决心要外放,这样的日子熬上十几年入阁……夭寿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九章 入京(上) 四月初十。 昨日下了雨,地上全是泥泞,还好身处马车中不用步行,刘氏掀开车帘探出脑袋,远远眺望已经一别十二年的京城。 城墙依旧巍峨,但路边颇有衣不遮体的流民,也有跪在地上任人挑选的孩童,刘氏叹了口气,再非旧观。 这些年俺答年年南下,多有流民窜入京兆附近,草市一度盛行,京中原本还有富户出粮赈灾,但实在是车水杯薪。 “当年曾大帅镇守边塞,京城安居乐业。”车边骑着马的一名中年汉子笑道:“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城中多有人言,若曾大帅尚在,何至于此?” 看刘氏一脸伤感却没开口,中年汉子又补充道:“此番朝廷必为曾大帅昭雪平反,还请老夫人见谅,元辅直到此时才……严贼不死,实在不敢妄动。” 刘氏依旧没有开口,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街道上,十几个汉子正聚集起来,为首者是她很熟悉的一个人。 中年汉子是徐阶的亲信,很多隐秘事、密信来往都是他在负责,自从去年胡应嘉找到刘氏,各种事宜就是他来实施。 “夫人勿忧,昨日已得京中来信,少司农李公、徐三爷亲迎,另外去年来访的吏科给事中胡大人也在。”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是试图给刘氏吃一颗定心丸,李春芳是礼部侍郎,曾铣昭雪谥号平反都是要礼部出面的,而且李春芳和曾铣也是旧识,更都是扬州同乡……曾铣少年时就随在外经商的父亲落籍扬州,科考之路也是从扬州出发的。 胡应嘉是去年来访的旧人,自不必多说。 而徐三爷指的是徐阶的弟弟徐涉,他最近两年一直在华亭老家,去年末才起复,任尚宝司少卿,代表徐家出面。 但刘氏还是没有开口,中年汉子不禁有些惴惴,八天前的深夜,京中飞骑赶至,询问可有异动,曾家这边并无异动,他猜测或许京中出了什么事。 启程入京至今,刘氏少有开口,神色淡漠,历经当年事,刘氏心中早有计较,钱龙泉施恩在前,徐华亭施恩在后,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是一丘之貉,但实际大为不同。 之前十余年间,虽有严分宜压制,但徐华亭身为内阁次辅,却什么都没做。 而钱渊早在只是个区区秀才的时候,收王义入门下,每年必有馈赠,给以给食,甚至还送来不少经义书籍。 如此类比,刘氏心里如何没有计较呢? 刘氏轻轻叹了口气,去年钱渊曾暗中嘱咐,若有人施恩,不必力拒,她也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没猜到,钱龙泉的对手居然是徐华亭。 就在这时候,刘氏突然问:“入京后所居何地?” “徐家开门相迎。”中年汉子有些诧异,徐三爷出面,自然是住在徐家,想了想他又说:“徐家在城西另有别院……” “不敢劳烦元辅。” “老夫人客气了……” “不必了。”刘氏打断道:“虽流放边塞十余年,但曾家在京中仍有遗泽。” 中年汉子笑了笑,流放那么多年都没人搭理你们,居然还能有遗泽? 就算是去年有人来施恩,难道地位还能超过当朝内阁首辅? 就在此时,马蹄声响,迅如奔雷的二十多匹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分左右两路驰过,将车队围在当中。 中年汉子倒是没有惊慌失措,眯着眼打量着来人,身侧有下属轻声道:“是钱家的护卫。” 虽然王义少在京中露面,但他身边的梁生却名头不小,去年两次将徐府下人打断腿。 “听到消息来抢人了?”中年汉子噗嗤笑出声来,“这时候动手是不是太晚了?”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嘲讽对方,刘氏并曾铣二子在谁手中重要吗? 不重要。 关键是刘氏知道自己是被谁先施恩,又邀请入京,为先夫平反昭雪的。 中年汉子趋马向前,正要开口,王义已经先一步下马,端端正正的双膝跪地,向着还手拉车帘的刘氏磕了一个响头。 “王三拜见老夫人。” 刘氏脸上露出中年汉子从未见过的欣慰笑容,“终于来了。” 马夫被利索的拉下去,王义亲自挥鞭驾驭马车继续向前,中年汉子还想上前阻拦,眼角余光瞄见侧面寒光闪烁,一名钱家护卫冷笑着缓缓抽出长刀。 距离城门口还有五六里呢,这儿是最乱的地方,流民四窜,时常有人口失踪。 三辆马车陆续驶过,护卫们缓缓向前包围起来,梁生、周泽不怀好意的看着那十几个紧张的徐府下人,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梁生就记得其中一人去年被自己亲手打断了胳膊。 “要么断手断脚,要么……”梁生顺手从马鞍上取来一团麻绳。 不多时,十几个徐府下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周泽还提醒了句,等天黑后再回城,否则就不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 中年汉子绝望的看着高头大马飞驰而去,这次糟了……还没等他考虑回府会遭到什么样的责罚,旁边下属的提醒让他一个激灵。 周围看热闹的流民们已经蜂拥而上。 …… 西城门外,地上也是一片泥泞,李春芳、徐涉、胡应嘉还坐在马车中,笑着说起当年曾铣旧事。 徐涉、李春芳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入仕之初恰好经历了那年曾铣、夏言一案,今日刘氏回京,不禁感慨良多。 “曾子重其人,确有豪气,但也好大喜功。”李春芳点评道:“先帝言其轻启边衅,也不算冤。” 胡应嘉默然无语,徐涉开口道:“为收复河套,曾子重上书三次,先后罢免延绥、陕西、宁夏三位巡抚,权重一时。” “是啊,偏偏曾子重与夏贵溪有旧,分宜以此相诬。”李春芳摇头道:“听闻抄家时,家无余财?” 徐涉点点头,“不然当以克扣军饷为由……也不至于牵涉到夏贵溪了。” 李春芳来了兴趣,连连追问,此事早已时过境迁,徐涉也不隐瞒,一一道来。 其实最早严分宜是以曾铣克扣军饷,贿赂时任首辅的夏言这条线操持的,可惜抄家的时候没抄出多少银子,而夏言本人也不贪财。 以至于三法司都找不到理由给曾铣、夏言定罪,最终是严世蕃出的主意,让三法司拟结交近侍律论斩,这才将夏言拉下了马。 李春芳、徐涉不时叹息,一旁的胡应嘉突然开口道:“自曾公之后至今,边塞难宁。” 徐涉苦笑道:“虽有轻启边衅之嫌,但曾子重心在收复故土,却蒙冤而死,之后尚有何人胆敢冒死而战?”</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章 入京(下) 马车里,李春芳和徐涉谈笑自若,胡应嘉有些坐立不安,他在猜测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昨天晚上,徐府书房里,徐阶亲口所言,刘氏入京一行并无异动,胡应嘉当夜想了很久也没敢再去钱家酒楼,他相信,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 这时候,车外有人低声禀报,“大人,大人……” “来了?”徐涉精神一振。 “不是……” 李春芳眉头一皱,掀起窗帘,看到在众人的环绕下,两名身着大红官服的官员正脚踏泥泞,走出城门。 这两人李春芳都很熟悉,非常熟悉,正儿八经的一个衙门的同僚。 一个是礼部尚书高拱,另一个是礼部左侍郎林庭机。 “他们……”徐涉一个激灵,“他们为何来此?” 李春芳脸色大变,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今日刘氏入京,偏偏每日在直庐狂怼徐阶的高拱出现在这儿! 而且还有代表李默出面的林庭机,看来李默是真的和高拱联手了。 李春芳咬着牙跳下车迎上去,“中玄公,直庐事务繁多,如何有暇来城外闲逛?” 高拱都懒得开口敷衍,他性情傲慢,对李春芳这等后辈不屑一顾,更别提如今李春芳依附徐阶了。 倒是另一侧的礼部左侍郎林庭机笑着说:“子实,曾公之冤,天下皆闻,如今家眷入京,如何能不来相迎呢?” 原本还存在只是巧合的侥幸心理的李春芳如坠深渊,他是个聪明人,当然能想得到,对方敢来,自然是有凭仗的。 车队缓缓而来,刘氏在儿子的搀扶下了马车,视线落在大步而来的高拱身上。 原本只是在城门口相迎,但高拱没想到,李春芳这厮有点不要脸,非要和林庭机并列站在高拱身后。 “这位是礼部尚书高大人。”一旁的王义小声提示。 刘氏不顾地上的泥泞,拜倒在地,“若先夫得以昭雪,老身感激涕零……” 话未说完,高拱已经一把扶起了刘氏,虽男女有别,但人家都六十岁的老人了。 “十二年前,在下尚枯坐翰林院,听闻惨事,朝中上下有识之士,无不黯然泪下。”高拱扬声道:“为曾公平反冤狱,天日昭昭,假于吾手而已。” 远处的胡应嘉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心里鄙夷,这也是个不要脸的。 别人不知道,你高新郑难道不知道其中玄机? 就连高拱身后的林庭机也忍不住脸颊动了动,他从幼子林烃那知晓全盘事,这是随园送的礼而已,你还真当是自己的了? “这位大人……”耳边传来带着调侃的话语,胡应嘉转头看见了梁生。 去年在山西总归也是天天见面的,更何况梁生知道胡应嘉和钱渊之间有隐秘来往。 胡应嘉一愣后才反应过来,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就走……钱家护卫已经散开,将徐涉、李春芳彻底挤到外围,里圈只有刘氏、二子以及高拱、林庭机等人。 李春芳面色灰败,低声问:“护送的那些人呢?” 徐涉茫然的摇摇头,“昨日还来信,并无异动。” 李春芳差点一句脏话骂出来,特么人影都没了,这叫没异动? “是随园。”胡应嘉突然插嘴,反正事后肯定查得出来的,“去年巡视山西红薯事,下官见过刚才那人,是钱家的护卫头领梁生。” “又是钱展才!”李春芳咬碎银牙,儒雅的面貌都有点扭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为何无随园中人来迎?” 胡应嘉也有点懵懂,为什么钱渊没来,就连徐渭也没来。 当然不会有随园士子出迎,一女两嫁……高拱、李默都已经很不爽了,这时候钱渊或者徐渭、孙鑨出面,信不信高拱敢不管不顾回头就走?! 其实,钱渊心里也很是不爽,自己准备了那么长时间,最终却不得不送出去。 那边,一番寒暄后,林庭机轻声道:“老夫人入城,可有歇脚之处?” 高拱的视线落在了王义的脸上,他记得嘉靖帝驾崩当夜,就是此人居中护卫,是钱家护卫的头领,就连他认识的周泽、彭峰、梁生也要受其指派,应该是钱渊的心腹要人。 王义上前两步低声道:“今年非科考年,扬州会馆尚空。” “扬州会馆有点远。”林庭机看了眼高拱,才轻声道:“不如在西城租一间宅子,老夫人暂且歇脚,朝廷为曾公昭雪之后……” 平反冤狱一般都附带着升官,如果人死了,自然是要有补偿的,曾家在京城当年也是有房子的,自然是要还回去。 高拱松了口气,钱渊这厮还算要脸,如果将刘氏一行径直接到随园去,那就不是一女两嫁,都劈成三份了! 当然了,高拱心里也清楚,自己和李默只是借了一把力,不仅自己和李默,曾家心里也知道恩人到底是谁? 不然,钱家护卫不会如此轻松的接手刘氏一行人,高拱在心里默算,钱渊至少在去年就已经接触……很可能是钱渊入京之后。 想到这,高拱不得不佩服钱渊的胆量,要知道曾铣之冤天下皆知,但因为是嘉靖帝亲自下令论斩,三法司才去找论斩的律法……去年嘉靖帝还没驾崩呢,钱渊居然敢去接触曾铣留下的家眷。 不过高拱也无所谓,说的阴暗一点,曾铣、夏言平反后要不了多久,两家再无什么影响力了,夏言唯一寄托他人的儿子都已经死了,曾铣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成器的。 这一日午后,曾铣遗孀刘氏携二子高调入京,一时间遍传京城。 实在是太高调了。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的高拱,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的林庭机,同出京相迎……当然了,李春芳的名字没人提起。 刘氏落脚西城小院,先有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默来访,后有国子监祭酒殷士儋、司业林燫、张居正登门,再之后多有或仰慕曾铣,或当年曾家旧友来访。 黄昏时,隆庆帝指派近侍陈洪携墨宝亲临,召刘氏明日入西苑面圣。</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一章 窥见 随园偏厅里,热气腾腾的火锅边,孙鑨抿了口酒叹道:“可惜如此声望,都归于新郑、瓯宁。” 陆一鹏也有些惋惜,“展才筹谋良久,最终不得不将这份礼送出去。” “你们啊,杞人忧天!”徐渭以一贯的尖酸口吻喷道:“他钱展才什么人,谁能在他身上占便宜?” “王义乃曾子重旧部,这等事到如今才说出口,你们以为,他是随随便便说出口的?” 在场诸人,和钱渊最早相识的自然是华亭同乡陆树德,他好奇的问:“展才,记得你从杭州回乡,王义就已经投入门下?”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徐渭瞪了眼,“别打岔!” “虽然今日随园无人露脸,但想必很快就有流言传出……王义是钱家护卫头领,又是曾公旧部,今日前去相迎护卫……” 饶是钱渊脸皮厚,也有点发烫,笑骂道:“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就是了!” 把王义的身份暴露出去,的确有这方面的心思,钱渊也是没其他办法了啊。 想想看,从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将王义收归门下,为了这条线,钱渊每年都要派人至少去一趟城固县,若不是怕引人注意,都想在当地给曾家买房置地了。 花了那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多精力,对曾家施恩甚多,甚至许诺让王义亲手复仇劫杀严世蕃……最终被逼的将最大的一份收益拱手让出去,这种吃亏的事,钱渊还真忍不下这口气,今天没让随园士子露面,已经够给李默、高拱面子了。 吃完火锅,诸大绶、陶大临、吴兑、陈有年等年纪略大或家有妻室的都回去了,徐渭又将冼烔、陆一鹏、陆树德留下来搓麻。 本还有林烃,可惜这位家有悍妻,不敢逗留太久,在众人的嘲讽中悻悻出门。 其中仅有两人没有开口嘲讽,一个是满意于妹妹驯夫之术的钱渊,另一个是至今郁郁的陆树德……这货已经连续拒绝三门陆树声给他挑的婚事了。 林家老宅距离随园不远,林烃很快就回了家,进了小院,迎面撞见妻子,嗅了嗅身上的酒味,赶紧解释道:“今儿是在随园,小酌两杯……舅兄逼的,没办法……” 钱氏翻了个白眼,顺手沏了杯茶,“醒醒酒吧,刚才公公使人唤你去书房。” “不急,不急。”林烃抿了口茶,笑道:“不是井水,又是取的江水?” 林家在品茶这方面很有渊源,钱氏抿嘴笑道:“巨马河,今日有商贩沿街贩卖,让人买了两桶专用烹茶,你舌头也真灵,如若是二哥,可尝不出来呢。” “舅兄是干大事的,这方面自然略逊一筹。”林烃嘿嘿笑道:“他只品得出龙井,还得是明前龙井!” 这已经是随园趣事了,钱渊其他茶都喝不惯,在东南几年嘴巴被养的叼了。 “去年小舅任浙江巡抚,自然有明前龙井入京,今年就未必了……” “哈哈哈,放心吧,钱龙泉在东南何等地位,年年均有明前龙井,到时候……” 钱氏嗔怪的瞥了眼,“少不了你的,还有公公和大嫂那边。” 林烃满意的点点头,“能从舅兄那边占点便宜……啧啧,要不是夫人出面,为夫都不敢收呢!” “嗯?” “早在镇海就见识过舅兄的手段,今日又牛刀小试。”林烃啧啧道:“舅兄可真有一手,无所不用其极啊,令人叹为观止。” 钱氏皱眉问:“二哥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没什么。”林烃不想将政事带入闺房,准备去书房,估计父兄都在等着,只随口问:“钱家护卫头领你都认识?” “认识啊。”钱氏扯过一个圆凳坐下,扳着手指头说:“最早是张三跟着二哥去杭州,回程后带回来杨文和王义,再之后组建护卫队,刘洪、周泽、洪厚,再后来南下击倭,陆续梁生、彭峰,要么台州人,要么松江人。” 林烃出入随园,又因为当年得钱家护卫相救,所以和护卫队非常熟悉,“刘洪一直执掌酒楼,杨文、周泽、洪厚、张三先后入军,梁生、彭峰都是南下台州才收入门下的……只有王义一直在舅兄身边,对吧?” 看妻子迟疑点头,林烃口中啧啧,如果说当年嘉定大捷将王义收入门下是一时激愤,那出仕后一直将王义留在身边……显然别有用意。 钱氏突然皱眉道:“不对,记得嘉靖三十七年,王义、梁生率护卫队随戚继美南下入闽赣。” “然后年末梁生回镇海途中救了我和母亲……”林烃眨眨眼,“王义呢?” “好像留在江西了,一直到去年入京才发现他在京城……” 这句话刚说完,钱氏发现丈夫双目空洞的僵在那儿。 “怎么了?” 林烃少见的没有回答,浓黑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精锐甲于东南的钱家护卫,一直被钱渊留在身边的王义却突然长时间都留在外…… 林烃记得梁生返程前随戚继美驻守抚州府,而严世蕃就是在抚州府、建昌府的交界处被劫杀。 虽然严嵩严世蕃的仇家天下到处都是,但论恨意,何人能与曾铣余部相提并论呢? 全盘想通后的林烃苦笑着摇头,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能确定,一定是自己那位舅兄动的手。 林烃轻轻叹息一声,举起茶盏一饮而尽,笑道:“再来一杯。” “你怎么和二哥似的,饮茶如饮酒,只知道牛饮!”钱氏嗔怪了句,还是起身去沏茶。 看着妻子的背影,林烃又陷入了沉思,严世蕃该死吗? 在随园待了一年了,林烃也曾听钱渊点评过严世蕃此人,南倭北蒙,东旱西乱,其实和严世蕃本人无关,但排除异己,驱逐良臣,的确使朝局日衰。 当然该死,但不能以这种方式杀了他……为何不明正典刑? 钱氏捧着茶盏过来,看丈夫还在出神,咳嗽一声问:“想什么呢?” 接过热茶暖了暖手,林烃笑着说:“还好去年舅兄一力坚持提前迎亲,不然还得拖一段时日呢。” 钱氏入门后和丈夫如胶似漆,与婆婆叶氏也相处的好,嘴硬道:“正好能陪陪嫂子和小侄儿呢。” 林烃还要调笑几句,外间下人禀报,父亲林庭机又让人来催促了。 起身整理了下衣着,林烃举步出门,突然转了回来,附在妻子耳边,低声道:“适才为夫问起王义之事……此事绝不可向他人言及,记住了?” 钱氏一怔,“无论是谁?” “无论是谁。” “那……二哥呢?” “舅兄不会问的。”林烃轻声道:“如果问起,照实说就是了。”</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二章 小聪明 虽然入仕至今只有一年,但长期在随园,以及会试前被钱渊、李默来回当枪使的经历,让林烃对政局变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正是严世蕃之死,让严党势力彻底土崩瓦解,也让徐阶背上了阴杀的黑锅,从而声望大跌,渐有人心丧尽之忧。 而失去唯一儿子的严嵩戳力复仇,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就是死在其手。 也正是严世蕃之死,使得嘉靖帝下定决心起复李默来制衡徐阶,从而奠定这两年朝中局势。 总而言之,严世蕃之死,导致了徐阶势力声望大减,导致了严党的分崩离析,导致了李默的起复。 虽然不太赞同钱渊劫杀严世蕃之举,林烃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天外飞仙的妙招,最妙的是将黑锅扣在了徐阶的头上,徐阶想甩都甩不掉。 钱渊去年入京次日,随园就和徐璠一番大战,让徐阶和随园之间的间隙展露无遗……林烃猜测,钱渊早和徐阶有隙,钱渊劫杀严世蕃此举八成是针对徐阶的。 林烃知道,李默虽然已经入阁为内阁次辅,但毕竟年岁已高,而林家和钱家是姻亲关系,自己又身入随园,实在是一荣皆荣一损皆损。 虽然林烃不太赞同钱渊的手段,但他也知道,严世蕃是该死的,他更记得,钱渊麾下的护卫队这些年拯救了多少平民百姓的性命。 林家老宅虽然不算大,但道路弯弯绕绕,林烃沿着石子小路往书房去,心里琢磨会不会有其他人想到此事。 身为曾铣旧部,王义是有杀严世蕃的动机的,但要看破这件事,首先要确定王义当时的踪迹,并且对朝局有非常清晰深入的认知。 毕竟,随园和徐阶不合,而钱渊和严世蕃当年交好,他是没有杀严世蕃的动机的。 林烃嘴角挂起一丝苦笑,他记得去年钱渊入京第一件事就是去严府拜祭,可怜严嵩认准了徐阶穷追猛打…… 也不知道徐渭、孙鑨、钱铮知不知道这件事……书房已经近在眼前,林烃还在琢磨,此等密事,只怕徐渭都不知情,更别说孙鑨、钱铮了。 虽然入随园时日不长,但林烃很清楚,随园之中,钱渊核心地位不容动摇,其次就是心思灵敏的徐渭,和性情稳重的孙鑨。 推开书房,除了林庭机、林燫父子外,李默也在。 李默自入京后,往往议事都是在林宅,这个人不论其他,的确不爱钱银,起居简单,住宅也颇为简陋,隆庆帝登基后曾经赠其宅院却被李默谢绝。 “回来了?还以为你要住在随园呢。”李默对林庭机、林燫向来温和,但对林烃不假辞色……没办法,但凡和随园挂钩的人,好感度统统减一。 “石斋公。”林烃稳稳心神,笑道:“今夜随园聚宴,小酌两杯,回来的迟了些。” 李默懒得管那些闲事,只问道:“钱展才如何说?” “今日相迎,随园无人出面,后多有同僚拜会曾家,随园亦无人登门。”林烃咳嗽两声,“舅兄这几日小有风寒,难以出门。” 李默沉吟片刻才点点头,“他倒是稳坐中军帐。” 为曾铣翻案,迎刘氏并曾铣二子回京,这是钱渊送出来的礼物,也间接的促使了李默和高拱的联手同盟。 今日黄昏,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携陛下墨宝亲临曾宅,明日陛下于西苑召见刘氏……李默和高拱都有点怕明天钱渊搅了局。 毕竟今天闹得这么大,而随园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饶是李默如今身为内阁次辅,也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就怕钱渊突然闹出什么幺蛾子。 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李默能肯定,钱渊必然早有准备……不然去年就不会提前说要送一份重礼,虽然是一女两嫁。 “说起来,钱展才稳坐中军帐,倒是挺合适的。”林庭机笑道:“此事一日之内遍传京中,就多有随园之力。” 李默哼了声,随园如今的势力已经不仅仅局限在随园士子中了,前些日子半夜谋划,第二日就能鼓动十余名官员上书提议复查曾铣案,今日京中遍传高拱、林庭机迎刘氏入京……但同样出城的李春芳的名字,一丁点儿都没传出去。 又闲聊了几句,安下心的李默准备回家,林烃犹豫着开口,“石斋公,还有一事……” “嗯?”李默拉下脸,钱渊那厮果然还是闹出点什么事来。 “徐家遣十余人护送刘老夫人入京,距离京城五里处,钱家护卫强行接手……” “这事我等都知晓。”林庭机皱眉道:“还有何事?” 林烃往后退了两步,“钱家护卫头领王义,是曾子重旧部。” “什么?!”林燫失口道:“曾铣旧部?!” 李默双手负于身后,皱眉苦思,林庭机警告的瞥了眼幼子,轻声道:“这应该就是钱展才有把握的缘由所在。” “曾铣旧部……”李默倒是没发怒,“什么身份?” “是曾子重的亲兵,后逃窜东南,投入钱家门下。” “何时?”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 李默略略松了口气,摇头道:“他倒是好运气。” 应该是运气,那时候钱渊还是个秀才,如果那时钱渊已然出仕,那么早埋下伏笔,就有点恐怖了。 “当时城外混战,官军不支,舅兄聚拢乡勇,持长枪,率先出城,王义见文弱书生,如此豪勇,不由心折,这才拜于门下。”林烃也轻松了点,李默居然没发怒。 林燫在一旁皱眉道:“这等密事,钱展才随口提及?” 林烃还没开口,李默就嗤笑道:“钱家护卫头领是曾冼旧部,率钱家护卫迎刘老夫人入京,说来说去,一女两嫁他钱展才还舍不得,留了一手。” 看林燫还没反应过来,林庭机补充道:“复议曾铣案,随园从未插手,但钱展才还是将手伸了进来……想伸进来,自然是要将王义为曾铣旧部的身份泄露出去。” 林燫瞠目结舌,“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总归是小节而已。”林庭机劝道:“而且也只是传闻,闹不大的。” 李默点头赞同,指指林烃,“你那个舅兄,就喜欢玩弄这些小聪明!”</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三章 黄雀在后? 第二日清晨,走出府门的徐阶脸上带着极深的疲惫,一夜苦思无果,他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是胡应嘉、王本固吗? 或者是自己派去城固县的心腹? 好像都不像,如果是胡应嘉、王本固,他们那日就不会那么早递交奏折,至于自己那些心腹……昨夜找到他们的时候,身上衣衫都被扒光了! 本想着将刘氏并曾铣二子迎入府内妥善安置,以此为平反冤狱的突破口,恢复声望,并继续清查严党……虽然高拱、李默抢在前面,但徐阶施恩在前,刘氏开口,至少能分润一部分声望。 但最终李春芳、徐涉和胡应嘉被赶了回来,高拱、林庭机出面相迎,让徐阶的计划全盘落空。 当然了,徐阶也知道,最关键的还是刘氏,但他也知道了,接手刘氏车队的是钱家护卫。 徐阶也足够了解自己那位孙女婿,没有把握,他不会贸贸然出手抢人。 所以,徐阶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他知道,肯定有钱渊插手的因素,可能还占着主要因素……虽然随园从头到尾除了钱家护卫之外,没有人正式出面。 上了轿子一路往西苑去,今日隆庆帝在大殿召见群臣,因同时召见刘氏,皇后也到场了。 除了内阁的阁臣之外,只有六部尚书、左都御史,以及陛下潜邸旧臣殷士儋、林燫、张居正、诸大绶、张四维。 没看到钱渊,徐阶有点意外,如今是摘果子的时刻,难道他会不来? 几乎没什么表现的机会,徐阶从头到尾一直和木头没什么区别,听着隆庆帝、皇后对刘氏的抚慰,听着礼部尚书高拱出列提起挑选的谥号。 说是复议曾铣案,但实际上至皇帝,下至平民,都知道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然昨日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登门拜访……除了官员,甚至还有扬州、台州的客商登门。 “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威德服远曰襄。”隆庆帝点点头,“还有个字是?” “愍。”高拱答道:“在国逢艰曰愍,使民悲伤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 的确很合适,曾铣先后任陕西总督、三边总制,俺答是其手下败将,合了个“襄”,后蒙冤入狱,不幸惨死,也合了个“愍”。 登基后第一次处理前朝留下的冤案,隆庆帝极度重视,不仅亲自召见刘氏,询问礼部谥号,而且还特地交代身边陈洪将当年抄家的宅院等一一放还,这其实是在给曾家一些补偿,毕竟当年曾铣被抄家,朝中皆知,家无余财。 高拱、李默今天除了有必要,都没怎么开口,毕竟他们都已经为此得到了不少好处。 除了让他们欣喜不已的政治声望之外,嘉靖一朝蒙冤或被杀,或被罢官,或被贬谪……多了,这些人也是有姻亲的,有乡友的,再不济也是有同年的。 比如嘉靖三十二年因为大过年给嘉靖帝添堵的十几个科道言官,原本还指望这些年对都察院、六科有很深影响力的徐阶,现在已经转向了高拱和李默,指望这两位做主。 这些好处,徐阶想要,李默想要,高拱也想要。 可惜,还有个人更想要。 等刘氏下去后,隆庆帝咳嗽两声,高声道:“近四十年,朝中虽时有贤臣,时有谏诤,惜无人采纳,多遭贬谪,甚至蒙冤入狱。” “朕意已决,自正德十六年至今,谏言得罪诸臣,一律免罪,存者召用,没者恤录。” 好家伙,下面的群臣都傻眼了……嘉靖帝执政四十年,怼天怼地怼群臣,因谏言获罪的官员海了去,现在隆庆帝一笔勾销! 这叫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以曾铣案为由,为之前类似夏言案的诸多冤案平反冤狱,这是理所应当的。 但以此为由,将之前四十年的政治旧案全都扫空,这就有点夸张了,也不知道这是隆庆帝对其父的执政的反对,还是隆庆帝对其父的恨意在作祟。 不过,毫无疑问,这件事后,隆庆帝能获得无与伦比的政治声望。 而这样的政治声望,能让隆庆帝立即被朝野上下视为一代明君! 弘治帝为什么能被视为一代明君,使用诸多贤臣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扫清前朝留下的“泥塑三阁老,纸糊刘尚书”,其实这两点是相辅相成的,不扫清旧党,贤臣如何上位呢? 隆庆帝比他伯祖干的更绝,还没怎么扫清旧党呢,也没大量使用潜邸臣子,而是对之前几十年遭到贬谪的官员全都施恩。 存者召用,没者恤录……没死的立即召回朝中,死了的还给你抚恤甚至谥号。 “陛下圣明。”第一个出列拜倒的是徐阶,这方面他已经默默向严嵩学了十多年了,很是熟练。 “陛下圣明。”群臣纷纷拜倒。 对隆庆帝的决定,徐阶是无所谓的,这么大块的肥肉……反正自己已经肯定吃不到多少了,最大一块让陛下吞下,总比都让李默、高拱抢了去好。 李默不太爽,但想了想也不太在乎,反正只要不是徐阶抢了去就行。 而高拱有点悻悻,本来这块肥肉应该是自己吞下大半,现在好了……就算自己后面以礼部尚书的身份频频施恩,但那些官员最感激的,只会是隆庆帝。 在场的诸人中,有两个人心里狐疑,他们都怀疑这个鬼主意和钱渊有关……一个是徐阶,另一个是张居正。 这对翁婿都太了解钱渊了,这是个贼不走空的人物,钱家护卫的出现显示了昨日的事有随园插手,而今天诸多潜邸旧臣均在,偏偏钱渊缺席了。 其实还真不是,历史上的隆庆帝就玩了这么一手,只不过效果一般……因为原时空中的严嵩被赶走之后,嘉靖帝还活了五年,大权独揽的徐阶清算严党,将诸多贤臣召回京中。 这一世就不一样了,严党都还没被彻底清算呢,大量被贬谪的官员还在外地,甚至闲住乡野,必定会对隆庆帝感激涕零。 “当年曾子重一案,前内阁首辅夏贵溪牵涉其中,此案亦复议。”隆庆帝接着说:“另广开言路,不限科道言官,均可上书。” 徐阶身为内阁首辅,出列应是,又问:“陛下,曾铣、贵溪之冤天下皆知,除却昭雪之外,是否问责?” 这是徐阶在问,曾铣、夏言是无辜的,是被谗毙的,那自然是要问责严嵩严世蕃的,这两人已经死了,但严党还有不少人留在朝中呢! 不清洗严党吗? 不清洗严党,哪里来的位置给那些回朝的官员呢? 隆庆帝对严党自然是没好感的,当年修王府还要贿赂严世蕃,而且严嵩两次送进内承运库的银子都已经被嘉靖帝祸祸光了。 听到这句话,隆庆帝点头道:“阁臣并吏部、都察院共议……呃,高卿轮值直庐,亦可。”</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五章 老牛吃嫩草 钱渊这边思绪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而那边孙鑨想起个好人家,非要逼着徐渭去相看,徐渭一个劲的推辞。 “其父也是两榜进士,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其长兄举人,二兄生员,要不是其祖母、其母连续过世而守孝,哪里轮得到你!”孙鑨被气得找钱渊评理,“展才你说说看,这如何不是一门好亲事!”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文长兄惯吟诗作赋,更书画双绝……” “那更是绝配!”孙鑨拍桌道:“那家女子精于书法,一手好画,甚至能亲制印章。” 钱渊咳嗽两声继续说:“文长兄惯于以貌取人……” 徐渭也是个颜党…… 孙鑨愣了下,犹豫半响后才低声说:“其父其兄都相貌堂堂……要不,让吾妻去看看?” “咳咳。”钱渊咳嗽两声,这个时代的男人相貌堂堂,大抵就是四方脸、国字脸,换成女人…… “亲制印章?”徐渭却来了兴趣,“不会是苏州人氏吧?” 篆刻一道,最精者均在苏州,比如文徵明长子文彭,还有传闻诬陷唐伯虎科场舞弊的都穆。 “是杭州钱塘人氏,其母族倒是的确是苏州长洲人氏。”孙鑨笑道:“其父嘉靖二十年二甲进士,选庶吉士,南京国子监司业高仪。” “噢噢噢,是他啊。”徐渭迟疑片刻,“在南京?” “高仪长子去年会试落榜,还在京中,次子如今在国子监,其女是高仪长媳一手带大,一并在京中。” 看了眼徐渭,钱渊也怂恿道:“挑个时间,找个寺庙,去相看吧。” 钱渊这个穿越而来的蝴蝶给这个时代带来了无数的变化,更使无数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最典型的就是徐渭,这是好的,而高仪就是那个倒霉的。 历史上的高仪,虽然长期在南京混,但混的很好,嘉靖四十年之前就已经出任南京太常寺卿兼掌国子监事,后来入京任礼部侍郎,几年后高拱入阁,就是高仪接任礼部尚书,隆庆年间还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 而这一世有点惨,最重要的南京太常寺卿、国子监两个位置陆续被林庭机、陆树声抢了去,以至于高仪现在还只是个国子监司业兼翰林侍讲学士。 主要是被林庭机抢了去……前几年徐阶、严嵩斗得一对乌眼鸡,而林庭机的举主李默并没有像前世一样病死狱中,以至于林庭机把高仪的路走了,让高仪无路可走。 呃,陆树声也斜刺里抢了把国子监祭酒……这是当年钱渊和严世蕃的交易,偏偏陆树声和高仪还是同年,只能被压在身下了。 真够倒霉的……不过原时空中的高仪运气也算不上多好,隆庆六年四月入阁,五月底就挂了,还抢在六月驾崩的隆庆帝之前。 钱渊瞥了眼孙鑨,高仪是浙江人,算是乡党,如今有意许女与徐渭,自然是想靠近随园……这是好事,展现了随园不仅仅对隆庆帝,也对其他朝臣的影响力。 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孙鑨的三弟和陆炳的三女定亲,冼烔娶的是潘晟的侄女,钱渊的妹妹嫁进闽县林氏,这都是先例。 “此等事如何能勉强,只是相看一面,如若不宜,小弟绝不开口。”孙鑨显然也怕徐渭误解。 徐渭倒是能理解,缩着脖子想了会儿,才说:“那就先去看看……” 钱渊也是无语,明明动心了,还一副傲娇状。 徐渭之前几年一直不肯婚配,一方面都是些庸脂俗粉……顶多就是通文墨而已,另一方面也是他年纪有点大,高仪的女儿还没满二十,的确是个很合适的对象。 回了后院,钱渊和妻子聊起这件事,还用羡慕嫉妒恨的口吻恨恨道:“老牛吃嫩草,他倒是好运气!” 小七用无所谓的语气说:“放心吧,等你四十多,这样的机会多的是。” “不要胡说,我可没这么想,你这是瞎想!”钱渊义正言辞。 “呵呵。”小七抱起儿子给了丈夫一个冷笑。 钱渊凑过去想亲亲儿子,小七转了个身,“不刮干净胡子就别亲!” 钱渊没办法只能亲亲小七的后脖,“如果出去玩,你想去哪儿?” “出去玩?”小七诧异的回过头,“你要外放?” “说不好。”钱渊叹了口气,搂着妻子坐下,“现在进了詹事府,少说也要熬上三四年才可能进六部,你说我哪里熬得住?” 朝中上下都知道钱渊屡屡有大功于国,但问题是他太年轻,至今未满三十,嘉靖帝压着是想留给儿子用,如今隆庆帝登基,怎么提拔安置成了个难题。 总不能出个二十多岁的六部侍郎吧,隆庆帝将钱渊塞进詹事府,就是想让他熬几年资历,然后就能直接跳到侍郎级别的高位上。 “那是,这一世和上一世你都是属猴的。”小七突然笑道:“在咖啡厅里那次,舅妈还提前说呢,你是个坐不住的,不然也不会下海去折腾。” “从小我妈就说我是猴子屁股坐不住。”钱渊扁扁嘴,“对了,你想去哪儿……先说好,云南、贵州那边肯定是不行的,风景的确好,但记得要不了几年就有一场规模不小的战乱,而且现在土司盘踞,杀人越货天天见。” 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钱渊知道隆庆年间,高拱举荐殷正茂剿灭韦银豹为首的叛乱,为什么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钱渊约莫记得高拱那番话……用人量才不量德,殷正茂曾有贪污军饷之举,但也有足够的才能。 说起来也有意思,嘉靖、隆庆年间,被公认操守略逊但才能卓越,同时以文臣立下军功的两个人,殷正茂、胡宗宪都是徽州人。 “其实挺想去大理的……算了。”小七想了想,“那东北、西北也肯定不行了?” “西北有俺答,东北……去当野人吗?”钱渊翻了个白眼,他倒是以后要去一趟东北,也不知道努尔哈赤现在出生没有,如果没有这位军事天才,后金能不能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就不太好说了。 “广东那边算了,光是语言就挺难交流的。”小七板着手指头,“还是回东南算了,也习惯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 没有听见丈夫的声音,小七抬头看了眼,钱渊正陷入沉思中。</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六章 求饶? 从理智的角度出发,钱渊知道自己应该留在京中,在詹事府慢慢熬资历,然后根据局势选择入六部,然后继续熬,一直熬到入阁…… 但从感性的角度出发,钱渊还是希望能去东南。 毕竟钱渊的目标不是登上金字塔尖,用行政的手段去改变这个国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最艰难的一条路。 即使自己能如同张居正一样执政十年,甚至像严嵩一样执政十多年,很可能也会得到人亡政息的结果。 钱渊的目标是以通商为名义,用种种手段来促使东西方的交流,将大量西方的技术、装备、武器等等传到国内。 其中武器是最有机会的,钱渊记得前世在论坛上曾经看到过有人评价萨尔浒大战,天色阴晦,空气潮湿,又有雨水,火绳难燃,火器的无法使用是战败的一个因素。 虽然不知道西方现在的火器发展到什么程度,但至少,钱渊很清楚,鸟铳已经出现,那么在雨中还能正常击发的燧发枪应该很快就能出现了。 前些年,钱渊在东南做的好大事,这为他在朝中的地位打下了基础,但同时也成了他的软肋,徐阶几次出手都是针对东南。 同时,钱渊在东南的地位、人脉不做二人之想,无论是官场、军中、商贾、百姓中都有着极高的影响力,这让朝廷很难容忍他再次回到东南。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得以外放……钱渊在心里叹息,自己真的能回东南吗? 浙江是不用考虑了,那是自己的大本营,苏松也不用考虑了,自己是松江人,不能在乡梓任职。 福建的可能性也不大,钱渊的至交好友吴百朋、戚继光,一个是福建巡抚,一个是福建总兵,在福建都扎了根,朝中会让钱渊去接班? 倒是广东有可能,但……钱渊摸摸下巴上胡子,自己前世主要活动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偶尔出差也是南京、北京,没怎么去过广东,那边实在不熟悉。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气候已渐渐转暖,隆庆帝的声望也越来越高,一批批的严党官员由低至高或被贬官,或被外放,或被罢官,甚至还有被下狱。 与此同时,一批批十来年,二十来年被贬谪,被罢官的官员被召回京中,还有大量已经过世的官员需要抚恤,礼部的官员、吏员都不够用,不得不从行人司抽调人手……反正行人司都是进士出身,两百多号人呢。 清洗严党,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肯定会实施的一项大工程。 严嵩独揽朝政十一年,但事实上自嘉靖二十年夏言第一次致仕,严嵩就进位武英殿大学士,当时的内阁除了他只有年老不能相抗的翟銮,那时候严嵩已然掌控内阁。 一年后,严嵩施计使翟銮被罢官致仕从而独揽大权,也是在那一年,嘉靖帝起复夏言制衡严嵩。 从此后,严嵩、夏言的二人转一直持续到嘉靖二十七年,其中夏言三上三下。 所以,其实严嵩揽政绝不仅仅只有十一年,从嘉靖二十年算起,都快二十年了。 将近二十年的岁月,环绕在严嵩周围的政治势力无比庞大复杂,因严党得以升官进位的官员数不胜数,严党最猖獗的时候能一手掌控廷推……内阁、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寥寥数人,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这是一项大工程,不仅仅涉及到严党,更牵连到那么多因靠向严党而升官,甚至只是贿赂严世蕃而升迁的官员。 其中还有很多官员有着极为复杂的背景,最典型的就是嘉靖二十九年状元唐汝楫,他的父亲唐龙是正德、嘉靖年间名臣,与严嵩来往甚密,唐汝楫因此为严党心腹,时常出入严嵩、严世蕃的卧室,他也因此入仕三年就入詹事府为右春坊右谕德。 但同时唐汝楫的父亲唐龙在任吏部天官时期屡屡提拔徐阶,被视为徐阶被贬谪外地却能回朝的关键人物。 那么多年,有多少官员在升迁时候不得不俯首于严嵩,有多少官员打点过严世蕃……统统干掉,原本这是坏了规矩的,理应诛除首恶,不问余者。 可严嵩、严世蕃不是死了嘛,偏偏隆庆帝又下令冤者尽数召回朝中,可官位就那么多……没办法,只能多咬几个下来。 残留的严党中,有四个人最受关注,一个是工部尚书赵文华,一个是大理寺卿鄢懋卿,一个是闲住的翰林学士董份,最后一个当然是江西巡抚胡宗宪。 “展才,其他人不知晓,在下却是有数的,赵元质能得以安然脱身,必有展才之功。” “展才,赵元质胆小如鼠,腹无韬略,于国何功?” “展才……”王寅已是眼角含泪,“虽你与汝贞兄多有间隙,但其统领抗倭事,于国有功……” 大厅里,钱渊、徐渭、王寅和郑若曾分坐。 从四月中旬到七月初,清算严党已经有三个月了,赵文华幸运的得以致仕归乡,董份被罢翰林学士,鄢懋卿最惨被下狱论罪,只有统兵驻守江西的胡宗宪摇摇欲坠。 的确,赵文华能幸运的滚蛋,钱渊暗地里是帮了忙的……不过赵文华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多年积累的财货基本都送进了内承运库。 这一点上,隆庆帝和他老子有点像,收了钱就放人。 其他三个都滚蛋了,朝中上下多有弹劾胡宗宪,这位仁兄战战兢兢,派最为信任的心腹幕僚王寅入京,后者还拉上了当年总督府幕僚中和钱渊关系最好的郑若曾。 虽然鄙夷当年胡宗宪抢功之举,为此离开总督府,但郑若曾也不希望看到胡宗宪下狱论死…… 半个多月了,南北两京科道言官纷纷上书弹劾胡宗宪,什么总督金山,什么厚贿汪直,什么得汪直厚贿,什么攀附严党,什么贪占兵权,什么以提编法搜刮民间……什么罪名都往胡宗宪头上扣,就怕他不死。 毕竟严嵩严世蕃死了,清算严党已经三个月了,赵文华、董份、鄢懋卿都倒了,现在就剩下胡宗宪这一个显眼的目标了。 科道言官也是要考核的啊,因为明年就是京察年,这个能显示业绩,又完全没有危险的……还不玩命的上书! 看着一路急奔入京的王寅,钱渊却毫无动容,“元质兄得以致仕归乡,实是年老不堪用了,汝贞兄正值盛年,当奋发向前,何以起归乡之心?” “咳咳,咳咳!”旁边传来郑若曾猛烈的咳嗽声。 徐渭也递来个鄙夷的眼神,说这种套话有什么意义? 胡宗宪让王寅入京来找钱渊,带了一封信。 半个时辰前,看完这封信,钱渊和徐渭都啧啧赞叹,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出的主意,还真有一手!</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七章 威胁 那封信中,胡宗宪用晦暗的字眼提醒着钱渊,你不能不帮这个忙啊。 胡宗宪无非是看中了在自己、汪直、东南、抗倭、钱渊、设市通商这条线上,自己和钱渊是同一立场,他更清楚钱渊对东南通商事的重视。 这是求饶,这也是威胁。 胡宗宪这是在说,要倒霉大家伙儿一起倒霉……汪直厚贿,胡某才选择招抚。 侯汝谅不是还在浙江查账查的焦头烂额吗? 不用查了,胡某承认,每三个月送一批重礼贿严东楼。 这是威胁吗? 不是,隐藏在下面的是,胡宗宪隐隐透露,汪直厚贿,你钱渊才选择和汪直合作,在镇海设市通商。 汪直虽然被封靖海伯,但仍然长期逗留在东南,而陆续入浙的侯汝谅、庞尚鹏、董一奎都是徐阶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说会不会出事。 不说其他的,一旦有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靖海伯汪直贿赂钱渊,才得以出海贩货,朝中很可能借此机会让汪直入京廷辨。 胡宗宪、王寅、郑若曾都对浙江局势非常清楚,汪直一去,东南说不定就要出事。 到时候,你钱展才也会焦头烂额。 这才是威胁。 这一手倒是有点绝,明明是自个儿要倒霉,马上就要掉下悬崖了,却一个绳套将钱渊给套住了。 钱渊的确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汪直这杆旗帜一倒,不说其他的,商船出海贩货的安全性就难以保证,难道短时间内能冒出一个威望、实力都能压倒众人的另一个汪直? 在那种情况下,冒出第二个的徐海的可能性怕是更大吧? 钱渊在心里琢磨,胡宗宪这一手应该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也不太像是王寅……这货明显不知情,难道是茅坤? 看对面王寅神情焦急,钱渊笑着向徐渭使了个眼色。 “胡汝贞由一介御史而巡抚一省,继而总督浙直,提编六省,编练新军,两浙、苏松倭患平息,胡汝贞实有大功。”徐渭扬声道:“虽身染墨点,惜其量窄,有抢功、纵寇之举,非俯仰无愧,但于国有功,此等人败于朝争,日后何人敢复行?” 郑若曾叹道:“当年曾子重被谗毙,边塞十余年难靖……” 看钱渊依旧微微笑着不说话,徐渭接着说:“胡汝贞厚贿严东楼,确有其事?” 王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是胡宗宪最信任的同乡幕僚,隐秘事都是他一手操持,当年每次送给严世蕃的厚礼都是他负责的。 “先帝钦点胡绩溪就任浙直总督兼兵部尚书、浙江巡抚、右都御史,此与严东楼何干?!”郑若曾却反应过来了,“听闻有御史弹劾胡汝贞攀附严分宜,此大谬!” 徐渭点点头,“胡汝贞从无攀附分宜,从无厚贿东楼。” “但是……”王寅有些迟疑。 胡宗宪贿赂严东楼,这几乎是满朝上下都认定的事,如没有贿赂,胡宗宪凭什么坐稳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如没有攀附严嵩,胡宗宪在江西大战中为何因分宜县而踌躇不前呢? 郑若曾低声问:“没有礼单留存吧?” “汝贞兄这边肯定没有,严府那边……”王寅面露难色。 “不打紧,反正搜不出来。”徐渭嘿嘿一笑,转头看了眼钱渊。 “科道言官弹劾的罪名中,贪污军饷,贿赂汪直,受汪直贿赂,贪恋兵权,搜刮民间,这些都是虚指。”徐渭解释道:“致命之处只有贿赂东楼,攀附分宜。” “虚指?”郑若曾的视线落在了钱渊的身上。 钱渊依旧笑着没说话,显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王寅试探问:“展才可有把握?” 钱渊嗤笑一声还是不吭声,显然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心里却在琢磨,替他胡宗宪脱罪,把握那是绝对没有的,不过如果胡宗宪只想留下一条性命,这倒是有可能的。 “那就一切拜托展才了。”王寅起身长长一揖,“若有所需,尽请道来。” “亮卿兄客气了。”钱渊起身扶住王寅,“虽早年小有间隙,但早在镇海,钱某便言,东南败倭,绩溪首功。” 王寅怔住了,沉默半响后退两步,再次长长一揖到地。 钱渊上前再次扶住王寅,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亮卿先生可带话给汝贞兄,一动不如一静,诸事均有钱某料理。” 王寅沉默的点点头,如今科道言官皆弹劾胡宗宪,保住性命再图谋东山再起方为上策。 “为免意外,钱某就不写信了。”钱渊口吻依旧温和,“若事有不济,也至少可保汝贞兄归乡。”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如若沿海新倭乱起,商路断绝……犹记得嘉靖三十四年,钱某被倭寇所掳,沿途所见,乡村凋零,而这些年因五峰之故,徽商往来沿海络绎不绝……” 王寅没太听懂,郑若曾皱了皱眉,只有看过胡宗宪来信的徐渭挑了挑眉头。 沿海开海禁通商,给东南带去了无数的商机,徽州府虽在山区,但一来有新安江直通杭州,水运便捷,二来因许栋、徐海、汪直、王一枝、徐碧溪等人都出身徽州,而徽州又有外出经商的传统,所以在东南那么多府洲中,徽州府得利可名列前五。 这是在提醒胡宗宪,你敢把桌子掀了,回了乡梓都遭人鄙夷。 而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五峰”,而在“嘉靖三十四年”。 那一年,钱渊被倭寇掳走,而真倭猛攻绩溪县龙川村。 胡宗宪隐隐以东南通商事、汪直威胁钱渊,后者哪里有那么好的脾气,虽然接下了这事,却以这句话隐隐以龙川村威胁胡宗宪……小心再有一股倭寇去龙川村找你麻烦! 你敢坏了事,我就敢坏了你龙川胡氏……呃,我钱展才可能干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但你胡汝贞想赌一赌吗? “那就拜托亮卿兄传话。”钱渊拱手行礼,“这便启程南下,伯鲁兄?” 郑若曾点头道:“郑某暂留两日,还请展才引荐,拜会曾府。” 有郑若曾这个幌子,终于可以上门了,两三个月了,为了避免高拱、李默两个没肚量的老头儿犯嘀咕,钱渊到现在都没去过曾家。</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八章 大礼 让彭峰安排护卫密送王寅离京,钱渊第二日拉着郑若曾去了曾家,当年郑若曾游历边塞和曾铣交好,引为知己。 “少爷。”王义这段日子都在曾家,他身为曾铣旧部,又是钱家护卫头目的身份早已经传遍京中。 “没出事吧?”钱渊随口问了句,“伯鲁兄你是认识的。” “当年还是老夫将他介绍给你。”郑若曾拍了拍王义的胳膊,“怎么样,当年老夫没说错吧,不过七年光景,即为曾公昭雪。” 王义笑着躬身致谢,又说:“昨日都察院御史胡克柔来访,小的把帖子送回去了。” 钱渊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做的对。” 胡应嘉原是吏科给事中,刚刚转入都察院为湖广道御史……原先都察院是徐阶的大本营,但自从严世蕃被劫杀后,同为嘉靖二年进士的左都御史周延隐隐和徐阶离心,不少御史都私下对徐阶颇有闲言碎语,胡应嘉补入都察院应该是徐阶的手笔。 钱渊有点想笑,从石英韶到张居正,再到胡应嘉,徐阶有点惨啊! 呃,也不止徐阶一个倒霉的,严世蕃的死……多亏了赵文华的报信,甚至其母欧阳氏过世,也有赵文华之功。 对了,最倒霉的还是徐海,谭七指、王翠翘再加钱锐钱鸿父子……也不知道汪直会不会是下一个。 那边刘老夫人已经亲自迎出来了,曾铣昭雪三个月了,这还是随园士子第一次登门来访,而且还是钱渊本人。 “郑先生?!” “昆山郑伯鲁见过嫂嫂。”郑若曾长长一揖,眼中泛着泪花。 早得知王义是得郑若曾引荐才拜入钱渊门下,刘氏还礼长叹,“天下何人不知先夫之冤……却只有万里之外的故友惦念于心。”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郑若曾感慨道:“十二年了,终见曾公昭雪之日。” 被这句话提醒,见无外人在场,刘氏郑重其事的拜倒,“老身刘氏拜谢龙泉公。” “老夫人请起。”钱渊赶紧挽起刘氏,“合则两利之事,何以如此拜谢,过了,过了。” “当日只见大宗伯、少宗伯,未见随园来人,何来两利?”刘氏摇头道:“龙泉公恩德,曾家此生难以回报。” “若求回报,当年嘉定城中,展才也不会收王义入门下了。”郑若曾也劝了几句,刘氏这才请两人坐下,又亲自斟茶。 眼角余光瞥见郑若曾的狐疑神色,钱渊不得不起身致谢接过茶盏,笑着问起朝中发还的那栋宅子。 “前后三任,破败不堪,早不复旧观。”刘氏轻轻叹了口气,“老身准备回东南了。” “扬州?台州?” “扬州宜居,台州沿海,倒是颇有新气象。”郑若曾插嘴道:“嫂夫人再想想,正巧一起南下。” “伯鲁兄也要回东南?” “是啊。”郑若曾瞥了眼钱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山雨欲来风满楼。” 谭纶丁忧守孝,戚继美调驻绍兴府,在这种情况下,何心隐长期留在戚继美身边,而郑若曾留在镇海辅佐孙铤。 “那再想想。”刘氏看向钱渊,“听闻夏贵溪遗孀苏氏即将抵京?” 钱渊点点头,“苏氏流放广西,体弱多病,北上途中延绵病榻,拖了快三个月,终于快到了。” 接下来围绕着夏言案又是一阵撕咬……不过钱渊是不管了的,这事儿让叔父钱铮出面,他是唯一有资格和徐阶打擂台的,虽然级别差距太大,但论关系远近,论在此事上的名望,钱铮比徐阶有优势。 实际上这三个月,已经闹了好几次了,有一次徐阶在公开场合大谈特谈自己和夏言的师生之情,钱铮怒气勃发的出列……问徐阶嘉靖二十七年身在何处。 这是在骂徐阶在夏言遭弃市的时候不管不顾,现在居然有脸以学生自居。 当年钱铮和徐阶闹得那么凶,朝中老人也是知情的,当年的风波在某些人的暗中推动下,遍传京城。 听钱渊笑着说了几句,郑若曾赞道:“钱刚聲人如其名,亦如其字,刚强锋锐不减当年雄风。” “和夏贵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郑若曾摇摇头,笑道:“松江钱氏,自鹤滩公起,至钱刚聲,再至你钱展才,这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钱渊大笑,至少从嘴皮子上来说,的确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叔父钱铮当年也是个嘴巴厉害的角色,不然能让徐阶气急败坏? “松江钱氏四代三英杰,可叹……”刘氏神色有些凄惨,听笑声顿歇,抬头笑道:“老身决意曾家后人不再出仕,耕读传家,适才只是想到夏贵溪……可怜竟然绝后。” 钱渊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夏家实在有点惨,夏言被弃市前四个儿子夭折了三个,仅有三子产下一子也夭折了,三子入读国子监因病过世,弃市后有个遗腹子夏先承,嘉靖三十五年被接回夏家,刚抵达江西老家就夭折了。 这也是刘氏为什么想等一等苏氏的缘由,没儿子的苏氏很可能也会回东南老家。 没有留在曾家用饭,钱渊和郑若曾出了门,沿着街道一路漫步。 “老夫人今日倒是客气。”郑若曾看似无心的随口说:“如此大礼相拜……王义为钱家护卫头目,老夫入京之日就听闻了。” 郑若曾的意思很明显,今天刘氏如此大礼拜谢钱渊,显得有些古怪。 原因很简单,虽然钱渊早在嘉靖三十二年收王义入门下,又年年派人去城固曾家施恩,但曾铣昭雪平反的根源是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这和钱渊本人的关系不大。 钱渊也看似无心的随口应付,“钱塘周诗,字嘉旭,钱塘人氏,去年初钱某使吏部调其城固知县。” 郑若曾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信了,反正没接着追问。 几度施恩,刘氏拜谢是理所应当,暗中使力为曾铣昭雪,刘氏拜谢也是理所应当。 但在严嵩还活着的时候,劫杀小阁老严世蕃,即使这样的大礼拜谢,刘氏也觉得远远不够。</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九章 奉命修养 徐府的书房里。 徐阶疲惫的揉着眉心,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今日门生为夏言案上书,奏折刚递交到通政司,还没出门呢,就被通政使钱铮大骂恬不知耻……姓钱的就没一个好玩意儿! 不过这事儿徐阶也不太上心,反正平反冤狱这块肥肉……最大的一部分已经被陛下吞了,剩下的寥寥无几。 倒是清算严党,召旧臣回京,是接下来的重点,这是个安插人手的好机会。 可惜吏部天官杨博和高拱联手,其外甥张四维是潜邸旧臣,又是高拱心腹,徐阶实在插不进手,而如工部尚书、大理寺卿这样的九卿,都是隆庆帝亲自任命的。 在心里盘算了好久,徐阶也找不到可能的突破口,不禁咬着牙啐骂了几声某人。 这些日子,徐阶已经不太召李春芳、胡应嘉、陆光祖、冯天驭这些心腹入府密议了,总觉得他们的眼神有点怪异,也总感觉脸有点发热。 从去年嘉靖帝病重开始布局为曾铣昭雪,最终事败,徐阶疑神疑鬼,还以为手下又出了个张叔大……呃,的确是出了个,只是徐阶不知道而已。 前些日子,京中有钱家护卫头领王义是曾铣旧部的传闻,徐阶这才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之后是羞愧难当,人家嘉靖三十二年就起了心思,早就把事儿安排的明明白白,妥妥当当,自己却一头撞上去自取其辱。 钱展才此人,真是该杀! 徐阶咬牙切齿的在心里想,如果没有此人,自己一定能顺顺当当逼退严嵩,清洗严党,召贤臣回朝,为曾铣、夏言平反冤狱,以莫大的声望执政大明。 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 带着这个疑问,徐阶面无表情的回了后院,一进房就看见了正在垂泪的妻子。 “嗯?” “早知如此,如何能选张居正这等薄情寡义之徒!”张氏抽泣着埋怨,“女儿如今日日在后院,一日都不得出府,今日丫鬟回报,消瘦不堪……” “是她自己选了张叔大。”徐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生硬。 张氏的声音大了起来,“若不是那钱展才……” “闭嘴!”徐阶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一阵胸闷难捱。 虽然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太对头,但徐阶还是忍不住……他觉得,那个名字已经成了自己的心魔。 现在的徐阶已经不再后悔当年和随园分道扬镳,和钱渊决裂,他只后悔自己没有尽早下手,没有狠一点。 虽然知道不应该这么想,但徐阶还是忍不住……你不是最为重视东南通商事吗? 如果能捅你一刀,如果能让你跌落尘埃……老夫愿意付出一些代价。 张氏不知何时停止抽泣,怔怔的看着丈夫那张从未见过的陌生脸庞。 …… 最近钱铮看侄儿很不爽,非常不爽……将自己丢出去和徐党打擂台,逼的自己重启十多年没用武之处的手段,唾沫横飞的将敢上来怼的家伙都喷走。 虽然有点小爽,但钱铮还是看侄儿很不顺眼,有一种看见就想揍他的冲动。 钱铮曾经反思过,侄儿身上背负了那么多,复杂的政局让其耗费了无数的精力去筹谋,随园如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而侄儿的敌人也越来越多…… 钱铮也仔细回忆过,每一次产生的冲动都在什么时候? 往往是去随园商议某事的时候,听见稀里哗啦的推麻将牌的声音…… 或者是在随园门口看见里面架着烤架,侄儿和冼烔、林烃几个年纪小的正在烤鸡翅膀…… 嗯,最经常是发生在每天早上自己出门准备上衙的时候……因为那时候自己总会想起,侄儿还在被窝里,说不定刚刚睡下去。 放衙后,钱铮径直回了家,站在随园门口,没进去就听见里面的不知道谁吼出的一句“胡了”。 钱铮黑着脸转头去了后院,先去问安长嫂谭氏,忍不住又告状……太不像话了! 谭氏好像不太关心……呃,这段时间她关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偷偷摸摸进了京城的长子钱鸿,另一个是才半岁的小孙子,钱渊早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听钱铮唠唠叨叨的说了好半天,谭氏才让人把儿子叫来,随口交代了几句就不管了……钱渊鸡贼的将儿子带过来了。 “去年在都察院就是这样,今年更过分了!”钱铮低声训斥,“不熟悉你的同僚……还以为你外放了呢,十天八天都见不到人影!” “去年的确是侄儿错了,但是今年……”钱渊摊摊手,“在詹事府任职都是兼职的,侄儿去哪儿点卯?” 钱铮被这话儿堵得心塞,入詹事府有可能在国子监,有可能在太常寺、太仆寺,但至少身上都带了个翰林院的官职,而侄儿没有…… “现在又不上朝,赵元质致仕,三大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好呢。”钱渊撇嘴道:“但侄儿前日还入西苑,过几天还得去一趟。” 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钱渊嘴皮子上下翻飞,“虽然手上在搓麻,但实则是在商议诸事,麻将牌在手上……呃,和筷子、茶盏一样……” 这理由找的,也是够够的了,但显然钱铮不太赞同。 看叔父要发怒了,钱渊不慌不忙,郑重其事道:“叔父,侄儿不能思虑过甚。” “什么?”钱铮被堵得一时没话说,你那脑子天天转个不停,还说什么不能思虑过甚? 钱渊叹了口气,扬声道:“当年东壁先生不是曾经说……” “李时珍是说你不能再次耗尽心力,否则药石无用,但也不能……” “什么?”逗着小孙子多哥儿的谭氏猛地抬头,“什么药石无用?” 一旁的陆氏嗔怪的瞥了眼丈夫,谁让你口无遮挡的? 而钱铮后知后觉的瞪着侄儿,你个鬼精鬼精的家伙! 等听妯娌吞吞吐吐说起多年前的旧事,谭氏登时抱着儿子泪如雨下。 钱渊靠在母亲的肩头,脑袋探出来和钱铮对视一眼,眼神里满是无辜……药石无用这个词可不是我自己说出口的。 钱铮捂着脸无言以对,现在是奉命修养了? 去上衙点卯那是不孝?</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六十章 有什么好挑的 回到随园,钱渊大大咧咧的吆喝,“子直兄,文长兄,博茂,来来来!” “今晚这手气,不能浪费了!” “再来八圈!” “手气好也未必能赢!”徐渭冷笑着坐下。 “手气好也是能耐。”冼烔笑嘻嘻的说:“展才兄,听说京城赌坊都要给你牌位上香呢。” “麻将祖师呗!”陆一鹏大笑了一阵后叹道:“可惜即将南下漳州府,未必找得到人搓麻了。” “不会。”徐渭手快已经砌好长城,“叔孝兄来信,福建士林会搓麻的人也多,不过规则好像有变动……但孙文和在镇海,忙的后脚跟踢后脑勺,哪有空闲搓麻!” 这么快就有变种了,钱渊也是无语,前世他倒是懂得多……没办法,碰到上海领导要给人送单门牌,碰到浙江籍贯的领导要懂得不用财神,碰到打国标的要注意给人凑十三不靠。 “明日去吏部,后日启程。”钱渊也砌好长城,拿着骰子一丢一丢,“英国公府、成国公府都已经派人南下,二十万两白银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钱渊和高拱……呃,不能算是蜜月期,但至少在钱渊送出那份重礼后,高拱态度有所缓和,而吏部天官杨博和高拱如胶似漆,这点小事还是能帮忙的。 前段日子钱渊在地图上寻了好久,拍着脑袋苦苦回忆,又和不少闽地官员详谈,才确定选择以九龙江入海口附近的嘉禾里为主体,附带附近三个里,扩充为一县之地,命名海澄县,陆一鹏即将南下赴任。 其实钱渊想找的是前世的厦门,但明朝没有厦门这个正式称呼……海澄县沿海倒是有个岛屿上有座小城取名厦门城,但正式称呼是中左所。 历史中的月港已经被钱渊抛弃,开玩笑,月港水浅,大型海船基本都不能靠岸,只能靠小船接驳……钱渊也想过了,历史上选择月港,很可能是因为这儿比较隐蔽,是走私商人长期使用的通道,渐渐成了商品聚集地,最后才洗白。 陆一鹏平时手脚挺快,今天显然心不在焉,追问道:“别到时候缺斤少两。” “不会,少了多少,双倍补偿。”钱渊嗤笑道:“两京勋贵派去的人,你该骂的骂,该打的打,别手软,我们在这边撑着呢,另外你再带十个护卫南下。” “嗯,其他的都不担心,还有两点,镇海、宁海那边要抽调人手……” “准备好了,你南下先去镇海借人……这次还要从户部带两个小吏过去,登之兄带出来的,应该派得上用场。”钱渊丢下骰子,“九自首。” 陆一鹏拿牌的速度有点慢,“驻军呢?” “泉州府和漳州府接壤,戚元敬留了部分兵力在闽县,如今调驻泉州沿海,另外调李超驻守漳州府。” “李超?” 徐渭向来博闻广记,丢了张白板,随口道:“李超,又是个台州人,谭子理亲信,世袭松门卫千户,于台州、温州颇有战功,后得谭子理举荐,随戚继美入闽赣,如今被俞大猷抢了去,任南赣游击。” “小舅对其颇为重视,此人军略不在张元勋、杨文等人之下,也善于海战。”钱渊补充道:“更有一手好武艺,胆略非凡,古田大捷就是他斩将夺旗,一举溃敌。” 如今的兵部尚书王邦瑞是高拱的同乡姻亲……钱渊都怀疑嘉靖帝当时起复王邦瑞就是给高拱添翼,毕竟之前高拱刚刚闹出事导致礼部尚书失手。 总兵、参将级别的任命不太好说,特别是东南,参将级别可能都要内阁过一手,特别是在戚继光以参将调驻浙江绍兴之后,但游击级别,兵部还是能做主的。 闲聊了没几句,钱渊一推,“胡了,碰碰胡,只碰了一次就碰碰胡,这手气,也是没谁了!” 徐渭黑着脸瞪着陆一鹏,“认认真真搓麻!” 陆一鹏缩缩脑袋,但钱渊才不理会这厮,“对了,西苑那边据说……也不知道明天递了帖子进去,陛下什么时候有空召见。” 徐渭想了想,侧头正巧看见林烃进来了,“贞耀,来来来,给展才说说,最近礼部忙什么呢?” 林烃现在是双面人,时而帮着李默、林庭机打探随园动静,时而帮着钱渊、徐渭打探礼部甚至内阁动静,忙的不亦乐乎。 林烃挠挠头,小声说了几句。 “嗯,挑选佳丽以充后宫,礼部并司礼监、内官监。”徐渭啧啧道:“我朝惯例,不选官宦之女,不选勋贵之女,只选民女。” 明朝这破规矩有利有弊,基本避免了外戚掌权,但也使皇权在一定程度上的延伸扩展受到了限制……不过,如果不考虑政治因素,民间选女,范围那么大,挑中的自然都是一等一的美女! 钱渊有点想笑,这倒是挺符合史书上隆庆帝脸谱的……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 据说隆庆帝和张居正的死因相似,都是吃春药吃死的…… 不过也太心急了点,当年明仁宗朱高炽八月登基,还是第二年立了年号才选美入宫,最终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隆庆帝倒是牛,老子嘉靖帝才死了三四个月而已,站稳脚跟,展示手腕,平反冤狱被视为明君,然后立即选美入宫,要纵情花丛了。 钱渊前世曾经读过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自张居正病逝后,万历皇帝至少还勤勤恳恳上了将近五年的班,知道万历十五年才看穿手下那群王八蛋文臣,这才撂了挑子,开始“日夜纵饮作乐”。 隆庆帝倒是好,几个月就开始迫不及待了……连年号都还没换呢! 钱渊在好笑之余也有点担心,历史轨迹已经不同了……记得隆庆帝的孙子明光宗也是熬了几十年才登基,万历在位时间是明朝最长的,明光宗登基立即纵情酒色,据说夜御八女,一个月后就死在女人肚皮上了,为此还闹出了个红丸案。 徐阶还没滚蛋呢,这时候隆庆帝暴毙……那就有点搞笑了。 钱渊在想自己要不要找个机会婉转的劝劝……反正关了灯都一个样,有什么好挑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六十一章 劝个屁 虽然隆庆帝纵情花丛,但钱渊第二日递了帖子,下午就被召入西苑。 不是在日常办公的场所,而是在湖边的一处花苑,钱渊瞄了眼隆庆帝身边的宫女,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青春洋溢的同时艳若桃花,一双眼睛墨如点漆,顾盼有神,颇为勾魂。 最难得的是,虽然穿着宽大的衣衫,但能看得出来,身材绝好! 还真不是关了灯都一个样的……钱渊在心里哀叹,其实隆庆帝还是挺有耐心的,换成自己也忍不住啊! 劝个屁啊! 钱渊有点心酸,有点嫉妒,还有点羡慕。 “展才来了。”隆庆帝笑着招手,“好些日子没入西苑了,待会儿陪朕去万岁山转转。” “春夏之交,不冷不热,正是登山时节,陛下今日好雅兴啊。”钱渊上前行礼,“三大殿只怕今明两年都难以完工,不如陛下在西苑再修一栋宫殿起居?” 隆庆帝皱眉道:“只怕太过奢靡,展才此言不妥。” 钱渊无所谓的笑笑,“难不成要臣如那些科道言官一般,上书劝陛下力行节俭?” “哈哈哈,展才说的也是。”隆庆帝大笑指着钱渊,回头问随侍的陈洪,“陈伴,还是展才有趣?” 陈洪慈眉善目笑着奉承,“钱龙泉乃陛下潜邸旧臣,自然比其他人合皇爷心意。” 隆庆帝连连点头,当年裕王府中人才不少,高拱、陈以勤、殷士儋护卫有功,诸大绶、林燫、张居正因才学过人得其敬重,但能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只有钱渊一人。 黄锦已经交权,陈洪已经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冯保于事变当夜死于西苑,虽然说是惭愧自尽,但陈洪知晓其中有钱渊的身影,所以和钱渊相处的很不错……没办法,徐阶和冯保早就勾搭上了,高拱看哪个太监都不顺眼。 闲聊了一阵,隆庆帝时时开怀,身边的陈洪和钱渊凑趣,倒是那个貌若天仙的宫女一直沉默……可惜了这么好的相貌,可惜了这么好的身材,还有那双勾魂的眼眸。 现在与隆庆帝相处,钱渊时常感觉到一种压力,毕竟这位刚登基的皇帝在短短的四个多月的时日中展现了一定的能力和手腕。 所以,对隆庆帝说出的话,提到的方方面面,钱渊总不自觉的会多想一些,是警告?是提醒?还是什么…… 这是嘉靖帝给钱渊留下的后遗症,那位堪称史上最难侍候之一的帝王总是以高深莫测的方式去驾驭臣子,往往加重语气说出的话只是鬼扯,而随口提起的事才是重点,而且还常常在细节上挖个坑……然后看着臣子会不会一脚踩进去。 比如现在,隆庆帝聊起了黄锦昨日启程归乡养老……钱渊在心里快速琢磨这是不是在代指另一个嘉靖帝留下的近臣陆炳。 如果将嘉靖帝和隆庆帝这对父子易位,钱渊会用不咸不淡的口吻点评黄锦,然后用隐晦的话语引出陆炳……嘉靖帝就喜欢这种交谈方式,而且会为此觉得面前的臣子合心意。 而隆庆帝呢? 还没等钱渊想好,隆庆帝轻叹一声,“陆文孚重病不起。” 钱渊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不过还真不知道陆炳重病,他回忆了下也想不起陆炳有没有活到隆庆朝。 “之前四十年,朝局混乱,政争不断,更有严分宜操持政局,但父皇身边的黄锦和陆文孚……”隆庆帝摇摇头,“倒是战战兢兢,勤于王事,不敢越权,亦少有仇家。” 看了眼沉默的钱渊,隆庆帝笑道:“嘉靖三十一年,朕开邸受经,王府破损不堪,工部却不肯修缮……” 钱渊没吭声,这件事在京中流传极广,据说当年的裕王不得不贿赂严世蕃,最后工部才修缮裕王府。 “严东楼是个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的。”隆庆帝哼了声,“但那时候朕刚刚出宫,母族妻族均无力援手,高师傅、陈师傅均一身清廉……最后是陆文孚与其妻黄氏给朕凑了一千五百两白银,其妻黄氏乃黄锦侄女。” 钱渊有些意外,史书评价陆炳,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没想到陆炳不仅是文官,就连宦官、皇子都暗中勾连,真是周全。 钱渊谨慎的评价道:“陆文孚身入锦衣,不敢言俯仰无愧,但秉承本心,忠心皇室。” “还四处联姻。”隆庆帝嘿嘿笑道:“分宜、华亭相争十余年,却都是他陆文孚的亲家,对了,还有你随园孙鑨的三弟。” “多此一举。”钱渊干笑道:“陆文孚不知陛下之宽宏。” 就目前隆庆帝登基后的种种施政,只能说在施恩文官,还真说不上宽宏。 隆庆帝遥望湖面,半响后轻声道:“展才替朕去看看。” “谨遵圣命。” “当年展才在王府中纵论天下,如今君臣之间只有奉命而为吗?” “陛下言重了,要不臣……”钱渊咬咬牙问:“陪陛下手谈一局?” 隆庆帝大笑指着钱渊,“说好了,可不许提前弃子!” 钱渊前世就是猴子屁股坐不住,围棋碰都没碰过,还是这一世学了点皮毛……而隆庆帝困居王府近十年,闲来无事最喜围棋,不敢说棋力多高,但教训钱渊那是轻松愉快。 就在河边的清风中, 隆庆帝和钱渊在木亭里摆开阵架,前者嘴角带笑,轻松自如,后者面如枯槁,却时不时抽抽嘴角,显出对前者棋艺高超的佩服和沮丧。 换成其他人,隆庆帝还要怀疑对方是不是作假……比如林燫、诸大绶、张四维都是擅围棋,而面前这个,是真的水平低劣。 “随园中尽多俊杰,不说他人,徐文长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展才也没学到点皮毛。” 钱渊手捏棋子皱眉苦思,好像没听见。 一旁的陈洪笑着凑趣道:“皇爷,随园中不讲究琴棋书画……” “噢?”嘉靖帝潜邸时的几个太监都没进过内书房,如今对陈洪颇为重视,“那讲究什么?” 陈洪还没开口,对面钱渊闷声道:“如若张叔大、诸端甫、林贞恒……算了,贞恒兄不懂搓麻。” “哈哈哈……”嘉靖帝笑得都咳嗽起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六十二章 几真几假 努力更新中----请稍后刷新访问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x8?zw.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x8?zw.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咯 ?://???.x8?zw./b?ok/30/30753/ ?://?.x?1z?./bo?k/30/30753/ ?推?荐大神:叶玄叶灵---剑尊 主角:叶玄叶灵 ://www../book/0/993/1106369.html ://www../book/0/993/ ?第一章:谁敢动我妹!? 青城,叶家,祖祠。 “先祖在上,叶玄无才,无德此刻起,罢黜叶玄世子之位,由叶廊继承。” 说话的是一名身着黑袍的老者。 老者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年,少年嘴角挂着淡淡笑容。此人,正是叶廊。 而两边,是叶府众长老。 “为什么!”噺81祌文全文最快んttps:/m.x八1zщ.com/book/0/993/1106369.html 就在这时,一道有些怯怯的声音突然在这祠堂内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门口站着一名小女孩,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两只小手紧紧捏着裙角,脸色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有些虚弱,眼中还带着一丝怯色。 这小女孩名叫叶灵,正是叶玄的亲妹妹,此次听到家族要罢黜叶玄,她不顾身上的病赶了过来。 黑袍老者眉头皱了起来,“叶灵,你做什么!”噺81祌文全文最快んttps:/m.x八1zщ.com/book/0/993/1106369.html 名叫叶灵的小女孩对着祠堂内众人微微一礼,怯声道:“大长老,我哥叶玄是世子,你为何要无端废了他?” 大长冷冷看了一眼叶灵,“这是家族大事,你插什么嘴?下去!” 叶灵显然有些畏惧,不敢直视大长老,但她却没有离开,而是鼓起勇气走进了祠堂,她再次对着场中两边长老行了一礼,“诸位长老,我哥正在南山与李家争夺那矿山开采权,他现在在为家族拼命,生死未知,而家族却在此刻以莫须有的借口废了他的世子之位,这实在是不公平。” “放肆!” 大长老突然怒道:“废不废他,还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什么。来人了,给我将她拖下去。” 就在这时,新任世子叶廊突然笑道:“应该仗责三十,以儆效尤!” 大长老冷冷道:“那就杖责三十!” 很快,两名叶府侍卫冲了进来。 叶灵眼双手紧握,有些愤愤道:“不公平,我哥为家族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就连此刻都在为家族拼命,家族这般对他不公平” 其中一名侍卫看了一眼那新任世子叶廊,他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侍卫冷冷一笑,“叶廊少爷继承世子,乃众望所归,你嚷个什么?”说着,他抬起一巴掌扇在了叶灵的脸上。 啪! 一道清脆耳光声响起,叶灵右脸瞬间红肿了起来,不过,她却没有哭,只是死死捂着自己的脸颊。 叶廊打量了一眼那侍卫,笑道:“你叫什么?” 那侍卫连忙一礼,“属下章木,见过世子。” 叶廊点了点头,“你很不错,我成为世子之后,需要十名亲卫,以后你就做我的亲卫吧。” 闻言,章木大喜,连忙深深一礼,“属下原为世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叶廊微微点头,“拖下去吧,此人扰乱祠堂,不要留手,可明白?” 章木看了一眼叶廊,看到叶廊眼中的杀意时,他明白了。当下一把抓住了那叶灵的头发往外拖去。 就在这时,章木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而祖祠内,所有人纷纷转头看向了祠堂外。 祠堂外不远处,一名少年正朝着祖祠这边而来,少年穿着一件紧身长袍,长袍已经破破烂烂,而且到处都是血。 来人,正是从南山赶回来的叶玄! 看到叶玄,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阴冷笑容。而祖祠内,众长老眉头纷纷皱了起来。 大长老双眼微眯,脸色阴沉的可怕,不知在想什么。 远处,当叶玄看到章木手中的拖着的叶灵时,他脸色瞬间狰狞了起来,“谁给你的狗胆动我妹的?” 章木见到叶玄,脸色顿时大变,他连忙看向叶廊,正要说话,就在这时,叶玄宛如一只猛虎突然跃到了他面前,后者还未反应过来,叶玄一拳便是轰在了他的面门上。 砰! 章木脑袋一阵眩晕,整个人踉跄跌倒。 而叶并未罢手,他再次朝着章木冲了过去,就在这时,祖祠内的那叶廊突然怒道:“叶玄,他是我的人,你胆敢” 叶玄突然一脚踩在了章木的胸口上。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噗! 章木口中顿时喷出了一口精血。 见到这一幕,叶廊脸色无比难看了起来,而那叶玄则是抬头看向他,狞声道:“你的人?” 说着,他猛地一脚踩在了章木的脸上。 章木整个脸瞬间血肉模糊,口中不断哀嚎,“世子,救,救我” 叶玄没有管那哀嚎呼救的章木,他走到了叶灵身旁,看到叶灵的模样,叶玄顿时心如刀割,他双手紧握,整个人在微微颤抖。 当叶灵当看到叶玄时,她眼中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哥,疼,好疼” 闻言,叶玄神色狰狞了起来,下一刻,他一下冲到了章木面前,然后猛地一脚揣在了章木的脑袋上。 砰! 章木脑袋撞在石阶之上,瞬间炸裂开来,鲜血溅射! 见到这一幕,场中所有人都呆住了。 然而,叶玄还未罢手,他突然看向那叶廊,狞声道:“我妹也是你能动的?我草你祖宗!” 说着,他直接朝着叶廊冲了过去。 祖祠内,大长老脸色大变,“放肆!” 说完,他脚尖猛地一点地面,整个人直接滑到了叶玄面前,然后一掌拍向了叶玄。网更新最快电脑端:://www../ 掌带劲风,凌厉刺人。 叶玄嘴角泛起一抹狰狞,他右手紧握成拳,一瞬间,他右手的衣袖直接被震裂,下一刻,他猛地一拳朝着大长老的拳头对轰了过去。 嘭! 拳拳相撞,一道低爆声骤然响起。 叶玄退到了门口,而大长老也是朝后连退了好几步。 见到这一幕,场中众人皆是震惊不已。 在青州,武者分为一品淬体境,二品练力境,三品内壮境,四品兼修境,五品不息境,六品气变境,之上就是御气境。而这大长老可是实打实的御气境,但是,这叶玄只是五品不息境,与这大长老相隔两个大境,然而,叶玄竟然只是稍落下风而已。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大长老也是心惊不已,他知道叶玄天赋极好,是叶府精心培养的世子,而且常年为叶家在外死战,但是,他没有想到叶玄的战力竟然有这么的强! 翅膀硬了! 念至此,大长老眼眸内深处的杀意更加的浓了。 大长老死死看着叶玄,“叶玄,你竟敢当众攻击世子!” 叶玄眉头微皱,“世子?” 大长老冷笑,“叶玄,忘记告诉你了。你已被罢黜世子之位,此刻起,叶廊是我叶家世子!” 叶玄双眼微眯,“我被罢黜世子之位?” 大长老冷声道:“这是我们众长老一致的决定。” 叶玄狞笑道:“我在外拼死拼活,你们却在内废我世子之位?” 大长老冷笑了一声,他指着不远处的叶廊,“你可知他是何人?” 不等叶玄回答,他又道:“叶廊是天选之人,刚刚觉醒的天选之人!” 叶玄愣住了。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何谓天选之人? 所谓天选之人,就是上天选的人。 在整个青苍界,有这样的一批人,他们年少或许平平无奇,但是某一天,他们会突然‘觉醒’,觉醒之后,他们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不仅修炼速度会倍增,还会有数不清的奇遇,他们,就像是这天地间的宠儿! 青苍界分为三大洲,他所在于青州,青州大小国有数百,他现在是在姜国,几十年来,这姜国天选之人还不到十人,而这些人日后无一不是成为了一方巨擘。 叶玄双手缓缓紧握,他知道,叶家是要放弃他了。不仅要放弃他,还可能要杀他! 就在这时,叶廊突然笑道;“诸位长老,这叶玄当众杀人,对大长老出手,按照族规,该如何?” 场中,所有人看向了叶廊,叶廊冷冷一笑,“按照族规,他应该被杖毙,不是吗?” 场中长老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叶廊可是天选之人,而且还是大长老的嫡孙,他们此刻自然不会得罪叶廊与大长老。 大长老冷冷看了一眼叶玄,“来人了!”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很快,祖祠外出现了数十名叶府侍卫。 就在这时,叶玄突然道:“在我叶府,有一个规矩,世子为了服众,不得拒绝叶家年轻一代任何人的挑战。” 说着,他直视那叶廊,“我向你挑战!” 叶廊双眼微眯,笑道;“挑战?可以,不过,我们得上生死台,你可敢?” 生死台!://w<a href="mailto:ww.@@@./book/0/993/1106369.html">ww.@@@./book/0/993/1106369.html</a> 场中一片哗然! 在叶家内部,一旦自己人有不可调节的矛盾,就可上生死台解决。一上生死台,生死自负! 叶玄冷笑,“走,去生死台!” 叶廊却是摇头,“一月后,你我上生死台,那个时候,族长刚好出关,你我决生死,他刚好做个见证,免得说我们暗害你!” 叶玄想了想,然后道:“可以!” 说完,他没有在说什么,抱起叶灵走出了祖祠。 看着叶玄兄妹离去,大长老看向叶廊,“他常年在外与人死拼,战力不俗,你可有把握?” 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狰狞,眼中杀意犹如实质,“我刚刚觉醒,神魂与这具肉身还未彻底融合,不然,捏死他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一月之后,这青城没有我叶廊的对手!” 闻言,大长老微微点头,笑道:“这就好。” 说完,他看向身旁的一名长老,轻声道:“我之前派去南山的人并未回来,而我看这叶玄脸色苍白,有点不正常,叶苦你去查查,这叶玄在南山发生了什么。” 长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叶玄抱着叶灵回到了自己院落的房间内,他把叶灵轻轻放在了床上,然后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浮肿的脸颊,柔声道:“疼吗?” 叶灵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不,不疼了!哥,他们凭什么罢黜你世子之位?你为家族拼死拼活,凭什么那叶廊是天选之人就要罢黜你?这不公平!” 叶玄摇头,他轻轻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红肿的脸颊,“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一次,是哥无能,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被打!” 叶灵摇了摇头,她眼中泪水再次流了出来,“是,是我没用,什么都不能帮到哥哥,我,我是哥哥的拖油瓶。” 叶玄微微一笑,他轻轻刮了刮叶灵的小鼻子,“笨蛋,我是你哥,哥保护妹,天经地义,明白吗?” 叶灵起身轻轻亲了亲叶玄的额头,认真道:“哥,等我病好了,以后我也要修炼,我也要保护你!” 叶玄笑了笑,他轻轻揉了揉叶灵的脑袋,“好,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太晚了,先休息吧!” 叶灵点了点头,“我要听故事。” 叶玄笑了笑,然后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 叶灵白了一眼叶玄,“哥你这个故事说了好多年了。不过,我喜欢听” 叶玄想了想,然后道:“可以!” 说完,他没有在说什么,抱起叶灵走出了祖祠。 看着叶玄兄妹离去,大长老看向叶廊,“他常年在外与人死拼,战力不俗,你可有把握?” 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狰狞,眼中杀意犹如实质,“我刚刚觉醒,神魂与这具肉身还未彻底融合,不然,捏死他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一月之后,这青城没有我叶廊的对手!” 闻言,大长老微微点头,笑道:“这就好。” 说完,他看向身旁的一名长老,轻声道:“我之前派去南山的人并未回来,而我看这叶玄脸色苍白,有点不正常,叶苦你去查查,这叶玄在南山发生了什么。” 长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叶玄抱着叶灵回到了自己院落的房间内,他把叶灵轻轻放在了床上,然后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浮肿的脸颊,柔声道:“疼吗?” 叶灵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不,不疼了!哥,他们凭什么罢黜你世子之位?你为家族拼死拼活,凭什么那叶廊是天选之人就要罢黜你?这不公平!” 叶玄摇头,他轻轻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红肿的脸颊,“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一次,是哥无能,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被打!” 叶灵摇了摇头,她眼中泪水再次流了出来,“是,是我没用,什么都不能帮到哥哥,我,我是哥哥的拖油瓶。” 叶玄微微一笑,他轻轻刮了刮叶灵的小鼻子,“笨蛋,我是你哥,哥保护妹,天经地义,明白吗?” 叶灵起身轻轻亲了亲叶玄的额头,认真道:“哥,等我病好了,以后我也要修炼,我也要保护你!” 叶玄笑了笑,他轻轻揉了揉叶灵的脑袋,“好,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太晚了,先休息吧!” 叶灵点了点头,“我要听故事。” 叶玄笑了笑,然后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 叶灵白了一眼叶玄,“哥你这个故事说了好多年了。不过,我喜欢听” 半个时辰后,床上的叶灵睡着了。 叶玄替叶灵盖好被子后,他坐在一旁地上,他轻轻掀开了自己的袍子,腹部位置,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而里面,还在流血。 为了争得那片矿山,他与李家十二人血战,后面一个大意,被一个神秘人偷袭,虽然杀了对方,但是对方的刀也插入了他的丹田,他的丹田应该是碎了。://w<a href="mailto:ww.@@@./book/0/993/1106369.html">ww.@@@./book/0/993/1106369.html</a> 丹田破碎! 叶玄双眼缓缓闭了起来,这意味着他只能修炼肉身,在也无法达到六品气变境练气了! 不能修炼还是其次! 叶玄看了一眼床上的叶灵,叶灵脸色依旧苍白,身上盖了三床被子,即使如此,她还是感觉很冷。</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六十三章 倒霉的胡宗宪 近十年间,朝中大事,在内无非先后严分宜、徐华亭、李时言的惨烈政争。 三位大佬时而联手,时而对峙,当面火拼,背后一刀,各种骚操作层出不穷,各种名场面令人印象深刻。 严嵩的无奈和媚上,严世蕃的跋扈和贪婪,徐阶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以及屡屡试探后的断尾求生,李默短暂横扫朝堂,却因京察落败,奇迹般的居然得以起复入阁…… 对此,隆庆帝采取了留下徐阶,以李默制衡的策略,让心腹高师傅聚拢势力,再入阁执掌大权。 在外无非南北两端的战事,北边没什么好说的了,十二年前曾铣被谗毙,边塞年年遭俺答蹂躏,打到京城附近都不止一次,嘉靖帝的脸丢的都快没得丢了。 而隆庆帝毕竟是北京人,对山西、陕西一带的现状还算了解,反正好不好,坏不坏都那个样,之前两年原兵部尚书杨博坐镇西北,好歹稳住了局势。 而南边就有点云里雾里了……至少对隆庆帝来说,毕竟之前近十年因为没有东宫太子的正式身份,他从不参与到朝政之中,对东南抗倭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隆庆帝只知道先后多位大员因兵败入狱,后胡宗宪攀附严嵩而上位,最终却是两度南下的钱展才大放光芒,名将戚继光、俞大猷彻底扫平两浙倭患,随后战事延绵至福建、广东沿海。 清算严党,赵文华、董份、鄢懋卿或贬官或致仕或下狱,而被科道言官群起攻之的胡宗宪又恰好和东南战事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隆庆帝看着面前这位和自己岁数相仿的青年,这些问题对方应该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前提是对方不会有所隐瞒。 还好,今天的钱渊在百般考虑之后,选择了十真无假。 “东南战局,实则和朝中分宜、华亭之争紧密相连。” 钱渊的开头语让隆庆帝立即陷入思索,片刻后他才开口:“展才细细说来。” “嘉靖三十二年,东南倭乱前夕,臣恰好陆续逗留杭州、绍兴、宁波,亲眼所见时任浙江巡抚王民应挥兵攻陷沥港,自那之后,汪直东窜,大量海商沦为倭寇,四处侵袭劫掠,北至通州,南至温州,东南沿海无不水深火热。” 钱渊的话头又转回了东南倭乱的开头,用详尽的口吻描绘这场倭乱的来由。 隆庆帝没有打断,静静听着,其中很多话他记忆犹新,那还是钱渊第一次拜访裕王府时,他还记得,正是那一日,景王子因钱渊一语而夭折。 “王民应其人,色厉胆薄,借此脱身,也就此拉开了分宜、华亭将东南视作政争之地的序幕。” “展才也是那时候一跃而起,名扬东南。”隆庆帝笑道:“嘉定大捷,堪称气节无双。” 钱渊神色淡淡,略略谢过,接着说:“毕竟是东南战事,先帝数次询华亭,后者举荐时任应天巡抚的彭黯接任浙江巡抚,总领抗倭大事。” 停顿了下,钱渊补充道:“彭黯,虽是江西人氏,但却是嘉靖二年进士。” 隆庆帝微微点头,“徐阁老同年。” “不错,可惜于此乱局,寇首徐海聚拢倭寇,麾下一度集两万之众,更引入真倭为祸,先后击败俞志辅、任环、卢镗等将,一时间东南大乱。”钱渊叹道:“彭黯兵败下狱,由南京兵部侍郎转应天巡抚的屠大山接任,此人亦是嘉靖二年进士。” “还是败了。”隆庆帝接口道:“之后才设浙直总督一职,由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张经出任。” 钱渊沉默的点点头,片刻后才说:“张半洲筹谋多时,然布局缺漏甚多,幸好先后有浙江巡按吴惟锡,瓦老夫人所率田洲狼土兵,于嘉兴府王江泾一带击破徐海。” 隆庆帝略略放心了点,毕竟在朝廷邸报中,王江泾一战算不上胜战,而钱渊却言张经击破徐海……显然,面前这位不是在扯谎。 看钱渊神情有些恍惚,隆庆帝忍不住叹道:“可惜赵文华上书弹劾……张半洲因此遭弃市。” “张半洲遭弃市,实则和朝中局势相关。”钱渊不想详尽的说起这件事,一笔带过后接着说:“张半洲之后,先帝再询华亭,后者第三次举荐其同年,嘉靖二年进士杨宜出任浙直总督。” 隆庆帝突然开口打断道:“张半洲非华亭举荐?” “不是。”钱渊微垂眼帘,“当年兵部尚书聂双江上书起复张半洲,又数度举荐其统兵击倭。” “聂豹?”隆庆帝摸了摸胡子,“华亭之师?” 钱渊干脆闭上了嘴巴,徐阶是聂豹的学生,这件事有点扯淡,但更扯淡的是朝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原因在于,聂豹当年在华亭县讲学,而被贬谪出京又回朝的徐阶曾经与聂豹、程文德、欧阳德在灵济宫讲论“良知”之学,盛极一时……主要是徐阶这个不要脸的贴上去,而聂豹又没公开否认。 不过这些不是今天要说的重点,隆庆帝这么认为也无关大局,错开这个话题后,钱渊接着说:“杨宜虽为治世能臣,但统兵击贼非其所长,甚至因难制客军而狼狈不堪,最终被先帝治罪,免官为民。” “至此,自王民应之后,华亭数度举荐人选皆因才略不足难当大任……先帝这才询分宜。” 隆庆帝拾起茶盏抿了口,“之后就是胡宗宪了?” “不错,胡汝贞其人,有谋划之能,通权谋,晓军略,亦有雄心壮志,以赵文华而攀附严分宜。”钱渊思索片刻,接着说:“若无胡宗宪,亦有他人攀附严分宜。” “展才此言何意?” “华亭举荐之人无不败北,陛下亲询分宜,东南统率大局之人无论是谁,若不攀附……必然难以持久。”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隆庆帝自然听懂了,徐阶举荐的都是废材,一个个都不顶用,所以嘉靖帝选择了严嵩,而严嵩也借此牢牢压制住了徐阶……在这种情况下,浙直总督无论是谁,不得到严嵩的支持,就坐不稳浙直总督这个位置。 水有点浑啊……隆庆帝有点头大。 这么说来,当年不得到严嵩的支持,就不可能坐稳浙直总督的位置去剿灭倭乱……而但凡剿灭倭乱,必然现在是要被弹劾攀附严嵩的! 隆庆帝第一反应是,胡宗宪这货有点倒霉啊。</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六十四章诸般罪名 君臣二人在凉亭坐定,侍者都站在亭外,陈洪领着一帮人去抓鹿,也不知道能不能得手。 “嘉靖三十四年,臣于徽州府被倭寇所掳,一路千里而至南都,后先帝召臣入京亲询此事。” 隆庆帝悄悄的调整了下坐姿,右手微微握成拳头,等着钱渊接下来的话。 “百余倭寇,自嘉兴府登陆,破北新关南下,西进攻入徽州府,再北上肆掠宁国府,其目的只在胡汝贞一人。” “胡汝贞效仿江西鼠尾册,将两浙因海贸而兴的富商单独编册而行提编法……那些富商,无不是海商,无不与倭寇来往。” “百余倭寇先攻绩溪龙川,后越长江胁南都。” “或逼胡汝贞丁忧守孝,或攻南京逼朝廷降罪。” 隆庆帝挺直的背脊登时松弛下来,在心里反复回忆,确定面前的青年官员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隐瞒。 这一点被钱渊忽略了……在决意询钱渊东南事后,隆庆帝曾经细细询问黄锦屡次面圣所言。 不用去守陵能回乡养老的黄锦自然是全盘托出。 “当年之事,朕少有耳闻,但京中传闻,是展才力荐胡汝贞,其才能上任浙直总督。”隆庆帝笑着如是说,心想高师傅还曾经提到过,这就是李时言和随园不合的起端。 钱渊漠然道:“臣不喜绩溪,但却知晓其才略……当日臣觐见先帝,言不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两日后先帝钦点胡汝贞兼任浙直总督,统领数省兵马抗倭。” 隆庆帝将这句话琢磨了会儿后点点头,笑道:“胡汝贞提编数省,行鼠尾册法,又截留两淮盐税,京中讥其金山总督,南京都察院御史弹劾其贪污军饷,可有实事?” 今天钱渊沉默的次数有点多,片刻后他惨然一笑,“为坐稳浙直总督之位,胡汝贞每三月都会送一份重礼给严东楼。” 严世蕃之贪婪天下皆闻,这在隆庆帝预料之中,他追问道:“胡汝贞本人?” “臣于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初南下,嘉兴大战后回京,再于十二月初再度南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敢有一丝蒙蔽圣上。”钱渊坦然道:“胡汝贞数次以重礼贿赂汪直。” 隆庆帝对钱渊的坦诚有点意外,不禁哑然道:“倒是有给事中弹劾胡汝贞厚贿汪直……” “实是迫不得已。”钱渊苦笑道:“徐海此僚屡攻东南,新军尚未编练,卫所兵不堪用,胡汝贞唯恐汪直、徐海合流……当时汪直驻扎倭国,麾下兵丁数万,民众近十万,一旦与徐海联手,东南将有不忍言之事。” “所以胡汝贞搜寻乡人,使其渡重洋厚贿汪直,并许诺开海禁通商……之后数年,汪直不仅没有侵袭东南沿海,甚至与徐海开战年许,双方均受损颇多。” “胡汝贞这才腾出手编练新军,俞大猷、戚继光、戚继美、卢斌、刘显、侯继高、张元勋诸将陆续成军,这才有了底气。” “胡汝贞的确有些韬略。”隆庆帝点头赞许,“远交近攻,各个击破,先秦以此而一统六国。” “陛下圣明。”钱渊随意恭维了一句,“胡汝贞其人,有建功立业之心,亦有建功立业之能,筹措钱粮,打制军械,编练新军,又有胆略,东南败倭,其实为首功。” “金山总督实是无稽之谈,臣当年在东南与总督府来往颇多,深知胡汝贞起居并无豪奢之处,甚至总督府账目缺额甚多,拆了东墙补西墙……” “浙直总督府幕僚郑若曾就在京中,陛下可亲询之。” 隆庆帝狐疑问:“边塞数十万大军,如今一年军饷不过两百万两白银,而胡汝贞在东南,兵不过十万,却每年耗费军饷过两百万两。” “边塞均为卫所兵,常年征战,虽近年不敌俺答,但还能上阵。”钱渊摇头道:“东南卫所兵糜烂不堪用,能上阵的大都是编练的新军,如时任浙江副总兵戚继光麾下的义乌兵,兵丁每年十两白银……” “十万兵丁也不过百万两白银!” “但砍下一枚倭寇首级,立赏银三十两。” 隆庆帝无语了,砍一个脑袋,立即就是三年的军饷,难怪花了那么多银子! 要知道虽然名义上每年边塞军饷逾两百万两白银,但至少两成都是以粮米、军械、麦豆折算的……而东南都是雪花花的白银,隆庆帝有点心疼。 “而且如狼牙筅、长枪都是重新打制,鸟铳、虎蹲炮更是费银。”钱渊苦口婆心的一一说明,“白手起家打造如此强军,年费两百万两白银,真的不贵。” 隆庆帝还是不爽,骂了句,“一个首级三十两白银,他胡汝贞、戚继光倒是大方!” “呃,此事还是臣的过错。” “嗯?难不成是展才定的规矩?” “这倒不是。”钱渊苦笑道:“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倭寇即将破城,官兵难以抵挡,臣召集乡勇击贼,下令一枚首级立兑三十两白银……终击退倭寇。” “原来如此,还是展才珠玉在先!”隆庆帝笑骂道:“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即将城破,崇德大户还能不出银子?” 实际上是钱渊以洗城威胁那些家伙出银子的,后来有人一状告到南京去,赵贞吉就是为了此事对钱渊第一印象极差。 隆庆帝在心里权衡了下,胡宗宪这个人是严党大员,的确贿赂严东楼而升官,但也东南败倭,于国有功,怎么处置是个问题。 更何况两京多少科道言官咬着胡宗宪不松口……不给个交代是说不过去的。 “汪五峰厚贿胡汝贞?” “怎么可能!”钱渊噗嗤笑道:“谁以此弹劾,只能说此人要么什么都不懂,要么是脑子坏了。” “嗯?” 钱渊赶紧解释道:“上虞大捷,徐海惨败,汪直献上徐海头颅欲以此为礼行招抚之事,胡汝贞其实是不愿的……” “不愿?” “上虞大捷,先有戚继美、杨文并钱家护卫挫敌锐气,后有戚继光横扫徐海,最后俞大猷、吴惟锡断倭寇退路,以毕全功,而唯一是胡宗宪心腹的浙西参将刘显两度大败,损兵折将……胡汝贞好生没面子。” 钱渊无所谓的说:“所以,胡宗宪欲以汪直头颅立功,而臣却看中了汪直手下的船队,欲设市通商,也就是那时候,臣与胡汝贞起隙。” “那是嘉靖三十六年?” “正是。”钱渊笑道:“嘉靖三十五年末,二度南下之前,臣曾在陛下面前许诺,为陛下组建船队,出海贩货……汪五峰麾下海船铺天盖地,不招抚,得等到什么时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六十五章度 隆庆帝听得兴致勃勃,追问道:“后来还是招抚汪直,胡汝贞为何没动手?” “咳咳,先帝下旨,抚剿并重。”钱渊简单的说了句。 总不能吹嘘自己在东南诸军中威望极高,釜底抽薪将戚继光、戚继美、杨文、卢斌、谭纶全都笼络了去,甚至将东南仅有的两支水师将领董邦政、葛浩都拉过去,让胡宗宪无计可施。 后来沈明臣、郑若曾离开总督府,还曾经和钱渊私下说起此事,当年胡宗宪被气得将书房都砸了两次,一度想以公文命戚继光、卢斌率军进剿,还是诸幕僚私下商议,最后让王寅劝下了胡宗宪。 隆庆帝倒是没继续追问,沉吟片刻后又问:“以提编法搜刮民间?” 钱渊心中一喜,显然隆庆帝是按照那些弹劾奏折上给胡宗宪按的罪名来询问的,这是好事。 钱渊苦笑道:“的确搜刮民间,提编法是一旦军费不足,立提下一甲,江西、福建有的府洲都提编到嘉靖四十年了,这两年福建巡抚吴惟锡头疼的很,江西那边……赵大洲不管不顾,倒是胡宗宪上任江西巡抚后几度上书请求罢府洲税赋。” “当年臣就说了,此为招祸之举……但胡汝贞也是实在没法子。” “不过,提编法以银代赋,税赋差役一律折色为银,中玄公、张叔大、张子维均欲以此为根基,试行一条鞭法。” 隆庆帝微微点头,他自然知道,这是高拱欲行新政中最重要的一条。 顿了顿,钱渊低声补充道:“自嘉靖三十四年起,朝中许浙直总督府提编六省,此后户部无一银一粮供给。” 隆庆帝咳嗽两声,骂道:“胡汝贞给了你多少好处,这么替他说话!” “没好处。”钱渊耸耸肩,“刚才臣也说了,臣与胡汝贞颇有隙。” “嗯,当年展才在嘉兴府力挽狂澜,回京后觐见,言阮应荐无能,胡汝贞无量。” 钱渊心里一个激灵,这件事的确有,但知道自己说了这句话的……除了嘉靖帝之外,在场的只有黄锦,冯保不在殿内,内阁九卿当日廷推浙江巡抚正在前殿等候。 嘴上还在应付,钱渊心里却在庆幸自己今天选择了十真无假,不然真得栽在这了,隆庆帝居然提前细询黄锦,这小埋伏准备的…… “的确如此,胡宗宪量窄。”钱渊眯着眼说起当年旧事,说起自己在嘉靖帝面前鄙夷胡宗宪的为人,却婉转劝嘉靖帝不要临阵换帅等事。 随着钱渊的讲述,隆庆帝兴致勃勃,不时追问,言语间对胡宗宪并未有太多恶感、贬低,甚至对胡宗宪的军略之才颇为赞誉……钱渊心里开始打鼓了。 自己准备的很充分,但似乎口才有点太好了……不对,是隆庆帝心思比嘉靖帝浅太多了,换成后者,绝对是不阴不阳,半信半疑。 钱渊今日的确有意替胡宗宪说清,前世他去黄山旅游,曾经去过龙川,对胡宗宪这个历史人物就很感兴趣。 半世英明半世奸,身染墨点而登高位,阴谋算尽于国有功,能让这位在原时空中受到无数指责,不得不自杀,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诗句的胡宗宪活着,钱渊也乐见其成。 更何况,随园众人大都出身浙江、苏松,均不想看到这位抗倭名臣声名丧尽,下狱论罪,一命归西。 甚至还有远在东南的沈明臣、何心隐、唐顺之、梅守德,以及还在京中的郑若曾……这些人都是东南士林中人,他们都鄙夷严党,但即使他们鄙夷胡宗宪的人品,但也佩服胡宗宪的敢于任事。 但,在钱渊看来,胡宗宪这厮就是条蛇,而且是一条毒蛇,只不过如今被冻僵了而已。 所以,今日觐见需要把握好一个度……如若胡宗宪逃过这次被弹劾的劫难,甚至因为敢于任事得隆庆帝的赏识,那么对钱渊来说,真不是个好消息。 胡宗宪和东南事牵扯太深,知道的也太多,与钱渊之间恩怨情仇复杂难言……洗脱严党罪名,因战功回朝,谁知道他会投向哪一方? 李默?徐阶?高拱? 从性格和关系上来分析,李默对随园出手的可能性不大,但另两人就难说了……一旦胡宗宪被这两位笼络,那就埋下了祸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事,甚至会连累到东南诸事。 所以,最好的结果是,胡宗宪罢官致仕,老老实实的滚蛋回家养老……至于今年尚未满五十岁还年富力强的胡宗宪肯不肯养老……那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而钱渊还能捞一份人情,还能树立自己一心为国的形象……至少在隆庆帝面前。 于是,在评点胡宗宪在两浙、苏松、福建、江西各地战功后,钱渊垂下头,面无表情的说:“嘉靖三十六年末,闽地民乱,连破三府,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欲越境击贼,但朝中调任俞大猷为南赣总兵剿匪,胡汝贞不予军饷……” 隆庆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拍桌骂道:“狼子野心,展才还欲为此僚说情?!” 只要不傻,略略一想就能想得通,胡宗宪这是不希望俞大猷功成,甚至希望俞大猷兵败,到时候浙闽赣三省,还有谁比胡宗宪更合适力挽狂澜的人选呢? 还好运气不错,钱渊恰好借用汪直船队送戚继美所部入闽,后者古田大捷成为闽地战事的转折点,那也是戚继美名声鹊起的一战。 简单的一段话,立即让隆庆帝对胡宗宪的观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钱渊登时松了口气。 “于公于私,臣都鄙之,当年浙直总督府内人才济济,便为此事,沈明臣、郑若曾、何心隐诸多英杰舍绩溪而散。”钱渊平静的说:“然东南击倭,胡汝贞确为首功。” “如此臣子,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朕如何敢用?”隆庆帝脸色难看的很,“功是功,过是过,功不能抵过!”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曾子重被谗毙,边塞十余年难宁,殷鉴不远。” 钱渊拜倒在地,“若他日东南再乱,若倭患再起,若西洋藩国来袭,有胡汝贞在前,何人敢挺身而出?” “若百年后,朝中再出严分宜,国有危难,何人敢身染墨点而建功立业?” s://.c/read/12202/23347285.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六十六章这个黑锅我不背 有微风拂过山间,凉亭外的巨树摇摆发出瑟瑟的声响。 隆庆帝面无表情的看着亭外,陈洪已经带着人抓来两只小鹿,用绳索捆着鹿蹄。 盯着拜倒的钱渊,喘着粗气的隆庆帝渐渐平静下来,半响后突然问:“胡汝贞使人求到随园?” 钱渊坦然道:“是,胡汝贞心腹幕僚王寅。” “哼!”隆庆帝拉着脸,“月余来,两京数十科道言官弹劾,他胡汝贞倒是至今未见动静,难道还想着升官……又或是贪恋兵权?” 那是钱渊让王寅带话,一动不如一静……自己在京中筹谋,胡宗宪那边安安静静,才能老老实实被赶回老家。 “攀附严党而上位,提编六省、截留盐税使人嫉恨,虽于国有功,然不可再用,唯请陛下为后世计,留其一命,许其归乡。” 沉默了好一阵后,隆庆帝才开口道:“起来吧,不用装模作样了。” “谢陛下隆恩。” 隆庆帝上前两步,亲手挽起钱渊,“为他人生死而拜,为后世计而请,展才确为国之干城。” 胡宗宪那边怎么着还不好说,但钱渊今天的表演显然打动了这位年轻的皇帝。 也是,当年第一次入京,钱渊精心准备后的表演就能打动老谋深算的嘉靖帝。 而经过这些年的磨砺,钱渊的表演功力已臻至巅峰,糊弄面前的隆庆帝……躲过了前面的小陷阱后,难度还真不算太大。 “高师傅、李阁老那边,展才自行去说。”隆庆帝思虑良久,缓缓说:“多少科道言官上书弹劾,众情汹汹……朕有意于南宫为此事召见群臣,到时候就看展才你的口才了。” 钱渊再次拜倒在地,心知这已经是优待了。 以胡宗宪纵贼乱闽的所作所为,隆庆帝将其弃市都是说得过去的……而钱渊又不能不说! 不说明此事,如何能显示钱渊的坦荡无私,对陛下的忠心耿耿呢? 不说明此事,如何能让钱渊的计划完美无缺的施行下去? 高拱、李默那边都好办,其他的大九卿也不打紧,关键自然是徐阶……刚才隆庆帝点出高拱、李默,没有点出徐阶,显然也看到了这点。 这几个月来,徐阶对残留的严党穷追猛打,鄢懋卿被下狱论罪,只怕是难逃一死。 前些年的吏部天官吴鹏辗转和徐家还有姻亲关系,而徐阶指使言官弹劾,已经致仕的吴鹏下场难料,甚至都有言官弹劾内阁的阁臣吕本……很多人都记得,当年李默事败,陛下命吕本暂署吏部完成京察,结果严党大胜,徐阶惨败,一次性丢了南京礼部、兵部、户部三个尚书之位。 胡宗宪身为严党大员,徐阶怎么可能轻轻放过。 “好了,起来吧。”隆庆帝再次挽起钱渊,笑骂道:“还以为你会因随园士子升迁来求,没想到却是这事。” “升迁自有朝廷法度,臣何以敢乱之。”钱渊笑道:“倒是有件小事要在陛下面前过一手。” “嗯?谁的事?”隆庆帝嘿嘿笑道:“听闻展才畏妻如虎,难道是为此事……朕赐你两名宫女就是,正巧这几日礼部、内宫监正在选美,就今日展才见的那个如何?” 好身材,好相貌,虽然少了点风情,但如果调教的好……钱渊有点心动,但随即警惕起来。 “陛下,臣畏妻如虎?”钱渊勃然变色,“何人诬陷!” 隆庆帝大笑,“盛名早已传遍天下,说不定还能名垂青史呢……也未必是坏事,贞观名相房玄龄亦畏妻。” 钱渊无语的等隆庆帝笑声停了,才解释道:“是文长兄婚事。” “年过四十,也该续弦了。”隆庆帝点头踱步出了凉亭,“女方何家?” “亦是两浙人氏,杭州府钱塘县高家,其父嘉靖二十年进士,南京国子监司业高仪。” 隆庆帝一听就懂了,国子监司业,肯定是个翰林官,这是想攀附随园呢。 不过隆庆帝不在乎,在一定限度内,随园的势力越大,日后越能制衡高拱,他倒是再次欣赏钱渊的坦诚。 钱渊蹲下摸摸小鹿的脑袋,都没长出角呢,只有一个小包,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有点可爱,也有点可怜……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前世今生还真没吃过鹿肉! “对了,记得展才老师还在南京……陆……” “平泉公。”钱渊随口道:“嘉靖三十七年调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如今迁南京礼部侍郎。” “之前礼部侍郎出缺,朕还有意调其充之。” 最后不是落到李春芳手里了嘛,还说个毛啊……钱渊暗暗吐槽,笑道:“还是别入京的好,平泉公……” “听说了,陆平泉之女陆氏是你叔母。”隆庆帝看着地上的小鹿,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想味道怎么样,随口说:“诸端甫提过,展才最惧者两人,一为唐荆川,二为陆平泉。” “咳咳,咳咳,倒不是因为这……”钱渊顺着脑袋一直摸到小鹿的大腿,琢磨哪块肉适合烧烤,“其弟陆树德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比臣还小两岁,如今常驻随园,至今尚未成亲……平泉公来信催促,陆树德居然回信先纳妾,还是扬州瘦马……平泉公向来不以理服人!” “嗯?” “当年臣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几乎每日都要被……棍棒加身!” 隆庆帝低头看着钱渊,片刻后挥手斥退陈洪等人,“展才……” “陛下?”钱渊有点诧异,现在又不是密议朝政,斥退陈洪作甚……呃,怎么有点扭捏,还有点脸红呢! 隆庆帝咳嗽两声,“数月前,闽地豪商厚贿浙江巡按孙丕扬。” “确有此事,先白银一箱,后珍宝一箱,但孙叔孝坚拒。”钱渊茫然答道:“豪商甚至赠两名扬州瘦马……呃……嗯?” 看面前的臣子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自己,隆庆帝板着脸轻声道:“听闻扬州地方志,将瘦马列为土产……” “天下各府,土产最优者往往列表呈报礼部,为贡品备选。”钱渊面无表情道:“陛下若有意,可使礼部选为贡品,或下旨令扬州知府亲送入京。”. 抱歉,这个黑锅我不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六十七章骚动的隆庆帝 直接把扬州瘦马进贡……隆庆帝无语了,要是自己这么干了,人设全崩塌了好不好,臣子还不把自己视为明武宗第二啊?! “展才……” 钱渊义正言辞,“陛下登基以来,朝中上下无不称道,日后必为一代明君,何以玩物丧志……” 隆庆帝拉着脸挥手打断,“展才自入詹事府,无一日上衙,无一日点卯……” 你丫的天天睡懒觉,搓麻将,玩的不亦乐乎,而我就该天天看奏折,忙成狗? “陛下为天下之主……” 嫌累你可以不当皇帝嘛,当了皇帝就别嫌累! “朕决意于南宫召见群臣,以定科道言官弹劾江西巡抚胡宗宪事。” 钱渊眨眨眼,这话刚才说过了啊,自己要在那天舌战群臣。 隆庆帝加重语气道:“内阁、六部尚书、侍郎、左都御史、科道言官、翰林近臣均需在场。” 啧啧,短短几个月,隆庆帝说话水平猛涨,都会留白了! 这话意思很明显,信不信不让你露面……钱渊虽然入詹事府,但不在翰林院任职,还真没有名义出现。 钱渊愣了下,看着似乎胜券在握的隆庆帝,决然道:“胡汝贞罪大恶极,弃市、腰斩、五马分尸……请陛下定夺。” “呵呵呵呵……”隆庆帝都被气笑了,“展才,真有你的!” 看了眼站的远远的陈洪等太监,钱渊凑近小声求饶,“陛下,这等事,当近侍所为……礼部、内宫监不正在选女入宫嘛,让陈公公走一趟就是。” 隆庆帝叹道:“美则美矣,却没什么活味……高师傅那等人,展才还想不到?” 噢噢,这意思是,高拱在这方面秉承士大夫的品行,挑出来的都是那种……呃,活僵尸啊。 钱渊想起今日刚刚入西苑看到的那个美貌宫女,明明好身段,还有一双勾人心魂的眼睛,却像个木头人似的,从头到尾都不吭声。 而隆庆帝之前十年困居裕王府,实在懒得应付那些木头人,听闻扬州瘦马名闻天下…… “陛下误会了,误会了。”钱渊咳嗽两声,“扬州瘦马面貌姣好,或擅琴棋书画,或长双陆骨牌,百般机灵……实则都是教出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均是有规矩的,没意思的紧。” 看隆庆帝板着脸不吭声,钱渊真是头大,“陛下,真不是臣不忠……一旦事泄,家里葡萄架倒了还好说,只怕朝中斥臣类万梅州!” 听到这句话,隆庆帝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万梅州就是宪宗朝著名的奸臣万安,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写小黄(书),还和皇帝讨论房中术,后来弘治帝登基,这厮还不肯滚蛋,被著名太监怀恩摘下牙牌驱逐出朝。 看钱渊愁眉苦脸的模样,隆庆帝一挥手,“昔日潜邸,朕视展才为友,如今虽君臣名分,但朕愿一世君臣……” 话没说完,钱渊只能拜倒在地,“陛下以以国士待之,臣必以国士报之。” “那此事就拜托展才了。” 看着隆庆帝匆匆离去的身影,钱渊是咬碎口中牙,心里大骂高拱……又不是挑皇后,要那么严苛干毛啊! 阴着脸先让陈洪派人将两只小鹿捆着送去随园,钱渊先去直庐转了圈,想找个借口和高拱商量商量,这个黑锅总不能真自己一个人背。 但高拱不在直庐,钱渊马不停蹄奔向礼部,高拱居然还不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找了个借口寻到林庭机,又找了个小吏……摸到备选的秀女那看了看。 还真是一群木头人啊,而且还真不够漂亮,共同的特点就是脸大…… 回了随园,钱渊沮丧的坐在后院侧屋里,多多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熟练的爬来爬去。 今天觐见,总的来说收获很大,胡宗宪只要不死,只罢官归乡,自己就足够交代了……南宫那日如何舌辩,还要和众人商量,那日能到场的随园士子不少,诸大绶、陶大临嘴巴不太利索,但还有徐渭、孙鑨、冼烔、刚刚转入六科为给事中的林烃。 钱渊琢磨着要不要私下让人去问问已经转入都察院的胡应嘉…… 胡宗宪的事还是小事,今天觐见最大的收获在于钱渊的表演赢得了隆庆帝的信任,还好今日临时决定十真无假……现在说自己简在帝心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不然也不会接到扬州瘦马这破任务! 但扬州瘦马……决定不能背这个锅! “扬州瘦马,扬州瘦马……”钱渊低声呢喃,毕竟隆庆帝才二十多岁,骚动的青年啊! “扬州瘦马?”耳边传来疑惑的问话。 接着是故作平静,蕴藏无限危机的问话,“都说饱暖思**,都开始准备骑扬州瘦马了。” 钱渊一个激灵,一把拽住转头就走的小七,“哎哎哎,听我解释!” 小七被扯的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在丈夫怀中,却双目圆瞪,手中反扯着钱渊的衣衫,“走走走,找你妈去评评理,还扬州瘦马!” 还没怎么着呢,家里葡萄架就倒了,钱渊也是欲哭无泪,紧紧抱着妻子将今天的破事说了遍。 “真的?” “千真万确!”钱渊苦着脸说:“这破事还真不能干,这黑锅背上……以后名声全坏了,不说其他的,叔父都能一口唾沫啐在我脸上……换成唐顺之、陆树声,还不操刀剁了我?” 小七忍不住笑得直打跌,“你不是简在帝心吗?这皇帝老儿和你真是臭味相投啊。” 一旁的多多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呀呀叫着爬到小七怀里,一家三口抱成一团。 钱渊在心里琢磨,绝不能买扬州瘦马,倒是可以挑个有鲜活气的女孩进去……但自己绝不能直接插手,得找个白手套。 陈洪那边是不用打算了,那厮都已经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为内相,居然一点都不敢触怒高拱……一旦陈洪另选美女进献,高拱得扒了他的皮。 要不找个勋贵……有东南通商的诱饵在,那帮勋贵说不定肯帮这个忙。 “对了,外头拴在树上的那是……鹿?”小七好奇的看着窗外,两只小鹿已经被解开绳索,低着头啃着院子里的灌木丛。 “是马。” 被妻子手肘撞了下,钱渊翻了个白眼,“从万岁山抓来的……呃,就是煤山。” “嗯嗯,知道,歪脖子树,以前你说过。”小七仰起头摸着丈夫的胡子,“要不再养几只丹顶鹤,弄个水池养几条鱼?” “什么鱼?”钱渊随口问:“我不爱吃鲢鱼、草鱼,鲫鱼刺多,青鱼、黑鱼还行。” 小七无语了,“那你还想吃丹顶鹤呢?” “没吃过,应该味道一般。”钱渊心不在焉的说:“鹿肉就不同了,鲜嫩无比,最适烧烤,我已经让小厨房试着调制酱汁了……怎么了?” “不许吃!”小七突然手上用力,抓住胡子恶狠狠道:“那么可爱,怎么能吃!” “那么可爱,一定好吃……疼疼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六十八章 徐渭(上) 随园里热热闹闹,时时闻欢声笑语,人人面带笑容,徐渭这老小子全无往日的猖狂,眼睛也终于不长在额头上,像个新郎官似的,有点腼腆。 “文长兄,还没迎亲呢,穿戴一新,如此迫不及待?” 被臊的满脸红的徐渭终于跳起来,嘴贱的冼烔赶紧往外逃,却被杨铨和陈有年推了回来。 今日纳征,浙江人称为“下定”或“文定”,徐渭和高家女定亲,因高仪远在南京,由其长子受礼。 徐渭早年就名扬天下,涉猎极广,无论是琴棋书画,军略谋算,无不是一等一,后又因青词见宠于嘉靖帝,轮值西苑,如今虽是续弦,但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当然了,在京城,徐渭最重要的身份是随园中坚,朝中皆知,但凡钱渊不在,随园以徐渭为首。 隆庆帝登基后,随园这股政治势力已然登堂入室,甚至在隆庆帝的默许怂恿下,影响力越来越大,涉入朝政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今日来贺的,随园士子除了在外的孙铤、陆一鹏、孙丕扬、周诗、夏时之外全都到齐,隐隐为随园外围的官员齐至,其中以户部右侍郎黄懋官和刚刚调回京中任工部右侍郎的潘晟为首,甚至还有不少和随园有来往的官员来凑热闹。 那边冼烔被徐渭揉着发髻都散了,几个和冼烔交好的给事中上来帮忙,黄懋官和钱铮笑吟吟的看着,张居正和张四维、诸大绶、林燫等潜邸臣子低声聊着什么。 “好了,冼博茂,再撕闹把你扔出去!”钱渊声音嘶哑的笑骂了句,他向来不管这些庶务,但今天也忙的不可开交。 这些年来,除却家人,钱渊最信任的就是徐渭,这些年,不说可互托生死的交情,仅是自己南下数年,徐渭替自己坐镇京城,聚拢随园人心,更是狂舔嘉靖帝,就足够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忙活了。 当然了,他更多是动嘴,具体的事务从孙家、林家借了清客、管事来帮忙, 潘晟笑着将冼烔扯开,他侄女是冼烔的妻子,算是长辈,还训斥了几句。 去年初,钱渊尚未回京,裕王府讲官出缺,潘晟虽为日讲官却因随园被高拱排斥,后调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半个月前调回京城任工部右侍郎。 这条储相路走的有点偏,但潘晟也不是高拱、张居正那等有雄心壮志的人,对此还算满意。 其实今天潘晟很得有心人的注意,比如张居正就在心里琢磨,六部中黄懋官八成是要接任户部尚书,如若潘晟能在三四年内上位尚书之位,再加上内阁尚有孙鑨的父亲孙升,随园势力还真不能小觑。 对了,还要加上今天纳征的高家女的父亲高仪,两家定亲,京中已有传闻,高仪有可能接任南京国子监祭酒。 纳征,说白了就是下聘礼。 聘礼已经置办妥当,给足了高家面子,正准备出发,外间彭峰却来报,成国公朱希忠来访。 正厅里登时寂静下来,因为成国公已然接任锦衣卫指挥使,钱渊也有些意外,迎出去看见不仅是成国公,尚有兴安伯、襄城伯、新宁伯、应城伯一干勋贵。 “今日来凑个热闹,不告登门,还望展才勿视为恶客。”朱希忠笑着拱手,和官位最高的黄懋官、潘晟、钱铮打了个招呼,又和张居正、林燫等潜邸旧臣寒暄几句,显得八面玲珑。 正厅里这才恢复了喧嚣,显然朱希忠是以勋贵身份来贺,还很细致的没有单人来访,带上了一干勋贵。 “礼单都交给外头张三了。”朱希忠大大咧咧,冲着徐渭拱手,“恭喜文长了。” 徐渭回了一礼,眼角余光瞥了瞥面带笑意的钱渊……陆一鹏就任海澄知县已经一个多月了,看来进展不错,今日这种场合勋贵都要来凑一脚。 那边应城伯孙文栋年岁不大,嚷嚷道:“听闻高家好古,今儿我可是出了大本钱,云林子的墨竹图!” 在场的都是文人,登时一阵骚动,云林子是元末明初的倪瓒的别号,此人师法董源,擅山水、墨竹,后世将其列为元四家之一,在明朝名望不低。 朱希忠笑道:“英国公今日家有琐事,无暇分身,托老夫带了副梅花图。” 在场诸人中,潘晟在京时日最久,又书画皆精,见多识广,眼睛一亮抢先问:“可是梅花道人?” 看朱希忠点点头,潘晟转头看向徐渭的眼神中带着羡慕嫉妒。 诸大绶知道钱渊对这些不太精通,低声解释道:“吴镇吴仲圭,元人,嘉兴人氏,号梅花道人。”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倒是有点印象,好像也是元四家之一,记得流传后世有一副著名的《渔父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般勋贵,还真会送礼,徐渭这等人,你送他金银珠宝,说不定还要被嘲讽只知阿堵物,送他这些书画,还真是送到他心坎上了。 好一阵议论纷纷之后,朱希忠看众人要出门,咳嗽两声道:“再等等吧。” 钱渊一怔,低声问:“成国公是自西苑而来?” 虽然是低声询问,但大厅里人满为患,周围众人都听见了,脑子不好使的有点两腿战战,想起了去年陶大临被锦衣卫抓走的一幕,但绝大部分人都再次向徐渭投去羡慕嫉妒恨的视线。 朱希忠笑了笑没吭声,心里却也在羡慕,随园钱渊、徐渭得先帝宠信,不料新帝登基,仍然如此信重。 不多时,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亲自来了,隆庆帝赐下一对红珊瑚树,徐渭激动的叩谢天恩,围观人群寂静无声,没想到陛下赐下如此重宝。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几人中,张四维、林燫神色淡淡,张居正看似嘴角带笑,实则心里叹息不已。 隆庆帝的心思,别人猜不出来,但对这几个知晓当年裕王府内诸事,更清楚高拱、钱渊起隙的潜邸旧臣来说,并不是秘密。 从之前公开提起随园而不是指名道姓,到诸大绶、钱渊频频受召入西苑,再到今日徐渭得赐重宝,隆庆帝的心思越来越明显,日后随园必然是高新郑的主要对手。 张居正在心里盘算,只怕高仪真的要接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了,而两京国子监祭酒是平级的,兼任太常寺卿有机会一步登位礼部尚书,只是国子监祭酒也能调任六部侍郎。 刚刚回京任工部右侍郎的潘晟,前年末调任南京礼部侍郎的陆树声,甚至是这一世的高拱走的都是这条路……甚至还有如今国子监祭酒的殷士儋、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林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六十九章 徐渭(中) , 两株艳红的珊瑚树被小心的安放在聘礼的第一位,从孙家借来的管事忙着去修改聘礼单,书法独步东南的潘晟抢过毛笔一挥而就。 其他人都是羡慕嫉妒,而钱渊撇嘴,心里很是不屑。 红珊瑚树,历朝历代都是重宝,几年前陆一鹏的妹妹出阁,汪直使人送去珊瑚树,那份嫁妆单亮瞎了整个松江府。 但如今通商数年,钱渊虽然从不收取贿赂,但也收了如汪直等海商送来的不少奇珍异宝,比如嘉靖帝最喜的走盘珠,只不过这些宝物都送进了内承运库。 而这些宝物中,最常见的就是用红珊瑚打制的各式古玩、器具,不比内地,海商搜寻这些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的。 换句话说,隆庆帝是花了小钱办大事,真是葛朗台啊! 换算下,钱渊定亲的时候,嘉靖帝赏赐了一柄黄玉制的玉如意,当时价值比红珊瑚树要低,但现在后者已经贬价了好不好。 终于可以出发了,徐渭本人是不用去的,黄懋官、潘晟、钱铮都是长辈,自然是钱渊、孙鑨、诸大绶、陶大临等随园士子出面。 这个时代的士子一般都对这些礼节了然于心,毕竟六礼就出自《礼记》,而孙鑨、陶大临都治《礼》,诸大绶更是无书不读,钱渊只需要抓着两只大白鹅露脸就行了。 高仪长子相貌堂堂,次子清俊文雅,估计这位高家女相貌应该还不错……也是,徐渭都相看过了,那日回了随园据说兴奋难抑。 一通繁琐的礼节之后,高仪长子和孙鑨都商定了婚期……真够快的,但不快不行啊,高家女年近二十,而徐渭都四十好几了。 回了随园,陶大临笑着将一副画卷和一个匣子递给徐渭,“看看,福气不浅。” 徐渭正要拿着画卷和匣子回屋细看,那边孙鑨咳嗽两声,“只是山水图和一枚印章而已。” 徐渭犹豫片刻展开画卷,并不是惯常的山水图,而是一副园林画,有溪水、小桥,有菱舟、小船,溪流一角满池荷花,遥遥对岸有小楼一角,隐隐可见女子身影。 “虽然娟秀,然用笔有粗沈风范。”诸大绶笑道:“对了,其母族苏州府长洲人,沈石田常驻苏州。” 潘晟啧啧道:“沈石田画技博取众长,上承董北苑、巨然,又师法吴梅花,英国公今日所赠梅花图倒是来的好巧。” 钱渊在一旁听的半懂不懂,文人墨客就这破德行,非不肯直呼其名,姓氏后面有时候是号,有时候是字,有时候是籍贯,有时候是官职…… 一旁的潘允端小声向钱渊解释,后者听了会儿才弄懂其间的关系。 所谓的沈石田就是明代吴门画派的创始人沈周,其年迈时用笔沉稳,浑厚简达,湿润苍茫,时人称为“粗沈。” 董北苑就是大名鼎鼎的董源,巨然是其学生,两人并称董巨,对之后几百年间江南山水画影响极大。 吴梅花就是梅花道人吴镇,元四家之一,今日英国公送来的梅花图的作者,沈周曾仔细揣摩吴镇画风,称其为师。 徐渭欣赏了会儿这幅画,又打开匣子,这次钱渊不用别人提醒就知道了……鸡血石印章。 众人啧啧称奇,冼烔取来印泥和纸,徐渭小心的盖了个印,是小篆的“青藤”二字,边缘淡淡几笔描绘出枯干藤枝的模样,显得格外有趣。 杨铨有点羡慕,叹道:“文长兄与展才,一擅书画,兼通金石,一善诗词,更有妙手回春之术,令人羡煞。” 徐渭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钱渊脸上笑嘻嘻,心里…… 还好小七有个妙手回春的人设,不然自己脑袋里那点诗词还真不够用! 晚饭之后,众人散去,钱渊这才拉着徐渭坐下。 钱渊细细说起这些日子的准备,“房子已经替你挑好了,就在背后那条街……开个侧门,两家人窜门都不用上街。” “前后三进,高家女就算陪嫁奴仆也足够了,尺寸早就量了,高家让人去打制家具……如果是红木要等等?” “那般奢靡作甚。”徐渭嘿嘿一笑,“你后院的家具……记得徐家费了好大的气力。” 钱渊瞪了眼,那是张氏为女儿打制的,结果便宜了小七。 “今儿聘礼给了好大面子,那两株珊瑚树高家肯定是要退回来的。”钱渊接着说:“你院子里的丫鬟、侍女、下人到时候一并过去,别落的和张叔大一个下场。” 徐渭深以为然,当年张居正说是娶妻,几乎和赘婿似的,前屋后院全都是徐家的下人,还是这两年才转过来。 “此外,嘉兴府那边替你买了个庄子,约莫两百亩良田,收成一部分送到山阴,一部分送上京,如今是杭州食园派人打理,以后你自己挑人去接手。” 徐渭点头应是,他知道钱渊财力雄厚,以两人的交情,也用不着客套。 “你徐文长百般机灵,经义诗赋,军略谋划,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但成婚后……琴棋书画诗酒花,却要变作,柴米油盐酱醋茶。”钱渊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钱家酒楼送你两成份子,用不着你管事,每个月也能补贴不少。” 徐渭这下有些吃惊了,他很清楚,只是两成分红,这栋钱家酒楼一年下来至少也得千把两白银。 “回头找个信得过的挂在他身上。”钱渊拾起茶盏抿了口,瞥了眼徐渭,笑道:“别看现在红红火火, 京里那般同行贼着呢,菜式学了不少去,再过几年估摸没现在这般光景了。” 论起来,钱渊穿越而来,对诸多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但严嵩、严世蕃还是败落,徐阶还是在严嵩滚蛋后升任内阁首辅。 嘉靖帝依旧作死,张居正依旧还在蛰伏,胡宗宪依旧还是岌岌可危。 即使没有钱渊,徐海也会被砍下头颅,俞大猷、戚继光也必将为一时名将,即使是杨文也会成就名声,被誉为台州抗倭六虎将之一而名垂青史。 只有三个人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一个是汪直,这一世依旧接受招抚,却成功的设市通商,甚至被封为靖海伯。 一个是李默,这一世他没有死在狱中,而是数年后得以起复,如今入阁为内阁次辅。 最后一个就是徐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七十章徐渭(下) 这一世的徐渭,虽然没有成就助胡宗宪谋划东南抗倭,但就个人而言,他考中进士得以入仕,聚拢随园诸杰,以青词见宠,嘉靖帝也常常亲询徐渭关于东南战事的种种。 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钱渊横空出世抢走了徐渭的风头,但这一世的徐渭在东南抗倭上起到的作用,并不比原时空逊色。 杀妻、自杀、写下《自为墓志铭》,入狱七年情绪郁愤,以至于“忍饥月下独徘徊”,自持斧毁面破头,寒冬过世,身边只有老狗相伴……这些都不会再出现了。 一边笑谈,钱渊一边看着徐渭脸上毫不遮掩的笑意,对于他来说,能改变面前这个中年人的人生轨迹,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嘉兴府那个庄子,还是让杭州食园打理,收成都送到山阴,母亲身子不适长居京中。”徐渭长吁短叹,看钱渊正出神,“嗯?” “没什么。”钱渊收起思绪,叹道:“这次小弟可是安排的妥妥当当,估摸着十多年后多哥儿娶亲,小弟也就这般费心。” “那就谢过展才了?”徐渭装模作样的行了一礼,突然咂咂嘴感觉这话好像哪儿不对劲…… 看徐渭神色狐疑,钱渊赶紧扯开话题,“勋贵倒也算了,没想到今日陛下也有所赏赐。” “的确出乎意料,”徐渭皱眉道:“除却李子实,其余诸人都……” 钱渊轻描淡写道:“这是好事,陛下对随园信重。” 虽然这些年裕王时常来随园,和徐渭也相熟,但后者在朝臣心目中的第一印象依旧是以青词见宠嘉靖帝的翰林词臣。 当年那些轮值西苑,专门撰写青词的臣子……袁炜病重,董份罢官,郭朴被平调刑部侍郎,严讷惨到被踢到南京任太常寺少卿。 只有李春芳调任礼部右侍郎……但也说不上多好,这个职位他两年前曾经担任过,如果嘉靖帝没有驾崩,按照历史轨迹,他应该在两三年内接任礼部尚书后入阁。 而徐渭这小半年来一直没什么动静,仍然是翰林侍讲学士,也没在詹事府任职,但今日纳征,隆庆帝突然赏赐,这意味着徐渭在陛下心目中,是以随园一员的身份。 这是隆庆帝放出的信号。 “但也使随园为众矢之的。”徐渭反驳道:“如若我没猜错,潘思明回京升任侍郎,南京国子监祭酒……很可能会是高仪接任。” “直呼其名?那是你日后老丈人。”钱渊打趣了句,心里盘算了下,“北京国子监祭酒如今是殷正甫,后面还有张叔大、林贞恒。” “总要让潜邸旧臣抢个位置。”徐渭想了会儿,“高新郑那边……只怕要怒火中烧。” 钱渊嗤笑道:“如今朝中徐华亭还没死心,高新郑烦心的事多着呢,如今的随园……至少尚无大九卿……噢噢,季泉公即将致仕。” 孙鑨的父亲孙升入阁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连续上书请求致仕归乡,钱渊前几日探过隆庆帝的口风,孙升和吕本可能都会致仕。 钱渊和徐渭都心里有数,随园中如孙鑨、杨铨、吴兑、陈有年、诸大绶也都影影绰绰猜得到,隆庆帝无非是希望再过几年,高拱执掌大权……随园能够对其制衡。 再过几年,黄懋官应该已经是户部尚书了,潘晟、钱铮甚至高仪也应该身居高位……因为夏言平反冤狱,钱铮最近大出风头,传闻可能会调入六部任侍郎,这传闻钱渊都不知道是怎么传起来的。 再过几年,陈以勤、殷士儋应该也入阁了,他们都是和高拱不合,却和随园交好的潜邸旧臣。 再过几年,谭纶应该得以起复,历史上他在嘉靖一朝末期已经是蓟辽总督,后来还担任过兵部尚书,还有如今的福建巡抚吴百朋,因功回朝,至少一个侍郎。 更何况,随园有东南为根基,即使那时候朝中将通商事全都收拢,钱渊依旧能深层次的影响东南沿海。 这么看来,随园是有制衡高拱的实力的,隆庆帝选择随园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渭今夜有点兴奋,看钱渊陷入沉思,自顾自的铺开宣纸,选笔磨墨,时而草书,时而作画。 钱渊抿着残茶,嘴角带起一丝讥讽,一丝无奈。 与高拱发生冲突,这是钱渊不想看到的局面,毕竟高拱其人,有任事之能,愿看到开海禁通商,愿海运代漕运,愿行新政。 而隆庆帝选择随园来制衡高拱……那高拱和随园之间必然会发生冲突。 隆庆帝这厮好的不学……把他老子的制衡之术倒是学会了,虽然这一套的确有存在的必要性。 高拱性情傲慢,目中无人,更兼气量狭窄,原时空中连陈以勤、殷士儋都容不下,张居正要不是装孙子未必有机会一击致命…… 钱渊猜测,如今徐阶难以掌控内阁,诸事均是阁臣共议,徐阶票拟,一个不好高拱、李默就会面圣……毕竟隆庆帝不是老子儿子那种几十年不见朝臣的君王。 在这种情况下,以高拱的性情,有强烈迫切上位执政的希翼,必定会和徐阶甚至李默发生冲突。 随园不掺和进去,说不定还能捞点好处……钱渊正在打各种算盘,那边徐渭满意的自夸了句。 “自嘉靖三十四年入京以来,当以此画为最!” 钱渊好奇的起身瞄了眼,宣纸上画的是随园的前院,四方桌边,四人或随意卧坐或正襟危坐,桌上星星点点都是麻将牌,围观的七八人或指指点点,或开怀大笑,远处还有数名大汉正在烤全羊…… “这是你,这是博茂,这是君泽……”徐渭嘿嘿笑道:“烤全羊的……梁生和王义啊,对了,今晚拟诗,明日补上!” “这幅画……”钱渊吃疑问:“比起今日提起的沈石田如何?” 徐渭傲然道:“仅以此画,当比白石翁晚年。” 一般来说,画家的巅峰期都是晚年,徐渭真够傲气的。 钱渊面无表情,但有点想笑……徐渭敢说出这种话,这幅画说不定流传后世能进博物馆,如果后世再弄个什么国宝档案…… 今天请浙****馆长为大家介绍这一轮国宝,明朝大才子徐渭所作《随园麻将图》。 画中都是随园士子,这是明朝中期的一个著名政治团体,他们在干什么呢? 在搓麻将,所以,从这幅画上能考证出,至少在嘉靖、隆庆年间,麻将已经出现了,而且和现代的麻将没有太大的区别。 啧啧,画面太美,不敢想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七十一章陆宅(上) 偌大的花园里,一位中年人披着常服正随意踱步,眉头紧锁,目光茫然。 沿着蔓延的长廊一直往西,站在凉亭中眺望不远处的池塘,池塘中间架着假山,周边多有茵茵茂茂的绿植,一名大汉背着沉重的石块吆喝着而来。 “嗯?” “父亲,假山多有破损。”身后的年轻人轻声道:“三弟使人从通州采买。” 中年人冷哼了声,“如今不比当年,不可再驱使军士为奴。” “父亲,前几日英国公府修园子……” “你也知那是英国公,陆家得封世袭爵位了?”中年人回头训斥道:“为父不望尔等为杰,但也不能如徐家子那般招祸!” 徐璠、徐瑛在衙内圈里早就成了笑话,年轻人忍笑点头,补充道:“父亲,此人非军士,乃是军匠,已然脱籍,投入门下,去年负石背土,曾得父亲一赞,其女在后院为侍女。” 中年人这才释然,“记起来了,此人力大,食量亦惊人。” 这时候,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管家小跑着奔来,“老爷,大少爷,有投帖,是随园钱龙泉。” 安静了片刻后,年轻人轻声叹道:“父亲卸职半载,即使姻亲也少有往来,不料钱龙泉却登门来访。” 这位年轻人就是陆炳的长子陆经,自从成国公接任锦衣卫大权之后,基本上没什么人再来拜访注定将败落的陆家,而最近一个月更甚,已经很长时间无人登门。 被严世蕃誉为天下之才的陆炳冷笑两声,他心里明白,自家败落,突登门造访,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随园里没有这样的人,钱渊更不是那等人。 之前半年都没有来访,钱渊却选自己被科道言官弹劾的时候来访……陆炳猜想应该是今上的意思。 “父亲,先回房吧?”陆经轻声建议,毕竟陆家放出风声,陆炳重病卧床。 “不必了。”陆炳面无表情道:“领来就是。” 当钱渊漫步而来,还想寒暄几句的时候,陆炳转身劈头就问:“陆某决意,下月三女出阁,展才意下如何?” 钱渊轻笑一声,索性一屁股坐下,手摇折扇,“此事文孚兄和季泉公商议就是。” 陆炳被这话堵的有点胸闷,娘的嘞,以前当面称呼陆指挥使、镇督、东湖公,现在变成文孚兄了? 老子今年都五十岁了,长子比你钱展才大四岁,你称我为兄? 陆炳阴着脸回过身,继续看着正在搬运石块的下人,他劈头问这句话是试图打探随园的态度,更是在打探隆庆帝的态度。 如果隆庆帝不肯放一马,要对陆家动手,纵使孙升不肯悔婚,钱渊这个兔崽子也一定会把事儿给搅合了。 陆炳知道身后的这个青年人是如何的手段了得,更没有什么仁慈心性……徐华亭都快被怼的吐血三升了。 之所以放出风声重病不起,是因为陆炳遭到了无妄之灾,之前的几十年内,他得嘉靖帝信任,权柄一时无二,即使是严嵩严世蕃也不敢得罪,但也得罪了不少人……在嘉靖帝手下做事,陆炳又不敢隐瞒,自然是要得罪人的。 于是,也不知道这股风潮自何处而起,居然先后五位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陆炳。 最让人诧异的就是罪名……伙同严党谗毙夏贵溪。 前一阵正是夏言被平反,此事一时轰传天下,也不知道怎么就出了传闻,当年夏言欲治罪陆炳,后者以黄金厚贿,夏言不允,陆炳长跪不起哭泣谢罪,才得以幸免。 所以,后严嵩严世蕃构陷夏言,陆炳襄助严党,最终才使夏言遭弃市。 啧啧,逻辑上还挺通顺的呢。 而事实上,这是扯淡,朝中绝大多数人也都知道这是扯淡。 在夏言执政期间,陆炳只遭到一次弹劾,上书的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陈其学,其于嘉靖二十六年上书弹劾陆炳,罪名有三,驱逐流民、禁民间中钱、受奸商贿赂。 此事一度闹得很大,但前两个罪名实在是无稽之谈,驱逐流民本就是锦衣卫的职责之一,中钱是民间流传的劣币和假币,本就该禁,而受奸商贿赂……嘉靖帝亲自下令搜捕奸商,最终陆炳遭训责。 不论陆炳应不应该因为嘉靖帝的宠信逃脱罪责,但从头到尾,夏言都是没有插手的……锦衣卫是天子爪牙,是帝王家奴,夏言怎么可能会插手? 所以,虽然先后五位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陆炳,但实际上波澜不惊,都在看隆庆帝的态度。 如果隆庆帝有厌弃的态度,自然会有人出面……光是讨个陛下欢心也足以回本了,后来张居正过世,就有官员窥探万历帝的心思而上书弹劾追责,以至于连连晋升。 陆炳没有再开口,钱渊也没有出身,只以玩味的眼神注视着陆炳的后背,半年不见,向来挺直的背脊似乎有点驼了。 前段时日科道言官的弹劾唤醒了钱渊前世的记忆,史书上提到陆炳伙同严世蕃构陷夏言,没想到却是空穴来风。 史书可能是历史上最能扯淡的一类书籍……钱渊有点想笑,《明史》上记载陆炳构陷夏言,但也记载……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 这本身就是矛盾的,难不成夏言两榜进士,官至内阁首辅,却不是士大夫? 长时间的沉默后,陆炳忍不住了……钱渊倒是不急,缓缓摇着折扇,左顾右盼打量着这座在京城中名气不小的园林。 “真羡慕龙山啊。” 这园林真不比随园差,钱渊一边琢磨一边随口说:“记得黄公公是文孚兄长辈吧?” 龙山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的号,而黄锦的侄女是陆炳的第二任妻子。 陆炳提起已经归乡养老的黄锦,语气颇为羡慕,显然也有效仿之意。 “你钱展才难道会和徐璠分了辈分?” “姻亲也未必会雪中送炭,更多是落井下石。”钱渊笑着说:“倒是钱某这般好,不指望雪中送炭……对那些可能落井下石的,更是早早分道扬镳,文孚兄那些姻亲啊……” 陆炳苦笑几声,虽然没开口,心里也认可对方这句话,陆家的姻亲多的是,可惜月许以来,无人登门。 陆炳嗤笑两声,“陆某虽然心向往之,但受皇室大恩,陛下但有指派,陆某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钱渊起身唰的一声收起折扇,冷笑道:“名望皆损,史书记载陆文孚构陷夏贵溪,平湖陆氏自陆文孚后一蹶不振,其子罢官流放,或许还会抄家?” 转头四顾,钱渊手中折扇画了个圈,“这园子将来也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陆炳面无表情却声音苦涩,“若展才有意,可自取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七十二章陆宅(中) 钱渊的视线落在池塘中的假山上,“陆家近状如此,却还要修园?” “真是不知死活!” “此言何意?”陆炳眉头挑了挑,心里起了波澜。 不知死活……虽有死,亦有活。 钱渊神色一缓,行礼道:“陆文孚其人,忠心先帝,功当与开靖,自不需提,十余年间权倾朝野,却未行大狱,当不类严分宜、东楼之辈。” 陆炳脸上神色变换莫测,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话……如果是隆庆帝的交代,面前的青年早就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如果是隆庆帝要放一马,甚至施恩,也不会让钱渊来,李默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么只能有一种可能,面前的兔崽子想敲竹杠……陆炳叹了口气,如果只是看中了这座园子就好了。 钱渊笑吟吟的看着陆炳,又转头赏景,心里嘀咕……那帮勋贵口风不紧,自己还真放不下心,那口黑锅,还是你陆炳来背。 下定了决心……被狠狠敲竹杠的决心,陆炳长吁短叹的陪着钱渊在园子里溜达,仔仔细细介绍这座园子长达六年的修建细节,话里话外将这座园子捧得天上没有地下无双。 听了好一会儿,钱渊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笑道:“这等豪宅,留在陆家手里,实在是取祸之道。” 陆炳挤出一个笑脸,你个不要脸的家伙,抢劫就抢劫呗,还说的好像被逼似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钱渊今天挺有兴致的,一边逛园一边闲叙……这些天要么忙着徐渭纳征,要么头痛于胡宗宪的破事……现在科道言官对其的弹劾越来越狠,已经开始弹劾胡宗宪坐拥兵权,预谋不轨。 虽然胡宗宪如今只是个江西巡抚,麾下能打的只有江西总兵刘显,但那帮科道言官嘴皮子上下翻飞,声称胡汝贞曾先后任浙直总督、闽赣总督,东南新军乃其一手打造,俞大猷、戚继光、戚继美等名将均其旧部,如今贪恋兵权,恐有不忍言之事。 那日钱渊听叔父详叙奏折内容,就差笑得满地打滚了,胡宗宪这个锅背的……如果能一手掌控东南诸军,胡宗宪何至于先图汪直头颅,后入闽赣剿匪。 不过胡宗宪身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虽然钱渊叮嘱他一动不如一静,但这些时日连续三份奏折,请求致仕。 结果是……科道言官咬得更狠了,你胡宗宪不心虚会请求致仕? 这些屁事也让钱渊挺头大的,胡宗宪要是落了马,不说这厮会不会扯着自己和汪直一齐倒霉,至少成功清算胡宗宪,科道言官背后的徐阶很可能借此将手伸入东南。 如今弹劾胡宗宪最起劲的是历史上胡宗宪的老朋友……王本固,徐阶的心腹门生。 昨日徐渭入西苑因得赐红珊瑚树而叩谢隆庆帝,钱渊硬着头皮陪着去……隆庆帝随口提了句,就这几日在南宫召见群臣。 钱渊当场脸就黑了,隆庆帝这是在逼自己啊,看来不弄个美女进去,说不定还真进不了南宫。 但一个两榜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于国屡屡有功,如今任职詹事府的文官,替皇帝搜罗民间美女,这传出去……钱渊觉得,就算随园同僚能理解自己,但钱铮、陆树声说不定真的会翻脸。 于是,昨日黄昏回了随园,今日钱渊就来了陆宅拜见陆炳……搜罗美女,这对已经卸任的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更是个机会。 至于对陆炳本人来说……他应该无所谓背这个黑锅? 当钱渊用委婉的口吻旁敲侧击后,陆炳眼睛都瞪圆了,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别看那些科道言官弹劾自己,只要隆庆帝龙颜大悦,自己就能全身而退! “此事为兄一力承当!”陆炳用力拍着钱渊的肩膀,“多谢贤弟了。” 得! 也是个不要脸的,刚才还腹诽钱渊称“文孚兄”呢,现在一口一个“为兄”、“贤弟”…… “这园子……” “明日就去过户!”陆炳大手一挥。 钱渊叹了口气,“文孚兄重病不起,难道不知如今朝局?” “文孚兄乃李时言门生,而如今陛下频频施恩随园……” 陆炳立即反应过来了,这座园子送给钱家是无所谓的,但自己是李默的门生,这样的举动一定会刺激如今与李默结盟的高拱,而高拱本就和随园有隙…… 陆炳被弹劾月许,姻亲故旧踪影全无,而李默却两次登门来访,而且还在隆庆帝面前为陆炳说过情。 “展才的意思是……” “唐初名将夔国公刘弘基,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临终对子孙言,若贤,固不藉多财;不贤,守此可以免饥冻。”钱渊轻笑道:“文孚兄若离京,难道三子能留得住这座园子?” 看陆炳没明白过来,钱渊补充道:“今上登基之前,便秘问内承运库。” 陆炳愣愣的呆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赵元质?” 钱渊没吭声,赵文华身为工部尚书,又是严嵩义子,名义上当年就是他谗毙张经、李天宠,而且还与胡宗宪牵扯不清……能得以平安致仕归乡,送进内承运库的财物起到了关键作用。 钱渊这几句话意思很明显,严嵩、严世蕃、赵文华都如此……你陆炳想安然脱身,买路钱是不可能不出的。 “舍不得?” 陆炳嗤笑两声,后退两步,深深一礼,“今日多谢展才襄助。” 钱渊挽起陆炳,笑容可掬,“写就礼单,却要押后,之前提起那甚急。” 陆炳连连点头,先送美女入宫得陛下欢心,后送礼单乘胜追击,陆家才能成功脱身。 “对了,这几日小弟就要觐见,先写就礼单。”钱渊小声补充道:“挑个性子跳脱点的,礼部选出的都是些木头!” 话音未落,钱渊皱着眉头看向不远处的花坛边,一个身着绿色衣衫的年轻女子背对这边,正在给花儿浇水,轻轻摇摆的腰肢散发出无穷魅惑。 “咳咳!” 听到刻意的咳嗽声,绿衣女子猛地回身,脚步轻踩显示出青春洋溢的活力,嘴角微微上翘,一双桃花眼似嗔似喜,看到陆炳屈膝行礼,却大胆的打量着钱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七十四章陆宅(下) 如果换成什么大唐双龙世界,钱渊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身具媚骨,八成是阴葵派的人! “呃……这个就不错,如果没有适合的……先送进去试试。”钱渊啧啧两声。 “后院侍女而已。”陆炳犹豫了下,钱渊得今上宠信,私交颇深,理应不会乱说。 盘算了下,陆炳决定再想想,出身陆府,如果能讨得陛下欢心自然是好事,但如果坏了事…… 两人在园子里转悠了一圈后入了正厅,分坐品茶,陆炳苦笑道:“陆某今年可没有明前龙井,慢待展才了。” 钱渊哈哈一笑,虽然侯汝谅上任浙江巡抚,但杭州知府依旧送来今年的明前龙井,分量比去年还要稍多。 “精品自然留着,普通茶叶才出海贩卖,南洋以及西洋番商对此并不精通。”钱渊随口道:“文孚兄且放心,钱某是个讲究情分的人,日后陆家无论落脚安陆或平湖,东南通商均有份额。” “不必了。”陆炳摇摇头,“此番散尽家财,安陆亦有田庄,子孙足以饱腹。” “文孚兄倒是好雅量,陆家那些姻亲却个个恶如凶狼……” 陆炳哼了声,“手无兵权,安养百年,又贪恋财货,还不被贤弟玩弄于股掌之上?” 陆家的姻亲中虽然有严嵩、徐阶、黄锦、吴鹏这样的文官、宦官,但大部分还是勋贵家族……成国公、安定伯、广宁伯、兴安伯、应城伯,都已经被钱渊拉上了海贸这条贼船。 “还算讲规矩。”钱渊一点都不客气,“就是赵家不要脸了点。” 陆炳苦笑着起身行礼致歉。 钱渊指的是陆炳前些年扶正的妻子赵氏,其父嘉靖十七年进士,翰林侍读赵祖鹏。 赵祖鹏的确有些不要脸,其幼女据说才貌双全,先是看中了当时简在帝心的徐渭,之后又看中了嘉靖三十八年殿试状元丁士美,两度逼嫁,徐渭破口大骂,丁士美一力坚拒。 这还罢了,赵祖鹏是浙江人,知晓这些年浙江因海贸大兴,亲自南下去了镇海,公然打出女婿陆炳的名号招摇撞骗,弄得镇海乌烟瘴气,孙铤还来信京中,而唐顺之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就为了这事,去年末陆炳和随园还有小小摩擦。 等了整整一个时辰,陆炳才写完礼单,钱渊大略看了遍丢回去,“重写,白银、黄金均有零有整。” 陆炳连连点头,有零有整显得真实点,这种细节……你也不早说,等我写完了才说! 拿着重新誊写的礼单离去,陆炳还依依不舍的一直送到二门处,“此番多谢贤弟了。” 听“贤弟”这个词听多了,钱渊有点哆嗦,这么多年来……上一个如此称呼自己的是张居正。 “文孚兄,教你个乖。”钱渊回头又看了眼这座园子,笑道:“如若真得陛下欢心,将这栋园子送出去……” 陆炳若有所思的看着钱渊离去,回身叫来长子陆经,低声询问了几句。 片刻后,陆炳就得到了回复,他诧异的指着还在劳作的下人中,那位因力大被收入陆家门下的大汉,“便是此人之女?” 陆经肯定的点点头。 离开的钱渊怎么也想不到,有时候历史那般残酷,但有时候历史也那般有趣,这是巧合还是必然呢? 原时空中,裕王长子、次子先后夭折,第一任王妃早逝,第二任王妃迟迟无生育,直到嘉靖四十年,裕王临幸了王妃身边的一名侍女,两年后,这位侍女生下了明神宗万历皇帝。 而这一世,裕王长子并未夭折,王妃的身边少了个侍女……而这位侍女随其父投入陆家门下。 巧合的是,这位女子遵循着历史轨迹将再次出现在隆庆帝身边。 更巧合的是,钱渊随口提起,如若此女得陛下宠爱,可将这栋豪宅赠其家人。 而原时空中,陆家修园,这位侍女的父亲李伟背负石土,后隆庆帝登基,陆炳遭到清算,等到明神宗年间,摇身一变为李太后的这位女子将这栋豪宅赐给了自己的父亲武清伯李伟。 回到书房坐定,陆炳仔细筹谋,将女子送入西苑并不难,毕竟执掌锦衣卫数十年,又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是姻亲,西苑里人脉关系多的是。 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女人能不能得到陛下的宠信,陆炳思索良久还是下定决心两手准备,先送进去,同时密派心腹搜寻民间美女。 “父亲。”陆经敲门进来,“那份礼单……” “买命钱。”陆炳简单直接的回道:“如若此次事成,你三人均辞官归乡。” 陆经顶了个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虚衔,下面两个弟弟也顶了锦衣卫千户,陆炳知道自己这三个儿子才能平庸,反正是混不出头的,还不如老老实实过日子。 正想着,陆炳突然改口道:“不回安陆,回平湖。” 虽然陆炳生于安陆,但陆家祖籍嘉兴府平湖县。 陆家因陆炳简在帝心而盛,也必然因嘉靖帝驾崩而衰,以后的路怎么走……陆炳有过长时间的思索。 如果没有意外,陆家绝不可能再复制陆炳这条路,想再度兴起,只有两个选择,其一,科举入仕。 不是开玩笑,军籍甚至锦衣卫军籍考进士在明朝中后期很正常,最典型的就是张居正,他就是军籍,还有胡宗宪,锦衣卫军籍,甚至随园里的冼烔、吴兑、陆一鹏都是军籍。 陆炳在心里盘算了下,三个儿子是不中用的,想走这条路只能看第三代了。 其二,海贸。 虽然远在京城,但陆炳对东南海贸的兴起有着比寻常官员更深刻的认知,这股浪潮已经吞没了两浙、苏松,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福建、广东。 如果后人不能科举入仕,依靠海贸,至少能做个富家翁。 陆炳揉了揉眉心,想走海贸这条路,很可能无法绕过钱渊,这又是个人情。 陆炳是个聪明人,猜得出送女入宫,是钱渊扔过来的黑锅,但也不得不承认,这还是一份人情。 虽然这些年执掌锦衣卫的陆炳在嘉靖帝面前从无诋毁随园,甚至在陶大临下狱的关键时刻递送消息,但陆炳也知道,自己欠对方的人情还不完……这还没算上当年李默免于死在狱中一事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七十四章 事成 事实证明了钱渊的眼光。 八月十二日,陆家辗转通过内宫监送李氏入西苑。 八月十三日,隆庆帝临幸李氏,赏走盘珠三颗。 八月十四日,陈洪秘呈陆家礼单,当日便送入内承运库。 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隆庆帝携皇后、皇子并妃嫔赏月,李氏随身服侍。 当夜,隆庆帝赏赐阁臣、六部尚书、勋贵并潜邸旧臣月饼,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亦得赏赐。 而钱渊在八月十八日被召入西苑,也就是这一天,李氏被封为淑妃。 “展才辛苦了。” 隆庆帝和颜悦色,嘴角带笑,看样子对钱渊辗转送来的礼物非常满意。 “为陛下效劳,臣不敢言辛苦。” 钱渊脸颊上的肉抖了抖,这次拉皮条拉的……呃,陆家、皇帝、李氏、自己,算是四赢。 还是在这座凉亭里,隆庆帝笑着随口道:“这两日朝中倒是清净了些。” “圣君在位,何人胆敢放肆。”钱渊不阴不阳的接了句。 隆庆帝指的是自从赏赐陆炳月饼之后,弹劾陆炳的科道言官好像都哑巴了……虽然无数人暗骂陆炳太不要脸! 可以想象下,如果这是钱渊干的,万一泄露出去,那些科道言官绝不会哑巴,甚至所有的科道言官都会群起而攻之……还好找了陆炳来背锅。 “明日南宫召见群臣,展才准备的怎么样了?”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钱渊犹豫了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不敢隐瞒陛下。” 隆庆帝好奇的翻开看了几眼,不禁笑骂:“真是一肚子鬼心眼!” 钱渊还真有点冤枉,这事儿还真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徐渭的点子……这也代表了很多出身东南的官员的想法。 通政使钱铮私下统计过,上书弹劾胡宗宪的科道言官以及两京六部主事、郎中、员外郎中,东南出身的官员不到一成。 胡宗宪的确攀附严党,厚贿严东楼,但他也的确有任事之心,也有任事之能。 多年前那场扫平东南倭患的连年大战中,涌现出了无数能臣名将,文有谭纶、唐顺之、王崇古、吴百朋,武有戚继光、俞大猷、刘显、卢斌,还有两度南下在诸次大战中均有杰出表现的钱龙泉…… 但东南官员心里是有数的,论功,胡宗宪排在首位,至少,不应该比声望更高、名气更大的钱渊低。 对这些东南官员来说,护卫乡梓之地的胡宗宪百般不是,但也罪不至死……大量的弹劾奏折都将胡宗宪与故宣大总督杨顺、前大理寺卿鄢懋卿相提并论,后两人都下狱论死。 隆庆帝将册子看完丢回给钱渊,“有用吗?” “可能没用。”钱渊坦诚的回答。 隆庆帝无语的看着钱渊,没用你折腾个什么劲儿? 钱渊没回答,一方面在于解气,徐渭、诸大绶、陶大临、孙鑨大量出身浙江的随园士子都忿忿不平,另一方面是给胡宗宪吃一颗定心丸……钱渊记得原时空中,胡宗宪滚蛋两年后又被召入京中问罪,最终途中不堪折辱愤而自杀。 当然了,这次的定心丸不是黑锅,钱渊决定自己来扛。 当然了,“没用”是假的,只不过隆庆帝没看出来, 看钱渊不吭声,隆庆帝也不管,反正后日自己只顾着看戏……只要没什么意外,胡宗宪的结局应该是罢官归乡。 “对了,鹿肉滋味如何?”隆庆帝似笑非笑道:“前些天,你说随园还在调制酱料?” 钱渊眼神闪烁,“尚未毕工,还请陛下稍候。” “哈哈哈……”隆庆帝大笑道:“还说不是畏妻如虎?” 那两只小鹿现在是小七的宝贝,想吃……钱渊走近点都要被骂,那哪里还是鹿啊,都成了祖宗了,在随园里到处撒欢! 钱渊拉着脸问:“徐文长?诸端甫、孙文中……必然是徐文长!” 虽然随园被视为裕王潜邸旧臣,但真正和当年裕王有过接触的除了钱渊本人,只有潘晟、诸大绶、孙鑨、徐渭等几人,自从那日徐渭得赐珊瑚树后,经常入西苑。 闲扯了几句,隆庆帝起身出了凉亭,随意走动,陈洪带着侍者远远退开,钱渊落后半步跟在身后。 回头看了眼,隆庆帝小声说:“土特产……” 钱渊简直要爆炸了,你还要土特产啊?! 也不怕****?! “咳咳。”隆庆帝嗔怪的瞥了眼,“这事儿陆文孚知情?” 钱渊松了口气,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绝不知情!” 隆庆帝满意的点点头,“陆文孚此人倒是知趣,听说中秋那日他将宅子都送出去了。” 豪宅还是落到了李伟的手里。 “展才你也是满肚子的鬼心思,把陆文孚当枪使。”隆庆帝笑道:“今日陆文孚上书请致仕,并其三子归乡,展才以为如何?” “此乃天子家事,臣不敢妄言。” 锦衣卫虽然不是太监,但却被视为天子爪牙,皇室家奴,不是文臣能干预的……原时空中万历皇帝那般报复张居正,就有时任锦衣卫指挥使对张居正俯首帖耳的因素。 更别说……反正黑锅陆炳已经背上了,至于陆家的命运如何,这和钱渊有什么关系? “今日内阁纷争不断。”隆庆帝双手负于身后,沿着细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往前,“海运代漕运,元辅赞之,瓯宁驳之,展才欲开海禁,又设市通商,出海贩货的海船数不胜数,此事展才如何看?” 御前问话,不能长时间思索,钱渊简短道:“海运代漕运,国之大事,臣奉职詹事府,不敢妄言。” 顿了下,钱渊补充道:“陛下当询其余阁臣并两京户。” 沉默了好一阵儿后,隆庆帝叹道:“登基半载,方知理政之难。” 钱渊艰难而隐晦的回答到:“陛下登基时日不长,待扫清沉疴,澄清宇内,必能蒸蒸日上。” 隆庆帝转头瞥了眼,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扫清沉疴……把徐阶、李默甚至是吴山等人全都赶走,让高拱、张居正为首的潜邸旧臣执掌大权…… 这的确是个办法,而且能够让自己迅速轻松下来,隆庆帝在心里琢磨着,吕本、孙升多次上书请求致仕一直被留中不发,等过了年,应该差不多了。 吕本也就罢了,孙升是隆庆帝特地留下来的,毕竟这位的两个儿子,一个是随园第三号人物,另一个执掌镇海通商事,孙升在内阁某种程度上是代表着随园的……虽然他很少去直庐上班。 显然,这几天淑妃服侍的不错,隆庆帝这只小蜜蜂找到了适合钻进去的花朵,意志开始被慢慢磨去。 钱渊一进西苑就发现了这一点,隆庆帝看似精神抖擞,实则眼圈发黑,好像被吸了阳气似的,看来这几天过的很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七十五章 猜测 出了西苑,钱渊第一时间让人送信出去,打听内阁今日纷争之事……他隐隐察觉到,有点古怪。 黄昏之后,随园偏厅里,钱渊、徐渭、孙鑨、钱铮四人围桌而坐,整理从各个渠道收集来的消息……其实在黄昏时,内阁纷争已经传播开了。 “不对劲。”徐渭和钱渊有同样的感受,“徐华亭想做什么?” 比较起来,海运更快捷,更方便,只是近海折损也不多,即使有折损也比漕运的折损、耗用要小得多。 这也是高拱、张居正日后施政的重要一条,但问题是,内阁纷争,高拱没怎么开口,反而是徐阶和李默闹的不可开交。 徐阶将门生侯汝谅顶在前面,大谈特谈海运能带来的好处,而李默……也不知道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怨,反正直接怼上去了。 徐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钱渊和徐渭、钱铮、孙鑨皱眉苦思,如果还施行海运,不管怎么实施,都需要大量的海船,以及护卫的水师。 而东南海船的主要聚集地在宁绍台三府,水师大部分在台州指挥使葛浩手中,小部分驻扎松江府在吴淞副总兵卢斌麾下。 虽然卢斌隐隐投入徐阶门下,但欲行海运事,不可能绕得过宁绍台三府,也不可能绕得过随园。 “如若高新郑欲行海运,侯汝谅……徐华亭……”孙鑨猜测道:“随园和高新郑……” 钱渊和徐渭都听得懂这句话,徐阶很清楚高拱有以海运代漕运的思路,孙鑨是猜测徐阶是试图让高拱接过手。 有点复杂,有点绕,钱铮一时间没看出来,徐渭和钱渊沉默不语,孙鑨小声解释。 徐阶这么做,好处很明显,自己主张海运代漕运,李默是肯定会跳出来反对的,而高拱却是海运的支持者……李默、高拱本就脆弱的联盟有可能因此而破裂。 这半年来,李默冲锋陷阵,高拱步步紧逼,两人至少在内阁配合的很不错,徐阶这个内阁首辅的权力受到了很大的压制,丢出一个诱饵……让李默、高拱的联盟起隙,这对徐阶来说自然是好消息。 更关键的是,如果海运代漕运一事被定下来,徐阶很可能不会亲手主持……高拱也不会将这件事主导权让给任何人,到时候,高拱必然会跟海运绕不过去的随园产生矛盾。 听完的钱铮怔怔的愣在那儿,看看若无其事的侄儿,冷笑连连的徐渭……最终钱铮拾起茶盏没滋没味的喝了口。 “狼吃肉,狗吃屎,下辈子都改不了!”钱渊无所谓的叹了口气。 论政争水平,熬了严嵩十多年的徐阶毫无悬念的碾压李默和高拱,要不是李默不讲规矩的当面狂怼,以及高拱和隆庆帝特殊的师生关系,他们联手也不是徐阶的对手。 历史上,隆庆帝登基,高拱突然发难,却被徐阶轻而易举的驱逐,这一世情势大为不同,但徐阶的手段依旧巧妙。 徐渭冷笑道:“接下来就要看高新郑吞不吞饵了。” 高拱至今还没有正式入阁,只是轮值直庐参赞机务,这半年多来他在内阁和李默联手,顶的徐阶非常难受……但同时,朝政大事他没有主导权。 以海运代漕运,这是何等大事,如果高拱接下这幅重担,而且能办得成,必然能迅速掌控朝政。 但问题就在于,能不能办得成。 钱渊摇头道:“高新郑此人,性情狂傲,难以容人,却不是个蠢人。” “难说。”徐渭也摇头,“高新郑其人,性子太急,不然去年就应该升任礼部尚书了。” 钱渊继续摇头,“海运代漕运,哪里有那般容易,一个不好,动摇天下,高新郑不会贸贸然去捅这个马蜂窝。” 今天徐渭和钱渊杠上了,也继续摇头,“高新郑可使漕运依旧,以海运补之。” “运河沟通南北,多少货物从运河南下直至东南沿海。”钱渊嗤笑道:“如若海运通行,朝中还会年年拨银修河道?” 其他三人都沉默下来了,虽然这些年一直没有大修河道,直到今年隆庆帝登基,才提拔大理寺少卿潘季驯为总督河道,并南京户部商议修河道,但每年还是要拨些银子下去的。 从大局上来说,南北运河起到的最大作用是沟通南北,沿河的德州、临清无数城镇因此兴盛,靠河吃河的人数以十万计。 但在朝中来看,南北运河的作用在于漕运,以中原、东南的粮草北输,保证京兆甚至西北的粮米供给。 如果海船能顺利的将大量粮米运到北方沿海,那漕运必然衰败,朝中很难会继续维持对南北运河的修修补补。 一旦如此,别说那几十万的漕丁,就是沿河的那些靠河吃河的人也不会答应……持续了一百多年的漕运培育出的既得利益者,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对付的? 钱渊曾经对高拱说过,若试图以海运代漕运,必是万般无奈之下,被逼到山穷水尽之时,方能为之。 看徐渭终于不吭声了,钱渊才下了结论,“只要高新郑脑子没坏,必然暂时蛰伏不动。” 徐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指着桌上的纸笔,“快点吧。” “你不写?” 孙鑨咳嗽两声,”文长兄书法气势磅礴,引人注目……” “气势磅礴?”钱渊冷笑道:“犹记得文中兄当年评价是,用笔狼藉。” 看孙鑨盯着自己,钱渊一摊手,“小弟不能动笔……” 孙鑨还没开口,徐渭冷笑道:“的确,展才用笔如涂鸦,太容易被认出。” “那谁写……”忍不住笑出声来的孙鑨猛地止住了笑声,难以置信的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徐渭和钱渊同时点了点头。 沉思片刻后,孙鑨诚恳的说:“其实这封文书一出,外人都能猜得到必是随园手笔……” “那也不能落人口实!” “文中最善馆阁体,一笔一划均合乎规范,今夜就拜托了。” 孙鑨哑口无言的愣了会儿,转头看去,“世叔……” 钱铮立即起身拂袖离去。 钱渊已经开始磨墨了,徐渭已经将纸铺开。 为胡宗宪写下这封文书,是不忿满朝弹劾胡宗宪的徐渭出的主意,孙鑨和钱铮也颇为赞同。 而写这么多……是钱渊今晚出的主意。 因为钱渊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几十年后的那桩妖书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七十六章 棋盘外 虽然随园中多有俊杰,虽然徐渭聪明绝顶,孙鑨家学渊源,甚至有钱渊这样的穿越者,但他们并没有猜中徐阶突然抛出海运代漕运的真实用意。 以海运代漕运,一个不好就要南北大乱,甚至可能掀起民乱以至于动摇国本,钱渊看得出来,徐阶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徐阶起床梳洗的时候天色依旧未亮,在昏黄的灯笼的指引下他先去了书房,这是他从严嵩独掌朝政后就开始的习惯。 徐阶原本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抛弃这个习惯,但没想到严世蕃死了一年半,严嵩死了大半年,而自己依旧保持这个习惯。 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徐阶在盘算今日南宫之事,对此他并不在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胡宗宪的去职已然是必不可免,甚至很可能会下狱论罪,为此几个门生私下也使了些手段。 关键还是在浙江……徐阶的计划中,一方面在松江府另设口岸通商,调任的吴淞副总兵卢斌能派的上用场,另一方面要将宁绍台三府握于手中……当然,名义上是握于内阁手中。 而浙江的关键在沿海通商口岸,徐阶知道侯汝谅就任浙江巡抚后很是不顺,被自己那位孙女婿连续几个下马威,如今束手束脚,而调去的浙江总兵董一奎还没什么动静。 浙江官场论权重,无非巡抚、巡按、总兵三人,名义上都是徐阶的人。 徐阶枯干的老脸动了动,巡抚侯汝谅、总兵董一奎是没问题的,而浙江巡按庞尚鹏……他记得很清楚,此人是自己半年前的得意门生,东床快婿张居正举荐的。 要不要将此人拿下呢? 徐阶在心里思索,备用的人选倒是有,但李默肯定是反对的……如果此次谋划能成功的话,倒是可以试一试。 天色渐亮,徐阶准备出门,心思又转到了今日的胡宗宪身上……攀附严嵩,贪污军饷,厚贿东楼,贪恋兵权,倒要看看你最后是什么下场! 当然,徐阶说不出口还有个理由……若非你胡宗宪非要和钱渊同污合流,老夫未必不能容你。 徐阶也知道自己的心态有些失衡,只要听到……只要想到那个人,内心深处就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怨毒。 徐阶犹记得,一年多前曾经有一夜,梦中隐隐可见,自己逼退严嵩,清洗严党,迎回众多贤臣,声望一时无二……他记得很清楚,那夜就是京中传闻钱渊启程回京的前一夜。 自那之后,突发事件一件接着一件,除了严世蕃意外被劫杀之外,几乎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钱渊的影子……这让徐阶如何不恨? 出了门上了轿子径直往西苑去,刚刚抵达还没进门,徐阶甚至还没来得及下轿,他最为信任的门生胡应嘉急匆匆赶至。 “师相。”胡应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站在轿边,“师相,昨夜有人投帖。” “投帖?”徐阶下了轿子,接过门生递来的两张纸细看,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师相,学生去问过冯府、张府,还问了几个同年……西城几乎传遍。”胡应嘉保持着气喘吁吁的姿态,“怕是……” “必为随园手段。”徐阶冷笑道。 原因很简单,因为徐府没有接到投帖。 都不用去想,想保全胡宗宪的人未必只有随园,但投帖各处却漏了徐府的……只有李默和随园有可能,李默的性子做不出这等事,如此剑走偏锋的手段,倒是符合钱展才的性情手段。 徐阶甚至都知道,随园根本不避讳被别人猜出来。 “师相,今日南宫议事可要变动?”胡应嘉小心翼翼问。 徐阶思索良久才道:“无需变动。” 胡应嘉躬身应是,快步退去。 “此为妖书!”徐阶暗暗咬牙,但看向胡应嘉背影的视线中带上几丝欣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 今天的京城有些古怪,特别是当群臣齐集南宫的时候,气氛更是压抑。 没有人寒暄,但眼神交流中都有着……看过了?噢噢,我也看过了的交流。 钱渊从来没想过替胡宗宪脱罪,只会考虑让胡宗宪活着……从这一点上来看,他还没有完全蜕变成政治人物,其实胡宗宪的死对他对随园来说,是好事。 所以隆庆帝下令南宫议事的时候,钱渊从一开始就没有舌辩群臣的企图,他将功夫用在了棋盘外。 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口口声声下狱论罪,想要破局,就要从舆论上下功夫,徐渭的那份妖书就是杀手锏。 这是明朝独有的政治制度或者说是政争手段,先制造舆论,形成潮流后再以大势压迫……纵使是原时空中的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也叫苦不迭。 难得出了西苑,隆庆帝很早就到了,他对今日的议事并不在乎,说到底罢免胡宗宪是任何哪一方都可以接受的,而胡宗宪的死活只是他金口一张。 不过,这是隆庆帝除了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如此规模的召见群臣,他希望能看到一些和之前近四十年死气沉沉不同的东西。 隆庆帝更希望亲眼看见,名望愈高的随园在朝中政争中能有什么样的表现,这关乎到日后制衡朝局的关键。 “都到齐了?” “皇爷,阁臣、都察院、六科、翰林、国子监……詹事府均已到齐,六部尚书、侍郎中唯有户部尚书未至。” “砺庵公年高望重,户部之事又繁杂。”隆庆帝点头道:“再等等。” 陈洪笑着应是,比起上一任,这位陛下真是宽宏有度啊……换成嘉靖帝,不说什么责罚,光是尖酸刻薄的话就让人受不了。 方钝已经到了南宫门口,身边是户部左侍郎黄懋官,而户部右侍郎赵贞吉早就进去了……毕竟这位在户部几乎没有一点存在感。 看方钝脚步不停,黄懋官咳嗽两声,“砺庵公……” “嗯?”方钝诧异的看着下属递来的两张纸。 “昨夜有人投帖……西城百余官员府邸……” 黄懋官神色不变,今天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正式大规模召见群臣议事,也是随园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的亮相。 依附随园的官员其实不少,但由于钱渊本人的年龄限制,聚拢而来的官员大都年岁不大,官位不高。 其中能正式站出来的除了不太可能站出来的东阁大学士孙升外,只有工部侍郎潘晟和户部侍郎黄懋官。 黄懋官正想着心事,身边的方钝已经停下了脚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七十七章 南宫(上) “恰逢中元,京中老吏以锡箔折锭,沿路焚化,不意恍惚见人,明月高悬,不见人影……” “似着红袍,或穿盔戴甲,腰间佩剑……” “老吏相询,鬼言为人蒙冤十数载,圣君在位,平反昭雪,中元鬼门,游荡而来。” 看到这,方钝心里还有点懵懂,但一眼扫下去,不禁停下脚步。 “老吏闻言细辨而恍然,恸哭而拜,若公未曾蒙冤,京兆何来大祸,国何来之耻。” 这显然是在说今年被平反昭雪的前三边总制曾铣,几个月前曾铣平反,大量官员的上书中都提到了这一点,若是曾铣没有下狱论死,一定不会出现俺答肆掠边塞,兵逼京师的惨剧。 “公曰‘吾闻圣君在位,澄清宇内,贵溪、李珍均得以昭雪,何故京中仍隐见冤云沸腾?’” “老吏细询,公曰‘咸阳城中,卫鞅车裂;风波亭内,武穆被缢;东市之中,错遭腰斩,皆有冤云蔽日。” 方钝将纸张递回给黄懋官,启步前行,在心里想,这几句话怕是出自展才手笔,简明扼要,却文彩稍逊。 的确如此,徐渭的原文实在是……用钱渊的话说就是,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这种文章一定要找个比照物,全篇用曾铣亡魂的身份说出本就是个对照,另外还要用类似的人物身份类比……当然了,用岳飞来类比实在是太过了,但另两个人倒是真的很合适。 商鞅变法强秦,奠定了秦国一统天下的根基,但违礼义,弃伦理,严刑峻法,多用酷吏,最终遭车裂酷刑。 晁错也差不多,善谋国不善谋身,最终于东市遭腰斩酷刑。 这两个历史人物,正面评价几乎和负面评价相抵,明代对他们的评价大抵是赞其能,贬其法,叹其冤。 方钝面无表情的走入大殿,走入明显留给自己的空位上,想起书里最后一句话。 “公叹而退之,曰‘圣君在位,愿再无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今天议事虽然不在皇宫之内,但也勉强算得上是朝会了,无数道视线投向站在不远不近,不前不后的钱渊身上,显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昨夜大肆流传的那封文书是出自随园。 阁臣站在最前方,接下来是六部尚书、侍郎,国子监、翰林近臣、潜邸旧臣,接下来才是人数最多的科道言官。 而名义上代表詹事府的只有钱渊一个人,没办法,他既不在国子监任职,也没有兼职翰林官。 群臣齐至,隆庆帝登上高位,一套流程之后,下面有点安静。 隆庆帝诧异的看着沉默的臣子们,他有点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大九卿沉默还好说,毕竟身份摆在那,但那些科道言官……不就是你们天天上书,个个嘴皮子利索吗?怎么都哑巴了? 啧啧,御史向来是清流所在,一般来说是来自三种人,新科进士外放知县,政绩卓越入都察院,如陆一鹏、孙丕扬就是这种,从六科抽调入都察院,如胡应嘉,还有从行人司抽调入都察院,如邹应龙。 不管是哪一种,都察院御史少有超过四十岁的,而且资历深的也会外放出去任巡按地方、盐务、军务,有的能直升巡抚如王民应、胡宗宪,有的会转任地方官,还有的会入六部。 也就是说,都察院御史,资历都不深,比如徐阶门生王本固,任陕西道御史,已经是一等一的资深御史了,但却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直到嘉靖二十七年才入都察院……那时候,嘉靖帝都缩在西苑好些年了。 六科更惨……御史不从新科进士中挑选,但给事中是可以的,如冼烔就是例子。 说到底,嘉靖帝罢朝会数十年,类似的面对面的唇枪舌剑的场面……好几十年都没见到过了,这一批科道言官对此有点陌生。 打破沉默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陛下命臣等议江西巡抚胡宗宪贪污军饷、厚贿奸党事……” “陛下命议江西巡抚胡宗宪事,三法司尚未定罪,胡宗宪仍然在职……” 冼烔的反驳还没说完,中年官员高声驳斥道:“那是胡宗宪厚颜类万眉州!” 一般来说,被科道言官弹劾的官员就算做做样子,也要上书请求致仕……而胡宗宪被弹劾了一个多月才勉强上书请求致仕,从这点上来看,还真有点像不肯弃职的万安。 这位中年官员口舌犀利,冼烔有点词穷,刚刚因政绩卓越被调入都察院的周诗,以及调任兵部给事中潘允端出列相助,也不过只打了个平手。 隆庆帝在上面看的津津有味,阁臣等大九卿都只观战不语,钱渊有点好奇,这中年官员貌不惊人却言能压众。 被钱渊手肘撞了下的张居正无奈的低声说:“欧阳一敬,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外放萧山知县,一个月前回京任刑科给事中。” 听到“欧阳一敬”这个名字,钱渊立即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这个人,骂神啊! 虽然不太记得倒在欧阳一敬弹劾下有哪些人物,但钱渊清晰的记得,高拱和徐阶的政争的导火索……就是因为欧阳一敬的弹劾,据说后来高拱起复,欧阳一敬怕的连夜逃窜,在路上被吓死了。 钱渊忍不住转头打量了下高拱,也不知道这一世会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欧阳一敬已经投入徐阶门下,喏,如今被徐阶视为最可靠的门生胡应嘉都出来帮忙了。 两边的辩驳开始激烈起来,一边是以随园士子为主,还有几位东南出身的官员,一边是以徐阶门下的欧阳一敬、胡应嘉、邹应龙为主,李默、高拱门下都沉默不语。 两边对峙,唾沫横飞……而钱渊听得有点瞌睡,不讲事实,不讲道理,旁征博引,处处用典,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往往能占的上风。 看这边有点撑不住了,随园第二号人物,以牙尖嘴利,言辞刻薄著称的徐渭出场了……这位仁兄一上场就是一阵狂喷,嘴皮子上下翻飞,欧阳一敬登时有点顶不住。 没办法,徐渭骂得有点阴损……你欧阳一敬外放萧山知县不过大半年光景,屁事没做,却能回朝任给事中,比较起来,胡宗宪还算做了事的呢。 这话粗粗一听没什么,但细细一想……这是在骂人呢,胡宗宪攀附奸党上位,你欧阳一敬不也一样,有什么脸弹劾胡宗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七十八章 南宫(中) 随园中人除了几个性格比较稳重的之外大都嘴皮子利索,这是钱渊熏陶出来的,而徐渭的嘴巴是出了名的毒……这个是天赋。 但徐渭可不是科道言官,他一下场也引发了连锁反应,同为翰林官的姜宝等人也陆续出列。 从科道言官到翰林官,再转移到六部……各位尚书自重身份,但各部侍郎纷纷出口。 《脸谱下的大明》第八百七十八章 南宫(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七十九章 南宫(下) 看赵贞吉哑口无言的模样,钱渊嗤笑了声……呃,笑声有点大,惹得赵贞吉面色铁青的看过来。 钱渊也不出列,随口道:“自找麻烦!” 将胡宗宪贿赂严世蕃与贪污军饷,再与东南税银挂钩……第一个惹到的不会是随园,而是户部尚书方钝。 这位老头操持户部快十年了,拆了东墙补西墙,而南墙北墙都被拆光了,直到最近两年因为东南税银总算喘了口气,哪里容忍赵贞吉坏事。 账册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张居正压根就没看,顺手塞给了钱渊,无数道视线投来,想看看这位有什么招。 但钱渊也压根就没看,直接丢给了徐渭。 徐渭不慌不忙翻开册子,随口道:“宋徽宗《秋鹰图》、周仲朗《杨妃出浴图》,这两幅画倒是耳熟。” “十日前,蒙陛下圣恩,召臣等鉴赏唐宋大家画艺。”诸大绶笑道:“当日倒是见过这两幅……” 宋徽宗自然是不用说了,周仲朗即周昉,是中唐吴道子之后的丹青大家。 “如此说来,此乃皇室珍藏,为何在胡宗宪贿赂严东楼的礼单上?”徐渭不屑的看向赵贞吉、王本固,“这账册从何而来,如此诬陷重臣,无耻之尤!” 赵贞吉都要吐血了,偏偏又说不出口,严嵩两次将家产送入内承运库都是暗中所为,虽然朝中颇有议论,但明面上是从不提起的……臣子贿赂皇帝,说出来那简直是在自找麻烦。 王本固也快吐血了,这账册是他私下买通了严府管家严年……不是说只钱银入库,字画送回分宜老家了吗? 现在想想,怕是上当了。 站在最前面的徐阶暗暗叹了口气,一个一个的……钱渊都没出手,已经扛不住了。 在徐阶心目中,如今他最信任的门生是邹应龙、王本固、胡应嘉,在名望大跌之后,他在科道言官中的影响力也主要是依靠这三个人……没什么其他原因,这三个人都和钱渊有仇。 邹应龙两次被钱渊踹飞,去年还被徐渭打进医馆;王本固的浙江巡按被钱渊强行抢去;胡应嘉南下巡视红薯事几度被钱渊羞辱。 但徐阶也知道,论能力,论资质,他们都无法和以钱渊、徐渭为代表的随园相比。 虽然有欧阳一敬、姜宝、郭朴、赵贞吉相助,但也已然落入下风……这份账册就是明证。 这份账册被徐渭骂得狗血喷头,李春芳、赵贞吉、郭朴等侍郎级别的高官,以及姜宝等翰林官都缩了头,只剩下欧阳一敬、邹应龙一等科道言官还在撑着场面。 李默面无表情,实则好笑的看着这一幕,他是最早知晓妖书内容的那批人,昨晚在细细琢磨之后,已然断定今日议事的结局。 除了科道言官以及和随园、胡宗宪有深仇大恨的赵贞吉之外,没有人站出来直言胡宗宪罪名,李春芳、郭朴、姜宝等徐阶党羽也不过敷衍几句……这就是妖书带来的影响。 如果能敲死胡宗宪,他们会一拥而上,而妖书的出现很可能让胡宗宪逃得一命,那么他们官僚的本质会让其小心谨慎……别到时候被反咬一口,要知道胡宗宪今年未满五十。 场面已然失控了,徐渭和冼烔一唱一和,从赞誉胡宗宪浙直、闽赣战功,到胡宗宪回朝理应去南京还是北京。 看热闹的李默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了,而高拱和徐阶脸色都非常难看,如果胡宗宪洗脱罪名回朝,必然投入随园。 一直观棋不语的钱渊忍不住啧啧出声,一方面因为徐渭等人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庆幸自己事前的安排。 如果没有在隆庆帝面前埋了坑,胡宗宪说不定还真能翻盘回朝呢! 钱渊无聊的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有点迟,一直等到护卫将传单洒出去才睡着,算算一共也没睡两个时辰。 这个哈欠打的声音有点大……不是因为钱渊声音太大,而是周围安静下来了,因为内阁首辅徐阶终于忍不住出列。 坐的有点歪歪斜斜的隆庆帝正襟危坐,“元辅有何计议?” “江西巡抚胡汝贞,独支东南战局数年,击倭有功,后调任闽赣总督,击溃贼军,屡有战功…” 随着徐阶缓缓而出的话语,下面的群臣先是一阵骚动,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这几个月来,徐阶的党羽上蹿下跳,清洗严党他们最为起劲,大量和严嵩严世蕃关联的官员被一批批的驱逐、贬职,赵文华、董份、唐汝楫去职,倒霉的鄢懋卿被判弃市,最后的堡垒胡宗宪……徐阶却要力保? 就在片刻之前,欧阳一敬口口声声胡宗宪该杀,胡应嘉声称胡宗宪任浙直总督时必然贪污军饷,王本固更是大骂胡宗宪厚颜无耻没有第一时间上书请辞。 “虽朝中言官弹劾,但胡宗宪实于国有功。”徐阶扬声道:“除却散阶,先帝加兵部尚书衔,并无其他赏赐,陛下可召其回朝,论功行赏。” 钱渊散漫的站姿渐渐端正起来,手肘撞了撞一旁的张居正,“你这位老丈人可真不是省油的灯,人老成精啊。” 不过三两句话间,如张居正、钱渊、徐渭、高拱等人都看出来了,徐阶这招先是欲抑先扬,然后嫁祸江东……脑子太好使了。 张居正神色不善的瞪了眼钱渊,心里嘀咕,徐阶和严嵩斗了十多年,还真是练出来了。 欲抑先扬是目的,嫁祸江东是手段。 什么手段? 徐阶话音刚落,隆庆帝还没想明白呢,内阁次辅李默就跳出来了。 “胡汝贞虽于国有功,然攀附奸党,贿赂奸臣,何以论功行赏?”李默高声道。 徐阶真是能算计,以退为进,只不过几句话,李默就乖乖的跳了出来,成为攻伐胡宗宪的头牌。 没办法,李默入阁也将近一年了,每日所思所想……除了国家大事之后,但凡涉及朝争,都秉持着怼徐阶的原则。 徐阶笑着微微转身,“适才众人议事,言胡宗宪并无攀附严党,亦无厚贿严东楼。” “此事论行亦论心!”李默直接一句话怼回去。 “那以石斋公看来?” “当召回京中,三法司共……” “咳咳,咳咳!” 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李默的话,钱渊先给了徐渭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才缓步出列。 长达一个时辰的口舌之争后,徐阶、李默陆续出列后,随园的首脑钱渊也终于正式亮相。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章 膝盖中箭 大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缓步出列的青年官员身上。 虽然钱渊只在詹事府任职,手中明面上没有一丝权柄,但大部分人都心里有数,这位的隐藏实力和对朝局的影响力在朝中至少能名列前五。 之前徐阶侃侃而谈的时候,隆庆帝还没反应过来,但等李默急吼吼的跳出来他也看出内情了。 看向这位自己非常欣赏而且隐隐觉得臭味相投的臣子,隆庆帝笑着问:“展才觉得如何?” 钱渊先行了一礼,看向李默,“石斋公,胡汝贞、唐思济诸人并无恶迹,何以论罪?” 李默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适才说话的老话,“论迹亦论心。” 攀附严党,那就是有罪,胡宗宪攀附严嵩身居高位,唐汝楫攀附严嵩官至右谕德兼太仆寺少卿,诸如此类有相当一批官员,只是亲近严党便遭到清洗。 钱渊隆重拜倒,言辞真切,“陛下,臣有罪,曾收严分宜贿赂。” 大殿内更安静了,隆庆帝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的重复了一遍,“收分宜贿赂?” “一方名贵砚台。”钱渊叹道:“还望陛下许臣致仕归乡。” 一旁的李默听得莫名其妙,你钱展才在朝中这两年好不得意,西苑当夜主持大局,扶陛下登基,大好前程……就为了跟我顶牛,就要请辞? 没你这么搞事的?! 而另一旁对钱渊知之甚深的徐阶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自己这位孙女婿向来是个能埋伏笔的货色,不会无头无脑说这等话。 大殿内对钱渊知之甚深的还有一位,张居正在心里琢磨了下,视线落在了嘴角挂着冷笑的徐渭身上。 “一方砚台,就被逼的请辞,难道要效仿洪武十二年之事?”徐渭大步向前,高声道:“臣请陛下勿起大狱。” 洪武十二年,胡惟庸案发,被牵连下狱论死超过三万人。 “文长所言太过了。”刑部侍郎郭朴皱眉道:“展才一时激愤,何以言大狱?” 徐渭斜眼瞥着郭朴,眼角余光扫着郭朴身侧不远处的刑部尚书冯天驭,“收一方砚台都被逼请辞,若有人厚颜请严分宜撰写墓志碑文呢?” “竟有此事?”钱渊大惊失色回头问:“何人胆敢如此无耻!” 李默已经听懂了,人家出列还真不是找自己麻烦,目标还是徐阶。 而徐阶看着装模作样的钱渊,心里有说不出的腻味,娘的,这小王八犊子真是无孔不入。 徐渭扬声道:“嘉靖三十年,严分宜权倾朝野,其人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因母病逝而丁忧,临行前先贿东楼,后厚颜相求,严分宜提笔为其母写墓志碑文。” 大殿内先是安静片刻,然后议论声不绝于耳,再过了会儿,无数道视线落在了面色发黑的刑部尚书冯天驭的脸上。 悄悄退回去的李默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是习惯成自然,差点被徐阶当枪使,而钱渊和徐渭的一唱一和,又将矛头对准了徐阶。 人家胡宗宪说到底,攀附严嵩是为了建功立业,贿赂严世蕃……好吧,这一条今天已经被徐渭挖了根,但你冯天驭……总不能立即派人回老家,把亡母的墓碑给砸了吧? 说真凭实据,还是你冯天驭更真一点。 上面的隆庆帝听陈洪小声解释了几句,忍不住抿嘴偷笑,谁能想得到钱渊一竿子戳到冯天驭身上了。 要知道,如今还被视为徐阶死党的官员中,李春芳、郭朴都是侍郎,只有刑部尚书冯天驭一个尚书。 冯天驭很难入阁,但却是被视为徐阶党羽中的核心人物。 钱渊也已经悄悄回到原位上,还和张居正挤眉弄眼,小声说:“还好,还好……” 张居正无言以对,之前清洗了那么多严嵩党羽,攀附严嵩的官员,但没人以此指责冯天驭……毕竟他起复后就投入徐阶门下了。 徐阶的嫁祸江东,想一把火将李默带进去一并烧了胡宗宪……结果钱渊张嘴吹了股西北风,这把火不偏不倚的烧在徐阶最重视的刑部尚书冯天驭身上。 徐渭这下子得意了,唾沫横飞的说得欧阳一敬、邹应龙、林润等人回不了嘴。 “适才谁指责胡宗宪厚颜无耻不肯请辞?” “胡宗宪的确厚颜!” “但如今朝中仍有厚颜者,还不速速弹劾?!” 是厚着脸皮就当没听见还是出列请辞……冯天驭心里五味杂陈,不禁暗骂,我今天从头到尾都没吭声,居然……真是膝盖无辜中箭! “据说其女曾有意许配东楼为续弦。”冼烔突然又放了个大招,“厚颜至此……” 冯天驭终于忍不住了,你们随园也太不要脸,都要祸及家人了! 就在这时候,一直没归列的徐阶突然扬声道:“今日陛下召集群臣,共议江西巡抚胡宗宪事,其人于国有功,然德行稍亏,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这句话一出,徐渭、冼烔、欧阳一敬、林润等人纷纷归列,而站在前列的高拱突然回头看了眼又靠在柱子上的钱渊。 钱渊递了个温和的笑脸过去,高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国有危难思良将。”隆庆帝叹息道:“胡汝贞其人,先后于东南、闽赣击倭剿贼,曾有人赞其灭倭首功,然其上位非为正途,令其致仕归乡。” “臣领令。”徐阶松了口气。 这场南宫嘴仗就此落幕,胡宗宪得以全身而退,李默丢了个不大不小的脸,徐阶、高拱也满意于胡宗宪没有成为随园的助力,欧阳一敬、徐渭也展示了自身廷辨的能力和口才……倒霉的只有刑部尚书冯天驭。 群臣渐渐散去,高拱踱步而来,“胡汝贞给了你多少好处?” “中玄公这话说得偏颇了。”钱渊笑眯眯的回道:“陛下有意放其一马……” “还不是你动的手脚!”高拱嗤笑道:“前日陛下召老夫入西苑……” 钱渊笑着行了一礼,“还要谢过中玄公成人之美。” “无需相谢。”高拱哼了声,“胡汝贞虽德行有愧,却有任事之能,或他日起复……” “不会起复。”钱渊无礼的打断道。 “嗯?” 站在高高的石阶上,钱渊放眼望去,看见还在打嘴仗的胡应嘉和冼烔,笑道:“陛下不会起复胡汝贞。” 看着钱渊离去的背影,高拱心里蒙上一层阴影,他觉得自己当年的猜测越来越接近事实。 前日被召入西苑,隆庆帝隐隐提了几句,这也是高拱今日一言不发的原因。 高拱之所以屡屡和随园起隙,无非就是怕钱渊影响了自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地位和影响力,现在看来,高拱的担心已经成了事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一章 回乡 二十二年前身登皇榜,观政两年外放知县,连续六年丁忧守孝,起复后陆续巡按盐务、地方、军务,借东南倭事一跃而起,陆续出任浙直总督、闽赣总督,胡宗宪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毅力和坚韧。 但胡宗宪也是人,他出任的官职中,最高的挂兵部尚书衔,一下子被一撸到底,致仕归乡,江西名士纷纷离去,临近徽州,也不禁心有惆怅,面带愁容。 已是十一月了,徽州府交通不利,往来多是依靠水路,但已然入冬,不仅江面,就是山路上也颇多人******干的汉子,驮着货物的骡马,时不时还有响亮的号子在山路上响起,依山而建的村落里,大树下几个货郎正在叫卖,七八个童子躲在大人的身后好奇的张望着缓缓而来的胡宗宪。 胡宗宪手捋长须,苦笑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汝贞兄何以如此沮丧?”陪着胡宗宪一同返乡的王寅道:“分宜、东楼一去,严党土崩瓦解,唯汝贞兄得朝中有识之士胜赞,他日必有复起之时。” “有识之士?”胡宗宪不禁笑了,“此番能全身而退,还要谢过亮卿。” 王寅连连摆手,“在下不过跑腿而已,都是展才出谋划策。” 胡宗宪沉默片刻后叹道:“当年屡屡起隙,不意龙泉会出手相援。” “钱龙泉其人,虽思虑如渊,心机深沉,但毕竟年轻,有赤子之心。”王寅轻声道:“当年尚在镇海,就曾言,东南击倭,绩溪实为首功,必青史留名。” 胡宗宪听了这话,先是一阵好笑……有赤子之心? 在他看来,钱渊的援手很大程度在于和徐阶的对峙,在于对东南沿海开海禁通商的重视。 但转念一想,胡宗宪不得不承认,王寅说的有道理,若无赤子之心,当年一个无职翰林如何会甘冒奇险,力挽狂澜? 要知道当年钱渊一个庶吉士转入都察院,连连立下大功,对其本人的仕途却是没有太多助益的。 “随园……随园……” 听到胡宗宪喃喃自语,王寅保持着沉默,如果胡宗宪想起复,投入随园将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问题的关键是钱渊会怎么想。 而钱渊怎么想的关键在于胡宗宪会怎么想。 王寅毕竟亲自跑了趟京城,回程时候钱渊的表态,以及让他带的话……他不得不多想一些。 胡宗宪刚刚被弹劾的时候,言官们还没开始喊打喊杀……一直到钱渊嘱咐胡宗宪以静制动之后,言官们看胡宗宪厚着脸皮不肯求去,这才喊打喊杀。 应该是钱渊刻意为之……王寅暗暗思索,他也难以确定钱渊到底有什么打算,更难以确定,钱渊有没有将胡宗宪纳入随园的打算。 抛去有建功立业的能力和企图,胡宗宪也保持着一个官僚的基本思维模式……如果随园这条路不行,徐阶那条路肯定是死路,李默八成也走不通,那能不能试一试高拱呢? 脑海中还在不停盘算,胡汝贞在王寅的提醒下停下脚步,讶然的看着七八个身着儒衫的人影出现在龙川村口。 曾经有过龌龊,但也曾经朝昔相伴,曾经有过怨恨,但也曾经有过感激…… 看着郑若曾、茅坤、沈明臣、何心隐等人缓步而来,胡宗宪鼻头微酸,眼角隐有泪花闪烁。 郑若曾、茅坤当年被视为总督府内的核心,通军略,晓军机,兼通地理,细查军情,被胡宗宪视为左膀右臂。 沈明臣协王寅打理文书,撰写来往公文,多有诗词,历史上胡宗宪被逼自杀,就是沈明臣走哭墓下,为之讼冤。 原时空中,何心隐短暂入幕后就北上入京,这一世因为钱渊的刻薄话而执意留下,嘉兴两场大捷何心隐出力不小。 两年前胡宗宪率军驻守处州府龙泉县,一意争功,郑若曾、何心隐、沈明臣均愤而离去,一年后胡宗宪因贼军困分宜不敢进军,茅坤亦黯然请辞。 但如今胡宗宪致仕归乡,四人齐至,不为旧情,而为胡宗宪扫平三省之乱。 虽心有不甘,但见老友来迎,胡宗宪兴致大起,呼朋唤友,大摆筵席,席间连连畅饮,沾得胡须尽湿也不自知。 这四位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东南士林对胡宗宪的印象,此人虽攀附严嵩,贿赂严东楼,以至于身居高位,更提编六省,截留盐税,但此人也的确于国有功,于东南有恩。 如果胡宗宪没有被逼致仕,东南士林、官员对胡宗宪会贬大于褒,但如今……却是褒大于贬。 胡宗宪持杯起身,对何心隐行了一礼,“若不是钱展才来信,胡某尚不知夫山亦奔走京中,如今困居乡野,只能以此酒相谢。” 去年末,徐阶使门生侯汝谅调任浙江巡抚,目的是去掀胡宗宪的老底,是何心隐探听消息,急奔入京找到钱渊,胡宗宪一直到前段时日才辗转知道这件事。 何心隐回了一礼,持杯一饮而尽,神情淡漠道:“此为公,不为私。” 看了眼已熏熏有醉意的胡宗宪,何心隐补充道:“今日来访,亦为公,不为私。” 何心隐是个眼睛容不得沙子的角色,当日他是第一个愤而离去的幕僚,但他也是第一个察觉到东南危局找到钱渊的,即使是这一次,也是他最先提议来徽州相迎。 何心隐是个半理想主义者,但身为王学门人,自然也清楚胡宗宪的所作所为有迫不得已的一方面……当年的王阳明也不如此吗? 这一场酒宴,这些年得以施展腹中韬略但也时时因自身困境而郁郁的胡宗宪酩酊大醉,当其醉倒之后,有快马疾驰而来。 来人是留在镇海的钱家护卫头领洪厚,华亭人,嘉靖三十三年第二批招募入队,诸般大战均有战功,随王义、梁生入闽赣,统率鸟铳队兼管虎蹲炮,屡屡建功,戚继美曾经来信要人。 “郑先生,夫山先生,句章公。”洪厚抢到郑若曾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郑若曾神色微动,“即刻启程,回镇海。” 茅坤抢在另两人之前问:“出什么事了?” 郑若曾思索片刻,看了眼茅坤,皱眉道:“绍兴知府梅守德被调回京中。” 茅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走,立即回镇海!” 王寅深深看了眼茅坤。 和郑若曾、沈明臣、何心隐不同,茅坤是两榜进士出身,一度盼着助胡宗宪建功立业而起复,但至今无着,刻意如此,自然是有借助随园起复的心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请假一天 努力更新中----请稍后刷新访问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x8?zw.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x8?zw.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咯 ?://???.x8?zw./b?ok/30/30753/ ?://?.x?1z?./bo?k/30/30753/ ?推?荐大神:叶玄叶灵---剑尊 主角:叶玄叶灵 ://www../book/0/993/1106369.html ://www../book/0/993/ ?第一章:谁敢动我妹!? 青城,叶家,祖祠。 “先祖在上,叶玄无才,无德此刻起,罢黜叶玄世子之位,由叶廊继承。” 说话的是一名身着黑袍的老者。 老者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年,少年嘴角挂着淡淡笑容。此人,正是叶廊。 而两边,是叶府众长老。 “为什么!”噺81祌文全文最快んttps:/m.x八1zщ.com/book/0/993/1106369.html 就在这时,一道有些怯怯的声音突然在这祠堂内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门口站着一名小女孩,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两只小手紧紧捏着裙角,脸色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有些虚弱,眼中还带着一丝怯色。 这小女孩名叫叶灵,正是叶玄的亲妹妹,此次听到家族要罢黜叶玄,她不顾身上的病赶了过来。 黑袍老者眉头皱了起来,“叶灵,你做什么!”噺81祌文全文最快んttps:/m.x八1zщ.com/book/0/993/1106369.html 名叫叶灵的小女孩对着祠堂内众人微微一礼,怯声道:“大长老,我哥叶玄是世子,你为何要无端废了他?” 大长冷冷看了一眼叶灵,“这是家族大事,你插什么嘴?下去!” 叶灵显然有些畏惧,不敢直视大长老,但她却没有离开,而是鼓起勇气走进了祠堂,她再次对着场中两边长老行了一礼,“诸位长老,我哥正在南山与李家争夺那矿山开采权,他现在在为家族拼命,生死未知,而家族却在此刻以莫须有的借口废了他的世子之位,这实在是不公平。” “放肆!” 大长老突然怒道:“废不废他,还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什么。来人了,给我将她拖下去。” 就在这时,新任世子叶廊突然笑道:“应该仗责三十,以儆效尤!” 大长老冷冷道:“那就杖责三十!” 很快,两名叶府侍卫冲了进来。 叶灵眼双手紧握,有些愤愤道:“不公平,我哥为家族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就连此刻都在为家族拼命,家族这般对他不公平” 其中一名侍卫看了一眼那新任世子叶廊,他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侍卫冷冷一笑,“叶廊少爷继承世子,乃众望所归,你嚷个什么?”说着,他抬起一巴掌扇在了叶灵的脸上。 啪! 一道清脆耳光声响起,叶灵右脸瞬间红肿了起来,不过,她却没有哭,只是死死捂着自己的脸颊。 叶廊打量了一眼那侍卫,笑道:“你叫什么?” 那侍卫连忙一礼,“属下章木,见过世子。” 叶廊点了点头,“你很不错,我成为世子之后,需要十名亲卫,以后你就做我的亲卫吧。” 闻言,章木大喜,连忙深深一礼,“属下原为世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叶廊微微点头,“拖下去吧,此人扰乱祠堂,不要留手,可明白?” 章木看了一眼叶廊,看到叶廊眼中的杀意时,他明白了。当下一把抓住了那叶灵的头发往外拖去。 就在这时,章木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而祖祠内,所有人纷纷转头看向了祠堂外。 祠堂外不远处,一名少年正朝着祖祠这边而来,少年穿着一件紧身长袍,长袍已经破破烂烂,而且到处都是血。 来人,正是从南山赶回来的叶玄! 看到叶玄,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阴冷笑容。而祖祠内,众长老眉头纷纷皱了起来。 大长老双眼微眯,脸色阴沉的可怕,不知在想什么。 远处,当叶玄看到章木手中的拖着的叶灵时,他脸色瞬间狰狞了起来,“谁给你的狗胆动我妹的?” 章木见到叶玄,脸色顿时大变,他连忙看向叶廊,正要说话,就在这时,叶玄宛如一只猛虎突然跃到了他面前,后者还未反应过来,叶玄一拳便是轰在了他的面门上。 砰! 章木脑袋一阵眩晕,整个人踉跄跌倒。 而叶并未罢手,他再次朝着章木冲了过去,就在这时,祖祠内的那叶廊突然怒道:“叶玄,他是我的人,你胆敢” 叶玄突然一脚踩在了章木的胸口上。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噗! 章木口中顿时喷出了一口精血。 见到这一幕,叶廊脸色无比难看了起来,而那叶玄则是抬头看向他,狞声道:“你的人?” 说着,他猛地一脚踩在了章木的脸上。 章木整个脸瞬间血肉模糊,口中不断哀嚎,“世子,救,救我” 叶玄没有管那哀嚎呼救的章木,他走到了叶灵身旁,看到叶灵的模样,叶玄顿时心如刀割,他双手紧握,整个人在微微颤抖。 当叶灵当看到叶玄时,她眼中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哥,疼,好疼” 闻言,叶玄神色狰狞了起来,下一刻,他一下冲到了章木面前,然后猛地一脚揣在了章木的脑袋上。 砰! 章木脑袋撞在石阶之上,瞬间炸裂开来,鲜血溅射! 见到这一幕,场中所有人都呆住了。 然而,叶玄还未罢手,他突然看向那叶廊,狞声道:“我妹也是你能动的?我草你祖宗!” 说着,他直接朝着叶廊冲了过去。 祖祠内,大长老脸色大变,“放肆!” 说完,他脚尖猛地一点地面,整个人直接滑到了叶玄面前,然后一掌拍向了叶玄。网更新最快电脑端:://www../ 掌带劲风,凌厉刺人。 叶玄嘴角泛起一抹狰狞,他右手紧握成拳,一瞬间,他右手的衣袖直接被震裂,下一刻,他猛地一拳朝着大长老的拳头对轰了过去。 嘭! 拳拳相撞,一道低爆声骤然响起。 叶玄退到了门口,而大长老也是朝后连退了好几步。 见到这一幕,场中众人皆是震惊不已。 在青州,武者分为一品淬体境,二品练力境,三品内壮境,四品兼修境,五品不息境,六品气变境,之上就是御气境。而这大长老可是实打实的御气境,但是,这叶玄只是五品不息境,与这大长老相隔两个大境,然而,叶玄竟然只是稍落下风而已。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大长老也是心惊不已,他知道叶玄天赋极好,是叶府精心培养的世子,而且常年为叶家在外死战,但是,他没有想到叶玄的战力竟然有这么的强! 翅膀硬了! 念至此,大长老眼眸内深处的杀意更加的浓了。 大长老死死看着叶玄,“叶玄,你竟敢当众攻击世子!” 叶玄眉头微皱,“世子?” 大长老冷笑,“叶玄,忘记告诉你了。你已被罢黜世子之位,此刻起,叶廊是我叶家世子!” 叶玄双眼微眯,“我被罢黜世子之位?” 大长老冷声道:“这是我们众长老一致的决定。” 叶玄狞笑道:“我在外拼死拼活,你们却在内废我世子之位?” 大长老冷笑了一声,他指着不远处的叶廊,“你可知他是何人?” 不等叶玄回答,他又道:“叶廊是天选之人,刚刚觉醒的天选之人!” 叶玄愣住了。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何谓天选之人? 所谓天选之人,就是上天选的人。 在整个青苍界,有这样的一批人,他们年少或许平平无奇,但是某一天,他们会突然‘觉醒’,觉醒之后,他们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不仅修炼速度会倍增,还会有数不清的奇遇,他们,就像是这天地间的宠儿! 青苍界分为三大洲,他所在于青州,青州大小国有数百,他现在是在姜国,几十年来,这姜国天选之人还不到十人,而这些人日后无一不是成为了一方巨擘。 叶玄双手缓缓紧握,他知道,叶家是要放弃他了。不仅要放弃他,还可能要杀他! 就在这时,叶廊突然笑道;“诸位长老,这叶玄当众杀人,对大长老出手,按照族规,该如何?” 场中,所有人看向了叶廊,叶廊冷冷一笑,“按照族规,他应该被杖毙,不是吗?” 场中长老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叶廊可是天选之人,而且还是大长老的嫡孙,他们此刻自然不会得罪叶廊与大长老。 大长老冷冷看了一眼叶玄,“来人了!”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很快,祖祠外出现了数十名叶府侍卫。 就在这时,叶玄突然道:“在我叶府,有一个规矩,世子为了服众,不得拒绝叶家年轻一代任何人的挑战。” 说着,他直视那叶廊,“我向你挑战!” 叶廊双眼微眯,笑道;“挑战?可以,不过,我们得上生死台,你可敢?” 生死台!://w<a href="mailto:ww.@@@./book/0/993/1106369.html">ww.@@@./book/0/993/1106369.html</a> 场中一片哗然! 在叶家内部,一旦自己人有不可调节的矛盾,就可上生死台解决。一上生死台,生死自负! 叶玄冷笑,“走,去生死台!” 叶廊却是摇头,“一月后,你我上生死台,那个时候,族长刚好出关,你我决生死,他刚好做个见证,免得说我们暗害你!” 叶玄想了想,然后道:“可以!” 说完,他没有在说什么,抱起叶灵走出了祖祠。 看着叶玄兄妹离去,大长老看向叶廊,“他常年在外与人死拼,战力不俗,你可有把握?” 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狰狞,眼中杀意犹如实质,“我刚刚觉醒,神魂与这具肉身还未彻底融合,不然,捏死他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一月之后,这青城没有我叶廊的对手!” 闻言,大长老微微点头,笑道:“这就好。” 说完,他看向身旁的一名长老,轻声道:“我之前派去南山的人并未回来,而我看这叶玄脸色苍白,有点不正常,叶苦你去查查,这叶玄在南山发生了什么。” 长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叶玄抱着叶灵回到了自己院落的房间内,他把叶灵轻轻放在了床上,然后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浮肿的脸颊,柔声道:“疼吗?” 叶灵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不,不疼了!哥,他们凭什么罢黜你世子之位?你为家族拼死拼活,凭什么那叶廊是天选之人就要罢黜你?这不公平!” 叶玄摇头,他轻轻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红肿的脸颊,“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一次,是哥无能,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被打!” 叶灵摇了摇头,她眼中泪水再次流了出来,“是,是我没用,什么都不能帮到哥哥,我,我是哥哥的拖油瓶。” 叶玄微微一笑,他轻轻刮了刮叶灵的小鼻子,“笨蛋,我是你哥,哥保护妹,天经地义,明白吗?” 叶灵起身轻轻亲了亲叶玄的额头,认真道:“哥,等我病好了,以后我也要修炼,我也要保护你!” 叶玄笑了笑,他轻轻揉了揉叶灵的脑袋,“好,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太晚了,先休息吧!” 叶灵点了点头,“我要听故事。” 叶玄笑了笑,然后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 叶灵白了一眼叶玄,“哥你这个故事说了好多年了。不过,我喜欢听” 叶玄想了想,然后道:“可以!” 说完,他没有在说什么,抱起叶灵走出了祖祠。 看着叶玄兄妹离去,大长老看向叶廊,“他常年在外与人死拼,战力不俗,你可有把握?” 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狰狞,眼中杀意犹如实质,“我刚刚觉醒,神魂与这具肉身还未彻底融合,不然,捏死他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一月之后,这青城没有我叶廊的对手!” 闻言,大长老微微点头,笑道:“这就好。” 说完,他看向身旁的一名长老,轻声道:“我之前派去南山的人并未回来,而我看这叶玄脸色苍白,有点不正常,叶苦你去查查,这叶玄在南山发生了什么。” 长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叶玄抱着叶灵回到了自己院落的房间内,他把叶灵轻轻放在了床上,然后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浮肿的脸颊,柔声道:“疼吗?” 叶灵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不,不疼了!哥,他们凭什么罢黜你世子之位?你为家族拼死拼活,凭什么那叶廊是天选之人就要罢黜你?这不公平!” 叶玄摇头,他轻轻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红肿的脸颊,“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一次,是哥无能,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被打!” 叶灵摇了摇头,她眼中泪水再次流了出来,“是,是我没用,什么都不能帮到哥哥,我,我是哥哥的拖油瓶。” 叶玄微微一笑,他轻轻刮了刮叶灵的小鼻子,“笨蛋,我是你哥,哥保护妹,天经地义,明白吗?” 叶灵起身轻轻亲了亲叶玄的额头,认真道:“哥,等我病好了,以后我也要修炼,我也要保护你!” 叶玄笑了笑,他轻轻揉了揉叶灵的脑袋,“好,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太晚了,先休息吧!” 叶灵点了点头,“我要听故事。” 叶玄笑了笑,然后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 叶灵白了一眼叶玄,“哥你这个故事说了好多年了。不过,我喜欢听” 半个时辰后,床上的叶灵睡着了。 叶玄替叶灵盖好被子后,他坐在一旁地上,他轻轻掀开了自己的袍子,腹部位置,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而里面,还在流血。 为了争得那片矿山,他与李家十二人血战,后面一个大意,被一个神秘人偷袭,虽然杀了对方,但是对方的刀也插入了他的丹田,他的丹田应该是碎了。://w<a href="mailto:ww.@@@./book/0/993/1106369.html">ww.@@@./book/0/993/1106369.html</a> 丹田破碎! 叶玄双眼缓缓闭了起来,这意味着他只能修炼肉身,在也无法达到六品气变境练气了! 不能修炼还是其次! 叶玄看了一眼床上的叶灵,叶灵脸色依旧苍白,身上盖了三床被子,即使如此,她还是感觉很冷。</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不负美名(上) 嘉靖三十九年二月二十二日,以权术、修道闻名的嘉靖帝驾崩于西苑。 二月二十四日,三推三让之后,裕王在奉天殿即皇帝位。(注:第二年改元隆庆,称呼上提前使用隆庆帝) 得益于二龙不得相见,得益于十余年不设东宫,隆庆帝第一道旨意搜捕方士、道士,下狱论死,第二道旨意命景王出京就藩。 登基大典,百官云集,文臣勋贵排列成队,其中有一个二十出头,畏畏缩缩不成礼仪的年轻人显得特别的扎眼。 这就是刚刚入京的靖海伯汪直请封的世子汪逸。 和其父汪直不同,汪逸没有过人的胆识和能力,很是平庸,入京享受荣华富贵已经是他至高的目标了。 手上多的是银子,正巧嘉靖帝驾崩,多有京官请求致仕,汪逸很容易就在西城买下一栋大宅子。 钱渊毫不避讳的直接登门,也没必要避讳……自从前年三百根巨木以及红薯事后,朝中上下都知道他和汪直关系紧密。 “赴宴?”钱渊嘿嘿笑了笑,“哪家的?” 陪着汪逸入京的人约莫三四十人,为首的是汪直义子徐碧溪,也是钱渊的熟人了,苦笑道:“英国公府、成国公府都送了帖子来,此外……喏,这都是。” “财帛动人心啊,这两家还行,知道轻重。”钱渊顺手翻了翻,“剩下的一群混账玩意儿,毛都不拔一根就想占五成利,大白天做梦!” 听了这话,徐碧溪连连点头,“有几家还在镇海闹过事。” “不是种荷花了嘛。” “现在这帮人肯出银子……”徐碧溪试探问:“要不要?” “废话,吃独食小心噎死自个儿,再说了,浙江、苏松是你们的地盘,福建也勉强算得上,广东呢?”钱渊啧啧道:“把盘子做大才是关键。” 看徐碧溪若有所思的神情,钱渊详加解释道:“设市通商的地点越多,影响力就越大,如今镇海、宁海已经和内承运库、运河上下、户部联系到一起,更得浙籍官员之赞……” “如若整个东南都……甚至满朝官员,文武勋贵……”徐碧溪舔了舔舌头,“再无倾覆之忧!” “就是这个理儿。”钱渊挥手道:“但有一点,不许走私出海,不许乱税关,但凡出事……不论其他,钱某先找他汪五峰算账。” “娘的,老子在京中日子也不好过,户部、内阁个个都在打东南税银的主意,告诉你义父,那帮玩意儿没一个好东西,开海禁通商在他们手中,不过是政争筹码而已。” “汪逸……不先拜会随园,他想做甚?!”钱渊牢骚话一句接着一句,“还有,身边人护着点,少出去应酬……”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道:“位属勋贵,被人揍了,钱某还真不好出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汉子大步跑来,脸上满是焦急神色,“徐头儿,少爷被揍了!” 徐碧溪无语的看着钱渊,你这是什么乌鸦嘴! 钱渊也挺无语的,还真被人揍了…… 被扶进来的汪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后面跟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 “在下柳浩弘。”中年文士向钱渊行礼,“今日实属意外,锦衣卫指挥同知崔芹……” “崔芹?” 柳浩弘咳嗽两声,“京山侯之子,故永康大长公主……” “噢噢噢,想起来了。”钱渊脸色有些古怪。 崔元是永康大长公主的驸马,因迎嘉靖帝入京得宠,被封京山侯,但这不是世袭爵位,驸马之子一般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当然,这只是个领俸禄的虚职。 当年钱渊的曾祖鹤滩公钱福和崔元之间很有点恩怨……钱福嘴贱,评点崔元长相不堪,钱渊在京中尖酸刻薄的名声很有点钱福的遗泽。 放在嘉靖朝,钱渊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崔芹这货也是个能溜须拍马的,嘉靖帝身边先后两只狮猫都是他送进西苑的……但如今裕王登基了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又问:“因何事动手?” 柳浩弘嘴巴歪了歪,眼角余光扫了眼一旁的徐碧溪,后者咳嗽两声,“崔家……听闻喜欢荷花。” 噢噢噢,明白了,崔家派去镇海的那位是闹的最凶的,还殴伤三人,毛海峰一气之下将其种了荷花……绑起来塞在木桶里,丢进大海了。 “回去问问,想不想赚银子。”钱渊指着柳浩弘,“想赚银子就别多管闲事!” 看着中年文士离开的背影,徐碧溪咬着牙问:“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钱渊嗤笑道:“朝中上下谁不知道是我钱展才设市通商,又勾连五峰欲开海禁,巴掌扇在汪逸的脸上,和扇在我钱展才脸上有什么区别?!” “敢扇我的脸……那就要有被打断腿的觉悟!” “在京中动手……不太好?” “天子脚下就不能殴斗了?”钱渊嗤之以鼻,“你还真当自己是良民了!” 徐碧溪被激的手习惯性的按在腰间,却听见钱渊补充道:“你们不动,随园来做。” 开玩笑,大哥钱鸿就在一旁呢,你们出去打一架……鬼知道会不会被人突然看出来,钱鸿在镇海也向来深居简出,虽然皮肤黝黑,但总的来说相貌未改,而松江籍贯的官员在京中不少,再说了,叔父钱铮还在呢。 不过,今天这事倒是巧了,钱渊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想笑,汪逸融入勋贵对自己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被揍了顿……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出面。 勋贵讲究的是与国同休,公然参与到海贸中代表的意义是不同的。 这一世的隆庆开关,必然和前世不同,规模会更大,而不仅仅局限在漳州府月港一个港口。 也不仅仅局限在通商上,而是会进行全方位的东西方交流。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钱渊回到随园,被叫到后院,看到面色难看的母亲和大嫂为止。 钱鸿入京已有五日了,到现在还没拜见母亲,也没见到妻儿……谭氏和黄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而且钱鸿入京……钱渊事先没有告知母亲,谭氏原来还准备南下回镇海和丈夫团聚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三十九章 不负美名(下) “二十万两白银?” “展才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听闻海贸得利虽丰,但一个不好船毁人亡,血本无归!” 英国公府的大堂上,钱渊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十多个人,以英国公、成国公为首,还有兴安伯、武康伯、襄城伯、新宁伯、应城伯等勋贵,都是对海贸颇为眼红的那批人。 英国公张溶苦笑道:“早听闻当年镇海设市通商,展才空手聚银,数以万计,但别看我等勋贵位高,但实则囊中羞涩……” 钱渊没说什么,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他也心里有数,面前这些家伙……给好处他们一口吞下,让他们先掏出本钱,想都别想。 品着没滋没味的茶水,钱渊神游物外,在心里琢磨陛下登基后的这些天朝中动向。 不管是六部、内阁,十多天了,还没开始调整,内阁中依旧以徐阶为首,但必须和李默、吴山共议朝政。 户部尚书方钝、礼部尚书孙升、工部尚书赵文华陆续上书请求致仕,但隆庆帝都留中不发。 倒是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隆庆帝虽然在皇宫登基,但如今仍然在西苑。 主要原因是三大殿重修至今还没有完工,只能暂时住在西苑,这是没办法的事,朝臣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但还有个原因,隆庆帝居住西苑,时常召见高拱、陈以勤、殷士儋、林燫、诸大绶这一批旧臣,甚至高拱以太常寺卿兼礼部侍郎这古怪的身份轮值西苑……其实是轮值直庐,也就是实际部分参与到内阁决策中了。 高拱意气风发,为此和陈以勤还闹了一通,最后还是张四维私下过去代为致歉。 当然了,裕王府中的旧臣哪个都是神采飞扬……除了张居正,这些天他沉默寡言,脸上永远面无表情,眼中永远古井无波。 其他人不知道也不稀罕,但钱渊特地派人打探了下,啧啧,张家后院的葡萄架倒了! 据说要不是张居正手快拦了把,脸上得多几道血痕。 不过,钱渊猜测,接下来,隆庆帝会放出很多猛料……会干出很多让朝臣惊讶的事,他这几天也陆续几次被召入西苑,从只言片语中,他推断出隆庆帝会干什么。 干什么? 很简单,凡是被嘉靖帝排斥的,隆庆帝都会接纳;凡是被嘉靖帝喜好的,隆庆帝都会厌弃。 啧啧,以资质论,嘉靖帝别说在明朝了,纵观数千年,除了历朝开国皇帝之外,能和嘉靖帝一比的不算太多,少年时就斗倒权臣,数十年不上朝依旧牢牢掌控朝局。 但最后,这位皇帝是舅舅不疼奶奶不爱,连自个儿的儿子都烦他……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啊。 对面的勋贵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张溶才疑惑开口问:“这不是泉州的?” 看钱渊微微点头,张溶笑道:“难怪呢,提前缴纳银两换取出海通关文书,宁海、泉州都是如此,但泉州那边早就结束了,这是?” “漳州。”钱渊轻声道:“暂时一省两处出海口岸,广东那边虽战事已歇,但仍有零星倭寇来犯。” 实际上这就是历史上隆庆开关的选择地,漳州府海澄县,也就是后世的厦门。 “二十万两白银不可免,但出海文书能转让。”钱渊挥手道:“诸位应该都心里有数。” 对面的英国公张溶、成国公都点头默认,出海文书能转让,这意味着提前付出去的银两肯定能回本,但其他人面有难色,这里一共十来家,有的府邸还真掏不出多少银子。 “二十万两白银,难道诸位想一口吞完?”钱渊随口道:“只要有银子就行。” 实在已经说的够露骨了,对面的兴安伯当年不受长辈宠爱,常年亲自打理庶务,轻轻拍着桌子低声说:“没门路的商贾难道还少吗?” 其他人也纷纷明白过来了,说到底这和后世差不多,买卖配额而已。 应下两万两银子的份额,然后将其中一部分出海文书转让出去,立即就能回本……甚至那两万两银子都可以让想买出海文书的商贾来出。 对面议论纷纷,人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钱渊懒散的靠在椅子上,这帮勋贵都是只肯吃肉,甚至肉不在嘴边,他们连口水都懒得分泌。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把肉喂到他们嘴边,他们也是愿意啃骨头的。 将勋贵拉进海贸中,这是钱渊早就想做的事,不然当年也不会第一时间将魏国公府拉进来,只是京城这帮勋贵太不懂事,才一直拖到现在。 拖到现在也好,正好能帮自己解决一个小麻烦。 那边英国公张溶已经安排宴席了,还拿钱家酒楼开玩笑。 “太贵,太贵,上次母亲过寿,去买了一筐黄金棒,喜庆啊。”襄城伯苦着脸说:“但后面半个月,我都是吃素的!” “以后日子就好过了,钱龙泉在东南可是被誉为财神下凡呢!” 钱渊笑着没插嘴,等他们说完才开口道:“出海贩货,也是要讲究风险的,正如之前英国公所言,一个不好就是船毁人亡。” “当然了,东南多有人常年奔波海上,会观看气候预警,类似之祸少有发生。” “但海盗倭寇……虽然不敢登陆,但海上还是难免有厮杀的。” 周围已经安静下来,钱渊从容的说:“其一,这些年浙江一直在打造兵船,南赣总兵俞大猷、福建总兵戚继光、台州指挥使葛浩、温金处参将张元勋,均出海征战,颇有战功。” “其二,但凡从镇海、宁海出关的海船,均挂五峰旗号,东洋畅通无阻,南洋也少有人胆敢冒犯。” 成国公捋须笑道:“所以展才当年一力招抚汪直。” “汪五峰于钱某也是老交情了。”钱渊哈哈笑道:“当年还是钱某将他从狱中抢出来的嘛。” 当年钱渊兵围巡抚衙门,浙江官场是知情的,朝中这边虽然不讨论,但也不是什么隐秘事。 “说起来,当年朝中亦有人想摘桃子呢。”钱渊口中笑声不绝,“不过,汪五峰此人,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义!” 啧啧,自古义不行贾,说汪直看中义气……实在是太扯了点。 其他人都听的懵懵懂懂,只有英国公张溶听出了点味道,还没等他开口,钱渊就长叹一声,脸上笑意顿失。 “却没想到,五峰独子入京,竟被殴至重伤,钱某实在是对不住靖海伯,日后都没脸再回镇海!” 厅内寂静无声,众人哑口无言。 人家已经将话说到这了,大家都听懂了……已经有人在心里嘀咕,面前这位还真不负睚眦必报的美名呢! 给了自己这帮勋贵这么多好处,又点出了他和汪直之间极为密切的关系,最后又提到海船出海,是要挂五峰旗号的…… 成国公朱希忠咳嗽两声,“早就看那厮不顺眼了……” 又安静了片刻后,英国公轻叹一声,“犹记得当年……子孙不孝啊!” 手捧茶盏的钱渊安坐如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当天晚上,钱渊就接到护卫报信,锦衣卫指挥同知,故京山侯崔元与永康大长公主之子崔芹,在青楼嬉戏,与人发生冲突,被打断双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二章 为什么? 忍耐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委屈,在即将见到光明的刹那,却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甚至还跌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中,徐阶如何不恨? 书房里一人独处,徐阶再也忍不住了,他面容狰狞,双目枯干的手上青筋毕露,提起笔试图写些什么,但最终用力将毛笔掷在地上。 细细的复盘那夜西苑诸事,徐阶看的很清楚,最重要的是随园钱渊、徐渭陪伴裕王、高拱,并阁臣夜入西苑。 高拱、吴山、李默、钱渊,每一个人都和徐阶不对付,在裕王通过王府侍卫……实际上是钱家护卫,控制住西苑之后,别说徐阶拟的遗诏了,就算真有嘉靖帝亲笔留下的遗诏也不顶用。 在徐阶的计划中,自己和张居正拟遗诏,并司礼监黄锦、冯保、陈洪,再召集勋贵一同去裕王府迎裕王登基,当众宣布遗诏……无论如何,裕王都只能认下。 没有随园的钱家护卫,很难控制住西苑,没有钱渊居中调配,高拱很可能会陪着裕王入西苑,而不是伙同吴山、李默。 所以,随园是很重要的。 但最关键的却不是随园,而是张居正泄露出去的消息,这也是徐阶百思不得其解的关键。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跟着进场,却要反戈一击?! 徐阶怎么都想不通,徐璠、徐瑛不成器,小辈里只有张居正这么一个人物……呃,没把钱渊算进去。 自己对他还不够好吗? 从嘉靖三十五年至今四年,一个无名无望苦等多年的翰林先被送进詹事府,后兼国子监司业,还为重修《兴都志》副总裁官,甚至还是徐阶亲手将其塞进了裕王府。 这已经不是什么举主之恩,提携之德、翁婿之情了,张居正这个名字这几年几乎就代表着徐阶,一荣皆荣,一损皆损。 徐阶也知道,张居正和高拱走的有点近,这也是他起意让张居正入西苑参与遗诏的主要原因……但他没想到,张居正的屁股早就坐到高拱那边去了。 遗诏之策落空,最得益的就是高拱……毕竟吴山、李默年纪很大了,而徐阶年纪是比他们小的。 徐阶想不通的地方……他永远也想不通。 嘉靖三十五年,张居正曾经在这座书房里纵谈民众受土地兼并之苦,而徐阶一笑了之。 嘉靖三十六年,徐阶密谋浙江事,张居正曾经力劝勿因小失大,再使一省动乱,而徐阶用阴冷的视线让他闭上了嘴巴。 和徐阶相比,张居正一样有着攀爬到金字塔尖的野心,但不同的是,他有着匡扶社稷的雄心壮志。 张居正也是个官僚,但他不仅仅是个官僚。 在书房里熬了很久,徐阶才面无表情的回了后院,一进正院就忍不住皱眉,女儿的啼哭声让他心烦。 “白眼狼……” “住口!” “父亲,若不是您提携,他姓张的……” “闭嘴!”徐阶上前两步,呵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谁让你不管不顾回来的!” 还在垂泪的张氏暗咬银牙,双目圆瞪,却不敢开口,毕竟是夫妻,她能察觉到丈夫藏于心里的怒意。 比起钱渊,如今的徐阶更恨张居正,但如今,他并不希望和张居正发生正面的冲突,或者现在就出手打压自己这位女婿。 原因很简单,一方面,张居正的叛变让他一跃成为高拱的心腹,徐阶并不希望和高拱立即发生冲突,另一方面,李春芳得手礼部侍郎,这让徐阶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至少,如今陛下只盯着西苑,出手提拔潜邸旧臣,还没有开始翻案、平反冤狱、清算严党等一系列的动作……而这些,是需要一个契机的。 面子上过的去就行……面子上过不去也只能当做看不见,女儿一怒之下回娘家,只会让知情人暗地里笑话。 徐阶久久凝视着女儿,最后甩袖离去,留下了一句话。 “同为徐家女,均与岳家起隙,为何她从未回娘家哭闹?” 这句毫不留情面的话给了徐氏沉重一击,她昏昏沉沉的出了门,上了轿子,回了家。 往日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说起来待字闺中时,姑侄俩还算来往密切,直到那个已经名扬天下的青年出现在徐府。 徐氏知道,自己不恨那个男人,却恨自己这位侄女,所以她最大的期盼是,丈夫张居正能压过那个男人一头……用事实证明,自己才是最好的。 如今张居正终于一跃而起,虽然没有压过钱渊一头,但朝中上下皆知,他入阁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但付出的代价是将徐府踩在了脚底,张居正更是将妻子徐氏踩在了脚底。 徐氏心里有着古怪的感受,她嫁入张家,并不掩饰自己对身处东南的钱渊一举一动的关注,这一点张居正是知情的。 如今张居正却和钱渊站在一个立场上……他是嫌自己帽子不够绿吗? “咯吱。”徐氏不顾管家游七的阻拦,强行推开了书房,张居正神色淡漠的转过头来,嘴角仍有笑意。 久久的沉默后,张居正面色不改,轻声道:“春夜仍有寒意,夫人且先去歇息。” 都懒得问妻子什么时候回家的……徐氏已经回娘家好些天了。 徐氏咬着牙道:“何必虚情假意,我只问一句。” “夫人请问。”张居正整理了下桌上的文稿。 “那夜,你为何要……” 张居正懒得再敷衍了,反正已经下了床,还能怎么着,直接了当道:“外间之事,不劳夫人忧心。” 徐氏脸色惨白,半响后突然尖声道:“难道你不恨他?!” 张居正手一僵,成亲也有近四年了,夫妻情分却不深,很大程度就是因为那个“他”。 这是徐氏最难以理解的,你张居正的妻子明明还挂念那个人,为什么你那夜会选择他? 就算是径直去找高拱、李默、裕王都可以,为什么会去随园? 长时间的沉默后,徐氏冷笑道:“侄女婿有弄璋之喜,我拟明日去随园相贺。” 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张居正的脸色终于变了,显然,这位女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句话在张居正和钱渊之间刻下一道深深的,无法弥补的裂缝。 论控制欲,张居正、高拱、徐阶都是一等一的,他能忍受妻子如此明目张胆的给自己戴绿帽子? 别以为是开玩笑,就在去年,南京工部侍郎的妻子先后和小叔子、侄女婿偷情,最终那位丢脸的工部侍郎选择了辞官致仕。 想到这,张居正走出书房,向游七招了招手。 s://.c/read/12202/23107545.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四章 选择 鬼鬼祟祟的钻出巷子,在巷子口拐角处等了片刻,没听到什么动静,胡应嘉探出头没看到人影,才松了口气转身急行敲开了家门。 今夜之行,看起来是胡应嘉突如其来,但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曾经长久的为此思索。 当年南下查验红薯事,胡应嘉几度受到钱渊的羞辱,临行前的一席长谈,让胡应嘉知道了很多很多…… 比如徐阶和李默之间的恩怨情仇,比如赵贞吉为党争试图乱浙江一省,至少,胡应嘉从李默起复之后对徐阶的态度能确定前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 胡应嘉心胸算不上宽宏,性情算不上温和,但也有济世报国之心,也厌烦长久不散的政争阴云。 徐阶为了党争可以做任何事,他觉得自己的门生也应该秉持这种念头。 张居正为了党争也可以牺牲一些什么,但他有自己的底线,他的目的和徐阶一样是爬到金字塔尖,但他最终的目的和徐阶是不同的。 而胡应嘉没有爬到金字塔尖的野心……没办法,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里,猛人太多,但他也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 所以,胡应嘉选择今夜冒险出府,在钱家酒楼后院见了钱渊一面。 低声问了几句门房,胡应嘉回到书房,端起中午留下的残茶一饮而尽,吐出几片茶叶,长长的叹了口气。 胡应嘉算是徐阶的心腹门生了,他承担着徐阶的重托,为什么做如此选择? 一方面,自从陆续因陶大临下狱、严世蕃被劫杀等事件后,徐阶声望大跌,胡应嘉至今还记得当年在镇海,钱渊冷笑着说出的那句话。 “严分宜,奸相也,然钱某所视,华亭更甚之。” 另一方面,对于张居正的所作所为,胡应嘉心有戚戚焉,如今裕王登基,正要澄清宇内,大展宏图,而徐阶还在蝇营狗苟。 张居正这个黑锅估摸着要扛一辈子了,做出的姿态将自己骗了不算,都将其他人忽悠瘸了。 拿起一块墨缓缓研磨,胡应嘉取过一张纸,提笔写下,请复核故三边总制曾铣案。 早就打好腹稿,胡应嘉一挥而就,将纸张放在窗边晾干,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在心里猜测,自己今夜之举,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 胡应嘉去年并钱渊巡视山西红薯事,曾经在城固县待过一段时日,徐阶来信要求他探视曾铣遗孀刘氏,埋下了翻案的伏笔。 嘉靖帝这么快就升天,徐阶埋下的伏笔已经起到作用,刘氏并二子正在徐阶的安排下启程入京,眼看着就要抵达了,而徐阶准备的后手也正式启动,科道言官上书请求为曾铣翻案,一举带出夏言案,最后摧枯拉朽的清算严党,平反冤狱。 这是徐阶计划中的重要步骤。 徐阶也能肯定,上至隆庆帝,下至普通京官,都是持赞同意见的,不说其他的,以鄢懋卿、赵文华、唐汝楫为首的残留严党还没滚蛋呢,光是大小九卿就占了三席。 胡应嘉觉得即使没有自己,徐阶也未必能如愿。 去年巡视山西,钱渊同样在城固县待了很久,却从来没有提起曾铣遗孀,胡应嘉总觉得这是欲盖弥彰,今夜他提起此事,钱渊泰然自若。 另外,胡应嘉试探过,徐阶并不知道城固知县周诗,当年随园一举高中十余人,之后孙叔孝、陆与成、潘允端、林贞耀、赵大河等人。 其中钱渊为核心,其次徐渭、孙鑨,吴兑、陈有年都受重用,陆一鹏、冼烔在科道言官中名望不低,杨铨更是名扬天下回京升任吏部郎中,而周诗是个不起眼的人物。 也是,徐阶是内阁首辅,至少名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周诗,不过七品知县而已。 但周诗选官四川某县知县,正好在钱渊回京前后调任城固知县,胡应嘉猜测,应该是钱渊的安排……说不定早就和刘氏搭上线了。 也懒得去后院上床,胡应嘉就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昏昏睡去,等到仆人来叫,已是天色大亮。 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因为姿势而酸疼的身躯发出咯咯的声音,胡应嘉面无表情的将那张纸拿起又看了一遍,才收拾好,径直出门往通政司而去。 看到胡应嘉手捧奏折而入,通政使钱铮含笑道:“克柔来了。” …… 西苑。 只是一栋普通的宫殿,隆庆帝虽然不勤政,但也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前任那般深居不出依旧掌控朝局的能力和心计,所以在登基之后,虽然玩的比较嗨,但每日都要在这儿召见或内阁六部重臣,或潜邸旧臣。 这栋宫殿是距离直庐最近的地方,这让阁臣们给了隆庆帝一个宽宏待人的评价。 但实际上,只有一旁的司礼监黄锦、陈洪心里清楚,整个西苑,只有这栋宫殿是嘉靖帝从未踏足的。 黄锦站在角落处,让陈洪去服侍隆庆帝,前者已经得到承诺,可归乡养老,亦可在京城养老,这对于太监来说,是难得的待遇……这个职业很少有人能退休,而且隆庆帝还特荫黄锦侄儿为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 徐阶、李默、吴山、高拱、吕本陆续入殿,黄锦瞥了眼过去,暗想还是归乡养老的好,只是轮值直庐还没有正式入阁的高拱在吕本之前入殿,显然迫不及待……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季泉公呢?” “孙志高今日不适,告假在家休养。” 说话的是李默,徐阶眼皮子都没抬,类似的情况这一个多月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他有心理准备。 站在后面的高拱抬头看了眼李默,他们俩是心中有数,孙升并无雄心壮志,如今又身子不适,等着陛下放归。 而且孙升长子孙鑨是随园中仅次于钱渊、徐渭的首脑人物,次子孙铤知镇海事,也是随园中坚,八成是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特地避一避。 “南京工部上书,运河山东段多有槽船漂没,请新开河道。”隆庆帝眉头紧皱,“这么多年黄河都安然无恙,朕登基就……” 隆庆帝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口气阴阳怪气。 下面众人就算是吕本都心里有数……这么多年黄河、运河都安然无恙,实际上是那么多年每一年都有问题,只不过之前嘉靖帝不肯给银子,朝中也拨不出银子,只能修修补补凑合过日子。 现在南京工部是看到隆庆帝在位……说白了,就是欺生。 能骗点银子来自然是好事,如果漕运真出了事,反正跟你打过招呼了。 呃,隆庆帝在资质上自然无法和嘉靖帝相比,但也不是那么傻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四十九章 入京(上) 四月初十。 昨日下了雨,地上全是泥泞,还好身处马车中不用步行,刘氏掀开车帘探出脑袋,远远眺望已经一别十二年的京城。 城墙依旧巍峨,但路边颇有衣不遮体的流民,也有跪在地上任人挑选的孩童,刘氏叹了口气,再非旧观。 这些年俺答年年南下,多有流民窜入京兆附近,草市一度盛行,京中原本还有富户出粮赈灾,但实在是车水杯薪。 “当年曾大帅镇守边塞,京城安居乐业。”车边骑着马的一名中年汉子笑道:“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城中多有人言,若曾大帅尚在,何至于此?” 看刘氏一脸伤感却没开口,中年汉子又补充道:“此番朝廷必为曾大帅昭雪平反,还请老夫人见谅,元辅直到此时才……严贼不死,实在不敢妄动。” 刘氏依旧没有开口,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街道上,十几个汉子正聚集起来,为首者是她很熟悉的一个人。 中年汉子是徐阶的亲信,很多隐秘事、密信来往都是他在负责,自从去年胡应嘉找到刘氏,各种事宜就是他来实施。 “夫人勿忧,昨日已得京中来信,少司农李公、徐三爷亲迎,另外去年来访的吏科给事中胡大人也在。”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是试图给刘氏吃一颗定心丸,李春芳是礼部侍郎,曾铣昭雪谥号平反都是要礼部出面的,而且李春芳和曾铣也是旧识,更都是扬州同乡……曾铣少年时就随在外经商的父亲落籍扬州,科考之路也是从扬州出发的。 胡应嘉是去年来访的旧人,自不必多说。 而徐三爷指的是徐阶的弟弟徐涉,他最近两年一直在华亭老家,去年末才起复,任尚宝司少卿,代表徐家出面。 但刘氏还是没有开口,中年汉子不禁有些惴惴,八天前的深夜,京中飞骑赶至,询问可有异动,曾家这边并无异动,他猜测或许京中出了什么事。 启程入京至今,刘氏少有开口,神色淡漠,历经当年事,刘氏心中早有计较,钱龙泉施恩在前,徐华亭施恩在后,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是一丘之貉,但实际大为不同。 之前十余年间,虽有严分宜压制,但徐华亭身为内阁次辅,却什么都没做。 而钱渊早在只是个区区秀才的时候,收王义入门下,每年必有馈赠,给以给食,甚至还送来不少经义书籍。 如此类比,刘氏心里如何没有计较呢? 刘氏轻轻叹了口气,去年钱渊曾暗中嘱咐,若有人施恩,不必力拒,她也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没猜到,钱龙泉的对手居然是徐华亭。 就在这时候,刘氏突然问:“入京后所居何地?” “徐家开门相迎。”中年汉子有些诧异,徐三爷出面,自然是住在徐家,想了想他又说:“徐家在城西另有别院……” “不敢劳烦元辅。” “老夫人客气了……” “不必了。”刘氏打断道:“虽流放边塞十余年,但曾家在京中仍有遗泽。” 中年汉子笑了笑,流放那么多年都没人搭理你们,居然还能有遗泽? 就算是去年有人来施恩,难道地位还能超过当朝内阁首辅? 就在此时,马蹄声响,迅如奔雷的二十多匹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分左右两路驰过,将车队围在当中。 中年汉子倒是没有惊慌失措,眯着眼打量着来人,身侧有下属轻声道:“是钱家的护卫。” 虽然王义少在京中露面,但他身边的梁生却名头不小,去年两次将徐府下人打断腿。 “听到消息来抢人了?”中年汉子噗嗤笑出声来,“这时候动手是不是太晚了?”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嘲讽对方,刘氏并曾铣二子在谁手中重要吗? 不重要。 关键是刘氏知道自己是被谁先施恩,又邀请入京,为先夫平反昭雪的。 中年汉子趋马向前,正要开口,王义已经先一步下马,端端正正的双膝跪地,向着还手拉车帘的刘氏磕了一个响头。 “王三拜见老夫人。” 刘氏脸上露出中年汉子从未见过的欣慰笑容,“终于来了。” 马夫被利索的拉下去,王义亲自挥鞭驾驭马车继续向前,中年汉子还想上前阻拦,眼角余光瞄见侧面寒光闪烁,一名钱家护卫冷笑着缓缓抽出长刀。 距离城门口还有五六里呢,这儿是最乱的地方,流民四窜,时常有人口失踪。 三辆马车陆续驶过,护卫们缓缓向前包围起来,梁生、周泽不怀好意的看着那十几个紧张的徐府下人,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梁生就记得其中一人去年被自己亲手打断了胳膊。 “要么断手断脚,要么……”梁生顺手从马鞍上取来一团麻绳。 不多时,十几个徐府下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周泽还提醒了句,等天黑后再回城,否则就不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 中年汉子绝望的看着高头大马飞驰而去,这次糟了……还没等他考虑回府会遭到什么样的责罚,旁边下属的提醒让他一个激灵。 周围看热闹的流民们已经蜂拥而上。 …… 西城门外,地上也是一片泥泞,李春芳、徐涉、胡应嘉还坐在马车中,笑着说起当年曾铣旧事。 徐涉、李春芳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入仕之初恰好经历了那年曾铣、夏言一案,今日刘氏回京,不禁感慨良多。 “曾子重其人,确有豪气,但也好大喜功。”李春芳点评道:“先帝言其轻启边衅,也不算冤。” 胡应嘉默然无语,徐涉开口道:“为收复河套,曾子重上书三次, 先后罢免延绥、陕西、宁夏三位巡抚,权重一时。” “是啊,偏偏曾子重与夏贵溪有旧,分宜以此相诬。”李春芳摇头道:“听闻抄家时,家无余财?” 徐涉点点头,“不然当以克扣军饷为由……也不至于牵涉到夏贵溪了。” 李春芳来了兴趣,连连追问,此事早已时过境迁,徐涉也不隐瞒,一一道来。 其实最早严分宜是以曾铣克扣军饷,贿赂时任首辅的夏言这条线操持的,可惜抄家的时候没抄出多少银子,而夏言本人也不贪财。 以至于三法司都找不到理由给曾铣、夏言定罪,最终是严世蕃出的主意,让三法司拟结交近侍律论斩,这才将夏言拉下了马。 李春芳、徐涉不时叹息,一旁的胡应嘉突然开口道:“自曾公之后至今,边塞难宁。” 徐涉苦笑道:“虽有轻启边衅之嫌,但曾子重心在收复故土,却蒙冤而死,之后尚有何人胆敢冒死而战?” s://.c/read/12202/23170485.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章 入京(下) 马车里,李春芳和徐涉谈笑自若,胡应嘉有些坐立不安,他在猜测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昨天晚上,徐府书房里,徐阶亲口所言,刘氏入京一行并无异动,胡应嘉当夜想了很久也没敢再去钱家酒楼,他相信,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 这时候,车外有人低声禀报,“大人,大人……” “来了?”徐涉精神一振。 “不是……” 李春芳眉头一皱,掀起窗帘,看到在众人的环绕下,两名身着大红官服的官员正脚踏泥泞,走出城门。 这两人李春芳都很熟悉,非常熟悉,正儿八经的一个衙门的同僚。 一个是礼部尚书高拱,另一个是礼部左侍郎林庭机。 “他们……”徐涉一个激灵,“他们为何来此?” 李春芳脸色大变,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今日刘氏入京,偏偏每日在直庐狂怼徐阶的高拱出现在这儿! 而且还有代表李默出面的林庭机,看来李默是真的和高拱联手了。 李春芳咬着牙跳下车迎上去,“中玄公,直庐事务繁多,如何有暇来城外闲逛?” 高拱都懒得开口敷衍,他性情傲慢,对李春芳这等后辈不屑一顾,更别提如今李春芳依附徐阶了。 倒是另一侧的礼部左侍郎林庭机笑着说:“子实,曾公之冤,天下皆闻,如今家眷入京,如何能不来相迎呢?” 原本还存在只是巧合的侥幸心理的李春芳如坠深渊,他是个聪明人,当然能想得到,对方敢来,自然是有凭仗的。 车队缓缓而来,刘氏在儿子的搀扶下了马车,视线落在大步而来的高拱身上。 原本只是在城门口相迎,但高拱没想到,李春芳这厮有点不要脸,非要和林庭机并列站在高拱身后。 “这位是礼部尚书高大人。”一旁的王义小声提示。 刘氏不顾地上的泥泞,拜倒在地,“若先夫得以昭雪,老身感激涕零……” 话未说完,高拱已经一把扶起了刘氏,虽男女有别,但人家都六十岁的老人了。 “十二年前,在下尚枯坐翰林院,听闻惨事,朝中上下有识之士,无不黯然泪下。”高拱扬声道:“为曾公平反冤狱,天日昭昭,假于吾手而已。” 远处的胡应嘉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心里鄙夷,这也是个不要脸的。 别人不知道,你高新郑难道不知道其中玄机? 就连高拱身后的林庭机也忍不住脸颊动了动,他从幼子林烃那知晓全盘事,这是随园送的礼而已,你还真当是自己的了? “这位大人……”耳边传来带着调侃的话语,胡应嘉转头看见了梁生。 去年在山西总归也是天天见面的,更何况梁生知道胡应嘉和钱渊之间有隐秘来往。 胡应嘉一愣后才反应过来,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就走……钱家护卫已经散开,将徐涉、李春芳彻底挤到外围,里圈只有刘氏、二子以及高拱、林庭机等人。 李春芳面色灰败,低声问:“护送的那些人呢?” 徐涉茫然的摇摇头,“昨日还来信,并无异动。” 李春芳差点一句脏话骂出来,特么人影都没了,这叫没异动? “是随园。”胡应嘉突然插嘴,反正事后肯定查得出来的,“去年巡视山西红薯事,下官见过刚才那人,是钱家的护卫头领梁生。” “又是钱展才!”李春芳咬碎银牙,儒雅的面貌都有点扭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为何无随园中人来迎?” 胡应嘉也有点懵懂,为什么钱渊没来,就连徐渭也没来。 当然不会有随园士子出迎,一女两嫁……高拱、李默都已经很不爽了,这时候钱渊或者徐渭、孙鑨出面,信不信高拱敢不管不顾回头就走?! 其实,钱渊心里也很是不爽,自己准备了那么长时间,最终却不得不送出去。 那边,一番寒暄后,林庭机轻声道:“老夫人入城,可有歇脚之处?” 高拱的视线落在了王义的脸上,他记得嘉靖帝驾崩当夜,就是此人居中护卫,是钱家护卫的头领,就连他认识的周泽、彭峰、梁生也要受其指派,应该是钱渊的心腹要人。 王义上前两步低声道:“今年非科考年,扬州会馆尚空。” “扬州会馆有点远。”林庭机看了眼高拱,才轻声道:“不如在西城租一间宅子,老夫人暂且歇脚,朝廷为曾公昭雪之后……” 平反冤狱一般都附带着升官,如果人死了,自然是要有补偿的,曾家在京城当年也是有房子的,自然是要还回去。 高拱松了口气,钱渊这厮还算要脸,如果将刘氏一行径直接到随园去,那就不是一女两嫁,都劈成三份了! 当然了,高拱心里也清楚,自己和李默只是借了一把力,不仅自己和李默,曾家心里也知道恩人到底是谁? 不然,钱家护卫不会如此轻松的接手刘氏一行人,高拱在心里默算,钱渊至少在去年就已经接触……很可能是钱渊入京之后。 想到这,高拱不得不佩服钱渊的胆量,要知道曾铣之冤天下皆知,但因为是嘉靖帝亲自下令论斩,三法司才去找论斩的律法……去年嘉靖帝还没驾崩呢,钱渊居然敢去接触曾铣留下的家眷。 不过高拱也无所谓,说的阴暗一点,曾铣、夏言平反后要不了多久,两家再无什么影响力了,夏言唯一寄托他人的儿子都已经死了,曾铣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成器的。 这一日午后,曾铣遗孀刘氏携二子高调入京,一时间遍传京城。 实在是太高调了。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的高拱,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的林庭机,同出京相迎……当然了,李春芳的名字没人提起。 刘氏落脚西城小院,先有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默来访,后有国子监祭酒殷士儋、司业林燫、张居正登门,再之后多有或仰慕曾铣,或当年曾家旧友来访。 黄昏时,隆庆帝指派近侍陈洪携墨宝亲临,召刘氏明日入西苑面圣。 s://.c/read/12202/23194029.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五十四章 选择 对于隆庆帝突如其来的横插一杠子,大部分重臣、近臣都是既兴奋又沮丧的。 兴奋在于,这位登基才两个月的皇帝有明君之像。 什么叫明君? 在明朝中后期,所谓的明君就是肯听从臣子的谏言……这里的臣子专指文官。 所以执政颇有能力却大肆分封传奉官,又重用厂卫还弄出个西厂的的成化帝被斥为昏君,而继位后扫清传奉官,事事与内阁大臣商议的弘治帝被誉为中兴明君。 说到底还是利益之别,文官集团的利益。 在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的这个时间点,文官几乎掌控着一切,宦权基本没有威胁,即将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陈洪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太监……冯保已经被干掉了。 而沮丧在于,隆庆帝看起来憨憨的,这么多年缩在王府里不问世事,没想到却是有能耐的。 虽然文官集团看起来所向披靡,但隆庆帝代表的皇权却有资格不讲道理。 一口将最大的一块肉吞下肚,隆庆帝在塑造了自己的明君形象同时也展示了自己的手腕。 随园侧厅里,钱渊笑着点评道:“高新郑这次肯定大失所望,但陛下此举恰到好处。” 徐渭点头道:“高拱入阁定然近在眼前,如若陛下有意使其掌内阁,此次必让其出面……” 孙鑨也听懂了这句话,这么大一块肥肉在眼前,高拱是赶不上了,而下面已经为此开始闹得沸沸扬扬,高拱、李默联手就是明证,而隆庆帝又不希望徐阶吞下这块肥肉以至于稳固权位,所以干脆自己一口吞了下去。 钱渊对此不太在乎,反正这块肥肉自己是吃不下肚的,抢着吃那是脑子进水了……说到底,他和李默的心思一样,只要不是被徐阶抢了去就行,他倒是诧异隆庆帝的手段和史书上描绘的区别实在有点大。 史书上的隆庆帝……中庸之帝,宽宏有余而明断不足,而如今看来,虽然的确宽宏,但颇有手段,分析局势也头头是道。 对于这几个月里发生的种种事件,登基后留用徐阶,提拔潘季驯,平反冤狱及四十年获罪谏臣……钱渊的心情和其他人不同,既欣喜又警惕。 警惕于隆庆帝在登基前后的变化,就算这不是只老虎,那也绝不是只小白兔,日后还需要小心行事……或许在某些方面,自己应该更坦诚一点? 同时钱渊也欣喜于隆庆帝的手腕和眼光,只要不傻,一定会对随园非常重视,如今内阁中高拱、李默制衡徐阶,而李默年老,徐阶又拦了高拱的上升之路,日后高拱必然取代徐阶。 到那时候,朝中能制衡高拱的除了随园聚拢的势力之外,还能有谁呢? 钱渊在心里盘算,原时空中,记得李春芳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内阁首辅,而张居正助徐阶拟遗诏和高拱决裂,所以隆庆帝先后以李春芳、张居正制衡高拱。 而这一世,嘉靖帝提前驾崩,李春芳至今不过是礼部右侍郎,很难说能不能入阁,而张居正和徐阶决裂,现在就差没跟高拱穿一条裤子了。 随园中,钱渊、诸大绶、潘晟都是名正言顺的潜邸旧臣,以至于随园这股势力也被视为隆庆帝的心腹,隐隐和高拱麾下的张四维、张居正敌对。 就算将来分道扬镳甚至撕破脸,随园士子的去留升贬都不是高拱一个人说了算的,很可能会闹到隆庆帝面前……说不定后者还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 能让隆庆帝信任重视,与高拱早有间隙,并且有着极强凝聚力,手握东南通商财权,并且至少有五个可能入阁人选的随园,应该是唯一的选择。 钱渊转头看了眼徐渭,这厮和历史原本轨迹已经完全不同了,短暂的入胡宗宪幕府,因为一场病而迈过乡试鬼门关,又在殿试高中榜眼,入翰林院,以青词见宠,随侍西苑,简在帝心。 猖狂的本性没变,他可能是……不,他就是随园士子中人缘最差的那个,比钱渊都差劲。 没办法,得钱渊重托,徐渭从多年前开始了他的舔狗生涯,还舔的让无数人羡慕嫉妒恨。 嘉靖帝对其赏识有加,连连提拔,而翰林院里对他咬牙切齿的人数不胜数,袁炜、李春芳、郭朴等青词宰相的道路就是被徐渭硬生生截断的……原本的历史上,这几个都差不多要入阁了。 最惨的就是袁炜,原本是明年入阁,现在只是工部右侍郎……而且还重病卧床。 呃,倒是有个方面徐渭变得有点多,记得胡宗宪亲自做媒给徐渭娶了房媳妇,而现在徐渭还是孤家寡人。 “看什么?”徐渭一翻怪眼。 “在想……要不要做媒给你娶个媳妇。”钱渊随口应付惹得一旁的孙鑨也连连相劝。 如今徐渭也入了詹事府,为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侍讲学士,其实有点不配,侍讲学士理应兼右谕德,虽然之前一直随侍嘉靖帝,但隆庆帝当年时常出入随园,和徐渭也熟悉的很。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金龟婿,可徐渭就是不肯娶,身边只有一个侍女。 徐渭和孙鑨在那边斗嘴,钱渊的思绪散开……从年龄上来看,徐渭是随园最适合入阁的,但实际上徐渭其实是很难入阁的,这个人心思敏捷,文武皆有可取之处,但性情傲慢,很难和高拱相处。 想想看,历史上的陈以勤、殷士儋入阁后和高拱闹的不可开交,甚至互相饱以老拳,打成一团! 其他几个翰林官,陶大临三十三岁,翰林侍讲,正在重校《永乐大典》,诸大绶今年三十六岁,如今是翰林侍读,已经入詹事府。 相比较而言,诸大绶比较合适,当年就为裕王日讲,去年钱渊和高拱和解后,诸大绶入裕王府为讲官,如今被视为隆庆帝潜邸旧臣,又已经入了詹事府,正式踏上储相之路。 可惜陶大临、诸大绶两人在政治方面不太敏感,强行将他们推上去不管对随园还是对其本人都未必是好事。 钱渊的视线落在孙鑨身上,其实这位倒是挺合适的,有心机,处事稳重,官宦出身也不缺少传承,二甲传胪也有足够的资格,只是如今还只是个翰林编修。 不急,慢慢来,钱渊在心里琢磨,朝中高拱、李默制衡徐阶的局面短期内不会有所变化,只是自己有点坐不住了…… s://.c/read/12202/23228221.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一章 迷雾(上) 在第一次下东南之后,钱渊就有了暗中掌控东南的大体思路。 不是为了造反,不是为了割地称王,甚至都不会涉及到朝争,钱渊只是希望将自己在东南抗倭的影响力渗入这片土地,以利于开海禁后的一系列举措。 但毕竟,这是个官本位的社会。 钱渊问心无愧,但随着随园势力的一步步膨胀,随着钱渊依旧得新帝宠信,官僚集团很难容忍东南被钱渊如此操控。 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在是迫不得已,也是因时势而成,钱渊从没想过放弃,也从没想过退缩……当然了,在做出选择之前,需要睁大眼睛看个清清楚楚,竖起耳朵听个真真切切。 所以,绍兴知府梅守德调任大理寺少卿,钱渊只是找了个由头给了林烃脸色看……反馈过来的信息显示,在收下曾铣平反冤狱这份厚礼后,李默并没有背信弃义的打算。 奇怪的是,梅守德入京后,新任绍兴知府始终没有出炉,只以同知暂署理府衙……钱渊一时间觉得眼前尽是迷雾,犹豫不决。 直到十二月中旬的今日,吏部发出公文,台州知府宋仪望升迁山东按察副使。 随园中,孙鑨双眉紧锁,徐渭一脸不屑,钱渊只轻笑两声,而钱铮一脸的尴尬。 一个三甲进士出身的知府升任按察副使治理学政,这是越级升迁,对于宋仪望本人来说是好事……但要知道之前的绍兴知府梅守德早在嘉靖三十三就赴任,而宋仪望不是,他是接任谭纶的台州知府。 宋仪望起复任台州知府,是因为钱铮的举荐,更因为宋仪望是聂豹的亲传弟子。 也就是说,在政治势力派别上,宋仪望被视为随园一派,但他的升迁,钱渊事先并不知情。 显然,这是有人在搞事,而且是针对东南,更是针对钱渊。 “展才,何人主使,所为何事?”孙鑨轻声问:“如何应对?” 顿了顿,孙鑨苦笑补充道:“大理寺少卿、山东按察副使,毕竟是升迁,总不能顶回去……” “吏部都下了公文,顶回去?”徐渭嗤笑道:“如今的天官可不是当年的吴鹏!” 当年吴鹏攀附严嵩任吏部天官,而钱渊在东南的布局多和吴鹏相关联,如吴成器陆续转任台州推官、宁波推官,唐顺之升任宁波知府,宋仪望起复任台州知府……都是吴鹏襄助。 严党溃败给钱渊带来的最大坏处就在这儿,当年吴鹏任吏部尚书,钱渊和严世蕃时常往来,说起来后者很是帮了些忙。 “一个又一个……”徐渭面色阴沉,“不可不防。” 钱渊抓起个梨子啃了两口,他知道徐渭什么意思。 文官集团对钱渊这种近乎割据的行为有着天然的警惕性,这种排斥甚至都和党争没什么关系,即使是徐阶的死对头李默也曾经默许侯汝谅平调浙江巡抚。 最早被调离的是东南文官中和钱渊私交最深的吴百朋,从一介巡按直升巡抚,吴百朋身后只有钱渊,虽然是因为闽地倭乱调任福建巡抚,但也看得出其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接着是戚继光升任福建巡抚,俞大猷调任南赣总兵……这还是和福建、江西战事有关。 谭纶丁忧守孝……这个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但平调浙江巡抚的是徐阶的门生侯汝谅,南下接任浙江巡按的庞尚鹏也是徐阶的门生,浙江总兵董邦政重病请辞,接任的董一奎还是徐阶的人,甚至和钱渊私交极深的卢斌投入徐阶门下转驻松江府。 “渊儿?”钱铮不满的看着侄儿啃梨子啃的果汁四溅。 “宋仪望、梅守德……不过小事。”钱渊丢下果核,取过毛巾擦拭着手。 “小事?” 钱渊傲然一笑,如果只是调个巡抚,调几个知府过去就能翻盘,自己何至于在东南耗费那么多时光,耗费那么多心血? 从嘉靖三十二年因嘉定大捷小有名声以来,钱渊刻意结交无数人脉,再到两度南下,屡屡力挽狂澜,又设市通商,声望臻于顶点,在东南埋下了无数的棋子。 绍兴知府、台州知府没了又如何? 难道吏部还能将下面的通判、推官、同知,再下面的县令、县丞、典吏、主簿全都撤了? 就算吏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这种坏规矩的事,那不入流的小吏、文员、捕头、衙役呢? 宁绍台三府,纵然是小吏文员这样地头蛇,但地处临海,也常年受到倭寇来袭的威胁,哪个不对钱渊感激涕零。 这种感激的情绪难以持久,所以钱渊用利益编就了一张大网,从嘉靖三十六年设市通商以来,最早出海贩货的船队,除了汪直属下之外,往往都和地头蛇、本地大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戚继美、戚继光、杨文、侯继高、张一山这些将领麾下的兵丁一旦伤残退出军队,往往都是由钱渊来安置的,这些人虽然别说官职、吏员,不入流都算不上,但却遍及三府,以管事的名义操纵着无数关卡。 没了浙江总兵又如何? 卢斌弃之而去又如何? 前段时日,华亭老友孙克弘来信,唏嘘提及旧事,当年在嘉定城外初逢,长水塘边、桐乡城外并肩,后同驻守台州的侯继高和卢斌割袍断义。 现在卢斌在东南很受鄙夷,毕竟他几乎是被钱渊一手扶上去的,因隆庆帝登基大赦出狱的卢镗也对幼子深感失望。 钱渊不再去想卢斌,但就算戚继美也被调离,还有杨文、侯继高、张一山、张元勋、葛浩…… 就算所有的旧部都被调离,没有安全感的汪直身边还有位军师呢……如果情况真坏到那地步,钱渊也不会心慈手软,弄出点动静来也不是难事。 更何况,钱渊不像其他的文官只是稳坐中军帐,摇扇坐谈兵,他曾亲身临阵,他曾提刀杀倭,他也筹谋军饷,使大军后勤无忧,甚至就是他立下了首级兑银三十两的规矩。 大量的钱家护卫入军,大量的旧部散布在浙江诸军之中……朝中很难想象钱渊对东南诸军的影响力。 官本位的社会中,官职本身代表着地位,代表着权力,也代表着对属地的生杀大权,这种模式很难说好坏。 而钱渊早在几年前就确定,自己就算连续得嘉靖帝、隆庆帝两任帝王宠信,频频立下大功,也很难短时间内爬到高位……甚至他对此也不太在乎。 所以,钱渊选择了走底层路线,别说台州知府、绍兴知府了,就算把宁波知府给别人,想让他干不下去……甚至坏事,对钱渊来说是不难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二章 迷雾(下) 但不惧怕别人抢走绍兴知府、台州知府,也不代表着钱渊对这一切有资格熟视无睹,自己的沉默将很可能导致对手的得寸进尺,而得寸进尺到一定地步……钱渊就算想使出手段,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不是陛下的意思。”钱渊抿了口茶下了这个结论。 徐渭赞同道:“不错,若是陛下有意,必然会先行通气。” 隆庆帝的性情和嘉靖帝差别太大,很容易被臣子摸清,以其对随园,对钱渊的态度,若要对东南动手,必然会有所动作……说得不好听点,若是隆庆帝不声不响动手,这是逼的臣子离心。 嘉靖帝无所谓臣子离心,但隆庆帝是在乎的,还有大批的潜邸旧臣等着上位呢。 “昨日放衙后去了林宅,不是李时言。”钱渊笑着看向钱铮,“叔父,记得今日午后,梁生提起……昨日黄昏,张子维来访?” 钱铮皱眉点头,“昨日来随园,你去了林宅,文长在家……张子维言,吏部可能会调离台州知府宋仪望……不料今日上午吏部就发出公文,升任山东按察副使。” 显然,张四维的来访是受了其舅父吏部天官杨博的指派。 “嗯,吏部亦无可奈何。”钱渊忍不住笑了,“大义在前,又有陛下口谕……” 这下钱铮也没话说了,曾铣平反之日,隆庆帝当众宣称,“谏言得罪诸臣,一律免罪,存者召用,没者恤录。” 巧合的是,梅守德、宋仪望都是得罪了严嵩、严世蕃被贬谪出京的……如今清算严党,这两人或回京任职,或升迁按察副使,理所应当啊! 用张四维的话来说,吏部都找不出反驳的话。 钱渊微微摇头,对张四维的解释,他一个字都不信。 如今高拱还没有正式入阁,外朝中能与内阁相抗衡的唯有吏部天官杨博。 谁不知道随园首在钱渊,而钱渊之重首在圣眷,次在东南,而东南之重首在宁绍台,连续调走绍兴知府、台州知府……连续两次,第一次钱渊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而这一次,张四维昨日黄昏登门来访,今日上午吏部就发出公文。 没有给钱渊任何回旋的余地,使手段的时间……杨博就算不是主谋,也必然是黑手之一。 自从钱渊归京以来,很多人都看出了,只要不触及东南,就不会和随园发生矛盾……当然了,这也是很多人无法忍受的理由。 之前嘉靖帝尚在,钱渊虽被闲置,但圣眷不衰;隆庆帝登基后,对钱渊依旧信重…… 能盯着陛下的压力,毫无顾忌的怼上随园,同时还能让吏部天官出手……还有谁呢? 随着钱渊的细细讲述,朦胧的迷雾被风儿吹散,孙鑨讶然问道:“竟然是高新郑?” “必然是他。”徐渭阴着脸道:“徐华亭如今麻烦事多着呢,李时言、吴曰静已然排除……” “内阁中父亲和吕阁老一直称病……”孙鑨喃喃道:“那只能是高新郑了……张子维是其心腹,也只有他使得动吏部天官。” 侧厅一时安静下来,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出现同一个疑问。 为什么? 其实随园众人和高拱、张居正、张四维等人都心里清楚,虽然都是陛下旧臣心腹,但未来必然分道扬镳,两两敌视。 想玩一家亲……别说实在合不来,仅仅是陛下也绝不想看到,频频对随园施恩,隆庆帝也是有所指向的。 但纵然有隙,陛下登基尚未满一年,短时间内还能维系一定的表面关系,为何高拱如此迫不及待? 更别说高拱至今还没有正式入阁,不去找徐阶、李默的麻烦,却掉过头找随园的麻烦,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关键是,陛下如何看待此事。”徐渭一针见血的指出关键点。 事情已经出了,随园被打了个埋伏,而钱渊绝不能置之不理,否则接下来很可能就是唐顺之、孙铤、赵大河、宋继祖…… 问题的关键还是隆庆帝的心态。 西苑。 粗如儿臂的大烛边,隆庆帝靠在椅背上,情不自禁的揉着眉心,脸上颇有愁容。 昨日今日高拱两次觐见,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对东南的不放心,更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对随园,对钱渊的立场。 反正陛下您要以权力制衡……那我也不用客气。 “朝中税赋多赖东南,东南财源半数在宁绍台三府通商口岸,不能握于朝中,难道到时候内阁去俯仰随园鼻息吗?” 隆庆帝清晰的记得高拱的那几句话,也不得不承认高拱说的有道理。 但隆庆帝也清晰的记得钱渊如何解释……随园不可能长久把持通商一事,一个不好,随园土崩瓦解,为万夫所指。 “臣当年舍翰林而南下,不惜此身而亲身击倭,设市通商亲力亲为,无非为朝计,为陛下计,如今通商初开,海禁未解,随园亦不惜此身,为陛下探路。” 两人说的各有道理,偏偏又是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隆庆帝虽然内心深处对父亲嘉靖帝仍然有着不解的恨意,但他亲身体验之后,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能力。 现在的高拱远不能和极盛时期的严嵩相提并论,而随园的资历也不能和十年前的徐阶相比,嘉靖帝能从容的通过权力制衡,挑拨分宜、华亭政争来操控朝局,而隆庆帝在高拱、随园之间显得犹豫不决。 说到底还是资质的高低区别,易位处之,嘉靖帝会毫不犹豫的给高拱一巴掌,再给随园一棍子……前面的徐阶还没滚蛋呢,现在就内斗了? 说到底还是隆庆帝心软,他虽然有意使制衡之术,却非冷漠无情之人。 “陈伴,你说……展才会不会明日就要递帖子觐见?” 肃立在一旁的陈洪躬身道:“老奴不敢贸然揣测。” 隆庆帝苦笑一声,“高师傅太心急了,而展才可没华亭那般能忍,别一个不好闹出事来。” 陈洪没吭声,心里却暗暗点头,钱龙泉那人向来是受不了气的,随园那帮人……近墨者黑,这些年三番两次闹出大动静。 如果黄锦仍在,一定会告诉隆庆帝,这是想瞎了眼啊! 嘉靖帝曾私下和黄锦聊起过,钱渊每一次闹出大动静,都是有深思熟虑的,即使是当年第一次入京打的徐璠哭鼻子,也是顺势而为,有意为之。 而这一次,高拱提前打了小报告,使钱渊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难道宁绍台三府是你钱展才的自留地,朝廷都不能干涉? 这一点,高拱和钱渊显然是看清楚了的,而隆庆帝显然没看明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三章 洪洞县里无好人 让隆庆帝意外而不安的是,在吏部发出公文,台州知府宋仪望升任山东按察副使后的三天内,随园一直保持着沉默,钱渊并没有递帖子入西苑觐见。 如果换成嘉靖帝,钱渊绝不敢玩这种小心思,会在第一时间觐见,不管是小小的埋怨,还是捏着鼻子对高拱歌功颂德的同时挖坑,总归不会保持沉默。 和心思太深,太难侍候的嘉靖帝相比,隆庆帝虽然在登基后也展示了些许手段,但总的来说,史书中对其性情宽宏的评价很是精准。 到了第四天,隆庆帝召见潜邸旧臣张居正、诸大绶、林燫,言谈间问到了钱渊。 这三个人,诸大绶是随园一员,林燫的弟弟林烃是钱渊的妹婿,而张居正是钱渊的密友。 呃,至少在隆庆帝看来,张居正和钱渊多年前就结交为友,同为徐家女婿,又同背弃华亭……西苑事变当夜,张居正密告钱渊,这就是明证。 当日黄昏,张居正、诸大绶、林燫并张四维、林烃、陶大临等人一同拜访随园。 六个人加上钱渊、徐渭,打哈哈打了半个时辰,问题的关键是钱渊那张脸……皮笑肉不笑的,而徐渭那张嘴……皮里阳秋的,饶是张居正、张四维不停缓和气氛,半个多时辰后也就散了。 看着林燫寒暄几句也出了门,钱渊随口道:“不急着觐见。” “陛下那边……” “陛下性情宽宏有度。”钱渊一边扯淡一边在琢磨。 钱渊始终不太看得懂高拱这次的出手,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为什么会突然针对东南出手? 他总觉得在高拱的出手之下,还隐藏着什么……在没有完全看清楚之前,钱渊不想贸贸然入西苑觐见,一旦和隆庆帝摊开说,很多事情就不好讲了,后续事件的变化也很难插得进手。 众人聊了一阵,林烃、陶大临、诸大绶准备起身离开,虽然以随园为名,在这儿甚至有专用的卧室、书房,但毕竟都是成了家的人。 临行前,今日和张居正、林燫一同觐见的诸大绶突然随口道:“对了,今日张叔大提到,浙江巡按御史庞尚鹏有可能回京。” “什么?!”钱渊霍然起身,“庞少南要回京?” 陶大临、林烃诧异的停下脚步,看着面色变幻莫测的钱渊,一旁的徐渭知道内情,低着头在思索什么。 “庞少南是华亭门人……” 诸大绶迟疑的话说了一半就被徐渭打断,“此事是张叔大私下提起?” “林贞恒落后几步,张叔大随口提起。”诸大绶忍不住问:“庞少南和随园……” 钱渊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再想想……” 等三人离去,徐渭直截了当的说:“庞少南虽是华亭门生,但却是张叔大的人。” “嗯。”钱渊随口应了声,在厅内来回踱步,“恰逢来随园之前,张叔大私下告知端甫兄,绝不会是随口一提……” 徐渭猜测道:“张叔大是想提醒我们什么?” “他有那份好心?”钱渊狐疑道:“别是故意坑我们……” 要是张居正听到这句话,心里真是哔了狗,这次他还真是好心好意来提醒,当然了,这和庞尚鹏可能丢掉浙江巡按这个位置也有很大关系。 “不对。”钱渊突然想起了什么,“庞少南被调回京中,这等事如若是内阁决议,李时言不会不知道……” “如若是徐华亭一人独断,他张叔大如何能知道,这对翁婿早就翻了脸。”徐渭补充道:“不过,都察院那边也有可能……” “还是不对,左都御史崦山公虽是嘉靖二年进士,但不党不群,与徐华亭走的不近,和高新郑也走的不近。”钱渊喃喃道:“张叔大如何知道庞少南会被调回京中?” 这时候,放衙的钱铮进来了,听到侄儿和徐渭的疑问,脸色一变低声道:“今日午后,左都御史周南乔上书请求致仕,陛下命明日廷推下一任左都御史。” 钱渊停下脚步,呆呆的僵立在那儿,好似有一道闪电猛地撕裂他的脑海,一瞬间他想通了整件事,脱口而出,“高新郑、徐华亭联手!”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钱铮目瞪口呆的看着侄儿,这也太能联想了,谁不知道高拱、李默联手制衡徐阶,内阁里都吵成一锅粥了。 沉默好一会儿之后,徐渭艰难的开口道:“纵观前后,确有可能……还记得那日徐华亭力赞海运代漕运一事……应是华亭对高新郑之邀。” “左都御史周延致仕,高拱、徐阶联手,廷推能胜券在握,下一任左都御史必为徐阶的人。”钱渊缓缓踱步,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而庞少南虽是徐阶门生,但实则是张叔大的人……所以张叔大才会知道,一旦左都御史落入徐阶之手,庞少南很可能会被调回京中。” 徐渭转头看向钱铮,“世叔,左都御史……徐华亭门下可有合适人选?” “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两人。”钱铮苦笑道:“毕竟左都御史无需翰林资历,三甲进士出身亦能担之。” “如此看来,梅守德、宋仪望……”徐渭咬着牙道:“高新郑这是要背信弃义……亏你还送了份重礼给他!” 钱渊面沉如水,脚步越来越快,脑中各种念头蜂拥而至,高拱、徐阶的联手将极大的改变如今的政治局面,别说随园了,就是随园、李默、吴山联手,都很难抵挡得住。 虽然不知道高拱、徐阶如何密议,但猜也能猜得到一二,高拱能借徐阶之力迅速布局,壮大势力,为日后的正式执政打下牢固的基础,同时还顺带着能压制住随园这股日后的对头。 如果能顺利的将东南宁绍台三府的通商口岸握于手中,高拱对随园的忌惮将大大降低。 而徐阶,能依靠高拱在内阁站稳脚跟……毕竟高拱还没有正式入阁,想要接任内阁首辅,还得好几年光景。 钱渊不得不承认,穿越者的身份给自己带来的不仅仅只有好处,也带来了劣势……思维定式。 历史上,隆庆帝登基,高拱立即和徐阶开打,闹出好大一场风波,最终前者得隆庆帝如此宠信也不得不请辞归乡,蛰伏数年。 而这一世,嘉靖帝提前驾崩,隆庆帝提前上位,高拱今年才上任礼部尚书,他是有一定的耐心的……虽然不知道这耐心能维持到哪一天。 钱渊再一次停下脚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当年徐阶、严嵩第一次联手冤杀张经,驱逐聂豹,第二次联手赶走了不可一世的李默。 而如今,徐阶选择和高拱联手。 都不是好鸟,钱渊咬牙切齿的在心里想,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啊! 这个念头刚出现,钱渊突然面容一僵,好悬笑出来……高拱虽然是河南新郑人氏,但祖籍……正是山西洪洞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四章 肯定和不肯定 已是深夜,书房内,孤灯边,钱渊坐在桌边久久出神,深深的疲倦感涌上心头。 那些能在史书上留下印记的货色,真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虽然历史轨迹已经发生了些许改动,但钱渊有一种无力相抗的沮丧感。 高拱和徐阶的联手,几乎可以控制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朝局,而李默、吴山、吕本、孙升不说他们的势力无法与对方相比,即使在年龄上,他们也即将致仕。 六部尚书中,兵部、吏部、刑部、工部、礼部的尚书要么是徐阶的人,要么是高拱的人,而户部的方钝向来不涉党争。 除了内阁、六部尚书之外,最有分量的位置就是左都御史,周延致仕……也不知道徐阶挑选谁继任。 但徐阶和高拱联手,已经垄断了廷推。 也不知道是谁勾搭谁的,两个老不要脸的王八蛋! 如何破局? 指望隆庆帝吗? 钱渊首先就排除了这个思路,虽然在隆庆帝的计划中,高拱、李默联手制衡徐阶。 但在实际操作中,高拱如果能通过徐阶迅速上位,显然是符合隆庆帝心思的……内阁的权力制衡,最大的目的也不过是给高拱留出壮大势力的时间和空间。 倒是徐阶这边,钱渊疑窦丛生…… 和高拱合作,除了些许交易条件,比如左都御史,比如浙江巡按御史,这些能帮助徐阶在内阁站稳脚跟,但徐阶也应该想得到,高拱势力越大,自己下台致仕的时间就会越早。 徐阶选择和高拱联手,能迅速稳定自己的地位,但从长久考虑,并不是什么好选择……毕竟徐阶年纪还不大,今年才五十八岁,身体也没问题,执政七八年都有可能。 高拱忍得了这么多年吗? 还是徐阶给出了承诺? 徐阶熬了十多年熬走了严嵩,这是个对权力有着无比向往的官僚,他会轻而易举的放弃自己十多年的努力? 而高拱也熬了十多年才熬到隆庆帝登基,能容忍徐阶长久的执政吗? 所以,虽然能确定徐阶和高拱的联手,但钱渊始终难以看清,徐阶为什么这么做? 但钱渊能肯定,徐阶再能交易,但和高拱之间的矛盾却是不可调和的。 高拱急于上位的心思和徐阶隐忍十余年也急于上位的心思……其实根源不同,后者因为对权力的绝对渴望,而前者除了对权力的渴望之外,还有着澄清天下,行新政的宏愿。 距离随园不算太远的张府,书房里,一杯凉茶,一盏孤灯,张居正也陷入长久的沉思中。 有难以忍受的愤怒从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官员内心深处涌出,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 是自己的地位太低,是自己的力量太弱……高拱在选择和徐阶联手的时候,真的考虑过自己这个徐家女婿的感受吗? 西苑那一夜后,张居正很清楚,以徐阶的性情,最恨的人中,自己能和钱渊相提并论……说不定自己还会略高一筹。 庞尚鹏即将被调回京中就是明证,那是张居正笼络来的不多的人手之一。 想想严世蕃的下场,张居正后背都发凉,自己那位岳父可不是个善茬,而自己并没有随园那样无论武力、官场都有自保的能力。 张居正有些失望,但却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的情绪流露,如今自己只能依附于高拱,因为接下来……高拱必定势力大增,自己并不是不可取代的人物。 对于高拱选择和徐阶联手,张居正并不赞同,但他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对的意见。 西苑那夜之后,徐阶内阁首辅的位置摇摇欲坠,这半年来,关于徐阶即将被斥罢的传闻满天飞,选择和高拱合作,是能起到短暂稳固位置作用的。 受钱渊这种穿越蝴蝶的影响,在隆庆帝登基之初,这一世的高拱和原时空有了很大的区别。 历史上的高拱已经入阁,而且是仅次于徐阶的内阁首辅,两人之间有着天然的矛盾……内阁次辅和其他阁臣的区别就在于随时能接任内阁首辅,能没矛盾吗? 而这一世的高拱才刚刚从礼部侍郎上位礼部尚书,只是轮值西苑直庐而已,还没有正式入阁。 想到这,张居正苦笑了声,如果先帝迟几年驾崩,可能朝中就不会如此混乱不堪了。 原时空中,隆庆帝登基后,将潜邸旧臣大肆提拔入阁,甚至以侍郎之位入阁,但这也是有先决条件的,比如当时的张居正已经是国子监祭酒了。 这一世裕王府旧臣基本都是走储相路线,即使是随园中正式入裕王府的诸大绶也是走这条路的,但除了高拱,都没有走通,没有走完。 有的还在翰林院,有的还在詹事府,有的还在国子监……只有高拱一个人跳进了六部。 不入六部,就不能入阁,张居正在心里盘算了下,现在的国子监祭酒是殷士儋,接下来应该是自己、林燫,还有南京国子监的高仪……对了,还有丁忧守孝的陈以勤,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跳进六部。 已经是国子监司业,又是陛下潜邸旧臣,张居正如今的心思倒没前些年那么迫切了……主要原因在于,他需要一些帮手。 这是高拱选择和徐阶联手的一个关键原因,这些年一直守着裕王府,高拱夹带里没人……也就是说,他缺少党羽。 高拱的姻亲倒是不少,但大都地位不高,而裕王府的那些同僚……随园就不说了,陈以勤、殷士儋也是对头,林燫是李默一党,只有张四维、张居正两人。 所以,当徐阶略略展示善意,高拱就主动凑了过去。 高拱希望尽快的掌控权力,但这些并不是有圣眷就能做到的,需要时间,也需要人脉,而徐阶显然是帮的上忙的。 与徐阶联手,聚拢党羽,等入阁后就能大权在握……张居正在心里冷笑了声,你高新郑想得倒是美。 毕竟之前这十余年的惨烈政争,高拱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严嵩、徐阶、李默谁都不去招惹他……所以,高拱对徐阶的认知,是不够深刻的。 张居正敢肯定,徐阶不会那么轻易的交权,新郑、华亭之间,他日必有纷争。 唯一让张居正难以揣测的是,随园会怎么做? s://.c/read/12202/23570921.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五章 更恨谁? 随园会怎么做? 同样的问题在徐阶脑海中盘旋,不过只一瞬间,他就不再去想,原因很简单,自己和高拱联手,纵然钱渊机变百出,最多也只能从其他地方讨回一些便宜。 大局已定。 书房里的气氛是最近两年内最为活跃的一次,刑部尚书冯天驭、礼部侍郎李春芳、刑部侍郎郭朴、吏部郎中陆光祖、都察院御史王本固、林润、胡应嘉、邹应龙都在列,谈笑无忌,对明日的廷推都充满了信心。 “徐文长此僚,尖酸刻薄,媚上得以升迁,据说曾与严东楼交好……”冯天驭捋须而笑,笑声中夹杂着丝丝寒意。 书房内登时安静下来,徐渭书画大家的身份在朝中是没有地位的,青词如今更是没有用武之地,他给朝中官员留下的主要印象是……随园的二把手。 陆光祖听了这话微微垂头,他是嘉兴府平湖人,出身东南,早在多年前就曾听友人提起,徐渭欲续弦,闻女方姓严,一力相拒。 “嘉靖三十五年榜眼,不过四年,已经是翰林侍读学士,升迁之速,闻所未闻!”邹应龙响应了一句。 郭朴也笑道:“子实十年方为翰林学士,文长三年升侍读学士,啧啧。” 李春芳笑了笑没说话,他和徐渭一样以青词见宠,也是一甲进士,但从嘉靖二十六年直到嘉靖三十六年才被升为翰林学士,比起来,徐渭更快。 听身边众人议论纷纷,一直保持沉默的胡应嘉在心里吐槽……一群欺软怕硬的,那日徐渭一竿子捅到冯天驭心窝上,但谁都知道徐渭的背后的钱渊。 背地里都不敢怼钱渊,只敢拿徐渭说嘴,真是丢人现眼! 坐在书桌后的徐阶脸上笑意缓缓褪去,“不论随园。” 诸人均躬身应是,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咱们暂时不去捅那个马蜂窝……徐阶在心里猜测,等这个马蜂窝过两天被捅了之后,钱渊会找谁的麻烦? 反正钱家和徐家已经撕破脸了,钱渊会不会去找高拱的麻烦? 一夜长谈后,众人起身告辞,徐阶坐在桌后未动,嘴角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如今朝中,论对权力制衡的了解,还有谁比徐阶更精通呢? 仅仅换位而思,仅仅一个身份的转换,徐阶巧妙的拿回了主动权。 半年前的那个夜晚,徐阶密派冯保出宫,虽然冯保莫名其妙的悬梁自尽,但其出宫去了裕王府是确凿无疑的,徐阶勉强保住了内阁首辅之位。 这次徐阶选择和高拱联盟,最大的好处无疑是能暂时立稳脚跟,除了个别位置之外,他愿意向高拱让步……不要脸一点,他都肯将票拟之权送给高拱。 等高拱羽翼丰满,等高拱入阁执掌大权……那时候,内阁中,今年已经六十八岁的李默应该致仕了,吴山今年也六十七岁了,吕本、孙升这半年上了好些奏折请求致仕。 到那时候,面对羽翼丰满,执掌大权,跋扈更甚当年李默的高拱,除了徐阶,隆庆帝会选择谁来制衡高拱呢? 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经历让徐阶很清楚这个道理,只要是帝王,甚至只要是上位者,总是要懂些权力制衡之术……不懂的,下场都会很惨。 今上虽然年轻,虽然手腕尚不熟练,但也懂这个道理啊。 徐阶拾起茶盏抿了口浓茶,笑着想……陛下试图以随园制衡高拱,可惜已经不可能了,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 陛下太年轻了,想的也太简单了,登基后频频对潜邸旧臣施恩,而随园士子资历不深,因此连续提拔如潘晟、高仪等随园外围官员,又让孙鑨、孙铤之父孙升入阁,这如何不让高拱忌惮。 当然了,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东南。 自嘉靖三十六年起,东南先后择镇海、宁海两地设市通商,税银滚滚而来,解朝中用度不足之窘,到如今三年多了,所有人都知道通商对朝廷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谁把控通商税银,就能很大程度上决定这个人在朝中的地位和实际权力。 钱渊至今不过在詹事府任个闲职,位不高权不重,却在朝中有如此分量,随园聚拢的势力、隆庆帝的信重都是原因,但最关键的,还是他把控了最重要的宁绍台三府。 想想看,从唐顺之、宋继祖、赵大河、孙铤,再到如今在福建着手通商的陆一鹏、孙丕扬……高拱能忍吗? 高拱有匡扶社稷的志向,但对权力也有着极度的渴望,他可以忍受东南通商事暂时由徐阶把控,因为徐阶年纪摆在这儿,而且日后必定是被自己取而代之,但他难以忍受这些被日后可能最大的对头钱渊把控。 高拱和徐阶有着共同的判断,如若能将东南通商事抢走,随园必然势力大衰,钱渊在朝中的地位,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分量都会大大的降低。 推开窗户,已然入秋,又是深夜,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徐阶精神一震,在心里又细细盘算。 虽然高拱在裕王府待了那么多年,但在陛下心目中地位,未必就比钱渊高……如若事情顺利,只怕陛下会加恩随园。 但不管再怎么加恩……随园实力大减已是必然。 一步步来吧,就从明日的廷推开始。 徐阶随手披了件衣衫,冷笑着仰头看向弯弯的明月,如若钱展才忍不住这口气去找陛下哭诉,那就有热闹看了。 自半年多前西苑那一夜之后,徐阶在钱渊和张居正之间摇摆不定,不确定自己更恨哪一个…… 有时候早上起床觉得更恨张居正,白眼狼啊,要不是这厮密告,自己何至于如此境地! 但等到夜间放衙时候,徐阶觉得更恨钱渊,这厮给自己挖了多少坑,即使是那一夜,若无随园,自己也不是没有反手的可能。 在被严嵩压制的这十多年内,徐阶一边缩着脑袋当乌龟,但也一边在寻找各种人才充当羽翼。 这十多年来,徐阶挑中了很多人,但不得不承认,最出色的两个,一个是张居正,另一个是钱渊。 关上窗户,准备回后院歇息,徐阶在心里想,自己被女婿、孙女婿联手坑的这么惨,高拱应该能信任自己报复后会择机致仕的许诺吧? 这是徐阶和高拱交易的一个难点,高拱不在乎徐阶报复钱渊,甚至也愿意帮一把,但很在乎不可能和徐阶重归于好的张居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六章 去不去? 随园。 钱渊再不复之前沉着神情,在脑海中反复盘算,身边的徐渭在破口大骂,对面的孙鑨愁眉苦脸,另一侧的诸大绶苦口婆心的劝着钱渊。 “展才,事已至此,不可意气用事,当明日觐见。” 孙鑨也劝道:“再不觐见陛下,荆川公、文和只怕也要……” “鲜廉寡耻至此,高新郑他和严分宜有何区别?!”徐渭还在大骂,“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到你了,别只顾着骂!”钱渊眉头一挑,催促道:“随手抓一张就是了。” 徐渭瞪了钱渊一眼,丢了张三筒。 “胡了。”钱渊把牌一推,拿过算盘就要算番。 “咳咳。” 门口传来猛烈的咳嗽声,众人转头看见面色铁青的钱铮和一脸无奈的杨铨。 沉默了三秒钟后,钱渊起身勉强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文长兄、文中兄、端甫兄都说……一边搓麻一边思索,更易灵光一闪……” 这么扯淡的解释,徐渭和孙鑨面无表情,诸大绶那么好的性子都忍不住呸了一声。 钱渊还觉得有点委屈,前世多少难事都是在麻将桌上解决的! 众人在侧厅坐定,视线都集中在去年入京升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的杨铨身上,论对朝中官员履历,自然是杨铨居首。 “一个个说。”杨铨咳嗽两声,“昨日廷推左都御史,张永明,嘉靖十四年进士,世叔的同年,外放知县,回京入六科,先后弹劾严分宜、严东楼,兵部尚书戴金,外放陆续出任云南副使、山西左右参议、江西左布政使,前年调任南京工部侍郎,去年振武营兵变后,升任南京户部尚书。” 钱铮摇摇头,“此人早年因弹劾闻名,中外惮之,但弹劾严分宜被贬谪出京……” “不用猜了,必是华亭门下。”徐渭冷笑道。 诸大绶诧异道:“听闻今日左都御史已然令浙江巡按庞少南回京。” 庞尚鹏都被赶回来了,钱渊也不避讳,随口道:“庞少南虽是徐阶门下,但却和张居正亲近,朝阳兄,何方人氏?” “乡梓湖州乌程。” 钱渊想了下没什么头绪,接着问:“今日那两个呢?” 昨日廷推,南京户部尚书张永明调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今日吏部发出公文,工部郎中方逢时外放台州知府,南京户部郎中郭中外放绍兴知府。 “方逢时,字行之,湖广嘉鱼人氏,嘉靖二十年进士,历任宜兴知县、户部主事、工部郎中。” 简单的介绍让侧厅沉默下来,片刻后孙鑨皱眉道:“湖广人,张叔大的同乡……” 诸大绶补充道:“嘉靖二十年进士,高新郑的同年。” 钱渊没去管这些,而是追问道:“郭中?” “郭中,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如今为南京户部郎中,其子郭宁娶高新郑二女。” “亲家啊。” “那方逢时应该是徐华亭的人?” 这个很好理解,这次往东南插手,总不能只便宜了高拱? 徐渭看了眼钱渊,“不好说,继任浙江巡按御史不知是谁……” 庞尚鹏被调回京中,下一任浙江巡按理应是徐阶的人。 钱渊揉着太阳穴,真是麻烦啊,如今的朝局情势复杂堪比当年严嵩、徐阶朝争时代。 但不同的是,严嵩、徐阶的对峙是听从嘉靖帝的指挥棒,而这一次……都快失控了! 徐阶的党羽张永明突然调任左都御史,高拱的亲家郭中外放绍兴知府……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什么流言蜚语都有。 说到底,隆庆帝的能力和手腕不足以驾驭如此复杂的朝局,如果换个性情刚毅的可能还会快刀斩乱麻,而隆庆帝性情宽宏,处事犹豫不决……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高拱才会做如此选择。 而且钱渊怀疑隆庆帝至今都不知道徐阶和高拱联手……这从明面上还真不太看得出来。 张永明就任左都御史,从资历上来看是合适的,廷推也只是险胜而已,而且并未听说此人是徐阶党羽……若不是张居正提前告知庞尚鹏被调回京,徐渭适才也不会断定张永明是徐阶的人。 甚至于,若不是徐阶、高拱的手伸向东南,随园也很难探查真相。 所以钱渊怀疑隆庆帝至今都不知道……想想也是,当年徐阶和严嵩两度联手,驱逐聂豹、李默,朝中有几个人知晓? 去西苑觐见吗? 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转个不停,去哭诉那是傻叉行为,去戳穿徐阶、高拱的联盟,更是傻到不能更傻。 但不去吗? 高拱、徐阶会不会更过分? 台州知府、绍兴知府、浙江巡按、浙江巡抚、浙江总兵……这么多势力汇合在一起,唐顺之和孙铤、赵大河顶得住这样的压力吗? 如果高拱、徐阶的手伸向宁波府,甚至伸向镇海,自己能忍吗? 纵然自己的影响力足够大,但如果事情发展到通商口岸的可能易手,无法接受这样结果的自己再行反击,很可能会将事闹大,闹的不可收拾…… 吃过晚饭,众人散去,徐渭陪着钱渊细细盘点了一阵后也回了一墙之隔的家中,只留下钱渊一人在书房苦苦思索。 “少爷。” 钱渊推开窗户,彭峰站在窗外,轻声道:“镇海来人。” “谁?” “护卫老人,带来口信。” 钱渊转身出了书房,一名眼熟的护卫大步走近,单膝跪地,“拜见少爷。” “起来。”钱渊打量了两眼,“记得去年初启程入京,你媳妇正巧怀了身子,这次总是个大胖小子了。” 护卫摸着头嘿嘿笑道:“托少爷洪福,的确是大胖小子!” 钱渊也是无语,会不会说话,你媳妇生了儿子……托我的洪福? 护卫队从刚开始的二十多人到入京前的近两百人,钱渊几乎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记得大部分人是何时应募入队。 面前这个护卫汤易,嘉兴府平湖县人氏,当年崇德大捷时逃入城内,应募为乡勇,手刃倭寇数人,战后投入钱家门下,之后又被杨文、张三带入军中,直到去年初才从江西回到镇海。 s://.c/read/12202/23607938.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七章 伏笔 当年从镇海启程回京之前,钱渊对护卫队做了安排,总共两百出头的护卫,一部分留在了镇海,由洪厚统率,一部分被塞进了杨文、张一山麾下,剩下的都被钱渊带入京中。 虽然南北消息不断,但在如今状况下,传递消息有点显得有些迟缓……而钱渊这个穿越者,对信息的传递速度非常重视。 “说正事。”钱渊示意彭峰倒杯茶来,“只有口信,看来不是小事。” “最早是台州临海柳家秘告,郑先生、夫山先生派人打探,杨游击也使了手段试探,确认从去年十一月开始,陆续有海船私自出海贩货。”汤易大大喝了口热茶,继续说:“宁波府不太清楚,但温州府、台州府均有大户参与,而且……” “嗯?” “据郑先生说,似乎有边军参与其中。” 钱渊立即想到了调任浙江总兵的董一奎,按例这厮应该带了亲兵赴任,看来是想来抢肉吃。 思索片刻后,钱渊低声问:“税银不过出海价格的一成……荆川公不放他们出海?” “嗯,边军将校跟没见过银子似的,居然在镇海以低价强卖松江商人送来的棉布,还殴伤数人,闹得不小。”汤易低声回复道:“董总兵的弟弟董游击曾在府衙和荆川公、孙知县撕闹过。”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边军将领向来贪财,想吃肉倒是理所应当的,就是不知道即将赴任的郭中和方逢时是个什么品性。 虽然远在京城,但钱渊对浙江上至官场,下至商队船队,各种消息都搜集的很齐全。 很可惜,浙江巡抚侯汝谅虽然不是什么好鸟,也算不上两袖清风,但并不贪财。 “看来临平山一战砍下的头颅还不够多!”彭峰冷哼道:“少爷,戚参将、侯游击、杨文、张三都还在……” 钱渊摆摆手,“不可妄动。” 沉默片刻后,钱渊轻声道:“杨文可探查出,船队从何处走私出海?” “大抵是台州的黄岩县,绍兴的沥海所、三江所,可能嘉兴府的海宁卫也有。”汤易仔细道:“多有卫所人手,也是从这儿查出边军踪迹。” 钱渊点点头,边军将领向来将卫所兵视为奴仆,甚至视为自家的下人。 又沉默了一会儿后,钱渊在心里掐算时日,“已经是十二月下旬……立即让荆川公、孙文和、赵大河上书,痛斥船队走私一事。” 每年的三月中旬、七月中旬、十月中旬,是东南查验账目,上缴税银的时间点,次年的一月本来应该还有一次,但会因为正月不开朝而移至次年三月中旬,开朝都要二月了。 也就是说,距离现在最近的时间点应该是明年三月,三个多月的时间,如果东南只有唐顺之等人上书痛斥走私贩货,而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举动……走私船队将会不可抑制的迅速扩大。 明年三月的税银数目……可能会下滑,甚至下滑到很难看的地步,而那时候……方逢时、郭中已经上任三个月了,而唐顺之、孙铤已经提前上书。 这个锅难道不是方逢时、郭中来背? 这样的小小反击……通过对比彰显能力,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钱渊已经开始打歪主意了,如果税银数目下滑的不多,要不要让唐顺之做点手脚……可惜这老头八成不肯。 这时候,外间又传来脚步声,单臂的刘洪看了眼彭峰和汤易,默然无声的站到一边。 钱渊眼神一凝,微微颔首,嘱咐彭峰道:“护卫队留在京中尚有多少人?” “去年入京九十八人,原本在京中十六人,共计一百一十四人,后陆续离京十八人,尚有九十六人。” “拨出六十人,分为三班。”钱渊略略算了下,“分别在扬州、通州、杭州设点,每日递送两浙事入京,均以密信写就。” “汤易,适才吩咐的事,你明日一早启程南下,先告知郑先生,后通报孙文和、赵大河、杨文、张三,诸事均由郑先生主持。” 钱渊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不是给你的,给你家大胖小子的。” 汤易笑着接过,“回头让婆娘带着小子给少爷磕头。” “少在这卖乖了,彭峰带着他去歇息。” 看着两人离开,钱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头看向刘洪。 “黄字甲号房。”刘洪低声道:“看样子挺急的。” 半刻钟后,钱家酒楼的侧门处,一辆马车悄然驶出,转了两个弯,在拐角处略作停留,一位身穿青衫的中年人强作镇定的下了车,疾步离去。 “克柔来了。”新上任的左都御史张永明笑着招呼道:“克柔可有意南下?” “总宪说笑了,此事要看师相之意。”胡应嘉笑吟吟的行礼,又和邹应龙、王本固打了个招呼。 庞尚鹏已经归京,浙江巡按御史出缺,按例是左都御史挑选两人上报内阁,由隆庆帝御笔钦点……但实际上这个操作是有讲究的。 如果是嘉靖帝这种难侍候又心机深的,必定是御笔钦点,如果是隆庆帝这种性情宽宏的,内阁的意见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而今天在徐府汇集一堂的,全都是都察院的人,从左都御史张永明,到资深御史王本固,再到胡应嘉、邹应龙。 呃,想的再深一点,王本固、胡应嘉、邹应龙都和随园不合,有的被气吐血,有的被揍了不止一顿……徐阶显然是要挑钱渊的仇家去接任浙江巡按这个位置。 进了书房,诸人坐定,徐阶瞥了眼胡应嘉,“两年前克柔曾南下查验红薯事,先说说。” 这话一出,出仕多年的王本固还好,不太老到的邹应龙脸色微变,难道师相已经决定让胡应嘉巡按浙江? “学生出身淮安,但早年曾随父在嘉兴府、杭州府,前年重归故地,如旧人离别十载,不敢相认。”胡应嘉轻叹道:“两浙乃文人墨客聚集之地,但如今却是遍地言商事,处处谈银钱,阿堵物熏人口鼻……” 瞥了眼脸色没什么变化的徐阶,胡应嘉略微顿了顿,话题一转,“但自嘉靖三十六年镇海于侯涛山设市通商,开海禁通商之势已然不可阻拦,否则……不说别的,户部得闹翻天。” 张永明苦笑道:“去年接手南京户部,库内空空如也,早听闻京城户部太仓库的银子都堆不下了。” “提编六省,耗干民间,若不是东南税银,方尚书早就请辞致仕了。”胡应嘉应道:“随园那帮人,眼里只有银子……” 徐阶手中把玩着一块玉制镇纸,“克柔不必避讳。” “少湖公勿怪。”张永明饶有兴致的说:“早闻钱龙泉之名,算算……克柔于其还是同年。” 胡应嘉点点头,“钱展才其人,确有手段,但也胆大妄为,前后六任浙江巡抚,除却兼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只有吴惟锡、谭子理能站稳脚跟。” 张永明在心里默算,还有三个是阮鹗、赵贞吉、侯汝谅,前两个都是被钱渊直接或间接赶走的,侯汝谅据说在浙江只能勉强支撑,日子难熬的很。 “然东南税银之重……”胡应嘉停顿片刻,“东南不可乱。” “克柔长进了。”徐阶笑着颔首。 胡应嘉的意思很明显,如今东南税银对朝廷太重要了,必须收归朝中,但不可使东南生乱。 原因很简单,人家随园初创,一直好好的,你们一接手就弄得一团糟,户部怎么想,朝中怎么想,陛下怎么想? “师相过奖了。”胡应嘉牙齿咬着下嘴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起身行礼道:“学生自入仕以来,先外放知县,后于六科、都察院任职,但自南下查验红薯事后,心有所念,忽有所感,请师相准学生调入六部。” “嗯?”张永明诧异的看着胡应嘉,“克柔?” 就连心中不忿的王本固和邹应龙都惊奇的看过来,胡应嘉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但被公认是那一科进士中除了随园走的最顺的一个。 外放知县后调入六科,再入都察院,如果这次能巡按浙江,说不定熬上几年就能巡抚一省,这样的先例多的是,当年的王民应,历史上的胡宗宪,如今的浙江巡抚侯汝谅走的都是这条路。 一旦巡抚一省,资历够了回朝说不定就能上位六部侍郎,再不济也是大理寺少卿之类,但胡应嘉却要跳到六部去。 而且还是在浙江巡按御史出缺的时候。 徐阶心里略略思索,不禁感慨,论能力,胡应嘉是不缺的,而且又有曾南下的履历,按道理是浙江巡按御史的最佳人选。 之所以想转入六部,无非是怕同门操戈,因为这段时日以来,王本固无时无刻不在展示自己有意南下巡按浙江的意图。 没办法,当年王本固差不多都已经启程南下了,结果钱渊横插一杠子将浙江巡按抢了去……为了这事,王本固被气得七窍生烟。 这些年来,京中但凡说起钱渊在东南的丰功伟绩,大抵都要带上王本固……还好当年钱渊抢了去,不然别说如许多税银入库,说不定东南倭乱还没平息呢。 这让王本固如何忍得了? 先有钱渊的弃之如敝屣,后有张居正的背叛,听到胡应嘉如许话,徐阶心里暖洋洋的……还好自己眼睛不是全瞎的。 “不为科道,愿入六部,克柔有济民宏愿。”张永明如此评价。 科道言官是动嘴的,入六部是要做庶务的,而且胡应嘉是三甲进士出身,不历外官,难升侍郎,一旦出京说不定就是十多年。 “那就子民。”徐阶看了眼王本固,“此去东南,需谨慎行事,但也无需畏惧退缩,当断则断。” 王本固起身行礼,“学生谨记元辅教诲。” 虽然还没有正式报上去,但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左都御史,再加上已经和高拱达成了交易,王本固就任浙江巡按已然不可变更。 转过头,王本固看着胡应嘉的眼神带着感激,“克柔……” “子民兄,财帛动人心。”胡应嘉面色肃穆,“钱龙泉以此掌控通商事,子民兄不可一意相抗,亦可以此相对。” 王本固若有所思,财帛动人心……钱渊做的,我也做的! 在走出书房的时候,王本固在心里发狠,钱展才,当年之事,我一刻都没有忘怀,当年之耻,我必然让你也感受一遍! 到现在,王本固都记得,那次是自己和吴时来、张居正、徐璠等人在酒楼聚宴,名义就是为自己送行……结果饭都吃完,钱渊就来砸场子了,砸了场子还不算,等自己出了门才知道,到嘴的鸭子扑哧扑哧着翅膀飞走了。 在徐府门口作别,王本固上了轿子,还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了眼胡应嘉,顾全大局,又心思机敏,更难得有如此肚量,今天这个人情自己要记住。 还不知道自己赚了份人情的胡应嘉脸色发黑的从偏门进了钱家酒楼后院,这条路他今晚已经走了三次了。 还是那个房间,桌上的酒菜未动,坐在桌边的人也没换,似乎一直在等着,胡应嘉连续自斟自饮了三杯,才叹道:“一步一步……到如今,脱不开身了。” “上了贼船就别想下了。”钱渊笑吟吟的提起酒壶又替胡应嘉斟了杯酒。 “那也未必。”胡应嘉冷笑道:“大不了效仿张叔大。” 正在饮酒的钱渊咳嗽一声,好悬没被呛着,哭笑不得的摆手道:“那可不同……张叔大是被逼上梁山。” “嗯?”胡应嘉诧异问:“那夜到底有何内情?张叔大突然背弃华亭……” “不好说,不好说。”钱渊笑着敷衍几句,看看胡应嘉脸色,“是王子民?” “嗯,邹应龙与你我同年,从行人司调入都察院,资历浅了点,也没历外官履历。”胡应嘉随口道:“浙江巡按一职如此重要,为何要让出去……王子民可是恨你不死。” “让他折腾去。”钱渊避而不答,反问道:“克柔兄你自己呢?” “临行前,华亭问户部、工部。”胡应嘉犹豫道:“约莫是户部,说不定还会插手宁波清吏司。” 如今宁波清吏司主管通商税银,无论是正在运行的镇海、宁海,还是刚刚初创的泉州、厦门,而负责的主官是户部郎中陈有年,随园核心人物。 胡应嘉这句话也显示了,他如果从都察院转入六部,级别约莫是郎中,这不算低了,一旦外放就是知府,毕竟入仕才不到五年,当年的谭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直到嘉靖二十九年才任郎中,之后外放台州知府。 s://.c/read/12202/23640742.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八章 借口 聊了一阵后,钱渊让刘洪将胡应嘉送走,又让小厨房做了份夜宵,自顾自吃了起来……今天一整天就没个空闲时候,肚子都没填饱。 “大晚上的,这么油腻你肯吃啊!”钱渊无语的看着梁生,“去弄个火锅来。” 一刻钟后,钱渊面前摆了个专用的小锅,下面是烧的火红的碳,沸腾的汤汁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麻辣味儿的。”钱渊自己动手,将黑木耳、冻豆腐放进去,一旁的梁生客串服务生,用小勺子在摆弄着虾滑。 刚要吐槽梁生的手艺,钱渊突然对这一幕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么小的锅,桌上摆的林林总总各种菜式,有点像豆捞坊呢。 就是火力有点小,钱渊无聊的等着,门口却传来脚步声,徐渭突然摸上门来了。 “哎呦,你鼻子倒是灵,刚煮熟你就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徐渭嘿嘿一笑,操起筷子,出手如电,戳中一个在汤锅里漂浮的虾丸。 一个人吃饭总不如两个人吃的香,钱渊动作也快了起来,甚至犯了规拿个勺子把虾丸全都捞到碗里,惹得徐渭瞠目大骂。 又拨了些菜下去,看梁生出了门,徐渭才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王子民?胡克柔?” “王本固。”钱渊嘀咕道:“海鲜酱油到底是怎么调的,味儿总不对……” “巡按一职早年非常设,当年是事发而设,如今已成惯例,权责之内往往沿袭上任。”徐渭拿了根牙签剔着牙,“去年的庞少南得张叔大嘱托,即使巡视宁绍台三府,也不过敷衍了事,但王子民此人……” “剔牙到一边剔去。”钱渊嫌弃的将徐渭赶到窗边,才说:“要的就是他能闹事。” 徐渭先是一怔,随即醒悟过来,迟疑道:“不好控制,还不如让胡克柔去。” 钱渊摇摇头,却没解释什么。 “别闹得太大。”徐渭冷笑着提醒道:“如若荆川公得知内情……” 这是很容易被猜出来的,至少对于徐渭这种对钱渊心机手段都很熟悉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穿。 高拱、徐阶陆续将手伸入东南,欲夺走通商之权,钱渊如果到了最后时刻,很可能会在东南闹出点动静来……以其在东南的根基,并不难。 说白了,这和养寇自重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唐顺之能不能看得出来……不过这老头对钱渊的手段也熟悉的很,而且对其品行始终保持着怀疑。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钱渊恬不知耻的笑道:“再说了,如果是侯汝谅、董一奎、方逢时、郭中、王本固……那和我有什么干系?” 徐渭也是无语,胡应嘉密通随园,这种事在如今是密事,但等徐阶致仕甚至过世,有可能大白于天下,到那时候……难怪钱渊吩咐胡应嘉入六部,避开了巡按浙江。 不过,钱渊可不仅仅只考虑到胡应嘉的身份。 在知道可能巡按浙江的人选时候,钱渊就选中了王本固。 原因很简单,历史上的王本固搜捕汪直,一力斩杀,引出了新倭之乱,有胡宗宪不敢相争的缘故,也有朝中舆论的缘故,但王本固本人的性格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主导作用。 嘉靖三十五年,张居正带着王本固拜访随园,一席长谈之后,察觉到王本固对通商事态度的钱渊才会出手抢走了浙江巡按一职。 被胡应嘉告知如果不是他,就是王本固之后,钱渊选择了让胡应嘉避让,让王本固南下。 如今高拱、徐阶联手,虽然钱铮、徐渭、孙鑨等人都有些惶恐不安,但钱渊本人却相对比较镇定,因为他了解高拱。 高拱此人,身负豪气,勇于任事,也不缺乏政治斗争的能力,但太过倨傲,性情急躁,面对即使联盟的徐阶……只怕也忍不了太久。 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中,高拱、徐阶的联手对东南却造成了极强的威胁,而王本固的存在……有可能让钱渊有机可乘。 钱渊不知道这一招能不能起到作用,但总归多埋下一颗棋子……总是好事。 很多时候,多一道后手,是能救命的,比如这一次让胡应嘉入六部。 胡应嘉入六部可能是员外郎,也可能是郎中,一旦外放就任知府,而胡应嘉曾南下入浙查验红薯事,在镇海待了两个月,对通商事的环节也了解的很深……一旦日后浙江沿海知府出缺,胡应嘉就能顶上去。 最关键的是,胡应嘉是徐阶的门生,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最妙的是,胡应嘉是南直隶淮安府人,并不是浙江人。 随园是以松江、绍兴两府士子为核心的,绍兴士子除了孙铤寄籍顺天府外,都不能在浙江为官,而松江出身的士子……杨铨是吏部考功司郎中,陆一鹏主持厦门通商事,陆树德太过年轻。 而潘允端……算了,这位历史上豫园的修建者就不提了,天天无所事事,就属他来随园搓麻找人搓麻次数最多。 吃完夜宵,徐渭也懒得回家,就在随园睡下,虽然家就在隔壁,但在随园还是有专门的起居室和书房的……钱渊还指望这位多留点墨宝呢。 钱渊回了后院,先去看了眼儿子,小多这几天夜里睡得不太安稳,还好今天没怎么折腾。 依旧没有睡意,钱渊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看见不远处地上一团黑影,走过去踢了脚才发现是那只小鹿。 如今这两只小鹿已经取代小黑成了家中镇宅之宝了,小多还小,但八两和钱铮的女儿天天骑在小鹿背上…… 钱渊皱着眉头在琢磨,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据说鹿长的大了,肉就不嫩了…… 从宋仪望、梅守德被调离宁绍台至今已经大半个月了,如今距离过年还有不到十天,期间还有郭中、方逢时调任,这两日还有王本固巡按浙江……也该去西苑一趟了。 正好用鹿肉为借口,钱渊决定明日一早去小厨房看看,几个月前就让他们调制烤鹿肉专用的酱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八十九章 觐见 湖边的凉亭中,隆庆帝无语的看着钱渊在面前折腾,好好的桌子被挖了个洞,正好嵌进去一块铁板,下面是冒着火苗的碳炉。 钱渊猜测的没错,至少这个时候的隆庆帝,心里是懵懂的。 朝局的变化,徐阶、高拱两个始作俑者自然不用说,李默、随园也能看得清楚,即使是吴山、吕本等人也多多少少猜得出一点,但年轻的隆庆帝…… 也不能怪他,困居王府这么多年,从来不涉朝政,裕王府内的人脉关系都混乱的很,这导致了隆庆帝的眼光……真的不怎么样。 虽然登基之初也展示了些手段,但总的来说,心思太浅,手段显得也有点稚嫩……到现在还没看出徐阶和高拱的联盟关系。 当然了,从表面上来看,高拱收获颇丰,除了亲家郭中调任绍兴知府,几个门生也得到了提拔,甚至另一个姻亲妹夫刘巡从德州知府升任湖广按察副使。 而徐阶这边,除了廷推的左都御史张永明之外,只有王本固赴任浙江巡按御史……但前任御史庞尚鹏名义上也是徐阶门下。 隆庆帝如今担心的是,面前大大咧咧和陈洪商量怎么吃肉的钱渊心灰意冷……毕竟自己曾经隐隐许诺过,东南通商事初创期间暂时由随园主管。 和嘉靖帝比起来,隆庆帝只会死板的行使权力制衡的原则,而不会与时俱进的调整。 刚刚登基的时候,隆庆帝选择留下徐阶,以李默制衡,希望高拱能迅速聚拢势力入阁执掌大权。 于是高拱选择和李默联手,根本原因在于徐阶欲借清算严党而稳固地位。 但可惜之后的清算严党的功劳……被隆庆帝自己抢走了,高拱没捞到多少好处。 之后高拱才会选择和徐阶联手,尽快聚拢党羽……而这样的变化,隆庆帝并没有看到。 他只看到,高师傅不停的提拔门生党羽,这对隆庆帝本人来说,是愿意看到的。 没办法,这位今年才二十三岁,放在前世,刚刚大学毕业一年,让他跟从亿万人中通过种种残酷手段挑选出来的精英人物过招……太难为他了,又不是穿越者。 “陛下?”钱渊提醒了句在发呆的隆庆帝,“差不多了。” 隆庆帝回过神来,“肉呢?” “君子远庖厨嘛,让陈公公弄好了再端上来。”钱渊从边上的小箱子里取出盒子,里面是枣红色的酱料,“可惜北直隶……花银子都不太收得到鹿,得再北边一点。” “所以就来西苑打秋风?”隆庆帝笑骂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带走的那两只小鹿还在后院养着呢!” “文长兄那个碎嘴!”钱渊嘿嘿笑道:“其实他自己也馋呢。” 隆庆帝凑上去闻了闻盒子里的酱料,随口道:“展才,东南……” 恰巧陈洪端着盘子过来,“陛下,肉来了。” “正好锅热了。”钱渊亲自动手,将切得薄薄的鹿肉铺在铁板上,用夹子不停的来回翻动。 陈洪上前两步,“龙泉……” “懂懂懂……陛下用膳需先行试吃。”钱渊拿起筷子夹着肉,在酱料里打了个滚,“呃,鲜嫩无比,更甚小牛肉……可惜了,应该先用大料、老酒、姜蒜腌制一下……” 隆庆帝忍不住笑得身子都在发颤,“此道,展才可称大家了。” “谢陛下隆恩。”钱渊咂咂嘴,指点陈洪继续烤肉,又说:“可惜京城除了西苑,没地儿寻鹿,倒是北边有……回头让护卫去问问。” “只看着北边,南边不管了?”隆庆帝有意无意的插了句,拾起筷子吃了片鹿肉,沉思片刻后吩咐,“陈伴,万岁山颇为空旷。” 一旁的陈洪两眼茫然,钱渊忍笑提醒道:“陛下言万岁山空旷,陈公公或可等开春后使人送些小鹿入西苑?” “噢噢……”陈洪嘴角动了动,想了会儿脚步往后移,一直退到亭外。 钱渊瞥了眼陈洪,接过木夹子继续烤肉,随口道:“陛下勿忧,他人主动请缨,这是好事……臣倒是愿意继续在詹事府混迹。” “文长前些日子提到过,用展才自己的话说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隆庆帝笑骂道:“神仙日子啊!” 钱渊继续打岔,笑着说:“回头臣去问问工部,三大殿何时完工……” “嗯?” “赶在那之前外放,或者去南京也行。”钱渊将一片鹿肉夹到对面的盘子里,眨眼笑道:“臣可受不了半夜三更起床,顶着星星月亮上早朝。” 隆庆帝脾气再好也翻了个白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坦感,自从高师傅搞事之后,钱渊就没进过西苑,但今日觐见,一如往昔。 “若是陛下有命,臣自然责无旁贷。”钱渊诚恳的说:“开海禁通商,乃本朝未有之举,臣亲身犯险,战战兢兢,中玄公豪气干云,愿一力担之,其实臣……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隆庆帝的嘴巴都张大了,至少能塞个鹅蛋进去。 钱渊夹起一块鹿肉塞进嘴,嚼了几下才解释道:“得陛下信重,随园主持东南通商事,孙文和、赵大河、陆子直、孙叔孝四处设市通商,多少人恨之入骨……这么大一块肥肉让随园包圆了,惹得无数人眼红。” “本还想着有陛下撑腰,随园再撑几年,至少立好规矩……中玄公愿意接手,其实臣是真心感激。” 隆庆帝想了会儿,开口问:“绍兴、台州两地知府调换,对镇海、宁海税银收入有影响吗?” “不太好说。”钱渊一边烤一边吃,“不论绍兴,宁海隶属台州,这就要看台州知府方逢时肯不肯萧规曹随了。” 顿了顿,钱渊瞥了眼若有所思的隆庆帝,笑道:“其实宁波知府荆川公也该调任了,本为理学大家,这些年于国有功,又两袖清风,理应调入朝中。” 隆庆帝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笨,当然了,钱渊也无意隐藏自己的试探企图。 “唐荆川于国有功,但宁波知府、镇海知县两处乃是重中之重,暂不可调离。” 说的好听点,隆庆帝这是谨慎行事,毕竟绍兴、台州均履新,还不知道会如何,而税银是朝中不可或缺的。 说的不好听点,隆庆帝在东南也欲行制衡之术,这是他允许高拱插手东南的缘故,也是留下唐顺之、孙铤的缘故。 浙江一省的局势在隆庆帝眼中就如同朝廷的局势,徐阶一党手握浙江巡抚、浙江巡按、浙江总兵官三个头脑人物,高拱拿下了最重要的宁绍台三府中的两个知府,而随园龟缩在宁波勉力支撑。 但钱渊不这么看,即使不去计算自己扎根东南的影响力,只要唐顺之还在,孙铤还在,再加上戚继美、杨文、侯继高,随园随时都有翻盘的可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九十章 随园麻将(上) 在长达一个月的动荡后,在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朝局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好似风平浪静。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局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最大的变化在于礼部尚书高拱,多少官员将高新郑围在中间捧其的臭脚。 好事风平浪静的朝局下,隐藏着即将而来的狂风暴雨,而直接的导火索,就是如今已经不可一世的高新郑。 虽然还未入阁,但高拱愈发倨傲,再加上徐阶这厮在内阁里对其的忍让甚至恭敬……用钱渊的话来说,比当年严嵩、徐渭舔嘉靖帝还要过分。 而高拱一点都不觉得过分,得志便猖狂,在直庐对吴山、吕本不客气也就罢了,对李默都不太客气…… 李默什么脾气,当年虽然落败,但面对严嵩、徐阶都能当面狂喷,再加上徐阶、高拱的联手让他想起了当年旧事……就在腊月二十七日,即将封印过年的时候,两人在直庐大吵一架。 这一架吵的……影响力有点大,首先,李默、高拱因为清算严党制衡徐阶的短暂联盟彻底土崩瓦解……虽然已经事实性的完结一个月了。 其次,李默毕竟年纪大了,回家越想越气,一口气没提上来晕过去了,等太医院的太医上门之后……高拱借此名声大噪,要脸的说一句高新郑牙尖嘴利,不要脸的赞中玄公类夏公瑾,当年夏言就是靠这一招打响名声的。 不过这些和随园都没什么关系,在钱渊连续五天入西苑觐见之后,随园已经安静下来……呃,也不能算是安静下来。 毕竟高拱的手伸向了东南,毕竟高拱是去摘桃子的,隆庆帝虽然对此并不反对,但也对钱渊有一份愧疚,再加上前些年钱渊有大功于朝,一直未得封赏。 在腊月二十八,隆庆帝亲下谕旨,命钱渊兼任太常寺少卿,原本钱渊任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从五品,而太常寺少卿是正三品,一下子提了四级。 在明眼人眼里,这不仅是酬功,也是补偿,补偿东南通商事被高拱、徐阶摘桃子之事。 “虽然未有先例,但正三品入六部,可为侍郎。”陈有年啧啧道:“说不定明年展才就是上司了。” “太常寺大都是翰林官兼任,储相之路,陛下却令展才兼任。”孙鑨是官宦子弟,摇头苦笑道:“难道外放?” “外放可惜了。”诸大绶轻笑道:“如若在太常寺、太仆寺磨砺几年……” 话还没说完,向来是冷面笑匠的周诗突然插嘴道:“还有太医院。” “哈哈哈……”冼烔抱着肚子乐不可支,“倒是嫂子更合适呢!” 钱渊无语的看着这帮人,“又不是我一个人升任。” “这倒是,不过这次也谢过展才提携了。”向来端谨的陶大临笑着说:“《永乐大典》重校约莫年后能完工,愚兄这是借了展才之力。” “说的是。”孙鑨反手指了指自己,“枯坐翰林五年,原本还以为要等九年考满,的确要谢过展才。” 杨铨在吏部向来以公允著称,凛然有名臣之风,也只会在随园说笑,这时候以羡慕嫉妒的语气叹道:“还是你们翰林升官容易,这次借展才之便,全都升任。” 隆庆帝这次施恩堪称大批发,随园中人在六部、六科、都察院任职的那是没办法,要走程序,但翰林院……隆庆帝是能一言而决的。 诸大绶本就是日讲官、裕王府讲官出身,正儿八经的潜邸旧臣,四个月前就入詹事府为右春坊右中允,这次任职没变,但翰林兼职被提了一级,为翰林侍讲学士。 陶大临这些年一直缩在翰林院重校《永乐大典》,只是个翰林编修,这次被提为翰林侍讲。 孙鑨在翰林院……呃,真的没做什么,也被提拔为翰林侍讲。 众人正在说笑,钱渊却摇头道:“朝阳兄此话有谬,可不是所有翰林官都升官了的……” 杨铨一愣,转头看见了正在翻白眼的徐渭……这位老兄当年因青词见宠,虽然没有入詹事府,但去年升任翰林侍读学士,在翰林院仅次于翰林学士。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诸大绶叹道:“嘉靖三十五年春节,我等在随园订交,直到今年才能重聚首。” “嘉靖三十六年,展才已经去了东南,端甫兄丁忧守孝,朝阳、嘉旭、子直都外放……” “展才兄一直到去年五月才回京,朝阳兄、嘉旭也是今年才调回京中。”冼烔板着手指头算着,“可惜文和兄、子直兄都外放了,人还是不齐。” 众人一起数数,当年第一批组建随园的士子,孙铤任镇海知县,陆一鹏去了福建,周诗是今年九月因政绩卓越被调入都察院,最倒霉的是松江上海的夏时,一直在地方任职,从四川到山东,再到湖广。 之后陆续进入随园的士子中,陆树德、林烃都在京中,包柽芳选官南京户部主事,孙丕扬巡按福建负责通商事,赵大河任宁海知县。 随园外围的黄懋官、潘晟等人都是侍郎级别,倒是不太来随园,还有福建巡抚吴百朋,有可能这一两年会被调入京中。 钱渊算了算,还是今年人最齐呢。 林烃好奇的看着众人说起当年科考前的旧事,小声问一边的好友,“与成,正月里随园做甚?” 陆树德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冼烔已经嚷嚷了,“当然是搓麻,除了搓麻还能作甚!” 潘允端啧啧道:“当年科考前正月里,昏天黑地啊,彻夜不眠……结果那次除了我,居然全都上榜了,贞耀,如若去年你也搓麻,说不定能进一甲……” “咳咳!” 听见陶大临的咳嗽声,冼烔不解的回头,“虞臣兄……呃,世叔。” 钱渊眨眨眼看着走进来的叔父钱铮……噢噢,好像刚才算人头把叔父给忘了,在外人眼里,钱铮可是不折不扣的随园中人呢。 在门外停了好一会儿才进门,钱铮环顾四周,叹了口气,也懒得多说了,只道:“今年最后一份邸报,适才吏部发出公文,陕西按察使王崇古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 厅内一片寂静,钱渊轻轻叹了口气,高拱也太心急了点。 吏部的杨铨立即报出王崇古的履历,“王崇古,字学甫,嘉靖二十年进士,高新郑的同年,先后任安庆知府、汝宁知府、常州兵备副使、苏州兵备副使、河南布政使,嘉靖三十八年调任陕西按察使。” 徐渭接口道:“此人是吏部杨惟约的连襟,张子维的舅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九十一章 随园麻将(下) 自张四维得高拱举荐入裕王府,所有人都将杨博视为高拱党羽,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是钱渊印象中少有的原时空和这一世没有变化的。 诸大绶看了眼钱渊,“王学甫任苏州兵备副使,击倭有功,与展才是故交。” 钱渊点点头,“此人的确知兵事,不弱吴惟锡。” 这是个很高的评价,吴百朋这些年来在浙江巡抚、福建巡抚两任上理民事、整军伍,屡有战功,堪称文武双全,被视为名臣。 钱渊在脑海中回忆,好像历史上著名的“俺答封贡”就和王崇古有关。 “展才?”徐渭担忧的看了眼过来。 有的人不明白徐渭的意思,但也有人听得懂,除了钱铮、孙鑨两个时常参与随园核心事宜讨论的人之外,和东南联络较深的陈有年、周诗也能听得懂。 很可能这是高拱对杨博、张四维的施恩,而杨博会不会有所回报呢? 而高拱目前主要做两件事,其一聚拢党羽,其二把控东南通商事,而这两件事,吏部尚书杨博都是帮的上忙的。 钱渊倒是不担心这个,唐顺之、孙铤两个人是隆庆帝点了名留下来的,杨博想一脚踢走……不太可能。 但问题是,杨博曾长期担任兵部尚书,而且镇守西北边塞多年,是公认的朝中最知兵事的重臣。 而如今的兵部尚书王邦瑞是个幌子,今年初起复,入冬后已经卧病在床,即使之前几个月,朝中兵事,隆庆帝、内阁也多询杨博。 也就是说,兵力调配,将领调职,杨博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 钱渊担心的是,杨博会不会顺着高拱的意思……将浙江诸军全都调走。 戚继美、侯继高、杨文、张一山、张元勋、葛浩……这些人都是钱渊极为重视的将领,也是钱渊的底气所在。 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需要考虑开海禁后的捍卫海疆。 送叔父出了门,抓了抓有点发痒的鼻子,钱渊回头笑着说:“刚才谁说搓麻的?” 几根手指指向了冼烔、潘允端。 “今儿这么多人呢,麻将不够,再去搬几副来,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明儿是除夕,就今儿,彻夜搓麻!” 钱铮一路走回后院,还没进门呢,就听见里面“啪”一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小七欣喜的叫声,“胡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钱铮捂着脑袋觉得有点头痛,随园那边就是个赌窝,连后院现在都这样了…… “总算是开胡了!”小七兴高采烈的算账。 陆氏、黄氏和谭氏在掏铜板,谭氏身为婆婆,又向来吝啬……但赌桌上,连父子都不认,何况婆媳? 不过,谭氏今天也不在乎,就在今儿中午,她带着黄氏和孙子,又去见了次钱鸿,算算几个月下来,平均每个月能见三四次面呢。 “回来了。”陆氏一边码长城一边对丈夫说:“明儿就二十九了,也该放衙了?” 钱铮先给长嫂行礼问安,才闷闷的应了句,“嗯,明儿不用去了。” “骰子呢……十二……十二到底。” “嗯?这牌有点散……” “嫂子你收尾,最后张不要了?” 钱铮在边上好不容易插了句嘴,“嫂嫂,昨日陛下亲令渊儿兼太常寺少卿……” “几品?” “东风。”小七随口应道:“正三品,和六部侍郎一个级别。” “渊儿功勋累累,早就该升官了。”陆氏接嘴道:“要我说,就应该回翰林院,去太常寺作甚!” 父亲、兄长都不在了,长嫂如母,而小七既是晚辈又是女眷,钱铮也只能逮着妻子怼了,“陛下亲命,轮得到渊儿挑吗?” 陆氏瞄了眼丈夫,都懒得搭理,只顾着算牌。 “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总归比在詹事府有事做。”钱铮劝道:“嫂嫂,还是要让渊儿晨昏定省,点卯上衙……” 钱铮那边苦口婆心的劝着,谭氏……没办法,远香近臭啊,现在谭氏只顾着不能公开露面相见的长子和远在东南的丈夫,哪里愿管从来都有主见的幼子。 钱铮失望的离去,他是个比较刻板的士大夫,总想着让侄儿成为青史留名的名臣,而不是现在朝野上下看不清形象的角色……是能臣,但很滑溜,是忠臣,但擅长媚上,清臣……算了,这个角色和钱渊不太配。 钱铮又回到随园,听着里面响亮的搓麻声,在寒风中站了片刻后索性离去。 随园里摆了两桌麻将,八个人,但边上等空位的还有六七个呢,钱渊一边摸牌一边和对面的陈有年聊着。 “前天李时言和高新郑闹成那样,砺庵公居然没找你?”钱渊有点不太信。 “咳咳,砺庵公前日去了通州视察漕运事,今儿下午才回京,还没碰面……年后再说。”陈有年叹了口气,“只怕年后砺庵公得大怒……展才,税银真的会降?” “八九不离十,不然荆川公、文和兄上书作甚。”另一张麻将桌上的徐渭插嘴道。 钱渊瞥了眼过去,徐渭住嘴不说了……不是八九不离十,而是十拿十稳,但这话儿不好说出口啊。 前日唐顺之、赵大河、孙铤上书朝中,言东南有海商不纳税银,私自出海贩货,明年税银可能有所缩减。 高拱在内阁斥责唐顺之危言耸听,而李默却觉得唐顺之说得有理……呃,其实有理无理不重要,主要是李默想找个借口和高拱吵一架,不然心里憋屈啊。 而高拱是觉得李默太过分了,怎么着,郭中和方逢时去东南履新,税银就会下降,你李默还说言之有理……非要跟我对着干?! 于是,一场让徐阶暗喜,让吴山、吕本瞠目结舌的激烈舌辩在直庐发生,高拱身强力壮,口若悬河,李默毕竟年老力衰了,吵不过吵不过…… 所以,吵完之后李默更憋屈,这几天太医基本每天都要去李宅一趟。 钱渊在想着,等年后税银账目出来,估摸着方钝那老头肯定要跳脚,也不知道会不会站在随园这边,随手抓了张牌打出去,“二条。” “胡了,七小队!”陈有年抓起二条,“展才,谢了,最后一张二条,等好久了。” “不客气。”钱渊笑着说:“登之兄,其实我是故意点炮的。” 陈有年自然不信,一边算番一边说:“如此殷勤,展才欲何求?” 钱渊笑嘻嘻的说:“等年后税银账目入京,还望登之兄襄助一二。” 不管方钝会不会站在随园这边,税银降低,这老头首先肯定是找户部郎中,主管宁波清吏司的陈有年的麻烦。 s://.c/read/12202/23730691.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九十二章 年节(上) 隆庆元年,这个年,钱渊是既过的爽快,也过的心力交瘁。 的确爽,每天都是呼朋唤友,不是聚众畅饮就是彻夜搓麻,小七也不管老公了,除了照顾儿子之外,天天拉着婆婆、嫂嫂和婶婶搓麻……虽然小七牌技臭,但拦不住那三位一样臭啊。 也的确心力交瘁,东南危局渐显,即使是正月里,安排在通州、杭州、扬州的护卫队每日都要送来几封密信,钱渊每日都要为此费神。 要动些手脚,但不能引起轩然大波;要使税银数目降低,但不能有自己插手的痕迹。 再加上年节时分,除了杨文、张三、戚继美之外,还要和侯继高、张元勋、葛浩等人拉拉关系,特别是葛浩,手握如今东南最强大的水师,钱渊还特地让人去了趟宜黄,让小舅谭纶给葛浩也去了封信。 很多事徐渭能分担,但也有的事徐渭是没办法帮忙的,比如父亲钱锐那边。 汪直如今久驻镇海县招宝村,偶尔去舟山转一转,钱锐时而在招宝村,时而在镇海县内,但始终深居简出,几次信中提到汪直如今势力愈发庞大,颇为担忧。 钱渊倒是不怕汪直势力的增长,这位五峰船主是个生意人,独子还在京中享福,而且东南水师实力的增长速度更快。 但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生意人,总想着垄断资源,使利益最大化。 当年汪直将其他海商排除在沥港之外,使不少海商转为倭寇,上岸侵袭,劫掠民众,这才直接促使时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下定决心攻灭沥港。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厦门、泉州两地设市通商,只是初创,货物吞吐量不大,已经成熟的镇海、宁海两地……至少漂泊海上的海商,大都依附汪直才能采购。 这一方面使得走私渐渐抬头,另一方面使被汪直排斥的海上势力有聚拢相抗的苗头。 前几个月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罪名中还有纵寇一条,指的就是逃窜出海的张琏。 这位飞龙皇帝虽然几度大败,但如今在海上势力不小,几次侵袭沿海,不仅是广州,连福建都遭了殃,甚至有一次攻泉州,孙丕扬都被逼的亲身上阵,还好戚继光留在福建的戚家军赶到来援。 为此,两广总督吴桂芳,福建总兵戚继光、南赣总兵俞大猷都被科道言官弹劾。 随园院子里,冬日里,有高墙大树挡着寒风,暖暖的阳光照在两张麻将桌上。 不远处输完了筹码的徐渭正在挥毫泼墨,引得之周诗、林烃、陆树德啧啧赞叹。 赢的满面红光四肢挥舞的潘允端,输的面色铁青垂头丧气的冼博茂,懒懒散散像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的钱展才,端起紫砂壶正在饮茶的诸端甫,无不活灵活现得其精髓。 麻将桌不远的地方架着两个烤架,梁生带着两个护卫、几个厨师正在烤羊……可惜实在买不到鲜嫩的鹿肉。 钱渊在钻研了一段时日之后发现了,鹿肉不仅可以烤,也能炖,鹿腩比牛腩味道更好。 “少爷。”单臂的刘洪大步走来。 “贞耀,来替一把。”钱渊招呼了声起身离去,林烃两眼放光的接手。 五封信,钱渊叹了口气,而且其中三封都是迷信,没办法,只能回书房了……还得翻着书翻译,如果父亲钱锐是穿越者就好了,直接用英语,完全没可能泄密。 第一封信是父亲钱锐,没什么大事,只是年节问候的回信,只提了句走私愈发猖狂。 第二封信是厦门的陆一鹏,这厮虽然有点手段,也有心机,但也吃了不少苦,这是来叫屈的,并表示对京中随园众人的羡慕嫉妒恨。 此外,陆一鹏也提到了兵力调配的事,去年戚继光、俞大猷南下入粤汇总两广总督吴桂芳剿杀倭寇、贼军,但余孽藏于山中,尚未收尾。 所以戚继光如今还在广东,只留下一部分兵力由吴惟忠统率驻守泉州府,护卫孙丕扬港口,而厦门虽然距离不远,但兵力太少,陆一鹏希望钱渊在京中协助,调配一部分兵力驻守厦门。 第三封信是戚继美,这家伙终于成亲了,媳妇是绍兴会稽陶家女,还是陶大临的族中侄女。 第四封信是葛浩,在接到谭纶的信后,葛浩来信,信中提及新任台州知府方逢时往水师里掺沙子。 这四封信钱渊略略扫了眼,葛浩这是来表忠心呢,毕竟东南诸将中,葛浩名义上是地位最低的,至今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台州指挥使,军中都没个正经的职务。 这倒是个能施恩的机会……钱渊有些惋惜,早知道前几个月和高拱还是蜜月期的时候,就敲一竹杠了。 打开第五封信,钱渊笑着在手里颠了颠,虽然只是一张纸,但分量不算轻。 思索片刻后,钱渊提笔写了封信递给刘洪,“送去吧……找准时机。” 刘洪点头道:“有人盯着,今日正巧都在。” “去吧。”钱渊挥手让刘洪出去,自己在院中来回踱步,让出一些利益,而且是自己并不在意的利益,这不是难以选择的问题。 还好去年和张四维密议的时候,自己留了个心眼…… 朝野上下,将开海禁和通商视为一体,但在钱渊心里,这是两个概念。 五年前华阴大地震之后,亲眼目睹户部的无能为力之后,钱渊就有了清晰的认知,开海禁是目的,通商是诱饵,以通商带来的税银换取全面的开海禁。 如果将诱饵比作一块蛋糕,钱渊并不在乎这块蛋糕自己能吃多少,甚至不会拒绝其他势力进来分一杯羹。 但如何划分这块蛋糕,至少在短时间内,钱渊需要将其握在手里。 虽然现在开海禁通商已经成为朝野上下的共识,但钱渊并不看好……自己放手之后的发展。 没有一个穿越者在期间主导,开海禁只能沦落到通商,原时空中不就是这样吗?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了,钱渊也能看得清,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秉持“禁海,商转寇,开海,寇转商”的观点,历史上的隆庆开关很可能有减轻倭患的政治意义。 所谓的隆庆开关实则是一次扭扭捏捏的改革,海上贸易只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只有月港一个小小的港口允许民间海船出海贩货,而且对船只总量有着严格的控制。 对于明朝的中央财政,隆庆开关并没有起到实际性的作用,对于能够和西方进行沟通交流的这条渠道,明朝政府完全无视。 最能直接利用的火器,除了那几门被打捞起来的红夷大炮之外……甚至火铳都退回到火门枪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九十三章 年节(中) 钱渊来到这个时代,在笃定开海禁之后,最先考虑的是军械方面的引入,最典型的就是鸟铳。 虽然戚继光改进的虎蹲炮很好用,但以威力而言就差的多了,钱渊辗转购买的几尊铁炮、铜炮主要设置在浙江水师和威远城,让汪直“聘请”来的几名西洋工匠还在括苍山中忙碌。 燧发枪的细节钱渊不太清楚,但大致原理还是知道的,如今括苍山中的作坊研发出了初步的转轮打火枪,但打火成功率还比较低,没有太多的使用价值。 事实上,历史上的燧发枪成熟大致要等到16世纪八十年代,但如今转轮打火枪在西方已经开始装备军队了。 钱渊坐在书房里揉着眉心,自己所望,和同僚所想,上官所想,甚至和陛下所想……看似殊途同归,但实则有着本质的差别。 或者自己捧起一个东南如同汪直一样的巨头,来间接的把控这一切。 谭七指还是钱鸿? 钱渊突然笑着摇摇头,先不去想那么远的事,就目前而言,要解决东南事,特别是军中将领调任……杨博是绕不开的,高拱在这方面主要依靠的就是前兵部尚书杨博。 只是这份礼不知道够不够打动他……钱渊咂咂嘴,这也是个老狐狸,估计看得出来,去年自己刻意留下的漏洞。 当钱渊这封信送到杨博手中的时候,回京述职的王崇古、来拜见两位舅父大人的张四维都在场。 杨博拆开信看了几眼,顺手递给了王崇古,对张四维笑道:“那位虽晚了你一科,但说不定能抢在你之前。” “兼任太常寺少卿,说不准哪天就能入六部为侍郎了。”张四维倒是没什么异样神情,只笑道:“不过说到入阁前后,那要看陛下何时加钱龙泉翰林职。” 呃,钱渊倒是私下向高拱许诺过不回翰林,但如果隆庆帝施恩,高拱也说不出话来……事实上,高拱也心里清楚,如果隆庆帝要以随园制衡自己,多年之后的钱渊很可能会兼个翰林学士。 夏言、张璁都不是翰林出身,但也都在任尚书的时候被嘉靖帝加翰林学士……这才顺理成章的入阁为大学士。 顿了顿,张四维突然苦笑道:“不论钱龙泉,张叔大必然在我之前。” 杨博微微点头,“非你之过……只能说有得必有失。” 严嵩、徐阶前几年斗得那么惨烈,杨博丁忧守孝被起复兵部尚书兼镇守宣府,但始终不肯回京,就是怕被卷入政争。 在这种局势下,张四维进入裕王府,并成为高拱的绝对心腹,也直接促使高拱和杨博成为盟友。 对高拱来说,杨博是天然的盟友,虽然名气大,但毕竟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又不像李默、钱渊多少还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待过……如果是嘉靖朝还不一定,但在隆庆一朝,绝对没有入阁的可能。 对杨博来说,入阁是虚无缥缈的,能坐稳这个吏部尚书已经心满意足,而高拱也显然有意提拔张四维……这位走的是纯正的储相之路。 但谁能想得到,突然杀出了个张居正,而且还是和徐阶彻底决裂的张居正。 而张居正资历比张四维深的多,又因为和徐阶决裂只能依附高拱,很可能会被高拱首先推荐入阁。 同为高拱的心腹,张四维入阁的时间自然要往后推,说不定还在钱渊之后……因为前面还有如陈以勤、殷士儋、林燫这样的潜邸旧臣。 那边王崇古已经看完信了,笑道:“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听闻钱龙泉之名,嘉靖三十四年在太平府相识,啧啧,不过六七年光景……” 张四维接过信一目十行扫下去,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道:“许晋商自行组建海船?” 钱渊去年回京,和张四维密谈,许晋商参与东南通商事,但到现在一年半过去了,晋商能参与的程度相当的有限,比如在镇海,也不过占了几个铺子而已,很难直接插手海贸。 那些南下的晋商眼见浙商、徽商赚的盆满钵满,眼睛早就绿了,不能组建船队出海,这意味着晋商只能做个渠道商,利润并不丰厚。 但凡卖到草原上的货物,必须经过晋商的手,靠着这一招,晋商赚了如山如海的银子。 这里面的道道,晋商能不懂吗? 晋商自然是有钱的,买几艘海船也不是难事,但问题是镇海、宁海对通商文书的审核非常严格,而从其他人手转买……浙商、徽商都对晋商极为排斥。 所以,钱渊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 “少有才名,有军略之才,这也罢了,只是这等心思手段,也不知道与吉兄是怎么教出来的。”王崇古忍不住吐槽,“当年与吉兄可是刻板的很,钱龙泉这是自学成才吧?” 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与钱渊的老师陆树声是同年。 杨博也忍不住笑了,“东南这块肥肉……算是被钱龙泉榨得干干净净。” 王崇古看了眼茫然的张四维,摇头道:“子维也不必丧气,若非如此人物,若非如此心计,如何能在朝中有如此分量,使得元辅、新郑都视为大敌。” 看外甥完全没听懂的样子,杨博点了句,“去年钱展才回京与你密谈,许晋商参与东南通商……难道那时候他想不到浙商、徽商的反对,想不到晋商难以在东南立足,想不到晋商难以组建船队出海?” 张四维愣了半天,才声音苦涩的说:“那时候他就留了余地,就是为了今日?” “未必是为了今日,只不过今日之事能用得上罢了。”王崇古解释道:“凡事均留三分余地,留一份后手……” 杨博冷笑一声,“子维要不要猜猜,晋商南下如此艰难……会不会是钱龙泉暗中指使?” 张四维如坠冰窟,艰难开口道:“三弟来信,被人设套骗了数千两白银,就在镇海……” “报官了?” “嗯,查不出什么……” “唐荆川、孙文和、吴鼎庵均在镇海,驻守镇海附近的游击杨文、张一山均是钱家护卫出身。”王崇古对东南事很熟悉,摇头道:“若是真要查,不会什么痕迹都查不出。” 沉默了半响后,张四维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那封信,“舅父,那这次……” “自然要应下。”杨博笑道:“如若拒绝,就和随园撕破脸了。” 王崇古皱眉道:“那高新郑那边?” “东南诸军调配,这是兵部的事。”杨博漫不经心的说:“游击、把总不会报到兵部来,参将……戚继美均可留守浙江,但东南诸军中,最具盛名的何人?” 熟悉东南事的王崇古脱口而出,“必戚元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九十四章 年节(下) 钱家酒楼如今在京中餐饮这一行基本是独占鳌头,关键是总能花样翻新……随园的小厨房为此都名声大噪。 王崇古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后外放,一直在地方任职,久闻钱家酒楼之名,这还是第一次登门。 杨博是要在随园和高新郑之间踩高跷取个平衡,将福建总兵戚继光调走,但允许戚继美留守浙江。 算起来,戚继光名声更大,战功更著,而戚继美以及麾下和钱渊的关系更深。 不取平衡也不行啊,所谓的晋商,几乎渗入了所有山西籍贯的官员身上、家中。 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是晋商的招牌人物,张家除了张四维之外,十多个人都是商人,王家、杨家也都差不多,典型的商人家族,和闽县林家、松江钱家没法比,和高拱都没法比……人家高家三代之内三个进士,一个举人。 “这酱料……看似普通,实则味美,鲜、辣,还带了点甜味。”王崇古放下筷子,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自太平府一别,展才青云直上……” “鉴川先生说笑了,哪里比得上巡抚宁夏的风光?”钱渊笑吟吟敷衍道:“当年端甫兄丁忧守孝,还要谢过先生使兵丁护送。” “些许小事,不值一提。”王崇古瞥了眼一直保持沉默的徐渭。 “鉴川先生有话直说就是。” “呵呵,当年展才被倭寇所掳,文长尾行千里相援,后文长病重,展才裹挟锦衣南下,生死之交。”王崇古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递过去。 徐渭接过来打开看了几眼,“一南一北,中玄公打的好主意。” 看王崇古没吭声,徐渭带着讥讽的语气继续说:“自嘉靖三十四年起编练新军,戚元敬、俞志辅、卢斌、刘显诸军均被调出,他日海疆有难,还望中玄公亲身赴难。” 钱渊没去看折子,只顾着吃菜,随口问:“全军北上?” “蓟镇、昌平的兵丁不满十万人,均为卫所兵,老弱者占一半,防线逾两千里。”王崇古轻声道:“戚元敬所部义乌兵大半北上。” 这和历史上几乎一模一样,原时空中,戚继光率戚家军大半北上,调任蓟门总兵,之后一直留在了蓟门,直到张居正被清算才调任广东总兵,很快就致仕归乡。 徐渭看了眼钱渊,“葛浩尚在福建沿海。” “呵呵,游击。”钱渊夹了筷土豆丝嚼了嚼,“这道菜应该多放点醋!” “嗯?”王崇古愣了下反应过来了,沉思片刻后笑道:“久闻台州指挥使葛浩,惯于海战,屡有战功,理应升任游击。” 钱渊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放下筷子起身道““鉴川先生此去巡抚宁夏,必能建功立业,两三年后当能还朝。” “两三年后?”王崇古起身准备告辞,笑道:“两三年后,子理兄也应该起复了,说不定还能共事。” 王崇古巡抚宁夏,谭纶丁忧前巡抚浙江,两人均以知兵事,通军略,有战功闻名,加上足够的资历和背景,一旦回朝应该直入兵部为侍郎。 看着王崇古出了院子,徐渭笑着说:“还不错,至少晋人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少有反悔。” “不好说,先看看。”钱渊也笑了,“不过,若他日背诺,杨惟约的两个弟弟,张子维的二叔和三弟,还有王学甫的侄儿都在浙江,让人盯着就是。” 今日王崇古是代杨博赴约,许诺参将戚继美留驻浙江,游击杨文、张一山、张元勋、侯继高等人不外调,钱渊还替葛浩讹了游击。 戚继光和历史上一样调任蓟门总兵,俞大猷从南赣总兵转为广东总兵。 杨博在军事上对高拱有着极强的影响力,而王邦瑞年迈,实际上是高拱的幌子……而徐阶很难直接插手兵部。 钱渊不关心杨博是以什么理由去说服高拱的,但他信得过杨博……不是因为人品,而是这种政治交易一旦背诺,名声就全毁了,杨博没必要扯谎。 两人起身回了随园,徐渭好奇的问:“展才,你如何知晓杨惟约肯应下此事?” “当年分宜、华亭之争那般惨烈,杨惟约远在西北冷眼旁观,朝中以为其虽不愿相抗,亦不愿同流合污。”钱渊摇头道:“实则此人极贪,有晋商之影。” “遥领大司马?” 徐渭这句话指的是杨博当年远在西北,遥领兵部尚书,逼的兵部侍郎江东……现在已经被赶到南京担任刑部侍郎了。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他记得很清楚,历史上隆庆元年,徐阶、高拱之争,起源就是吏部天官杨博的京察,勒令致仕罢官数十人,降职、申斥近百人,其中没有一个山西籍贯的官员,惹得朝中大哗。 钱渊一路回了后院,坐在石凳上看着小黑窜到小鹿背上,心里想,今年也是京察年啊。 不过杨博也有优点,说话算话……至少去年钱渊和张四维密谈,许晋商南下参与通商事,戚继美最终被调回了浙江,这是钱渊在东南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在这儿傻坐什么呢?”小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今天手气如何?”钱渊挤出一张笑脸,“前天乐的都跳舞了,昨天黑着脸回来,今天呢?” “你妈今天黑着脸说不打了,大半天了,一把都没胡……小黑,下来!” 那头小鹿现在是小七的宝贝,小黑赶紧跳下来,特地绕了个圈绕过小七,一个纵身跃入钱渊怀中。 “知道了,还是我对你最好。”钱渊撸了两把,“今天赢了多少……要不要跳个钢管舞……呃呃,别扭,别扭,轻点……” 小七手上用力将丈夫的耳朵转了一圈才松手,“没算过,但清一色就六次!” “666……”钱渊起身搂着妻子的肩膀,“那今晚你请客?” “什么意思?” “大小姐,天天搓麻都不记日子了啊,今天元宵节啊。”钱渊笑道:“已经和贞耀约好了,一起去看花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九十五章 元宵 嘉靖一朝已经正式成为过去,隆庆一朝也正是拉开了序幕,新帝登基,元宵佳节,京中勋贵、富商多设灯市,男女穿行,处处可闻笑声,京中一片祥和气氛。 “二哥。”三两个下人、仆妇护着林烃夫妇过来,小妹已然为人妇,还不脱少女习性,远远招手喊着。 林烃在后面警惕的左顾右盼,护着妻子往前,显然……王氏、小七传授的驯夫秘笈效果不错。 “二舅兄。”林烃笑着打招呼,他平时在随园是称呼展才兄的。 钱渊拍拍林烃的肩膀,“石斋公如何?” “缓过来了。”林烃啧啧两声,看了眼钱渊的神情,小声说:“仍有雄心壮志。” 钱渊咧咧嘴不吭声了,如果李默致仕,徐阶和高拱这脆弱的联盟……只怕维持到第二天都够呛啊! “二嫂,走走走,在前面定了位置的。”小妹搂着小七的胳膊,“这次我掏银子,今儿赚了不少呢!” “今天我也赚了不少。”小七笑嘻嘻的环顾四周的人流,“你和谁搓麻呢?” “婆婆,嫂嫂,还有贞耀……” “你还真跟王家姐姐学啊。”小七笑得乐不可支,王氏称呼戚继光向来是称字“元敬”的。 一路往前,小七还指责丈夫不知道提前订座,钱渊嗤之以鼻,领着大家往西苑去。 西苑门口,一座庞大的灯棚让林烃、小妹瞠目结舌。 高有十六丈,阔三百六十步,中间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上缠金龙,口中燃灯一盏,谓之双龙衔照,周围还有骑青狮、跨白象的菩萨,手臂可以摇动,手指间淌水五道,山泉飞瀑。 “这就是鳌山了?”小七转头低声说:“也没什么稀奇的。” 钱渊翻了个白眼,对咱们这种穿越者来说,的确没什么稀奇的,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 能到西苑附近的都是达官贵人,主要是以勋贵为主,英国公张溶、成国公朱希忠都带着家人来赏灯,钱渊还瞥见了靖海伯汪直独子汪逸。 “展才来了。” “龙泉公,好久不见。” 钱渊一路走过去,打招呼的人数不胜数,自从他许勋贵在海贸插一脚,这帮人和随园来往颇为紧密,正月里一个不拉都登门拜访。 成国公朱希忠拉着钱渊低声说:“戚元敬可能会调任蓟门或辽东总兵。” “那又如何?”钱渊眨眨眼,没想到这厮接手锦衣卫指挥使后,消息这么灵通。 “厦门、泉州啊!”朱希忠黑着脸说:“前些日子还有倭寇袭泉州,要不是戚元敬在……展才,可不能让咱亏了本!” “谁想保本让他来找钱某就是,随园全都收下。”钱渊笑嘻嘻的说:“把心放到肚子里。” 朱希忠狐疑的看着钱渊,他和其他勋贵不同,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对朝中动向了如指掌……很清楚高拱、徐阶的手都伸向了东南,所以他很怀疑钱渊能不能维系掌控通商事的权力。 钱渊懒得搭理朱希忠,今夜难得陪老婆出来转转,正要走却看到了汪逸,转头说:“盯着靖海伯世子,可不能让他出事。” “展才放心,一直有人盯着,如若有事,立即报于随园。” 钱渊点点头,和一旁的英国公等人打了个招呼,陪着小七四处转悠。 这个元宵节,钱渊夫妇逛的兴高采烈,但也是这个元宵节,刚刚抵达杭州的新任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脸色铁青。 多年前东南倭乱,浙江巡按先后出了吴百朋、钱渊,既能打理后勤政务,也能统兵上阵,这两位前任在东南分量极重,再加上钱渊设市通商的种种行为,以至于浙江巡按与浙江巡抚、浙直总督被视为东南击倭的三大巨头。 提前一日派人送信去杭州的王本固想来,自己抵达杭州码头,理应是百人相迎的局面……事实上,码头上空空如也。 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元宵节? 自己总不能就这么赴任? 不说是天子钦点的巡按御史,即使是个县令赴任,也不会这样?! 站在船头眺望远处城内的灯市,王本固咬牙切齿,他只记得今天是元宵节,所以无人来迎,他完全忘了……才正月十五,各个衙门都没开门呢。 提前派来报信的下人终于出现在码头上,身边一顶小轿,摸黑而来看上去像是夜纳小妾似的。 “老爷,巡抚衙门压根没人,小的问了,巡抚大人巡视金华府、处州府。” 王本固努力压制暴怒的情绪,“就算巡抚、布政司、按察司都没人,杭州知府呢?” “杭州知府马德睿……是魏国公的姻亲。” 王本固一个激灵,他知道魏国公和钱渊关系匪浅,想了想又问道:“钱塘知县呢?” 下人更委屈了,“钱塘县衙倒是有人,但那县令……” “嗯?” “那县令直言,未闻巡按御史赴任,需知县出迎。” 王本固都被气笑了,天下有这种蠢货? 要么是真蠢,要么是随园铁杆,王本固想了想,反正侯汝谅还没回来,不如先去钱塘县衙落脚。 钱塘是杭州商业核心区域,人流量极大,再加上今日元宵,街上满坑满谷的都是人,轿子一上街就动弹不得……堵车了! 王本固索性下了轿子步行,顺着人流走了没一会儿不由诧异,街口处有衙役在高声指挥,满头大汗,声音嘶哑。 “这钱塘知县倒非凡品。”王本固如此评价了句。 但等王本固进了县衙,刚和知县聊了几句,就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错了……的确不是凡品,简直就是个二愣子。 貌似老农的钱塘知县海瑞不耐烦的说:“巡按御史赴任,理应巡视各地,无办公衙门,县衙后院狭小,还请王大人另择地落脚。” 王本固还不太信,虽然官场有不修衙的传统,但那指的是前面,后院向来是精舍,更何况这是天下一等一富庶的杭州。 但等王本固去后院看了看,无语了,只有三间屋子,其他地方全都被平整成田地,都已经种上菜了! 王本固倒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前面坐下,还特地让下人斟茶上来,海瑞面无表情的坐在对面……他原本是富阳知县,嘉靖三十八年调任苏州府长洲知县,去年又调回杭州出任钱塘知县。 其实这里面也是有缘故的,唐顺之对海瑞很是欣赏,想将其调到宁波出任同知或者通判,但远在京中的钱渊实在不太敢用这位。 “噢噢,原来兄台就是海笔架。”王本固从记忆中翻出了海瑞这个名字,恍然大悟后立即能理解为什么海瑞不肯出迎,这并不是海瑞的第一次。 海瑞倒是无所谓,喝着没滋没味的茶,坐在那一声不吭。 王本固有点尴尬,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汝贤久在浙江任职,可识钱展才?” 海瑞都懒得说话,只点点头。 “东南设市通商,银钱滚滚而来,倒是不枉姓‘钱’。” 面对王本固的试探,海瑞双目直视,朗声道:“在下琼州人氏,久闻东南乃文人墨客聚集之地,如今处处所言非诗词文赋,只余阿堵物。” 王本固心里一喜,看来浙江官场也不是谁都对镇海有好感,“东南税银入京,于国有用,但据说宁波府、台州府分润近三成税银,其余府洲并巡抚衙门并无分润……” 话还没说完,海瑞如剑一般的浓眉蹙了起来,厉声打断道:“海某人除却俸禄,身无余物,王御史欲以此羞辱海某吗?!” 王本固都傻了,难道你不是因为无法从海贸得利而厌恶随园? 想起后院那菜地,王本固更是傻了,难不成你不是沽名钓誉,而是玩真的?! s://.c/read/12202/23770083.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九十六章 浙江局势 海瑞至今不过是个知县,地位不高,只不过是个举人出身,和东南士林少有往来,再加上向来没人缘,官场消息不是不灵通,而是完全不通。 直到这时候才咂摸出味道,感情这位新任浙江巡按是来找钱渊麻烦的。 虽然对钱渊本人也没什么太多的好感,但海瑞也很清楚一件事,找钱渊的麻烦,至少在浙江,那就是找宁绍台三府的麻烦,也是找镇海的麻烦,更是找通商一事的麻烦。 久久的凝视下,王本固不自觉的移开视线,正准备打圆场缓和下气氛,却听见海瑞洪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钱展才其人,击倭有功,设市通商使倭患平息,但擅自招抚汪直,鼓吹商贾,使东南遍地言商,一时风气大坏。” 王本固笑着挑刺,“应是前浙直总督胡汝贞招抚靖海伯?” 海瑞嗤之以鼻,“自汪五峰来降,胡汝贞再无一日踏足宁绍台三府。” 这和临行前师相、赵大洲私下交代相符,王本固点点头,海瑞的评价还算客观,这也是朝中部分清流对钱渊的印象。 但王本固不太相信,这也是浙江官场对钱渊的印象……毕竟面前这位可能……不,绝对无法代表浙江官场。 王本固随口问起浙江各事,心里在缓缓盘算,最近几个月来,随园事衰,高拱频频有侵权之举,陛下虽对钱展才依旧宠信,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么这次南下,自己有没有可能借势而为,一鼓作气。 王本固心里清楚一个事实,自己在东南这边闹得再怎么凶,对手只会是随园……只要自己不侵犯浙江官场大部分人的利益。 朝中,无论高新郑甚至李时言都不会因为东南事为随园出头,至于师相徐阶就更别提了。 而归属随园的势力中,户部侍郎黄懋官、刑部侍郎潘晟未必刚出头,内阁的东阁大学士孙升虽德高望重……但以其行事手段,理应不会出头。 王本固在心里冷笑,自己和赵贞吉先后南下浙江,虽然都是师相的心腹,但实则不同。 和赵贞吉不同的是,我这次不会坏了开海禁通商,而只是侵权而已。 只要商路不绝,就不会有人为随园出头……王本固毕竟入仕十多年,这点利害关系早就想的通透。 王本固心不在焉的发问,对面的海瑞也心不在焉的应付,他同样陷入了沉思。 不同的是,海瑞想起了钱渊,那个和自己只见过两次面的青年。 其实钱渊看不惯海瑞,而海瑞同样看不惯钱渊,第一次见面就闹得很不愉快,钱渊伙同浙直总督抄了富阳县捕头刘家。 而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在嘉兴府力挽狂澜之前,和戚继美所率义乌兵就是在富阳县汇合,当时还击退了数百倭寇,海瑞命县人赶制干粮。 除了这两次见面,海瑞再也没见过钱渊,倒是这个名字时不时在耳边响起,第二年侯涛山一战后,海瑞辗转听闻,才知道当年刘捕头被抄家的内幕。 对于钱渊其人,海瑞认知不深,但对于开海禁通商,海瑞并不反对,但却对汪直、毛海峰那些倭寇很是排斥。 打量了下对面的中年官员,海瑞在心里琢磨,看来是钱展才的对头,也不知道有什么背景。 就在茶水都喝干了,海瑞准备撵人的时候,外间响起了当当当的锣鼓声。 海瑞一个箭步窜出去,“怎么回事?” “大人,走水了,在东三街!” “快,召集人手!”海瑞高声呐喊将县衙的杂役全都叫出来,还忍不住骂了句,“钱展才……扫帚星!” 虽然对钱渊恨之入骨,但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呵斥,王本固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 元宵佳节举办灯市,天下府洲都一个样,时不时就会走水……这也能骂到钱渊身上? 王本固忍不住猜测,这海瑞和钱渊有多大仇啊! 反正县衙没办法落脚,王本固索性跟在众人屁股后面出了门,没走几步就远远看见了将黑夜映的通红的火光,看起来火势不小。 前面嘈杂声越来越响,锣鼓声、竹哨声时不时划破长空,衙役、兵丁将人流疏散开,王本固皱着眉头细看,却见有一道水龙突然腾起扑向火场,很快,又有十几道水龙腾空而起。 跟在海瑞身后的一个小吏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还好,还好,食园的人赶到了,还好有龙泉公。” 王本固更糊涂了,走水了要骂钱渊,火灭了就赞钱渊,浙江人的思维都这么跳跃? 还好这位小吏不像海瑞那般头铁,看王本固纳闷的样子,赶紧解释了几句。 元宵灯市,天下各府各州均有,杭州历来是东南重镇,繁花似锦,但自从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后,东南倭乱大起,灯市就在杭州绝迹。 嘉靖三十六年徐海身死,设市通商,倭患渐息,但嘉靖三十七年浙江巡抚赵贞吉再罢灯市,直到嘉靖三十八年元宵节,就是钱渊组织了大规模的灯市,从那之后恢复了传统。 当年钱渊组织灯市,也怕走水,所以立下了多条规矩,还说什么杭州人流最多,特别是钱塘县,最容易走水…… 但钱渊也在杭州以及各地设置了“消防队”,其他府洲不好说,但钱塘县这边是由杭州食园负责的,这也是水龙来的这么快的原因。 “他们都是钱家护卫?” “大部分都是,缺胳膊的那个就是头目,郭远,松江人,早年就跟着钱龙泉,桐乡大捷时候丢了条胳膊,后来就定居在杭州食园了。” 王本固微微点头,往后退了几步,他认得郭远,当年自己以为即将赴任浙江巡按的时候,和徐璠、张居正、吴时来在钱家酒楼聚饮,最后闹出一场风波,当时钱渊身边带的是杨文、郭远。 被烧了的是一家酒楼,并不是因为灯市走水,而是厨房用火不慎点着了柴火,心累的海瑞知道自个儿是骂错了人,但也板着脸,只是因为心急救火,脸上被熏的一片漆黑,须发卷起,看起来狼狈不堪。 郭远面无表情的指挥人手细细检查,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搜一遍,以防余火复炽。 其实海瑞和郭远是认识的,嘉靖三十五年,海瑞和钱渊发生冲突,就是因为海瑞扣住了在闹市不慎踩伤行人的郭远。 酒楼掌柜苦着脸坐在地上,看到海瑞猛地跳起来,“知县大人,知县大人,走水是……” “放他过来。” 海瑞发话也没用,拦在外围的护卫看郭远点头这才让开,掌柜冲过来噗通跪在地上,“是一群醉汉吃多了酒发酒疯……请大人做主啊。” 海瑞细细问了几句,拉着脸左右看看,视线落在不远处地上六七个大汉身上,有的被烧伤了,有的逃出来的时候摔伤了,还有两个醉醺醺的酒还没醒。 “都带去县衙。”海瑞咬着牙发号施令。 食园的护卫不会听海瑞的,但十几个衙役、捕快一拥而上,场面登时混乱起来,带着浓厚地方口音的高声喝骂频频响起,伴随着酒楼掌柜的指责声,周围永远存在的吃瓜众的喝彩声。 等海瑞处理妥当了,才发现那位新任浙江巡按御史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在人群中。 王本固是个聪明人,眼力也不算太差劲,试探海瑞看起来有点冒失,但那也是海瑞太过奇葩,之后的几天内,王本固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下来,甚至都没去驿站。 一直等到正月二十一日,浙江巡抚侯汝谅巡视金华府回到杭州,在王本固看来,同为徐阶门生的侯汝谅才算是自家人。 “本还想着和子民一同守岁,不料今年腊月大寒,运河冰封。”侯汝谅笑着做了个手势,请王本固入席,“今日为子民接风,张先生一同坐。” 王本固看了眼去迎自己入巡抚衙门的张师爷,笑道:“又无外人,一同入席就是。” 一省巡抚早年非常设,如今已是常设,并无佐官,巡抚下面只有文员、小吏,论权柄,最受侯汝谅信任的张师爷算是巡抚衙门的老二。 “那学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张师爷陪着小心最后落座。 只略略寒暄几句后,王本固单刀直入,问起了镇海通商。 侯汝谅眼帘微垂,自顾自斟了杯酒缓缓饮着,一旁的张师爷接过来,叹道:“王御史有所不知,中丞这一年来,挺难熬的啊。” 看王本固神色狐疑,张师爷也顾不上东翁的面子,仔仔细细的将去年赴任时候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呃,或者这干脆就是侯汝谅让下属说的。 从巡抚衙门内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其他人全都作鸟兽散,侯汝谅几乎无人可用,到前几任浙江巡抚免了各府常例银,再到前任浙江巡抚谭子理临走使了绝户计……到现在巡抚衙门还欠着镇海银子没还呢。 王本固暗骂侯汝谅无能,身为一身巡抚,上马管兵,下马管民,居然被逼到这般地步。 侯汝谅去年被徐阶平调入浙,就是来找胡宗宪麻烦的,虽然不想招惹宁绍台,但最终还是被浙江官场排斥,以至于碌碌无为。 浙江省如今靠着海贸大发横财,侯汝谅当年摆明了是来找胡宗宪麻烦的,受到了浙江官场的冷遇,纵然位高,也很难受。 这其中,侯汝谅也不是不能强行施展手段……可没多久,嘉靖帝驾崩,隆庆登基。 随园的背后是有隆庆帝的身影的,这一点朝中上下无人不知,侯汝谅如何会在这种时候招惹随园呢? 虽然接到了徐阶来信,但在浙江熬了一年多的侯汝谅不太看好这个计划,所以才会有意无意的外出巡视,没有第一时间迎接王本固。 这一年来,侯汝谅深刻的明白钱渊在东南的影响力到底有多深,这绝不是调任几个知府、知县就能抹杀的。 说的更简单点,京中少有人看得出来,如果钱渊一声令下,东南不说一个乱字,至少输京的税银数目就会降低,虽然钱渊不太可能做这种犯忌讳的事,但万一被逼得无路可退……侯汝谅瞄了眼对面的王本固,如果你能抗,那就你抗。 王本固手中筷子无意识的夹起一片辣椒,嚼了几口后神色一滞,嘴巴微张,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嘉靖三十五年,辣椒在京中还属于珍品,只有钱家酒楼有售,王本固是北方人,很是喜欢辣椒,但自从那次钱渊横插一杠子之后,纵然辣椒如今遍布京师,他也再也没尝过。 浙江局势复杂是王本固赴任前有所考量的,但他没想到,复杂到这个地步。 唐顺之巍然不动,镇海知县孙铤是随园中坚,郭中、方逢时初来乍到……这些是王本固早就知道的,但他没想到的是,已经入浙一年,名义上执掌一省军政的浙江巡抚侯汝谅对浙江的掌控力度如此薄弱。 王本固还想趁着随园如今势力大衰的时刻趁热打铁,痛打落水狗呢。 直接了当的去抢班夺权? 这么看来,成功的可能性真的不大……第一套方案只能暂且搁置了。 要不要去接触下台州知府方逢时……王本固开始准备第二套方案,毕竟第二个开海通商的宁海县隶属于台州,而不是宁波府。 而且宁海知县赵大河虽然也被视为随园中人,甚至和钱渊、徐渭等人同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但却算不上随园中坚,未必会一条路走到黑……而且他毕竟是宁海知县,上官不是唐顺之而是方逢时。 只要有一个突破口,只要能证明不是只有随园执掌才能给朝廷带来丰厚的税银……别说朝中将会涌出多少眼睛都绿了的官员,至少户部尚书方钝都不会在通商一事上铁铁的站在随园一方。 王本固举杯一饮而尽,准备问起去年末已经赴任的方逢时,但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还伴随着杂役下人的惨叫。 侯汝谅先是脸色一沉,随之失笑道:“子民也看到了,一省巡抚,毫无威仪,居然都敢打上门来了!” 王本固冷笑一声,心里却惴惴不安,不会是钱家护卫打上门来了……他对钱渊还算了解,也曾经参与过和随园众人的斗殴,那位青年看似冒失,但一旦做出这等事,那都是成竹在胸。 当年的浙江巡抚赵贞吉被兵围巡抚衙门,名望大跌,就是明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九十七章 挑拨 这个人长的很奇怪,虽然有手有腿有脑袋,但四四方方,一眼看过去会诧异,你怎么没脖子? 王本固站在台阶上皱眉,应该不是文人……长成这样,如果是个举人,去吏部一辈子都选不上官。 的确不是文人,侯汝谅淡笑着走下台阶,“一言不合,就要拔刀闯入巡抚大堂,董参将当年在大同也是这般做派?” 王本固立即用崭新的视线打量那个中年汉子,这位是浙江总兵董一奎的弟弟,浙东参将董一元……天可怜见,这位王本固眼里的中年汉子董一元今年才二十四岁呢。 南下之前,徐阶在书房曾经告诉过王本固,多年前徐阶曾经对董家兄弟父亲董旸有恩,正是因为这份渊源,徐阶才会调其入浙……当然了,浙江因海贸富庶是主要原因。 想到董家兄弟的来历,王本固又斜眼瞥了瞥侯汝谅,嘴巴倒是挺利索的。 台阶下的董一元虽然一时恼怒,但也知道分寸,恭敬行礼道:“末将失礼了,实是前些日子,十余亲兵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着董一元的解释,侯汝谅脸颊动了动,和王本固交换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这货都听不懂,刚才那句看似轻描淡写的指责是在骂人呢。 文人就这德行,就算骂人也是七拐八拐。 董一元是宣府前卫人,陆续在宣府、蓟门任职,曾任石门寨参将,从来没有在大同任职。 侯汝谅那句“难道董参将当年在大同也是这般?”明显和董一元的履历对不上,倒是董一元的父亲董旸官至大同参将。 这是在骂你没家教,还捎带上人家已经死了的老爹,侯汝谅一说出口就有点后悔……没想到对方完全没听懂。 张师爷在一旁试探问,“亲兵失踪……逃兵?” 逃兵在明朝中后期是非常普遍的事。 “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 侯汝谅和董一元异口同声。 董一元有这样的自信,虽然因为钱渊的折腾导致朝廷财政的好转,间接使明朝特有的家丁制度没有登上历史舞台,但董一元本身就是卫所出身,带来的亲兵都是依附董家而生存的,怎么可能突然一下逃走十多个。 而侯汝谅能确定不可能,是因为他看的很清楚,那些西北军汉一入浙,简直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整天乐不思蜀,逃个屁! 董一奎、董一元南下入浙,一共带来了七八百的兵丁,这些大爷南下之后是肆无忌惮,到处惹是生非,不夸张的说,侯汝谅被浙江官场所排斥,就有这方面的因素。 侯汝谅有点头疼,真心话不想管这些破事,谁知道那些丘八去哪儿了,虽说南人文弱,但败倭的也是浙兵,下起黑手也未必输给北人。 “对对,就是正月十五元宵那日,他们入城看灯市,结果就没了……” 董一元还在向张师爷解释,一旁的王本固眼瞳微缩,上前两步轻声问:“入城赏灯,顺带饮酒?” “呃……”董一元愣了愣才点头,这是自然的。 钱家酒楼提纯的高度白酒量非常少,因为晋商掌握了西北商贸,所以边塞很少见得到,反而是钱渊在东南几年,高度白酒在浙江反而价格并不高,东南人更喜欢黄酒,西北人更希望高度白酒,那些边军入城,赏灯是其次,主要还是来买醉的。 王本固在心里琢磨了下,“董参将可知食园?” “钱龙泉的食园?”董一元的脸色冷下来,“是钱家的护卫干的?” “不太清楚,不过……”王本固面无表情道:“本官恰巧元宵当日抵达杭州钱塘,闹市中见醉汉闹事,钱塘知县海瑞命衙役搜捕,当时食园的钱家护卫也在场。” 呃,王本固这几句话说的含含糊糊,没撒谎,但关键的地方都是一带而过,比如军汉不仅闹事而且还失手放火导致走水,比如食园的钱家护卫虽然在场,但只是救火并没有协助海瑞搜捕军汉。 侯汝谅斜着眼看了眼王本固,这位对钱龙泉的恨意如此深,再或者是师相指派? 虽然不清楚细节,但侯汝谅能清晰的从这几句话里听出挑拨之意。 这种挑拨有用吗? 当然有用,董一元已经随便行了一礼,一边吆喝一边大步往外,看样子是要去找钱塘县衙的麻烦了。 一方面董一元相信,如果没有钱家护卫协助,仅凭钱塘县衙的衙役、捕快不可能压得住十几个军汉,而去年董一元在镇海和唐顺之、孙铤闹翻,就有数十钱家护卫在场。 董一元是卫所出身,又身为参将,也看得出钱家护卫之精锐。 另一方面也是董一元愿意相信。 董家兄弟是被徐阶调入浙江,而随园和徐府的翻脸早在前年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而董一元亲眼目睹,唐顺之、孙铤、赵大河是如何拒绝董家在通商上分一杯羹。 正愁着没出气的地方呢……董一元心里还忍不住回想,如果这事儿能闹得沸沸扬扬,惹得张一山、杨文两个游击将军出面,大哥董一奎这个浙江总兵就有足够的名义将其请调。 当天晚上,在巡抚衙门后院落脚的王本固得到消息,董一元径直去了钱塘县衙,逼知县海瑞交人……口舌之争,海瑞将董一元骂得狗血喷头。 董一元恼羞成怒,带着人大打出手想直接将人抢走……这下好了,四个衙役被打伤,两个捕快断了胳膊,而海瑞一人持剑站在牢房门口。 董一元也傻眼了,就没见过这种官儿。 不能怪董一元少见多怪,王本固和侯汝谅听到下人通报都瞠目结舌……海瑞那把剑不是朝外,而是朝内。 只要董一元敢闯,他海刚峰就要刺下去……自杀不太可能,自残总是可以的。 一个参将传入县衙抢夺人犯,并逼的知县……一个文官不得不举剑自裁,这种事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董一元。 关键不在于双方的背景,而是双方文武的身份……海瑞虽然只是个举人,虽然人缘差劲,但毕竟有功名在身,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文官。 “真够绝的。”张师爷在书房里摇头叹道:“海瑞其人,有凛然风范。” “无甚用处。”侯汝谅平静下来,“董一元那厮缺心眼而已,若想捞人,有的是办法。” 这时候,外间又有下人来报,张师爷出去片刻后回来,看了眼窗外不远处还亮着的灯火,那儿是王本固住所。 “何事?” “董一元领人去了食园。” “打起来了?” “嗯,让人盯着,随时来报。” “不管。”侯汝谅面无表情的交代,“就算死了人,也不管。” 张师爷犹豫了会儿,轻声道:“东翁,听闻钱龙泉其人,颇为护短。” 侯汝谅沉默片刻叹道:“王子民南下,多事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九十八章 董一元 杭州食园,共计三十七户人家,虽然大都伤残,但也都是上过战场,亲身搏杀的老兵。 所以,当董一元气势汹汹打上门,径直闯入院子后,面对的是几面盾牌后探出的十几根破旧的长矛。 盾牌摇摇晃晃看上去不太稳,被举起的长矛颤颤巍巍都快掉下来了,但数十名老兵平静的眼神,整齐而安静的队列,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在边塞呆了十多年的董一元停下了脚步,脸上的怒容缓缓消失,顺手从腰间拔出了腰刀,他能敏锐的察觉到对面不同于普通士卒的杀气。 钱家护卫其实在民间是有“钱家军”的绰号的,和浙东、福建一带流传的“戚家军”交相辉映。 不同的是,戚家军到如今逾七千大军,向来独立作战,而钱家护卫人数不多,最多的时候也没超过三百人。 但在民间,钱家军更具传奇色彩,自嘉靖三十二年以来,每战必为大军先锋,力守城池,急行相援,挫敌锐气,扬威东南。 队列中央,缺了左臂的郭远手摁腰间刀柄,扬声道:“董参将砸门入户,所为何事?” 董一元沉默了会儿,“元宵灯市,董某身边亲兵入城赏灯,被钱塘县衙无故扣押,据说你们也在场。” 郭远愣了下,点头道:“的确在场,那十余人纵火焚烧酒楼,以至于死伤多人,理应被县衙扣留,下狱定罪。” 董一元眉头一扬,身后几十名亲兵伧一声齐刷刷拔出腰刀……在董一元看来,这是郭远承认了。 而郭远有点莫名其妙,一时间没弄明白其中关卡,只能吆喝一声,身后冒出三四个护卫,平举鸟铳,火绳已经在缓缓闪烁火花。 董一元倒吸一口凉气,右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亲兵立即涌上来将其护在中间。 本就是宣府卫所出身,父兄官至总兵参将,自己也是参将,董一元对火器有着很深的了解……当然,是这个时代普遍意义上的了解。 边塞使用火器的历史已经很悠久了,可以一直追溯到明成祖五征蒙古时期,三大营中的神机营便是在茫茫草原上扬名立万,如今西北军中也多有火器。 董一元南下入浙,对因击倭立功的浙兵不屑一顾,但意外于东南冒出来的精良鸟铳,这实在是杀人利器……就现在这距离,那四五支鸟铳,一波发射足以将自己身边的亲兵打散。 看着董一元狼狈离去,郭远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低声嘱咐护卫分头往京中、镇海、上虞几地报信。 钱家军先后几任头领的名字也被广为传颂,如任游击将军的杨文、张一山,如今还在钱渊身侧的周泽、梁生、彭峰,还有留驻镇海钱宅的洪厚。 有的骁勇无双,有的腹有韬略,有的擅使火器,各有特产,相对来说,留守杭州食园的郭远比较平庸,只能说一句,循规蹈矩。 但也正是因为循规蹈矩,郭远在桐乡大捷中丢了条胳膊,伤愈后被钱渊放在了杭州。 说是循规蹈矩,但换句话说就是脑子不太会转弯,如果今日换成杨文、彭峰、梁生等人,第一时间就会点出最关键的那点……虽然钱家护卫在场,但并没有动手助县衙捕快动手。 而郭远没这份心思,始终被动应付,在看到无法和平解决之后,毫不犹豫的秉持钱家护卫向来的不示弱作风,强行驱逐董一元。 虽然郭远循规蹈矩,但也知道,这件事才是开头呢,不会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算了? 不可能,食园门房两个护卫被打的鼻青脸肿,其中一个门牙都被打落了,钱家护卫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丢过这种脸?! 郭远相信,如果就这么算了,不说其他人,护卫队前后两任头领梁生、张三肯定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口大骂。 就这么算了? 不可能,回到城东南的董一元拉着脸在心中发狠,自从去年随大哥南下入浙,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始终被排斥在通商事外,但也没吃过这种亏。 今日气势汹汹登门,最后狼狈而逃……董家三代之内,出了一个总兵,两个参将,四个游击,已经算是将门世家了,年轻气盛的董一元哪里肯丢这个脸? 更何况,被扣留在县衙狱中的十几个亲兵中,有一个让董一元无法放手的人……母亲梁氏的侄儿,自己的表弟,而且其姐姐嫁给了大哥董一奎。 想想也是,虽然是年节时分,虽然是元宵,但普通的士卒如何能离开军营,去赏灯畅饮。 董一元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顺手操起一柄长枪舞动,心里还在琢磨,大哥去了绍兴府,这几日就要回来,如果表弟还被扣在狱中,甚至被定罪,咱董家的脸就算丢光了。 “二爷。”一个亲兵小跑着奔来,神情慌张。 董一元丢开长枪,接过毛巾擦擦手,“怎么了?” “刚逮着个落单的捕快……”亲兵凑近小声说:“钱塘知县那厮好不歹毒,居然明日就要发落!” “什么?”董一元眉头大皱。 一般来说,县衙会选在月中、月末开堂审案,再勤快点十日一审案,而明日是正月十九,海瑞居然要开堂。 再说了,一般来说,京中要等到二月初开衙,地方上要早一点,但正月十九也太早了点。 海瑞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有着不为这个时代所认同的坚守,但毫无疑问,这是个有勇气,并且有行动力,脑子也很好使的人,不然也不会手持长剑朝着自己胸口站在监狱门口直面董一元了。 在董一元退去之后,海瑞第一时间下了决心,明日立即提审军汉,定罪上呈,不然被烧毁酒楼的掌柜、被烧毁民房的百姓、被烧死的那个伙计,还有被烧伤的六人,这个公道如何去讨? 董一元头痛欲裂,自己那个表弟向来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次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而且居然喝醉了导致走水,走水也就算了,居然没跑掉! 但这个表弟是家中独子,向来无法无天,又特别受大嫂宠爱,大哥去绍兴之前还特地交代过……万一被定罪,家里那可真是要翻天了,从母亲到大哥大嫂全都绕不了自己。 想了又想,董一元叫来从西北带来的账房先生,半个时辰后又叫来了守在家中的几十个亲兵,抬出了大箱大箱的银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百九十九章 闹大了 仅仅一个晚上,郭远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摸清楚了,毕竟食园的消息渠道相当广泛,其他的不说,就是那个酒楼被烧了的掌柜和食园都很熟悉。 当第二天早上护卫来报钱塘知县海瑞升堂审案的时候,郭远虽然没说什么但也幸灾乐祸,他曾经听少爷钱渊评价过这位海知县……神鬼皆惧。 但是,三刻钟后,去现场看热闹的护卫急匆匆来报后,郭远愣了半响,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张掌柜人呢?” “快去查,多带些人手!” 事态的变化如此迅速,让知晓内情的人无可适从。 无可适从指的是郭远,酒楼掌柜张富贵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就和食园有来往,甚至辣椒从食园传到外间,第一个移植的就是张富贵,也是他将辣椒称为“钱家椒”。 无可适从指的也是侯汝谅,这位浙江巡抚头痛欲裂,昨天还说王子民南下入浙,多事矣……结果今天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怕这也是王子民想不到的?”张师爷如此猜测。 侯汝谅冷笑道:“但这不也是他王子民想看到的吗?” 在浙江,王本固能信任的人其实不算很多,台州知府方逢时和徐阶、高拱都有来往,绍兴知府郭远是高拱的亲家,真正算是徐阶门下的只有两个人,浙江巡抚侯汝谅,浙江总兵官董一奎。 而侯汝谅入浙一年多了,至今控制不住局面,王本固立即选中了董一奎……虽然是个武将,但王本固很清楚,随园在浙江的势力中,军方是占了很大比例的,董一奎是个很适用的棋子。 更何况,以文驭武,一旦事成,大部分的功劳都会落在王本固一个人头上。 张师爷叹息一声,“如果不是海刚峰,未必会如此……” 侯汝谅苦笑两声,“海刚峰性子太执拗了,今日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那他还能如何?”张师爷摇摇头,“民不举官不究,只能不了了之。” 民不举官不究,这就是董一元干出的破事……类似的事东南不多,但是西北不少。 董一元最早是准备拿银子去打点县衙……倒是没奢望能贿赂敢拿着利剑对着自己胸口的海瑞,但县衙其他小吏总是要恰饭的? 但可惜海瑞这厮在县衙里是一手遮天,那些小吏谁都不敢收银子……不是因为他们廉洁至此,而是知道办不成事,没了信誉,这买卖以后都没人上门了。 于是在账房先生的点拨下,董一元派人拿着银子开路,短短一夜,被烧毁民房的两家人都拿足了赔偿银子,被烧伤的六人也都得到了赔偿。 被烧死的伙计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董一元买通了族老,不以此相告。 唯一的漏洞是酒楼掌柜张富贵,董一元舍得出银子赔偿那些伤者,实在不行还能软硬皆施,但决计舍不得出大笔银子赔偿酒楼的损失。 在杭州最繁华的中心区域,三楼高,占地颇大的如此酒楼,要全额赔偿,要几千两银子,董一元就算肯出,也没那么多钱。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张富贵不肯要赔偿。 所以,在今天上午海瑞开堂后,被烧毁民房的两家人没来,被烧伤的六人没来,被烧死的伙计的族老也没来……甚至酒楼掌柜张富贵也没出现。 没有原告,海瑞想审案都审不下去,民不举官不究,人家都不告了,你还能怎么办? 这也是郭远为什么要跳起来让人立即去找张富贵的原因……没有出现在县衙大堂上,要么是收了足够多的赔偿,要么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郭远对张富贵的品行有足够了解,后者怕会成为事实。 看起来是巧合,但实则是必然的结果,侯汝谅揉着眉心如此想……西北军汉闹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海瑞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摆在那儿,再加上王本固四两拨千斤的挑拨。 长叹一声后,侯汝谅苦笑对张师爷说:“只要别再把食园牵扯进来就行……如今浙江一省,候某身为巡抚,却无实权,还不如在辽东……” 话还没说完,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户房小吏的呼喊声。 张师爷脸色一变将人引了进来,小吏脸色惨白,气喘吁吁,“大人,不好了!” 侯汝谅脸颊动了动,什么叫我不好了! “钱塘知县海瑞他……他他……他将囚犯送去食园了!” “什么?!”侯汝谅毫无仪态的跳了起来,“他海刚峰想作甚?!” 昨日才搬进巡抚衙门后院,一席长谈后又搬了出来的王本固忍不住笑着摇头,还想着昨日董一元太怂被赶出食园,没想到海瑞这厮居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将囚犯送进了食园。 对王本固来说,选择董一奎、董一元兄弟的原因有很多,最关键的一条是,董家想参与通商事被镇海拒绝,所以董家和随园之间是有很大间隙的,再加上徐阶曾经施恩董家……王本固相信,董家兄弟将是自己最好的帮手。 当然了,这也是有对比的,王本固为什么搬离巡抚衙门后院,就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侯汝谅对开海禁通商事,甚至对宁波、镇海的善意,甚至一年多来,侯汝谅和随园一方的势力没有任何的冲突。 “都问清楚了?” “决计无错。”下人信誓旦旦的向王本固保证,“找了县衙小吏问过了,其实海瑞也别无选择。” “为何?” “海瑞平日里待在县衙时辰不长,董一元想抢走囚犯太容易了,而杭州知府是魏国公的姻亲,从不管这些闲事,而囚犯又没定罪,按察司也不会接手。”下人嬉笑道:“倒是食园有这个名义接手。” “嗯?” “食园里大都是钱家护卫出身,以郭远为首,大都是县衙白役。” 王本固噗嗤一笑,这回是歪打正着啊。 所谓白役,就是没有编制的差役,这也是钱渊势力向下延伸的一个分支,所以,海瑞有足够的理由将案犯交给食园看管。 至此,酒楼纵火一案彻底闹大了。 s:///book/5/5637/877331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章 谈判 食园的大门已经被拆毁,几十个军汉手持长矛、腰刀虎视眈眈,旁边有人将湿漉漉的棉被顶在拆下的门板上充作盾牌。 “真打啊?”账房先生瞄了眼里面,小声说:“闹大了,只怕大爷要发作……” “表弟还被扣着呢,要是捞不出来……”董一元狠狠瞪了眼。 账房先生缩缩脑袋,心想梁家两只母老虎在董家作威作福……正在腹诽,突然看见街口冒出一堆人来。 “二爷,又有人来了。” 董一元懒得管,已经三天了,来劝和的人数不胜数。 董一元这边还算好说话,交人就行。 无奈里面的郭远不肯,一方面是义愤填膺,一方面是源自钱渊前世这个刑警对护卫队的影响。 郭远只提出一个要求,以人换人,交出张富贵。 郭远虽然不算聪明人,但也不傻,都好几天了,张富贵都渺无音讯,八成是死了。 “都准备了!”董一元吆喝了声,“里面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别丢人!” 要不是里面藏有鸟铳,早就攻下来了,不信钱家护卫敢杀人相胁,不过董一元也不是没办法,湿棉被加上门板,足以抵挡鸟铳了。 就在这时候,一旁的账房先生猛地回身拉了把董一元,“二爷,你看!” 董一元回头看见排列成行的士卒,人人穿盔戴甲,前方盯着长长的狼牙筅,之后的两面盾牌,盾牌手两侧探出锋锐的枪头。 队列还在转弯,董一元一眼瞥见后面跟上来的还有鸟铳手,长枪手腰间挂着长刀,背上负着短矛,甚至他都认得那位面容坚毅的中年汉子,负责留守镇海钱家老宅的护卫队头领洪厚。 董一元身后的亲兵们如临大敌,将门板正面对着来敌,纷纷引弓搭箭。 “二爷。” “别急。”董一元冷眼看着,心里默算,也不过百来人,“在杭州府和我董家比人多?” 董一奎、董一元入浙后,麾下主要驻扎杭州府、绍兴府、嘉兴府,想调人再容易不过。 洪厚这次急行赴杭,除了带来了留守的几十名护卫,还从张一山麾下抽调了几十个老兵……倒是没开打的意思,但总不能泄了气势。 曾经被钱渊专门排练过的护卫队步伐一致,声声作响,无比整齐,一股令这个时代军人难以理解的气势在这条街道上升腾。 “嗖!” 一支利箭突然从董一元身后射出,猛地扎在盾牌上,使得大步而来的队列为之一乱。 账房先生回头低声骂了句,真是不晓事,万一真打起来怎么办? 董一元倒是露出了笑意,他知道是身后最精箭术的亲兵头目的手笔,这一举显然用意是打断对方的气势。 但随之而来的是几声吆喝声,董一元还没反应过来,三根短矛狠狠掷来,将蒙着湿漉棉布的门板轻易的撕裂。 董一元阴着脸,缓缓抬手,从脸上拔出一根小小的木刺,右手已经抬起,虽然对面尽皆精锐,但不说营中士卒,光是留在杭州府的亲兵就有三四百人…… “天星,暂且住手。” 董一元回头看见这几天时常打交道的新任浙江巡按王本固,“王御史来了……” 王本固疾步赶来,故作怒容,“嗯?” 董一元勉强笑着拱手行礼,“子民兄。” 站在王本固身侧的侯汝谅心里鄙夷,你王本固两榜进士,和一个武将以字相呼,真够不要脸的……听听,哪个文人会取字天星? 王本固探头看了几眼,松了口气,嗔道:“天星,做做样子就罢了,还真的大打出手?” 如果董一元和洪厚真的在杭州府内火拼,不管胜负如何,不管影响如何,王本固本人肯定吃不了好。 王本固只是想借此事拉拢董一奎、董一元兄弟,并借此向镇海伸手而已,可不想引火烧身。 “那边来人了,坐下详谈。”王本固低声道。 两刻钟后,巡抚衙门内的偏厅里,侯汝谅面无表情的坐在主位上,左侧是王本固、董一元,右侧是茅坤、郑若曾、海瑞、洪厚。 “晚辈嘉靖二十三年入京,便闻鹿门公大名。”王本固笑着寒暄道:“后鹿门公致仕,朝中无不惋惜。” 侯汝谅看茅坤没有反应,接口道:“顺甫兄当年于国有功,惜科道言官以莫须有相劾,不得不致仕归乡。” “东南事变,鹿门公奋起襄助,必能名传后世,正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王本固笑容夹杂着怪异的神情,“胡绩溪、钱龙泉,不知鹿门公觉得,谁优谁劣?” 侯汝谅懒得开口了,他和茅坤是同年进士,关系还不错,很清楚茅坤那张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茅坤冷冷的看着对面王本固,这厮话里话外夹杂着两层意思。 第一层是,你茅坤入胡宗宪幕府,无非是为了起复,如今胡宗宪被弹劾导致罢官归乡,你还想掺和东南事吗? 第二层是,你茅坤先选了胡宗宪,如今又选了钱展才,你觉得随园能帮你起复? “子民说的好,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茅某人问心无愧。”茅坤冷笑道:“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你王子民居然字中还有个民!” 一句话就能破功,王本固脸都红了。 茅坤先后入胡宗宪、随园幕府,不管其用意如何,总归为国出力,于国有功,配得上一句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而你王本固巡按浙江,挑拨是非,亲眼所见军汉醉酒焚毁酒楼,烧死一人,烧伤数人,却不问青红皂白,如何配得上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董一元虽然附庸风雅取了个字,但对这些完全听不懂,粗着嗓门喝道:“今日之事,到底如何处置,食园无故扣留士卒……” “郭远乃是钱塘县衙白役,本官将案犯……” “放屁,什么案犯,状纸拿来看看!” 海瑞被气得脸色发青,拍案大骂,“酒楼掌柜张富贵何在?!” “张富贵是谁?关我屁事!” 侯汝谅听了一阵才挥手打断,看向茅坤下位的郑若曾,“开阳公,此事如何处置?” 郑若曾起身行礼,笑道:“不敢当中丞大人如此称呼。” “当得起,当得起。”侯汝谅随口道:“谁不知道开阳公当年是浙直总督府第一幕僚。” “中丞大人此言大谬,这是在挑拨在下和鹿门公呢。” 茅坤冰冷的脸缓和下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即使不计浙直总督府,记得伯鲁兄和俞志辅相交投契。” 郑若曾先看了眼董一元,然后视线落在王本固身上,笑眯眯道:“不仅俞志辅,郑某与戚元敬、北山公亦来往颇多。” 侯汝谅也看了眼董一元和王本固,举杯道:“去年的旧茶,虽是龙井,却非明前茶,诸位请。” 郑若曾抿了口笑道:“明前龙井,尽入随园,真是可惜了。” 茅坤也笑着补充道:“钱展才饮茶如喝水,的确可惜了。” 王本固面无表情的抿了口茶,起身出门,董一元懵懵懂懂的跟在身后。 “去,让人传信,让董总兵来一趟。” “嗯?” “人家嫌你不够格呢。” 董一元听不懂,王本固自然是听得懂的,之前郑若曾、茅坤点出的俞大猷、戚继光、董邦政都官至浙江、福建总兵,这是要让董一奎出面呢。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零一章 看似结束的开始 “茅坤?” “不不不,关键不是他。” “茅顺甫,嘉靖十七年进士,通军略,晓军机,但他在镇海地位并不高。” 王本固淡然的向坐在面前的中年大汉解释道:“关键是郑若曾。” “郑若曾?”中年大汉就是如今浙江总兵官董一奎,字天宿。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就是郑若曾助钱展才守城,那是后者初出茅庐第一战。”王本固显然做了很多的准备,“也是钱展才将其推荐给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 “后郑若曾、沈明臣、何心隐陆续离开总督府,郑若曾是第一个投入钱渊门下,后因钱渊回京,将其推荐给时任浙江巡抚的谭子理。” “谭子理丁忧守孝,郑若曾再回镇海,诸般事明面上是唐荆川,暗地里却是郑若曾。” 看了眼董一奎,王本固加重语气道:“去年故三边总制曾铣平反冤狱,钱家护卫头领王义乃曾铣旧部。” 董一奎点头道:“虽南调入浙,但也听闻此事。” “当时郑若曾赶赴京城,传闻王义就是其引入钱展才门下。” 董一奎沉默片刻,拱手道:“那就都拜托子民兄了。” 王本固笑着摆手,“此事双方均有理有亏,就看待会儿天宿如何说了。” 两人相视而笑……也是不要脸的,董一奎比王本固大两岁,一口一个子民兄。 当天下午,巡抚衙门侧厅内,侯汝谅百般无聊的坐在主位上,手捧茶盏,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听着对面的海瑞在那絮叨。 “此案其实分为两件,其一,案犯纵火焚烧酒楼并两件民房,并烧死一人,烧伤六人;其二,次日开堂审案,酒楼掌柜张富贵失踪,至今未见踪迹,曾有人看见浙东参将董一元身边账房与张富贵在河边言语……” 海瑞滔滔说个不停,言辞颇为愤慨,但坐在两侧的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段话上,他们都知道,重点在于钱家护卫或者说镇海和董一奎兄弟之间,一个酒楼掌柜的生死算不上大事。 好一会儿之后,海瑞实在找不到话说才闭上嘴巴。 侯汝谅只是个看客,这次连寒暄话都懒得说了,还是郑若曾笑着说:“董总兵来的好快。” “听闻军报,立即赶赴杭州。”董一奎面容冷峻,“听闻有盗匪或倭寇攻入杭州府钱塘县,本官受朝中派遣任浙江总兵,自然要护卫城池,剿灭来寇。” 郑若曾一怔,这上来就放大招,不讲武德啊?! 茅坤冷笑道:“若有倭寇来袭,首当其责的难道不是董总兵你。” “杭州府内,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盗匪倭寇?”王本固递了个梯子过去,“天宿可不要危言耸听。” “王大人,在下绝非妄言。”董一奎扬声道:“东南诸军,均驻扎各地,绝无调动,而盗匪手持鸟铳,穿盔戴甲……的确算不上盗匪,这是要造反啊,本官这才急赴杭州,调动大军,欲一举而歼……” 得,茅坤被堵得都没话说了,人家把话都说死了。 当年钱渊还没入京之前就在东南搞风搞羽,但那时候的护卫队武器配置比较简陋,直到钱渊巡按浙江,才扩充护卫队,并配备了铠甲、鸟铳。 如今已经不算战时,而且钱渊回京两年,护卫队本身倒是无所谓,但铠甲、鸟铳都是朝廷明令禁止民间所有的……董一奎扣的这顶帽子虽然有点扯淡,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茅坤开口道:“董总兵欲剿匪,悉听尊便,倒要看看谁胜谁负。” “天下雄军莫过边军,但朝中都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王本固笑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何苦来由,鹿门公还请息怒。” 董一奎瞄了眼洪厚,对方坐在最下位,面相忠厚老实,但看不出有什么畏惧,倒是有点跃跃欲试的神色。 和弟弟董一元不同,董一奎仅仅看到洪厚坐在那,就知道钱家护卫在浙江的地位,也能看得出洪厚本人在护卫队的地位。 厅内能有位置的要么是官身,要么是茅坤、郑若曾这种有功名的士子,洪厚据说不过是钱家佃户出身,居然也能有位,食园的护卫头领郭远今日也来了,但只站在一旁。 董一奎心想,如果说宁波镇海诸事,官面上以唐顺之、孙铤为首,暗地里以郑若曾为首,那么洪厚这个人应该就是钱展才特地留在镇海的。 那边茅坤、王本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董一元偶尔助阵却不得要领,倒是董一奎和郑若曾说笑寒暄……本以为今日审案的海瑞脸色有点发黑。 虽然懵懵懂懂,但海瑞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双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案件本身上。 这是当然,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不过是烧了几间楼房,烧伤几个人,只死了一人而已,这算什么大事? 对董一兄弟来说,表弟以及亲兵的生死才是关键,董家丢不得这个脸。 对于茅坤、郑若曾来说,试探对方会不会立即将手伸入镇海,试探对方出手的力度,这些才是大事。 通商事是随园立足朝中的根基,是茅坤欲起复的契机,是郑若曾一展抱负的机会,这些……哪一件不比案件本身更重要? “元宵走水,楼房被焚,行人烧伤,自然是要找出源头的,自然是要赔偿的。”董一奎慢慢说:“如此,食园扣留士卒,理应放还。” 这话儿说的很明白,董家已经赔过钱了,你们就应该放人。 茅坤冷笑道:“尚有一人至死,杀人者偿命。” “证据确凿?”董一奎笑道:“何人首告?” 海瑞再也忍不住,戟指大骂,“杀人灭口……” “住嘴!”王本固呵斥道:“此事关乎甚大,微末官位,也敢妄言,来人,叉出去!” 如今是试探镇海,试探宁波,试探随园的最好机会,王本固如何能容忍海瑞坏事。 三两个杂役迟疑着将海瑞拉了出去,门外犹自传来夹杂着地方口音的骂声,甚至传来嚎啕大哭,偶尔听得见“太祖皇帝”……厅内众人都黑了脸。 郑若曾不自然的端正了下坐姿,勉强笑道:“扣留士卒,理应放回,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王本固试探问:“据说昨日不慎……食园两人带伤?” “董参将亲兵亦有人负伤,两相抵消,就此作罢。”郑若曾快刀斩乱麻。 还真是这位做主,董一奎瞄了眼王本固,“便依郑先生所言。” 郑若曾起身笑道:“说起来也是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般最好。” 一场风波看似就此结束,但无论是王本固还是郑若曾都心里清楚,这才刚刚开始。 但就在此时,一直肃立垂头的郭远上前两步,猛地抬头扬声道:“张富贵人在何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零二章 影响 食园。 已然夜深,二月的东南,带着湿气的入骨寒风呼啸而来,刮得林子一片呼呼作响。 不大的卧室中,郑若曾疲惫的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在心里来回盘点今日之事。 先逼出董一奎,对方以势相迫,最终和解……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镇海,是随园的退缩。 当年钱渊率钱家护卫横行东南,向来所向睥睨,无论碰上何事,从不退缩。 这一次的退缩,以及王本固、董一奎的咄咄逼人,倒是和朝中局势相符。 王本固判断的没有错,留在东南的诸人中,钱渊最倚重的是唐顺之、孙铤,最看重的是戚继美、杨文,最信任的是父亲钱锐和张一山。 但所有人中,能够真正拿主意的,最重要的那个人,就是郑若曾。 也只有郑若曾通过书信,隐隐得知钱渊的诸般计划。 与此同时,食园的另一头,也有人难以入眠。 但与郑若曾不同的是,郭远是因为愤怒而难以入眠。 自去年初董一奎、董一元入浙,边军士卒在城中肆无忌惮,不知道惹出多少是非,这次焚毁数屋,烧死一人,甚至杀人灭口,使民不举官不究,不了了之。 更让郭远愤怒的是,诸位文武官员来回算计,不过交易而已,何人想到过如今不知生死不知何处的张富贵? 若是少爷在,绝不至此! 躺在床上的郭远猛地直起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沉默片刻后下了床,随便披了件衣衫,冒着寒风出了屋子,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打开房门的洪厚睡眼朦胧,只听见郭远斩钉截铁的说:“我要入京,去找少爷做主!” …… 一盏油灯,两杯清茶,桌边的王本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对面的董一奎细细聆听,不时点头赞同。 “随园能在朝中有如此地位,早年因钱渊、徐渭媚上得先帝宠信,后因随园掌控东南通商,使税银输京。” 董一奎连连点头,却心里吐槽,咱是老大粗,但消息也不是那么不灵通的……你王子民早年就和钱展才有仇。 董一奎甚至很清楚,随园能有如今的地位,不仅仅是因为媚上,更重要的是钱渊两度南下,力挽狂澜,设市通商,之后又在先帝驾崩当夜,亲率护卫扶今上登基。 王本固细细解释道:“天宿久在边塞,理应知晓,自嘉靖二十九年后,边军饷银年增,但至嘉靖三十二年后又再度减少……” “嘉靖三十六年,大同、蓟门遭俺答袭击,粮饷缺额甚多,但户部拨银补齐,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边军饷银再度年增。”董一奎接口道:“东南设市通商,也正是嘉靖三十六年。” “不错。”王本固抿了口热茶,笑道:“所以随园才能凭此立足朝中,嚣张至此,跋扈至此。” 对这种装模作样的文官,董一奎有些无奈,但只能接口道:“今日倒是看不出嚣张跋扈?” “那自然是有缘由的。”王本固忍不住笑道:“掌控东南通商,何等大事,如何能置于他钱展才之手?” “从唐荆川、孙叔孝、赵大河到孙文和、陆子直,从宁波到台州,从浙江到福建……” 如果是钱渊在场,一定唾这货一脸……现在知道东南通商是何等大事,历史上你还不是捕杀汪直,以至于东南大乱。 王本固洋洋得意的解释道:“朝中决不许随园始终掌控通商事,元辅不许,内阁不许,高新郑亦不许!” 董一奎目光闪烁不定,虽然不知道台州知府方逢时的背景,但郭中是高拱的亲家的消息已经传遍浙江官场。 迟疑片刻后,董一奎低声道:“听闻今上潜邸时厚待钱龙泉?” “的确如此,陛下当年随意出入随园。”王本固点头道:“先帝驾崩,钱展才率护卫护送陛下入西苑。” “那钱龙泉与高新郑?” “哈哈哈,天宿勿忧。”王本固大笑道:“此事非隐秘,钱展才与高新郑当年在裕王府中便是对头。” 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董一奎,王本固补充道:“陛下亦不许。” 董一奎眉头一挑,重复了一遍,“陛下亦不许?” “先有天宿南下出任总兵,之后浙江巡抚、巡按,再到按察使、台州知府、绍兴知府……”王本固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如今只剩下宁波府了,而宁波府中,只需要拿下镇海县。” “计从何出?”董一奎也不傻,知道面前这位中年官员是想把自己当枪使。 “慢慢来,慢慢来。”王本固心有成算但不想提前泄露,只笑道:“不过以势迫之而已,只要通商不绝,陛下乃至朝中诸公,均乐见其成。” “那需末将做甚?”董一奎的姿态愈发低了。 “不急不急,自然要用得到天宿。”王本固的态度也温和起来。 自从徐阶有意使门生取代庞少南巡按浙江,王本固就开始做各种准备,或者不仅如此,自从嘉靖三十五年钱渊抢走浙江巡按后,王本固就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东南诸事,他总觉得,自己会来到这儿。 所以,王本固对东南的事算是门清,甚至还曾经私下拜访过在浙江丢尽脸面的赵贞吉。 所以,王本固才会有了这一次的试探。 如果这次的事放在两年前,王本固相信,董一元的下场不会比赵贞吉好。 当年赵贞吉搜捕汪直,钱渊赶赴杭州,兵围巡抚衙门,钱家护卫肆无忌惮闯入衙门……但这一次,在郑若曾的主导下,钱家护卫如此隐忍退缩。 不过,这也符合随园如今在京中的现状……虽然不甘心,但只能步步退缩,试图保住镇海最后一块自留地,但外间的猛兽已经露出森森白齿。 王本固打听过,当年围困巡抚衙门的将领是浙江游击将军鲁鹏,曾经在上虞大捷与孙丕杨并肩作战,并得钱渊相援。 如今,鲁鹏仍然驻守杭州,但被董一奎收拢的乖乖巧巧……王本固如何会用不到董一奎。 王本固的视线并没有穿越重重迷雾,看清钱渊刻意向下延伸影响力,但他却很清楚,戚继美、侯继高、杨文、张一山都是钱渊旧部,而且都驻守在宁绍台三府。 想试图抢班夺权,就要以防万一对方狗急跳墙……想单刀直入,王本固知道,不可能绕过浙江总兵董一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零三章 一击致胜? 窗外仍然一片漆黑,但天边已经微微泛白,一夜过去了,董一奎已经有点撑不住了,但陷入沉思的王本固仍然精神抖擞,他似乎看到了前方露出的光明,似乎看到了自己执掌大权,不仅仅是唐顺之、孙文和,更有钱展才、徐文长在自己面前俯首。 王本固觉得,自己只是没有机会,现在有了机会,能比某人做的更好。 但他也知道,想做得更好,首先要削弱甚至扫清那个人在东南的影响力。 侯汝谅的弱势让王本固失望,但董一奎的来投让他燃起了希望……说到底,钱渊在东南的赫赫威名是从数度击倭,力挽狂澜开始的,所以,钱渊的影响力相当一部分都在军中。 在卢斌叛去徐阶门下之后,王本固一度兴奋,但很快发现,接下来的那些将官个个都是钱渊的死党。 杨文、张一山是钱家护卫出身,王本固不抱指望。 侯继高和钱渊交情极深,数度并肩,又是乡党,还曾公开斥骂卢斌。 而戚继美干脆就是钱渊一手扶起来的,军中遍布钱家爪牙。 所以,王本固在离京之前曾经向徐阶建议,找机会将戚继美、杨文等将领陆续调出浙江,可惜徐阶没有点头。 事实上,徐阶也想这么干,只是那日恰巧得到消息,钱渊入西苑,与陛下同食烤肉,显然宠信依旧。 再之后,徐阶也找不到机会了,钱渊迅速出手补上了这个破绽,以许晋商组建船队出海为条件和杨博交易,辗转换取戚继美、杨文等人留驻浙江,只调福建总兵戚继光北上。 董一奎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王本固的浮想联翩。 “子民兄,今日在巡抚衙门,似乎和中丞大人……” “候汝谅入浙年许,无寸功可表,元辅……”王本固摇摇头,“只怕是帮不上忙的。” 董一奎咧咧嘴,今日在巡抚衙门里,王本固越俎代庖命人将海瑞叉出去,当时候汝谅的脸色很是难看,太不给面子了! 想了想,董一奎劝道:“中丞大人有雄心壮志……” “以海运代漕运?”王本固嗤笑道:“实乃异想天开,他至今连杭州府都控不住,就是因此!” 杭州是南北运河的南端起点,多少人依靠运河而活,即使是海贸在浙江沿海如此旺盛,运河带来的便利也占了不小的因素。 一旦以海运代漕运,朝中还会年年拨银修缮河道吗? 即使是早有此意的张居正、高拱、钱渊也不敢随意打这个主意,王本固在前些天和候汝谅长谈时就察觉到了这点,候汝谅试图以此建功立业,可能也是其为此一直和宁绍台保持着相对克制的姿态的缘由。 “中丞大人有此念也无可厚非,浙江沿海北上即山东,再往北能直抵辽东,以海运代之,便捷太多……”董一奎随意说了几句,话题一转,“但海贸的确获利颇丰……” 说到这,董一奎嘴上不停,右手从袖筒中探出,一张薄薄的礼单从桌下伸了过去。 王本固心中有些鄙夷对方鬼鬼祟祟的做派,但也没有拒绝,顺手接过礼单低头看了眼,登时瞳孔微缩,嘴巴不自觉的长大,连鼻息都粗重起来。 董一奎心里有些鄙夷,一副清高的模样,还不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一路做派! “天宿……” “子民兄放心就是,董家从不吃独食。” 董一奎温和的笑了笑,虽然因为长得太丑导致笑容有些狰狞,但在王本固眼里却极富魅力。 迟疑了下,王本固低声问:“庞少男?” “那是自然。”董一奎也压低声音,“中丞大人那边也有份。” 王本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片刻沉默后笑着拱手道:“实在愧受。” “这话就错了,还要子民兄主持大局呢。”董一奎一边恭维,心里又在鄙夷,娘的见了面一整天了,直到这时候才拱手行礼,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董一奎算不上聪明人,看不到太远的地方,但也不是蠢货,走私贩货自然获利颇丰,给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分润一二……这算是公关费用。 至于候汝谅、王本固为什么会收……千里做官只为财嘛。 就算这两位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但总是要吃饭穿衣的嘛,阿堵物说起来臭味熏天,但世上谁不爱? 海瑞那种在县衙后院种菜的官儿……天下也就这一个而已。 当然了,不得不承认,还有个原因。 随园一党从来不为银钱犯难,这是朝中皆知的事,钱渊回了都察院,很少去点卯,但只要去了……同僚都能去钱家酒楼混一顿好的,至于各种打折卡更是漫天飞舞。 即使不计钱渊,如陈有年、吴兑、冼烔、潘允端这种在六部六科时常交际的官员,出去吃吃喝喝基本都是他们买单。 孟尝君啊! 但你随园虽然有个钱家酒楼,为什么这么有钱? 虽然钱渊自称在东南通商中无一文入私囊,但除了户部个别官员之外,相信的同僚实在是寥寥无几。 你钱展才在东南这些年吃的盆满钵满,难道我就不能吃? 你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 侯汝谅入浙后无所作为,但也被董一奎拖下了水,毕竟建功立业是建功立业,但还是要恰饭的啊! 看王本固收下礼单,董一奎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海刚峰啊。 “子民兄今日法眼无差,做主的的确是那郑若曾,但要拿下镇海,官面上就必须拿下一个人。” “谁?” “宁波知府唐顺之。”董一奎咬牙切齿道:“此人处事精细,眼光高明,文武双全,又极得大户称颂,更精于算术……” “而且两袖清风,不贪不占。”王本固轻笑一声,“荆川公早名闻天下多年,乃儒学大家,又是王学门人,旁人想弹劾都找不到理由。” 看了眼董一奎,王本固加重语气道:“镇海的出海文书发放之权,如今在唐顺之手中,若要拿下镇海通商事,的确绕不开此人。” 这句话隐有深意,董一奎这方面比弟弟董一元要强,知道王本固隐隐点出了董家走私贩货。 正是因为唐顺之一力拒绝董家的船队出海贩货,这才逼的董一奎不得不选择和大户合作走私贩货。 缓缓拾起茶盏,抿着已经凉透的残茶,王本固轻笑道:“还是那句话,不急,慢慢来。” 在王本固的思维模式中,这些年来,浙江的势力对比始终是和朝中势力对比挂钩的。 当年严嵩权势滔天,胡宗宪、赵文华在浙江一手遮天,徐阶先后几度出手均遭败北,唯有钱渊得先帝宠信而身涉其中。 而如今,徐阶、高拱联手摘桃子,纵然随园心不甘情不愿也无可奈何。 只要做好准备,王本固相信,必能一击致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零四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上) 从去年末到今年初,无数人的视线都落在浙江一省上,无数人都在猜测随园下一步会做什么。 但随园什么都没做,日子一天天的就这么平淡的过去,即使是东南传来消息,钱家护卫和浙东参将董一奎的亲兵在杭州府险些大打出手,随园也能平静面对。 不仅仅是随园,自二月开朝以来,朝中一片祥和气氛,似乎所有争斗都已经停息,似乎所有龌龊都已经消逝。 嘉靖一朝从无片刻安宁的内阁都日日可闻笑语,这让朝中官员瞠目结舌。 当然了,细究之下,还是有颇多玄机的。 徐阶虽为元辅,有票拟大权,但事事询高拱,后者至今没有入阁,只是轮值西苑直庐,却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换成其他人,可能还会谨慎一二,但以气自豪的高新郑不会,他坦然受之……事实上,原时空中,致仕后重新杀回来的高拱在内阁中排位不高,却硬生生的压制住了李春芳,实际行使内阁首辅大权。 孙升、吕本还没有致仕,前者去年就不怎么上衙,后者在直庐吃瓜吃了十多年,已经吃腻了……可惜这两位上书请求致仕,隆庆帝始终留中,还不是虚情假意的那种挽留。 不得不说,内阁能保持这样的气氛,和徐阶化身舔狗有关,和高拱实际执掌大权有关,但最重要的还是李默。 年纪太大了,正德十六年,李默高中进士才二十多岁,如今已然年近七十,年前和高拱争执以至于晕倒,年后虽然身体渐渐康复,但也难以承受长时间的工作强度,只能在家中休养,偶尔才去直庐。 六部的气氛比内阁更好,高拱一人独揽礼部、吏部、兵部,徐阶抢走了刑部、工部,户部尚书方钝……这老头向来是不群不党。 内阁平和,直接导致六部的运行始终保持顺畅,各项事务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再加上清算严党以胡宗宪的致仕而宣堡终结,六科、都察院的言官们也勉强满意了,朝中各部以及外地空出来的官位也都被填满, 终究一句话,京中一片祥和气氛。 随园。 精神看起来不太好的陆树德正在和林烃、冼烔、潘允端搓麻,前三人年岁相仿,而潘允端向来喜欢玩,这几人年节时候基本天天都在麻将桌上。 正月里没什么事,绝大部分随园士子都长时间在随园逗留,对外自然是说挥毫泼墨,吟诗作赋,但实际上每日畅饮,夜夜搓麻,随园几乎每夜灯火通明……反正他们在随园都有专用的精舍。 “今年倒是风平浪静。”陆树德随口嘀咕道:“前几日还听同僚说起,数十年党争尽去,如今新帝登基,正当奋发而前。” 林烃和潘允端对视几眼,都不以为然,陆树德虽然是钱家姻亲,又有个两榜进士的兄长,还有个两榜进士的姐夫,但实际上陆家算不上官宦世家,对朝中动态也没有什么敏感度。 而林烃和潘允端不同,前者出身闽县林氏,后者出身上海潘氏,族中多有出仕者,父亲也都身居高位,很清楚如今朝中的风平浪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但冼烔有不同的看法,“六条……与成这话也不能算错,至少今上登基后,朝中重臣更重事而非党争。” 一旁观战的吴兑点头道:“博茂说的对,高新郑其人,虽量窄倨傲,但的确能任事,一扫这几十年腐朽之味。” “当然能任事。”正在和诸大绶下围棋的徐渭冷笑道:“徐华亭恨不得让徐璠认其做干爷爷了!” “文长你这张嘴!”对面的诸大绶笑骂道:“也就展才不在,不然又要闹一番。” 这段时日徐阶的确有点不要脸,舔高拱舔的别人都看不下去,如今高拱看似还未入阁,但真真权倾朝野……当然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隆庆帝的信任以及徐阶的刻意退让。 不说其他的,清算严党之后空出来的官位,相当一部分都落到了高拱党羽手中……虽然之前缺少羽翼,但手上有位置,还怕没人来投吗? 今年正月里,高府的门槛都快被登门的客人踏平了,就连徐阶都在正月初五带着老婆儿子登门造访。 一直在边上饮茶的孙鑨在心里想,记得前些年展才还在东南时候,来往信中称华亭有龟蛇像,去年严嵩病重,先帝驾崩,华亭如久候多时的毒蛇一般,如今又缩起脑袋装乌龟。 正在琢磨着,看到杨铨和陈有年联袂而至。 “登之、朝阳。”孙鑨笑着起身,“如何?” “文中兄。”陈有年苦笑道:“兄长所询,吏部?户部?” 孙鑨问的当然是吏部事,这也是今日大伙儿齐聚随园的原因,毕竟都二月中旬,除了天天看似懒散的钱渊外,大家都是要上衙的,就算只在翰林的徐渭也是要去点卯的。 “户部……”孙鑨迟疑问:“户部有事?” “还记得前几日户部赵大洲转任工部侍郎吗?”陈有年脸色有点发黑,“砺庵公今日告知,欲调平泉公接任。” 厅内安静片刻后,陆树德一跃而起,“什么?!” “兄长要回京?” “与成,也未必作准嘛。”林烃忍笑看着好友,陆树德的声音都在发抖,这是多怕陆树声啊。 陆树德连连点头,但旁边的吴兑慢条斯理的分析道:“平泉公,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二,久有名望,曾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如今任南京礼部侍郎,正合适回京出任六部侍郎。” 杨铨补充道:“其余五部不好说,但户部向来不涉党争,砺庵公举荐……只怕十拿九稳,此事理应和展才相关。”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户部如今最重要的两件事,推广红薯、洋芋,以及收取东南通商税银,都和随园,和钱渊有着莫大的关联……而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又是钱渊叔父钱铮的岳父,其弟弟陆树德是随园士子。 但对于陆树德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噩耗啊……小杖则受大杖亦受的悲惨岁月只怕又要来袭了。 陆树德突然一个激灵,自己在中进士之前哪一段岁月最好过……嗯嗯,是钱渊在陆家读书的那段日子。 还在心里琢磨怎么让钱渊去背锅,陆树德听见一直没吭声的徐渭冷笑着骂道:“都说户部不涉党争,但用起计来,不让分宜、华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零五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中) 偏厅里,钱渊正细细听着郭远用愤慨的口吻讲述杭州发生的一切,这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青年脸涨得通红,激动之余甚至隐隐对郑若曾、茅坤也颇多埋怨。 而钱渊用欣赏的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个青年。 钱家护卫中涌现出了好些人物,资质最好的自然是杨文,这位在历史上是台州抗倭六虎将之一,官至辽阳总兵。 其次是彭峰,胆大心细,临阵勇决,指挥上不逊色杨文,余者如梁生、洪厚、张三都各有所长。 但只有郭远最对钱渊脾气,这一次的行事手段和展现出的性格特点让钱渊想起了前世那些刑侦大队的同事。 “不用心存侥幸,张富贵必已身亡。”钱渊放下茶盏,轻声道:“无需责郑先生、鹿门公,他们行事自有考量。” 钱渊不太清楚茅坤为什么去了巡抚衙门,但却清楚郑若曾逼出董一奎后选中的隐忍,这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董一元,董一元……”钱渊起身来回踱步,“真是肆无忌惮,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钱渊前世在体制内也不是个官儿,这一世虽然也知道有时候需要顾全大局,但人活一世,很多时候的选择却是因为感性。 但即使因为感性做出选择,但也需要足够的借口,而不是去硬怼,就比如钱渊当年明明是为了打击走私,却用了自己当年被倭寇裹挟掳走的借口,侯涛山一战让无数海商瑟瑟发抖。 这两个多月来,通过几乎是每日都有的书信,钱渊清楚的认识到,董家如今在东南闹得有点大,也太过贪婪。 “这次回浙江,刘洪随你一同南下。”钱渊缓缓道:“路过扬州,问问王义那边安顿的如何了,让他回京。” 郭远懵懵懂懂的应了声,又试探问:“少爷,张富贵之事……” “嗯?”钱渊眉毛一挑,“适才说过了,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海刚峰忍不了,难道我钱展才就能忍了?” 郭远松了口气,双膝跪下磕了个头,“还请少爷为其做主。” “你也跟了少爷我好些年,不知道我最是厌恶叩拜之礼?”钱渊上前挽起郭远,“此次南下,你为刘洪副手。” 目送郭远离去,钱渊微笑着在心里想,如此品行,放在官场里,不可为正印官,但做个副手恰如其分。 明面上打理酒楼,暗地里负责南北密信来往的刘洪此次南下,是正式组建以钱家为主体的商号,钱渊试图对开海禁,进行东西方交流等事务进行目的地明确的指导,就不可能不涉身其中。 虽然有父兄、二舅在那边,但钱渊很多事情是不能直接指挥他们的,甚至很多事情是不能与他们沟通的,让能保证听话的刘洪出面,是钱渊早就选中的一条路,郭远为其副手,正合适。 将护送曾铣家人回扬州定居的王义召回京中,不是为了顶替刘洪,钱渊这是看中了王义的背景……边军出身。 自从钱渊在东南折腾出那么大的局面后,这个时代已经渐渐和原时空有了微妙的区别,以海贸为代表的商业大潮席卷了社会的各个阶层。 从杂乱无序的海商,到原本以盐业为主的徽商,到渐渐再度起势的闽商,到依靠运河而存的各类商贩,以及遍布天下的客商,最后钱渊引入了实力雄厚对海贸垂涎多年的晋商。 从沿海因为海贸而兴的富户到遍布东南的世家大族,渐渐衍生到士林阶层,衍生到南京勋贵,最后钱渊将京中如英国公、成国公这些勋贵一网打尽,甚至就连皇室也参与其中……钱渊得两任帝王宠信,那支谭七指掌管的皇家船队是立下大功的。 但钱渊刻意让东南诸军不染指海贸,对各个将领施行高薪养廉,能养多久不好说,钱渊对此也不抱什么希望,但至少要保证持续到正式开海禁之前。 这也是没办法的,之前那些年,东南走私猖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卫所参与其中,当年的张四维就是个典型。 海贸的顺利实施本身就要靠东南诸军的护卫,如果他们也参与其中……可以预见的是迅速腐化坠落。 但军队在这个时代对社会的影响力是不可以忽视的,虽然文贵武贱,虽然武将地位低,但却是一把能伤人的利器……一边想着,钱渊转身去了书房,董一奎的南下入浙让钱渊不得不提前走这一步棋。 那就是边军将门。 其他地方都好说,但边军将门是明朝中后期很难逾越的一大势力,钱渊和这股势力原本不打算有过多的接触,毕竟自己在东南诸军中已经有极强的影响力了。 董一奎兄弟的入浙让钱渊不得不将边军将门引入海贸这盘大棋中,一方面在于将门本身对财富的贪婪,另一方面在于董家对镇海的不怀好意和不守规矩。 而王义边军出身,又十余年不忘旧主曾铣的履历让他可以成为钱渊和边军将门之间的联络人。 但钱渊没有更改计划的念头,一旦让军队这头怪兽参与到利益分配中,很可能会出现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 最简单的,如果边军参与进来,那东南诸军会怎么想? 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死了那么多人打下来的,边军一文不花的就要来分肉吃……他们能吃,我们反而不能吃? 没这个道理! 到那时候,钱渊也没辙了。 所以,边军想参与进来,可以。 但是,只能让将门参与进来分润,也只能让他们以商号的形式参与,而不能以边军的身份。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入仕也很久了,还曾经去山西转了一圈,钱渊对边军将门也不算陌生。 如今的边军将门还没有到万历、天启、崇祯年间那么强的地步,李成梁至今还没出头,祖大寿的祖家还寂寂无名,吴家更是没影的事。 而董一奎的父亲董旸曾任大同参将,董家在边军将门中名气不小。 钱渊是肯定会和董家翻脸的,但绝不能和边军将门翻脸,这也是将他们引入海贸这盘棋的一个原因……那么,就必须找到能压制得住董家的将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零六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下) 琢磨来了好久之后,钱渊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姓氏。 “马”。 马芳的马,明朝中期最擅长指挥骑兵的名将,也是曾铣被杀后,涌现出的新一位俺答克星,嘉靖帝都曾经感慨过,“勇不过马芳”。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之后,俺答几乎连连南下,但几乎每一次都在马芳手里或多或少吃瘪,到后来俺答干脆绕着走,但马芳是盯着俺答穷追猛打。 最有意思的是,马芳八岁时被蒙古人劫掠去草原,练出一身好本事被俺答提拔到身边服侍,结果这两位最后成了生死冤家对头。 嘉靖三十六年,俺答劫掠蓟门,防线全面动摇,蓟辽总督王民应、蓟门总兵欧阳安事后均下狱论罪弃市斩首,唯有时任蓟门副总兵的马芳率领骑兵长途奔袭,金山寺一战重创敌军,逼的俺答北撤。 如今马芳任蓟门总兵,但杨博那边传来的消息,马芳有可能调任宣府总兵,蓟门总兵会留给即将北上戚继光……这倒是符合原时空的轨迹。 虽然是农户子弟,非卫所将门出身,但马芳在如今边军中威望极高,长子马栋为游击将军,姻亲中也多有将门,足以压制董家。 事实上,历史上的马家子弟,光是总兵就有三个,不比李成梁差多少。 最重要的是,马芳这个人品行上有点像戚继光,喜欢以“土产”馈赠上官,是个识时务的人。 而且马芳和杨博、王崇古都交好,这是条能利用的线……杨博只能算是高拱羽翼,但绝不是高拱死党。 思索良久,钱渊再度提笔写下第二个姓氏。 “麻”。 嘉靖三十五年末,宣大总督杨顺勾搭了俺答长子辛爱的小妾,引得辛爱兵围大同右卫,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杨顺统兵无方,时任宣府副总兵的麻禄主持守城,拆屋为薪,杀马为食,麻家子弟死伤十余人,终守住大同右卫,等到援军。 大同右卫保卫战之后,麻家一跃而为边军中影响力最大的将门之一,就在去年夏天,俺答南侵,麻禄汇同大同总兵刘汉诱敌深入,于大沙口伏击蒙军,血流成河,斩首数以千计。 和马家不同的是,麻家子嗣众多,姻亲遍布西北军中,麻禄平辈中,副总兵一人,参将一人,游击两人,而麻禄一支,其长子麻锦、麻富在去年大战中有杰出表现,麻富甚至被任命为延洲副总兵。 事实上,历史上的麻家就是在嘉靖、隆庆年间起势,一直到明末之前,光是总兵级别的将领就有将近十人,不比李成梁、祖大寿、吴三桂那几家差。 但钱渊选中麻家,主要是因为麻禄的幼子,这是他难得记得住的名字,万历年间的名将麻贵。 马家、麻家,如果能顺利的联络上,董一奎、董一元不说失势,能不能活着回家都难说的很……如今董家在浙江闹得不小,只不过钱渊退避三舍而已。 钱渊不相信,海贸这块肥肉……都送到嘴边了,马家、麻家会忍得住不咽下去。 在心里盘算良久,钱渊这才定下神,看了眼一直站在角落处的彭峰,“刘洪南下,酒楼自有人打理,但南北密信来往之事,你担起来。” 彭峰躬身应是,其实当年在镇海,王义、梁生率护卫队先后入闽赣,南北来信就是彭峰负责的。 “对了,人都到齐了?” “吏部杨郎中、户部陈郎中已至。” 钱渊点点头,丢下笔起身去了正厅,刚进去就听见了徐渭那句“户部用计,不让分宜、华亭!” “渊哥,大兄要入京了!”陆树德神情慌张,声音发颤,甚至都不叫“展才兄”而用起当年旧称“渊哥”了。 “平泉公要入京?”钱渊想起陆树声那老头也有点发憷,“转任……呃,对了,户部侍郎出缺?” 同为松江人的杨铨和潘允端同情的点点头,他们都知道,这世上能让钱渊稍有畏惧的人不多,但陆树声绝对是一个。 钱渊强自镇定的捋了捋胡子,想起徐渭刚才那句话,思索片刻后脸色一变,脱口而出,“砺庵公这也太……真是老而不死……” 狐朋狗友徐渭立即接上去,“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诸大绶无语的看了眼这位同乡好友,嘴巴还是那德行,人家展才还知道留一半不肯说,你倒是肆无忌惮。 不能怪徐渭啊,当年东南设市通商,钱渊还未归京,随园是徐渭掌总,为了税银、粮米不知道被户部尚书方钝坑了多少次…… 纵观六部,和随园关系最好的就是户部,这和钱渊设市通商,以及引入红薯、洋芋有很大关系,当然了,户部尚书方钝不涉党争也是重要原因。 除了方钝这个正印官,户部左侍郎黄懋官是随园外围,负责税银的宁波清吏司郎中是随园士子陈有年……但刚刚离任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是钱渊的仇人。 赵贞吉由江西巡抚入京为户部右侍郎,主要负责的就是和镇海核对税银账目,但实际上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在户部上下关系都好,直通户部尚书方钝,所以赵贞吉实际上这一年多来都是在和宁波知府唐顺之、镇海知县孙铤扯皮。 因为这几年来,先后蓟门重建防线,辽东饥荒,山东大旱,贼兵乱闽赣两省,再加上提编多年,多省民力枯竭,户部通过徐渭、钱渊指派宁波、镇海几次借出税银、粮米。 方钝虽然自身清廉如水,但却是个不要脸的,虽然不至于不认账,但却下定决心不肯还了……甚至不惜将赵贞吉引入户部负责此事,铁铁的防火墙啊。 现在防火墙跑到工部去了,方钝立即找到了继任者,钱铮的岳父,钱渊的老师,南京礼部侍郎陆树声。 这个新型防火墙说不定比赵贞吉还要好用呢,现在唐顺之、孙铤想讨回那笔旧账……信不信陆树声能打上随园? 方钝这老头也太鸡贼了,也难怪钱渊、徐渭都脱口而出,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陈有年苦笑道:“前些年还好,自从展才归京,砺庵公就有点……现在好了,搬出平泉公……” “前些年当然好。”钱渊嗤笑道:“文长兄吃了多少亏!” 徐渭黑着脸转过头不吭声,说起来那些旧账都是在他手中欠下的。 “渊哥,渊哥……”陆树德听不太懂,但出于对大哥的畏惧,不自觉的靠向了钱渊,“上次大兄来信,责你字体丑陋……” 钱渊鄙夷的看了这厮一眼,当年在陆宅被关小黑屋,还经常被揍,就有你的功劳,现在还玩这一手? 我背锅了,你大兄就不会针对你了,对? 想得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零七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再下) 没理会陆树德,钱渊转头看向杨铨,今日随园汇集一堂,主要就是为了杨铨。 “昨日天官上书,奏折中有重振纲纪、刷新吏治之语。”杨铨平静的说:“但石沉大海,陛下至今未有只言片语。” 厅内沉默下来,在场的人大都是官宦世家出身,即使有如冼烔这样的平民出身也经历了嘉靖三十五年那场变故。 今年是京察年,而杨铨身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是京察中的关键人物。 熟知典故的诸大绶迟疑道:“京察乃本朝之制,未必就定在二三月,新帝登基,稍稍迟缓?” 陶大临赞同道:“洪武年间,三年一考,后宣宗登基,定十年一考,再到弘治年间定六年一考,陛下或再变?” “也就是自弘治年间起,四格八法,不过为党争而已。”徐渭摇头道:“新帝登基,正需重振纲纪,陛下不会变的。” 众人都点点头,在场的大都经历了严嵩、徐阶斗得白热化的那段时日,嘉靖年间的京察基本都是党争,隆庆登基后的京察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变这一切。 钱渊缓缓坐下,杨博昨日上书请求京察没能第一时间得许,他就猜到可能有什么问题,没想到陛下还真留中不发。 一时间钱渊实在想不明白,如今内阁中还算风平浪静,吏部尚书杨博和高拱交好,左都御史张永明党附徐阶,正好联手主持京察。 难道是杨博想以吏部主持京察,排斥都察院的参与? 的确有这个可能,之前十多年来,李默、吕本、吴鹏三人先后主持京察,李默就不用说了,眼里也就有严嵩、徐阶,哪里会把左都御史放在眼里。 另两人都唯严嵩之命是从,所以这些年来,都察院从没有实际上参与主持京察,甚至御史也成为被吏部考核的目标。 难道是陛下察觉到徐阶和高拱的联手了? 钱渊有些烦躁,自己还指望这次的京察能搞点事呢! 要知道名义上如总督、巡抚、巡按都是在地方任职,实际上都是京官,但总督、巡抚是不需要京察的,而巡按是需要接受京察的,王本固在浙江搞风搞雨……实在让钱渊放不下心。 但钱渊能确定一点,京察惯例已久,以隆庆帝的性格不可能罢京察,现在朝中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只是这一次隆庆帝的留中和隐忍不发,导致谁都无法判断,这场暴风雨会在今年什么时候来临。 知道暂时不会京察后,众人都散去,正月里每日在随园聚饮搓麻,各家女眷都心怀不满呢,虽然都在这儿有房子住,但还是回家比较妥当。 “都走了?” “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钱渊疲惫的一屁股躺在小七过年时候折腾出的沙发上,“你以后别瞎咧咧了,现在外面都说随园士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正和儿子在床上嬉戏的小七随口问:“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说你们天天搓麻?” 钱渊沉默片刻后回道:“是说随园人都畏妻如虎。” “哈哈哈哈……”小七笑得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钱渊也是无语,回京后随园每日宾客盈门,随园士子如果不是有事聚首,一般都会带着女眷来,这些女眷早就耳闻小七的赫赫威名了。 最早是冼烔……去年其妻潘氏回乡,这货几个月都待在随园不肯走,好不容易放假呢。 之后是陆一鹏、陈有年、周诗、杨铨、林烃……都是年纪相对小的,现在连随园的二把手,也是核心成员中年纪最大的徐渭也没能逃出毒手。 去年刚刚成亲的时候,徐渭还经常逗留在随园……之后高氏得小七秘技,驯夫之术大成,今天一散,徐渭不顾钱渊的嘲讽都要回家。 “那可不能怪我,老夫少妻嘛。”小七撇嘴道:“咱们也算是女拳代表了。” “屁!”钱渊骂了句,但看了看妻子脸色赶紧低头道歉,“口头禅,口头禅……” 小七哼了声,正准备教训几句,外面传来了大嫂黄氏的声音。 “嫂嫂……母亲叫我有事?”钱渊顺手披上衣衫就往外走,不顾身后小七鄙夷的眼神。 刚进后院,小侄儿就冲过来,一个箭步跳起来,钱渊无奈的弯腰接住,“今儿背书怎么样?” 身后的黄氏斥道:“还不下来……三首诗背了一天都结结巴巴,二弟,以后可不能惯着他。” “好了,好了,还小呢。”钱渊安慰了几句,抱着侄儿进了屋。 “算算虚岁已经六岁了,还小?”黄氏唠唠叨叨的发愁道:“当年你五岁的时候,都已经能背下《千字文》了。” 旁边丫鬟将孩子接了过去,谭氏从内室出来,听了这话也眉头紧锁,“说起来他往上四代都是读书种子,怎么就不喜书,反而……” 说到这,谭氏瞪了眼儿子,“你还让护卫给他做了木枪木剑!” “练了一身好武艺,又不是坏事。”钱渊顺手从桌上果盘里掏了个干果塞进嘴,“强身健体呢。” 黄氏脸色有点难看,闷闷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钱渊愣了下反应过来了,家里父亲虽然没有功名,但当年也是县试案首出身,才学不凡,自己和叔父钱铮都是两榜进士,再往上的早逝的爷爷是秀才出身,曾祖鹤滩公那就更不用说了,只有大哥钱鸿只自幼读了几年书,这方面也没什么天赋。 “嫂嫂也忒多心了。”钱渊直截了当的一语揭穿,“自家孩子,自然是盼着百般好,放心好了,一定给他找个好师傅启蒙,日后文状元武状元拿个遍……给嫂嫂争个诰命回来!” 黄氏这才转嗔为喜,转头看着谭氏,“母亲,您看……” 看母亲为难的模样,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母亲想回东南?” “那是自然,公公还在东南呢。”黄氏低声说:“上次在寺庙倒是忘了问你大哥要不要回东南。” “大哥暂时不回东南。”钱渊沉默片刻,缓缓说:“最近东南不太平静,母亲还是留在京中的好。” 虽然当年入京前,在东南安置了多枚棋子,但谭纶丁忧,梅守德、宋仪望外调,卢斌背弃而去,一张严密的大网已经被撕的七零八落。 虽然还有信心,也布下了足够的后手,但父亲钱锐是钱渊的底牌,是到了关键时刻能够力挽狂澜的底牌……如果母亲谭氏这时候回了东南,父亲很可能会多有顾忌。 片刻后,钱渊加重了语气,“母亲暂且留在京中,东南事定,孩儿亲送母亲南下和父亲团聚。”</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零八章 长进了 还算稳定的朝局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并没有被打破,只是京中气氛越来越压抑,毕竟京察就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斯之剑一般让人难安。 倒是高拱越来越倨傲,越来越嚣张,甚至有时候都在内阁亲自执笔票拟,徐阶……用钱渊的话来说就是,装孙子的水平已经是大巧不工,令人赞绝。 当然了,高拱也是有这个资格的,聚拢在他身边的党羽越来越多,隆庆帝对其的信重始终没变。 二月二十一日,高拱顺利进位内阁,越过孙升为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并仍执掌礼部尚书。 “也不知道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高新郑的意思。”徐渭对此嗤笑评点道:“这是绝户计啊!” 孙鑨低头想了会儿,“礼部左侍郎林庭机,右侍郎李春芳……” 林庭机是李默的人,走的是最正统的储相路线,翰林、詹事府、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李春芳早年因青词见宠,后党附徐阶,虽然未历詹事府,但却被先帝特赐翰林学士,这两个人都是有资格升任礼部尚书的。 但这两个人都和高拱是不对付的……徐渭和孙鑨都猜测高拱有意霸占礼部尚书这个位置。 原因很简单,入阁一般都是从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入阁,其他五部尚书入阁可能性不大……这些年来张璁、夏言、严嵩、徐阶、吕本、吴山、李默、孙升,再到高拱自己,无不如此。 卡死了礼部尚书之位,就能卡死入阁这条路。 但宦海沉浮二十多年的钱铮有不同看法,断然道:“绝非高新郑所为,今上虽宽宏有度,但非孱弱之主,威福岂能掌于人臣之手?!” 看了眼徐渭,钱铮补充道:“必然是陛下的意思。” “不错,理应是陛下的意思。”钱渊也赞同道:“陛下是在等人。” 徐渭明白过来了,“殷士儋、张叔大、林贞恒?” “还有丁忧的陈以勤。”钱渊点头道:“都是潜邸旧臣,都能一步上位礼部侍郎,甚至礼部尚书。” 钱铮又补充道:“若非丁忧守孝,逸甫此时理应接任大宗伯。” 的确,陈以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又是第一批与高拱同时入裕王府的讲官,陛下登基后升任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又兼翰林侍读学士,司经局洗马,是最有资格接任礼部尚书的人选。 而其他三人殷士儋、张居正、林燫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资历实在浅了点。 顿了顿,钱渊嘿嘿一笑,“高新郑这次是背了黑锅。” 孙鑨和徐渭都忍不住也笑了,高拱入阁还要霸着礼部尚书这个位置,虽然因为党羽众多没什么人质疑,但科道言官那边……一片骂声。 那帮科道言官,怼天怼地怼空气,这些年来别说严嵩、李默、徐阶了,就是嘉靖帝都敢怼,还怕你高新郑? 估计现在高拱心里都哔了狗,当年裕王府的同僚中,除了现在只能死心塌地的张居正之外,其他人都视自己为敌……特别是陈以勤、殷士儋,现在自己还要为他们背锅。 正聊着呢,吴兑突然匆匆忙忙进门,神色肃穆,“凤泉公病重。” 徐渭和孙鑨的视线立即集中到一脸无语的钱渊身上,所谓的凤泉公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王邦瑞,高拱的同乡,也是高家的姻亲。 王邦瑞其实从去年初起复兵部尚书以来,只三五日上衙一趟,大部分时间都不视事,兵部很多事都是前兵部尚书杨博私下操办。 这也是钱渊为什么要付出代价和杨博背后的晋商达成交易的原因,杨博是有能力影响参将以及以上级别将领调任的。 现在交易达成了,戚继光那边都准备北上就任蓟门总兵了,但王邦瑞居然病重。 一旦兵部尚书这个位置易手,杨博还能不能影响兵部? 之前杨博能影响兵部,一方面是前兵部尚书的身份,另一方面是身为高拱的羽翼,而王邦瑞几乎就是高拱的白手套。 “话还没说完呢。”吴兑喝了口茶,才接着说:“高新郑言唯约堪为将才,陛下命杨惟约兼理兵部事。” 安静了片刻后,钱渊苦笑道:“如今君泽兄也如此善谑……” 杨博署理兵部对随园来说,暂时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之前达成的交易原本还有出问题的可能,现在是一丝可能都没有了。 杨博虽然位高权重,但行事却不像高拱、徐阶那般能完全自己做主,背后的晋商对其是有很大影响力的……至少在东南通商一事上。 杨博也是没办法,杨家、王家、张家各自有一个出仕者,剩下的有两三个正在科举,其余的全都是经商为生,是晋商的头面人物。 回过神来,孙鑨不禁咂舌,“陛下对高新郑如此信重……” 六部中分量最重的就是吏部,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是外朝中唯一能和阁臣平起平坐的人物。 其次是户部、兵部、礼部,再次是工部、刑部,但从权责上来说,礼部分量不重,主要是为了入阁,而户部权责……受明朝财政制度的影响,称不上计相,而且南京户部也分去了不少权力。 所以,实际上来说,从权责角度来看,吏部之后就是兵部,而杨博能手握两部,举荐的高拱实在是得隆庆帝信重。 其实历史上,高拱卷土重来之后,入阁为大学士兼掌管吏部,后将吏部交给了杨博,再之后兵部尚书出缺,高拱请隆庆帝下旨,命杨博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兼管兵部事。 “自杨惟约上书请京察被陛下留中不发,京中颇有传闻,天官不稳。”钱铮低头说:“现在看来,皆是虚妄。” “本就是无稽之谈而已。”钱渊摇摇头,心里有点急,要不要入西苑觐见试探一二……但这种事贸然试探,说不定偷鸡不成蚀把米。 众人散去后,徐渭准备从侧门径直回家,看了眼旁边无他人,低声说:“展才,但凡行大事,不可拘泥。” “嗯?” “不论闽粤,两浙太安静了点。”徐渭目光炯炯。 钱渊脚步一顿,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位中年官员,这句话意思太明显了,说得好听点是展示随园在东南的地位,说的难听点就是养贼自重。 徐渭避开钱渊的视线,补充道:“欲不适其落入他人之手,内宦或可为臂助。” 让太监掺和进来? 这不是好事,不说太监的贪婪,至少会引起文官体系的反感。 但换个角度来看,如果太监能参与进来,随园或许能始终深层次的参与到开海禁中。 钱渊叹了口气,用一句话将徐渭气得挥袖而去。 “相识七年,文长兄真是长进了。”</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零九章 还来得及 此时的徐府书房里,徐阶笑着说起今日之事,自从和高拱联手之后,之前十多年每日都是黄昏后才回家的徐阶显得轻松多了,如今还是二月,天都没黑,徐阶就已经到家了,饭都吃完了。 下首坐的是刑部尚书冯天驭,左都御史张永明,以及都察院御史林润、户部郎中胡应嘉。 年前王本固就任浙江巡按,胡应嘉就从御史跳到了户部出任郎中,也就是从那之后,徐阶将胡应嘉视为嫡系心腹,每每议事都要召其参与。 “的确,杨惟约有将才,署理兵部也顺理成章。”徐阶笑着说:“高新郑如今真是不可一世。” 胡应嘉附和道:“师相此举,退避三舍,深得兵法三味。” 徐阶忍不住指了指胡应嘉,笑骂道:“克柔你这张嘴……据说还和同僚争论不休,差点动手?” “为公不为私。”胡应嘉正色道:“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账目不清,学生自然要秉公而言。” 呃,钱渊倒是提过一次,做戏就要做全套,正好你进了户部,那就是徐阶安插在户部的钉子,不去怼陈有年那就不正常啊。 一旁的张永明疑惑的看了眼冯天驭,后者微微点头,“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随园中人。” “克柔先后入六科、都察院,自然应秉公而言。”徐阶笑道:“不过再过几日,稍稍留手吧。” 看胡应嘉一脸的迷茫,徐阶解释道:“前日户部尚书方仲敏亲入西苑觐见,举荐南京礼部侍郎陆树声调任户部侍郎,明日批红即下。” “陆平泉?”冯天驭有点意外。 陆树声走的是储相路线,由翰林院到国子监,再到南京礼部侍郎,回京转任户部侍郎,这不是升任,甚至平调都算不上。 冯天驭和张永明不明所以,但胡应嘉隐隐猜得到,怕是户部尚书方钝使的阴招,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 “此事无关大局,但克柔还是小心点好。”徐阶笑着提点道:“陆平泉其人虽淡泊名利,但处事严苛,之前任国子监祭酒,亲拟学规条教十二章,监生无不战战兢兢。” 胡应嘉赶忙应是,他倒是听华亭人氏的陆一鹏提到过,当年陆树声教导钱展才,小杖大杖一起上。 党羽一一散去,徐阶一个人独坐书房,冷笑着在脑海中复盘这段时日高拱的所作所为,真够跋扈的啊,比当年的严世蕃、李时言都要跋扈! 令杨博以吏部尚书兼理兵部事,自己还占了个礼部尚书,高拱这是想一口把肉吞肚子里,连口汤都不让别人喝啊! 徐阶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议事却和门生党羽谈笑风生,自然是有特殊原因的。 其实王邦瑞病重不是一两日了,而偏偏在这几日,高拱入阁后仍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同时还上书举荐杨博署理兵部。 徐阶通过种种渠道打探消息,猜测这很可能是高拱和隆庆帝之间达成的协议,这种协议抬不到明面上,甚至说不出口,但却实实在在存在。 徐阶也能猜得到,高拱占据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很可能出自隆庆帝之意,无非是为了后面的那些潜邸旧臣,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林燫甚至可能还有高仪。 而高拱背了这个黑锅,于是提出了让杨博兼署理兵部的要求。 虽然无法断定,但徐阶打探到这几日隆庆帝心情不算太好,而且频频召见诸大绶、林燫、殷士儋、胡正蒙等旧臣,但身为高拱心腹的张居正、张四维没有得到召见。 徐阶知道,自己的猜测至少对了十之六七,高拱的强势、跋扈显然在陛下心里埋下了钉子。 不得不说,细查人心,徐阶的确有这个水平。 历史上从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四十五年,整整十四年的陪伴,让隆庆帝对高师傅的信重无可复加。 但这一世,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就出入裕王府,直接导致了高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地位下滑,无论是私人关系上,对隆庆帝的助益上,钱渊都不弱于高拱。 而这一世的高拱因为嘉靖帝的提前驾崩,并没有在隆庆帝登基之前入阁聚拢党羽,导致高拱比原时空中还要跋扈,如何不让隆庆帝心中不悦呢? 最要命的是,这是一次交易,臣子和帝王之间的交易……类似的交易在每个朝代都会出现,但对于高拱和隆庆帝这样的关系来说,这种交易无疑是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不算深但也不算浅的鸿沟。 李默抱恙,孙升、吕本即将致仕,吴山庸碌之辈……徐阶在心里想,丁忧的陈以勤还有两年才能起复,殷士儋、高仪之辈短期内不可能入阁,陛下不以我徐华亭制衡,还能用谁呢? 这段时日里朝中局势的变化都在徐阶的计算之内,起身踱了几步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只看了一眼,徐阶的脸色微变,书里夹着一张旧纸,上面是两首诗。 徐阶第一时间就回忆起,这是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张居正来访以此正式投入徐府门下。 徐阶烦心的将书塞了回去,虽然他依旧对权力有着极度的渴望,但毕竟也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不可能不考虑身后事……当然了,他哪里想得到自己在历史中活的更万年王八似的,张居正都死在自己之前。 徐阶平辈的兄弟四人,除了自己,只有徐涉考中进士,下一代中一个出挑的都没有,到现在居然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 先后挑中钱渊和张居正,一方面是因为朝政使然,另一方面徐阶也有让他们照看徐家后人的念头……历史上倒是的确成功了,海瑞就是为此罢官,弄出了个“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而这一世,钱渊就不说了,张居正被前者逼上梁山和徐阶决裂……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但每每想起,徐阶都咬牙切齿。 从那两首诗想到了张居正,从张居正想到了钱渊……徐阶幽幽的叹了口气,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那位青年和自己是一种人。 看似冒进,实则亦能隐忍,一旦勃发而起,心狠手辣不让严东楼专美于前。 自己明年就六十岁了,而那位今年还没满三十岁,自己致仕后徐家再无人能顶起大梁……徐阶推开窗户,感受着初春的寒意,心想自己的下场能比严嵩好多少? 思虑良久后,徐阶走回书桌边,铺纸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小心装好,亲自封口,徐阶拉了拉绳子,对进屋的老管家说:“明日一早启程,急递浙江王子民。” 如果今年一切顺利,高拱跋扈,陛下以自己制衡高拱,那么东南通商事很可能会落在自己手中,随园必然势力再衰……徐阶在心里想,还来得及,还来得及。</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一十章 背锅(章节贴错,和前一章互换) 钱宅后院,难得的汇集一堂,能到的人基本都到齐了,虽然随园就在钱宅之内,但实际上是分开的,左边一小半是钱宅,其余地方都是随园。 小七倒是常来,但钱渊是很少到钱宅后院用饭的,本来作息时间就不太正常,更别说今天还带来了陆树德。 谭氏为长嫂坐在首位,其次是钱铮、陆氏、陆树德,接下来是黄氏、钱渊夫妇,再往下是勉强能坐着的的两个孩子。 几只小猫在屋子里乱窜,惹得两个丫鬟到处抓,正在上菜呢,一个不好就要出事。 “说起来父亲一去南京就是四年,终于回京了。”陆氏兴冲冲的说:“小叔,你那栋宅子有点小,就这几天挑栋大点的,至少前后得三进……” “说的是,记得钱家护卫在东塘巷有间宅子。”谭氏兴致勃勃的说:“明儿我们去看看,如果合适,再把东西都添置齐了。” 陆树德向钱渊投去绝望的眼神,而后者像是没看到似的,只顾着吃菜,还偶尔体贴的给妻子、孩子夹菜。 嘉靖三十八年会试,陆树德身登皇榜,那时候陆树声正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已经两年了,陆树德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堪称无拘无束。 随园众人中,公认最自在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历史上修建豫园的潘允端,另一个就是陆树德了。 几乎每日要么钱家酒楼,要么随园小厨房,闲暇时画几幅画都算是正事了,更多时候还是聚众搓麻……正月里通宵搓麻,他和冼烔、潘允端是绝对的主力。 想都不用想,陆树声回京,这样的好日子肯定是没了,这还是小事……关键是,自己肯定会为之前两年的逍遥付出代价,而在陆家,这种代价除了棍棒不会有第二种。 “渊儿,渊儿?” “嗯?母亲说甚?” “东塘巷是有间宅子吧?记得去年你提起过。” “有有有,地方不算太大,前后只有两进。”钱渊随口说:“不过就平泉公和与成两人,也能住。” 陆树德恨恨的瞪了眼好友,“这两天听同僚提起,大兄这次调任还是吃了亏的?” “的确如此,岳父本为南京礼部侍郎,回京理应平调礼部侍郎,或吏部侍郎,转任其余四部侍郎,算不上升迁。”钱铮也瞪了眼侄儿,“若非渊儿涉身其中,岳父……礼部如今是漩涡,但吏部侍郎应是情理之中。” “渊儿……” “嗯?”钱渊横眉竖目,盯着陆树德,“你叫我什么?” 陆树德缩缩脑袋,壮着胆子嘀咕,“小两辈……” 一旁的陆氏好笑的看着这一幕,谭氏、黄氏、钱铮都不吭声,小七忍不住偷笑。 “胆儿倒是肥了!”钱渊冷笑道:“这两年日子过得不错,看来为兄要向平泉公好好絮叨……” “渊儿!”钱铮皱眉打断,想说什么却不大张得开嘴。 陆树德鼓足勇气但偏头不敢看钱渊,只对钱铮说话,“上次听文中兄提及,渊……渊哥如果书法稍稍有点模样,也不至于难回翰林。” 钱铮抿了口酒没吭声,侄儿回不回翰林,哪里是这些旁枝末节能决定的。 陆树德看侄女婿没反应,嘴皮子利索起来了,“翰林院里都说渊哥那笔字堪比蒙童涂鸦,就连南京翰林院都有耳闻,连大兄都被连累了……” 当年陆树声会试第一,但殿试只是二甲第二,主要就是因为那笔字……现在翰林院都说陆树声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样。 钱铮才懒得管这些屁事,其实他也有点杵这位岳父,他是少年进士,嘉靖十四年身登皇榜,同时赴京赶考的陆树声会试落榜,直到嘉靖二十年才一举高中……再加上陆树声那古怪执拗的脾气,翁婿关系算不上好。 听陆树德说个没完,钱铮瞥了眼侄儿,意思很明显,赶紧的,把这事儿完结了。 钱渊早就打定了主意,冷笑着打断陆树德的话,“平泉公什么样的人?” “品行高洁,清廉无双,两京翰林、国子监谁不敬仰?” “更兼淡泊名利,待人如春风拂面……” 几个女眷还好,钱铮和陆树德都面无表情,牙都快酸倒了,陆树声任两京国子监祭酒,制定学规条教十二章,多有监生背地里破口大骂,至于翰林院的同僚……曾经给陆树声一个评价,狷介耿直。 刚才吃的有点多,说到这儿,钱渊也有反胃呕吐的冲动,赶紧话题一转,“平泉公虽为陆氏,却非华亭陆,乃是开封兰考迁居华亭,族人稀落……”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意味深长的说:“昨日听闻陛下召平泉公回京,猛然醒悟,平泉公今年已六十有三了。” 看着陆树德,钱渊嘿嘿笑着说:“与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陆树德如坠冰窟,咬着牙暗骂,你也太毒了! 嘉靖三十八年会试后,远在南京的陆树声让女儿女婿,甚至拜托了同乡、同年,可陆树德这厮,连相看都不肯去。 钱渊得意的笑,有这事顶在前头,陆树声那老头儿还有空闲来管随园这边的事?还有精力来教训自己? 钱铮给侄儿递去一个满意的眼神,有这事在前面,自己耳根子也能清静清静。 陆氏大力点头,轻轻拍拍桌子,“小叔,此事刻不容缓,父亲入京后必然会问起。” 陆树声都六十多岁了,估摸着是生不出儿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过继侄儿,自然要催着陆树德尽早成婚。 钱渊倒是不知道,历史上的陆树声是个牛人,嘉靖四十五年,都快七十岁了,生下唯一的儿子……呃,也不知道血统正不正。 说起相看,陆氏和谭氏、黄氏、小七几个女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陆树德沮丧的坐在一边,钱铮和钱渊这对叔侄也只能听着。 陆氏久在京中,父兄都是两榜进士,谭氏、黄氏入京不过一年多,来往的女眷不多,而小七熟悉的女眷都是随园士子家里的。 “诸端甫有个侄女……” “记得陈登之有个妹妹……” “不太好吧?”钱渊有点头痛,如果真的从随园士子的亲眷中挑,比如陈有年……那他不是比我要高两辈了,以后肯定成为笑柄。</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一十二章 弄险 一个多月了,董一奎也略微了解对面这货的秉性,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低声问:“唐荆川真的不会硬顶着?” “很可能不会顶着。”王本固继续忽悠,这次如若能一战功成那自然是好事,但如果被顶回来,也不急,可以慢慢来。 看董一奎还没下定决心,王本固暗骂这货看起来五大三粗,没想到胆子这么小,补充道:“当然了,私下肯定会有动作。” “私下?” “钱展才在东南筹谋多年,与诸军将领都交情甚深。”王本固看了眼董一奎的表情,嗤笑道:“当年赵大洲搜捕汪直,钱展才率护卫急行赴杭,调军兵围巡抚衙门……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这件事董一奎也有耳闻,咂舌道:“真是肆无忌惮,那……” “天宿调集兵力,随本官一同前去。”王本固停顿了下,“钱展才在浙江一省……浙西参将戚继美,宁绍台参将侯继高,游击将军杨文、张一山……” “杨文驻守镇海不敢稍离,张一山在定海后所,侯继高驻守台州府宁海县,戚继美驻扎上虞……可否调离?” “一旦调离,镇海县只剩下百余钱家护卫,无碍大局。” 这是最关键的一个点,王本固可没指望光是一通嘴炮就能抢班夺权,将那几支军队调离,让董一奎率军东进,是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长时间的思索后,董一奎咬着牙点点头,“我来想办法!” 为什么挑中董一奎,王本固自然有很多原因,而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参将级别的将领调任那是需要兵部文书的,如戚继美这样的名将甚至要过内阁一道手,王本固给徐阶的信中也提议调离戚继美,但徐阶回信明确的否定了这个提议。 不是徐阶不想,而是实在做不到,得了莫大好处的杨博原本就说服了高拱,再加上如今杨博又署理兵部事务,想通过兵部将戚继美、卢斌调离浙江,更是没指望。 但参将级别在驻区范围内的调配是不需要兵部核准的,说得简单点,浙江总兵董一奎是有权利指挥浙西参将戚继美率军在浙江省内剿匪的。 当然了,必须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参将戚继美都能调离,更何况游击将军张一山、杨文了。 计划拟定,王本固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董一奎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 无独有偶,另一头,也正在商量这事。 地点在上虞县城。 纵观浙江一省,钱渊掌控力度最强的是宁绍台三府,但也不是这三府所有县城都俯首,其中对钱渊向心力最强的几个县城是绍兴府的上虞县,会稽山阴,台州府的临海、宁海、黄岩,以及宁波府的镇海、鄞县、慈溪、定海。 这也能看得出钱渊当年的主要的活动区域,钱渊长期定居台州临海,宁波镇海,而钱家护卫中有大量黄岩县出身的护卫,几任黄岩县令都是钱渊同年。 宁海、镇海两地先后设市通商,鄞县、慈溪县是姚江、慈溪转入甬江的要道,依靠海贸大发横财,而戚继光以及侯继高长期镇守定海,如今张一山就驻守定海后所。 不同于宁波、台州,绍兴的上虞、山阴会稽两县虽然也因为临近水路海贸而兴盛,但境内并没有出海口,他们对钱渊感恩戴德主要还是因为当年那两场大战。 嘉靖三十六年,山阴会稽即将城破,钱渊携戚继美急行百里相援,钱家护卫破敌前阵,继而大败倭寇。 同年,上虞县遭倭寇狂攻多日,钱渊、戚继美、杨文率军来援,先一战败倭,之后又以钱家护卫为核心,两百甲士横扫十倍敌军,终保下上虞县城,等到了来援的戚继光。 如今的浙西参将戚继美就驻守上虞县,再加上镇海人多眼杂实在招人耳目,选在上虞密议,的确是最合适的。 参与的人都是最得钱渊信任的几个人,钱家护卫出身的杨文、张一山,钱渊一手带出来的戚继美,以及镇海知县孙铤和郑若曾。 呃,唐顺之当然不在,这老头秉性太直,看不惯的东西太多,最厌恶的就是阴谋诡计……关键是钱渊信不过这老头。 “此时放手,展才能控得住局势吗?”戚继美有点担心,“而且能确定董一奎会将我调离上虞?” 在座的人中,只有郑若曾和孙铤知晓钱渊的全盘计划,两人对视一眼后,前者低声道:“放心就是,刚刚得报,处州府有盗匪劫掠村落。” “处州……有点远,万一有事,只怕赶不回来。” “但杭州至宁波,上虞县正卡在姚江上,不将你调离,王子民、董一奎不会贸然东进。”孙铤解释道:“不过此事的确是弄险,一个不好就是满盘皆输!” “预先取之必先允之。”郑若曾摇头道:“以王子民心性、行事手段,至少有六成可能。” 孙铤笑了笑,但笑容有些苦涩,不禁牢骚道:“难道是账目不清吗?难道税银入京不及时吗?难道孙某以及同僚受贿吗?” “为何非要如此咄咄逼人?!” “若是通商事落入王子民、董一奎之手……开阳公,你可知会如何?” 不等郑若曾回答,孙铤阴着脸继续说:“必然随意索贿,必然弄虚作假,通商事必然一片大乱,到时候根基动摇,随园还能有何凭仗立足朝中?” 从嘉靖三十七年到如今已经三年了,原本皮肤白皙的孙铤因为长时间的阳光暴晒、海风吹袭而肤色大改,原本性子跳脱的孙铤磨砺至今,沉稳老练,目光长远又细致入微,他很清楚镇海对随园,对钱渊,对朝廷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一旦失去对镇海的控制,随园必然根基动摇,之前钱渊那么多年的努力一朝成空。 再之后会发生什么,孙铤能猜得到,必然是狗咬狗一嘴毛,但高拱、徐阶占据高位,失去东南通商掌控的随园有能力反击吗? 陛下会如何看待此事? 钱渊之所以得两任帝王宠信,很大程度上来源于通商带来的莫大好处,巨木、红薯、洋芋、税银。 失去这些,这些年树敌无数的钱渊会有怎样的下场?</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一十三章 郑若曾的B计划(上) 对于孙铤的担心,郑若曾心里有数,但他不这么认为,一方面在于这次计划是有可能成功的,另一方面他并未出仕,能深刻感觉到钱渊在民间、商贾、海商中的强大影响力。 换句话说,虽然钱渊在信中从无提起,甚至没有露出一丝痕迹,但郑若曾心里,是有B计划的。 “文和勿急。”郑若曾劝道:“其一,展才预先有所准备,此次虽然弄险,但成功机会不小,月余前元宵纵火一案,老夫在杭州见过王子民,其人有些能耐,也有些心机,但志大才疏,看似稳健,实则性急。” “末将前些日子在杭州也见过一次。”戚继美低声说:“随行的夫山先生颇为不屑,言其人见小利而忘义,谋大事而惜身。” 张三突然插嘴道:“董家汇同东南大户走私出海贩货,嘉兴、松江、绍兴、杭州均有参与,另三江所等卫所也有份,那些边军阔绰的很,而且巡抚衙门……” “不仅侯汝谅,王子民也有份子。”戚继美断然道:“当日身边亲兵给门包……二两银子,王子民身边的管家颇为不屑。” 二两银子,在如今的杭州府算不上大笔,但仅仅一个巡按御史,还是门包,二两银子已经是超规格的了……要知道当年内阁首辅严嵩家的门包也不过就三两银子而已。 “果然是见小利而忘义,谋大事而惜身?”孙铤想了会儿,“王子民虽为徐华亭门生,但到了关键时刻只怕不会死扛到底?” 郑若曾用力点点头,“就算他能扛一会儿,也不会扛太久。” “就怕他正式接手,立即上书朝中。”戚继美担忧道:“一旦朝议定下,再翻盘就不容易了。” 郑若曾还没吭声,孙铤轻轻拍了拍桌子,“通政司?” 其他三人立即明白过来,外地官员上书,都是要过通政司这一手的,而正印官通政使就是钱铮。 在心里琢磨了下,孙铤还是摇摇头,“太弄险了。” “无奈之举。”郑若曾叹道:“谁想得到高新郑居然会和徐华亭联手……”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张三问:“郑先生,适才其一,其二呢?” 郑若曾打起精神看向杨文,“其二就是你杨筠江。” 杨文拱手道:“少爷吩咐过,但请郑先生指派。” “开海禁通商,乃本朝未有之先例,镇海最先试行,海船来往数以千计,又多有不法之徒。”郑若曾声音虽轻,但语气斩钉截铁,“继美、张三、侯龙泉均可调离,但你杨文镇守镇海,不可擅离职守。” 杨文没有一丝犹豫,立即应声道:“绝不擅离镇海。” 这个回复是有分量的,这意味着杨文一个游击将军将硬顶着浙江总兵官的指派,换成战时,董一奎斩了杨文都不算过分。 张三、戚继美懵懵懂懂,但孙铤听明白了郑若曾这番话,一方面不能让王本固、董一奎轻易接手,另一方面也要提防董一奎玩一手狠的。 “筠江的确不能离开镇海。”孙铤喃喃念叨了几句,“那次董一元气势嚣张……” “其三呢?”张三又追问。 郑若曾苦笑了声,“其三嘛……自然是老夫去向荆川公说个分明。” 孙铤同样露出了苦笑,“辛苦开阳公了。” 杨文、戚继美都不明所以,但孙铤是明白的,唐顺之主持通商事已经四年了,于国于随园均有大功,但并不算随园中人。 而钱渊这次的全盘计划,东南只有孙铤和郑若曾知晓,唐顺之是不知情的……而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却是需要唐顺之的参与。 孙铤这句“辛苦”是真心实意,而郑若曾在心里暗骂,这等得罪人的事……当年在嘉定城初见,就应该知道钱展才那厮不是个好鸟。 一席长谈结束,又用了些酒菜,孙铤、杨文、张三立即启程,只有郑若曾留了下来。 杨文需要镇守镇海,不能稍离,张三驻守慈溪,而孙铤在镇海凡事亲力亲为,忙的每天都是精疲力尽。 其实不是孙铤不会用人,他也不想凡事亲力亲为,可惜他上任之后,先是宁海,之后又是泉州、厦门,而且还都是随园士子主管,每一次都是从镇海抽调人手……那一段时日孙铤几乎天天晚上不骂几句钱渊都睡不着觉。 上虞城头,郑若曾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岭依旧挺拔,沃野中隐隐可见有农夫耕种,再转头换了个方向,姚江水滚滚动向。 “当年就是在这儿吧?”郑若曾指了指城外。 “是啊,张三当时在城内,事后还后怕不已。”戚继美笑道:“两百甲士横扫,钱家护卫正是由此战而被誉为精锐甲于东南。” 郑若曾怔怔的看着城外,良久才道:“自嘉靖三十二年两浙倭乱以来,几经辛苦,几经磨难,终至此时,若是两浙再乱……继美可有信心重头来过?” 戚继美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在下不过小小参将……” 人活世间,有千百模样,钱渊前世的记忆让他对很多事都有所忌惮,也让他拥有比这个时代士子更高的底线,这是没办法的事,时代的局限性在这儿展露无遗。 郑若曾很清楚开海禁通商事对朝廷来说有多么重要,也很清楚这事对随园代表着什么。 郑若曾并未出仕,但受钱渊信任,消息灵通,又沉得下心,更有闲暇,也不像何心隐那般专注王学儒学,对东南沿海有着自己的理解。 从还在浙直总督时期目睹钱渊、唐顺之、孙丕扬从无到有设市通商,聚拢海商,输税银入京,输粮米入闽赣去辽东。 再到离开总督府,受钱渊之邀前往镇海,虽然期间曾经入谭纶幕府,但绝大部分时间,郑若曾都在镇海,对通商事各个关节都了如指掌。 如果拱手让出,会出现什么后果? 郑若曾可以预见两浙会遭到什么样的灾难,贪腐、欺压、走私泛滥,甚至再无今日海贸的井井有条,海商与官府,与民众,与客商,与大户之间再次出现种种间隙,最终重演当日倭乱之源。 所以,在郑若曾心目中,有这样的虽然简单但很多人都看不到或者不愿意看到的想法,海贸一事,掌于随园之手,方能顺畅而通。 这种想法源自于钱渊之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源自于钱渊、孙铤等人的两袖清风,更源自于钱渊从设市通商开始就不停抛出的各种计划……至少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无懈可击的各种制度。 所以,郑若曾和徐渭有着同样的想法。 到事急之时,不妨养贼自重。</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一十四章 郑若曾的B计划(下) 郑若曾在镇海县并没有正式住所,一直是借住在钱家,偌大的宅子前后五进,其中后三进都被封存,前两进容纳钱家护卫和郑若曾等人。 “郑先生回来了,一去三日,先生辛苦了。”洪厚迎着郑若曾进门,一路上碰到的下人、护卫都恭恭敬敬。 “鹿门公呢?” “鹿门公去了威远城。”洪厚低声道:“又送来几门西洋炮。” “还是铁炮?” “是铜炮。” 郑若曾脚步一缓,他曾经听钱渊提起过,火炮最好的是钢炮,其次是铜炮,最次才是铁炮,但因为好钢难得,如今即使西洋最好的火炮也不过是铜炮。 但铜在中国向来是能直接代替银子用的……事实上,一直到海贸大兴之前,白银在民间流通不多,铜才意味着钱。 这也是郑若曾难以理解的地方,从招抚汪直开始,光是自己所知的,诸军以及炮台、水师收购各式火炮就接近百余,哪来那么多银子? 汪直帮的忙?这是也不会傻到如此心甘情愿吧? 想了会儿后郑若曾将此事抛之脑后,这不是当务之急,继续往书房走去,他又随口问:“句章呢?” 住在钱宅的不仅仅是郑若曾,自从钱渊回京,再到谭氏、黄氏等女眷也入京后,多有文人墨客借住钱家,但常住的除了郑若曾,只有他当年在总督府的同僚,茅坤和沈明臣。 茅坤是受郑若曾之邀而来,同时也希翼借随园之力起复,沈明臣是主动跑来…… 洪厚沉默了下,看看天色,“正午时分,句章公理应去了酒楼。” 郑若曾又是脚步一缓,笑道:“句章真是神仙!” 沈明臣本就是宁波府鄞县人,距离镇海很近,族内也直接参与海贸生意,找了个理由常住镇海。 当然是神仙了……天天吟诗作赋兼把钱家酒楼当食堂以至于乐不思蜀,甚至沈明臣还不要脸的将侄儿都带来,还口口声声说是钱渊邀来的。 洪厚还出面证明,的确是少爷邀来的……提前投资嘛,历史上的沈一贯可是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出仕的未必都是聪明人,但从千千万万竞争者中杀出一条血路登上内阁首辅高位的,肯定是个聪明人。 一路进了书房,跟在后面的洪厚将书童赶出去,亲手斟茶,“辛苦先生了。” 郑若曾抿了口茶,摇摇头,“展才虽是世家子弟,但不擅品茶,只知牛饮,你们也有样学样,烹茶之道尚未入门……说吧,什么消息?” 洪厚干笑两声,“先生说的是,昨日一早得信,处州府龙泉县,金华府东阳县均有盗匪出没,台州府太平县、黄岩县似有倭寇来犯,浙江总兵已然下文。” “浙西参将戚继美率军去龙泉县剿匪,绍台金参将侯继高去金华府,游击将军张一山去黄岩、太平。”郑若曾看洪厚一一点头,忍不住冷笑一声,“盗匪也就罢了,居然还弄出倭寇来犯!” 开海禁通商的前提并不仅仅是招抚汪直,而是平息倭患,自从徐海授首,汪直来降,浙江沿海的倭患也不是立即就能平息的,戚继光、戚继美、杨文、张元勋、葛浩、卢斌、侯继高等将用了大半年的光景才彻底绞杀倭寇,并使倭寇视两浙为死地,纷纷向南方逃窜。 现在居然又有了倭患,郑若曾不禁心里啐骂了几句,王本固、董一奎这是想抢班夺权? 分明是想掀桌子啊! 要知道随园的根基在东南通商事,但前提是钱渊、胡宗宪招抚汪直,平息倭患……如若倭患再起,不要说什么开海禁通商了,科道言官会疯狂上书弹劾虚报战功的钱渊。 就在郑若曾琢磨要不要修改计划的时候,洪厚突然开口道:“处州龙泉那边不知真伪,但太平、黄岩……” “嗯?” “的确有点问题。”洪厚轻声道:“昨日闻讯,已经派人打探消息,今日回报,倭寇来袭并无此事,但出海渔民却遭劫掠。” 郑若曾警惕起来,思索片刻后问:“可有伤亡?” “两县相邻,七日内先后亡三人,伤十余人,三艘渔船被劫。”洪厚迟疑道:“消息不会有假,都是信得过的人手,去黄岩县的护卫是梁生侄儿,黄岩县下梁乡人氏。” 最早是梁生投入钱家门下,不到一年就出任护卫队头目,之后梁家子弟多有投入护卫队、戚继美、侯继高军中。 如今梁家在黄岩县势力不弱,光是县衙里捕头就有两个,而且谭纶受钱渊之托在浙江沿海以乡勇之名练兵,黄岩县乡勇就是梁家起的头。 郑若曾向后缓缓靠在椅背上,眼中有狐疑之色,前些日子福建总兵戚继光北调蓟门总兵,南赣总兵俞大猷调任广东总兵,这时候却有倭寇来浙江沿海闹事? 郑若曾倒是没怀疑信息的虚假,但却怀疑会不会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怀疑的对象自然是两个,一个是王本固、董一奎,而另一个却是钱渊。 前者的目的无非在于调虎离山,甚至想掀桌子,而如果是后者……郑若曾眯着眼想,钱展才长于谋略,心机深沉,但有时候亦有赤子之心,没想到入京几年,倒是长进了。 “郑先生,候龙泉之前得先生嘱咐,已定明后日启程往太平剿倭,张三哥那边……”洪厚小声问。 侯继高和张三是不同的,前者是卫所出身,后者是钱家佃户出身,对钱渊的忠诚度有所区别。 换句话说,如果钱渊要闹点动静出来,侯继高即使自视为钱渊一党也未必肯事事从命,而张三是肯定会听命的。 回过神来的郑若曾直起身,拾起茶盏抿了口,“让张三去。” 不能怪郑若曾如此猜测,黄岩、太平均在台州境内,虽然如今知府调换,卢斌背弃,但钱渊在台州境内的势力依旧雄厚,是有能力有手段弄出点动静来的。 而且也只能选在台州,绍兴府已经被董一奎插手,宁波府……钱家护卫出身的杨文、张一山都驻扎宁波,选在宁波等于是欲盖弥彰。 要不要去信问一问……郑若曾犹豫了下,这等事是不能落在纸上的。</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一十五章 工具人 隆庆元年二月,浙江省处州府、金华府、台州府频频匪患,盗匪出没山林袭扰村民,又有海盗自海上来,袭杀渔民,以至于船毁人亡。 台州知府方逢时、金华同知、处州推官均上书巡抚衙门,浙江巡抚侯汝谅、浙江巡按王本固合议,命浙江总兵董一奎率诸军进剿。 董一奎言东南诸军皆为精锐,不弱边军,调浙西参将戚继美进剿处州盗匪,绍台金参将侯继高剿杀金华府盗匪,游击将军张一山南下台州击沿海倭寇海盗。 二月二十三日,王本固、董一奎乘坐的官船顺流而下,一路往镇海进发,并从杭州府、绍兴府抽调边军数百,浙东参将董一元再率千余大军尾随其后。 就在这一日,已经在镇海四年多的宁波临时知府衙门的后院中,向来稳重,从不背后言语伤人的唐顺之戟指大骂。 唐顺之是何等人物? 早在三十年前就名扬天下,潜心学问十余年,又开海禁通商立下大功,虽然为人严谨,不苟言笑,但向来严于律己,背后言语伤人这等事……唐顺之还是第一次干。 能让唐顺之如此不顾脸面的,除了当年逼他出山的钱渊还能有谁呢? “稳坐京中,高官厚禄,轻摇羽扇,坐看东南危局,难道他钱展才忘了当年东南沿海水深火热?”唐顺之越骂越来气,“如此弄险,若事有不协,满盘皆输!” “难道他钱展才不知道董一奎汇同大户走私出海贩货?” “难道他钱展才忘了当年赵大洲欲捕杀汪直而乱浙江一省?” 脸上一片潮湿的郑若曾不敢去擦拭,顺着唐顺之的话也骂了几句,才小心翼翼道:“通商税银于朝中颇有大用,这番……王子民应不会效仿赵大洲吧?” 唐顺之冷笑道:“闹出点事还不容易,如若搜捕汪直下狱,沿海便是一片大乱,说不定倭患再起,他钱展才敢冒这个险吗?” 话赶话没好话,郑若曾不吭声了。 唐顺之突然一怔,“张三率军去了台州府……有海盗来袭……” “郑开阳,是不是钱展才指使?!” “绝不是!”郑若曾硬着头皮否认,“荆川公理应知晓,钱龙泉有赤子之心。” 唐顺之眯着眼盯着郑若曾,好久之后才冷然道:“若被老夫查出一点半点儿和他钱展才有关,休怪老夫不见旧日情面!” “请荆川公详查。”郑若曾悄悄咽了口唾沫,“但此番危局,还请荆川公襄助。” 唐顺之和郑若曾也算有交情,今天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还用老夫襄助?” “他钱展才不都安排好了吗?” “虽远在万里之外,但却有你郑开阳替他筹划!” 冷言冷语几句后,唐顺之又来了火气,“当年崇德城内初见,便知此人喜以钱财御人,又惯剑走偏锋!” “当年东南击倭,几度弄险,后侯涛山搜捕海商,更是弄险,一个不好身死事败!” 郑若曾忍不住分辨道:“不以钱财御人,何以有东南精锐,何以能一战扫平徐海,当年朝中局势如此,若不剑走偏锋,难道让朝中诸公将东南视作政争之地?” “侯涛山一战,展才筹谋良久,百般用计,看似弄险,实则稳妥……” 唐顺之瞠目道:“当年若海商不攻侯涛山,转攻镇海县城,以何应对?” “台州推官吴成器已然备倭,威远城设有铁炮,海商能攻入县城?”郑若曾也不退缩,争辩了几句后索性一语戳穿,“荆川公无非是觉得钱龙泉瞒着你筹谋而已!” 唐顺之这老头脸都有点红了,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羞的,啪一下拍着桌子瞪着郑若曾,“郑开阳,你把话说清楚!” 屋内安静了会儿,郑若曾推开窗户,夹杂着海味的劲风呼啸而来,吹的唐顺之头上白发乱飘。 自嘉靖三十六年至今,唐顺之以近花甲之年转任宁波知府,筹划开海禁通商,虽然钱渊领总并调配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但终究是唐顺之白手起家,事事亲躬,不遗余力,耗费多少心血,终使通商一事成为定居。 郑若曾有些心软,京中政争,宁绍台三府,另两位知府都被调走,唯独唐顺之留了下来。 其实去年京中传言,唐荆川卧病在床,吏部当选派他人,只是高拱、徐阶都觉得应该徐徐图之,直接调走唐顺之,随园说不定要掀桌子……毕竟随园也算是陛下潜邸旧臣,钱渊依旧简在帝心。 但郑若曾是知情的,从去年初开始,唐顺之就曾一度患病卧床不起,只是一直强撑着而已,去年末还呕血不止,唐鹤征力劝其父致仕归乡修养,但唐顺之坚守其位。 扶着唐顺之坐下,郑若曾叹道:“荆川公,通商之权日后必然归于朝中,但如今……朝中政争依旧,丢开随园,谁能秉公而行?” 这句话让唐顺之满脸怒容渐渐褪去,钱渊在通商上无一文入私囊,孙丕扬、孙铤、赵大河诸人均两袖清风,陆一鹏、孙丕扬在福建设市通商,多有拒豪富馈赠…… 反过来看,董一奎入浙后就盯上通商这块肥肉,被拒绝后和东南大户联手走私贩货,王本固、郭远、方逢时个个都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官员。 而且如今除了镇海、宁海两地,厦门、泉州初设,若不立下规矩,日后广州、苏松、通州、山东…… 唐顺之不得不承认,无论以公论以私论,暂时由随园主持通商事,是最合适的。 但无奈这老头儿犟啊,总不爽自己被钱渊当枪使,偏偏什么事儿都瞒的死死的,直到最后时刻或者需要自己出面的时候才…… 就比如这次,自己突然发现戚继美、侯继高、张三全都领军外出,正要思索时,郑若曾就登门来访了……前面都安排好了,你这个工具人可以出场了。 这换成谁心里能没气啊? 但唐顺之也不想想,他可不是随园中人,也不是如郑若曾这般对钱渊死心塌地的士绅,又名望如此之高,钱渊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呢? 于是,唐顺之虽然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但嘴上依旧冷冷,“若老夫不许,如之奈何?” 郑若曾瞥了眼唐顺之的神情,叹道:“如荆川公不许,重建市舶司,自然内宦掌之,听闻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芳……” “钱展才!”唐顺之第二次拍案而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不干,那我就和太监联手! 这种不给人留退路的手段……如何不让唐顺之想起旧事,当年还在台州临海,钱渊请唐顺之出山主持通商大事,便是以严嵩的义子鄢懋卿相胁。</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一十六章 流言(上) 王本固意气风发的走下官船,浙江总兵官董一奎、浙东参将董一元随在身后,出城至码头相迎的是宁波府同知宋继祖。 嗯,已经提前探听过消息的王本固并无不满,当年身为浙江巡抚的赵贞吉来镇海,连个小吏都没露面呢。 而且宁波府官阶最高的是唐顺之,王本固不指望大名鼎鼎的荆川公来码头相迎,同知宋继祖来相迎已经是高规格了。 不能怪王本固意气风发啊,在他看来,原本只有四五成的胜算能增至六七成了。 处州府、金华府的盗匪作乱是个幌子,但台州府沿海遭海盗袭扰……真不是王本固做的手脚。 在王本固看来,上一次的试探,随园已然有畏缩之态,而在倭患可能再起的情况下,此番夺权的成功率大大提升……戚继美、侯继高、张三陆续听命,只有杨文一人留在镇海。 不过王本固也觉得正常,如果杨文也离开,说不定他还心中狐疑呢。 上了马车,将窗帘掀开,王本固用本就带着偏见的视线打量这座在短短四年内传遍天下的临海县城。 四年了,如今的镇海虽然受困于地形,不能如南京那般成为天下有数的雄城,但因濒临河海交汇之处,人流量只怕不弱于南京。 当年钱渊一次又一次提议将外城的城墙扩建,最终被唐顺之、吴百朋、宋继祖否决,但事实证明了钱渊是对的,如今压根看不到城墙了,反正在王本固茫然的视线中,满坑满谷都是人。 王本固不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哪里看不出镇海的繁荣富庶,不禁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这儿称为聚宝盆都不算过分啊,你随园将聚宝盆死死护在身后,是怕得罪的人不够多吗? 身为徐阶心腹,王本固自然知道,徐阶和高拱的联手,就有东南这块肥肉的因素,甚至这些年来,随园势力渐渐增强,钱渊得两任帝王宠信,但在朝中政敌比比皆是,也正是因为将东南这块肥肉一口吞下不让他人染指这个根本因素。 一路绕行进了城,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王本固并不意外的看到唐顺之并没有出迎。 这是理所应当的,明朝官员的地位高低很难用品级、权力大小来恒定,唐顺之虽然不过是个知府,但却是世间公认的大儒,王本固还没有这个资格。 但紧接着王本固就觉得不对了,唐顺之不在府衙,问遍佐官,谁都不知道唐顺之去哪儿了。 气势汹汹而来,却扑了个空? 王本固觉得自己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掉了个头去了镇海县衙,知县孙铤倒是在,身边还有推官吴成器、洪厚。 孙铤也行,这是个主要目标,唐顺之算不上随园中人,但孙铤是正儿八经的随园中坚,甚至是随园在浙江明面上的第一任。 但还没等王本固发难,对面的孙铤就已经发难了。 “领兵数百,持刀拿枪,凶神恶煞,哪来的土匪!”孙铤不屑指着王本固身后的边军,“台州推官吴鼎庵,东南击倭名将,杀尔等如同杀鸡。” 王本固身后的董一元脸涨得通红,咬着牙强忍着没有骂出口,上次能怼海瑞,那是因为海瑞只不过是个举人,而面前这位是两榜进士出身,官宦世家子弟,父亲孙升还是内阁大学士。 脸涨的通红一方面是被气得,另一方面也觉得有点丢脸,对面洪厚身后的几个钱家护卫,从头到脚穿戴整齐,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而且服装统一……而董一元身后那些边军,穿的五花八门,对比起来真是土匪进城。 “本官代天子巡狩浙江,此番巡视宁波镇海,宁波府尹荆川公何在?” “巡视何地?” “镇海。” “本官知镇海事,在县衙相迎,王御史若要寻府尹,自然是去府治,来镇海做甚?” 王本固被这话噎的胸闷,唐顺之这几年到底有没有去过宁波府治鄞县都难说! 轻轻舒了口气,王本固决定不和孙铤一般见识,当年在京中也是个闻名的主儿,随园闹六科,就是这货一拳将胡应嘉的鼻梁打断,到现在一吹风就鼻涕不止。 “自嘉靖三十五年钱展才巡按浙江,设市通商,发放通关文书,许船只出海贩货。”王本固直截了当的说:“后庞尚鹏接手依旧,本官前袭两位前任之责,发放通关文书。” 孙铤暗想,对方果然是用这一条来抢班夺权的,庞尚鹏名义上接手但实际并不侵权,只怕也是因此才被调回京中。 腹稿早就打好了,孙铤随口应付道:“发放通关文书,向来是府衙之责,王御史去寻荆川公便是,寻本官做甚?” “只是通报一声而已。”王本固丢下句话,平静的转身就走。 孙铤也不理睬,转头说:“让他们折腾去,若是那些军汉闹事,别手软。” 洪厚应了声是,而吴成器低声道:“只怕王子民要闹出点事来,要不要跟着?” “无妨。”孙铤无所谓的摇摇头,“咱们一天多少事?哪有那闲工夫陪他们耍?” 从县衙又转去府衙,唐顺之还是没露面,王本固有点沉不住气了,咬着牙想了会儿,转身叮嘱董一元,“就从明日开始,未有本官批文,船只不得出海。” 董一元大惊失色,“强行截断甬江,只怕要犯众怒……” “把消息散出去就是。”王本固低声道:“不信他唐荆川还沉得住气!” 董一元终于听懂了,如今通商事是在唐顺之手上,若是甬江被截断,唐顺之是要背责的,而王本固名义上是站得住脚的,并且朝中的高拱、徐阶也会支持王本固。 最关键的是,对于唐顺之、随园来说,甬江被截断导致通商暂时断绝,这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王本固并不打算犯众怒,只是希望以此逼唐顺之露面而已。 府衙、县衙都是对头,王本固也不去讨这个没趣,就在城中客栈落脚,又嘱咐了董一元几句。 没一会儿,董一元手下的军汉就在城内闹出了几桩风波,关于无巡按御史批文不得出海贩货的流言蜚语在短时间内传遍镇海。</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一十七章 流言(下) 金鸡山脚的招宝村中。 汪直和钱锐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前者自从来降之后,除了被赵贞吉吓出一身冷汗之外,基本上顺风顺水,虽然不能独霸通商渠道,但海上依旧称雄,五峰旗号依旧名声赫赫,明朝到倭国的渠道依旧被汪直垄断。 而后者一脸的懵逼……这次的计划,钱锐是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的,突然换了个巡按御史,突然跑到镇海来抢班夺权,而且浙江总兵也随行而来。 又恰好是戚继美、侯继高、张三都离开宁波的当口,钱锐忍不住心里琢磨,这也太巧了点。 钱锐倒是无所谓戚继美、侯继高,那两位虽然在钱渊心目中更重要,但钱锐更关注的是张三。 张三是钱家佃户出身,他是知道钱锐钱鸿父子的,当年就是他在黄岩县撞破并擒下钱鸿,后来往来密事也大都是由其负责。 钱渊心想,如果事变,即使张三不得已率军南下台州,也应该来报个信或者使人留言,这种通信渠道是早就设定好的,并不复杂难办。 想了良久,钱锐咬着牙挥手道:“老船主勿忧,如今通商已经四年多了,税银输中枢,谁敢断了通商路,别说东南海商、大户,就是朝中都忍不了!” 边军散播的是流言,这种几真几假的流言最容易走样,传到汪直耳中,已经是……新任巡按御史王本固汇同浙江总兵董一奎明日一早率军截断甬江,但凡欲出海贩货的船只,一船千金。 汪直点头道:“就算是宁波、台州两府的府尹都忍不了,他们可是要分润的。” 忍了忍,汪直还是没忍住,低声问:“是不是钱龙泉在京中失势了?” 钱锐察觉到汪直问这句话意有所指,镇定的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才说:“反正不关我们的事,若无老船主的五峰旗号,船只出海贩货难保平安,加上老船主已得封靖海伯爵位,朝中不会轻动。” 汪直若有所思的看着钱锐,沉默了会儿后点点头,视线又落在桌上的茶盏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钱锐心里有点抖,身为谋主,与外人勾结,向来最为上位者所恨,自己虽然一直深居简出,虽然和家人少有会面,但也不是一点痕迹都没露出来的。 最显著的漏洞就在于城内的那座宅子,后院和钱宅后院相通……如果是因为此事,那就万事皆休了。 钱锐心里明白,别看汪直如今安享富贵像个富家翁,但能纵横海上这么多年,能竖起五峰旗号,不敢说杀人如麻,但绝对是心狠手辣之辈。 “老船主放心通商事不会变更,正式开海禁也近在眼前。”钱锐咬着牙补充道:“陆子直、孙叔孝于福州设市通商,多有两京勋贵参与。” 汪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些年得先生襄助,方能顺风顺水,还望先生不弃老夫。” 钱锐勉强笑道:“老船主这是说哪里话……” “不早了,先生歇息吧。”汪直起身出门,突然回头道:“正式开海禁也近在眼前……方先生消息倒是灵通。” 汪直能从多如牛毛的海商中杀出一条血路,被公推为海商头目,论能力,论眼界,论心机,都是一等一的,虽然没有证据,但他隐隐猜得到,这位方先生似乎和钱龙泉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从当年的受降,到后来的设市通商,再到自己被赵大洲下狱时候钱龙泉、方先生之间的默契,还有钱展才对番地传来的粮食作物的兴趣……汪直记得很清楚,西红柿、黄金棒,自己都在那座小岛上看到过,都是方先生亲手培育而成。 最关键的是,汪直是个商人,讲究一个无利不起早,之前漂泊海上那是没办法,但定居镇海之后,这位方先生一不置地,二不收银,三不纳妾,比传统的士大夫还要士大夫。 这如何不然汪直起疑呢? 当然,汪直也清楚一件事,自己在京中最大的助力,最稳固的盟友便是随园。 所以,虽然猜到了什么,但汪直不准备戳穿。 一个晚上,钱锐都没睡好,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模模糊糊之间,还在想着远在京中的家人。 幼女前年末就出阁了,林烃那小子是否良配? 长子钱鸿入京也一年多了,几次来信都是通过汪直这边的渠道,不敢提起他事,倒是次子钱渊来信隐隐提了几句。 信中还提到谭氏三番两次要启程南下回镇海,但如今东南有纷乱之像,钱锐也赞同妻子暂留京中。 对了,二儿媳生了个大胖小子,多哥儿,只取了个小名,次子来信让自己取大名,但犹豫了好久写下几十个名字,钱锐总觉得不够尽善尽美。 迷迷糊糊间,钱锐终于沉沉睡去,但好像还没过一会儿,外间响起的砰砰砰敲门声将他惊醒。 “方老爷,是毛头领来了。”外间有杂役在门外禀报。 钱锐揉着朦胧睡眼刚坐起来,看见毛海峰径直冲进卧室,登时心里一个激灵,漂泊海上这些年,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时候死……东南必然大乱。 钱锐脑子飞速的转动,还没来得及想个大概,毛海峰急不可耐的冲到床边,单手抓起挂在一旁衣架上的衣衫,“方先生,甬江真的被截断了!” “什么?!”钱锐猛地站起来,楞在原地,敢真的截断甬江商道,那个新任浙江巡按御史是不想过日子了? 钱锐对这次的事一无所知,但两年前倒是听儿子和张三都提起过,当年就是钱渊抢了王本固的浙江巡按。 抢过衣衫随便裹了裹,钱锐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都快午时了!”毛海峰无语的推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平日里不是辰时就起床了吗?刚才义父问你在哪儿,到处都找不到人,居然还在床上……” “少废话!”钱锐大步往外走,“倒要看看,那个新任巡按御史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边这边……方先生,义父在金鸡山上呢。” 王本固没吃过熊心,更没吃过豹子胆,自然是不敢干出截断甬江这种大事的,事实上,这是董家闹出来的破事,说的更明白一点,是小人作祟。</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一十八章 火并(上) 自从元宵纵火一事,随园畏缩,以至于案犯毫发无损,边军气焰愈加嚣张,这次来了镇海,又得王本固之命四处散播流言,更是跋扈非常。 当年设市通商,钱渊汇同唐顺之、吴百朋、孙丕扬等人详尽的分解海贸各个环节,每个部门每个管事都是专职专责,说的简单点一个词,井井有条。 而这些向来没规矩的军汉堪称肆无忌惮,在城内到处惹是生非,居然跑到码头去撒野。 码头处来往货船数不胜数,各种货物琳琅满目,一旁的草市中多有客商将货物摆出来让客户挑选……别看都是几个麻袋铺在地上,说不定人家库房里堆得高高的。 一个军汉看中了一位南京客商摆出来的丝绸,那是大名鼎鼎的云锦,上去摸了几把被训斥了几句……这下好了,转头就将董一奎的小舅子,也就是杭州钱塘纵火的那位给叫来了。 烧了酒楼,烧了民房,烧伤了人,甚至烧死了人都能平安无事,这位小舅子自然是百无忌惮,人狠话不多,丢了几个铜板拿着云锦就要走人。 开玩笑,这种云锦虽然不算顶级,但一匹市价也将近二十两银子,如果卖到南洋,至少能翻三个跟斗,那位南京客商之所以在草市摆出来,无非是想借助海商多赚一点……现在人家只丢了五六个铜板,自然是要扯着小舅子不肯放手。 这下好了,那位南京客商被爆锤了一顿,摊子被砸了,货物全都被抢了,一旁正在和客商议价的海商看不过去,只说了几句也被裹挟进来,一棍下去头破血流。 草市的管事是戚继美的旧部,当年上虞大捷时重伤,被钱渊要来安置在这儿,类似的情况在宁绍台各地数不胜数。 管事也不顶用啊,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头,左腿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还没说几句就被捶的爬不起来。 事情彻底闹大了,宁波推官吴成器都到场了,但小舅子完全不放在眼里,还放出话来,今儿我要是不痛快,你们以后都别想痛快……不给你们发放通关文书,以后你们都得喝西北风! 场面为之一静,关于此事的流言蜚语昨天就已经传遍镇海,难道是真的? 难道真的要截断甬江? 消息灵通的海商已经知道新任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昨日抵达镇海。 但赶过来的钱家护卫可不管,谁敢在镇海闹事,收拾你没商量! 北京勋贵、朝中大佬的子侄在镇海闹事,轻则杖责,重则……反正前年京山侯族人在镇海闹事,还弄出一条人命,最终那厮消失的无影无踪,京山侯长子在京中还被打断了腿。 对了,还有当年以青词见宠嘉靖帝的袁炜,慈溪袁家三番两次,先是以势相逼,以位压人,之后厚礼相贿,软言相求,可惜钱渊软硬不吃……如今袁家倒是有资格出海,可惜他们已经没这心思了。 就在正月间,历史上曾经入阁的袁炜在北京病逝,官至刑部侍郎,赵贞吉也是因此调任刑部,陆树声这才回京入户部……如今慈溪袁家争家产闹成一锅乱粥。 一阵嘈杂声中,齐齐举起长棍的钱家护卫将十几个军汉打的落花流水,那位小舅子还挨了两个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闹出如此乱局,只两个巴掌了事?”人群外的郭远心不甘情不愿。 一旁的刘洪轻声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少爷说的。” 郭远咬牙切齿,“刘哥你先进城,小弟再看看,倒不信在镇海,董家人也敢那般跋扈!” 刘洪和郭远刚刚抵达镇海,开始着手组建商号,不以随园命名,不以钱家命名,而是取了个“四通”的俗名。 不是钱渊要银子,实在是耗费太大,括苍山那边的作坊研发费用太高,再加上准备将北边将门扯进来,也要给南边的旧部点好处……四通商号并不仅仅只有钱家。 刘洪径直入城,郭远就站在码头边,找了个高处细看。 那位吃了亏的小舅子不肯善罢甘休,摸着屁股一溜烟的跑远,没过一会儿,就有七八艘兵船横在了甬江上截断了商道,数百边军聚集而来,持刀拿枪,凶神恶煞,驱赶码头、草市的围观人群。 赶来的洪厚昨日就得孙铤嘱咐,自然不会示弱,一声令下,数十钱家护卫直面边军。 钱渊在东南始终向下延伸的影响力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只有数十个护卫站在前头,后面手持棍棒的壮汉多达数百。 码头、草市的大大小小管事大都是军中出身,甚至是钱家护卫出身,每一个要么是钱渊的旧部,要么是戚继光、戚继美、侯继高的旧部,每一个人钱渊都认识,叫得出名字,聊过天,喝过酒。 董一奎、董一元还在城内和王本固在一起苦苦等着唐顺之的出现,哪里想得到自家小舅子在外面惹出这么大的破事。 金鸡山上,听徐碧溪将事情叙述了一遍,钱锐思索片刻,看向汪直,“此事实属意外,应该很快就平息,老船主之意?” 汪直幽幽叹道:“董家如此肆无忌惮,嚣张跋扈,至此唐荆川、孙文和均未现身,看来随园在京中真的势微了。” 钱锐沉默了会儿,勉强笑道:“狗咬狗一嘴毛,反正和咱们无关。” “哈哈哈,的确如此。”汪直大笑着挥手让诸人散开,转头目光炯炯盯着钱锐,“但对方先生来说,未必无关吧?” 察觉到身边最信任的谋士和钱渊暗中有来往,汪直解开了很多谜团,为什么当年实力雄厚的徐海最终败北,为什么当年受招抚和钱渊商议通商事,会那么契合……好像干菜烈火,一碰即燃。 但汪直并不准备将此事彻底捅穿,毕竟自己和钱渊的盟约仍在,那位青年依旧是自己最坚实的盟友。 “自嘉靖三十二年,就听闻钱龙泉之名,后在沥港初见,实在是天下少有的俊杰,又目光长远,料事如神,当年还以为虚言,不料三年之后真的得赏靖海伯的爵位。”汪直摇头道:“老夫不信,如此局面,钱龙泉无能为力。” 钱锐心中略安,突然眼神一闪,指着远处,“老船主看,那是谁的旗帜?”</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一十九章 火并(下) 最前面是三十多匹高头大马,身着铁甲,背上负刀,马上还携带着长枪。 后面跟着的数百步行士卒,以三十人为一队排列整齐,手持狼牙筅、长枪、鸟铳,人人背负短矛。 一旁的甬江上,十几艘兵船已然缓缓驶近,甲板上还放置着虎蹲炮,炮口直指横在江面上的船只。 慌忙赶出城的董一奎低声道:“是杨文。” “钱家护卫出身,对钱渊俯首帖耳。”王本固点点头,“事已至此,先不动。” 看董一奎有些犹豫,王本固骂道:“束家不齐,闹到这个地步,上次元宵走水闹得还不够大吗?” 顿了顿,王本固又补充道:“已然犯众怒了,但势不可泄,正好逼唐荆川出面。” 在王本固想来,孙挺已经知道自己来意,唐顺之至今不肯出面,倒是有点意思……虽然事情有点不太好收拾,但王本固觉得,成功的几率更大了。 虽然王本固坚持势不可泄,但局势不是以他的意愿而转移的,随着隆隆炮声,那七八艘横在江面上的兵船逃之夭夭,甚至还有两艘撞在一起,十几个士卒失足落水,狼狈不堪。 郭远手搭凉棚眺望,不是船上的炮,而是威远城的铁炮。 岸边聚集在一起的数百边军抽刀在手,但随着杨文的高声叱喝,士卒们手持狼牙筅、盾牌依次上前,隐隐半包围将边军围在中间。 一场火拼眼看着就要发生了。 杨文麾下都是老兵,最早随其参加长水镇、桐乡大捷,大部分都经历过山阴大捷、上虞大捷,这些年战必胜,攻必克,心有傲气。 而边军向来自视天下强军所在,从不将南人放在眼里,说的夸张点,类似的火拼他们见得多了。 王本固左顾右盼,看到面无表情的吴成器往人群中退去,看到钱家护卫头领洪厚手持一柄鸟铳瞄着边军,看到城门口的孙铤正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 真要火拼? 王本固有点头大,本来顺风顺水的事,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 “住手!”王本固喝了声。 不出面不行啊,截断甬江以至商路断绝,这个锅唐顺之未必背得起,而王本固是肯定背不起的……陛下、高拱肯定会大怒,徐阶倒未必会怪责,但很可能会换一个浙江巡按御史。 闹到最后,唐顺之、孙铤、杨文肯定都讨不了好,说不定通商一事就此改弦易辙,从此牢牢控于朝廷之手……但王本固本人,下场堪忧。 王本固如何愿意看到这一幕,如何甘心自己成为牺牲品? 城门口的孙铤悄然走进,听见了王本固的喊声,笑着说:“子民兄,大点声,蚊子嗡嗡,谁听得见啊?!” 这话说的在理,虽然王本固说了住手,但前面一点反应都没有……没办法,在场那么多人呢,你那嗓子哼哼谁听得见? 王本固狠狠瞪了眼孙铤,推开拦在身前的下人,大步走上去。 孙铤双手笼在袖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闹成这样的确是意外,但意外成为试探,结果和郑先生预料的分毫不差。 王本固这个人,对自身的建功立业之心远远高于对朝廷,对徐阶的忠心……说得简单点,此人私心重于公心。 一直坚持钱渊计划太过弄险的孙铤直到这时候才松了口气,按照王本固这性子,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能提高不少。 士卒们已经手持鸟铳排列成行,将不远处的边军牢牢锁定,火绳正在燃烧,场面安静了下来,这时候王本固声嘶力竭到破了嗓子的吼声才传来。 “住手!” “都住手!” 王本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身后的董一奎、董一元神色有些惴惴,这般南蛮子居然玩真的啊?! 转过头的杨文冷漠的看过来,微微挥手示意,身边小校高声传令,鸟铳手们没有射击,但依旧手持鸟铳瞄着边军。 缓缓趋马而来,杨文看了眼远远眺望的孙铤,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游击杨文见过总兵大人。” 董一奎脸色相当的难看,带了这么多年的部下被对方如此轻易的围起来,太丢脸了……虽然心里也知道,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因为对方那几十根精良鸟铳。 后面的董一元脸色更难看,他看见不远处的郭远正冷笑着看着这边,忍不住出口叱骂:“火并友军,谁给你的胆子?!” 杨文的视线转移到董一元脸上,认认真真看了几眼,才平静的说:“自嘉靖三十六年,镇海设市通商,天下商货多集于此地,盗匪、山贼、海盗频频来此劫掠。” “前浙江巡抚尧山公、前浙江副总兵戚元敬均建言,于侯涛山修建威远城以镇,并派驻精兵护佑商道通畅。” “在下于嘉靖三十六年受命镇守镇海,护佑甬江水道,四年内大小战事三十一起,斩首八百有余,俘虏千余。” “今日得报,数百闲汉,衣冠不整,手持利刃,哄抢草市,祸乱码头,必是盗匪来袭。”杨文有条不紊的说:“还请总兵大人放心,威远城铁炮已然对准截断甬江的贼船,定让其船毁人亡!” 慢慢走近的孙铤毫无顾忌的噗嗤笑出来了,看着王本固、董一奎兄弟的脸色,笑声越来越大。 数百闲汉,衣冠不整,这种形容真是恰如其分,边军的军汉自然是有军装的,但实际上都是近乎家丁的出身,朝廷发下来的那些战袍压根就没用处,更何况从寒冷的西北来到江南,手头又多了银子,自然穿的五花八门。 哄抢草市,祸乱码头,这是在指着人家的鼻子大骂呢,到底今天这事儿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里有数。 必是盗匪来袭,于是游击将军杨文率军进剿……脸色最难看的董一奎自然不会忘记,一个多月前,自己在巡抚衙门内就是指责携带鸟铳的钱家护卫队近乎盗匪,最后逼的郑若曾不得不让步。 孙铤打量着杨文,钱家护卫中,除了张三,杨文的资历最深,战功最著,随钱渊识文断字,腹有韬略…… 没想到学了个全,看似平淡实则尖酸刻薄的嘲讽还真有钱展才的风范。</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二十章 埋骨 钱宅前院的院子里,唐顺之正和郑若曾相向而坐,石桌上四盘菜肴,一壶黄酒,两个酒盏。 镇海一地,明面上以唐顺之为尊,暗地里郑若曾掌控钱渊留在东南的诸多势力,明暗两方联手,王本固、董一奎入宁波府后,每一步动作都有人送到这儿,绝无纰漏。 听了护卫禀报,郑若曾笑着摇头,“虽是意外,但也适宜。” “王子民无非是想接手通商事。”唐顺之神色淡漠,“甬江真的被截断了?” “无碍,杨文已然接信。”郑若曾苦笑道:“还好将杨文留了下来,不然边军祸乱码头,还真不好收拾。” 唐顺之没结果话茬,只一杯又一杯的饮酒,良久之后长叹道:“如今镇海,堪为天下之最,老夫已近花甲之年了,只恨日短,难久睹盛况。” 郑若曾持壶斟酒,笑道:“的确堪为天下之最,然荆川公未及花甲,有的是时日。” 唐顺之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意,摇头道:“去岁鹤征屡劝老夫致仕归乡修养,然病死床榻,非吾所愿。” 郑若曾沉默片刻,低声道:“公久负天下之望,奋发而前,不肯懈怠,何以今日如此消沉,若为展才之事……” “非也非也。”唐顺之拾起筷子夹了筷菜,笑道:“展才倒是养出一群好厨子……凡人寿数,乃是天定,快到日子了。” “荆川公……” 唐顺之举杯示意,“嘉靖三十六年,徐海授首,汪直来降,倭患渐息,本以为会老死床榻,不意展才相邀,于镇海做的好大事,实是一偿心愿……老夫已去信武进,愿埋骨镇海,不归乡梓。” 郑若曾大惊失色,霍然起身,“何以至此?!” 这个时代,别说是士子了,就是普通老百姓也讲究个落叶归根,狐死首丘,唐顺之选埋骨镇海,实在是惊世骇俗之举。 唐顺之并没有抬头去看震惊的郑若曾,泰然自若的品酒,“要怪就要怪展才了。” “四年间,他钱展才只肯掌总,虽有宋继祖、孙丕扬、孙文和诸位相助,但老夫耗尽心血,大限之日已然不远。” “愿埋骨侯涛山中,让老夫九泉之下亲眼目睹,看着镇海,也看着他钱展才……” 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物,唐顺之隐隐约约感觉到钱渊和这个时代士子的不契合,他能感觉到钱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唐顺之很确定自己这四年来的所作所为能为这个帝国带来什么,但他始终猜不到那位远在京城的青年官员到底想为这个帝国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他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开海禁通商,平息倭乱,为朝中敛财? 如若仅仅为此,他并没有必要费尽心思,始终将通商事握在手中……让出这块肥肉,以此聚拢党羽,随园更容易在朝中得势。 唐顺之知道,虽然那个人喜以钱财御人,但本身并不贪财,这点和严世蕃有着截然相反的区别。 最让唐顺之警惕的是,钱渊和海商之间的复杂关系,说的更准确点,是和汪直之间的关系。 当年招抚汪直,无非是因为这位五峰船主势力庞大,又有通商之心,许其通商,能迅速平息大部分倭乱。 钱渊从嘉靖三十六年起,谋划打造战船,又在东南以乡勇之名练兵……至少他对唐顺之说的是,尽早取代汪直。 但四年过去了,汪直的势力不仅没有缩减,反而愈发庞大,唐顺之能察觉到,在汪直势力膨胀的过程中,有钱渊插手的痕迹。 你到底想做什么? 养贼自重吗? 嘉靖一朝天下纷乱,但如今新帝登基,又有税银入京,天下正在休养生息,如若养贼自重,逃不过众人法眼,难免士林批驳,言官弹劾,陛下也必然心中生疑,日后难以入阁为相。 纵然唐顺之聪明绝顶,这些问题他也始终找不到答案,所以他决定留在镇海,留在侯涛山中,即使在九泉之下,也要看着那位青年到底想做什么。 想起海商,唐顺之瞥了眼对面坐下但脸上仍有惊容的郑若曾,“若那日老夫不许,展才引入宦官,但即使老夫襄助,他日宦官只怕仍久驻镇海。” 郑若曾回过神来,思索片刻点头道:“这倒是,毕竟当年市舶司为宦官掌控,当年展才将通商事夺去外朝,一方面是因为朝中用度不足,太仓库空空如也,另一方面是展才为皇室筹建船队,出海贩货。” 皇家船队出海贩货,赚来的银子自然是要皇帝家奴去管的,以后镇海免不了太监的身影。 唐顺之看似无意的随口道:“那支船队的头领……记得还是汪直麾下的?” “谭七指。”郑若曾点头道:“当年是展才从汪直那儿讨来的,还算听话,账目也清楚。” 唐顺之微垂眼帘将话题扯开,谭七指,原名谭维,化名谭隆,宜黄谭氏子弟,谭纶的堂弟,钱渊的嫡亲二舅……这些唐顺之是知情人,当年谭纶、谭维兄弟于台州密议,唐顺之就在场。 但显然,郑若曾并不知情。 嘴上还在闲扯,唐顺之开始怀疑太平、黄岩的海盗袭扰到底是不是钱渊的手笔,因为谭七指在上个月元宵节第二日就率船队出海去了南洋。 或者钱渊埋在海商中的,不仅仅只有谭七指一枚钉子? 唐顺之回忆当年东南击倭几番密议,钱渊对徐海动向了若指掌,应该是谭七指的功劳,但后来招抚汪直,亲上沥港,仅仅一夜就达成协议,第二日汪直就亲赴镇海,选地通商……或者汪直和钱渊本身就有来往? 唐顺之微微摇头,不太可能,因为众所周知,钱渊父兄就死于倭寇之手。 这时候,外间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响起,一名钱家护卫走近,躬身禀报城外码头诸事。 “些许小事,闹到这番地步。”郑若曾苦笑道:“让文和、杨文勿要太过畏缩,却将王子民逼到这番地步。” 唐顺之笑道:“文和乃随园士子,杨文久随展才,均锐气逼人……要说作戏,还是展才自己最是适宜。” “哈哈哈……”郑若曾大笑,“今日就拜托荆川公了。” 唐顺之微微点头,“京中诸事,伯鲁需与展才商议妥当,此番弄险,不可不虑。”</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二十一章 恬不知耻 府衙大堂上,唐顺之面若寒霜的坐在主位上,训斥站在面前的诸官,自浙江巡按王本固、浙江总兵董一奎以下,镇海知县孙铤、宁波推官吴成器、浙东参将董一元、游击将军杨文无一人敢坐着。 没办法,唐顺之的名望太高. 而且这种名望如若实质,是能拿得出来压得服这些人的,两边都已经动刀动枪了,唐顺之一现身,干戈立消。 当然了,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对今天差点闹出事的这些人。 每个人都有责任……至少在唐顺之看来是这样,骂几句那是便宜他们了,就连董家兄弟这种从西北来的军将也老老实实。 王本固非常耐心,一直恭恭敬敬的站在那,最终避免了火并,又逼出了唐顺之,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一直说到嘴巴都干了,唐顺之才告一段落。 “今日谢过荆川公训导。”王本固上前两步,轻声道:“晚辈此番巡按浙江,宁波镇海乃重中之重,欲效仿钱展才、庞少南两位前任……” 王本固觉得不需要说太多,一方面自己的来意昨日已经向孙铤透漏,唐顺之这两日的刻意回避显然是和孙铤有默契的,而且唐顺之这等人物一眼就能看穿自己此行的目的,而另一方面…… 适才在码头,两军对垒,一触即发,威远城的铁炮轰声大作,虽然没有真的船毁人亡,但堵在江面上的兵船的士卒被吓得够呛……王本固两边调停,喊得声嘶力竭,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了,实在不想说太多的话。 唐顺之久久凝视王本固,挥袖道:“今上登基,当一扫旧尘,不料朝中依旧党争不休!” 下面没人说话……也没话说,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党争,以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肯定还是这样! 沉默片刻后,唐顺之冷哼了声,“说到底,不过华亭、随园之隙……” “咳咳咳!” “咳咳咳咳……” 下面传来连续的咳嗽声,王本固、董一奎、杨文、孙铤都猛烈的咳嗽起来,虽然是事实,但这种事能摆到台面上来说? 唐顺之面不改色,继续说:“老夫受钱展才之邀主持通商事,但可不是随园的人……子民你是找错了人。”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如今镇海一县,拿得出手的随园嫡系只有孙铤,你摆平他就是了……但王本固显然不会跟着唐顺之的思路走。 想抢班夺权,镇海县衙不重要,关键是收缴税银和实际发放通关文书的宁波知府唐顺之。 王本固笑着说:“何至于此,晚辈不过依前例而行本分,发放通关文书向来是浙江巡按御史之责,晚辈接手,自然也是萧规曹随。” 唐顺之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王本固还想说什么,但他不理孙铤,但孙铤却找上门了。 王本固并不畏惧孙铤,说到底镇海县衙是实际做事的,但手中并没有多少权力,孙铤不像在福建的陆一鹏、孙丕扬,一个是知县,但上面的知府是不管通商事的,一个是福建巡按御史,更是没人管得了……再说了,福建巡抚是吴百朋。 但人家孙铤也不傻,会避实击虚,直截了当的问:“今日贼子打砸草市码头,抢掠财物,殴伤平民,子民兄身为浙江巡按,又亲身所历,如何处置?” 王本固暗骂这厮有点毒,这是想让自己和董家兄弟内讧啊,董家肯背这个锅吗? 如果不肯,自己为了不节外生枝,要不要压着董家背锅呢? 这帮边军,真够能惹是生非的,要不是还有用,真想一脚踹飞了! 王本固心思急转,但还没等他开口,身后的浙江总兵董一奎上前一步,拱手道:“今日之事乃本官身边亲兵之责,既然在镇海县,如何处置,还请孙知县示下。” 孙铤脸色微微一变,瞄了眼王本固,阴阳怪气道:“之前殴伤商贾的十六人,均杖责二十,其中一人乃主犯,杖责加倍……” 董一元忍不住往前却被董一奎不动声色的撞了回去,后者点头道:“理应如此。” 连小舅子都不要了? 孙铤暗骂了句,接着说:“草市、码头多有损伤,商贾货物多有被劫掠,计有云锦十二匹,宋锦二十匹,上等茶叶三百斤……洪厚?” 一直默默站在角落处的洪厚翻出账本,面无表情的说:“共计白银两万三千两。” 王本固嘴角动了动,你孙文和想干什么? 发财也不是这么发的,简单粗暴完全不讲规矩啊! 郑若曾鼻翼动了动,账目汇总后他看过,记得很清楚,是两千三百两…… “两万三千两白银……”董一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均为本官身边亲兵,自然是本官代缴,必然送至镇海县衙,请孙知县点收。” 董一奎虽然贪财,但并不吝啬,两万三千两白银,这是个庞大的数目,但如果能将通商事的主动权抢到手中,区区两万三千两白银又算得了什么? 王本固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孙铤的态度越是如此,说明最后让步的可能性越大。 如果是一年之前,随园在朝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孙铤就不会以他事为借口,会直截了当的顶回去,坐下来谈的可能性都不大。 随园那帮人,向来锐气逼人,而且不讲规矩。……当然了,都是钱渊起的头,前后两任浙江巡抚,阮鹗被他扇了两巴掌,赵贞吉被他一脚踹飞。 看孙铤终于没话说了, 王本固作揖行礼,“还请荆川公示下,晚辈就此接手,当然,通关文书依旧由府衙发放,晚辈不过滥竽充数而已。” 唐顺之睁开眼,转头看向孙铤,“文和?” 孙铤冷笑道:“听闻京中传闻,频频有同僚上书,提议重建市舶司……” “闭嘴!”唐顺之突然拍案大骂,“绍兴孙氏之名,难道要毁于你孙文和之手?!” “同僚上书?” “谁上书提议重设市舶司?!” “祸国殃民,恬不知耻,当斩此人首级以谢天下!” 郑若曾实在不想看到这一幕,刻意的偏过头去……就在前天,自己还以市舶司受宦官掌之相胁。 唐荆川,你这是在骂孙文和? 明明是在骂钱展才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二十二章 足够的理由 唐顺之一连串的斥骂让董一奎、董一元懵懵懂懂,但王本固频频点头赞同,孙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无言以对。 说到底,大家再怎么争,只是内讧而已。 文官体系内的内讧。 但如果重设市舶司……嘉靖二年之前,本朝是有市舶司这个机构的,但一直被宦官牢牢握在手中。 在普遍意义上,文官和宦官永远是死敌,前者发展到极致代表了相权,后者其实是皇权的分支。 相权和皇权本就是相互制约,所有文官和宦官天生就站在对立面……虽然如徐阶、严嵩都和宦官交好,但这种事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出口的。 也就钱渊这种穿越者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的内相黄锦,严嵩、徐阶都要交好,但明面上是没有来往的。 连续的斥骂让孙铤脸色惨白,反倒是王本固打圆场道:“嘉靖二十九年至嘉靖三十六年,朝中用度不足,户部尚书方钝每日都要愁白几缕头发,太仓户空空如也,不论通商事,但税银必须递交入户部库。” 孙铤强行辩解道:“也不是说一定要重设市舶司,但总得有个正式衙门……子民兄,这对你也是好事。” “陛下尚未下旨开放海禁,何来的正式衙门?”唐顺之嗤之以鼻,“你孙文和南下数年,虽任事勤勉,但处事周全还差得远呢!” 王本固在一旁暗自啧啧,他南下之前曾经和胡赢家长谈过……听闻唐荆川能随意训斥钱渊。 如果是以官场前辈和后辈之间的关系而论,唐顺之训斥钱渊,那是亲近的表现……不见外嘛。 但如果是以同在一股政治势力,而且钱渊还是当之无愧的魁首的情况下,唐顺之训斥钱渊……只能说明他真的不是随园一党。 如今公认的随园一党中,纵官至户部侍郎的黄懋官,刑部侍郎的潘盛,别说训斥了,平日里和钱渊说话都是和声和气,能够训斥钱渊的……也就通政使钱铮一人而已。 又顺嘴训斥了孙铤好一会儿,唐顺之才住了嘴,心想如果把孙铤换成钱渊那厮就好了,老夫能一直骂到天黑都不嫌累! 站在孙铤身后一直沉默的郑若曾忍不住了,给唐顺之递了个眼神过去,歪楼了好不好! 唐顺之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王本固,张了张嘴又闭上,坐在那儿一语不发……看的王本固心里一阵古怪。 郑若曾先是愣住了,随后有捂脸的冲动……那货八成是骂顺了嘴,把正事给忘了,忘了下面该说什么了! 一个演员,如果没有臻入宗师境界,最重要的永远不会是临场发挥,而是按照剧本记词! 而唐顺之这货,论六艺,均为宗师级别,但论演技……小学生级别而已。 不过,唐顺之没有慌,而是镇定自若的转头四顾,“今日之事,既然文和与董总兵已然议定,那就此作罢,都坐。” 顿了顿,唐顺之指着杨文,“去给伯鲁先生搬把椅子来。” 郑若曾作揖行礼,“多谢荆川公。” 唐顺之不禁有点挠头,这位是心里恼了啊,也不给个提示…… 还在回忆着呢,那边王本固笑道:“这些年,钱龙泉在东南做的好大事,在下嘉靖二十三年选官江西乐安知县,曾途径浙江,悠悠十七载,又历东南连年战事,却见富饶更甚往昔,再过数年,只怕宁波一府繁华越南都。” 董一奎兄弟、杨文这些武将听不懂,但唐顺之、孙铤、郑若曾这是一听就明白了。 王本固这是在说,自己只想抢班夺权,并不会坏通商事,也不会从别人嘴里抢肉吃……这个别人指的当然是宁波府衙和镇海县衙。 “自今上正位,随园之名更是名扬天下,多得士林赞誉……” 王本固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不耐烦的孙铤打断了。 “为夺权而来,此事……” 孙铤的话也没说话,唐顺之咳嗽了声打断道:“文和暂且饮茶。” 有点不讲究啊,王本固倒是不会和孙铤硬碰硬,人家是宦官世家,不说其他的,老子如今还是内阁大学士呢。 孙铤猛地站起来,扬声道:“若荆川公遂他人心意,下官不敢相拦,今日便辞官归乡!” “文和说甚气话。”郑若曾皱眉劝道:“尚未有定论……” 王本固瞥了眼郑若曾,在心里打了打腹稿,孙铤大怒,这位能安坐相劝,这也证明了两人在随园的地位高低。 唐顺之起身缓缓道:“文和知镇海县事两年有余,勤于通商事,于国于民均有功劳,何以轻言辞官?” 郑若曾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在故意歪楼? “但适才文和那句话说的也对,陛下虽尚未下旨开放海禁,但开海禁通商已成定局,户部已设宁波清吏司。”郑若曾起身道:“重设市舶司绝不可能,但终究要新设衙门管辖开海禁后的通商事。” 王本固眼睛一亮,“倒是记得前年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崦山公提议以御史巡按通商事……” 刚开始王本固还是一边回忆一边说,但看着孙铤的脸色,王本固越说越流畅,“都察院多有御史谈及此事,均言当以御史管辖……如今陛下尚未下旨正式开放海禁,以都察院御史辖之,理应最为合适。” 看孙铤还想反驳,王本固只喘了口气,接着说:“当年钱龙泉设市通商,便是以巡按浙江御史为之,之后孙叔孝南下福建于泉州设市通商,也是以福建巡按御史的身份。” “当然了……”王本固拖着长长的调子,“都察院此议,便是在嘉靖三十八年,钱龙泉回京后……” 这下,孙铤没话说了,毕竟大家都是要讲规矩的,公开场合说出口的话不能当屁放了……这也是王本固敢抢班夺权的一个原因。 因为,就是钱渊提议暂时由都察院御史管辖。 没辙啊,历史上隆庆帝登基后立即下旨开海禁,钱渊计划那时候提议正式组建相关机构,但这一世没了动静,至今还没开海禁。 至于为什么两世有如此区别,钱渊猜测,可能有因为自己插手提前平息倭乱的缘故,因为历史上的隆庆开关本就有转寇为商平息倭乱的因素。 当然了,钱渊觉得还有个理由,很可能高拱在隆庆帝面前进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二十三章 入彀 嘉靖三十八年,钱渊归京回了都察院,多次和同僚聊起东南通商事,也的确赞同展示以御史辖之,后来孙丕扬南下就是以福建巡按的身份主持泉州通商。 之后钱渊也很快察觉到了问题,就此闭口不谈,但都察院那帮御史很来劲……这是扩大都察院影响力的好机会,即使是时任左都御史的周延也很感兴趣。 郑若曾眼角余光扫了扫恍然大悟的唐顺之,这出戏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主角唐顺之就不说了,居然会忘词,一点基本素质都没有! 配角孙铤也不咋地,用力太过显得不够自然,而且还想抢戏! 纵观全局,反而是反派王本固大放异彩。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看王本固神情焕发的模样,郑若曾都要猜测这货是提前看过剧本的。 唐顺之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就是这个话题……要不是知道钱渊和王本固有仇,都要猜对方已经被策反了! 一直到王本固说完,唐顺之转头看向郑若曾,“孙叔孝于泉州设市通商,如何辖之?” 郑若曾犹豫片刻,拱手道:“孙叔孝身为福建巡按,不受泉州知府管辖,发放通商文书,护卫商路、港口,以当地县衙收缴税银,去岁九月,孙叔孝递交税银入户部太仓库,其中地方二成,户部八成。” 唐顺之迟疑的曲起手指敲着桌面,这句话显示了孙叔孝在福建泉州堪称一手遮天,没办法,背后有随园,身边有戚家军,头上还有个随园大员福建巡抚吴百朋。 孙叔孝在泉州几乎将所有权力都笼在了手中,最关键的发放通关文书和收缴税银两项,全都是孙叔孝直接负责的,只不过福建、广东还偶尔有海盗来袭,出海贩货的船只数量没办法和浙江这边比,税银相对来说比较低。 长时间的沉默后,唐顺之微微摇头,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长叹道:“老夫已然年迈……” “未过花甲之年,荆川公何以言老?!”孙铤咬着牙高声道:“谁不知道当年赵大洲欲乱浙江一省,难道要重蹈覆辙吗?” 王本固都懒得辩解了,心想朝中都言随园中尽皆人杰,这话也未必对,至少这位孙文和就不怎么样。 郑若曾暗暗点头,孙铤这几句倒是符合其做派,算是今天表演的亮点。 “时移事异,赵大洲为此丧尽声名,但那是源自当年华亭、分宜之争。”唐顺之疲惫的摆摆手,“如今朝中何人不知东南税银之重,就算是赵大洲重返两浙,亦不敢再行此举。” 看了眼满脸通红的孙铤,唐顺之轻声道:“虽未过花甲之年,但已然精血尽丧,如今勉力支撑也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这话说出口,除了知道实情的郑若曾,谁都不肯信,这老头刚才训斥众人,中气十足,哪里像是快死了的人? 唐顺之神色淡淡,“去年末呕血数升,延请数位名医,若是即刻归乡,还有一两年,如若……去岁吾儿哀求,但老夫坚守其位……” “也好,也好……” “随园众人,大都未过三旬,尚有时日,老夫是陪不起他们了……” “也好,也好……” “儿媳去年身孕,老夫此刻致仕,说不定还能看一眼孙儿……” 面无表情的郑若曾悄然往后退了两步,说的跟真的似的……都已经打定主意埋骨镇海侯涛山了。 但随后郑若曾眼中闪过一丝哀痛,虽然唐顺之正在扯淡,但有一件事是真的,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孙铤反而上前两步,“当年展才力邀荆川公出山主持通商事,如今……” “文和,这话有点过了。”王本固笑道:“荆川公早在三十年前便名扬天下,钱展才之随园虽多有俊杰,但还没资格笼络荆川公?” 顿了下,王本固补充道:“难道文和疑心荆川公?” 这句话一出,孙铤也没办法反驳,王本固这是在说……人家都说快死了,你是怀疑唐顺之扯谎? 孙铤惊疑不定的看了眼唐顺之,强忍着没有偏头去看郑若曾。 “老夫知晓,他钱展才于随园聚拢党羽,欲有所为。”唐顺之挽起袖子缓缓磨墨,“难道你孙文和将老夫视为他钱展才的下属?” 脸色极为难看的孙铤有些失望,他是真的想直接把王本固给顶回去的。 转头看了眼郑若曾,再看看杨文,孙铤失望的看到这两位要么低头,要么转头……这一幕也落入了王本固眼中。 沉默中,唐顺之执笔一挥而就,亲自装入信封,召来小吏,“驿站递送入京。” “府衙由同知宋继祖暂为署理,老夫即刻启程返乡。” 还没等王本固说话,孙铤冷哼一声,转身就走,郑若曾、杨文、洪厚也纷纷离去。 像是没看到似的,唐顺之招招手,“子民近前来。” 王本固恭敬的向前几步行了一礼,“荆川公,还是等吏部批复?” “入京需十数日,再等吏部批复,又要十数日。”唐顺之摇摇头,“等不了了……若无意外,不过两月。” “荆川公……”王本固难以相劝,他也相信唐顺之这样的大儒不会在这种事上扯谎。 “发放通关文书必由巡按御史掌之,收缴税银……其实不应以府衙、县衙所掌,他日开海禁,朝中理应新设衙门辖之。”唐顺之淡淡道:“以老夫所料,开海禁也不过就今年的事,在此之前,暂由子民代管,诸事可询同知宋继祖。” “尊荆川公之命。”王本固躬身应是。 唐顺之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中年官员,平心而论,不论党派,王本固是有能力的,只可惜量窄,又私心太重,以至于落入彀中。 “子民,主持通商事并不复杂,具体事务有镇海县衙,亦有各地管事。”唐顺之补充了点细节,“只需记住,公生明廉生威。” 远在万里之外等消息的钱渊并不知道,各种意外、各种突发事件将设定的计划扰成一锅乱粥。 事情的走向短期内还在计划的大致范围之内,但长期看来,前路如同有大雾遮掩,难见光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二十四章 不信 就在这天,四年多来未离开镇海一步的宁波知府唐顺之启程归乡。 码头上,除了王本固、董一奎之外,宋继祖、吴成器等官员均来相送,至于吏员、文员、士子、商贾再到百姓,几乎是满城相送……但孙铤、郑若曾、杨文、洪厚等随园背景的人都没有出现。 一江之隔的金鸡山上,汪直迟疑的低声问:“荆川公真的致仕了?” “都启程回乡了。”毛海峰有点急,“换个知府来……不对,就算换个知府,发放通关文书都是那个鸟巡按御史管!” 徐碧溪上前两步,“义父,要不要让人去试试,明日正好有船队出海,约莫十艘船。” 汪直阴着脸点点头,低声骂道:“都怪钱展才那厮,如若镇海仿宁海事,大户每月均有出海文书,就无需担忧了。” “一在前一在后。”钱锐苦笑道:“算算荆川公尚未到花甲之年,不知为何现在就起意致仕。” 钱锐心里是有数的,唐顺之并不是随园一党,而今天孙铤没有现身……这一切让钱锐颇多猜疑。 到底出了什么事? 汪直沉默片刻挥手让徐碧溪、毛海峰退下,低声问:“先生,通商事不会有变?” 没等钱锐回话,汪直继续说:“汪某也知,无非朝中党争而已,但只怕当年赵大洲旧事……” “决计不会!”钱渊斩钉截铁如此说,又补充道:“不说老船主靖海伯的爵位,东南税银之重,何人敢断商路?” 汪直摇了摇头,“的确,东南税银分量如此之重,朝中决计不会断了商路,但不意味着赵大洲旧事不会重演。” 顿了顿,汪直低声道:“如今往东,还是挂五峰旗号,但是往南……” 汪直的思路和唐顺之、王本固是不同的。 王本固看到的是汪直和随园关系太深,如果能将东南通商这块肥肉抢到手,谁会去管汪直如何,难道再去搜捕汪直?然后去捅随园这个马蜂窝? 要知道随园可不是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钱渊的赫赫凶名摆在那。 唐顺之看到的是汪直和钱渊之间有着复杂难以辨认的关系,几年下来,汪直的势力不仅没有被削减,反而麾下势力更加庞大。 但汪直看到的和他们都不一样。 在汪直看来,的确,自己的实力不减反增,但关键在于,原本空空如也的东南沿海,几年内出现了规模不小的水师。 多年前汪直冒出头,东南沿海的水师实力基本已经没有了,仅剩下的那些福船还被时任海道副使的丁湛送给了汪直。 但四五年间,钱渊在东南费尽心思,使尽手段,大力打制战船,即使他回京后,打制战船、火器的步伐也没有停止。 原福建总兵戚继光、浙江游击张元勋、游击葛浩、现任广东总兵俞大猷这些将领麾下都有实力强劲的水师。 如今商船出海,往东去倭国还是被汪直垄断,都是挂五峰旗号,但是往南去南洋,已经不用挂五峰旗号了。 这直接导致汪直在海上的声望略有缩减,他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不会有好事。 “当年钱龙泉亲上沥港行招抚事,提及朝廷不会允许老船主独占商道,如今也一样,朝中不会允许随园久占通商事。”钱锐轻声劝道:“但赵大洲旧事绝不会重演。” 汪直眯着眼盯着甬江上已经启程南去的船只,一人孤立在甲板上的唐顺之似乎正在看着这边。 “不会重演?” “必然不会重演!” 汪直重新在心里评估自己这位军师和钱渊之间的关系。 钱锐自然是有这个把握的,如果朝中有意捕杀汪直,自己这个谋主定然难逃一死,而钱渊能忍得下吗? 如果有这种危险,知道自己身份的张一山绝不会南下台州,远离镇海。 唐顺之乘坐的船只越行越远,渐渐不可再见,汪直和钱锐久久站在半山腰处……当年设市通商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钱渊,另一个是唐顺之,如今两人都离开了镇海。 一个时代结束了吗? 即将开始新的时代吗?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毛海峰粗着嗓子骂了句脏话,才说:“刚刚接手呢,就闹出幺蛾子了!” “嗯?” 徐碧溪脸色也难看的很,“就是昨日闹出事的那小子,是董一奎的小舅子,已经放出话来,想要通关文书,一成……” “做梦!”毛海峰不自觉的去摸腰间的刀柄,“税银一成,是当年共议定下的规矩,再交一成给他们……义父,要不我去趟京城,找钱渊那厮问问!” “闭嘴!”汪直无语了,心想回头得交代一句,私下直呼钱渊名字倒是无所谓,但方先生还在呢……不对,如果真交代了,毛海峰再傻也会琢磨方先生出问题了。 钱锐倒是无所谓,略略解释了几句。 徐碧溪皱眉道:“也就是说,王本固、董一奎和当年赵贞吉是一伙儿的?” “都是华亭门人。”钱锐低声道:“但赵大洲旧事不会重演。” “难说难说……”徐碧溪摇头,“义父,要不先去舟山避一避?” 汪直想了想,若有所思的看向钱锐,“先生以为呢?” 钱锐不假思索的回答:“毛兄弟陪老船主先去舟山避一避,方某陪徐兄弟留在镇海。” “嗯?此为何意?“汪直深深的看了眼钱锐,“若是浙江总兵董一奎搜捕汪某,先生身为谋主,必然入狱。” 钱锐展颜一笑,“昨日想谈,老船主忘了吗?” 没等汪直回答,钱锐接着说:“今日荆川公致仕归乡,镇海知县孙文和未至码头相送,虽巡按御史王子民接手通商事,但若说钱龙泉无能为力,老船主信吗?” 安静了片刻后,汪直也笑了,“汪某也不信。” 说到底,王本固、董一奎只是从传闻中窥探钱渊的手段,哪里比得上曾经在钱渊手里吃了无数亏,也得了无数好处,常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汪五峰。 那几年,汪直几乎每一次和钱渊打交道,都心力交瘁,都觉得难以相抗,落于下风都算是好的,往往最后只能尊令而行……当然了,绝不能忽略钱锐的作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二十五章 诱饵 杭州府,钱塘县。 巡抚衙门的书房内,侯汝谅茫然的将手中的信递给对面自己最信任的幕僚。 张师爷一目十行扫了一遍,抬起头来,眼神古怪非常,口中喃喃自语,“就这么简单?” 侯汝谅的眼神同样古怪,似乎是回答,但也似乎是喃喃自语,“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入浙一年多了,侯汝谅始终没有找到突破口……或者说他也不愿意去捅那个马蜂窝,毕竟他当时的任务只是揪胡宗宪的小辫子。 但终归入浙这么久了,而人家王本固来了才两个多月,雷厉风行至此,单刀直入抢班夺权,居然成功了。 对视一眼后,张师爷沉思片刻轻声道:“未必不可行,唐荆川这等人物,致仕归乡……绝不可能虚言扯谎。” “就算朝中选下一任宁波知府,王子民也应该站稳脚跟了……更何况吏部天官杨惟约与高新郑交好,而高新郑与钱展才虽同为潜邸旧臣,但颇有间隙。”侯汝谅叹道:“入浙年许,一事无成百不堪,入浙至今不过三月,奋发而前,一朝得势……” “哪里能怪东翁?”张师爷收起信,劝道:“前年末东翁入浙前便和随园起隙,后连续吃了几个闷亏,当时元辅在京中……可帮不上什么忙。” 那时候的徐阶正是低谷期,到侯汝谅就任之后……更惨,内阁被李默、高拱联手制衡,压根没办法给侯汝谅任何助力。 “如今随园势衰,王子民以势相迫,再加上唐荆川有意致仕,这才捡了个便宜。” “再说了,上一任浙江巡按御史庞少南,虽为元辅门生,但似乎……呃,至少果敢决断,不如王子民。” 庞尚鹏已经回京两个多月了,一出正月,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就有多人上书弹劾,但也有部分言官为其喊冤……此事如今在京中热议。 原因很简单,弹劾庞尚鹏的科道言官背后,能隐隐可见徐阶的影子,而与其相抗的言官背后,高拱的身影若隐若现。 弹劾庞尚鹏的罪名是其在浙江嘉兴、湖州两地试行一条鞭法,以银差取代力差,结果激起民变。 庞尚鹏太急了点,而且刻意避开了最富庶的宁绍杭三府,而嘉兴、湖州两地多年遭倭寇劫掠,又被提编法榨的干干净净。 为庞尚鹏喊冤的理由……说起来有点拿不出手,为国试行一条鞭法,不可以此相责。 但关键就在于一条鞭法,随着隆庆帝的登基,当年裕王府内很多事都传了出来,再加上潜邸旧臣不再像前些年那般谨慎少言……所以,很多人都知晓,最支持一条鞭法的两个人,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高拱,以及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再联想到张居正和徐阶这对翁婿的反目,以及庞尚鹏巡按福建时期就曾经试行十段锦法、一条鞭法,在想想庞尚鹏、王本固两任浙江巡按对镇海完全不同的态度……一条很清晰的路线在侯汝谅的脑海中展露出来。 侯汝谅长叹一声,朝中的水可真浑啊,虽然惨烈不如嘉靖一朝,但水中混浊难见清澈更甚之。 更别说,今年可是京察年,庞尚鹏此事说不定会引出偌大风波。 侯汝谅怎么也想不通,师相历经宦海数十年,门生党羽姻亲不计其数,怎么就非要和最有前途的两位姻亲后辈翻脸……徐阶要知道侯汝谅这么想,非要跳脚不可,是我要翻脸的? 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徐阶也是要吐血,早知张居正、钱渊是白眼狼,还不如选其他人呢,比如和张居正差不多时候丧妻的胡应嘉。 原本侯汝谅在新帝登基之后曾经一度谋求迁转,潘季驯转任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主责修理河道,留下来的大理寺左少卿挺合适的……可惜侯汝谅刚刚起了心思,邸报就登出来了,高拱姻亲已然得手。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现在侯汝谅想来,朝局如此难测,自己还是不要回京的好。 张师爷打破了沉默,轻声问:“东翁,王子民之邀?” 王本固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想全盘接手通商事,光靠自己和手下几个下人,那想都别想。 唐顺之留下的人王本固不太信得过,县衙那边孙铤现在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炸,而各处的管事……经过那日一触即发的火拼,王本固更是不敢信。 不过,王本固早就准备好了。 侯汝谅身为浙江巡抚,虽然这一年半来无甚作为,但毕竟是封疆大吏,身份摆在那的,手下多有幕僚,多多少少也聚拢了些人物。 关键是,王本固身为文官,本能的想拒绝董家深层次的参与到海贸中去,但总不能过了河就拆桥,所以想借侯汝谅一用。 更别说那些边军……个个都不是好鸟,现在简直就和掉进米缸的耗子一般,帮忙那是没指望的,扯后腿却是很可能的。 当然了,入浙几个月,王本固和侯汝谅虽是同党,但相互之间的关系只能说一般,想使侯汝谅帮忙,自然是要给块肉吃的。 没有好处,能使得动浙江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吗? 这就是张师爷犹豫询问的原因,因为王本固给出了块让侯汝谅非常心动的诱饵。 试行以海运代漕运。 以海运代漕运,从弘治年间就陆续有官员提议,但一直到现在,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正式向朝中行文上书请行海运的只有一个人,正是侯汝谅。 嘉靖三十六年,时任辽东巡按的侯汝谅目睹辽东饥荒,遍地尸骨,易子而食,转任辽东巡抚后,他向朝中要银要粮,并提议粮食由山东以船只海运直抵辽东。 通过邸报知晓东南通商事后,侯汝谅将此作为自己建功立业,并名留青史的途径……反正他也没指望自己能胜任六部尚书甚至入阁为相。 这就是侯汝谅愿意入浙的原因,也是侯汝谅入浙遭到抵制后并没有刻意反击的原因,也是侯汝谅对宁绍台三府颇为优待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就在宁波,就在镇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二十六章 突变 长时间的沉默,显然王本固丢来的诱饵有足够的诱惑力,但同时也带着风险,彻底和随园撕破脸的风险。 侯汝谅断断续续的低声道:“王子民能拿捏得住镇海吗?” “要知道……那是钱龙泉苦心经营数年之地……” “唐荆川致仕,但孙文和还在……” “还有海商……王子民能降服汪五峰?” 侯汝谅多年前就对海运事非常上心,当年回京曾经向徐阶打听过……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侯汝谅隐隐猜得到,师相徐阶曾经试图招揽汪直,但并没有成功。 再加上王本固身为徐阶门生的身份……很难不让人联想起当年的赵贞吉。 所以,侯汝谅非常怀疑王本固能不能降服汪直。 对王本固来说,通商事这块肥肉他不打算从根本上进行大规格的切割分肉,对于海商来说,只要维持旧况,理论上就不会出问题。 所以,王本固是不在乎能不能降服汪直的。 但是侯汝谅很在乎,他入浙一年多,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的,他已经查探过,想以海船运粮北上,途中部分海域是汪直的地盘,而且归属官府的船只无论运量、航速、抗风浪都很难和汪直麾下相提并论。 所以,侯汝谅想以此建功立业,就绕不开汪直。 在心里琢磨好久,侯汝谅苦笑一声,也未必是坏事……原本是绕不开随园,都接触不到汪直,如今至少有王本固在,只需要说服汪直。 “收拾东西,把人召齐了,明日启程,巡视宁波。” 听到侯汝谅的吩咐,张师爷没有第一时间应是,而是迟疑未动,张嘴欲言。 “嗯?”侯汝谅看了眼过去,“相识十余载,相伴八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钱龙泉……”张师爷微微叹了口气,“东翁入浙年许,当年在京中也曾与其会面,以东翁看来,钱龙泉何许人也?” 侯汝谅的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随园未必会眼睁睁看着?” “钱龙泉少年得志,锐意进取,又兼心思深沉,这都不说了。”张师爷看了眼门外,“去年初,东翁入浙,多遭磨砺,但胡汝贞致仕归乡后,东翁巡抚一省,虽仍然不畅,但再未……” 侯汝谅沉默的点点头,他去年受命转浙江巡抚,主要任务就是抓胡宗宪的小辫子,编织罪名以为徐阶所用,结果屁都做不了,库房空空如也,手下大猫小猫两三只,甚至账目上还欠着镇海银子。 但自从南宫廷议之后,胡宗宪致仕归乡,侯汝谅在浙江的日子好过多了,至少如严州府、处州府都送了常例银来,虽然不多,但至少有,而且镇海那边不再频频要债了…… 张师爷加重语气道:“还记得胡克柔来信提及南宫事?” “好了。”侯汝谅挥挥手,他已经明白幕僚的意思了,苦笑道:“钱展才此人……听闻钱家护卫头领王某为故三边总制曾公旧部,多少人心头发凉。” 当日南宫之中,科道言官两相争执,徐阶使了阴招……结果钱渊二话不说,轻描淡写一刀捅在徐阶心腹,刑部尚书冯天驭的胸口。 张师爷的意思很明显,随园中大都是年轻官员,但钱展才其人,心思深沉,擅埋伏笔……王本固未必稳操胜券。 说不定王本固脚边已经有坑,只是暂时没踩到。 说不定王本固脖颈上已经悬了一把钢刀,只是他没发现而已。 张师爷秉承幕僚的本分,提出此时侯汝谅掺和进这件事可能的风险。 “海运代漕运,就算功成,也非一日夜之功。”张师爷劝道:“不如暂且观望些时日……” 等一等,这对侯汝谅来说是最合适的选择,如果王本固能掌控镇海,随园无反击之力,侯汝谅再动身也来得及。 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侯汝谅突然拿起茶盏,一口饮尽早已凉透的残茶,嘴中不停咀嚼,将茶叶咽了下去,“若弃,此生再无望。” “月前,元辅来信,一年之内,大理寺左右少卿必然出缺。” 张师爷没话说了,这句话他也听得懂。 如果侯汝谅协助王本固掌控通商事,那么海运代漕运可以小规模试行,等侯汝谅入京出任大理寺左右少卿,再外放的话,就能一展宏图。 从时间上来说,两到三年之内,正正好。 大理寺是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卿主责邦国折狱详刑之事,左右少卿虽然是副职,在前面几十年内的迁转是有不成文规定的。 就像国子监祭酒只会挑选资深翰林官,之后一般调任礼部侍郎一样,大理寺少卿往往选有巡抚经历的外官担任,再外放一般是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前往南京,或巡视漕运,或治理黄泛,或总理粮储,这是最可能和海运挂上钩的官职。 如今的户部尚书方钝,和侯汝谅一样是三甲进士出身,就是从山东巡按转山东巡抚,回京出任大理寺左少卿,之后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江南粮储,再之后升任南京户部侍郎。 看侯汝谅下定决心,张师爷也不再劝了,只说:“明日启程,东翁略略相谈即可,可召见汪五峰,王子民那边……属下带文员、吏员协助。” 侯汝谅拍了拍张师爷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属下这么做的好处很明显,如果万一出了事,王本固栽了,侯汝谅不至于被牵扯的太深。 就在两人感慨之际,外间有下人来报。 “什么?”侯汝谅脸色大变,“你亲眼所见?” “多有人目睹。”下人苦着脸,“如今就在钱塘县衙。” 侯汝谅嘉靖进士掀起衣衫下摆就往外一溜小跑,嘴里还在催促,“快快快,把人都撒出去,整个杭州府的名医全都请来!” 张师爷也有点慌了,难道这次真的不是随园挖坑? 致仕归乡的唐顺之自镇海启程,由水路西行,至杭州府,至钱塘县衙拜访海瑞。 尚未进门,唐顺之就在县衙门口突然呕血昏迷,短短一个时辰,噩耗传遍杭州,多少士子登门相探,多少名医被或请或挟而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二十七章 举荐 唐顺之在东南的名望是不需要再复述的,侯汝谅如此急迫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他参加嘉靖十七年会试,唐顺之就任同考官,虽然不是房师,也有渊源。 县衙大院里,侯汝谅来回踱步,眼角余光瞄见后院一位老人出来,正想赶过去,一位中年人已经抢先问:“养愚兄,如何?” 老人没有说话,只微微偏头。 刚刚赶来杭州府的茅坤面色惨白,“义修兄……” 对茅坤来说,唐顺之的生死很可能关乎到随园对东南通商事的掌控力度,如今已然致仕,如果就此离世…… 侯汝谅看到茅坤的脸色略略安心,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手扶额头觉得头痛。 唐顺之身为大儒,于国多有大功,死在致仕途中……这不算什么大事。 好,能算大事,但病逝本身是无法造成什么影响的。 但如果是徐阶门生强行夺走通商之权,驱逐唐顺之……致使其心生忧愤,沉疴不起,这就难听了。 浙江设市通商至今,多少人感恩戴德,对象第一是钱龙泉,第二就是唐荆川。 前年末在京城亲眼目睹随园与徐府二公子徐瑛殴斗的侯汝谅在心里想,如果钱展才如今就在浙江,只怕已经操起钢刀领着钱家护卫杀到镇海去了。 好,虽然钱展才还在京中,但孙铤在浙江……当年随园闹六科,孙文和一拳打断胡应嘉的鼻梁,也算扬名士林了。 “陆先生,荆川公可醒了?”侯汝谅低声问。 老人点点头,“已然醒转,服了两副药,见效不大。” 这位老人是嘉靖年间的名医陆岳,字养愚,湖州府乌程人,少时习儒,考中秀才后三次乡试不中,转而习医,几十年下来精于医术,名重江南,远至闽粤,和茅坤相交莫逆。 看侯汝谅吞吞吐吐,陆岳轻声道:“长不过月许,不可轻移。” 不远的县衙后院里,中间三两间屋子,周围全都是菜地,海瑞站在门口,面色沉重,目带哀意。 轻轻推开门,海瑞换了副神情,笑着说:“陆养愚的名声,海某当年于琼州亦有所闻,必然手到病除。” 斜靠在床头的唐顺之面色惨白,但仍然嘴角带笑,“刚峰何必虚言,人皆畏死,唐某亦是凡夫俗子,只不过……” “只不过甚么?” “心仍有憾。”唐顺之努力支撑了下身子,但还是没能坐起来,苦笑道:“当年唐某在乡间闲居,住则茅舍,睡则门板,夏不摇扇,冬不生火……” 海瑞赞道:“荆川公有大魄力。” 唐顺之呵呵一笑,“前些年展才以此相责……” “他懂甚么!”海瑞皱眉。 “去人欲而闻良知……”唐顺之神色复杂,“罢了,罢了。” 唐顺之像个苦行僧一般对自己如此苛刻,无非是为了摆脱欲望的引诱以便修行,而钱渊对此嗤之以鼻,这么干,于国无用,于己……只能早逝,更是屁用都没。 唐顺之对钱渊的态度也嗤之以鼻,但事到临头,也有点悔意……他并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却后悔自己没有再多活一段时日,能将那位远在万里之外的青年看的更清晰一些,更遗憾于自己无法目睹正式开海禁之后能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适才问过养愚,不可移位,看来是要客死异乡。”唐顺之淡淡道:“吾儿何时能至?” “昨日午后送信去了南京,如若顺利,五日之内理应能到。” 唐顺之的儿子唐鹤征如今正在北京国子监。 屋内沉默下来,唐顺之仰着头呆呆的看着屋顶,好久之后突然问:“刚峰,展才何许人?” 海瑞思索片刻,“击倭有功,通商有功,但亦有瑕疵,招抚汪直恐留后患,东南遍地言商事,文人墨客亦如此。” “招抚汪直,不得已而为之,否则至今倭患难息。”唐顺之突然猛烈的咳嗽了一阵儿,才接着说:“通商……朝中无银,如何治理黄泛,若有天灾,如何赈灾,俺答南下,军饷何来?” 顿了顿,喘了口气,唐顺之轻声道:“开朝近两百载,土地兼并如此,通商实是一条路。” 看海瑞眉宇间的执拗,唐顺之叹了口气,“吴成器,嘉靖三十五年丁忧归乡,后受胡汝贞之邀夺情起复,长水镇、桐乡、上虞数次大捷,其人均有战功。” 海瑞知道这个人,虽然少时习儒,但并没有功名,以军功入仕,夸功东南,和钱渊渊源不浅,但也是胡汝贞的乡党。 “后钱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起意举荐吴成器出任宁波推官……一晃四年了,也该归乡守孝了……” 唐顺之转头看向海瑞,“汉之汲黯、宋之包拯,刚峰若有此向,老夫不再多说。” 海瑞郑重的作揖行礼,“请荆川公指点。” “展才信中曾言,刚峰可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唐顺之摇头道:“但在老夫看来,刚峰非迂腐之辈。” 海瑞眯着眼回忆那个青年,这个评价太过尖酸刻薄,倒是和那人的口吻很是符合。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后,唐顺之挥手道:“一府推官,主掌刑名,但宁波推官,首要刚强。” “以武力称雄的海商,广有人脉的世家,族内有显贵的高门,与国同休的勋贵……” “若无刚强秉性,难当此职。” 久久凝视海瑞,唐顺之轻声道:“需借刚峰之刚强一用。” 海瑞沉默片刻后,再次作揖,“不惜此身。” 唐顺之对海瑞的欣赏是具有特殊性的,他曾经仔细点评过海瑞出仕后的一系列让同僚瞠目结舌的举动。 天下人皆知,公生明廉生威,但天下只有海刚峰一个人能做到。 海瑞的人缘……好,他压根就没人缘,按理来说,早就该滚蛋了,但至今依旧不倒,上司敬畏,同僚敬畏,下属敬畏…… 海瑞如若能出任宁波推官,刚强的秉性,清廉的作风、对律法的严格执行等等必能发挥作用。 最重要的是,唐顺之隐隐感觉得到,钱渊虽然对海瑞不屑,但对其也有着一份敬畏。 和钱渊相处已经将近八年了,唐顺之很清楚那是个什么人,在钱渊心目中,能得其相敬的人,寥寥无几。 又喝了一碗苦涩的药汁,唐顺之沉沉睡去,入眠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你钱展才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事有不协,海刚峰能力挽狂澜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二十八章 僵持 镇海县城之内,说起城内最著名的地方,很多人都会异口同声,钱家酒楼。 不说其他的,红薯、洋芋、黄金棒、葵花籽等等西洋来物都是从钱家酒楼传出来的,各种做法,各种菜肴,已经成了镇海一景。 第一次来镇海县的人,往往会慕名而来,点几道小菜,温一壶黄酒。 来这儿的有来往客商,有腰缠万贯的富豪,有满嘴之乎者也的士子,倒是少见官军,即使有,也大都是将官一级,毕竟镇海县周边,多少将官都出身钱家护卫或钱渊旧部。 但今天,酒楼上下大都是军汉,毫无疑问,自然是那群如今在镇海县内跋扈到没人敢管的边军。 “有点奇怪。”刘洪站在角落处微微摇头,“居然跑到这儿来撒野……” “他们连食园都敢攻打!”郭远哼了声。 今日四通商号已经正式成立,刘洪、郭远是受老友相邀赴宴,钱家酒楼的掌柜也是护卫队出身,山阴大捷时负伤,后来跟着钱渊来了镇海。 “不对劲。”刘洪再次摇头,“董一元在食园撒野,洪厚率护卫队相援,前日边军祸乱码头,杨文立即率军进剿,险些火拼。” 郭远立即明白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钱家酒楼是谁的产业,却来这儿撒野,必然有因!” 刘洪点点头,心里琢磨到底是什么原因。 还没等刘洪琢磨出味儿,边军已经开始闹事了。 “没雅间,信不信老子一把火把这儿烧了!” 敢这么嚣张跋扈的,除了董一奎那位小舅子还能有谁,不过这厮是趴在软轿上屁股向上……前日被送去镇海县衙,整整四十棍。 郭远冷冷的瞥了眼,转身就走,前日他特地求到县衙,求到孙铤面前……可惜孙铤怕郭远坏了事没答应,不然这位小舅子现在应该入土了。 “往上,往上,去四楼!”小舅子左顾右盼,指着朝南的雅间,“就这间了。” 两个军汉推门进去,呵斥道:“滚蛋!” 雅间里是一位正在饮酒的中年文士,惊愕的转头看来,“尔等……” 眨眼间,中年文士已经辨认出对方的来历,勉强堆积起一个笑容,拱了拱手,什么都没说立即离去。 反正没等到人,钱锐心里也不气,最重要的是,没等到人,已经证明了他的猜测应该没有偏离真相。 三日前,钱锐通过隐秘渠道送出信号,随后三日内每日黄昏,均在这个雅间等候,但唯一知道自己身份的张三始终没有出现。 张三如今是浙江都司游击将军,麾下千余士卒,若聚集乡勇近两千人,身边大军环绕,不太可能出事。 但张三一直没有应邀而来,钱锐隐隐感觉得到,从戚继美、侯继高、张三陆续南下,从唐顺之突然撒手致仕,再到今日张三未有回应……应该是儿子挖的坑? 全天下,能够得到钱渊毫无保留信任的人……一个都没有,能得到钱渊最大信任的人,就是钱锐。 在镇海相处的这两年,钱锐对儿子的秉性、性格、手段有着足够多的了解,甚至他通过儿子几次并不提防的言语中猜得到,严世蕃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 当年设市通商之初,通商事遭朝中弹劾,又有海商对钱渊本人虎视眈眈, 最终呢? 钱锐曾经从头到尾仔细揣测过,也和儿子细细讨论过,从引得朝中科道言官疯狂的弹劾,到引得海商聚集千余盗匪攻入侯涛山……最终全都调进了坑里。 三百根巨木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让科道言官乖乖闭嘴,率三百甲士藏于金鸡山内的戚继美在海上的背后露出獠牙…… 取道下楼,钱锐眯着眼打量着这些边军,老老实实坐在那喝酒吃菜的寥寥无几,几个伙计正被边军打骂,甚至那位见过很多次面的掌柜被踩在脚底。 钱锐更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儿子是什么性子? 睚眦必报,而且绝不是什么君子……三年?隔了一天都嫌晚呢! 儿子身边的那些护卫都一个德行,不惹事,但从不怕事,讲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尺,我必然还人一丈!” 没办法,这是钱家护卫队的传统,从钱渊第一次入京当日痛揍徐璠后训斥张三后留下的传统。 钱锐知道那位酒楼掌柜,是儿子在崇德大捷时收归门下,是个心有傲气的人物,今日却逆来顺受……如果没有人事先嘱咐过,能忍得下这口气? 走出酒楼,找了个角落看了会儿,一直看到洪厚带着几十个护卫急匆匆赶来,钱锐才转身离去。 已近黄昏,天色转暗,钱锐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正在入城的那群人,不认识,但前呼后拥,看样子不是普通人。 过江回了招宝村,钱锐径直去了汪直大宅。 “还是没消息?” “嗯。” 默契于心的简单对答让一旁的徐碧溪、王一枝满脸茫然,汪直知道方军师和钱渊之间必然有来往,钱锐也知道汪直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没有戳穿而已。 自从唐顺之离开之后,镇海县衙理论上是没有太多实权的,孙铤又刻意不揽事上身,导致如今的通商事一团乱麻,董家那边放出话来加税银一成才能拿到通关文书,王本固也没正式否认。 江上的大批商船一时进退不得,真的多缴纳一成税银? 如果真的缴纳,以后很可能就会成为定制,即使王本固滚蛋,换了个宁波知府只怕也不会改。 大量的海商都将视线投向了汪直,您老和龙泉公投契,又得封靖海伯,五峰旗号依旧威名赫赫,你肯多出这笔银子,那我们就出。 汪直当然不肯出,一直僵持在这儿,每日询问钱锐……试图从这儿寻找到突破口。 一连三日都没什么消息,汪直在心里琢磨,钱锐这边到底行不行? 而钱锐倒没什么沮丧的神色,他很确定,这次不是冲着汪直来的,而是冲着钱渊来的。 既然没有通知自己,那么,自己就不要多管闲事,省的横生枝节。 就在这时候,最近天天在城内闲逛打听消息的毛海峰冲了进来,“义父,浙江巡抚侯汝谅刚刚入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二十九章 虚言 当侯汝谅在宁波府衙后院见到胸有成竹的王本固的时候,前者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赞誉笑容,心里却充斥着鄙夷。 王本固只是在入仕之初做过地方官,三年考满后就被提拔入都察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都察院,理政上不能说一点都不懂,但这方面的确非其所长。 而侯汝谅不同,在就任辽东巡按之前,在地方上磨砺了十多年,比王本固强的太多了。 一进镇海,侯汝谅第一时间发现江面上船只混乱,通商事一塌糊涂,短时间这不算大事,只需要理顺就能安抚。 但进入府衙后,侯汝谅无语的发现,王本固正在仔细的研究通商事的流程,而且将海商大户世家分门别类。 侯汝谅也是醉了,该做事的时候你非要做官,该做官的时候你却非要做事! 现在是忙这些的时候吗? “确凿无疑?” “千真万确。”侯汝谅叹了口气,“当年在京中诗文唱和,人人称道,不意未过花甲之年,将将离世。” 王本固的嘴巴都张大了,他一直以为这是某些人为了不可告的目的放出来的流言,没想到唐顺之真的快死了……感情那日唐顺之不是在虚张声势? 王本固的心立即定了下来,唐顺之真的病危,这意味着其让权之举应该出自真心。 “听说鹿门公也去了?” “嗯,就是茅鹿门派人请了湖州名医陆岳,但病入膏肓,药石无用,长不过一月。”侯汝谅瞥了眼王本固的神色,补充道:“杭州也有五六位名医登门,连药方都不敢开。” 王本固来回踱了几步,“那日荆川公说去年末呕血数升,精血尽丧,只是回光返照……” 看王本固脸上露出的喜色,侯汝谅不悦的咳嗽一声,“荆川公品行高洁,子民还需慎言。” 王本固愣了下,突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应是。 唐顺之交权之后立即启程离开镇海,到了杭州才病倒,如果是病倒甚至死在镇海……王本固能想象得到随园会将多少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抢班夺权逼死当世大儒唐荆川,王本固绝对会以他绝不希望的方式留名史册,更别说士林以及科道言官会如何疯狂的斥骂……简单的说,一句话,如果唐荆川死在镇海,王本固能安全的滚蛋致仕都算是幸运的了。 侯汝谅换了个话题,询问起镇海诸事。 “大抵都理顺了,随园那边……”王本固低声说:“适才边军在钱家酒楼闹事,洪厚率护卫赶至,两边正闹得欢……” “随园必然不会冷眼旁观。”侯汝谅提醒了句。 “那是当然,此番荆川公致仕,随园不说满盘皆输,也必然手忙脚乱。”王本固笑道:“三日前送别荆川公,孙文和都没露面。” 侯汝谅不想掺和随园的事,转而问道:“接手通商事,可有定计?” “正需中丞襄助。”王本固哈哈笑道:“当日王某许诺萧规曹随,自然不会毁诺,这几日细细查看,荆川公分权分责,条理明晰,只需照做即可。” 侯汝谅沉默片刻后道:“远在杭州,亦听闻董家狂言索贿。” “不过虚言而已。”王本固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侯汝谅略一思索就懂了,税银之外再加一成才发放通关文书,从海商到东南大户都会非常不满,但如果这等流言蜚语满天飞之后,王本固才跳出来批驳,坚持税银不变……如果实施的顺利,王本固立即能稳固的掌控住镇海。 王本固又不傻,早就想清楚了,想抢班夺权,就不能让各家各户的利益有损。 瞄了眼王本固,侯汝谅心里多想了些,说不定这厮还打着让董家背锅的念头呢……毕竟远在杭州府的自己都听说了,是董一元口出狂言。 “明日即刻正式接手,不论府衙吏员文员,各处管事人手缺乏。”王本固轻声道:“已然缴纳税银的船队均放行出海,尚未报备的船只颇多,董家那边就算了,还要请中丞襄助。” 侯汝谅眯着眼问:“府衙吏员不太听使唤?” “荆川公突然致仕,自然是心有怨气,无可厚非。”王本固看上去不太在意。 这次夺权大获成功实在出乎王本固预料,原本想着接手发放通关文书之权而已,不料唐顺之全盘脱手,而且立即启程离去……原先王本固还有些犹豫,但现在已经定下心了,这老头是真的快死了。 不过全盘接手通商事,王本固手里没有足够的人手,又信不过也不敢信董家,这才勾连侯汝谅来帮忙。 侯汝谅转头看了眼院子里正在闲聊的诸人,道:“张子固是侯某从辽东带来的幕僚,通律法,擅算术,其余文员均听其调配,子民可随意使唤,不过……” “哈哈,自然不会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王本固琢磨了下侯汝谅这几句话,笑道:“汪五峰常驻金鸡山脚的招宝村,中丞可要召其相询?” 王本固很清楚,想借用侯汝谅,就必须让其入局,虽然侯汝谅入浙一年多始终没有和镇海这边闹得太僵,但只要侯汝谅能和汪直勾搭到一起,就无法脱身。 静静的等了会儿,没等到侯汝谅的回复,王本固笑着补充道:“尚未报备缴纳税银的船队……汪直麾下十艘海船,已被扣下。” 侯汝谅眉头一挑,“如此说来,侯某还是亲自登门的好。” 显然,王本固扣住汪直的船队,是提供侯汝谅和汪直交易的砝码。 又闲聊了几句后,侯汝谅突然低声道:“随园以钱龙泉为首,此人向来睚眦必报,锐气逼人,必然不会忍气吞声,子民需提防一二。” 王本固点评道:“随园在镇海之人虽多,但上得了台面的,唯有孙文和一人。” 侯汝谅点点头,“孙文和世家子弟,其兄孙文中亦是随园中坚,其父季泉公为内阁大学士,随园若有异动,必有孙文和。” 王本固哈哈笑道:“都言随园中尽皆俊杰,但孙文和……也不知晓钱展才为何挑了此人知镇海事。” 侯汝谅目光闪烁不定,但没再说什么。 “镇海因海贸聚银而闻名天下,不过美食佳肴亦是一绝,今日为中丞接风,还请点评一二。” 王本固嘴角带笑,心想孙文和还真不怎么样,估摸着现在都被气得跳脚了。 s:///book/5/5637/890206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章 三万两千两 的确,就距离这儿不远的镇海县衙,已经在这儿历练数年之久的孙铤没忍住脾气,顺手操起一把长刀,将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半。 虽然是文官,也没上过战场,但身为镇海知县,孙铤几乎什么事都得负责,从通商流程到查验货物,从估算货值到整肃次序,当年的跳脱青年使起长刀也有模有样。 “王子民,王子民!”孙铤扔下长刀,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一旁的郑若曾若无其事的坐在那儿品茶,随口道:“明明是两千三百两,如何变成两万三千两的?” 孙铤的脸一阵青一阵白,那日因为边军祸乱码头,自己狮子大开口,从两千三百两变成两万三千两。 孙铤觉得这也不算大,只是添了一个0而已,如今镇海这边用的都是钱渊推广的阿拉伯数字。 但他没想到,人家的回击来的这么快,而且这么明目张胆……这事儿传出去,多少人得笑的直打跌。 当日董家倒是许诺将两万三千两白银缴纳到县衙,但银子还没送来呢,孙铤就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杭州周家、绍兴诸家、会稽陶家、余姚陈家、新昌潘家组建的船队报备,需缴纳税银两万三千两白银。 有点巧合,巧合到孙铤的气都没地方撒。 船队原先报备,应缴纳税银两千三百两……好,人家没多要一文钱。 一报还一报,你孙文和要收董家的银子,那府衙这边也会收那几家的银子。 陶大临、陈有年、诸大绶、周诗、潘晟,全都是随园嫡系,王本固这是明目张胆啊! 偏偏孙铤还没办法公开抱怨泄愤,因为府衙那边已经私下送了消息出来,郑若曾也和孙铤讨论过,董家狂妄索贿,但王本固一直没有表态,只要不傻,他绝不会加收税银。 这意味着这支船队加收税银的事被捅出去,也不会招致众怒,外人只会将其视为孙铤和王本固、董家的私人恩怨。 你先要收人家三万两千两白银,人家才会收船队三万两千两白银,一文钱都没多收你的。 都是好友,孙铤倒是不怕友人相责,但问题是自己一巴掌扇过去,人家躲开后一巴掌扇过来,而自己没躲开。 太丢人了! 王本固对孙铤颇为不屑的原因就在这儿,玩弄这些小聪明,简直犹如儿戏,也不知道季泉公是怎么教的! 这也是王本固和随园的区别所在,前者最执着的是官场角斗,但随园士子在钱渊的刻意影响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具体事务上。 杨铨、周诗、孙叔孝、陆一鹏如此,孙铤也是如此,他们都在地方上用实际行动展示了自己的能力,而不仅仅只是耍嘴皮子。 但王本固这个巡按御史,就是专门耍嘴皮子的。 喘了会儿粗气后,孙铤终于平静下来,“开阳公,看这局势,只怕王子民还没察觉到……要不要提醒一二?” 看郑若曾没表态,孙铤拉着脸说:“这几日董家嚣张,边军跋扈,虽不敢再祸乱码头,截断甬江,但也乱哄哄的一片,大好局面别毁之一旦!” “多少海商在斥骂王本固、董家贪婪至此,再如此下去,只需数日……要知道,那些海商能转去宁海、泉州、厦门!” “到那时候,即使再行缉私,就算展才南下,只怕镇海税银也难以回复!” 郑若曾忍不住笑道:“文和是怕被陆子直、孙叔孝压过一头?” 孙铤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否认,“展才这次筹谋实在让人看不懂,一个不好就满盘皆输,就算功成,也难以除源,朝中无论何人掌权,也难忍通商事为随园长久控之。” 郑若曾也承认这点,叹道:“今上宽宏,若华亭去位,短期内倒是有可能……” “什么?”孙铤想了会儿才想通,“华亭去位,陛下以随园制衡高新郑?” 郑若曾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也只是从钱渊那么多封信中隐隐察觉到这一点……毕竟高拱已然入阁,而随园这边,官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侍郎级别,难以相抗。 但如果随园能拿捏通商事,奉承好陛下,倒是有资格制衡高新郑。 安静了片刻,孙铤忍不住又问:“徐华亭会去位?” 郑若曾嘴角带起一丝笑意,“谁知道呢……但今年乃是京察年。” 看孙铤若有所思的模样,郑若曾起身道:“荆川公致仕,王子民全盘接手,胜局已定,接下来就要看他王子民怎么选了。” “是选不惜己身而襄助华亭,还是选留有用之身而退却。” “若三日内尚未察觉,府衙户房吏员会捅出来,无需文和提示。” “告知杨文、洪厚,自今日起,但凡边军闹事,一律严惩。” 孙铤一条条记下,诧异的问:“开阳公要离开镇海?” 郑若曾叹道:“自嘉靖三十六年离总督府,在镇海盘桓多年,与荆川公投契结交,如今……如何能不去送他一程。” 孙铤沉默下来,半响后才低声问:“荆川公去年末真的呕血?” “呕血数升,强撑至今。” “荆川公……”孙铤神色落寞,“若不是为通商事,若不是为随园,荆川公何至于官至宁波知府……” “荆川公不会在乎这些……”郑若曾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郑若曾想起去年因曾铣昭雪赴京,与钱渊曾有一席长谈,席间钱渊曾言,天下庸碌者比比皆是,英杰之才亦多,但能得起敬意者少之又少。 数遍天下,也不过聊聊数人而已。 前兵部尚书聂豹绝对是一个,当年为抗倭大局宁愿主动避让胡宗宪的浙江巡抚吴百朋算一个,不贪近功谋勇双全的俞大猷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唐顺之。 如今,吴百朋为福建巡抚,俞大猷回了广东老家,聂豹早早过世,而这些年为通商事竭尽全力的唐顺之也即将离世……郑若曾在心里想,钱渊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感慨。 郑若曾没有立即启程,而是沿着新城开辟的道路一直往东,一路走到侯涛山边,在仆人的搀扶下,郑若曾艰难的登山前行。 早年是个秀才,后得举荐入国子监,游历天下,广有见识,郑若曾和普通的士子是不同的,他涉猎极广,就连阴阳五行、风水都懂一些。 这几日郑若曾每天都要来侯涛山转一圈。 一直到黄昏时分,郑若曾才下山,径直去了码头,乘船往西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一章 登门 悠悠一夜转过,清晨的镇海县正沐浴在如烟似雾的春雨中,已是二月末了,换成其他地方,这是一场让人欣喜的春雨。 贵如油的春雨,对农业国家来说太重要了,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 但对于在钱渊刻意的影响下转化为商业城市的镇海来说,但凡风雨交加的天气,都是让人心烦意乱的存在。 风向能相当程度的影响船只出海的速度,如果风太大,甚至通商事都要暂时停歇。 而雨水会使这个时代的运输成为麻烦事,虽然甬江能勾连慈溪、姚江、西兴运河、钱塘江一直连到南北运河,但大批的货物要从码头运输到仓库,这都是要靠牛马车的。 天才蒙蒙亮,侯汝谅就在张师爷的陪伴下出了府衙,在城内四处闲逛。 春雨如烟,刻意没有打伞的侯汝谅发髻微湿,眯着眼看着缓缓而来却极为平稳的马车。 对于常年出入镇海的客商、行旅来说,雨水交加,马车牛车的速度就会慢下来,但那些外地人如第一次来镇海的侯汝谅看来,已经足够快了。 因为这是侯汝谅第一次看到如此宽敞平整的大道,雨水打湿了地上的青石板,却一眼看去,几乎看不到水坑,这是两京、苏杭这样的大城也难以一见的。 “真是条好路。”张师爷低声嘀咕道:“但如此青石板,想必耗费不小。” “一旦损坏,立即更换。”侯汝谅笑道:“否则你以为镇海县衙凭什么能从税银分润?” 张师爷嘿嘿笑了笑,“王子民对孙文和颇为不屑,但属下看来,孙文和理政之能。” 侯汝谅也笑了,“荆川公掌通商事,掌通商权,但具体事务都是同知宋继祖、推官吴成器、镇海知县孙文和,其中孙文和最为关键。” “不错,镇海县城内外,多少管事都是钱展才旧部,听闻多为当年戚继美、侯继高、卢斌麾下士卒出身。”张师爷点头道:“而镇海县内,只有孙文和一人是随园嫡系。” 孙文和在镇海能得心应手,除了自身的能力之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出身随园,下面的管事个个俯首听命,不敢懈怠。 这也是王本固为什么要请自己来的缘由,钱龙泉在镇海根基太深……侯汝谅长叹一声,“侯某也算少年进士,入仕至今已逾二十载,目睹多少名臣随风而去,从未见过钱龙泉这般人物。” 张师爷沉默了会儿,换了个话题,“今日去金鸡山,东翁可有定计?” “哪里有什么定计……”侯汝谅苦笑道:“以大义相劝?以通商相迫?” “听闻钱展才和汪五峰是莫逆之交,当年大洲公搜捕汪直……”张师爷皱眉道:“倒是不知如今?” 侯汝谅摇摇头,“去年胡克柔曾经来信,汪五峰之子在京中被勋贵欺辱,故京山侯与永康长公主之子崔芹第三日就被打断了腿……明面上与随园无关,但传闻……” 伸手阻止了张师爷的发问,侯汝谅笑道:“高新郑有意行海运,元辅也曾提议,今日只是试探一二,总要等王子民掌控通商事后再细细议之。” “府衙那边,你带着文员帮帮忙,不必随我去金鸡山了。” 侯汝谅眼神闪烁,如果王本固能掌控镇海,意味着东南税银不再控于钱渊之手,也意味着随园必然势力大衰。 徐阶的力挺,未必能成事,但下一任内阁首辅必然是赞同海运的高拱,再接着……侯汝谅想起了前年末和自己有一席长谈的张居正。 虽然徐阶在去年曾提议海运,但不过是向高拱透露出的善意,侯汝谅在这方面不太信得过徐阶,相对来说,他更信得过高拱和张居正。 但上了徐阶这条船,想下去就难了……侯汝谅叹了口气,自己不是自身组建随园,又得陛下宠信的钱展才,也不是身为潜邸旧臣,转过身能成为高新郑心腹的张叔大。 身着一袭青衫,只带了四个随从,侯汝谅取道出门,乘一页扁舟过了江。 今日府衙贴出告示,已经缴纳税银的船队可出海贩货,余者按例报备查验,估算货值,缴纳税银。 江面上船只来往穿梭不停,再无前几日堵塞场面,侯汝谅手搭凉棚,远远眺望,看见金鸡山脚的码头处,停着十艘大船,那应该就是汪直麾下即将出海的船队。 金鸡山脚处原本并无村落,一直到钱渊选定对面的侯涛山设市通商,汪直才起意于此设立村落,原本只是聚集青壮,后来渐渐也有家人、女眷来此定居,到如今汪直本人也定居于此,身边的头目如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也都住在这儿。 四年前这儿只有数十间屋子,如今却有村落三处,房屋数以百计,青壮千余,人口数千,大部分都是当年纵横海上的海盗及其家眷。 就和镇海县城只有一江之隔,这也是如海瑞等部分官员对钱渊颇有微词的原因……是,人家现在改吃素了,但如果人家哪一天又馋肉食了,怎么办? 侯汝谅转头看向侯涛山上的威远城,昨夜席间王本固提到,威远城上的铁炮威力非凡,吓得边军胆战心惊。 汪直年岁不小了,今年已经五十有四,大半夜的雨让他昨晚睡得不太安稳,早早就起了床,正在享用早点。 和随园相关的船队报备被索要两万三千两白银,这事儿让汪直警惕起来,但到如今,自己麾下正准备出海的船队报备上去,到底应该缴纳多少税银,府衙、巡按那边到现在也没个准话。 汪直一边嚼着油条一边在琢磨,听闻唐荆川在杭州病倒,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如今边军肆掠镇海,董家索要重贿……难道自己之前想的差了,随园就此一蹶不振? 但方先生一直平心静气,看模样胸有成竹的模样…… 想到这,汪直转头吩咐,“去将方先生请来。” 自从谭氏启程入京,钱锐就尽量不在镇海县城居住,而是选在招宝村落脚,就住在距离汪直宅院不远处。 不多时,钱锐就来了,但身边还跟了个毛海峰。 “义父,外间有人送了名帖来。”毛海峰神色古怪的很。 汪直诧异的抬起头,“名帖?” 招宝村内全都是汪直的麾下,客商谈生意,理应是去江对面的码头,谁会来这儿? 而且还送来名帖,这是士子的做派,普通人谁讲究这一套啊。 汪直第一反应是孙铤,但接过来打开看了眼,不禁瞳孔微缩,“浙江巡抚!” 沉思片刻后汪直扬声道:“开中门相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二章 海运(上) 看着毛海峰出门,汪直回屋换了正装出来,才转头低声问:“去年听先生提起过此人……” “侯汝谅,嘉靖十七年进士,山西人,久历外任,嘉靖二十八年入都察院,后巡按辽东,转辽东巡抚,嘉靖三十八年末调任浙江巡抚。“钱锐不假思索的报出履历,“其父侯纶,正德年间进士,官至户部左侍郎,与徐华亭有旧。” 汪直沉默了会儿后举步前行,心里暗骂,又一个徐阶的门生,来了浙江一年多了,现在跟闻到臭味的狗一般也终于第一次踏足镇海,而来了镇海第一件事就来招宝村,这厮想做甚?! 郑重其事的将侯汝谅请入大厅,汪直诧异于对方姿态如此谦和,意外于对方只带了几个亲随。 寒暄了几句,弯弯绕绕了好一阵儿之后,侯汝谅才用隐晦的言语提起正事,站在身后的钱锐不得不低声解释,汪直这才听懂了。 以海运代漕运……虽然侯汝谅只提到了海运,并没有言明取代漕运,但汪直哪里听不出来,这事儿在东南通商之后曾一度在东南为人提及,还是唐顺之、钱渊一手压下来的。 汪直常年纵横海上,很清楚以海船运输粮食北上并不算什么难事,当年辽东饥荒,他曾经自告奋勇运粮北上,但被钱渊一力拒绝。 当时汪直就特别纳闷,同样是走海路运粮,能输闽赣,不能输辽东? 还是钱锐私下提醒,汪直才弄懂期间关卡,闽赣和运河无关,但辽东和运河息息相关……虽然远了点,但辽东的粮米都是户部从北直隶调配,其中大部分存粮都是南北运河的北端通州的仓库中的。 不太清楚钱渊那边对此到底是什么态度,汪直打着哈哈,眼角余光瞥了眼钱锐……我不清楚,你应该是清楚的? 侯汝谅的视线也落到了钱锐的身上,一身青衫,虽皮肤黝黑但腹有诗书气自华,和汪直、毛海峰等人有截然不同的区别。 “还未请教,这位是……” “应天府方钝拜见中丞。”钱锐上前一步行礼道:“嘉靖三十七年,辽东饥荒,易子而食,中丞巡抚辽东,可谓于民有功。” 侯汝谅叹息道:“说起来本官和镇海还有些渊源,当年便是镇海输粮由运河北上,户部才能腾出手来赈灾辽东,但如若当年以海船北上……能多活多少人?” 钱锐没有接过话茬,脚步微退,这等事,他身为汪直谋主,在汪直没有表态之前不能太主动。 侯汝谅有些失望,转头再看向汪直,“前年入浙,便多闻五峰之慷慨豪气,当年设市通商,雇佣民夫,五峰给以给食,甚至发放赏银,进献巨木以利重修三大殿,引入可活万民的红薯、洋芋,得封靖海伯。” “海运于国有大利,本官知晓,欲行此事,必得五峰襄助……” “若是五峰相助,伯爵之位实在低了点。” 汪直有些不屑,你老师当年直接给了个侯爵的承诺,老子都没答应……当然了,是钱展才不让我答应,而你现在给个空头承诺,就要老子帮忙? “海运的确于国有益……” 侯汝谅精神一振。 汪直慢吞吞的说:“但这等事……汪某实在理不清头绪……方先生如何看?” 侯汝谅眉头一皱,看来这位方先生还真是汪直的谋主,但刚才的态度好像不太赞成啊。 汪直才不想掺和进这等事,一招霸王卸甲,反正这事儿看似是侯汝谅和自己这个靖海伯商议,但说到底还是和随园相关,那就方先生你自个儿看着办。 如若随园最后要怪罪,也怪罪不到老夫头上! 钱锐缓步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听闻中丞大人当年上书朝中,请东南以海船运粮北上,以解辽东饥荒。” 和汪直不同,钱锐一看到侯汝谅的名帖就知道这厮登门的目的……前年末侯汝谅南下,钱渊立即派了护卫密信送到了父亲的手上,将侯汝谅的老底全都抖了出来。 侯汝谅微微点头,心里有些诧异,这等事虽然算不上什么秘闻,毕竟是正式公文,邸报上并无,京中同僚知晓很正常,东南士子知晓也勉强说得过去,毕竟自己入浙一年多了,但一个海商身边的文士能知晓……这是否映射出汪直和随园之间的关系? “此举的确于国有益,调配海船直通天津港口,若是风向适宜,一趟来回不过三十日。”钱锐侃侃而谈道:“相较而言,漕运从杭州、嘉兴启程,至通州约莫两月有余,往返一趟约莫半年,一石粮入京,途中损耗需两石,还没计入时不时漂没的数量。” 所谓的漂没不是指漕运的船只破损导致粮食损失,而是只存在账面上但实际上没有的粮食……碰到这种事,漕丁往往逃遁,不然哪里来的粮食去通州交粮? 一听这话,侯汝谅就知道面前这位是个内行人,不禁点头赞同道:“其实从杭州至通州,最多月余,但漕船航行,吃水太重,又常有船舱破损,往往三月方至,而且嘉靖三十七年,先是山东大旱,运河缺水,隔年大旱后大涝,河道多有堵塞,去年又是黄泛……只为修整河道,每年户部都要拨大批银两,若是走海路……” “老船主麾下海船自然是绰绰有余,只要通商不断……” 钱锐的话说到一半,侯汝谅就扬声打断道:“本官昨日抵镇海,与浙江巡按王子民商议,今日府衙必出通关文书,船队只需按例缴纳税银,出海之事决计无碍。” 一旁的毛海峰眼睛一亮,有这句话,董家那边再要银子就能堵回去了。 汪直倒是没什么表情,手捋长须默默听着。 钱锐微微一笑,“王御史倒是打的好算盘,这个人情卖的……” 毛海峰这等憨货没听懂,汪直是有数的,府衙那边扣着船队不表态,就是特地留给侯汝谅来卖人情的。 侯汝谅干笑两声,立即询问道:“不知老船主能出多少海船?” 这厮有点不要脸啊,之前还口口声声五峰,现在跟着方先生叫老船主了,汪直无语的笑道:“那要看方先生如何调配了。” 侯汝谅也无语了,看了眼钱锐,还真绕不过你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三章 海运(下) 当然绕不过钱锐。 这种破事,汪直一点都不肯沾手,把方先生顶在前面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如果到时候随园算账,有方先生在,如果随园势衰,自己大不了将方先生丢开…… “最初无需多少海船,但需立下条例。”钱锐笑吟吟道:“可仿宁波旧例。” “宁波旧例?”侯汝谅犹豫了下,“自嘉靖三十六年设市通商以来,荆川公使海船归途采买粮米,可抵扣税银,于宁波、绍兴、台州各地修建粮仓,听闻盈余颇多……” “当年闽赣战事纷纷,朝中令镇海输粮米相援,便是老船主以海船运粮至福建省福州府,由闽江一路西去。”钱锐点头道:“日后海船归途可于南洋各地采买粮米,或于镇海、宁海各地运载漕粮。” “其一,天津需设市通商,其二,海上风高浪急,若船毁人亡,需朝中拨银赔偿,否则事不可续,其三,可抵扣税银。” 侯汝谅在心里来回琢磨了一遍,这样的条件别说苛刻了,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 海船运粮北上,天津自然是需要开放的,事实上天津一直有码头,而且漕运也有类似的规矩,漕船运粮北上,归途也是要采买货物赚银子的。 抵扣税银,这原本就在镇海实施了好些年了,唐顺之就是以此在宁绍台三府修建大批粮仓……当然了,这里面也有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作祟,唐顺之对海贸可能发生的粮食危机非常敏感。 赔偿损失的海船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怎么算都比修河道、治理黄泛来的划算,大不了以税银相抵,都不用户部拨银。 钱锐笑道:“其实最合适的不是镇海、宁海,而是嘉兴府、松江府、通州府以及山东。” 侯汝谅点头赞同,这几个地方都更靠近产粮区,运送漕粮的确更合适,只是这几个地方目前都没有设市通商,不比镇海有优势。 钱锐和侯汝谅在那商议各种细节,汪直坐在主位上听的都要打瞌睡了,毛海峰索性出了门,他即将率船队出海。 钱锐说的头头是道,各种细节详尽得往往侯汝谅都没想到……这是自然的,因为钱渊虽然拒绝当年汪直海运粮米输辽东,但事实上,他是赞同海运的。 商议到最后,饶是侯汝谅宦海浮沉十余年,也不禁眉飞色舞,只要事成,侯汝谅相信,自己一定能名留史册,说不定日后还能执掌大司农呢。 “如今老船主麾下船队大都出海未归,还有十艘海船这两日就要启程。”钱锐缓缓道:“海船多装载铁炮等火器,换储存粮米也需要更改船舱,而且还需要调配船只,尽量选福船运粮,可能尚需些时日。” 侯汝谅倒是没怀疑,而汪直咳嗽一声,拾起茶盏喝茶掩住脸面,扯淡呢,舟山那边光是福船就四五艘。 察觉到侯汝谅看过来,汪直又咳嗽一声,“方先生所言,即汪某所言。” 侯汝谅松了口气,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钱锐,此人言谈举止从容不迫,心思缜密,有算术之能,见识亦广,不类凡品。 侯汝谅不禁起了爱才之心,试探问道:“老船主,待得试行海运之时,可否借方先生一用?” 汪直愣了下,险些笑出声来,这位浙江巡抚是想将随园之首钱展才的人收为幕僚? “那要看方先生愿不愿意了……”汪直随口扯淡,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他想起了徐海。 从汪直查探到方先生和钱渊似乎有联系之后,他就一直在想,他们之间的联系……到底是在自己受招抚之前,还是在方先生还在徐海麾下之时。 徐海那厮骁勇善战,麾下数千精锐,又狡诈多疑,不料却在绍兴上虞城外被官军一战围歼,汪直事后曾经打探过,虽然主要原因是时任浙江副总兵的戚继光所部战力强劲,摧枯拉朽一般击溃徐海,但官军以上虞为诱饵,诱敌深入也是重要原因。 汪直瞥了眼钱锐,记得自己正准备棒打落水狗的时候,正是方先生献上徐海首级。 面对浙江巡抚侯汝谅的招揽,钱锐也是哭笑不得,正要推辞,突然外间传来嘈杂声,毛海峰大步走来,“一人持中丞大人的名帖求见。” 侯汝谅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来了金鸡山招宝村的只有张师爷和王本固,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如果是王本固,一定是出了大事,如果是自己的心腹……那事肯定更大! 商议海运事对侯汝谅来说非常重要,但他也知道,最重要的是王本固执掌镇海不能出乱,否则一切都是镜中水月。 将看似沉稳实则脚步匆匆的侯汝谅送走,汪直才拉着钱锐笑问:“随园真的愿行海运?” 钱锐敏锐的察觉到这句看似寻常的询问中夹杂着的试探,只笑着说:“浙江巡抚登门,虽老船主身为靖海伯,但总不能硬生生顶回去?” 汪直能确认身边的这位方先生和钱渊之间有联系,但到底是什么关系却一无所知,这句话就是一次试探。 如果说方先生和钱渊之间是联盟,或者上下管辖关系,那方先生绝不可能知晓钱渊对海运一事的真实态度,如果他知道……就代表着他和钱渊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不仅仅只是暗子而已。 汪直想到这个问题的原因是,钱渊在镇海是不赞成海运的,而方先生却反其道而行。 看汪直沉默的若有所思,钱锐笑着继续说:“其实对老船主来说无所谓,若是王子民执掌镇海,侯汝谅行海运事,老船主出些海船算的了什么?毕竟此事明面上和随园是扯不上关系的。” “若是随园翻盘……”汪直接着说:“反正适才先生已经拖着了,改制调拨海船……若随园有后手,应该就在这几日。” “侯汝谅拜会老船主商议海运,这是大事,却有人急行请见……” “说明,就在今日。”汪直深深的看了钱锐一眼,这位方先生的行事手段如罩云雾,使自己很难判断他和钱渊的真实关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四章 突变(上) 已近午时,钱锐告辞回了自己的宅子,用了点简单的饭菜,躺在院子上的藤椅上,春雨早就停了,虽然地面依旧潮湿,但太阳钻出了厚厚的云层,洒下万点光辉。 眯着眼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钱锐似睡非睡之间回想今日之事,又努力回忆两三年前自己和儿子几次对海运、漕运的讨论。 海运取代漕运,短时间内绝无可能,即使把时日放宽到几十年,可能性也非常的小。 但不取代漕运而试行海运,倒是可以试一试。 无论是朝中阁老六部,还是地方大员,一旦起意试行,必然碍难重重,关系太大了,其他的不说,这直接影响到南北运河两岸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切身利益。 敢行之的官员必有大背景,大魄力,大胸襟,必须有坚韧难当的顽强意志……比如已经入阁的文渊阁大学士高拱。 但即使是高拱想试行海运,也必须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一个让和漕运相关衙门、相关利益人无法指责的理由……就像当年侯涛山一战,钱渊实为缉私,但明面上却是为当年百余倭寇破六府窥南都,私下更是为自己被倭寇裹挟复仇,这让无数内心深处忿忿的海商找不到指责的理由。 想到这,钱锐叹了口气,侯涛山一战砍下了千余首级就在码头垒成京观,当年钱渊私下就说,顶多能震慑四五年而已。 但至今才两年多,在董家的怂恿和组织下,大批次的走私已经开始盛行,镇海虽然依旧繁华,但汪直麾下屡屡发现从绍兴、嘉兴、松江府各处出发的走私海船。 汪直本人倒是没有干老本行的想法,即使是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等头目也没有,但这样的局势维系下去,后面会发生什么就很难预料了。 在长达几个月的默默观察后,钱锐也看得清为什么那些人要走私。 一方面在于唐荆川始终对发放通关文书执行的很严格,很多没有门路的各地豪商无可奈何。 另一方面在于部分手中有海船的那些大户、海商很难采购到足量适意的货物。 因为大量的货物交易就在镇海,顶多是在鄞县,最早参与进来的海商、大户差不多都能吞圆了。 这也是为什么钱渊允许晋商等其他地方的利益团体参与进来的一个原因,货源不够了。 在这种情况下,入浙后的董家成了中间人,在被拒绝参与海贸事之后迅速找到了突破口,将手中有海船的大户、海商组织起来,在苏松、嘉兴、杭州、绍兴等地采买货物,通过走私的方式出海贩货。 越想越远了,钱锐微微笑着睁开眼,举起手以衣袖挡住已然有些刺眼的阳光,又回想起侯汝谅这个人。 此人算是能吏,颇有手段,对海运极为迫切,又对镇海随园都还算和善,倒是个能用的人物。 钱锐重新闭上眼想着当年儿子临行时的那番话,心想要不要过几日找个机会见张三一面,写封信给儿子…… 被赞许为能吏的侯汝谅如今一脸的铁青,一进府衙就找了个私屋,细细的询问张师爷。 两刻钟之前,就是张师爷狼狈的在府衙杂役的指引下急匆匆赶到招宝村去的。 半响后,侯汝谅双目无神的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只觉得口干舌燥,“确凿?” “不好说,但问过王子民身边亲随,至今尚未查账。”张师爷也是脸色灰败,“三月就要解押税银入京,如今库房正在盘账,说就这几日来报。” 侯汝谅深深吸了口气,心头复杂难言,王本固果然掉进坑里了,随园挖好的一个大坑。 真是个废物,的确,你王本固是巡按御史,无衙门,只巡视,但你是个普通的巡按御史吗? 执掌镇海通商事,只顾着接手夺权,却不去看看屁股下面到底是凳子还是火堆! 现在的关键是,王本固肯不肯硬着头皮破局……如果坚持住,说不定诸事都有转机,但王本固本人的下场就难说了。 两刻钟后,在码头巡视的王本固匆匆忙忙赶回府衙,进了门,看见枯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的侯汝谅。 “中丞?”突然被叫回来的王本固有点紧张。 侯汝谅沉默的点头打了个招呼,低声道:“嘉靖三十八年末,得师相指派巡抚两浙,子民可知侯某入浙后,是如何境地?” 王本固有些意外,这种自己丢脸的事拿出来说什么?还特地将忙的手忙脚乱的自己叫回来。 侯汝谅长叹一声,“巡抚衙门向来无佐官,侯某入内,除却从辽东带来的三位幕僚,数十护卫之外,只有吏员文员五人,三个年过五十,一个残了腿,一个瞎了眼。” 王本固嘴角动了动,他当然记得清楚,侯汝谅南下之前在京中因为徐瑛那厮和钱渊怼了一场,结果转头就是个下马威。 只是没想到是这种下马威,太惨了点! “吏员文员均被谭子理驱散?” “当然不是。”侯汝谅面无表情的解释,“几任浙江巡抚衙门,吏员、文员、杂役均是从杭州府衙、钱塘富阳等县衙、布政司、按察司各处调配。” 王本固不吭声了,心想谭子理这手段……也不知道是不是钱展才使的阴招,还真带着他的风格呢。 这还没完呢,侯汝谅加重语气,“后整理库房,空空如也,别说银子了,一文钱都没有,而且自吴惟锡起,浙江巡抚免各府常例银。” “吴惟锡、赵大洲、谭子理……”王本固咂咂嘴没话说了,赵贞吉担任浙江巡抚的时间非常短暂,而且基本没有实权,当然赵贞吉本人并不贪财也是一个原因。 “中秋时账目尚有白银二十六万两,但就在谭子理丁忧前,二十六万两白银尽输镇海。”侯汝谅面无表情的说:“吏员整理账目来报,两年内,巡抚衙门向宁波借银数十万两。” “直到今日,巡抚衙门尚欠宁波府衙三十万白银。” 王本固咽了口唾沫,南下之前自己还鄙夷侯汝谅无甚作为,但能撑到这个地步,真的不容易啊。 没银子,没人手,甚至当时京中徐阶也帮不上什么忙,侯汝谅能到如今虽然还隐隐被浙江官场排斥,但也聚拢了不少人手……从能力上来看,侯汝谅的确是个能吏。 侯汝谅加重语气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话,“但凡转任,必详查账目、库房,所以赴任必备精于算术的幕僚。” “子民虽为巡按,但如今执掌通商事,可查了宁波府衙的通商税银收缴账目?” “可查了宁波府衙储放通商税银的库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五章 突变(中) 面对侯汝谅的问题,王本固一脸茫然,片刻后才摇摇头。 的确没有查账查库房,一方面是王本固手中没信得过的人手,另一方面唐顺之走的太快,王本固急着接手。 其实从唐顺之交权离开镇海的时候算起,王本固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退一步意图后计,要么进一步……未必能功成,但无论成败,无论进退,自身必然遭千夫所指。 能不能有活路走,都要看随园的态度。 面对脸色铁青的张师爷的指责,匆匆赶来的户房吏员委屈的摊手道:“每年三月初第一次递交账册上京,三月十五日之前押解税银启程,户房从二月十五日开始整理账册……” 说到这顿了顿,吏员冲着后面喊道:“还没好吗?” “好了,好了。”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笑眯眯的将账册递过来,“这是自去年九月自今年二月的税银分账目,只是还没有汇总……” 张师爷冷哼了声,这厮刚才可不是这态度,蛮横非常,就差赶人了。 他也懒得计较,将账本抢过去,拿过算盘开始算,只看了两眼,张师爷就头皮发麻。 宁绍台三府以及户部其他的不好说,但和税银相关的账目都用的阿拉伯数字,记账方式也和这个时代有不小的区别,这都是钱渊几年来不停的教导导致的……唐顺之也有功劳,几乎是拿着鞭子赶着钱渊去上课。 面对这样的账目,张师爷虽精于算术,更擅拨算盘,但一时半会儿也无处下手。 那边王本固还没察觉到异常,压低声音问:“户部命宁波每三月递交账册,押解税银入京,怎么会六个月的账目?” 吏员轻松的笑道:“九月、十月、十一月要等十二月才送账目入京,再解押税银入京,抵达京中都快过年了,不管是户部还是太仓库……大人懂的,都快放衙了嘛。” 侯汝谅忍不住问道:“户部准许?” “那是自然,大司农亲口回复龙泉公。”吏员面容一整,“不过那是嘉靖三十八年末的事了。” 王本固对这些不太精通,但侯汝谅是内行,轻声问道:“账目统计是何人执笔?” “各处管事,府衙、县衙吏员,最后由府衙户房合计。”吏员无所谓的说:“若是中丞大人、王御史有异议,各处任由查验……当年龙泉公仅在府衙、县衙两地就砍下六枚首级,到如今,何人胆敢舞弊。” 侯汝谅点点头,这件事他也很清楚,钱展才对通商流程中的吏员、管事的管束非常严格,用孙文和从京中带来的话说就是高薪养廉……能养多久不好说,但至少在此之前,随园掌控镇海,又有唐顺之在上,理应出问题的几率不大。 “张先生查验账目,还需些时辰,属下先行告退。” 王本固点点头挥手让吏员出去,转头看向张师爷,“如何?” 张师爷闷哼了声,“都是新式账册,一时半会儿……” 王本固无语了,这么认真的模样,结果连账目都没看懂? 不过等王本固上前几步看了眼就不吭声,他同样看不懂,想了想,他转身出门召来亲随。 一刻钟后,一个中年商贾在亲随的指引下进了屋子,行礼后默不作声的开始翻着账本。 “先查验二月账目,汇总税银数目。”王本固交代了句,才对侯汝谅说:“此人常年在镇海经商,是胡克柔的叔父胡孝行,精通账目。” 侯汝谅微微点头,他知道胡应嘉,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如今调任户部郎中,当年还在六科的时候南下查验红薯事,和随园众人闹得很僵,传闻被钱展才气得吐血。 在浙江,王本固能信任的人不多,侯汝谅、董一奎、胡应嘉都是徐阶门下,在他看来都是同党。 胡孝行自嘉靖三十六年赴镇海,到如今已经四年了,对阿拉伯数字和新式记账法都很熟悉,不用算盘,只在纸上画了画,起身道:“中丞大人,磐石公,二月税银七万六千两。” 之所以先查验二月份的税银,是因为王本固生怕自己抢班夺权,又曾经暂时封锁甬江,耽搁了税银收入,以至于出现破绽。 “七万六千两?”王本固眨眨眼,他不太清楚这是多还是少。 侯汝谅立即低声说:“让户房将去年和前年的账册汇总拿来!” 户房那边倒是很配合,吏员亲自捧着账册过来,翻了翻指着一行数字,“,即八万一千两。” “差了五千两……”王本固琢磨了下,自己一早就下令,已经缴纳税银的船队即刻出海,还有不少船只报备尚未查验估值缴纳税银,比如周家、诸家、陶家组建的船队理应缴纳税银三千两百两白银。 这么算算,应该差不多。 王本固心中大定,笑着说:“本官到任,均萧规曹随,不敢逾荆川公,但也不至于差的太远。” 侯汝谅还有点不放心,“正月呢?” 胡孝行那边已经统计出来,“正月税银两万三千两。” 吏员翻了一页,“去年正月税银两万五千两。” 这次差距更小,只有两千两。 王本固更是放心了,正月里一般来说少有海船出海贩货。 张师爷凑过去看了眼胡孝行的统计,“去年十二月是十一万九千两?” 吏员搬过另一本账册,舔舔手指翻开,“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税银正好是个整数,十二万两。” 好,差距越来越小,只差了一千两。 王本固和侯汝谅都大大松了口气,三个月汇总起来一共比去年同期少了八千两白银,但总的来说变化幅度不大。 差距最大的是二月,而自己是正月赴杭上任巡按浙江,而且立即就和随园、镇海闹了一场……但即使如此,明日立即将报备的船队估值收缴税银,应该差不了太多。 当然了,孙铤那边的三万两千两白银就别想逃了……除非董家的银子被免了。 想了想,张师爷还不放心问:“税银都在库中?” “都在库中,无论何时查验都行。” 王本固彻底放心了,暗想侯汝谅也实在是大惊小怪,急吼吼的非要查账。 而侯汝谅突然心里一凉,因为他正巧瞄见吏员嘴角流露出的不屑神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六章 突变(下)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胡孝行手中的鹅毛笔划在纸张上的沙沙声。 侯汝谅在心里琢磨刚才那吏员鄙夷的神色,看来有问题。 而王本固在措词想继续出门去码头,被叫回来虚惊一场,侯汝谅也太过小题大做了点。 张师爷也发现了异常,丢下笔,仔细打量着吏员。 这三个人都是懵懂的,但在镇海待了四年的胡孝行却是懂行的,当然了,吏员自然是懂,但不会说。 胡孝行在心里琢磨了下,侄儿胡应嘉是元辅的门生,和王子民交好,再说了,侄儿可是和钱龙泉不对付的。 “诸位大人,去年十一月税银十万六千两。” 听到胡孝行的禀报,王本固还没来得及说话,侯汝谅已经盯着吏员,“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税银几何?” 吏员笑着慢条斯理翻开账目,又慢条斯理的说:“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共计收缴税银二十一万三千两白银。” 王本固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一屁股坐倒,颤颤巍巍的问:“怎么会差这么多……” 两倍多的差距,朝中不管是户部还是内阁,甚至陛下都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出现……王本固的第一反应是,唐顺之这厮这么急着滚蛋,是想把这个锅扔给我? 侯汝谅不这么看,去年十一月税银差额,怎么可能让今年正月上任,二月才执掌通商事的浙江巡按来负责。 “嘉靖三十八年十月,税银二十六万五千两白银。”吏员冲着胡孝行努努嘴,“去年呢?” 胡孝行暗骂一声,你是户房吏员,又是钱龙泉一手安插进府衙的心腹,哪里会不知道,但看侯汝谅盯过来,只能低着头说:“去年十月,税银九万三千两白银。” 这下好了,都快差三倍了! 吏员笑吟吟的接着说:“嘉靖三十八年九月,税银二十七万四千两……” 那边胡孝行半响都没吭声,张师爷抢过纸张看了眼,嘴唇抖了抖也没说出口。 王本固想去看个究竟,但有点腿软,侯汝谅还算稳得住,走了几步过去瞄了眼,九万一千两。 超过三倍了! 侯汝谅在心里略略算了算,也就是说,从去年九月到十一月,两年相差了四十六万多的白银,这是个相当夸张的数据。 屋内一片安静,只有吏员还在翻着账册,又说:“诸位大人,再往前,去年八月税银二十四万六千两,去年七月二十五万两,去年六月二十六万七千两。” 侯汝谅转过头去手扶额头,人家虽然没把话说透,但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不用想,这吏员肯定当年是钱渊的心腹。 王本固面如死灰,刚才只是脚软,现在手都在颤抖了,他想到的不是税银缺额,而是之后的事…… 一刻钟后,吏员、胡孝行、张师爷都离开了,只留下王本固、侯汝谅两人在屋内密谈。 短暂的沉默后,带着无限的怨毒的声音从王本固牙缝中挤出,“唐荆川,唐荆川……” 对唐顺之还带着敬意的侯汝谅这次没有开口阻拦,唐顺之的突然遁去,将一个烂摊子砸在了王本固这个倒霉蛋手中。 所谓的烂摊子,不在于税银缺额的多少,而在于之后的王本固执掌通商事。 原本侯汝谅以为,就算略略少了些税银,这个锅也砸不到王本固身上,朝中必然追责唐顺之……当然只是名义上的,毕竟都已经病重临死了。 但现在,从去年九月到十一月,三个月少了四十六万两税银,这必然轰动京中,不管是户部方钝还是内阁诸公,甚至陛下都会亲询此事,这个锅谁来扛? 当然还是唐顺之。 但问题是唐顺之已经致仕归乡,而且眼看着就要病死了……说不定京中还没接到账册,税银还没押解入京,唐顺之都已经睡进坟里了。 再去追责唐顺之有意义吗? 难道去追责随园? 王本固刚抵达杭州就说过,唐顺之可不是随园的人,这不可能是他独立的判断,而应该是京中诸公的判断。 孙铤吗? 但镇海县衙是没有收缴税银的权力的,这个权力始终是在府衙手中,原本的唐顺之,如今的王本固。 钱展才会看着别人将帽子扣在他自己头上? 苦心创立的基业被人抢了,已经受了莫大的委屈,那厮肯背这个锅? 侯汝谅想来想去,还真不知道这个锅会砸在谁身上……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抢班夺权致使唐顺之致仕,亲自执掌通商事的王本固,不会被这个锅稳稳砸中,顶多就是被连累。 关键在于,后面怎么办? “子固还在查账,说不定账目有问题。”侯汝谅安慰道。 “不太可能弄虚作假。”大惊大悲后的王本固情绪稳定下来了,低声说:“唐荆川突然遁去,显然是有意为之,如何会留下这种破绽。” 侯汝谅也同意这一点,他适才细细问过王本固那日夺权发生的一切,唐顺之显然是刻意将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和收缴税银的权力绑定,全都丢给王本固后,选择了迅速遁去。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账册有破绽,唐顺之的所作所为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最关键的是,唐顺之的名望太高,这种名望有若实质,是能拿出来当硬通货用的……即使是浙江巡抚侯汝谅在,也很难挡得住唐顺之执意遁去。 “那就要看子民如何选了。”侯汝谅觉得这事儿和自己干系不大,只是失望海运事只怕要搁浅,替王本固分析道:“四十六万两税银……虽唐荆川已然病重,朝中或许对子民颇有怨言,但若子民执意前行,挑起重担……” 王本固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空洞,如果能这么选,自己还会这般模样? 侯汝谅的话意思很明显,虽然这个锅很难会连累你,但你王本固如果坚持下来,将税银水平提升到正常水准,那必然功成。 但这是王本固难以接受的,自己是在摘桃子,不是来种桃树的! 现在桃园都快荒了,自己能做甚? 最关键的是,那些砍倒桃树的人,是王本固难以下手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七章 进退(上) 当日在唐顺之面前许诺愿意萧规曹随,就因为王本固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 “其一,前年宁海设市通商,去年又陆续有厦门、泉州,必然分流。”王本固面无表情的说:“税银想立即提升上去,难度太大。” 侯汝谅点点头,这个是事实,其实去年下半年税银比前年下降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幅度如此大……用厦门、泉州分流是说不过去。 “其二……”王本固艰难的开口:“去年八月税银尚有二十四万两,但九月不足十万两……” 侯汝谅的开口同样艰难,“约莫去年九月初,董天星登门来拜。” 两个人原先并不知道九月份税银呈现断崖式的下跌,但在知道之后,都立即知道了缘由。 王本固是猜到的,而侯汝谅是能确定的,自己是九月初受到董一元送来的礼单,而税银也是从九月份开始了断崖式的下跌。 事实上,去年从三月份开始,董家就试图参与到海贸之中,但始终被唐顺之、孙铤拒绝,为此还曾经闹过一场。 也就是从八九月份开始,董家联手东南大户,开始了走私,规模越来越大,参与的家族越来越多。 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二月,税银下跌的幅度不大,主要是因为气候和季节的因素,毕竟往返一趟要一个多月,这段时日正巧是年节前后。 但十二月的税银居然比理应是出海旺季的八九月份还要多,这是匪迷所思的事。 从二十四万两税银一下子跌到九万多两,不可能全都是因为走私,有厦门、泉州设市通商的缘故,有去年九月一场海啸导致大批船只船毁人亡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董家和东南大户的联手。 他们收购了大量货物……明朝是个农业社会国家,货物、商品虽然数目不少,但总的来说是有定量的,他们收购的多,导致海贸的交易量、出海量呈现下跌,间接导致了税银呈现断崖式下跌。 这些王本固和侯汝谅未必懂,但他们懂一件事,肯定和董家走私有关……户房吏员最后那句话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在提醒了。 “子民选。”侯汝谅将残茶一饮而尽。 “中丞此为何意?”王本固目露凶光。 侯汝谅起身踱了几步,“本官巡抚浙江一省,公务繁忙……” “且住!”王本固厉喝一声。 继续全盘接手通商事,等三月份税银数目出来,王本固肯定会倒大霉,他自己有这个信心……肯定会搞砸。 王本固敏锐的察觉到,侯汝谅有脱身的念头……你我都掺和进来了,你想行海运事,但现在看到事变,就想安安稳稳的遁走? “董家走私,致使税银锐减,为何董家如此跋扈?”王本固冷笑道:“倒是记得董天宿提到过,巡抚衙门亦在其中分润。” 侯汝谅嘴角抽抽,你个不要脸的,自己掉进坑里,还想把我拉下水? 真后悔自己受诱惑来了镇海,侯汝谅咬着牙冷笑道:“只是想脱身?哪里有这么简单!” “中丞何意?” “想脱身,还要问过随园之意!”侯汝谅压低声音喝道:“还没想明白吗?” “税银锐减,若下月朝中问责,唐荆川已然病逝,你王子民初初到任,不会惹祸上身。” “但一下子比前年少了四十多万两税银,户部砺庵公必然大怒,内阁也难以忍受,陛下必然问责!” “你觉得朝中会不会详查此事?” “你觉得随园会不会掺和进来?” “你觉得钱展才会不会捅出董家走私?” “到时候董家遭殃,你王子民入浙数月,和董家之间亲密无间,人所目睹!” “难道说这几个月,董家没给馈赠厚礼重银?” “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从董家到你,一个都跑不了!” 王本固呆若木鸡的坐在那听着,但听到最后一句,两眼圆瞪,恶狠狠道:“若是王某下狱,中丞觉得己身会不会亦下狱?!” 侯汝谅脸上的神色更是凶狠,“你王子民入浙第一日就挑拨离间,使董家攻杭州食园,本官入浙年许,可从来没招惹过镇海!” “嘿嘿,世人皆知,钱展才睚眦必报!”王本固嗤之以鼻,“你我皆元辅门下!” 王本固也想明白了,现在往前一步必然遭殃,后退一步还要看随园愿不愿意放自己一马……但他刚才也说了,钱展才睚眦必报的名声响彻京中。 往前一步继续执掌通商事,如果税银数目不能上升,王本固必然被问责,说不定之前的黑锅也会顺势砸在他身上。 其实王本固也知道,只要缉私有力,是能够挽回这一切的,但最大的走私商就是浙江总兵董一奎,难道让他去贼喊捉贼? 更何况,能和董家联手的……王本固联想到了松江华亭徐氏,他不信本就是徐阶门人的董一奎不会将华亭徐氏扯进来。 难道让自己去抓华亭徐氏走私? 要不是侯汝谅在场,王本固都想给自己几个大耳光子……一个多月之前,自己收董家的银子收的兴高采烈,后来还嫌太少,现在想想,挖这个坑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啊。 谁知道董家能闹得这么凶! 能让税银下降幅度这么大! 后退一步,自己也未必能保住浙江巡按这个位置,若是随园不罢休,一定要追责……创立通商事的钱展才简在帝心,有理由也有能力掺和进来,到时候就像侯汝谅说的那样,拔出萝卜带出泥。 王本固不在乎董家,但若是董家带出自己,别说浙江巡按这个官位了,若是徐阶不出手,自己说不定都要下狱。 而王本固深深了解徐阶……断尾求生这一招用的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如果这时候自己立即将通商事抛开呢? 随园会看在自己乖巧的份上留条生路吗? 难说的很,钱展才那厮是那种懂得留分寸的人吗? 更何况,如果自己就此畏缩不前,元辅徐阶那边怎么交代? 王本固突然想起了绍兴知府郭中和台州知府方逢时,这两位在自己之前被塞到宁绍台来,一直默默无为,现在看来,倒是他们更聪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七章 进退(上) 当日在唐顺之面前许诺愿意萧规曹随,就因为王本固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 “其一,前年宁海设市通商,去年又陆续有厦门、泉州,必然分流。”王本固面无表情的说:“税银想立即提升上去,难度太大。” 侯汝谅点点头,这个是事实,其实去年下半年税银比前年下降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幅度如此大……用厦门、泉州分流是说不过去。 “其二……”王本固艰难的开口:“去年八月税银尚有二十四万两,但九月不足十万两……” 侯汝谅的开口同样艰难,“约莫去年九月初,董天星登门来拜。” 两个人原先并不知道九月份税银呈现断崖式的下跌,但在知道之后,都立即知道了缘由。 王本固是猜到的,而侯汝谅是能确定的,自己是九月初受到董一元送来的礼单,而税银也是从九月份开始了断崖式的下跌。 事实上,去年从三月份开始,董家就试图参与到海贸之中,但始终被唐顺之、孙铤拒绝,为此还曾经闹过一场。 也就是从八九月份开始,董家联手东南大户,开始了走私,规模越来越大,参与的家族越来越多。 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二月,税银下跌的幅度不大,主要是因为气候和季节的因素,毕竟往返一趟要一个多月,这段时日正巧是年节前后。 但十二月的税银居然比理应是出海旺季的八九月份还要多,这是匪迷所思的事。 从二十四万两税银一下子跌到九万多两,不可能全都是因为走私,有厦门、泉州设市通商的缘故,有去年九月一场海啸导致大批船只船毁人亡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董家和东南大户的联手。 他们收购了大量货物……明朝是个农业社会国家,货物、商品虽然数目不少,但总的来说是有定量的,他们收购的多,导致海贸的交易量、出海量呈现下跌,间接导致了税银呈现断崖式下跌。 这些王本固和侯汝谅未必懂,但他们懂一件事,肯定和董家走私有关……户房吏员最后那句话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在提醒了。 “子民选。”侯汝谅将残茶一饮而尽。 “中丞此为何意?”王本固目露凶光。 侯汝谅起身踱了几步,“本官巡抚浙江一省,公务繁忙……” “且住!”王本固厉喝一声。 继续全盘接手通商事,等三月份税银数目出来,王本固肯定会倒大霉,他自己有这个信心……肯定会搞砸。 王本固敏锐的察觉到,侯汝谅有脱身的念头……你我都掺和进来了,你想行海运事,但现在看到事变,就想安安稳稳的遁走? “董家走私,致使税银锐减,为何董家如此跋扈?”王本固冷笑道:“倒是记得董天宿提到过,巡抚衙门亦在其中分润。” 侯汝谅嘴角抽抽,你个不要脸的,自己掉进坑里,还想把我拉下水? 真后悔自己受诱惑来了镇海,侯汝谅咬着牙冷笑道:“只是想脱身?哪里有这么简单!” “中丞何意?” “想脱身,还要问过随园之意!”侯汝谅压低声音喝道:“还没想明白吗?” “税银锐减,若下月朝中问责,唐荆川已然病逝,你王子民初初到任,不会惹祸上身。” “但一下子比前年少了四十多万两税银,户部砺庵公必然大怒,内阁也难以忍受,陛下必然问责!” “你觉得朝中会不会详查此事?” “你觉得随园会不会掺和进来?” “你觉得钱展才会不会捅出董家走私?” “到时候董家遭殃,你王子民入浙数月,和董家之间亲密无间,人所目睹!” “难道说这几个月,董家没给馈赠厚礼重银?” “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从董家到你,一个都跑不了!” 王本固呆若木鸡的坐在那听着,但听到最后一句,两眼圆瞪,恶狠狠道:“若是王某下狱,中丞觉得己身会不会亦下狱?!” 侯汝谅脸上的神色更是凶狠,“你王子民入浙第一日就挑拨离间,使董家攻杭州食园,本官入浙年许,可从来没招惹过镇海!” “嘿嘿,世人皆知,钱展才睚眦必报!”王本固嗤之以鼻,“你我皆元辅门下!” 王本固也想明白了,现在往前一步必然遭殃,后退一步还要看随园愿不愿意放自己一马……但他刚才也说了,钱展才睚眦必报的名声响彻京中。 往前一步继续执掌通商事,如果税银数目不能上升,王本固必然被问责,说不定之前的黑锅也会顺势砸在他身上。 其实王本固也知道,只要缉私有力,是能够挽回这一切的,但最大的走私商就是浙江总兵董一奎,难道让他去贼喊捉贼? 更何况,能和董家联手的……王本固联想到了松江华亭徐氏,他不信本就是徐阶门人的董一奎不会将华亭徐氏扯进来。 难道让自己去抓华亭徐氏走私? 要不是侯汝谅在场,王本固都想给自己几个大耳光子……一个多月之前,自己收董家的银子收的兴高采烈,后来还嫌太少,现在想想,挖这个坑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啊。 谁知道董家能闹得这么凶! 能让税银下降幅度这么大! 后退一步,自己也未必能保住浙江巡按这个位置,若是随园不罢休,一定要追责……创立通商事的钱展才简在帝心,有理由也有能力掺和进来,到时候就像侯汝谅说的那样,拔出萝卜带出泥。 王本固不在乎董家,但若是董家带出自己,别说浙江巡按这个官位了,若是徐阶不出手,自己说不定都要下狱。 而王本固深深了解徐阶……断尾求生这一招用的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如果这时候自己立即将通商事抛开呢? 随园会看在自己乖巧的份上留条生路吗? 难说的很,钱展才那厮是那种懂得留分寸的人吗? 更何况,如果自己就此畏缩不前,元辅徐阶那边怎么交代? 王本固突然想起了绍兴知府郭中和台州知府方逢时,这两位在自己之前被塞到宁绍台来,一直默默无为,现在看来,倒是他们更聪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八章 进退(中) 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王本固几乎要绝望了。 只恨自己接手的时候没有立即查账……王本固咬牙切齿,但转念一想,即使当时查账也没用,来不及了。 不仅是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就连收缴税银的权力都交了出来,即使知道面前是个坑,王本固也觉得自己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自己吞下这枚诱饵,唐顺之立即遁走,显然早有计划……自己当时居然还恭恭敬敬的在码头送行。 之前唐顺之在杭州病重的消息传来,王本固还庆幸人没死在镇海……现在想想,如果唐顺之没有遁走,自己现在就能甩手走人。 王本固这边越想越多,越想越乱,那边的侯汝谅也不敢就此离去……现在王本固都快被逼的疯魔了,鬼知道会不会真的将自己拉下水一起倒霉。 想了又想,侯汝谅低声问:“可写信去了京中?” “嗯。”王本固应了声,半响后才解释道:“师相那边,还有份奏折。” “奏折?”侯汝谅想了想,“以御史暂领通商事?” 王本固呆滞了半响,轻声问:“追回来?” “来得及吗?” “不好说……师相那边是亲随送去的,奏折是驿站……”王本固一个激灵,霍然起身就要出门。 如果能将奏折追回来,自己执掌通商事就不会公然捅到朝堂上去……再给师相去一封信,只言唐顺之病重归乡,请吏部另选宁波知府接手通商事,说不定自己能脱身。 “不用追了。”侯汝谅哼了声,“钱龙泉在镇海多年,根深蒂固,就连府衙户房吏员都是他的人,何况县衙乎?” 一句话让王本固颓然坐倒,的确如此,驿站向来是各地县衙管辖,府衙是不管的,而镇海知县是孙文和。 沉默了一会儿后,侯汝谅叹了口气,“子民选。” “要么奋勇向前,但必须税银至少到十五万两……” 看了眼王本固那副死了老子娘的神情,侯汝谅又说:“要么,去见见孙文和。” “什么?” “钱龙泉当年招抚汪直,设市通商,耗尽多少心思,花费多少时日,始创镇海通商事,并一力推行东南沿海,如何愿意看到镇海大乱,税银锐减?”侯汝谅细细分析道:“唐荆川致仕,你王子民暂领通商事,此事必然上奏。” 看王本固还没听懂,侯汝谅不耐烦的一甩衣袖,“钱刚聲身为通政使!” “噢噢噢噢……”王本固恍然大悟,自己的奏折是要通过通政司入内阁,或者直抵御案,自己可不像当年的钱渊能直接将信或奏折送到先帝面前。 也就是说,就算自己追不回奏折,身为通政使的钱铮也能拦下来。 但想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和随园和解、交易,甚至忍受对方的奚落、敲诈。 “子民好好想想。” 看着侯汝谅缓步出门,王本固呆呆的坐在那,好一会儿之后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悔恨的揪着头发……南下时的踌躇满志,如今的丧魂落魄。 人家挖好了坑等着,自己迫不及待的就要往里面跳。 的确,还没摔死呢,但问题是揪着自己一只手让自己还没完全坠落的那个人……正是随园。 坐着这屋子里,从午后一直到黄昏,再一直到一片漆黑,到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脚边……王本固想了很久很久,很多很多。 以钱渊在东南的根基,他会不知道税银为什么如此锐减,他会不知道董家在其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即使不是自己,也有其他人掉进这个坑里,比如也曾有意南下巡按浙江,后来让给自己的胡应嘉,还有欧阳一德、林润之。 钱渊会伸手将自己拽上来吗? 王本固不敢相信侯汝谅的分析,两方敌对,这时候不赶尽杀绝反而给对方留一口气? 而且即使钱渊伸手将自己拽上来,之后呢? 东南税银锐减,朝中必然风起云涌,陛下很可能会询钱展才,难道他会不将董家勾结东南大户走私的事捅出来? 不大力缉私,税银如何能恢复? 如果将董家的事捅出来,难道董一奎、董一元不会将自己拉下水? 府衙后院里的客舍中。 侯汝谅懒散的坐在椅子上,“让人把东西收拾好,明日启程。” 张师爷应了声,“可惜王子民难堪大用,倒是误了东翁的大事。” “王子民此人有谋略心机,可惜太贪,既贪财也贪权,既收了董家的厚礼又没承受住唐荆川抛出的诱饵。”侯汝谅摇摇头,“的确可惜了。” 其实侯汝谅还没说完,王本固那厮还不要脸,非要拉着老子一起倒霉……不过侯汝谅是看得出来的,镇海选择以这样的手段应对王本固的抢班夺权,意味着和解的可能性很大。 “能将王子民捞出来?” “约莫可行。”侯汝谅笑道:“唐荆川交权,孙文和口口声声要辞官,现在可没动静……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通商事。” 张师爷点头赞同,“不论党争,钱展才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必然不想看到通商事一塌糊涂,若是王子民执意不退,镇海日后必乱。” 顿了顿张师爷补充道:“东翁,可要给元辅去封信?” 侯汝谅犹豫了下后摇摇头,他心里有数,虽然都是徐阶的门生,但党派内的地位高低从来不是以官位上下为判定标准的,王本固和徐阶之间的关系可比自己要近的多。 自己去信,无论说什么,都难免挑拨离间之嫌,在徐阶心目中,自己入浙一年多,至今也没什么成绩,胡宗宪都安安分分的回家养老了,镇海这边风平浪静。 说不定王本固还在给徐阶的信里说自己的小话……嫌弃自己没跟他一起来镇海呢。 算了,什么小话都无所谓了,侯汝谅突然笑了笑,不管王本固信中写了什么,明日一定会讨回来。 侯汝谅知道郑若曾已经去了杭州探望弥留的唐顺之,如此关键时刻居然不在镇海,必然诸事已经安排妥当,那份奏折,那封密信,一定能追回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三十九章 进退(下) 看着下人收拾好行李,张师爷回想今日之事,忍不住啧啧道:“这般事,随园也真够毒的,手段也了得。” “说起来倒是容易,但要一点点勾起王子民的心思,又不能显得太过畏缩……一点点将王子民陷入彀中,如今是进退皆难。” 侯汝谅苦笑连连,“现在回想起来,倒是钱展才一贯的手段,当年以三百巨木将朝中百余科道言官弹劾一扫而空,奠定通商大事。” “算了,反正此事东翁掺和不多,容易脱身,只要王子民和随园谈妥,不至于乱撕乱咬。”张师爷叹道:“只可惜这次赴镇海一行,东翁大计未成。” “未必!”侯汝谅突然眉头一挑,笑道:“今日去招宝村倒有所收获。” “汪直肯助东翁一臂之力?”张师爷大为诧异。 “汪直未有明言,均交托身边谋士,此人对海运、漕运颇为了解,不类凡品。”侯汝谅皱眉道:“此人姓方,好像听说过……” “方顿,字和泽,南直隶应天府人氏,听闻是读过书的,后转而经商。”张师爷凑近低声道:“虽深居简出,但名气不小,乡野传言,此人曾是徐海谋主。” “什么?”侯汝谅双目圆瞪,“徐海谋主……听闻徐海和汪直乃是死敌!” “是啊,当年徐海、汪直在海上打了一年多,汪直几个义子都是死在徐海手中,那个毛海峰的胳膊就是被徐海亲手劈断的。” “上虞大捷,戚元敬扫平徐海,又有吴惟锡、俞志辅堵住退路,徐海几乎是孤身逃窜回老巢,结果汪直堵上门的时候,据说就是方顿献上徐海头颅。”张师爷偏着头想了会儿,“此人赞同开海运?” 侯汝谅点点头,“似乎汪直对其极为信任,比那几个义子都更信任。” “要不要明日再去试试?” 侯汝谅迟疑了会儿,摇头道:“暂且停一停,等王子民此事过了再说。” 这一夜,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招宝村中,汪直在思索王本固已然放船队出海,税银标准不变,一招一式萧规曹随,有模有样,应该对通商事影响不大。 钱锐在想儿子到底有何后手,会不会直接捅出董家汇同东南大户走私之事? 但如今浙江巡抚、浙江巡按、浙江总兵都是徐阶门人,联手之下,将事情捅穿,未必能起到太好的效果。 侯汝谅在细细盘算,王本固退缩后,自己有没有可能保持和汪直的联络,对方有没有可能提供助力? 还在想回了杭州后,要不要亲自执笔给那位方先生去几封信…… 而孙铤一觉睡到大天亮,为此他都忍不住要感激王本固了,自从赴任镇海知县,每日手忙脚乱,别说搓麻了,就是想歇歇脚后面都有荆川公拿着棍子来撵人。 倒是王本固来了之后,孙铤终于能休息休息了,甚至还能拉着几个幕僚师爷一起搓麻……这次不会有唐顺之来搅局了。 至于王本固,等他强行拉着侯汝谅一起去镇海县衙的时候,后者眼尖的发现,王本固已然是鬓角微白。 “中丞大人,子民兄。”孙铤打了个哈欠,“这么早……” “文和。”侯汝谅笑着说:“听闻荆川公赞文和勤勉,不意今日懒散……” “噢噢噢……”孙铤的感慨声打断道:“终于发现了。” “虽为巡按御史,但执掌通商事,又亲理府衙,居然没有即刻查阅账目,搜查库房存银?” “都等了好几日了……” “还想着要不要亲自登门提示一二呢。” 随着孙铤阴阳怪气的话,王本固脸色越来越白,侯汝谅甚至觉得他的头发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文和少说几句。”侯汝谅打圆场道:“无论如何说,税银锐减,宁波府衙、镇海县衙均有责……” “那自然。”孙铤嘿嘿笑道:“不过中丞大人未必知晓,子民兄应该知晓的……去年十二月,荆川公与孙某均上书朝中,提及东南大户走私猖獗,致使税银下降。” 王本固嘴角动了动,他自然记得这件事,而且就是因为这件事导致高拱和李默发生剧烈冲突……斗嘴没能斗过高拱的李默甚至为此一病不起,据说今年没几日去过西苑直庐。 现在想想,人家这个坑早早就挖好了,甚至都在奏折中点出了税银下降的缘由…… 王本固咬着牙厉声道:“若要鱼死网破,文和不妨试试!” “试试就试试。”孙铤不屑道:“鱼必死,网未必会破!” 翻译一下就是,王本固怀疑随园早就有将董家联合大户走私的事捅到朝堂上,那样一来,王本固本人必然是……至少董家肯定会将他拉下水。 “好了,好了,都别说这些气话。”侯汝谅揉着眉心有些无奈,“就算提前上书朝中,也必然追责……至少会追责荆川公。” “荆川公为通商事殚精竭虑至此,即使朝中不加罪,想必他也不希望看到镇海之乱!” 回头看了眼王本固,侯汝谅轻声道:“若是子民兄执意向前,奏折送入内阁,元辅、次辅必然点头,日后暂由御史执掌通商事……侯某记得,如今京中都察院中,随园并无人手。” “执意向前?”孙铤嘴巴挺硬的,笑逐颜开道:“那子民兄试试,身败名裂之日,不远矣。” 这些日子受了多少气,今天就准备出多少气,至少得回本啊,孙铤早就看破王本固这个人的秉性,决计不会执意继续执掌通商事。 侯汝谅真心真意的苦口婆心,王本固倒是不愧其号“磐石”像块石头一句话都不肯说,孙铤担忧了这么久如今万事不惧倒是有闲心斗咳嗽。 一直到王本固脖子上都青筋毕露,忍不住要撕破脸的时候,孙铤才懒洋洋的说:“此事在镇海闹得人尽皆知,不好遮掩……” “文和说笑了,难道钱龙泉筹谋良久,居然未有手段善后?”侯汝谅笑道:“文和,有甚说就是了。” “什么都能说?”孙铤瞥了眼王本固,“宁波知府。” 王本固哼了声,“绝无可能,此事非王某能做主。” 孙铤对侯汝谅摊摊手,意思是……没办法谈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四十章 进退(再下) 唐顺之即将病故,这对孙铤来说,对随园来说是个意外,至少孙铤没有在信中和钱渊提起过。 如今宁波知府出缺,谁能得手,接下来的胜利者将必然会占据主动权。 王本固不能答应,不敢答应,也答应不了,无论是徐阶还是高拱都绝不会同意。 侯汝谅想了想,劝道:“荆川公还不算随园中人,若是选派随园士子掌宁波府,怕是朝中……” “宁波知府掌镇海通商事,吏部亦难以独断,必过内阁,更何况税银锐减,陛下都会过问。”王子民转过头去,“选派随园士子,陛下也不会点头。” 孙铤犹豫了下,“三万两千两白银?” “两两相抵!”王本固斩钉截铁道:“王某肯退一步,随园已然得莫大好处。” 让王本固和侯汝谅没想到的是,孙铤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若是胡克柔,当年曾南下,未必会跌入坑中,若是林润之,只怕绝境中亦会奋勇向前!” 侯汝谅偏过头去,好,随园士子都这德行,嘴巴太毒……看看王本固,一直脸色惨白,现在满脸通红跟变脸似的,搞不好孙铤再来几句就要一口血喷出去了。 孙铤无所谓的看着这一幕,这话儿虽然有点毒,但也是实话。 胡应嘉曾南下在镇海待了一个多月,对通商流程非常了解,甚至入户部懂新式记账法,为人也不贪婪,未必会入彀。 而林润不像外刚内柔的王本固,是外刚内亦刚,跌入坑中也会奋勇向前,不会计较个人得失。 侯汝谅又闲扯了几句,低声问:“文和,送入京中的奏折?” 孙铤装模作样掐指一算,“如今,应该到了嘉兴,远不过通州,大可放心。” 王本固鼻孔都微微张开了,自己六日前就送出信了,到现在才到嘉兴……按照路程至少也应该过了扬州了! 侯汝谅有些无奈,还真是算计的好。 瞄了眼王本固,孙铤咳嗽两声,“子民兄想必还有信件入京?” 这是肯定的,奏折是送入通政司,密信是送到徐阶手中……王本固面无表情,在心里琢磨徐阶看到自己信心满满的信件,再知晓今日之事后,会是什么表情…… “子民兄亲随,王钊,三十余岁,身穿青色长衫,六日前携信启程北上,对?” 看着王本固投来的希翼视线,孙铤笑着点点头,心想与其换个浙江巡按,还不如留下这个知道厉害的废物点心呢。 回到府衙,王本固不敢离开,不将奏折和密信拿回来就不敢走,而侯汝谅终于放下心中大石施施然回了杭州。 拿回奏折,意味着自己选择畏缩,宁波知府落入何人之手他无所谓,但如今的王本固清晰的认识到,无论是谁担任宁波知府,除非是……如同海瑞那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货色,不然谁都难以掌控通商事。 不过,那也不关自己的事了。 拿回给徐阶的密信,往小里说不至于丢个大脸,往大里说,自己应该能保住浙江巡按这个位置……否则先喜后怒的徐阶八成想换个浙江巡按。 王本固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至少,这次没太亏本。 就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亲随的禀报声,董一元神色莫测的走进门来。 “子民兄……镇海县衙派人接手通商事,游击杨文率兵抵达码头……” “退。”王本固面无表情的说:“这次吃了个闷亏。” “什么?”董一元也猜到肯定是有变故,但没想到王本固有了退意。 “什么?为什么?”王本固起身咬着牙,看了眼门外没人,才压低声音厉喝道:“你们董家做的好大事!” “自开国之初,东南就有走私出海贩货之事,但你们董家也不知道收敛一二!” “你们到底有多少船队?!” “到底出海贩货,获利多少?!” “你们去年九月起走私出海,半年间镇海税银锐减四十余万两白银!” 王本固颓然坐倒,马后炮的他自然现在是全盘想通了,董家走私的事随园必然是知情的,只是引而不发。 自己这个浙江巡按入浙就是来抢班夺权的,随园也心里有数,如果没有董家,或许自己会换一条路抢班夺权。 但随园是刻意留下董家,以种种手段将自己和董家绑在一起,最后一起跌进坑里。 和当年赵贞吉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走私贩货算什么大事,但如此猖獗……”王本固叹道:“回去告诉你兄长,收敛点!” 董一元听得懵懵懂懂,片刻后低声问:“元辅那边……” 王本固猛地抬头,“此事至今不过六日,知晓内情者,除却本官、随园、浙江巡抚,只有你们董家。” 董一元这次听懂了,拱手道:“必守口如瓶。” 看王本固没有说话,董一元又小声试探道:“不执掌通商事也好……” “待得回杭州府,董家必有重礼……” “好了,好了。”王本固叹道:“只求你们声势小点,税银账册即将入京,朝中必然问责,本官倒是能遮掩一二,但……” “随园?” 王本固犹豫了下,摇头道:“随园未必会落井下石,但必然不会允许税银始终维系这么低的水准……你们若不声势小点,只怕……” “是是是,末将必然告知兄长。” 董一元出了府衙,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心里暗骂,这厮废物一个,收了那么多银子现在要我董家收手? 就算刚才,也没见你拒绝我许诺的厚礼啊! 反正咱们是西北将门,在东南多赚点,说不定哪一日就调回去了,到时候…… 还在发呆的王本固在心里哀叹,如果自己入浙没有选董家,如果没有收董家厚贿…… 但这可能吗? 钱渊刻意留下董家这只偷油的硕鼠,就是为了徐阶或者高拱伸进浙江的手……即使没有钱塘纵火一事,钱渊也会找机会让王本固和董家搅合在一起。 s:///book/5/5637/895249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四十一章 区别 仅仅一日,度日如年的王本固就从洪厚手里接过那份奏折和密信。 小心的查看火漆,拆看验看,王本固终于放下心了,信和奏折能回来,很大程度上意味着随园不会落井下石,看来自己这个浙江巡按还能做下去。 但与此同时,王本固也在心里大骂孙铤这个王八羔子,扯谎扯的都没边了! 什么到了嘉兴,什么说不定到了苏州……王本固都懒得去问看起来神色疲倦的亲随,一天就送来了,这说明信和奏折压根就没离开镇海! “收拾东西,即刻启程回杭州。”王本固向亲随交代了一句,又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入京中。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送信入京了,唐顺之三日前病重,宁波知府出缺,这样的消息必须立即告知徐阶……自从张居正事件后,徐阶的疑心病一日比一日重。 至于镇海事,倒是要用些春秋笔法……反正侯汝谅也不敢去告状。 午后,王本固坐着马车离开了府衙,离开了镇海县城,在新城外的客船码头上登上了官船。 回头看去,不过十日光景,从刚开始的踌躇满志,接手后的意气风发,到后来的丧魂落魄,再到今日的黯然离去,王本固心里感慨万分,同时也立下誓言。 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一场让人瞠目结舌的变动以外人难以探究内情的方式落下帷幕,金鸡山上的汪直看着官船缓缓向西而去,转头笑道:“方先生,还是你看得准,虽然不知内情,但必是随园后手所至。” 钱锐也有点懵懂,这次是真心不知情,到现在还没和张三碰头呢,只干笑着附和几句。 汪直突然道:“也不知道唐荆川是不是真的病重……” “天晓得真假……”钱锐也狐疑起来,唐顺之名扬天下数十年,世间大儒,六艺皆通,更是品行高洁,但毕竟和儿子厮混了几年,也不知道会不会近墨者黑…… 杭州府钱塘县衙后院。 靠在床头的唐顺之艰难的抬手执笔,可惜手腕颤颤巍巍,始终无法落笔。 一声轻叹后,唐顺之丢开了笔,努力探出胳膊,用手指在砚台上沾了些墨汁,思虑良久后落在了床榻边的白纸上。 “唐爷爷。”门口有女童的小声呼喊声,“喝药好不好?” “太苦了。”唐顺之笑着招手,“来来来,帮爷爷一个忙。” 女童犹犹豫豫的走进来,放下手中的药碗,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旧荷包,取出一块蔗糖,“甜的……” “哈哈哈,好孩子。”唐顺之大笑着中带着咳嗽声,“咳咳,来,把这张纸叠起来……对对,这样,翻过去,叠起来。” “桌上那个信封,对对,塞进去,好好,好孩子……” 唐顺之接过小小信封,目光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努力半扭着身躯将信封塞到枕头下。 “荆川公,巡抚来访。”进门的是海瑞,脚下踩着布鞋,鞋边都是黑泥,额上满是汗珠,显然刚才正在下田。 唐顺之微微颔首,靠在床头,目送海瑞带着女儿出去,再看着缓步而来的侯汝谅,“子民畏缩退却?” “是。”侯汝谅苦笑道:“当年在京曾见识过中麓公的妙手,不意荆川公也下的一手好棋。” 中麓公即嘉靖八年进士李开先,与唐顺之志同道合并列为“嘉靖八子”,象棋、围棋都是国手。 “伯华兄算得上国手,老夫远远不及。”唐顺之轻笑道:“此番也不是老夫筹谋设计。” 短暂的停顿后,唐顺之咳嗽两声,“病重将死,难道有假?” 侯汝谅垂下头去,来之前他已经找过为唐顺之诊治的杭州名医,再次确定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再多的事,也管不了。”唐顺之缓缓说:“说是钱展才设计挖坑,但若非王子民太贪,也不至于进退维谷。” 侯汝谅小声辩解道:“董家……” “是啊,董家大肆走私。”唐顺之摇头道:“王子民赴镇海前一日,老夫才得郑开阳实情相告。” “老夫是真心诚意欲托付子民,展才、文和均不以海贸敛财,而王子民……” “可惜了,若王子民清廉如水,无惧无畏,一心为公,此番说不定能抵定大局,将通商事收归朝中。” “开国近两百载,豪族大户兼并田地从未停止,若不开海,朝中举步维艰,董家大肆走私,致使税银锐减,为此而坏通商事,此国贼也。” 唐顺之喘了几口粗气,笑吟吟看着侯汝谅,“以中丞所见,老夫可需上书朝中?” “荆川公……”侯汝谅登时坐立难安,他自然听得懂这几句话。 董家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是徐阶的门人,如果不能将戚继美、侯继高等人调出浙江,董一奎是对抗他们的关键棋子。 最重要的是,董一奎落马,八成得带出王本固,那徐阶伸向东南的手几乎就要全都被斩断了……更关键的是,侯汝谅不敢赌王本固会不会带出自己。 “算了,老夫将死,留给展才处置。”唐顺之对此也不在乎,只提醒道:“如此毒瘤,早日下手割除,若等展才出手,只怕下场堪忧,更是牵连甚广。” 侯汝谅苦笑着没做任何表示,他入浙一年多了,虽然遭官场隐隐排斥,但也不是瞎子聋子,早就知道和董一奎兄弟勾结的那些人的来历,真不是自己能下手割除的。 又闲聊了几句,侯汝谅见唐顺之已神情疲惫,起身告辞。 “老夫亦知,汝此番赴镇海,意欲何为……”唐顺之最后轻声道:“留待来日。” 侯汝谅愣了下,上前两步,“荆川公指的是……钱龙泉?” 唐顺之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侯汝谅等候良久才默然离去。 侯汝谅是这么多年唯一正式上书朝中提议行海运的官员,唐顺之自然知道他去镇海是为了什么。 海运,的确于国有益,但问题在于,不能完全取代漕运……这一点上,唐顺之和钱渊、高拱、张居正等保持着同样的观点。 但不同的是,他们对海运的态度有着根本的区别。 s:///book/5/5637/895715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四十二章 驾鹤 早在东南设市通商之前,钱渊就和当时还算密友的张居正商议过海运,后回京后也曾经和高拱商议过,并且高拱也将海运视为日后执政的一部分。 不可使海运完全取代漕运,这是他们的共知。 高拱、张居正等人考虑的是海运取代漕运,会导致数以十万计的漕丁生活无着,发生动乱。 钱渊考虑的是,南北运河是沟通南北的大动脉,南北货物转运多赖运河,海贸之外的商业活动,海运是无法承担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需要南北运河来承担。 即使是海贸,如果没有流畅的运河,南京的货物运输到镇海就非常麻烦,总不能只在崇明岛设海关? 更何况,钱渊也曾经询问过东南擅海战的将领董邦政,崇明岛虽然设县,但这个时代还真不合适扬帆出海。 总的来说,高拱、张居正考虑的是稳定,而钱渊考虑的是商业通道。 而唐顺之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海运取代漕运,如果东南事一直掌控在随园手中,那将来钱展才的势力会不会膨胀到让朝中上下都不安的地步。 会掌控在随园手中吗? 唐顺之有至少五六成的把握,若行海运事,很难绕的过汪直,毕竟从镇海出海往北的海域,汪直拥有不小的影响力,更何况那些大海船,也只有汪直有。 而唐顺之能确定,钱渊和汪直之间,除了谭七指之外还有着其他的隐秘联系。 绕不过汪直,就很难绕的过随园,这也意味着绕不过钱渊。 唐顺之闭着眼靠在床头处,朝中诸公欲夺通商事,此次不成还有下次,终归会成功的,但海运事呢? 若是操持在随园手中,若再以海运取代漕运……从本质上来说,唐顺之依旧摆脱不了这个时代士大夫的思维模式,忠君爱国。 为什么漕运这么重要? 大量的粮食都是以漕运输到北方,近如北京、天津、通州,远如西北边塞,再至蓟门、辽东一代。 大量的粮食囤积在运河两岸的德州、沧州、临清、济宁等地,那些商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粮价的高低,但这同时也受到政府的管控。 而如果海运完全由随园掌控,这意味着随园能随时掐住朝廷的命脉……唐顺之甚至可以如此推测。 海运试行,但不罢漕运,之后十年不变,二十年不变,北方粮米多赖海运,漕运在不知不觉中被渐渐削弱。 而天下粮米多出于湖广、东南,若是二十年后,海运突停,朝廷有能力短时间内恢复大规模的漕运,保持北方的稳定吗? 朝中有人曾经隐隐指责钱渊割据宁绍台三府,如果二十年真的如此,那割据只怕会成为现实。 如果以海运取代漕运,如果随园掌控,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对明政府都不是好事……特别是天津距离北京那么近。 唐顺之的疑虑这么多,这么多,究其根本,是因为他看不懂,看不清钱渊到底想做什么? 仅仅如候汝谅那样留名青史? 仅仅如高拱、张居正那样执掌大权? 唐顺之不自觉的扭了扭身躯,想起了枕头下的那个小信封。 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想起,一个年轻人满脸哀容的狂奔而来,冲进屋子跪在床塌边,“父亲,父亲……” “吾儿自幼得乡人赞许,温润如玉,向来处事不惊,心有静气,为何今日如此?”唐顺之笑着说:“难道是当年台州临海城内,跟着展才跑街改了……咳咳咳咳……” “父亲……”唐鹤征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不多时已是涕不成声。 “为父此生虽有憾,却无悔,为何落泪?”唐顺之看向悄然出现的郑若增,笑道:“吾儿起身,身后三两事。” 郑若曾叹息着扶起唐鹤征坐在书桌边,“荆川公身后事,还需贤侄料理,且细听。” “吾儿学识不深,但有自知之明,此生无忧,吾女出阁,夫婿虽科场不畅,却是良善君子,家事无碍。” 唐顺之咳嗽两声,嘴边隐隐见红,叹道:“只叹不能再归武进。” “父亲,明日启程,必能再见乡梓……” “回不去了。”唐顺之淡然道:“武进仅设衣冠冢。” “什么?” “荆川公有意埋骨镇海候涛山。”郑若曾低声道。 “伯鲁已替为父选址。”唐顺之笑道:“无需风水宝地,只需能目睹镇海县城即可。” 郑若曾躬身应是,看了眼唐顺之的神色,转身拿起砚滴往砚台里滴了几滴水,再拿起墨锭缓缓磨墨。 “吾儿执笔。” “是。”唐鹤征擦干脸上的泪,拿起一支早就准备好的毛笔。 “钱塘知县海刚峰,清如水,廉如镜,虽有矫枉过正之嫌,然刚强正合东南局势……” “埋骨候涛山,东南税银输京,使天下凋敝一变,九泉之下,目睹心安……” 不过寥寥几句而已,唐顺之随口念来,唐鹤征一挥而就。 “荆川公?”郑若曾诧异的看见唐顺之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小信封。 “钱渊亲启。”唐顺之神情疲倦,“就裹在那封信里。” 唐鹤征一一照做,忍不住问:“父亲,都是寄给钱龙泉的……” “镇海事毕,他也可暂时放心了。”唐顺之侧头看向郑若曾,“杭州理应有钱家护卫来往传递消息,何日可抵京?” “不过十日。”郑若曾低声道。 唐顺之微微点头,手上用力,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还要劳烦刚锋烧些热水。” 三刻钟后,沐浴更衣的唐顺之背脊挺直的盘腿坐在屋内的蒲团上,神情自若,笑道:“老死床榻非吾所愿,今日于此西去,亦不抱憾。” 一旁郑若曾、海瑞长揖做礼,唐鹤征双膝跪地,呜咽而恸。 “算算时日,吾儿应是四年后得功名,记住,勿入随园。” 郑若曾、海瑞都脸色一变,唐鹤征更是大为惊讶,他在台州临海就和钱渊交好,钦佩对方的锐气和谋略,这些年来一直有书信来往,为何父亲会如此交代? 正要问个究竟,却见唐顺之已双目微闭,阖然长逝,嘴角依旧带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四十三章 天下第一知府 隆庆元年三月二日,为世人敬仰的一代大儒,掌宁波通商事四年之久的唐顺之在杭州府钱塘县病逝。 唐鹤征遵其父遗命,在乡梓武进设衣冠冢,扶棺前往镇海侯涛山。 抵达之日,游击将军杨文率军护卫,威远城头炮声大作,镇海知县孙文和亲抬棺木上肩,前来拜祭者官员、士子、商贩、平民,数以万计。 消息在短时间内哄传东南,不到十日,京城也传的沸沸扬扬,但不是为了唐顺之的过世,而是因为宁波知府的出缺。 在朝中诸公看来,随园掌控宁绍台三府,其中之重在于宁波,宁波之重在于镇海,而镇海之重在于唐顺之。 这是个软硬不吃,又具有极高名望,同时具备任事之能,而且还清廉如水的麻烦人物。 台州知府、绍兴知府去年便已经易主,如今唐顺之一去,本就势衰的随园更是如雨后荷叶,凋零难再复盛况。 “朝中有人好当官啊。”陆树德牢骚了句,“没想到同年中,居然有人如此快就能任知府,而且是天下第一知府!” 大明比宁波府地位高的府洲不少,但像宁波知府这样能执掌通商事的知府只有这一个,因此得了个“天下第一知府的”的绰号。 今天林烃是来随园报喜的,钱氏刚刚查出身孕,听了好友这话,忍不住笑道:“听起来挺酸?” 陆树德翻了个白眼,“难道不是?文和兄还只是镇海知县,他张元嗣何德何能为文和兄上官?” 宁波知府出缺的消息入京两日,随园一直保持着沉默,但另外两位不会。 徐阶门生中够资格的不少,但宁波知府何等重要,自然需要精挑细选,还没什么确凿的消息传出。 而高拱不同,如今在内阁中俨然后来居上,气焰嚣张,已经放出话了,宜黄知县张孟男,考绩优上,调回京中任刑部郎中,当转任宁波知府。 张孟男,嘉靖三十八年进士,至今入仕才两年多,先任广平府推官,但宜黄知县杨铨很快因功被调入吏部任考功司郎中,张孟男转任宜黄知县。 两年来,张孟男在宜黄推广红薯、洋芋,颇见其效,又公平定案,官声极佳,就连丁忧在家的谭纶也曾经给钱渊来信赞誉有加。 就在二月初,张孟男被吏部评为政绩卓著,即将调回京中,按道理来说,新科进士外放,若政绩卓著,最佳的选择是调入京中入六科或都察院,这也是科道言官主要的来源。 但宁波知府太重要了,如今在京中被誉为天下第一知府,多少人虎视眈眈。 于是,本应该是为科道言官的张孟男还在路上没抵达京城,就已经转任刑部郎中了……而郎中外放,一般来说正好是知府。 当然了,这是有原因的,高拱是张孟男的嫡亲姑父。 所以陆树德哀叹,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张孟男的确是个人物,但入仕至今两年多就能升任六部郎中……这种晋升速度能将同年的那些三甲同进士气得吐血,那些人在外地转悠个十来二十年都未必能回京。 而陆树德不忿的另一个原因是,杨铨怎么说也在宜黄熬了将近四年,而且还立下战功,也不过就升任郎中,而张孟男只是下去镀了一层金而已……而且还是沾了杨铨的光。 一旁的潘允端笑骂道:“只看得到别人,看不到自个儿,你们俩……一个户部侍郎,一个礼部侍郎!” 林烃撇嘴没吭声,父亲为礼部侍郎掌詹事府,但自己只不过是个刑部主事而已。 而陆树德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自从陆树声入京后,他的日子相当的难熬。 就在昨天,陆树声又替弟弟联系了一家相看……结果陆树德相看完了之后,劝哥哥纳一房良妾,结果陆树声的捶衣棍又派上了用场。 “对了,渊哥呢?”陆树德左顾右盼,劝陆树声纳妾的主意就是钱渊出的。 这些天,钱渊也在陆树声手下吃了不少排头,还有钱铮……不过他稍微好点,在岳父那吃了排头就回头发泄到侄儿身上。 “适才有护卫送信过来。”林烃解释了句,转头问:“朝阳兄,吏部可有风声?” 一直沉默的徐渭抬起头路瞄了眼林烃,“石斋公能起身了?” 林烃脸黑了下,皮笑肉不笑的哼哼,“勉强起身,每日药汁不断。” 从去年末病倒到现在三个月了,李默已经无法正常行使阁臣的职责,徐渭这句话也不是随随便便问出口的,如今朝局复杂,如果李默恢复,这是个需要考量的因素。 杨铨摇头道:“虽是知府,但却是天下第一知府,分量太重,天官不敢擅专,内阁会插手……陛下可能也要过问。” “内阁?”徐渭嘿了声,“不是都定了张孟男吗?” “未必,张孟男资历太浅了。”杨铨身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摇头道:“若是明年,张孟男倒是确凿。” “今日与文选司相议,选派宁波知府,必通东南事,擅算术,有刚强之风,兼两袖清风,最好是懂新式记账。” 陆树德脱口而出,“户部登之兄最为合适,本就是宁波清吏司郎中,也名正言顺。” “孙文和虽祖籍绍兴余姚,但落籍京城。”杨铨摇摇头,“但登之兄不同。” 这句话的意思是,孙铤落籍北京,甚至县试、乡试都是在顺天府过的,任镇海知县还说得过去,但祖孙三代都在绍兴府余姚县的陈有年外放宁波知府……这个是违背户部选官的规矩的。 孙鑨叹了口气,谁能想得到……尚未到花甲之年的荆川公居然突然过世,这么大的肥肉虽然不是无主之物,但现在没人亲手提着,留着口水扑过来的人数不胜数。 短暂的沉默后,徐渭突然开口道:“朝阳此言未必作准。” “文长兄有何高见?” “东南通商事乃是本朝未有之先例,选派官员,未必要遵循前例。” “登之入户部多年,受指派曾南下查验红薯事,期间对通商事了如指掌,又执掌宁波清吏司多年,实是最佳人选。” “吴惟锡乃金华府义乌人氏,先巡按浙江,后任浙江巡抚;胡绩溪乃南直隶人氏,亦任浙直总督。” 杨铨和孙鑨面面相觑,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四十四章 忠君爱国 出仕者不得在本地任职,这一条自古就有,明朝也不例外,但针对的只是文官。 武将、吏员是不在这一条中的,前者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明朝特有的卫所制度,而后者更是自古流传……皇权不下乡,只能依靠这些本地吏员。 也有特殊情况,比如前些年东南倭乱,战局危急,身为南直隶徽州府人氏的胡宗宪出任浙直总督,还有金华府义乌县的吴百朋先后巡按、巡抚两浙。 但类似的例子相对来说很少,比如嘉靖三十七年,张琏率贼兵窜入江西严嵩急成那样,也没办法让出身江西的谭纶、吴桂芳转任江西巡抚。 所以说,徐渭的建议实在是在画饼充饥。 但徐渭眼神闪烁,盯着杨铨,“不妨事,明日在吏部可以放点风声出去……特别是稽勋司。” 杨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稽勋司郎中是徐阶的心腹门生陆光祖。 孙鑨皱眉有点想不通,按品级来说,郎中外放倒恰好是知府,但陆光祖在礼部、吏部任郎中多年,再熬熬就能跳出来了,不说直升侍郎,至少转任太仆寺、太常寺、大理寺少卿问题不大,至于吗? 众人围着宁波知府出缺议论纷纷,后院书房内,钱渊一个人漠然的看着手中这封信。 信中,唐荆川只说了三件事。 其一,举荐海瑞升任宁波府推官。 其二,唐顺之择侯涛山入土。 其三,东南大户走私之势渐起,需尽早筹谋。 三件事,没有一件是和唐顺之自己相关的。 即使是第二件事,也不是和唐顺之本人相干。 为什么? 因为钱渊已经拆开了那个小小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的笔迹……应该不是笔迹,只是用手指头蘸着墨汁划的。 纸上只有四个字。 忠耶? 奸耶? 早在第一次南下之后,钱渊就曾经告诉过妻子,选择台州,不是因为母亲突然迁居台州,不是因为史上大名鼎鼎的抗倭名将谭纶、戚继光。 真正的原因是,唐顺之。 钱渊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见识过无数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人物,他鄙夷徐阶,他敬佩聂豹,他和张居正似敌似友…… 孤独的走在这条似乎看不见前方光明的道路上,钱渊只发现有一个人和自己在走同一条路,虽然对方的方向有些偏,虽然对方走的很慢……那个人,就是唐顺之。 最早在崇德城内的相识,唐顺之抵达台州后的一系列行为,以及钱渊抵达台州后与其的一系列长谈,让钱渊确定,这是个最可能撬动时代的人物……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而且唐顺之那极高的名望,清廉的作风,以及任事之能,都是能利用的……钱渊才会下定决心,使唐顺之主掌通商事。 唐顺之不像钱渊,他无法确定自己走的这条路的前方是否有光明,他在探索的同时带着迷茫、疑惑、震惊、迟疑、犹豫…… 但最重要的是,唐顺之不可避免有着时代的局限性,他始终是个忠君爱国的士子。 从钱渊看似护食的种种举动中,唐顺之窥探到了别人没有察觉的诡秘……因为,那个青年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逻辑。 的确,设市通商是本朝未有之事,对明朝的财政有着极大的改善,甚至给这个国家带来了一条新路。 如果是这个时代的官员,他们不会一直把持不去位,他们会懂得让别人共享这块肥肉,他们会以交易的方式使得自己向更高处攀登,简而言之一句话他们会将此作为自己的政治资源。 而唐顺之看到,钱渊没有这么做,至少他没有将此作为第一目标。 能聚拢俊杰组建随园,能和徐阶、高拱隐隐抗衡,能在诡异的朝局中始终自如,钱渊不会看不到这些,唐顺之也知道,对方绝不会不懂这些,也不缺乏类似的手段。 唐顺之只看到,为了东南通商事,钱渊几乎搭上了一切,勾连汪直,以珍宝媚上,与徐阶决裂,与高拱对峙,霸着偌大肥肉使得朝中无数官员投来愤恨的视线。 的确,唐顺之也承认,由随园暂时掌管通商事,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毕竟还没有正式开海禁,但钱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树敌无数,引人觊觎……说到底,这从长久看来,对钱渊的坏处远远大于好处。 只为公,不为私? 只是因为随园士子均两袖清风,执掌通商事,能使开海禁无虞? 唐顺之知道钱渊内心深处有一份赤子之心,但他不认为,钱渊不智于此,刷新吏治是每朝每代都在喊但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口号,钱渊不可能能长期使宁波府保持这样的吏治水准。 几年间,唐顺之时常在疲惫的一天辛劳之后,在书桌前,在床榻上,反复思索这一切。 始终没有头绪,始终想不出缘由,但唐顺之开始警惕起来。 四年来,镇海成为了东亚最繁华的港口城市,无数的东方特产通过这儿销向南洋,与这个时代普遍认知不同的是,如今的南洋已经不像永乐年间,多为当地土著甚至明人后裔,已经大半为佛郎机人占据。 大量的各式西洋货物也是通过镇海登上这片土地,其中最先引起唐顺之警惕的是西式火器和铁炮,之后是随之而来的种种让他或愤怒或沉思的崭新观念。 这一切让镇海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种种变化,唐顺之猛然发现,这儿在给明朝带来极大好处的同时,也在感染这个国家,新鲜的血液从这儿灌注到这个国家的动脉中。 就如同一只从海上而来的巨兽,没有吞噬,没有撕咬,但身上散发的迷雾渐渐弥漫开来。 唐顺之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他敏锐感觉到,这迷雾或许能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说的更具体点,唐顺之最恐惧的是,这片迷雾将大明带入黑不见底的深渊。 钱渊知道唐顺之想问什么,“忠君爱国,忠君爱国……可惜了,……” “忠于谁?” “忠于皇室?” “还是忠于大明?” “你爱国,爱的是大明帝国,我爱国,爱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s:///book/5/5637/896986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四十五章 正是时候 久久的坐在书桌边,钱渊久久的凝视着桌上那张纸,突然轻笑一声,如果聂豹还在,只怕也要问一问,忠耶?奸耶? 和唐顺之相比,聂豹多了一份忍让,但也同时多了一份果决。 如果是聂豹掌控通商事,只怕自己如今在东南已经根基不存,如若是聂豹临终,只怕会行霹雳手段。 钱渊又想起郑若曾的来信中提到,唐顺之遗命,其子唐鹤征不入随园。 唐顺之这是怕儿子被拐走? 被拐到歪路上去? 是怕唐家的声名被连累吗? 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钱渊没有转头去看,这是后院书房,能进来的除了自己只有妻子。 “在这儿发什么呆呢?”小七脚步欢快,趴在丈夫的肩头上。 虽然已嫁为人妇,已经生儿育女,甚至前世是个三十好几的老姑娘,但小七一派天真烂漫的做派……为此钱渊时常嘲笑她装嫩。 “今儿多哥儿乖不乖?”钱渊勉强笑着说:“以后少去那边,省的哭哭啼啼,像个女孩子似的。” “还说呢,那边一个堂姑,一个堂哥,都大了好几岁,居然欺负多哥儿。”小七嘟着脸,“等六七岁的时候,让……呃,让他开始习武!” “好啊,强身健体,支持你。”钱渊随口附和着。 前些天大嫂黄氏找上门来,要钱渊给堂侄请个老师开始启蒙,才六岁呢……放在前世还没上小学,如果在农村还在玩泥巴。 钱渊有点可怜侄儿,劝了几句……黄氏立马换了副脸色,等小七插嘴说了句习武,黄氏更是拉下脸。 没办法,这个时代始终秉持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忠耶?奸耶?”小七好奇的看着那张纸,“谁写的?比你的字还丑。” 钱渊忍不住笑出声来,自个儿用鹅毛笔写字,以至于被批驳为蒙童涂鸦……如今京中还流传他因为书法丑陋才不能回翰林院的流言。 “别人在问我……是忠是奸……” 钱渊微微偏头摩挲着妻子的脸颊,似乎是想抱团取暖,不远处的大厅内,有和自己是生死之交的徐渭,有和自己是姻亲的林烃、陆树德,有和自己“投契交好”的吴兑、孙鑨、杨铨、诸大绶…… 但面对这张纸,似乎只有同为穿越者的妻子能给自己带来一丝暖意。 “嘿嘿,嘿嘿。”钱渊的低低笑声响起,“身为生员,坚守城池,几度击倭,面对先帝亲询,无一句虚言狡饰,南下击倭,设市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 “当年地震,我负先帝逃出大殿……” “先帝驾崩,我亲率护卫,护送陛下入西苑继承大宝……” “天下何人不知我钱展才之忠?” “不料,居然有人来信相询,忠耶?奸耶?” 小七嘻嘻一笑,“叔父经常说你擅媚上……” “那你说,我是忠是奸?” “那还用说,当然是奸!”小七撇嘴道:“毕竟都是从那儿来的,谁能对皇帝老儿忠心?” “前世就算是铁饭碗,也说不上忠心。” “说到底,三观不合啊!” “朝中上上下下几百几千个官儿,论忠心,你一定是倒数第一!” 钱渊侧头吻了下妻子的脸颊,笑道:“但出去问问,即使徐华亭、高新郑、李时言甚至九泉下的严分宜、严东楼,他们会斥我钱展才媚上贪权,心思叵测,手段阴狠,却绝不会怀疑我对大明,对陛下的忠心。” 小七一时无语,哼了声才说:“你离职下海后真的是去经商的?” “什么意思?” “感觉你更可能是去横店混的。”小七忍不住笑,“还记得前年咱们回京,在运河上,你每天都要彩排……” 从第一次被召入京中西苑觐见,钱渊每次都会做相当长时间的准备工作,甚至会一次又一次的彩排…… 钱渊也忍不住笑了,“没办法,论疑心病之重,论难侍候,纵观华夏数千年这么多帝王,嘉靖帝名列前茅。” “居然能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忠臣……到底是谁啊?” “唐顺之。”钱渊眼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每一次觐见都全心全意……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即使有私心也坦坦荡荡,钱渊的表演赢得了两任帝王的宠信。 这也是引起唐顺之疑心的地方,你钱展才本可以凭此一跃,如果再以东南通商事为筹码交易,三十岁前可入六部,说不定能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阁老……但你为什么执着于东南通商事不放手? 安静了会儿后,小七低声问:“要紧吗?” “不要紧。”钱渊微微垂头,“九日前,荆川公已然驾鹤西去。” 在临海、镇海的那几年内,唐顺之出入钱宅并不避讳,又和谭纶交好,所以和谭氏、小七都算熟悉。 “记得他是常州武进人,以后南下倒是能路过去拜祭,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外放……”小七嘀嘀咕咕,她是不愿意长居京城的,眼看着东南又快瓜果飘香了。 “武进设衣冠冢,坟墓设在了侯涛山。”钱渊淡然一笑,“想在九泉之下看着,那就让他看着,看着吧。” 小七歪着头打量着丈夫眉宇间的一丝郁意,“记得你说过,很佩服他……” “在这个和我三观不合的时代中,能得到我敬佩的人不多,唐顺之就是一个。” 钱渊缓缓的将那张纸叠好装进信封,“虽然他也有着时代的局限性,但他是这个时代少有愿意张开眼睛看世界的人杰。” “但对我来,对这片土地来说……” “他死的正是时候。” 早一点,宁波必然生乱,即使钱渊在东南根基深厚,但手中也挑不出能顶替唐顺之的人选。 迟一点,唐顺之对钱渊已起疑心,接下来的布局很可能会受到唐顺之的约束甚至阻拦。 这封信中除了这个小小信封之后,另有一张信纸,主要的内容只有两点,其一大力缉私,其二举荐海瑞出任宁波推官。 钱渊犹豫了会儿,将小信封收到密处,将另一张信纸收到袖中……海瑞会是唐顺之的后手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四十六章 真会演! 自从唐荆川病逝的消息传入京中后,随园众人每日都齐聚于此,等钱渊出了书房,就连最近忙的脚跟后都不着地的陈有年都到了。 “别说吏部过不了,内阁、陛下也必然驳斥,毕竟乡梓就靠着宁波府呢。”陈有年苦笑道:“再说了,陈某南下,宁波清吏司怎么办?” 徐渭挠挠头也没话说了,如今随园中在六部的官员不多,户部郎中陈有年,吏部郎中杨铨,兵部郎中吴兑,刑部主事林烃,工部主事潘允端,以及吏部员外郎周诗。 如果陈有年南下,有资格转任户部执掌宁波清吏司的只有杨铨和吴兑,但后者身为吏部考功司郎中,这是随园聚拢人脉的关键位置……更别说杨铨本人肯定不愿意。 而吴兑是公认随园中除了钱渊、徐渭外最为精通军略的士子,而且得几任兵部尚书赞誉,而且吴兑对算术一道不太擅长。 “登之兄来了。”钱渊笑着进屋,将信纸递给了徐渭,“这几天在户部挺难熬的?” “那是自然!”陈有年没好气的瞪了钱渊一眼,“税银账目尚未入京,大司农已是烦躁难安,每日要问几次……” 陈有年在钱渊的安排下已经提前向户部尚书方钝透露,税银数目锐减……方钝立即破口大骂随园居心不良,因为他想起去年末唐顺之、孙铤上书之事。 正月里陈有年、周诗登门拜年的时候,方钝就特地问起税银的事,当时得到的是含糊的回复……现在想想,钱渊那是在打埋伏呢。 具体少了多少税银陈有年也不知道,这几天方钝给了他不少脸色看,因为陈有年特地提到一个词“锐减”。 方钝也是人老成精的货色,虽然不知道细节,但却猜得到,这和这两年侯汝谅、王本固陆续入浙有关,而唐顺之的病逝也让方钝疑虑重重。 算算时日,账册没几天就要送入户部了,钱渊心里也有点打鼓,要知道砺庵公本身就难对付,如果再加上刚刚履新的户部右侍郎陆树声…… 钱渊换了个话题,“刚才登之兄提及南下?” “文长兄出的馊主意。”一旁的冼烔解释道:“这不是宁波知府出缺嘛。” “登之兄乡梓绍兴余姚……”钱渊瞄了眼徐渭,很多密事都是随园大部分人不知道的,但徐渭是知情人,将陈有年推出去是迫不得已,谁想得到高拱如今跋扈至此呢。 “试试也好,登之兄掌宁波清吏司数年,又对镇海通商流程知之颇深。” 陈有年目光闪烁,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看看徐华亭门下都是些什么人!”徐渭将信纸递给孙鑨,不屑道:“董家贪婪更甚东楼,若要缉私,必先除董家。” 孙鑨瞄了几眼点点头,但没有接过话茬,董家的事在这儿不太好提起,他笑着看向钱渊,“展才,记得当年你也提起海刚峰。” “可傲霜雪不可为栋梁。”徐渭嗤笑。 诸大绶笑着插嘴,“海刚峰如今在浙江好大名声。” “海笔架嘛。” “据说陆与绳曾提议调海瑞入京。”杨铨拍拍脑袋,“说此人有风骨,堪为风宪。” “入都察院?入六科?” “那还不天下大乱!”钱渊无语了,这可是位上书提议复太祖贪赃二十两剥皮充草的狠人,如果任科道言官那还不将满朝文武喷个遍? 在海瑞眼里,徐阶不是好鸟,高拱不是好鸟,李默不是好鸟,钱渊自然更不是好鸟。 “宁波推官。”孙鑨想了会儿,“毕竟是荆川公临终前举荐……” “荆川公有识人之明。”钱渊不动声色的点头道:“朝阳兄明日可试试,海刚峰曾任苏州府长洲知县,与天官连襟宁夏巡抚王学甫有旧。” 对于海瑞本人,钱渊相当的无所谓,但如果真任宁波推官,掌刑狱,还真是麻烦事。 要知道在历史上,海瑞判案……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 而且唐顺之前年举荐海瑞的时候,钱渊就查过,海瑞在判处民间借贷案,要求必须以书面契约为依据,而民间是很少用正式的书面契约的……而宁波因为商业的旺盛,类似的借贷事件非常多,甚至还有的大户专门做这门生意。 但就如孙鑨所言,毕竟是唐顺之遗书举荐……不过就是个宁波推官,也翻不起大浪。 钱渊一时出神,细细在心里琢磨,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海瑞能得罪人,也意味着…… 想了会儿,钱渊笑着对杨铨说:“宁波知府被张孟男得手,得个宁波推官也不算吃亏。” 徐渭在一旁冷冷道:“海刚峰可不是随园中人!” “文长兄此言差矣。”钱渊正色道:“我等诸人聚众而成随园,非为党争,非为夺势,只望彼此扶持,共为社稷。” “朝阳兄身为吏部考功司郎中,难道日后评级,但凡随园中人便是优,非随园中人便是中下?” “君泽兄为兵部职方司郎中,难道日后朝中用兵,只选戚门双雄,却舍弃他将?” 诸大绶点头赞道:“展才此话说的在理,此举非为君子所为。” 杨铨也昂首道:“陆与绳曾任考功司郎中多年,虽为华亭心腹,但无论天官为石斋公、吴默泉、欧阳任夫、杨惟约,与绳兄向来公正无私,为朝中称道。” 陆与绳指的是历史上隆庆年间最为人赞誉的吏部尚书陆光祖,又一个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为人公正,为国选材……真不容易,这些年的天官各有背景,李默、严嵩、高拱陆续插手,但陆光祖却不偏不倚,为几任天官器重。 “随园之由,一来是当年党争酷烈,我等诸人择地安身,二来聚众为日后匡扶社稷,绝非为党争。”钱渊一脸正气凛然,“投契相聚,不合即散。”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而徐渭转过头去……实在不想去看钱渊的表演。 虽然都是好友,但这个世界上,对钱渊最了解的人只有知晓很多密事的徐渭……说的大义凌然,暗地里各种阴私勾当。 真会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四十七章 党争 看着诸大绶、陶大临、吴兑、杨铨、陈有年这些朝中公认的君子那热情洋溢的笑容,钱渊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难怪小七开玩笑说自己下海是去横店厮混的。 没办法,说得好听点,对每一类人必须带上特定的脸谱,说的难听点,那就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对于君子,那就得说咱们不搞党争那一套! 但事实上,随园干的就是党争这事! 而且钱渊暗自推算时间线,距离历史上明朝最激烈的党争也差不了多少年了。 党争这一套自古有之,而明朝的党争大多是随着乡党、姻亲、同年这些关系,但这种关系不一定稳固。 比如严嵩执政十余年,吴山、吴桂芳、谭纶、张鏊这些江西籍贯的名臣都不是严嵩的党羽,反而是出身浙江的赵文华、吴鹏来投。 再比如同为嘉靖二年进士,前任左都御史周延和徐阶的关系只能说得过去,却算不上同党。 终明一朝,正式以党派的身份,要从王学遍传天下开始,徐阶就是最主要的推动者,从聂豹到欧阳德、程文德,徐阶凭借王学聚拢了相当多的势力。 但王学的学派太多,太散,甚至还会内斗不休。 徐阶是心学在朝中名义上的领袖,门下多有心学各派传人,但和徐阶是死对头的随园中,徐渭、诸大绶都是浙中学派二代传人,陆一鹏、杨铨的父兄当年和钱铮是同学,都曾入聂豹门下。 所以,心学虽然势大,传播广泛,但在朝中是不成势力的。 所以,终明一朝,正式以党派的身份在朝堂上进行党争……历史上要等到万历年间顾宪成捣鼓出《东林会约》组建东林党。 而这一世,随园横空出世。 虽然诸大绶、陶大临等人都认为党争于国无益,但事实上,党争永远不会消失,而且他们几乎每个人都从随园得到了让外人羡慕嫉妒的好处。 如果没有随园,诸大绶就不会这么早为日讲官,历史上他直到嘉靖四十二年才任经筵讲官,到隆庆初年升为侍讲学士掌院事,四年后调任礼部左侍郎,而这一世,诸大绶为隆庆帝潜邸旧臣,仕途可见一帆风顺。 当年裕王府的旧臣中,胡正蒙无进取之心,高拱已然入阁,剩下的诸人,殷士儋为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张居正、林燫为国子监司业,这三人加上丁忧的陈以勤会是第一批调入六部,而且可能会迅速入阁的人选。 而第二批就是如今已经入詹事府的张四维和诸大绶。 如果没有随园,陶大临未必能那么快从昭狱中脱身而去还能校录《永乐大典》,这一两年完工后,很可能就会升任侍读学士再入詹事府,他也能勉强赶上第二批的尾巴。 历史上的诸大绶、陶大临都没有入阁。 还有杨铨、陈有年、吴兑,虽然他们都是公认的俊杰,但如果没有随园,绝无可能入仕短短四年间就从主事、知县直升六部郎中。 陆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名望颇高,但直到七年后的嘉靖三十三年才出任礼部郎中,还有谭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直到八年后调任兵部郎中,随后才外放台州知府。 所以,钱渊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但基本都是在扯淡……只不过听不懂的是听不懂,听得懂的也没人开口反驳,毕竟大家伙儿都靠着随园捞了大笔大笔的好处。 没有随园,一直在外地任知县的周诗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回京,没有随园,冼烔能在科道言官中打出如今的名声? 更别说,如果没有随园,潘晟、高仪、黄懋官这些资历深的老翰林或六部侍郎级别的高官何必贴上来呢? 一般来了随园,都是用了晚饭才回家,众人就在大厅里聚众饮酒,聊起东南诸事,说起好运气的张孟男,叹息唐荆川的逝世……而钱渊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在心里琢磨。 随园党? 东林党在后世的名声可不好听,很多键盘党都信誓旦旦,明实亡于东林。 这一世,不会换算成,明实亡于随园? 将酒足饭饱的众人送走,又将林烃打发去后院拜会岳母,小妹嫁入林家也有两个年头了,谭氏老惦记着女儿还没身孕,钱渊这才和孙鑨、徐渭坐下来,那边得了消息的钱铮也踱步过来。 虽然诸大绶被公认是随园最有可能入阁的人选,陈有年、杨铨、吴兑被誉为有实干之才,但在座的这四个人才是随园的中坚。 呃,可能其中有个是充数的……要不是怕侄儿闹出什么大事,钱铮都想致仕了,每次密谈,自己或多或少总有些话听不懂。 “这一步有点险。”孙鑨摇头道:“如若王子民执意前行,东南只怕要乱。” “展才早就看准了的。”徐渭懒洋洋的说:“王子民此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 “绝非如此。”钱渊嗤笑道:“王子民不肯前行,那是他看得懂……” “什么?”钱铮不解问:“若王子民执意掌通商事,就算税银锐减……毕竟朝中华亭犹在。” 嗯,钱铮又听不懂了。 徐渭咳嗽两声和孙鑨对视一眼,都没吭声,如果王本固不肯退步,那就要赌一赌……赌钱渊会不会在东南掀起一场乱事。 王本固这时候退却还好说,如果不肯退,如果东南纷乱,闹出乱子……王本固搞得不好都得埋骨浙东。 说起来钱渊的名声实在不太好听……睚眦必报啊,王本固真的不敢赌,这种事……正人君子是干不出来的,但王本固眼睛又不瞎,会觉得钱渊是正人君子? 钱渊打了个哈哈,笑着将话题扯开……开玩笑,王本固要是个色厉胆薄的货色,历史上就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执意砍了汪直。 “文和来信,王子民知晓利害关系,不会贸然行事,不如留下他?”孙鑨低声道:“昨日,都察院御史魏时亮大发厥词,斥责高新郑揽权。” 斥责高拱揽权,自然指的是高拱内侄张孟男转刑部郎中即将外放宁波知府,但这个魏时亮……钱渊转头看了眼叔父。 钱铮向来博闻广记,对朝中官员、人脉知之甚详,立即说:“魏时亮,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入行人司,去年末转入都察院。” “华亭的人?” 徐渭冷笑道:“必定是华亭的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四十八章 扯淡 “确实是华亭门下。”钱铮也做出同样的判断。 这是很简单很直接的判断,一般来说,新科进士是不能入都察院的,顶多是入六科。 御史的来源主要是外放的年轻进士,一旦吏部考功司考核优异,就能调回京入都察院,胡宗宪、方钝、陆一鹏、孙丕扬都是例子。 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入行人司……这个机构基本就是跑腿的,掌传旨、册封,而且因为必须是进士出任,所以被视为新科进士没地儿去的最后选择。 但是,入行人司,一旦表现优异,就能直接调入六科为给事中,甚至调入都察院为御史。 这是一条捷径,但并没有太多人肯走,原因很简单,太熬人了,如果外放运气好的说不定三年就能回京入都察院,但如果进了行人司……熬到两鬓发白都未必能出头。 所以,想走这条捷径,就必须有所底蕴……说的明白点,就是背后得有人,否则都是跑腿,还能分得出高下优劣? 如果背后有人,很快就能转为科道言官,没背景,头发熬白了还在跑腿! 比如当年在会试、殿试被钱渊揍了两顿的邹应龙,入行人司后的第二年就调入都察院为御史了,他在会试之前就投入徐阶门下了。 说起来,邹应龙还真有点倒霉,历史上他留下名号就是因为成功弹劾严嵩、严世蕃,结果这一世…… 能将魏时亮这么快从行人司转入都察院的人并不多,其大发厥词直指高拱,再加上去年末张永明出任左都御史的时间点……基本可以确定,要么是李默,要么是徐阶。 而如今李默还延绵病榻,怕是有心也无力,那只能是徐阶了。 这也符合徐阶一贯的做派,毕竟即使在严嵩执政时期,徐阶就将大部分精力放在都察院中,如今的左都御史又是他的党羽。 钱渊不是专精历史的,当然不知道,历史上高拱、徐阶党争,冲在前头弹劾高拱的科道言官,除了领头的欧阳一敬、胡应嘉之外,就要数魏时亮了。 “华亭欲争宁波知府?”钱铮迟疑道:“浙江巡抚、浙江巡按都是他门生,还要宁波知府?” “身为元辅嘛。”徐渭冷笑道:“只不过这几个月来,传闻内阁中,华亭事事俯首高新郑……” 这种事说起来是有点坏规矩的,巡抚、巡按加上天下第一知府,但身为内阁首辅,有时候是能小小逾越的……当然前提是当今皇帝不是嘉靖帝那种喜欢玩弄权术的货。 “未必。”孙鑨低声道:“找人打探了下,魏时亮此人,性情火爆倨傲,不让当年李时言。” 钱渊摸着下巴整理的整整齐齐的胡子,缓声道:“不急,不急,再看看,再看看。” 徐渭低喝道:“还再看看……张孟男若出任宁波知府,你再动手脚,那就是和高新郑短兵相接了!” 孙鑨和钱渊都沉默下来,而钱铮怔了会儿,“动什么手脚?怎么就短兵相接?” “张孟男能撑得起这幅胆子吗?”钱渊面无表情道:“此等大事,必追根求源。” 孙鑨点头道:“的确,若魏时亮只是自行其是还好,若是得华亭指使……” “两者有隙?”钱铮精神一振,“这么快!” 去年末才结盟,今年三月就要分崩离析……的确快了点,或者说高拱的咄咄逼人,让徐阶难以忍受。 虽然徐阶之前在朝中忍了十多年已经历练出来了,但高拱可比严嵩跋扈多了,别说暗地里,就是明面上都不给徐阶留点面子。 安静了好一会儿后,钱渊摇头道:“无论是自行其是还是华亭指使,没什么区别……” 孙鑨默默点头赞同,魏时亮身为徐阶门下,斥责高拱揽权……这是事实。 徐渭试探问:“弹劾高新郑?” “弹劾高新郑……”钱渊迟疑了会儿,“有人选?此事若是泄露,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孙鑨咧咧嘴,“不要上书弹劾,放点消息出去……” “不错,不错。”徐渭点头笑道:“绕几个弯,还是文中想得周到……呃,找得到人。” 钱铮完全听不懂,“弹劾高新郑作甚?” “当然是为了宁波知府!”钱渊义正言辞道:“张孟男不过两年知县,有何德何能出任宁波知府?” “那谁有资格?” “自然是登之。”徐渭跟在钱渊后面扯淡,“论对东南商事,郎中一级中,何人比登之更合适?” 孙鑨看了眼钱铮,忍笑继续扯淡,“展才简在帝心,说不定能求得陛下破例。” 钱铮还真有点信了,迟疑道:“但天官杨惟约和高新郑……” “总有办法的。”钱渊打了个哈欠,这几天多哥儿晚上有点闹腾,搞的做老子的有点累。 “董家的事不急,等宁波知府出炉再说,王子民还是留着,不然再换个浙江巡按,也未必是好事。” 钱铮不悦呵斥道:“董家走私,致使税银锐减,如此毒瘤还不割去?” “他留着等过年。”徐渭说了句钱铮听不懂的俏皮话。 孙鑨和徐渭都知内情,也知道这是钱渊向来的习惯,总喜欢留点后手,看钱铮须发尽张,笑道劝道:“说起来,去年末还好是王子民南下,若是林若雨,还真不一定好办。” “这倒是。”钱渊苦笑道:“林若雨其人,有心机手段,有任事之能,有任事之勇,更关键的是韧性十足,换位处之,必然奋勇向前……” 徐渭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如果是林润,那钱渊只能选择在东南做些手脚了,那是他不愿意做的事。 孙鑨加重语气道:“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林若雨两袖清风。” 的确,如果是林润南下巡按浙江,钱渊的筹谋八成得落空……不过估摸着林润也会和董家翻脸。 钱铮突然插嘴道:“听闻去年末胡克柔也有意南下,此人曾因查验红薯事南下,在镇海盘桓多时,若是他,也未必会入彀。” 一时间,气氛突然尴尬起来,三个人都找不到话说,个个神色诡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四十九章 当年锋锐 随园中,以钱渊居首,这些年若他不在京中,都是以徐渭、孙鑨主持,所以这两位都是知晓钱渊很多密事的。 片刻后,孙鑨勉强笑道:“世叔说的是,说的是。” 孙鑨知晓胡应嘉和钱渊之间的隐秘往来。 徐渭赶紧附和道:“若是克柔南下,也是麻烦事。” 钱铮觉得这句话有点古怪,细细想了想……一般来说,对于不熟悉的人,称呼上会连姓带名,客气点是连姓带字,比如自己说的“胡克柔”,而徐渭称呼“克柔”,听起来关系不错。 呃,徐渭和胡应嘉虽然打了一架,后者至今依旧耿耿于怀,但徐渭是知道的……去年末胡应嘉最终退却转而举荐王本固巡按浙江,就是钱渊暗地里捣鬼。 钱渊打着哈哈笑道:“过几天放点风声出去,一是斥责高新郑揽权,二是宁波知府出缺,登之兄实是最佳人选。” 孙鑨担忧道:“同时放出风声,只怕高新郑疑心是随园手笔。” “后一条稍稍延迟就是,不过……高新郑猜得出来也无所谓,难道他谦逊若谷,从不揽权?” “他高新郑跋扈至此,朝中非他之友即他之敌……”徐渭撇嘴道:“你还指望他不视随园为敌?” 钱渊微微叹息,还记得自己在京城过的第一个年,和叔父密谈,大致定下了勾连高拱的长期战略,当时的高拱视自己为亲近后辈……甚至以叔侄相称。 不料如今却是这般境况。 从去年这时候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之后开始,高拱就已经正式将随园视为日后执政的主要对手之一,他很清楚自己即将推行的新政有很多地方将会和随园产生矛盾。 比如东南通商事,比如海运漕运,比如随园中的诸大绶、孙鑨、陶大临、徐渭以及高仪、潘晟这些翰林官的前程…… 最难以让高拱忍受的是钱渊对隆庆帝有着相当强的影响力,南宫廷辨之前,高拱就被隆庆帝特地点过,廷辨当日高拱才会一言不发,看着随园顺利的击溃徐阶门下,保下了胡宗宪这条性命。 当然了,还有钱渊时不时和隆庆帝一起烤鹿肉、搓麻将、下围棋……这种近侍的活计,高拱也拉不下脸。 “本想再等等,再等等……” “可惜了!” “可惜了……” 钱渊低声呢喃自语,对于一个穿越者来说,是可以等一等的。 高拱比李默更加倨傲,比严嵩更贪权,虽然徐阶处处示弱,但终究占据元辅之位,高拱能忍到什么时候? 或许这是一次机会? 而徐阶隐忍了十多年才熬走严嵩,还要继续装孙子隐忍,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人家高拱还没满五十岁,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去年徐阶和高拱联手,朝中局势为之一变,王本固就是在这种前提下信心满满的巡按浙江。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随园一直在保持沉默,分散在翰林院、六部的官员少有特立独行之举,上书弹劾次数在六科名列前茅的冼烔今年就没递交过奏折。 这一切都被视为随园势衰的征兆。 但钱渊从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因为他早就认定,徐阶和高拱的联盟关系太脆弱了,比当年徐阶和严嵩,高拱和李默都更脆弱。 徐阶如果有求去之心,只需让贤,何必示弱? 所谓示弱,必有所图。 而高拱是借助徐阶之力聚拢党羽,如今门下人才比比皆是,也已经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位次仅次于徐阶、李默。 他已经不需要徐阶了。 所以,随园才一直不动,不动是为了等待,等待高拱、徐阶联盟破裂的那一日。 钱渊不需要动,也不能动,他不可能去和徐阶交好,也不可能去交好高拱……随园被隆庆帝认定制衡高拱的关键棋子。 王本固在浙江闹得一场是在计划之中的,但唐顺之的突然病逝却是意外,宁波知府的出缺让钱渊不得不动。 毕竟宁波知府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天下第一知府”的绰号名至实归,之前高拱、李默、徐阶陆续向东南伸手,但始终都不去碰唐顺之。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知道,宁波知府是随园的底线,一旦触碰,很可能会遭到钱渊的全力反击。 而这些年来,但凡和钱渊闹得不愉快,甚至结仇的那些人……基本都没好下场。 王本固南下是去抢班夺权,但直到站在府衙大堂上,在唐顺之流露退意之前,他也没想过宁波知府这个位置。 几年前钱渊北上之前,做了大量的布置,留下了不少的后手,但随着谭纶丁忧,宋仪望、梅守德被调,如今唐顺之病逝,给了高拱、徐阶伸手的绝佳借口。 钱渊并不畏惧,他在东南的根基是高拱、徐阶没办法亲身感受的,侯汝谅的窘迫,王本固的退却都是明证。 但钱渊在东南的很多布置,都是需要宁波府的配合的,最典型的就是安排在镇海、慈溪、定海各地的管事、船厂、工匠……没了唐顺之,钱渊的很多后手都会受到影响。 毕竟孙铤只是个知县,毕竟杨文、张三、戚继美都在军中不能干政,毕竟郑若曾明面上没有官身。 之前钱渊还说唐顺之死的真是时候,但从这个角度来说,唐顺之死的真不是时候。 说到底,宁波知府的出缺,迫使钱渊不得不动,而且还是偏向徐阶这位死敌,去针对高拱这位未来的敌手。 但钱渊有些憋屈……虽然这种偏向徐阶看不出来,高拱也看不出来,甚至随园绝大部分人都看不出来,但钱渊还是感觉到不爽! 怎么办? 当年初初入京,前一日拜会严分宜,第二日就必须去拜会徐华亭,无非是为了平衡。 既然觉得憋屈,那就要从他们身上讨回点利息! 不管是高拱,还是徐阶。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想到这儿,钱渊长身而起,轻描淡写道:“这半年来,外人皆言随园没落,再难复盛况。” “那就让他们看看,随园还有没有当年的锋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章 锋芒不减 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在拼命的往上爬,无论是严嵩、徐阶、李默、高拱还是张居正。 有一种思维定式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中,爬上高位才能一展抱负,才能不枉此生,才能高官厚禄…… 但钱渊不同,他一直试图将影响力向下蔓延,无论是在东南还是在京中,他看重的无非是对各种资源的撬动能力。 仅仅两日,新郑跋扈,执掌票拟的流言已传遍京中,高拱大发雷霆,甚至私下让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朱希忠密查,但也没查出什么踪迹。 高拱跋扈,这是朝中共识,但跋扈到以排位第三,入阁时日最短的身份执掌票拟之权,这让无数官员叹为观止。 之前近千年的三省六部,执掌相权的宰相永远都不会只有一个,不说那些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及各种参知政事、参知机务,至少门下、中书、尚书三省的长官就有五六人了。 但明朝中后期不同,内阁中只有首辅一人实际行使相权,而相权最重要的体现就是票拟。 当年夏言跋扈不让高拱,入阁后也是首辅李时执掌票拟,严嵩执政十余年,老迈不堪,但其子严世蕃代为票拟,徐阶根本无力相争。 说白了,以阁臣的身份执掌票拟,实在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这也触犯到了朝官的底线……见过跋扈的,但没见过你这么跋扈的! 你一个群辅就敢逾越票拟,那当了首辅,还不代为批红? 必须声明,这句不是随园的手笔,而是流言的衍生品,甚至还有些衍生品夸张的描述内相陈洪被高拱手把手教着批红。 这些让高拱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他虽然跋扈,但脑子依旧好使,第一时间让人细查流言来源,之后开始仔细分析……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自己上得陛下宠信,下得百官爱戴,居然会有这种攻击性这么强,指向性这么明显的留言! 最可能的是徐阶,在流言蜚语中,徐阶是以受害者的脸谱出现的,而且两日了,徐阶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表示过……那些都是扯淡,一直是老夫执笔票拟。 也可能是吴山,内阁除了徐阶、高拱之外,吕本、孙升都心生去意,李默延绵病榻,各部尚书暂时不可能入阁,吴山有可能成为获益者。 林家老宅的书房里。 林燫紧紧盯着弟弟,“真的不是随园手笔?” “真的不是……不不,真的不知道。”林烃委屈的说:“每日上衙勤勤勉勉,放衙后就回家,这两日都没去过随园……” “不对,三日前你就在随园,那日你去报信弟妹身孕。” “噢噢……”林烃歪着头想了会儿,“没提起这事儿啊。” “算了,算了。”坐在上首的林庭机摆手道:“烃儿虽说入了随园,但时日尚短,这等机密事……不知情也是理所应当。” “口口声声龙泉公……”林燫冷笑一声,“你都娶了他的妹子,他也不把你当自家人呢!” 林烃无语,要不是林家和李默关系太深,自个儿还真不好说会不会知晓机密事,但听得父兄这么说话,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那日只提起张孟男之事,文长兄还说,宁波知府出缺,最合适的应该是登之兄。” “陈登之?”林庭机一愣“记得他是浙江人啊。” “宁波知府?”林燫眼睛一亮,“还真是随园手笔!” “什么?” “什么?” “随园瞄准的是宁波知府……”林燫眉头紧紧皱起,“所以突然出手掀起风波,据说明日可能会有科道言官弹劾高新郑……” “不用明日……”林烃小声说:“今日放衙前,都察院御史魏时亮已然递交奏折入通政司。” 林燫像是没听见似的,眉头依旧紧锁,像是什么问题想不通。 “怎么了?”林庭机觉得有点无聊,两个儿子……长子林燫是今上潜邸旧臣,如今为翰林侍读学士兼国子监司业,次子林烃虽只是个刑部主事,但却是随园中人,消息都比自己这个礼部侍郎要灵通。 “就算不是张孟男,高新郑门下也有其他人选……”林燫沉声道:“更何况,还有元辅呢。” 这句话很好理解,流言蜚语斥责高拱跋扈,张孟男出任宁波知府……吏部尚未上报内阁,高拱就算因此排除内侄,也有其他人选,徐阶那边就更多了。 随园折腾这一场,实在没有太大意思,高拱、徐阶是不会允许随园继续把持东南通商事的。 林庭机已经懒得动脑筋了,听长子仔细剖析局势说的头头是道,“如此说来,随园不智于此?” “钱展才其人心思太深,看似狂妄冲动,实则步步为营,多有伏笔。”林燫摇头道:“只怕还有暗手。” 察觉到父兄投来带着疑问的视线,林烃摊手道:“但凡密事,多是他和文长兄、文中兄商议,有时候端甫兄、君泽兄、朝阳兄、博茂兄、虞臣兄……” 林庭机不耐烦的打断,“除了你都能参与!” “也不是。”林烃委屈的说:“还有与成。” 林燫也是无语,整个随园,陆树德是年纪最小的,你非要和他比? “不打紧,反正这事儿和咱们没牵扯。”林燫苦笑道:“随园沉寂多时,一朝出手,依旧锐气逼人,锋芒不减。” 林庭机点头赞同,“的确如此,仅仅流言,已经逼的高新郑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林烃对此不太在乎,却好奇为什么今夜说起这些事,“对了,父亲为何今日一回来就问起这事?” “石斋公老而弥坚,今日听闻消息,大骂高新郑不让严分宜……”林庭机烦恼的揉着眉心,“又骂徐华亭厚颜无耻……” 对面的两个儿子都不吭声了,李默那性子,别说重病卧床,估摸着到了黄泉都改不了。 李默起复之后,也聚拢大量党羽,但如今……多已改换门庭,大部分都靠向了高拱,肯登门倾听李默这些碎语的,除了林庭机也没几位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一章 逝世 “闽县林氏,向来持身唯正,虽代代出仕,但少有卷入朝争。”林庭机叹道:“但为父……当年孟浪了,遭分宜打压后与时言兄交好……” 林燫劝道:“严分宜权倾朝野,唯意媚上,父亲凛然风范,为世人所赞。” 林烃也听得懂这几句话,当年严嵩权势滔天,林庭机在京中任职,就住在严府的隔壁……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林庭机公然声称,“趋时干进非我所能也”。 就是这句话得罪了严世蕃,最终当年已经是国子监司业的林庭机被赶回老家,直到嘉靖三十五年,竖起大旗正式向严嵩宣战的李默才举荐林庭机起复为南京国子监祭酒。 从那之后,林庭机和李默就再也扯不开了,要不是林烃和钱家的联姻,林燫又入了裕王府,整个林家和李默都扯不开了。 到如今,李默病重,林庭机心里也明白,自己的仕途基本到头了,后面的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张四维、诸大绶,甚至还有自己的长子林燫,这些陛下的潜邸旧臣要入六部,首选必然是礼部侍郎。 “等等吧。”林庭机轻叹一声,“他日时言兄一去,为父打算致仕归乡。” “什么?”林烃大为诧异,“父亲今年未满五旬,如此早就致仕?” 一旁的林燫突然曲身,双膝跪在地上,“还请父亲收回此话,孩儿甘心如此。” “好了好了,快起来。”林庭机笑道:“父避子路,日后必为美谈。” 林烃一愣,这才听懂了,林燫以国子监司业入六部,最合适的位置就是礼部侍郎,但如果父亲不能晋升尚书甚至入阁的话,林燫身为人子,就不可能入六部。 “也未必需要父亲致仕。”林烃眼神闪烁,“父亲如今官至礼部左侍郎兼掌詹事府,若是运筹得当,迁南京尚书……” “说的是,还是小弟聪颖。”林燫连连点头,“如今南京礼部尚书张宽营,嘉靖十一年进士,已年近七旬,今年京察,只怕少不了被勒令致仕。” 林烃毕竟在随园混了一两年,对朝中局势知之甚深,搬着手指头说:“若是父亲转任南京,论资历,最可能填补空缺的应是陈逸甫,但他如今丁忧,其次是国子监祭酒殷士儋,国子监司业张叔大和大兄,还有之前曾经任礼部侍郎的郭朴、严钠……” “郭朴、严纳机会不大。”林燫摇头道:“陛下对修道深恶痛绝,去年搜捕百余道士下狱,这两人均是以青词见宠先帝。” “那就剩殷士儋、张叔大、大兄了……”林烃迟疑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庭机没听懂,但林燫是心里有数的,“为兄必然要避嫌……如此算来,只可能是殷士儋、张叔大两人。” 林燫说到这和林烃对视一眼,都眉头紧锁。 “说清楚。”林庭机也皱起眉头。 林烃脱口而出,“父亲没听懂?” 林庭机脸立即黑了,犹豫着要不要抽这个逆子两巴掌。 “怎么和父亲说话的!”林燫忍笑解释道:“只要是翰林出身,他部侍郎转礼部侍郎不难,但考虑陛下登基不久,尚有潜邸旧臣未登位,所以补缺必是裕王府旧臣为先。” “但按例,礼部尚书多兼掌翰林院事,而礼部左侍郎多兼掌詹事府。” 都说到这了,林庭机终于听懂了,詹事府是翰林官升迁的快通道,举荐翰林官入詹事府,一般来说三种可能,陛下钦点,阁老推荐,以及掌管詹事府的主官建言。 林庭机如今就是礼部左侍郎兼掌詹事府,林烃说的运筹得当就是指即将兼掌詹事府作为筹码,来换取林庭机迁南京尚书。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还不小,但问题是和谁交易? 张居正是高拱的亲信,也被视为高拱日后执政的得力助手。 而殷士儋……随着隆庆帝登基,当年裕王府很多事都传开了,殷士儋、陈以勤和高拱当年在裕王府就是对头,经常吵成一团。 林庭机哼了声,“别忘了,还有李春芳!” 林燫和林烃对视一眼,后者笑道:“这两日流言蜚语,但元辅置之不理,再加上宁波知府出缺……” “张叔大和钱展才也是有恩怨的。”林庭机提醒了句。 “若是选殷士儋,必然得罪高新郑。” 林烃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迟疑着小声说:“倒是有个人选……” “谁?” “嘉靖二十年进士,翰林侍读学士高仪。” 林燫忍不住喷道:“听闻小弟这两年悠闲度日,专攻书画,是想以父亲之事借花献佛吗?!” 高仪就是去年成亲的徐渭的岳父,原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到如今几个月下来,先是从翰林侍讲提拔为翰林侍读学士,然后又升任南京太常寺卿兼掌南京国子监,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从路数上来看,转北京礼部侍郎兼掌詹事府也恰如其分。 但林烃的提议也显然是有用意的,他想拜师徐渭。 林庭机无语的叹了口气,“你兄长都拉下脸特地去问过了,徐文长说了不收徒弟。” 林烃不满的嘀咕道:“凭什么他陆与成能拜师?!” 呃,陆树德当年对钱小妹之心……两年了,林烃早就察觉到了,从那之后,两个人亦敌亦友,经常别苗头。 “陆树德?”林庭机看向长子。 但林燫转过头去……总不能说徐渭那厮收了陆树德为徒弟,就是为了占钱渊辈分的便宜吧。 “好了,都散吧……” 林庭机正要将两个儿子赶回自己的小院,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老管家门外带着喘息的禀报。 “老爷,李府来报,石斋公……” 三人同时霍然起身,李默逝世。 林庭机眼中闪过的是悲痛,他和李默本为同乡,敬佩李默豪气,又得其提携方能起。 林燫眼中闪过一丝古怪,对高拱来说,李默可死的真不是时候啊。 林烃有些不知所措,他无法判断李默的死会给朝局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但他可以肯定,一定会有影响。 片刻后,林庭机已经召集仆役,李默孤身一人在京,身后事他自然责无旁贷。 而林烃扯了扯兄长的衣袖,“大兄,夜间宵禁,牌子借我用用。” “去李府,必然是同行,你要牌子……你去随园?” 林燫沉默了会儿后从怀里取出牌子,低声嘱咐,“快去快回,不要耽搁……不要涉身其中。” 林烃默然无语,如果说几年前在镇海和钱渊的相遇还能一笔带过,但之后的联姻……已经让自己涉身其中,难以再离,朝中官员向来将自己和父兄割裂,视为随园中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二章 拜祭 李默,字时言,号石斋,福建省建宁府瓯宁县人氏,正德年间进士,选庶吉士,嘉靖年间由吏部侍郎而升天官,嘉靖三十五年因严嵩义子赵文华弹劾而下狱罢官,三年后起复礼部尚书兼掌翰林院,次年入阁为大学士。 李时言,博雅有才辨,以气自豪,然性偏浅,与严分宜、徐华亭、高新郑皆有隙,于隆庆元年三月病逝京中。 正德十六年进士……虽然正德一朝才十六年,但李默也算是三朝元老了,又陆续担任过内廷外朝最重要的阁老、天官,病逝的消息一传出,立即轰动京城。 其实李默去年末就因为和高拱的激辩而卧床,多有太医、名医问诊,但始终没有起效,病逝是在预料之中的,真正让这个消息哄传京中是另一个原因。 李府挂白,设置灵堂,来拜祭的官员往来不停,一位中年官员正在往来迎客,眼见一群人浩浩荡荡上门,赶紧迎了上去。 为首的钱渊瞥了眼这中年人,问:“贞恒呢?” 按理说,李默家人都不在京中,本人是阁老重臣,病逝虽然有林家帮衬,但礼部是应该来料理后事的,而礼部左侍郎林庭机更应该帮衬。 来之前已经听说了,举丧大小事务都是林燫、林烃在负责,后者昨晚还特地跑了趟随园。 中年人倒是坦荡,躬身行礼道:“下官非礼部,乃阁部所遣。” 钱渊身后,随园士子尽皆在列,徐渭冷笑道:“筠泉公所遣?” 中年人的动作滞了滞,徐渭又低声嗤笑道:“不过猫哭耗子而已。” 筠泉公指的是吴山,内阁中孙升、吕本都心生退意,徐阶、高拱都和临终前的李默有冤,不是吴山,自然就是这两位猫哭耗子了。 后排的陈有年突然出列笑道:“还说今日上衙未见道含兄,不料在此……” 中年人勉强拱手行礼,嘴巴闭的死死的,只做了个请入内拜祭的手势。 钱渊懒得理睬,径直入内,来之前林烃已经私下说过这人的来历,特别点出这厮是厚着脸皮主动上门的。 对官员履历最为熟悉的吏部郎中杨铨还补充了一句,“都是同年,倒是未闻道含兄与石斋公有旧。” 这位中年人脸色难看的很,心里暗骂,你也说了咱们都是嘉靖三十五南进士,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底细? 非要补上几句尖酸刻薄的嘲讽…… 随园里真没什么好玩意儿! 近墨者黑,跟着钱渊、徐渭学的牙尖嘴利,迟早要你们好看! 入灵堂拜祭,钱渊一直都没有吭声,历史上的李默早在嘉靖三十五年就暴毙于昭狱之中,直到隆庆年间才得以昭雪,而这一世的李默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还在三年后起复,甚至入阁为相。 虽然说下场比原时空要好得多,虽然起复也是李默的心愿,甚至决定权是在嘉靖帝手中……但钱渊也暗中做过手脚,促使李默成功起复,成为了近两年来严嵩去后制衡徐阶的主要角色。 其实随园众人对李默的观感是不太好的,一方面当年殿试后选官,陈有年、吴兑、周诗、杨铨等随园士子都被吏部刁难,另一方面钱渊携大功回京,但就是因为李默的一力拒绝,最终没能回翰林院,以至于如今相当奇怪的单独挂在詹事府。 不过,就钱渊本人而言,他敬佩李默的豪气,叹息李默的刚直……就钱渊见过的那些阁臣而言,李默是最不通权谋的,刚强易折,以至于屡屡败北,但也是相对来说阁老中鬼心思最少的。 转身向主持的林燫点点头,钱渊率众人离去……事实上林燫一直装作没看见随园这伙人,这是怕自己忍不住上去骂人……算了,还是晚上回去骂小弟好了! 昨日半夜李默突然病逝,今日一早朝中就有传言,李时言听闻高拱揽权,大骂其类严分宜,心忧朝局,以至于旧病复发,吐血不已,就此离世。 啧啧,这些天的传言中,先是高拱揽权执笔票拟,逼的内阁首辅徐阶难以自安,接着内阁次辅被其气得离世……再加上去年李默就是被高拱气得病倒…… 好,一日比一日夸张的流言蜚语压得高拱实在有点撑不住了,于是才会派出那位中年官员不要脸的上门……虽然被林庭机拒绝主持丧事,但也厚着脸皮不肯离去,在门房迎来送往。 这是高拱在表明心迹,我真的和李默没仇。 至于为什么有传言李默是被高拱气死的……那就要问问昨日深夜急奔随园的林烃了。 一大早林燫听到传闻,气得差点动手把林烃揍一顿……父亲在书房说出口,转个头你就转告你大舅子了! 板着一张脸将随园众人送走,中年官员才松了口气,摸了摸脸皮……今天贸然上门,实在厚颜,也难怪杨朝阳、陈登之出言嘲讽。 这位中年官员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卢煌,殿试后没捞到去处,最后只能进了行人司,直到去年才转户部员外郎,今年初又升任户部郎中。 四年时光,有三年都在行人司,一年就升到了郎中,自然背景非凡……卢煌是高拱的嫡系门生,真正的师生。 高拱在未进士及第之前,在河南开封的“大梁书院”任教,而卢煌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 眼看着已是入夜,已经不会有人登门拜祭,卢煌进去打了个招呼,转身去了高府。 “今日辛苦道含了。” “为恩师解忧,学生分内之事。”卢煌躬身行礼,又和一旁的张居正见礼。 “道含太客气了。”张居正起身回礼,笑道“不该去户部,去礼部才对。” 高拱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转瞬而逝,叹道:“高某聚众为谋国,不惜此生,不惜此名,无奈阴私小人,处处作祟!” “中玄公之心,朝中何人不知?”张居正劝道:“子曰,欲速,则不达。” 高拱微微偏头,双眼中古井无波。 张居正垂下头不再劝了,实际上他也不想劝,目前的局势对他来说,是好事,不是坏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三章 小试牛刀 如果按照常理,高拱应该老老实实,再熬一段时日,将徐阶熬走,自己就能施展身手。 但高拱没有这个耐心,这也不符合他的性格特点,于是原时空中,隆庆登基,他立即和徐阶开打,这一世,短暂的联盟后,随着这几日的流言蜚语,他和徐阶的联盟关系已经摇摇欲坠。 但问题是,到底是谁放出的流言蜚语? 看了眼卢煌,张居正低声说:“今日季泉公、吕阁老均午后上书请求致仕。” 卢煌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些天的流言蜚语已经让高拱头疼不已,特别是气死李默……李默才死,孙升、吕本就又上书请求致仕,这是在说,再不让我们走人,说不定和李默一个下场。 内阁中按例六人,昨日还是满员的,但李默死,孙升、吕本退,一下子少了一半……而且显然都是因为高拱,至少在传遍京中的流言中,高拱是导火索。 也难怪高拱今日火气愈盛。 啧啧,完全是误会。 这还真不是钱渊动的手脚,孙升从长子孙鑨那边得知内情,知道这是个脱身的机会,才会上书,而吕本是跟风的。 这两位是真的想致仕,只是隆庆帝一次又一次的挽留,但这次……李默病逝,隆庆帝只怕是留不住了。 卢煌犹豫片刻,低声问:“师相,今日随园众人拜祭石斋公……” 这句话听起来平淡无奇,却实有指向,高拱皱眉道:“道含觉得……是随园放出的流言?” “叔大怎么看?” “从去年至今,浙江巡抚、巡按、台州知府、绍兴知府均移位,但随园沉寂至今。”张居正平静的分析道:“如今宁波知府唐荆川病逝……” “为了宁波知府?” “不好说。”张居正摇头道:“其实之前那么多位置移位……陛下也是默许的,唐荆川病逝,随园想再将宁波知府握于手中,难度很大。” 高拱微微摇头,提点道:“钱展才简在帝心。” 在高拱看来,钱渊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地位不比自己差,只不过现在明面上的位份太低而已。 如果不是随园长期把控东南通商事早遭觊觎,真要抢宁波知府这个位置,两人相争,胜负难料……而且外人很可能将其视为内斗,当年裕王府旧僚的内斗。 张居正微垂眼帘,掩住眼中的异样神色,淡淡道:“若是有异,只怕这两日就有消息传来,当剑指元嗣。” 卢煌心中一动,“剑指元嗣”,毕竟张孟男是高拱的内侄,随园真的要吹毛求疵也不是一点理由都没有的,如果不是张孟男……那自己这个户部郎中倒是有资格外放宁波知府。 当年师相在“大梁书院”任教多年,光是考中进士的门生弟子就有十多人,为何偏偏挑了自己去高府? 这时候,外间有仆役禀报,“老爷,裴大人来了。” 片刻后,一位头发依稀花白的官员缓步走入书房,瞥见张居正,登时笑道:“今日来的不是时候啊。” 张居正起身行礼,苦笑道:“少司徒说笑了,下官暂且告退。” “好了,好了,都说了是说笑,且坐且坐。” 来人是裴宇,山西人,嘉靖二十年进士,高拱的同年,一直在地方为官,直到高拱上位才调入南京为工部侍郎,去年末转北京吏部侍郎,是最得高拱重视的嫡系心腹之一。 因为裴宇字“子大”,而张居正字“叔大”,前者时常以此为笑话佐餐。 从嘉靖三十五年裕王得子之后,虽不设东宫,不立太子,但裕王继承大宝已然确凿,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之前一直谨慎收拢党羽的高拱的行事手段变得公开起来。 再到隆庆帝登基,大量高拱的姻亲故友、同年都被其引入朝中,但能进这间书房的人不多,当然,裴宇肯定是其中一个。 但是身为吏部侍郎,没事也不会来,略略寒暄几句后,裴宇说起正事,“元嗣快回京了?” “在南京曾经来过一封信,按时日推算,大约就这两三日。”高拱脸色并不好看,“如今众情汹汹……” “以资历论,元嗣差了点,但以能力论,必然无碍。”裴宇眼角余光扫了扫卢煌,这位是第一次进书房,显然是高拱挑出来的备用人选。 但对比起来,张孟男毕竟实际操持政务,而且政绩卓越,比从行人司出来不长的卢煌更适合宁波知府这个位置。 张居正闭着嘴不吭声,心里却忍不住吐槽,从内侄换成学生,还不是名义上的科举路上的学生,而是正儿八经教出来的学生,这有什么区别? 裴宇不去管这些小事,想了会儿才低声道:“今日在吏部,听小吏提起一事……考功司郎中杨朝阳与陆与绳提起,天下第一知府非同寻常,不可以旧例束之。” “那是当然。”高拱点头道:“寻常知府都由吏部选派,但宁波知府需吏部择两到三人报至内阁,票拟批红。” “不是指此……”裴宇摇头道:“若论对东南通商了解之深,还有谁能和吏部清吏司郎中陈登之相比?” “陈登之是绍兴府余姚人!” “所以才说,不可以旧例束之。” 长时间的沉默后,高拱冷笑一声,“还真是随园,还真是钱展才!” 听到陈有年有意出任宁波知府后,高拱立即确认,这些天让自己心烦意乱,弄得自己手忙脚乱的流言蜚语,必是随园手笔。 沉寂半年,一朝出手,小试牛刀,不过几句闲言碎语,就能让高拱手足失措。 高拱脸色愈发沉了,忍住没有破口大骂,他唐顺之是病逝才导致宁波知府出缺,又不是我将他赶走的……你钱展才还想将宁波知府握在手里,是你坏了规矩! 还以为你老实了呢,没想到却选择如此关键的时间点出手,而且出手还那么狠! 裴宇和卢煌还没想那么多,但高拱和张居正是心里有数的。 的确,随园可能是因为宁波知府而出手,但目的绝不仅仅是宁波知府。 高拱敏锐的发现,对方放出的流言蜚语不仅仅是针对自己,更是针对徐阶。 准确的说,是针对自己和徐阶之间原本就脆弱的联盟关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四章 龟蛇 即使没有李默的病逝,孙升、吕本的致仕,简单的流言蜚语,已经导致高拱和徐阶的联盟已经摇摇欲坠……换成谁都忍不了,一个内阁首辅被属下夺权,别说徐阶只是装乌龟,就算是只真乌龟,那也很难忍受。 说的简单点,徐阶要是还事事俯首高拱,那些党羽、门人还有必要围绕在他身边吗? 徐阶对严嵩的忍耐是无奈之举,是嘉靖帝默许的,也是时事所迫,更是得到朝中大量官员同情的。 但徐阶对高拱的忍耐是一种策略,是有限度的,更别说自己还是内阁首辅,若一直忍耐下去,会让自己声名丧尽,无力领袖百官。 流言蜚语听起来只是斥责高拱,但实际上精准的击中了高拱和徐阶共同的要害处。 之前一直想不通是谁出的手,但随园随即放出针对宁波知府的诉求,高拱这才恍然大悟。 高拱甚至觉得这才是随园的主要目的,而宁波知府是次要的。 高拱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去年和徐阶讲和,几度出手,虽然钱渊依旧圣眷在身,但随园气势大沮。 这两年,侯汝谅、王本固、董一奎、郭远等文武官员陆续入浙,但始终无法夺权通商事,这时候唐荆川病故露出了一个别人无法忽略的破绽,随园还想抢下宁波知府……难度太大了。 张居正在心里默默思索,耳边却传来高拱斩钉截铁的话,“犹记得当年展才之语,精钢宁折不为钩!” 高拱就这性子,说的好听点,是想尽快登高,推行新政,匡扶社稷,说的难听点,就是好揽权,不让人后。 就算和徐阶翻脸,高拱也不会对宁波知府放手,东南税银对于推行新政来说,实在太重要太重要了。 至于徐阶,高拱冷笑着在心里想……你徐华亭再熬,也熬不过半年了,因为今年是京察年,高拱下定决心,觐见陛下,建言仿嘉靖旧例,天官主持京察。 这意味着徐阶心腹左都御史张永明很难插手京察。 夜已经深了,回到家的张居正径直进了书房,自从去年四月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内宅,曾经一度似胶如漆的妻子徐氏也再也不能出内宅一步。 “还有脸斥责他人有龟蛇像。”张居正半躺在榻上,忍不住想起去年隆庆帝登基后自己和钱渊的闲聊,后者说某人有龟蛇像。 “盘踞半年如龟,摇摆窥探,迅如闪电,阴毒至此,真如毒蛇。”张居正摇摇头,低低呢喃,“不过,这次中玄公猜错了。” 这么多年了,从冷眼旁观到身涉其中,再到不得不曲意,张居正对钱渊的手段有着深入的了解。 他难以判断钱渊的后手在哪儿,但他知道,高拱猜错了,钱渊的首要目标正是宁波知府。 除了随园中人,没有谁比张居正更了解钱渊对东南开海禁通商的重视程度,他会老老实实雌伏?他会乖乖听话?他会按部就班? 不,那绝不是钱渊。 事实上,最早判断放出流言蜚语是随园的人就是张居正,只不过他一直闭口不言。 张孟男能担当大任吗? 高拱还要和徐阶维持多久的同盟关系? 同样对东南税银非常重视,同时又背弃徐阶投入高拱门下的张居正,是有足够的理由选择沉默的。 两天前,张居正在和关系不错的张四维闲聊中捕捉到一个信息,准确说是一个关于宁波府官员的任命。 原钱塘知县海瑞升任宁波府推官。 张居正不太清楚海瑞是不是随园的人,但他还在徐阶门下的时候,曾经听时任考功司郎中陆光祖提过,宁波知府唐顺之对海瑞赞誉有加。 至少,这是有迹可循的。 至少,可以判断这是随园的手笔。 至少,可以确定随园绝对不会对宁波放手。 随意取过一本杂记翻看着,张居正脑子还在飞快的转动,突然忍不住扑哧一笑。 今日吏部传出风声,绍兴府余姚人陈有年有意出任宁波知府……张居正有七八成的把握,就算满朝沸然,但吏部会默而不语,至少短时间内会。 的确如此,第二天消息散了出去,这下好了,本来这几日就热闹的很,现在更是乱成一团乱麻,各种稀奇古怪的消息都传了出来。 据说都察院御史魏时亮上午大骂陈有年厚颜无耻,但午后户科给事中冼烔上书弹劾魏时亮在行人司行为有亏,却能转入都察院,理应逐回行人司。 上午,隆庆帝终于允许孙升、吕本两位致仕,午后,就有科道言官大骂朝有权臣,逼的老臣退位避让。 到了下午,奔入京中的李默长子在灵位前嚎啕大哭,非说先父是被逼死的。 随园在科道言官中唯一的冼烔下午连续两份奏折入通政司、内阁,先弹劾还没到任的刑部郎中张孟男,后弹劾户部郎中胡应嘉。 黄昏时分,传闻徐阶次子徐瑛在青楼饮酒与人发生冲突,被人生生扇了三个大耳光子。 嗯,很多人都看出来了,闹出这么多事……大部分都和沉寂了半年的随园有关。 但也有些有心人发现,对于陈有年有意外放宁波知府这件事,除了科道言官有异议,最应该驳斥的吏部,无一言。 张居正的猜测是正确的,他是根据海瑞升迁宁波推官来判断的,这个猜测只能说是歪打正着。 都是西北出身,但晋商和董家是不同的,虽然名声不太好听,但晋商是守规矩的。 什么叫守规矩? 外地人在山西做生意,那是要打通关节的,当年太仓王家的糖铺就是因为不肯出钱一直无法进入山西。 如果要把生意做到草原上去,外地人想都不要想,不然就算你能去草原,但也没能耐离开。 在东南也一样,大海比草原更宽广,也更加凶险,所以晋商在东南从不走私。 杨博也比朝中其他重臣更了解随园在东南的根基到底有多深,和其他的朝中势力不同,山西官员的背后往往都是晋商,他们是不会随随便便得罪钱渊的……保持暂时的沉默,对杨博来说,惠而不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五章 觐见(上) 这日放衙后,张居正懒得回家,找了个小酒馆坐下,点了几盘小菜,自斟自饮。 他不在乎现在纷乱的朝局,更不在乎杨博的沉默,事实上,后一件事对他是有好处的。 杨博是不可能入阁的,三甲进士出身,非翰林非庶吉士,出任礼部尚书的可能性接近于无,关键是当今陛下不是先帝那种有大魄力打破常规的帝王,更别说后面还有陈以勤、殷士儋一干人在巴巴等着。 张四维倒是走的储相路线,但在潜邸旧臣中,他只比诸大绶资历稍深,但人家诸大绶入裕王府虽然迟,但多年前就为裕王讲学,而且还是状元出身。 所以,杨博、张四维和高拱是没有竞争的,他们不像钱渊那样对隆庆帝有着很强的影响力。 但同时,杨博、张四维以及宁夏巡抚王崇古是乡党,更是姻亲,显然是党内结党,自成派系,他们和高拱只能算是结盟…… 张居正苦笑着饮尽杯中酒,哪里比得上已经走投无路,只能甘心为高拱驱使的自己? “掌柜,再来壶酒!”张居正扯着嗓子叫了声,“再来盘落花生!” 片刻后,掌柜苦着脸过来,“张翰林,小店哪里能有长生果……” “什么长生果,那是落花生!” “只有钱家酒楼才有……要不小人去买一盘?” 张居正沉默的瞪着掌柜,双眼隐隐可见赤红,过了会儿才挥手道:“酒呢?” “有有有,这就去拿。” 第一次入京钱渊带来了辣椒,之后红薯、洋芋、玉米陆续传到北方,去年末钱铮搜寻到了被南洋华人称为“长生果”的花生,钱渊如获至宝,在北京、山东各地试种。 想到这儿,张居正又忍不住痛骂钱渊,要不是这厮,说不定这时候自己都已经出任礼部侍郎了……李春芳那个位置本应该是我的,再加上潜邸旧臣,说不定都能入阁了! 高拱还在那大发雷霆大骂钱渊,张居正喝的醉醺醺的在心里大骂钱渊。 随园里钱渊在陪着儿子嬉戏,一旁的侄儿、堂妹眼巴巴的给努力站起来的多哥儿鼓劲。 而徐阶的书房里,却是一片祥和气氛。 “真的是随园?”左都御史张永明啧啧道:“没想到他们也想抢宁波知府,真是……跋扈不让高新郑。” 刑部尚书冯天驭笑道:“随园向来如此,不过这次也是做了件好事,元辅稍稍忍耐,必有良机。” 徐阶阴沉了好几年的脸也露出笑容,自己忍了一年,高拱跋扈了一年,形式已经渐渐明朗起来。 徐阶的策略说起来也简单,无非示弱而已,高拱急于上位,聚拢党羽,而且还联手徐阶打压随园,如今又跋扈到这种程度……隆庆帝虽然不是什么刚强君主,但也未必能受得了。 最关键的是,很多时候,高拱能不能上位,并不完全是由皇帝决定的……如果名声坏了,光是舆论压力就能压得高拱抬不起头来,说到底一句话,在外人看来,你高拱,德不配位。 徐阶在心里盘算,是继续忍耐一段时日呢,还是趁这个机会出手…… 面对如今这么大的舆论压力,高拱还是一副刚强做派,在内阁里依旧独断诸事,或许再等等更合适? 或许京察才是良机? “老爷,胡郎中请见。” “哈哈,克柔终于坐不住了?”张永明对进门的胡应嘉笑道:“冼博茂的弹劾无凭无据,无需理会。” “大风宪想差了。”冯天驭也笑了,“克柔这个户部郎中,出任宁波知府,正合适。” 徐阶饶有兴致的看向一脸肃穆的胡应嘉,的确如此,从官阶上来说,非常合适,从任职的户部来看,也非常合适,再考虑到胡应嘉曾以给事中的身份南下在镇海县待过几个月,徐阶门下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愿为元辅执掌东南通商事,使朝中无用度之窘。” 胡应嘉嘴里滔滔不绝,心里却在暗骂……难怪去年末那厮让自己退出浙江巡按之争,又让自己主动请缨转入六部为郎中,只怕为的就是今日吧。 呃,钱渊的确是这么想的,但还真不是为了今日,他也料不到唐顺之的突然病逝。 …… 西苑。 勤政了小半年的隆庆帝在过了这辈子第一个无忧的年之后,懒散的性子开始显露无疑。 反正皇宫的三大殿还没完工,现在也没办法上朝嘛……去年登基时选西苑落脚,隆庆帝还有点不情不愿,毕竟嘉靖帝在这儿一住就是几十年。 但现在是……乐不思蜀。 至于南宫……那地儿太犯忌讳了,至于因为廷辨胡宗宪之事用过一次,隆庆帝表示当时忘记了。 美人在侧,靠在榻上,懒懒的听着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的禀报,隆庆帝随口道:“高师傅也太心急了点,他那内侄出仕还没三年呢。” 陈洪不敢开口,只低头等着,他虽然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一来有全身而退的黄锦珠玉在前,二来高新郑对内宦管束非常严厉。 啧啧,跋扈到都将掌印太监当下属了,他还不是内阁首辅呢……呃,内阁首辅也管不了啊,掌印太监俗称“内相”。 “那个卢……” “卢煌,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入行人司,转户部郎中。”陈洪低声道:“高阁老当年在河南的学生。” “还是展才的同年呢,都没出过京……”隆庆帝有些不满,想了想问:“展才还没到?” “在殿外候着。” “你个杀才,还不让他进来。”隆庆帝瞥了眼身边的美人,“无需避让,展才可不是高师傅。” 隆庆帝觉得和钱渊相处,比和高师傅相处舒服多了……至少不用把身边的美人赶走。 “臣钱渊拜见陛下。” “快起来。”隆庆帝笑指着桌上的棋盘,“展才来看,这是朕好不容易搜集到的棋谱。” “陛下这是……刻意羞辱臣吗?”钱渊一脸不渝,“象棋还好说,围棋……陛下明明知道臣看不懂。” “哈哈哈……”隆庆帝忍俊不禁,“这几日京中热闹的很,随园也掺和进去了?” “小小掺和一把。”钱渊若无其事的说:“高阁老也忒小器,居然背后说钱某小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六章 觐见(下) 隆庆帝听了这话登时乐不可支,“高师傅才不会,要说也是当面说。” 钱渊耸耸肩,这倒是实话,高拱那性子就算骂人也是当着面骂。 “随园真有意宁波知府?” “如若陛下许,臣就去抢;如若陛下不许,臣就不抢。”钱渊无所谓的说:“若不论乡梓,陈登之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通商事账目都是新式账目,都不太用算盘,用的是简化数字,京中除了随园,只有户部官员懂。” “而陈登之又曾南下在镇海盘桓,对通商事了若指掌,更兼两袖清风,从无贪渎。” 顿了顿,钱渊话锋一转,“但若将乡梓考虑进去,陈登之也的确不太合适。” “本就是宁波府隔壁的余姚县人,而且余姚陈家是当地大户,其父陈即卿是正德年间进士,官至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家也参与海贸,每半年都有船队出海贩货。” 对钱渊的坦然直言,隆庆帝显然很满意,随口道:“说起来,任宁波知府,还真需精挑细选……” “那是,天下第一知府嘛。”钱渊试探道:“陛下看……” “不得在乡梓出仕,这是吏部明规,再说了又不是战事。”隆庆帝懒洋洋手撑着床榻起身,“算了,给展才这个面子。” 钱渊一时手足无措,没想到隆庆帝这么给面子……经过去年那些事,他已经不会将这位怀柔帝王视为小白兔,也是有些心机有些手段的,难道还允许随园继续在明面上掌控通商事? 隆庆帝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踱了几步,狡黠笑道:“但能不能过内阁那一关,就要看展才自己的本事了。” 钱渊像个被戳了个洞的皮球似的瘪了下去,“陛下……这是拿臣耍笑呢。” 开玩笑,现在内阁高拱、徐阶都视随园为敌,陈有年怎么可能能过这一关。 “朕拿你耍笑?” 钱渊歪着头看向别处,显然不服气。 隆庆帝笑骂了声,“展才这是持宠而娇啊!” 这词儿用的……钱渊也是无语。 隆庆帝犹豫片刻后道:“陈伴,明日让吏部推三人入内阁,阁臣合议票拟。” “遵皇爷命。” “展才?” “多谢陛下。”钱渊无精打采的谢恩。 “好了,事都说完了,再来试试上次你说的……五子棋。”隆庆帝兴致勃勃的指着棋盘,“朕这些天可是专门琢磨过的。” 等钱渊连续赢了十五盘五子棋出了西苑,两个时辰内,相关的信息已经在六部六科传开了。 选宁波知府,必精挑细选,要有任事之能,要两袖清风,要精通新式账目…… 直庐内的高拱一点都不避讳的拉着亲自来传命的陈洪,“可是钱渊觐见?” “呃……”陈洪苦着脸,“陛下在书阁里寻到一本棋谱……” “倒是个会媚上的!”高拱叱骂道:“陛下当励精图治,何能日日与臣子嬉戏!” 陈洪脚步微移,眼角余光瞄了眼默不作声的徐阶,高拱冷哼一声大步往外走去。 出了屋,高拱就停下脚步,“说吧。” “陛下命吏部推荐三人入内阁,今日提到了户部陈登之……” 高拱闷哼一声,这显然是陛下的嘱咐,否则光是不得在乡梓出仕这一条,吏部就能把陈有年刷下去。 “还有其他的?” “倒是没了。”陈洪想了想低声说:“高阁老,陛下对税银颇为重视,言宁波知府需精挑细选……卢郎中虽入户部,但未经外任,也才入户部月余。” 高拱沉默了会儿点点头,“去吧。” 身为内阁大学士,还不是内阁首辅呢,随意驱使内相陈洪,高拱的跋扈让人瞠目结舌。 回来屋,高拱坐在桌边细细琢磨,只能推举三人到御前,内侄张孟男必定是一个,陈有年是一个,还有个…… 高拱的视线不自觉的落在徐阶身上,卢煌已经被陛下否决,而这段时日斥责自己夺票拟之权的流言越来越夸张,这个名额还是让给徐阶的好。 略略交谈几句后,徐阶看了眼高拱,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又低下头,他不打算抢宁波知府这个位置,虽然胡应嘉非常合适。 如果能顺利将高拱拉下马,一个宁波知府又算的了什么? 当然,高拱给出的善意,徐阶也不会拒绝。 当日下午,吏部天官杨博亲自将奏折送至内阁,举荐尚未到任的刑部郎中张孟男,户部郎中胡应嘉,户部郎中陈有年三人备选宁波知府。 消息传出后,一时间京城哄然,张孟男、胡应嘉没什么好说的,但陈有年能入选,实在让人诧异……吏部居然不管陈有年绍兴余姚籍贯,难道天官杨博和随园关系这么好? 当然了,更多的人猜测,钱展才实在是简在帝心。 “叔父放心,大事已定。”钱渊揉着眉心一边吃饭一边逗着妻子怀中的儿子,“也一岁多了,还天天抱着做甚!” 小七冷笑道:“听闻夫君三岁都不会走路。” “瞎说!”钱渊瞄了眼谭氏。 “记得一岁多就会走路了。”黄氏回忆道。 “三岁都会跑了。”谭氏补充道。 钱渊瞪了眼妻子,这种话以后少说……自个儿前世还真是三岁才学会走路,不过这事儿她怎么知道的? “咳咳。“钱铮等的不耐烦了,“渊儿,如何说大事已定?” “陈登之虽然备选,但何人当选,必是内阁票拟,难道高新郑、徐华亭会票拟陈登之最合适?” “当然不会。”钱渊嘿嘿一笑,“叔父看着就是。” 随后,钱渊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接下来,就要看小舅谭纶的那封信里说的到底准不准了。 回到随园,钱渊特地让彭峰再给疲惫的两名护卫发放了一笔奖金。 随园想抢下宁波知府……难度太大,即使隆庆帝也心不甘情不愿,这点钱渊非常清楚。 所以在唐顺之病逝的消息入京,高拱第一时间放出风声属意张孟男后,钱渊立即遣派护卫急奔宜黄,回程带回了谭纶的一封密信。 钱渊已经放下心事,自己已经将能做的全都做完了,接下来只能看天意如何,但即使是张孟男得手,也未必意味着高拱得手。 若是张孟男听话也就罢了,若事有不协,就不要怪我心太狠了。 徐渭、孙鑨甚至南边的郑若曾都或明或暗的提到过,若想不失势,一些阴私手段……该用还是得用。 钱渊不想走这一步,但如果被逼的绝处,那也没办法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七章 撂挑子 无论是古今中外,无论什么时代,任何人的筹谋都不会一帆风顺,即使身为穿越者。 钱渊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只能在心里祈祷上天开眼,他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这种自古为由,开天辟地的大事,出点意外是正常的,一帆风顺反而是不正常的……钱渊是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但意外还是出现了。 不过让钱渊愕然而好笑的是,这次的意外针对的不是自己,虽然小舅谭纶在信中描绘过那个人的性情,但他没想到,这是个炮仗筒子。 自古以来,裙带关系在官场上非常的常见,甚至在某些时刻成为主流,这种裙带关系可以是姻亲、师生、同学、同年、同乡,这其中,最稳固的关系是姻亲。 这也是徐阶丢出女儿、孙女笼络张居正、钱渊的原因,也是如今京中对张居正颇有微词的原因。 但有些极个别的人,对这种裙带关系不屑一顾,他们不以为荣,反以为耻。 身着常服的青年在崇文门外笑着看向正在下马车的另一位青年官员,后者看似疲倦,风尘仆仆,但面容坚毅,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两年未见,元嗣兄风采依旧。” “仲化在翰林院可好?”张孟男显然有心事,只随意寒暄几句,打发走了马车,大步走入崇文门。 虽然是进士及第之前就熟悉的同乡,但张孟男对此人并不感冒,两年前此人选庶吉士后,高拱有意招揽,此人欣然相投。 说起来这位能投入高拱门下,和钱渊也是有些渊源的。 两年前钱渊北上回京后看过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录,很是看到些熟悉的名字,比如这位,河南归德府人氏,沈鲤沈仲化。 因为名字有点特殊,钱渊对沈鲤有些了解,在都察院略略提过两次,在裕王府和当时的裕王也提过一次……然后高拱就将其招入门下了。 “中玄公自入阁后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小弟于明月楼设宴为元嗣兄接风洗尘。”沈鲤笑着说:“国子监司业张叔大、詹事府右春坊右允中张子维……元嗣兄?” 张孟男大步往前,似乎压根就没听见沈鲤在说什么。 一路往西,沈鲤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元嗣兄,元嗣兄,应该是往这边……” “外官入京,当先去吏部。” “元嗣兄说笑了,先安顿下来……” “往那边……是高府吧。”张孟男神色淡淡,“身为臣子,当先论公,后议私。” 沈鲤无语的目送张孟男将拎着行礼的仆役丢在外面,一个人昂首直入吏部。 “下官张孟男拜见天官。” “元嗣终于到了。”杨博放下笔,笑吟吟道:“中玄公已经等了好久了。” “下官张孟男,知宜黄县事,奉吏部命归京,为何天官言阁臣相召?”张孟男眯着眼轻声道:“外朝唯有天官和阁臣并列,无非为制衡而已。” 杨博一时哑然,人家这是在说,吏部尚书是唯一能和内阁平起平坐的,你却成了高拱的党羽……坏了规矩啊! 呃,的确如此,嘉靖帝在位期间,除了吴鹏,其他几任吏部尚书要么和严嵩不合,要么和徐阶不合……甚至严嵩死了,小舅子欧阳任夫还出任吏部尚书。 “元嗣虽只出仕两年,但隐有名臣之像。”杨博沉吟道:“治理宜黄两年,处事公正,断狱无差,勤于政事,政绩卓著。” “嘉靖三十七年,贼军入赣,宜黄县城虽未失陷,但县内哀嚎遍野,元嗣亲自试种红薯、洋芋,推广全县,活民数以千计。” “评为政绩卓越实是理所应当。”杨博挥手打断张孟男的话,“虽先有杨朝阳引入红薯、洋芋,但元嗣之功,却是实实在在的,即使朝阳也曾在本官面前提起数次。” 张孟男躬身一礼,“尚未启程,却见吏部公文,转调刑部郎中,所为何来?” 杨博轻叹一声,起身带着张孟男在侧屋坐定,让杂役斟茶,“自嘉靖三十六年,钱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到如今四年多了,税银已是户部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宁波知府被称为‘天下第一知府’”。 “想必元嗣北上途中,也听闻荆川公病逝的消息?” 看张孟男点点头,杨博叹道:“如今宁波知府出缺,吏部亦难以决断,陛下命吏部荐三人入内阁,由内阁共议票拟。” “如此大事,中玄公欲托付元嗣,这才转刑部郎中……” 张孟男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吏部所荐另两人是?” “户部郎中陈有年,户部郎中胡应嘉。” 张孟男沉默片刻后,扬声道:“嘉靖三十八年会试侥幸上榜,吏部选官广平府推官,不料到任尚未一月,即转宜黄知县,到任后方知内情,即有辞官之意。” 饶是杨博久历宦海,也不禁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当是时,春耕已过,但多有良田荒废,红薯、洋芋尚未推广,生民无衣无食,甚至已有饥民聚众作乱。”张孟男顿了顿,继续道:“下官这才留了下来。” 杨博隐隐听懂了,面前这厮说得好听点是品行高洁,说的难听点是个愣头青,发现自己转任宜黄知县是因为姑父高拱将前任知县杨铨赶走,让自己来镀金,于是就准备撂挑子。 “再之后,浙江巡抚谭公丁忧归乡,下官多聆听教诲……” 张孟男深深的看了杨博一眼,“欲出任宁波知府,需通账目,需知商事,需晓简数,胡克柔、陈登之均为户部郎中,远比下官合适。” 杨博这下傻眼了,你还真要撂挑子啊! 真是要命了! 吏部昨日已经将人选报入内阁,就等着张孟男入京转刑部郎中了! “难道内阁刻意排斥陈登之、胡克柔吗?” “那吏部荐三人入内阁有何必要呢?” “陛下登基,当澄清宇内,不料朝中重臣依旧党争不休。” 张孟男的声音越来越大,凛然风范让官位比他高无数级别的吏部天官杨博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人家没说错啊,而人家不愿意以裙带关系上位,这也不能强求吧? 杨博觉得头痛欲裂,这次要乱套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八章 渔翁得利? 消息一传出来,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无数官员暗骂张孟男不知好歹,但也有无数官员赞誉张孟男品行高洁,更有无数官员将避让的张孟男和揽权的高拱做对比。 还准备暗中见一见张孟男的钱渊也傻眼了,我还没用力呢?! 谭纶在给外甥的信中提到,张孟男理政有方,而且对东南通商事非常感兴趣,品行高洁更性子方正,甚至还从谭纶那学了些新式账目。 如果计划失败,钱渊是准备找个机会和张孟男碰一面的,他觉得这位青年官员不是王本固那种一心为党争的官员,甚至他隐隐感觉得到,张孟男对随园并不排斥。 原因很简单,如果张孟男对随园排斥,就不会屡屡登门拜访谭纶,更不会隐隐视其为师。 同样的道理,高拱也发现了这一幕,因为张孟男对杨博的坦然直言中提到了谭纶。 谭纶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先后任台州知府、浙江海道副使、浙江按察副使、浙江巡抚,虽然宜黄谭氏名气不小,但谭纶本人在朝中是没有明显的派系的……直到随园横空出世。 无论如何,宜黄谭氏是钱渊的母族,谭纶更是钱渊的嫡亲小舅。 谭纶从台州知府升到浙江巡抚……考虑到之前的几任,阮鹗是被钱渊弄死的,吴百朋是得其举荐,赵贞吉几乎是被他赶走的,所以,谭纶早就被朝中视作随园在东南能和吴百朋并列的大员。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高拱想尽办法或劝或压得张孟男挑起担子,他也不敢了……谁知道张孟男到底和谭纶是什么关系? 更甚之,张孟男和随园,和钱展才有没有关系? 嘉靖二十年,高拱就远赴京城赶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老家。 而嘉靖二十年,张孟男才六岁,一直到嘉靖三十八年进京赶考才见面。 高拱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内侄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时空中,隆庆登基之后,高拱先败后胜,以吏部尚书入阁,但一手操持内阁,手掌票拟,另一手仍旧将吏部紧紧握在手中,终明一朝,论权柄之重,无人能过那几年的高拱。 而张孟男身为高拱的内侄,从无私下拜会,即使在公开场合也只论公事,不提私谊,更不以裙带关系求晋升,以至于一直到高拱罢相被驱逐出京,张孟男也没能得以升迁。 要不是现在是在内阁,高拱真想将周围的一切都摔个稀巴烂,真是给脸不要! 但渐渐冷静下来后,高拱的视线落在了一直沉默的徐阶身上,难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吏部推荐的三个人,张孟男已经废了,就算现在他回心转意,高拱也不敢用,剩下的两人,一个是徐阶的心腹门生胡应嘉,另一个是随园士子陈有年。 毫无疑问,在打压随园,夺权东南通商事上,高拱是和徐阶站在同一立场的。 所以,即使现在联盟关系已经摇摇欲坠,甚至已经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但高拱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忍气吞声。 “请元辅票拟。”高拱声音有些沙哑,“元嗣年幼少有历练,难以担当大任,户部郎中胡克柔……” “肃卿此言差矣。”徐阶一本正经,“正因为少有历练,才需赴任宁波磨砺以待大用,克柔和镇海知县孙文和……诸位也知,当年克柔还在六科为给事中……” 当年随园闹六科,胡应嘉的鼻子就是被孙文和打折的……这也是胡应嘉被视为随园死敌的原因。 “些许小事,无关大碍。” “虽是小事,但宁波知府收缴税银,何等重要,若因私怨而坏公事……” “任宁波知府,必通新式账目,胡克柔已入户部数月,几年前又曾南下于镇海盘桓,正是合适人选。” “不过记账法而已,元嗣少即敏达,是出了名的才子,从户部调个吏员跟着就是。” 一旁的吴山听得脸颊古怪的抽动……没办法,实在太好笑了。 自从李默被气得一头栽倒后,内阁里……吴山眼见,无论大小事务,都是高拱决断,刚开始徐阶还想力争,但高拱一转头就觐见陛下,直接把事儿定了。 再之后,徐阶偃旗息鼓,无论什么事都由高拱决断,自己只做个没得感情的票拟工具。 这次倒过来了,被自己内侄逼到绝处的高拱只能将好处拱手相让,而徐阶还不肯接下。 高拱沉默片刻后,突然起身厉声道:“那就请元辅票拟,户部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慷慨有为,公忠任事,当外放宁波知府,执掌东南通商事!” 丢下硬邦邦的这句话,高拱转身就出了直庐。 徐阶苦笑一声,他自然知道高拱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一拍两散,也不是说真的要推举陈有年……而是在说,你徐华亭想趁火打劫,门儿都没有! 其实,这次徐阶真的不是在打这个主意。 张孟男拒出任宁波知府的消息传来后,徐阶也在心头叫苦,本还想着,张孟男身为高拱内侄,强行就任宁波知府,此事必让朝中舆论沸然,给日后之争添一把火。 却没想到,高新郑这么废材,居然连自己的内侄都拿捏不住! 现在好了,“天下第一知府”莫名其妙的掉到了胡应嘉的头上,徐阶真是头大如斗,之前几年想抢但抢不到,现在是不想抢却非要塞过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 和将推行新政需要东南税银支持的高拱不同,徐阶不是不想将东南通商事握在手中,而是在他的思维模式中,党争驱逐高拱,才是最重要的,是能压倒一切的。 和原时空有细微的差别,徐阶没了历史上这时候的强大威望,但高拱和隆庆帝的关系也没有历史上那么亲厚……没办法,这一世有了钱渊这个对比物。 高拱能和隆庆帝烤肉聊天下五子棋,甚至帮隆庆帝搜罗扬州瘦马吗? 这一世,徐阶是有可能彻底击败高拱的,更别说历史的时间点已经有了变化,原时空隆庆帝登基,徐阶已六十四岁了,而这一世才五十八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八章 渔翁得利? 消息一传出来,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无数官员暗骂张孟男不知好歹,但也有无数官员赞誉张孟男品行高洁,更有无数官员将避让的张孟男和揽权的高拱做对比。 还准备暗中见一见张孟男的钱渊也傻眼了,我还没用力呢?! 谭纶在给外甥的信中提到,张孟男理政有方,而且对东南通商事非常感兴趣,品行高洁更性子方正,甚至还从谭纶那学了些新式账目。 如果计划失败,钱渊是准备找个机会和张孟男碰一面的,他觉得这位青年官员不是王本固那种一心为党争的官员,甚至他隐隐感觉得到,张孟男对随园并不排斥。 原因很简单,如果张孟男对随园排斥,就不会屡屡登门拜访谭纶,更不会隐隐视其为师。 同样的道理,高拱也发现了这一幕,因为张孟男对杨博的坦然直言中提到了谭纶。 谭纶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先后任台州知府、浙江海道副使、浙江按察副使、浙江巡抚,虽然宜黄谭氏名气不小,但谭纶本人在朝中是没有明显的派系的……直到随园横空出世。 无论如何,宜黄谭氏是钱渊的母族,谭纶更是钱渊的嫡亲小舅。 谭纶从台州知府升到浙江巡抚……考虑到之前的几任,阮鹗是被钱渊弄死的,吴百朋是得其举荐,赵贞吉几乎是被他赶走的,所以,谭纶早就被朝中视作随园在东南能和吴百朋并列的大员。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高拱想尽办法或劝或压得张孟男挑起担子,他也不敢了……谁知道张孟男到底和谭纶是什么关系? 更甚之,张孟男和随园,和钱展才有没有关系? 嘉靖二十年,高拱就远赴京城赶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老家。 而嘉靖二十年,张孟男才六岁,一直到嘉靖三十八年进京赶考才见面。 高拱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内侄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时空中,隆庆登基之后,高拱先败后胜,以吏部尚书入阁,但一手操持内阁,手掌票拟,另一手仍旧将吏部紧紧握在手中,终明一朝,论权柄之重,无人能过那几年的高拱。 而张孟男身为高拱的内侄,从无私下拜会,即使在公开场合也只论公事,不提私谊,更不以裙带关系求晋升,以至于一直到高拱罢相被驱逐出京,张孟男也没能得以升迁。 要不是现在是在内阁,高拱真想将周围的一切都摔个稀巴烂,真是给脸不要! 但渐渐冷静下来后,高拱的视线落在了一直沉默的徐阶身上,难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吏部推荐的三个人,张孟男已经废了,就算现在他回心转意,高拱也不敢用,剩下的两人,一个是徐阶的心腹门生胡应嘉,另一个是随园士子陈有年。 毫无疑问,在打压随园,夺权东南通商事上,高拱是和徐阶站在同一立场的。 所以,即使现在联盟关系已经摇摇欲坠,甚至已经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但高拱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忍气吞声。 “请元辅票拟。”高拱声音有些沙哑,“元嗣年幼少有历练,难以担当大任,户部郎中胡克柔……” “肃卿此言差矣。”徐阶一本正经,“正因为少有历练,才需赴任宁波磨砺以待大用,克柔和镇海知县孙文和……诸位也知,当年克柔还在六科为给事中……” 当年随园闹六科,胡应嘉的鼻子就是被孙文和打折的……这也是胡应嘉被视为随园死敌的原因。 “些许小事,无关大碍。” “虽是小事,但宁波知府收缴税银,何等重要,若因私怨而坏公事……” “任宁波知府,必通新式账目,胡克柔已入户部数月,几年前又曾南下于镇海盘桓,正是合适人选。” “不过记账法而已,元嗣少即敏达,是出了名的才子,从户部调个吏员跟着就是。” 一旁的吴山听得脸颊古怪的抽动……没办法,实在太好笑了。 自从李默被气得一头栽倒后,内阁里……吴山眼见,无论大小事务,都是高拱决断,刚开始徐阶还想力争,但高拱一转头就觐见陛下,直接把事儿定了。 再之后,徐阶偃旗息鼓,无论什么事都由高拱决断,自己只做个没得感情的票拟工具。 这次倒过来了,被自己内侄逼到绝处的高拱只能将好处拱手相让,而徐阶还不肯接下。 高拱沉默片刻后,突然起身厉声道:“那就请元辅票拟,户部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慷慨有为,公忠任事,当外放宁波知府,执掌东南通商事!” 丢下硬邦邦的这句话,高拱转身就出了直庐。 徐阶苦笑一声,他自然知道高拱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一拍两散,也不是说真的要推举陈有年……而是在说,你徐华亭想趁火打劫,门儿都没有! 其实,这次徐阶真的不是在打这个主意。 张孟男拒出任宁波知府的消息传来后,徐阶也在心头叫苦,本还想着,张孟男身为高拱内侄,强行就任宁波知府,此事必让朝中舆论沸然,给日后之争添一把火。 却没想到,高新郑这么废材,居然连自己的内侄都拿捏不住! 现在好了,“天下第一知府”莫名其妙的掉到了胡应嘉的头上,徐阶真是头大如斗,之前几年想抢但抢不到,现在是不想抢却非要塞过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 和将推行新政需要东南税银支持的高拱不同,徐阶不是不想将东南通商事握在手中,而是在他的思维模式中,党争驱逐高拱,才是最重要的,是能压倒一切的。 和原时空有细微的差别,徐阶没了历史上这时候的强大威望,但高拱和隆庆帝的关系也没有历史上那么亲厚……没办法,这一世有了钱渊这个对比物。 高拱能和隆庆帝烤肉聊天下五子棋,甚至帮隆庆帝搜罗扬州瘦马吗? 这一世,徐阶是有可能彻底击败高拱的,更别说历史的时间点已经有了变化,原时空隆庆帝登基,徐阶已六十四岁了,而这一世才五十八岁。 s:///book/5/5637/903651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五十九章 当然不算 当票拟送到御案上之后,隆庆帝也不禁瞠目结舌,“胡应嘉为首?” 难道高师傅在内阁斗不过徐阶? 难道高师傅被流言逼的退让? 那不是高师傅的做派! 陈洪在一旁低声解释,“高阁老内侄张孟男……” 听完传闻,隆庆帝的嘴巴都张大了,结结巴巴的问:“还……还有这种事?” 陈洪心想高拱也真够倒霉的,居然有这么个姻亲。 “除了胡应嘉,还有陈有年?”隆庆帝诧异问:“怎么没陈有年的名字?” 陈洪恭敬道:“皇爷,陈郎中因籍贯被内阁所否,按例廷推、都察院巡按御史,需皇爷最后钦点……“ 隆庆帝一听就懂了,内阁、尚书以及封疆大吏的推举是需要廷议的,但最终要不要采用廷推的结果,需要皇帝来决断,类似的还有巡按御史,都察院会推荐两到三个人选,最终也是皇帝来钦点。 宁波知府虽然号称“天下第一知府”,但毕竟是个知府,内阁是有资格将陈有年刷下去的。 隆庆帝迟疑了会儿,他倒是信得过随园,也知道日后如果真的以随园制衡高师傅,那么就不能让随园根基全无,但现在将票拟打回去……高师傅只怕要暴跳如雷。 而且内阁以籍贯的理由刷掉陈有年,这也是站得住脚的……隆庆帝性情中柔弱、优柔寡断的一面显现了出来。 隆庆帝是不愿意宁波知府落到徐阶手中,但又觉得对钱渊有些愧疚……有大功于国,又屡有大功于朕,至今还只是在詹事府里担个闲职。 但如果钦点陈有年,不说坏了规矩,高师傅肯定要大怒,说不定会和随园撕破脸……看看桌上的票拟就知道了,张孟男明言退位让贤,但名字也在票拟中,只是排在胡应嘉之后,而陈有年的名字踪迹全无。 在心里来回琢磨了半天,隆庆帝倒是觉得,干脆顺水推舟来得好,就是胡应嘉了,也省的高师傅和展才闹起来。 但随园那边需要弥补一二,隆庆帝琢磨了会儿,吩咐陈洪,“陈伴,召礼部左侍郎林庭机觐见。” 礼部左侍郎林庭机掌詹事府。 第二日,随园中,徐渭、钱渊都在拱手向孙鑨道贺。 “枯坐翰林五年,文中兄终得展翅。”钱渊亲自斟酒,笑道:“父子两翰林,一门三进士。” “一门三进士?”徐渭笑道:“展才这可说错了,不论文中、文和、季泉公,文中幼弟文融科场连捷,明年就下场一试会试,明年就是一门四进士了。” “而且文中兄长子如法今年不过七岁,少年英气,作词高吭,不让父祖专美于前,日后必是两榜进士。” “只说孙某?”孙鑨笑骂道:“孙某不过借父亲致仕而转詹事府,展才不也升迁一级嘛。” 孙升请求致仕的奏折已经被批复,今日隆庆帝下旨,孙升加太子太师,其长子孙鑨升翰林侍读,转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正式进入储相的快通道。 而钱渊也占了点便宜,从左春坊左谕德升迁一级,为左春坊左庶子,正五品,如果不计较储相路线的按部就班,已经能直接连升三级为六部侍郎了。 显然,这是因为宁波知府落到了徐阶手中后,隆庆帝给随园的补偿。 “你们还不知道?”刚刚进门的钱铮看着三人脸上的笑容,皱眉道:“今日吏部下文,胡克柔外放宁波知府。” 钱渊咳嗽两声,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这事儿自己和徐渭、孙鑨一起谋划,但叔父始终被蒙在鼓里。 现在事已成定局,说穿了也没什么,就是钱渊身为晚辈,怕是要被斥骂一顿而已。 正在心里措词,突然听见脚步声响起,钱渊侧头看见门外的彭峰,不由得眼睛一亮,“来了?” “少爷,人已到。” “我这就过去,你安排人手盯着点,别漏了风声。”钱渊笑着转头看向孙鑨和徐渭,“些许小事,就请文长兄、文中兄代为叙述。” 看着钱渊脚步匆匆离去,孙鑨脸色有点难看,突然伸手抓住想偷偷摸摸溜走的徐渭,“世叔,此事晚辈不知详情,文长兄知晓最为清楚。” 一刻钟后,面沉如水的钱铮眯着眼盯着桌上的茶盏,幽幽道:“也就是说,胡克柔三年前南下查验红薯事,回京后和随园颇多隐秘来往?” “这事儿孙某不太清楚……”孙鑨瞄了眼徐渭。 徐渭吞吞吐吐道:“诸多密事……比如华亭使人护送曾家刘老夫人入京一事……就是胡克柔提前告知。” 钱铮心思急转,“张孟男退位让贤,正好轮到胡克柔……随园依旧掌控宁波通商事。” “毕竟是华亭门生。”孙鑨小心翼翼道:“总不能做到明面上……二弟是不知情的。” “嗯,不要告知文和。”徐渭赞同道:“让他和克柔闹几场更好。” 钱铮揉着眉心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还奇怪徐渭为什么亲热的称呼胡应嘉为“克柔”,“如今,胡克柔算是随园中人?” “这个……”孙鑨又瞄了眼徐渭的脸色,“算吗?” 徐渭也拿不准,“算吗?” “当然不算。 ” 钱家酒楼后院的密屋中,钱渊郑重其事的向对面的胡应嘉重复了一遍,“克柔兄当然不算随园一员。” “三年前,克柔兄南下查验红薯事,与钱某多有冲突,但最后冰释前谦,力劝钱某投入华亭门下。” “时至今日,钱某依旧记得克柔兄当日所言,东南通商实是于国有大功。” “华亭心胸狭窄,手段阴私,这都罢了,最为我等鄙夷的是,其人抱残守缺,不求进取,看看他上位首辅以来所作所为,无不为巩固权位……其人善于谋身,拙于谋国。” “所以,这三年来,克柔兄屡屡与钱某密议,不为私,不为结党,而为公,而为社稷。” “所以,克柔兄非随园一员,南下掌通商事,无需听从随园之命,只要于国有益,当可放手施展。” 钱渊神色肃穆,侃侃而谈,似乎全身心信任……自己说的是真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六十章 桥都马代 对面一直面如寒霜的胡应嘉终于神情有所松动,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其实,即使非随园一员,但以展才在东南的根基,若胡某相抗,只怕下场堪忧。” “何至于此!”钱渊先是一笑,随即愣了下,大笑道:“克柔兄说笑了,你以为,钱展才是那般人?” 胡应嘉苦笑道:“一旦事泄,只怕……他日高新郑败北,张叔大……身败名裂都是运气,一个不好,阖家……” “是啊,严东楼前车之鉴不远。”钱渊面不改色的添了把火,“克柔兄只管放心,随园这边定然严守。” 不管信不信也只能这样了,其实胡应嘉也知道,钱渊这些话只能说半真半假,他的确会严守秘密,但说什么让自己放手而为,那基本是扯淡。 胡应嘉心里有数,不说其他的,就自己背弃徐阶这件事,就足以让钱渊拿捏住自己了。 不过,胡应嘉并不后悔,看看这些年,随园做了些什么,徐阶做了些什么,从根本上来说,徐阶做的和严嵩没有本质区别……高拱还试图做什么,而徐阶是根本不想做什么。 所以,虽然钱渊信誓旦旦说胡应嘉非随园一员,但后者心里清楚,自己已经身入随园,之前那些话不过是钱渊为了面子好看而已。 胡应嘉摇摇头,“都说钱龙泉目光长远,擅埋伏笔……去年就让胡某转入六部为郎中……” “确有此意,但还真不知道荆川公病重至此。”钱渊顺势将话题引入正题,“华亭如何交代?” “元辅……有点奇怪。”胡应嘉神色迷惑,“让胡某按部就班,以勿起纷争为首。” 钱渊略一思索就懂了,冷笑道:“看来,华亭快要动手了。” “动手?”胡应嘉一惊,“对谁?” “除了高新郑还有谁?”钱渊嗤笑道:“华亭退避三舍,处处忍让,新郑咄咄逼人,跋扈至此,一旦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就算他高新郑简在帝心,也未必顶得住。” “这等关键时候,自然要克柔兄勿起纷争……嘿嘿,若是高新郑败北,他觉得随园会冷眼旁观。” 胡应嘉低声问:“随园会冷眼旁观?” “当然不会。”钱渊谈笑自若的举起酒盏,“华亭,只知党争;但新郑,知党争,却也知执政而行国事。” 胡应嘉默然点头,举杯陪了一杯,又问:“南下之前会面,展才有何嘱托?” “其一,萧规曹随。”钱渊低声道:“镇海通商已持续数年之久,各个流程早已理顺,无需大动干戈。” “不错,当年在镇海,胡某也随荆川公目睹,的确无需大改。”胡应嘉点点头,“但府衙吏员、文员……” “合则留,不合则驱。”钱渊斩钉截铁道:“若不能短时间内使税银回复,克柔兄也必然遭责。” 胡应嘉是听钱渊说过东南税银锐减这件事的,眯着眼道:“展才于镇海根基深厚,若府衙吏员、文员、各处管事……” “不必留情面。”钱渊冷笑道:“贪心不足蛇吞象,在镇海数年,钱某光是府衙、县衙就砍下多枚首级,但如今……” “一旦查实,克柔兄可行霹雳手段。” 胡应嘉有些犹豫,自己可不像钱渊有军功在身,身边护卫如云,行霹雳手段……说起来简单,但万一被反击,到时候哭都没眼泪,就算说自己是随园一员,怕是都没人肯信。 “放心。”钱渊低声道:“镇守定海后所的游击将军张一山,乃是钱家护卫头领出身,更是钱家佃户子弟,钱某会去信交代。” 看胡应嘉缓缓点头,钱渊接着说:“其二,就是董家。” “董一奎?” “是啊。”钱渊叹道:“侯涛山一战,千余首级使东南无人胆敢走私贩货,本还能维系几年,但董家入浙,走私复起……这就要克柔兄使些手段了。” “使些手段?”胡应嘉重复了句,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胡应嘉是徐阶的心腹,自然知道董家也党附徐阶,自己去劝……那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能有个屁用啊。 “董家乃是山西将门出身,克柔兄前年因巡视红薯、洋芋在山西盘桓数月……” 钱渊话还没说完,胡应嘉就忍不住嘲讽道:“就是那时候落入你钱展才彀中!” 的确,就是在山西城固县,胡应嘉第一次向钱渊透露密事,徐阶让他在城固县寻曾家人。 钱渊脸色不变,继续说:“此次克柔兄南下执掌通商事,关键有二,其一收缴税银,其二发放通关文书……就在这段日子,麻家、马家子弟将陆续南下,还请克柔兄帮衬一二。” “麻家?马家?”胡应嘉重复了遍,琢磨了会儿后才点头,“倒是挑的好,正合适。” 麻家在西北将门中是位份不是特别高,但人多势众,人脉极广的那种,而马家是因为马芳而起,虽然名气大,但根基不深。 “等麻家、马家掺和进去,再劝说董家走正规渠道出海贩货。”钱渊笑道:“如若董家执意不肯……” “那麻家、马家已经被绑上了船,手里自然是有董家大笔的黑料。”胡应嘉哼了声,“想必董家不会那么蠢!” 钱渊笑了笑没说话,等你知道董家在东南玩的有多大,就不会说这等话了。 胡应嘉也不傻,突然问道:“使税银回复,到底之前降了多少?” “不太清楚。”钱渊一脸诚恳的说:“等克柔兄南下,当密访查之。” 通过马车将胡应嘉送走,钱渊又刻意等了会儿才回随园,没想到叔父还没走,而徐渭和孙鑨巴巴的坐在一旁陪着,看模样茶都喝得没味儿了。 钱铮看起来倒不像是心头有火,只问:“都安排妥当了?” “安排妥当了。” “胡克柔能割除董家毒瘤?” “这个……”钱渊呃了半天,勉强道:“克柔兄毕竟是华亭门下,不好和董家翻脸……” 孙鑨和徐渭对视一眼,都心里有数,这是钱渊惯用的手段,多留一道后手,很多时候就多一份保障。 “克柔兄?”钱铮玩味的重复了遍,起身道:“听闻明日东南税银账目入京,陛下、户部可会苛责?” “荆川公都以身相殉了……宁绍台三个知府都已然易手,浙江巡抚、巡按都是华亭门下。”钱渊笑着摊手道:“这个锅,随园不背。” 钱铮摇头道:“陛下和砺庵公可不会管这些。” “侄儿总能找到托词……” “有托词就好。”钱铮迈步往外走,随口道:“后日正巧是平泉公寿诞之日,记得早些去。” “桥都马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六十一章 动手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少了多少?” 崇文门外,装载行礼的马车边的胡应嘉脸色铁青,目瞪口呆,突然抢过车夫手里的马鞭,狠狠的抽在车厢上。 胡应嘉是徐阶心腹门生,前来相送的都是同党,林润、邹应龙、魏时亮尽皆在列,匆匆忙忙赶来的给事中欧阳一敬带来了这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镇海账目是宁波府衙汇总而成,直联北京户部,随园暗中使了手段,再加上知晓内情的侯汝谅、王本固秘而不泄,直到账目入户部,消息这才散开。 六个月少了将近四十万两税银,而收缴税银的宁波知府唐荆川已经病逝,不管朝中如何追责,下一任宁波知府肯定要扛起这幅重担。 林润、邹应龙都察觉到了古怪,而胡应嘉在心里破口大骂……果然没将自己视为随园中人,这么重要的事居然都不透露! 再想想昨天晚上密谈……胡应嘉当时就有点奇怪,为什么要自己对董家出手,八成是董家是罪魁祸首! 沉思良久,胡应嘉面无表情的拱手一礼,径直上了马车……还能咋地,难道现在跑到吏部去退位让贤? 魏时亮叹道:“克柔兄运气不佳,要是迟上几日……” “运气不佳?”邹应龙冷笑道:“今日三月十四……虽然未查,但邹某能断定,往年账目入京,必然是在初十之前!” 林润也点头赞同,“昨日点克柔就任宁波知府,今日税银账目入京……绝非巧合。” 这是很符合逻辑的判断,所以很多人都看出来了,所以陈有年只能缩着脖子忍受对面户部尚书方钝嘴里飞溅的唾沫。 “去年末唐荆川就上奏提及东南大户走私,导致税银降低……” “胡克柔就任宁波知府,今日账目即入京!” “你们随园好大的胆子!” “他钱展才真是……其心可诛!” 看对面的陈有年一副唾面自干的德行,方钝转头瞪着一个头发花白,个头矮小的老人,喝道:“陆平泉,看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陆树声虽然德高望重,但资历比方钝差的太多,政治敏感性差的更远,但却对钱渊有足够的了解,突然道:“听闻……前日吏部荐宁波知府人选,登之亦榜上有名?” “噢噢噢!”方钝反应过来了,“登之是想一走了之,借此脱身!” 陈有年忍不住了,辩驳道:“若下官想脱身,如何会择宁波知府?” 方钝嗤笑道:“谁知道他钱展才在东南布了什么局,说不定你陈登之下东南,税银立即激增!” 陈有年还想解释几句,但不知想起来什么低下了头,如果真的是自己南下,事情还真说不好。 方钝越想越来气,气得顺手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扫到地上,如今朝中财政状况比前些年要好得多,但……虽然明朝官员不知道“政府预算”这个词汇,但户部尚书却是要做这件事的。 每年的俸禄、军费都是摆在那的,而前些年的提编法榨干了大量东南地区的财力,如果没办法,只能继续榨,但这不是有东南税银了嘛。 再加上高拱已经开始渐渐推行新政,其中首先试行的就是一条鞭法,但效果很差,受到地方上很大的阻力,原本的粮米、麦谷的收缴都受到了影响。 虽然税银是每三个月甚至六个月才入京一次,但方钝早就划分好了用处,本就是紧巴巴的,现在突然少了将近四十万两白银,方老头儿自然是大发雷霆。 “六日前,广东海丰、碣石两县知县上书,乡民作乱,领千余人攻城,未果后破甲子门巡检司,杀死官军百户两人,流民群集,一个不好又是个张琏!” “十二日前,宁夏巡抚王学甫上书,固原、庄浪地龙翻身,军户死伤数以万计,光是军马就死了上千匹,请户部太仓库拨银赈灾。” “平泉自南京而来,当知修建河道、治理黄泛……南京户部是没银子的,还指望北边拨银!” “国事艰难至此,老夫……”方钝悲哀的缓缓坐下,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老夫也累了……” 陆树声一脸寒霜,拱手道:“今日有暇,府内设宴,还请大司农一聚。” 方钝眨了眨绿豆大的眼睛,这话题转的有点快,你陆树声不是这种人啊,难道被钱展才带坏了? 谁是师傅?谁是徒弟啊? 一旁的陈有年咳嗽两声,“今日乃平泉公寿诞……” 方钝精神一振,“平泉寿诞,老夫当亲往与贺!” 方钝在陆府遇见一脸尴尬只打哈哈的钱渊,还没等他义正言辞的训斥几句,还没等他追问其间到底出了什么事……陆树声已经淡然的从书房里出来,衣服都没换,手里拎着一只捣衣杵,光滑的外表显示它经常被人使用。 一屋子的人都有点傻眼,只有陆树德一脸的幸灾乐祸……从嘉靖三十三年后,就再也没见过大兄揍渊哥了! “平泉公……” “父亲,父亲……”陆氏慌慌张张的要去拉陆树声的衣袖。 陆树声虽然年迈,但身子骨真不错,脚下利索的很,手中的捣衣杵已经带着风声挥向钱渊的肩头。 “哎呦!” 冷不丁被拉过来挡箭的陆树德捂着胳膊,“大兄……” “让开!” “好嘞。”陆树德用力甩开后面的那双手,然后死死拽住钱渊将其送到虎口边。 钱渊干笑着看着陆树声,“老大人,老大人,听晚辈解释……” 这世上,有资格打钱渊的人真找不出几个,父亲钱锐、母亲谭氏算两个,小舅谭纶是官场中人,叔父钱铮和兄长已然分家,勉强够资格但绝不会动手。 有资格,也敢动手的,只有陆树声了。 姻亲关系,高了两辈分,又是钱渊的老师,从哪个角度都够资格。 钱渊左顾右盼,一帮没义气的,只有诸大绶上来劝了几句,徐渭、杨铨、周诗、冼烔个个都躲得远远的,陈有年甚至站在门外都没进来。 最可恨的就是叔父钱铮,还坐在那喝茶呢! 眼看着捣衣杵就要落下来了,钱渊被逼无奈喊道:“砺庵公!” 一直冷眼旁观的方钝终于踱步过来,笑道:“平泉刚烈,此正是老夫举荐其回京的原因。” 这个老不要脸的货,居然未雨绸缪,找了陆树声来压随园,真不是省油的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六十二章 糊弄(上) 西苑。 三月份的北京正是好时光,没有初春的寒意,没有夏天的酷热,几缕微风吹过湖面,垂下的柳条在空中摇摇摆摆。 湖边的凉亭外,十几个太监、宫女恭敬的垂手肃立,为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羡慕嫉妒的看着亭内的那个年轻人……要论媚上,皇宫、西苑这么多太监,还真没谁能和他比。 哗啦啦的一声,隆庆帝将棋子丢回棋罐里,笑道:“围棋不行,象棋不行,现在五子棋也不行……” 钱渊厚着脸皮说:“要不回头下跳棋?” “哈哈哈,展才你……”隆庆帝笑的前仰后合,“跳棋……好像是你去年送给皇儿的生辰礼。” 钱渊脸一点都不红,“太子今年的生辰也快到了,还不知道该送什么呢。” 隆庆帝儿子今年四岁多了,年初改元隆庆,二月十五正式立为太子,虽然现在的詹事府成为翰林官的迁转之阶,但名义上还是辅导太子,其他的詹事府官员都有本职,只有钱渊没有……经常在西苑陪太子,这也是无数官员认为钱渊媚上的一大原因。 “说起生辰礼……”隆庆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据说昨日是陆平泉的寿诞,展才送了什么礼?” “送了副文徵明的字帖,当年平泉公会试第一,殿试跌出三甲,就是因为字体不佳。”钱渊耷拉着脑袋,“但平泉公也回赠了……” “回赠?” “恩,一顿打。”钱渊突然抬起头,“平泉公德高望重,曾掌南北国子监,但并不擅户部事务,再说已年过六旬……” “咳咳咳。”隆庆帝好笑的打断,“听说了,听说了……今日京中流言,随园中有人暗骂砺庵公行事鬼祟。” 钱渊也忍不住大力咳嗽,干笑道:“不是臣背后说小话,砺庵公也太……” “除了陆平泉,满朝文武,还有谁敢对你动手?”隆庆帝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捡起来,“砺庵公倒是走了步妙棋,不过也不能怪他,六个月税银,少了将近四十万两白银,满朝皆惊,砺庵公都被气得赴下属寿宴了。”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税银锐减,户部最为震动,从户部尚书方钝到左右侍郎黄懋官、陆树声,再到下面的郎中、员外郎无不大伤脑筋。 除了户部,内阁、吏部也是人心浮动,没办法,就这么巧,税银账目入京的前一日,胡应嘉接吏部公文,并且是内阁票拟、陛下亲自批红,得以赴任宁波知府。 大量的官员都将其视为随园的阴谋暗算,但隆庆帝不这么看,因为上一次觐见,他感觉得到,钱渊是有意使陈有年南下接任宁波知府的。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入户部太仓库的税银锐减,但入内承运库的银子可没少! 但这也是隆庆帝疑惑的地方,皇家船队没受什么影响,为什么东南税银锐减至此? “自古以来,海道便被视为险途,一旦风浪骤起,其势非人力可抗,狂风而来,数十米高的船只也会被打翻,巨浪涌起,船毁人亡实是常见,更别说海上还有海寇来往打劫,甚至会迷失方向。” 隆庆帝点头道:“皇城内书房中,有当年郑和下西洋时的内宦笔书的游记,的确非人力可抗,而且福船大都散失,如今出海的船只不能和永乐年间相比。” “是啊,所以其实送入内承运库的账本银两实际上也有误。”钱渊解释道:“实际去年皇家船队出海贩货,赚取的银两并没有这么多,而是海商仿前年账目,将缺额补足。” “什么?”隆庆帝大为惊讶,“补足?谁补的?” “海商……哎,就是靖海伯为首,还有谭七指、毛海峰。”钱渊嗤笑道:“毕竟陛下还没正式下旨开海禁,他们是怕陛下恼了。” 隆庆帝眯着眼想了会儿,“补了多少?” “不多,约莫两三万两银子,刚刚补足。”钱渊压低声音,“也不敢补的太多,怕树大招风,被陛下割肉呢。” “都有小心思啊!”隆庆帝笑骂了句,“如此说来,去年船队受损?” “恩,其实这事儿浙江、福建沿海多有人知晓,陛下可使成国公打听一二。”钱渊点头道:“去年六月,海上突起狂风巨浪,仅浙江一地,在此之前不久出海的船只,只有半数得以回还,之后数月,大量海商胆战心惊,不敢出海。”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随园士子周诗,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如今任户部员外郎,杭州钱塘周家,自嘉靖三十六年起就组建船队出海贩货,去年……” “周诗二伯、四叔、嫡亲二兄均丧生大海……” 隆庆帝叹了口气,“这也是前日为什么点胡应嘉的原因,随园士子大都是东南人氏,展才你又执掌通商事多年,随园士子诸族大都参与海贸,余姚陈家想必也不例外。” “的确如此。”钱渊点点头,“但臣举荐陈登之出任宁波知府,并无私心,也信得过陈登之不会徇私。” 隆庆帝对这句话很是无所谓,只问:“那胡应嘉南下,税银应能恢复?” “应该能……” “展才给个准话。” “或许,可能,也许……” 隆庆帝被气了个倒仰,瞪着钱渊喝道:“朕有意简拔砺庵公入阁!” “嗯?”钱渊一愣,“砺庵公虽三朝元老,又德高望重,但非翰林出身。” 隆庆帝冷笑道:“砺庵公入阁,户部尚书出缺……” 钱渊哭笑不得的拱拱手,“陛下英明神武,实在让臣佩服佩服。”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呢,信不信朕简拔陆树声上任户部尚书,看你以后怎么办! 隆庆帝笑骂道:“你个孙猴子,也得找个如来佛祖压一压!” “陛下说的是。”钱渊突然脸色一变,发狠道:“平泉公年过六旬,也该归乡养老了!” 隆庆帝忍俊不禁,板着脸喝道:“朕不许,不仅朕不许,砺庵公甚至高师傅怕都会不许!” 还真以为捏着我的七寸啊……钱渊也只知道隆庆帝这是在开玩笑,陆树声出任户部尚书,加上黄懋官、陈有年、周诗以及东南的孙丕扬、陆一鹏、孙铤、胡应嘉,那户部是朝廷的,还是随园的? s:///book/5/5637/907219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六十三章 糊弄(下) 一顿打岔后,钱渊正色道:“胡克柔此人,有理政之能,秉性刚直,在户部时日不长,但通新式账目,而且当年查验红薯事在镇海盘桓数月,对通商流程知之甚深。” “但税银……怕是短时间难以恢复。” 如果面对的是嘉靖帝,钱渊这些小心思是一览无遗,但隆庆帝……太嫩了。 已经做了很多准备,打了好几遍的腹稿,钱渊没有先滔滔不绝,而是长叹一声。 “嘉靖三十七年,侯涛山一战,臣诱捕八家海商,砍下首级在码头垒成京观,以此震慑东南商贾。” “此事朕曾听闻,也曾听端甫细说。”隆庆帝点头道:“据说那八家海商就是百余倭寇袭南都的幕后真凶?” “的确如此,当时臣也被裹挟其中,所以侯涛山一战,臣以私仇为借口……”钱渊加重语气道:“但其中真意,实为缉私。” “京观一垒,无人胆敢走私,但至今已有三年,走私再度猖獗。” “本朝自太祖年间,沿海就有倭寇出没,永乐年间新设金山卫、三江卫以防倭寇,但那时东南也频有走私事。” “直到正德、嘉靖年间,虽然倭寇日益猖獗,但东南走私已成明目张胆。” “当年走私,一方面在于朝廷禁海,不许互市,无奈走私,另一方面宁波市舶司太监索贿太重,十税三四,甚至十税四五。” “但嘉靖三十六年,臣于镇海设市通商,如今的走私商贩……主要是因为不得通关文书。” “不得通关文书?”隆庆帝看了眼陈洪,后者连忙亲自端了两盏茶上来。 钱渊谢了句端起茶盏抿了口,“当年设市通商,荆川公定下规矩,但凡曾沦为倭寇,杀人劫财者,但凡欺行霸市者,但凡船只难抵巨浪者,但凡……反正有十多条,所以对发放通关文书很是苛刻。” 隆庆帝大抵听懂了,但还是有很多疑惑,“大户难得通关文书,只能铤而走险,不缴纳税银,但税银锐减至此,难道之前那么多海船都转而走私?” “朕记得税银只是十税一,而且还是以出海前货值计算的……” “并非如此。”钱渊指了指桌上的茶盏,“出海贩货,赚取银两,货物就如杯中之水,茶叶、丝绸、棉布、瓷器等等,虽然每年产量上增,但不会增加太多。” “之前几年,各类货物都通过水路在镇海汇集,海商于此采买货物,拿到通关文书后就扬帆出海。” “但如今,走私大户于杭州甚至嘉兴、苏松各地采买货物……” 隆庆帝恍然大悟,“货物就那么多,走私大户采买贩卖,以至于镇海的海商缺少货源!” “陛下英明。”钱渊点头道:“税银锐减,有风浪来袭的因素,也有宁海、厦门、泉州设市通商以至于分流的因素,但锐减至此,走私大户截留货源,是最重要的原因。” “毕竟一旦能出海贩货,利润极高,而且又不缴纳一成税银,所以他们愿意高价采买,而专门做这笔生意的商贾……不用将货物送至镇海就能出手,还能多卖点银子,有什么不肯的?” “南京魏国公府,名下产业颇多,原先是每月以船只送抵镇海,如今直接在扬州、苏州就出手了,大户在嘉兴、松江各地装船,径直出海。” 隆庆帝在心里反复琢磨,“砺庵公如何说?” “砺庵公嘛。”钱渊苦笑道:“他倒是想下辣手……” “辣手?” “缉私呗。”钱渊撇嘴道:“他就是看别人挑担不吃力……呃,一旦正式缉私,海商必然惶恐不安,毕竟朝中尚无定论开海禁。” 隆庆帝低声道:“若开海禁通商和缉私同时进行呢?”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那些东南大户可都不是善茬,当年被荆川公拒之门外,大都曾经沦为倭寇……” 隆庆帝直截了当的打断,“若是展才南下,专职缉私呢?” “陛下,臣如今在詹事府,用什么名义南下缉私?”钱渊愕然,“原本计划,若是登之兄南下赴任宁波知府,让他放宽通关条件,再在杭州府设正式集市以供海商采买……” 瞄了眼隆庆帝的神色,钱渊苦着脸说:“当年臣在侯涛山设局,杀的人头滚滚,那些走私大户恨臣入骨,一旦南下,说不定埋骨东南……臣倒是不怕死,但以后再不能见到陛下了……” “好了好了。”隆庆帝没好气的哼了声,“听说过,你在东南有个绰号,钱砍头,据说可止小儿夜啼……都能和张文远齐名了!” 钱渊嬉笑几声,补充道:“胡克柔此人有些能耐,再加上浙江巡按王子民……税银恢复到前年程度有点难,但应该多少能恢复点。” 隆庆帝瞥了眼,“内承运库?” “皇家船队一共有船只二十三艘……呃,不对,去年沉了四艘,还有十九艘,装载货物不多,孙文和必先满足皇家船队货源。”钱渊小声说:“陛下若是不放心,赏靖海伯一些物件,然后……” “然后?” “然后不提开海禁之事。” 隆庆帝忍不住虚虚踢了脚,“一肚子的鬼心眼!” 不正式开放海禁,但赏赐汪直御笔……内承运库的进项基本不太可能少。 眼看要黄昏了,钱渊正要告辞,隆庆帝突然问:“浙江巡抚侯汝谅,此人可能担当大任?” 这句话显然是在问,如果东南行缉私事,侯汝谅能成功吗? 钱渊沉吟片刻,“此人曾任辽东巡抚,于兵事不陌生,入浙后对海运代漕运之事颇为热心,非守旧之辈。” 离开西苑,钱渊抓抓脑袋,脖子后有一层微微汗珠,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今天钱渊是九真一假,那一假也不能说假,只能说没有坦然直言而已。 税银锐减,最主要的原因的确在于董家联手诸多东南大户走私,截留货源,以至于镇海的货源不足,导致税银下降。 钱渊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私下传命东南,以戚继美、杨文为首的将官对此视而不见,以孙文和为首的随园一党以种种手段怂恿甚至逼迫…… 没办法,如果是高拱将手伸入镇海,钱渊或许还能忍一忍,但徐阶伸手……钱渊不留点后手,实在放心不下。 回了随园,正巧在门口撞见了去寺庙上香回来的母亲、大嫂,钱渊又想起父亲前段日子来的那封信。 侯汝谅,真的能担当大任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六十四掌 反目成仇 外地官员可能还感觉不到,但京官都有这样的感触,自嘉靖三十六年东南设市通商,大量税银入户部,库中充盈,原本在走下坡路的局势渐渐有复兴之相。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户部再也没有克扣俸禄,甚至连宝钞都不发了,除了一定比例的粮米、丝帛之外,全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兜里有银子,大家伙儿日子也好过了不少,特别是那些没什么油水的老翰林。 嘉靖帝也再也没有干过“片纸于太仓库取银”这种被无数官员痛斥,逼的户部尚书方钝要脱帽请辞的破事了,虽然嘉靖帝能花钱,但内承运库也够他祸祸的了……只是继任者隆庆帝不太开心而已。 但晴天一声霹雳,东南税银锐减,原本一年约莫入账两百万两左右,如今一下子少了四十万两,而且还只是半年账目,这意味着什么? 大量文官都会浮想联翩,类似的事情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今年能少四十万两,明年就能少六十万两,后年说不定能少百万两…… 谁还想过领完俸禄,直接把宝钞当厕纸用的日子? 宝钞那么硬,当厕纸都不合适呢! 所以,一时间,朝野沸腾,众情汹汹,无数官员上衙时候交头接耳,放衙之后忧心忡忡……连钱家酒楼这几日生意都差了不少,大家都未雨绸缪,要存钱了啊! 但众情汹汹管众情汹汹,倒是朝中没有什么太多的风波……说的明白点,这个锅,谁都不肯背。 “还真不能算到随园头上。” 徐府偏厅外的小小院子里,林润如此说,又低声解释道:“朝中也知晓,镇海知县孙铤是随园一党,但宁波知府荆川公不是……” “不过虚言矫饰而已。”魏时亮不悦道:“朝中谁不知道实情如何?!” 这个锅,按道理来说,在王本固退却之后,只会不偏不倚砸在随园头上,但钱渊表示不愿意背锅。 虽然在明面上,钱渊和东南通商事是拉不上关系的,但毕竟东南通商事是钱渊始创,随园又掌控宁绍台三府数年,而知府调换……只是从去年十二月才开始的。 问题在于,如果要弹劾钱渊,弹劾随园,就不可能绕过唐顺之。 弹劾唐顺之这种品行无懈可击的大儒,即使是疯狗一般的科道言官也是不愿意做的……当然了,最绝的是,唐顺之都已经病逝了。 邹应龙瞥了眼魏时亮和忿忿的欧阳一敬,嗤笑道:“那就弹劾钱展才就是了,不过要挑个好借口。” 想弹劾钱渊也不是不行,只需要隆庆帝发一句话,甚至做些姿态就够了……可惜钱渊太能媚上了。 听了邹应龙的这句话,欧阳一敬沉思不语,而魏时亮有所警觉,不自觉的往后微退了一步……他虽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但嘉靖三十五年也参加会试,只是落榜了,很清楚邹应龙和钱渊之间的仇怨。 入都察院为御史,说起来风光,但也暗藏杀机,如果只靠头铁……被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魏时亮显然不是个蠢货,就如今的局势,很难以税银锐减的借口弹劾钱渊,如果换成其他不痛不痒的原因……只会被人耻笑,甚至被记恨。 理由很简单,这几日,朝中议论纷纷,但朝中重臣谁都没点出钱渊这个名字……因为就在税银账目入京的第二天,钱渊入西苑觐见,出来的时候手捧陛下赏赐的一副围棋。 而就在今天,太子生辰,据说钱渊一大早就去了西苑,送了只让太子殿下喜爱不已的小猫咪……多少人都在唾骂,这厮真会媚上!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消息已经散开,户部税银锐减,但入内承运库的银子可没少……这下,据说户部尚书方钝都在破口大骂,户部右侍郎陆树声自承无颜。 那边欧阳一敬还在琢磨以什么借口弹劾钱渊,这货是个弹劾狂人,什么人都敢怼,而魏时亮已经选择了退避,只嘀咕道:“这次张元嗣倒是运气!” 旁边几人都连连点头,张孟男不肯攀附升迁,却意外的躲过了这个坑,只可怜了胡应嘉被逼着扛上重任。 高拱那边还的确是这么想的,他计划让张孟男去摘桃子,现在桃园都败落了,张孟男有能力重振桃园吗? 高拱不太看好张孟男有这样的能力,如果税银锐减是正常状态的,张孟男很难力挽狂澜,如果不是正常状态……期间随园做了手脚,那更是没指望。 之前还觉得一切都在计划中,不料人家釜底抽薪,高拱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明白一点,以钱渊惯用的手段,这件事和钱渊离不开干系,但无论明面上还是私底下,和钱渊都扯不上关系……这货肯定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这一点,从钱渊觐见后的现况也能看得出来,隆庆帝显然没有训斥他……高拱早就从陈洪处打听过了。 反正张孟男没得手,而宁波知府郭远是个小心谨慎的人,高拱也懒得管东南事了……因为,浙江巡抚、巡按、总兵官、宁波知府,全都是徐阶门下。 之前被徐阶渔翁得利,现在高拱就指望徐阶和随园打出脑浆子,自个儿当一回渔翁呢。 这时候,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尖锐声音响起,“谁不知道他钱展才执掌通商事多年,银库里盆满钵满,税银锐减至此,必是送入钱家库房!” 这是在说随园贪了税银,众人面面相觑,都避开了那人的视线……据说这位二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被随园教训的比其兄长还要惨。 厅内安静了片刻,欧阳一敬咳嗽两声,“二公子,在下原上书弹劾,不过……可有实证?” 徐瑛冷笑道:“科道言官,风闻奏事,没听过还要证据的,又不是刑部定案!” “住口。”徐璠冷着脸喝了句,“你懂什么,还不出去!” 徐瑛的小脸都涨红了,恶狠狠瞪着徐璠,这对兄弟早就反目成仇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六十五章 区别 徐瑛和徐璠是不同的,后者虽然几次被揍得鼻青脸肿,但这两年也“懂事”了,知道不去招惹随园,也知道自己不是严东楼那种料,更知道如今徐阶在朝中近况不佳。 而徐瑛呢,之前十多年徐阶、严嵩惨烈政争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等他略微大了可以出府了,徐阶已经身登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两年几次在随园手中吃亏,早就恨得牙痒痒,为此和徐璠不止一两次撕掰。 欧阳一敬打圆场道:“二公子误会了,所谓风闻奏事,那是都察院御史,在下于六科任职……” “听到没有?”徐璠嗤笑两声,“不懂装懂,不懂就多读几本书,还附庸风雅去青楼,听得懂姐儿唱什么词?” 徐瑛简直要扑上来咬一口了,前段日子,徐瑛在青楼嬉戏与人发生冲突,脸上被扇了几个大耳光子……虽然没有证据,但兄弟俩都猜是随园指使。 “你倒是懂,怎么被女婿欺负的在街上嚎啕大哭!” 徐璠也火了,破口大骂道:“我那还是有来有往,谁像你……都用不着他动手,轻飘飘一句话,父亲大人就要拿鞭子抽你!” 呃,钱渊还没穿越过来的时候,倒是的确在徐璠手上吃过亏,而徐瑛…… 一旁的林润、魏时亮、邹应龙一干人或以手遮面,或转头他顾,真是新鲜,别人家兄弟齐心,元辅家里祸起萧墙就算了,而且还是公然互相戳心窝子。 这时候,一声厉喝在门口响起。 “都给我住口!” 身材矮小的徐阶面色铁青,看到这一幕,饶是他够能隐忍,也忍不住心头火起,真是不给自己长脸啊! 林润一干人起身行礼,默不作声的退出了侧厅,这种家务事还是不掺和的好。 “真是丢人现眼!” 徐阶身后的刑部尚书冯天驭、礼部侍郎李春芳咳嗽两声,也退了出去,只有徐涉留在厅内。 徐阶强忍了怒火,让徐璠将之前的争论全都说了一遍,沉思片刻后挥袖道:“至今尚未入学,居然还去青楼嬉戏,毫无体统,丢尽了华亭徐氏的脸面,滚回华亭,不为童生,不得返京!” 跪在地上的徐瑛登时瘫倒在地上,他是京城出生,京城长大,到现在都没离开过京城,被赶回老家读书……这是被放逐了啊。 徐璠幸灾乐祸的在心里偷笑,不料徐阶转头继续说:“身为兄长,言辞尖酸,兄弟阅墙,来人,拉出去抽二十鞭!” 地上的徐瑛虽然心里悲痛,也忍不住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目睹这一切,徐涉忍不住想起前年坊间流传的一句话,徐家子弟,无甚才能,也无甚作恶……比不得严东楼。 家务事处理完,外面众人才依次入内,今天徐阶门下齐聚,主要就是为了浙江事。 毕竟税银锐减这个锅谁都不肯背,但接下来税银能不能恢复……这个锅必定是徐阶来背的。 侯汝谅、王本固、胡应嘉都是徐阶这两年陆续塞入浙江的,浙江巡抚还好说,浙江巡按也还好说,但宁波知府是直接执掌通商事的首脑人物。 “无需担心,萧规曹随而已。”徐阶没有说太多,只略略提到还在运河上的胡应嘉已经来了信。 冯天驭笑道:“未必那么糟糕,听闻去年海上巨浪打翻了数百艘海船,大量海商迟疑不敢出海,才导致税银锐减。” “此事苏松也多有耳闻。”徐涉点点头,瞥了眼徐阶补充道:“不过东南亦有大户走私。” “总不能之前都是老老实实缴纳税银的船只,现在大都去走私了吧?”邹应龙疑惑道:“如若那般,克柔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不可能。”徐涉摇摇头,“略有影响而已,克柔南下,无需税银激增,只需比如今略多就能交代过去。” 这个时代的官员,对商业本就有着天然的鄙夷,对货物、价格的供需关系更是没有系统的认知,很难看懂货源的多少对税银的影响。 事实上钱渊去年也是通过收集大量信息,在仔细分析苦思后才得出的结论。 几个科道言官离去后,徐阶揉着眉心,疲惫的说:“让诸位见笑了。” “元辅说哪里话。”李春芳突然开口,“不过二公子那句话……倒未必是空穴来风。” “钱展才贪污税银?”冯天驭皱眉问:“他有这个胆子?” 徐阶转头看向徐涉,“三弟如何看?” “东南走私历来已久,四年前设市通商,海贸大兴……”徐涉迟疑道:“若说随园不在其中取利,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冯天驭忍不住低声道:“当年钱展才回京,曾在先帝面前担保,随园未从通商事得利一文,如若贪渎,锦衣卫不会毫无察觉……” “但税银锐减是从去年九月开始的,而先帝四月中驾崩。”李春芳笑道:“千里做官只为财,随园向来财力雄厚,哪来的那么多银子?” 徐涉补充道:“而且据闻,余姚陈家、钱塘周家、会稽陶家、山阴诸家,均组建船队出海贩货……” 李春芳又添了句,“如若东南通商有碍,为何税银锐减,但入内承运库却不减反增?” “元辅,要不要让克柔留心,查一查?” 徐阶沉思良久,他也倾向于随园在通商事中得利,低声道:“去封信,让克柔查查,但不必强求。” 这是钱渊和他们之间的区别,他的最终目的不在于通商,而在于开海禁,为了这个目的,他宁可私下贴银子来暂时养廉,也不肯收取一文钱的贿赂。 随园的确财力雄厚,但身为穿越者,前世又曾经下海经商,这一世身居高位,赚钱并不难。 每一文钱都干干净净,奈何外人不信…… 在这些官僚心目中,钱渊掌控东南通商事,除了以此立足朝中之外,可能最大的原因就是以此敛财。 高拱、张居正就不会这么看,他们虽然和钱渊有隙,虽然对随园有无数的不满,对钱渊掌控通商事更有愤恨,但他们相信,钱渊不是为了钱财才揽权。 这就是区别,徐阶、李春芳是典型的官僚,而高拱、张居正是政治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六十六章 其心可诛 也有其他人信得过钱渊的品行,只不过这位对钱渊的态度不太好,甚至认为钱渊……其心可诛! 户部尚书方钝阴着脸执笔在纸上细细算了又算,还是不够……南京那边已经定下开凿新河道,但缺银缺粮,偏偏河道在山东境内,前年山东大旱,去年又是大涝,地方上很难抽调出钱粮。 原本调拨钱粮乃户部职责,如今内阁伸手揽权,而陛下却冷眼旁观……方钝开始考虑,要不要把事丢给内阁。 高拱、徐阶和随园关系都不好……但如此,会不会引发党争,会不会让随园破罐子破摔? 这几日户部衙门里气氛压抑的很,方钝、陆树声天天拉着脸,隐隐算是随园一党的黄懋官都不敢替钱渊说话。 天天被方钝、陆树声公然训斥的陈有年更是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就连去年回京的户部员外郎周诗也倒了霉,账目出了个小小瑕疵,被陆树声骂得狗血淋头……只能心里发狠回头去找钱渊的麻烦。 放了衙,方钝没有回家,径直去了随园……门房里的彭峰熟视无睹,谁都不敢去拦着。 这老头怎么又来了……正在和徐渭小酌两杯的钱渊嘴角动了动,无奈的起身行礼,“下官拜见大司农。” 前段时日,随园在沉寂多时之后一朝奋起,轻易的用流言蜚语动摇了高拱和徐阶的联盟,虽然宁波知府易手,虽然东南税银锐减,但气势反而升腾。 最让人关注的是,无论如何,税银锐减是钱渊的一大纰漏,也是一大破绽……但和随园有隙的高拱、徐阶都保持了沉默,至今也没有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钱渊。 朝中重臣中,敢对钱渊吹胡子瞪眼,毫不留情的批驳钱渊的,只有户部尚书方钝,这老头这段时日每天放衙都要来随园,各种冷言冷语,阴阳怪气,还不能顶嘴……不然,不消片刻,陆树声拎着棍子就要出现了。 方钝面无表情的坐下,看着钱渊殷勤的拿了副碗筷过来,看着徐渭殷勤的斟酒,拿起酒盏一饮而尽,轻声道:“老夫今年七十有四,也该致仕了。” “什么?”徐渭大吃一惊,“砺庵公执掌户部十年,朝中无人能替!” “你们随园不是选了黄霖原吗?”方钝冷笑道:“不然如何会助其推广红薯、洋芋,甚至还捣鼓出一本《甘薯论》!” 当年黄懋官之所以靠向随园,无非就是为了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如今差不多已成定局,方钝甚至都已经默许,他看的很明白,没有随园的支持,户部这摊子谁都扛不起来,就算勉强支撑,怕也会千疮百孔。 钱渊抓了抓发髻,小心翼翼试探道:“砺庵公,陛下许了?” “尚未向陛下请辞。”方钝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若今日展才依旧虚言矫饰,明日老夫入西苑觐见请辞。” 娘的,这老头是来逼宫的啊! 钱渊和徐渭无奈的对视一眼,心里都打不定主意,虽然从钱渊隐隐透露有开海禁通商之意后,方钝在这件事上始终站在随园这一边,但他始终不能算是随园一党,有的事还真不能说穿。 “商人逐利,无利则不往,有利,纵刀斧加身,亦愿一搏。”方钝轻声道:“出海贩货,不敢说九死一生,但也是风险极大之事,但海商惯走海路,纵然因风浪受损,也不会畏缩不前。” “风浪而使海商束手,这个理由不够……” “所以,到底为什么?” “难不成是你随园贪了税银?” “四十万两白银,纵使是当年的严东楼都没这胆子!” “老夫细细想了几日,忆起去年末,唐荆川、孙文和的那两封奏折。” 随着方钝的抽丝剥茧的话,钱渊和徐渭的脸色慢慢变了。 “必有大户猖獗,走私复起。”方钝抿了口酒,放下筷子,“虽然老夫不知内情,但唐荆川、孙文和奏折中都提到,东南大户走私,或使税银下降。” “正月里,登之登门拜年,老夫还曾询之,登之搪塞……但老夫怎么也想不到,税银锐减至此。” “砺庵公……” 方钝挥手打断了徐渭的话,突然盯着钱渊的双眼,“展才不知唐荆川病重?” 钱渊没有回答,只低下头。 “是了,展才必定不知。”方钝叹道:“若是知晓唐荆川病重将死,就不会有那两封奏折了。” 急着说话的徐渭也沉默下来,去年让唐顺之、孙铤上了那两封奏折,是为了提前脱罪……如果知道唐顺之病重将死,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方钝身为三朝元老,先历外任,后为御史,巡抚地方,总理粮储,治理黄泛,是朝中少有的能臣。 嘉靖二十八年,方钝才回京任户部侍郎,从那之后,严嵩、仇鸾、徐阶、李默、高拱,朝中党争酷烈,大九卿中只有两个人屹立不倒,一个是远避西北的兵部尚书杨博,另一个就是户部尚书方钝。 这样的人物自然有着不低的政治敏感度,有足够出色的眼力, 他对随园又如此了解,能比其他人看出更多的东西。 “嘉靖三十六年,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朝中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方钝悠悠道:“展才诱敌深入,甚至使随园大闹六科……最终才以三百根巨木的后手将敌手一扫而空。” 方钝这几日脑子就没停过,反复的复盘过钱渊的手段,这个青年喜欢埋伏笔,喜欢留后手,而且喜欢挖坑…… “唐荆川、孙文和于去年十二月上书朝中,提及东南大户走私,税银缩减,但刻意没有透露税银锐减至此。”方钝叹道:“而税银自去年九月始锐减,难道展才当时不知?” “展才于东南根基深厚,人脉更是无处不在,若说你不知,老夫能信吗?” 钱渊和徐渭都保持着沉默,的确,早在九月末,他们就知晓了,但一直都没什么动作,细细探查后以各种手段给走私集团提供便利,甚至私下怂恿。 “所以,留下此事,引而不发,只可能是因为朝争。”方钝重重拍了下桌子,“真是其心可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六十七章 讨价还价 钱渊缓缓抬起头,细细打量着这个面容枯干的老头儿,好一会儿之后才轻声道:“如此,对随园有何好处?对我钱展才有何好处?” 这也是方钝没有想通的地方,为什么随园如此执意东南通商事。 “难道砺庵公真以为,是钱某贪了银子?” “随园虽涉党争,但最恨党争。” 钱渊面无表情的斟了杯酒,一饮而尽,转头直视方钝双眼,“钱某,俯仰无愧。” “俯仰无愧……”方钝低低念叨了几句,叹息道:“是华亭还是新郑?” 不等钱渊、徐渭回答,方钝又叹道:“新郑倨傲,喜揽权,但并不贪财,而徐家据闻豪宅美舍……而且新郑姻亲郭中去年末才南下就任绍兴知府,而浙江巡抚……” 钱渊和徐渭对视一眼,还是保持沉默,方钝很轻易的猜对了对手,但却弄错了关键的执行人……没办法,侯汝谅赴任浙江巡抚两年了,他是徐阶一党在浙江的头面人物。 “老夫于嘉靖二十八年回京入户部,先闻夏言弃市,后仇鸾骇死狱中,之后是庚戌之乱,严分宜、徐华亭对其余五部关切备至,唯独不理户部,这个烂摊子……” “的确是辛苦砺庵公了。” “日日愁白头发,夜夜难以入眠,直到嘉靖三十六年,东南税银入京,老夫才松了口气。”方钝淡然道:“展才于国实有大功。” 徐渭歪着头打量着方钝,这老头虽然公正无私,又德高望重,但仅从举荐陆树声出任户部侍郎一事上就能看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但展才于东南先有军功,后解朝中用度之窘,回京后却未重回翰林,只在都察院闲住,先帝是想留给今上……”方钝眼中透出希翼神色,“陛下虽两次简拔,但展才如今也只是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 “詹事府任职,却不是翰林官,自天顺以来从无此例,陛下也实在吝啬了点。” “但这样也好,想必展才也不指望走储相之路,再说了,以你的文采,难道有脸任日讲官,有脸任国子监祭酒、司业?” 钱渊脸色有些发黑,右手用力握着酒盏,“砺庵公不妨直言。” “既然不走储相路,左春坊左庶子转入六部,勉强够个侍郎,实在不行可转大理寺少卿……”方钝一把抓住钱渊的手,“老夫明日觐见,要么请辞,要么举荐展才转入六部,南下缉私!” 钱渊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仔细查看方钝脸上的神色,突然反问:“前日砺庵公入西苑觐见陛下。” 方钝一愣,难道是陛下说的? “还真的觐见陛下了!”钱渊也是无语,“难怪陛下提议让钱某南下缉私,原来是砺庵公背后怂恿!” 屋内一片安静,安静的有点让人窒息。 徐渭抬着头看着天花板,嘴角时不时动动,钱渊叹息着盯着方钝,而方钝避开视线,悄无声息的收回了手。 “就算陛下许,高新郑也不会干看着。”钱渊勉强收拢神情,解释道:“如今高新郑默然,是想坐山观虎斗,他可以容忍徐华亭夺下通商权,但决不允许随园……” “若陛下命展才南下缉私……”徐渭补充道:“只怕高新郑要和随园撕破脸了。” “现在还没撕破脸?”方钝哼了声,“老夫今日就要讨个准话,什么时候能恢复前年税银……时日拖得长了,老夫这辈子都看不到!” “砺庵公老当益壮……”钱渊随口恭维,上上下下打量着方钝,虽然头发花白,但身强体壮,说话中气十足,七十多的人了,刚才那会儿吃的酒菜比徐渭还多! 历史上的方钝是嘉靖三十六年致仕的,没办法,没有钱渊折腾出来的税银,这烂摊子实在没办法收拾,而按惯例,当时已满七十,是应该致仕了的。 而方钝致仕后……活到隆庆都挂了还没死,一直到万历六年才过世,也就是说在家里养老养了二十二年,身体倍棒! “不用废话。”方钝丢开刚才的小小尴尬,“镇海何时能恢复前年税银。” “再无可能。”钱渊正色回复,但同时起身,伸手摁住要暴走的方钝,“砺庵公且听下官解释。” “恢复前年税银,真的不可能,这两三年,宁海、泉州、厦门先后设市通商。”钱渊解释道:“按计划,接下来几年内,苏松、广东乃至通州都有可能设市。” “分流甚多,所以……”方钝眼珠子动了动,“但目前大头仍是镇海,能恢复多少?” “如今三月下旬,约期半载,至少能回复到月入税银十万两。”钱渊瞄了眼方钝的神色,劝道:“泉州、厦门那边现在红火着呢,算起来,户部入账说不定还能多点。” 这种鬼话……方钝这种老狐狸哪里肯信,更别说对面说这话的也是头小狐狸,泉州、厦门那边能收缴多少税银,那真是鬼都不知道。 而且方钝也心里有数,东南虽然水路纵横,但只有苏松、两浙联通南北运河,是海商采买货物,扬帆出海的第一选择,镇海依旧是重中之重。 “十万两不够,至少二十万两。” “砺庵公说笑了,二十万两……”钱渊装模作样的沉思片刻,“您老还是明日请辞算了。” 好了,简简单单一句话把方钝惹毛了,这老头起身就要走。 “砺庵公且慢,且慢。”徐渭赶紧起身拦住,给钱渊使了个眼色,“有话好说,好说!” 开玩笑,方钝这老头把咱们的心思摸了个六七成,一旦泄露出去……要知道王本固那些破事如今还没传到京中呢。 钱渊倒是不着急,只笑着说:“砺庵公,不是下官不知尊卑,实在是您狮子大开口……” “漫天开价,落地还钱嘛。”徐渭搀扶着还假装要走的方钝坐下,“砺庵公,这样,下官替展才做主,十一万……呃,十一万五千两……好好好,十二万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六十八章 光明磊落 方钝不满意,钱渊还不满意呢,虽然对东南诸事有全盘打算,但现在可不能露了口风。 钱渊嗤笑道:“文长兄真是记吃不记打啊,当年你在砺庵公手里吃了多少亏,户部欠宁波府衙的银钱到现在还没还呢!” “还!”方钝冷笑道:“你去找陆平泉要去……十五万两不够,至少十九万五千两!” “那就没得谈了。”钱渊一摊手,打定主意回头找陆树德,一定要尽快劝陆树声致仕,那么大把年纪了还赖着不走! 徐渭劝道:“这四年间,荆川公对发放通关文书很是谨慎,另一个原因在于不敢放开口子,以防桑麻代稻,若只是两浙还好,若是湖广、南直隶也如此,他日粮价飞升,怕有祸事……胡克柔也未必敢如此……” 好,徐渭也是苦,以他的性情,居然做起调解人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晚上,孙鑨也来劝了好久,陆树声来给方钝助拳,而钱铮倒是没来……钱渊不敢让叔父来,陆树声不知道,但钱铮是知道东南走私实情的。 最终,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今年十一月,镇海税银不得低于十六万两,今年平均每月税银不得低于十三万六千两。 把方钝、陆树声送出门,孙鑨皱眉问:“平均每月不低于十三万六千两……胡克柔能行吗?” “管他能不能行……”知道钱渊打算的徐渭嗤笑道:“糊弄过去就行了呗,再说了,从九月份开始,税银账目要等明年三月才入京核查。” “文长兄此言大谬!”钱渊正色道:“宁夏地龙翻身,又要治理黄泛,开凿河道,此均国之大事,关乎黎民百姓,钱某既然作保,自然要一诺千金,不敢误事!” 徐渭一时愕然,你咋脸皮这么厚呢?! 孙鑨面露赞许神色,笑道:“展才光明磊落……” 话还没说完,对钱渊秉性更熟悉的徐渭突然转头四顾,躬身行礼,“世叔来了。” 孙鑨哑口无言的看见,脸上带着欣慰的钱铮从角落阴影处走出来。 …… 虽然朝局还显得混乱,甚至还有几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科道言官弹劾钱渊,但总的来说,唐荆川病逝,宁波知府出缺,税银锐减引发的朝争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看胡应嘉有没有力挽狂澜的手段了。 “居然弹劾我?”钱渊没好气的一顿酒盏,骂道:“什么来头?” “没什么来头。”对科道言官最熟悉的冼烔幸灾乐祸的说:“就是看展才兄不顺眼呗。” 这段时日对侄儿还算和颜悦色的钱铮哼了声,“难道弹劾有谬?” 钱渊一时无言以对,只能闷闷喝酒。 前些日子,太子生辰……要知道之前已经十几年东宫都是空的,要不要送礼,很多官员都有些迟疑。 当然了,迟疑的都是文官,那些勋贵都送了重礼……文官中第一个送礼的就是钱渊,送了小黑的孙女,太子特别喜欢。 结果第二日高拱就在公开场合斥责某些人厚颜媚上……这下好了,文官里送礼的只有钱渊和几个厚脸皮的。 如今高拱和随园之间起隙的传闻早就满天飞,很多人都认为高拱如此,就是针对钱渊。 原本还没什么,但前日太子在西苑山上玩耍,小小小黑到处乱窜,引得太子追逐摔了一跤……这下好了,七八个科道言官这两天逮着钱渊一顿狂喷。 哎,钱渊也是无语,完全是膝盖无辜中箭啊,小孩子摔了一跤,皮都没破,居然引得自己被人大骂。 说起来是趣闻,但实际上也是有深层次原因的,太子才四岁多,没有署官,离启蒙读书都还要好些年,满朝文武中,能经常见太子的只有没正经事儿做的钱渊。 南边胡应嘉应该刚刚抵达镇海,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消息送来,也不知道能不能降得住董家,钱渊这段时日难得空闲下来,结果还碰到这种破事,不禁心里暗骂高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而刚刚从内阁回家的高拱也在骂钱渊,给皇帝、太子送猫送狗,放在弘治、正德年间,那是八虎刘瑾、谷大用之类的近侍才会做的事! 从根本上来说,高拱秉持这个时代的士大夫的标准,对钱渊的媚上很是不屑……哎,也正是这个原因,历史上他才会被张居正和冯保背后联手一枪干掉。 “今年是京察年……”高拱低低自语了几句,笑着问:“叔大说说看,何时行京察?” 张居正一本正经的拱手回答:“此事当上秉圣意。” 高拱嘿嘿的笑了又笑,他也知道,这一波的朝争,自己因为太过揽权导致多有科道言官跃跃欲试,他也知道,应该收敛一二。 但无奈高拱不想继续等下去,在心里琢磨了下后,他眼角余光扫着张居正。 这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心里有数的乖巧人,虽是潜邸旧臣,但从不单独入西苑觐见,但凡觐见,必事先告知……高拱知道,背弃徐阶,又和随园不合,张居正只能依靠自己。 在心里又推算了下时间,高拱皱眉道:“记得叔大曾与胡克柔相熟,当年又出入随园……叔大以为,税银能恢复吗?” 如果税银不能恢复,对徐阶来说是个打击,但对有意正式上位的高拱来说,也不是个什么好消息。 “此事错综复杂,下官实在看不清。”张居正苦笑道:“大司农前些日子都急红了眼,下官问过道含,缺额不小。” 高拱点头道:“户部已报至内阁,治理黄泛不能停,但新开河道可以略迟,先将今年糊弄过去。” “户部报至内阁?”张居正诧异的重复了遍,笑着拱手道:“恭喜中玄公。” “罢了,也有叔大筹谋之功。”高拱也笑了,“但科道言官那边……还需再等等。” 张居正了然的点头,从严嵩上位之后开始,科道言官始终是徐阶的自留地。 虽然科道言官内部派系林立,而且是怼天怼地怼空气,但也是有迹可循,徐阶如今在内阁、六部步步退让,唯独在都察院、六科没有退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六十九张 窥破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张居正改革涉及军事、吏治、税赋、财政方方面面,最有名的自然是推行一条鞭法,但最重要的是却是“考成法”。 为什么? 因为在封建时代,论中央集权,没有比张居正执政时期更强的,这一切就是因为考成法。 什么考察业绩,什么推行一条鞭法,都是虚的,都是幌子,这一切只为了一个目的。 让内阁真正的操持整个天下。 明朝惯例,科道言官是不受其他部门约束的,换句话说,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都是能绕过六部、内阁,直接向皇帝负责的。 但在考成法推行之后,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张居正以内阁控制六科、都察院,再以六科、都察院控制六部,而六部控制各省抚按大员……一句话,任何事没有过内阁,那就没有任何效力。 最有名的也是导致张居正被无数科道言官唾骂的那句话,“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六科举之;六科不觉察,则阁臣举之。” 万历皇帝在位的前十年,张居正是实实在在的权相,虽然不像高拱那样得到皇帝的全部信任,但在揽权方面更胜一筹。 高拱、张居正都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走到现在的聪明人,太清楚了,如果手中没有实打实的权力,推行新政,就如镜中水月! 所以,从隆庆帝登基开始,高拱、张居正做的最多的就是这件事,他们如今无法控制得住都察院、六科,于是先选择了六部……除了刑部、工部之外,高拱能拿捏得住兵部、吏部、礼部,如今户部也投降了。 高拱对张居正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面前这位才三十五岁,自己今年四十八岁,持政二十载,年近七旬而致仕,张居正接班时也不过五十五岁,还能再保新政十五年。 最重要的是,张居正没有其他的依靠,只能靠自己……高拱捋须笑着想,徐华亭虽然眼光精准,陆续挑中了钱渊、张居正,可惜留不住人。 啧啧,高拱鄙夷徐阶留不住人才……要让钱渊知道,得笑的满地打滚。 又聊了几句闲话后,张居正起身告辞,出了高府,上了轿子,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揉着眉心在心里长吁短叹。 “游七,游七!” 外间的亲随小声说:“老爷,游管家去年就……” 张居正身子一僵,放下帘子,“去别院。” “是。” 一时心神恍惚,张居正都忘记了,去年西苑剧变后,游七就病重不起,没几日就一命呜呼……没办法,自己到底有没有将冯保密报告知随园,游七是一清二楚的,实在留不得。 张居正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位于西城和北城交界处的别院,简单的洗漱后,他躺在床上,双目炯炯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前段时日的朝争,看似徐阶意外的赢了,高拱意外的输了,但真正分出胜负……还早着呢。 这是朝中绝大部分官员的共知,毕竟税银锐减,随园给南下的胡应嘉挖了个大坑。 但张居正始终在疑惑一件事,他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在发现是随园放出流言蜚语之后,高拱第一时间判断是钱渊出手试图瓦解自己和徐阶的联盟。 最终很难说钱渊得手与否,因为徐阶都心里有数,盟约是脆弱的,两人之间必有一战……而在流言蜚语出现后,目睹徐阶的沉默,高拱也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不然今天就不会说出何时京察的话题。 但张居正第一时间判断,钱渊的目标一定是宁波知府,因为他知道钱渊对东南通商事的重视程度和决心。 虽有张孟男的意外退却,但最终宁波知府落到了徐阶门生胡应嘉手中。 最让张居正疑惑的是,钱渊捧出了陈有年,而且频频造势,甚至觐见陛下,使吏部荐宁波知府人选中列入了陈有年……但钱渊应该是心里有数的,陈有年不可能过内阁这一关。 既然不可能,那为什么要推出陈有年? 张居正本人就是个二五仔……虽然是被逼的,但他开始使用全新的方式去考量这些,最终,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胡应嘉怕和随园有染。 按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当年随园闹六科,胡应嘉先被徐渭一拳放倒,之后又被孙铤打断了鼻梁,后来南下查验红薯事,听说被钱渊气得吐血……也正是这些原因,隐隐让徐阶更信任胡应嘉。 张居正缓缓从床上起身,将窗户推开,一阵微风吹来,让他心头的烦躁为之一清。 胡应嘉和钱渊的交集,应该是在当年的镇海县,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虽然张居正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但他有八成把握,这是那位自己当年好友埋下的伏笔,一来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二来这次朝争,随园在沉寂半年后出手却几乎没有任何好处,这也显得不符合常理。 抬头看着皎洁的明月,张居正突然想起,胡应嘉和钱渊还有一次交集,嘉靖三十八年,朝中使户部吏员、六科、都察院视察各地红薯、洋芋推广,当时去山西的就是胡应嘉和钱渊。 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张居正苦笑一声,他记起来了,就是在山西汉中的城固县,是曾家二子并刘氏的流放地,当时也正是这个原因,所以徐阶前期是以胡应嘉负责和曾家的联络。 难怪后来徐阶使人接曾家回京昭雪,却被截胡……想必是胡应嘉做的手脚。 对了,当时的城固知县是如今的户部员外郎周诗,也是个随园士子。 张居正低头看着被月光照射的桌椅,一条条线索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连接在一起。 想通这一切后,张居正首先庆幸,庆幸这次自己没有插手,否则肯定会跌进坑里。 其次,张居正确认,此事需要秘而不宣,不是针对徐阶,而是针对高拱。 这些年宦海沉浮,张居正知道,这是自己的资源,这是自己日后可能的交易筹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七十章 到任(上) 镇海县外码头处,依旧人头耸动,来往穿行的人流如甬江之水一般从无停歇,虽然有厦门、泉州分流,虽然有东南大户抢夺资源,但镇海依旧是天下第一出海口。 金鸡山半腰处,汪直背着手隔江眺望,笑道:“这位知府,汪某几年前还见过,和钱龙泉、陈登之、陆子直都不合,没想到却是他继任宁波知府。” “还有孙知县。”毛海峰嘿嘿笑着补充,“据说就是他一拳把胡知府的鼻子打破。” “还有这事?” “确有其事。”钱锐察觉到汪直投来的视线,无奈点头道:“也不是什么隐秘,嘉靖三十七年,随园士子大闹六科,多有给事中被殴伤,其中胡知府伤势最重。” “啧啧,了不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随园中人和钱龙泉一般,锐气十足。”汪直摇头大笑,“不过,赴任也有月余,倒是安静的很。” “不收贿赂,有龙泉之风。”钱锐接口道:“大都萧规曹随。” 徐碧溪目露茫然,“萧规什么?” “你个憨货,让你多读点书!”毛海峰虽然看起来粗鄙,却是读过书的,现在逮到机会嘲讽道:“意思是唐荆川如何做,现在胡应嘉就如何。” “但也有不同处。”钱锐笑道:“比如发放通关文书,原先荆川公考核甚严,但胡知府颇为宽松。” 汪直点点头,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六个月税银锐减四十万两的消息散开后,身为徐阶门生,胡应嘉自然是要尽心竭力。 其实董家联手东南大户走私,对汪直的贸易是没有影响的,毕竟汪直干这行这么多年了,复起之时又有钱渊铺桥搭路,他是不缺货源的……事实上,也正是汪直不缺货源,再加上东南大户抢购,才导致市面上货源缺乏。 徐碧溪虽然不读书,但心思敏捷,皱眉问道:“那个浙江巡按不会再来了?” “浙江巡抚有发放通关文书之权,如今宁波知府也是元辅门下……”汪直瞥了眼钱锐,“不过胡知府到任月余,王子民先后巡视金华府、处州府,如今据说在台州。” “不会。”钱锐简短的应了句,现在的他已经从张三那儿全盘知晓前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本固当日退却,而且留下了把柄,不动歪脑筋还好,一旦事有不协,随园很容易就能把他拉下马。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张三收到了钱渊的密信,告知钱锐,胡应嘉和随园之间的隐秘联系。 沉默片刻后,汪直瞄见亲自登船查验的胡应嘉的身影,笑道:“平心而论,胡知府算是能吏。” 胡应嘉赴任月余,能得到海商首领汪直这样的评价,是理所应当的,这一个月来,他秉承徐阶的指示,不惹事,不闹事,萧规曹随,除了放宽出海名额以保证税银有所增长之外,胡应嘉事事勤勉,从上到下亲力亲为,忙的经常吃饭都是在码头随意买些填填肚子。 当然了,胡应嘉也明白,镇海知县孙铤那边和自己闹得有点僵,自己能这么顺利的掌控通商事,钱渊肯定是有所交代的……他在抵达镇海之后,和张三已经秘密见过两次面。 别说消息灵通的人了,就是普通县人也知道,张三是钱家佃户子弟出身,是钱家护卫队第一任头领,最得钱渊信任。 但今天,胡应嘉心情相当的不好,就在一刻钟前,他得到线报,出海贩货的船只估值有误,而且是收取贿赂导致。 在来到宁波一个月的时日内,胡应嘉曾经一度惊叹,宁波吏治清明……他也知道原因,仅仅府衙县衙,三年内,钱渊砍下了不下十枚首级。 但钱渊离开东南的时日也不短了,对吏员的管束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大幅度降低,胡应嘉在思虑良久之后决定借此事重整……但等他弄清楚缘由后,忍不住心底破口大骂! 让船只停靠在码头角落处,胡应嘉下了船抓住来报信的叔父胡孝行,“叔父,怎么是钱塘高家!” 胡孝行一头雾水,“克柔是元辅门下,钱塘高家和随园关系匪浅,难道不是好事?” 胡应嘉闷哼一声,半响后才说,“南下赴任之前,元辅交代,以不起乱为先。” “这算什么起乱?”胡孝行笑道:“高家行贿,偷税漏税,此为当年钱龙泉明令所禁,这次必能给孙文和一个难堪,看他如何处置!” 胡应嘉愣了下反应过来了,声音都有点抖,“叔父的意思是,收取贿赂的……” “当然是镇海县衙户房吏员!”胡孝行有点得意,他身为宁波知府的嫡亲叔父,这一个月来眼见侄儿忍气吞声,毫无往日锐气,自然是要想想办法……这事儿他还花了不少银子才打探出来的。 胡应嘉转过头去,不让叔父看见自己铁青的脸庞,这叫什么事儿,还想着不要和孙铤闹得太僵,现在好了,就差撕破脸了! 那边高家船只的领头人大大咧咧的走过来,“府尹大人,已然领取通关文书,又报备缴纳税银,为何阻拦?” “你一介小民,如何说话!”胡孝行戟指骂道:“还不跪下回话!” “我家老爷……” “当年严分宜权倾天下,工部尚书赵元质族人出海,亦要守规矩,当年袁懋中随侍帝侧,入直西苑,以青词见宠先帝,族人亦不能出海!”胡应嘉一字一句道:“当年袁懋中亦为礼部侍郎!” “他钱龙泉做得到,你以为我胡克柔就不能?!” 那人不情不愿的跪在地上,微微偏头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绕过发足向城内奔去。 胡应嘉苦笑着在心里叹息,但随即下定决心,即使和孙铤闹僵,将来也有和解的时候,但此事已然露了痕迹,围绕过来看热闹的人数以百计。 不彻查此事,京中的钱渊必然大失所望,觉得有负重托,而胡应嘉自身在宁波府也必然大失威望,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类似的事情只怕不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七十一章 到任(中) 胡应嘉很清楚一点,不管自己是不是被坑得赴任宁波知府,但既然来了,那自己的功业必定会和通商事紧紧联系在一起。 想到这,胡应嘉心意逾坚,但同时也暗骂远在京城的钱渊太不地道,我怎么也算半个自己人,连我都坑……半塞半送的将宁波知府这个位置丢过来,想跑都跑不掉。 而今天,就是一次试探。 如果孙铤出手维护高家,那意味着胡应嘉在镇海很难有所作为……除非让钱渊出面调解,但一旦钱渊出面,自己和随园之间的关系就算不大白于天下,也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现在就要看孙铤能不能秉公而断。 心里思绪万千,脸上一丝不露,胡应嘉就站在码头处等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虽不敢凑过来,但远远的围成一个圈子。 “是高家?” “哪个高家?” “嗨,还能有哪个高家,前几日的邸报没看?” “噢噢,杭州府钱塘县的那个高家!” “一报还一报啊,当年慈溪袁家船都被烧了,如今高家也被查了!” “这就不是一回事,胡知府是元辅门生……” “噢噢,懂懂懂,就是来找麻烦的!” “这下好了,找到钱塘高家头上……” “也该,高家那几个这些日子嚣张的很呢!” “来了,来了,孙知县来了,边上那是……” “那是府衙推广海刚峰。” “噢噢,听说过,海笔架嘛。” 走在前头的海瑞还是那一派作风,身后的孙铤面色阴沉,右手紧紧握着挂在腰间的长剑。 自从知晓胡应嘉接替逝世的唐顺之赴任宁波知府后,孙铤就一直心里不爽,不是因为大家是同年进士,自己是知县,对方是知府……而是因为胡应嘉是徐阶心腹门生,为此孙铤还去信京中,埋怨钱渊、徐渭没能拦住。 一个多月来,孙铤或公或私找了胡应嘉不少麻烦,但让他意外的是,胡应嘉忍气吞声,而且将府衙、通商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虽然孙铤非常怀疑胡应嘉还记仇自己当年一拳砸断鼻梁骨的仇,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胡应嘉赴任以来的所作所为,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事实上,满朝官员中,除了随园,最适合这个位置的官员就是胡应嘉。 就在孙铤不太想和府衙发生冲突的时候,却出了这种事……孙铤顺着人群分开的道路径直走到码头处,眼角余光瞄见还跪在地上的高家下人,不禁恨得牙关痒痒。 宁波知府出缺,最终被徐阶得手,高拱在京中愈发跋扈,随园隐秘出手,依旧犀利……但在隆庆帝看来,随园放弃了继续把控东南通商事的企图,这是需要给出补偿的。 最早是借孙升致仕,提孙鑨入詹事府,并给钱渊升了官,之后因李默病逝,有科道言官弹劾林庭机,后者请求致仕,但隆庆帝明旨使林庭机转任南京刑部尚书。 这个礼部左侍郎由谁接任,是这一个多月来京中关注的重点话题。 最终谁都没想到,不是礼部右侍郎李春芳,也不是国子监祭酒殷士儋,而是南京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的高仪。 李春芳接任礼部左侍郎……高拱肯定是不干的;殷士儋接任……高拱也肯定是不干的……而高拱最信任的张居正还是国子监司业,不可能绕过国子监祭酒殷士儋。 于是,高仪成为了这个幸运儿。 高仪,嘉靖二十年进士,杭州府钱塘县人,仕途不畅,嘉靖三十八年其幼女嫁于徐渭,以此幸进,先由南京国子监司业升任祭酒,之后兼南京太常寺卿,两年内就一跃而为礼部左侍郎兼掌詹事府。 高仪攀附随园而幸进,而钱塘高家在镇海这边自然是觉得应该有些特权的,特别是高仪升任礼部侍郎之后…… 孙铤和胡应嘉没什么话说,海瑞亲自挑了几个信得过的管事上船查验,一刻钟后拿着算盘下来,拨了几下才说:“应缴纳税银一千八百两白银左右,但通关文书的附录上只缴纳税银六百两,漏缴纳税银千余两。” 孙铤面无表情的回身,一脚将面色灰败的小吏踢倒,“说,收了高家多少银子!” 小吏抖似筛糠,一边磕头一边说:“小人没有收银子,没有收银子!” 胡应嘉哈的笑了声,这话谁信啊。 “可能真的没收银子。”孙铤走开几步,对胡应嘉和海瑞低声说:“通商事设有条例,若误事,罚银、杖责、驱逐,若收取贿赂而误事,当斩首示众,所以……” “文和知镇海事数年,虽未历战事,但也非柔弱之辈。”胡应嘉冷笑两声,让人将高家下人提来。 这厮太不经事,之前嚣张,现在看那吏员软成一滩泥,也怕了起来,供道:“写了欠条,写了欠条,一百二十两银子!” 孙铤紧紧抿着嘴看向旁处,还真成精了,不肯事先收银子,等船只通关出海之后才拿着欠条去收银子! 胡应嘉不再问话,剩下的事都交给了推官海瑞。 一刻钟后,事情已经清楚了,到目前为止,县衙户房吏员赵立收高家贿赂白银一百一十两白银,并欠条一百二十两白银,玉器数件,吃请数次,其间还涉及码头两名管事。 孙铤越想越气,越想越火,狠狠一脚揣在那高家下人的胸膛上,“一船货物出海,获利颇丰,何苦来由!” 胡应嘉冷笑道:“获利颇丰,那是高家的,他自己能有入账几何?” 孙铤也反应过来了,这事儿和高家还真未必有关系,八成是高家下人贪财……一次能省下千余两白银,这是能进他自己腰包的。 而吏员赵立知道高仪是徐渭的岳父,高仪又高升礼部左侍郎,成为随园明面上的官位最高者之一,自然愿意“帮一把”,既帮了对方也帮了自己……关键是一旦事情被戳穿,高仪、徐渭都是随园中坚,孙铤未必会将自己怎么样。 这次真是丢脸……而且还是在胡应嘉面前丢脸,孙铤迟疑要不要拔出剑给这厮一个透心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七十二章 到任(下) 胡应嘉瞄了眼海瑞,这个锅……自己肯定是要背的,但也要拉个人一起背。 这位是唐荆川病逝前举荐的,虽然不算随园一党,但终究和随园有些渊源,而且听说海瑞和钱渊有旧, “胡某赴任宁波知府以来,向来萧规曹随。”胡应嘉扬声道:“人赃并获,口供无误,还请刚峰决断。” 海瑞立即答道:“按前例,吏员收取贿赂而使商家减漏税银,不过百两,杖责二十驱逐,过百两,斩首示众。” “码头管事牵线搭桥,但未收取贿赂,当罢职驱逐。” “高家贿赂吏员,当禁出海十二月,另罚银数倍。” 渐渐靠拢过来的人群原本还在议论纷纷,如今鸦雀无声,人人都在想,这次随园真是丢了大脸。 无数道视线集中在孙铤脸上,胡应嘉看似镇定,但也惴惴不安,万一孙文和要掀桌子,自己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孙铤深深打量了胡应嘉一眼,轻声道:“此事非高家所为,只是高家下人为私利所为,不如只罚银了事?” 胡应嘉轻描淡写道:“刚峰如何说?” 海瑞皱眉思索时,孙铤和胡应嘉对视一眼,又立即移开了视线。 胡应嘉琢磨孙铤原本性子跳脱,南下历练数年,心思深了,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也听得懂了。 而孙铤在琢磨胡应嘉之前那番话是无意的还是刻意的……将事情都推到高家下人身上,自己至少能给高仪、徐渭一个交代。 围拢的人群越来越多,大量海商听闻消息都赶过来看热闹……这事儿很可能成为胡应嘉能不能彻底掌控通商事的证明。 不多时,府衙刑房吏员、捕头已经到了,在墙上贴出告示,并大声宣读,诉其罪名。 “镇海县衙吏员赵立,收取贿赂使商家漏……真要砍了脑袋啊!?” “那还有假!”旁边见多识广的人嚷嚷道:“前些年龙泉公还在镇海,隔一段时日就要砍几个脑袋!” “毕竟是吏员,居然不报上去,直接砍了……” “有龙泉公当年旧例在先,谁还能说甚么。” “这位胡知府也是个狠人!” “能和钱砍头比?” “要知道他才来了一个月,居然拿随园开刀,你说够不够狠?” “这倒是,孙知县这次也被弄了个没脸。” “难说难说,谁不知道镇海这边是龙泉公一手打造,不信真砍了脑袋……记得赵立很早就跟了龙泉公。” “是啊,说不准今儿收押,明儿就……” “看!鬼头刀都举起来了!” 码头处的高台上,胡应嘉扬声道:“镇海设市通商,乃本朝未有之例,当机立断,不可迟缓!” 两个刽子手都转头看向另一侧,孙铤面色铁青,双手笼在袖中,一言不发。 跪在地上的赵立嘴巴被塞的死死的,扭着身子拼命挣扎,一旁的高家下人已经是屎尿齐流。 “斩!” 海瑞一声厉喝,刽子手不再迟疑,一脚将两人踹倒,瞅准时机,鬼头刀一闪而过,两颗头颅咕噜噜的滚到台下。 台下一片沉默,不少人目光闪烁不定,吏员赵立被斩首示众,这是自钱渊回京后第一个被杀的吏员,而与钱渊不同的是,行贿的高家下人也被砍了脑袋。 心思敏锐的人都猜得到,这是在为钱塘高家开脱,但他们也不禁惴惴,受贿的被砍,行贿的也要被砍……这位宁波知府真够狠的! 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后世,受贿的总是受到更多的指责,事情败落后也会受到更多的处罚,而行贿的就松快多了…… 胡应嘉凝视下方,心里估量自己此举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引起县衙乃至孙铤的敌视,这是肯定的,但对自己执掌通商事,把控府衙内部,自然是有利的。 反正你钱展才说了要狠一点,如果有人来找麻烦……胡应嘉瞄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游击将军张一山,心想这厮也不知道能不能帮的上忙。 孙铤是第一个挥袖离去的,之后海瑞、宋继祖也纷纷离开,张三向胡应嘉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后也走了,胡应嘉在台上怔怔的站了好久。 张三在镇海时日久了,当年也跟着钱渊北上在随园呆了好久,很清楚孙铤的性情……手下户房吏员被砍了脑袋,丢了大脸的孙铤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闹出点什么事来。 反正少爷交代过了,只要不出大乱子,自己不能明面上给予胡应嘉任何助力……张三能不同情胡应嘉嘛,这位真是被少爷坑惨了。 胡应嘉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踱步上来的叔父胡孝行,“叔父,算是和孙文和撕破脸了。” “迟早的事。”胡孝行不在乎的低声说:“回头我再打探打探……” “罢了罢了。”胡应嘉打了个寒颤,想了想突然问:“这事儿没人怂恿叔父?” 胡孝行眨眨眼,“没有……其实这事儿知晓的人不算少,只是钱塘高家是随园一党……” “那余姚陈家、新昌潘家、山阴诸家、会稽陶家?” “那几家都还算守规矩。”胡孝行悻悻道:“钱龙泉是善财童子,随园颇有财力,又不会少了他们的银子。” 胡应嘉舔舔嘴唇,视线在叔父身上来回打转,犹豫片刻后低声说:“胡家船只出海,绝不能……” “那是当然!”胡孝行笑道:“绝不会给孙文和找茬的机会。” 胡应嘉也算了解孙铤……好,了解随园这帮人的性子,全都不是君子,报仇是从早到晚,绝不会等三年,而且往往是哪儿痛就往哪儿戳,还会在伤口上撒一把盐。 孙铤如若要报复,还有比胡孝行更合适的人选吗? 打起精神继续忙碌,直到天色暗了,胡应嘉才疲惫的回了府衙后院,随意吃了点填饱肚子,歪在椅子上默默思索。 南下之前和钱渊密议,其一是萧规曹随,尽快掌控通商事,其二是董家……如今前一条算是勉强完成了,而后一条,也要提上日程了。 抿了口茶,胡应嘉诧异问:“居然是明前龙井,哪来的?” 跟了胡应嘉十多年的亲随笑着说:“杭州府那边送来的,原先每年都要送入京中随园,今年……” “今年随园的份额不送了?”胡应嘉嘿嘿笑道:“杭州知府倒是有点胆气。” “魏国公的姻亲。”亲随解释道:“据说和钱龙泉没什么来往,转送宁绍台的府衙了。” 胡应嘉又抿了口,满意的点点头,心里却在幸灾乐祸,还真以为随园失势了啊,这货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钱展才那厮最是睚眦必报。 不过也是活该! 胡应嘉挥手斥退亲随,心想那厮把自己送到火山口,没了明前龙井算得了什么……还亏自己南下之前与其密议,到任后一天到晚愁着税银会不会继续减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七十三章 干系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大街上响起,身材挺拔的青年和满脸笑容的中年人在一间店铺的门口拱手相迎,十几个商贾啧啧赞叹着围绕过来。 镇海设市通商四年多了,毕竟这是个小城,唐顺之、孙丕扬、孙铤几任知府、知县都在不停拓展城池范围,如今镇海分为旧城、新城,新城还分为东城、西城,但最适合的店面都在旧城。 能在旧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弄一个这么大的店面,显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在镇海能成为坐地虎的商贾,既是和气生财,共同携手的同行,也是相互敌视,抢肉吃的对手,自然是要来打探一二。 “马掌柜,生意兴隆啊。”上前打招呼的是镇海本地商贾郑掌柜。 郑家早年以海贸而兴,后因海上械斗得罪周家,满门三十余男丁只活下了不到十人,直到侯涛山一战后,周家被抄,郑家人才回到乡梓,再度以海贸而起,对钱渊自然是感激涕零,和钱家护卫头领洪厚也常有来往。 马掌柜笑着起身寒暄了几句,但话里话外一丝口风都不漏,只说是外地客商,眼见镇海繁华,这才起意设置商铺。 郑掌柜在心里琢磨了下,犹豫着要不要打探打探对方的来头,能再旧城立足的都不是普通商贾。 正犹豫间,外间一阵骚乱,郑掌柜偏头看去,镇海知县孙铤和郑若曾出现在门外。 “拜见明府。” 众所周知,孙铤这几日心情不好,只勉强笑了笑,身后的郑若曾上前寒暄,气氛这才松动下来。 片刻后,来打探的商贾们纷纷离去,看店里没什么外人,孙铤才转头道:“马德馨是你……” “在下马顺,马大帅族侄。”中年人恭敬的躬身应道:“还请明府关照。” “关照?”孙铤哼了声,“如何关照?赵立和高家仆役的首级还挂在南城门口!” 虽然才抵达镇海几日,但马顺也听说了这事,心里不禁嘀咕,贪百两白银就要砍脑袋……如果是西北,全军上下将校得被砍得一个不剩。 场面有些僵硬,郑若曾看向那青年,笑道:“这位如何称呼?” “在下麻贵。”青年人英姿勃发,“只是瞻仰镇海繁华,来看看热闹……” “嗨,就留在镇海如何?” “谢开阳公好意,等商号无碍,在下还是要回西北。” 一旁的马顺低声说:“已为舍人。” “西北麻家?散骑舍人?”孙铤点点头,“如此年轻便为近侍武将,想必是麻家此代英杰。” 郑若曾也不再说什么,换了个话题,问道:“听闻货物已然装载,就等着出海了?” “是,半个月前使人南下,多亏周大人族人襄助,已然准备妥当。” “海船何来?” “与新昌潘家、余姚陈家合用。” 一问一答都是麻贵开口,马顺默不作声,显然两个人是以麻贵为首。 孙铤突然插嘴道:“船只报备,是以谁的名义?” 麻贵眨眨眼,“此次出海,货物均是商号采买,自然是以商号名义,只交付潘家、陈家船只租金。” “已然报备?”孙铤皱眉道:“但凡出海船只,均编号在册,只怕府衙还是要算在潘家、陈家头上。” “那明府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孙铤不动声色道:“想必两位也听说了前几日码头之事,孙某也想不到……” “设市通商自展才而起,孙某也不讳言,随园中多有族人出海贩货,不料县衙小吏贪财收取贿赂,险些坏了大事。” “所以,孙某已然决意,但凡和随园有瓜葛的,报备、估值、缴纳税银,镇海县衙均不插手。” 孙铤起身叹道:“毕竟陛下尚未正式开海禁,随园不敢因私利而坏大事。” 年轻的麻贵显然被糊弄住了,而马顺却听出了言外之意,试探问:“如若府衙那边……” “绝无可能。”孙铤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若有碍难,便来县衙,胡某为你们做主。” 将孙铤、郑若曾送出门,马顺回头苦笑道:“都说南人精细,喜欢肚子里做文章……” “是想我们和胡克柔碰一碰?”麻贵疑惑道:“咱们和随园可没太多来往,胡克柔吃饱了撑着犯难我们?” “嗨,人家不都问清楚了嘛,船只是借用潘家、陈家的,今日他孙文和又亲自来庆贺商号开张……”马顺摇头道:“报备、填写通关文书、估值、缴纳税银这么多事,咱们还是第一次,说不定哪儿就会耽搁了……” “到时候孙文和就有借口了?”麻贵不屑道:“随园好大名声,也不过如此。” 当报备文书送到府衙,并且特地送到胡应嘉面前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其中问题。 孙铤想的可不仅仅只是找个由头报复那么简单,人家是想搂草打兔子,一锅烩呢。 自董一奎南下之后,北边乃至西北的大量商贾都蜂拥而至,如麻家、马家这样的将门也不是没有,甚至还有王府参与其中。 之前董一奎勾搭上侯汝谅、王本固,如若麻家、马家能勾搭上胡应嘉……那接下来孙铤就有足够的底气了。 胡应嘉拿起毛笔画了个勾,交代道:“户房都看着点,第一次出海,能通融就通融,如若难以裁决,立即报上来。” 吏员躬身应是,迟疑着退出门。 胡应嘉忍不住笑了笑,随园使麻家、马家南下参与海贸事,孙铤和郑若曾必然是不知晓的,否则就不会干出这种事……自己早上还在琢磨用什么理由关照关照那家商号呢。 的确,孙铤和郑若曾不知此事,名义上麻家、马家使子弟南下参与通商事,是借用随园士子,前山西城固知县周诗的名义,钱渊并没有送信过来。 在丢了个大面子之后,孙铤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当初钱渊费尽心机将董一奎和王本固绑的死死的,自己如若能将麻家、马家和胡应嘉绑的死死的…… 孙铤在镇海好些年了,很清楚只要董家还在走私,镇海税银就很难大幅度回升,朝廷能忍得了吗? 忍不了,缉私就是必然的选择。 到时候,和王本固绑的死死的董一奎逃不了干系,而和董一奎同为西北将门出身的麻家、麻家绑的死死的胡应嘉能逃得了干系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七十四章 海市 四月末,正是江南好风光时节,虽然荷花未开,但气候不冷不热,湖水清澈,荷叶接天,令人心旷神怡。 侯汝谅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凉亭里,自斟自饮,悠然自得,虽然烦心事多,而且朝廷开始推行一条鞭法,地方阻力不小,但身为一省巡抚,若是不想理事,也没人来打扰他。 若只想虚度光阴,浙江巡抚实在是个好位置,养老的好位置,侯汝谅入浙两年多,虽然无甚政绩,但靠着海贸也捞了不少银子。 但若想借此建功立业,浙江巡抚也的确是个好位置,两浙沿海锐意进取,以一省之力对天下,对朝廷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侯汝谅实在不甘心。 自从胡应嘉赴任宁波知府后,侯汝谅就知道,自己屁股下的位置已经不稳了,如若接下来高拱上位,自己肯定灰溜溜滚蛋,如若还是师相徐阶在位,也很可能将自己调离。 毕竟一省从巡抚、巡按到总兵以及天下第一知府的宁波知府全都是徐阶门下,这是不符合官场规矩的。 这时候,张师爷匆匆而来,“东翁,宁波知府递了帖子。” “嗯?”侯汝谅神思不属,随口道:“他胡克柔执掌通商事,好大威风,镇海县衙的吏员说砍就砍,孙文和都丢了大脸,来见我作甚?” “东翁……胡克柔就在门房等着。” “这个时辰?”侯汝谅惊讶的回过头,这个时代登门拜访,都要提前递帖子,但如今都快黄昏了,胡应嘉递了帖子理应去驿站歇息,明日正式登门,怎么会在门房守着? 片刻后,胡应嘉脚步匆匆的赶来,“下官拜见中丞。” “克柔如此客气,实在不敢当。”侯汝谅虽然没起身,但言语间客气的很。 淮阴胡家是南直隶望族,胡琏门生故旧数不胜数,胡应嘉虽然出仕时日不长,但在徐阶一党中地位不低……类似结党,地位高低往往是看你和首脑人物的关系远近,这方面侯汝谅没办法和胡应嘉相比。 胡应嘉又施了一礼,他是个明白人,自己看似是徐阶心腹,但身份诡异,不能和王本固、董一奎等徐阶真正的心腹相交太深,倒是这位浙江巡抚算不上徐阶嫡系。 当然了,真正的原因是,南下之前的密议中,钱渊看似无意的提起,陛下曾询侯汝谅之能,钱渊并不建议侯汝谅调离。 寒暄中,侯汝谅挥洒自如,倒是胡应嘉有些拘谨,时不时用窥探的眼神打量着对方……他在心里琢磨,钱渊不会无来由的提起侯汝谅,难道这位和自己一样? 咳咳,人家比你胡应嘉强,你勾搭的是儿子,人家都攀上老子了。 再闲扯几句,侯汝谅有点不耐烦,“自红薯、洋芋大行天下,前有辣椒,后有黄金棒、番茄,天下美食莫过于两浙,两浙美食莫过于镇海,克柔待会儿点评一二?” 眼看着就要天黑了,难不成你胡克柔是特地来混饭的? “不敢当中丞设宴。”胡应嘉呵呵一笑,“此次拜访中丞,只是一件小事,宁波欲在杭州府设海市。” “海市?”侯汝谅一怔,眼角余光扫了扫一旁的张师爷。 “所谓海市实则草市,只是因货物多为出海、入海,所以两浙俗称海市。”张师爷解释道:“当年王民应攻破沥港之前,海市遍布宁波、绍兴、杭州、嘉兴数府。” 侯汝谅思索片刻没什么头绪,狐疑问道:“候某愚钝,克柔何以此举?” 胡应嘉苦笑道:“入京税银锐减,接下来若不能有所起色,别说户部了,陛下都要龙颜大怒,师相也难以回护。 无奈之下,下官先放宽出海文书,再于宁波、绍兴、杭州三府设海市,以便海商采买大宗货物。” 看侯汝谅依旧迟疑,胡应嘉补充道:“下官执掌通商事时日尚短,但也知中丞所盼。” “嗯?” 胡应嘉笑道:“中丞怕是忘了,前年末中丞入京,与国子监司业张叔大一席长谈,后来张叔大也和下官提起此事。” 什么事? 当然是侯汝谅念念不忘的海运。 想起张居正,侯汝谅长叹一声,在徐阶门下,有意促成海运的只有张居正一人,侯汝谅入浙后,在京中隐隐以张居正为援。 不料去年先帝驾崩,一日夜的功夫,徐阶、张居正反目成仇,后者投入高拱门下,侯汝谅满怀失落。 胡应嘉很清楚徐阶对张居正的重视,也清楚张居正对徐阶的攀附,虽然他不知晓内情,但能肯定和随园,和钱渊有关。 打量着侯汝谅的神色,胡应嘉笑道:“高新郑虽然跋扈,但师相仍是元辅,唐荆川过世,胡某执掌通商事……还望中丞襄助。” 侯汝谅当然听得懂这句话,你帮我这个忙,日后海运我就替你说话。 略一思索,侯汝谅长身而起,抓住胡应嘉的胳膊,“不过些许小事,一封信足矣,克柔事务繁多还特地跑到杭州来,太客套了。” “理当来拜……” “既然来了,今夜就住在这儿,待会儿点评点评候某从宁波府聘来的厨子的手艺!” 设置海市只是小事,顺手帮忙而已,如果能得到胡应嘉助力,或许日后行海运事还有可能……这样的算盘,侯汝谅自然会打。 夜间,吃的肚肥肠满的胡应嘉躺在客舍床榻上,心里琢磨钱渊这厮对东南的局势实在是了如指掌,不过这厮不逼就不肯出手帮忙,这种事以后可以多做做。 赴任宁波知府后,胡应嘉按兵不动,凡事萧规曹随,第一时间写了两封信入京。 一封信是给徐阶的,字字泣血,声称自己一时大意,自告奋勇,被坑的太惨。 另一封信是给钱渊的,破口大骂,声称钱渊若不帮忙,他就辞官归乡……到时候看你怎么收拾这烂摊子! 最终钱渊回信,指点胡应嘉在杭州府设置海市,促使海商在海市采买大宗货物。 胡应嘉收到信,反复考虑半个月,才决定赴杭来找侯汝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七十五章 拜门 虽然胡应嘉不懂东南大户走私导致货源不足的道理,但经过个把月的时日,他敏锐的发现,原本应该繁华的遍布镇海县城内外的商铺并不足以满意海商的胃口。 很多客商手中的货物都是为了出海贩货准备的,但往往在杭州府甚至嘉兴、苏州就已经出手了,这也导致相当部分的海商只能沿水路往西寻找货源。 但这个时代,货物买卖的渠道相对都是固定的,新人很难插手,即使你提高价格,也未必能买得到东西,而且还会被同行排斥。 仔细思索后,胡应嘉才发现钱渊这个建议的关键之处在于南北运河。 东南虽然水路纵横,但大量的货物是通过南北运河沿着苏州、嘉兴抵达杭州府,再向东通过绍兴府入宁波府,再入镇海。 问题就在这儿,宁波府有甬江、鄞江、慈溪,绍兴府的上虞县、余姚县有姚江直通慈溪,但杭州府入绍兴府的是一条运河,西兴运河。 这条运河不大,虽然绍兴府年年修缮,但运力有限,大量在南北运河上航行的货船不愿意转入西兴运河,再加上杭州府繁华不弱镇海,客商云集,货物在杭州府就能出手,没必要再转去镇海。 当然了,胡应嘉不知道的是,这里面很有董家,以及和董家联手的东南大户的功劳。 胡应嘉只是希望通过在杭州府设置海市,来达到出海税银增长的目的,而钱渊是希望杭州府能成为货物集散中心。 “说起来,最适合出海的还是杭州府。”胡应嘉喃喃念叨了几句。 这一点很多人都看得到,杭州府是南北运河南方的起点,又濒临海疆,而且位处杭州湾,松江府、宁波府两边若有得力水师护卫,实在是最合适的地点,可惜杭州府是东南重镇,一旦出事,这个责任……钱渊也背不起。 辗转反侧半夜,胡应嘉才沉沉睡去,心里还在狐疑,钱渊那厮会不会又在给自己下套……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第二日,胡应嘉拜别而去,临行前侯汝谅将杭州知府、钱塘县令都叫来,公然交代设置海市一事。 “子民兄一直未至镇海,至今尚未见面。”胡应嘉早就从叔父那知晓一个多月前的事件,低声说:“还望中丞叮嘱一二,勿坏大事,使师相进退维谷。” 侯汝谅苦笑着随意点头,他很清楚王本固的性子……现在恨钱渊恨得牙关痒痒,只是如今暂时蛰伏而已。 不肯去镇海,无非是王本固觉得自己夺权最终被逼退,胡应嘉从容赴任执掌镇海事……徐阶一党内部,也是要争权夺利的。 “子民去了台州。”侯汝谅略略交代一句就转身离开。 后面的张师爷凑上前,“一个多月前,台州黄岩县附近有倭寇侵袭沿海,杀戮渔民,王御史心忧战局,赶去查实。” “一个多月前?”胡应嘉瞳孔微缩,也就是说,王本固离开镇海后,很快就去了台州。 胡应嘉也了解王本固的性子,这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如此受辱,必要复仇……再加上台州知府是方逢时,这不能不让胡应嘉浮想联翩。 外人不知,但胡应嘉是徐阶心腹,很清楚方逢时的背景,嘉靖二十年三甲同进士出身,历任户部主事、工部郎中,两次外放,始终在知县、知府位置上打转,一直到嘉靖三十八年严嵩病逝,终投入徐阶门下。 胡应嘉叹了口气,算算看王本固都在台州熬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毕竟宁绍台三府,总的来说,台州才是钱渊根基最深的一个府洲,毕竟长时间驻守,毕竟前后有谭纶、宋仪望两任知府。 .离开杭州,胡应嘉没有直接回镇海,而是在绍兴府萧山县落脚,因为浙江总兵官董一奎如今就驻守萧山县。 选择萧山县是董一奎刻意的选择,他虽然和胡应嘉一样并不懂货物有限导致税银锐减的道理,但他很清楚卡住西兴运河的重要性。 董一奎麾下对这条运河的把控相当到位,很有一部分客商之所以选择在杭州出手货物就是不想过这一关,因为这儿是浙江一省唯一设卡收银的水路关卡。 明朝的卫所制度对这个国家的军事建设的影响涉及到太多的方方面面,但有一点是以往朝代都难以企及的,卫所制度在迅速腐化后,短短不到百年时光就培养出了一大批名声不显,但实力遍布西北的将门。 若不是明朝文官地位太高,武将地位太低,而京城距离西北太近,改朝换代都有可能。 其他朝代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北宋时期的西军,杨家将死的干干净净,但折家、种家一直到二帝被掳还是西军翘楚,类似的还有吴家、刘家,南宋初年中兴四将,除了岳飞之外的三人都出身西军将门。 但折家、种家可不是北宋养出来的,早在五代十国,诸侯林立的时期,他们已经盘踞西北,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董家是西北将门之一,最初董一奎并不想南下,在西北已经是副总兵了,去东南作甚? 但如今,董一奎已经不想再回西北了,虽然是卫所出身,但有的是办法改换门庭,甚至脱籍都有可能,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科举。 张居正、胡宗宪、诸大绶,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都是军籍出身,甚至是锦衣卫军籍出身,但考中进士,立即改换门庭,为书香门第。 所以,在拼命赚银子之外,董一奎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请先生,长子二十岁留在西北,剩下的四个儿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还来得及。 “董大人未免太过心急。”一个山羊胡的中年人笑道:“即使是两浙童生,自幼苦读,衣食无忧,不得分心,二十岁前能取中秀才也少之又少。” 董一奎不由联想起让自己头疼的随园,嘀咕道:“钱展才、诸端甫、徐文长他们……” 中年人一时哑然,心里吐槽,你真是找不到人比了,随园中多为东南年轻俊杰,即使年岁最长的徐渭当年也是神童,就你家里那几个小兔崽子想和他们比? 董一奎咳嗽两声,“以先生看,若是在西北应试……” 中年人掐指一算,“再过两年,二公子可以下场一试。” 董一奎点点头,“每月束修再加十两银子,还请先生尽心。” “多谢大人,必不负所托……” 话还未说完,外间亲随咳嗽一声,董一奎打发走中年人,“何事?” “老爷,宁波知府拜门。” 片刻后,董宅中门大开,董一奎亲自出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七十六章 不能做主 一方面虽均是徐阶门下,但文贵武贱,另一方面董一奎大肆走私,也要探听这位新任宁波知府的态度。 董一奎大开中门出迎,给足了胡应嘉面子。 “天宿兄。”胡应嘉笑着说:“京城一别,已近三年了。” 董一奎南下入浙之前曾经拜访过徐阶,就是在书房外和胡应嘉寒暄几句,拱手笑道:“犹记得克柔兄当日风采,董某不敢或忘。” “哈哈,天宿兄称一句克柔即可。”胡应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位中年壮汉,便是这个人以蛮力破巧,让钱渊在东南布下的大网有破漏之忧。 南下之前与钱渊密议时,胡应嘉听其不下三次提到董一奎这个名字,显然对其极为重视。 “不敢不敢,如此时局,克柔兄毅然南下,担负重任,令人钦佩。”董一奎言语间有试探之意,他是知晓王本固是如何被逼退的。 胡应嘉顺着杆子往上爬,“税银锐减,朝中大震,陛下、元辅均心忧东南,胡某也是勉力支撑,今日来访便是上门求助,还望天宿兄助一臂之力。” “呵呵,呵呵,克柔兄说笑了……” “如此大事,怎能说笑?”胡应嘉笑道:“镇海税银,关乎国之大计,胡某到任后,首要放宽通关文书,想必天宿兄也听说了?” 董一奎微微点头,这事儿传遍两浙,他如何不知,不少之前被拒绝发放通关文书的船只都被允许出海。 “其次,胡某昨日赴杭,与中丞大人议定,在杭州府钱塘县设海市,一来便于客商云集,二来便于海商采购大宗货物。”胡应嘉诚恳道:“自嘉靖三十六年起,南北运河从扬州至杭州,除却八大钞关的扬州关、浒墅关、北新关三处,水路均不设卡收缴税金……” 董一奎神色微动,这是瞄准了自己在西兴运河的关卡来了。 其实胡应嘉这个要求是没道理的,原则上天下收取商税的地方和机构除了八大钞关之外非常少,府衙、县衙倒是要收,只不过大都不是以商税的名义。 类似董一奎这种设卡发财的事天下多了去,特别是西北,通往草原的路上往往都要设卡,名义上是为了军备,实际上是为了求财,这也是官场的潜规则了。 但在西兴运河设卡,为的不仅仅是那些税银,更多是为了收购大宗货物,而且这事儿董一奎自己也不能做主。 看董一奎迟疑,胡应嘉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前些时日胡某斩杀镇海县衙吏员,天宿兄应该知晓?” “自然知晓。”董一奎嘿嘿笑了笑,“克柔兄刚强直断,孙文和丢了好大面子,而且还说不出口。” “发放通关文书在府衙之手,报备、估值、缴纳税银……府衙县衙都能接手,但府衙有权分配。” “海市一成,客商云集,采买货物,径直出海贩卖……” 胡应嘉轻声道:“堂堂正正即可。” “克柔兄此话何意?”董一奎看过来的眼神有些警惕。 “何意……天宿兄就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胡应嘉苦笑拱手道:“还请天宿兄帮这个忙……毕竟都在一条船上,两个月税银账目入京……” “此次胡某得手宁波知府,实是侥幸,陈登之因籍贯被元辅所否,张孟男虽为高新郑内侄,却一意孤行,退位让贤,胡某这才赴任……” “若是税银不增,只怕高新郑、钱展才都要插手了……到那时候,只怕事有不协。” 董一奎还是没吭声,自从决定留在东南,他就有转暗为明的想法,能堂堂正正出海贩货,自然是好事。 如今胡应嘉已经执掌通商事,而且压得住镇海知县孙铤,无论是通关文书、估值都不会出问题。 但问题在于自己身后的那些东南大户肯不肯? 这些人基本都曾被唐顺之拒绝发放通关文书,基本都和随园不合,甚至和钱展才有仇…… 换句话说,这几家都是在随园的黑名单上的,一旦欲公开出海,会不会惹得随园反击? 而且一旦设置海市,撤销关卡,自己还能不能以公平的手段采买到足够多的货物? 说到底,董一奎自己做不了主。 “钱展才其人,心思莫测,手段狠辣,在东南有个绰号,钱砍头。”胡应嘉轻声道:“缉私手段极为迅猛,当年侯涛山一战,千余首级垒成京观,杀性之大令人咂舌……” “入浙近三年,如何不知?”董一奎苦笑道:“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即使放在西北,诸家将门亲兵中,也是一等一的精锐。” “但……” 迟疑了会儿后,董一奎低声道:“克柔兄乃元辅亲近人,董某也不愿欺瞒,此事非董某能做主的……还需去问一问……” 胡应嘉沉默片刻后,点头道:“那就等天宿兄的好消息……但设立海市已势在必行,若西兴运河关卡不撤,胡某只怕自身难保。” 董一奎拱手道:“即使关卡不撤,但只要是海市货物东去,董某也会设法放行。” 胡应嘉深深的看了眼董一奎,寒暄几句后起身离去。 西兴运河上,胡应嘉回首看着已经看不清的萧山县城,再转头看向前方,河风扑面而来,将他的衣衫刮的呼呼作响。 南下已经一个半个月了,直到今天,胡应嘉才知晓为什么南下之前的那次密议,钱渊将董家视为大敌。 也明白了钱渊为什么不通过公开的手段驱逐董家这颗毒瘤,甚至隐隐有将其留下来的意愿。 董一奎身为浙江总兵官,是被徐阶特地塞到浙江制衡钱渊旧部戚继美等人的,很受徐阶的重视,却在走私一事上不能做主。 而以钱渊的心性手段,镇守东南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有什么人是让他忌惮,要留下董一奎这个后手的? 只可能是华亭徐氏,准确的说,是内阁首辅徐阶。 胡应嘉深深吸了口气,风中夹杂着丝丝曾经让他厌恶如今却无所感的腥味。 又掉进那厮挖的坑里了! 让麻家、马家参与海贸事,只不过是个掩饰,或者说只是随园伸出的橄榄枝。 留下董家,必然和朝争有关……胡应嘉在心里琢磨,钱渊会怎么利用这件事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七十七章 盛况 自从嘉靖三十四年临平山一战来,食园就成了杭州名胜之地。 无数人津津乐道于钱渊从杀父仇人金家手中夺下这栋宅子改名食园,津津乐道于倭寇来袭,闲住食园的钱渊毅然出城,巧计破敌,战胜而归后,无数因此活命的百姓在食园门口叩首相谢。 还有从食园流传出去的钱家椒,还有每年元宵节食园门口都会堆起的鳌山灯。 但很多外地人并不知道,杭州有两个食园。 老食园虽然当年被钱渊塞给了胡宗宪,但实际上还住的是伤残的钱家护卫和家眷,其中多有华亭、上海、嘉定、昆山人氏,郑若曾每次来杭州都住在这儿。 “先生起来了。”中年妇人笑呵呵的打招呼,回头喝着让人捧来热。 等郑若曾洗漱完,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早点。 郑若曾笑了笑,和已经坐下来享用美食的茅坤、沈明臣打了个招呼,“不愧是食园啊。” 捏着油条的茅坤大笑,“南有食园,北有随园,虽均名扬天下,然各有所长。” “来来来,加点小葱,再加点辣子。”沈明臣虽是东南人氏,但口味比较重,最喜欢辣椒,吃豆腐脑不吃甜,不吃咸,而吃辣豆腐脑。 仆妇笑着给沈明臣的碗里加了葱花,又舀了一满勺的油辣椒,这才转身将三杯沏好的茶端上来。 郑若曾鼻尖微动,抿了口茶,眼睛一亮,“宜兴阳羡。” “汤清芳香,正所谓‘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沈明臣笑道:“阳羡历来与龙井齐名,被列为贡品,最上等自然是进贡京中,但今日阳羡也算上品了。” “物以稀为贵,阳羡产出太少,虽名重一时,但流传不广,今日真是好口福。”郑若曾沉吟片刻,叹道:“倒是托了他胡克柔的光。” 沈明臣和茅坤没接这个话茬,但也没表示反对。 自四月中旬至今一个多月过去了,胡应嘉与浙江巡抚衙门、杭州知府、钱塘知县合办的海市如今旺盛一时,名声借助各地的客商已是名扬天下,大量的货物从全国各地转运而来,海市中每日成交的贸易额令胡应嘉也瞠目结舌,如阳羡茶这种珍品也得以在杭州出现。 杭州的地理位置实在太合适了,无论是东南西北均有水路直通,南北运河贯穿大半个国家,向西的河流能辗转抵达江西、湖广,又有水路直通镇海。 大量海商在杭州海市采买货物,这一个多月来,虽然镇海县人流量有所下降,但从镇海报备缴纳税银出海的船只比上个月猛增,胡应嘉就此成功破困而出。 虽然胡应嘉是徐阶的心腹门生,但此番举动很得东南赞誉,即使是郑若曾、茅坤、宋继祖、沈明臣等对海贸知之甚深的人也不禁暗中夸赞,就连孙铤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唱赞歌。 “如此手段破局,出乎所有人预料。”沈明臣饶有兴致的问:“展才回信如何说?” 郑若曾目光闪烁不定,呵呵笑道:“展才也很是意外……询问税银能回升到什么地步。” “回头去问问府衙户房那边就知道了……” “胡克柔……记得和展才颇有间隙?”茅坤突然打断沈明臣的话。 郑若曾轻轻点头,当年胡应嘉随黄懋官、陈有年南下查验红薯事,茅坤还在江西跟着胡宗宪,沈明臣归乡隐居,只有郑若曾还在镇海,很清楚当年胡应嘉和钱渊闹得有多僵。 茅坤和沈明臣不同,他是有起复的心思的,之前将希望寄托于胡宗宪,如今要指望随园,对胡应嘉成功执掌通商事,而且使税银回升很是警惕。 此次三人同行赴杭,虽然各有原因,但也是为了一窥海市。 略坐了坐,三人出了老食园,沿路往钱塘县东侧走去,一路上挑着担子的货郎、满载货物的马车川流不息,各种稀奇古怪的叫卖声响彻耳边,远远看见钱塘江边的海市,虽人头耸动,但排列有序,一副繁华盛世的景象。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沈明臣叹道:“但千年以下,钱塘繁华无过于此。” 茅坤眯着眼打量着海市门口高台上的几个人影,“胡克柔也在?” “他前日启程回镇海了。”郑若曾摇头道:“但宁波同知宋继祖尚在。” 在杭州府设置海市,而且是规模这么大,人流量这么多的海市,对海商、客商、宁波镇海都有着直接的好处,但对杭州府、钱塘县的好处就比较间接了,这个时代不讲究产业带动效应这一套的。 所以,从一开始,胡应嘉就亲自参与其中,而且从镇海调来了不少文员、吏员、管事,一个月下来得有半个月在钱塘县,宁波同知宋继祖处事精细,被胡应嘉丢到钱塘县,一个月都难得回几次宁波府。 台上挂着各种牌子,牌子上写着各种货物的价格范围,另悬挂着一张大图,标明海市中各类货物的地点。 看宋继祖忙的满头是汗,郑若曾三人也没上去招呼,只顺着人流往海市里面走去。 “最早的海市其实是草市,丢在地上摆个摊而已,现在至少有帐篷……那边还建了屋子。”沈明臣笑道:“也是,茶叶易潮,瓷器易碎。” 茅坤左顾右盼,各种嘈杂的讨价还价声传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情不自禁的潮红,不禁点头道:“胡克柔倒是有些手段,如此盛况……之前数年在镇海也见不着。” 那当然,钱塘县虽是个县,总面积不见得比镇海大多少,但适用面积却大得多。 同样也在左顾右盼的郑若曾手缩在袖中,默默计数,进了海市没一会儿,已经看见至少十二人了……都是从镇海调来的管事,而且都是钱渊的旧部。 比起沈明臣、茅坤,郑若曾对钱渊更为了解,也知晓钱渊在东南的根基有多深……不说别的,胡应嘉在杭州府钱塘县设置海市,调来这么多曾经为钱渊旧部的管事,那钱渊的影响力必然会蔓延开来。 郑若曾不由思索,这是钱渊想看到的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七十八章 勾搭 郑若曾还在心里琢磨,那边沈明臣兴致勃勃的捧着一个纸包过来,“来来来,尝尝,食园长生果……没听展才提起过啊!” “展才称其花生,也不知道典出何处。”茅坤剥开一个丢进嘴里,“现在但凡是番地产物,都挂了个钱家、食园的名号!” “汪五峰得封靖海伯,但民间还是将展才与博望侯相较。”沈明臣边吃边说:“坊间还传闻,当年展才发现辣椒……这才一心要开海禁通商……哈哈哈!” 郑若曾也忍不住笑了,钱渊在东南有很多张脸谱,被海商视为“财神爷”,被官场视为“名将”,被倭寇视为“扫帚星”,被士卒视为“钱砍头”,但在民间被称为食园之主……用钱渊本人的话说就是“吃货”。 吃货这个名头,再加上这些年东南民间渐渐富庶,使得钱渊的名声比前些年有了不小的变化……当年“钱砍头”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就在海市里闲逛了一个上午,直到肚子饿了,三人才起意离开,在海市门口撞见了宋继祖。 “宋同知。” “鹿门公、开阳公、句章公。”满头大汗的宋继祖一边不顾体面的摇着蒲扇,一边行礼,“适才眼拙……” “好了,好了。”沈明臣笑道:“你先忙着吧,回头再叙。” 宋继祖在宁波府地位不高,主要负责威远城、码头、各处商市、镇海县城扩建管理诸事,被临时遣派到杭州府来负责海市,也算胡应嘉用对了人。 但宋继祖也被视为钱渊一党,当年他身为镇海知县,就是得钱渊举荐升任同知的,这些年勤勤勉勉,很得人心。 迟疑了下,宋继祖走得到郑若曾身边,轻声道:“前几日回镇海,粗略算了算……五月份税银可能激增。” “约莫多少?” “至少十五万两。”宋继祖低声道:“设置海市,对海贸推动颇有益处。” 郑若曾看似无意的点点头,寒暄几句后转身离去。 “记得之前伯鲁兄提过,今年平均每月税银需达十三万多两,十一月份税银不低于十六万两?”沈明臣好奇问:“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内阁的意思?” 茅坤嗤笑道:“若是陛下,如何会批红时胡克柔外放宁波知府?至于内阁……” “错了错了。”沈明臣失笑道:“华亭、新郑可不实指派不动展才。” “是和户部尚书砺庵公。”郑若曾摇头笑道:“展才在信中颇为忿忿,砺庵公去年举荐平泉公调任户部侍郎。” “对对对,有这事。”沈明臣哈哈笑道:“想必展才憋屈的很,被逼着应下的,说起来胡克柔还帮了忙呢。” “憋屈是憋屈……”郑若曾低声呢喃,但被逼着应下……就未必了。 三日后,茅坤因为叔父过世回乡奔丧,沈明臣因侄儿沈一贯今年赴乡试暂留杭州府,只有郑若曾一人启程沿水路往东回镇海。 站在船头,郑若曾低头盯着流淌的河水,水面上波澜起伏不定,正如他如今的内心。 这两个月来,他和钱渊依旧保持着极高的通信次数,也常常提起胡应嘉设置海市事,看起来正常,但实则很不寻常……郑若曾考虑过要不要接下来在信中提示一二。 你总不会忘了去年咱们在随园前院聊天的内容吧? 那天也没喝酒,你钱展才不至于全忘了吧? 那日胡应嘉放了钱塘高家一马还能说是初来乍到,后来对潘家、陈家的船队毫无阻碍已经有点古怪了,再到设置海市,将大量钱渊旧部召来出任管事……郑若曾开始怀疑胡应嘉和钱渊之间是不是有隐秘的联络。 这些只是线索,最关键的是,郑若曾清晰的记得,去年自己因曾铣昭雪平反事入京,曾经在随园和钱渊讨论过东南走私复起,后者随口说出理应在苏州、杭州这些能借助南北运河的大城设置海市。 郑若曾还记得钱渊提起一个词……货物集散中心。 虽然没有去查证,但郑若曾能肯定,胡应嘉破局手笔是来源于钱渊。 钱渊这些奇思妙想往往和时代惯例是不符合的,郑若曾对此也有认知,他不信那么巧,钱渊所想正好也是胡应嘉所想。 但是,为什么? 胡应嘉是徐阶心腹门生,而徐阶和钱家虽是姻亲,但早就势不两立。 而胡应嘉和随园大部分士子虽是同年,但殴斗都不止一次了,鼻梁骨就是孙铤打断的,其当年南下查验红薯事,和钱渊几度发生冲突,甚至被骂得面红耳赤,传闻呕血不止。 钱渊居然会手把手教胡应嘉如何破局? 郑若曾绝不信这是出自于钱渊的公心。 开玩笑,如果钱渊真那么公正无私,一心为国,何至于将宁绍台视为属地,何至于在东南扎下如此深厚的根基,何至于将通商事视为私事? 只有一种可能,胡应嘉和钱渊私下一直有联系。 黄昏时分,船只抵达镇海,郑若曾放眼望去,码头处停泊着数十艘船只,各式装载货物的马车、牛车络绎不绝,精神抖擞的胡应嘉正站在高台上凝神细看,时不时高声嘶吼几句。 每个执政者的风格都是不同的,唐顺之执掌通商事更多是用人,细查关键地方,而胡应嘉却是亲身上阵,事无巨细,当然了,这和后者刚刚执掌通商事,能放心用的人不多也有关系。 “开阳公回来了。”胡应嘉笑着看向走来的郑若曾,“听闻开阳公、鹿门公去了杭州?” “得益于海市旺盛,出海船只比去年大有增长,必然税银激增。”郑若曾恭维道:“府尹大人此举,不局限镇海,连通三府,如此破局,实是奇思妙想,非常人能及。” 胡应嘉脸上略略有不自然的神色,谦逊道:“开阳公过誉了……” “绝非过誉!”郑若曾正色道:“在下去信京中,展才亦拍案叫绝!” 胡应嘉一时无语,他觉得面前这老头完全在扯淡……这压根就是钱渊的主意,甚至其中不少细节都是钱家护卫通过张三辗转送信告知的。 看看胡应嘉的神情,郑若曾差不多心里有数了,不用去查证,面前这位肯定勾搭上了钱渊……也不知道是怎么勾搭上的。 展才啊展才,你这勾搭人的能力,真是绝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七十九章 突变 高台上一时沉默下来,只有号子声、风声时不时传来,胡应嘉心里狐疑不已,难道钱渊和这老头说过了? 其他人感觉不到,但胡应嘉心里是有数的,自己从一个多月前筹谋在杭州府设海市,府衙、县衙都有不小的阻力,但面前这位在镇海有着莫大影响力的名士是帮了不小的忙的。 为什么帮忙? 总不能是出于公心吧? 据说郑若曾和钱渊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来往过密,这些年留在镇海,被视为钱渊代言人,最明显的例子即使,钱家护卫头领洪厚只听从郑若曾的指令。 郑若曾心里却在想,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和钱渊的每一封信都提到了海市,但钱渊始终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显然,这件事他还需要隐瞒。 但需要隐瞒的应该不是自己……呃,很可能是孙铤,毕竟当年殴斗,总不能两人现在合作无间吧。 郑若曾都有点可怜孙铤了……等他知道实情后,会不会被气得吐血? 就在这时候,凄厉的竹哨声在江面上陡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胡应嘉还没反应过来,但郑若曾久历战阵,声音入耳便是脸色大变,这不是爆竹声,而是鸟铳发射的声响。 疾走几步转头看去,隐隐可见出海口处有硝烟升腾,十几艘大小船只越驶越近。 “快!”郑若曾一把揪住胡应嘉的衣袖,“可能有倭寇来袭,立即派人整顿码头,务必不使起乱!” “先告知杨文……” “杨文必会出击。”郑若曾目光炯炯,转头向高台下的亲随喝道:“去唤文和、洪厚来!” 瞄了眼不远处的威远城,城头上已有旗帜示警,炮口对着江面,郑若曾略微放松,“杨文乃钱家护卫队头目出身,必领军出击,洪厚如今掌南边钱家护卫,若要行举城之力,必要其……” “看!”胡应嘉指着远处打断道:“是杨文吗?” 郑若曾手忙脚乱的让亲随找出望远镜,细看片刻后,喘了口粗气,在胡应嘉的搀扶下才缓缓坐下,“是杨文,看模样大获全胜……等等吧。” 胡应嘉终于冷静下来,迟疑片刻后视线投向了对岸的金鸡山,脸色一变抢过望远镜,“汪五峰想作甚?!” 对面的金鸡山招宝村外的码头上,人头耸动,披甲持刀,都在警惕的看着这边。 郑若曾接过望远镜看了几眼就丢开,摇头道:“必与五峰无关。” 顿了顿,他又解释道:“若是五峰起乱,必不止于此,杨文何能如此迅捷平定?” 看胡应嘉神色还是有些慌张,郑若曾低声呵斥道:“克柔掌镇海通商事,又为宁波府尹,当镇定自若,不可示弱人前!” 胡应嘉强行咽了口唾沫,“开阳公说的是,说的是……” 片刻后,胡应嘉突然转头盯着郑若曾,称自己“克柔”,我们的关系有这么亲近吗? 好吧,胡应嘉差不多能确定,对方肯定知道自己是个二五仔…… 这时候,一路疾奔而来的孙铤、海瑞、洪厚、郭远等人都已经到了。 “已然派人去杨文那边问了。”洪厚第一时间说:“定海后所、宁海、象山各地也派了信使。” 海瑞面露忧色,指着江对面低声道:“若是汪直作乱……” “就算码头尽失,只要紧闭城门,汪直攻不进来。”郑若曾摇头道:“必然不是汪直作乱……” “但若是……” 孙铤撸了撸袖子,打断海瑞的话,“遍数倭寇破城,必有内应,若是五峰起事,县城内早已哄然。” “当年选在镇海设市通商,展才也考虑过……”郑若曾指着威远城,“紧闭城门,威远城头铁炮数十,倭寇近城都难。” 一直单臂拿着望远镜的郭远突然回头说:“不像是倭寇。” “什么?” “不像是倭寇来袭。”郭远迟疑道:“船头旗帜分明,而且都是商船。” 郑若曾猛地醒转过来,“不错,即使倭寇也用的是商船,但必然架炮,至今只见硝烟,未闻炮响。” 看海瑞还要问,郑若曾丢了个眼色过去,胡应嘉指着台下,“刚峰兄身为推官,还请整肃码头。” 海瑞倒是没推辞,大步往台下走去,洪厚点了十几个护卫跟随,郑若曾心想,这下好了,台上都是“自己人”。 这时候,对岸一叶扁舟已抵码头,一位青衫老者在四个大汉的护卫下往高台行来。 “那是谁?” “方顿,汪直谋主。”郑若曾想了想,才接着说:“当年汝贞兄、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为其出谋划策者就是此人,只是这些年深居简出,少有人识。” “噢噢,听说过。”一旁的胡应嘉点头道:“据说此人原是徐海谋主。” “徐海在上虞一战中溃败窜回老巢,汪直率军进逼,就是此人献上徐海头颅……”郭远低声介绍,“好些人都猜测,此人是汪直安插在徐海身边的暗间。” 郑若曾突然开口道:“荆川公曾经提起此人,不类凡品。” 钱锐登上高台,视线一扫,都是自己啊,但也不禁失落, 唯一知道自己身份的张三不在……这厮虽然率军驻守定海后所,但常在镇海厮混,偏偏关键时刻不在。 “学生方顿拜见诸公。” “也曾进学?” “在下南直隶应天府人氏,也曾进学,困于院试不得寸进,转而经商,沥港被毁时流落海外,幸得靖海伯收留。”钱锐不急不缓侃侃而谈。 方顿这个身份背景钱渊倒是安排过,不敢说没有纰漏,但本就是流落海外,混迹倭寇之中,用假名也无可厚非……其实之前主要是为了应付徐海和汪直,前者是用不上了,后者……现在也用不上了。 胡应嘉看了眼郑若曾,面前这老者气度从容,言谈间温文儒雅,还真不类凡品。 “方先生此来?” “学生入幕靖海伯府,奉伯爷之命前来,询出海口战事详情。”钱锐行礼道:“若有贼寇来袭,靖海伯府愿出亲兵相助。” 从钱锐登台开始,即使心里还在怀疑汪直的胡应嘉也放心下来了,如若今日正是汪直闹事,就不会将身边谋主送过江来演戏。 “尚不知详情。”郑若曾插嘴道:“还请先生于此稍候。” 钱锐又行了一礼,默不作声的退到角落处。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八十章 幸灾乐祸 金鸡山脚,招宝村。 村头几十匹高头大马,聚拢了数十精壮大汉,人人腰佩长刀,甚至还能看见几根用蓝布包裹起来的鸟铳。 村外码头上,十几艘大小船只已然蓄势待发,王一枝、毛海峰手摁腰间佩刀,凝神盯着江面。 “到底出什么事了?” “辛苦方先生了,先喝碗凉茶。” 前一句话是脾气火爆的毛海峰,后一句话是王一枝。 “的确出了些事,但和咱们没干系。”钱锐接过碗喝了几口,耳边传来树上知了没玩没了的鸣声,“今年热的可真早。” 王一枝笑道:“还没到黄梅天呢,再过些日子能凉快点。” 钱锐点点头,丢开碗往里走,村里都是汪直麾下家眷,虽然肃然,但也能看得出几丝慌乱,甚至有的人家已经大包小包堆在小车上了。 再往里走,到了汪宅门口,百多个手持利刃的大汉正在四周巡视,徐碧溪一脸焦急的在门房处等候。 “义父,义父!” “嚷嚷什么,没得失了气度。”汪直在院子里倒是悠闲,瞄了眼钱锐的神色,才转头继续训斥徐碧溪,“若是朝廷背信弃义,还用等到今天,若是倭寇来袭……” “若是倭寇来……”徐碧溪眨眨眼,“那……” “那对老船主来说,对咱们来说,是好事。”钱锐笑着接上,“当年钱龙泉一力坚持和老船主联盟,无非就是看中老船主纵横海上……若有新倭,自然是要老船主出力的。” “那也难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毛海峰嘀咕道:“当年海道副使丁湛还送了几十艘福船呢,但王民应没几年就攻陷沥港。” “此一时彼一时。”钱锐大笑着指着毛海峰,“当年海道副使丁湛是个什么角色?” 毛海峰还不服气,“听县人闲聊,钱渊在京中也就个闲职,无甚权柄。” “住口!”汪直一拍身边的桌案,“为父都要称一声‘钱龙泉’,你倒是有胆子直呼其名!” 毛海峰和徐碧溪、王一枝都是一愣,以前没外人的时候,咱们不都这么叫吗? 汪直咧咧嘴,这还没办法解释,总不能说人家方先生八成和钱渊有勾结吧? “背后直呼其名也算不了什么,只要不要当面就是了,钱家护卫脾气可不太好。”钱锐一笔带过,仔细解释道:“钱展才是庶吉士出身,在翰林院只待了半年就转都察院南下巡按浙江,但终究也算翰林出身。 如今虽是闲职,但却在詹事府任职,也算储相,就算不能入阁,只要积累资历,一跃可为六部侍郎,毕竟他是陛下潜邸旧臣,简在帝心。” “听懂了?”汪直挥着蒲扇点着毛海峰,“说到底还是钱龙泉年纪太轻,至今未满三十,不然早就升上去了,再说了,随园士子虽然都年岁不大,但隐隐都算陛下潜邸旧臣……对了,还有那个高,高……” “杭州钱塘高仪高子象,其女前年嫁于徐文长,后陆续升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南京太常寺卿,两个月前转北京礼部侍郎,兼掌詹事府。”钱锐如数家珍道:“此外,尚有通政使钱刚聲、户部侍郎陆平泉、工部侍郎潘思明,户部侍郎黄霖原。” “一溜的侍郎,也没个尚书……” “你个憨货,出去!”汪直骂道:“钱龙泉未满三十,他压得住一个大九卿?!” 徐碧溪在一旁笑道:“他就是恨当年钱龙泉几次戏耍他,两次被逼着去南洋,后来大冬天被逼着挖荠菜……” “咳咳咳,好了,都闭嘴,我看你们是闲出鸟来了!” 汪直骂了几句,转头瞄了眼笑吟吟的钱锐……他可没忘记,当年毛海峰被钱渊赶去挖荠菜,这厮转头拉着方鸿一起挖。 “这些都不说了。”钱锐又补充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最大的差别在于,这一次开海禁通商是朝中共议,老船主还被封爵靖海伯,若是朝廷要背信弃义对老船主动手……难道不怕商路断绝,倭寇再起?” 汪直点头称是,这一点他在这几年内早就想明白了,朝廷若是背信弃义,东南沿海再无宁日……而且俞志辅南调广东,戚元敬北上蓟门,也显示了朝廷并没有算后账的意思。 “还是不稳当。”毛海峰嘀嘀咕咕道:“要不义父去舟山避避?” “避个屁!”汪直懒得理睬,只问:“方先生冒险过江,可查实了?” “那是自然。”钱锐平静的和汪直对视一眼。 两个人都心里有数,汪直早在一年前就察觉到钱锐和钱渊有勾搭,而钱锐也察觉到汪直已经察觉到了这点。 出海口一片大乱,杨文率兵进剿,汪直一面吩咐徐碧溪等人整理兵械,一面……还没等他开口,钱锐就自告奋勇过江一探虚实。 “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杨文那厮都出兵了!” “威远城头的铁炮对着出海口,但也有对着金鸡山的!” 钱锐笑吟吟的接过蒲扇摇着,“没什么,不是倭寇来袭,也不是朝廷……” 才开了个头呢,钱锐忍不住扑哧一笑,“内斗而已。” “内斗?” “谁和谁内斗?” 钱锐慢条斯理的说:“一个月前,十五艘大船入镇海,光是转货就用了三天,把码头都占满了,气得镇海知县孙文和操起长刀要砍人……都记得吧?” “当然记得,华亭徐氏呗。”徐碧溪哼了声,“好大的排场,占了码头就不肯让,连续三日等着船只从杭州海市等地运货过来,还在镇海这边强买强卖,惹得孙文和勃然大怒,海瑞那老头还差点被徐府下人给揍了。” 汪直也忍不住插嘴道:“十五艘大船,而且其中还有几艘……记得是当年钱龙泉办的船厂里出来的,可真阔气!” “船厂出来的都是战船,却被拆了铁炮当做货船。”钱锐摇头道:“那一批船队在舟山盘桓,共聚集近四十艘海船,才扬帆南去,今日就是回程。” “适才是山阴诸家人来报,从南洋回程途中碰到海盗,其他船只果断抛货入海逃离,只有徐家的船队……” 毛海峰咂咂嘴,“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可不是,十五艘船丢了八艘,剩下的七艘也只能抛货。”钱锐一摊手,“等到了舟山,徐家管事不干了,非要其他船队赔偿!” “赔偿?”汪直都听愣了,出海贩货是高风险的买卖,你自个儿亏了本还能让同伴赔偿? “然后就打起来了?” “可不是,徐府剩下的七艘船一路追到出海口……” 汪直啧啧两声,躺回藤椅上摇着,眼角余光却瞥见钱锐流露出的幸灾乐祸的神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八十一章 选择 松江府,华亭县。 和原时空不同,这个世界的松江府没有经历太多的倭患,比起嘉兴、绍兴、台州各地来说,日子好过的多。 但事实上,日子也不好过。 面无表情的卢斌轻轻一拉缰绳,胯下马放缓了速度,他转头看去,大片的良田,茂盛的桑林,辛勤劳作的佃户……这些都是徐府在短短几个月内揽入怀中的。 记得还是嘉靖三十五年在嘉兴府,自己和钱渊曾经聊起过,他说徐府贪婪更甚东楼,当时自己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 也是,自从嘉靖三十二年在嘉定城内相遇,他就没有错过,他说戚元敬必为一时名将,他说统领抗倭大业者必为胡绩溪…… 想起那个人,卢斌心中一片黯然,几度并肩,几度携手,那些烽火岁月中结下的友情,随着自己的抉择都随风散去。 父亲虽然出狱,但却愤然回乡,甚至不肯踏上松江土地一步,卢斌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会恨我吗? 想必会的。 卢斌面如枯木,听见身边亲随的喊声,才恍然发现到了城门口,翻身下马,丢开缰绳,向着城内走去,脑海里依旧神游物外。 戚继光、戚继美、侯继高、张元勋、葛浩、杨文、张一山……自己和他们都是不同的。 嘉定大捷,他本可以趋马逃离,却选择了持枪出城,让自己一夜成名。 嘉兴大战,父亲败北,卢家声名尽丧,是他带着自己连连大捷,保下卢家。 论情分,论渊源,论恩情,自己本应该是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人。 俞志辅、戚元敬陆续南下,自己是他安插在东南武将中地位最高的一个。 他向来对友真挚,对敌狠辣,却没有对我动手…… 如果你动手了,即使我罢官下狱,心里也能好受点,偏偏你置若罔闻…… “下官拜会徐七爷。” “等着吧。” 卢斌垂下头,身边的亲随赶上去塞了两个门包,那门房才神色略松,大大咧咧的说:“都留点神吧,昨日七爷大发脾气,被拉出去打板子的都有七八个呢。” 好一会儿之后,卢斌才被下人引入府中,还在院门口,就听见里面尖锐的喝骂声。 “董一奎那厮说的好听,缴纳税银,报备出海,现在呢!” “还有那卢家子,没有父亲,他能坐到吴淞总兵?” 卢斌就站在院门口听着,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里面那位正在骂天骂地的是两个月前被赶回老家的徐阶次子徐瑛。 徐阶兄长两人,弟弟一人,如今自己和徐涉出仕,两位兄长留在老家,下面子嗣多达十余人。 之前十多年,华亭徐氏已经足够张狂了,但等出生在京城第一次回松江的徐瑛出现,松江人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张狂。 不过两个月,徐瑛在松江府侵吞良田、桑林十余万亩,强行驱逐徐府周围住户,大兴土木,拆屋重建,为此闹出四五条人命官司,从松江知府、推官到华亭知县个个都焦头烂额。 这种比严世蕃更贪婪,更没有底线的人,自然不会忽略海贸带来的丰厚利润。 董一奎还是真想洗白,使了各种手段,劝徐府以正常的渠道出海经商,甚至揽过了缴纳税银,徐瑛这才点头。 虽然才回松江两个月,虽然是个晚辈,上头还有两位伯父,六个兄长,但身为内阁首辅的儿子,徐瑛如今在华亭徐氏说一不二。 不过徐瑛不太看得上原本走私中的那几艘船,要做就要做的大点,东南多河近海,但能抗海上巨浪的大船却没那么多,所以,他将主意打到了吴淞总兵卢斌的身上。 当年卢斌率军镇守定海后所剿灭倭寇,麾下本就多有海船,后来钱渊筹建船厂,主要供给时任台州指挥使的葛浩,但也有部分分配给了卢斌,这些船只都被卢斌带到了松江。 所以,卢斌实在不太能理解徐瑛为什么尖锐呵斥,你要船,我也给你了,你要护卫,我也给你了,还要怎么着? 战船被毁,士卒损耗,我自己还不知道怎么交代,你骂我什么? 但片刻后,卢斌明白了。 “当年父亲招揽,汪直那厮攀着钱家一力拒绝,钱展才和汪直是什么关系?” “但凡出海都要挂汪直五峰旗号,他汪直就是个倭寇头子,在海上杀人越货算的了什么?” “说不是钱展才指使的,你信?” “近四十艘大船,最终受损的却只有我徐家,其他几家居然毫发无损!” 卢斌无语的垂下头,这也太能扯淡了,面前这位也太好骗了点,徐府的管事是把这位当傻子了吧。 汪直若是动不动杀人越货,东南海贸能如此旺盛吗? 其他船只毫发无损,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都抛货逃离? 只有你徐府的船队受损……要不是我派去的兵丁强行将货物抛离,怕是一艘船都回不来! 不过卢斌也知道对方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之前走私了那么多次都没出事,偏偏徐瑛接手就出事了,而且徐瑛的三堂兄还挂了…… “废物,废物!” “早知道就该让你老子死在昭狱里,做老子的是废物,儿子也是废物!” “早就听说了,你卢斌当年是钱展才的人,这是又想改换门庭了?” “随园肯收你吗?!” 毫无疑问,徐瑛是将这个责任,这个锅砸在卢斌身上,或者说砸在钱渊身上。 不是我的错,是钱渊指使的! 是钱渊指使汪直在海上杀人越货! 而且钱渊还有内应! 谁? 当然是卢斌。 终于听明白了的卢斌突然笑了,白森森的牙齿让徐瑛住了嘴,还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后退一步是无意识的,但意识到自己的胆怯后,徐瑛更是勃然大怒,在他看来,卢斌是徐府门下走狗,居然敢向着主人呲牙! 但还没等徐瑛开口训斥,卢斌已经转身,大步走出院子。 趋马出城,在官道上狂奔好一阵儿后,卢斌才放缓马速,突然对左右亲随道:“若辞官归乡,我父是喜是忧?” “少爷……” 没有得到回答,卢斌也不在意,但琢磨来琢磨去,愈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卢家是处州卫世袭千户,如今只有卢斌一人出仕,刚刚年满三十,已然是吴淞总兵。 父亲罢官归乡,长兄沿袭处州卫千户,二兄操持庶务……自己归乡也没什么不甘心的,至少不会再被牵扯到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中。 而且父亲出狱后,只在苏州见了一面,痛斥自己背信忘义,若就此辞官,父亲说不定还会赞成。 卢斌打定了主意,随即又想到,早知今日,当年父亲出狱,自己就应该筹谋辞官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八十二章 接纳? 随园。 书房里,钱渊漠然的看着手中的这封信,沉思片刻后在一旁的书架上翻了会儿找出另几封信。 在前世,下海后钱渊也遇见过类似的事,商场上勾心斗角,为了一张单子,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钱渊并没有掌控一切的强烈渴望,他也知道政治的黑暗一面,所以他也有心理准备。 所以,当卢斌选择徐阶的时候,钱渊显示出了他少有豁达的一面,这些年来只有这一个,已经不错了……更何况对方有足够的理由,至少在这个时代。 但钱渊没想到的是,卢斌会选择辞官。 “这么多信?” 钱渊回头笑着捧起扒着自己小腿的儿子,又吻了吻小七的脸颊,“之前的信,我以前就有这个习惯,如果有人定期写信来,按照时间顺序整理放好。” 小七哼了声,“咱们大学毕业后都是用的电子邮箱,写信……还定期写信,都需要整理,你高中女同学吧?” “哎呦,咱家醋坛子又翻了!”钱渊哈哈一笑,“我可以保证,这些信都是男人写的。” 小七嗤之以鼻,这个时代还能有女人给你写信? “你也见过,咱们在临海时候,当时的宁绍台参将卢斌。”钱渊随口解释道:“不对,不是他,是他老子,以前的浙江副总兵卢镗。” “我知道他,卢斌。”小七想了想,“就是那个背弃随园投向……” “嗯,就是他。”钱渊嘿嘿笑着将多哥儿举高高,“他日子不太好过,想跑路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厮政治上太不成熟了,还好有个知道利害的老子。” 这封信就是卢镗写来的,事实上,从卢镗出狱归乡后,每两个月都会来一封信。 卢斌不懂事,但卢镗很上道。 曾经官至浙江副总兵,也曾经两度入狱,曾经战功累累屡败倭寇,也曾经丧师数千,拥有这样起伏跌宕人生的卢镗在这方面比卢斌强的太多。 为了孝道而改换门庭,说起来也不算大错,但问题是这么做值不值得。 卢镗入狱数年,在昭狱中并不是耳目闭塞,如果儿子没有选择徐阶,只要新帝登基,自己也能出狱。 钱渊曾经亲自入狱告知卢镗,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作保,至少在昭狱内,卢镗无忧。 而卢斌却畏惧父亲被徐阶所害,被几句话吓得心神难安,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投入徐阶门下。 等卢镗回到东南,目睹东南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受到钱渊在东南无处不在的影响力后,他甚至都没等到回老家处州,就动笔写下第一封信送入京中随园。 徐阶垂垂老矣,钱展才未满三十,即使只为了处州卢家考虑,卢镗也不敢怠慢……如今只能两边下注。 而这次卢斌决定辞官致仕……气得卢镗直跳脚,见过蠢的,但没想到自己生的儿子也有这么蠢的。 你是改换门庭投入徐阶门下,如今想施施然脱身,你觉得徐阶动不了你? 就目前这局势,徐阶若是对卢斌动手,随随便便按个罪名,会有谁替卢斌说话? 难道指望钱渊不计前嫌? 卢镗的心思……钱渊一览无遗,真不想管这狗皮倒灶的破事,但又不能不管,卢斌想辞官归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徐府。 “呀呀,呀呀呀!” “怎么了?” “他想下地呢,现在都学会跑了。”小七抱着儿子放在地上,小家伙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啪一下坐在地上,傻乎乎的抬着头呵呵笑,嘴角还有口水呢。 “傻儿子,刚还夸你呢!”小七哭笑不得抱起多哥儿。 “还小呢。”钱渊随口安慰了句,心思还在卢镗这封信上。 徐阶在京中如今局势不太好,被高拱打压的挺惨,而华亭徐氏又太过张狂,太过跋扈,显然不是个好选择。 卢斌想辞官归乡,自然是因为和徐府那边合不来,但哪里能轻轻松松脱身,除非不被找后账。 朝中能挡得住徐阶出手的势力并不多,高拱是一个,但显然,随园也是一个。 卢镗不许儿子辞官,并送来这封信,显然有重归随园的心思。 接纳吗? 当时戚继美还在江西,浙江总兵董邦政病重,钱渊在东南布局中,武将以卢斌为首。 卢斌背弃,导致侯继高、张三、张元勋连锁反应调换驻地,也逼的钱渊不得不付出代价,才使兵部尚书杨博将戚继美调回浙江稳住局势。 如今想重回随园,不说杨文、张三、侯继高等人怎么想,对随园本身的权威来说,也是有负面影响的。 但不接纳吗? 不管卢斌是主动的还是被逼的,终究和华亭徐氏勾结走私,而且还借出兵丁、海船,这都是钱渊可以利用的。 不接纳,很可能导致卢斌只能选择徐阶,而且事情很可能会越来越糟……卢斌想不到,但卢镗不会想不到。 “看你眉头皱的!”小七伸手抚平丈夫的眉毛,“其实在咖啡厅之前,十一放假的时候,我在老家见过你,看起来挺年轻的啊。” “啧啧,早就对我心怀不轨。”钱渊努力舒展眉毛,叹道:“前世下海经商,虽然也麻烦但终究能立稳脚跟,反正也不指望发大财,但这一世……埋在心头的事太多太多……” 丈夫重要还是儿子重要,小七在钱渊赞许的目光中将多哥儿放在地上,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别逼自己,虽然我前世读书时候对历史不感兴趣,但也知道,你做的足够多,也足够好……” “上次高拱和徐家联手时候,你还骂骂咧咧,大不了不干了,回头找个机会把努尔哈赤给剁了就算完,只要不是满清入关就行……” “这个……倒是要干的,其实在原时空中,明朝灭亡,如果没有满清,异族很难入主中原。”钱渊嘿嘿笑道:“但李自成也好不到哪儿去……如果要改朝换代,我更希望是南边的人,更靠海一些……” 外头有下人禀报,小七也笑着说:“都忘了来书房做什么了,高家姐姐来了,说徐渭有事找你……” “嗨,让他等等就是。”钱渊搂着妻子,“对了,你那个二叔真是了不得啊!” “徐瑛?” “恩,在松江肆意妄为,光是人命官司就七八条,放在后世,就算是二代也得被送进去!” “随你,反正和我没干系,不用顾忌。” “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八十三章 导火索(上) 沿着蜿蜒的长廊漫步往前,还没到正厅,就听见徐渭的牢骚,还夹杂着孙鑨、冼烔的劝慰。 “这是怎么了?”钱渊走进正厅,打了个哈欠,“文长兄向来孤傲于世,如今也满口阿堵物?” 徐渭都被气笑了,没中举前他倒是的确这德行,但出仕这么多年了,入直西苑时长期和户部尚书方钝打交道,如何不懂钱财的重要性。 “才将将黄昏,天都没黑,你满口哈欠,这就困了?”徐渭指着钱渊,“管你真的假的,当初是你和文中兄做的大媒,这事儿就交给你们!” 看钱渊投来询问的目光,孙鑨无奈解释道:“高家那边想出海……但报备不过,假借新昌潘家的船只……” “肯定还是报备不过。”钱渊立即听懂了,“船只都是编了号的,借给别人无所谓,但高家……被禁出海三个月。” 高家贿赂镇海县户房吏员,导致吏员被斩首,高家被罚银,并被禁止出海三个月,这件事让徐渭在随园丢尽了脸……当然,这是他自己觉得。 如今又要辗转违规出海贩货,徐渭都无语了,这么死要钱吗? “大舅子找上门,文长兄被气得……总不能骂回去吧。”孙鑨摊摊手,“这事儿潘思明不知情,还是博茂牵的线。” “你做的好事!”徐渭指着冼烔的鼻子,“这种破事也插手,酒楼分红的银子不够你花?” 冼烔脸都涨红了,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我可没收银子!” “好了!”钱渊喝道:“博茂,你还不知道文长兄那张嘴,他是气你插手东南商事!” “插手东南商事不是忌讳,但忌讳以此违规手段。”孙鑨补充道:“当年展才设市通商,于其中不收一文贿赂,就是怕惹事,你倒是凑上去!” “算了,别说他了。”钱渊随口道:“回头让虞臣兄跟他好好聊聊。” 冼烔登时像被戳了针的气球似的瘪了下去,他最怕的就是如父如兄的陶大临。 钱渊无奈的左顾右盼,这种破事……但是没办法啊,这种破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大家都是东南士子,各族都是地头蛇,都是当地豪族,甚至钱渊为了增强随园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刻意的让各家都参与海贸中……就连闽县林家都在厦门那边分一杯羹呢。 孙鑨换了个话题,杨铨、林烃、陆树德、周诗陆续来蹭饭,气氛这才渐渐松快起来。 “先来碗绿豆汤,那边西瓜切好了,都是在井里冰镇过的!” “别啃了,待会儿饭都吃不下。” “要什么冰块,小心吃坏肚子。” 乱七八糟的一阵纷乱后,众人才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上坐下聊天,只有陆树德和林烃还在那啃着西瓜。 “登之兄来了。”钱渊眼尖看见陈有年进来,笑道:“赶紧,西瓜被贞耀、与成啃得只剩最后几块了。” 杨铨一巴掌拍在陆树德后脑勺上,抢过最后一块递给陈有年,“登之兄,听说如今户部均赞,胡克柔不让展才专美于前?” “呃……”陈有年先啃了两口西瓜,才笑道:“砺庵公亲口所说,而且是专门找到陈某,一字一句……” “哈哈哈……” 众人中,徐渭放声大笑,孙鑨眼睛眯成一条缝只微微笑着,其他几人有的若有所思,有的摇头苦笑,有的心中忿忿。 钱渊看陈有年瞥过来的视线,伸手拱拱以示求饶,当年南下查验红薯事的官员,加上赴任镇海知县的孙铤一起有五人,除了孙铤、黄懋官、胡应嘉本人外,还有两人,一个是远去厦门的陆一鹏,另一个就是陈有年。 和其他人不同,陈有年本就是随园中坚,南下查验,北上返京都是和胡应嘉同行,甚至受钱渊指派在返京途中和胡应嘉缓和关系……再往后,钱渊回京后接过了这条线,孙鑨、徐渭也知情。 所以,陈有年心里是有数的,胡应嘉在东南的诸般作为,钱渊至少是掺和进去的。 “说起来张孟男还挺亏的。”林烃丢开西瓜皮,“都几个月了,还没司职,还不如去宁波呢。” 六部郎中这个职位不算低,外放是知府,往上就是侍郎,张孟男几个月前被高拱塞进刑部是不得已的,因为只有刑部和户部才有十三清吏司,至少十三个郎中。 但刑部尚书冯天驭是徐阶一党,反正张孟男触怒高拱,他自然不会安排,林烃和张孟男是同科进士,又同在刑部任职,自然看得清楚,颇为张孟男不忿。 “听说了,高新郑当初被气得大发雷霆,正好刑部如今在华亭手中……”杨铨轻声道:“张元嗣品行高洁,不附权贵,虽无司职,仍每日点卯,从无缺勤。” 徐渭嘿嘿笑了声,周围响起一片附和笑声。 钱渊无奈的看向杨铨,“朝阳兄这是指桑骂槐?” “都知道是指桑骂槐了,还问甚么?” 论缺勤……满朝官员,可能没人能和钱渊相提并论,从回京到现在,除了去山西查验红薯、洋芋事外,他几乎什么都没做,以前在都察院还好,隔上七八天总是要去点卯一两次,进了詹事府……到现在一年多了只去过一次,反正詹事府官员除了他之外,都是有本职的。 不过钱渊脸皮厚的很,就当做没听见。 孙鑨将话题转回来,“若是随园照拂,怕是火上浇油。” “这倒是,高新郑那脾气。”周诗突然说:“税银账目入京后,据说内阁纷争不断……”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在场的人都心里有数,张孟男品行高洁,但却坏了高拱的大事。 如果说几个月前宁波知府失手,高拱还想看徐阶和随园互掐的好戏,但等着三个月税银账目入京后,他实在忍不了了。 胡应嘉成功的执掌通商事,先刷新吏治,不惜砍了镇海县衙的户房吏员,后在杭州设置海市以集天下客商,税银数额急剧上升,也使得徐阶在内阁中扳回不小的劣势,甚至如今徐阶对户部的影响力都在上升。 这都是高拱无法忍受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八十四章 导火索(下) 三日前,宁波府衙递交三月、四月、五月税银账册入京,其中三月份还只是八万多两,但四月已经有十二万两,五月激增至十六万两,满朝称颂胡应嘉之能。 在关键时刻,毅然南下,挑起重担,使东南税银恢复,很多官员将其和当年毅然南下抗倭的钱渊相提并论。 徐阶一党欢欣鼓舞,在长达一年被压制的状况下,胡应嘉于东南破局,必能成为徐阶有力的支撑。 高拱自然是跳着脚大骂,并且开始考虑,是直捣黄龙还是先剪除羽翼……到现在还没有开始京察的风声,吏部天官杨博二月份上书请求京察被隆庆帝留中后,就再没什么动作了。 但最受影响的是随园。 随园能成为一股政治势力有很多原因,比如志同道合,比如钱渊和徐渭的生死之交,比如当年在随园背后若隐若现的裕王府,比如大都是嘉靖三十五年科考的同年,比如大都出自东南。 但随园能立足朝堂,而且能直面徐阶、高拱这样的大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钱渊、孙铤、陆一鹏、孙丕扬、陈有年等人在开海禁通商上起到的作用和地位。 如今胡应嘉异军突起,必然使随园在有心人心目中的地位下降……简而言之一句话,你们不是必须的。 这也是今日这么多人齐聚随园的原因,大家都感觉到了威胁,杨铨、陈有年用开玩笑的口吻转着圈提起胡应嘉和税银,无非是在问钱渊,可有对策? 杨铨瞄了眼默不作声的钱渊,琢磨了会儿又转头细细打量徐渭,他是松江人,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后登门拜访钱渊,相谈甚欢从此订交,嘉靖三十四年同赴乡试,第二年又入随园,一同登科,他知道凭自己的眼力,是看不穿钱渊的心思的,但徐渭相对来说…… 想了会儿,杨铨笑着说:“胡应嘉确有其能,于国有功,不过于朝中未必是好事……” 徐渭嗤笑道:“导火索啊,咱们随园只管看热闹,他们脑浆子打出来都不管。” “咳咳。”孙鑨插嘴道:“各司其职,不涉身其中,要知道今年是京察年。” 杨铨差不多确定了,钱渊必有后手,徐渭、孙鑨应该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内情,提着的心登时松了下来。 对杨铨、陈有年、吴兑、周诗等人来说,他们都已经和随园密不可分,他们日后仕途是否顺利,很大程度都要看随园,看钱渊的手段。 周围人议论纷纷,钱渊没有接过这个话茬,却将话题转回去,说:“张元嗣有任事之能,小舅对其评价不低,称其日后当为世之良臣,我等聚众而为随园,不为党争,而为社稷。” 顿了顿,钱渊看向冼烔,“如此人物,虽是高新郑姻亲,且被其厌恶,我等何忍目睹其落魄?” 冼烔支支吾吾,端起汤碗,“这事儿……” 刑部是徐阶地盘,刑部尚书冯天驭,刑部右侍郎赵贞吉,但冼烔的妻子是刑部左侍郎潘晟的侄女。 徐渭冷笑道:“不用博茂出力。” 冼烔还没反应过来,钱渊做恍然大悟状,“也是,让虞臣兄登潘家就是。” 冼烔脸色刷一下白了,连连摆手道:“无需虞臣兄,无需虞臣兄……今夜小弟就去,就去……” 论眼睛里不容沙子的刚强秉性,随园莫过于陶大临,他若是知道冼烔为高家、潘家徇私出海经商牵线搭桥,必定是勃然大怒。 周围人一阵哄笑,这时候下人送了饭菜进来,众人回正厅用餐,陆陆续续都回去了,只有徐渭、孙鑨留下。 “登之察觉到了。” “瞒不住他的,当年他和胡克柔一起南下北上。” “其实几个月前登之兄应该就有察觉。” “嗯,展才将登之推出去打擂台,但张孟男让贤,却是胡克柔得手。” “说起来展才这些年出手从不落空,那次无来由出手,无来由落败,由不得登之狐疑。” 钱渊抿了口茶,笑道:“没想到,胡克柔还真有点能耐,能做到这程度。” “但也过了点。”徐渭摇头道:“只怕过犹不及。” “你不说了嘛,这是导火索。”孙鑨细细分析道:“高新郑揽权,而且不是以自身揽权,而是以内阁揽权,如今户部相当一部分事务都是要过内阁的,若税银控于华亭之手……高新郑如何能忍?” “高新郑真是有魄力。”徐渭叹息道:“只要东南税银安稳,徐华亭首辅之位就相对稳固。” “内阁揽权……”钱渊冷笑道:“你以为他们只瞄准六部?” “什么意思?” “他们?” “以内阁控六科、都察院,再控六部,六部控各地巡抚。”钱渊咂咂嘴,“多年前曾听叔大有此意。” 孙鑨和徐渭面面相觑。 “那都是以后的事,先看如今吧。”钱渊嗤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呢,徐瑛那厮被赶回华亭,十五艘大船出海往南洋,结果只回来了七艘,居然让同行的其他船队赔偿,为此还在镇海打了一场。” 徐渭细细问了一遍,眯着眼低声道:“丢了八艘船?” “和我没关系。”钱渊一瞪眼,“船毁人亡,这等事我干得出来?” “再说了,汪五峰的势力范围主要是往倭国方向,南边顶多蔓延到福建、广东东部沿海,南洋那边都是西洋人。” “而且丢的八艘船,其中五艘都是战船,都是我当年在镇海船厂督工打制的。” “嗯?”孙鑨反应过来了,“徐瑛是从卢斌那儿弄来的?” “嗯。”钱渊忍不住笑了,“为此徐瑛还怀疑卢斌,那小子想辞官呢。”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徐渭嗤之以鼻,“哪里有那么容易的……呃,不对!” 徐渭脑子太好使了,立即发现其中的问题,卢斌早就背弃随园投入徐阶门下,想辞官归乡……这等事钱渊怎么会知道? “他老子卢子鸣写了信来,这两年每两个月一封信。”钱渊随口说:“打的好主意呢。” “两头下注?”孙鑨琢磨了下,摇头道:“乡人来信,侯龙泉曾大骂卢斌……” “他卢家父子也颇有战功,算是匹好马。”徐渭冷笑道。 钱渊也猜得到孙鑨和徐渭的态度,如果就这么接纳卢斌,侯继高、戚继美那些人怎么看? 徐渭那句话言外之意是,好马不吃回头草。 钱渊的视线无意识的停留在茶盏上,卢斌若想重回随园,或安然脱身,那就要交付一件投名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八十五章 明前龙井 已是盛夏,虽地处北方,但也酷热难当,也只有郁郁葱葱的万岁山能略微抵挡烈日。 陈洪躲在树荫下听着头顶知了没完没了的歌唱,不耐烦的转头四顾,呵斥道:“都麻利点,皇爷马上就要来了。” 周围忙的大汗淋漓的太监、侍卫加快了动作,但实在收效甚微,万岁山多有草木大树,知了数不胜数,一时半会儿哪里捉得完? 又过了会儿,已是黄昏时分,阵阵微风拂过,陈洪这才陪着隆庆帝登山在凉亭中坐下。 “还没来?”隆庆帝无精打采,接过汤碗喝了口,“冰沙细腻,是从酒楼采买来的?” “皇爷,刚刚送到的,不过不是酒楼,是随园小厨房。”陈洪笑着说:“钱大人自个儿提着竹篮带来的。” “还是展才会享用啊。”隆庆帝瞄着正在走过来的钱渊,“去端碗百合银耳羹来。” 陈洪笑嘻嘻的应是,快步走出凉亭却被钱渊扯住说笑几句。 “臣钱渊拜见陛下。” 隆庆帝诧异的看见钱渊脸上遮掩不住的喜色,“起来吧,又不是殿内叙礼。” 三日前宁波税银账目入京,朝中上下大赞胡应嘉之能,内阁里一片纷争,但隆庆帝很清楚,受损最重的是随园,是钱渊……怎么今天一副喜笑颜开的神情? “喵喵,喵。” 一只小小的黑猫从隆庆帝脚边钻出来,看见钱渊登时往边上一跃,五六岁的小男孩跟在后面咿咿呀呀的嚷嚷。 “别追,别追!”钱渊火急火燎的跟上去,“太子,你越追它跑的越利索,上次送来的小鱼干呢,拿来拿来……” 隆庆帝无语的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拎着黑猫回来,太子跟在一旁努力伸手够着去摸黑猫的脑袋。 “展才真是童心未泯啊。” “嗨,陛下日理万机怕是忘了……”钱渊幽怨的说:“上次小小小黑在万岁山乱窜,害得太子摔了一跤……” “呃,然后展才被科道言官弹劾。”隆庆帝也忍不住笑了,“无妄之灾呢,其实太子也没摔着,只是逮不住小猫,被气哭的。” “明年太子生辰,还是换其他的……” “小马,小鹿,小兔子……” “太子殿下,就别出馊主意了。”钱渊无奈的看着满脸期望的小男孩,“这样好了,明年送一艘船。” “船?”隆庆帝诧异问:“展才这是要讨个弹劾?” 太子才五岁多,去船上弄水,更容易出事。 “哎,臣让南边朋友送些贝壳来,粘成一艘船,这么大……”钱渊嘿嘿笑着,“到时候送太子一份,哎呦,有劳陈公公了。” “钱大人客气了。”陈洪将汤碗放在石桌上,“这可是陛下特地嘱咐。” “陛下厚爱……”钱渊喝了口,点头道:“清淡解暑,香甜可口,正适宜酷夏饮用,还好这是陛下的小厨房,否则传出宫去,臣那酒楼就惨了。” 隆庆帝大笑,“自嘉靖三十五年起,钱家酒楼在京城就独树一帜,今夜就让你尝尝西苑小厨房的手艺……放心,不留宿,你家后院葡萄架子倒不了。” “谢陛下厚赐……”钱渊挤出一张苦瓜脸,“但今夜真不行,不行……臣妻昨夜查出身孕。” “哎呦,这么巧?”一旁的陈洪凑趣道:“昨夜淑妃也有孕在身。” “恭喜陛下,恭喜陛下。”钱渊笑着拱手,心里直嘀咕,淑妃就是那个原时空的李太后,这一世被自己辗转送进宫的那位李氏,还真是摆脱不了历史的惯性啊。 “哎,也有展才之功嘛。”隆庆帝也笑呵呵的说:“难怪今日展才喜色溢于言表,还准备以贝壳制船,这是给还没出生准备的吧。” “是啊,臣妻身子不适……”钱渊顿了顿,才认真的说:“臣亲手制菜才入口……笑什么,笑什么!” “哈哈哈……” 一旁的陈洪还只是掩嘴偷笑,而隆庆帝笑得直打跌,“展才啊展才,果然不愧畏妻如虎的威名!” 钱渊一脸悻悻,心想今日这事儿可不能传出去……当年北上回京途中,小七是挺作妖的,这次还真没有。 两口喝干百合银耳羹,钱渊咳嗽两声,“陛下厚赐,不如赐碗茶?” 隆庆帝指着汤碗,“绿豆汤、银耳羹还不够你喝的?” “但好久没喝茶了。”钱渊长叹一声,“估摸着也就陛下……” 隆庆帝收敛笑容,眯着眼打量着钱渊,才吩咐道:“陈伴,去斟两杯明前龙井来。” “多谢陛下。”钱渊笑嘻嘻的拱手相谢。 茶叶自古流传,但唐宋皆是茶饼,真正符合后世饮茶的习惯是从明朝开始的,有明一代,名茶辈出,但这些年来,龙井力压群雄,被誉为“天下第一茶”。 世人均知,每年的明前龙井除了进贡之外,大部分都是要送入京城随园,钱渊只喝得惯明前龙井。 相当程度上,这也代表着浙江官场对其俯首帖耳的态度,从最早的杭州知府胡宗宪,到后来的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从胡宗宪到吴百朋再到谭纶,向来不会缺随园的明前龙井。 即使是入浙两年多的现任浙江巡抚侯汝谅,也从来没有在这等小事上作祟。 但今年,没有明前龙井入随园,一两都没有。 这是不是代表随园在东南的影响力渐渐消退……隆庆帝也在思索这个问题,相对来说,他是更愿意看到随园掌控东南税银的。 可惜隆庆帝更倚重高拱,并不希望为了这件事激怒高师傅,导致两者之间爆发激烈的冲突,这也是为什么他几个月前批红胡应嘉接任宁波知府的原因。 从最早的浙江巡抚到后来两任浙江巡按,再到台州、绍兴、宁波三府知府调换,如今随园在浙江通商事中,只剩下要做事,手中却没有太多权力的镇海知县孙铤一人了。 隆庆帝思虑良久,才开口道:“以展才看来,胡应嘉此人能担当大任否?” 钱渊敏锐的察觉到,隆庆帝对胡应嘉的态度有点复杂,一方面很认可对方的能力,但另一方面又因为其能力过强而导致朝局复杂。 钱渊能确定,高拱肯定在其中起到了作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八十六章 劝阻和许诺 似乎没有感觉到异样的氛围,钱渊用最符合逻辑的方式如此说。 “那是当然,南下至今不过三月,税银已然激增至十六万两,设置海市一事遍传天下,朝野接口称赞。” “倒是出乎臣预料之外……若是登之兄南下,只怕要博个‘陈砍头’的绰号。” 这意思很明显,如果是随园出手,必然大动干戈,武力缉私,不会是胡应嘉这般春风化雨的手段。 “陛下放心就是,臣前些日子还接到孙文和的来信……啧啧,当年他一拳打折了胡克柔的鼻梁骨,这次信里虽然隐晦,但也赞誉胡克柔手段了得。”钱渊偏过头看着太子怀中的小小小黑,“大司农都放出话了……” “以为就你随园有年轻俊杰?”隆庆帝笑道:“你也别埋怨砺庵公……” “臣哪里敢埋怨?”钱渊一摊手,“就是登之兄有点惨,天天被骂……” “那也只能自认倒霉了。”隆庆帝随口跟了句,“展才,设市通商乃你一手创建,又久居东南,熟知沿海……若另设衙门管辖各地通商事,是否可行?” 钱渊有点意外,但随即就明白了,肯定是高拱那厮的主意。 专门设置衙门管辖进出口贸易,从长期来看,是肯定的,但短时间内……从无到有捣鼓出这个衙门,未必是好事,更不符合钱渊的期望,也不符合随园的利益。 所以,钱渊回以古怪的眼神,“陛下看臣这么松快如此不顺眼?” “是陛下让臣去詹事府的,现在又怪臣懒惰?” “再说了,臣妻有孕在身,后面忙着呢……” “忙着烧饭煮菜?”隆庆帝笑骂了句,“若设立衙门,你以为就你能担当重任?” “噢噢,是臣误会了,误会了。” “哎,若真的设立衙门,展才的确是最佳人选,不过……”隆庆帝犹豫了下,才低声说:“是高师傅提议的,他还举荐张叔大兼任……“ 娘的嘞,这个主意肯定是张居正那个王八蛋出的! 钱渊在心底暗骂了几句,才正色道:“张叔大此人,有匡扶社稷之志,当年王民应率军攻灭沥港引得东南倭乱,张叔大就在宁波,他对海事是不陌生的。” “噢?”隆庆帝来了兴趣,“张叔大是翰林官,怎么会在宁波?” “他入翰林院后请假三年,南下游历,在杭州府和臣相识,后来又在宁波重逢。”钱渊嘿嘿笑道:“沥港战事当日,要不是臣留客,他还想去沥港呢!” “如此说来还欠了你一个大人情……”隆庆帝突然想起往事,“对了,那夜就是张叔大密告随园,你才派彭峰率护卫赶往王府。” 钱渊嘴角动了动,娘的……那一夜,自己彻底奠定了简在帝心的态势,但也让张居正顺着杆子爬上来。 “不过,若真的设衙门,胡克柔是元辅门生,张叔大……”钱渊话锋一转。 隆庆帝啧啧两声,这倒是个问题,高师傅举荐张居正……而张居正被顶上来和岳父干架,也不怕徐华亭玩命?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隆庆帝有点郁闷,自从三日前税银账目入京,高拱脸色就变了,先是赞许胡应嘉,随即又提起胡应嘉于杭州府设海市之举,不如调任杭州知府好了。 这次徐阶这支老乌龟没缩脑袋,而是硬扛回去了,也是,本就是高拱不占理,人家出政绩了,你就要抢宁波知府了? 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在张居正的谋划下提出新设衙门,企图绕过浙江省、宁波府甚至镇海县,将通商事揽入怀中。 玩的真够绝的,绝户计啊,若是高拱得手,徐阶和钱渊都只能干瞪眼。 “陛下,新设衙门不过一句话而已,机构如何设置?”钱渊慢条斯理的说:“报备、估值、编号、收缴税银都纳入其中吗?” “税银还是入户部太仓库吗?” “账册还是由户部宁波清吏司主管吗?” “若要核查,还是都察院遣派御史?” “更何况,陛下已然决定开海禁了吗?” 瞥了眼隆庆帝,钱渊知道,面前这位年轻的帝王虽然不是只小白兔,但性情犹豫寡断,不是刚强明断之主,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设置衙门主管通商事,各府各县无权插手,那府县是否还能分润?” “若无分润,只怕府县都会主动联络大户走私出海,财帛动人心啊。” “若无分润,府县还会设粮仓储米吗?” “宁波各地粮仓十余座,就是荆川公怕东南起粮荒。” “若无分润,若是盗匪来袭,甚至倭寇再起,府县肯竭尽全力吗?” “总不能让新设衙门一手持通商权,收缴税银,财力充沛,另一手操持兵权吧?” 一连串的问题将隆庆帝砸的有点晕,他越想越有道理,新设一个主管通商事的衙门很简单,但条例如何设置,权责如何划分,这其中的问题太多了。 “展才的意思……维持现状?” “年初税银锐减,如今刚刚回升,户部艰难,暂时维持现状的好。”钱渊诚恳道:“陛下再与高阁老商议,拿出一个完备的筹划,顺利过渡。” “展才说得有理,此事朕要再想想。”隆庆帝点点头,笑道:“展才再在詹事府熬一年,明年调你入户部为侍郎,如若还没设立新衙,就让你专管通商事如何?” 钱渊眨眨眼,“君无戏言?” “当然君无戏言!”隆庆帝点点钱渊,“你年轻,朕也年轻,难道把你留给太子用?” “二十八岁的六部侍郎,有过先例吗?”钱渊摸摸脑袋,“只怕朝中上下都要炸了锅。” “无二十八岁的六部侍郎先例,但本朝也没有二十多岁立下如此多大功的臣子,吏部考功司记录展才功勋累累,至今也还在詹事府熬着,说起来是亏待展才了。” “陛下言重了……” “朕也知晓,是留给朕用的。”隆庆帝举起茶盏,示意道:“朕潜邸之时便与展才交好,继承大宝更多得展才之助,还望你我君臣一世……” “臣如何不知陛下待臣亲厚?”钱渊手持茶盏,起身道:“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好!” 一饮而尽后,隆庆帝转头交代,“陈伴,把剩下的明前龙井都包起来,让展才带走。” “这个……” “去。” “陛下……”钱渊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用全包走,给陛下留点,留点……” 又略略聊了几句,钱渊提着茶叶正准备走,突然愣住了,“陛下,砺庵公请求致仕?” 隆庆帝眨眨眼,“没有吧?” “那明年户部侍郎……” 若是方钝那老头滚蛋,黄懋官升任户部尚书,倒是能有个位置空出来,若是方钝没致仕,巴巴等着补位的黄懋官肯定不会走,陆树声是被方钝死拖硬拽来的也不会走,哪来的位置? 隆庆帝瞥了眼发愣的钱渊,“你不是劝陆平泉致仕吗?” 钱渊呆若木鸡,只是两个月前发发牢骚而已,虽然怂恿叔父钱铮和陆树德去,但也没实际动作啊,你一个皇帝拿这种小事说嘴,有意思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八十七章 来访 抬头看了眼拱门上的“随园”二字,张居正有些出神,他记得很清楚,最早命名随园,这两字是自己提笔,后来分道扬镳再至决裂,自然是要换人写,看字样应该是徐文长的手笔。 在钱家下人的指引下,张居正收拢思绪往里走,视线所及大都旧景,这些年来整个钱宅和后院改动不小,但随园却没什么变化。 张居正恍恍惚惚,上一次来随园还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自己带着即将赴任浙江巡按的王本固登门拜访,已经五年了……但张居正发现,这儿的景象自己从来没有忘怀。 “叔大兄,久违了。” “的确久违了。”张居正心情复杂的向钱渊回礼。 西苑那夜,张居正被钱渊逼上梁山,不得已反戈一击,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破裂不仅为公,为党争,也为私。 再到随园和高拱的矛盾公开化,再到徐阶、高拱联手,再到如今已经大半年了,张居正和钱渊一次面都没见过。 “掐指一算,上次见面还是在南宫议胡宗宪事。”钱渊笑吟吟道:“如今,叔大兄春风得意马蹄疾……” “展才,你我之间,何需这等虚言?” “哈哈,说的是。”钱渊大笑道:“国子监司业实在是委屈了叔大兄。” 钱渊这句话显然意有所指,张居正面无表情的说:“昨日觐见,陛下询设衙管束出海通商事,条例十五条,今日奉命前来请教,还请展才不吝赐教。” “老想着摘桃子……”钱渊打了个哈欠,“当年张孟男顶了杨朝阳任宜黄知县……朝阳兄回京任吏部考功司郎中,还算不错,这次他中玄公准备给胡克柔什么筹码?” 如果设立衙门管束出海通商事,最可能的人选有三个,高拱举荐的张居正,设市通商的创始人钱渊,以及这些日子大出风头的胡应嘉。 张居正冷笑道:“胡克柔是元辅门生,何劳展才过问?” 钱渊一滞,点头道:“这倒是,那中玄公给钱某准备了什么筹码?” “奉命而来,只是讨教而已,这等事展才还是亲自去问中玄公的好。”张居正目光闪烁不定,短短两句话他确定自己之前的推测没错,钱渊和胡应嘉的确有联络,想来设置海市应该出自钱渊之手。 “问中玄公?”钱渊噗嗤一笑,“记得前几日都察院御史弹劾钱某,那是中玄公学生吧?” 张居正面容一垮,苦笑着点头。 前日钱渊觐见,原本已经被高拱劝得心动的隆庆帝召见高拱,提议暂缓设衙管束出海通商事,结果第二日就有御史上书弹劾钱渊。 弹劾什么呢? 胡应嘉南下三个月就能使税银激增,而之前半年税银锐减,必是钱渊受贿……什么狗屁罪名,弹劾都不讲基本法了。 不过也能看得出来,高拱被气得相当够呛,也是,他之所以和钱渊起隙,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忌惮钱渊对隆庆帝的影响力,而对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陛下已然明言,条例遗缺,还需展才襄助。” “叔大兄其实心里清楚,一切还是暂行旧例的好。”钱渊毫不客气的说:“开海禁乃本朝未有之事,虽然东南通商数年,于朝中颇有助益,但至今尚未正式开放海禁,此事乃钱某心心所念,自然要安排的妥妥当当,不可出一丝纰漏……” “这数年来,严分宜、李时言相继离世,吕余姚、季泉公均致仕归乡,中玄公欲一扫尘埃,匡扶社稷,如今却依旧党争不休。” “欲行新政,自是以揽权为先,钱某也能理解。” “钱某也知他高肃卿如何看待随园,嘿嘿,宁可赠华亭,也不肯让随园接手……结果呢,胡克柔一朝成名天下知,现在却要抽梯子?!” “他高肃卿难道想不到,如若真的抽走这梯子是什么后果?” 钱渊冷笑着总结道:“利令智昏。” 张居正沉默片刻后,艰难的开口解释道:“此事早在嘉靖三十五年你我曾谈起,去年曾告知中玄公,非为今……” “哈哈哈,所以相较而言,高新郑、张江陵,钱某更看好后者呢。” 看张居正还要说什么,钱渊伸手示意,“来来来,这杯茶可来之不易,叔大兄还请一品。” 张居正抿了口茶,细细品尝,脸色一变,“明前龙井?” 今年杭州的明前龙井未送入随园,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有心人都心里有数,这代表着随园在浙江的势力大幅度衰退。 如今明前龙井出现在随园,张居正自然知道这不是钱渊暗示胡应嘉之事,而是在明示,这茶叶是陛下赐下的,这也代表着钱渊不妥协的决心。 张居正暗叹一声,自己来讲和……其实算不上什么讲和,高拱不会允许随园再度插手东南商事,只是想和钱渊合作推行设立新衙管束通商事,甚至可以让出一部分权力。 张居正受高拱指派而来,其实来之前他就知道此事绝无成功可能。 高拱以为随园竞逐宁波知府落败,势力大衰,对这样的条件不会拒绝,毕竟随园立足朝堂,很大程度是凭借东南通商带来的税银。 但张居正心里有数,人家钱展才手段了得,居然能拉拢来胡应嘉,随园在东南势力不禁没有衰退,而且是更进一步……只是其他人看不出来而已。 想到这儿,张居正也懒得再说了,转而问道:“听说弟妹有孕,恭喜了。” “谢过叔大兄。”钱渊笑嘻嘻的说:“说起来当年第一次见叔大兄长子,小弟可是给了见面礼的,多哥儿都快两岁了……好好好,明年一并给,这次可别忘了!” 张居正也是无语,你脸皮真厚,你老婆生儿子的时候,我还在徐阶门下,就差和你公开干架了…… “对了,陛下前日还问起你呢。”钱渊看似无心的随口道:“数遍朝中官员,若设新衙管束通商事,约莫设寺,再以履历论,叔大兄曾游历东南,对通商事知之甚多,的确是合适人选。” 设寺,意味着主官正三品或从三品,和六部侍郎平级,张居正这个国子监司业迁转勉强够格,当然了,钱渊这个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也是够格的。 张居正沉默片刻后,拱手相谢,继而告辞离去。 走出随园,张居正在心里想,此行虽然事败,但对自己也不是没有好处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八十八章 序幕 用冷水泼了泼脸,登时精神一振,钱渊大步走出卧室,随口交代几句丫鬟仆妇,脚尖轻轻用力将扑上来的小黑挑开,径直去了小厨房。 没办法,小七这次怀孕在谭氏、黄氏面前倒是没作妖,但在自家小院子里……逼的钱渊每天早上起来亲自做早饭。 这两年钱渊还从来没起这么早呢,在小厨房里捣鼓了小半个时辰,再回去请老佛爷起床。 “胡辣汤?”小七好奇的看着桌上的汤碗,“油辣子呢……怎么着,还想着要儿子不要女儿啊?” 钱渊哭笑不得的将油辣子端过来,“倒是想要个女儿呢……不过,咱们这身份,要个女儿不好。” 小七皱皱鼻子但也没反驳,这个时代,男人终究还能松快点,但女人……一旦出阁,日子就难熬了。 就算钱渊夫妇再如何宠着,即使将女儿嫁入好友族中,也难说好坏。 想起这事儿,小七心情就不太好,喝着胡辣汤,夹着鸡蛋饼,突然说:“记得还在宁波、台州的时候,你还编过小学课本?” “嗯,就数学一门课,语文用不着,自然……还要再等等。”钱渊随口道:“一共三本……都说八股锻炼人的逻辑能力,这方面哪里能和数学比。” “多哥儿也两岁了,再过……四五年也该上学,其实五岁就该上幼儿园。”小七吩咐道:“到时候我亲自教,以后和你那几个学生比比!” “好啊。” 钱渊笑着应下,他在东南收了几个学生,都是当年军中有功士卒的孩子,大都学了那几本数学,其中两个聪明伶俐的,如今十六七岁都能在镇海做小管事了。 小七慢条斯理的吃着早餐,斜眼瞥过来,“放在以前,你还得忙着赚钱,现在倒是好,就差提着鸟笼子了。” “八旗子弟啊?”钱渊随口应付着,“在詹事府一年多了,又没本职,还能咋地……” 小七看看外面,“黑压压的,今天有雨?” “你还想我拿手机看看天气预报?”钱渊没好气的回了句才反应过来,“我去看看,去看看……” 出了屋子抬头看看,还真的黑压压的一片,大早上已经闷热难当,刚走几步,一阵风儿刮来,钱渊心想可能还真有雨,索性就在院子里踱步。 也不知道隆庆帝的承诺能不能作准……皇帝这种生物向来忘性大,经常说出口的话和放屁没区别,但隆庆帝这方面可能要稍微好点。 算算看自己是翰林出身,但却转都察院为御史,之后再入詹事府却没能回翰林……钱渊有时候自个儿想想都笑,这也算是走出一条前人没走过的路了。 詹事府熬了一年多,翰林出身,屡有功勋,潜邸旧臣又有拥立大功,更简在帝心,转入六部,一个侍郎不算太夸张。 即使是张居正、陈以勤、殷士儋、张四维这些人都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如今不是嘉靖年间,隆庆帝不是那种刚强君主,即使钱渊再如何得圣眷,也很难入阁为相。 倒是高拱、徐阶肯定有异议,钱渊有点心烦,从嘉靖三十二年赴杭回程开始,自己就间接、直接的涉入朝争,到如今八年多过去了,朝中依旧如此。 高拱也是个废物点心,历史上被徐阶一炮赶走,这一世有这么大的优势,居然还不动手! 徐阶同样是个废物点心,历史上轻描淡写逼走高拱,这一世却如此狼狈,这都不是装孙子,而是当孙子了! 钱渊在心里暗暗咒骂,不管谁滚蛋,只要有人滚蛋,就能让朝局安定下来,接下来自己才能按部就班的布局东南沿海其他地区的出海,才能请求陛下正式开海禁,才能设立新衙管束通商事…… 但事实上,在隆庆帝登基之初,所有人都看到了随园这股看似年轻、资历浅但实际上实力不弱的政治势力,最关键的是东南税银握在随园手中。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钱渊麻痹大意以至于徐阶、高拱暗中联盟,虽然随园一党在京城占了不小便宜,但在东南日渐衰弱。 钱渊咬了咬嘴唇,当时留下胡应嘉这个后手只是以防万一,但没想到这半年来各种变化令人目不暇视,胡应嘉的出现和破局使随园从纷乱的朝局中短暂的脱身而出。 在如今的情况下,虽然还有孙铤、赵大河、陆一鹏、孙丕扬等随园士子,但毫无疑问,是胡应嘉执掌东南通商事。 胡应嘉破局而出,税银激增,以及徐阶心腹门生的身份,让高拱和徐阶彻底决裂,钱渊知道,隆庆一朝,最激烈的朝争即将拉开序幕。 但钱渊没想到的是,序幕会是自己亲手拉开。 …… 翰林院。 最近一两年官袍干干净净的徐渭皱着眉头将气喘吁吁的潘允端拉到角落处,“怎么了?” “出事了。”潘允端喘着粗气,咽了口唾沫,低低在徐渭耳边说了句话。 徐渭脸色大变,僵立在那儿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文长兄,文长兄?” “醒醒!”赶过来的孙鑨急了,一肘砸在徐渭胸膛上,砸得他踉踉跄跄瘫倒在地。 听到消息围过来的诸大绶、陶大临等几个随园士子脸色也变了,徐渭性情倨傲,闻喜则笑,遇难即骂,还从来没有如此。 还没等诸大绶开口,徐渭突然一跃而起,抓住孙鑨的肩膀,“走,回随园!” “等下,潘充庵,你去告知其他人……消息很快就能散开,但能快一点就快一点。”徐渭咬着牙低声嘱咐,“登之在户部,君泽在兵部,先不急……不对,不对。” 徐渭心乱如麻,在原地转着圈子,这时候外间霹雳雷响,接着淅淅沥沥的雨打芭蕉声传来,但很快转为倾盆大雨。 “文长兄,每逢大事有静气。”陶大临低声喝道。 徐渭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潘允端,“奏折可递交内阁?” “世叔说等三刻钟……也差不多了。” “登之、君泽不管,他们未必能抽身,其他人你去告知,于随园汇合。” 说完,徐渭大步往外,没有携带雨具的他一头钻进瓢泼大雨中。 “拿伞来,拿伞来。” 陶大临、诸大绶还在喊着,而孙鑨和潘允端已经紧随徐渭,冒着大雨向外疾走。 三刻钟后,最后一个赶到随园的是刑部主事林烃,自李默病逝,林庭机转任南京,他基本上没什么消息来源渠道了。 看着厅内众人神色肃穆,林烃悄无声息的坐在最下边,低声问:“与成,出了什么事?” 陆树德神色也有点紧张,一边侧耳听着上面众人的话,一边附在林烃耳边,低声说:“浙江巡按王子民弹劾前浙直总督胡汝贞,前浙江巡抚谭子理,渊哥也在被弹劾之列,还有蓟门总兵戚元敬,广东总兵俞志辅,江西总兵刘显……” 林烃目瞪口呆,“他疯了?” “两浙倭患复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八十九章 大变 世人皆言,随园士子,尽皆俊杰,这句话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正确的。 钱渊始建随园,第一批随园士子都是同年,大部分都是在史上留下名号的人物,资质不凡,几个名声不响的,也是钱渊、徐渭细细考量过的,比如杨铨、陆一鹏、周诗这些有能力,但没什么背景的。 入仕这些年了,每一个随园士子都从随园得到了很多好处,诸大绶得以成为潜邸旧臣,陶大临得以校录《永乐大典》,孙鑨、徐渭入詹事府,其余的周诗、陈有年、陆一鹏、杨铨无不如此。 不仅仅是政治资源,随园在各个方面都给随园一党提供着各种资源,多家组建船队出海贩货,多家参与到应星洋糖等各种货物的销售渠道中,更别说类似于钱家酒楼、全聚德这样的铺子都是分别给各家分红的,甚至钱家护卫还负责关键时期的各家安全。 但所有人都知道,随园的核心是钱渊,但根基是东南。 虽然胡应嘉执掌东南通商事,但随园并不完全畏缩而退,所谓随园根基在东南,主要指的是钱渊设市通商这件事。 所有人都知道,是钱渊一力坚持招抚汪直,使两浙倭患渐息,如果倭患再起,钱渊必定会受到疯狂的弹劾。 最恐惧的一件事是,是谁? “不会是靖海伯吧?” 杨铨的声音有点颤抖,这是最糟糕的可能性,如果是汪直复叛,一切成空。 钱渊没有说话,视线在各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他失望的看见,如周诗、杨铨、潘允端、陆树德等人的惴惴不安,但他也欣慰的看到了诸大绶、陶大临、冼烔脸上的坚定,以及平静下来的徐渭、孙鑨的深思。 看钱渊一言不发,厅内本就凝重的气氛如同实质,压得如陆树德、林烃两个年轻人似乎都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外间脚步声响起,钱铮在前,陈有年、吴兑在后。 “问过了,无异常。”钱铮摇摇头。 钱铮是去找了徐渭的岳父礼部左侍郎高仪,按例如果汪直挂了,应该奏折递入礼部,钱铮本就是通政使,又和高仪核查了一遍,绝对没有收到靖海伯汪直病逝的消息。 这也是钱渊最畏惧的一件事,汪直身死。 汪直历史上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好几年,虽然是被弃市的,但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常年漂泊海上,能活多久是很难说的。 钱渊点点头,视线落在吴兑、陈有年身上。 “户部未闻。”陈有年皱眉道:“呈上前三个月税银账目的镇海吏员尚未离开,已然问了,也没听说倭患。” “也就是说,至少五月十日之前,两浙未有倭患。” “未必,两个月内,兵部未收到浙江兵马调动的军报,但……”兵部郎中吴兑摇头道:“二月末,台州松门卫上奏,有倭寇侵袭沿海,三艘渔船被劫,渔民伤亡十余人,浙江总兵官董一奎调游击将军张一山进剿。” 徐渭脱口而出,“王子民奏折中,倭患在台州府太平县,正是松门卫辖区!” 孙鑨用侥幸的语气轻声道:“如此看来,和汪直无甚干系?” “无甚干系?”钱渊冷笑一声,“他王子民南下入浙,自以为踌躇满志,却遭羞辱被强行逼退,弹劾我钱展才还带上了胡汝贞、戚元敬、俞志辅……难道就为了发生在台州府太平县那些尚未登陆的海盗?” 钱渊不在乎王本固想做什么,他首先要确定的是,汪直没出事。 一旦汪直出了事,不管是病逝,还是麾下作乱,东南必乱。 这些年来,钱渊通过汪直在南洋各地采买火器、铁炮,聘请甚至掳掠各等工匠,这条线断了,以后麻烦事就多了,二舅谭七指那边还不足以顶替。 下人端了饭菜上来,众人都没什么食欲,倒是钱渊连续干了三碗……他有隐隐的预测,接下来自己可能会很忙很忙。 黄昏之后,雨势渐歇,陶大临、诸大绶等人陆续回家,陈有年、吴兑、冼烔等人就在随园住下,他们在这儿都是有专用的精舍的,只有孙鑨、徐渭、钱铮还在等着。 “今日之变,文长兄乱了分寸。”钱渊轻声道:“尚未到生死攸关之际……” 徐渭沮丧的点头承认,听闻两浙倭患再起,他惊慌失措的将所有人聚拢到随园来,对外显得心虚,对内显得胆怯。 “王子民弹劾奏折中连胡汝贞都没放过,显然意指五峰,一旦靖海伯复叛,展才……”孙鑨劝道:“文长兄也是担心展才你。” “越是这般,越要静心。”钱渊叹道:“实在想不通……想不通……王子民的确直指汪五峰,但五峰真的会叛?” “他没有叛离的理由……” 如果汪直叛变,父亲钱锐不可能察觉不到,但张三并没有送信来……王子民奏折入京的速度不可能比钱家护卫更快。 外间王义、彭峰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 钱渊长身而起,“王义。” “通州护卫回报,三日内东南两封信,均是寻常事,并无加急。”王义躬身道:“已然遣派人手连夜南下查探。” 钱渊久久的盯着外间黑漆漆的夜色,淅淅沥沥的雨声又大了起来,这个信息代表着,浙江沿海很可能没有出现大规模至少传开的倭患……这是不是代表着,这是王本固在捣鬼? 钱渊绝不相信,如果真的有大股倭寇侵袭浙江沿海,王本固知晓内情,但自己遍布浙江沿海的人手却毫无察觉! 能用的信息太少太少,而导致的后果有太多可能,太多让钱渊不能接受的可能……他脑海中就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但现在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钱渊看向了彭峰。 彭峰平静的回道:“靖海伯府内并无异样,世子尚不知晓消息,今夜还在外间喝花酒。” 一旁的徐渭、钱铮、孙鑨都长长的出了口气,汪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果要叛,不可能不提前接走。 钱渊往前两步,皱眉低声问道:“世子身边的护卫头领也在?” “一个姓方,一个姓王,都在。” 钱渊也松了口气,来回踱了几步,缓缓道:“人手都撒出去,多派几批人手去南边,台州、宁波、杭州……还有松江。” “现在不能动……” “只能以静制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九十章 幕后 本就因胡应嘉破局,税银激增而显得暗流涌动的朝局,因为浙江巡按王本固的这本弹劾奏折而汹涌起来。 从前浙直总督胡宗宪到浙江巡按钱渊,从当年浙江总兵、副总兵俞大猷、戚继光到浙江巡抚谭纶,全都被王本固按上了罪名。 有心人都心里有数,王本固的弹劾奏折有着明显的指向,靖海伯汪直。 钱渊在没有收到确凿的消息前,不敢妄动,只能苦苦熬着等消息,正在准备和徐阶开战的高拱一时间有些停滞,倒是徐阶那边……好些科道言官跟着王本固弹劾钱渊当年虚报战功。 反正风闻奏事嘛,就算弹劾错了,也不过罚酒三杯了事……万一弹劾成功,那就一战功成天下知了! 其中最起劲的是当年被钱渊踹了两次,后来又被徐渭揍了顿的邹应龙。 “不用管他,疯狗一条而已。”这两天都不去翰林院点卯的徐渭如此评价邹应龙。 钱渊点头赞同,笑道:“虽是疯狗,但不是无主的。” “恩,是疯狗,不是野狗。”孙鑨向来待人温和,背后不出恶语,但对邹应龙评价也很低。 这些年来,但凡徐阶一方出手,往往是邹应龙打前阵,如果顺利就继续,不顺利就缩回来,邹应龙在京中名气并不低。 钱渊还知道,历史上邹应龙成功弹劾严嵩……很可能也是被徐阶丢出去打前阵,只不过那次成功了而已。 经过两日夜的煎熬,钱渊终究也平静下来,事发当日,别看他指责徐渭大失分寸,实际上自己也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是好。 曲起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钱渊目光深幽的看着窗外,可能性无非三条。 其一,汪直已叛,但父亲钱锐没有送信来,东南旧部也没有送信来,甚至汪直都没有将儿子接走,反而是王本固弹劾奏折先入京,这种可能性近乎于无。 其二,汪直麾下叛乱,甚至汪直已被杀,但同样的道理,这等大事,就算不哄传东南,如钱锐、张三、胡应嘉、孙铤这等人必然知情,如果他们不知道,王本固如何能知道?这种可能性也不大。 那么,只剩下第三种可能,是王本固在捣鬼。 想到这,钱渊有点后悔,当日心慈手软没将王本固拿下,倒是留了后患。 但王本固想干什么? 两浙倭患复起,意味着东南通商断绝,税银必然锐减,难道他想面对隆庆帝、户部、高拱无数人的怒火? 这货是疯了吗? 钱渊苦苦思索,如今的局势对高拱来说……有点悲催,原本高拱想设立新衙管束通商事,绕过胡应嘉接手税银,这事儿被钱渊搅合了,但高拱没有放弃,天天进西苑磨着隆庆帝。 如今两浙倭乱,别说设立新衙了,就是通商都要断绝,更别说正式开海禁。 对于随园来说……更惨,原因很简单,是钱渊一力坚持招抚汪直,设市通商,如果汪直那边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真的两浙倭患复起,就算简在帝心,钱渊也会承受非常大的舆论压力。 很多时候,在明朝中后期,舆论压力是可以化为政治威压的,历史上的高拱就是被徐阶这样驱逐出朝。 这两日钱渊和徐渭、孙鑨长时间的商议此事,始终想不通,王本固到底想干什么…… 徐渭突然开口道:“如若两浙倭乱复起,倒是华亭能得好处。” 钱渊和孙鑨对视一眼,都没吭声。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对于随园来说,东南通商事是根基,一旦动摇甚至崩盘,随园不敢说分崩离析,但也必然就此沉寂,更别说钱渊日后的诸多谋划,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对于高拱来说,东南通商带来的税银将是他执政的底气,对于执政者来说,手头宽松与否太关键了。 就比如如今高拱、张居正谋划加大内阁的控制权,如果能将税银这一块的收缴、分配通过新设衙门收拢在内阁手中,接下来就能势如破竹。 一旦两浙倭乱,商路断绝,高拱肯定大失所望,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打击,否则他也不至于要绕过已然破局的胡应嘉去接手通商事了。 但对于徐阶来说,就未必是坏事了,虽然他屡屡向浙江伸手,但之前很大程度是因为严嵩、胡宗宪,之后企图接手通商事,但徐阶并不重视这些。 不重视不是因为徐阶不喜欢白花花的银子,而是他本质上是个官僚,对这些标新立异的事有天生的排斥。 也正因为徐阶是个官僚,所以他在通商事体现出分量之后,几次试图插手,但也正因为徐阶是个官僚,关键时刻他是舍得将这些作为棋子丢出去的。 关键在于,这次的事,到底是王本固一人所为,还是徐阶在背后指使? 在这一点上,钱渊、徐渭和孙鑨都拿不定主意。 弹劾诸多官员,言两浙倭患复起,必然使开海禁延迟,很可能使东南税银锐减,这对于王本固来说没有什么好处,除非真的倭寇来袭,东南大乱。 但如果税银锐减,随园不用说了,自保都难,而高拱刚刚以内阁之名收拢户部,碰上此事,必然威望衰退,徐阶在内阁是能占到不少便宜的,至少是能将高拱设立新衙这件事给搅合了的。 “难道要开始了……”钱渊低低呢喃,他猜测这是徐阶正式向高拱宣战的信号。 从胡应嘉破局,税银账目入京,高拱大发雷霆企图抢夺宁波知府,再到徐阶一力拒绝,内阁纷争……隐隐火花在朝中四溅。 连绵阴雨已经三天了,钱渊在心里盘算,南下查探的护卫什么时候能回来,但大概率没出什么大事,大哥钱鸿和汪直儿子都没接到什么消息。 “展才,博茂来了。” 钱渊转头看去,没有打伞的冼烔正遮头顶,一路狂奔而来。 “展才兄,世叔让我传话。”冼烔脸色慌张,一进门就拽住钱渊的胳膊,“王子民第二封奏折已入通政司,弹劾汪直复叛,其心腹麾下倭寇头目谭七指袭太平县,攻城不果后四散流窜,杀戮颇多……” 从两天前接到消息一直保持镇定神情的钱渊再也维持不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咬着牙恨道:“王子民,王子民,好,好好好!” 现在可以确定了,即使背后有徐阶指使,但这番弹劾绝对是王本固本人干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九十一章 动手 看钱渊脸上神色变化莫测,孙鑨转头看向徐渭,“谭七指?” “谭隆,台州人,当年海商进献三百根巨木,为首靖海伯汪直,其次就是宁波毛海峰和谭隆。”徐渭强闻博记,如数家珍道:“传闻此人曾是徐海麾下倭寇头目,上虞大捷徐海败逃,就是此人砍下徐海头颅降了汪直。” “这么说来,还真有可能……”孙鑨喃喃道:“但开阳公、文和、戚继美以及钱家护卫都未有消息过来,应该闹的不大,记得张元勋就驻守台州?” 孙鑨只是纸上谈兵,但徐渭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指出了最关键的一处,“王本固如何知晓是谭七指?” 看了眼孙鑨,徐渭解释道:“倭寇不是官军,也不是贼军,除非是徐海那等大股倭寇,否则是不打旗号的,他王本固如何知晓?” “不是有倭寇窜入乡野吗?说不定抓了几个问出来的。” “不可能,若无真凭实据,他王子民疯了将胡宗宪、展才、谭子理这么多人全都弹劾了?若无真凭实据,他王子民疯了弹劾汪直复叛?” “只有一种可能。”一直沉默的钱渊猛地站起来,“谭七指落到了王子民手中!” 徐渭的沉默代表了他的认同,孙鑨怔怔的站在那。 到底太平县出了什么事? 二舅为什么会落到王本固手中,并被其指为侵袭太平县的倭寇头目? 汪直知不知道这件事? 父亲、胡应嘉、孙铤、郑若曾、戚继美会怎么做?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钱渊来回踱步,突然飞起一脚将面前的桌椅踹飞,厉声道:“王义何在?!” 王义出现在门口,躬身应道:“请少爷吩咐。” “召集护卫,听我指令!” 不多时,还留在京中的护卫已经在院子里排列成行,虽然没有手持狼牙筅、长枪,但腰间都挂着用布裹起来的长刀。 “展才,你要做甚?”孙鑨有点紧张。 徐渭也劝道:“展才,再想想,再想想,谭七指曾是徐海部下劫掠成性,如若他真的沦为倭寇……不要授人以柄!” 孙鑨不知道,但徐渭知道钱渊想干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还想保住东南通商,还想维持局面,就不能让汪直唯一的儿子汪逸出事。 如果汪逸被捕下狱,南边的汪直就算不想叛,也只能叛了。 说到底,钱渊不信,不信汪直想叛,会叛。 汪直没有理由叛变,而且如果真的想叛变,就不会一直留在金鸡山招宝村,父亲也不会一丝痕迹都看不出来。 汪逸一旦下狱,说不准就一命呜呼,钱渊不能,也不敢将人交出去。 就在正厅里,钱渊脱下繁琐的长袍,换上小七亲手缝制的短装,虽然是短装,但却不是短打装扮,是当年专门为钱渊上阵时的衣服。 看了眼梁生捧来的苗刀,钱渊笑骂道:“汪逸是倭寇?” 苗刀是为杀倭所用,梁生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赶紧换过一柄长剑,这还是当年隆庆帝赐下的,去年在西苑,钱渊就是持持剑主持诸事。 “少爷。”彭峰快步走来,附在钱渊耳边低声说:“成国公那边送来消息,刑部派了人手去了靖海伯府,大理寺也有动作。” 刑部,不用说,那肯定是徐阶的手笔,刑部尚书冯天驭是徐阶死党。 大理寺,那是高拱的地盘,大理寺卿李凌云是高家同乡姻亲,右少卿梅守德是前任绍兴知府,但左少卿秦柱是嘉靖二十年进士,高拱的同年好友。 毫无疑问,徐阶、高拱都想将汪逸控制在手中,就拥有主动权,不管是为了破局还是为了掩饰。 还好早在去年,就嘱咐上任锦衣卫指挥使的成国公盯着靖海伯府……不然,消息肯定比随园灵通的徐阶一党必然得手。 “梁生率十人先行。”钱渊轻轻拔出半截长剑,看着屋檐上滴落的水珠恰巧撞在剑身上,眯着眼缓缓道:“天下何人不知是我钱展才一力招抚汪直,并因巨木、红薯使汪直得封靖海伯……” “既然华亭、新郑都不给面子,那钱某人也不用再给他们留脸!” …… 靖海伯府。 从汪直出海经商后就一直在徽州乡间生活的汪逸战战兢兢,要不是身后有人扶着,几乎要一屁股坐到地上了。 大厅分成前后两截,后半截都是汪逸带到京中的亲随,钱鸿不敢拔刀,但也找了个木棍,其余人各持桌椅板凳。 前半截是个身着五品官袍的中年官员,身边都是刑部的人手,腰间挂刀,手上还拿着铁索镣铐。 “收起来!”中年官员回头训斥两句,谨慎上前两步,笑着说:“只是请世子去刑部问几句话而已,并非下狱。” 汪逸在京中没什么存在感,只顾着大肆挥金,消息算不上灵通,但也已经知道有科道言官弹劾父亲汪直叛变的消息了。 这种情况下,汪逸哪里敢跟着对方回去,视线不由落到了一旁的钱鸿身上。 去年末,汪逸接到父亲汪直的一封信,京中诸事若有不决,悉数听方鸿安排。 钱鸿心头急转,他前日夜间和钱渊碰过一次面,两人确定东南并未传来什么重要的消息,钱渊也嘱咐他小心留意。 没想到晴天一声霹雳,御史弹劾汪直复叛,钱鸿还琢磨晚上找个机会和小弟见一面,结果刑部已经找上门来了。 但刑部绝不行,钱鸿听说过,朝中六部,徐阶最拿得住的就是刑部,万一出什么事,哭都没眼泪。 “听闻科道言官弹劾靖海伯,若确有其事,理应都察院询之,再不济理应下昭狱,何故刑部来人?” 对面的中年官员有些诧异,钱鸿说的在理,说起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为三法司,但刑部插手的确有些越权。 “大人。”一个差役突然进门,低声说:“看到大理寺的人过来了。” 中年官员目光一凝,挥手道:“动作快点。” 二十几个差役拔出腰刀逼了上去,钱鸿手中的长棍左右晃动,冷不丁的打落一把刀,顺带着抽在一个差役的脸上。 场面僵持一秒钟,差役没想到对方这么大胆,而钱鸿是没想到对方这么弱鸡。 一秒钟之后,高声呵斥伴随着齐齐举起的腰刀,之后是噼里啪啦一阵混乱。 中年官员倒是有心情坐下看戏,心里还在盘算带回刑部之后如何问话……但就在这时候,尖锐的竹哨声在外面响起,纷乱的嘈杂声传来,还伴随着几声呼痛求饶声。 “什么人……” 中年官员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两排青壮扯开包裹的布,手持长刀大步入府,众星拱月般露出中间面如冰霜的钱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九十二章 闹大 大厅内,被围在中间的汪逸已经站不住了,软软的瘫在地上,身边的伴当亲随要么被打的起不了身,要么被逼着跪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本就面若冰霜的钱渊脸色更是难看,特别是看到大哥钱鸿面目青肿的跪在那,左胳膊软软的抬不起来,脖子上还压着一把刀。 钱渊强压怒火,冷眼盯着那中年官员,“刑部拿人,可有旨意?” “钱大人,是大司寇……啊啊啊……” 还老神在在坐在椅子上的中年官员话还没说完,钱渊猛的抄起桌上的茶盏,连杯带茶硬生生砸在他脸上。 “没有旨意,也敢来靖海伯府拿人,哪个王八蛋给你撑腰的?!” 这下好了,这厮脸上精彩纷呈,碎瓷片划出的血混着滚烫的茶水让这个五品郎中不顾颜面的在地上翻滚哀嚎。 “小小郎中,攀附奸党而上位,谁给你的胆子在钱某人面前还坐着回话!” 大厅内一时寂静,只有那刑部郎中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差役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不由纷纷收起手中的锁链、腰刀……今儿真是见世面了! 从隆庆帝登基开始,随园一党的官员多有升迁,但嚣张气焰却削减了不少,再也没出现过大街上甚至衙门里殴斗的场面了。 “大半年了,老子这口气一直憋着!” “还真以为老子转了性子,好脾气了?!” 外间有嘈杂的纷乱声,守在外面的周泽进来低声说:“少爷,刑部来了个侍郎,还有个大理寺少卿。” “守着。” “是。” 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来的是谁,不可能是随园一党的刑部侍郎潘晟,和钱渊私交甚笃的大理寺右少卿梅守德。 钱渊慢条斯理的走到还在哀嚎的郎中身边,又是狠狠一脚,这一脚踹的这厮撞翻一张椅子。 目睹这一切的刑部差役都胆战心惊,这位爷太狠了,咱们没必要为了公事把自个儿赔进去。 “钱大人,小的……” 钱渊抬头看去,冷漠的眼神让上前的差役打了个冷颤赶紧闭了嘴。 “谁没动手?”钱渊解下长剑拎在手里,剑头一个个点过去。 “小的没动手。”一个面色惨白的差役连声求饶,“小的真没动手。” 钱渊瞥了眼过去,已经爬起来的钱鸿微微颔首。 “好,你可以走。”钱渊伸手持剑,剑身搭在那差役的肩膀上,“但点出动手的是哪几个。” 片刻的沉默后,外间的嘈杂声越来越响亮,钱渊非常熟悉的喝骂声传来,但钱渊不管不顾,只让梁生将点出来的差役赶到一边。 “少爷?”王义有点诧异,反正汪逸也没事,这么大动干戈作甚? 做甚? 兄长被打成这样,钱渊如何忍得了这口气? 再说了,这两天钱渊已经想的够多了,他是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 不闹大,如何显示出自己的决心,以及自己的委屈呢? “打。”钱渊施施然坐下,“打的他们老子娘都认不出,每个人至少一条腿,一只胳膊。” “大人饶命,饶命啊!” “都是上官吩咐的,小的只是奉命……” 差役们大都跪下求饶,将脏水全都泼到还在地上趴着的刑部郎中身上,还有几个眼尖瞄见门外那人,高声呼救。 “侍郎大人,救命啊,救命啊!” “杀人了,杀人了,少司寇救命啊!” 外面试图强行闯进来的正是刑部侍郎赵贞吉,这老头须发尽张,怒不可遏,拼了命要往里面冲……可惜守在门口的周泽才不管,侧身一撞,直接将赵贞吉撞了个倒仰,好悬没一头栽倒。 倒是一旁的大理寺左少卿秦柱没上前,只在一旁看热闹,身后的几个差役瞄了瞄里面的场景,赶紧将手中的腰刀都丢的远远的。 钱渊都懒得瞥一眼,甚至翘起二郎腿,冷冷的看着被梁生带着护卫痛殴的差役们。 “拿个椅子来,腿加上去,笨蛋,虚着才好打折了!” “啊啊啊!” 一个护卫高举长刀,刀背狠狠劈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陡然响起,躺在地上的差役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一旁汪逸身边的伴当亲随看着都解气,但钱鸿有些担心,皱眉瞥了眼过去,但钱渊并不打算就此罢手。 “你们个个都是从嘉兴、山阴、上虞杀出来的,任哪个手里都有几十条人命,居然也心慈手软?” “你们乡梓都在东南,若是倭患再起……梁生,黄岩县和太平县接壤,你是怕下梁乡不死人?” “彭峰,彭溪镇这些年死在倭寇手里的人还不够多吗?!” 听了这话,彭峰咬着牙举起长刀,狠狠砸在已经昏迷的差役胳膊上,差役如一条入了油锅的鱼一般原地弹了起来,哭嚎声震耳欲聋,一旁的周泽顺手将一块抹布塞进这厮的嘴里。 一刻钟后,大厅内终于安静下来,刑部侍郎赵贞吉、大理寺左少卿秦柱终于得以入内,但大厅左边躺倒一片,每个动了手的差役都被打断了一条胳膊加一条腿。 “秦大人来的好快。”钱渊温和的笑了笑。 秦柱有些愕然,自己虽然是南直隶常州人氏,距离松江不远,但和随园从无往来,没想到名动一时的钱龙泉对自己态度相当不错。 “久闻钱龙泉大名……”秦柱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因为他发现,钱渊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赵贞吉身上。 “秦大人别来无恙。”钱渊嘴上温和,视线如针一般刻在赵贞吉那张老脸上。 刚刚将郎中扶起来的赵贞吉脸色铁青,低声呵斥道:“钱展才,天子脚下,你还敢如此放肆!” “哈哈哈,你也知道这是天子脚下?” “堂堂刑部郎中,被你殴至重伤,等着科道弹劾……你!” 赵贞吉话还没说完,钱渊抄起长剑,如棍子一般横扫过去,剑尖就在赵贞吉鼻头前划过,狠狠砸在那还晕晕乎乎的郎中脸颊上。 “啪!” 一声脆响,刑部郎中被抽的晕倒在地。 “一群王八蛋,只知道党同伐异,就恨天下不乱,科举科举,怎么就选出你们这帮混账玩意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九十三章 跋扈 这位可真是个狠角色啊,秦柱心里啧啧称奇,也是,因频垒京观在东南被称为“钱砍头”,大名可止小儿夜啼,随园这些年打的架也不止一两次了。 但这一年来随园低调的很,不料一朝暴起,如此惨烈,想起自己也是来抢人的,秦柱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他是去年才调入南京,今年才调任大理寺左少卿,虽然早就听闻随园跋扈,但也没想到这么嚣张。 但赵贞吉比秦柱想象中要坚强的多……呃,可能是当年已经受过一次羞辱,脸皮厚了很多。 “钱展才,浙江巡按弹劾靖海伯复叛,刑部请靖海伯世子回去问话,此乃大司寇之命……” “请?”钱渊嗤笑道:“持刀拿锁,这是请?” “真的是他冯应房之命?” “明日御史弹劾刑部侍郎赵大洲杀父弑兄,刑部可会派差役持刀搜捕?” “你说什么?!”赵贞吉脸色都发紫了。 “的确无凭无据说你杀父弑兄,但你有真凭实据说靖海伯复叛……呸!”钱渊拍拍脑袋,“靖海伯向来忠心,何来复叛一语?” 钱渊这次有点失算了,杀父弑兄这个假设是不能乱用的,气急败坏的赵贞吉操起手边桌案上的茶盏就砸过去。 钱渊倒是让开了,啪一声,后面不知道哪个倒霉的被砸中了。 “浙江巡按王子民奏折写的分明,汪直麾下谭七指率众侵袭台州沿海,肆掠乡野,惨不忍睹……” 钱渊懒得听这厮扯淡,心里琢磨了会儿,将刑部、大理寺都赶回去,把人都接入随园,让小七她们先去主宅,后面还有的忙呢。 随意回头看了眼,钱渊目光一凝,正不正,巧不巧,赵贞吉掷出的那个茶盏砸在了钱鸿的头上,两道血丝正顺着脸颊留下。 大哥今天可真够倒霉的。 “目无法纪,将刑部郎中殴至重伤,你钱展才……” 钱渊回过头来,“若有科道言官弹劾,还请大洲公递话,被殴打的不止一个刑部郎中。” 赵贞吉还没反应过来,钱渊扬起右手,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抽在他的脸上。 还没罢休呢,钱渊退后一步,飞起一脚,揣在赵贞吉的胸膛上。 “展才,展才。”秦柱慌慌忙忙的拦在中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也不是第一次了。”钱渊招招手,接过一块手绢擦着手,“几年前在杭州府,踹的比这次狠多了……晦气,给你个嘴巴我都嫌手脏!” 丢下手绢,钱渊拿起长剑,面色阴沉,“洗不干净了,还丢了块手绢! “当年你任浙江巡抚,搜捕汪直入狱,挑得两浙险些倭患复起,只为党争不顾东南沿海水深火热!”钱渊手持长剑指着赵贞吉的鼻子大骂,“王子民是你亲传弟子吧?! “当年心慈手软,真应该砍了你的脑袋!” “当年就说过,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你!” 秦柱想起前些年京中传闻,当年赵贞吉任浙江巡抚时候,钱展才兵围巡抚衙门……噢噢,原来是因为赵贞吉搜捕汪直下狱。 “如此迫不及待搜捕靖海伯世子,不就是想催着靖海伯起兵?!” “恬不知耻,也不知道你如何有脸面不辞官滚蛋!” 拦在中间的秦柱神色一紧,自己是得高拱嘱咐,确认靖海伯世子本人是否在京,可探问一二,但赵贞吉是来搜捕靖海伯世子的…… “当年钱某就说过,严分宜何许人,奸相也。” “但你何许人?” “当年钱某就说过,内江赵氏,实为宋末秦会之后人避祸改姓!” “国贼也!” 一旁的秦柱听得目瞪口呆,把赵贞吉骂成秦桧,你也不怕这老头当场一口血喷出来被气死? 噢噢噢,难怪刚才看着赵贞吉,口称“秦大人”……秦柱龇牙咧嘴,早听闻松江钱渊口舌犀利,尖酸刻薄……但秦柱实在想不到,这简直就是诸葛骂死王朗。 “给你一个耳光算是便宜你了!”钱渊眼角余光瞥见外间人影闪动,冷笑了声,“就算他冯应房在这儿,也逃不了这个耳光!” 刚刚赶到门口的刑部尚书冯天驭脸色铁青一片,但犹豫半响也没敢进门……万一真的被扇了个耳光,自己还有脸做这个刑部尚书吗? “咳咳,展才不可无礼。”也跟过来的刑部侍郎潘晟似笑非笑,“大洲公,展才年轻气盛,别和他一般见识。” “噢噢,冯尚书来了。”钱渊嗤笑道:“何以在门外盘桓,放心吧,钱某未必有这个胆子呢。” 潘晟毫不掩饰的噗嗤笑出声来,“展才你这张嘴啊,也是,好久没这般痛快了?” “思明兄说的是。”钱渊手持长剑,看向秦柱。 “在下奉命来问靖海伯世子几句话而已。”秦柱往后退了一步,惹得潘晟又笑出声来,这一步退出了钱渊大嘴巴子能扇到的区域。 “随从都手无寸铁,”秦柱咳嗽两声,“既然大司寇在此,自然由大司寇做主。” 钱渊哼了声,挥了挥手中长剑,厉声道:“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随园不掺和,但如若谁敢算计,就不是一个耳光能罢休的!” 先不论先被骂后被抽的赵贞吉,冯天驭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这次的事有点意外,王本固在东南闹出的这一出不在徐阶的计划中,徐阶却希望以此破局,先解决高拱欲绕过宁波府设衙执掌通商事的计划,这件事在内阁中闹得很凶,隆庆帝态度摇摆不定。 而且冯天驭心里明白,人家钱渊这次站出来看似嚣张跋扈,但却是站得住脚的。 一旦汪直真的叛变,从胡宗宪到吴百朋、钱渊、戚继光、俞大猷、谭纶、刘显一串人都得倒大霉,罢官归乡都算轻的。 一个不好,钱渊就得滚蛋,随园都要散了,还真不能怪他发飙。 缺少信息来源的钱渊并不知道徐阶的计划,也不知道东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守住了最关键的一个点,护住了靖海伯府。 冯天驭和秦柱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各自党派的中坚,也都听出了钱渊话里话外的意思,你们掐架,随园不掺和,但不准拿东南做文章。 但这不是他们能答应的。 不过,钱渊也无所谓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九十四章 单独奏对(上) 大厅内陷入诡异的宁静中,站在后面的钱鸿看着这一幕有点不敢相信……小弟也太狂了点吧,把五品郎中打成重伤,给了三品侍郎一个大嘴巴子,还放出话来直面刑部尚书……而且对方似乎还心存忌惮,到现在还不敢进门。 入京也有一年多了,钱鸿多多少少也听说了很多关于小弟的传闻,但今天亲眼目睹,才发现,那些传闻和真实差别太大了。 “咳咳。” “咳咳咳。” 听见大哥的咳嗽声,钱渊回头看了眼,好吧,自己不能只顾着嘴上痛快,后面一堆带伤的,大哥胳膊好像脱臼了,额头的血迹还没擦干净呢。 “回去都把话说清楚。”钱渊将长剑挂回腰间,“这大半年,钱某已经够忍气吞声了,觉得随园可欺?” “再上前一步,让你们看看钱某手中剑是否还锋锐!” “反正钱某不指望入阁,随园众人大都未满三十,等得起!” “反正你们也知晓钱某睚眦必报,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丢下几句狠话,钱渊带着护卫、靖海伯府的人扬长而去。 径直回了随园,钱渊先安排小七带着孩子去隔壁主宅,再安排靖海伯的人住下,请了大夫来疗伤。 “哎呦喂,来回跑了两趟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满头大汗的奔过来,“钱大人,陛下召见。” 钱渊转头看了眼徐渭,再看看王义、梁生,加重语气道:“除了文中兄,无论谁,一律不得入内。” 徐渭有些意外,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无论谁都不得入内,三法司的刑部、大理寺都已经被撵走,都察院无扣押之权,难道指的是锦衣卫? 呃,其实钱渊是怕大哥钱鸿的身份暴露,隔壁的叔父钱铮,还有同为松江人的潘允端、杨铨,特别是陆树德…… 要不是怕出事,钱渊还真不敢把钱鸿放到随园。 西苑。 今天隆庆帝没了平日的闲情雅致,看见钱渊入殿,挥手示意免礼,立即问:“展才,浙江巡按王本固急报,靖海伯汪直复叛,两浙倭患再起,你这边可有消息?” “没有。”钱渊瞄了眼站在一边的徐阶和高拱,坦然直言道:“臣身边护卫队有人留在镇海、杭州,如若两浙倭患复起,定会来信,但至今未闻。”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递送信件的速度比朝廷还要快。”高拱面无表情的说:“也不知王本固弹劾从何而来。” “谭七指,原名谭隆,曾是徐海麾下倭寇头目,因徐海败亡才投靠靖海伯,实是当年漏网之鱼。”徐阶缓缓解释道:“太平县城外,王子民亲眼所见,倭寇肆掠乡野,杀人越货,东南乃大明膏华之地,东南通商税银实是重中之重,可否加浙江巡抚剿倭之权?” 隆庆帝犹豫了下,自从谭纶丁忧后,浙江巡抚名义上手握军政大权,但实际上主要负责政事,军事是靠以浙江总兵为首的诸将。 高拱恨得牙根痒痒,如果加浙江巡抚侯汝谅军权,意味着通商必然暂时断绝,自己设新衙的计划肯定会无限期推延……想到这,高拱恨恨的盯着默不作声的钱渊,要不是这厮背后作祟,这时候都已经成了。 “陛下,不如设海事寺,择人任之,南下查验实情?” 徐阶轻描淡写道:“即使设海事寺,若两浙倭患再起,也需浙江巡抚主持击倭大事,难道再设浙直总督府?” “更何况,尚未开海禁,如何设海事寺?” “海事寺卿理应正三品或从三品,总不能以海事寺卿领兵吧?” 隆庆帝微微点头,他记得钱渊之前觐见提到过,海事寺不可兼领兵权。 高拱发狠的瞪着钱渊,你刚才在靖海伯府又打又骂,嚣张跋扈,现在怎么不吭声了? 一旦加浙江巡抚剿倭之权,就算汪直不想反,但侯汝谅是徐阶门下,事态如何发展谁都不敢打包票,到时候一地鸡毛,难道不会牵扯到随园? 徐阶是不在乎东南通商事的,但高拱是很在乎的。 钱渊和高拱对视一眼,斜眼冷冷看着徐阶,这老头在隐忍了一年之后,终于忍不下去了。 不过钱渊不管这些破事,他只管东南。 一直等到徐阶唾沫横飞的说到嘴巴都干了,钱渊才上前一步,“臣请单独奏对。” 隆庆帝愣住了,徐阶也有些发傻,单独奏对,你钱渊想干什么? 高拱机灵的退后一步,“当年是展才招抚靖海伯,又设市通商,久居东南,更颇多战功,必有对策,既然单独奏对,臣等先行告退。” 看着徐阶一脸郁闷的跟在高拱身后出殿,钱渊侧头瞥了眼,“陛下?” “展才有话直说就是……嗯?”隆庆帝愕然道:“陈伴也要出去?” “陈公公乃是内相……” “钱大人说笑了,说笑了。”陈洪脸色惨白,“奴婢只是服侍皇爷,不敢当……” “陈公公,钱某是好意呢。”钱渊笑道:“今日之事关乎钱某性命,若传扬开去,就是陛下不降罪,钱某也无颜……” 这话说的够明白了,这是在说,陈洪一旦知晓内情……高拱可能也知道了。 陈洪不禁暗骂,钱展才真够毒的,当着面给自己下套,自己还真不敢留在这儿,高拱八成是要抓着自己追问的,一旦漏出去,那就是内外勾结……隆庆帝再宽宏也忍不了。 看着陈洪消失在殿门口,钱渊左顾右盼确认无人,整理衣着,郑重其事拜倒在地,“臣请罪。” “何罪之有?” “臣以身家性命担保……” 话还没说完,隆庆帝就不耐烦的挥手打断,“这等话就不用说了,身家性命担保……你敢保证汪直不会复叛?!” “陛下误会了,臣不敢担保靖海伯,但却敢担保谭七指。” “什么意思?”隆庆帝狐疑道:“浙江巡按上奏,谭七指率倭寇侵袭太平县,数个村落被毁……” “对了,他就是台州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就算有进献巨木之功,也难逃罪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九十五章 单独奏对(下) 钱渊一声不吭,平静的跪在那儿。 看这厮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隆庆帝越说越是火起,“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说谭七指曾在徐海麾下,可是实情?!” “一旦两浙倭患复起……钱展才,你可知晓你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居然还殴打刑部郎中,就算想护住汪直儿子,也用不着如此吧?” “单独奏对,说话,哑巴了吗?!” 钱渊缓缓直起身,直视隆庆帝,“陛下可记得,嘉靖三十五年殿试,臣侥幸上榜,后被点为庶吉士,却请假南下。” “无论登科与否,无论名列何榜,臣都会重回东南,请假只是一个借口。” “臣不过文弱书生,虽聚集百余青壮护卫,但于东南击倭大局实在无关紧要。” “但臣并不讳言,东南败倭,首功在胡绩溪,次功在臣。” “原因很简单,事实上胡汝贞、戚元敬、俞志辅等人都知晓,臣在倭寇中有眼线。” “眼线?”隆庆帝瞪大了眼睛,愣了半响才恍然大悟,“难怪你当年不惜抛弃翰林转都察院也非要南下!” “倭寇精悍,行动迅速,东南沿海处处烽火,但最令人难以抵挡的是,官军很难探查倭寇的动向,毕竟倭寇长期盘踞海上、岛上,一旦侵袭,官军难以及时赶至。”钱渊解释道:“所以,胡汝贞、谭子理、吴惟锡、唐荆川诸人在倭寇中均有眼线,但以臣的眼线最为重要。” “如此说来,就是那谭七指了?”隆庆帝回过神来,抬手道“展才,起来说话。” 钱渊手撑着地面爬起来,不停揉搓着膝盖,两辈子了,都没跪过这么长时间。 “自个儿搬个凳子来。”隆庆帝面色还是不渝,追问道:“即使谭七指是官军眼线,但也曾在徐海麾下,展才如何敢保证其不会复叛?” “原因很简单,因为谭七指的身份。”钱渊面如枯槁,言语中带着丝丝悲凉,“谭七指,原名非谭隆,而是谭维。” “出身江西宜黄谭氏,嘉靖十八年江西小三元,后科举不畅转而游历天下,嘉靖三十年出海,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谭维流落海外,目睹倭寇侵袭东南,尸横遍野,村无人烟,愤然而为官军眼线。” “江西小三元?”隆庆帝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江西是能和浙江并列的科举重省,别说十年八年,就是几十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小三元。 虽然只是个秀才,但能在江西拿到小三元的秀才绝不是寻常文人,怎么会混入倭寇? 顿了顿,隆庆帝皱起眉头,“朕好像听说过宜黄谭氏?” “宜黄谭氏,开国至今进士五人,举人秀才不计其数,谭维之父谭鹏,弘治年间进士,官至都察院广西道御史,嘉靖元年大礼仪事件,百官哭门,先帝下令廷杖,谭鹏即是被廷杖的御史之一,数月后伤重不治。” 转头看了眼若有所思的隆庆帝,钱渊继续说:“这一代宜黄谭氏,最有名的就是前浙江巡抚谭纶谭子理。” “什么?!”隆庆帝霍然起身,“谭子理不是你小舅吗?” 钱渊缓缓起身,“谭维,字子直,其妹即臣母,其父即臣外祖。” “他是你嫡亲舅舅!”隆庆帝目瞪口呆,“这这……” “嘉靖三十五年,臣抵达台州后出海,与二舅在岛上密会,也正是那次,探听到汪直、徐海停战之事,判定徐海必然侵袭东南。” “数月后,二舅密送消息,徐海声东击西,先使小股倭寇侵袭宁波、台州、绍兴、松江,使胡汝贞不敢分兵,徐海自身率五千精锐倭寇攻嘉兴。” “可惜……” “可惜时任浙江巡抚阮鹗无能,丧师失地,嘉兴、湖州一片糜烂。”隆庆帝缓缓坐下,“还是展才急行相援,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力挽狂澜。” “东南击倭,臣常亲身上阵,但临阵勇决非臣所长,桐乡大捷,桐乡大捷……”钱渊垂下头,“徐海率三千倭寇来袭,臣正面迎敌,使吴淞把总侯继高率军侧翼出击,倭寇左翼未战先退,以至于官军截断倭寇,扰乱阵势,官军方能败倭。” “领倭寇左翼的就是谭维……也正是他不战而退,被徐海砍下三根手指,才有了谭七指的绰号。” 隆庆帝听得冷汗涟涟,“如此说来,若不是谭维先逃扰乱阵势,展才那次……” “九死一生。”钱渊面无表情,“桐乡连接南北运河,城内大量布匹、粮食,而且为杭州屏障,一旦倭寇破城,杭州府也……” 沉默了片刻后,隆庆帝点头道:“忠勇可嘉。” “嘉靖三十六年,二舅密送消息,浙直总督胡汝贞与臣密议,定下诱敌深入,聚歼倭寇主力之计,先后调浙江总兵俞大猷、浙江副总兵戚继光、浙东参将刘显,以及戚继美、侯继高等将。” “后徐海果然选了绍兴府,被一路引到上虞……” “噢噢,这就是抵定东南的上虞大捷。”隆庆帝叹道:“深入虎穴,真有古人之风。” 钱渊再次拜倒在地,“如此义士,却被指责率倭寇侵袭沿海,陛下信吗?” “即使为了臣,为了臣母,为了宜黄谭氏,二舅宁可举刀自裁,也不会侮谭氏之名。” “这也是为什么臣不敢担保靖海伯,但敢以身家性命担保谭七指的原因。” 隆庆帝长叹一声,东南倭乱在他登基前就已经平定,他只知道浙直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按钱龙泉,并戚继光、俞大猷、吴百朋等人败倭,哪里想得到其间如此多的千折百转。 舅父,在这个时代家族姻亲中地位很高,民间俗语,天大地大娘舅最大。 而谭维又是官宦世家子弟,本人还是小三元出身的秀才,这些都是钱渊敢以性命担保的原因。 “朕的确不信。”隆庆帝起身,亲手扶起钱渊,“去岁展才曾言,胡汝贞身染墨点而建功立业,谭子直一般无二,朕信得过你。” 隆庆帝感慨的看着神情复杂的钱渊,以舅父为间,对面前这个青年来说,虽然是不得已而顺势为之,但也必定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钱渊的神情很到位,当然了,他脑海中出现的并不是二舅谭维,而是父亲和兄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九十六章 关键 坐回到位置上,隆庆帝皱眉细问,“但为何浙江巡按王本固信誓旦旦,指责谭七指率寇侵袭台州?” “其间关卡臣也想不通,但……”钱渊顿了顿,“只怕二舅已落入王子民之手,二舅因为缺了三根手指在东南有些名气,而且又因为曾在徐海麾下……” “徐海麾下……”隆庆帝迟疑了会儿,问道:“如何转入汪直麾下了?” “上虞大战,二舅未随徐海出击,守在老巢……徐海兵败,窜回老巢,是二舅亲手杀了他。”钱渊摇头道:“毕竟身入倭寇多年,难免手上沾了血迹,二舅于心难安,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而臣当年南下之前,曾向陛下许诺,在东南组建船队专为皇室所有……” “噢噢噢,难怪当年展才那般有信心,就是因为谭七指!”隆庆帝来回想了两遍没发现什么纰漏,“展才当年直说就是,看看,如今闹到这个地步!” “宜黄谭氏,无从贼者。”钱渊双目无神,“不仅臣,还有时任台州知府的谭子理,台州同知唐荆川,浙江巡抚吴百朋,宁绍台参将戚继光,均知晓此事。” “臣定计招抚汪直,设市通商……但汪直久居海外,其心难测,臣如何敢不留后手?” “所以你让他投了汪直。”隆庆帝看着形容萎靡的钱渊,感慨道:“展才这些年看着风光,也难熬的紧。” 眼看着嫡亲舅父深入敌营,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确很难熬。 钱渊轻声道:“世间再无谭子直,只有谭七指,但他绝不会沦为倭寇……” “那些年,他甘冒奇险,身处虎穴,却心向曙光……” “其间定有诡异。” 顿了顿,钱渊说出最重要的一句话,“专供内承运库的皇家船队,其实就是二舅掌管。” 隆庆帝的反应和钱渊猜测的差不多,甚至更过,“什么?!” “那谭七指被指责侵袭台州府……展才适才说他可能……那船队呢?” 保持沉默的钱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 由不得隆庆帝不火急火燎啊,他登基之前,嘉靖帝疯狂作死,大量采买各种修道炼丹的原料,什么好玩意儿都有,太监、道士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过一手再过一手…… 等到隆庆帝登基,内承运库不敢说空的让老鼠含泪出去讨饭,但也没留下多少,还好当年裕王府这边靠着应星糖铺和其他几家产业搂了点银子,钱渊勒索陆炳为了脱身送出的大半家财,再加上去年陆续送来的皇家船队的利润,内承运库这才充盈起来。 隆庆帝当年苦日子过的久了,对银子难免执着了点……当然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重视财政也不是什么坏事。 如今,皇家船队关系到内承运库的主要进项,一听船队可能出了事,由不得隆庆帝不心急如焚。 殿内安静的连大风刮过殿顶瓦片的声音都清晰可辨,隆庆帝来回踱步,“浙江巡按御史以谭七指侵袭台州弹劾靖海伯复叛,其中实情难以分辨,而谭七指掌管皇家船队……” “展才可有对策?” 钱渊谨慎的摇摇头,片刻后看似无意的低声提醒,“陛下,兵贵神速,一旦事情传扬开,必然税银锐减。” 听到兵贵神速这个词,隆庆帝灵光一闪,“展才,你再南下一趟如何?!” 钱渊瞠目结舌,说话都结巴了,“陛……陛下,臣南下……南下作甚?” “当年是你招抚汪直,也是你设市通商……”隆庆帝一边说着,眼睛都亮起来了,“展才,非你不可!” “陛下,臣好不容易才回京……” “如若靖海伯真的起事,展才当年在东南多立战功,蓟门总兵戚继光据说都跟着你学兵法。”隆庆帝笑道:“如若靖海伯未起事,当年展才行招抚之事,应能压得住场面。” “再说了,如若谭七指真的出事,船队说不定……重新组建船队,你让朕指望谁?” “更别说谭七指是你二舅,如今生死不明!” “于公于私,展才你都得南下一趟!” 钱渊僵着身子,张大嘴巴……演技略微有些浮夸,如果是嘉靖帝只怕要心中起疑。 想达到什么目的,最合适的途径是,不要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而是让手握与否大权的人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 当年钱渊第一次觐见嘉靖帝,就是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勾的嘉靖帝去主动分析、探明百余真倭袭南京的幕后真相。 显然,隆庆帝比他老子好对付多了,钱渊写好剧本,亲自上阵,只用了五成功力,完美的达到目的。 “陛下……”钱渊看似绞尽脑汁的掏出个理由,“臣妻有孕在身……” 隆庆帝哭笑不得,指着钱渊笑骂道:“平日里只是开玩笑,你还真畏妻如虎?!” “绝非如此,只是徐氏只肯吃臣……” “别扯淡了!”隆庆帝虚虚踹了脚过去,“平定两浙,使商路通畅,以至于正式开海禁,这也是展才你心心所念!” 钱渊沮丧的垂下头,嘀咕道:“也是,如果汪直真的叛了,臣要不去砍下那厮的首级,科道言官的弹劾奏折得把臣都埋起来。” “知道就好,这次公私两便。”隆庆帝低声道:“办的好了,等你回京,朕有赏!” “什么?” “赏你两个美人……” “陛下!” “开玩笑嘛,你家那位……不让房妻,怕是个敢喝醋的!” 钱渊很不恭敬的翻了个白眼,“陛下,臣只在詹事府任职,以什么名义南下?” “总不能再回都察院吧。” “再说了,如今浙江巡按可是不出缺的。” “还有,这事儿高阁老那边只怕……” 打通了隆庆帝这一关后,最关键的就是高拱。 几个月前,宁波知府出缺,张孟男在关键时刻退位让贤,高拱宁可让徐阶门下的胡应嘉占这个便宜,也不肯票拟更合适的随园士子陈有年。 钱渊想离京南下,就必须过高拱这一关,但用什么方式……却很有讲究,不一定非要硬碰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百九十七章 三事 隆庆帝收起笑脸,在心里琢磨了下,“詹事府那边不卸任,呃……加兵部侍郎衔,南下巡视东南海疆。” 钱渊本就是潜邸旧人,再加上屡有大功,简在帝心,在詹事府熬上个几年,调入六部任个侍郎也不算什么。 但如今只在詹事府待了一年,资历浅了点,不过只是加兵部侍郎衔,勉强也算够格了。 昨天钱渊就在想,还好没翰林本职,不然还真不好办,哪有翰林官出京平乱的道理? 不过隆庆帝给的这个名义有点模糊不清,指向不明,甚至没给出钱渊的权利范围,但钱渊也不在乎这些,以自己在东南的根基,足够了。 而且不是户部不是工部,而是兵部侍郎,意味着钱渊在特殊时刻有节制诸军的权力,还不限于浙江一省,对钱渊来说更是方便。 巡视东南海疆……至少除了浙江沿海之外,苏松、福建应该都在东南范围之内。 “高师傅那边你不用管,朕去说。” 钱渊沉默片刻后,突然拜倒在地,“陛下,臣愿南下,但有三事请陛下许可。” “徐氏吗?”隆庆帝笑道:“放心,朕派宫中稳婆住在随园就是。” “臣妻在京,上有母亲、叔母照顾,下有丫鬟服侍,臣并不担心。”钱渊直起身低声道:“其一,请陛下密封臣二舅谭维诸事。” “那是自然。”隆庆帝立即点头,谭七指这件事的确不能泄露出去,不说其他的,难道让宜黄谭氏出个倭寇头目? 再说了,适才钱渊也说了,母亲谭氏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其二,请陛下暂不要扣押靖海伯世子。”钱渊解释道:“若臣南下,汪直已叛,到时候将靖海伯世子弃市,只需刀斧手一人即可,若汪直未起事,京中扣押其子,一旦传到东南……” 隆庆帝点点头,“适才还听说,你将靖海伯世子抢回随园了?” “是,不敢使其落入他人之手,万一在狱中暴毙,臣……” “暴毙狱中?”隆庆帝心中一惊,想了想后才说:“让他们回府,朕亲令锦衣卫守门。” “谢陛下。”钱渊深吸了口气,“其三,请陛下三日后明旨,臣加兵部侍郎衔,南下巡视东南海疆。” 隆庆帝皱眉问:“这是为何?” 如果是嘉靖帝,肯定不会问这句话,但如今这位……钱渊不得不仔细解释道:“如今东南到底如何局势,谭七指如何,汪直如何,京中无人知晓内情,臣南下若大张旗鼓,只怕……” “那展才的意思是隐秘出京?” “今夜动身,三日后请陛下明旨。”钱渊叹道:“当年东南击倭,看似是东南事,实则牵扯分宜、华亭政争,当年事,今日事……” 隆庆帝沉默了会儿,他当然听得懂,当年的严嵩、徐阶,就是如今的徐阶、高拱,而且王本固就是徐阶的心腹门生。 最关键的是,如果钱渊今夜动身,隆庆帝三日后才下明旨,高拱想拦都拦不住,毕竟是皇帝的老师,又不是皇帝的老子。 “行,朕三日后明旨。”隆庆帝亲手斟茶,“嘉靖三十五年,展才南下,扫清倭患,设市通商,于国实有大功,此番南下,还望展才再建新功。” 钱渊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茶盏,“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一直没回直庐的高拱等得脚都酸了,才看见钱渊脚步匆匆的走过。 那厮单独奏对,到底为什么……高拱心里狐疑,猜测钱渊会不会捣鬼。 如今京中局势,高拱、徐阶的联盟关系早已破裂,反目为仇,即将开撕。 在这种时候,突然闹出两浙倭患的破事将随园给搅了进来,高拱能确定是徐阶动的手脚,但他无法确定被牵扯进来的钱渊会做什么。 高拱想起今日午时出西苑询问大理寺卿秦柱时候,后者提起钱渊言明两不相助的暗示…… 这些年来,朝中每时每刻都在党争,但随园一党除了依附裕王府之外,向来持正,从不随波逐流,钱渊和徐府结亲,但也和严世蕃、赵文华交好。 如今随园被视为朝中仅次于徐阶、高拱之外的政治势力,对朝政,对户部,对东南,甚至对陛下都有着很强的影响力,不管是徐阶还是高拱,都不会忽略随园的存在……特别是他们即将开战的时刻。 “你被赶出来了?” “是啊,泄露禁中语,这个罪名哪里担得起。”陈洪苦着脸躬着身。 高拱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冷笑道:“展才言辞锋锐不减当年啊。” 不过高拱也不在乎,陛下是知道甚至默许自己和陈洪之间来往的。 “不过钱展才提起……性命攸关。” “性命攸关?”高拱一愣,如果最后闹得靖海伯复叛,随园一党必定是风雨交加,从已经罢官归乡的胡宗宪到福建巡抚吴百朋,前浙江巡抚谭子理,再到戚继光、俞大猷,一个个的都得倒霉。 但高拱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学生的性子,钱渊最惨也不过罢官归乡,说不定过几年就能起复,何至于性命攸关? 肯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密事……也是,不然也用不着单独奏对,高拱心里登时像蚂蚁爬过似的痒痒,他看向陈洪,“留点神。” 目送高拱离去,陈洪脸色有点阴,他是个聪明人,今天被赶出殿,显然钱渊是早有提防,而且陛下也默许了的,一旦泄露消息…… 高拱是皇爷的师傅,陪着皇爷快十年了,而自己一直在宫中,前后两任皇帝都不亲近,只是因为资历到了,而且主要竞争对手冯保暴毙,自己才能上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万一出了事,高拱未必会怎么样,但自己呢? 陈洪一边想着,一边沏了杯茶端进去,“皇爷,今儿累了,歇一歇吧?” 隆庆帝嗯了声,端起茶盏抿了口,“明前龙井?” “是,钱大人上次觐见得皇爷赏,没敢全都拎走呢。”陈洪掩嘴笑道:“陛下要是喜欢,老奴私下去找钱大人?” “回头再说吧。”隆庆帝忍不住笑了笑,这次钱渊重回东南,肯定是不会缺明前龙井的,倒是自己没得喝了,嗯,三日后让端甫、文长送进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百九百九十八章 不得已的冒险 今天的单独奏对,对钱渊来说是一次冒险,虽然他用了种种方式,巧妙的使隆庆帝自己判断出,为公为私,钱渊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这次冒险是不得已而为之,钱渊在南北运河上布置人手,就是怕东南出事,但现在东南出事,自己却一无所知,钱渊不能退,也退不起。 只能冒险试一试,虽然徐渭、孙鑨都不太赞成,但钱渊坚持试一试,一方面在于谭七指的身份,另一方面在于皇家船队。 但在隆庆帝看来,今天的单独奏对,是随园沉寂良久后的一次奋起。 和原时空不同,这一世的隆庆帝对高拱并没有原本毫无保留的信任,他选择了随园制衡高拱,之前随园的沉寂让他有些失望,但这一次钱渊的坦然直言和单刀直入让他很满意。 在前年尚未登基的时候,隆庆帝曾经和钱渊有过一席长谈,后者点出了高拱和徐阶的最大区别,一个想做事,也能做事,另一个不想做事,只想着往上爬。 高拱没有当年浙江巡抚吴百朋相忍为国的气度,但在很多事情上虽然冷眼旁观却不会拖后腿……隆庆帝还在天真的想象,等徐阶滚蛋,内有高师傅为主,张叔大、林贞恒为辅,外有随园一干俊杰,必能政通人和。 父皇,你虽御宇近四十载,但在史书上,必然不如我。 叹息着收回思绪,隆庆帝转头问,“对了,陈伴,东南船队送入内承运库的账目还记得大概?” “老奴都记着呢。” “今年前三个月。” 陈洪不假思索道:“正月、二月、三月得利入京,均为七万两白银上下。” “去年呢?” “都大差不离,六万到七万之间,只有去年八月,因为海上风浪有损,只有五万两。”陈洪想了想,“皇爷,户部那边税银锐减,倒是入内承运库的没太大变化,而且还略有增加。” 隆庆帝没吭声,他记得税银锐减闹出大风波的时候,钱渊曾经提到过,一方面因为皇家船队只有十艘船,货量有限,另一方面靖海伯私下拿银子补足,就为这事,朝中颇有科道言官暗骂钱渊无耻,善于媚上。 “今年四月呢?” “已然入库,七万六千两白银。”陈洪也已经摸清隆庆帝的喜好,对这些数据烂熟于心,“五月得利要等到下个月,约莫十五左右入京。” 隆庆帝沉默了会儿,突然道:“如若要遣派内宦南下监察船队,何人能为之?” 陈洪愣了下,眼珠子悄悄转了转,“秉笔太监李芳,持身公正,又曾掌米盐库、营运库、皇坛库,实是最佳人选。” 隆庆帝瞥了眼过去,李芳曾经长期担任内官监掌印太监,主要就是和库房打交道,的确很合适,但李芳和陈洪资历差不多,是陈洪在司礼监中的主要竞争对手。 对官员来说,京官和地方官有很多不同,但也各有优劣,但对于不专注敛财,而是有意往上爬的大太监来说,不能时常在皇帝面前露脸,很容易被遗忘。 想了会儿,隆庆帝叹了口气,让钱渊南下是一次冒险,但不得不承认他是最佳人选,不说其他的,重新组建皇家船队,就必须钱渊出手。 又抬手抿了口茶,隆庆帝随口道:“高师傅呢?” “高阁老还在直庐当值。” “没问你今日展才单独奏对何事?” 陈洪身子有些发颤,噗通跪下,“老奴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好了,起来吧。”隆庆帝放下茶盏,“若是高师傅问起,就说不知内情。” 陈洪颤颤巍巍的爬起来连声应是,原本还想通知高拱可能和皇家船队有关,现在他不敢了。 已近黄昏,徐阶、高拱还在直庐里熬着,他们都万分渴望想知道单独奏对的内情,谁都不肯先走,而钱渊已经快马疾驰赶回了随园。 钱宅门口冷冷清清,但里面的随园门口,却聚集着好些人,不仅是徐渭、孙鑨、陈有年、诸大绶这些随园中坚,潘晟、高仪两位侍郎也到了,倒是陆树声、钱铮两位长辈,拉不下脸来这儿等,都去了钱宅后院。 徐渭越众而出,“展才?” 看钱渊微微点头,徐渭和孙鑨都神色异样,但也都面露喜色。 “南宇公和思明兄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钱渊笑着寒暄,“实在有些忧心东南局势,才封闭随园,还望两位勿怪。” “赵大洲当年就险些祸乱浙江一省,两次都是展才兵贵神速。”高仪是杭州钱塘人,对当年的事很清楚。 潘晟追问道:“陛下那边?” “无甚事,已训斥刑部、大理寺,待会儿就让靖海伯世子回府,陛下已下令,锦衣卫守门。”钱渊冷笑道:“可惜今日先闹事的不是赵大洲,否则抽拦他的嘴!” 高仪就是攀附随园而连连晋升,听闻今日之事还有些担心,太跋扈了,太嚣张了,将五品郎中殴成重伤,公然给刑部侍郎一个耳光,内江赵氏被斥为秦桧后人……短短几个时辰,已经传遍京中了。 但听得钱渊不仅没有被陛下训责,反而是刑部、大理寺担责,高仪立即松了口气,心想面前这位果然如传言一般善于媚上,这等事都被轻轻放过。 潘晟久在京中,对这事倒是不在乎,只问:“展才,东南那边?” “有些古怪,护卫到现在还没送信过来,已经连续派人南下了,三日内必有回报。”钱渊若无其事,团团拱手道:“今日随园见血,就不招待诸位了。” 徐渭拉了拉诸大绶和陈有年,孙鑨也悄悄将陈有年、吴兑留了下来。 看到潘允端、陆树德、杨铨等松江人都走了,又问清楚叔父钱铮和陆树声都没来过,钱渊才放下心走入随园……真怕这些人中哪一个突然满脸惊喜的扯着自己……展才,你大哥还活着呢! 去看了遍靖海伯府那帮人,钱渊才和众人在偏厅坐定。 徐渭抢着问:“陛下松口了?” 钱渊微微点头,“今夜启程南下。” 在座的诸人除了孙鑨,无不大惊失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九第九百九十九章 出气 孙鑨觉得不可思议,上午他和徐渭听到钱渊列出的计划,不赞成一方面是可能性太低,另一方面生怕遭到猜忌。 “陛下居然真的松口?” 这些年来,随园掌控宁绍台三府,把控东南通商大权,还将手伸入福建,虽然被公认于国有大功,但也成为朝中诸公的眼中钉肉中刺。 内阁将手伸入东南通商事,也是得到隆庆帝默许的,怎么可能就这样让钱渊重返东南? 钱渊微垂眼帘只提了一句,“单独奏对。” 徐渭和孙鑨对视一眼,都心里暗暗狐疑,单独奏对可以暂时排除徐阶、高拱的插手,但陛下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就答应。 钱渊没继续解释,也没办法解释,两浙倭患可能复起是一个原因,皇家船队可能被毁是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谭七指的身份,这是不能说出口的。 一旁的诸大绶、陈有年、吴兑听了这几句话都神色大变,但这对随园来说,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按照现在京中流传的消息来看,东南最糟的结果是汪直复叛,倭患再起,商路断绝……而钱渊一跃而为天下知就是因为屡屡东南败倭,被倭寇视为扫帚星,五座京观成就了他在东南的赫赫威名。 “三日内,封禁随园,除了各位和钱家护卫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钱渊面色严峻,“三日后,陛下才会明旨令我南下巡视东南海疆。” “难怪!”徐渭立即听懂了,“一为高新郑,二为徐华亭。” 孙鑨点头道:“护卫队至今也没消息传来,八成是华亭手笔,展才秘密南下,不可让华亭先告知浙江。” 陈有年补充道:“三日后明旨,高新郑无法相阻。” “所以展才单独奏对……”陈有年想了想,“ 吴兑皱眉低声问:“展才如今在詹事府,以何名义南下巡视东南海疆?” “加兵部侍郎衔。” 徐渭、孙鑨都长长出了口气,陈有年笑道:“大事已定,董一奎再猖狂,展才以兵部侍郎南下巡视海疆,那厮绝无反抗之力。” 以兵部侍郎南下巡视,意味着一旦战事大起,钱渊有节制驻军的权力,就此一点,已立于不败之地,除非戚继美、张三、杨文、侯继高都像卢斌一样叛离随园,又或者诸军不堪大用,倭患在短时间内蔓延东南各地。 今夜还有很多事,钱渊快刀斩乱麻,“其一,随园诸事,以文长兄、文中兄为主,还请端甫兄、君泽兄、登之兄相辅。” “展才无需多说。”吴兑扬声道:“京城这边只管放心。” “其二,兵部、户部若有变动,还请君泽兄、登之兄留意。” 吴兑和陈有年立即应下,东南局势和朝中直接相关的就是兵部和户部。 “其三,还请端甫兄襄助。”钱渊看向诸大绶,“随园之中,小弟南下,能出入西苑的只有端甫兄了。” 诸大绶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徐渭嘿道:“端甫,是让你和我当年一样……密信直抵御案。” “噢噢……”诸大绶连连点头,“展才放心,三日后为兄先入西苑觐见陛下。” 一一安排妥当,钱渊嘱咐道:“此番关系甚大,实为徐华亭、高新郑之争,随园不过遭了池鱼之殃……新郑还好说,华亭实在是……不干人事!” 陈有年试探问:“可要韬光养晦?” “还能韬光养晦?”徐渭冷笑道:“那个刑部郎中的嘴都被展才抽拦了!” 孙鑨笑道:“今日问过朝阳兄了,那刑部郎中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山东人,是杨椒山同窗。” 话虽然说得弯弯绕绕,但其实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只有两种人是徐阶的门生。 一种是如张居正这般的庶吉士出身,因为当时的徐阶负责教导庶吉士,但这一种也未必作准,比如林燫这种官宦世家子弟就不会投入徐阶门下。 另一种倒都是徐阶门下,就是如杨继盛那般国子监出身,那一批的监生都是时任国子监祭酒徐阶的学生,官宦世家子弟有机会身登皇榜很少会入国子监,进去的大都是混个出身而已。 这个刑部郎中,应该是徐阶的心腹铁杆。 更别说赵贞吉了,被钱渊抽了一嘴巴子……也不知道谁嘴快,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还添油加醋的带上了内江赵氏是秦桧后人的流言。 “这一年多,随园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从不惹事……” 听钱渊这句话,诸大绶、吴兑微微点头,而孙鑨和徐渭听得牙都酸了,你还老老实实安分守己?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钱渊重重拍了下桌子,霍然起身道:“来人!” 梁生、彭峰出现在门口,“请少爷吩咐。” “还没天黑呢,就现在,挑十几个护卫出去,找个茬。”钱渊冷然道:“徐府下人,至少打折十条腿!” 看着梁生兴奋的神色,孙鑨、诸大绶、吴兑等人都是无语,自从嘉靖三十四年钱渊第一次入京,第一天和徐璠闹了一场后,这些年来,徐府下人都断了多少条腿啊胳膊了。 没办法,毕竟是姻亲,娶了小七,钱渊就没办法亲身上阵了,那些好处也只能让徐府下人来承受。 诸大绶皱眉道:“展才,你即将南下,何必再闹一场?对东南局势有何益处?” “端甫,此举展才可不是为了东南局势。”最懂钱渊的还是徐渭,他笑着解释道:“今夜秘密出京,只是要掩人耳目而已……呃,当然了,他也为了出口恶气。” “那当然,高新郑虽然揽权,亦党争,但终究不会做这下三滥的事。”钱渊冷然道:“徐华亭,徐华亭,此人之恶更甚分宜!” “不出这口恶气,实在是胸中憋屈!” 徐渭和孙鑨都知道,钱渊南下,具体怎么做,做什么,要看东南局势的发展,但钱渊南下,华亭徐氏是肯定讨不了好的。 要知道,钱渊是巡视东南海疆,而不仅仅是浙江一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千章 探第子 随园内,左边靠近钱家酒楼的一排小舍,靖海伯世子汪逸正唉声叹气,什么上京享用荣华富贵,现在可能小命都保不住了。 “少爷,少爷,钱大人来了。”外间有亲随嚷嚷。 汪逸精神一振,正要出门迎接,外面又有人嚷嚷,“方爷又晕过去了,大夫呢,大夫呢?” 迈步进来的钱渊心里啧啧两声,配合的真好……说起来自己是两世为人,又看了那么多影视剧,再加上这一世的历练,才有这般演技,而父亲钱锐在徐海、汪直那边游刃自如,现在连老实的大哥都学坏了。 “放心吧,已然入西苑觐见陛下,无需再担心刑部、大理寺。”钱渊将汪逸摁在椅子上,“这次是钱某动手迟了,不过日后无需担忧,待会儿送你回府,从今夜开始,锦衣卫守门,无人再敢闹事。” “锦衣卫?”汪逸身子哆嗦了下。 这几十年来,锦衣卫的赫赫凶名遍传天下,汪逸哪里能不怕? “怕什么?!”钱渊有点无语,真是虎父犬子啊,“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亲自为你守门……” “这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是成国公朱希忠,他家在镇海、宁海、厦门都有铺子,必然护你周全。” “后面只要你不出门,就不会出事。”钱渊叹了口气,“走吧,亲自送你回去。” “对了,你这些伴当伤势如何?” 汪逸这才醒转,慌慌张张的说:“就是方鸿又晕过去了,父亲去年末来信,说京中的事都让他做主……怎么办,怎么办?” 钱渊瞳孔微缩,汪直交代,京中靖海伯府诸事让钱鸿主管……这什么意思? 疑惑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钱渊跟在汪逸身后进了隔壁小舍,略略看了几眼,摇头道:“不行,要送去治伤……王义!” “把这人送到刘家巷那家医馆去,别怕花费,一定要治好。” “龙泉公说哪里话,花多少银子,都是我的。” 汪逸在边上啰啰嗦嗦,还在“昏迷”中的钱鸿不由暗骂,小弟现在做事是随风潜入夜,不露声色就要占便宜,而且对方还得感恩戴德,真不要脸! 徐渭、孙鑨等人坐镇随园,钱渊带着几十个护卫出门,亲自送靖海伯世子汪逸回府,临行前转头看了眼,王义微微点头。 跟着钱渊这么多年,王义自己听得懂,刘家巷子压根就没有医馆,但倒是有个钱家护卫隐秘租凭下的据点。 就如钱渊对隆庆帝所说的那样,到如今,东南局势究竟如何,他一无所知,他只敢保证谭七指,不敢保证汪直。 若是万一汪直真的被逼的叛乱,汪逸自然是难逃这一刀,钱渊如何敢让大哥钱鸿回靖海伯府去。 这时候早已经放衙,但天色尚未全黑,今日靖海伯府内,钱渊痛殴刑部郎中,扇了刑部侍郎赵贞吉一耳光的事早就传遍京中。 西城基本上都是达官贵人,不少人都停步细看,眼见数十青壮排列整齐,虽手无寸铁,但精悍之气显露无疑。 钱家护卫号称精锐甲于东南,这几年在京中大大小小也干过几架,就算是底子最深的英国公等几家勋贵也不得不承认,真是天下强兵。 一行人到了靖海伯府门口,几十个锦衣卫小校已经守在门口,一排身穿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武官迎了上来,吓得汪逸又是一个哆嗦。 “展才,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成国公上来亲热的搂着钱渊的肩膀,笑骂道:“老夫都亲自来把门了。” “行,承你这个情。”钱渊随口说:“这些锦衣卫小校、力士都撤了吧。” “啊?” “反正你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每天把门,绝对安全。” “想瞎了你,每天把门!”成国公哼了声,“但今儿总是欠我个人情吧?” “认,认,认!”钱渊也是无语,“回头宁海、厦门那边给你好处行不行!” 这次要不是成国公暗中透了消息过来,说不定钱渊慢一步,还真被刑部得手了。 “这还差不多。”成国公啧啧道:“杭州海市那边再给两间铺子?” “给,给,给!”钱渊甩开这厮的手,“不去找胡克柔……看我是冤大头?” “别提了,杭州知府是魏国公的姻亲,想在海市占几间铺子,都被胡克柔给撵走了,那厮倒是有展才你当年风范。” 钱渊实在不想在别人面前提起胡应嘉,话题一转,“靖海伯府这边,还真的要拜托你了,就算万一东南大乱,倭患四起,拿人入狱……但没有陛下之令之前,保住他的性命,万一暴毙,那就坏了大事,别说镇海、宁海,就是厦门那边商路都得断绝。” “放心,此番不用锦衣卫的人,从府内调人过来,再让一名指挥佥事坐镇。”成国公低声道:“这人乃襄城伯次子,府内在宁海、厦门都有铺子。”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正要再问几句,一个锦衣卫小校突然急奔而来。 成国公走到一旁低声问了几句,转回来啧啧道:“展才,京中都说你睚眦必报……还真不虚啊。” “当面骂人,钱某还是第一次见,成国公好胆气。” “赵贞吉都被你扇了一巴掌,名望大跌,更别说那个郎中,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这时候还和徐府……”成国公头痛道:“这等事顺天府、县衙肯定是不敢管的,这是给我找麻烦!” “一报还一报呗。”钱渊笑呵呵的随口应付,眼见梁生带着护卫回来了。 “如何?” “不多不少,十条腿。”梁生咳嗽两声,往前近了几步,“原本直接回府,但发现有人窥探随园,跟上去逮着了。” 钱渊面色转冷,“谁的探子?” “不太清楚,京城口音。” 钱渊沉默片刻,视线落在被护卫围在中间的四五个汉子身上,要么是高拱的人,要么是徐阶的人。 真是运气,要不是想闹一场掩人耳目,还真未必能发现这件事。 缓缓踱步过去,钱渊细细打量,轻声道:“带回去问问,不说……手脚全数敲断,丢到城外去。” 几个大汉大惊失色,正要求饶,一旁的护卫熟练的将抹布塞进他们的嘴里。. 旁边一群锦衣卫将官看到这一幕,都转头看向老大……但成国公双目无神的转头,口中低低道:“别闹大了……” “放心,今晚还有事要你帮忙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