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汉》 第一章 重生 浏水出于浏阳之东,穿林涉涧,九曲潆洄,延袤数百里,横贯长沙东部汇入湘水。诗经有云“浏其清矣。”水深而清曰浏,由此可知浏水的清澈碧透。 浏水上游水势湍急,下游河道则平阔舒缓,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渔舟徜徉,白鹭翔集,与远山近野构成一幅绝美山水画卷。 渔人戴斗笠、披蓑衣,劳作之余,引吭高歌,悠扬而又婉转的曲调伴随着春风拂过水面,传向远方 一直传入刘景耳中。 从梦中悠悠醒来,刘景望着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立即弹坐而起。 野外打盹,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很平常的小事,可他不一样,他不久前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一度垂危,近来才堪堪痊愈。今天是他首次踏出家门,倘若受风导致旧病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一番查看,身体并无不适,一颗心随之安定下来。 时下正值末春,江南地方,多雨少晴,今日难得骄阳当空,沐浴在春光下,长久积存于体内的潮湿、病毒、霉气似一扫而空。 刘景疏懒而惬意地打了一个哈欠,他身下是一座矮丘,四周芳草萋萋、野花绚烂,坡下竹木扶疏、拥簇成林,林外则田畴沙洲、陂池畜牧,一派恬淡静谧的田园风光,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气息,身处于如此宁和的环境,睡着也就不足为奇了。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的大汉王朝早已变得满目疮痍,中平黄巾之乱深深动摇了社稷之本,一时间华夏大地烽火四起,海内鼎沸,其后权臣董卓又倒行逆施,废立天子,关东州郡纷纷起兵讨之,使本就动荡不安的国家彻底走向群雄割据的乱世。 现如今,中原到处充斥着战乱、瘟疫、饥荒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绝非夸张之言,惟有偏远的南方才稍稍得以清静。 荆州北至汉水,南及五岭,数千里地方被长江一分为二,长江以南置有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郡。 由于长沙地处偏僻,远离中原,兼有长江天险,阻隔纷扰,时局一直较为平稳,中原不断有人举家,乃至举族到此避难。 但刘景心中却非常清楚,长沙绝非世外桃源、安乐之土,几年后荆州便会爆发南北大战,长沙正是双方的主战场,届时眼前的一切美好都将化作乌有。 他之所以能够未卜先知,洞彻未来,是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距离穿越已经过去十余日,对此他既不惊恐也不抗拒,欣欣然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上一世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村家庭,自幼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在乡亲的资助下,他不负众望,成功考入一所知名院校。 毕业之后,他毅然回到家乡城市,投身宦海,少时坎坷生活磨砺出的高情商让他在官场如鱼得水,加上有贵人相助,短短几年间便成为村里人羡慕的成功典范。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意气风发,准备大展拳脚之际,一纸例行体检报告将他推入深渊,他被医生告知身患绝症,理论上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 没有奇迹 仅仅十一个月后,他的人生就不可避免走到了尽头 作为一名无神论者,他一直信奉人死如灯灭,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死而复生 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活着哪怕是在另一个时代,以另一个身份。 他如今姓刘名景,出生于汉光和二年公元179年,今年十七岁,虽然不满弱冠,但他十五岁外出游学,已提前取字仲达。荆州、长沙郡、临湘县、平乡人,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 刘发为前汉景帝第六子,由于生母身份低微,自幼不得天子宠爱,因此被打发到了当时差不多等同于“蛮荒之地”的长沙。 刘发在史册上留下的事迹非常少,以京都之土铸望母台算一件、以舞蹈讨得荆南三郡算一件,然后就再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了,其平凡如此。 刘发本是一介凡人,却在大汉王朝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原因其实很简单,百年之后戡定祸乱、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正是他的直系后代,为大汉延国祚二百载,仅凭这一点,刘发就无愧于刘氏列祖列宗。 刘景身为国之宗子,汉室贵胄,说来风光显赫,实则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单单临湘一县之地刘姓之人便以千计,长沙郡数倍之,十有七八皆为长沙定王刘发后代。整个荆州盖以万计,放眼天下 要知道二百年前平帝时期,海内刘氏宗子便已多达“十有余万人”,时至今日,两朝宗室人数已经多到难以计数,几乎和平民百姓无异。 当然刘景家族并非寻常之家,其曾祖父刘寿,永和三年公元138年以九卿光禄勋拜为司徒,成为当朝三公,步入人生的巅峰。 祖父刘揖是曾祖刘寿幼子,早早身故,未能在仕途取得成就。 父亲刘尚官至议郎,亦壮年而逝。而刘母去世还在刘父之前。刘景上面有一兄一姐,姐姐幼年即夭折,兄长也于近期病亡。 丧父丧母丧兄丧姐 刘景不禁哑言,他自觉上一世就已经够惨了,岂料这一世亦不遑多让,至亲几乎都死绝了,除了自嘲自己的命格莫非是天煞孤星,还能说什么 刘景对母亲、姐姐毫无印象,父亲音容笑貌也逐渐变得模糊,唯有兄长刘远 每当想起亡兄,他心口都会隐隐作痛,这是身体本能和情感记忆作祟,作为继承者,他难以令自己置身事外,可谓感同身受。 刘父去世之时,刘景年仅七岁,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童子,兄长刘远年十六,继母张氏性情严酷,常苦兄弟二人,而刘远愈加恭顺,孝闻乡里。 华夏素来重视孝道,大汉王朝更是自诩以孝治天下,孩童启蒙,孝经为先,就连皇帝谥号也多以孝字开头。 当年霍光罢黜废帝刘贺,理由是“五辟之属,莫大不孝。”汉章帝也曾言“甫刑三千,莫大不孝。”言下之意,罪名以不孝为大。 反之,一个人若被世人认为“有孝行”,便会得到乡里美誉,乃至州郡赏识,正如孔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刘远服侍后母孝谨,才学亦佳,弱冠即入长沙郡府,先任功曹书佐,后署户曹史、户曹掾,二十余岁便掌管长沙一郡民生,深得长沙太守张羡和功曹桓阶信任。若非天下大乱,京路断绝,位何止百石吏 怎奈天妒英才,刘远比壮年而逝的祖父刘揖、父亲刘尚更加不幸,只活了短短二十余载便离开人世。 父母早早亡故,刘景可以说是由兄长刘远抚养长大,兄弟二人感情非同寻常,当时刘景正于襄阳求学,乍闻兄长噩耗,可谓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以致归家途中整日精神恍惚,最终不慎跌下行舟,坠入湘水,这才给了他借壳重生的机会。 “如今三国时代的序幕已经彻底拉开,曹、刘、孙三大主角都已登上舞台,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 刘景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河水,心中默默想道“而我呢我将在这个时代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龙套配角主角”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章 刘亮 刘景呆坐良久,直至午后太阳西斜,眼见时候已经不早了,他起身下了草坡,步入竹林,穿过曲折幽深的竹林小径,走上乡道,往家行去。 这一世他有一副好皮囊,即使大病初愈,缟素麻衣,依旧难掩风采,他今年十七岁,身高已有七尺四寸,约合一米七左右。 相貌亦称得上超群拔俗,尤其一张额头生得宽阔饱满,莹润光洁,令整个人神采奕奕,比起前世消瘦眼镜男的形象高出不少。 时下正当农忙时节,道路两旁埋首于田间劳作者极多,刘景一路行来,所见土地十有八九皆属刘氏所有,而刘景自家有田七十石。 石,乃是荆南地区旧制,即一石种子播撒之地。刘景家的田属于中田,平均每亩需用稻种三斗,十斗一石,一石稻种可播田三亩有余,七十石约合二百三十余亩,在刘氏族中属于中产之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些袒露上身、犊裩裸足,形容卑微之人,多是刘氏各家的奴仆宾客;头戴斗笠、单衣穷裤,神态平和者则多是刘氏族人。 一族之中既有官宦豪家,亦有平民小户,富贵之家自然有奴仆宾客代劳,寻常之家无力蓄奴养客,只能自耕其田。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贫困户,无田无地,以族中帮佣为生计,和奴仆几乎无异。 当世耕地效率低下,大家以二牛三人进行耦犁,即用丈余横木驾于两牛颈上,一人在前牵牛、一人持按犁辕、一人负责秉耒。此法可谓时下最快捷之法,只是太过耗费人力畜力,非大家承受不起。 中家唯有退而求其次,以单牛挽犁,速度同样不慢。至于小家,由于缺少耕牛,仅靠人力翻地,农具材质不一,手段极为落后。 又行出约一刻钟,便可看见一堵厚重如同城墙的夯土坚壁拔地而起,这是刘氏坞的外墙,原本规模有限,于永寿四年公元158年增筑修缮而成,也就是三十七年前,当初扩建坞壁的初衷,是为了抵御日益严重的荆蛮的袭扰。 自光武中兴汉室以来,荆州长江以南汉民人口急剧增长,荆南四郡之中,长沙和零陵二郡人口曾先后突破百万之数。要知道南面的交州七郡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二百万出头,北方凉、并二州更是只有区区几十万,不及长沙、零陵一郡之人口。 汉民开荒拓土之时,不可避免侵犯到本地土著利益,随着时间的推移,汉蛮矛盾逐渐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东汉立国百余年间,汉、蛮可谓三年一小战、十年一大战,荆南四郡每一寸土地都侵染着双方勇士的鲜血。 这种对峙直到荆蛮主力武陵蛮被大汉朝廷不断讨伐、招抚、分化,日益衰败,形势才发生根本性转变,自此之后,长沙三十多年未再爆发过蛮乱。 虽已无虑荆蛮威胁,可坞壁并未失去用武之地,八年前长沙豪杰区星自称将军,率众万余人攻围城邑,剽掠乡里,声势浩大,在时之名将孙坚赴任长沙太守,平息祸乱前,很多地方皆遭到贼人洗劫,而刘氏一族能够保得周全,皆赖坞壁之功。 刘氏坞及周边合称龙丘,丘,和聚、落一样,意为众人聚集居住之地,是后世“村”的雏形。 跨入斑驳陈旧的门楼,内里世界尽收眼底,这里就是他的家,及刘氏九族共居之地。 此九族不同于后世,指的是上至高祖曾祖、祖、父,下至玄孙曾孙、孙、子,加上同辈,合称九族。 因为坞堡规模有限,很多族人平日居住在平乡各地和临湘城内,只有受到蛮夷贼寇致命威胁时,才会躲入坞堡避祸。 一个族群内,富贵者有之,贫穷者亦有之,宅邸形制天差地别,大家重堂高阁,富丽堂皇;小户茅茨竹庐,简陋寒酸。 很快刘景便望见了自家宅邸,他家很好辨认,大门两侧立有两棵大槐树,皆已经历百余载风雨,枝繁叶茂,冠盖如云。 由于家中之前代代有人出仕,累积不可谓不厚,他家宅邸规模放眼整个族中亦处于前列,建筑群坐北朝南,呈“日”字型,由前后两个院落,横竖六排房屋组成。 刘景行向家门,突然看到一群童子以竹为马,以布为幡,向他这边飞奔而来。 仔细一看,刘景顿时失笑,谚云“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骑竹竿以做马是小儿间游戏,可这群童子首领却是一个半大少年。 此少年皮肤黝黑,行动敏捷,奔跑起来犹如一头豹子。他名叫刘亮,小字阿鱼,今年十四岁,和刘景家比邻而居,因为离得近,年龄也相差不远,他小时候总是跟在刘景后面玩耍,不想一别两年,这小子越活越回去,竟当起了“孩子王”。 “停” 刘亮当先冲到刘景面前,扬臂暴喝。 “拜” 众童子奔跑中闻刘亮号令如闻军令,齐齐止步,退往一旁,道次迎拜。 刘景见童子们排列森严,面容肃穆,心里不禁对刘亮有些改观,顽童贪玩好动,要将他们调教得令行禁止可绝非一件易事。 刘亮并未立刻上前同刘景寒暄,而是大步走向其中一名童子,呵斥他站列不齐,以胯下竹竿杖其屁股。 被打童子仅瘪了瘪嘴,既不呼痛也不哭闹,余童皆目不斜视,噤若寒蝉。 历史上陶谦、夏侯称就在少年时代显露出了这样的才能,后者早卒,而陶谦终有所成,谁敢断言,眼前少年就一定不行呢 刘景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开口夸道“行伍之严,也不过如此,阿鱼真是好本事,来日必定可以做个统兵万人的将军。” 听到邻家族兄夸奖,刘亮内心止不住的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虎着脸解散部曲。 等到诸童一哄而散,他才一改严肃之貌,脸上挂满笑容,紧紧握住刘景双手,关心地问道“从兄,你这是从何处归来莫非身体已经彻底好了” 两人早就出了五服,却依旧互称从兄弟,世间风俗大体如此。 刘亮手心湿黏,与之相握,很不舒服,不过刘景却没有挣脱,说道“在床榻上躺了十几天,如今总算痊愈,身体都有些僵了,出门随意走走。” “皇天保佑祖宗有灵”刘亮想起当日情景,至今仍然心有余悸,说道“从兄你不知道,当日你被大伙抬回,面无血色,怎么呼唤都不见醒来,模样当真吓人,我还以为从兄再也醒不过来了,呃”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刘亮匆忙止住话语,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无妨。别说你,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次性命难保,能活下来真是万分侥幸。” 刘景不以为忤,又仔细端详刘亮一番,笑着说道“两年不见,阿鱼身量大涨,眉眼亦开,好像变了一个人,为兄都快认不出你了。” “从兄变化更大。”刘亮心中很是羡慕刘景修长挺拔的身姿,在男子平均体高不足七尺的荆南之地,刘景七尺四寸的身材绝对算得上高挑了,要是日后他也能长成这般高大,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随后刘亮一脸担忧地道“从兄,你生病时我没去探望你,你会不会怪我” 旋而迫不及待的解释道“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是阿母怕我染病,不许我登门。” “阿鱼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为兄岂会见怪。”刘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这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他生病时,连家人都对他避而远之,更别说邻居了。 刘亮梗着脖子道“阿母乱操心,我身体壮如牛犊,怎会轻易生病。” 刘景哪会不知少年逞强之心,笑而不言。 “对了,从兄,襄阳城繁华吗有临湘城繁华吗”刘亮忍不住好奇问道。 十几里外的长沙郡治临湘是他这辈子去过的唯一城市,很想知道襄阳是什么模样。 刘景搜肠刮肚一番,正准备说给他听,隔壁一栋“一宇二内”房舍行出一名妇人,她布衣椎髻,满面沧桑,倚门呼喊刘亮回家,看她一脸紧张的模样,简直是把刘景当作洪水猛兽一样。 刘亮觉得阿母让他在族兄面前丢人了,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匆忙与刘景作别“阿母唤我回家,我该走了,从兄日后有事尽可呼我。” “好,你我改日再详聊。”刘景目送刘亮落荒而逃,笑着摇了摇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章 后母 刘景推开家门,走进地势开阔的前庭,东面一排房屋乃是客舍,平时空置。西面屋舍则住着宾客宋良一家,屋前有片面积不小的菜地,边上有鸡笼、狗舍、牛栏。 宋良今年四旬出头,妻子周氏,两人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宋谷年二十、幼子宋锦年十二,幼女宋氏年八岁。 宋良、宋谷、宋锦父子三人如今都在地里劳作,此刻尚未归来,庖厨内叮当作响,显然是宋妻周氏正在张罗晚饭。 似乎是听到了外间响动,宋妻周氏探出半个身子,见是刘景外出归来,急忙擦了擦手,行出厨室,口称“郎君”。 刘景微一颔首,宋妻周氏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心事几乎全部写在脸上,不过他无意探问究竟,宋良一家名为客,实则与奴仆无异,生活中哪能处处称心如意。 刘家前院和后院之间建有一座“硬山式”过厅,过厅两边各置配房,刘家人少,宾客惟有宋氏一家,多年来始终无人入住,后来逐渐变成家中储书之所。经过数代人的努力,两间配室几乎被竹简、帛书堆满,论及藏书之数,在刘氏族中少有能比。 后院中央立着棚架,栽以瓜豆,郁郁葱葱,亦可乘凉,正北是一栋“庑殿式”厅堂,并以廊庑连接东西两侧厢房,使三面房屋连成一片。 刘景住在西侧,寡嫂和孤兄子居于东边屋舍,继母则领着一双儿女住在北面正寝。 刘景父母兄姐俱亡,如今这五人是他仅剩的亲人,日后他将接替亡兄担负起家庭的重担。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子曰” 刘景才进入后院,就听到厅堂内传出少年男女琅琅讽诵论语之声。 继母张氏在堂内望见刘景身影,缓缓步出厅堂,她身着宽大素袍,发髻堆集在头顶,如层层叠云一般,因侧观有弯曲线条,故名盘桓髻。 张氏肌肤白皙,面庞圆润,去眉,以黑笔画之,形如柳叶,无论是衣着、发式、容妆,皆为时下荆州贵妇间流行装扮。 可惜双唇略薄,给人以刻薄之感,很难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张氏是京都洛阳人,刘父在世时,虽谈不上慈祥仁爱,对待刘远、刘景兄弟倒也还算不错,可自从刘父去世,许是失去了管束,许是怨恨上苍令她年纪轻轻守寡,总之对待刘远、刘景兄弟是一日恶过一日。 张氏祖上以贩布为业,虽然如今已是官宦之家,但身上无疑流淌着商贾的血液,自然也继承了商贾身上的种种缺点,贪婪、吝啬、狡诈不胜繁举。 “母亲大人,我回来了。”刘景肃容揖道,看似毕恭毕敬,实则颇为疏离。 张氏面容冷峻,重重“哼”了一声,开口训道“你还知道回来说是出去走走,活络筋骨,不想这一去就是大半日,今天天气晴好,风却不小,你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万一引得旧病复发该如何是好难道你不知家中已经没有余钱为你治病” 前面的一番话颇有严母之风,可惜最后一句令其原形毕露。 不等刘景开口,张氏接着又是一通数落“汝兄丧事,是我亲自操持,自问尽心尽责,伯明下葬之日,口含玉石,被以锦绣,连棺椁都是用世间最上等的豫章木,陪葬器物亦分毫不差。 为让汝兄走得安心,家中多年积累几乎全部耗尽,偏偏你又大病一场,请医服药,何处不用钱家里便是有再多积蓄也禁不住你兄弟如此破费。” 刘景面容波澜不惊,再拜说道“母亲大人,一切全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向您道歉,请您消消气,莫要气坏身子。” 张氏不由一愣,一时间颇有些难以为继。过去她训斥刘景,后者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而今言语恭顺,却显得从容不迫,让她隐隐有了面对其兄刘远之感,看来这两年游学襄阳令他长进不少。 刘景悄然抬起头,视线越过张氏,望向厅内,只见一对面容清秀的总角男女跽于坐榻,手捧竹简遮住面鼻,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此二人便是张氏所出,刘景同父异母弟妹,弟名刘和,小字阿若,今年十一岁,妹名刘饶,小字阿离,今年十岁。 记忆中刘景对张氏没有多少感情,更多的是敬畏、惧怕,倒是与她所生的弟弟、妹妹感情极为要好。 仿佛是从刘景的眼神中得到鼓励,小兄妹相视一眼,齐齐下了坐榻,屣履奔出。 不过张氏显然并不打算给双方亲近的机会,回头呵斥一双儿女道“放肆谁准你们擅自出门,回去继续读书” 刘和、刘饶兄妹素来惧怕张氏,好似老鼠见了猫,缩着头退了回去,一步一回眸,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很是怜人。 刘景冲弟弟、妹妹温和的笑了笑,他们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液,难道能永远阻止他们亲近吗随即向张氏提出告退。 汉代不比后世,家居分外简朴,样式大同小异,刘景卧室陈设几可为代表,门后立着一面木制镂雕彩绘屏风,其上花鸟鱼虫、栩栩如生。 西面正对门是一张古朴陈旧的宽大木床,床两侧竖屏、四周设帐,衣桁立于床头、凭几置于床下。 书案陈列于房间南侧,外曲栅足,案后有榻,北面靠墙处则堆放着竹笥、藤箧等衣物箱,房间物事屈指可数,一目了然。 脱去麻履,拍掉鞋底的浮土,而后悬挂在墙壁上,刘景赤足来到书案前坐下。案上摆放着一卷展开的帛书,内容是楚辞招魂篇“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此书是由刘向整理、王逸补注的楚辞章句,乃是首部完整诠释楚辞之作。 刘向是前汉经学大家,王逸则为本朝安、顺帝时期名士,荆州南郡人。其子王延寿亦才华不凡,在当时很有名。之所以特别提到此人,是因为他和刘景同病相怜,也是年纪轻轻溺毙于湘水。 刘景慢慢合上帛书,脑中回忆游学襄阳的经历,前身有着让人羡慕的人脉资源,却丝毫不懂珍惜,对读书兴趣不浓,整日安于玩乐,抄录王逸注楚辞章句等书是他干过为数不多的正经事。 想到从襄阳抄录的书籍还未收入家中书库,反正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便起身去隔壁室中整理书籍,将之搬入书库。 前前后后忙碌小半个时辰,弄得他满头汗水,等到缓过气来,刘景目光投向眼前一排排整齐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架上。 毫不夸张的说,这些书籍拿到市井贩卖,即便换不回万金,也能换回一笔天文数字的钱财,足以让他享受一生。 不过没人会傻到用书去换钱,时下可没有印刷技术,这是“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的年代。唐代名臣杜暹在自己的藏书之所写道“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将卖书与借书视为不孝。数百年后尚且如此,更何况今时今日,这个时代书籍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刘景从书架上取出一卷书,缓缓打开,此书是大儒贾逵的著作春秋左氏传解诂。 当年关中大儒马融学贯古今,遍注诸经,欲注左氏春秋,却看到贾逵、郑众之注,观罢叹道“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加焉。” 百年来,左传名家辈出,各抒己见,然而贾逵注解的左传依旧不失为上佳之选。 刘景前世在大学时读过左传,只是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司马光的著作资治通鉴。 甚至在他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都在看这本书,而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最后的记忆片段,是建安五年的尾声: “刘表攻张羡,连年不下。羡病死,长沙复立其子怿。表攻怿及零、桂,皆平之。” 而此战起自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如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若不想被历史巨浪吞没,就要早早未雨绸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章 赖慈 刘景手握左传解诂,徘徊于书架之间,忖量着避祸之法,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碎的脚步声,将他惊醒。 暂时按下纷乱的思绪,刘景回身望去,只见一位颀长消瘦的白衣丽人走进来。 纵然首无玑珥之耀、衣无罗绮之容,被发素颜,形貌憔悴,仍旧有一种令人心悸之美,恍如倩女幽魂中的聂小倩款款而来。 她就是刘景寡嫂,零陵赖氏之女,名慈,字漓姬,今年二十三岁,放到现代,才刚刚走出象牙塔的年纪。 赖姓是零陵郡高门望族,放眼整个荆南亦是名声赫赫,其先甚至可以追溯到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赖国开国始祖叔颖,嫂子赖慈正是赖叔颍国君第七十三代子孙。 望着秀雅绝俗的嫂子,记忆霎时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刘景十岁那年,嫂子赖慈嫁入刘家,随后不到一年,兄长刘远以孝闻名郡县,受到功曹大吏桓阶的赏识,入长沙郡朝为吏。 汉朝官吏虽有“五日休沐”制度,可执行并不严格,刘远平日住在郡府吏舍,往往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无暇教育刘景,所以刘景一直跟随嫂子赖慈读书。 赖慈出身名门,自幼能读经、史,学识即便比不上丈夫刘远,也是相去不远,教导年幼季叔可谓游刃有余,这种亦嫂亦师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刘景十五岁束发,外出求学才作罢。 十岁到十五岁,正是少年情窦初开之时,刘景面对朝夕相处、明艳动人的嫂子,不知何时心里生出一缕情愫。 这是人伦大忌,明知道不该对嫂子心存非分之想,偏偏难以自已,迷恋愈深,令他饱受心灵的折磨与拷问,当他感到再难面对兄、嫂,便毅然离开家,远走襄阳求学。 前身对嫂子的爱纯粹而无暇,并无一丝亵渎之心,所以刘景并不觉得他犯了什么错,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十分美好浪漫的事情,值得一辈子珍视。 少年思春,人之常情也;爱慕佳人,天然之理也;有违人伦,哀其不幸也;有情而不发,可谓克己复礼,无愧于任何人。 刘景收敛心思,上前两步,持着书卷问候道“嫂子。” 傍晚时分,书库光线昏暗,赖慈猛然撞见刘景,神情微微恍惚,刘景和刘远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眼眉轮廓足有七、八分相似,望着挺拔修长、俊朗不凡的季叔,赖慈不禁又想起病故的丈夫,顿时心如刀绞,不能自已。 赖慈出乎意料的沉默,使得气氛渐有凝结之势,刘景只好再次开口道“嫂子,你想要看什么书不如告诉我,我帮你找来。” 赖慈亦察觉到自身的失态,急忙垂眉低首,遮掩情绪,缓了缓说道“先不急找书。仲达,你的病彻底痊愈了嫂子这两天身体有些不适,没去看你,希望你不要怪嫂子才好。” “嫂子何必说见外话。”刘景望着赖慈清丽憔悴的脸庞,语气极是诚恳地道“若不是之前嫂子悉心照顾,我也不会好的这么快,这都是嫂子你的功劳。” 赖慈是他重新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对于这位美丽而又坚强的女子,他由衷感到钦佩和感激。 夫君猝然去世带给她的打击绝非旁人能够体会,她却强忍住悲伤,一边尽心操办丈夫的丧事,一边竭力照顾垂危的季叔,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等到刘景苏醒过来,转危为安,才默默离开,独舔哀痛,哪怕再苛刻的人也难以指责她半分。 赖慈闻言抬起头,再度端详起刘景,当初季叔离家时还没她高,现在却反高出她一大截,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潇洒从容,和她记忆中瘦小懦弱的季叔形象完全判若两人,越发与其兄相似了。 赖慈不敢再想,免得泪洒当场,说道“仲达,嫂子想看易经,你去帮我取来。” 她这段日子过得非常痛苦,特别是闲下来的时候,心中的苦闷与日俱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唯有寄希望于从博大精深的易经中汲取力量,渡过难关。 刘景道“家中仅有周易,缺乏名家注解,易言玄奥,晦涩难懂,读起来很辛苦,正好我从襄阳带回了宋师的周易注,嫂子要看看么” 刘景北上襄阳,最开始是拜嫂子赖慈的兄长赖恭为师。赖恭家世渊源,才学出众,乃荆南名士,但他身为荆州刺史部从事,位高权重,公务繁忙,很少能抽出时间教导弟子,赖恭唯恐误人子弟,令他转投宋忠门下。 宋忠字仲子,荆州南阳郡人,堪称当世大儒,尤善易学,天下少有人能够相比。 可惜前身不爱学习,整日沉溺玩乐,宋忠经过多方考察,终于死心,认为他“朽木不可雕也。”若非碍于赖恭情面,必将他逐出门墙。 平素从不召见授业,只叫亲传弟子、武陵人潘濬潘承明传其经义。两年间,师徒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门生。门生即转相传授者。 “这是真的么”赖慈大感意外,稍稍振作精神,说道“宋君善治易,名著天下,来日宋氏周易注必能成为经典之作,你有机会把它带回来,真是一件值得称贺的喜事。仲达,你做得很好,嫂子托你的福,才能拜读到宋君大作。” 刘景暗暗摇头,前身平日连宋忠的面都很少见到,哪有机会抄录他的著作。此事多亏了潘濬,他是武陵郡人,和刘景同属于荆南地区,算半个老乡,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却难得十分投缘,潘濬料他此番归家奔丧,恐怕多半不会再回来,这才将经书借给他,约定日后归还。 时下师者教学,主要以口述为主,只有寥寥无几的亲传弟子,方有机会一窥全书,潘濬将书借给他,这个人情不可谓不重,日后一定要找机会报答。 “襄阳游学两年间,学识增进有限,惟有抄些书聊以安慰。”刘景不由叹息道。前身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丝毫不懂得珍惜,实在太不争气了,他如果早穿越两年,收获绝不止于此。 赖慈不知眼前季叔已非旧人,柔声劝慰道“仲达不宜妄自菲薄。” 两年来,赖慈和兄长赖恭偶有通信,得知不少刘景犯下的荒唐事,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怎么也无法将眼前之人和信上描叙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更愿意相信是兄长对季叔过于严苛,她很了解自己的兄长,他本就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 见刘景始终拿着一卷书,赖慈好奇问道“仲达,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书” 刘景回答道“是贾景伯的左传解诂。” 赖慈颔首,想了想说道“当今世道不宁,读左传好过读周易,仲达平时不妨多看看。” “嫂子所言正合我意。”刘景颇以为然。 春秋左传堪称一部百科全书,内容涉及政治、外交、经济、文化等等方面,当然也包括军事。对于军旅之人,春秋左传的地位一点也逊色于孙、吴等兵法,君不见后世关羽的民间形象便是一手春秋、一手大刀。 刘景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竹简,说道“嫂子,周易注就放在这里,总计十卷,这是首卷。” 赖慈接过书卷,并未立刻打开,而是说道“嫂子回去再看。” “好。”刘景轻轻颔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章 虎头 刘景将周易注交给嫂子赖慈,随即一同离开,心里猛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嫂子,我之前身染重病,不方便去看虎头,他近来还好吗” 虎头是兄长刘远、嫂子赖慈独子刘群的小字,没记错的话,这小字还是他这个叔父取的,由此便可知刘景对侄儿刘群的喜爱。 回想起儿子日渐麻木的小脸,赖慈清瘦绝美的面庞不由爬满哀愁之色,摇了摇头道“不太好,他前几日还会向我哭闹找阿父,如今整天也听不到他说几句话,嫂子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景暗暗叹息,他前世今生,两度丧父,感触最深,安慰道“嫂子不用太过担心,如今我病已好,以后会抽时间多多陪伴虎头。” “仲达,那就辛苦你了。”赖慈忧色稍敛,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办法,毕竟刘景身为儿子叔父,是唯一可以替代父亲角色的人。 刘景正色道“嫂子何出此言,虎头是我侄儿,照顾他是我的责任。” 礼曰“兄弟之子,犹己子也。”汉世叔侄关系在礼法上仅次于父子,叔侄往往可并称为父子,如前汉名臣疏广拜为太傅,侄子疏受亦拜少傅史载“父子并为师父,朝廷以为荣。” 作为孤兄子刘群的叔父,刘景有责任和义务将其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刘景接着便提议道“左右无事,不如我现在就随嫂子去看看虎头。” 赖慈点头称好,心里的石头总算可以稍稍放下。 刘景才出书库,就见到一个穿着肚兜,光着下身的幼童沿着东侧回廊跌跌撞撞跑来,而后一头撞入赖慈怀抱。 童子的头顶光溜溜,仅两侧留有两绺头发,自然垂在肩上,这叫垂髫,亦叫垂龆,汉世童子一般在八岁蓄发前多留此头。 他就是兄长刘远和嫂子赖慈的独子刘群,今年五岁,他完美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良血统,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仿佛一个瓷娃娃一般,十分惹人怜爱。 赖慈轻轻抚摸爱子后脑,柔声问道“虎头,你才睡下不久,为何这么快就醒来了” 刘群低头不肯说话,两只小手紧紧环住赖慈纤弱的腰肢,他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找不到阿母,心里非常害怕。阿父已经离开他了,唯恐阿母也离他而去,这才慌里慌张奔出房门,寻找阿母。 依偎在母亲怀里,刘群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注意力随之转移到了一旁的刘景身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住偷瞄着他,心想道“他就是我的叔父吗他长得可真像阿父啊,就是没有胡子。” 刘景外出游学时刘群才三岁,尚不能记事,两年来已经忘记刘景,平时只从父母口中听说叔父当初是如何如何疼爱他。 赖慈将他轻轻推离怀抱,说道“虎头,叔父在侧,不可无礼,还不快拜见叔父大人。” 刘群抿了抿嘴,直到赖慈再次催促,才开口道“侄儿虎头拜见叔父大人。”说完就要下拜。 刘景哪舍得让他趴在冰凉的地上,急忙上前将他拦住,抱了起来,左看右看,越看越喜爱,用手捏了捏他白嫩细腻的小脸蛋,笑问道“虎头,你可知叔父身在襄阳,平日里最想念谁” 刘群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叔父最想念你。”刘景说道。“虎头你呢,你想念叔父么” 刘群想了半天,又看了看赖慈,才点头脆声应道“想。” “虎头开始认字了么”刘景又问道。 刘群一脸骄傲,稚声稚气道“不瞒大人,我都能读孝经了。” “真的” “不信我背一段给大人听。” 在刘景刻意的引导下,刘群话语渐渐多了起来,叔侄其乐融融,不久宋妻周氏从厅堂走出,说道老主母让他们一同用晚餐。 之前刘景身染疾病,不便出门,赖慈则郁郁寡欢,不思饮食,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家中都是分开用餐,但这属于极特殊情况,一家人终归要坐回到一起,继母张氏显然是在堂内看到了他们,便借着机会恢复聚餐。 对于张氏的决定,刘景和赖慈自然不会拒绝,将嫂子和侄儿送回东厢房,而后刘景返回寝室,打来清水净手洁面,洗去灰尘。 当刘景只身来到厅堂,继母张氏正端坐于铜足彩绘大食案前,刘和、刘饶小兄妹分列左右,见刘景进来,两人顿时眼眸一亮,起身喊道“阿兄。” 刘景目光在弟弟、妹妹身上转了一圈,对继母张氏揖道“母亲大人。” 继母张氏面无表情道“坐吧。” 刘景坐到继母张氏对面,笑着对弟妹说道“你们两个也坐。” “诺。”刘和、刘饶一脸喜气,脆生生应道。 很快嫂子赖慈亦领着刘群进来,六人相继落座。 食案不同于书案,既长且宽,容纳六人绰绰有余,然而宽大案上食物却略显简单,仅豆腐、春韭,菹菜、豆豉,还有一道一看就寡淡无味的菜汤。 汉世素有“患疾重食”的传统,人们普遍认为生病者身体虚弱,要多吃鱼肉等有营养的东西才会好得快。 可怜刘景养病期间,每日二餐顿顿“蔬食菜羹”,见不到半点荤腥,加上当今烹饪技术极端落后,日常不过蒸煮而已,调味品也少,做出来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下咽。他前世小时候吃的百家饭,都比这强多了。 如今好不容易病愈,伙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其实他何尝不知兄长新丧,不宜吃鱼肉,可这伙食委实太差了,难道家里真的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反正刘景心里一百个不信。 发觉刘景迟迟没有拿起匕、箸,也就是勺子和筷子,张氏在对面突然出声问道“仲达,你为何不吃莫非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刘景生怕张氏借题发挥,立即否认道“没有,儿子想事情想走神了,这就吃,您也请用。”说完端起碗筷徐徐用饭。 感到饭菜难吃的绝不止他一人,刘和、刘饶、刘群几个小的全都苦着小脸,艰难吞咽。 也是他们从未经历过苦日子,能够顿顿吃上白米饭,对如今大部分人来说绝对是一种奢望。 以荆南地区为例,这里虽然号称“饭稻羹鱼”,然而平民百姓哪怕丰收之年,也无法顿顿吃到白米饭,每日二餐大多是以稀粥、粗饭为主。粗饭指的是麦饭、豆饭等较为粗粝的食物。 刘家既为宗室,也是士族,素来恪守礼仪,讲求“食不语,寝不言”,席间始终无话,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 刘景一直都留意着嫂子赖慈,整个用餐过程她没有夹一道菜,饭也只吃了一小半就停了下来。 刘景忍不住开口相劝道“嫂子,你吃得太少了。何况不食盐、菜,只以白饭充饥,长此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再多吃一些吧。” 赖慈摇了摇头道“嫂子吃不下了。” 刘景叹道“嫂子这般不知爱惜自己,倘若兄长泉下有知,何以安心” 赖慈闻言痛彻心扉,无言以对。 刘景摸了摸侄儿刘群的头,说道“就算嫂子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虎头着想,嫂子若是病倒了,虎头该怎么办” “阿母”刘群受到气氛的感染,泪眼汪汪的呼道。 继母张氏这时也适时出言劝道“仲达所言有道理,漓姬,你再吃一点。” 君姑开口相劝,赖慈不敢不从,只好重新端起碗,勉强又吃了一些饭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章 葛生 用罢晚餐,刘景返回寝室,盘膝而坐,并将束起的头发解开,披散在背后。 从现在起就是个人时间了,他不必再“束缚”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翻开贾逵的左传解诂,刘景一字一句读起来。 左传文字简洁精练,委曲达意,有着极高的艺术成就,可也正因为如此,现代人,尤其是古文功底一般的现代人读起来会感到晦涩难懂,刘景前世翻阅左传,就有过这种感觉,耐着性子才磕磕绊绊把它读完,且记忆不深。 如今身处一千八百多年前,一边读左传正文,一边看贾逵注解,心中再无一丝浮躁之意,整个人都陷入到春秋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 “阿兄”刘和顶着总角从屏风后贼头贼脑的探出,小声叫道。 刘景读书读得入神,丝毫没有察觉刘和的到来,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阿若,你怎么过来了,就你一个人吗快,坐我这里来。”刘景一边冲他招手,一边点燃书案上的青铜飞燕油灯,火光瞬间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自从刘景归家以来,他们两兄弟还是首次有机会单独相处。 刘和来到刘景身边,与他共坐一榻,小脸红扑扑的,心里甚是欢喜。 刘景见他胸腹间鼓鼓囊囊,还特意用手掩着,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便笑着问道“阿若,你怀中藏着什么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刘和神秘地一笑,伸手入怀掏出两枚煮熟的鸡蛋,献宝似的道“阿兄,给你吃鸡子,这是刚刚煮好的,还热着呢。” 刘景看着他满心期盼的眼神,一时间五味杂陈,刘和不知道,他的行为只会让自己的母亲在刘景心中变得更加卑劣与不堪。 要说多么气愤倒也不至于,他更多的是觉得悲哀,摇头道“为兄吃饱了,阿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不吃。”刘和立刻蹦起来,急道。“阿兄,你病刚好,正需要补身体,还是你吃吧。” 刘景又一次拒绝,这下刘和彻底傻眼了,呆呆地愣住,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是阿兄收下鸡子,夸他懂事,现实为何和他想的不一样为了把鸡子留给阿兄,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又借口入厕,偷偷跑出来,然而阿兄却不肯要。 这到底是为什么刘和急得都快要哭了。 “阿若,别急。”刘景真怕把他弄哭,只好做出退让。“这里有两个鸡子,你我兄弟一人一个,如何” “嗯。”刘和重重点了点头,他今年已经十一岁,都开始读论语了,也觉得在阿兄面前险些哭鼻子有些丢脸。 接着比了比手中两个鸡子,稍大的递给阿兄,认真的说道“阿兄,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好。”刘景点头接过来。 在刘和的傻笑中,兄弟俩各自剥去蛋壳,两三口吃进肚。 由于担心母亲那边有所察觉,刘和只坐了一小会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刘景将书案清理干净,想到刘和的纯真以及继母的刻薄,心中感慨良多。 摊上这样一位继母,着实让人头疼。 士丧礼曰“继母本实继室,故称继母,事之如嫡,故曰如母也。” 大汉自诩以孝治天下,甚至已经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继母享有和生母相同的权利,即使再怎么作恶,身为人子也只能默默忍受。 本朝名儒冯豹,年十二时,后母恶之,趁他晚上睡觉“欲行毒害”,冯豹察觉后偷偷逃走,事后“敬事愈谨”,但后母毫不领情,“恨之益深”,时人称他孝顺。 继母张氏虽不至于像冯豹后母那样对他下毒手,却也不能对她有什么期待。左脸挨一巴掌,还要乖乖伸出右脸,这样的日子,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所以他要尽快独立才行。 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道路有三条 其一是重返襄阳,这是对他最有利的道路,可也最先被他否决。先不说以目前家中的情况,继母张氏会不会为他出路费和生活费。 退一万步讲,即使钱财足用,他真的能一走了之么几年后长沙就将沦为战场,他岂能坐视家人遭受战乱之苦,首先自己心里那一关就过不去。 其二是为兄守孝,汉世一般为父母守孝三年、兄一年,倘若他选择去兄长刘远坟前结庐守墓,便可避开继母,更能增长名声,称得上一举两得。 不过刘景担心的是,长沙大战在即,留给他的时间本就有限,选择为兄长守孝,等于是白白浪费一年的宝贵时间,这却是不能不考虑的。 其三是出仕郡县,他今年十七岁,尚未冠礼,但杨终以才扬名,十三任郡吏;虞诩以孝著称、十二被招为吏,却不为所动,所以年龄从来不是问题。 刘景两世为人,不觉得自己会比别人差,他欠缺的是名声,至少要闻达郡县才行。 其一不可取,二、三则各有利弊,刘景是一个喜欢掌握主动的人,所以他更倾向第三条路,即谋求出仕,第二条路太过于保守,不符合他的性格。 一旦有了决定,刘景的心便安定下来,重新打开左传解诂,接着之前段落低声诵读。 当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刘景感觉眼睛酸胀不适而停止阅读时,才猛然发觉夜已深了。 晚上看书最伤视力,他可不想这辈子也变成严重近视,所以果断合上书籍,脱衣就寝。 也许是白天睡过一觉的缘故,刘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眠,反而越来越精神。 实在睡不着,他重新起身,披上外衣,来到窗前,夜间清凉的风吹打在脸上,令他头脑不由一清。 举目望去,皓月当空,群星璀璨,看来明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吱呀” 一声突兀的开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声音是从对面传来,虽然院子中央的棚架遮挡住了刘景的视线,但来人并不难猜测,这个时间还没睡的,不会有旁人,也就嫂子赖慈了。 果然,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棚架之下,久久徘徊,以清丽的声音悲吟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生是诗经中的一首悼亡诗,堪称悼亡之祖,讲述的是妻子对亡夫无尽的思念之情。 赖慈此刻心中悲痛一点也不比诗中的妻子少,每每想到夫君独处、独息、独旦,无人陪伴、孤独无依,就恨不得立刻随夫君归于其居、归于其室。 可是她不能,她在这个世上还有未尽的职责,两人年幼的儿子需要她抚养长大,教育成才,这是她今后人生的全部寄托。 刘景没有冒然现身,嫂子肯定不希望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人前,他就这么静静的站在窗前,望着嫂子赖慈一遍又一遍悲吟,直到泣不成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刘景这一刻突然很羡慕亡兄。 同时,他的脑海中隐隐浮现一幅画面,那是一道伫足淯水之畔,绝世而独立的倩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章 剑术书法 清早,伴随着初生的朝阳,刘景从睡梦中缓缓醒来,昨晚他直到后半夜才休息,满打满算也就睡了两个半时辰,不过这一觉虽然不算久,却睡得格外安稳,醒来后神清气爽。 刘景推开房门,来到庭院当中,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四下里异常安静,显然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还在梦中。 简单舒展了一下筋骨,刘景打来一盆井水洗漱。由于身体刚刚痊愈不久,唯恐受凉,仅清洁一下面颈了事。 洗漱完,刘景行出家门,沿着刘氏坞的坞壁慢跑,他怪异的举动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刘景不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足足跑了七八圈才停下。 回到家,他稍作休息,便取下墙壁上悬挂的长剑。这把剑长四尺一寸,重三斤八两,剑鞘以木胎为里,裹以鱼皮,涂以黑漆,并镶嵌了精美的剑璏,璏者,剑鼻玉饰也,只看外观便知是一柄难得的好剑。 缓缓抽出鞘,一抹寒光乍现,剑身倒映出刘景的面容。 这把剑是两年前外出游学,兄长刘远送给他的礼物,对他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之前一直以为此剑失落湘水,没想到昨日整理书籍时意外将其找到。 荆楚地区与蛮夷相邻,历来纷争不断,是以民情彪悍,习剑成风,“楚人剽疾”可不是自卖自夸,而是天下所公认。 其兄刘远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君子,亦“善击剑”,刘景素来崇拜兄长,受其影响,从小就酷爱击剑之术,在襄阳游学之际,常与同龄人斗剑为乐。 他在击剑方面颇有天赋,可惜性格上怯懦迟疑,抵消了天赋优势,令他很难发挥出全部实力,战绩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胜率还不到一半。 刘景一边行出屋舍,一边拔剑出鞘,随之在院中展开身形,行云流水般舞起长剑。 他对成为剑客或斗将没什么兴趣,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作为一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并且熟知历史进程的人,自然是要做劳心者。舍弃自身优势,反倒去和古人好勇斗狠,跟白痴有什么分别 当然了,身处乱世之中,绝对要有自保能力,以汉末三国的主角曹、刘、孙为例,他们的个人武艺远超普通人水准,曹操曾手杀数十叛军,刘备孤微发迹,戎马一生,孙氏父子三人,即便是最弱的孙权,亦有射虎之能。所以他并不排斥练剑。 前朝名士刘向在说苑中评价鲁石公剑术“迫则能应,感则能动,勿穆无穷,变无形象,复柔委从,如影与响,如龙之守护,如轮之逐马,响之应声,影之象形也。” 今人则托越女之名,论述剑术“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定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脱兔;追影捉形,恍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 二者全都说得天花乱坠,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其实说白了,就是阐明汉代剑术步伐灵活、出手迅捷、变化多端、以奇制胜等特点。 在刘景看来,汉代剑术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甚至显得十分原始,招式远不如后世划分精细。 不过和后世以表演为目的不同,时下剑术以搏击为目的,招式缺乏美感,杀伤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一趟剑练完,刘景额头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的剑重三斤八两,换算下来还不到一公斤,看似不重,实则非常消耗体力,此身从小练剑,底子不差,时间一长,尚且累得满头大汗,如果是一般人,可能练一会就没力气了。 此时旭日已完全升起,金光四射,遍及大地。刘景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来到院中央棚架下休息,清风徐徐拂过,分外清爽。 剑是金贵之物,需时时保养,容不得半点马虎,刘景用布巾将剑身一遍遍反复擦拭,直擦得清晰可鉴,才收回鞘中。 不久,刘和、刘饶兄妹从正堂出来,二人手里各自端着一个木盆,披头散发,无精打采,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然而一见到刘景,二人立刻精神起来,乐呵呵跑到刘景面前。 “阿兄” “早啊。”刘景伸出右手分别在两人的头上揉了揉,刘和、刘饶兄妹俩刚刚起床,本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被他这么一揉,顿时变得更加凌乱了,简直不忍直视,刘景忍不住发笑。 小兄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十分享受阿兄亲昵的动作。 刘和没有和妹妹一样痴缠着兄长,目光直勾勾看着刘景手中之剑。 男人喜欢武器,是天性,不分大小,不论古今。 “给,小心别划到手。”刘景如他心意,将手中之剑递给他。 刘和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匆匆应了一声,接过剑拔出一小截,啧啧称赞。可惜这把剑对他而言太沉了,也太长了,使用不便,把玩一会就恋恋不舍的还给刘景。 刘和、刘饶既懂事又乖巧,刘景心中万分喜爱,为了增进与弟妹间的感情,等他们洗漱完后,亲自为两人梳理头发,并在头顶两侧各扎一个结,形如两个羊角,十分可爱。 男童叫总角,女童则叫丫髻,汉世八岁童子开始蓄发时都会留这样的发式,直至十五岁束发、及笄为止。 和弟弟妹妹分开,刘景返回房间,继续着昨日之功,默诵左传,读累了,就到院子当中游逛,透透气、养养神,毕竟劳逸结合才是王道。 到了下午,刘景暂时搁置左传,今天不准备再看了,从竹箱中取出纸张,徐徐铺在书案上。 习惯了现代工业纸张,刘景不可避免觉得面前之纸过于粗糙,不堪入目,其实此纸已经是当今时代的一流水平,出产自耒阳,又称蔡伦纸。 耒阳是荆南桂阳郡治下的一个县,距离长沙仅五百余里。“蔡伦造纸”的故事妇孺皆知,耒阳作为蔡伦的家乡,以造纸而知名天下。 可惜耒阳人墨守成规,缺乏创新,现今北方已经渐渐追赶上来,尤其山东有左伯,造纸技术独步天下,受到士人阶层的追捧,已故大儒蔡邕更是号称“非左伯纸不妄下笔。” 刘景挽起衣袖,慢慢研开墨,执笔写道“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 这是晋代陶渊明的自传文五柳先生传,前世他事业上有一位贵人,乃是学者出身,不流于俗,最欣赏的就是陶渊明,为此刘景读了大量陶渊明的诗文,不说倒背如流也差不多。 刘景笔走游龙,挥毫间一气呵成,看着纸上风神洒落,姿态飘逸的行书,字虽不连气候相通,墨纵有馀肥瘠相称,显示出不凡的造诣,心里十分满意。 前世他上大学开始接触书法,直到去世,前前后后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一直勤练不缀。 汉末是华夏书法历史的大发展时期,隶书看似占据主流,实际上已是日薄西山,楷、行、草诸体风行天下,逐渐完备自身,尤其是楷化字,作为民间俗体,受到士民的喜爱,等到魏晋之后,楷书便会一举终结隶书的正统地位,取而代之。 仅凭这一笔好字,就不愁没有名声。而有了名声,距离出仕还会远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章 肿足 春秋左传是儒家经典里字数最多的著作,全文也只有不到二十万字,而刘景又不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只有遇到实在难以理解的地方,才会去看贾逹的注解。 所以他看书的进度非常快,不到十天时间就将左传看完了,而后他又从书库之中取出史记、诗经。 与此同时,三月走入了尾声,时间悄然来到四月初夏。 随着身体痊愈,刘景精力越来越旺盛,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练剑、读书、写字。 闲时教导弟妹,逗弄侄儿,日子过得悠闲又惬意,如果没有继母张氏不时跳出来添堵,那就更好了。 这天早晨,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长沙自入夏以来,天气骤变,或雨或阴,几无一日晴霁。 刘家六口围坐着食案享用早餐,刘景一连喝了三碗米粥,他现在每日晨起跑步、练剑,早餐食量变得非常大。 而嫂子赖慈依旧没什么胃口,清丽的脸庞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苍白,双唇似失去了养分的花瓣,看着实在让人揪心。 察觉到刘景频频投来的视线,赖慈放下碗筷,先开口道“仲达,你回来有一个月了吧对日后有什么打算依嫂子之见,你还是尽快返回襄阳,继续未完的学业。” 赖慈平时很少踏出房门,不怎么关心外事,却也知道季叔整日读书不辍,非常刻苦,既然他有向学之心,就不该继续留在家中虚耗光阴。 继母张氏不动声色地道“漓姬,你当知道,最近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积蓄早就用光了,哪还有余钱供他继续游学。” 张氏明显就是推托之言,然而以赖慈出自名门的家风,绝不会和君姑计较于区区钱财俗物,一双美目转回刘景身上,出言宽慰道“仲达,钱财之事不用担心,我房中还有一些金饰,拿去市中变卖,应该足够你游学之用。” 既然钱由赖慈来出,张氏自然没有理由再反对,心想刘景离开了也好,最好永远也别再回来。 刘景早就决定不回襄阳,因此婉言拒绝道“多谢嫂子好意。兄长若尚在,我必不会推脱,而今我是家里唯一的大丈夫,自当肩负起家庭重担,徒留母亲、嫂子、弟妹、侄儿在家,我就算离开了,又岂能放心” “阿兄,我也是大丈夫。”刘和不满阿兄忽略自己,小声抗议道。 “还有我、还有我”五岁的刘群仰着小脸,也跟着凑热闹。 赖慈摸了摸儿子光溜溜的头,心忧道“那你的学业怎么办” “我这次归家,不是带回了宋师的周易注吗即使重返襄阳,也学不到什么新东西,还不如在家自习。我很欣赏王仲任学习的态度,王仲任好博览而不守章句,我读书不求甚解。” 王仲任即王充,此人堪称东汉百余年来首屈一指的大儒,刘景拿自己和王充相提并论,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赖慈以为刘景是故意宽慰于她,才出此大言,轻叹道“仲达,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嫂子就不再劝你了。” 刘景正待张口,忽然察觉外间响动,扭头望向门外,只见宋良一家五口,顶着蒙蒙细雨,互相搀扶着走来。 宋良与长子宋谷皆浓眉宽唇,相貌忠厚,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次子宋锦和幼女宋氏则面容清秀,更像其母。 宋氏一家来到厅堂门口,规规矩矩跪下,额头抵地,宋妻周氏搂着次子、幼女,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哭过一场。 刘景眉毛一扬,如今正是农忙之时,宋良父子三人本该早就出发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宋良行走时,好像一瘸一拐,加上宋氏一家一副“天塌了”的绝望表情,那肯定是发生了“天塌了”的大事。 刘景稍作联想,就有了一个猜测,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大早上,哭什么哭”张氏明显还是一头雾水,所以显得十分不耐,手一指宋良,喝道“发生了什么事宋良,你说。” 赖慈将爱子刘群抱在怀中,柔声说道“宋良,你在刘家前后服侍了十余年,历来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在外面跪着了,有什么事进来再说。” “诺。谢主母。”宋良颤巍巍的应道。他今年不过四十岁出头,正值壮年,此时却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几乎是被妻儿一左一右架进门来。 张氏对于宋良如今的身体状况大感意外,前些日他身体还很健康,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副鬼德行,忙问道“宋良,你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症” 宋良连头都不敢抬起,对着地面闷声道“不瞒老主母,自打开春以来,小人便发觉左腿时常肿胀疼痛,初时还能忍忍,不耽误下地务农,可日子久了,右腿也跟着肿起来,现在两腿皆肿,连走路都难,小人怕是、怕是得了肿足病。” 刘景暗暗叹一口气,他之前就已有所猜测,果然被他猜中了,宋良得了肿足,还是肿两足,心道他可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 肿足病是荆南地区流传很广的恶疾,一旦患上肿足病,就会彻底丧失劳动力,成为一个废人,严重一些甚至会威胁到生命。州郡对此病可谓深恶痛绝,因为得了肿足便意味着免除赋、役,偏偏江南地区肿足病相当普遍。 继母张氏一听是肿足病,心里立刻给宋良判了“死刑”,叹气道“宋良,想来你也知道,肿足病无药可救,你如今得了此病,再难下地,而家里的田又需要人耕种,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个”宋良双唇颤颤,不能作答。 刘家二百余亩地皆是二百四十步的大亩,而劳力只有宋良和其长子宋谷二人,次子宋锦今年才十二岁,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因此即便刘家养有两头水牛,也耕不完所有田地。 每年春耕之时,刘家都会额外拿出一笔钱粮,雇佣两名帮佣,合四人二牛之力,才勉强可以把所有土地耕完。 原本张氏心里还期盼着宋锦快点长大,这样就能多出一个劳力,从而省下一笔钱粮。 万万没想到宋良得了肿足病,变成了残废,目前只剩下长子宋谷一个壮丁,刘家却要负担宋良一家五份口粮,张氏商贾心性,怎能不计较明白。 长沙每天都有无数从北边逃来的避难者,可以说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张氏决定将宋良一家赶走,再招一户人家进门。 心思电转间,张氏开口说道“宋良,你莫怪我不近人情,我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你们回去收拾收拾,这就离开我家吧。” 宋良闻言如五雷轰顶,面若死灰,宋妻周氏则抱着幼女无助大哭。 宋家幼女是刘饶、刘群的玩伴,一见宋氏小姑娘嚎哭,刘饶、刘群姑侄也忍不住哭起来。 一时间堂内哭声大作。 刘景从头到尾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候一个想法逐渐成形,心里权衡了一番,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起身离席,对着张氏伏地拜道“母亲大人,请稍等,容儿子一言。 兄长走时,我正卧病在床,不能亲自扶棺送葬,这是我一生的遗憾。而在兄长丧事上,宋良父子出力甚多,如今兄长尸骨未寒,我们却要将宋良一家逐出家门,我心里实在很不安。” 嫂子赖慈听得心有触动,夫君一事上,宋良父子的确出了大力,便附和着道“仲达言之有理,阿姑请三思。” 继母张氏心里暗恨,两人一唱一和,将她至于何地铁青着脸问刘景“你想做善人我不管,我只问你一句,家里的田谁去耕种你去吗” “回母亲大人,儿子愿代宋良耕种。” 刘景此话一出,简直是石破天惊,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他,一时间连哭声都止住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章 躬耕养客 刘景说出代替宋良耕种,当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一方面,他确实是对宋良心怀怜悯,可以想象,宋良一家一旦被继母张氏扫地出门,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极其严酷的现实,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家破人亡,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勉强苟活而已。 另一方面,是这么做对他本人有莫大好处,这才是驱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真正原因,否则刘景就是再心存怜悯,又怎会做出损己利人之事,他又不是道德圣人。 刘景如今急需名声,以作为出仕的阶梯,而“躬耕养客”就是一个完美展示自身仁德的机会,至少会让他的名字闻于乡里九族,甚至直达郡县,由不得他不心动,为此受一些累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计划以才华吸引龙丘刘氏少族长刘蟠的注意,借助其势,进入郡府。 如果说刘景的家族属于日暮西山,而刘蟠的家族则称得上旭日当空,刘蟠祖父刘嚣建宁二年公元169年以九卿太仆拜为司空,是龙丘刘氏继刘景曾祖刘寿之后,第二位当朝三公。得益于此,刘蟠父兄皆历职内外,出任高官。 刘蟠前些年曾受辟于司徒、江夏人黄琬,在洛阳期间眼见董卓残酷暴虐,祸乱天下,加之老父年迈多病,干脆弃官回乡,目前在长沙郡任五官掾一职。 五官掾是一郡之中仅次于功曹的大吏,主掌春秋祭祀,功曹或诸曹有缺时,可署理或代行其事,无固定职务。地位既高,俗务又少,乃是一个清贵的职位,非名士、儒者不能担当此职。 刘景想进长沙郡府任职,不过是刘蟠一句话而已,前提是要以才华打动他。 刘景觉得两件事不妨同时进行,当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一个“德才兼备”的族中俊彦,刘蟠必然不会视而不见。 “不可”赖慈不知刘景心中计划,出言反对道“仲达,刘氏经学传家,世代官吏,你年纪轻轻,正应该努力读书,光大门楣,岂能操弄锄禾,在田陇间虚耗光阴。” 刘景眼眸明澈,微笑着说道“嫂子,为何不可世祖光武年轻时也曾勤于稼穑,其兄刘伯升常常耻笑世祖埋首田事,胸无大志,就像高祖的二兄刘仲一样没出息。 结果如何呢世祖起身徒步之中,甫十余年间,扫除群凶,清复海内,再造神州,德至渥也” “适才与王仲任并论,今又以世祖光武自勉,仲达真是自负啊看来他心中有很高的志向,是我多虑了。” 赖慈之前一直觉得刘景和夫君刘远十分相像,现在看来,两人只是容貌相似,内里一点都不像。 赖慈叹道“仲达,嫂子说不过你。” 张氏非常厌恶刘景脸上自信的神采,一脸讥讽道“事情哪有你想的这么容易,你下过地,种过田么依我看,你连小儿宋锦都比不上。” 刘景今生虽没经验,前世却从小做惯农活,是以不慌不忙给出理由“母亲大人有所不知,儿子在宋师门下结识一友,他是关东人士,逃难至襄阳,刘荆州宽厚长者,赐给田、牛,令其休养生息。 春耕之际人手不足,儿子与他私交甚厚,常去帮忙,一来二去倒也颇知农事。 再说,我们家不是雇佣了两名族人帮忙吗,我可以多向他们请教。母亲大人,请让我试试吧。”说完,刘景再度叩首。 张氏总感觉不管自己说什么,刘景那里都有话等着自己,阴沉着脸道“仲达,既然你一再坚持,那就依你。不过你要知道耕期转瞬即逝,容不得半点差池,你接手后无论再怎么辛苦也得坚持下来,切不可半途而废,不然误了耕期,到时全家都要跟着挨饿。” 刘景斩钉截铁道“母亲大人,我坚信必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张氏冷声道“希望如你所言。” 宋良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峰回路转,一个劲扣头,语无伦次的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多谢老主母、多谢主母,多谢郎君” 刘景见宋良叩头甚是用力,额头都青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再磕了。宋谷、宋锦,扶你们父亲回去休息吧,一会等我换好衣裳,我们这就出发。” 宋谷、宋锦重重道“诺”,搀扶起父亲,千恩万谢的离去。 事不宜迟,刘景也跟着告辞而去,返回寝室更衣。下田干活,自然要换一身短衣,他从衣箱中翻出褐衣、穷裤,穿好之后,又找来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并换上一双草履。 元和年间公元8487年,荆州刺史车驾进入长沙地界,围观百姓皆徒跣,也就是裸足。如今百年过去,长沙百姓已颇知鞋履,却也不敢说完全普及。底层百姓整日不穿鞋履、赤足行走的大有人在,就更不用说下地干活了。 不过刘景到底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要他不穿鞋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前庭宋谷,宋锦兄弟将二牛牵出牛栏,套上绳索,载上柴车,随时准备出发,见刘景到来,宋谷说道“郎君,请上车。” 刘景略一颔首,灵敏的登上柴车,和宋锦并肩而坐,等二人就位,宋谷挥鞕赶牛。 二头水牛拉着柴车慢悠悠行出刘氏坞,此时雨势近乎停止,变得似有若无,穿梭于乡间田野,刘景面上露出悠然之色。 途中宋谷再次对刘景表示感谢“这次真是多亏了郎君,不然我们就无家可归了,小人日后给郎君做牛做马,以报答郎君的大恩大德。” 刘景摇了摇头道“无需如此。只是有一件事,对于耕种,我虽有些浅薄经验,到底不如老农熟练,一会你得在旁边多帮帮我才行。” 宋谷哪会不答应,当即拍着胸脯道“郎君,你尽管放心就是,小人一人干两人的活,绝不让郎君累着半分。” 一路上,不时有人和宋谷打招呼,并纷纷向刘景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刘氏奴仆宾客,身份低微,无需理会,刘景望向道路两旁的稻田,观察着他人耕种情况。 有的人家正在播撒稻种,而有的人家稻苗都已经长到七八寸高了,相比之下,他家的进度明显落后了一截,问题想必是出在宋良身上,他之前一直抱病劳作,进度肯定不如别人快。 离得甚远,刘景就看到自家田边树下坐着两个单衣裸足的人,正是他家雇来的族人帮佣。论起辈分来,两人还是刘景的族兄,只因家贫无地,被迫以帮佣为生计,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二人也发现了牛车上的刘景,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 刘景跳下牛车,抱拳道“二位从兄,家客宋良身患肿足病,行动不便,无法劳作,如今耕期已经过去大半,时间紧迫,片刻都不能耽误,所以从今天开始,由我代替宋良耕种,以后就麻烦二位从兄了。” “” 二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刘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整日与宋良在一起,后者得了肿足病根本隐瞒不住,二人私下不无猜测,但唯独没有猜到会是眼前这样的结果。 主人替奴仆干活 别说见,听都没听过 这么荒谬的事情,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刘景可没兴趣理会他们内心的感受,指使两人和宋谷、宋锦一起,为二牛卸下柴车,装上铁犁,牵引着下地开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章 刘伯嗣 刘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热气腾腾,莹润光洁的额头沾满水珠。 他的任务是把持犁辕,此事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半点都不轻松,力气、体力、平衡感,缺一不可。宋谷与他合作,负责秉耒,宋锦因为年幼力弱,在前面牵牛。而那两名族中帮佣,则正在另一端挥汗如雨,卖力耕耘。 刘景家的二百三十余亩稻田皆为大亩,“二牛抬杠法”是这个时代最快捷的耦犁之法,但两个月耕期,也只能耕一百四五十亩,最多不会超过一百六十亩。刘家每年都雇佣两名帮佣的原因就在于此,剩下的七八十亩地,都需要人力耕作。 刘景一手扶犁,一手擦汗,不想脚下一滑,向前一个踉跄,亏得身旁的宋谷眼疾手快,将他牢牢托住,让他免遭狼狈。 宋谷见刘景脚步轻浮,力气不济,出言劝道“郎君,你劳累了一整天,不如休息一会吧。”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时分,大半天下来,除了食时和中午休息了一会,其余时间都在地里干活,期间刘景从未叫苦喊累,令宋谷心里感到万分佩服。对于自家郎君,他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做好了一人干两人活的准备,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刘景颔首称好,干了一天活,身体的确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坐到田边树下,望着一天的劳动成果,刘景眉头不自觉皱起。 毕竟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时代,在他眼里,如今的农业水平非常落后,有太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比如将耕犁由直辕改成曲辕,效率便可得到极大提升。不过家里的田地再有个十天半月便可耕完,曲辕犁造出来也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刘景倚着树干闭目养神,恍惚间,一阵急促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听身旁两位族中帮佣击掌叹道“是刘伯嗣” “大丈夫当如此” 刘景心里一动,起身张望,视野内出现十余名短襦袒帻,挟弓负剑的骑士,策马奔腾,呼啸而来。 荆南四郡自古不产马,周边也没有什么优良的产马地,绝大多数的马都出自于南中,也就是西南矮马。而眼前这十余匹马却并非南中之马,个个背高都在六尺上下,体态健硕,四肢发达,鬃毛秀美,一看就知是经过精心饲养的北地良驹。 长沙地区马匹异常珍贵,能养得起如此规模的屈指可数,无一例外都是豪姓大族,龙丘刘氏的刘伯嗣算一个。 刘伯嗣名宗,字伯嗣,乃长沙远近闻名的豪杰人物,说起他的人生经历,还颇具传奇色彩,此事还要从十一年前说起。 那一年,刘宗年仅十二岁,跟随其父去江夏柴桑访友,途径云梦泽时,突然遭遇一伙强盗袭击,为了保护刘宗突出重围,两名家奴尽数身亡,其父亦受到重创,一路支撑到友人家里,终因流血过多,不治身亡。 遭逢大变,倘若是一般少年,必然六神无主,刘宗却显得异常冷静,面见其父友人,称春秋之义“子不为父报仇,非子也。”欲以自家部分田地产业作抵押,质钱十万,为父报仇。 其父友人见他处事冷静,没有以孺子视之,答应借钱给他。刘宗拿到钱后,先为父亲买了一副上好棺木,然后遍邀柴桑诸豪杰、游侠,每日宴请不断,等到十万钱花得一干二净,便哭着下拜,请他们为自己报杀父之仇。 汉世去上古未远,民风质朴,而负剑之徒历来推崇“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对于刘宗的请求,他们无一推辞,成群结队出城寻找那伙强盗,没过多久便将他们全部杀死,并割下首级,带回交给刘宗。 当刘宗扶着父亲棺木,带着仇人首级回到家乡,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当时刘氏族长称赞他小小年纪便刚毅果决,有胆有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是能够兴旺龙丘刘氏的人。 可惜老族长注定要失望了,刘宗并没有成为他所期望的人。 这件事明显改变了刘宗的一生,此后他将经书束之高阁,散财结交四方豪杰、游侠,登门之人但有所请,他都会尽力满足,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如今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半个长沙的游侠儿为之卖命。 当然了,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他家有良田数千亩,商肆十数处,钱物却常常感到捉襟见肘,原因就在于他门下养着近百门客,吃穿用度,所费极大,至于上门向他借钱的游侠更是多不胜数。 刘宗华衣冠剑,策马从刘景面前经过,他身量不高,却是方面大耳,容貌雄毅,下巴留着短髭,顾盼之间,甚有威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刘宗瞥见树下静立的刘景,面上不由怔了一下,随即勒马发问道“你可是刘伯明之弟刘仲达” “弟景拜见从兄。”刘景落落大方的揖道。 “果真是你。”刘宗不禁失笑。刘景在地里干了一天农活,此时的形象,用灰头土脸来形容毫不为过,偏偏他表现得从容而又洒脱,令刘宗心里大奇,翻身下马来到他的面前。 刘宗盛名之下,不免让人心生敬畏,除了刘景,其他人都拘谨的退到一旁。 刘宗直视刘景面孔良久,方才叹道“仲达,你与伯明不愧是兄弟,你们俩长得实在太像了。” 刘宗为人自视甚高,族中同辈,能得他另眼相看的人寥寥无几,刘远就是其中之一。刘远下葬之日,刘宗亲自掘土为他送行,情谊之深可见一斑。 刘宗上下端详刘景一番,好奇地问道“仲达,你这是” 刘景回道“家客患肿足病,不能下地,如今耕期已经过去大半,再也耽误不得,唯有亲自下地代之耕田,以解燃眉之急。” 刘宗听得膛目结舌,半晌才感叹道“伯明纯孝,仲达仁善,你们兄弟二人都有着高洁的品行,真是令人敬佩。” “不过是耕期紧张,不得已而为之,当不得从兄盛赞。” 刘宗一阵大笑,手指向马队后方的无棚柴车,说道“为兄最近去浏阳别业小住,连日来与众兄弟钻山入林,狩猎鹿群,收获颇丰,正打算回去后散给族中鳏寡孤独,今日仲达正巧遇见,你也领一头回去吧。” 礼记曰“孟夏之月,毋大田猎。”如今正是四月孟夏,不宜田猎,七月之后才是猎鹿的好时节,不过刘宗显然不会在意这些。 “那就多谢从兄了。”刘景拜谢。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能够和他拉近关系,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没道理不接受。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刘宗拉着刘景,大步流星来到柴车前,为其挑选一头品相完好的鹿儿。 这头鹿是被一箭贯脑,皮毛几乎没有破损,卖相极佳,仅这张鹿皮,就价值不菲,刘景再次称谢。 “仲达,你我并非外人,日后如若遇到难处,一定要来找我。”分别之际,刘宗揽着刘景的手臂,郑重其事道。 刘景应“诺”。 刘宗家有良田五千亩,耕牛四百蹄,徒附众多,随便指派几人,就能帮助刘景解决耕地问题,但是直到离去,刘宗也不曾提起,因为他隐隐猜到,刘景似乎有借机扬名之意,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望着刘宗策马远去的背影,刘景心下不禁叹道“如果穿越成此人,哪里还用苦心谋划前程,到时候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只需露出一点口风,长沙太守张羡立刻就会对其委以重任,将他纳入体系,成为长沙郡的统治阶层。” 刘景摇了摇头,断了心中臆想,吩咐宋氏兄弟将鹿儿放置车上,继续下地垦耕,这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一章 带经耕锄 在田间忙碌一整日,刘景累得全无半点胃口,归家后便迫不及待返回寝室歇息。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刘景强撑起身,打开房门,看见他一脸困乏之色,赖慈很是心疼,出言劝道“仲达,如果感到难以坚持,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所谓人无完人,就连孔子也承认吾不如老农,君子不事稼穑,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多谢嫂子关心,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感到坚持不住,一定会对嫂子说。”刘景微笑点头。他上一世什么苦没吃过,这点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唉。”赖慈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轻叹一声,将手中一叠衣服交给他,说道“你们兄弟俩身量相仿,这是你兄长的短襦、褐衣,你留着穿吧。” 刘景点头称好,这些衣服都是便于劳动的短衣,他正好用得上。 “嫂子,别站在门外,进来坐一会吧。” “我就不进门了。”赖慈摇了摇头,不愿打扰季叔休息,“你把今日下田穿的衣裤拿给我,我一会为虎头洗衣裳,顺便帮你也洗了。” 赖慈出身零陵高门,当年随她陪嫁而来的丫鬟足有四人之多,然而当时刘家已经衰败,要养活四个丫鬟绝对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赖慈秀外慧中,没有令夫家难堪,没过多久便遣回三人,身边仅留下一个丫鬟听用。 去年那名丫鬟患病去世,自此之后,赖慈身边再无可用之人,她不得不开始尝试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不用、不用”刘景连连摇头,嫂子的好意他心领了,他又不是没手没脚,哪肯麻烦对方。 见刘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赖慈只好熄了心思,嘱咐季叔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送走赖慈,刘景躺回床榻,头刚沾到枕头上便沉沉睡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景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劳作生活,每天日出出发,下地务农,直到日落返回。 晚上,他执笔抄写诗经,俗话说“眼看千遍,不如手写一遍。”既读了诗文,又练了书法,可谓是一举两得。 家中伙食也因为族兄刘宗赠送的一头鹿而有所改善,之前每日顿顿米饭蔬食,吃得诸子苦不堪言,如今终于能吃到肉了。 种稻最上等的农时是三月份,四月上旬只能算中等农时,四月下旬则属于下等农时。 宋良故意隐瞒病情,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令家里田地错过了最佳种稻时机,刘景几人每天起早贪黑,争分夺秒,拼了命追赶进度,总算赶在四月月中前完工,倘若拖到四月下旬,必定会影响收成。 随着家里土地全部耕完,刘景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后面浸种、插秧、薅草、灌溉等等虽说同样不轻松,但时间却不再紧迫,只要按部就班做就行了。 他若是想轻松一些,完全可以像其他族人,或大户监奴那样,躲到树下,指挥佣客干活。 只是他“躬耕养客”之名刚刚在乡里九族之间散播开来,若是贪图安逸,势必会对他的名声造成影响,他自然不会因小失大。 不过他每天确实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聊天、发呆、打盹等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还不如借机多看一些书。 后面的日子里,刘景每每携带书籍出门,闲暇之时,就到树下休息,读着儒家经典,悠哉悠哉,好不惬意。 没过多久,乡里便流传刘景“带经耕锄,好学不辍”,私下谈论起他,都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有更加远大的前程,实在不该委身农事,浪费光阴。 由此,刘景名声越来越大。最直观的感受是,每天往返于田间,不管是刘氏族人,亦或监奴僮客,见到他无不施礼,尊敬有加。 汉代对有德行的人异常敬重,就算是恶如强盗流寇,也不敢轻易伤害有德行的人,认为是不义之举,会受到天谴。 这天太阳落山之际,刘景坐着牛车归来,途径邻居刘亮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哭声。 刘景虽然惊讶,但也没多想,回到家刚刚洗去一身泥土,刘亮就前来拜见,他一双眼睛明显哭过,又红又肿,十分狼狈,哪还有半点率领诸童奔走时的指挥若定、意气风发。 刘景问道“阿鱼,我适才在你家门外听到哭声,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被族兄听到自己大哭,让刘亮有些难为情,可一想到父亲之事,立刻悲从心来,忍不住垂泪道“从兄,我阿父被贼曹抓走了,他们说我阿父杀人。” “这么严重” 刘景不由大吃一惊“你父亲杀人了” 刘亮哽咽道“前些时候,我阿父在市中贩鱼,和人发生了冲突,本来也不算什么,不曾想今日那人突然在家中暴毙,贼曹的人就把我阿父抓走了。 从兄,我阿父是冤枉的那人明明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我阿父的伤势比他严重多了,我阿父都没事,他怎么可能会死他的死绝非我阿父所致,定然是得了什么恶疾。” “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有没有超过二十天”刘景连忙问道。这一点非常重要,汉律“坐伤人,二旬内死,弃市。”就是说受伤者在二十日内死亡,伤害者要负杀人责任。 刘亮一算,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天。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哪怕再多一天也好。 刘亮泪如雨下,一脸绝望,刘景镇定地道“阿鱼莫要慌乱,此事未必没有回旋余地,我这就去拜访从兄刘伯嗣,听听他的意见。” 刘宗的大名谁人不知,他若出面,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刘亮激动不已,就要给刘景扣头,刘景急忙拦住他,正色道“我们既是同宗,又是近邻,关系是何等亲密没必要如此。你先别着急,回家等我的消息即可。” “诺。” 事不宜迟,刘景这就动身。 刘宗宅邸位于刘氏坞北端,望楼最高者便是他家,刘宗家富豪贵,其屋宇极是奢华,共有前、中、后三重院落,院墙皆版筑而成,亭台楼阁,甚为壮丽。 刘景运气不错,刘宗今日刚好在家,他此刻正在寝室小憩,被人唤醒一度感到十分不悦,直到听说刘景来访,才脸色稍霁,示意将人请进前堂。 不提刘远的关系,他与刘景虽然只接触了一次,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曾告诉对方,若遇到难处,一定要来找自己,刘景今日登门,想来必有要事。 刘景被仆从领进前堂,等了好一会,刘宗才在两名婢女的陪伴下姗姗出来,见他一身酒气,髮鬓散漫,睡眼惺忪,心知来的不是时候,长揖致歉道“弟景冒昧上门,打扰从兄休息,还望恕罪。” 刘宗歪坐于榻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笑道“中午设宴招待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是故多饮了几杯,哈哈,让仲达见笑了。” 刘景稍稍寒暄两句,便说起刘亮父亲的事。 刘宗听完立刻拍案道“此事一定是左贼曹掾成绩从中作梗。” “左贼曹掾成绩”刘景目光一凝,看来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贼曹和功曹、主簿、主记、督盗贼并列为太守“门下五吏”,成绩作为长沙太守张羡的亲信,地位尊崇,权势亦厚。 刘景试探着问道“不知能否请从兄刘元龙出面”刘蟠身居五官掾之职,郡中地位仅次于功曹桓阶,他如果出面,成绩多半不会拂他面子。 刘宗摇头道“恐怕不行。仲达,你有所不知,成绩是寒门子弟,不守礼仪,又好申、韩之学,性格贪婪残酷,大兄为人清高,素来鄙薄其人,以小人视之” 言下之意两人势成水火,不求刘蟠还好,求刘蟠只会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刘景听得心里一沉,这该如何是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二章 质书救邻 “大兄帮不上忙,但此事说容易也容易,成绩为人贪鄙,好植财货,只要满足他的胃口,让他放人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刘宗面上难掩对成绩的厌恶之情。 他在长沙声威赫赫,成绩不敢得罪他,可门下之人若犯到他手里,却是难以幸免,非要花费重金才能将人赎出,否则就算不死也要脱几层皮,这几年成绩没少让他破费,偏偏又发作不得。 刘景一直悬着的心立时放下了大半,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刘宗沉吟一声道“这样吧,我明日一早纠合宗人,凑个两万钱,先把人赎出来。” 他之所以没大包大揽,是因为如今正值初夏,正是旧粮已尽、新粮未出之时,谁家不是勒紧腰带过日子每年这个时候登门向他借钱的人,多到以他的大家大业,都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刘景心里慢慢形成一个想法,仔细思虑片刻后,开口道“还是不要麻烦大家了,两万钱,我来想办法。” “两万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不怪刘宗心存疑虑,刘景家田产不过二百余亩,去掉吃穿用度,一年到头最多剩个两万钱。这还是拜“世道不宁,粮价暴增”所赐,否则收入只怕更低。 再说,刘景的那个继母,不是他在背后非议妇人,刘远死时,若非是他和刘蟠共同出了一笔钱,刘远就要被她草草下葬了,其生性薄凉至此。他怀疑就算刘景本人被抓捕入狱,她都未必肯拿两万钱出来,更别说邻居了。 刘景没有具体解释,而是说道“明日,最迟后日,我就会把钱凑齐,只是此事我不方便出面,到时希望由从兄出面,将人救出。” “好。”刘宗一口答应下来。成绩实乃厚颜无耻之徒,刘景年纪轻轻未必能够应对得了,还是自己亲自出马稳妥一些。 “从兄,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该说的都说了,刘景当即提出告辞。 刘宗也知道事有缓急,没有多做挽留,一直送到门口,望着刘景渐渐远去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刘景从刘宗家中出来时,夜幕已经降临,四周一片昏暗,灯火寥寥。 刘亮捕鱼织履之家,勉强糊口而已,家中向来少油,今晚为等刘景消息,却是破例点起油灯,母子相对而坐,六神无主,涕泣不止。 面对刘亮母子投来的殷切目光,刘景没有做出任何保证,也没有提及钱的事情,只说族兄刘宗答应帮忙,不出意外明后天就会有结果,让他们不要着急,安心等待消息。 刘亮母子闻言稍稍止住悲伤,刘宗是龙丘刘氏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她们平日根本接触不到,他既然答应了帮忙,肯定有几分把握。 在刘亮母子千恩万谢下,刘景起身离去。 回到家,他当先来到东厢房,扣响虚掩的房门。 屋里传出一阵响动,不久门被打开,露出赖慈苍白秀丽的容颜,昏黄柔和的灯光下,更添了一份朦胧之美。 刘景心中有事,无暇欣赏嫂子的美,问道“嫂子,虎头睡了吧,有没有吵到他” 赖慈摇了摇头,眼眸幽静的看着刘景,等待季叔说明来意。 刘景直接开门见山道“有一件急事,我自己难以决断,需要和嫂子、母亲大人一起商量。” “好。”赖慈微微颔首,从房间出来,反身将门掩好,随刘景一起去见张氏。 刘景、赖慈联袂而来,令张氏很是意外,坐在明亮的堂前,出言问道“有什么事” 刘景不疾不徐的把事情始末简明说了一遍,由于事不关己,加上又是邻居,对于刘亮父亲的遭遇,张氏不乏同情之心。 可是当刘景说道请求族兄刘伯嗣帮忙,并自筹两万贿金,张氏立刻变了颜色,右手狠狠一拍几案,厉声道“人命关天的大事,岂同儿戏谁允你擅自做主”声音之大,嗓门之高,好似要把房屋掀翻。 刘和、刘饶小兄妹躲在屏风后面瑟瑟发抖,吓得连头都不敢露。 张氏心头怒火气盛,又急语道“别说两万钱,家里就是两千钱也没有既然你夸下了海口,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 “仲达,此事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赖慈详雅的端坐在旁,柔声问道。自季叔返家以来,观其言行,屡屡有惊人之举,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不瞒母亲大人、嫂子,我欲以书质两万钱,作为贿金。”刘景平静道出自己的想法。没错,他打算抵押书籍。 当今书籍之珍贵程度无需赘言,在任何人看来,质书都是一件极不明智的决定。然而质书的钱用于自己是愚蠢,用于外人就会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这个灵感来源于前世读过的一则历史故事庾诜是南梁名士,他的邻居被诬陷为盗,庾诜以书质得数万钱,令门生装作邻居亲属,代之酬备,顺利将邻居救出。这样的事做过很多次,德行为世人称颂。 他已有“躬耕养客”的名声,再加上“质书救邻”,他在道德层面便近乎完美,毫不夸张的说,未来他将受用无穷。 赖慈纵然已有一定心理准备,还是被刘景的决定吓到了,眼里满是震惊之色。 张氏当即火冒三丈,尖声叫道“你怎敢、你怎敢汝父若泉下有知,必然被你这不孝子活活气死” 刘景神情自若,伏地拜道“请母亲大人暂息雷霆之怒,儿子只会用从襄阳亲手抄录的书作抵押,家中原本书籍一片竹简也不会动。” “”张氏顿时哑口无言,一口气无处发泄,憋得面部发紫,刘景自己抄写的书,他自然有处置的权利。 赖慈美目流转,轻声叹道“仲达,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对于质书这件事,她始终难以接受。 “和人命相比,区区一些书籍算得了什么。”刘景表现得无比洒脱,目光湛湛有神,道“嫂子,你最近不是正在读易书吗,易书上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无情的上苍也会眷顾行善之人。诗经有云“显允君子,莫不令德。”我思慕上古的君子,也想有一个美好的名声。” 赖慈闻言感慨万千,一脸欣慰道“仲达,你既有出众的才华,又有高尚的品行,日后一定能够光大刘家门楣,嫂子为你感到骄傲。” “你既然心中早有决定,还来问我们作甚”继母张氏心意难平,起身拂袖而去,屏风后的刘和、刘饶被撞个正着,少不了挨了一通训斥。 赖慈暗暗摇头,对刘景轻声道“仲达,阿姑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别往心里去。” 刘景点点头道“嫂子,这个我省得。” 将赖慈送回寝室,刘景提着灯去前院找宋谷,告知明天暂时休息一天,驾车载他去郡城临湘。宋谷憨厚老实,又全家蒙受刘景大恩,郎君说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之后刘景来到书库,开始整理从襄阳带回来的书籍。有些是不能拿去抵押的,如宋忠的周易注,有些则可以,如王逸注解的楚辞章句、蔡邕镌刻的熹平石经。 所谓熹平石经,指的是熹平四年公元175年,先后将诗经、尚书、礼、易、春秋五经,并公羊、论语二传,共七部经典刻于四十六块石碑之上,字体俱为隶书,出于议郎蔡邕等人之手。 立碑之日,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每日多达一千余辆,填塞街陌,盛况空前。可惜如此传世之作,历经董卓之乱,多有损毁。 熹平石经因为都是原本,并无名家注解,珍贵之处在于校正经文,也在于蔡邕书丹,刘景转摹了尚书、论语二书,此二书拿出一本即可,刘景没有犹豫,直接选了论语。 楚辞章句、熹平石经论语,再添一些史籍、杂书,就差不多足够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三章 张羡 翌日清晨,刘景早早醒来,沿着刘氏坞的坞壁慢跑,自从代替宋良耕种,他就再也没跑过步了,倒是剑术从未落下。 一口气跑了十圈,依旧面不红气不喘,显然这段时间勤于农事令他体力大增。而后又练了半个时辰剑术,才洗漱更衣。 今日他着装大变,不再是近来固定的短褐穷裤打扮,其内穿了一件白色精麻里衣,外面身着一件茶色素娟丝织绵袍,上面绘有繁复的几何图案,腰系素带,下着黄棕色长裤,白素袜、细麻履。 乌黑浓密的长发以木簪束起,幪以细绢缣巾,腰佩四尺长剑,加之修长的身姿,俊朗的五官,纵然比之前黑了不少,可精神充实,身体健朗,已经彻底褪去稚嫩,有了几分男子气概。 “阿兄”刘和、刘饶悄然来到刘景身边,一脸媚笑。 刘景忍住笑,明知故问道“咦,你们今日怎么起得如此早” 刘和、刘饶互相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由做兄长的刘和开口求道“阿兄,你今日不是要去临湘城么,带上我们行不行” 刘景笑着揉了揉二人细软的头发,说道“我当然愿意带上你们,但这件事我说了不算,你们要说服母亲大人才行。” 刘和、刘饶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刘饶娇声道;“阿母不会答应。要不,阿兄你帮我们求求情” “我可说服不了母亲。”刘景想也没想当场拒绝。张氏对他有一肚子怨气,此时正应该离得远远的,岂能自讨没趣。 “那我和阿离悄悄上车如何”刘和不甘心就此放弃,想出一个馊主意。可是一想到这样做的后果,便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张氏虽然性情严酷,可对自己的子女却不乏温情,最后她做出让步,同意刘和跟着刘景去临湘城,而刘饶则被留在家里。 望着牛车慢慢驶离,刘饶哭得梨花带雨,比起怀中五岁的侄儿虎头亦不遑多让。 宋谷驾着牛车驶出刘氏坞,径直向西而行。牛车行走徐缓,速度方面远远不及马车,然而慢也有慢的好处,它比马车平稳,乘坐起来较为舒适,因此越来越受到上层人士青睐。 章帝公元75年88年时,官吏乘牛车还被认为“仪序失中,有损国典。”时至今日,从天子到庶人,皆乘牛车,率以为常。 牛车大体分为三种形制,分别是露车、犊车、通幰车,露车顾名思义,上无遮盖,四周无帷裳,装饰最为简陋。车上有棚,四周无幰者称犊车,有幰者称通幰车。 刘景、刘和兄弟所乘之车便是一辆有棚有厢的犊车。 刘和平日很少有机会远离刘氏坞,他趴在车窗前,把头探出车外,左右观望,每次遇到熟人,都招手呼叫,乐此不疲。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稍稍叮嘱一下便不再理会他,专心收拾堆满大半个车厢的竹简、帛书、纸张。 牛车行速固然缓慢,但刘氏坞距离临湘城本就不远,不到一个时辰,已能远远看到长沙郡城临湘的郭墙。 汉代县城以上者,大多有城有郭,孟子有云“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管子有云“内之为城,城外为之郭。” 简而言之,城就是指内城,郭则是指外城。吴越春秋说得非常明白“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居民。”城是统治者居住的地方,郭是百姓生活的地方。 以长沙郡城临湘为例,长沙太守及家眷,诸曹官署、吏舍、粮仓、监狱等皆处于城内,而十数万民众则居于郭中。 如今长沙郡城临湘的内城是战国时期楚国修建,城高数丈,周回数里。汉世以来,长沙郡汉民人口急剧增长,期间为免于荆蛮袭扰,长沙郡府依照地势,在外围修了一道郭墙,周回达十数里,雄踞湘水之畔,是荆南地区当之无愧的第一雄城。 长沙郡城临湘作为荆南地区的军事要地,身负震慑荆南蛮夷的重任,防御体系十分完备,不仅城郭易守难攻,更兼有两座卫城,与临湘成犄角之势。 一在湘水西岸,三汊矶一带,名为三石戍城,始建于西汉初期。 一在湘水东岸,位于郡城西北,名为北津城,始建于西汉后期。 目下正值巳时,进城的人非常多,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甚是喧嚣。 刘和又准备伸头到外面看热闹,这次刘景及时阻止,这里不比空旷的乡路,车来车往,容易发生碰撞。 宋谷驾着牛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向郭门。 “踏、踏、踏”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两名壮硕骑士纵马出现在郭门前,当先之人头戴黑色屋形帻,着右衽白袍,一张长脸,八字胡须,另一人同他穿着打扮基本相同,面容稍胖,二人皆腰佩环首铁刀,手持旌旄,神色严肃。 长脸者举着手旌,扬声喝道“府君行郡,行人回避” 府君乃是一郡太守的尊称,太守出巡地方,称之为行郡,二人正是长沙太守张羡车队的前导骑吏。 准备进城的人们听闻此言,自发避往两侧,刘景乘坐的牛车亦随之而动,顷刻之间,便腾出一条足够数驾马车并排行进的道路。 二名骑吏见道路已开,策马前行引导。两名骑吏身后,又跟出八名赤帻黑衣的骑士,两两而行。 之后,是一队黑帻黑衣的步卒,护卫一辆上饰宝盖的安车,车上御手居前,大吏居后。 再之后依旧是八名骑士,一队步卒,引导第二、第三辆安车,与汉制“公卿以下至县三百石长导从,置门下五吏、贼曹、督盗贼、功曹,皆带剑,三车为导。”相吻合。 刘景遥遥瞥了前方的安车一眼,也不知上面坐着的是不是左贼曹掾成绩。 长沙太守张羡乘坐于第四辆车上,此车车厢甚大,四维车幡,彩饰盖斗,装饰华贵。 张羡安详的坐在车中,其头戴赭色二梁进贤冠、面容刚毅,高鼻、朱唇、大耳,颌下蓄有长须,身上穿着一件赤红色云纹袍服,双手拢于宽大的袖中,神情肃然。 其后又有两辆安车,十名骑吏,两队步卒,场面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刘景牵着弟弟刘和的手,立于车旁,双目灼灼,一郡太守车驾尚且如此,难怪昔年光武帝刘秀见到执金吾出行时,忍不住发出“仕宦当作执金吾”的感慨。 执金吾统缇绮二百人,持戟五百二十人,舆服导从,光满道路,论及威势百官无人能及。 不过张羡绝非寻常郡太守,别看他在三国历史上默默无闻,其实他是荆南地区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因为他早年做过零陵、桂阳长,任上广施仁德,顺应人心,二郡吏民唯其马首是瞻,而今又担任长沙太守,荆南四郡已掌握其三。 要知道荆州牧刘表此时也才控制南郡、江夏、武陵三郡,以及南阳郡部分,地盘、人口和张羡可谓半斤八两。 二人一南一北,分割荆州,划江而治。这种近乎于分裂的局面,也为刘表日后兴兵讨伐长沙埋下了种子。 随着张羡车队渐渐远去,现场再度热闹起来,刘景收回视线,和弟弟刘和回到车中,对宋谷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长沙郡治临湘是荆南第一名城,亦是交州通往中原的水路要道,是以商业异常繁华,城中设有西市、东市、南市三个市。 东市、南市规模相对较小,没有书肆,刘景这次的目的地是西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四章 市井 西市位于临湘城郭正西方,牛车进入东郭门,沿着路沟而行,横穿大半个临湘城,便可遥见一道大门,其上以隶书题记“东市门”三字,两侧建有墙垣。 市门左右两边,各立着一名市门卒,二人皆头戴黑色牛心帻,着右衽短衣,手执蒙皮木盾和环首铁刀,看上去颇有威慑力。 此刻市中人流正处于高峰期,牛车前后左右都是人,行进速度很慢。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刘景钻出车厢,看向后方,只见一队黑衣人手持长戟拱卫一辆华丽马车,于人群中波开浪裂,强行清出一条道路,行人有闪避不及者,被撞得人仰马翻,弄得一身泥泞,更有小儿受到惊吓,嚎啕大哭,引得持戟之人哈哈大笑。 有人心中不忿,怒声喝问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临湘生事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旁边有认识来人的,小声提醒道“是区元伯“ 质问者一听“区元伯”之名,登时闭上嘴巴,不敢再言。 区元伯名雄,是长沙地方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足以和刘伯嗣相提并论,其身形渺小,皮肤黝黑,勇武过人,据传区氏最早出自于欧阳氏,祖上有越人血统,也有说他们是荆蛮的后代。 总而言之,长沙区氏并没有一个显赫的祖先,而一个家族想要兴起,不外文武二途,长沙区氏便是以军功起家。 荆南地区在中原人眼中,就已经够偏僻了,南边的交州更是被视为瘴气弥漫、蛮夷遍野的不毛之地,人们宁愿隐居山林,也不愿去那里做官。 区氏反其道而行之,以交州为根基,出任武官,掌握兵权,百年苦心经营下,终令家族崛起于长沙。 如今,长沙区氏逐渐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拥有良田数万亩,婢女僮客两千人,连长沙太守张羡都不敢等闲视之。 不过区氏固然强盛,却因为缺少文化,行事粗野,历来不为长沙士族所重。特别是八年前,区星暴起作乱,纠合万余人攻围城邑,剽掠乡里,给长沙各地造成了极大损害,长沙士民深恶区氏,每每念起,无不咬牙切齿。 可惜区氏树大根深,难以动摇,此后依旧我行我素,毫无收敛,观今日区雄所作所为,便可知一二。 刘景暗暗摇头,不说其他,汉法“私作铠一领、角弩力七石以上一张,戟十枚以上皆弃市。”区雄护卫持戟已经超过十支,招摇过市,侵犯百姓,为何郡府视而不见 刘景心有所感,目光瞥向不远的市门卒,他年纪在二十上下,身量颇高,和刘景不相上下,密发浓眉,目光锐利,此刻正横眉竖眼瞪着区雄一行人。 为区雄前驱的几名持戟士,同样注意到了这名市门卒的异常,其中一人从旁经过,故意用长戟撞击对方手中盾牌,张口便骂“死卒,敢瞪乃公,瞎了你的狗眼” 市门卒一时不备,被撞得倒退两步,听到对方狂言,勃然色变,按刀便要拼命。 站在另一端、年纪稍长的市门卒飞快赶过来,死死揽住同伴,并替他向对方道歉“他并非本地之人,因此不认识诸君,我代他向诸君赔罪,还望诸君多多包涵。” 对方虽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卒,到底披着官身,不能真把他怎样,年长市门卒开口求情,生事者便借机下了台阶,不再继续纠缠,口中说道“王朝,今日看你情面,就这么算了。” “多谢。”市门卒王朝感激地连连点头。 那人临走之前,斜睨年轻的市门卒一眼,冷哼一声道“死卒,日后小心点。” 市门卒王朝体格强壮,牢牢抱紧同伴,不让他生事,直到区雄车驾进入市中,才松开他,忍不住叹气道“阿周,早些时候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在长沙,有两个人万万不能得罪,一个是刘伯嗣,一个是区元伯,你怎么一点都没听进去你知不知道,今日稍有差池,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市门卒马周眉眼桀骜,一脸不服,说道“不是我不听大兄的话,大兄你刚才也看到了,对方乃是故意生事,找我麻烦,若不是怕牵连大兄,我早就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再亡命” “住口”市门卒王朝慌忙喝止。 “对方似乎是在逃犯”刘景听得心中一动。 由逃犯摇身一变成为市门卒,看似不合情理,实则不然,市门卒属于供人役使的微末小吏,基本没有上升空间,且月俸只有二石米,仅够一人果腹,连妻儿都养活不了,但凡有点志气的大丈夫都不会担任此等职位,因此用一个外乡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前汉梅福,为了躲避王莽,就曾抛弃妻子,变易姓名,躲到江东吴郡当了一名市门卒。 马周一脸失望的摇头道“之前我在家乡时就常常听说刘伯嗣、区元伯如何如何轻财重义,结纳知己,深得江、湘人望,今日一见,区元伯实在是名不副实。刘伯嗣尚未遇见,若他也如区元伯一般,就太让人失望了,与之相比,酃县褚子平才称得上真正的豪杰。” 刘景听得不觉失笑,他倒是想再听听,无奈身不由己,牛车被人群裹挟着进入市中。 才一入内,刘景便感到一股气浪扑面袭来,眼前到处都是人,万头攒动,填街塞巷,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夸张的景象,是因为市井除了买卖商品外,还是城郭居民极为重要、甚至是唯一的社会活动场所。 汉廷治民严厉,郭中百姓平日各居其里,各里之间有墙垣、篱笆隔绝交通,即“门户之闭”,除非有事,否则轻易不会跨界。因此城内百姓劳作之余,如果想要有一些休闲活动,便只能去市井。 市井同样有墙垣,但出入基本不受限制,市内商品琳琅满目,人来人往,即使不买东西,到市中逛一逛,也是一种不错的休闲方式。 况且,市中不仅有商品,还有赌博、乐舞、杂技、弃市等娱乐活动。 礼记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弃市,即处决犯人,也被视为一种娱乐。 华夏百姓似乎对砍头一直情有独钟,即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清末时期,每次菜市口行刑,也必定会吸引众多百姓前往围观,场面之热烈,不亚于一场庙会。 “立市必四方,若造井之制,故曰市井。” 市井的形制大同小异,一如古制,一条极为宽敞的十字形通衢大道,将市井分割成四块贸易区,各贸易区内皆建有三四列廊式建筑,排列整齐,井然有序,称之为“廛”。 廛,也就是市场邸舍,乃是商贾存放货物的仓库。房屋前面则是一排排列肆,即依商品种类而集中陈列的摊位。 一路前行,刘景所见货物种类之多,难以计数,酿酒、粮食、熟食、竹木、漆器、布匹、染料、皮革、药材、冥器、铜铁用具、牛马猪羊,几乎什么都卖,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并且长沙是交州通往中原的水路要道,不乏犀角、象牙、流离、翡翠、瑇瑁、珠玑等南海珍玩。 随着接近市中心,一栋三层市楼矗立于街道中央,此处乃是市吏办公之所,方便登高远望,监察百肆。 楼顶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而楼上悬着一面大鼓,市吏正是通过击鼓宣告开市、罢市。市楼门口则站立着两名黑帻黑衣,腰佩长刀的门卒。 马车越过市楼,继续前行一段,终于抵达目的地书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五章 救命恩人 刘景牵着弟弟刘和的手走进书肆,肆内左侧,列着七排书架,上面依次写着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史书。显然是按照前汉学者刘歆的七略进行分类。书籍最盛者莫过于六艺,其次诸子,方技、术数寥寥无几。 肆内右侧摆放着七、八张书案,除了主位空置,其他位置皆坐着布衣韦带的儒生,书肆不仅可以买卖书籍,亦可借阅,这些都是来书肆“蹭书”的人。 历史上最出名的蹭书者非王充王仲任莫属,其少年时代“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最终成为一代儒家宗师,名垂青史,流芳后世。 刘景目光匆匆扫过一众儒生,最后停留在一人身上,这是一位年约弱冠的青年,其头戴青丝巾,身着天青色细布葛衣,肌肤白皙,五官精致,不逊女子。 刘景心道“这可真是一个精致的人” 如今世风渐变,不乏“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异类,不过阴柔之美真正大行其道,还要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汉人如今更欣赏身长伟岸、多髯长须的大丈夫形象。 刘景暗暗打量俊美青年,对方亦目光湛湛的盯着他,秀眉扬起,面露异色。 刘景不知缘故,但还是礼貌的点头致意。 俊美青年微一颔首,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手中的书卷上。 这时一名短褐青巾的保佣热情上前,出言问道“这位郎君面生得很,是第一次来鄙肆吧不知是要买书,还是” 刘景开口说道“我准备以藏书质钱两万。” 话音一落,刘景立刻成为书肆众人瞩目的焦点。 此事非保佣能够处理,恭恭敬敬道“郎君且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后室请主人。” 另外一名保佣麻利的取来草垫,供刘景兄弟坐下休息。 没过多久,书肆主人便随保佣出来,他年约四十余岁,身穿白衣,面容富态,对刘景一揖道“敢问郎君,不知准备抵押何书” 刘景不慌不忙道“一共三部,第一部书,是故豫章太守、本州南郡名士王逸王叔师之作楚辞章句。王叔师曾担任朝廷的校书郎,参与编修东观汉记,学识渊博,知名天下。其所著楚辞章句是第一部完整的楚辞注本,价值如何,足下理当心知肚明,在下就不再多言了。” 书肆主人面上难掩喜色,击掌称“善”。 刘景继续说道“第二部书,是扬州会稽的隐士赵晔赵长君之作吴越春秋。吴越春秋前面记述吴事,起自太伯,迄于夫差;后面记述越事,始于无余,终于句践。该书糅合正史、稗史、传说等资料编集而成,虽非正史,却也有可取之处。” “大善。”书肆主人喜上加喜。 “第三部书,是我转摹的熹平石经论语” “啊熹平石经”书肆主人忍不住惊呼出声,迫不及待问“可是蔡议郎书丹” 不止书肆主人,其他人也都满含期待,始终神情淡淡的俊美青年亦被吸引。 “正是。”刘景并未有所隐瞒,而是实事求是的道“不过我也是转摹于他人,与原文应该有几分神韵。” 顿了一下又道“除了这三部书外,另外还有一些诗赋、文章,全部加在一起,欲质钱两万,足下觉得如何” 书肆主人想也没想便同意了,没有一点杀价的欲望。事实上这三部书的价值就远远不止两万钱。需知对方借走的钱总是要归还的,而抵押的书却可以抄录,保留下来。 刘景正要吩咐门外的宋谷将书搬进来,便听见俊美青年操着中原口音说道“在下族中有一位故去长辈,名叫刘梁,字曼山,乃梁孝王刘武之后,以博学有才知名兖州东平国,官至尚书令。其少时贫困,曾卖书于市,维持生计。足下莫非也是一样么” 刘梁之所以卖书,是因为少孤、家贫,不得已而为之。反观刘景兄弟,乘坐牛车,衣饰精细,至少也是中上等家庭。生活无忧,却要质书,这种行为在嗜书如命的青年看来,自然有理由鄙夷,是以出言相讥。 刘景岂能听不出对方话中讽意,刘和倒是未听出弦外之音,抢着炫耀道“阿兄质书,非为自己,乃是为蒙冤入狱的邻居筹备赎金。” 俊美青年听罢不由一愣,没有质疑事情的真伪,肃容正立,对着刘景长长一揖,直言叹道“难怪孔子曾感慨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知人固不易圣人之言,果然不假。” 很多时候你看到的、心想的未必就是事实,要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他这是在借用孔子之言委婉道歉。 直到俊美青年站起身,刘景才发觉对方身量极高,超出他半个头,就算没有八尺,也有七尺八、九寸,约合一米八左右,视觉上相当于后世一米九以上。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人不了解你,而你不因此而发怒,这不就是君子的做法么。刘景引用论语的一句话,同样出自孔子之口,表现出了绝佳的风度。 刘和一脸茫然的看着二人,完全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书肆主人在旁边不吝夸道“郎君真是一位有德的君子。对了,还未请教郎君高名” 刘景回道“在下刘景,字仲达,平乡龙丘人。” “原来郎君乃是龙丘刘氏子弟。”书肆主人恍然大悟,难怪刘景有如此风范,原来是出自于龙丘刘氏,龙丘刘氏一族出过两位三公,是长沙当之无愧的名门冠族。 刘景回身叫来宋谷,令他把书籍抬进门,书肆主人亦吩咐两名保佣帮忙搬运。 书肆内的一众儒生哪还有心思读书,纷纷围上来,挤作一团,侧肩争看蔡邕书法,不时发出一声惊呼。俊美青年性喜清静,没有去凑热闹,又对楚辞章句、吴越春秋不感兴趣,便把视线投向诗赋、杂文上。 随手拿起一篇,定睛一看,俊美青年不由吃了一惊,上面用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俗体字,有别于隶书,字体间结构巧妙,疏密有致,于飘逸间见稳妥,于典雅中见遒劲,有挺拔之骨,而无媚俗之气,动人心魄,令人着迷。 内容也是颇为新颖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一口气读完,俊美青年几乎要拍案叫绝,大呼爽快,此文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真是一篇上好文章啊更难得的是文中所表达的思想正好和他的心境契合,此文他势在必得。 俊美青年问刘景“敢问足下,此文是何人所作” 刘景答道“是在下之作。” 俊美青年喜出望外,说道“甚好,此文我要了。” 见刘景一脸惊愕,俊美青年一拍额头,解释道“前些日我泛舟湘水,钓鱼为乐,见有人失足坠入水中,我便投入水中,将其救起。” 刘景“啊”了一声,长揖道“原来足下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恩人既然认出我,为何不相认” “此小事尔,不值一提。如果你非要报答,此文章就当作救你的酬谢吧。”说完,俊美青年将文章收入怀中,大袖一甩,飘然离去。 刘景看得目瞪口呆,对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告知他,若非对方看上他的文章,都不屑告诉他救人之事,世间竟有人洒脱至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六章 决定 二万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书肆主人请刘景稍候片刻,亲自返家取钱。他家位于市阳里,阳即北的意思,市阳里即挨着市北的里巷,出市北门就是。 前后不过两刻钟,书肆主人乘坐牛车归来,二万钱装在一起,重达二百余汉斤,他指使着两名保佣将钱箱抬入书肆。 钱箱重重落在地上,书肆主人打开箱子,说道“刘君且看,二万钱尽在箱内,全部是上好的五铢钱,绝无劣币小钱。” 劣币指的是民间私铸的铜钱,质量远不如官钱,小钱则是董卓前些年在关中铸造的铜钱,质量之差,令关中经济崩溃,倒退回以物易物的时代。 铜钱以绳贯穿,千钱一串,堆满整个箱子。刘景随手合上箱盖,说道“足下经营书肆,必然是知书达礼之人,非一般商贩可比,我相信足下的人品。” 书肆主人拱手称谢,并一再保证“刘君尽管放心,但凡有恶币或短缺,小人必千倍、万倍偿之。” 随后二人开始商量拟定书契。 书契者,书之于木,刻其侧为契,各持其一,称左右契,后以相考,则已肇其端。 书肆主人将条陈一一写在木板上,一式两份,刘景确认内容无误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如此便具有了法律效力,两份书契,书肆主人和刘景各持一份。 交易完成,刘景在门口与书肆主人作别,扶着刘和上车到一半,忽闻车对面响起一道男声“阿弟,你看,这里有一家书肆,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听其言,绝非长沙本地人,似乎是齐鲁一带口音。 另一把更年轻的声音不以为然道“长沙鄙邑,历来蛮多士少,能有什么好书。” 刘景静立原地,很快便看到牛车的另一侧行出两名少年,年龄大者约十五六岁,面容虽略显稚嫩,却相貌俊伟,器宇不凡。年龄小者约十二三岁,他们应该是亲兄弟,眉眼轮廓有五六分相似。 年长少年头戴白纶巾,幼者亦幪童子巾,二人仪表气质俱佳,行于市井,如鹤立鸡群。 二人猛然发现刘景、刘和正对他们行注目礼,显然是听见了此前的谈话,面色立时涨得通红。 他们是徐州琅邪人,古属齐鲁之地,乃孔孟之乡、礼义之邦,而长沙则是被汉书称为“其半蛮夷”的地方,相形见绌,说是鄙邑并不为过。但这话私下说说没问题,被长沙本地人听到就显得很失礼了。 年长少年不得不领着弟弟向刘景、刘和诚挚道歉“愚弟年幼无知,言语多有孟浪,如有冒犯之处,请君勿怪。” 刘和一脸愤愤,刘景则显得十分平静,少年奇才王粲王仲宣避乱襄阳,一边心安理得享用荆州的供养,一边说“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中原士子的倨傲一览无遗。 相比之下,眼前少年称长沙是鄙邑,根本不算什么,况且他们道歉十分诚恳,行的是揖礼中最重,仅次于跪拜的长揖之礼。 刘景微微颔首,推着刘和进入车厢,乘车而去。 目视牛车走远,其兄一脸严肃道“荆楚向来民风剽悍,这位君子修养甚好,不和你一般见识,若换成一个易怒匹夫,必然拔剑冲突,届时该如何是好身处异乡,阿弟当谨慎言行,切记、切记。” “弟知错了。” 直到刘景离去,书肆内的众人才发觉刘景诗赋、文章之妙。刘景本就有“显示才华”的心思,单单书体,就用到了颜楷及行书,观者不无叹服。 书肆主人笑得合不拢嘴,原本不在意的东西,忽然变成了不逊蔡邕书丹的宝贝,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齐鲁兄弟走进书肆,发觉一群人围着书案啧啧称奇,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 “这是何人所书”二人一看刘景书法,顿时惊为天人。 书肆主人回道“便是刚才乘车离去的郎君,乃长沙定王之后,姓刘名景,字仲达。” 二人一脸惊讶,刘景完全打破了他们对荆南人固有的印象。 其兄叹道“如此佳人,却是与其失之交臂,可惜可惜。而后又问书肆主人道“不知此文可卖” 书肆主人摇头道”不卖。” 兄弟俩闻言难掩失望之色。 牛车辘辘,在人流中艰难行进。 刘和突然开口道“阿兄,虎头喜欢吃胡饼,不如给他买一些回去。” 刘景笑道“阿若心里想着虎头,很有做叔父的样子嘛。” 胡饼,顾名思义,胡人之饼,主要流行于北方,江南饭稻羹鱼,很少吃面食,刘景记忆中长沙市肆并没有卖胡饼的。 刘和被夸得小脸通红,颇有些难为情,其实他也很想吃。 宋谷之前来市中替刘和买过几次胡饼,因此轻车熟路来到饼摊前。 刘景让宋谷去买饼,坐在车中,顺窗望去,矮奴果然人如其名,身高仅四尺余,头大如斗,面目可爱,是一个先天畸形的侏儒,这样的一幕,令刘景忍不住联想到同样以卖饼为业的武大郎。 这时,从远处悠悠走来一位锦衣小冠,腰悬长剑,放荡不羁的青年,其所过之处,人们自发让出一条道路,似十分忌惮此人。 青年径直来到饼摊前,大喇喇道“矮奴,你手里有没有钱,借我一些。” 矮奴问道“蔡君要用多少。” 蔡姓青年笑道“哈哈,自然是多多益善。” 矮奴道“今日贩饼赚了百余钱,都给你拿去吧。”说罢便要取钱。 一旁贩酱老妇实在看不下去,开口说道“矮奴且慢。远的不提,这浪荡子单单这个月就向你借了五六次钱,从来只见借不见还,你这傻小子,怎么还借钱给他。” 矮奴笑呵呵道“蔡君是市中豪杰,平日用钱的地方甚多,如果有钱,绝不会不还。” “知我蔡升者,矮奴是也。”蔡升拍拍矮奴的肩膀,一副遇到知己的模样。 老妇怒斥蔡升道“矮奴家中情况,你又不是不知,他一家人不事生产,全指望他过活,他平日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攒下的每一钱都拿去贴补家用,你怎忍心骗他钱财。” 蔡升不以为然道“区区一些钱财,我蔡升岂会赖帐。日后我若富贵了,必然十倍百倍偿还他,阿媪你且安心就是。” 老妇斜睨他一眼,不屑道“你整日奔走市中,惹是生非,能得什么富贵” 蔡升一脸不忿道“阿媪为何这般看不起我蔡升。刘伯嗣、区元伯皆长沙大人,二人屡次遣人携重金邀我为客,我若肯点头,钱财之物唾手可得。只是我不愿罢了,大丈夫当心怀高远,岂能违背心意,受人驱使。 再者说,整个市中,就属这里最风平浪静,难道不都是因为我的功劳么。” 矮奴急忙安抚老妇,对蔡升道“蔡君勿怪。” 蔡升将钱装入小囊,向空中抛了抛,转笑道“矮奴,我先去赌肆玩几把,你收摊后来找我,这几日着实输了不少,你运气好,说不定能帮我捞一些回来。” 赌博者从来都是十赌九输,矮奴却是个例外,居然能够有来有往,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很好。 “好。”矮奴点头答应道。 “赌肆岂是良家子去的地方,你这浪荡子莫要带坏矮奴。” 蔡升忍不住白了老妇一眼,冲矮奴一点头,转身离去。 “郎君,饼买回来了。” 宋谷的声音让刘景收回目光,“走吧。” 牛车悠悠从市东门出来,刘景顺窗回首,市井不愧是百姓聚集之所、群英荟萃之地。 回顾今日之行,诸多面孔从他脑海一一闪过,亡命的市门卒、跋扈的区元伯,俊美洒脱的救命恩人、风度翩翩的齐鲁兄弟,卖饼的侏儒、倜傥的游侠形形色色,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本来他一心想要出仕,至于出任何职,并没有具体的打算,如今,他有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七章 杜袭 回到刘氏坞,刘景先让宋谷把刘和送回家,而后马不停蹄赶往刘宗府邸。 看着面前装满铜钱的箱子,刘宗内心十分好奇,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得知刘景是以书做抵押质来,不禁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刘宗办事效率极高,当天傍晚就将刘亮父亲赎出。 刘亮父亲这两日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浑身伤痕累累,异常虚弱,但他仍然强撑起身体,带领妻儿登门,当面向刘景道谢。 刘亮父亲捕鱼为业,母亲织履养家,两万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就算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刘景也知道刘亮家境困难,所以给出了一个非常宽松的条件,一年只需还两千钱,十年还清即可。刘亮一家千恩万谢不提。 通过这件事,刘景和刘宗又亲近了不少,两人闲聊时,刘景意外得知刘蟠时隔一个月,终于就要休沐归来,并准备明日中午在家设宴款待宾朋。 刘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刘蟠盼回来了,心道“如果他听说我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名,应该会抽空见一见我吧” 刘景对此虽有极大把握,然而被动等待可不是他的性格 翌日,临近午时,陆续有车辆往龙丘方向而来,皆是受到五官掾刘蟠邀请,杜袭就是其中一位。 杜袭今年二十四岁,豫州颍川郡人,当今天下大乱,他深知家乡颍川乃是四战之地,果断带领家族迁居襄阳。 同乡繁钦多次在荆州牧刘表面前显露才能,杜袭认为刘表不是能够拯救天下的人,规劝繁钦远离刘表,事情传出后,其深为刘表所忌,因此不得不南走长沙避祸。 杜袭坐在犊车中,望着窗外景色出神,漫不经心间,他目光一凝,只见道边一棵大树下,有一位短衣草履的少年折枝为笔,伏地挥毫,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异色。 悄然下车来到其侧,一见之下,杜袭难掩惊讶,他所写之俗字结体方正,堂皇大气,自成一家,杜袭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少年这一笔好字学自于哪位高士 少年正在写诗,已经写好两排,杜袭心中默念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读罢,杜袭内心大为震动,厥初生民,出自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实维姜嫄。”抱朴,出自老子“见素抱朴。”哲人,出自诗经大雅抑“其维哲人,告之话言。”仅仅这一段诗,他就识出了三个典故。 “哲人伊何时维后稷。赡之伊何实曰播殖。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杜袭继续往下读,时维后稷,出自诗经大雅生民“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并提到后稷教民播种,舜、禹亲自躬耕,以及周书。 自此,杜袭完全被这首大气磅礴,字字珠玉的劝农诗所折服。 “熙熙令德,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冀缺携俪,沮溺结耦。相彼贤达,犹勤陇亩。矧兹众庶,曳裾拱手。”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儋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 少年写出一段,杜袭就默读一段,连续三个段落,一直维持着极高的水准,没有令他失望,但是接下来少年停住笔,杜袭不禁生出意犹未尽之感,忍不住开口问道“足下为何不继续写下去” 刘景抬起头,见是一位年约二十余岁,褒衣冠剑,相貌不凡的青年士子,听其口音,当为北士,悠然说道“最后一段,在下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他自然不是没想好,这首诗是陶渊明的劝农,以他这个年龄写出前五段,就已经是一件十分骇人听闻的事情了,最后一段涉及孔子、董仲舒二位先贤,万万不能写出来,至少不能是他这个年龄写出来。 杜袭一脸惊疑不定,说道“此诗是足下所作” 刘景颔首道“此诗名劝农,的确是在下之作。” 杜袭面色严肃的盯着刘景,以他的才学,也作不出这样的诗来,他觉得能够写出这首诗的人,当是一位博览群书,学贯古今的高士,怎么可能出自于一个少年之手。 刘景从容而又淡定的与杜袭对视。 片刻后,杜袭不由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因对方年少而产生轻视之心,实在是有失风度,心道“没想到江、湘菰芦之中竟然藏着这样一位少年奇才。” 念及于此,杜袭面容一肃,从怀中取出用竹片制成的名刺,郑重递给刘景。 刘景躬身接过来,说道“在下身在田畴,并没有携带名刺,失礼了。” 当今士族阶层结交要用“名刺”互相通报姓名,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上记载着这样一则小故事 豫章高士徐稺曾为太尉黄琼所辟,然而他无心仕途,没有前去应命。后来黄琼去世,他背着食物到黄琼坟前祭拜,黄琼的长孙,担任过五官中郎将的黄琰并不认识他,徐稺身上没带谒刺,因此未报姓名就直接离开了,黄琰大怪其故。 由此可知“谒刺”对于当今士人阶层社交的重要性。 刘景定睛一看,竹片上用隶书工整的写道“颍川杜袭再拜,问起居,字子绪。” “杜袭可是三国志有传的人物,没想到今天居然钓到了一条大鱼。”刘景忍不住打量杜袭,这是他穿越以来,接触到的首位三国历史人物。 杜袭出身颍川定陵杜氏,家族世代两千石,曾祖杜安、祖父杜根皆知名当世。杜安少有志节,年十三而入太学,号称“神童”。杜根名望更大,后世谭嗣同那首狱中题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所言杜根便是指他。 刘景躬身施礼道“久仰杜君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在下刘景,字仲达,龙丘刘氏子弟。” 杜袭笑问道“听足下之意,莫非认识我” 刘景点头道“在下曾游学襄阳二载,有幸拜在五经从事宋公门下,直到最近家兄病故,才返回家乡。杜君大名,襄阳士民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市井有传言说杜君为避刘荆州,南适长沙,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原来是宋仲子高徒,难怪如此博学多才。”杜袭恍然大悟,而后叹道“从前齐桓公率诸侯尊崇周天子,晋文公逐叔带收留周襄王,皆以此成就霸业。 刘景升身为汉室宗亲,不思勤王长安,诛杀逆贼,营救天子,振兴社稷,反而奉袁本初为盟主,据荆州以观时变,有识之士莫不痛心疾首,我实在不愿服侍这样的庸人,唯有远远避开。” 刘景对此深表认同“刘荆州雍容君子,平世有三公的才能,乱世亦可保一方平安,但他却不是救济天下的人。” “刘景升算了,不提也罢。”杜袭摇了摇头,又道“依我看来,足下尚不满二十岁吧年未弱冠而才华盖世者,我生平以来只见过一人,想来你也应该知道其人,他就是名满天下的王粲王仲宣。” 王粲是兖州山阳人,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其父王谦,曾任大将军何进长史。 王粲少居京师,才华横溢,十七岁就被召为六百石黄门侍郎,连大儒蔡邕亦不顾两人巨大年龄差距,与他结为忘年交。王粲今年也才十九岁,目前正寄居襄阳。 刘景颔首道“王仲宣大名,自然耳闻已久。” 见刘景始终神色淡淡,谈及王粲,既不谦虚也不自傲,杜袭心中十分惊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八章 刘蟠 谚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意思是说有些人虽然相交已久,却还是如同初识一般,而有些人刚刚认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如今杜袭的心情,便是后者。 刘景所表现出的思想、见识、谈吐等方面,一点也不像一个少年,杜袭和他交谈,就仿佛是在和同辈才俊交流。 这一聊,便忘记了时间,幸亏有认识的人经过,出言提醒,杜袭这才想起宴席时间将近,为了不失约,只好和刘景作别,并约定改日再来拜访,显然心里已经认定刘景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杜袭出自人文荟萃的颍川郡,家族世吏两千石,眼光极高,南来长沙超过一年,能得他另眼看待的,不过桓阶、刘蟠寥寥几人而已。 杜袭坐在车中,仔细回味着刘景所作的劝农,直到现在,他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只能感叹似刘景、王粲之辈,真乃天授之才,根本就不是凡人可以培养出来的。 犊车缓缓驶入刘氏坞,来到刘蟠家门前,杜袭命车夫登门投刺,刘家监奴早就得到主人口信,直接引领杜袭入门。 在刘家监奴的带领下,杜袭穿过重重院落,走进一间明亮宽敞的厅堂,此时堂中已经坐着十余人,欢声笑语不断。 刘蟠今年三十四岁,身量中等,面容儒雅,有一把精致美丽的胡须,今日休沐归来,他脱去高冠、吏服,换上纶巾、褒衣,大袖披垂,更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见杜袭到来,刘蟠起身相迎道“杜君光临鄙庐,在下未能及时出门迎接,失礼了,恕罪恕罪。” 堂中其他人亦纷纷起身,同杜袭见礼。 杜袭一一还礼,开口问道“路上耽搁了一会,不知在下迟到没有” 刘蟠笑道“杜君来的正是时候。” 杜袭点了点头,被堂内侍从引向刘蟠下首,他出身颍川名门,亦为颍川名士,就连荆州牧刘表也不能使其屈服,乃是长沙士族仰慕的对象,因此他坐到刘蟠下首之位,没人有疑议。 适才路上提醒杜袭的人出言道“在下来时,曾看到杜君与一位少年在道边畅聊。” 刘蟠等人不禁好奇问道“哦不知那少年有何出奇之处” 杜袭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在下今日偶然看到一首诗,名曰劝农,心里十分喜爱,想要同诸君分享,在下且为诸君试吟之。” 继而以洛阳正音吟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正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刘蟠作为长沙名士,今日宴请者皆为饱学之士,很快就将厥初生民、抱朴、哲人三处典故道出,并且又有了新的发现,智巧,出自于韩非子扬权“圣人之道,去智与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 一首劝农诗几乎是字字珠玑,在座众人将每一段、每一句都做了解读,越发感到此诗作者渊博如海的学识,内心钦佩不已。 刘蟠回味良久,问杜袭道“杜君,此诗是哪位高人所作” 杜袭闻言哈哈大笑道“刘掾君又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 刘蟠一头雾水,“莫非是我认识之人” “此诗作者,正是在下先前路上偶遇的少年,刘掾君的族弟,刘景刘仲达。” 刘蟠不由“啊”了一声,一脸震惊之色,急问道“此话当真” 杜袭笑道“这岂能有假。” “不可能。”纵然是杜袭亲口所说,众人仍然无法相信,一个少年,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大气磅礴、才学惊人的诗来。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刘蟠沉吟一声道“说来此子乃是刘远刘伯明之弟。” 堂下众人惊讶道“啊,原来他是刘伯明之弟。” 刘远既得功曹桓阶的信任,又是五官掾刘蟠的族弟,自身也有杰出的才能,可以说前途不可无量,事实上在他去世之前,长沙太守张羡就有意让他出任自己的主簿。 主薄是太守的心腹近臣,从设立以来,地位不断提高,如今已经能够和功曹、五官掾、督邮等郡中大吏并驾齐驱。 刘蟠又继续说道“此子两年前游学襄阳,拜在五经从事宋忠宋仲子门下。” “宋仲子海内大儒,精于诸子百家之言,这首诗说不定是宋仲子所作。”有人这般猜测,并且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 刘蟠叹气道“唉,也是在下公务繁忙,很少在家,对他几乎没有多少了解,昨日休沐回来,才从家仆那里听说一些。 不久前他家宾客患上肿足病,其继母欲将宾客一家逐出家门,他不忍见宾客一家流落外面,衣食无着,居然代客耕鉏。而两日前,邻人被贼曹掾成绩诬陷逮捕,此子质书于市,贷钱两万,将人救出。” “躬耕养客”、“质书救邻” 在坐者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这样的行为,他们自问做不到,如此品德高尚的人,怎么会盗用他人的诗呢,他们不禁为自己之前的猜疑感到万分羞愧。 “躬耕养客”这件事杜袭在和刘景聊天时已经知晓,“质书救邻”刘景却只字未提,杜袭心中对他的评价更高了,对刘蟠道“恭喜刘掾君,贵家族出了刘仲达这样一位天纵奇才,日后贵家族必然因他而兴盛。” “那就借杜君吉言了。”刘蟠抚须大笑,心情甚是畅快。 随着杜袭的到来,宴会正式开始,席间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宴会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才宣告结束。 刘蟠带着几分醉意出门送客,被风一吹,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转首对身边的监奴道“不知刘仲达这时归家没有,你去他家一趟,把他请过来。” “诺。”监奴领命而去。 刘景早有准备,是以并未觉得意外。 随着监奴来到刘蟠家,刘景见刘蟠以手支额,伏于案上,边拜边道“弟景拜见从兄。” 刘蟠面容微醺,笑着道“仲达,你来了,快坐。” 两人虽是同辈,却相差十余岁,之前很少有接触的机会,他对刘景唯一的印象,就是刘远之弟。 据刘蟠所知,刘景并非是像他的故主黄琬,或杜袭曾祖杜安那样的早慧神童,其在束发前,只是一个比较寻常的贪玩少年,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没想到游学二载,受到名师指点,学识竟然精进若此,至少劝农这样的诗,他是绝难作出。 故司徒王允年轻时学习刻苦,同郡大儒郭林宗每次与之见面,他都有极大的进步,因此感到万分惊奇,赞王允学业“一日千里”,这话用到刘景身上想必也是一样吧。 龙丘刘氏能够出此才俊,刘蟠内心着实欢喜,只是一想到成绩,面色不由一沉,对刘景抱怨道 “仲达,族人蒙冤入狱,你为何不去郡府找我难道族人有难,我会视而不见吗平白便宜了成绩那个小丑,气死我也 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孔子曰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成绩身为贼曹掾,却擅行喜怒,或案不以罪,迫胁无辜,致百姓深受其苦,此等酷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说到最后,刘蟠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杀之而后快。 刘景知道刘蟠和成绩素来不睦,积怨颇深,没有多做解释,而是顺着他的话道“成绩小人也,像他这种贪鄙无知之辈,从来没有能得善终的,从兄何必和一个死人一般见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九章 桓阶 刘景将成绩比作死人,终于令刘蟠稍稍消气,颔首道“仲达言之有理,我们不说他。 仲达,你躬耕养客固然是仁义之举,但终归不是长久之策。为兄听闻你身在阡陌,不忘读书,既然有向学之心,不若我让家奴替你耕种,你继续去襄阳游学如何” 长沙属于闭塞之地,刘景这样的少年才俊,一直留在长沙未免有些太过可惜,他应该有更加远大的发展。 刘景摇了摇头道“多谢从兄好意,然而家中上有老母寡嫂,下有弟妹侄儿,一门妇孺,叫我如何能够安心离开。” 刘蟠想想也对,当初他弃官回长沙,很大原因是父亲年老多病,总有些事,比个人前程更加重要。 “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弟有意效仿家兄,欲事郡县。” 刘蟠抚掌而笑道“此事容易,郡府门下、诸曹,仲达想去哪里”也只有像他这样的郡中大吏,才敢如此放言。 刘景心中早有决定,徐徐说道“我想去市中为吏。” 这个答案委实出乎刘蟠的意料,立刻出言反对道“万万不可市井是小人聚集、争利的地方,君子应当远离那里。 以我之见,你应该去门下担任书佐,平日多有接触府君的机会,以你的才能,不出几年,就能担任主记、主薄,这难道不比去市井与贩夫走卒为伍强出千百倍” 刘景心道就算做到主记、主簿,又有何用他绝不会将自己绑上张羡这艘注定沉没的舟船。 出言反驳道“第五伯鱼未尝认为市井是君子应当远离的地方。” 第五伯鱼即第五伦,本朝名臣,曾任铸钱掾,兼领长安市,任上多行善政,而使百姓心悦诚服,后来官至司空,由于为官以贞洁著称,当时人们把他比作前汉的贡禹。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算了。”被刘景驳了意见,刘蟠面露不悦之色。 刘景俯首再拜,却不改初衷,市井可能不被刘蟠放在眼里,然而在他看来,市井不仅是四方人才毕集之地,亦是四方钱财汇聚之所,他已经打定主意依靠市井积蓄力量。 有刘蟠这个郡中仅次于功曹桓阶的大吏为刘景搭桥铺路,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在家中等待消息即可。虽然马上就要出仕郡府,但他并未产生懈怠,依旧每天坚持下地劳作。 同时,他“质书救邻”之举终于传扬开来。 这一次由于有刘蟠、刘宗同时在背后推波助澜,他的名声不再仅仅局限于乡里九族,一时间整个长沙上至官吏士庶,下至贩夫走卒,莫不传颂“刘仲达”之名,有人夸他才高、有人赞他德厚,极尽赞美之词。 而上一个引起长沙全郡上下讨论的人,还是功曹桓阶。 桓阶少时才华过人,二十出头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郡功曹,当年长沙太守孙坚非常看重他,举荐他为孝廉,桓阶在当了一段时间的郎官后留在京师,成为政治中枢尚书台的一名尚书郎。 没过几年,桓阶之父桓胜因病去世,桓阶依礼辞官回家守孝三年,当时正赶上孙坚攻打刘表意外身亡。 汉代选拔官吏主要以察举、征辟为主,由此形成了牢固的人身依附关系,比君臣关系还要牢靠,因此人们鼓励门生故吏们行忠义之举。 桓阶不仅曾在孙坚手下任事,更被举为孝廉从而进入官途,孙坚对他可谓有知遇之恩,桓阶自然无法视而不见。他不惜甘冒风险,只身前往襄阳拜见刘表,请求为故主孙坚收尸治丧,刘表被他的忠义所感动,让他将孙坚尸首带回安葬。 此义举,令桓阶一跃成为天下交口称赞的忠义之士。 刘景之所以知道自己扬名郡中,是因为连日来屡有外乡人到田边拜访他,更有人直接下拜,想要入他门墙,令他哭笑不得。 访客中当然少不了杜袭,他是来访最为频繁的人,屡屡一大早乘车而来,两人常常坐于树下,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刘景下地务农,他也不觉寂寞,取出自备美酒佳肴,自饮自酌,好不悠闲快活。 刘蟠在家休沐了五日,第六日一早,便让刘景脱下短衣,换上袍服,随他前往郡城临湘,参加功曹桓阶三弟桓纂的婚礼。 刘蟠身为五官掾,安插族弟入郡府可以说十分容易,但总领郡朝人事的终究是功曹桓阶,正好借此机会,带刘景和他提前见一面,以示尊重。 桓家在郡城临湘西北全里,紧邻贾谊祠。 贾谊是前汉文帝时期的名士,曾任长沙王太傅,可惜年仅三十三岁就去世了,长沙百姓感念他的恩德,为他立祠,数百年来香火不绝。 全里乃是长沙桓氏一族的居地,屋宇栉比,门巷修直,远不是寻常里巷能比,今日桓阶三弟桓纂大婚,此刻停于道旁的车辆数以百计,奴仆往来,牛哞马嘶,极为喧闹。 刘蟠的到来立刻引起了桓家监奴的注意,其快步上前,执礼甚恭,而后引着刘蟠、刘景去见桓阶。 桓阶年不满三旬,头戴黑色介帻进贤冠,褒衣大袑,面颊多髯,弘雅而有气度,此刻他正在院中与宾客漫谈,望见刘蟠、刘景走来,大笑说道“元龙,你在家中躲了这么久,终于肯出来了。” 继而上下端详刘景一番,说道“你就是日间盛传的刘仲达吧。” 刘景肃容揖道“在下刘景,拜见桓君。” 桓阶是继杜袭之后,他接触到的第二位三国历史名人。 巧的是,两人都是魏臣。 只能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士人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即便长沙地处长江以南,几乎称得上与世隔绝,可依然没办法阻拦士人对朝廷正朔的向往之心。 桓阶长叹一声道“唉看到你,就不免想到伯明,至今每每想起,我都会感到万分心痛,像伯明这样拥有杰出才能的人,尚未做出一番成就,被世人熟知,就默默无闻的死去了,苍天何其不公啊” “逝者已矣,伯明也算后继有人了。”刘蟠趁机说道“仲达有意入仕郡府,以他的才能和德行,足以胜任佐吏,伯绪以为如何” “这是好事。”桓阶轻轻颔首,对刘景道“不若你先到我的功曹当个书佐,就如你的兄长从前一样。” 刘景婉拒道“多谢桓君好意,不过在下想去市中任职。” 桓阶和刘蟠的反应如出一辙,一脸不解,市井有什么好的,为何要去那里受罪 “此事容后再谈。” 桓阶身边之人皆是长沙大吏、名流,其中有一人年过四旬,身材高大,面貌威严,通过旁听,刘景得知他是长沙中部督邮李永。 督邮是一郡之内仅次于功曹、五官掾、主薄的大吏,凡传达教令、督察属吏、案验刑狱、检核非法等,无所不管,权力极大。一般大郡置多人,如长沙,有五部督邮,东西南北中,各掌方面之任,中部督邮主管长沙郡城,权位最重。 “小子,你就是闾里盛传质书救邻的刘仲达”李永见刘景目光瞥向他,喝问道“贿赂贼曹,可知王法”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皆望向刘景。 “民人蒙冤,督邮有责。”刘景显得不慌不忙,从容施礼回道。督邮有监察百吏、审核不法之责,是以刘景反将一军,直击要害。 李永眼睛瞪得老大,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蟠强忍笑意道“仲达,不得无礼。” 桓阶率先笑出声,旋尔众人皆笑。 心中无不想道“李永为人强悍,身兼要职,身后又有太守张羡做靠山,在长沙向来都是横着走,谁见了他不是战战兢兢,没想到今日却在一个少年手里吃瘪。” 李永自己也不禁失笑摇头,对众人道“此子自负,非我所能御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章 南阳来客 北津是长沙最重要的渡口,乃交州至中原水道必经之地,渡口舟舶鳞集、商贾咸聚,热闹非凡。 午后,一艘长近十丈,宽达三四丈的大型平底江船由北面缓缓驶入津内。 江船抵达岸边,船客们陆续走下船,其中有一位年约四十余岁,头戴青巾、身穿长襦的中年男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名带刀护卫,两人面上皆带着风尘与疲惫之色。 穿过拥挤的人群,两人来到一艘竹篾涂着黑漆、逼仄狭小的乌篷船前,中年男子扬声问船夫道“船家,我二人欲往平乡龙丘,你可知平乡龙丘怎么去” 船夫一听对方外乡口音,顿时便知是好生意上门,黝黑的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回道“自然知晓。二位客人只需乘坐小人之船,由湘江转入浏阳河,至平乡曲渡登陆,再向东北步行三四里,日落前便可抵达龙丘。” 中年男子点点头,连船资多少都没问,就直接和护卫上了船。 船夫心中欢喜,一边撑船离岸,一边说道“客人是去龙丘访友么龙丘刘氏乃是长沙定王之后,汉室宗亲,族中出过很多两千石大官,更出过两位当朝三公,堪为长沙冠族之首。” 中年男子与侍卫相视而笑,龙丘刘氏的确称得上高门望族,但和他们的主家一比,却是相去甚远。 他们的主家可是享誉天下的南阳邓氏,自光武帝中兴汉室以来,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将军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其余侍中、将、大夫、郎、谒者不可胜计。 东汉百余年间,南阳邓氏有过两次巅峰,第一次自然是辅佐光武中兴汉室的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太傅邓禹。 第二次则是汉和帝皇后邓绥,汉和帝驾崩后,邓绥以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令汉安帝足足当了十六年的傀儡皇帝。虽然邓绥去世后,南阳邓氏旋即遭到了汉安帝清算,但汉安帝死后,汉顺帝继位,立刻就为邓氏平反昭雪。邓氏很快恢复元气,至汉桓帝时,又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邓猛女。 一族二后,兴盛若此。本朝堪与邓氏相提并论的豪门大族,不超过一掌之数。 船夫想到近日市井里巷传闻,说道“说起龙丘刘氏,近来一位名叫刘仲达的君子引得全郡上下交口称赞,被众人呼为德行刘君。他便是龙丘刘氏子弟。” “可是刘议郎之子刘景刘仲达”中年人面露惊讶,连忙问道。 刘景之父官至议郎,是以有此称呼。他这次不远千里而来,其中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刘景。 船夫道“小人只知他是司徒刘公之后。” 中年男子颔首,这就对了,刘景的曾祖父刘寿官至司徒。接着好奇问道“不知这位刘郎君做了什么事,能够得到长沙全郡上下美誉” 船夫便将从市井里巷听来的刘景“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二事说给两人听,说罢不由感叹道“小人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有德的君子。” 中年人听得一脸荒谬,他了解的刘景,是一个只知玩乐,不好读书的平庸少年。这样一个凡人,返乡后摇身一变,竟然成为了“德行刘君”,此事实在太过荒唐,让人难以接受。 “耳听为虚,还是要眼见为实。”想到这里,中年人双目轻阖,不再多言。 发现客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谈兴,船夫讪讪闭口,埋头摇橹。 从曲渡上岸,绕过一片丘陵地带,刘氏坞堡隐隐在望,此时夕阳西下,一如船家所言。 二人尚未靠近刘氏坞堡,便被两名短衣芒鞋,携带刀剑的刘氏部曲客拦住。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道“在下家主人乃南阳邓氏,讳攸,官至侍中,曾与贵族已故议郎刘尚刘子高同殿为臣,交情甚笃。近来家主人听闻刘议郎长子刘远刘伯明因病去世,特遣在下前来奔丧。” 鉴于南阳郡残破,荆州牧刘表上任不久便剥离南阳郡东南数县,另立章陵郡,邓氏的祖籍新野县如今是章陵郡郡治。然而邓氏乃南阳百年豪门,章陵郡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笑话,根本不承认,依然以南阳邓氏自居。 刘氏部曲客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说辞而放松警惕,谨慎地说道“既然如此,由我二人为你等引路。” 中年男子颔首称“好”,大家族自有大家族的规矩,换作邓氏,盘查只会更严。 走进刘氏坞堡,周围景象渐渐与记忆重合,十年前刘尚病故,他曾跟随主人邓攸奔丧,并小住十余日,是以对刘氏坞堡并不陌生。 邓攸与刘尚的感情之深,他身为邓攸身边近臣,最清楚不过,就连刘尚的丧礼,都是邓攸和刘氏族长共同操办,可惜刘尚一去,两家的纽带就只剩下刘景了。 他这次前来,除了奔丧,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考察刘景,如果刘景不能通过他的考察,两家此后恐怕再难有交集。 张氏对南阳邓氏来人感到十分意外,两家差不多有十年不曾往来了,前些时候刘远去世,邓氏无人前来吊丧,她还以为两家情谊就此断了。想必是消息滞后,这才来晚了。 “小人郑当,拜见刘夫人。”中年男子神情恭敬的拜道。 “郑监请起。”张氏未敢托大。十年前郑当就已经是邓攸的监奴,监奴典任家事,乃是邓家的总管事,非一般奴仆可比。 郑当又向赖慈问安,而后说道“家主人听闻刘君去世消息时,为时已晚,心中深感不安,所以吩咐小人,务必当面致歉。” 言讫,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盒,献于张氏案前。张氏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五枚金饼,皆是一斤重,至少价值六万钱以上,抵得上刘家三年之储,邓氏出手之奢豪阔绰,由此可见一斑。 张氏几乎被面前明灿灿的金饼晃花了眼,说道“此事全怪仲达,他听说兄长噩耗,一时间乱了方寸,才忘记通知邓君。” 赖慈却不为金钱所动,秀眉轻轻蹙起,今人给丧钱,大体在百钱至千钱之间,邓氏固然家室豪贵,但规格也不该超出这么多,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郑当问道“为何不见刘郎君小人来时路上,听闻刘郎君躬耕养客,此刻莫非还在田间劳作” 张氏一脸尴尬道“让郑监见笑了。今日长沙桓氏大婚,仲达随其族兄刘元龙参加婚礼去了。不过也快回来了。” “原来如此。”郑当点点头。 张氏见二人满身风尘,一脸疲乏之色,又见天色渐晚,说道“郑监远来辛苦,我这便让人收拾客房。” 说罢让宋妻周氏将前庭东厢房稍作收拾,用于安顿二人。 郑当二人拜谢,随宋妻周氏离开。 张氏手持金饼爱不释手,忍不住和赖慈道“仲达不通知邓氏,真是失礼啊。”恐怕她更在意的是险些失去金饼的机会。 赖慈猜测道“仲达回来后,从不曾提及邓氏,想必其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其实这事也不难猜测,邓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刘家则已然衰败,刘景去邓家拜访,就算不遭到冷落白眼,也必然会感到巨大心理落差。 刘远当年娶她,也曾有过不少波折,娶零陵赖氏妇,尚且如此艰难,何况是南阳邓氏女。 郑当此来,恐怕不仅仅是吊丧那么简单。 不过赖慈并没有太过担心,季叔无论家世、人品、才学、相貌,样样俱佳,这样一位少年才俊,纵然家门一时衰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赖慈坚信季叔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邓氏若是有眼无珠,敢于毁婚,日后必为天下所耻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一章 未婚妻 汉代以前,结婚仪式并不热闹,礼记曰“婚礼不用乐,幽阴之义也。婚礼不贺,人之序也。” 人们固守周礼,不奏乐、不庆贺,直到汉初仍是如此。然而婚姻终究是“大吉也,非常之吉也”的喜事,随着大汉承平百年,世间风气大变,人们安于享乐,“婚礼不庆”不仅名存实亡,更加发展出了与周礼完全相反的极端情况 “今嫁娶之初,男女无别,反以为荣。” “今嫁娶之会,锤杖以督之戏谑。” 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就记载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汝南张妙参加杜士的婚礼,“酒后相戏,缚杜士,捶二十,又悬足指,士遂至死。”新郎婚礼当日惨死,红事变成白事,喜事变成悲剧。 桓家三子桓纂与临湘大族王氏女郎,便在这种充满热烈、喜气、吉祥,甚至是略显嬉闹的气氛下完成了婚礼。 午后,刘景、刘蟠从桓家府邸出来,后者休沐了六天,明日便要回曹治事,索性不再还家,刘景唯有独自乘车返回龙丘。 天黑前顺利到家,刘景下车后,发现自家大槐树下坐着两个面孔陌生的人,二人见到他,起身长长一揖,其中为首的中年男子开口说道“小人郑当,拜见刘郎君。近两载未见,不知刘郎君还记不记得小人” 郑当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暗暗打量刘景,相比于两年前,刘景五官总体变化不大,只是更成熟了一些,但气质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他已彻底褪去少年人的轻浮之气,背脊挺直,目光明澈,从容自信,风仪气度之佳,即使放眼冠盖如云、才俊辈出的南阳郡,也少有人及。 刘景仔细辨认一番,说道“你是你是邓家的郑监” “正是小人,郎君真是好记性。”郑当又说道“小人此番前来,一是代我家主人奔君兄之丧,二是替我家女郎送一封信给刘郎君。” 刘景心跳霎时快了几拍,邓氏女郎名叫邓瑗,字少君,是刘景的未婚之妻,两人乃是指腹为婚。 指腹婚最早始于光武帝刘秀,当年其麾下大将贾复以作战勇猛著称,一次重伤垂死,刘秀为安其心,当众宣称“闻其妇有孕,生女耶我子娶之,生男耶我女嫁之,不令其忧妻子也。”这便是指腹婚的由来。 刘景幼时聪明可爱,恰逢邓攸妻子有孕,邓攸便和刘景之父刘尚开玩笑说“若生女,当嫁作刘家妇。” 不想邓攸竟一语成箴,随着邓瑗的降生,两家就此订下婚约。 刘景七岁父亲去世,离京还乡,记忆已然模糊,只隐约记得邓瑗是一个沉静聪慧的女童。 两人再次见面,已经是八年之后,刘景负笈游学襄阳,而襄阳距离新野不过百余里,刘景自然要登门拜访。 邓瑗比刘景小两岁,其时年芳十三,秀发覆额,体质修长,娟好如同玉人。 邓瑗非但容貌美丽,且才气逼人,两人谈起五经要义、史集典故,刘景发觉自己的学问居然还不如面前的小丫头,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心中既惭愧又羞恼,偏偏还要故作镇定,更闻邓氏子弟背后奚落嘲讽,悲愤之下,负气而走。 最后一次见面,则是在今年年初,刘景只敢在淯水河畔远远望邓瑗一眼。 彼时刚刚及笄的邓瑗已是南阳远近闻名的女郎,有绝世之姿,其临河而立,耳聆淙淙、目眺波澜,衣袂迎风拂扬,轩轩然若霞举,宛若神女。 刘景内心不禁自惭形秽,认为自己没有一点配得上她,连上前相见的勇气都失去了。 “足下请随我来。”刘景平复心情,邀郑当去室中叙话。 二人落座后,刘景并没有立刻看信,将信暂时放到一边,询问郑当是何时到达的长沙。 “日落前才至贵邸。”郑当答道。刘景不看信,而是先与他寒暄的举动,令他心情舒畅,对刘景印象更好了。 “足下可曾用过餐饭” “多谢郎君记挂,已经食过晚饭了。” 刘景颔首,继而感慨道“不知不觉已经两年了邓君的身体一向还好么” 郑当回道“主人今已年过五旬,身体虽然大不如前,倒也没生过什么大病。只是前些时候突然听闻刘郎君兄长刘伯明病故的消息,常常为此感到伤怀,君父壮年而逝,已经叫人无比痛惜,没想到君兄年纪轻轻亦遭厄难。” 刘景叹息道“兄丧这等大事,本应由我亲自登门告知邓君。当时乍闻兄长噩耗,心中失了方寸足下请代我向邓君致歉。” “诺。” 随着二人交流的深入,刘景言谈举止,令郑当心中不禁生出如沐春风之感。再联想之前听到的种种传闻,郑当隐隐意识到,主人邓攸的目的,怕是要落空了。 至少,郑当现在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慢慢向刘景一侧倾斜。 不过最终做决定的是主人邓攸,他要做的是返回南阳后,尽可能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如实禀报邓攸,相信以主人的智慧,绝对会慎重考虑。 其实刘景并没有刻意讨好郑当,只是他的灵魂毕竟来自于现代社会,待人接物有别于古人,郑当虽是邓氏的大管事,依然没有摆脱下人的地位,被刘景平等对待,自是会感到无比受用。 话谈得差不多了,刘景示意郑当“稍待”,借着灯火,缓缓打开邓瑗之信。 信上通篇皆作八分书,字体婉约,笔势圆润,轻而不浮,柔中带刚,书法造诣很高。 邓瑗书信开端即云“四月八日,瑗顿首顿首。” 刘景不由哑然失笑。汉世女子写信,一般自称姓氏,如邓氏,只有男子才会直接称名。邓瑗不拘俗礼,自称名瑗,一位洒脱自信的仕女形象跃然纸上。 难怪前身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这样一位未婚妻绝非一般人所能驾驭。 “岁月易得,二载不见,君尚安否近闻君兄病逝,心下凄然” 开篇简单的问候过后,邓瑗文笔似化为娟娟细语,诉说对刘景兄长刘远去世的惋惜,并劝慰刘景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希望他能够尽快从悲伤中走出,像一名大丈夫一样肩负起家庭重担。 “君父与家父,同殿为臣,志趣相投,为莫逆之交,遂指腹为婚” 信至中篇,邓瑗笔锋一转,并没有任何避讳,直接提到了两人的婚约,而且出乎刘景预料的是,她要嫁入刘家之心极为坚决。 两人长大后仅相处了短短一日时间,并且他表现得十分糟糕,要说邓瑗对他一见钟情,纯属无稽之谈,就算对方拒绝婚约,他也不觉意外。 况且郑当这次来,“丈人”邓攸却是没有半分表示,显然心里对他不是很满意,两相比较,邓瑗的坚持就显得尤为珍贵了。 “荀子曰学不可以已。学业精于勤,荒于嬉” 信的最后,邓瑗引用荀子之言,如同真正的妻子一般殷殷规劝刘景,让他不要因返乡而心生懈怠,即使不能重回襄阳继续求学,也要在家用心读书,以他的家世,只要肯付出努力,日后必会受到州郡的赏识,到那时他们就可以成亲了。 刘景能够看出邓瑗这段话用词上显得格外小心谨慎,既要达到劝导刘景的目的,又要顾及未婚夫的自尊,想必她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真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啊”刘景读完信,心中不由感叹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二章 交谈 等到刘景读完信,郑当就提出了告退,刘景将他送出门,随后去见继母张氏和嫂子赖慈,告知她们自己即将于本月月底出仕郡府的消息。今日见过桓阶,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因为之前透露过口风,她们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是以并未表现的太过惊讶。 “仲达,你走了,家里的田地怎么办”张氏急忙问道。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一点之前刘蟠已经向他做出保证,所以刘景不慌不忙道“母亲大人无需担心,为了让我没有后顾之忧,从兄刘元龙答应在我赴任之后,便令其家奴客接手家中农事。” “那就好。”张氏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里,同时心里不免生出一丝异样。刘景被刘蟠看中,日后不说飞黄腾达,至少前程无忧,就如同当年其兄刘远一样,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即使再怎么不情愿,张氏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两个继子都拥有过人的才能与德行。 真是令人嫉妒啊 张氏随后担忧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刘和,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也是一个出色的人,可是他已经十一岁了,并没有显露过人的才能,只是中人之姿,等他再大一点,势必要被拿来和两位兄长比较 刘和可不知母亲正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苦着小脸说道“阿兄,你不在家,我和阿离读书遇到不解之处该怎么办” 自从阿兄返家以来,他和妹妹学习进步很快,这都是拜阿兄悉心教导所赐。 刘饶点头附和,打心眼里不愿让刘景离开。 刘景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说道“阿若、阿离,别担心,你们平日读书,遇到困惑不解的地方就记下来,等我休沐归来为你们讲解。” 刘和、刘饶不情不愿地点头。 嫂子赖慈一旁出言问道“仲达,不知你将出任何职” 刘景答道“不出意外,当为书佐。” “书佐主要负责文书缮写等事,你兄长当年就是从功曹书佐做起。仲达,你呢你是去功曹还是门下” 赖慈会有此问不奇怪,刘蟠身为郡府五官掾,亲自出面,自然会为刘景谋一个好去处,郡府以门下和功曹发展前景最大。 刘景摇了摇头道“两者都不是,我准备去市中任职。” “啊市井难道不是君子应该远离的地方么”赖慈美眸睁得很大,心道季叔的选择可真是出人意料啊不过她觉得季叔虽然年纪不大,却素来心有计议,说不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也就没多问。 “市井好、市井好”刘和、刘饶一旁拍手称好,他们的想法很简单,阿兄在市中任职,他们日后就有借口去市井游玩了。 “放着那么多前途广大的职位不选,却选择栖身市井,混迹于商贾之间,何其不智。”张氏对刘景的选择不甚满意,全然忘了她的祖辈亦是贩布起家。 刘景含笑不语,他的这个选择受到了太多人的质疑,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 其实也不怪大家,自春秋以来,传统观念里市井就一直是小人聚集、争利的地方。另外,处决囚犯也在市中进行,市井被认为是不洁之地。 前汉武帝之时,常山国的太子刘勃被指控“与女子载驰,环城过市”是失礼的行为。 如今时过境迁,人们的想法渐渐发生了改变,“游市”成为官吏之间一种新的风尚,每到休沐日,官吏常常成群结伴游走市井,纵然一郡太守,亦乘车游市,毫不避讳。 当然也仅限于此,愿意在市中任职的人少之又少。 不过其他人的看法如何刘景并不在意,他只要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就够了。 赖慈见房间忽然静下来,忙转移话题道“书佐到底只是佐吏,俸禄微薄,然而仲达日后独自居住吏舍,平日与同僚、朋友相处,囊中断断不可无钱。正好今日郑监代表邓氏奉上丧钱五金,使得家中宽裕不少,仲达赴任之时不妨带些金钱傍身。” 出门在外,处处都要用钱,尤其身处官场,更是所费巨大,当年刘远出仕时,为了不让夫君过得太辛苦,赖慈不得不变卖了一部分嫁妆。 刘景闻言大感意外,直呼邓氏财大气粗。 张氏这次倒是罕见的没有推脱,承诺拿出一万钱给刘景。 她是性格吝啬不假,却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绝不会干赔本的买卖,刘景就如同昔日的刘远一样,一经出仕,立刻就会成为家中的顶梁柱。今日拿出一万钱,是为了日后收获更多。 春秋之义“母以子贵。”继母也是母。 “多谢母亲大人。”刘景拜谢张氏,老老实实收下了这笔钱,除非他打算做个埋头工作,不理外事的小吏,否则先期不靠家里根本支撑不住。 已故幽州名士崔蹇在其所著的政论中称一名掌管百里之地的县长“一月之禄,得粟二十斛,钱二千。” 家中如果没有奴仆,则需要每月花费一千钱雇佣一名客佣服侍起居,草料、膏肉五百,薪炭、盐菜又五百,如此月钱已经用尽,以正常的收入根本就不够供应冬夏衣服、四时祭祀、宾客斗酒的费用,更别提还要养活父母、妻妾、子女。 县长作为百里之宰都感觉生活拮据,连最低限度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不动歪脑筋增加额外收入,难道要家人饿肚子么 这也就是汉书景帝纪诏书所言“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 官吏的车马衣服,全部出自于百姓,廉洁的官吏满足自己的日常所需就满足了,贪婪的官吏还要让家人跟着一起受惠。于是奸吏巧立名目,搜刮钱财,害政伤民,海内无不怨之。 不管怎么说刘景心里还是有些追求的,他在现代都坚持住了操守,回到古代更是不会打破原则。 可是书佐一月之俸不过米三斛余、钱数百,只能说糊口有余,其他的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继母张氏拿出的这笔钱算是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 嫂子赖慈又道“仲达,质书救邻虽是仁义之举,但嫂子觉得质书于市总归有些不妥,如今家中不缺钱财,不若将书赎回来如何” 张氏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多谢嫂子好意。然而当初是我执意要质书救人,这钱就应该由我自己想办法还,岂有用家中之财解我之困的道理。” 刘景断然否决了嫂子赖慈的提议。 此时距离他“质书救邻”才过去几天时间而已,现在就将抵押的书籍赎回,人们会认为他是作秀以博名望,到时候他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必然会受到损害。 继母张氏暗出一口气,对赖慈道“仲达既然有此志气,我们就依他的意思吧。” 季叔执意不肯,赖慈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谈完事情,刘景起身向张氏、赖慈告辞,回到寝室后,拿起邓瑗的信又仔细读了一遍,一时间感慨良多。 自己的这位未婚妻,不仅容貌美丽,更难得的是秀外慧中,能够娶到这样的妻子,绝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邓瑗在信中提到他出仕州郡之日,二人便可履行婚约,按理说刘景现在就可以向邓氏提婚了。不过他还是决定等过一两年再说,他如今的地位实在太低了,要娶邓氏女郎,纵然是郡功曹、五官掾、督邮层次,也有些不足,最好是被举为郡孝廉、州茂才,成为百里之宰,方不负邓氏佳人之托。 当然,目前“便宜丈人”邓攸的心意不明,首先要得到他的首肯才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三章 赴任 许是长途跋涉过于疲累,郑当很早就上床歇息,一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方才起身。 等到郑当与侍卫用过早饭,刘景领着二人前往兄长刘远的坟前祭拜。 刘远葬于龙丘刘氏祖坟内,位于一座半山腰,浏水遥遥在望,周围遍植花树,郁郁葱葱,称得上一块风水宝地。 祭拜归来,刘景准备下地干活,郑当早闻其“躬耕养客”之名,有心一探究竟,便跟着一起去了。 郑当是邓氏的大管家,年轻时曾亲自监督奴客劳作,所以他能看出来,刘景绝非在做样子。 郑当心里对刘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换做他,哪怕是主人邓攸叫他代奴仆劳作,他也会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刘景身为主人,却亲自代替宾客耕种,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何种目的,都证明了一件事其绝非凡人。 接下来两日,郑当片刻也没闲着,和护卫奔波于临湘各处,将刘景的情况打听了八九不离十后,向刘景提出辞行。 刘景交给郑当两封信,给邓瑗的回信他早早就准备好了,出于礼貌,同时也是为了显露自己的才能,他也给“便宜丈人”邓攸写了一封信。 郑当接过信件,心里略微踌躇一下,提议道“我家主人素来喜爱诗赋一道,平日常于园中讽诵不休,小人听闻刘郎君前些日曾作一首劝农诗,得到南北士人一致好评,不知刘郎君可否手写一份,让小人带回去给主人一观” 刘景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郑当一眼,对方助攻之意十分明显,看来自己在他心中的印象相当不错。 将耒阳纸铺在书案上,徐缓地研开磨,执笔写下陶渊明的劝农。 郑当看着刘景一笔一划勾勒的文字,眼睛都看直了。 他能够担任邓氏的大总管,岂有不识文字之理,事实上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以小史的身份跟随邓攸左右,小史即书童,基本的鉴定能力还是有的,刘景所写之字,笔力之浑厚、形顾之严峻、气势之雄强,他尚是首次见到,内心大感震撼。 至日中,郑当拜别刘景一家,刘景让宋谷驾牛车送二人前往北津渡口。长沙是南海通往北方水路必经之地,很容易就能找到北上的船只。 郑当登车前,最后向刘景深深一拜,他此次前来除了奔丧,还有代主人邓攸考察刘景的目的,对于后者,此行可谓“满载而归”。 随着出仕在即,刘景格外珍惜在家的最后时光,书也不读了,字也不练了,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伴在弟弟、妹妹、侄儿身边,甚至特别选了一个晴好的日子,带三人外出踏青,泛舟浏水。 不仅刘和、刘饶乐而忘返,虎头也明显较从前开朗不少,恢复了孩童本该有的天真活泼之态。 欢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四月二十九日晚,刘景开始收拾行李,日后一个人孤身在城中吏舍生活,有太多需要带走的东西,被褥、衣履、炊器、餐具、案榻、书籍 赖慈将虎头哄睡后,只身来到刘景房中,娴雅的跪坐在床榻上,为季叔叠整衣裳,一时间触景生情,说道“仲达,你还记得么,两年前你准备外出游学,我也是这般坐在榻上为你收拾行装。” 刘景把案上的帛书放入竹箱,闻言抬起头,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说道“当时嫂子一边叮嘱、一边哽咽,眷眷之心、殷殷之情,岂能忘记。” “仲达你快别说了。”赖慈手上一顿,面色微窘,进而感叹道“仅仅两年而已,仲达变化犹如天翻地覆,嫂子知道现在的你有能力应对一切困难,所以这次嫂子一点也不为你担心,嫂子只希望你不要太过操劳,凡事记得适可而止,务必保重身体。” 赖慈有些话无法明说,刘景祖父、父、兄三代皆早逝,其本人不久前也险些丧命,季叔如今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万万不能再有所闪失。 刘景心思一动,走到赖慈身旁,伸出右掌,说道“那嫂子就和我做一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刘景看着嫂子美丽明澈的双眸,神色无比认真地道“我们都要食甘寝宁,爱惜身体,以击掌为誓,不可违背。” 赖慈不禁菀尔,心下十分感动,抬起右手和刘景击掌。 翌日,刘景用过早饭,与家人依依惜别。 “虎头不要大人走、虎头不要大人走” 刘群年纪最小,因此哭得最凶,他小小身躯蹲在地上,双手牢牢环住刘景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眼见赖慈将要出言呵斥,刘景急忙用眼神制止,俯下身,摸着侄儿光溜溜的头顶,问道“虎头,你今年五岁了,想要一架属于自己的鸠车吗” 鸠车乃是以斑鸠为参照制成的车型玩具,多为木制,也有铜制,斑鸠胸前一般系有铃铛,两只爪子下各安一个木轮,可以用绳索拖拽而走,是汉代儿童最喜爱的玩具之一。 “想”虎头仰头呆呆望着刘景,一时连哭都忘记了。 谚云“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 他今年五岁,正是该拥有鸠车的年纪。今年正旦的时候,其父刘远已经答应送给他一架鸠车,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刘远随后患上重病,没过多久便魂归蒿里,他自然也就失去了得到鸠车的机会。 刘景继续诱之以利“叔父下次回来,送给你一架鸠车如何” 虎头没纠结多久便屈服了,松开双手,脆声道“大人,我要鸠车。” 这边虎头不闹了,那边刘和、刘饶却都眼泪汪汪,总不好厚此薄彼,刘景同样许诺送两人一份礼物。 此时陆续赶来相送的刘氏族人已不下百人,将刘景家门堵得水泄不通,就连生活在乡里各处,不甚熟悉的族人也纷纷前来送别。 显然,刘景如今已经成为龙丘刘氏的一面新旗帜。 刘景与众人挥手作别,坐上牛车,缓缓驶出坞堡,往西而去。 一个时辰后,郡城临湘遥遥在望。 汉代建筑素来以北为尊,天子的宫殿通常位于京都正北方向,郡县会有意避开正北,而将官署设于城郭东北方向。 临湘即是县城,亦是长沙郡城,是以县寺设于西北,郡府则设于东北。 郡府正门入口位于正南方向,两侧的墙面转出一个“八”的角度斜向大门,以突出大门的位置,也就是所谓的“八字墙”。正门置有亭长一人,以及若干门卒负责守卫郡府安全。 正门亭长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其头戴赤帻,腿绑行滕,手持刀盾,看见一辆牛车悠悠行来,令门卒上前询问。 刘景从车上下来,向亭长奉上名刺。 亭长接过来一看,心里不由一惊,急忙还礼,他可不敢欺对方年轻,最近临湘上至郡府吏舍、下至市井里巷,莫不传颂刘仲达之名,他一个小小亭长哪里敢有半分怠慢,立刻将名刺转交给身边的门卒,让其去功曹通报消息。 虽然暂时无法放刘景进入郡府,却也不宜晾在外面,亭长便引着他前去郡府大门侧方的“塾”内暂歇。 塾,门外之舍也。外臣来朝,未得通传,都会在塾内等候。 此时塾内有两名外吏,或许是等待召见的过程中闲极无聊,正在对弈,两人棋力大体相当,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 两人棋力放在当下这个年代,也属于一般水平,刘景看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四章 郡府 刘景明显比塾内另外两名外吏重要得多,没过多久,便有一名青年郡吏走进门,他的目光快速略过另外两人,定格在刘景的身上,一边行礼、一边说道“足下可是刘仲达刘君小人奉纲纪之命前来迎接。” 纲纪,综理府事者也,一般多是指功曹,有时也代指主簿。 或许是受到功曹桓阶的亲自接见,又或许是已经听闻刘景的仁德之名,总之这位功曹吏态度十分和善。 在棋盘上杀得难分难解的二吏终于停下动作,目光惊愕地看向刘景。 “有劳足下。” “刘君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刘景点点头,离开前,不忘和一脸懵然的二吏道别。 从塾内出来,刘景拱手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功曹吏客气地道“小人姓李,刘君称呼我李吏即可。” 两人在亭长、门卒的恭送下走进郡府大门,迎面遇上一堵绘制着花卉图案的土墙,这叫“罘罳”,罘罳,屏之遗像也,也就是后世的照壁。这是华夏传统建筑的一个普遍性特征,具有大门屏风的功能。 绕过罘罳,就算进入郡府了,长沙郡府大体呈“回”字形结构。 “回”字形的外围是郡中属吏居住生活的吏舍区,房屋皆是“一宇二内”样式,基本大同小异,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总共有数百间之多,以墙垣相隔。 “回”字形的内围则是官署。 官署是由正堂及诸曹所组成,正堂乃是太守升堂听事之所,亦称“黄堂”,又可称“厅事室”,位于郡府的中心区域。而诸曹则以墙垣围成一个个单独的院落,各行其事,互不统属。 车辆无法在官署内随意出入,刘景让宋谷候在外面看护牛车,和李吏徒步进入。 李吏带着刘景在诸曹中穿行,似乎是怕后者转晕头,回头加以提醒“刘君可要紧紧跟住我,长沙乃大邦,列曹众多,之前常常有属县县吏前来郡府办事,却找不到官曹所在。” 李吏话语中不无得意,一副与荣有焉的模样。 刘景笑着称谢。 二人不断朝着郡府中心、高大宏伟的正堂行进。 功曹是郡中第一曹,紧邻正堂侧方而立,大门处人来人往,明显较其他地方更加忙碌。 刘景跟随李吏走入功曹,便发觉四下不断有人对他行注目礼,暗地里窃窃私语,如此一来,他总算对自己的名声有了一个更为具体的概念。 在李吏的引领下,刘景来到功曹的治事室外,前者示意刘景可直接入内,显然是桓阶之前已有所吩咐。 刘景脱履入内,便见头戴梁冠、褒衣博带的桓阶跽于坐榻,含笑望着他。 “刘景拜见桓君。”刘景不卑不亢的俯身下拜。 桓阶手一指下首的位子,说道“免礼,仲达请入座。” “谢桓君。”刘景礼毕起身,走向座位,言行举止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从容。 桓阶心中对刘景越发欣赏,大笑着说道“哈哈,诗云不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说的就是我此刻的心情啊。见到仲达,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刘景拱手道“桓君言重了。” 桓阶摇头道“身为郡府功曹,替府君选拔良才,是我的责任,仲达年纪轻轻,已是德才兼备,声闻全郡,能够亲手将你这样的贤才揽入郡府,我心中又怎能不为此感到欢喜呢。” “既然得桓君另眼相看,在下唯有竭尽所能,做出一番成绩,如此才不负桓君之厚望。” 言讫,刘景又拜谢桓阶的提携之恩,原本族兄刘蟠的打算是让他和兄长刘远一样,以书佐起家,没想到桓阶大手一挥,直接让他坐上市左史之位。 市中以监市掾为首,其次就是市左、右史。 桓阶苦笑道“仲达可知道,你执意要去市中,却是害苦我了。如今人人都在背后说我桓伯绪不爱惜人才,若是再让你从佐吏做起,恐怕就要有人当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桓伯绪有眼无珠了。” 刘景一时哑然,他倒是没想过桓阶会因他而受到无妄之灾。 桓阶顿了一顿,忍不住开口劝道“仲达,你真的不考虑来我治下任事吗以你的才能,实在不该埋没于市井之地,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堂堂功曹大吏亲自开口相邀,换成其他人,必定会怀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俯首听命。 不过刘景性格果决,心中又有规划,根本不为所动,婉言谢绝道“桓君提携后进之心,景铭感五内,只是在下心意已决,唯有辜负桓君好意了。” 刘景自知自己表现得有些不识抬举,因此语气十分诚恳。 “算了,仲达心志坚毅,不为外物所屈,我又怎能一再强求呢。” 桓阶虽然表现出了上位者的风度,却也不免意兴阑珊。他心里委实难以理解刘景的决定,功曹总理全郡大小事务,市井则是藏污纳垢之地,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摒弃后者,偏偏刘景反其道而行。 少年才俊,大多恃才傲物,不肯接受他人意见,只有吃过大亏,才会幡然醒悟。 桓阶摇晃手中铃铛,令候在门外的李吏带刘景去办理入职手续。 桓阶平日总理政事,公务繁忙,也就是刘景被他看中,想要将其召入麾下,这才与他聊上片刻,一般人哪有这样的待遇。 刘景拜别桓阶,行出房门,心知自己失去了成为桓阶心腹的机会,不过他却毫不在意,与他心中的“志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在吏员簿署上姓名后,刘景正式成为了长沙郡府的一名郡吏。 接着李吏领刘景去取衣服、俸禄。 吏服有文吏和武吏之分,武吏之服样式简约,长不过膝,文吏之服则宽大美观,长及脚裸,即离地约三寸高,这还是因为长沙雨水过多,据说蜀中一带吏服更加奢华,袍服裙摆一直曳于地面,极尽奢华。 取得吏服,刘景又随李吏去领俸禄。 如今世道不宁,物价腾贵,铜钱购买力大幅贬值,他每个月俸禄数百钱,除去鱼肉盐菜之用,几乎剩不下什么。唯有粮食才是真正的硬通货,比黄金还要坚挺。 刘景身为市左史,属于斗食吏,顾名思义,斗食吏日食米一斗二升,月领米三斛六斗。 这么多的粮食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据他所知,不少官吏都会将每月余下的粮食拿到市中变卖,以补日常生活所需。 刘景对钱财倒是没有太大的需求,他这次出仕郡府,身上携带了足足上万钱,短时间内不用为金钱发愁。 对于怎么将粮食拉走,李吏建议他将家仆宋谷唤来,刘景认为没有那个必要,三斛六斗的原粮按照现代方法计算也就一百斤上下,分量远谈不上有多重,他借来一辆鹿车,也就是独轮车,准备自己载回去。 “刘仲达果然如传言一般性格仁慈,善待下人。”李吏心中固然对刘景感到十分佩服,却对他的做法很是不以为然。奴仆的存在价值,不就是供主人驱使之用吗。 不认同归不认同,可当李吏发现刘景一时之间掌握不好鹿车平衡,推得歪歪斜斜,不得不挽起衣袖,帮助刘景平稳鹿车。 两人精诚合作,累得一身是汗,总算将粮食运出官署。 衣食都解决了,接下来就是住的问题了。 二人重新回到郡府外围吏舍区,与宋谷会合,而后一同前往刘景的新居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五章 吏舍 吏舍形制皆是“一宇二内”样式,看似大同小异,实则屋宇有新有旧、位置有偏有正、环境有好有坏,差距有若云泥之别,如果是一名没有背景的微末小吏,绝对会被分到一处年久失修、紧靠墙垣的蔽庐。 刘景出身大族,自身亦有名声,待遇自然有所不同,他的新住处不仅明亮坚固,且前院栽以花草,格调极为雅致。 李吏在一旁用羡慕的语气说道“这里之前归于主记王君,王君不久前被明府君拜为安城县县长,前天才离开此处。 王君为人素喜洁净,容不得半点污浊,每至休沐日,便命家中奴婢前来洒扫,屋宇器具,样样不落。刘君不用怎么收拾,直接就可以入住。” 刘景对新居环境十分满意,虽然未必和对方有什么关系,但他却不吝感谢“能够住进这样的房舍,真是意外之喜,足下费心了,多谢。” 李吏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连忙摇头道“刘君谢错认了,小人就是一个引路之人,哪里帮得上刘君的忙。” “对了,刘君,”李吏手一指隔壁另一栋同样颇为雅致的屋宇,说道“此间房舍的主人刘君或许认识。” “哦,是谁”刘景好奇问道。 “金曹掾桓公长桓君。” “原来是他。” 刘景脑海立时浮现出一张刚毅严肃的面孔。 桓公长名叫桓彝,字公长,是功曹桓阶的二弟,前些天他还参加了其三弟桓篡的婚礼,期间与桓彝有过短暂交谈。 桓彝出名非常早,十五六岁时就已经闻名长沙,和兄长桓阶并为长沙太守孙坚所重。 前些年桓氏兄弟常常被拿来相提并论,不过后来桓阶不顾个人安危,只身诣刘表,乞回故主孙坚尸首,令他一跃成为天下闻名的忠义之士,桓彝亦被其兄光芒掩盖,自此之后,桓氏兄弟不再同论。 刘景颔首道“我与桓公长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他的风采,却是令我记忆犹新,能够和他这样的君子成为邻居,是一件幸事。” 李吏恭维道“刘君和桓君皆为有德君子,日后比邻而居,一定会成为朋友。” 说罢,李吏推开栅门,引着刘景穿过院落,走进屋子。 李吏先前之言果然半点不假,不仅室内甚是整洁,连厨室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基本不用怎么打扫就可以入住,倒是省去了不少工夫。 宋谷将牛拴好,从车上取出莆席,铺于地面,又搬来书案坐垫,方便刘景、李吏休息。 刘景邀李吏入座,出言感谢道“足下陪我周旋大半日,着实辛苦了。” 李吏摇头道“区区小事算不了什么。” 刘景取来自备的清水,一边为李吏倒水,一边问道“不知足下可否熟悉市楼情况” 李吏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刘君问起,小人便将自己知道的说给刘君听一听 监市掾姓黄名秋,乃是临湘大族出身,之前曾主管仓曹数年之久,因任上出了纰漏,这才被迫转迁监市掾。” 刘景点点头,有些话李吏不便明言,他之前已经从族兄刘蟠那里听说了,黄秋为人不修行检,饮酒无度,屡出纰漏,若非太守张羡待下宽和,早就被下狱治罪了,哪里会容他继续留在郡府。 “市右史名叫谢良,亦是临湘本地人,出身贫寒,是从微末小吏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据小人所知,他性格沉稳,勇于任事,一年到头也不见他休沐几次,几乎将市楼当做自己的家。 至于其他诸吏,小人了解有限,就不多做口舌了。” 李吏毕竟出自功曹,纵然职位低微,眼界却是奇高,市中除了监市掾、市史,其他人显然不被他放在眼里。 刘景颔首笑道“这就够了,足下一番话对我帮助很大,对于市中情况,总算不再是两眼一抹黑了。” “能够帮到刘君就好。”李吏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口道“刘君家世显贵,德才兼备,诸曹还不是任由刘君挑选,为何偏偏选择去市井” 这话李吏不是第一个问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景再次搬出名臣第五伦作为挡箭牌,最后说道“只要肯用心任事,不论身在何处,都能大放光彩。” 李吏脸皮抽了抽,一时无言以对。 宋谷前前后后忙碌了近半个时辰,总算将车上的东西全部搬进屋舍。 李吏眼见刘景安顿得差不多了,当即提出告辞“功曹事务繁多,小人不宜久留,如果刘君没有其他吩咐,小人便要回去了。” “既然足下公务在身,在下就不多做挽留了。”刘景起身相送。 “小人明日平旦再来,陪刘君去市楼赴任。”离开前,李吏说道。 刘君点头称好。平旦即早上六点,汉代官吏的工作时间为早七卯时晚五申时,吏舍和市井之间相距并不算近,因此李吏需要提前半个时辰赶来和刘景会和。 目送李吏离去,刘景返回屋子,第一件事就是整理书籍,他这次带来了许多书,足够他看一阵子了。 另一边宋谷也没闲着,因为刘景领的俸米都是原粮,需要加工一下,脱去稻壳。 院中便有现成的石碓,宋谷借用牛力,花了大半个下午,解决了刘景的吃饭问题。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吏舍是郡吏平日居住生活的地方,莫说奴仆,就算家人也不容留宿。 合不合理先放到一边,既然有着这样的规矩,就需要遵守,所以此间事情一了,刘景便让宋谷赶紧驾车返家。 现在这个时间刚刚好,拖得再久一些,出行不免会担上一些风险。 宋谷走后,刘景开始生火做饭。薪柴是他特意从家里带来的,不然还要专程跑一趟市井。 汉代不管是大家抑或小户,普遍实行一日两餐,早吃稀饭、晚吃干饭,而早上那顿,大多都是用隔夜饭做成粥简单糊弄一口,唯有晚餐这顿,才会正正经经烹饪。 刘景前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厨艺当然差不了。 没有炒锅,就以铜釜代替,没有豆油,就以脂膏代替,食材更是无需担心,脂肉鹿脯、鸡子腌鱼、蔬菜瓜果,应有尽有,皆是临行前族人所送。 这是他来到临湘的第一顿饭,稍稍花了一些心思,做了一碗肉丸葵菜汤,一盘葱炒鸡蛋,搭配鹿脯腌鱼,足可称得上丰盛了。 很久没有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刘景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才停下筷子。 酒足饭饱后,刘景疏懒地斜倚在长榻上,翻开汉书,之前他已经将高祖时期的人物传记读完,接下来该轮到文帝了,这一时期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他就是贾谊。 谈及贾谊,刘景脑海里第一个反应便是李商隐那首流传千古的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在后世人的眼中,贾谊充满悲情色彩,一生怀才不遇,而且他这个才不是一般的才,是能够辅佐帝王治理天下的王佐之才。 前汉名士刘向就深为贾谊感到惋惜,直言“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 其子刘歆更是对贾谊推崇备至,声称“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 对于这样的评价,刘景不置可否。说来贾谊还曾被贬谪至长沙任王太傅,虽然只有短短三年时间,但长沙百姓始终不曾忘记他的恩惠,甚至死后为他立祠堂,至今祭礼不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六章 市楼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雨水从天上倾泻而下,又急又猛,转眼工夫,天地间白蒙蒙一片,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长沙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傍晚就突然下起了大雨,刘景原本计划走访族兄刘蟠住所,认一认门,如今自然是去不成了。 困于室中,刘景只好再度捡起汉书,并一口气连读十数篇,等到他将霍光、金日磾传读完,才发觉夜色已深。 困意上涌,刘景吹灭了灯火,解衣躺上床榻,在雨水拍打屋瓦的响声中睡去。 次日,他如往常一样,于卯时五点准时醒来,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不过乌云尚未散去。 刘景早就习惯了长沙阴天多雨的天气,洗漱过后,用昨天剩下的米饭和鹿脯,熬了一锅鹿脯粥。 汉代大多数家庭一日食两餐,早饭大概在上午七点到九点钟,但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且才十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目前身高已有七尺四寸,未来或许有机会长到八尺。 他现在不缺钱粮,别说一日三餐,就算一日四餐,也无不可。因此鹿脯粥刚煮好,就被他风卷残云般喝个精光。 平旦李吏如约而至,刘景此时已经准备就绪,其长发束起,头戴黑丝介帻,里面穿了一件白绢红缘里衣,外披鸡心式灰色云纹吏袍,下穿红色绢制长裤,脚蹬棕色方头布履,翔翔而立,仪容潇洒,看得李吏暗暗赞叹不已。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地面有些松软泥泞,徒步而行多有不便,所幸李吏早有准备,招来一辆牛车代步。 牛车辘辘,徐缓地驶出郡府,向西行进,直抵西市东门。 刘景心中一动,望向外面,正好看到一个身量颇高、神情桀骜的市门卒,此人乃是亡命之徒,曾与长沙豪杰区雄手下发生冲突,给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由于下了一场大雨,原本喧闹异常的市井略显冷清。 抵达市楼门前,刘景和李吏依次下车,后者功曹吏的身份,令把守市楼的门卒诚惶诚恐,未敢阻拦,任其出入。 进入市楼,李吏一路大摇大摆,长驱直入,楼中诸吏几乎没有敢上前过问的,功曹的威风由此可见一斑。 一直上到二楼,李吏行止才有所收敛,黄秋再怎么落魄那也是百石吏,是有资格参加郡朝会的大人物,他一个小小佐吏可万万得罪不起。 一名年约三十七八岁,肤色黝黑、面容古板的市吏迎面走来,和李吏见礼,经李吏介绍,此人正是市右史谢良。 李吏从怀中取出木牒递给谢良,并简述来意。 谢良看完木牒,又看了刘景一眼,虽然事先早就得到了消息,可看着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刘景,心头泛起一丝苦涩,直叹苍天对自己是何等的不公 就因为出身贫寒,他勤勤恳恳十数年才爬到“史”的位置,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为一名百石掾君。 而对方出身名门冠族,年龄不满弱冠,一入郡府便坐到了和他相等的地位,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超过他。 他吃了不知多少苦、受了不知多少罪才取得的地位,对眼前之人来说却仅仅只是,这让谢良心里怎能不感到凄凉。 李吏开口问道“不知黄掾君来了没有” 谢良及时收敛杂念,回道“掾君尚未到来,足下请稍等片刻。掾君对刘君期盼已久,早早就下令腾出一间空室,作为刘君日后听事之所,二位请随我来。” 刘景的办公之所位于二楼,和谢良在同一层,因市楼面积有限,屋子自然不大,但也不显局促,顺窗望外,市井风光一览无余。 三人落座,谢良向刘景简单介绍了一下市吏的日常工作。 市吏的主要职责是“平铨衡,正斗斛”,即检查、检验度量衡,确保买卖公平公正,以稳定市场秩序。 可实际上市吏的职权非常广泛,涉及到市场事务的方方面面,包括对市井地点、时间、物品、契约、租税、工匠、商人等方面的管理,也包括打击不法,如奸商、偷盗等等。 当然,“史”已经处于市吏金字塔的塔尖,诸事用不着他们亲自操劳,自有下面的人任事,他们只要做决定就可以了。 时间就在几人交谈中飞速流逝,卯时已过,黄秋仍然不见踪影,谢良神色渐渐焦躁起来。 黄秋明知刘景今日上任,有功曹吏在旁作陪,他居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迟到若是此事被李吏上报功曹桓阶,不用想也知道,黄秋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千盼万盼,终于将黄秋盼来,市楼中的漏刻清楚地表明,他迟到了三刻钟有余。 黄秋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瘦,其脸颊凹陷无肉,身材也异常瘦弱,以致不足以撑起宽大的吏服,有一种沐猴而冠的滑稽感。 “来时路上,车辕许是年久失修,突然断裂,这才耽误了时间。”见面后,黄秋向刘景、李吏二人解释自己为何姗姗来迟。他的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然而他红肿的眼睛、苍白的面色、满身的酒气,整个人呈现出来的完全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令他得解释没有半点说服力。 不过在场的人,包括李吏,显然不会戳破黄秋的谎言。说到底,平白无故得罪一名百石吏,有百害而无一利,黄秋既然给出了正当理由,李吏乐得在一旁装糊涂。 为了等待黄秋,李吏在市楼坐了一早上,如今见到人,总算可以离开了,当即向两人提出告辞。 黄秋闻言颔首,反应略显冷淡,功曹虽然势大,但一个小小佐吏还不放在他的眼里。 与之相比,刘景就要热情多了,李吏这两天为了他的事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一再相送。 黄秋脸上微微有些不耐,等到刘景返回,立刻拉起他的手臂,邀入三楼叙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谢良被拒之门外。 黄秋安坐于主位,笑容满面地对刘景说道“前时从功曹处得知“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的刘仲达要来市中任职,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直到此时此刻,我方信矣。” 刘景肃揖道“没想到在下竟得掾君如此看中,不敢当。”黄秋为人不修行检,风评极差,他就怕对方是一个性情古怪,难以相处之人,如今看他的态度,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黄秋又说道“刘掾君也是狠心,为了历练足下,将你指派到市中任职。刘掾君岂不知,市井自古便不是君子所处之地。这市楼之内,除你我二人外,其余尽是粗鄙无知之辈。” 黄秋明显是把刘景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因此全无顾忌,畅所欲言。 刘景一时哑然,从对方寥寥一番话他就可以下断言,此人在市楼必定极不得人心,不过这对他来说却算是好事。 黄秋继续向刘景大倒苦水“唉足下可知道,在你没来之前,我连一个能够坐而谈论的人都找不出。” “” 黄秋将刘景视为知音,谈兴极高,语速又快,刘景很少能插得上话,除了点头附和,大多时候都是在充当听客。 不得不说,刘景是一名十分合格的听客,黄秋直说得口干舌燥,哈欠连天,方才止住话语。 刘景趁机告退,并在出门时将门关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七章 皓月 刘景退出厅堂,见一名头戴青巾、手捧精致食盒的僮仆候在门口,原来不知不觉已到吃早饭的时间了。 汉代早餐时间正处于工作之时,家境一般的官吏,唯有自备壶餐,而家中富裕的官吏,则让奴仆送餐。 此人正是黄秋家中僮仆,他礼貌的向刘景一礼,而后扣门而入。 刘景回到二楼,迎面碰上谢良,后者开口说道“刘君带早餐了吗一楼有灶台,可以热粥。”旋即有所醒悟,忙说道“刘君出身高门,应当有家奴送餐,是我多嘴了。” 刘景看着谢良手中掺杂着菜叶、凝固成块的隔夜米粥,摇了摇头道“多谢足下相告,在下今天早上出门前已经吃过早餐。” 谢良点点头,独自下楼。 刘景返回房间,站立于窗前,眺望市井,黄秋、谢良的身影从脑海中一一闪过。 黄秋从心底排斥市井的一切,平日不理俗务,用混吃等死形容他最合适不过。谢良是市井的实际管理者,然而由于出身不好,基本很难获得升迁。 不管是黄秋,抑或谢良,两人都是平凡之人,对他构不成威胁。 初来乍到,他倒是不着急抢权,先熟悉熟悉环境再说。 诸吏用完餐后,陆续来见刘景,其中有负责文书的书佐、有负责收租的市啬夫、有负责治安的亭长、列长,至于小史、市卒这等处于底层的微末小吏,却是连拜见的资格都没有。 时间一晃就到了日中,早上吃的鹿脯粥早就消化完了,刘景决定去市中买些食物填饱肚子,顺便到处看看。 他前后两次来市井,都是乘坐牛车,并没有感到有何不妥。 可这次步行穿梭于市中,却发觉道路泥泞、污水横流、蝇虫乱飞、臭气扑鼻,真是每时每刻都在刷新他的感官,难怪市井被君子视为不洁之地,不是没有道理。 市中现成的食物有限,合他口味的就更少了,上次来市井,尝过胡饼,觉得味道还行,便径直来到饼摊前。 卖饼者是一名体高不满五尺的侏儒,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大家平日都叫他“矮奴”。 此时并非食时,买饼者不过三两人,看到刘景身穿吏服,脸上纷纷露出三分畏惧、三分讨好,自发地给他让道。 刘景摇头道“诸君不必如此,按照先后顺序即可。” 几人心中啧啧称奇,这般礼貌的官吏,可是极其罕见。 百姓眼中的官吏是什么样的形象 只需知道官吏和游侠、偷盗并称为市井三害,便可见一斑。 为了不让刘景久等,矮奴明显加快了捡饼速度,前面的人也不敢拖延,很快便轮到刘景。 矮奴顶着硕大头颅问道“君要买多少” “四个吧。”刘景随口回道。“一共八钱对吧。” 矮奴用芦苇叶将四个胡饼严严实实包好,交到刘景手中,小心翼翼地点头“对。” 官吏吃霸王餐的不多,但常常会有短缺,他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吃下哑巴亏。 刘景开口称“谢”,痛快的付了饼钱。 矮奴听见对方道谢,不由一怔,心里想道“此君真是与众不同。” “咦,阿兄,那不是刘君么” 刘景闻言转回身,两道少年身影映入眼帘,年长者十五六岁,头戴白纶巾,年幼者十二三岁,亦戴童子巾,二人皆青袍丝履,风仪出众,正是曾在书肆门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来自齐鲁之地的兄弟。 只是他当时并未通报姓名,不知对方缘何知道他姓刘,莫非是书肆主人告诉他们的 其兄拉了拉弟弟的衣袖,对刘景抱拳道“在下与家弟曾在市中书肆有幸一观刘君手书,心中仰慕不已,今日恰好市中相遇,这才冒然上前打扰,请刘君勿怪。”说罢从怀中取出名刺双手奉上。 刘景微笑着点点头,展现了良好的风度,可是当他低头看到木板上写着“琅琊诸葛亮再拜,问起居,字孔明。”顿时愣住了,随后抬头看看眼前面容略显稚嫩,却风度翩翩的少年,一时失声。 穿越以来,刘景也曾和杜袭、桓阶这样史书有传的人杰相识,在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始终都能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过今日他却有些失态了。 想来也是,杜袭、桓阶虽是三国时期较为杰出的人物,对后世的影响却近乎于无。 而诸葛亮自不用多说,千百年来,他已经成为“忠贞”、“智慧”的代名词,是国人最为熟悉的历史人物之一。 整个汉末三国,除了寥寥数人,余者和诸葛亮相比,便如萤火与皓月之别。 诸葛亮又为刘景介绍其弟诸葛均,后者今年才十二岁,并无表字。 刘景稍稍平复情绪,发现还未回递名刺,真是失礼,急忙补救,口中说道 “足下兄弟姓氏颇为少见,我知道前汉有一位诸葛少季,官至司隶校尉,为人特立刚直,举无所避,后因弹劾权臣,被贬为庶人,最终老死家中,甚为可惜。不知足下兄弟与此君是何关系” “正是我等家祖。”诸葛亮眼眸澄亮,颔首回道。 其弟诸葛均情绪更加外露,一脸骄傲之色。 他们当然有理由骄傲,诸葛丰是汉书有传的人物,受益于汉书的广泛传播,诸葛丰的事迹广为人知。 “原来是名臣之后,失敬失敬。”刘景故作不知,继而提议道“此地人声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二位不嫌弃,可随我去市楼坐一会。” “固所愿,不敢请耳。”诸葛亮本就有意结识刘景,自然不会拒绝。 去往市楼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诸葛亮虽然才十五岁,身高却已超过七尺,和成人无异,并不比刘景矮多少。 “刘君是什么时候出仕的”诸葛亮好奇问道。 “今天才上任。孔明与我年龄相仿,直接称呼我的字仲达即可。”说到自己的表字,刘景面上微露异样。 “这个”诸葛亮面露犹豫之色。两人刚刚认识,直呼其字似乎不太合适,然而刘景盛情难却,他只好勉强答应。 抵达市楼,刘景邀二人入室。 诸葛亮、诸葛均兄弟不愧是齐鲁望族出身,两人跽坐于草垫,臀部抵着脚踝,双手规矩的放在膝上,身躯挺直,目不斜视,显示出了良好的家教。 刘景刚一落座,就忍不住问出潜藏心底的疑惑“孔明,你们兄弟乃是齐鲁人士,不知为何流落至长沙。” 刘景前世非常敬佩诸葛亮,对他的事迹颇为了解,史书可没说他来过长沙。 “两年前曹操兴兵徐州,手段酷烈,杀戮男女数十万口,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墟邑无复行人”回想起家乡的惨状,诸葛亮语气之中不免带上哀伤与愤恨之意。 “我等兄弟少年失怙,是被叔父抚养长大,迫于曹操淫威,叔父带领家族避乱淮南。今年初叔父被委任为扬州豫章郡太守,可没过多久,长安朝廷另派会稽朱皓朱文明为豫章太守。” “所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叔父与朱皓交战兵败,本欲投奔刘荆州,却被朱皓带兵截断北上之路,叔父只好带领全家老小横穿山岭,来到长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八章 畅谈 刘景恍然大悟,豫章郡与长沙郡相邻,原来诸葛玄兵败后投奔刘表,没有走北上江夏的路线,而是辗转来到长沙。 其实诸葛亮有些话没有明言,其叔父诸葛玄的豫章太守之位是由袁术或刘表任命,历史上具体是谁,说法不一,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诸葛玄的豫章太守乃是地方诸侯私署,可谓名不正言不顺。 而他的对手朱皓,并非普通角色,他是平定“黄巾之乱”的名将朱俊之子,为人颇知兵法,并且是扬州本地人,更持有朝廷任命的诏书,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齐了,对付诸葛玄这般缺乏根基、不通军事的文人,简直易如反掌。 刘景开口问道“孔明,你们准备在长沙待多久” “原本我们没打算在长沙久留,奈何叔父大人刚到长沙就病倒了,十余日来始终不见康复,着实令人担忧。”诸葛亮谈到叔父诸葛玄的病情,不免心怀忐忑。 诸葛亮父亲诸葛珪早逝,叔父诸葛玄是如今家族唯一的顶梁柱,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家族都会因此一蹶不振。 “是否请过医师查看”刘景关心地问道。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诸葛玄好像到襄阳一段时间后才去世,在此期间,他将两位侄女,也就是诸葛亮的大姐、二姐,分别嫁给襄阳大族蒯氏、庞氏子弟,所以诸葛玄目前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诸葛亮点头道“请过几名医师,说法大同小异,不外是心神操劳过甚、不服南方水土之类,我兄弟二人来市井就是为了给叔父买药。” 刘景出言安慰道“长沙多雨潮湿,很多中原之人来到长沙都会生病,令叔父应该不是得了什么重症,安心调养一阵即可痊愈。” 他倒是希望诸葛玄病得久一点,如此一来他就有更多时间和诸葛亮结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希望如刘兄所言。” 刘景决定换个轻松点的话题,说道“我与孔明,一在天南一在海北,能够在此结识,这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啊。” “何谓缘分”诸葛亮不解地问。 刘景一怔,这才想起“缘分”乃是佛家术语,而此时的佛教,进入中国时日尚浅,还属于非主流,不为大众熟知。 刘景反问道“孔明可知佛” “略知一二。”事实上不止诸葛亮,整个徐州的人都对佛教印象深刻。 徐州佛教的首领名叫笮融,他仗着和徐州牧陶谦有同乡之谊,而成为下邳国国相。此人任职期间,广兴佛寺庙宇,并且要下邳国百姓日夜诵读佛经,每到浴佛会时,在路旁设席长数十里,置酒饭任人饮食。来参观、拜佛的百姓达万人之多。 前年曹操以报父仇为名入侵徐州时,笮融不敢抵抗,带着信徒手下男女万余人弃城而逃,在前往家乡丹阳郡的路上,途经广陵郡,广陵太守、琅琊名士赵昱热情相迎,没想到笮融故意灌醉赵昱,将其杀害,之后纵兵劫掠广陵郡,载着一郡财物而去。 面对敌人的入侵,笮融身为下邳国相,不仅不做抵抗,反而在背后捅刀,徐州百姓谈到此人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连带着佛教徒也被视为贼寇之流。 刘景对此事不甚了解,说道“缘分乃是佛家之言,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人之相遇,即为缘份。” “缘可一分有二,一为善缘,一为恶缘。善缘者有善因者得善果,而恶缘则相反,种恶因者得恶果。” 刘景将前世听过的佛家言论一股脑翻出来,他本人是一名无神论者,却不得不承认宗教忽悠人的本事确实厉害。 诸葛亮听得一愣一愣,越是仔细回味,越觉意境深远,拜服道“在下之前曾拜读过刘兄之作劝农,典故人物信手沾来,学识之渊博,非常人所能及。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刘兄不但学贯五经,还精通佛家之言,若非亲眼所见,在下绝不信世间竟有如刘兄这样年纪的博学者。” “孔明之言过矣。”刘景摇了摇头,说道“只有如马季长、郑康平之辈,才称得上学贯五经,我这辈子也达不到他们的成就。不过白首穷经实非我的志向,我读书向来不求甚解,会意即可。” 马季长即马融、郑康平即郑玄,两人都是综合百家,遍注群经,可称之为儒家宗师的人物。 马融已经去世数十年,而郑玄至今尚在,当听到刘景说道后者,诸葛亮轻轻叹了一口气。 郑玄是北海国人,虽属青州治下,却与诸葛亮家乡徐州琅琊郡比邻,两人居住之地相距不过数百里而已。 诸葛亮今年十五岁,刚好处在外出求学的年纪,若是天下没有发生动乱,他也没有背井离乡,此刻或许就会前往北海国,拜入郑玄门下学习。 听到诸葛亮说起这桩憾事,刘景出言安慰道“刘荆州为政有方,使治下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四方大才源源不断汇聚襄阳。孔明你乃是关东望族出身,自身亦有杰出的才华,日后抵达襄阳,还怕得不到名师指点么。” “借刘兄吉言。”诸葛亮谢道。 这边两人相谈甚欢,坐在一旁的诸葛均却有些闷闷不乐,受限于年龄、见识,他几乎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像个木偶般陪坐。 就这样时间匆匆而过,在诸葛均的提醒下,诸葛亮才猛然想起还有正事没做,光顾着和刘景畅谈,险些将为叔父买药的事忘了,真是该死 刘景没敢挽留,否则岂不是陷对方于不孝,一路送至市楼门口,他拉着诸葛亮的手依依不舍道“孔明,你我年龄相仿,志趣相投,能够与你结识,是我之幸也。” “与刘兄结识,也是亮之幸。” “孔明,你知我为市吏,日后来市井买药之余,别忘记到我这里做客。” 诸葛亮笑道“刘兄若不嫌弃,在下定当叨扰。” 刘景又问道“你们现下住在何处” “暂时宿于都亭。”诸葛亮回道。 亭不仅有安定百姓之责,亦是客旅宿食之所,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野亭,野外十里设一亭。一种是都亭,位于郡、国、县城内,相当于官方旅店。 刘景颔首道“好,等我休沐出府,定当登门拜访。” “届时亮必扫榻以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九章 承诺 刘景目送诸葛亮兄弟身影没入拥挤的人流,心情犹然激荡,久久难以平静。 这可是诸葛亮 莫说汉末三国,纵观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那也是排名前列的大才 刘景心底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诸葛玄若是死于长沙,诸葛亮会不会就此留下”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概率微乎其微,他所认识的诸葛亮,年纪虽小,却胸怀大志,以他的心气,绝不会甘心留在地处偏僻、缺少文化的长沙,那几乎和自甘堕落没什么区别。 “唉要不是我的根就在长沙,我也不愿留在这里。” 刘景叹了一口气,返回房间,这时腹中传来一阵响动,他想起自己还未吃午饭,赶紧将放在案上的几个胡饼吃掉,总算让肚子消停下来。 黄秋在室中酣睡不提,谢良外出办公去了,走时也不曾交代工作,因此刘景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他不愿在屋内枯坐浪费时间,借着视察工作之名,下楼去书佐和市啬夫之处转了转,他也不自恃身份,举止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黄秋出身临湘大族,历来视市楼众吏如自家奴仆,而刘景身上却没有半点大族子弟的倨傲,二者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众吏无不对刘景心生好感。 刘景询问市啬夫市租详情之时,一名市门卒走进来恭敬禀报道“刘君,楼外有一名少年求见,自称刘君从弟。” 刘景猜测来人十有八九应该是邻家族弟刘亮,便跟着市门卒前往门口一见。 果不其然,候在门外的正是刘亮,他上着褐衣、下穿短裤,手里拎着几尾鲤鱼,黝黑稚嫩的脸庞带着些许拘谨之色。 他如今已经和刘景印象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孩子王”完全不一样了。 自从其父出事后,他仿佛一夕之间长大,如今白天随父亲驾舟捕鱼,晚上和母亲编织草鞋,不再贪玩,极能吃苦。 “从兄,我昨天和阿父外出打鱼,没能为你送行。今天来市中贩鱼,正好路过这里,”刘亮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几尾鲤鱼,又道“这是今天新打上来的鲤鱼,极为新鲜肥美,送给从兄。” 自救回刘亮父亲,家中就再也没有缺过鱼获,不过刘景并不是每次都接受,即使接受也只挑些小鱼,盖因打鱼为业生活一般都比较清苦,每天起早贪黑,收入也不过十钱。 刘亮准备送他的这几尾鲤鱼是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的,刘景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阿鱼,为兄这里什么都不缺,离家之时,族中长辈兄弟赠送的食物,多到车子都装不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所以这鱼为兄就不收了,你还是拿回去卖掉吧。” “可”刘亮欲言又止。 “我意已决,此事到此为止,阿鱼不要再说了。”刘景挥了挥手,又说道“别在门外站着了,跟我进去坐坐。” “不了、不了,我还是不打扰从兄了。”刘亮虽然心里一百个愿意,可他衣着鄙陋,赤裸的双足满是污垢,身上更是带有一股难闻的鱼腥味,如此不堪的形象,令他自卑不已,如何敢进市楼。 “从兄,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阿父还等我帮手呢。”刘亮一脸尴尬地道。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你了。” 刘景沉默了一下,用力拍拍刘亮瘦而结实的肩膀,最后说道“阿鱼,为兄知道,你是有特殊才能的人,你今年十四岁,明年就该束发了 等到了明年,为兄在这里想必也已经站稳脚跟,到时候你若是愿意,可以到我手下做一名小吏,未来大富大贵不敢说,但总比捕鱼捉虾强多了。” 刘亮闻言登时惊呆了,一脸懵然地看着他。 刘景笑着调侃道“怎么,阿鱼不愿意莫非是舍不得捕鱼捉虾的营生” “愿意、愿意” 刘亮情难自禁,泪水立时汹涌而出,在黝黑稚嫩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痕迹。 刘景此时就像一盏明灯,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的迷茫,照亮了他未来的方向。 刘亮心中暗暗发誓,日后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从兄的大恩大德。 刘景道“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岂可作女儿姿态。” “从兄教训的是。”刘亮不停擦拭双眼,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望着刘亮感恩戴德的离去,刘景默默转身,回到楼中。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从古自今莫不如此,以汉末三国为例,曹、孙在崛起过程中,家族可以说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算缺少家族支持的刘备,亦免不了交兄弟关张、结宗亲刘琰、认儿子刘封。 刘亮是有着特殊才能的人,既然可堪造就,刘景就给他一个机会。 午后时光肆意流淌,整个下午,始终不见黄秋人影,刘景忍不住暗暗摇头,心想黄秋难不成昨天晚上喝了一整夜的酒吗,这都睡一天了,也不见醒来。 这也就是长沙太守张羡待士以宽,换一个严厉的主公,脑袋早就搬家了。 历史上蒋琬当县长时,曾不理政务,醉酒不醒,被巡视领地的刘备撞个正着。刘备大怒之下便要将他当场处死,诸葛亮爱惜人才,苦苦相劝,刘备历来尊敬诸葛亮,最终饶了蒋琬一命,将其贬斥回家。 黄秋之所以能一直坐稳市掾的位置,除了张羡待下宽和,还有一点是市楼之中,包括谢良在内,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刘景则一样,不管是出身、才能、名望、做人可以说样样都在黄秋之上,等刘景在市中站稳脚跟,随便用点手段就能将他赶下台,取而代之。 当然,事情不能做得太过难看,免得累及名声。 不过黄秋本就满身缺点,授人以话柄,对付他还不至于用到阴谋诡计。 况且,以他平日所作所为,下台也算得上是人心所向了。 伴随着一通鼓响,闭市的时间到了,这也意味着市吏们即将下班。 黄秋被鼓声惊醒,睡眼惺忪的走出堂室,来到二楼,正好看到刘景,出言问道“仲达第一天上任,有何感想” “事情不多,比较清闲。”刘景如实回答。 黄秋抚了一把稀疏的胡须,笑道“仲达岂不闻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身为上位者合该如此,俗务就让谢良和下面的人去做,我等闲逸雍容即可。” 刘景笑了笑,不置可否。 说曹操曹操到,谢良脚步匆匆的走上二楼,和两人见礼。 刘景心想,若是他听到黄秋刚才所言,当不知作何感想。 黄秋冲谢良微一颔首,又对刘景道“仲达晚上若无他事,不如来我舍中做客,我舍中藏有一坛酃湖美酒,保证让你流连忘返。” 酃湖位于长沙酃县西南,周回三里,依湘江、傍耒水,气势甚为磅礴。 酃湖酿造美酒的历史非常久远,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如今已是长沙乃至整个荆南地区最知名的美酒。 “要让掾君失望了。”刘景婉言谢绝道。 “昨夜突下大雨,在下未能和从兄刘元龙见面,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去从兄那里一趟。而且,不瞒掾君,在下酒量极差,往往一两杯就会醉倒,恐怕到时会扫掾君酒兴。” 见刘景如此说,黄秋只能遗憾地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章 陶观 刘景从市中归来,没有回家,直接前往从兄刘蟠的住处,地址是之前李吏告诉他的。 刘蟠平日工作的地方和居住的吏舍就隔了一道土墙,上下职比刘景方便多了,刘景到来时,他已经在家等候已久。 刘蟠一边邀刘景入屋,一边取来水果、小食。小食即点心,以蜜、枣、荸荠等物混合稻米做成饼状,称之为糗精,水果则有枣子和梨子。 刘蟠是不进厨室的,他在临湘有一座别府,早晚两餐全部由奴仆送至官曹,平日吏舍中只备一些水果、小食之类,用于招待客人或晚上宵夜。 汉代以一日二餐为主,可若睡得晚了,也会吃一些东西,是以晚上八、九点又被称为“夜食”。论语有“不时不食”之语,大儒郑玄注解“不时,非朝、夕、日中不食。”指出一日三次进餐时间。 刘景中午吃过胡饼,此时并不太饿,仅象征性吃了几颗枣子,和刘蟠闲聊今天在市楼的所见所闻以及吏舍琐事。 刘景和刘蟠虽是同辈,年龄却相差十余岁,加上后者为人素有清誉,性格严谨,与他相处,总有束手束脚之感。 刘景面对诸葛亮可以做到滔滔不绝,和刘蟠谈话却要绞尽脑汁,所以很快就告辞而去。 一路回到家,刘景点燃灶台,开始筹备晚餐,他今晚只准备做一道菜,在食材中选来选去,最终选了蘑菇、竹芛和脂肉,做成蘑菇芛肉汤,简简单单,又营养丰富。 相比现代,当下可供选择的蔬菜还是少了一些。 刘景感慨到一半,猛地想起一物,汉代尚未出现,却极易得到的蔬菜豆芽。 只需将大豆放入水中浸泡一天,然后装入容器蒙起来,四五天后就能吃上鲜嫩可口的豆芽。 他前世少年时代生活艰难,自己没少在家发豆芽。 吃完晚饭,刘景立刻取出大豆,洗干净放入陶罐中,置于阴凉处。 才忙完没一会,便有客临门,来访者刘景并不陌生,乃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桓彝。 桓彝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十五六岁时就受到了时任长沙太守孙坚的看重,今年也才二十三岁而已。 他的身量比其兄桓阶略高一些,白面短髭,眉分八字,双目炯炯有神,任谁看到他,都会认为他是一名正人君子。 桓彝、桓阶两兄弟性格差别很大,桓阶为人既有原则,亦知变通,可谓刚柔并济;桓彝则性格方正,宁折不弯。 常言道“性格决定命运”,桓阶未来取得更高成就也就顺理成章了。 桓彝道“在下昨日休沐,刚好与足下错开,今日归来,才听说足下与我成为同第邻居,这可真是令我喜出望外。” 刘景颔首道“原来如此,难怪足下家门紧锁。请坐。” 说起来两人工作还有些关联,桓彝乃是金曹掾,公府金曹主要负责货币盐铁事,而郡府金曹,不管盐铁,只管钱布。 有一句话叫做“仓曹收民租”、“金曹收市租”,金曹掾和监市掾职能略有重合。 当然,桓彝只能管收市租的市啬夫,却管不到他的头上。 两人关系远谈不上熟络,不好交浅言深,桓彝坐了一会就离开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如果双方有心结交,总会成为朋友。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刘景点燃油灯,翻开汉书,这次他没有延续昨天的进度,而是直接跳到诸葛丰传,并仔仔细细读了三遍,只要能够拉近和诸葛亮的关系,任何方法他都愿意尝试。 书读累了,刘景便稍微歇息片刻,而后缓缓研墨,执笔练字。如今他以颜体楷书、行书为主,其他书体全部放弃,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自然要懂得取舍之道。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 刘景所写的正是孙子兵法,这部由孙武所著,不过寥寥数千言的兵书,堪称是中国古代军事文化遗产中最为璀璨的瑰宝,辐射覆盖整个东亚地区,在全世界亦有极大的影响力。 孙子兵法中的名句非常多,不管是谁都能说上两句,但真正读过孙子兵法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刘景也不例外。 身处乱世,不能不读孙子兵法,所谓“眼看千遍,不如手写一遍”,刘景认为这句话很有道理,也是这么做的。 一入“人定”,刘景立即结束练字读书,这是他给自己订立的规矩,夜间看书最伤视力,万一成了一个“目茫茫”的近视患者,到时候再悔恨也已经晚了。 第二天,刘景满怀期待的前往市楼,可惜等了整整一个上午,仍然没有等来诸葛亮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诸葛亮不可能每天都来市中买药,天能来一次就不错了,可他就是忍不住报以幻想。 到了中午,刘景再度来到矮奴的饼摊买饼果腹。 矮奴见到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称“刘君”。 原来昨天刘景和诸葛亮兄弟的对话被他听个正着,得知眼前之人就是最近长沙上下屡屡谈到的“德行刘君”。 刘景笑着点点头,和昨天一样要了四张胡饼,左右无事,便和矮奴闲聊了两句,意外发现这个外表滑稽可笑的侏儒居然谈吐不俗,举止亦十分有礼,心中大为诧异,他忍不住直言相问“观足下言行举止,并非粗鄙之人,足下莫非读过经书” “刘君一语中的,”矮奴如实说道“小人生来便与常人不同,因家境贫寒,年幼时被卖给途经长沙的洛阳大商贾为奴。小人虽然身体孱弱,头脑还算有几分聪明,主人便让我做了少主的小史,少主蒙学时,小人作为陪读,慢慢也就开始识字了” “难怪他会制作胡饼,原来是在洛阳生活过。”刘景心下不由恍然。 众所周知汉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喜欢所有与胡人相关的新奇事物,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都贵戚争相效仿,致使洛阳风尚为之一变。 刘景又好奇问道“那足下又为何回到长沙贩饼” “当年董卓迁都长安,缺乏军资,便任由麾下部曲、羌胡劫掠,家主人乃是洛阳大户,贼虏冲入府邸,将主人全家老小尽数杀死,奴婢亦未能幸免。小人身躯矮小,钻狗洞才得以苟活下来,前年才辗转回到家乡。” 纵然过去了五年之久,可每当提起这段往事,矮奴依旧会热泪盈眶。 “小人失态,请刘君勿怪。”矮奴匆忙擦了擦眼角。 没想到一个贩饼的侏儒背后竟有着这样曲折的故事。刘景心中感慨,不禁叹道“五年过去了,足下始终对旧主念念不忘,可知是一个重情之人,谁又能忍心责怪呢。” 又郑重道“聊这么久了,在下尚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失礼了。” 矮奴怔怔地看着刘景,一时茫然,名字自己叫什么名字 似乎从他有记忆开始,每个人都直呼他“矮奴”,包括自己的父母兄弟,没人在意他有没有名字。 父母虽然没给他取名字,但其实他是有名字的,在识字后,他为自己取名观,观者,容貌仪观也,表字则是子仪。这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渴望却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矮奴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小人姓陶,名观,字子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一章 蔡升 “小人姓陶,名观,字子仪” 当矮奴陶观在刘景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而忍不住泪洒当场时,便见一道白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这是一个白衣竹冠,腰佩长剑的倜傥青年,只听他急语道“矮奴,你为何哭泣,可是此子欺负你乃公” “蔡君快住口”矮奴陶观吓得脸色煞白,只恨自己身材短小,无法及时堵住蔡升的嘴。“你可知道他是谁” 刘景亦认出此人便是矮奴陶观市井中的靠山蔡升,他回去后曾询问过族兄刘宗,得知此人乃是临湘近年来名气最大的游侠。 据说此人剑术非常可怕,数年间与人斗剑上百次,向来都是横扫无敌,因此在临湘游侠、恶少年心目中有着很高的威望。 刘宗和区雄为了能够将他收入门下,可谓是绞尽脑汁,然而蔡升心气极高,不太看得上刘宗和区雄,认为两人是靠着家族势力才有今日的成就,打心眼里认为他俩不如自己。内心抱着这样的想法,自然不会投到刘、区门下,任凭他们驱使。 “我管他是谁矮奴,他若欺辱于你,我必不与他善罢甘休。”蔡升双目斜瞪刘景,后者吏服冠剑也丝毫没能令他退缩半分,反而手握剑柄,神态飞扬,一副不把刘景放在眼里的模样。 不得不说,刘景心里还真有些发憷,他自问在练剑上不曾懈怠,但受限于天赋,剑术水平肯定远远比不上蔡升,而且他与人斗剑的经验也少得可怜,一旦对方反应过激,拔剑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血溅五步的场面没有发生,矮奴陶观及时为他解了围“蔡君,万万不可胡言乱语你前两日不是还和我提起德行刘君吗,如今刘君就在面前,你怎能口出狂言还不快向刘君赔罪。” “啊他就是德行刘君”蔡升目光在两人身上不住游走,问道“那你刚才为何哭泣” “谈及陈年旧事,不觉落泪。” 蔡升无语,矮奴陶观的往事他知之甚详,面向刘景而立,弯腰成九十度,长长一揖,语气诚恳地道歉“在下姓蔡名升,字宏超,出身市井,言语粗鲁,如果有冲撞刘君之处,还请刘君见谅。” “不知者不怪。”刘景夸道“更何况,足下为朋友不避官吏,仗义执言,真是一个义士啊。” 蔡升为人向来“义”字当先,刘景夸他别的,他未必高兴,夸他是义士,却是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心中欢喜,扭头对陶观道“矮奴,你听到没有,德行刘君夸我是义士。” “听到了。”矮奴陶观笑呵呵回道。 蔡升得意忘形之际,手臂突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钻出的青衣老人拿住,只听他口中喊道“好你个蔡宏超,可算抓到你了。” 这一幕相当奇怪,蔡升作为近年来临湘最出名的游侠,等闲谁敢与他为难,然而此人偏偏敢捋其虎须。 蔡升神情一愣,待看清来人,顿时感到大事不妙。 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面对讨债者,纵然打遍临湘无敌手的蔡升,也有些直不起腰杆,他取出怀中轻飘飘的小囊,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叹气道“邓公,你也看到了,我最近囊空如洗,实在没钱,你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放心吧,我蔡宏超绝非欠债不还之人。” “你每次来我酒肆赊账酤酒都这么说,”酒肆主人不吃他这套,大喊道“你已经欠一千钱了今天必须还钱” “什么”蔡升闻言大吃一惊道“这才过去多久,怎么会欠下这么多” 酒肆主人冷哼道“最近米价大涨,酒水自然也跟着上涨,况且你不但自己喝,还屡屡宴请他人,花销岂会少了。如今不多不少,正好一千钱。” 蔡升一脸狐疑道“邓公你没有趁我不备,多记几笔吧” “你留下的借契都在,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 见酒肆主人说得理直气壮,蔡升不再多言,转头眼巴巴看向矮奴陶观,后者没有迟疑,将今日收入全部拿给他还债。 酒肆主人数了数,一共才百钱,摇头道“这点钱不够。” 周围人群渐渐有围观之势,蔡升感到颜面大失,咬牙将腰间长剑解下,便要送入酒肆主人怀里。 酒肆主人却不敢接剑,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蔡宏超,在下敬重你是市井豪杰,才会酤酒给你,然而在下也要依靠酒肆养活一家老小,足下这次固然可以用剑抵债,那下次还能用什么足下再这么欠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我的酒肆就要关门了。” 刘景在旁边忽然出言道“足下之虑不无道理,而蔡宏超囊中羞涩也是不假,不如这样吧,他欠下的钱在下替他还了。” 他今天本来打算履行约定,给侄儿虎头定做一架鸠车,并为弟弟刘和、妹妹刘饶准备些小礼物,出门带足了钱,尚未有机会花出,正好用来替蔡升解围。 “足下此言当真”酒肆主人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 蔡升却是脸色大变,一脸羞愧地道“刘君,你我不过一面之交,怎能让你出钱替我还债。” “不然。”刘景摇了摇头道“难道足下没有听说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吗你我相识虽短,但我认为足下是一名义士,值得我倾心结交,因此借钱给你还债,这又有何不可呢” 刘景向来把钱看得很淡,似蔡升这等剑术称绝一方的游侠,花费区区千钱就能让对方欠下人情,这是多么难得与幸运的一件事,若是换成族兄刘宗在此,别说一千钱,就是一万钱也会毫不犹豫。 “没想到竟得刘君如此看中。”蔡升说道“只恐一时难以还清。” 刘景顿时想起昔日场景,大笑道“足下日后若富贵了,可十倍百倍偿还我。” “”蔡升和陶观不禁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很奇怪,这不是前者曾经发下的大言吗,刘景怎么会知道 最终蔡升接受了刘景好意,让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酒肆主人捧着钱高兴的走了,没有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群亦渐渐散去。 蔡升此时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一脸尴尬的站在原地。 “足下何须如此,”刘景扬声说道“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方不负此身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必太过在意,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在下深以为然,足下以为如何” “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方不负此身、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蔡升立刻将那点尴尬抛之脑后,一时间心情激荡,大声道 “刘君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举传扬开来,人人皆称德行刘君,在下亦深感佩服。 在下本以为刘君当是一位性格柔和,谦恭仁厚的君子,见面后才发现刘君竟是一位心怀高远,有鸿鹄之志的大丈夫” 陶观在一旁羡慕不已,刘景自不用多说,如今享有盛名,成为长沙名士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蔡升,异日也未尝没有腾飞的机会。 而他作为一个身体孱弱的侏儒,未来早就已经注定,在市井平平淡淡卖一辈子胡饼,用赚来的钱奉养父母、馈赠兄弟、抚养侄辈,然后自己在孤独困苦中慢慢变老,直到死去 这似乎就是他的宿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二章 求字 蔡升乃是一位纵任意气、不受约束的游侠,之前虽然对刘景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但更多是出于对刘景文化、道德方面的佩服,和他本人无关。 两人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纵然有所交集,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然而经过一番接触,蔡升发现刘景不单是一位谦恭仁厚的君子,更是一位有鸿鹄之志、英雄之气的大丈夫。 这样的发现,立刻粉碎了横在两人之间的无形阻碍。 蔡升开始相信,他和“德行刘君”可以成为朋友,这是他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蔡升好奇问道“看刘君穿着,如今当是给事郡县,不知在何处任职” “就在市中。”刘景说道。“日后蔡兄若有事,可直接来市楼找我。” “啊”蔡升心里有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疑问“刘君出身高门,又有名声,为何要来市中任职“ 刘景微笑道“如果不来市中,又怎能有机会认识两位呢。” 蔡升闻言颇为受用,而陶观就有些受宠若惊了,诚惶诚恐道“刘君言重了,小人一个贩饼之人,哪里当得刘君另眼相看。” “足下不必妄自菲薄,”刘景摇头道,“淮南子有云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足下通文明义,智慧过人,可谓百中无一,足可称之为豪。” “”陶观闻言双眼一热,险些落下泪来。若不是碍于双方身份上的巨大差距,他都想把对方引为知己了。 这世上终于有人不在意他的外表,发现了他的内在,这是蔡升都没有做到的事 不可否认蔡升对他很好,但蔡升始终将他视为弱者加以照顾,却看不到他过人的地方。 蔡升看看刘景,又看看陶观,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矮奴是豪的话,那我是什么英俊豪总不能是杰吧” 想着想着,蔡升猛地醒悟过来,刚才路过此地,见到矮奴落泪,他气冲冲跑过来为好友出头,全然忘了此行目的。 他之前答应为人解决一桩事,如今却迟迟不至,对方此时怕是要等急了。 这可是事关自己的名声,由不得他不急,赶紧和两人道别。 刘景本想和蔡升多聊一会,不过对方既然有要事在身,那就算了,再说市井嘈杂,并非谈话的好地方。 约定改日登门拜会,蔡升便急匆匆走了。 望着蔡升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离去,刘景不禁出言赞道“自古以来,那些真正的侠义之士无不秉持人以义来,我以身许,褰裳赴急,不避寒暑。这是史书都称赞有加的行为,蔡宏超就是这样的人啊。” 陶观在边上说道“蔡君虽然性格略显莽撞,任气好斗,却从不恃强凌弱,反而喜欢义助弱小,为他们抵挡来自豪强、游侠、恶少年的欺辱,市中如小人一般受过他恩惠的人比比皆是。” “这也是我愿意和他结交的原因,欺强而不凌弱,信义当先,快意恩仇,蔡宏超活得如此潇洒自在,真是令人羡慕。”刘景抚掌而笑道。“出来买饼许久,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足下再见。” “刘君慢走。”陶观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目送刘景远去,头脑一片空白,直到买饼的客人连连催促,他才回过神来。 刘景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穿梭在市井之间,今日与蔡升结识,完全是意外之喜。 似蔡升这等人,承平之世必然是朝廷主要的打击目标,轻则徒边,重则处死,难以善终。 然而方今大乱之世,此辈不仅不会受到打压,反而会成为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刘景日后若想有所作为,身边当然少不了像他这样的人。 刚回到市楼,他立刻被黄秋叫入室中畅聊,后者今天倒是没有酣睡,但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说话舌头直打结。 他的生活中好像缺了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缺少美酒,纵然前途尽被酒水所毁,依旧无法令他迷途知返。 真是一个可悲的人。 应付完黄秋,刘景又到市楼各处兜兜转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傍晚回到吏舍,他前往同第桓彝家中做客,这一次谈话两人没有再像昨天那样早早结束,一直聊了一个多时辰。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晚上居然梦到了诸葛亮。 梦中,他和诸葛亮携手攀登一座巍峨屹立的高山,经历重重险阻,最终成功登顶。这个梦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高山即事业,他希望诸葛亮能够和他一起,共同开创一番事业。 似乎连老天都被他感动,翌日一大早,诸葛亮就独自来访。 刘景喜不自胜,心道千盼万盼,可算把诸葛亮盼来了。 “孔明,从前我听到人们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里总是不以为然,认为此辈太过矫作,可是今日我才知道错矣。你我不过分别两日,可在我心里,却好像过去了很久一样。” “一日三秋”之语出自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诸葛亮自然读过,只是他总觉得刘景表现得有些过于热情,心道他对谁都是这么热情么 刘景拉着诸葛亮入座,关心地问道“令叔父病情是否有所好转” 诸葛亮面上露出笑容,点头道“叔父大人病情与前几日相比有明显好转,已经可以下榻用餐。” “令叔父吉人自有天相。”刘景言不由衷地道。心里却恨不得诸葛玄在床榻躺上个一年半载才好。 诸葛亮颔首表示感谢,接着挺直身体,郑重揖道“在下曾于市中书肆观看刘兄手书,在下虽然鄙薄,亦能看出刘兄之字严整雄伟,如冠裳佩玉,就好像看到君子一般为之心折。” 诸葛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因此今日在下厚着脸皮,想向刘兄讨一份字帖,以便日日摹写专研,希冀能在书法一道上有几分增进。” “别人索要,哪怕一份字帖我也未必愿意,孔明开口,就算十贴百贴我也毫不心疼。”这可是难得刷好感的机会,刘景怎会轻易放过。 从穿越到现在,他几乎每天都会练字,存下来的文稿少说也有三四十,不满意的作品早就被他毁去了,留下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这些字帖固然是他的心血,可送给诸葛亮他只会由衷高兴,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刘景创造价值,而诸葛亮价值无量。 “太多了,只要一帖即可。”诸葛亮急忙摆了摆手,对刘景的热情有了更深的体会。 “不知孔明可曾知道,我精通两种书法,一者笔势厚重,字体端庄,如同字中之楷模,一者笔法奇骏,非正非草,乃是正书之捷径,二者可以说不分高下,各有千秋。难道孔明要从二者之中选择其一吗”刘景以手撑膝,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个”诸葛亮一脸踌躇。 刘景面上故作不悦道:“几张字帖,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孔明,你就不要再和我客气了。” 诸葛亮拜谢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三章 示众 “这才对嘛。”见诸葛亮终于不再和他客气,刘景展颜笑道。“不过字帖皆被我存放在吏舍,孔明今日恐怕要空手而归了。” 诸葛亮说道“那有何妨,明日再来一趟就是。” 这正是刘景希望看到的,笑道“明日我多带一些字贴来,到时候任君挑选。” 这时市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刘景心下好奇,起身来到窗前,朝外望去,只见十余名身穿短衣、手持兵器的吏士,押解着一个蓬头垢面、身带枷锁的囚徒走进市楼。 诸葛亮起身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刘景皱着眉回道“有郡吏押解犯人到此。” 诸葛亮点点头,并没有太过意外,市井乃是四方百姓汇聚之所,在朝廷看来,这里是最适合树立威信的地方。 因此朝廷常常会把死囚押解至市井处死,称之为“弃市”,若是罪大恶极者,还要悬首于市、暴尸于市,王莽、董卓这两个国之大贼,死后就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 除了弃市,还有游市,也就是押解犯人游街示众。 刘景忍不住叹气道“孔明,我为市左史,躲不开俗务,需要出去露一面才行。” 诸葛亮道“既然刘兄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刘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难怪梁叔敬曾叹言宁愿在家闲居养志,诗、书自娱,亦不愿任州郡之职,徒劳人耳。” 梁叔敬即本朝名士梁竦,大汉高门安定梁氏子弟,汉明帝的外祖父,为人自负才高,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因宫闱之乱,受到牵连枉死狱中。 其实这也是诸葛亮感到困惑不解的地方,刘景既有名声,又有才华,最重要的是他今年才十七岁,正应该居家养名,以待日后一飞冲天之机。 这个时候何必急急忙忙跑出来服侍郡府,这么做对他简直毫无意义。 诸葛亮又不是刘景肚子里的蛔虫,有此想法不奇怪。 刘景送诸葛亮出门,正好遇上匆匆下楼的黄秋,后者瞧见刘景身旁颇为脸生的诸葛亮,不由一愣,但也没深究,凑到刘景身边低声提醒道“仲达,来人乃是左贼曹掾成绩,你要当心些。” “原来是他。”刘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就碰面了。 贼曹是太守门下五吏之一,长沙属于大郡,设左右二贼曹,成绩为左贼曹掾。 不管是权位还是亲密程度,贼曹在门下五吏里面都排在末尾,比不上功曹、主簿、主记、督盗贼,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太守张羡的亲信,地位远非一般郡府列曹可比。 他虽然被成绩“讹”了两万钱,可后者也成为他成名的垫脚石,双方说不上谁更吃亏。 据说此人性情贪婪凶狠,不守礼仪,自己令他陷身全郡的舆论风暴之中,说不准会不会气急败坏,明里暗里找自己的麻烦,确实要小心才是。 刘景谢过黄秋,三人一同下楼,此时一楼堂内聚满了人,谢良苦着一张脸,正和对方的领头之人说着什么,此人想来就是成绩了。 目送诸葛亮离去,刘景跟在黄秋身后迎向成绩。成绩年纪在三十上下,约七尺身高,脸孔狭长,双目锐利有若鹰视,鼻梁既高且长,嘴角微微下撇,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 刘景暗中打量成绩的时候,成绩也看到了他,立时目光如炬,显然认出了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成绩非但没有显露恶意,反而冲他轻轻颔首。 刘景礼貌的回礼,心中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黄秋来到近前,瞥了一眼囚犯,脸色马上垮了下来,对成绩抱怨道“这不是六指祝阿么成掾,你怎么又把他抓来了” 刘景闻言朝犯人的手上看去,果然发现犯人右手生有六指,他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二三岁,身量中等,相貌平庸,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或许是身上那股放荡不羁的气质 祝阿冲着成绩晃了晃手上的枷锁,大笑道“成绩,你看,连黄君这一市之长都认为你不该抓我来此,你还是快快把我放了吧。” “此人乃是市中偷长,多年来游走市井,害人不浅,我身为贼曹掾,抓他难道不是分内之事”成绩硬邦邦回了黄秋一句,转而对祝阿道“一会将你吊于市楼之上,期间若是无人指认你的罪行,我自会将你放了。” “何必多此一举,”祝阿撇了撇嘴道“你说你把我挂到上面几次了二次三次最后还不是奈何不了我,乖乖放人。” 黄秋、谢良心里也是这般想法,成绩根本就拿他没办法,实在没必要折腾来折腾去。 成绩厉声咤道“你可曾听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过是侥幸逃过几次,就以为可以永远逍遥下去不知死活” “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祝阿扬了扬眉毛,一脸挑衅道。 成绩回头冲手下挥手道“将他绑于楼顶,击鼓聚民。” 诸吏士轰然应诺,押解着祝阿上楼。 “黄掾,我们也上去吧。”成绩对身旁的黄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黄秋暗暗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不同意。 看着成绩义正辞严、刚正不阿的模样,刘景内心一阵无语,若不是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要被他的表现唬住了。 和谢良一起落在最后面,刘景趁机问道“足下可否和我说说祝阿其人” 谢良下意识观察了一眼周围,小声说道“祝阿乃是市中首屈一指的偷长,手下有十余个小偷。他本为贩酱之子,幼年父母双亡,是被市中商贩抚养长大,因此日后成为偷盗,感念众人恩情,从不对本地人下手,只偷窃那些往来南北的外地商贾。” 刘景暗暗摇头,如今天下大乱,道路阻绝,商业受到极大影响,长沙能有多少外地商贾 要说祝阿从不对认识的人下手,他或许还能相信,从不对本地人下手祝阿和他的手下拿什么过活喝西北风吗这话只能骗骗无知百姓,反正他是绝对不信。 谢良继续说道“此是其一,其二祝阿为人慷慨,视钱财若无物,只要他看到市中商贾生活遇到困难,便会倾囊相助,为其解困。有被偷者找到他,他亦会设法将钱索回,所以市中之人无不对他心怀敬重。这也是成掾屡次三番抓住他,却无人指认的原因所在。” “有趣”刘景不觉失笑,没想到这位还是一个“义偷”。 登上楼顶,他没有随谢良站到前排去,而是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 “咚、咚、咚”市楼顶上的牛皮大鼓被贼曹吏用力敲响,震天的鼓声一时间传遍市井各个角落。 市中之人听见急促的鼓声,知道有大事发生,源源不断向着中心地带的市楼涌去。 没过多久,市楼就被市井中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眼见百姓聚集的差不多了,成绩指着双手被高高吊起,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祝阿,大声说道“我乃左贼曹掾成绩,而此人是六指祝阿,平日常在市中偷窃,尔等若有人被他偷过,无需惧怕,可当面指认,在下定然让他难逃法网。” 底下人群轰然,认识祝阿的人非常多,即使不认识,也从周围人群的谈话中听说一二,众人交头接耳,发表着各自的看法,就是不见一人站出来。 如此问了三遍,依然没有人出面指认祝阿,成绩一脸阴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四章 志向 从市楼顶上俯瞰,只见地面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不下千人。 然而即便人数如此之众,议论滔滔,几近沸腾,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指认祝阿。 反而有诸多衣着简朴的少年,站在人群前方,挽袖露胸,叫嚷放人,这些少年大多都是祝阿手下。 刘景还发现了蔡升的身影,看情况他与祝阿怕是交情匪浅,两人都是市井声名赫赫的人物,有交情也属正常。 眼见场面越来越乱,成绩却始终默不作声,任由事态恶化,惹得旁边的黄秋好生不快,心道此人真是一个榆木脑袋,明明知道祝阿在市中极有威信,指望市井中人指认他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像祝阿这样的人,除非人赃俱获,否则就算抓住他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要把人放了。 成绩脸孔黑沉,目光阴鸷,但实际上他的心情远没有表现的那么糟糕。 他和祝阿打交道也不算短了,岂能不知他在市中素有威信,他本就没指望有人出来指认他,抓他不过是借他之名树立自己的威信而已。 足足挂了祝阿半个时辰,自觉已达到立威的目的,成绩这才开口和黄秋告辞。 “成掾慢走,恕不远送。”黄秋强忍住心头怒火,一脸敷衍,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成绩贵为太守门下五吏之一,地位非同一般,但他出身寒门,好申、韩之学,而不重礼仪,这样的人就算地位再高,黄秋也不会高看他一眼。 成绩冷哼一声,甩袖而去,黄秋毫不在意,自顾自返回掾室,眨眼工夫,市楼顶上的众吏就散去了大半。 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祝阿一直被晾在上面,无人理会。 刘景之前就从谢良那里得知成绩数次抓捕,却始终奈何不得祝阿,可对方这么轻易就放人还是让他有些意外,成绩可不像是一个这么好说话的人,莫非他有什么顾忌不成 刘景正想得出神,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楼梯处接连窜出几名穿着短襦、佩戴短剑的少年,不出意外,蔡升也跟在后面。 “刘君,请稍等片刻,在下先去解救祝兄,之后再与刘君详谈。” 说罢,蔡升和众少年七手八脚将祝阿放下来,一脸关切地问“祝兄,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祝阿来回揉了揉被勒得红肿的手腕,摇头道“无妨。成绩小儿想要治我的罪,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是极是极成绩小儿,与大兄为难,到头来还不是乖乖放人。”诸少年纷纷附和道,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祝阿被诸少年簇拥、恭维着,正准备离去,蔡升开口道“祝兄先行一步,我与刘君相识,说几句话。” 祝阿瞥了一眼刘景,脸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蔡升什么时候结交了一位市吏,他怎么不知道看其穿着,职位当是不低。 “那好,一会我在市南酒肆设宴庆祝,你一定要来。” “诺。” 祝阿冲刘景点了一下头,随后带着诸少年扬长而去。 “我与祝兄乃刎颈之交。”蔡升唯恐刘景心中轻视祝阿,说道“刘君新来市井,或许有所不知,祝兄虽为偷盗,但为人豪爽仗义,不管与他交情深浅,可谓有求必应,连我也多受其帮助,乃是市井豪杰人物。” 刘景含笑不语,他愿意和蔡升结交,是因为后者剑术过人,在游侠、恶少年中有很高的威望,属于极为难得的人才。 似祝阿这等鸡鸣狗盗之徒就算了,累及自己的名声不说,还对他没有什么大用。 不过他对成绩为何这么痛快放人很是好奇,蔡升为他做了解答“成绩确实如刘君所言,非善良之辈,可祝兄又岂是常人祝兄手下诸少年,皆为孤儿,自幼被祝兄一手抚养长大,祝兄若是被人故意陷害,他们必与对方不死不休。” 刘景明白过来,意思就是成绩用堂堂正正之法,祝阿甘愿束手就擒,反正也拿他没办法。而成绩若玩歪门邪道害他,最后还不知道谁玩谁呢,论歪门邪道,长期混迹社会底层的祝阿岂会怕对方。 刘景出言相邀道“昨日我与蔡兄相谈甚欢,可惜碰巧有事未能尽兴,今日既然来了,先别忙着走,去我室中坐坐。” 蔡升应“诺”,他在市井混迹也有数年之久了,还是第一次来市楼做客,忍不住东张西望。 刘景为蔡升倒上一杯清水,问道“蔡兄,你今年多大了” 蔡升说道“在下刚满二十,宏超这个字,还是今年初市中一位卜者为我起的,只是不知为何,此人已经许久不来市井。” 刘景颔首,这个时代卜者入门门槛高得惊人,至少也要粗通易经才行,说实话有这本事,当个执掌百里的县长都绰绰有余了。 很多有操守的儒者,为了个人生计,常会去市中卖卜自给。蔡升说不定遇到的就是某位隐逸的高士。 “说来昨日并非你我初次相见,之前在陶子仪肆前曾与蔡兄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在下坐在车中,并没有和你会面。” 蔡升听得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陶子仪说的是矮奴,同时心里的一个疑问被解开了,不由汗颜道“原来如此,难怪刘君知道日后富贵,十倍百倍归还云云。这分明是在下之前发出的戏言。” 刘景笑问道“蔡兄真的只是戏言吗” 蔡升神色一僵,半晌才叹道“瞒不住刘君,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这不止是刘君的志向,也是在下的志向 在下只恨生不逢时当年孙文台于长沙起兵讨伐国贼董卓之时,在下年纪尚浅,不堪驱使。倘若在下能够早生几年,必定追随孙文台左右,北上中原,进击国贼,建立功绩,那该是何等的快哉”蔡升的话语里充满了生不逢时的遗憾。 刘景意味深长地道“蔡兄志向高远,本领又强,欠缺的只是一个机遇,而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机遇了。” 蔡升并不认可刘景所言,摇了摇头道“自张府君将兵赴任长沙,平定苏代之乱,长沙从此远离纷争,一派祥和,哪还有什么机遇。” 刘景忍住一吐为快的冲动,有些事还是不宜提前泄露,谁知道会不会由此引发蝴蝶效应,从而令他失去先知先觉的优势。 “难道蔡兄不知世事无绝对吗就如孙文台,挟长沙之众,虎步中原,所向无前,董卓纵然拥天下强兵,亦不免狼狈逃遁,其忠勇之名为世人所知。结果却因轻佻冒进,在岘山身中流矢,死于无名之辈,徒为天下所笑。” 最后刘景隐晦地道“张府君性格倔强,不屈于人,长沙看似平静,谁又知不会泛起波澜呢” “波澜来自何处”蔡升心生疑问,心道刘君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这么说肯定有原因,莫非他知道些什么不成然而刘景既然不想明说,蔡升也不好再问。 祝阿正在市南酒肆设宴等他前去,蔡升不敢在此久留,坐了一会就和刘景道别。 刘景没多做挽留,送蔡升至楼下,一脸诚恳地道“在下初来市井,人生地不熟,几乎没有能说上话的人,蔡兄以后若是有闲,可以常到我这里坐坐。” “敢不从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五章 马周 经过祝阿之事后,市楼再度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此后再无他事。 期间刘景抽空去了一趟以从事手工业为主的市北区,找木匠为侄儿虎头制作鸠车,并顺带做几支牙刷。 木匠听了他的描述,觉得此物制作不难,便答应下来。 一直困扰自己的刷牙问题即将得到解决,令刘景整天都有一个好心情。 下职返家后,他第一时间翻出文稿,打算优中择优,务必从中选出最好的作品,作为礼物赠送给诸葛亮。 楷书方面,斟酌良久后,他选择的是前汉名士贾谊的过秦论上篇,以及论积贮疏两篇经典文章。 过秦论洋洋洒洒数千字,即使上篇,亦有近千字,论积贮疏则要少一些,约四百字,当初刘景为了写好这两篇文章,不知浪费多少笔墨、付出多少汗水。 他之所以选择过秦论、论积贮疏,并非是因为它们辞藻优美,富于文采,而是因为二者皆为政治之论,刘景手里有无数诗词歌赋,但他认为这些东西对诸葛亮全无益处。 行书方面,仔细考虑后,他选择的是唐代大家韩愈的马说及其姊妹篇龙说两篇经典散文。 马说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说的是怀才不遇;龙说言“龙嘘气成云,而云从龙”,谈的是君臣相得。 两篇文章字数都不多,只有百余字,但道理深刻,借物寓意,甚至涉及神话生物,与潇洒飘逸、疏展灵秀的行书堪称天作之合。 而且里面还隐藏了刘景对诸葛亮求贤若渴之心,可惜对方注定无法明白他的心意。 诸葛亮绝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即便是那些开创王朝的帝王,也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此四篇文章,可谓是精品中的精品,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诸葛亮露出惊喜的模样。 带着这样的心思,刘景沉沉睡去。 次日天公作美,总算不再是阴雨天气,天空一望无际,白云徜徉其间,和煦的朝阳一举驱散了多日以来的潮湿之气。 吃过早饭,刘景抱着纸卷前往市井,途经东市门,和市门卒王朝、马周微笑颔首,王、马二人手持刀盾,执礼甚恭。 等到刘景远去,“亡命之徒”马周才开口说道“大兄,我活了二十年,从未遇见过刘君这般谦逊和善的君子,难道是因为我来自小县,见识不广吗” 王朝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居郡城近三十载,也是首次遇上刘君这样的人。刘君躬耕养客传于闾里之间,他连自家奴仆宾客都能善待,对我等谦逊有礼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周好奇道“据说刘君和刘伯嗣乃是同族兄弟。” “对,他们都出自龙丘刘氏。”王朝说道“龙丘刘氏不止是汉室血脉,更是我长沙士族之冠冕,曾出过两位三公。也只有此等高门冠族,才能培养出二位刘君这样的君子、豪杰。” 马周一旁听得直撇嘴,梗着脖子大声道“大兄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朝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让往来行人忍不住捧腹大笑,一名身份卑微的市门卒居然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真是太可笑了。 “阿周,慎言。”王朝一脸尴尬地劝道。 马周面色涨得通红,不服气地道“周勃织薄、樊哙屠狗;吴汉贩马、马武流贼,此辈原本皆是鄙朴之人,才能不过凡庸,然而一遇高祖、世祖,立刻扶摇直上,封侯拜将,名震天下” 他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从小就喜欢听人讲古,尤其喜爱草莽建功立业的故事,他总是会将自己代入其中,他们能成功,自己必定也行。 周围先是一静,继而又是哄然大笑。 王朝一脸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素知马周志气很高,只是没想到竟然高到这个程度,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马周干脆闭上眼睛,懒得再看周围那些嘲笑的嘴脸,心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刘景对东市门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他步履轻快地走进市楼,不出意外,谢良又比他早来了一步。 此人实乃市楼上下人尽皆知的工作狂,听市吏们私底下说,他一年到头休沐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假期常常用不完。不是没人劝说,甚至上面曾强制给他休假,但之后他依旧我行我素。 这种视工作如同生命的人,刘景只能道一声佩服,并甘拜下风。 不过佩服归佩服,监市掾的位置,他是绝对不会相让的。不是他自命不凡,他如果成为监市掾,对市井的帮助比谢良大多了。 所以,为了市井今后的发展,你还是老老实实当你的市右史吧。 刘景不动声色的同谢良打了一声招呼,坐在舍中整理自己带来的纸卷,除了过秦论上篇、论积贮疏、马说、龙说四篇文章,他又精挑细选几篇同样出众的文章,留作后备,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良苦用心,舍诸葛亮外,再无他人。 刘景没有等待太久,诸葛亮很快就到来了,这一次诸葛均也跟着一起来了。 就像刘景昨晚期待的那样,诸葛亮看到文章,立时欣喜若狂,这几篇文章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一遍遍观看,难以自拔。 诸葛均见识稍浅,也觉得刘景的字写得极美,尤其喜欢行书,一眼就爱上了这种优美秀逸的书体。 诸葛亮观摩良久,不由感叹道“刘兄这几篇文章所书比之市中书肆存放的文章更高一筹,非在下所能评价。” 刘景笑道“孔明喜欢就好。” “前汉贾生的过秦论、论积贮疏乃千古政论美文,在下自幼攻读,”诸葛亮问道“但马说、龙说二文却不曾耳闻,不知是出于哪位高士” 刘景摆摆手,道“哪有什么高士,这是我的游戏之作。” “刘兄大才。”诸葛亮叹服。二文借物寓意,暗指汉室,多有激愤之意,却又带着一丝幻想和希冀,这不仅仅是刘景的想法,如今这个时代,任何一位有识之士,恐怕都怀着同样复杂的心情。 本朝自孝和皇帝开始,豪族大姓掠夺平民田产,朝廷不能制,亦不敢制,其等钱帛山积、奴婢千群、徒附万计,富逾王公。百姓无田,或为豪族奴仆,役使如畜、命不由己;或浪迹天涯,裸行草食、易子而食。 天不怜汉,此后又接连出现桓、灵两位昏庸之君,致使天下震荡,社稷动摇,几近崩塌。如今天子更是困守长安,操控于边鄙逆贼之手,汉家威严扫地。 谶书历来有汉祚以四百年为期之说,而今四百之期临近,一部分人已经彻底对汉室失去信心,也有一部分人,仍然对汉室心存幻想。诸葛亮就属于后者。 诸葛亮四岁之时黄巾之乱爆发,其家乡徐州受到持续长达数年之久的破坏,是以自他有记忆以来,看到的便是一片乱象,之后又经历了曹操屠戮徐州事件,不得不离开家乡,南下避祸。 诸葛亮自幼父母双亡,飘零于乱世之中,心智早熟,他将管仲、乐毅视作自己的榜样与目标,立志成为像二人一样的无双国士,希冀未来可以辅佐明君,亲手终结这个乱世。 刘景乃汉室宗亲,诸葛亮认为他应该和自己是同一种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六章 刘瑍 诸葛亮、诸葛均一直待到食时将尽才离开,刘景相送时,再次提到后天休沐日,他将会去都亭拜访,此事两人早在数天前就已经约定好了。诸葛亮表示欢迎之至,说道届时必会扫榻以待。 刘景休沐那天拜访诸葛亮一家,肯定就无法再回家,为避免家里人担忧,需要派个人提前通知她们一声。 这个传话的人没有意外落到了刘亮头上,午后,刘景来到市西区专门贩卖鱼获的列肆前,找到刘亮,跟他简单说了一下。 目前为侄儿虎头定做的鸠车尚未完工,为刘和、刘饶准备的礼物也要相应押后,所以也没有什么需要带回去的。 刘景和刘亮谈话时,刘亮父亲站在一旁,神色拘谨,偶尔刘景问起他,回话也是磕磕巴巴,表现还不如自己的儿子从容。 刘景记得他从前可不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总是有说有笑的,不知道是因为双方地位差距变大,还是因为被捕入狱受到打击,总之他的性格发生了极大改变,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见他这般拘束,刘景也不好再和他多说什么,拉着刘亮嘱咐几句就离开了。 刘景并不着急返回市楼,难得来一次市西区,书肆恰好位于此地,正好顺路过去看一看。 说来这已是他来市井任职的第四天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至今还从未登过书肆的大门呢。 书肆保佣眼神出奇的好,远远就看到朝这边行来的刘景,马上跨出书肆大门,长揖行礼,口呼“刘君。” 刘景脚步不停的进门,笑着对他道“足下还记得我” 一身短褐青巾打扮的保佣十分机灵地答道“刘君乃我长沙第一等人物,小人恨不得刻在心上,怎会不记得。”言讫,冲肆内另一名同伴喊道“速去后室通知主人,就说刘君来了。” 刘景一迈入书肆,便感到无数道目光同时落在身上,他扭头望去,眼中立时映入十余位伏案读书的儒生。他一脸惊喜地看着一位身形修长,容貌绝美的青年,此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知对方具体名字,只知对方是兖州东平国人,乃梁孝王刘武之后。 刘景刚要上前和救命恩人打招呼,岂料书肆内的儒生看到他更加惊喜,“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做着自我介绍。 “这是什么情况”刘景被动的接收了一堆名刺,儒生们超乎寻常的热情令他一脸懵然,继而心里不免有些自得“恐怕就算桓阶桓伯绪到此,也不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吧” 书肆中除了两名保佣,只有两个人没有凑过来,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另一个是位二十余岁,身穿吏服的年轻人,他体型偏瘦,脸容古朴,虽然没有上前,却站在远处对刘景遥遥行了一礼。 刘景颔首还礼,此人是市狱的一名狱吏,名叫严肃,他第一天上任时就见过了,两人同在市中供职,平日难免会有接触,其表现反倒不如陌生的儒生们热情。 刘景暗暗摇头,出身一般,又不通人情,再有才也没用,除非遇到贵人提携,否则这辈子也就位止于小吏了。 收回心思,刘景专心应付面前诸多儒生,这个时代只要是书读人就算是人才了,为此他也愿意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 书肆主人原本正在后室休息,听见保佣进门禀报刘景到来,不禁喜上眉梢,一跃而起。刘景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他第一次来书肆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然而不过短短时日,他已是名传长沙,来日必为长沙名士之流,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等到书肆主人穿戴整齐,从后室奔出,总算让刘景找到借口摆脱儒生们的纠缠。 “自刘君墨宝留于小人这里,请求观看摹写的人便与日俱增,此辈多有临摹,平日更是以刘君门徒自居。”书肆主人圆润丰满的脸上露出和善笑容,向刘景解释儒生们如此热情的原因。 接着又道“之前听人说刘君出为市吏,小人将信将疑,等了几日也不见刘君上门,还以为是市间谣传。” 刘景轻轻颔首道“足下书肆乃是市井唯一的清静之地,在下也想到这里躲清静,奈何上任以来颇多杂事,无暇他顾。” 书肆主人很有眼力,他虽说很想和刘景多聊一会,但后者的心思明显不在他这里,很快就知趣的退下了。 刘景长舒一口气,终于没有人打扰了,他径直来到救命恩人面前,正了正衣冠,笔直鞠了一躬,说道“再造之恩,无以为报。上次见面,在下竟然未来得及询问恩人姓名,实在是失礼。”没有对方舍命相救,自己未必有机会再活一世,这个恩情实在太大了。 “啊,上次没有说吗可能是忘记了。”青年拍额笑道,神情姿态有种说不出的洒脱自然。 “在下今日出门匆忙,未携带名刺。我姓刘名瑍,字文朗,兖州东平国人。还有,我不是已经收下五柳先生传,作为救援足下的酬金吗我俩现在两不相欠,足下以后就不要再提什么救命之恩了。” 刘景不由苦笑道“足下难道认为我的性命就只值一篇文章吗” “唉,你这个人真是麻烦,早知道当初就不救你了。”刘瑍俊美不凡的脸上满是认真之色,似乎这一刻他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啊不对,如果不救你,就没有机会得到五柳先生传。” “”刘景顿时哑口无言,进而失笑,从来都是他嫌弃古人性格古板,没想到他也有被古人嫌弃性格古板的一天。 他算是看出来了,刘瑍为人率直任诞,不拘小节,是以很讨厌拘泥于俗礼的人,如果想要和他结交,刘景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味客气。 “抱歉,是在下过于执着了。” “这就对了。”刘瑍击掌而笑,接着好奇问道“刘君笔下所写的五柳先生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其饥则箪瓢屡空,缾无储秉;其寒则短揭穿结,絺绤冬陈;其居环堵萧然,风日不蔽。纵然如此,五柳先生依旧高简闲靖,不改其志,真乃世间无双的隐士,令人不由心驰神往。” 说到这里,刘瑍一脸憧憬,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生活啊 他并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尤其生于乱世,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人间悲剧,即便现在正当年少,却已经有了隐逸之念。 “不知五柳先生是足下的臆想,还是真有其人” 面对刘瑍希冀的目光,刘景直言相告道“五柳先生乃是在下杜撰,世间并无其人。” “唉”刘瑍疏眉一蹙,心情无比惆怅地道“我就知道,世间怎么会有五柳先生这样的神人呢” 刘景隐隐听出他话中蕴含的意思,忍不住惊讶道“听足下之意,莫非有遁世之心” “确有此意。”刘瑍点头承认。 刘景神情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愠道 “今九州板荡,天子蒙羞,百姓悲号,足下视若无睹乎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足下乃梁孝王之后,家族数百年来高官厚禄从无断绝,世代享受大汉之荣。足下就算不能以天下为己任,也应思量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力,怎能轻谈归隐呢” 因为有着救世主心态,他话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责备之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七章 邀请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出现在这个时代绝对称得上震耳欲聋,发人深省,给刘瑍精神造成了巨大冲击。 书肆亦是一片死寂,儒生们纷纷放下手中书卷,看向刘景,无不面带钦佩之色,更有人情绪激动,振臂高呼 “壮哉刘君”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世人皆有此念,何愁天下不定。” “以天下为己任正可谓我辈之志也” 刘瑍愣了片刻,才道“在下才疏而志小,自幼钟情山水,此生惟愿隐居荒山,做一个悠然自得、不理外俗的田舍翁,像匡扶天下这种大事,在下做不来,更适合足下这样胸怀大志者” 这话却是越说越没底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心虚了。 刘景暗暗摇头,两人初次见面时,刘瑍的潇洒不拘令他记忆深刻,认为他是一名俊才奇士,十分期待和他再次相会,然而当初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失望。 他不能说刘瑍抱着这样的想法不对,毕竟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既然双方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吧,刘景谈兴一下子散去大半。 不久刘景就借口公事在身,告辞而去。 刘景走后,众儒生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刘瑍无意参与其中,他手捧书卷做读书状,试图集中精神,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不断在他心中回荡。 “刘仲达”刘瑍默默念道。 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做个脱离红尘、悠游终世的隐者,不会因为刘景的一席话就做出改变,不过像刘景这种以天下苍生为念的人,总是会令人肃然起敬。 另一边刘景才出书肆大门,立刻就将刘瑍抛到了脑后,这是因为在他眼里,将交往对象粗暴的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对“未来”有价值的人,一种是对“未来”没价值的人。 很显然,他将刘瑍归入了没价值的行列中。 刘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日后会找机会报答,但他不准备在刘瑍身上花更多心思。 就在刘景以为这一天将在平淡中结束,杜袭却突然来访。 其实也算不得突然,他在家躬耕时,杜袭三天两头往田间跑,按照这个频率,他早就该来了。 杜袭内着紫缘白色中衣,外穿绛紫色波纹绵袍,黑色长裤,绿丝鞋履,头戴黑色漆纱笼冠,大袖垂披,举止从容。 他走进市楼,手指着刘景笑道“仲达,没来之前,我还猜你会不会正在后悔来市井任职,而今看到你的样子,分明是乐不可支啊。” “乐不可支倒不至于,不过上任以来,确实收获良多。” 刘景说道“前汉名士刘向曾言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在下亦深以为然。市井乃四方汇聚之地,每日游市者以万计,里面有太多值得在下用心交往的人,这几日也着实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杜袭颔首道“仲达你为人谦和,心气却很高,能被你倾心结交的人,想必都有其过人之处。” “最令在下欣喜的莫过于结识了诸葛孔明,他是徐州琅琊人,虽然才束发之年,却有极高的才华与志向,更难得的是,我俩心意相通,志同道合,相处不过数日,已为莫逆之交。”刘景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喜悦之情。 杜袭大感意外,在他的印象中,刘景性格沉静,处事淡然,即使泰山崩于前亦能不改颜色,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而且刘景为人向来自负,他如此推崇这个叫诸葛孔明的少年,杜袭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亲眼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刘景形容的那般出色。 “此子复姓诸葛,可是前汉司隶校尉诸葛丰的后人”全天下姓诸葛的独此一份,杜袭很容易就猜出了诸葛亮的出身。 “正是。”刘景点点头,和杜袭简单介绍了一下诸葛亮的情况,期间不可避免谈到了其叔父诸葛玄与朱皓争夺豫章之事。 诸葛玄乃是徐州琅琊名士,但杜袭对他的评价却不高,认为承平之世,他或许能安安稳稳做个两千石太守,大乱之世,就只能像现在这样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总之不过是一介平凡之辈。 两人不管是智慧还是见识,皆超群绝伦,促膝长谈,相得甚欢,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闭市时间。 耳闻急鼓声,杜袭击掌而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返,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啊,惟一遗憾的是不能酌酒一杯。” 刘景对此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他可不是黄秋,敢在市楼公然饮酒,他好不容易才拥有了美好的名声,怎能不好好珍惜呢。 不过说到酒,刘景真准备请杜袭饮酒,他后天休沐,除了去都亭拜访诸葛亮一家外便再无他事,剩下大把时间总不能枯坐舍中,是以他打算在市中酒肆设宴,邀请几位好友,举杯谈天下、煮酒论英雄,也只有如此才算不负光阴。 对于刘景的邀请,杜袭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其实他后天有一个应酬,不过刘景既然开口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来,之前那个应酬只能想办法推了。 自从举家搬到长沙以来,杜袭行事就非常低调,奈何他颍川名士的身份,以及不屈从刘表的表现,就像是夜空中的皎皎明月,受到长沙士族的极力追捧,哪怕他闭门不出,仍然免不了诸多应酬,叫人好不心烦。 刘景陪着杜袭出门,便看到黄秋假装若无其事的从门前经过,两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索性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表演。 黄秋向杜袭行了一礼,一边奉上名刺,一边言道“在下黄秋,忝为市楼之主,杜君乃是海内名士,在下心慕已久,今日得知杜君登临鄙楼,在下不胜欢喜,奈何与杜君素未相识,故迟疑不前,唯恐惊扰。” 杜袭瞥了刘景一眼,看在他的面子和黄秋稍稍寒暄两句。杜袭可是连荆州牧刘表都不能令其屈服的名士,以黄秋的身份地位,根本接触不到,如今有机会说上几句话,完全是意外之喜。 黄秋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很快就被杜袭打发走了。 杜袭是乘坐牛车而来,刘景正好借光,搭顺风车返回吏舍。 除了杜袭外,桓彝也是他邀请的对象,连日来几番接触,他认为桓彝比之其兄桓阶稍逊半筹,亦不失为人杰,值得一交。 刘景记得自己第一天上任,桓彝刚好休沐归来,所以两人休沐日在同一天,如果时间凑不到一块,就算邀请也是枉然。 桓彝后日本没打算休沐,一听刘景有意邀之共饮,欣然同意。 从桓彝舍中出来,刘景犹豫着要不要请族兄刘蟠 首先有个难题就是刘蟠休沐日和他不同,未必有时间赴宴。 其次是他此番准备相邀的杜袭、桓彝、诸葛亮,大者不过二十四,小者十五,礼曰“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五年以长,则肩随之。”他们几人之间年龄相差最大不超过十岁,能够以较为平等的身份交往。 而族兄刘蟠就不一样了,他已经三十四岁,年龄倍于刘景、诸葛亮,和他一起饮酒,他们很难放得开。 综合以上考虑,刘景最终放弃了邀请族兄刘蟠的打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八章 诸葛玄 时间匆匆,转眼就到了休沐日。 当天早上,天气阴沉沉的,难见明媚,这个季节的长沙,一个月有二十多天时间不是阴天就是下雨,太阳出现的次数掰着手指就能算过来。前世身为北方人的刘景,实在喜欢不来长沙潮湿多雨的气候。 食时一过,刘景估计诸葛亮一家应该吃完早饭了,这才出门。 都亭坐落于临湘郭南,距离郡府不过数百步。 都亭不比城外乡下野亭,乃是城市举行重大事情的重要场所,洛阳的都亭甚至能涉及到国家层面,影响社稷兴衰。 比如当年外戚大将军窦武联手党人领袖陈藩等人,谋划诛杀宦官,率领北军五校士数千人屯于洛阳都亭,结果被宦官巧借外兵,反杀于都亭之下,由此引发了影响深远的第二次党锢之祸。 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于汉桓帝时期,当时汉桓帝刘志正当壮年,牢牢掌握着至高权力,宦官不过是他手中的刀而已,因此党锢由始至终都处于可控的范围,并没有伤及国本。 而第二次党锢之祸发生在汉灵帝继位初期,彼时汉灵帝刘宏还是一个十一岁的懵懂少年,手中没有半点权力,如同玩偶一般操控于宦官之手,宦官挟持皇帝,口含天宪,由他们主导的第二次党锢,对士人大肆挥舞屠刀,一下子就动摇了社稷。 大汉之衰,第二次党锢之祸绝对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临湘都亭在规模上不如洛阳都亭,亦可容纳数百上千人,四周建有高大的墙垣,房舍数百间,隐然城中之城。 刘景抵达都亭,发现诸葛亮、诸葛均在都亭门口等候,当即加快脚步,走近问道“孔明,你们在这里等候多久了” 诸葛亮笑回道“没等多久。” 刘景笑了笑,诸葛亮此言怕是多有不实之处,又问道“孔明,令叔父身体是否又有好转” 诸葛亮答道“已经可以行走自如,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受不得风吹,还需要在房中安心静养一段时间。” 刘景记得诸葛玄去襄阳没过几年就病死了,所以特意提醒诸葛亮“孔明,你们先别急于动身去襄阳,一定要让令叔父彻底养好身体,否则一旦身体留下隐患,到时候悔之晚矣。” 见刘景神情话语分外郑重,诸葛亮也慢慢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若有所悟道“叔父大人确有尽早启程之念,仲达的提醒非常急时,看来在下需要多劝劝叔父大人。” 见此事引起了诸葛亮的重视,刘景也就不再赘言。一边随着诸葛亮、诸葛均兄弟行于都亭之内,一边问道“对了,孔明,你的酒量如何” “还算可以。”诸葛亮回答十分谦虚。事实上他从小长于齐鲁之地,年龄不大,酒量不浅,不过他虽然喜欢饮酒,却不嗜酒,原因就在于他是一个拥有极强自制力的人,不喜欢醉酒后丧失理智的感觉,他认为饮酒应有所节制,可尽兴,而不可乱性。 “今日难得休沐,我在市南酒肆设了酒宴,孔明一会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随我一同前往吧。” “诺。”左右无事,诸葛亮痛快的答应了。 诸葛玄乃是琅琊名士,两千石大官,长沙太守张羡不止一次登门探望,深表关切,都亭亭长眼睛又不瞎,自然懂得看人下菜,而今诸葛一家居住于一栋二层阁楼,独门独院,颇为清宁。 诸葛玄抱病在身,无法出入厅堂,双方会面地点改在二楼寝室。 刘景到来时,房中除了诸葛玄之外,还坐着两名身形高挑倬约,容貌甚美的少女,她们年纪在二八、二九间,身上穿着质地考究、色彩明艳的广袖襦衣,发鬂松垂,挽在一边,上面插着精美夺目的玉饰,这是大汉朝女子最钟爱的发型之一,谓之坠马髻。 这两名少女想来就是诸葛亮尚未出阁的大姐、二姐了,诸葛玄的子嗣大概是年纪还小,因此并未露面。 诸葛玄年约三十余岁,生于齐鲁之地,令他有一副高大的身躯,脸带病容,亦难掩出众之貌,髯发整齐,须髭浓密,这种身长俊伟、胡须精美的大丈夫形象,最符合汉代人的审美观。 “在下刘景,拜见诸葛先生。”刘景以诸葛亮朋友的身份,对诸葛玄行子侄之礼参拜,同时递上名刺。 刘景作为晚辈,名刺需要在前面加上弟子二字,以示恭敬,具体格式为“弟子刘景再拜,问起居,长沙临湘字仲达。” “刘生不必客气,快快请起。”诸葛玄含笑接过名刺,说道“刘生贤德无双,名著长沙,仆纵使身染重病,足不出户,亦常常听到身边访客、子侄辈,乃至亭中诸人谈及足下。” “诸葛先生过誉了,不敢当。”刘景悠然起身,与诸葛亮同榻并肩而坐,又道“如若不弃,诸葛先生可称呼在下表字仲达。” 刘景的一举一动无不合乎礼仪,却又带着一份潇洒从容,看得诸葛玄心中不由赞叹“没想到长沙夷郡鄙地,竟能养育出这样一位超凡脱俗的人来,真是不得不让人感到惊奇啊” 诸葛亮的大姐、二姐亦美目流转,心情起伏,她们早就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只是长期以来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才耽搁了婚姻大事,如果有机会嫁给刘景这样德才兼备的君子,将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可惜婚姻大事容不得她们自己做主。 诸葛玄道“听孔明说,仲达曾游学襄阳,拜入宋仲子门下。” 刘景微微颔首道“在下确实有幸跟随宋公学习易经,数月前才因兄丧返乡,而今想来,常常抱憾当时未能用心学习,浪费光阴。” 诸葛玄失笑道“仲达谦虚过矣。” 刘景嘿然,这完全是他的肺腑之言,可惜说出来没人信。 诸葛玄沉吟一声道“如今人们都说刘荆州治下赋政造次,德化宣行,江湖之中,无劫掠之寇;沅湘之间,无攘窃之民。劝穑务农,以田以渔,年年丰登;百姓安乐,豪强悦服,四方归心,乃是天下唯一的安乐之土。 仲达,在襄阳生活两年,依你所见,这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刘景一边回忆襄阳种种,一边结合后世评价,娓娓说道“刘使君乃雍容君子,知名天下,自单骑入荆州以来,很快就剿灭了宗贼、寇盗等内忧,令汉水以南悉平。又除孙坚、逐袁术,成功解决外患,之后延揽人才,关中、兖、豫学士归者千数,刘使君安慰赈赡,皆得资全。” 经过一番漫长的论述后,刘景最后总结道“刘使君无王霸之才,亦非拨乱之主,此汉室之不幸,而荆州之大幸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九章 自负 “刘使君无王霸之才,亦非拨乱之主,此汉室之不幸,而荆州之大幸也。” 听完刘景针对刘表的长篇大论,诸葛亮心中唯有叹服,二位诸葛女郎更是眼眸放光,一脸崇拜。 诸葛玄同样惊讶不已,刘景表现得哪像个十七岁的少年,纵使留侯张良、太傅邓禹在他这个年纪,也很难有这样的见识 难道世间真的有天授之才吗不然刘景将作何解释呢 唯一让诸葛玄感到有些不妥的是,刘景在谈及刘表时,言语过于狷介狂放,缺少谦恭之心。 要知道刘表可是荆州之主,刘景日后若想有所作为,势必要前往襄阳,即便如此,他依然言语无忌,由此可知其为人极是自负,这可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可能因此罹祸。 不过这些话他来说就显得交浅言深了,颇有倚老卖老之嫌,还是让侄儿诸葛亮私下找机会劝诫一番。只是以他观之,刘景为人外谦而内傲,恐怕不是能够轻易听取他人意见的人。 刘景不知诸葛玄心中所想,若是知道,想必会一笑置之,这种事情没法解释,难道他能说自己这不是自负,而是站在穿越者的角度,做出的客观而又理智的评价吗。 当然了,作为拥有先知能力的穿越者,面对古人,心理上难免会有些优越感,这很正常。 刘景道“不知诸葛先生是否听说,朱皓朱文明死了。” 诸葛玄就是被朱皓赶出的豫章,前者作为失败者,最终活了下来,朱皓身为胜利者,反而丢了性命,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诸葛玄轻轻颔首,神色异常平静“昨日就已经听说了,想不到他竟然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杀死朱皓的是徐州佛教首领笮融,他当初依靠同乡徐州牧陶谦,成为下邳国相,在曹操入侵徐州之际,丝毫不做抵抗,率众弃土而逃。在返回老家扬州的路上,其先后杀死广陵太守赵昱、彭城国相薛礼,豫章太守朱皓是第三名受害者。 笮融回到家乡扬州投奔扬州牧刘繇,被后者派往豫章协助朱皓,当时诸葛玄已经败走,笮融贪图豫章大郡,再度故技重施,设下鸿门宴,诈杀朱皓。 得知对手朱皓身亡的消息,诸葛玄内心再无半点恨意,反倒生出几分怜悯,最近他才听闻其父朱俊今年二月份时在长安忧愤发病而死,江南消息闭塞,也不知朱皓临死之前是否接到自己父亲去世的噩耗。 父子同年俱亡,悲夫 诸葛亮内心非常厌恶笮融,语气充满愤怒地道“像笮融这样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无耻小人,竟然能够在世间横行无忌,为所欲为,这到底是怎样一个险恶的世道” 如果诸葛亮知道笮融在后世还建有纪念场所,恐怕会气到吐血吧。 笮融为人卑劣凶残,双手沾满血腥,称得上是十恶不赦之徒,然而他在佛教历史上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随着佛教兴旺发达,笮融这种人居然也有建阁立像的一天,真是莫大的讽刺。 刘景出言劝道“孔明不必和这样的小人置气,笮融贪婪成性,见利忘义,乃鼠目寸光之徒,他杀死广陵太守赵昱、彭城相薛礼,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皆因陶谦自顾不暇。而今擅杀朱皓,定会激怒刘繇,此人自绝于天下,已是时日无多了。” 诸葛玄亦道“刘繇素来看中名节,爱惜羽毛,他作为扬州之主,若是不能为朱皓报仇,其余诸郡势必寒心,离他远去,届时扬州虽大,亦无立足之地。” 诸葛亮自然也看得出来,自古及今,像这种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笮融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同理还有曹操。 可能是之前话题过于严肃,使得气氛稍显凝重,之后三人有意改聊文学、书法,令气氛慢慢松缓下来。 直到这时,两位诸葛女郎才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加入到三人的讨论中。 作为齐鲁士族家庭的女儿,两位诸葛女郎的文化水平很高,一点不弱于嫂子赖慈。 幸好他早早就表示“喜欢读书,而不拘守章句”,提前打了预防针,又将话题引向自己所擅长的书法上面,这才没露怯。 诸葛玄毕竟是有病在身,才坐了半个多时辰,就感到精神不济,眼见刘景与二位侄女相谈甚欢,心中一动,出言问道“不知仲达可曾婚配” 刘景闻言不由一楞,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的诸葛亮,见他也是一脸错愕。 心思电转间,刘景开口说道“在下已有一位从小由父辈指腹的未婚妻,乃南阳邓氏女郎,如果不出意外,明后年就会成婚。” “原来如此。”诸葛玄心里暗叹,刘景竟然有一位“凤族”出身的未婚妻,只好熄了念头。 南阳邓氏堪称天下数一数二的高门,曾出过两位皇后,但却不能将其单纯视为贵戚之家,从太傅邓禹开始,南阳邓氏一百多年来始终坚持经学传家,这也是他们几经衰落,还能复兴的重要原因。 南阳邓氏屡出“凤凰”,刘景未婚妻想必也是极为出众。 两位诸葛女郎城府不深,俏丽的脸上尽显失望之色。 倒是诸葛亮仅仅是略感遗憾,很快就放下了。 未免双方尴尬,刘景借机向诸葛玄提出告辞。 诸葛亮亦随之而出,来到一楼厅堂,向刘景郑重道歉道“仲达居然有未婚之妻,在下如果早些知道,就不会出现今日这样令人尴尬的局面了。” 刘景微笑道“这不能怪你,指腹婚本就世间罕见,在下又从未和你说起过。孔明,你的两位姐姐皆姿貌出众,才学亦不让男子,是世间难得的佳妇,未来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希望如仲达所言。”诸葛亮终于露出了笑容。 刘景看了一眼置于堂中的漏刻,今日他做东,肯定要早点到场,对诸葛亮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发吧。” “好。” 两人并肩出了都亭大门,向西而行,经由南门进入西市,一路跟随拥挤的人群前进,直抵酒肆门前。 汉代此时尚未发展出文字招牌,酒肆在门口挂了一个饰有羊头的羊形酒樽作为标志,酒樽代表的意思就算三岁小童都知道,至于为何是羊的形象,盖因汉代羊通祥,有寓意吉祥之意。 酒肆门前的人很多,有仅着简陋褐衣的平民、也有身穿奢华长襦的商贾、更有身披绘纹锦袍的士人,他们交错而立,画面出奇的和谐,这一刻,他们身份上皆为酒徒,而没有高下之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章 悲歌 刘景与诸葛亮才至酒肆门前,酒肆主人便匆忙奔出迎接,一边鞠躬行礼,一边口呼“刘君”。 刘景含笑说道“邓公无须多礼。”此人便是曾催逼蔡升还债的酒肆主人邓公,最后还是他出一千钱为蔡升解的围。 酒肆主人邓公听得浑身直欲激灵,连连摇手道“所谓邓公云云,不过是市间无知之辈乱叫,刘君万万不能如此称呼。” “邓公年过五十了吧长者称公,有何不可”刘景笑笑,又问道“邓公,在下昨日嘱咐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如今这个时代酒肆还处于相对原始的阶段,除了酒水,只脯肉、脍肉之类取材简单、方便快捷的食物,脯肉即肉干,脍肉则是指生肉,而长沙临水,最常见的是生鱼片。 刘景深知河鱼寄生虫的危害,断然不会去碰这种东西,因此他昨日特意嘱托酒肆主人,让他到市中买一只狗,做成狗羹,另外再购一些胡饼、瓜果、小食之类的东西作为下酒之菜。 酒肆主人回道“全部按照刘君吩咐,一样不落。” 刘景颔首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邓公带我们上楼吧。” “诺。”酒肆主人躬着身亲自在前面引路,领着刘景、诸葛亮穿过酒肆,走进后面的廛内,廛即邸舍,是一栋木质结构,南北通透的双层建筑,主要用来存放酒类和接待酒客。 刘景不紧不慢登上二楼,发现食物酒水皆已准备就绪,满意地点点头。 酒肆主人告退后,刘景踱步至窗前,一边眺望市井,一边对诸葛亮道“孔明,我今日邀请了两人,他们都比我年长,一位名叫杜袭杜子绪,乃颍川定陵杜氏子弟,曾祖杜安、祖父杜根皆知名当世,其本人亦为颍川名士,为避刘荆州南适长沙,我以兄事之,孔明亦当如此。 另一位名叫桓彝桓公长,临湘本地人,家族世代历典州郡,他和其兄桓阶桓伯绪一样,皆为我长沙名士,我俩吏舍同第比邻,虽然认识不久,但相处颇为融洽,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诸葛亮面露讶色,他素知刘景才华横溢,志向高远,与他交往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结果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似杜袭、桓彝这样名著一方的名士,足可和叔父诸葛玄平等交往。 在刘景心目中,自己的地位居然可以与两位名士等同。 诸葛亮其实从一开始就隐隐感觉到,刘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好像对自己特别青睐有加,如今更加证实了这个猜测。 刘景可不清楚诸葛亮的心理活动,和他谈起与两人交往的经过,尤其是认识杜袭的过程,还颇具传奇色彩。 世人不知道的是,当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为了达到扬名目的,而精心设计的“剧情”。 当然了,这件事他会永远的烂在肚子里。 杜袭和桓彝好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般,几乎不分先后,同时抵达酒肆门前,两人原本就认识,下车后立刻聊了起来。 刘景急忙带着诸葛亮下楼迎接。 杜袭见刘景来迎,止住话语,看向他身边的诸葛亮,后者不愧出身于齐鲁之地,年纪轻轻,身材已和成人无异,容貌俊伟,举手投足间,极有风度,即便和刘景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半分,是一位风仪绝佳的少年郎。 杜袭和刘景道“他就是你前日屡屡说到的诸葛孔明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两枚名刺,分别递给杜袭、桓彝,口中说道“在下诸葛亮,字孔明,拜见杜君、桓君。” 杜袭笑道“孔明不必客气,和仲达一样称呼我大兄即可。” 桓彝点点头,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诸葛亮并非瞻前顾后之人,欣然应诺。 刘景正待邀杜袭、桓彝入内,却见二人同时看向他的侧方,他好奇之下,顺着二人的视线看过去,立刻知晓了因由。 只见一道堪称惊采绝艳的身影步履徐缓的向酒肆走来,其行进之间,衣袂飘飘,身处闹市之中,而有出尘之态,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刘瑍还能有谁 刘景出言问候道“刘兄安好,你来酤酒吗。” 刘瑍目光从刘景几人身上飞快扫过,点头称是。 刘瑍不仅容貌俊美,身高亦近乎八尺,神情洒脱,恣意风流。 杜袭见刘景认识对方,便说道“仲达还不快为我们介绍一下。” 刘景说道“大兄你们几人应该知道,在下因为兄长去世,忧伤过度,意外坠入湘水,几乎殒命。而将我救起之人,正是刘兄,刘兄名瑍,字文朗,兖州东平国人,乃是梁孝王之后。” “这三位都是在下的至交好友”刘景和刘瑍简略的介绍了一下身边三人,其后发出邀请道“今日在下在酒肆邸舍设宴,与几位好友欢聚,刘兄如果有闲,不妨随我上楼共饮。” 刘景诚心相邀,而其朋友也都不是凡俗之辈,最重要的是,有免费的酒喝,刘瑍岂会不同意。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刘景让酒肆主人添一张食案,五人分别落座,他今日做东,坐到了主位,下面依次是杜袭、桓彝、刘瑍、诸葛亮。 待酒水呈上来,刘景将漆木耳杯倒满,举杯邀饮,酒宴由此正式拉开。 汉代最常见的酒水大体分为温酒、肋酒、米酒几种,温酒指的是多次反复精酿之酒,肋酒是指滤精清酒,米酒即醪糟,用糯米制成。今日他们喝的便是米酒。 汉代酿酒技术十分粗糙,远不及后世,一斛粗米大概可以酿造三斛以上的酒水,度数之低可想而知,因此屡有号称“饮酒一石不醉”的人,比如名闻天下的大儒卢植便是如此。 不过这话听听就好,反正他是不信世间能有如此牛饮者。 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也就是说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汉斤,即便汉代一石酒实际指的是一斛酒,那实际重量也有差不多六十汉斤,别说酒了,就算换成水,一天也喝不完这么多。 刘景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酒量都还算可以,至少他觉得应付面前四人当不成问题。 酒过三巡,五人喝得面红耳赤,不可避免有了几分醉意。 杜袭手持酒杯,念及天下大乱,家乡遭劫,自己不得不携带全家老幼,躲到长沙这个士少蛮多的夷郡鄙邑。自己空有一身才能,却无处施展,未来看不到丝毫希望,心中不觉惆怅,以哀伤的声调吟唱道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是一首在颍川一带流传极广的民歌,名曰悲歌,全文既不叙事,也不写景,而是以肺腑之言写出了游子思乡不得归的百转愁思,感情至深,动人心弦。 诸葛亮、刘瑍这两位北方人,亦听得心有戚戚焉。 吟唱三遍,杜袭心中忧烦不减,举杯一饮而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一章 吟诗 随着一曲悲歌,杜袭、诸葛亮、刘瑍皆变得神情哀伤,郁郁寡欢。 桓彝见此说道“既然杜兄以一首悲歌开篇,索性我们就一人一首吧。我先来。” 说罢,身形略微摇晃的行出,看得刘景不觉失笑,桓彝为人严谨,最重礼节,很少有失态之举,如今这个样子可是不多见。 孔子曾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即思想纯正,历来为君子所钟爱,因此桓彝选择了一首天保,出自于诗经小雅鹿鸣之什 这是一首臣子祝颂新王的诗,希望周宣王登位后能够励精图治,完成中兴大业,重振先祖雄风。桓彝此乃借古喻今。 之后轮到刘瑍,他也没有推诿,端着酒杯,白玉一般的面颊涂满红晕,只见他目光迷离地言道“在下如今客居荆楚,便吟一首屈大夫的传世佳作离骚,以助酒兴。” 刘景等人闻言无不面带讶色,屈原的离骚堪称千古之绝唱,在座之人无不耳熟能详,然而要说背诵全文,那是一个也没有,即便桓彝、刘景这样的荆楚本地人也做不到。 盖因离骚全文多达三百七十三句,共计两千四百七十余字,这么长的篇幅,很难死记硬背,非记忆超群之辈不行。 其实要刘景说,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楚辞对当今士人来说不甚重要,属于可有可无之物。它如果和诗经一样贵为儒家五经之一,哪怕字数再多,也会有数之不尽的人背诵如流。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刘瑍用洛阳雅言徐徐吟着楚韵之离骚,倒是另有一番别样的风情。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刘瑍语速不紧不慢,声调抑扬顿挫,饱含深情,入耳动心。 讲到口干了,刘瑍就暂时停下来,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润嗓,然后再继续,从始至终都给人一种游刃有余之感。 刘景看着堂下滔滔不绝,旷达隽秀的刘瑍,心里不禁感叹连连,这样优秀的才俊之士,却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一心想要归隐山林,做个田舍翁,反正他是理解不了对方的思维。 当刘瑍将离骚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的诵完,室内立刻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刘景算了算,刘瑍前前后后用了差不多近一刻钟时间。 诸葛亮持杯起身,绕过食案,行到室中央,对刘景几人说道“轮到在下了,在下便吟一首梁甫吟,这是一首流传于齐鲁梁父山一带的挽歌,讲述的是晏子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在坐者皆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晏子“二桃杀三士”。 春秋时期齐景公帐下有三员大将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他们战功卓著,但也因此恃功而骄,对晏子多有不敬。 晏子认为他们无尊卑之心,为避免日后造成祸患,便建议齐景公除掉三人。随后设计,赏赐三人两颗桃子,迫使三人发生争执,先后自杀身亡,由此兵不血刃除掉了三个潜在的威胁。 诸葛亮环顾左右,以齐鲁口音吟唱道“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这首挽歌本是对三位勇士自杀表示叹息,同时对晏子谗言毒计予以讽刺。 不过诸葛亮独认为晏子绝非挽歌中描述的排除异己、谗害他人的奸臣,而是一位善于治国、品德高尚的贤相。 是以他在吟唱这首挽歌时,并未对被杀的三位勇士流露过多同情,而是以歌寄托自己的志向,他希望自己未来有朝一日能够像晏子一样成为一代名相,辅佐明君,平定天下。 刘景几人都听出了诸葛亮心中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意。 杜袭击掌赞道“汝南陈仲举,年十五时,尝闲处一室,而庭院屋宇杂乱不堪。其父友人、同郡薛勤来访,问他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而陈仲举回曰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世人始知其有澄清天下之志。 今孔明亦年十五,心怀豪情壮志,不让陈仲举专美于前。” 陈仲举即陈藩,乃党人领袖,与窦武、刘淑合称“三君”,其人志在澄清社稷,刚直不阿,敢于犯上,故天下赞曰“不畏强御陈仲举。” 诸葛亮淡然而笑道“大兄过誉了,陈太傅名重天下,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在下何德何能,敢与之并论。”他敬佩陈藩的个人操守,至于其他方面嘛,不提也罢。 并非他妄自尊大,陈藩十五立志,而年八十余,身为宰辅,却仍旧思虑不周,行事不密,谋诛宦官失败,非但自己身死,更引发了第二次党锢之祸,导致汉室从此衰败。 是以陈藩其人,狷狂寡虑,有名无实,诸葛亮不取也。 杜袭看着堂下的诸葛亮,品味其话中深意,继而望向上首的刘景,心中啧啧称奇,两人都是外谦而内傲之辈,难怪能在短短几日间结为至交,此便是性情相投耳。 刘景倒是一点不觉得意外,要知道诸葛亮从小就文比管仲、武比乐毅,立志成为一个出将入相的全才,区区老儒陈藩,怎么可能被他看在眼里。 如今四人皆已吟完诗歌,只剩下刘景这个主人了,他端着酒杯站起,说道“在下新作了一首诗,且为诸位试吟之。” 杜袭大笑道“仲达,当日我可是亲眼目睹你创作了劝农,希望今日能见证一首不逊劝农,让天下人传颂的佳作。” 诸葛亮、桓彝,乃至刘瑍皆面露期待之色。 刘景微笑颔首,继而吟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杜袭不禁“咦”了一声,这首诗和劝农截然不同,劝农几乎每一段都有其出处,涉猎之广,遍及五经之论、兼顾百家之言,历史人物、典故,信手沾来,非满腹经纶者不能创作此诗。 而这首诗,用语朴实无华,取譬平常,却质如璞玉,短短四句,慨叹人生之无常、生命之短暂,一下就将杜袭、诸葛亮、刘瑍代入其中。就算没受过颠沛流离之苦的桓彝,亦感触颇深。 在感叹完人生之无常后,刘景目光与四人相继交汇,一字一句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良朋。” “好”在座四人忍不住喝彩,这四句一出,基本就可以断言,此诗绝对是上佳之作,由于用语平直,简单易懂,又情感丰富,论传播可能还要超过劝农。 毕竟劝农入门门槛太高了,只有读书人才能真正看懂,对普通人极不友好。 刘景仰头饮下杯中之酒,缓缓结尾道“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最后四句,令整首诗立意又上升了一个台阶,闻者无不大受触动,就连一向通脱旷达的刘瑍,都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 诸葛亮很喜欢这首诗,问道“仲达,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尚未想好名字。”刘景摇了摇头,总不能还叫“杂诗其一”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二章 点评 诗词歌赋在汉代士人眼里终究属于小道,抒发完心中志向就立刻丢到了一边,几人很快就将话题转到了天下大势上面。 对于当今天子困守长安的局面,如同木偶一般操控于李傕、郭汜这等边鄙武夫之手,杜袭、桓彝、诸葛亮先后表达了自己心中的忧虑之情,就连一心避世的刘瑍,也很担心天子的安危。 毕竟李傕、郭汜这等凉州武人,长于边地、习于夷风,素来不重礼仪,对天子缺少敬畏之心。 今年年初,凉州诸将爆发内讧,竟然波及到天子,李傕公然劫持天子入军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谁敢肯定他们以后不会干出更加过分的事情来。 唯独刘景神色如常,并不为此担忧,杜袭见状,心里很是奇怪,出言问道“不知仲达有何看法” 刘景酒劲上涌,不免有些熏熏然,努力理清思路,开口说道 “去年关中大荒,谷价腾贵,一斛米值五十万钱,由此引发了人相食这样的人间惨剧。而李傕、郭汜丝毫不顾百姓死活,侵夺了天子原本准备拿来赈灾的钱财。接着又因为军中欠俸缺粮,任由麾下羌胡、士卒掠夺民间。 关中居民及洛阳强迁而来的百姓,总计不下百万口,为了不被活活饿死,纷纷逃往益州、荆州等地。以致今年以来,关中十室九空,田地荒芜,从而引发了更大的灾难。” 似杜袭、刘瑍、诸葛亮这样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不免联想到自己家乡的惨状,无不感同身受,心怀怜悯。 刘景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继续说道“李傕、郭汜,边鄙一蠢夫耳,目光短浅,当年董卓被司徒王允、吕布所杀,二人手握重兵,居然想要解散大军,逃回凉州家乡,错非武威人贾诩从中作梗,诱使其等反攻长安,一个亭长就能将他们擒获杀死,由此可以看出二人皆是无谋少决之辈。 如今关中荒废,李傕、郭汜连自己麾下的部曲都快维持不下去了,天子及百官宫人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大的负担,若是这时有人从中为说客,二人未尝不会放天子东归。” 听了刘景对关中局势的剖析,几人眼前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 诸葛亮神情振奋道“如果真能如仲达所言,天子有机会逃离长安,摆脱李傕、郭汜的控制,复兴汉室就不再只是一句空谈。” 杜袭却不太乐观,摇了摇头道“就怕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李傕、郭汜就算再愚蠢,也应该知道天子的作用。” 没有了天子这个大义名分,不管是凉州的韩遂、马腾,抑或关中的大姓、豪强、军将,甚至是贼寇、羌胡,谁还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到时候李傕、郭汜别说立足关中,能不能在众多势力的围攻中活下来,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而历史证明,李傕、郭汜就是这么的愚蠢。 刘景饮下杯中之酒,长叹道“天子回归洛阳易,复兴汉室难诸位且看今日之关东诸侯,可有一个志在社稷、心存忠国的人吗” 刘景的话令室中诸人陷入沉默。 刘景又道“刘表乃汉室宗亲,海内名士,本是最适合辅佐天子的人,就算做不了周公,亦可效法齐桓公、晋文公,成就一番霸业。可观其入主荆州以来言行,便知其人有割据荆楚之心,而无抚平天下之志,此自守之贼也。” 杜袭也曾评价刘表是一个“庸人”,但他更多的是痛恨对方明明拥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却因为一己私欲,不肯勤王长安、挽救国家,刘景不一样,他直接大骂对方是自守之贼。 “袁绍虎踞河北,兵精粮足,然其人外宽内忌,好谋无决。当今天子乃是董卓所立,袁绍曾一度污蔑天子非灵帝子嗣,有意另立幽州牧刘虞刘伯安为帝,与董卓分庭抗礼。此事虽然最后不了了之,却闹得天下皆知,天子若东归,其必定视而不见。” “袁术倒是历来尊奉天子,但其人天性骄奢,志大才疏,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鲜不及矣。说的就是袁术这种人,占据淮南膏腴之地,只会让他更快遭致灭顶之灾。” 刘景借着酒劲,口无遮拦,分别点评了刘表、袁绍、袁术三人,话语中多有贬斥之意。 杜袭、桓彝、刘瑍、诸葛亮听罢不禁面面相觑,久久无语。 要知道刘表、袁绍、袁术可都是割据一方的诸侯、享誉世间的人杰,当年董卓声称“但杀二袁、刘表、孙坚,天下自服孤耳。” 如今关东诸侯,以此三人势力最盛,可听刘景话中意思,三人他是一个也看不上。 刘景意犹未尽,继续说道“扬州牧刘繇、益州牧刘璋,并无特殊才能,之所以能够成为一方诸侯,实赖汉室宗亲、尊门之后,至于纷扰之时,据万里之士,非其等所长也。” “吕布、公孙瓒于两阵之间,所向无前,猛冠当世,然而终究是匹夫之雄,或能扬威一时,却注定难逃败亡。” “韩遂、马腾,雄踞西州,统挟羌胡之士,跋扈经年,朝廷不能制,不过此辈素无远略,只顾眼前苟且安乐,不足与论。” 算上前面谈到的李傕、郭汜,刘景一口气点评了天下十一位诸侯,至于张扬、张鲁、公孙度之流,或实力弱小、或地处偏远,直接被他无视了。 唯余曹、刘、孙没有点评,这也是他心里面最重视的人,曹操如今正在兖州与吕布激战正酣,刘备刚刚在徐州站稳脚跟,孙策此时效命于袁术,尚未自立。 谁能想到,这三人,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角,魏、蜀、吴三国的创基人呢 杜袭心道仲达真是喝醉了,简直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诸葛亮忽然开口问道“仲达为何不提刘玄德和曹操” 这两人都和诸葛亮息息相关,前者如今顶替陶谦,在他的家乡徐州担任州牧,后者则是令他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 杜袭、桓彝、刘瑍纷纷颔首,刘备、曹操怎么说也是一州之主,谈论天下诸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二人。 “”刘景举杯无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三章 荆蛮 刘景最终也没有点评曹操、刘备,不过缄口不言,反而说明了他的态度,要知道天下诸侯可是被他“骂”了一个遍,只有曹、刘二人“幸免于难”,显然他们在刘景心中和其他人不一样。 诸葛亮几人都很好奇刘景心里的想法,可他既然不愿说,他们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左右不过是刘景的一场酒后戏言,大家听了一笑置之,何必太过较真呢。 这顿酒宴,喝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市井闭市才算结束。 无论是刘景,抑或杜袭、桓彝、诸葛亮,他们都是属于拥有极强自制力的人,饮酒懂得适可而止,绝不会允许自己醉到失去理智。 只有刘瑍嗜酒如命,不知节制,所幸他酒品还算良好,不吵也不闹,伏于案上,呼呼大睡。等到众人行将离开之际,他睡醒过来,神志已经恢复清醒。 因为杜袭、桓彝皆是乘坐牛车而来,刘景拜托前者将诸葛亮、刘瑍送回家,而他本人则搭乘桓彝的车回吏舍。 杜袭颔首,就算刘景不说他也会这么做。 在酒肆前与杜袭、诸葛亮、刘瑍三人道别,刘景登上桓彝的牛车,与他相对而坐。 辘辘车声,徐徐前行,桓彝面容带着几分醉意,念及杜袭、刘瑍、诸葛亮皆为北方来人,不由长吐一口酒气,和刘景感慨道“仲达,北方才俊之士何其之多啊” 刘景微笑道“北方固然多才俊之士,不过似大兄、刘文朗、诸葛孔明这样杰出的人,即使在自己的家乡,也是鹤立鸡群、远超同辈。他们之所以聚于长沙,是因为天下大乱,南迁避祸,这一点桓兄不能不知。” “仲达所言有道理。”桓彝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话,继而赞道“所幸长沙虽多质少文,却出了仲达,不让北士专美。”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说到长沙名士,自然是以功曹桓阶、五官刘蟠为魁首,其次桓兄,怎么也轮不到在下。” “我算什么名士。”桓彝不由自嘲一笑。其兄桓阶乃是天下交口称赞的忠义之士,而刘蟠曾以长沙名士的身份受辟于司徒黄琬,与他们相比,桓彝只能算薄有才名,差距实在太大了。 刘景出言宽慰道“桓兄才华出众,早晚必为世人所知。” “那就承仲达吉言了。”桓彝苦笑道,真会有那一天吗 休沐结束后,刘景重回市楼,发现谢良仍在兢兢业业当值,对于这位完全忽视家庭、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工作狂人,哪怕心里再不认同,刘景也不得不道一个“服”字。 黄秋同样也是老样子,食时过半才醉醺醺赶到市楼,比规定时间晚了足足半个时辰,连话都顾不上说,一头钻进掾室,没一会便鼾声大作,声音之响亮,刘景在二楼都能听到。 黄秋到来后,饿得要命的市楼众吏终于可以放心吃早饭了。 刘景则趁着此时闲暇,前往市北的手工业区,直奔一个姓楼的木匠肆前,来取为侄儿虎头定做的鸠车。 鸠车乃是以斑鸠为参照制成的车型玩具,强力牵曳,则尾部翘起,放缓慢行,则尾端摩地,正是模仿鸠鸟飞翔和行走时的不同形态,汉代儿童无不以拥有鸠车为乐。 至于为何是鸠的形象,鸠属于瑞禽,在上古时期曾被视为神鸟。毛氏左传曰鸠之养其子,朝从上下,暮从下上,平均如一。”古人以鸠为原型做成玩具,蕴含长辈呵护幼者之意。 楼匠手艺不错,木鸠雕刻的惟妙惟肖,令刘景十分满意。当然了,和富贵豪家花费重金定做的鸠车肯定比不了,一分钱一分货,富贵豪家鸠车以铜为体,下置四轮,车首雕成凤凰,车后系有飘带,拖动起来,就像凤凰飞舞,煞是好看。 除了鸠车外,刘景还委托楼姓木匠为他制作几支牙刷,也不知道合不合用。 “这是按照刘君要求做的牙刷” 楼匠递给刘景三支颇为粗糙的骨制牙刷,也不知牙刷柄是什么动物的骨头,足有两指宽,倒是刷毛整齐细密,软硬度方面三支牙刷各不相同,还在他的期待之上。 刘景一边把玩牙刷,一边夸道“足下手艺真是精巧。” 楼匠摇头道“小人老眼昏花,做不得此等精细之物,这是小儿所做。”说完回头冲肆内唤道“阿班,过来。” 话音一落,肆内便行出一名二十岁出头,单衣草履的年轻人,他身高不满七尺,面容有些木讷,一看就是拙于言辞的人。 “小人楼班,拜见刘君。”楼班撩起衣摆,老老实实下拜。 “你的手艺很好。”刘景将他扶起来,问道“这牙刷用的是什么毛” 楼班回道“软的是猪毛,硬的是猪鬃。本来马鬃也很合适,就是价格太贵了,小人没敢擅自做主。” “不错、不错”刘景听得连连点头。 楼班腼腆地笑笑,为了这三支牙刷,他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刘景和楼匠结清尾款,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不远处一家经营皮货生意的肆廛传来激烈争吵声。 市井每天都有商贩和顾客发生争执,本来并不值得特别关注,然而刘景看到的状况有些不同,顾客皆是椎髻剪发的荆蛮,他们穿着斑斓衣裳,携带弓弩刀剑,面目狰狞,气质粗野,不住冲着商贩吼叫。 荆蛮对外自称是盘瓠的后代,传说盘瓠曾为高辛氏立下大功,因此得尚帝女。 荆蛮依此为由,宣称先父有功、帝女之后,拒绝向汉庭缴纳赋税。汉庭的想法却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时间一久,岂能不爆发冲突。 汉代以前不算,仅仅两汉四百年间,汉蛮双方被史书记录下来的战事就已经超过了两百起,平均下来不到两年就有一次战斗发生,频率之高,令人咋舌。 所幸近些年随着荆蛮主力武陵五溪蛮日渐衰落,荆州诸郡,尤其是荆南四郡,总算过上了几年安生日子。 对于能够在临湘城内看到荆蛮,刘景心里十分惊讶,就像汉人不愿靠近荆蛮山寨,荆蛮同样不愿接近汉人城池,毕竟双方争斗了数百年,积累下了极深的仇怨,去对方地盘简直和闯龙潭虎穴没什么两样。 “这些荆蛮可谓胆大包天了”怀着好奇之心,刘景走了过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四章 单程 单程气得呼吸急促,双目圆瞪,他今年十八,身体健硕,面上没有髭须,绾发椎髻于脑后,左耳带着一枚硕大金环,围圆能有三、四寸。 他并未穿着荆蛮传统的楮木皮制成的衣裳,其身上窄袖短衣、蔽膝短裤皆是用汉人精细布料缝制而成,并染以草实,令衣服色彩鲜艳。 荆蛮皆“好五色”、“以斑斓布为饰”,即使他汉化颇深,也没有改变荆蛮这种古朴的审美观。 荆蛮居于山野,以家庭为单位,一般三至十户家庭组成家族,数个至十数个家族合为一寨。单程父亲就是一位坐拥八十余户、五百口人的山寨之主。对于荆蛮而言,其势力已经相当可观。 单程所在山寨位于衡山一带,至于为何会出现在三百里外的临湘,是因为他不想继续再被汉人行商盘剥下去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从行商保佣那里得知,一张品相良好的鹿皮,在临湘能卖到二百钱,而汉人行商来他们山寨给出的价格仅为六七十钱,相差三倍。就这点钱,往往还没捂热,就又被汉人行商赚了回去。 单程越想越生气,凭什么他们整日出生入死,却只能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而汉人行商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最大好处。 在费了好一番口舌,说服父亲后,便有了这次临湘之行。 然而单程还是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既缺乏渠道,又缺乏人脉,本身还是荆蛮,贸贸然来到临湘,就差在脸上写“我是肥羊”四个大字,临湘皮商怎么可能不趁机大肆压价。 这已经是单程走访的第四家皮肆,一张上好鹿皮,之前三家最高只出到一百钱,这家更过分,居然才给八十钱。 单程压不住心头怒火,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道“我来之前已经打探清楚,一张完好鹿皮市价当在两百钱,你这里还不到市价的一半,你是不是看我是盘瓠的子孙,故意蒙骗我” 皮商是一个四十余岁、身穿白色精麻衣服的中年人,只见他一脸讥讽道“一张鹿皮就想卖两百钱简直是痴心妄想,换成熊、虎之皮还差不多。” 单程哪怕再不懂皮货行情,也知道熊、虎之皮的珍贵,怎么可能才值两百钱,一路行来走访这么多家皮肆,就属眼前之人心最黑。 如果不是身处汉人地界,他一定要让对方知道他的厉害。如今只能忍下这口恶气,去下一家看看。然而对于此次临湘之行,他已经生出几分悲观之意。 见荆蛮打算离开,皮商不紧不慢地道“蛮子,从你们来我这里的那一刻起,整个临湘就再无人敢要你们的皮货了,除非你们将皮货原封不动带回家,不然就只能卖给我。” “汉贼你说什么”单程顿时勃然大怒,“锵”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跟在他身后的七名荆蛮同伴见状亦纷纷亮出兵器。 “怎么你们还想在这里动手不成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谁家的产业。” 皮商怡然不惧,一声令下,后面邸舍立刻奔出十几个青巾芒鞋、手持利刃的保佣,反将荆蛮围住。这些保佣个个体格强壮,气势凶悍,更像是打手。 冲突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刘景恰好赶到,急忙拨开人群,走进肆内。 皮商见来人是一名头戴黑丝介帻、身穿灰色红缘领袖吏袍的少年,本来不甚在意,但心思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问道“小人冒昧问一句,足下可是市左史刘君” 刘景闻言眉毛一扬,轻轻颔首道“没错,足下认识我” 皮商示意诸保佣收起兵器,而后伏跪地上,大礼参拜。通过他的自我介绍,刘景才知道他叫周卫,是族兄刘宗的家奴,这家皮肆赫然是族兄刘宗的产业。 心道难怪此人表现得如此嚣张跋扈,说他欺行霸市也不为过,原来是仗了族兄刘宗的势。 这也解释了一家皮肆为何会有这么多打手,他们十有八九是刘宗豢养的门客,平日在肆中帮佣。 既然对方是族兄刘宗的家奴,刘景也就无需和他客气,将他扶起来后,说道 “大兄年十二就哀感奋发,倾资结客,报杀父之仇,引得长沙上下人人称叹。十余年来,大兄居家养名,声望日隆,人们提起刘伯嗣之名,无不赞誉有加,未尝有片言恶语。你作为大兄身边之人,想必应该最清楚,大兄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拥有如今这样美好的名声” 听到这里,周卫已经是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刘景话锋一转,道“而你呢身为大兄家奴,不仅不爱护大兄的名声,反而借助其势,侵陵客人、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周卫吓得魂不附体,“咚”的一声跪下,额头抵地,连连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小人罪该万死” 肆内诸保佣,或者说门客,不由面面相觑,也都跟着跪地请罪。 刘景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起身,随后来到单程面前,抱拳一揖,语气诚恳地道“我为市左史,有监察百肆之责,这家皮肆又是在下族兄产业,不管于公于私,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于足下今日的遭遇,在下感到十分抱歉。” 单程不是不通情理的蛮人,刘景当面和他赔罪,他心头的火气立刻消散了大半,将剑缓缓插回剑鞘,摇头道“此事错全在他,与你无关。”说罢斜睨周卫,心里依旧耿耿于怀。 刘景伸手招来周卫,后者知道他的意思,一再向单程道歉。 刘景在一旁意味深长地道“老子有云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买卖之道,还是要以信誉为本,靠强横,或能一时得利,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希望足下能够好自为之。” “刘君的话,小人铭记于心。”周卫深深一揖,额头汗如雨下。 最终,周卫以市价吃下单程手中全部皮货,并且愿意与他展开后续合作,终于获得后者的原谅,令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五章 弩 皮肆外围观者数十人,其中一人问左右道“周卫仗着刘伯嗣家奴的身份,历来横行市里,无人能制,此是何人,能让周卫俯首听命” 有认识刘景的人说道“他就是德行刘君。” “啊他莫非就是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的刘仲达” “没错。” “难怪” 单程为了不再受制于汉人行商,前前后后筹划半年之久,但因为是第一次来临湘,仅带来部分存货共计鹿皮三十张、牡鹿皮五十张,还有一些狼、狐杂皮,以及一张珍贵无比的虎皮,全部加在一起,价值超过两万钱。 周卫去后室取钱,刘景则与单程闲聊起来,他得知后者居住在三百里外的衡山一带,此次前来临湘,是和同伴驾着竹筏顺流而至。 不得不说,这个做法非常聪明,他们若是走陆路,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到达临湘。 单程汉语说得非常流利,如果去掉一些略显怪异的音节,几乎和汉人没什么区别。而且他说话很有逻辑,条理清晰,一看就读过书,单以文化而论,他已经超过九成以上的汉人了。 汉书有云“长沙其半蛮夷。”指出长沙之地半杂蛮夷之人。 数百年来,长沙汉、蛮居住在同一片天空下,既长期对抗,又互相影响,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单程及其家族就属于受到汉人影响极深的荆蛮,已经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姓氏“单”。 或许再过几代人,他们就会成为真正的汉人,当然也有可能退化。毕竟荆蛮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随时有可能被其他荆蛮势力吞并。 刘景一边和单程谈话,一边抚摸斑斓的虎皮,很有些爱不释手。 周礼曰“公之孤四命执皮帛,卿三命执羔,大夫再命执雁。”里面提到的皮就是指虎皮。另外天子娶妻,按礼需要向丈人家赠送两张虎皮。 正因为虎皮常用于国礼,属于国之重宝,向来都是有价无市。 刘景前世读过一则古代寓言故事有富翁山行而攫于虎,其子操刃而逐之,翁在虎口,见其子呼谓之曰“刺则刺,毋刺伤其皮。” 富翁陷身虎口,死到临头了,还掂记着谋虎皮发财的机会。要钱不要命固然可笑,却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虎皮的珍贵。 如今刘景面前的就是一张完好无损的虎皮,他心里十分好奇,问单程道“此虎皮毛几乎没有伤,是用什么方法杀死的” 单程取下一直背负在身上的木弩,一脸自傲地道“此虎是被我用这把弩射穿左目,毒发而死。”见刘景似乎对弩很感兴趣,便递给他。 单程的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其他荆蛮的注意,纷纷露出惊讶之色,要知道在荆蛮的传统中,除非是投降认输,或极为亲近的人,否则武器是不能轻易交给外人的,更何况对象还是一名汉人。 刘景不懂荆蛮的规矩,大喇喇接过木弩,毒死老虎容易,射中眼睛却极难,单程无疑是一名神射手。 后世苗、瑶二族就以善用弩而闻名于世,源头则可以一直上溯到如今的荆蛮身上。 在与大汉朝长期的对抗中,荆蛮逐渐掌握了制弩技术,虽然比不上汉人专业的制弩工匠,但用于日常狩猎却完全不成问题。 而且荆蛮喜欢在弩箭上涂抹毒药,这就额外增添了弩的杀伤力。数百年来,荆蛮的药弩让大汉士卒吃足了苦头。 刘景翻来覆去查看这把以岩桑木制成,涂以黑漆的木弩。 大汉朝对弩向来控制极严,但一般是指五石及以上、威力强大的重弩,七石已经够得上弃市了。五石以下、威力弱小的轻弩,只要不是持之招摇过市,基本没人管。荆蛮的弩大多数都归于轻弩这个级别。 说实话荆蛮的弩不管是制弩材料,抑或工艺水平,都远远不及汉弩,威力有限,唯有抵近射击才能杀伤目标,只适合地形复杂的山林地带,而不适合地势开阔的平原地区。 不过话说回来,荆蛮本就生活在山林之间,历史证明了轻弩是最适合他们的武器,就算给他们汉人的重弩,也未必合用。 刘景把玩了一会,便将木弩还给单程。 等到周卫从后室取钱出来,接下来就没刘景什么事了,他起身准备离开。 周卫内心十分惶恐,想要说什么,却一时难以开口,急得大汗淋漓,如热锅上的蚂蚁。 刘景知道他为何这般惶恐,开口说道“这事必然瞒不住从兄,不管我说与不说,从兄都会知道。” 周卫心下不由凄然,他岂能不知这一点,不说外人,单单肆内的保佣们,就和他不是一条心,他们作为刘宗的门客,绝对会第一时间把他卖了。 周卫正感到绝望之际,却听刘景又道“不过我会在从兄面前替你求几句情,从兄应该会卖我几分薄面。” 周卫心境顿时犹如如同乘坐过山车一般,由悲转喜,伏地拜谢道“多谢刘君、多谢刘君” 刘景摇头道“只希望你能够牢记我之前说的话。” “刘君的话小人一辈子牢记在心。”周卫一再拍着胸脯保证道“小人日后经营生意,必以信誉为本,不令主人名声有损。” “希望你能做到。”刘景微一颔首,而后问单程道“这钱你是打算直接带回去,还是在市中花掉” 单程沉吟一声道“钱财对我等无用,自然是要花掉。”山里资源匮乏,汉人的铜铁、布匹、盐米、酒水、陶器都是他们迫切需要之物。 为了避免再生枝节,刘景对周卫道“这事你就帮人帮到底吧。” 周卫哪敢不应,俯首应“诺”。 “刘兄弟,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临别之际,单程牢牢握着刘景的手。 他已经意识到此次前来临湘是多么的莽撞,若不是运气好遇到刘景,能不能从临湘全身而退都是一个问题。 如今不仅赚到数万钱,更和周卫达成了后续协议,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们有了自己的销售渠道,再也不用受制于汉人行商了。 “这是我应尽之责,不必言谢。希望你接下来一路顺风。”刘景顿了一下,又道“日后再来临湘,有事尽管来市楼找我。” “一定。”单程重重言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六章 马周 屈指算来,刘景已经上任六天,可能是平日行事过于低调,以致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来市井任职。 然而随着皮肆的事流传开来,短短半天工夫,所有人都知道“德行刘君”刘仲达来市中任职了。 毫不夸张的说,最近一个月,“刘仲达”绝对是长沙士民提及最频繁的名字,没有之一。 人们谈到“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举,无不对刘景赞誉有加,因为他们自问做不到,才更加钦佩这么做的人。 而今日皮肆发生的事向世人证明,刘仲达果然和传闻说的一样,是一位性格仁善,乐于帮助弱小的正人君子,就算是“不通礼仪”的荆蛮,他也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对此最开心的莫过于市中老实本分的商贩们,他们平日里总是受到官吏、豪强、游侠、偷盗们的欺辱,以前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如今好了,刘仲达既然连荆蛮都能一视同仁,没道理不帮助他们。 刘景并不知道自己被很多人视为“救星”,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接下来几日,屡屡有商贩来市楼求见刘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帮助。 在刘景看来,无非就是一些遭遇强买强卖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哪用得着他亲自出马,随便指派一个小吏基本就能解决。 但他并没有产生轻视之念,而是认真对待每一件事,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海。”他认为名声也是一样,日积月累,终究会有收获的一天。 正是这样的一件件小事,令刘景的名声迅速转化为威信 马周是桂阳郡耒阳县人,耒阳看似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偏僻小县,实际上论富庶程度,荆南四郡几乎没有能与之相比的。 盖因耒阳县内有两大特产,其一自然是造纸,作为蔡伦的故乡,百余年来耒阳一直以造纸知名于世。 其二是产铁,荆南四郡四十八个县,产铁者不在少数,只有耒阳正式设有铁官。荆南地方,不管是民用农具,还是军用武器,全都仰赖耒阳。 耒阳以打铁为业者有数百家之多,治铁业十分发达,马周就出生于一个铁匠之家,祖祖辈辈皆以此为生。 不过他从小就对打铁不感兴趣,他喜欢听人讲古,尤其喜爱草莽建功立业的故事,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功。 是以十五束发之后,便如昔日韩信一般,整日负剑游逛市井,以替人报仇解怨为事,闾里恶之。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马周游侠数年,终于踢到了铁板,被当地一位豪强大姓借用官方之力围剿,马周不甘束手就擒,突围过程中刺伤一吏,亡命至长沙,倚市门为生。 今日休沐,马周脱去牛心帻、卒吏服,换上袒帻短襦,并将配剑悬于腰间。 他家世代以打铁为业,佩剑自然不凡,乃是一柄不折不扣的百炼宝剑。他曾用此剑断猪、断狗,无往不利,想必断人也是一样。 马周平日守市门,宝剑只能闲置舍中,唯有休沐,才能随身携带。 他大步流星来到市东门,和独自守市门的王朝打招呼“大兄” 王朝看他提着酒瓮,笑问道“阿周,酒又喝光了” 马周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大兄是也。” 王朝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你身上的钱足够用吗” 马周面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他一个市门卒,每月俸禄不过二石米、二百四十钱,顿顿吃上饱饭不难,但想要顿顿饮酒,就有些难了。 如今他身上全部钱加在一起,也仅够买酒数升,而距离下次发放俸禄的日子,还有近半个月呢。 没办法,只能过一日算一日。 王朝见他这般作态,立刻明白,从怀中取出钱囊,也不查看里面数目,直接交给他。 “大兄,我”马周神情尴尬道。 王朝将钱囊硬塞给他,说道“阿周,你知道我家情况,你嫂子善织布,无需我拿钱回去贴补家用,我又不喜饮酒,钱留在身上也没什么用,你既然缺钱,就先拿去用吧。” 马周拿着钱囊,一脸感动道“大兄为人忠厚,待人以诚,能够在亡命之际遇到大兄,是我之幸也。” 一听“亡命”二字,王朝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查看左右,见无人注意,才松了一口气,微责道“阿周,我不是跟你说过无数遍,小心祸从口出,千万要慎言啊。” “大兄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马周心里不由嘀咕道。王朝身高七尺六寸,体格强壮,望之十分威武,偏偏性子极为谨慎。点头道“大兄教训的是,小弟知错了。” 王朝暗暗摇头,马周虽然嘴上认错,可看他眼眉桀骜,漫不经心的样子,哪像认识到错误的样子。他终究是一个性格放荡、纵任义气的游侠。 王朝猛然想起一事,出言提醒道“阿周,王银也进市井了,你小心一点。” 王银就是区雄区元伯的门客,曾与马周发生冲突。 马周不以为然道“他在不在市井与我何干” 王朝忍不住担忧道“我刚才见他走路歪歪斜斜,当是喝了不少酒,经过这里时,还和我提起你。”岂止提到,还说了不少污言秽语,这话他是万万不敢告诉马周的。 马周闻言顿时大怒,眉毛一立,大骂道“怎么这小竖还想生事不成” 王朝低声劝道“阿周,你若在市中遇到他,能避开就尽量避开吧,不要与他发生冲突。” 马周一脸不悦道“大兄可知道,我马周行事,向来宁直不回,别说他王银,就算区元伯,也别想让我退让。” 王朝眼角一阵猛跳,马周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这话若是传到区雄耳中,他在长沙还有立足之地吗急道“阿周,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大兄,就一定要听我的。” 马周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王朝以真心待他,他怎能一再违背对方的心意呢叹气道“我听大兄的就是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七章 冲突 (三千字) 马周在东市门与王朝分别,提着酒瓮进入邸舍列肆林立,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市中。 然而有些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堪堪行出数十步远,就发现了王银的踪影。 王银此时正在一栋邸舍之下,与人对坐六博,周围聚拢了七八个人,或蹲踞、或胡坐,助威喝彩不绝。 六博又作陆博,乃是汉代极为流行的一种博戏,具体玩法是一方执白子,一方执黑子,每人六棋,局分十二道,两头当中为“水”,放“鱼”两枚,置于“水”中。博时先掷采,后行棋。棋到“水”处则食“鱼”,食一“鱼”得二筹获六筹为大胜。 与秦代明令禁止赌博不同,汉代只禁官吏赌博,而对民间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是以纵使有人闹市聚赌,亦无人干涉。 “砰”地一声,王银明显是赌输了,狠狠摔飞手中棋子,心里正有股火无处发泄,猛然瞥见从旁经过的马周,两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在一起 王银随即做出一个极具侮辱挑衅性的动作面对马周箕踞而视之。 箕踞即双腿张开,屈膝而坐,是最傲慢无礼的坐姿,当年荆轲刺杀秦始皇失败,就曾倚柱而笑,箕踞大骂。 郭解是前汉首屈一指的游侠,史记为他立传,当年他在乡里威望极高,每次出行,乡人无不避让,唯有一人不为所动,箕踞而视之,郭解门客非常生气,认为此人无礼,欲“杀之”,为郭解阻拦。 因一个动作险些惹来杀身之祸,由此可知箕踞的严重性。 马周自认豪侠,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右手不觉放在剑柄上,目光流露出一缕杀意。 旋即想到刚刚答应过大兄王朝不与对方冲突,大丈夫一诺千金,说到就要做到,岂能言而无信马周即便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仍然强压下心头怒火,大步流星离去。 眼见马周落荒而逃,王银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心道“这个死卒,跑得倒是快。” “王银,你在看什么再来、再来”对赌者催促道。 “不玩了。”王银摇摇晃晃起身,他发现了比六博更有趣的事,哪还有心情再玩,招呼三位同伴,朝着马周的方向追去。 马周不知背后的情况,一路黑着脸,来到一家酒肆前。 马周眼带戾气,腰佩长剑,一看就是轻侠一类的狠角色,这会神色不甚明朗,显然正心气不顺,哪个敢触他霉头酤酒的人纷纷避让,酒肆保佣赔笑问道“客人要酤多少酒” 马周面无表情道“酤一斗。” “客人稍等。”酒肆保佣麻利地接过酒瓮,去后面打酒。 马周站在原地等候,肩膀猛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接着便看到王银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他身边还跟着三个同样身材孔武有力、携带刀剑的同伴,四人隐隐将他围在中间。 王银醉眼斜睨着马周,故意找茬道“死卒为何拦我去路可是对我有所不满” 马周一双桀骜的粗眉渐渐竖起,一点也不在意对方人多势众,一字一句道“王银,你在找死” 他在家乡耒阳遭到数十官吏围捕,都不曾胆怯半分,更何况是眼前四个狗辈。 王银闻言不由楞了一下,和左右同伴道“这死卒倒也有几分心气,不是无胆废物。” 几人点头同意,继而哈哈大笑。 王银四人全都是区雄的门客,平日多在市井出入,周围等待酤酒的人很多都认识他们,见状立刻远远避开,酒肆保佣亦缩在里面不肯露头,一时间热闹非凡的酒肆门前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对峙的双方。 王银正准备动手教训马周,无意间发现后者腰间佩剑,登时眼睛一亮,马周的佩剑不仅是一柄百炼宝剑,外观也颇为奢华,毕竟他以前是一名游侠,平素最重颜面。 王银目光直勾勾盯着马周的佩剑,口中说道“咦这不是我主人区元伯的佩剑吗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手里说是不是你偷的”一边质问,一边伸手去抓剑。 马周一把推开王银的手,瞋目大骂道“这是我父亲亲手为我锻造的宝剑,何来你家主人佩剑一说你这死狗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于我,简直是不知死活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王银怒极而笑,身处包围还不知伏低认罪,到底是谁不知死活说道“怎么被我当众揭穿,恼羞成怒了我说这剑是我主人的,就是我主人的。”说完再次向剑抓去。 面对王银接连不断的挑衅,马周已经忍到极致,瞬间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开来,他一手拧住王银的衣襟,一手握住其腰带,将他二百来斤身体举将起来,头部朝下狠狠掼在地上。 王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头颅传来剧烈痛感,立刻失去了知觉。 不等王银同伴反应过来,马周又揪住其中一人发髻,用力向酒肆案板撞去,那人一点防备也没有,面部结结实实撞个正着,顿时面部鲜血淋漓,身体瘫软如泥。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马周就解决了两个人,剩下的两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相视一眼,齐齐骂道“死卒你居然敢与我们动手你死定了我家主人区元伯绝不会放过你” 马周根本不为所动,既然都已经动手了,还顾虑什么后果 他一把拽下酒肆前悬挂的铜制酒樽,一个健步冲到两人面前,猛力拍在一人的额头,砸得对方大呼惨叫,踉跄着向后跌去。 这时一道白光闪过,马周只觉右臂一麻,酒樽握持不住,掉落地上。 原来另一人趁他不备,在旁边以短剑斩了他一剑。 鲜血不断从半尺长的伤口涌出,顷刻间就染红了衣袖,马周怒不可遏,不管伤口,拔剑便斫向对方。 马周手中乃是百炼宝剑,锋利异常,一击便削断了对方手中短剑,面对如同待宰羔羊一般的对手,马周强忍住杀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比照着自己手臂的伤口,在几乎相同的位置,还了他一剑。 仅仅十息,马周的四个对手便全部躺在了地上,或昏迷、或哀嚎,模样十分凄惨。 围观者望向马周,无不面带惊色,这人是谁好生厉害以一敌四,尚能战而胜之。要知道他的对手可都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好勇斗狠的游侠。 可是震惊过后,不免为他感到惋惜,他武艺固然高超,但他得罪的可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区雄,后者拥有门客过百、僮客上千,就是拿人堆也能把他堆死,马周绝无活路可走,他死定了 马周显得不慌不忙,俯身扯下王银身上的布料,紧紧缠住伤口。 围观者足有数百人之多,又是身处闹市之中,他自知难以脱身,索性走进酒肆,一边饮酒,一边等待市井官吏到来。 当有人跑来市楼报案,立刻惊动了刘景,因为每天上下值皆要经过东市门,他对马周还算熟悉,更知道对方是一名亡命徒,只是没想到此人武艺竟然如此高强,恐怕不会比蔡升差多少。 救不救此人 刘景轻轻皱起眉头,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书案。 救他,必然会得罪豪杰区雄,值得吗 答案是值得 他们刘氏是宗室冠族,区氏则是武家土豪,本就不是一路人,族兄刘宗和区雄也远远谈不上和睦,毕竟长沙就这么大,一山难容二虎,两人如今虽然尚未撕破脸皮,但两人手底下的门客却常常发生冲突。 得罪区雄不足为虑。 理清思路,刘景马上带着几名市吏匆匆赶往事发现场。 主管市井治安的亭长、列长,市狱的狱吏皆先他一步抵达现场,他们尚未见到刘景的面,就已得知后者到来,因为周围人群整个沸腾了。 狱吏严肃看着陷入混乱的人群,微黑古拙的面庞带着困惑之色,喃喃自语道“何至于此” “子穆慎言。”另一名狱吏听个真切,慌忙提醒道。周围人多眼杂,若是被人听到,悄悄告诉刘景,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就算刘景为人宽和,并不在意,市狱史也会为了讨好刘景惩罚他。 严肃摇了摇头,他又没说什么,何必如此紧张。 等到刘景从人群中行出,在场诸吏纷纷行礼,甚是恭敬。 刘景颔首一一回礼,问亭长道“双方伤势如何” 亭长简单说了一下双方的伤势情况,马周除了右手臂被短剑划伤外,身上再无其他伤势。 而王银等人就惨了,三人面部遭到重创,十有八九会破相,另一人手臂中剑,作为人数多的一方反而更像是受害者。 刘景走了过去,看着并排或躺或坐,模样凄惨的王银四人,对左右说道“此等人真是目无王法,居然敢在闹市公然袭击市吏他们想干什么这样的人如果不加以惩处,我等还有何威严可言” 一听刘景这话,诸吏立即明白过来,他这是不惜开罪区雄,也要保下马周。 诸吏心里暖意上涌,若是换成黄秋、谢良,未必敢做这样的决定,只有刘仲达才敢这么做。 谁不愿意跟随一个不屈从外部压力,一心维护下属的人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八章 取字 刘景决定保下马周而严惩王银四人,不仅得到了市吏们的一致爱戴,更令围观的人群赞叹不已。 “刘君真乃正人君子也为一区区市门卒,纵然得罪豪杰区元伯亦在所不惜” “有刘君主持公道,日后还有谁敢在市井随便撒野” 更有人叹道“之前闻刘君为荆蛮出头,折服周卫,我还颇不以为然,心道周卫毕竟是其族兄刘伯嗣的家奴,若是换成区元伯的人,他就未必敢插手了。唉今日才知,是我大错特错矣我当找机会当面向刘君赔罪。” 旁边的人嘲笑他道“哈哈,你这不是痴心妄想吗,刘君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那人正色道“有何不能刘君不畏豪强,对我等下民却甚为和蔼。” “没错,刘君为人和善,但凡路上相遇,有人向他行礼,无论士庶,必得回应。” “区元伯性情凶悍,历来横行无忌,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难道他还敢和刘君放肆不成” 汉律“斗以刃伤人,完为城旦;其贼加罪一等,与谋者同罪。” 也就是说手持兵器斗殴伤人,完为城旦舂;贼伤即故意伤人,加罪一等,髠钳城旦舂;参与合谋的共犯,与实施贼伤者同罪。 换句话说,王银四人虽然只有一人持刃伤人,但其他三个人也摆脱不了干系,一样要跟着受到严惩,四人谁也跑不了。 不止如此,汉律“下爵殴上爵,罚金四两。”平民犯少吏,同样如此,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大笔罚金,如果不交,还要从重处罚。 刘景懒得再关注王银等人,让市狱吏将他们带走,关入市狱,等待决曹的判决。 而后领着一群市吏走进酒肆之内,当他见到马周,发现后者已经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锁,立刻勃然大怒,质问身旁的亭长道“谁给他上的枷锁他并无过错,为何要将他视为罪人还不快将枷锁去了。” “诺。”亭长额头溢出一层薄汗,其实为马周戴上枷锁并无不妥,他可不是一般人,而是能够轻易解决四名游侠的武艺高强之辈,谁知道他会不会在靠近时突然暴起发难,劫持官吏逃跑。 然而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刘景会一力保下马周,亭长唯有自认倒霉,为了弥补失误,在刘景面前尽可能挽回形象,他一把推开亭卒,亲自为马周卸下枷锁。 从刘景进来,马周就一直处于沉默之中,亭长知他心有疑惑,此人武艺出众,又得刘景看重,未来恐怕不是一个小小市门卒所能容,这时不妨卖一个好,在其耳边小声说道 “刘君对于那四人敢在闹市公然袭击市吏非常生气,已经亲自下了命令,他们绝对难逃重惩,最轻也会被判个髠钳城旦舂,足下无忧矣。” 马周浓眉舒展开来,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亭长之前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他确实生出过劫持官吏脱身的念头,但这个成功几率太低了,连一成都不到,与其冒着几乎必死的风险劫持官吏,不如赌一把刘景。 以刘景平日表现出来的作风,未必不会对他伸出援助之手,哪怕这个概率再低,也肯定比劫持官吏脱身要高很多,马周甚至认为概率在五五之间,他也不知道这股莫名其妙的自信从何而来。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刘景真的对他施以援手。 马周脱去枷锁,又从亭长手中取回佩剑,悬挂腰间,继而肃容正立,大礼拜谢刘景“多谢刘君回护之恩。我马周今日在此立誓日后刘君但有所命,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有违背,天人共诛之” “不必如此。不为市吏撑腰,还要我这市史何用”刘景笑着扶起马周,见他手臂包扎颇为随意,隐隐浸血,关心地问道“你的手臂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马周回道“多谢刘君关心,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刘景摇头道“足下岂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创伤无小事,还是要尽快找医师治疗一下伤口。” “诺。”马周听得心里温暖极了。 刘景邀马周一起去市楼,同时派一吏去医曹请医,又派一吏去市中买药,马周内心非常感动,这时刘景就是让他与人搏命,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刘景回到市楼,发现谢良等候在市楼门口,面带忧虑,显然已经得知消息。 “刘君,保下人即可,何必与区元伯为难呢区元伯为人素来强悍,实在没必要去招惹他。”谢良凑到近前小声说道,语气隐隐带着一丝埋怨之意。 刘景斜睨他一眼,面露愠色道“对方闹市公然袭击市吏,你是要我对此视而不见吗” 刘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立刻令谢良无言以对。 带着马周来到二楼房间,刘景一边为他倒水,一边问道“足下今年年岁几何可有字” 马周急忙双手接过水杯,回道“在下今年刚好二十,尚无表字,小字阿周。”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便是在下的名字,也是因父姓马,因母姓周。” 刘景点点头,取父母之姓作为名字在汉世极为普遍,就算是龙丘刘氏,也是这样。说到底还是因为汉代识字率过低,取父母之姓为名已经算好的了,一般都是叫某伯、某仲之类的。 随后刘景提议道“大丈夫与人相交,岂能无字如果足下不嫌弃的话,在下为你取字如何” “谢刘君”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马周怎能不愿,当即拜道“请刘君赐字。” 刘景沉吟片刻,开口道“足下武艺不凡,却失之鲁莽,需知冲动易怒,鄙夫之性也,不仅是取祸根源,更是成事阻碍。周有谨密之意,是以管子曰人不可不周。在下便为你取字子瑾,希望你日后做事能够慎思而后行。” 马周怔怔看着刘景,眼中热泪盈眶,自从十五岁束发以后,他就再未流过眼泪,然而今日刘景连番树恩施义,真心相待,终令他忍不住流下泪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九章 医圣 马周不是第一个被刘景感动到落泪的人,在他之前还有族弟刘亮、矮奴陶观。 刘景只能感慨汉世去上古未远,人们心思还很质朴。故意出言调侃道“子谨,你可是令临湘一市震惊的伟丈夫,怎能作女儿姿态若是被人看到,那不是要惊掉一地眼珠” “让刘君见笑了。”马周匆忙擦去泪水,说道“在下束发之后,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今日有感刘君情深义重,这才落泪。” 刘景和声问道“听你口音,似乎不是临湘本地之人。” 马周回道“刘君猜测的一点没错,在下是桂阳郡耒阳县人,数月前才来到长沙。” 刘景微笑说道“耒阳是个好地方,既产纸,又出铁,颇为富裕。” “正是,”马周点头说道“在下便是出自治铁之家。” “那你为何会来长沙”刘景故作不知马周亡命,以言语试探,看他会不会对自己讲出实情。 马周不知自己的底细早已暴露,心里几番踌躇,最后还是如实相告“不瞒刘君,在下是在家乡出了事,才亡命到此。” 刘景心里很满意马周的坦诚,面上却严肃道“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子谨若是因欺压良善、凌驾弱小而受到官寺通缉,在下绝不会袒护于你,反而会将你逮捕,押送回耒阳。” 马周闻言立刻神情激动道“难道在刘君的眼里,我马周是一个怯大压小的鼠辈吗在下之所以被县廷通缉,皆因得罪了耒阳一位豪强大姓,被他利用手中权势逼迫,不得不离开家乡,远走长沙。此构陷之仇、亡命之恨,在下日后返回家乡,定会亲手斩下此人狗头” 汉世风气,游侠杀个把人根本不算事,但刘景思想到底和古人不太一样,知道马周不是杀人亡命,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劝道 “昔日淮阴受胯下之辱,日后功成名就,未尝杀人泄愤。何况在我看来,子谨离开家乡,不是一件坏事,耒阳,偏僻小县,即使名冠一县,也不过是井底之蛙。临湘则是长沙郡治,荆南四郡中心,以子谨的能力,日后还怕没有机会做出一番成就吗” 刘景建议他放弃复仇,马周心里万分不情愿,只是不好直说。古往今来,像韩信那样大度的能有几人反正他做不到。 距离他受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加上包扎不严,失血过多,马周脸色越来越白,并伴随着阵阵眩晕之感。 幸好没过多久,刘景派往医曹的市吏便带着医师归来。 这位医师年约四十余岁,身高七尺,脸容清瘦,疏眉朗目,髯须整齐,身穿宽大吏服,手提竹制药箱。 通过介绍,刘景得知来人不是普通的医曹吏,而是医曹史。医曹不置掾,也就是说他是医曹的主官。 更令刘景震惊的是,他姓张名机,字仲景。 医圣 同名同姓同字,又为医生,世间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此人为“医圣”无疑。 刘景对张仲景平生事迹了解不多,后者当没当过长沙的医曹史他不清楚,他只隐约记得,张仲景好像当过长沙太守。 市吏在一旁隐晦地告诉他,张仲景和长沙太守张羡是同族兄弟。 刘景恍然大悟,随即拜谢道“有劳张史亲自前来,多谢。” “刘史不必客气。”张仲景轻轻颔首。 按理说,这样的小事轮不到他这位医曹主官亲至,随便派遣一名懂金疮的医曹吏即可,不过张仲景听说请医的是最近在长沙名声大噪的“刘仲达”,自身又有闲暇,便亲自过来了。 张仲景有一颗医者仁心,甫一见到伤者马周,立刻就将刘景忘到脑后。他动作轻柔的取下被血浸透的布料,一道长达半尺、皮肉外翻,几乎覆盖整条小臂的狰狞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 张仲景经验丰富,一看便道“此伤口外翻,血流不止,单纯裹以金疮药,恢复较慢,在下建议以针线缝合伤口,一月之内,即可痊愈。” 取得马周同意后,张仲景打开竹箱,取出针线,并劝前者多饮酒,因为酒能麻痹精神,缓解疼痛。 刘景心中好奇,没想到汉代就已经懂得用针线缝合伤口了。不过想想也正常,要知道华佗可是连病人脑袋都敢刨,必有缝合之法。 铁针无出奇之处,倒是线,和平常看到的不太一样,刘景在一旁好奇问道“敢问张史,此线是用何物所做” 张仲景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回道“这是用新桑树皮揉搓捻成的线,缝合伤口,最是绝妙,另用新桑树汁涂抹伤口,愈合更快。” 接着取出“枚”,如同筷子一样的东西,让马周咬在嘴里。 马周虽然脸色白得吓人,嘴上却十分硬气“你是怕我忍不住痛呼出声吗不过是缝合伤口,就算是刨心挖肝,也用不着它。” 张仲景暗暗摇头,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事前一个比一个嘴硬,最后九成九的人都痛得忍受不住,请求含枚,何苦来哉 刘景见张仲景手中的针头远谈不上干净卫生,急忙令一吏将油灯引燃,提议道“张史缝针前不妨用火烤一下。” “为何要用火烤”张仲景轻轻皱起眉头,面有不豫之色。 也就是刘景出身冠族,名声甚大,换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他必定拂袖而去。他行医数十年,难道还需要一个外行人指点吗 “我见此针不甚干净,火能去污浊。”刘景自知犯了对方的忌讳,说完就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火针早已有之,多用于针灸,像刘景所说去污功效,却是前人不曾提出的。可张仲景很怀疑这样做的效果,毕竟从未闻刘景懂医术,就算他真懂,一个不满弱冠的少年,医术能好到哪去 最终张仲景没有驳刘景的面子,反正烤针也不费什么工夫。 论治疗外伤,自然要数华佗,他被后世誉为外科鼻祖,而张仲景以伤寒杂病论流传千古,并不以治疗外伤闻名,然而刘景见他缝针的手法极为纯熟,三下五除二就缝好了伤口。 期间马周眼睛血红一片,几乎要夺眶而出,愣是一声也没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章 宝珠 张仲景三下五除二缝好伤口,并在上面敷以新桑白汁,用柔软之布层层包扎,以不松不紧为宜,松则包裹不住伤口,紧则妨碍气血运行,张仲景行医多年,治人无数,尺度把握异常精准。 完成包扎后,张仲景取出手巾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对马周道“足下果然没有半点虚言,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真大丈夫也。” 马周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他刚才真是痛到牙齿都要嚼碎了,奈何之前已经撂下狠话,他这人素重面子,就是生生疼死,也绝不能叫出声来,言而无信,岂是大丈夫所为 直到这时刘景才出声恭维道“张史医术之精,乃在下平生仅见。” 张仲景摇头道“足下过誉了。” 过誉了吗任何赞美之词用在“医圣”身上,都不会过誉。 刘景忽然想起亡兄刘远,也不知道张仲景有没有为他看过病,出言问道“不知张史是否认识家兄、已故户曹掾刘伯明” 张仲景颔首道“自然认识,令兄初生病时,在下曾数次为其看病,无奈在下医术有限,开了几副药方,都不见好转,未能挽救令兄性命。” 既然连“医圣”都无能为力,说明刘远得的是这个时代的绝症,那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刘景放下一桩心事,说道“原来如此,能令张史这样的良医亦感束手无策,想来家兄得的必是不治之症。” 张仲景为此感触颇深,忍不住叹息道“世间之病千千万万,所能医者不过十之二三而已。” 如果真能医好十之二三,已经是相当高的成功率了,毕竟中医仅仅只是世界古典医学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神奇的治疗术。即使是一千八百多年后的现代社会,依然还有很多不治之症。 刘景看得出张仲景对自己的医术极为自傲,很讨厌外行人在其面前“班门弄斧”,是以他心里哪怕有很多想法,也不敢随意卖弄,特别是两人刚刚相识不久,日后互相熟悉了再探讨不迟。 张仲景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刘景和马周一直将他送出市楼。 目视马车远去,马周打了一个酒嗝,他前前后后可是饮了不少酒,出言赞道“张君真是一位良医啊。” “没错,张史是世间罕有的良医。”刘景点点头道,“对了,子谨,你告假吧,我一会去请示黄掾君,给你批一个月的休假。” 休谒之名,凶曰宁、吉曰告。 宁是丧假的专称,而告则是因功或因病休假之制,也称之为谢。当年高祖担任亭长的时候,就常常“告归之田”。一般告假不能超过三个月,超过三个月即免职,唯一的例外是由天子赐告,可以适当延长期限。 马周摆了摆左手道“不必休那么久,只要十天八天就够了。” 刘景斜睨他一眼,道“别人假期都是恨不得越久越好,你倒好,还嫌假期过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马周搔搔头道“哈哈,在下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在吏舍待一个月,绝对会闷出病来。” “行,那就先休十日。”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又道“等你伤好归来,就不要再去守市门了,一来你守市门完全是大材小用,二来市门乃市井进出之所,很容易与区雄等人撞上,你势单力孤,而对方人多势众,一旦发生冲突恐怕会吃大亏。你先在市楼听用,谅区雄也不敢来市楼找你麻烦。” “一切全凭刘君做主。”马周并没有拒绝刘景的安排。他虽然性格略显莽撞,但不代表他是傻子,与区雄争斗,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傻乎乎跟区雄正面硬碰硬。 如今有刘景在背后为他撑腰,那是再好不过了。 刘景、马周二人才回到房间不久,便有守卫市楼的门卒进门禀报,蔡升在外求见。 刘景示意将人请进来,蔡升以剑术闻名临湘,出道数年,与人斗剑上百次,从来都是横扫一切对手,他必是听说了马周今日市中的战绩,赶来会一会马周。 很快一身锦袍小冠、腰悬长剑的蔡升大步而入,与刘景见礼后,目光转向血染衣衫的马周,既带着一丝欣赏,又带着一丝挑衅,若不是见马周手臂受伤,怕是当场就要提出比剑一试高下。 马周虽有伤在身,却也不甘示弱,蔡升名气再大,他也不惧,负剑之徒,哪个不是对自己信心十足,岂有未战先怯的道理 眼见二人互相争持不下,刘景赶紧在一旁为双方引见“这位是蔡升,字宏超,这位是马周,字子谨。你们都是世间难得的奇伟丈夫,万中无一的侠义之士,日后不妨多亲近亲近。” 蔡升展颜一笑,对着马周双手抱拳见礼,开口道“没想到临湘市井,还有你这等人物。” 马周回道“足下大名,我亦闻名久矣。” 刘景笑道“说来也巧,你们乃是同龄,今年皆为弱冠之年,就是不知谁的生日为大” 两人互相一说生辰,蔡升年长数月。 蔡升落座后说道“王银那庸狗,欺软怕硬,只敢仗着区元伯门客的身份在市中作威作福,商贩无不苦之,就算足下不出手,我早晚也要出手教训他。” “区元伯放任门客胡作非为,真是愧对其名”马周神情愤慨道 “我乃桂阳耒阳人,在家乡时就常常听闻长沙区元伯之名,都说他轻财重义、结纳知己,深得江、湘人望。然而真正见到其人,却令人大失所望,什么长沙豪杰,便是与我同守市门的一位兄长都比他强出千百倍。” 刘景知道他说的是其同伴王朝,脑海顿时浮现出一道高大健壮,面貌忠厚的身影。 蔡升也不太看得上区雄,击掌而笑道“足下与我所见略同,区元伯性情狭小,没有容人之量,非大丈夫也。” “区元伯确实是徒有虚名之辈。”刘景颔首道。 “宏超、子谨,他与你们相比,便如同石头和宝珠。所谓宝珠蒙尘,不掩其茫;利剑覆灰,不避其锋。你们现在虽然身处江湖,但日后一定会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一章 区雄 区氏比不上龙丘刘氏扎根长沙,繁衍生息数百年,但其宗族人口亦有二百余,在长沙是能够排进前十的著姓。 区氏族地位于临湘以南十二里,外围筑有坚固的坞壁和高大的碉楼,其上部曲客林立,不管是荆蛮还是山贼,皆只能望而兴叹。 区雄一脉,是区氏最为显赫的一支,其家屋宇占地极广,层楼叠榭,雕梁画栋,奢华至极,家中僮仆、婢女各百人。 今日区雄在家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朋友,为了彰显自己的威风,遍邀长沙诸豪杰、游侠到此作陪。 正值觞酌流行、酒酣耳热之际,门外的区氏监奴领着一名作轻侠打扮的青年进门,二人贴着一侧墙壁绕到区雄身后,附耳道“主人,王银等人出事了” 区雄身高不过六尺六寸,上身却极长,身躯手臂粗壮异常,是以跽于坐榻,颇显威势。 宴会已经持续长达数个时辰,区雄有了五六分醉意,黑中泛红的脸庞微微扬起,醉眼斜睨自家监奴,不以为意道“又出什么事了” 他麾下的门客个个都是血气方刚之辈、好勇斗狠之徒,要他们不惹事无异于让虎狼不吃肉。 所以区雄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出事不怕,想办法解决就是,在长沙,还没有他区雄区元伯解决不了的事情。 监奴小心翼翼道“主人,这次是出大事了王银等四人于市井持剑攻击市吏,据说市左史刘仲达对此非常生气,已经亲自下令,必要严惩王银几人。” 区雄醉眼直勾勾盯着监奴,直看得后者心中不安,冷汗迭出。 堂内宾客察觉不对,纷纷止住话语,看向主位的区雄,随后乐器、舞女也都停了下来,大堂陷入一片死寂。 区雄一脸讥讽道“在市井持剑攻击市吏他们莫非疯了不成他们要是有这不怕死的劲头,怎么不去为我刺杀了刘伯嗣” 监奴哪敢接话,只好在一旁装聋作哑。 在座宾客无不大惊失色,恨不得把两只耳朵戳聋了,他们就是来饮酒的,并非区雄党羽,可不想参与进区雄和刘宗的纷争。 区雄仿佛没有看到宾客脸上的惊骇,似自言自语道“最近怎么总是听到刘仲达这个名字” 又道“前几天我还嘲笑刘伯嗣被自己的族弟折了颜面,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我了刘仲达这是要用刘伯嗣和我树立自己的威信啊哈哈哈哈” 区雄拍案大笑,声震一室,在座者岂能听不出他笑声中蕴含的无穷怒火,人人噤若寒蝉,心里不由疑惑“刘仲达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令区元伯如此盛怒” “他刘仲达要威信,难道我区元伯就不要吗” 区雄气得整个面部都快扭曲了,他之所以如此生气,不仅是因为被刘仲达当成垫脚石,更气愤没办法反击。 区雄可以一声令下,与刘宗全面开战,但是他却不敢动刘景一根汗毛。 如今刘景以德行才华名冠长沙,风头一时无两,俨然已是继刘蟠之后,龙丘刘氏另一面旗帜。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连刘宗都比不上他。 毕竟,刘景成为名士之流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以他表现出来的德行与才华,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是能够兴旺整个家族的人。 这样一个人,谁敢动他,龙丘刘氏必然与其不死不休。 区雄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将家族拖入与龙丘刘氏的战争泥潭,更何况,就算他想这么做,区氏其他显支也不会同意。 半晌区雄稍稍平复了心头的怒火,问监奴道“他们会被判城旦舂”区雄和他的手下平日干得尽是些违法乱纪的勾当,是以对贼律了若指掌。 监奴回道“八成是髠钳城旦舂。” 区雄沉吟一声道“你去找人试试,看能不能为其等脱罪,如果不能,只好在路上设法将他们救走,总不能真让他们受刑。” 监奴躬身应“诺”。 区雄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奇怪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监奴小心翼翼道“王银几人作为平民侵犯少吏,每人罚金四两” “”区雄霎时脸黑如炭。 蔡升和马周同岁,又都是武艺高超、不甘平凡之辈,性情也颇为相投,越聊越是投机,就差没有当场结为异性兄弟了。 刘景都不太能插上话,唯有微笑作陪。 如果不是监市掾黄秋突然到来,蔡升恐怕还要聊个没完。 黄秋看着蔡升、马周二人走出门,紧紧皱起眉头,随即苦口婆心地劝说刘景 “仲达,你乃冠族子弟,自身亦有德望,应该多结交和你出身差不多的士族子弟,怎能总是和轻侠之流为伍,长此下去,必会对你的名声造成损害。” 刘景笑着说道“朱亥大梁一屠夫耳,锤杀晋鄙,而救一国,此辈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黄秋暗暗摇头,朱亥那是名留青史的勇士,岂是几个市井轻侠所能比。说道“我听下面的人说,你为了一个市门卒,不惜得罪区元伯,将其门客拘捕” “是。”刘景颔首承认,马周刚刚还和他打了一个照面,黄秋这个市井之主,连自己的手下都不认识,真是令人无奈。 黄秋抚着稀疏的胡须,语气带着一丝埋怨道“唉仲达,此事你处理得过于莽撞了,为何事先不和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一直在楼上睡觉吗怎么和你商量刘景默默吐槽一句,口中说道“谈不上莽撞,闹市众目睽睽之下,拔剑袭击市吏,不管他是谁的门客,都要严惩不贷不然我等威严何在” 黄秋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然而区元伯为人睚眦必报,未必会息事宁人,值得吗” “当然值得。”刘景斩钉截铁道。 不提获得马周这个人才的归心,他在这件事上还获得了巨大的名声与威信,付出的仅仅是与区雄交恶,怎么会不值得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二章 归家 黄秋离开前,刘景代马周向他告假十日,这点小事,黄秋自然无不答应之理。 马周折腾了大半日,早已疲惫至极,假请下来,他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刘景令一吏去市中雇佣一辆牛车,将马周送回吏舍。 这时刘景再次感到缺乏代步工具的不便,可惜他身上只剩下数千钱,别说买一匹马,就是买一头牛,也会把他的钱囊榨干。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亦不可一日无钱。 无权,则仰人鼻息,无钱,则不免束手束脚。 对于穿越者而言,想要赚钱非常容易,但想要在两三年内摄取到数以亿计、可供他随意“挥霍”的海量资金,就有些难了。 对此,他已经有了一个腹案,那是他初次前来市井就形成的想法,同时也是驱使他到市中任职的一个重要因素。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需要等到他彻底掌握市楼权力之后才能实施。 他为自己设立了一个最后期限必须要在今年之内,取黄秋而代之,成为市楼之主。 毕竟,时不我待啊 距离闭市还有半个时辰,宋谷驾驶着牛车抵达市楼前,刘景明天休沐,他是来接刘景回家的。 刘景把宋谷叫入室中,询问家中情况,所幸家中一切安好,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等到闭市的鼓声响起,刘景即刻乘坐牛车返回吏舍,去取鸠车及为家人准备的礼物,看完的书籍也要带回家,还有豆芽,刘景已经吃过几次,十分鲜嫩可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让家人们尝尝鲜。 刘和、刘饶匆匆吃过晚饭,便迫不及待领着侄儿虎头跑到家门外的大槐树下等候刘景归来。 若不是母亲不允,刘和都想带着妹妹、侄儿跑到刘氏坞外迎接。 三人坐在树下,双手托腮,眼巴巴望着西方。 夕阳从天边一点一点坠落,最终隐没消失,天色随之暗淡下来,夜幕即将来临。 五月的长沙,天气湿闷,蚊虫滋生,几人长久待在室外,简直就是故意送上门的美味,很快便遭到蚊虫毒口,额头面颊处处红肿,痒痛不已,坐立难安。 就在他们快要坚持不住时,一辆牛车悠悠行来,闯入视野,赶车之人,正是家仆宋谷。 “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刘群拍手雀跃道。 自从叔父离开家,他每天都会念叨无数遍,就连做梦都在想着叔父的鸠车。 他终于要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鸠车了。 刘和、刘饶亦满含期待,阿兄也答应了送他们一份礼物。 牛车稳稳停下,刘景跳下车,一把抄起奔跑过来的侄儿刘群,抱进怀中,看着他额头多有红肿,很是心疼,说道“外面蚊虫甚多,虎头为何不待在家里等候” 刘群声音清脆地说道“虎头想要快些见到大人。” 刘景替他揉了揉额上虫包,道“虎头宁愿被蚊虫叮咬,也要出门迎接,叔父很感动。” 见刘群心不在焉,盯着牛车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刘景哪能不知其意,笑道“虎头可是在找鸠车放心吧,叔父答应你的事情,绝对不会食言。” 刘群顿时放下心来,小嘴如同抹了蜜一样“多谢大人,大人你是天底下除了阿父阿母,待虎头最好的人” 刘景让宋谷从车上取出鸠车,放置地上。 刘群一见鸠车,立刻挣扎着脱离刘景怀抱,手持绳索,拽着鸠车跑进家门,口中欢呼不停。 刘景冲着刘群的背影喊道“虎头,跑慢些、跑慢些别摔着了。” 刘和、刘饶在一旁惨兮兮道“阿兄,我们也被蚊虫咬了。” 刘景揉了揉刘和、刘饶头上发髻,失笑道“是、是,阿若、阿离也辛苦了,阿兄很感谢你们。” 刘和一脸期待地问道“阿兄,你为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刘饶娇声道“还有我。” 刘景道“为了给你们挑选礼物,为兄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你们肯定会很喜欢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再说。” 刘饶不由撅起了小嘴,阿兄这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吗。 刘和在旁边取笑她道“阿离,你的礼物又不会长腿跑掉,这么急做什么” 刘饶白了他一眼,紧紧跟上刘景的脚步。 “等等我” 继母张氏和嫂子赖慈此时正坐在堂中,一边闲聊,一边等候,见他归来,当即止住话语。 刘景来到继母张氏面前,大礼拜道“母亲大人,儿子回来了。” 张氏面色平静地颔首,她不想笑,就不用笑,身为继母,她有这个权力。 刘景不以为意,又对嫂子赖慈拜道“嫂子,我回来了。” 赖慈坐姿娴雅,柔声说道“仲达,你辛苦了。听邻居刘亮说,你被任命为市左史,位仅在监市掾之下。你与监市掾平日相处可还融洽吗” 刘景回道“监市掾并不是一个粗鄙之人,他是临湘大族黄氏子弟,我俩相处颇为融洽。” 赖慈心安道“那就好。” 刘景看着赖慈苍白清丽的脸庞,说道“嫂子气色比我离家时强了一些。” 赖慈颔首道“既然与仲达做了约定,嫂子一定会遵守。” 刘景欣慰地点点头,然后解开随身携带的布囊,里面装的都是他为家人准备的礼物。 首先是继母张氏,刘景知道她素来重视容貌,为她准备的礼物是一盒胭脂。 接着是弟弟刘和,他很喜欢剑,刘景送他的礼物是一柄短剑。 然后是妹妹刘饶,她今年十岁,开始有些爱美了,刘景送她的礼物是一支玉簪。 至于嫂子赖慈,因为新近丧夫,不宜收受享受之物。没办法,刘景只好在返家时,于路边折了一些清香素雅的鲜花,编成花束,送给赖慈,权作礼物。 “谢谢仲达,嫂子很喜欢。”对于季叔送花之举,赖慈既意外又欣喜,捧过鲜花,低头轻轻一嗅,霎时满鼻生香。丈夫去世时尚是春寒料峭,自此以后,她就再没踏出过家门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三章 道歉 赖慈手捧鲜花,心中欢喜,说道“仲达,你回来匆忙,还没有吃晚饭吧家里为你留了饭菜,我这就让周氏为你热一热。” 刘景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嫂子,我在路上已经吃了一些胡饼果腹。”一边说,一边取出用芦苇叶包着的胡饼,总共有十几块,他知道弟弟、妹妹还有侄儿喜欢吃这种北方传来的食物,因此在陶观那里买了一些带回来。 刘和、刘饶、刘群当即发出欢呼,一拥而上,将胡饼瓜分。 赖慈摸了摸儿子光滑柔软的后脑,没有什么比儿子脸上开心的笑容更令她高兴了。 “胡饼怎能当饭,仲达,你真的不再吃些吗” 刘景回道“现在还不觉得饿,一会饿了,再吃不迟。” 接着和张氏、赖慈聊了聊市中所见所闻,以及吏舍起居生活,这一聊,就是半个多时辰。 从厅堂出来,刘景将在吏舍看完的书籍放回书库。 史记、汉书皆已看完,接下来该看汉记了,因此书是在南宫东观编纂,又名东观汉记。 东观汉记从汉明帝下令班固、贾逵等人编撰本朝史开始,经安、桓、灵诸帝,至今仍在撰补。 刘景家中收录的东观汉记止于百官表,这是汉桓帝时崔寔、延笃等人所作。 在后世,由于被范晔的后汉书取代,东观汉记名声不显,可是在当下,影响却非常大,与史记、汉书并称三史,人多诵习。 诗经、左传也看完了,刘景却没急于将它们束之高阁,二书都是需要反复乃至背诵如流的经典之作,每读一遍,都能从中获得极大收获。 刘景在书库一直待到人定才出来,因事先有所吩咐,热水已经准备就绪,刘景沐浴过后,夜色已晚,看了一会东观汉记就入睡了。 次日一早,食时刚过,便不断有人登门拜访,显然他归家的消息已经在刘氏坞传开,都是族中长辈、兄弟,哪个也不能怠慢,刘景疲于应对,叫苦不迭。 因为只有一天假,他今天傍晚就要返回吏舍,所以到了下午,他赶紧闭门谢客,前往坞北的刘宗宅邸。 说实话,自打穿越以来,刘宗对他帮助甚多,而自己却在前些日斥其家奴,扫其颜面,虽然刘景自认这么做没错,但有些事,是不能只论对错的。 无论如何,自己都要亲自登门道歉,显示诚意。 刘景如今名著长沙,在刘氏坞就更不用说了,可谓无人不识刘仲达,刘宗家守门家奴老远见到他,便长揖见礼,敬称“刘君”。 刘景微一颔首,问道“从兄在家吗” 守门家奴躬身回道“在家,我家少郎君刚从武陵游学归来,主人正和他在堂中叙话。” 刘景闻言眉毛一扬,他所说的少郎君乃是刘宗之弟刘承。 巧合的是,刘承和刘景一样,都是前年外出游学,不过他去的不是襄阳,而是前往邻郡武陵,拜在豫州陈国人颍容门下。 颍容字子严,其人博学多才,以善治春秋左传而闻名于世,说来他还是汉灵帝的同门,他的老师乃是帝师、太尉杨赐。 颍容不慕名利,郡举孝廉、州辟、公车征,皆不就。四年前避乱于荆南武陵郡,聚徒千余人,荆州牧刘表举荐他为武陵太守,他也不应,操守为世人所赞。 守门家奴又道“家主人曾言,刘君登门,不必通传,刘君请。” 刘景点点头,跟随守门家奴进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轻车熟路的穿过层层亭榭院墙,直抵后庭。 刘宗早就得到家奴禀报,和一名儒雅青年迎出门,朗声道“仲达,我知你今日休沐还家,奈何家弟游学归来,为兄实在脱不开身” 刘景长揖道“弟有愧于从兄,自当亲自登门道歉。” 刘宗笑道“你说的可是周卫一事区区小事,何足道哉仲达,这是家弟刘承刘仲嗣,你应该认识吧” “弟景见过从兄。”刘承年十八,比他大一岁,是以刘景称兄。 两人年龄相近,却不怎么熟络,盖因刘承少有才学,性格稳重,而刘景之前只是一个才能平庸的寻常少年,两人少有交集。 刘承不敢托大,急忙还礼“在下虽然才归家不久,却已从多人之口听闻足下大名。”说完,刘承心下感慨不已,谁能想到,当初平平无奇的少年,如今已是德才冠于长沙,成为龙丘刘氏一面新的旗帜。 宋忠宋仲子真的就这么厉害吗可以将石头打磨成美玉。 刘景洒然而笑道“从兄叫我的字仲达即可。” 刘宗上前一把揽住刘景手臂,说道“别在门外站着了,走,随我进去。” 刘景入座后再次向刘宗致以歉意。 刘宗沉吟一声道“不瞒仲达,我初闻消息时,确实对你有所怨言,不过周卫以我之名欺压良善也是事实,此事你处置的没错,我还要谢谢你为我挽回名声。” 其实这是两件事,周卫败坏其名是一事,刘景扫其颜面是另一事,岂能混为一谈然而刘景登门而来,两度道歉,刘宗心里就是有再大的怒火也只能熄了。 刘景笑道“从兄心胸开阔,能容舟船,听从兄这么说,在下终于可以把心放回原位。” 想起答应周卫的事,刘景又道“从兄,在下冒昧替周卫求一句情,希望从兄看在他苦劳多年的份上,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 刘宗闻言一愣,说道“本来我已有意将他打发到浏阳别业看家护院,既然仲达替他求情,那我就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说他了,仲达,你昨日是不是在市中抓了区元伯的门客” “是。” “我可是听说,区元伯为此大动肝火,仲达,你要当心。”昨日酒宴鱼龙混杂,区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传入刘宗耳中,包括刺杀他云云。区雄想必也知道瞒不住他,才故意出言挑衅。 刘景摇头道“我若畏惧他,就不会抓他的门客了。他有什么手段,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好”刘宗拍案而起道“他若敢对你不利,我必取其狗命” 刘景面露讶色,他当然不会傻乎乎以为刘宗全是为了他,看情况,两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早晚必有一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四章 邓攸 刘景与刘宗、刘承闲聊之际,邓氏监奴郑当和其随从侍卫经过十余日奔波,跋涉千余里路途,终于顺利回到南阳新野。 邓氏一族居于新野邑北十里,有肥沃美田千倾,广阔宅第百间,背靠大山,前临江水,沟渠池塘,交接环绕,富甲冠于南阳、收获胜过封君。区氏与之相比,便如同乡下土鳖,即使龙丘刘氏,亦远远不及。 中平以来,作为光武帝乡的南阳郡就屡遭兵祸,少有安宁之日,大族为求自保,不得不效法边地家族,修筑坞堡、壁垒,发展部曲、私兵,邓氏自然也不例外。 郑当和其随从侍卫穿过坞堡门楼,来到一处屋宇徘徊连属、重堂高阁林立的庞大建筑群落前,这里就是他主人邓攸的家。 “总算回来了”郑当立身于邓氏门庭前,几有热泪盈眶之感。 此次长沙之行,往返耗时超过一个月,期间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逼仄矮狭、空气浑浊的船上度过,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仅他亲眼所见,便有三人身染重病,一命呜呼,客死他乡。 而且长沙潮湿多雨,历来瘴气横行,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染上疫病,简直和赌命没什么区别。 他十年前曾跟随主人邓攸去过长沙,可那时正值年富力强,身体还吃得消,如今年龄大了,身体也差了,他觉得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自己可能要少活好几年。 邓家不仅宅邸建筑奢侈华美,其内奇树异草,靡不具植,花圃如田,美不胜收,水注其内,构石为山,仿佛人间仙境。 邓攸身处书室,于一张金丝楠木书案上挥洒笔毫,他正在临摹熹平石经春秋篇。 其所写之字用笔方圆兼备,点画匀称公整,可谓无懈可击,没有数十年苦功,根本达不到这个水平。 邓攸今年虽已年过五旬,但是由于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许,身高七尺七寸,五官俊整,不同凡俗,一部胡须长及二尺,垂于胸前,甚有威重。 邓攸既是南阳名士,又是贵戚子弟,前后任侍中达十数载,侍中乃天子近臣,常年身居君侧,顾问应对,地位尊崇。 自从灵帝驾崩后,朝局就陷入动荡之中,宦官、外戚、士人皆欲致对方于死地,其等不顾社稷,大打出手,直到武人董卓将兵进京,关东诸侯群起而攻之,由此正式揭开天下大乱的序幕。 邓攸眼见弘农被董卓毒杀,天子亦朝不保夕,他继续留于禁中,早晚罹祸,当即弃官还家。 邓攸膝下子嗣不多,仅有二子一女,二子皆为凡庸之辈,即使承平之世,也做不到两千石之位,更何况是乱世,以他们的智慧,非但难有作为,更有性命之忧,唯有留于身边,加以照看。 惟一令他欣慰的是,他生了一个好女儿,其女邓瑗从小就表现出了“不凡之处”,不爱女工,而喜欢经书、史籍,早晚讽诵不休,学问之高,常会把她的两个兄长辩得哑口无言,羞愧不已。 今年才十五,刚刚及笄之年,身高就已长到七尺二寸,姿颜绝世,冠于南阳,简直就像简直就像第二个和熹皇后。 若非天下大乱,且有婚约,她是有机会入宫竞争皇后之位的。 邓攸对自己的女儿信心十足,他认为以女儿的出身、容貌、智慧,只要入宫,一定能够击败群芳,母仪天下,成为继邓绥、邓猛女之后,南阳邓氏第三位皇后。 可惜,这终究只是一个奢望。 女儿有皇后之姿,却没有皇后之命,如之奈何 正因为女儿是如此之优秀,被他视若珍宝,独得宠爱,邓攸才会纠结于她的婚姻大事。 每至夜深人静之时,他常痛恨自己当年戏言,以致夜不能寐。 刘景小时候还算聪明可爱,可惜好友刘尚在他七岁时因病去世,刘景自此返回家乡长沙。 可能是长沙边鄙夷郡,多质少文,他又缺乏长辈教导,养成了懦弱鄙陋的性格,前年他来拜访,邓攸与其言谈之后,心中大失所望,多有不喜。 这样鄙陋的人,如何能配得上自己的女儿 即便如此,邓攸心里也没有生出悔婚之意。可是接下来两年,刘景竟然一次也没有登门,而他在襄阳犯下的诸多荒唐事,则源源不断传入邓攸耳中。 斗剑、赌博、招妓没有他不会的,唯独不爱读书。 邓攸气得险些吐血,寝食难安,他对女婿并无太多要求。 家世衰败他能接受,才能平庸他能接受,性格鄙陋他捏着鼻子也能接受 但对方绝不能是一个不知上进,自甘堕落的人,这是底线 “郑当已经去了一个多月,差不多该回来了”邓攸停下笔,望向窗外几簇青竹,默默想道。 下一刻,书室外响起一阵匆乱脚步声,接着一把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主人,小人回来了” 看着郑当一身风尘,满脸疲惫之色,邓攸放下笔,很是欣喜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郑当揖道“有劳主人挂念,此行一切顺利。” “如何”邓攸没头没尾的问道。 郑当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回道“刘郎君和前两年简直判若两人,如今身长七尺余,风仪气度之佳,即使放眼整个南阳,亦少有人及。” “嗯”邓攸一脸讶异的看着郑当,如果对方不是从小伴随他一起长大的家奴,他几乎以为郑当被人收买了。“此言当真” “小人岂敢谎骗主人。”随后郑当将刘景“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二事娓娓道来,又言及“带经耕锄,好学不辍”,作诗劝农,得到南北士人一致好评,如今名著长沙,出仕在即 邓攸听得一愣一愣,久久难言。 谁刘景名著长沙 这可真是天方夜谭啊 见主人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郑当暗笑,他当初也被刘景吓了一跳,比主人强不了多少。 “主人若不信,有书信为证,主人一看便知”郑当一边说,一边趋前呈上刘景之信。 邓攸将信将疑的打开信件,一见之下,心中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五章 邓瑗 一只雀儿“扑棱”“扑棱”扇动着翅膀,在果树枝杈间不住来回跳动。 夕阳、碧树、雀儿,以及树下花丛间欢笑的人们,共同组成了一幅绝美画卷。 “咻”的一声,一道金色光影破空而至,雀儿躲避不及,被击个正着,登时身躯僵直,栽下树枝,摔落地面。 金色光影随后又击中树干,坠落于雀尸不远的地方。 世间弹弓,普遍用泥丸,而眼前弹丸赫然是由纯金制成,岂止是奢侈,简直就是壕无人性 几名身穿青绿衣裳,梳着圆包状双丫鬟、娇媚可爱的侍女拍手道“女郎射得好丸,一发中的。” 被她们称为女郎的正是邓攸之女、刘景的未婚妻邓瑗,她梳着精美的坠马髻,头上发饰、双耳耳环皆为名贵之物,当世少有。身着一袭彩黄色菱纹纱织长裙,束腰曳地,华丽至极。 邓瑗本就姿颜姝丽,万中无一,又集世间美好珍贵之物于一身,古语云“倾城倾国”,大抵也不过如此。 邓瑗手持竹制弹弓,为方便射击,广袖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臂。听着身边侍女恭维之语,邓瑗绝美的脸上露出轻笑,从腰间锦囊再次取出一枚金丸,引弓弹射向另一只雀儿。 这次她失了准头,不仅没有打到雀儿,金丸也不知飞到哪去了。 邓瑗也没怎么在意,反正都是掉落在她的家中,自有奴婢为她寻找失丸,“找不到”也没关系,就当是送给奴婢们的福利。 “女郎、女郎”一个年约十二三岁、长了一张包子脸的小丫鬟阿喜一路跌跌撞撞跑进遍植花树的庭院,大声喊道“郑管事回来了,正在书室与主人叙话” 年纪稍长一些的侍女阿姝开口训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小丫鬟阿喜素来惧怕她,吓得直缩脖子,一双大眼睛不住游移。 邓瑗性格仁慈,素来待下以宽,并不介意小丫鬟阿喜的冒失行为,她更关注对方带来的消息。 “啊郑管事回来了” 邓瑗一张口,声音清澈动听,如同涓涓泉水般沁人心肺。 侍女们吃吃笑道“女郎,你快点去吧。” 邓瑗面颊微微泛红,心里略有些忐忑,将弹弓和锦囊都交给侍女阿姝收好,步履匆匆,赶往书室。 在婚姻这件事情上,她与父亲分歧严重,父亲觉得刘景性格鄙陋、才能不堪,对他多有不满。 而邓瑗则认为既然两人有婚约,那么无论如何都要遵守约定。 至于父亲所言刘景性格鄙陋、才能不堪,不知比之许升又如何 许升是建康年间扬州人,年轻时好赌成性,不治操行,连自己的母亲都奉养不了,而其妻子吕容始终对他不离不弃,勤操家务,奉养君姑,常常流泪规劝丈夫。许升终被妻子感动,后来外出求学,获得了美好的名声,并被扬州刺史部征召为吏。 吕容能做到的事情,邓瑗觉得自己也一定行,还会做得更好。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儋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妙啊、妙啊” 邓攸读罢忍不住拍案叫绝。难怪郑当言此诗得到南北士人一致好评,这是一首将作者才华、学识展现得淋漓尽致的佳作,可谓是金言玉论,字字珠玑。 诗是绝世好诗,字亦是绝世好字,其所写之字端美雄健,雍容典雅,恢宏如宫殿庙堂,凛然有威。 邓攸一见而钟情,爱不释手,连熹平石经都变得有些“食之无味”。 郑当一旁说道“这首劝农是小人离开前特意向刘郎君提出,送予主人作礼物,刘郎君当着小人的面,执笔一蹴而就。” 邓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道出心底的疑问“刘仲达有此才学,为何在襄阳时毫无显露反而弄了一身污名” 郑当推断道“刘郎君或许是有意藏拙,但他身上的污名却未必是真。小人与他相处多日,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刘郎君绝对是一个性格仁善的君子。” 邓攸眉头轻轻皱起,一时想不明白,将劝农放置一边,观看起刘景写给他的书信,读着读着,邓攸悚然而惊。 信中除了开篇略做寒暄之外,其余内容讲的都是天下大事,并着重分析了荆州及南阳的局势,某些看法与邓攸不谋而合,而某些看法则截然相反,偏偏又能言之有物,令邓攸难以反驳。 毫无疑问,论及对局势的把握,刘景远在他之上。 此子才十七岁啊 真是可怖可畏 此子于襄阳故意藏拙,返回家乡厚养名望,对天下大势了若指掌,他想干什么 邓攸低头观信,越想越是心惊,浑然不知女儿邓瑗进门。 邓瑗身高七尺二寸,比郑当还高一些,她冲郑当微一颔首,款步来到邓攸书案前,跽坐下来,口中轻呼“阿父” 邓攸猛然抬头,看着女儿花一般娇艳的脸庞,心里不住为她担忧,以前刘景表现平庸,他没少为女儿未来担忧,如今刘景不平庸了,他还是要为女儿未来担忧。 刘景真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人啊 邓瑗目光扫向父亲手中书信,面上不觉露出惊讶之色,哪怕是从她这个角度倒着看,亦能看出其字美妙不凡。 “少君,这是刘仲达写给我的信,你也看看吧。”邓攸随手将通篇时论的信件递给女儿。 少君是邓攸给邓瑗取的字,从此也可以看出他对女儿的厚望,并不将她视为普通女子。 事实上邓瑗从小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之处,待其长大,邓攸无论大小事,都和她详细计议,两个儿子都没有这个待遇。 邓瑗看完一遍,又复看一遍,才难掩惊讶道“仅仅两年而已,刘君不管是眼界还是智慧,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今若坐论时事,我肯定远远不及。” 邓攸不由叹道“不止你,连为父也只能甘拜下风啊。” 邓瑗又观劝农,久久不能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六章 谢良 (三千字) 邓瑗读罢劝农,听着郑当的叙说,结合信上所见,脑内渐渐勾勒出一道丰神俊朗的身影,他性格柔和、谦恭仁善、博学多才、智略过人、胸怀大志 一名怀春少女,对未来夫君最美好的想象,也就是这样了。 邓瑗内心不由感到疑惑,这样一位近乎完美的君子,和她记忆中的未婚夫没有一点相符之处。 她记忆中的刘景是一个性格鄙陋、才能平庸的少年,当时她还是一个小丫头,而他尚无法应对得当,不过寥寥数言,就令他坐立不安,最后狼狈而逃。 “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有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难道是因为我”除此之外,邓瑗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他肯定是因为当初学问不如我,羞愧难当,从此潜心向学”邓瑗以为自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随后她猛然想起一事,脸颊唰的一下红了起来,她之前写给他的信,曾大言不惭的规劝对方一定要努力读书,不要浪费光阴。如今对方以德才名著长沙,自己的做法完全是多此一举。 “他会不会一边读信,一边在心里笑话我”邓瑗忍不住担忧。 邓攸见女儿面色一会红一会白,内心五味杂陈,就好像属于自己的珍宝即将被他人夺去。拿起案边一封未拆开的书信递给女儿,说道“少君,这是刘仲达写给你的信。” 邓瑗拿着信,稍作犹豫,还是决定不拆开,回去再看。 从书室出来,邓瑗数绕回廊院墙,回到自己的少君园。 侍女们皆翘首已久,她们作为邓瑗的贴身侍婢,日后注定要随女郎出嫁,心里怎能不感到好奇。 邓瑗故意不睬她们,提着裙摆登上花园中央的四方阁楼。 来到阁楼最顶端,倚窗而坐,她从小就喜食甜品,一边饮着蜜浆,一边缓缓打开信件,里面和父亲的一样,都是一封信、一首诗。不同的是书体风格大变,其字非正非草,点画秀美,行文流畅,用人喻字,便是正人君子与风流雅士之别。 邓瑗更喜欢眼前风流雅士一般潇洒飘逸的书体。 诗的名字叫作停云,是刘景专门为她而作,邓瑗轻读出声“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伊人悠邈,搔首延伫。” 邓瑗从未去过长沙,素闻那里潮湿多雨,“霭霭停云,濛濛时雨”之语,顿时令她身临其境,仿佛置身于雾雨迷蒙的江南。 接着寥寥数语,就描绘出一个满怀期待远方佳人的身影,想要亲往,却苦无舟船。 邓瑗并不是一个不知诗书的肤浅女子,她能看出来,这首诗其实有两层意思,一层自然是怀人,是写给她的,真情流露于外,另一层则是忧世,是写给自己的,直抒一腔悲愤。 刘景乃是刘氏宗子,如今汉室衰微,他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怪。 邓瑗很欣赏他的忧国之情,如果他一味风花雪月,她反而不会高兴。 这首诗作的真好 邓邓瑗反复读了七八遍,才恋恋不舍的停下来,转而拿起信,刘景写给她的信与时下风格大相庭径,并不在意对仗工整,通篇俗语,如朋友对面闲话家常,文字平淡而又不乏温馨之意。 刘景这封信写满了三篇白纸,足有数千字,然而邓瑗一口气读完,却生出意犹未尽之感,这种如朋友闲话家常一样的方式,读起来十分流畅快意。 她之前白白担心了,对于她信上殷殷规劝之语,他不仅没有笑话之意,反而一再表示感谢。并说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是以晋平公年且七十,犹欲学习,少年怎敢不努力呢 同时也提到了两人的婚姻大事,他表示自己即将前往长沙郡府任职,但地位还有些低,为了不辜负佳人之托,他一定会尽快取得成就。 “啊,真希望这一天快一点来临” 邓瑗不禁为自己心里的想法感到羞耻,脸颊红彤彤的。 刘景并不知道邓家发生的种种,休沐结束后,他重新回到市楼,随着时间的发酵,他抓捕区雄门客王银等人已经在市中传得人尽皆知,加上之前训斥刘宗家奴周卫,刘景彻底建立起了威信。 最直观的感受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每天上门寻求他帮助的商贩成倍增多,而他解决问题也变得更加容易,他说的话,如今在市井和“圣旨”没什么两样,无人敢于冒犯他的威严。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欣喜于这样的变化,也有人为此感到失落,比如市右史谢良。 谢良在市楼任职十数载,向来都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未尝有一日松懈,作为市井实际管理者,他在市中还算薄有名声,可惜刘景到来后,一切都变了。 如今市井中人,言必称“刘君”,谁还记得他谢良是谁 他并不嫉妒刘景,两人差距实在太大了,让他很难生出嫉妒之情,他只是对手中权力不断流失感到失落。 谢良立于市楼堂中,显得心事重重,这时一个作保佣打扮的人闷着头直冲市楼,在门口被门卒拦了下来,只听那保佣一脸焦急,大声喊道“小人要见刘君” 谢良走过去,示意门卒放保佣进来,出言问道“你找刘君何事” 保佣目光不断左右张望,急说道“几个交州来的蛮子喝醉后故意生事,不仅砸了酒肆,还将主人打伤小人要见刘君” 谢良沉吟一声,说道“此事不必找刘君,我随你去一趟就是。” “你”保佣一脸狐疑之色。 谢良面露不悦道“怎么我乃市右史,位与刘君相同。” 保佣直言道“那些交州蛮子一共七人,个个携带刀剑,凶恶蛮横,非一般人能够应付,还是请刘景亲自去一趟为好。” 谢良一听对方人多势众,不好对付,心里立刻有了几分怯意。他回过头,目光停在一个身量颇高,眼眉桀骜的市吏身上,问他道“马吏,刘君可在房中” 马周在吏舍养了十天伤,今天是第一天来市楼任职,尚未安排事做,正处于无所事事之中,听到谢良问话,回道“刘君刚刚出门了,也没说去哪里。” 谢良闻言眉头狠狠拧在一起。 保佣急得满头大汗“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谢良喝道“慌什么难道没有刘君,就办不成事吗我随你去。” “好吧。”保佣无奈点头,刘君不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谢良也不是鲁莽之人,留下几名市吏维持市楼运作,其余十数人全部被他带走。 其中自然也包括马周,这位可是能够以一敌十的猛人,他手臂之伤虽然还未好利索,但也不差多少,等闲人绝非敌手。 谢良率众吏在密集的人潮中前进,行人见到他们,都自发避开。 一路畅通无阻抵达酒肆前,谢良看到的是一片狼藉,满地都是酒瓮残片,几无下脚之地,酒水浸湿大地,酒香弥漫,酒肆主人及保佣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不住呻吟惨叫。 而来自交州的七名闹事者穿戴与长沙人并无不同,他们站姿歪斜,满面潮红,一看就喝了不少酒。 这时头戴赤帻的亭长亦带着手下匆匆赶来,他见市吏领头者是谢良,不由微愣,心道来的怎么是他 两人见过礼后,亭长请示道“谢史,是否抓捕” 谢良道“这些人醉酒毁物,欧伤多人,自当抓捕。” 亭长随后看向马周,问道“足下手臂的伤好了” 马周点头道“已无大碍。” “一起” “好。” 对于亭长的邀请,马周也不推脱,两人各率吏卒围了过去。 亭长手持刀盾,大声喝道“尔等毁物伤人,已是触犯律法,速速跪地服罪敢有抵抗,罪加一等” 七个交州人怒骂者有之、认错者有之,还有一人醉到失去意识,倚在同伴身上呼呼大睡。 他们早已醉得不轻,根本没什么反抗之力,马周和亭长等人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全部制服。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没等谢良松一口气,便听见一个交州人大喊道“我们是区元伯的客人,你们快把我们放了” 谢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亭长亦下意识松开手,看向谢良,其余诸吏也都望向他。 谢良暗暗叫苦不迭,众目睽睽之下,哪有回旋余地,他不敢得罪区雄,难道就敢犯众怒吗 他今日若不拘捕他们,酒肆主人明天就敢去郡府击鼓鸣冤,到时候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最轻也会落个丢职还家的下场。 哪怕酒肆主人选择息事宁人,他的名声也必定臭了。 说来说去,此事全怪刘景,他今日为何要离开市楼他若在,何至于让自己当这个出头鸟。 “谢史”亭长呼道。 谢良硬起头皮道“将他们押入市狱。” “诺。”亭长怜悯的看了谢良一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七章 示好 被谢良在心里埋怨了千百遍的刘景如今身在书肆,他本来并没有打算来此,书肆对其他人来说是清静之地,对他却刚好相反,他每次来都会被书肆内的儒生们缠住,很少有安静之时。 他们有请问书法的、有讨教经学的、有求为市吏的、有显示才能的。 最可怕的就是最后这种人,若是真有才,刘景不介意礼贤下士,加以笼络,可惜却是眼高手低之辈,更无自知之明,在他面前夸夸其谈,指手画脚,教他这该做、那不该做,一副你不听我的,就是刚愎自用,不纳忠言。 偏偏刘景还要笑脸迎之,一次两次唯有对书肆敬而远之。 这次是因为舍中鱼肉将近,准备去族弟刘亮那弄几尾鲜鲤,途径书肆,被书肆主人撞个正着。 书肆主人一边邀刘景进门,一边笑道“这可真是巧了,小人正准备派遣保佣去市楼请刘君,刘君便自己登门而来。” “足下找我有事”刘景一边问,一边随他走进书肆,书肆里面坐着七八个儒生,救命恩人刘瑍不在其中,那个眼高手低之辈也不在。 书肆主人点点头道“不瞒刘君,刚刚已经有人代刘君偿还了两万质书之钱,小人是想通知刘君来取质押的书籍。” 刘景脚步一停,扭头看着书肆主人,不禁错愕道“有人替我偿还了两万钱是谁” 书肆主人不敢有所隐瞒,如实答道“是左贼曹成掾君。” “成绩”刘景面上难掩惊讶之色,他脑海里闪过几个人选,唯独没有成绩这个名字,心道“怎么会是他他这是向我示好有这个必要吗” 刘景猜测的一点没错,成绩此举确实有示好之意,而且事先纠结了数日之久,才付诸行动。 他之所如此纠结,是因为他素来与刘蟠不睦,和刘宗也交恶,示好刘景,怕是取得不了任何效果。 可他最终还是这么做了,原因只有一个他想化解两人之间的“误会”。两人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区区两万钱而结下恩怨。哪怕刘景不领情,这个姿态他也要做出来。 由此可知他心中对刘景忌惮到了何等地步,简直是畏之如虎。 作为深受长沙太守张羡信任的心腹之臣,成绩并不惧怕刘蟠,后者虽然名声很大,却是清高之人,不屑于用手段,而正常之法则很难对他构成致命威胁。 而刘宗因为长期混迹于草莽之中,对长沙上层影响力有限,只要不将他逼急了,干出铤而走险的事情来,成绩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一点他有分寸。 但刘景不一样,他在市中任职还不满一个月,通过种种手段,以刘宗、区雄为踏脚石,成功建立起了无人能及的威望,市中上至官吏,下至游侠,没有不畏惧他的。 更可怕的是,他名声太大了,大到张羡屡屡和他们这些门下亲近吏提起,话里话外难掩欣赏,看情况,怕是不用一两年,就会让他担任门下主记、主簿。 若是刘景也成为了张羡的亲信,以其在市中展现出来的种种手段,他还能有活路吗 一想到这里,成绩就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所以,他要尽快化解两人的恩怨,至少不能让刘景对他产生“不利”的想法。 “足下将钱退回给成绩,质书之钱,我日后自会归还。”知道成绩何意,刘景却不能接受,刘蟠不仅是他的族兄,更是提携他进入仕途的人,他和成绩妥协,不就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书肆主人圆润富态的脸上露出一抹难色,苦笑道“成掾君早料到刘君不会同意,当着小人的面就将借契直接烧毁了。” 刘景摇了摇头,失笑道“他以为这么做就能逼我默认” 书肆主人在一旁老老实实当哑巴,像刘景、成绩这样的大人物,他谁都招惹不起,夹在中间很难做,只希望不要迁怒于他。 刘景又仔细想了想,最终放弃了让书肆主人将钱退还给成绩的打算。 不过他也不准备立刻取走书籍,等他和族兄刘蟠沟通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刘景半晌开口道“书就暂时放你这里吧。” “诺。” 见刘景态度似乎有所松动,书肆主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怕刘景不与成绩妥协,强逼他退钱。成绩不敢怪罪刘景,九成九会将一腔怒火撒到他的头上。 暂时去了心头大事,书肆主人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说道“刘君,最近小人书肆收到了一部书,名曰潜夫论,乃是凉州安定人王符王节信所著。” 刘景不由惊讶道“王节信的大名,在下闻名久矣,不过据说他已经去世二三十载,从未闻其著书立说,潜夫论、潜夫论王节信这是不改其志啊。” 王符是凉州边鄙之地少有的大学者,他虽然一生隐居不仕,却名重一时,关中马融、南阳张衡皆与他相友善,此二人都是名垂青史、万古流芳的儒家宗师,由此可知他的名声与学问之大。 当年凉州三明、度辽将军皇甫规返回家乡,冷落两千石,而欢迎王符,以致时人语“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掖。”缝掖即儒者之服,亦代指儒者。 “小人之前也不曾听说。”书肆主人接着大拍他的马屁道“潜夫论乃是政论之书,小人不大看得来,更适合刘君这样志向远大,心怀天下的君子。” 刘景心中越发好奇,问道“不知书在何处” 书肆主人道“这等书不可轻易示人,被小人藏于后室,刘君稍等,小人这就为刘君取来。” 刘景暗暗摇头,著书不就是为了传播自己的思想被更多人看到,将书藏起来,就失去了意义。 很快书肆主人就捧着数卷竹简出来,放置在刘景身前的案上。 刘景随手拿起一卷,名曰赞学“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八章 折扇 (感谢盟主sofia若冰) 刘景连读了赞学、务本、遏利三篇,便合卷停下。王符此书骈俪化的倾向很明显,各种引经据典,横跨诸多领域,内容详实,切中时弊,以今人的角度而言,称得上“深刻”。 不过刘景毕竟是从现代穿越而来,潜夫论里面所谓的“深刻”,在他看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有闲的时候可以看看,无闲就算了。 刘景宁愿多读几遍诗经、左传、三史,这才是真正对他有帮助的书。 见他停下来,一旁“虎视眈眈”的儒生们终于逮到机会,立刻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所幸没过多久,从外走进来一名儒生,和刘景及众人提起几个据说是区元伯客人的交州人,在市中酒肆醉酒闹事、毁物伤人,被市吏尽数逮捕。 刘景越听面色越凝重,那些人应该没有说谎,区氏经营交州超过百年,历来与交州牵连颇多,这次,恐怕是很难善了了。 说到底,抓捕几个门客,对区雄来说,虽伤颜面,却无关痛痒,可这次抓的是区氏交州的客人,不仅区雄,整个区氏都跟着蒙羞,此举绝对会激怒区雄。 刘景神情严肃,匆匆离开书肆,赶回市楼。 马周一直站在市楼门口,见他归来,立刻迎了上去,眉飞色舞道“刘君,你不知道,刚才谢史率领我们抓了几个闹事的交州人,没想到他们居然是区雄的客人,为此我还多打了两拳。” 刘景嘿然,心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一旦区雄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第一个拿谢良开刀,第二个就是你。” 同时心里有些讶异,谢良从来都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了 刘景边走边问道“谢史人呢” 马周冲着市楼上方努努嘴“被黄掾君叫进了掾室。” 刘景点点头,直上三楼,还未等靠近掾室大门,就听到黄秋的呵斥声不断从里面传出。 谢良心里非常委屈,谁知道那几个交州酒鬼竟是区雄的客人,他如今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怎么就冒冒失失当了这个出头鸟他为人谨慎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摊上了这样的祸事。 黄秋见到刘景,立刻大倒苦水“仲达,你去哪了唉,如今市楼万万离你不得,你才出去一会,就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刘景落座后道“掾君,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只能公事公办。” 黄秋抚着疏淡的胡须,忧虑道“就怕区元伯生事啊。” 刘景眉毛一扬道“难道他还敢率众冲击市楼不成” 谢良在边上满脸苦涩,区雄是不敢冲击市楼,却可以在上下值的路上伏击他啊刘景的名声就是他的护身符,没人能伤害到他,他当然不用担心自身安危,而自己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自黄秋、谢良以下,市楼诸吏人心惶惶了一个下午,不过终究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别看刘景表现得好像满不在意,可下值返回吏舍时,令马周寸步不离跟在自己身边,途径东市门,又让马周把王朝叫上。 有了马周、王朝这两个“哼哈二将”,刘景总算稍稍安心。 安全回到吏舍,刘景与马、王二人分别,在去族兄刘蟠的住所前,先回家取了一样东西。 刘蟠对他的到来稍稍有些意外,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刘景手中之物吸引,出言问道“仲达,你手中这是何物” 刘景闻言一笑,右手手腕一抖,“唰”的一下展开了折扇,一边对着自己扇风,一边笑道“自从进入五月下旬以来,长沙天气是一日热过一日,我闲来无事,就做了一把扇子。 此扇以竹为骨、以漆涂之、以帛为面、以胶粘合,因折叠如意,开合自在,取名折扇。” “此物倒是颇为精巧。”刘蟠随意夸了一句,扇面上好像有字,他仔细一看,不禁“咦”了一声,一把按住刘景的手腕,不让他晃动。 刘景轻轻一笑,直接将折扇交给他。 刘蟠手持折扇,来回踱步,低吟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刘蟠吟罢怔然良久,方才叹道“当年孔子历聘诸侯,诸侯皆不能用。自卫反鲁之际,途径隐谷,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乃止车援琴鼓而作猗兰操。仲达,你这是仿而作之吗” 刘景颔首,并无谦虚之意,笑问道“从兄以为如何” 刘蟠发自内心赞道“仲达之才,愚兄纵是拍马亦难及啊不过仲达,此诗虽是感念孔子伤不逢时而作,却过于暮气,你正值朝气蓬勃之年,正该锐意进取,这首诗与你很不相符。” 见刘蟠手里死死攥着折扇,口中说得尽是些冠冕堂皇之语,刘景哪还不知他的意思,其实这把折扇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 刘景洒然而笑道“从兄如果喜欢,收下就是,弟舍中还有几把备用。” 刘蟠矜持地颔首道“为兄确实很喜欢这把扇子。” 刘景收起笑容,说起正事“从兄,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事和你说,今日成绩去书肆,替我偿还了两万质书之钱。” “嗯”刘蟠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放下折扇道“他这是看你在市中恩威并施,手段不凡,所以想和你化解恩怨” “我猜也是。”刘景点了点头道“目前书籍还放在书肆,我想先听听从兄的意见。成绩怕我拒绝,居然当着书肆之主的面将借契烧毁,我如果坚持退钱,恐他迁怒书肆之主,到时候” 刘蟠冷冷一笑道“这本来就是你的钱,为何要退当初我就不同意你拿钱贿赂成绩。” “行,我听从兄的。”有他这句话刘景就放心了,随后又提起今日市中的“交州人事件”。 刘蟠皱眉道“区氏以力称雄,自从八年前区星被乌程侯讨平斩杀,区氏总算安静了几年,没想到近年又开始故态复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九章 严肃 刘蟠乃是汉室宗子,本身亦为名士,心里十分厌恶区氏这种只凭武力,不修文化的地方土豪。 他们在地方上畜养部曲,收藏亡命,以暴力欺压良善,役使小民,扰乱乡里秩序,在经济上则强行垄断商品贸易,并依靠权势大肆兼并土地,更甚者驱逐地方长吏,举兵攻杀郡县,对长沙百姓来说无异于豺狼虎豹。 其实只要是地方大族,都或多或少会有这样的问题,龙丘刘氏当然也不是什么“白莲花”。 他们的名声之所以没像区氏一样臭掉,一来是因为龙丘刘氏已经儒学化,武质性有所减弱。 二来则和汉室宗亲的身份有关,东汉天子对地方宗室一向是既拉拢又打压,宗室与百姓产生争执,天子常常都会站在百姓一边,有时候甚至鼓励百姓与宗室作对。这样的大环境下,由不得地方宗室不低调行事。 刘景开口说道“区氏为郡中豪姓,子弟宾客历来为人暴害,其中又以区雄为最。区雄任气放纵,收拢郡中轻薄少年为己用,渔食乡里,为害一方。” 说到这里,刘景目光炯炯的看着刘蟠,继而下断言道“若再不加以制约,日后区雄恐怕会是第二个区星。” “这也是我的忧虑啊。”刘蟠抚着浓密长须道“然而府君当年初到长沙,区氏是第一批站出来支持府君的大族,在平定吴人苏代的过程中也出力甚多,府君待士向来以宽和为主,除非区雄叛乱,不然绝不会有负区氏。” 刘景恍然大悟,心道“我说区氏怎么如此嚣张跋扈,横行郡中,官吏从来不敢过问,原来是有倚仗啊。” 刘蟠又道“仲达,以区雄骄横凶悍的性格,此事恐怕不会草草结束,后面必有波澜。” 刘景闻言颔首,这一点他已经预料到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他有“名声”护体,先天立于不败之地,内有市吏听命、外有刘宗为援,他就不信区雄能翻天。 从族兄刘蟠家中出来时,太阳已消失于天际,刘景步履轻快的往家行去。 途中一栋年久失修的吏舍引起了他的注意,舍主人是一个体型消瘦,五官古拙的年轻人,此人他认识,乃是市狱吏严肃。 对于严肃,刘景印象颇深,记得有一次去书肆,只有此子和刘瑍二人不阿附他,刘瑍本性如此,暂且不提,而此人和刘景同在市中为吏,居然也不曾上前见礼,就只能说是情商的问题了。 他此时正在院中收拢晾晒的蒿草。 今穷困之家如果没有被子,一般会将蒿草晒干而束之,以作被,严肃显然就是这种情况了。 狱吏,包括市狱吏,在郡府各部门,算是“油水”比较多的地方了。 岂不闻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 自从董仲舒昌导“论心定罪”以来,置既定法律于不顾,为罪犯大开方便之门,有没有罪,全靠一张嘴。 由此引发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汉书刑法志上说“今之狱吏,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或功名,平者多后患。”就是这个原因。 即使狱吏坚持操守,不胁迫无辜,构陷害人,“外快”也不会少,像严肃这样混到晚上睡觉盖蒿草的地步,实在是令人欷吁。 只有当过官吏,掌过权力的人才清楚这种坚持有多不易,刘景心头不禁升出一股敬意。 这时严肃也看到了从家门外经过的刘景,他遥遥行了一礼,而后便抱起蒿束,反身走进舍中。 “”刘景一脸哭笑不得,他可是“刘仲达”啊,不是什么路人甲、路人乙,这样真的好吗 不过刘景并没有为此生气,反而对严肃更加感兴趣了,如果可以将这种“油盐不进”的人折服,相信一定会很有成就感。 刘景回到家,开始烧火做饭,连续烧了二十多天的火,他心里渐渐生出几分火气。 汉代只有“官”被允许和家属同住官舍,“吏”则只能独居吏舍,刘景认为这个规定太不人性化了,他以后若是掌权,一定废去这个规定,让吏与家人团圆。 舍中鱼肉都吃完了,他今天本准备去刘亮那里弄几条鲜鱼,无奈事情接踵而至,就没顾上。 食材有限,刘景挑来捡去,抄了一盘韭菜鸡蛋,用以果腹。 晚上重读史记,一夜无话。 翌日市楼外松内紧,市吏严阵以待,然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区雄露面,反而是他家的监奴,在市中奔走了一整天。 他首先取得了酒肆主人的原谅,方法不外是威逼利诱,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而后携重金贿赂决曹吏、市狱吏,当天傍晚就将七个交州人成功营救出来。 黄秋和谢良听到消息,反而长舒一口气,那些交州人在他们眼里无异于“瘟神”一般,区氏选择这么“温和”的方法,是不是预示着事情将到此为止 湘江傍晚,残阳斜照,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 “轰隆隆”如雷的马蹄声中,一支马队由远而至,这是一支由二十余名骑士组成的队伍。骑士穿着统一的黑帻黑衣,背负弓箭,携带刀戟,气势惊人。身下之马亦颇显神俊,体高皆在六尺上下,四肢矫健,奔行迅捷。 被骑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名身材短小,面貌凶悍者,不是名满长沙的豪杰区雄还能有谁 他这次外出两日,是为了解救门客王银等人,他们被判髠钳城旦舂,区雄事先探知消息,提前一步在路上设伏,负责押送的长沙吏卒被他率众斩杀一空。 王银等人则被他暂时安排去往交州,投奔族兄区景。 区景是如今区氏一族官职最高的人,任比两千石校尉之职。 虽然职位不高,但因为区氏经营交州多年,区景又手握重兵,影响极大,就算是交州刺史朱符,也很倚重他。 区雄一路赶回区氏坞堡,便看到自家监奴候于门楼。 区雄勒马于监奴身前,见他神情紧张,似有事情,扬鞭指道“又出了什么事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章 跋扈 面对区雄的喝问,监奴汗如雨下,神情紧张地回道“主人走后,便有交州贵客临门” 区雄闻言脸色稍霁,原来是他邀请的交州贵客到了,他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不由气道“王银那几个死狗,为了救他们,居然让我错失了迎接贵客,等日后他们归来,我一定要狠狠抽他们几鞭子。你有没有代我好好招待贵客” 监奴战战兢兢道“小人岂敢怠慢贵客,美酒、美食、美人,一样不落,只是、只是” 区雄皱眉道“只是什么” “只是贵客们喝醉了,非要前往市中游逛,小人阻拦不住,他们到了市中,又去酒肆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不仅砸了酒肆,更将酒肆之主及保佣打伤” “结果如何”区雄双目阴鸷的盯着监奴。 “结果贵客们被市吏逮捕,不过小人” 区雄听闻贵客被抓,勃然大怒,扬起手臂,一鞭子就甩在了监奴的脸上。 监奴捂脸惨叫一声,指缝间一道血淋淋的鞭痕若隐若现。 区雄犹不解恨,又抽了他一鞭子,破口大骂道“你这个贱奴枉我如此信任你,将家里大小事全部托付给你,你就这么回报我” “主人息怒、主人息怒小人已经将贵客救出。”监奴赶紧道,再不说,就没机会再说了,他非常了解区雄的脾气,他的前任就是被区雄一气之下砍死。 区雄内心之火仍然熊熊燃烧,人可以完好无损的救出,那他失去的威信呢如今长沙上下,怕是都在看他笑话 区雄眼露凶光,问道“是不是又是那个刘仲达所为” 监奴疼得暗暗嘶气,回道“不是,是市右史谢良” 区雄听得一愣,谁是谢良 监奴心知以区雄的脾气绝不会善罢甘休,一早就把谢良调查清楚了。 区雄听到监奴的汇报,不禁一脸错愕,半晌仰头大笑道“哈哈哈哈区区一个贱民小吏,居然也敢来惹我这是欺我的刀不利啊” 区雄身后有一人策马冲出,此人躯体壮硕,眉心生痣,满身煞气,只听他对区雄道“此人不死,大兄在长沙还有何威信可言我明日就去市中杀了他” 他名叫区胜,是区雄的族弟,为人勇猛好战,亲手杀略多人,堪称区雄的左膀右臂。 其余骑士亦纷纷鼓噪叫嚣,不仅谢良要死,还要杀他全家,只有这样,才能恢复威信。 区雄这时反而恢复了一丝理智,摇头道“先回去再说。”说罢驭马驰入区氏坞堡,直抵家门。 能被区雄邀请来长沙做客,自然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们要么是交州当地大族子弟,要么父辈是渠帅、酋长,总之出身不凡。 他们在自己家乡作威作福惯了,从来不曾吃亏,这次受邀来长沙做客,本以为有区氏和区雄罩看,可以高枕无忧,万万没想到区氏的“招牌”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被关进市狱整整一天一夜。 “区兄,你可回来了” 一见区雄归来,七名交州人围住他大吐苦水,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其中有一人特别严重,眼睛肿得几乎看不见东西。 区雄双手抱拳,郑重说道“抱歉、抱歉是我区雄对不起诸君,诸君且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那受伤最重者讥讽道“区兄,你在长沙不是首屈一指的豪杰吗为何一介市吏,也不畏惧你的名声我被市吏擒住时,曾提及是区元伯的客人,对方非但不怕,反而还多打了我几拳。” “是啊,那人着实可恶” 区雄闻言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好不容易安抚好几人,他径直来到堂中坐下,晚饭也不吃一口,这一坐,就是一整晚。 天色黎明之际,区雄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缓缓站起身。 诸葛亮和杜袭都是市楼的常客,不过两人同时到来,却还是第一次。 刘景本以为是一件好事,没想到诸葛亮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得知其一家后天就将启程离开长沙,刘景神色变得非常复杂,道“孔明,令叔父真的不打算再修养一段时间吗” 诸葛亮苦笑着回道“在下这些日来已经劝过无数遍,奈何叔父心意坚定,不为所动。” 刘景叹道“令叔父身体看似痊愈,实则病毒积郁体内,未必尽数拔除,理当再静养一段时间,彻底清除后患。” 杜袭开口说道“仲达所言有道理,长沙下湿,毒瘴横行,北人来此多有患病,就算痊愈,也应该谨慎对待。”他是带着家族迁居长沙,家里生病的人很多,亦有病死,因此感触颇深。 诸葛亮摇头不言,他身为晚辈,很难影响诸葛玄的决定。 三人谈话间,窗外喧哗大起,刘景正感到奇怪,紧接着市楼也变得乱哄哄,一名市吏跌跌撞撞跑进来,神情大骇道“刘君,大事不好了” 刘景问道“出了什么事” 市吏一脸慌张失措,这时马周走进来,代为说道“谢史被区元伯带人擒住,如今吊于东市门,当众鞭笞” “你说什么”刘景霍然起身,目光锐利如剑。 杜袭、诸葛亮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区元伯的名字,他们当然也都听过,据说此人极为跋扈,没想到跋扈到了这个地步。 朝廷为了树立威信,震慑宵小,常常在市井惩处罪犯,今日倒好,完全反过来了。 刘景长叹一声,对诸葛亮、杜袭二人道“我今日终于知道当年尹赏为何要建造虎穴了” 诸葛亮、杜袭都读过汉书,自然知道尹赏为何人。 此人是前汉成帝时期有名的酷吏,当时汉成帝懈怠朝政,长安大乱,里巷少年相约,抽中红丸杀武吏,抽中黑丸杀文吏,一时间京师死者横道,鼓声不绝。 尹赏到任长安后,令人深挖许多洞穴,各深数丈,上覆青石,取名“虎穴”,而后抓了数百游侠恶少年,全部扔进穴中,任由哀嚎而死,从此长安大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一章 鞭笞 黄秋作为市楼之主,当然也在第一时间获知了消息,他本来以来风波已经过去,因此心里没了负担,着实饮了不少酒。当他听说谢良被区雄带人擒获,吊于东市门鞭笞,骇得酒杯都握持不住,“咚”的一声掉落地上。 市吏见黄秋都这般不堪,心中更加不安,颤声问道“掾君,我们该、该如何是好” 黄秋瘦弱无肉的脸上难掩慌乱之色,他勉强定了定神,出言问道“刘史目下可在市楼之中是否通知他了” 得到市吏肯定的答复,黄秋内心稍安,斟酌一番后道“我今日身体不适,你且去告诉刘史,此事全权交予他负责。” 市吏领命退出掾室,将门合拢,还没等下楼,就听见门内传来门闩落下的声音,不用问亦可知,黄秋从里面锁死了房门。 “”市吏看着紧紧合闭的房门,目瞪口呆。 黄秋的反应并没有出乎刘景的意料,区氏自恃武力,蛮横霸道,黄秋虽是临湘大族黄氏子弟,也不敢轻易得罪区雄。 整个临湘,敢于和区氏正面相抗者,不过刘氏、桓氏、吴氏三家而已。 刘氏、桓氏自不用多说,吴氏则为汉初长沙王吴芮的后代,有汉以来,便扎根于长沙,以武质闻名,并不在区氏之下。 黄秋自囚掾室也好,这样一来刘景就可放手施为,他问市吏道“区雄身边一共有多少人” 市吏胆战心惊道“约有二三十人,皆是轻捷剽悍之徒。” 刘景一听才二三十人,不由暗松一口气,区雄可是有上百的门客,若全部带来就棘手了。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上百手持兵器,不畏生死的悍夫,已经能够冲击郡府了,谁敢放进临湘 “区区数十轻薄之徒,就敢来市井耀武扬威,鞭笞市吏,这是视我等如无物啊。”刘景摇了摇头,下令道“子谨,你速去集合市吏,随我援救谢史。” 市楼不过十数吏员,就算加上亭部、市狱吏等,人数仍然不及区雄一方,刘景为了增加己方底气,指派一吏去市北区找刘宗的家奴周卫,让他带人来援。 马周和市吏皆应“诺”而去。 刘景又对杜袭、诸葛亮道“大兄、孔明,抱歉,今日不能招待你们了,我们改日再聚。” 杜袭手抚短髭,大笑道“左右无事,我也随你去见一见那个跋扈的区元伯。” 诸葛亮手按剑柄,说道“大兄之言正合我意。” 刘景摇头道“此乃公事,怎能将大兄、孔明牵扯进来。” 杜袭大袖一挥,道“多说无益,仲达前面带路就是。” 诸葛亮含笑颔首。 刘景心中十分感动,慨然说道“好那大兄、孔明就随我一起去会会那个区氏小丑。” “善。” 刘景和诸葛亮、杜袭走下市楼,此时市吏皆已聚于堂下,他们虽手持刀盾,却神情慌张,直到看见刘景,心里才稍稍安定。 刘景目光湛亮,与诸吏一一对视,朗声道“谢史执法,并无过错,仅仅因为犯人是区元伯的客人,就遭到对方当众鞭笞羞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周一脸桀骜,愤然拔剑道“刘君只管下令就是,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区元伯了。他若敢对刘君不敬,无需其他人,我必亲斩此贼于剑下” 市楼诸吏看向马周的眼神全都带着钦佩之意,别说市井,就算临湘县,乃至整个长沙郡,也没有谁敢叫嚣斩杀区元伯。 “壮哉子谨。”刘景很庆幸身边有这样一位武艺高强,勇敢无畏之人,能够极大提振己方士气。一脸郑重道“区元伯身形渺小,却以气力闻名长沙,子瑾千万不可轻视对方。” 马周对自己信心满满,扬言道“我要杀他易如反掌。” 刘景又问道“对方人多势众,子谨你就不怕吗” 马周哈哈大笑道“我马周从生下来就不知怕为何物。” 刘景击掌而笑道“很好,子谨,你为我等前方开路。” 马周应命,当先步出市楼,有他在前方顶着,诸吏心里有了几分底气,紧随其后而出。 杜袭对刘景颔首道“此子勇而有义,堪为前驱。” 诸葛亮一旁开口道“周者,谨密也。观其行径,给他取字的人称得上用心良苦了。” 刘景失笑道“这是我前些时候为他取的字。” “难怪。”诸葛亮恍然道。 说话间,三人踏出市楼。 市井方圆不过数百步,市楼与东市门更近,途中亭长带着七八个亭卒赶来汇合,此人明显不敢先行,特意在此等候刘景。 刘景没有在意他那点小心思,让他欣喜的是自己这边的人数终于突破了二十大关。 另一边,谢良被捆住手脚,吊于东市门,他挨了区雄不下三十鞭,身上灰色云纹吏袍近乎支离破碎,神智也是若有若无。 “啪”一声脆响,如同毒蛇一般的鞭子重重印在了谢良的背上,谢良一边嘶叫,一边求饶,但由于之前早已将嗓子喊哑,下面的人根本听不清他再说什么。 一市之人大半都聚集于此,人群内有人小声说道“区元伯这么做,真可谓目无王法,难道他就不怕张府君治他的罪吗” 有人回道“他怕什么大不了事后先躲藏起来,等到明年正月天子大赦天下,他就又可以大摇大摆的回来了,谁也拿他没办法。” 当今天子登基,一直保持着一年一次大赦天下。在他之前的弘农王在位仅半年,就两次大赦天下。更前的汉灵帝在位二十二年,大赦天下二十次。 多少凶恶之徒因此免受惩罚,简直就是视法律如儿戏,这难道不是亡国之兆吗 “区元伯如此任性妄为,难到就没有人能够制服他吗”这话那人却是没敢说出口。 有人忽然大呼道“快看,市吏们来了,刘君也来了” “刘君能否制得住区元伯”众人心中不由想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二章 拔刃 刘景率二十余名市吏抵达东市门,被数以千计的围观人群挡住了去路。 等候在外围的六名市狱吏融入进队伍,严肃亦在其中。 围观人群自发退往两侧,为刘景等人让出一条道路。 道路的另一端,首先映入市吏眼帘的是区雄那张深沉阴鸷的脸。在他周围,是近三十名黑帻黑衣,手持刀戟的门客,他们的眼神非常可怕,那是虎狼盯着猎物,随时准备将其杀死的眼神。 市吏们立刻想起他们面对的皆是亡命敢死之徒,无不额上冒汗,两股战战,恐惧再次袭上心头。不少人心中甚至生出了逃跑的心思,他们宁愿弃职还家,也不愿和区雄等人发生冲突。 就在这时,刘景目光湛湛有神,遥望着对面的区雄,抬腿向前迈出一步,走进人群,两旁之人纷纷长揖行礼“刘君” 他们或受过刘景恩惠,或仰慕他的名声,执礼极为恭顺。 刘景身躯笔直,吏袍大袖垂披,挥舞之间又迈出一步,这次拜见者更多“刘君”声音此起彼伏,几有山呼海啸之势。 跟在他身后的诸葛亮、杜袭不由相视一眼,心中叹服。他们素知刘景在市中声望颇高,然而高到这个程度还是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要知道刘景来市井任职还不满一个月,怕是第五伯鱼复生,也未必做得比他更好。 随着周围响起络绎不绝的朝拜之声,市吏们逐渐丧失的勇气又重新回到了体内,他们互相鼓舞,并肩而行,紧紧跟上刘景。 看着得“一市之望”的刘景向他逼近而来,区雄内心不禁生出一丝后悔之意,他鞭笞完谢良,就应该马上离开,如今再想走,恐怕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不过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他倒想要看看,刘仲达这个黄口孺子为何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闯下偌大名声,他有何手段 “刘君”竹冠白衣,潇洒不羁的蔡升抱拳见礼。在他身边,聚着七八个佩剑轻侠,偷盗祝阿及手下少年也和他站在一处。 如今不便叙话,刘景冲他轻轻颔首,继续向前行。 “刘君”身穿彩服,耳戴金环的单程高声大呼,唯恐刘景听不到,岂不知他和他的八个荆蛮同伴,身上五彩斑斓,剪发赤足,在人群中想不注意都难。 刘景再次颔首致意,心中自此大定,步履坚定的走向区雄。 谢良受伤颇重,本来已昏迷过去,耳闻山呼海啸之声,竟转醒过来,他勉强撑开眼皮,看着刘景和市楼诸吏皆至,不禁热泪盈眶,可惜他却不敢发声求救,免得激怒区雄,再挨一顿毒打。 刘景看着被打得不成人样的谢良,眉毛高高皱起,开口说道“足下居然敢在市中当众鞭笞市吏,我有生以来,还从未遇见过像足下这样肆意妄为之人。” 区雄双目狠戾,皮笑肉不笑“你才活了多久今日不是见识到了。” 刘景并未被对方言语激怒,神色平静地道“闲话休提,马上将人放下来。” 区雄一脸挑衅道“我若是不放呢你能奈我何” 刘景右手握住剑柄,面无表情道“我劝足下不要自误。” 区雄仰天大笑道“我区雄纵横长沙十余载,还从来没有人敢和我这么说话。别人敬你是什么德行刘君,在我眼里,你不过就是一介黄口孺子换成刘伯嗣在此,我或许还敬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 刘景气极而笑,“呛”的一声抽剑出鞘,大骂道“区区一个乡下豪奸狗辈,居然也敢一再与我放肆你以为我制不了你” 马周几乎是和刘景同时拔剑,身躯稍稍伏低,目光狠厉地盯着区雄,只待刘景一声令下,便要只身突进敌群,将其斩杀。 杜袭和诸葛亮也没有丝毫迟疑,虽然和人闹市斗剑,有违君子风度,但事权从急,他们在来之前已经有了动武的心理准备。 诸吏中,第一个呼应的人反而是市狱吏严肃,市楼诸吏和亭长羞愧不已,争相列盾拔刀。 刘景一方二十余人,看似与区雄一方人数相差无几,可是要知道区雄一行人都是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悍徒武夫,双方一旦交手,输的绝对是刘景一方,而且会输得很惨。 如果只依靠市吏,刘景是万万不敢动手的,那与送死无异。 人群中单程先是用蛮语和同伴交流一番,而后用汉话大声喊道“刘君是汉人中真正的仁义君子,就算我等为盘瓠子孙,他也愿意真心帮助我等。今日谁敢和刘君作对,我便杀谁” 话音一落,荆蛮个个上弩拔刀,虎视眈眈向区雄。 蔡升听闻单程之言,一时间感慨万千,不仅对身旁的祝阿,亦是对周围所有人道 “自刘君上任以来,市井受过他恩惠的人数不胜数,没想到今日身处险境,第一个站出来的竟会是一个荆蛮,这可真是让我等汉家男儿无地自容啊 祝兄,刘君不以我卑鄙,倾心结纳,此时此刻,我若无动于衷,还有何面目立于人世间” 言讫,蔡升慨然抽剑。跟在他左右的七八个游侠皆是轻生重义之辈,他们崇拜蔡升为人,皆愿意追随他与区元伯死斗。 祝阿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与蔡升乃刎颈之交,是可以互相托付生死的朋友,蔡升既然出手了,他心里就算再不想和区元伯结怨,也不得不出手。 祝阿一动,他手下少年也都随之拔剑。 “刘君我周卫来也。”这时周卫手提一把环首铁刀,带着十余个负剑之徒驰援而至。他是商人,哪懂技击之术,此举乃是为了在刘景面前多博一些好感。 蔡升适才的一番话令围观人群一阵轰然,受过刘景恩惠的人羞愧难当,有人掩面而走,有人奋然出手。 “呛” “呛” “呛” 一时间人群中到处都是拔剑声,给区雄等人一种“一市之内,皆拔刃相向”的错觉。 区雄楞楞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林剑雨,久久没有反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三章 突袭 刘景、诸葛亮、杜袭并市楼、亭部、市狱近三十人,单程等荆蛮九人,蔡升等轻侠八人,祝阿等偷盗八人,周卫等十数人,加上人群中感念刘景恩惠及仰慕其名者又二十余人,合计九十余,将近百人。 而区雄这边还不到三十人,双方人数已经相差三倍有余。 区雄视线所及之处,皆有人刀剑相向,令他不由生出“市井虽大,却无处立足”之感。 刘景小儿在市中的威信竟至于此 非但市吏愿效死命,市中之人也多有呼应。更有蔡升、祝阿这等市井豪杰人物,宁愿与自己结下仇怨,也要相助对方。便是荆蛮也来凑热闹。 他居然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区雄有生以来,未尝受挫,何曾碰到过如此狼狈的状况,尴尬、羞耻、沮丧、愤怒 看着区雄面色不断变化,妻弟宋麟小心翼翼道“姐夫,形势如此,不若暂时退让一步” 宋麟出身临湘大族宋氏,为人颇有几分机智才干,和区胜一文一武,被区雄视为左膀右臂。 由于两人有着姻亲的关系,宋麟又擅长揣摩人心,只有他才敢在区雄盛怒之际出言相劝。 区雄闻言心头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如同火山一般爆发,大吼道“你让我向此竖子屈服” 宋麟暗叫不妙,姐夫已经愤怒到彻底失去理智了。 刘景周围刀剑交相辉映,自认胜券在握,懒得理会区雄犬吠,举剑大喝道“你等目无法纪之徒,可知道,当众鞭笞官吏,乃是死罪若再敢持兵顽抗,罪无可恕我只给你等一次机会,弃刃跪下服罪” 区雄众多门客不由面面相觑,他们昨日才随区雄半路截杀长沙吏卒,救下王银等人。然而那终归是私下所为,要他们当众与官吏交战,那可是死罪,他们岂能不慌何况对面人多势众,他们就算想战亦不免有心无力。 宋麟暗暗叫苦,没想到刘景竟然如此强硬,区雄为人尚气好名,要他下跪投降,还不如杀了他,双方已是再无回旋余地。 之前刘景尚未到来时,他就曾劝过区雄,鞭笞谢良,立威目的达到后,即刻离开,可惜后者没有听他的劝告,才沦落到如今这样的窘境。 区雄充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着刘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扒其皮、抽其筋此竖子言语太狂妄了,完全是在故意羞辱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区胜手持大戟,附耳和区雄提议道“大兄,刘景,文弱孺子耳,趁着对方尚未合集,我带人冲过去将他擒住。刘景一旦落入我等之手,余众不足为虑。” 想要堂堂正正离开此地,这是唯一可行之法,区雄面色阴沉,一语不发,右掌重重拍了拍区胜的后背。 区胜心领神会,冲身后四名亲近之人使了一个眼色,双方相距不过五六步远,全力奔行,眨眼的工夫就能冲到刘景面前。 他们隐于同伴身后,瞅准机会,一跃而出,可惜才刚冲出两步,便遭到弩箭的攻击,其中三人接连中箭,捂着大腿倒地,唯有区胜和另一人躲过一劫。 却是单程等荆蛮见他们欲对刘景不利,毫不犹豫射出弩箭。 区胜二人都是性情强悍之辈,没有丝毫迟疑,继续前冲,转瞬间杀至刘景面前。 刘景早知区氏不会轻易屈服,是以虽惊不乱,身旁有武艺高强的马周,还有亭长持盾护卫,实在没什么可忧虑的。 马周和亭长相视一眼,同时迎向区胜和另一人。 马周手臂伤势刚有愈合的迹象,和区胜大戟正面对了一记,立时崩断缝线,撕裂伤口,疼得他一个劲咧嘴,却寸步不让。 区胜以勇猛好战闻于长沙,堪称区雄这头猛虎的爪牙,他挥舞长戟,招式大开大合,马周迫不得已连续和他硬碰硬,鲜血从伤口溢出,顷刻间染红了衣袖。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人影撞进两人之间。 “铛”地一声兵刃撞击声,区胜吃不住力,踉跄着后退一步,中门大开之际,两道白光闪过,区胜胸膛连中两剑,鲜血迸溅,没等他看清对手,人影已经绕到其后,接着他便感到两条大腿后侧同时中剑,下身一软,双膝跪地,随后又瘫倒地面。 出手者竹冠白衣,潇洒倜傥,不是蔡升还能有谁。 他一脚踩住区胜头颅,将他整张脸踩进混合着牛粪、泔水的淤泥之中,右手随意甩了甩剑上沾染的血迹,轻声笑道 “听说我屡屡拒绝区元伯招揽令你很是不忿,私下扬言要找机会教训我今日一见,你这武艺可不像你的嘴巴那么厉害。” 区胜口鼻被淤泥堵住,难以辨言,用力侧过头,吼道“以二对一,胜有何喜” 蔡升脚下用力,又将他踩进泥里,口中道“就算一对一,你也不是我对手,多出一剑少出一剑而已。” 另一边亭长则在手下数名亭卒的帮助下,成功制服对手。 眼见区胜突袭失败,落于蔡升之手,区雄气得暴跳如雷,大喊道“蔡宏超,你敢” “我有何不敢”蔡升不屑地笑了笑,区雄只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大家族为其撑腰,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否则在他眼里不过是随手一剑料理的货色,何足道哉。 蔡升扭头看向刘景,笑问道“刘君看我的剑还行么” 刘景大赞道“宏超好剑术,在这长沙,怕是难觅对手。”区胜可是区雄麾下第一猛士,在蔡升手下便如幼童一般孱弱,寥寥数剑就将其制服。 马周拧着桀骜杂乱的双眉,对蔡升道“宏超,随我一起擒下区雄,交予刘君,如何” 马周言谈颇为随便,两人年龄相同,性情相投,武艺、志向也都颇为相合,可谓是一见如故,马周告假期间,并未待在吏舍,而是整日跟着蔡升厮混,两人认识不久,却已是相交莫逆。 蔡升关心地问道“子谨,你手臂之伤无碍吗” 马周摇头道“小事。宏超意下如何” 蔡升瞥了区雄一眼,道“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四章 擒获 严肃和几名狱吏冲上前,将身中数剑,受伤不轻的区胜戴上枷锁,押了下去。 蔡升、马周二人手持长剑,并肩而立,目光或凶恶、或戏谑的盯着区雄,视其为待宰羔羊。 刘景也觉得这场闹剧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下令市吏在前,援者在后,呈扇形步步近逼向区雄等人,配合马周、蔡升行动。 眼见对方合围上来,不仅区雄门客骚动连连,妻弟宋麟亦心乱如麻,颤声道“姐夫” 区雄一脸阴沉,无动于衷。就算是长沙太守张羡,也不敢说让他下跪屈服,更何况一竖子。 蔡升、马周逼至近前,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向区雄扑去。 由于周围敌人近在咫尺,区雄身边包括宋麟在内,仅五人可用。蔡升、马周无畏无惧,展开正面强冲,一阵剑影乱舞,鲜血乱飙,五人中宋麟等三人中剑倒地,将后方的区雄暴露于剑下。 “子谨,这两人交给你了。”蔡升冲马周大喝一声,纵步突至区雄身前,扬手一剑刺向区雄面门,剑光疾若闪电。 区雄虽然身形短小,却体躯粗壮,甚有臂力,他抡起环首长刀荡开蔡升之剑,反斩向其颈。 蔡升后退一步避开刀锋,区雄自认为得势,长刀连续劈斩。蔡升连挡数刀,骤然持剑反突,剑光一闪而逝,一剑就刺入了区雄的右肩窝,并在其体内狠狠一剜。 “啊”区雄痛得大声惨叫,刀也握不住了,掉落在地上。 蔡升快速抽出剑,闪身至区雄背后,一手揪住他的发髻,又给了他膝盖后窝一剑,迫得区雄跪在地上。 蔡升将剑置于其颈侧,朗声大笑道“区雄已俯首” 马周刺倒最后一人,又补了一剑,蔡升都说了“区雄已俯首”,这厮居然还敢负隅顽抗。 其余门客身处包围之中,本就已被夺志,一见区雄被擒,纷纷扔掉兵器,跪地投降。 刘景将剑缓缓收入剑鞘,击掌赞道“壮哉子谨壮哉宏超” 如果没有蔡升、马周二人,即便以三倍兵力攻击区雄等人,也必会有损伤,而且绝不会小,哪像现在,己方几乎毫发无损。 特别是蔡升,连擒区胜、区雄,武艺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杜袭亦收起剑,笑着对刘景道“区雄如此跋扈,本以为必将有一场恶战,没想到仲达一语不发,仅凭威名,就聚拢上百负剑之士为己用,令我一身剑术,没有施展的机会。” 刘景笑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我所做之事无一不是市吏本该做的事,并没有超过职责,却得到了这样的回报,这怎能不让人感慨” 杜袭若有所思道“仗义每多屠狗辈仲达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屠户朱亥、聂政、专诸皆为一诺千金,不惜此身的大丈夫。” 诸葛亮好奇问道“仗义每多屠狗辈,不知有无下言”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说不出口,说了不是连自己都带进去了。 杜袭又道“据说桓、灵之间,京师有虎贲王越者,剑术卓越,称于京师。我从未见过此人,不知他的剑术有多高超,但我今日见识到了蔡宏超的剑术,真是令人望而生畏,难道世间还有人比他剑术更强吗” 诸葛亮道“以我看来,蔡宏超和一般剑客不同,他不仅擅长单斗,亦擅长群斗,观其突击区雄等人,所向无敌,这样的人继续混迹于市井未免太可惜。” 刘景颔首道“孔明与我所见略同。” 蔡升和马周押着一瘸一拐的区雄来到刘景面前。 刘景看都没看区雄,一把拉住马周,一脸关心地问道“子谨,你手臂之伤要不要紧”马周满不在意道“小伤而已。” 刘景叹道“本来你手臂有伤,此次不该让你前来,无奈身边实在缺少人手” 马周直言道“刘君这是何言刘君对我有大恩,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别说区区小伤,就算手臂断了,我也要来。” 刘景重重拍拍了他的肩,又转向蔡升道“区氏强横不顺,聚众生事,凌威市井,原本我还担心必有死伤,宏超,这次多亏了有你相助,才能如此顺利。” 蔡升洒然而笑道“以你我情谊,何须说这样的话。” 刘景这时才低头看向区雄,摇头道“足下乖乖俯首不就好了,何必要反抗到头来只是添加了一些死伤。” 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区雄哪敢再叫嚣谩骂,说道“落到你手里,我无话可说。” 刘景不屑地笑笑,刚才骂他黄口孺子的劲头呢正准备奚落区雄几句,忽见远处赶来上百吏卒,领头者正是左贼曹掾成绩。 他看着跪地投降的区雄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他得知区雄带领近三十名剽悍门客在市中聚众闹事,鞭笞市吏,便知大事不妙。他身为贼曹主官,常常会来市井,对于市井有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那里根本就对付不了区雄等人。 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 为何会出现这样反常的事情呢恐怕原因只有一个 成绩将视线投向了刘景,暗暗心惊,开口道“刘君”他称呼的是刘君,而非其职位。 刘景淡然颔首道“成掾君,你来的稍稍有些迟,区雄等贼子皆已伏法。” 成绩看着区雄跪在地上的狼狈模样,不由暗吞口水,区雄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即便是太守张羡,也对他礼遇有加,谁能想到,今日竟折戟于市井,沦为阶下之囚。 成绩定了定神,道“请刘君将区元伯等人交由在下” 刘景双眸平淡如水的看着成绩,一言不发。 成绩额上见汗,急忙解释道“在下是奉了府君之命” 刘景开口说道“区雄聚集朋党,鞭笞市吏,总要给我、还有市井一个交代吧” 成绩点头道“此事府君亦大为震怒,到时必会给刘君一个交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五章 后续 最终成绩带走了区雄等人,刘景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情绪并无太多起伏。 其实他和区雄之前充其量只能算小有纠葛,并没有深仇大恨,然而区雄今日受此奇耻大辱,以其睚眦必报的性格,以后必定会将他视为生死仇敌。 刘景倒不是没想过提前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内,只是想归想,此事却没办法付诸行动。 区雄乃区氏显支,亦是区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刘景今日若杀他,等于是和区氏公开宣战,双方家族将为此血流成河。 就算刘景不惜拖家族下水,执意除掉区雄,可是别忘了,区雄门下还有数十门客呢,长沙受过他恩惠的游侠更是不知凡几。 历史上孙策是怎么死的 他处于龙蛇混杂的市井之地,岂能挡得住各种明刀暗箭。 不过区雄固然可免去一死,但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如果只是象征性抓起来,明年遇到大赦就放出来,他绝对不接受。成绩刚才已经代表身后的太守张羡向他做出保证,称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那就拭目以待吧。 随着成绩押着区雄等人走远,市井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刘景能够理解市中百姓此刻喜悦的心情,他第一次来市井,就亲眼目睹了区雄门客持戟开路,横冲直撞的跋扈行径,百姓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上任以来,所见所闻更是令他触目惊心,区雄及门客在市中犯下的命案绝非一件两件 市井,苦区雄久矣。 “宏超,我今日始知刘君威信。”祝阿低声和蔡升说道。 他平日自诩豪杰,可面对成绩,也仅仅只是勉强可以做到自保而已,今日却见为人“深刻”的成绩在刘景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禁叫他感慨良多。 蔡升笑道“刘君并无士大夫的清高,亦无冠族子弟的倨傲,不管是名士,还是草莽,都能倾心结交,别无二致刘君过来了,祝兄,我为你引荐。” 蔡升道“刘君,这是我曾和你说过的刎颈之交祝阿。” 祝阿当即抱拳道“在下祝阿,拜见刘君。” 祝阿姿貌平平,身上却有一股独特的不拘气质,令刘景印象深刻,说道“多谢足下援手。” 祝阿摆摆手道“刘君一呼而百应,就算没有在下,要擒区元伯也是易如反掌。” 刘景抚着蔡升之背,说道“此事多赖宏超之力,不然人数再多,又怎能一竟全功” 蔡升笑道“难道刘君要和每个人都说一遍我的功劳吗” 刘景亦笑道“此我心也。” 祝阿一旁看得很是羡慕,刘景固然能折节与草莽相交,但他对蔡升,明显与其他人不一样。 刘景又来到单程面前,拱手道“多谢单兄出手相助。” 单程一脸认真道“我们全寨上下数百口皆承刘君大恩,刘君有事,我们安能坐视不理。” 刘景又问道“单兄是何时到的临湘” 单程回道“我也是刚到,还没来得及去市楼拜访刘君。” 刘景颔首,让他稍待,又去依次感谢众多“拔刀相助者”,这里面的人他很多都不相识,虽说他们只是起到了锦上添花的效果,可刘景依然感激不尽。 随后刘景唤来周卫,让他到市中酒肆大摆筵席,款待众人,至于酒钱,暂时先由他垫付。 周卫领命,转身招呼众人。 刘景接下来又对市楼、亭部、市狱诸吏夸赞笼络一番。 直到最后,他才将视线聚焦到谢良身上,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之处,他作为此次双方冲突的导火索,无论是区雄,甚或刘景,他都显得无足轻重。 马周跟随着刘景来到谢良面前,看着立于谢良身侧、高大健壮的王朝,不由嘿然无语。 当他在市楼听说区雄率众大闹东市门时,一度为王朝感到担心,赶来东市门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待区雄等人束手就擒,他才不知从哪钻出来,救下谢良。 马周素知大兄为人谨慎,可谨慎到这个程度,是不是有些过了这么难得在刘景面前露脸的机会,居然不懂得抓住。 谢良看到刘景过来,不顾重伤之体,颤巍巍便要起身。 刘景加快脚步,俯身按住谢良,口中温声道“谢史身上伤势颇重,不必起身。” 谢良忍不住涕泗横流,嗓音无比沙哑、又透着虚弱道“刘君救命之恩,小人无以为报。” “谢史心意,我已尽知。”刘景道“谢史多年来勤于任事,以致很少休沐归家,如今借此机会,好好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诺。” 刘景想了想,又道“医药之费我会向区氏讨要,谢史家中若无余资,可从市楼支取。” 谢良泣而谢之。 郡府正堂,太守听事之所。 张羡端坐于榻上,其头戴黑漆二梁进贤冠,内穿一件絳缘纱织中衣,外穿黑色波纹官袍,五官刚毅,长须飘飘,甚有威容。 在他身边不远,坐着一个年约弱冠的青年,他头戴一粱进贤冠,相貌颇为英俊,与张羡有五六分相似,正是张羡之子张怿,如今任临湘县令一职。 在二人下面,功曹桓阶、五官掾刘蟠、主簿吴巨、中部督邮李永等郡中大吏皆在。 “区元伯太跋扈了”哪怕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刘蟠仍然愤怒难平。 张羡温声劝道“仆不是让左贼曹前去逮捕区元伯了么,元龙,你消消气。” “区元伯今日敢当众鞭笞官吏,明日就敢率众围攻城邑,”刘蟠毫无忌讳地直言“此人不死,长沙不宁” 张羡显然不太同意刘蟠的看法,杀区雄而使区氏离心,于他何益摇头道“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对待像区氏这样的豪强彊族,过分苛责,只会导致祸乱发生。” 刘蟠义正言辞道“不然。诗经有云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府君贤明,士为己用,纵然区氏有心为乱,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转瞬即可平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六章 徙边 看着刘蟠与张羡抗辩不休,张怿暗暗摇头,父亲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对区雄惩而不杀,以安区氏之心,使其为己所用。因此哪怕刘蟠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作为长沙首屈一指的名士,刘蟠可不是一个只懂经学的儒生,他又怎能看不出张羡的心意,他这么做只是向府君表明自己的态度,免得其处罚过轻。 堂中除了刘蟠,其余大吏皆沉默不语,中部督邮李永是张羡的爪牙,很少发出自己的声音。 主簿吴巨出自长沙大族吴氏,乃汉初长沙王吴芮之后,吴氏与区氏多有联姻,吴巨就算不帮忙,也不会对区雄落井下石。 而功曹桓阶一般不轻易发表意见,他乃一郡朝右,即朝班之右,是郡府众吏之首,他一旦开口,必是一锤定音。 就在刘蟠各种引经据典,怼的张羡哑口无言之际,左贼曹掾成绩只身返回正堂。 堂中诸人不由面面相觑,心道“成绩怎么独自回来了,莫非被区元伯逃脱了” 面对张羡的质询,成绩回道“禀府君,下吏已将区元伯及门客二十八人全部押解回来,只是区元伯等人都受了不轻的创伤,目前正在医曹接受治疗。” 张羡面露惊讶之色,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忙问道“他们难道拒捕,被你带人击伤” “不是。”成绩连忙摇头否认,“下吏带人赶到西市东门时,区元伯及门客已经被市左史刘仲达刘君率众擒获。” “区元伯为刘仲达所擒”刘蟠霍然起身,一脸惊愕之色,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一般。 张羡听得心中大奇,问道“区元伯以气力闻于长沙,手下门客也都是剽悍敢死之徒,刘仲达是如何擒获他们的” 成绩一边仔细回忆适才市中所见所闻,一边说道“刘君本就有高名,上任以来,在市中恩威并施,建立起了无人能及的威信,不但市中诸吏皆愿效死命,市井豪杰、游侠亦甘为前驱。刘君拔剑,百人景从、千人助威,区雄负隅顽抗,身被数创,蓬头跛足,跪降于刘君脚下。” 随着成绩说完,正堂立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在座之人,包括太守张羡,可谓无人不识区元伯,对他的嚣张跋扈知之甚详,他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尚气爱名的豪杰,大庭广众之下,蓬头跛足,向敌人跪地投降是怎样一种心情 张羡内心十分惊异,在他的印象中,刘景年纪轻轻,却德才兼备,堪称名士种子,他已经有了栽培之心,只是对方刚刚出仕,又年纪甚轻,准备等过个一两年再招入门下听用。 可是如今看来,自己小觑他了,年未弱冠,初入市井,便收揽一市之心,视长沙豪杰区元伯如无物,随手而擒之。这样的人,已经不能再以少年待之。 桓阶心里同样感慨不已,说实话当初刘景执意去市井,而拒绝他的招揽,令他心里颇为不快。岂料他入市为吏还不满一个月,却已令全郡上下为之侧目,如此看来,他去市井确实比留在自己身边侍弄笔砚强多了。 李永则回忆起一个多月前在桓家发生的一幕,当他“质问”刘景“贿赂贼曹,可知王法”被刘景顶了一句“民人蒙冤,督邮有责。”彼时他一笑置之,只当是少年自负,并未在意,没想到却是他看走眼了,这哪是一个孺子,这分明是一头猛虎啊 堂中诸人,最震惊的莫过于刘蟠,昨天两人还在谈论区雄,刘景将其比作第二个区星,而刘蟠则千叮万嘱,让他小心区雄,哪曾想今天刘景就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刘蟠稍稍平复心情,情知这是千载难逢之机,出列道“府君,区元伯当众鞭笞市吏,并持兵与官吏对抗,这是死罪” 张羡不由感到大为头痛,说道“仆初入长沙时,多赖区氏之力,才能迅速平定叛乱,稳固局势。区氏于仆有恩,区元伯亦为良才,仆实在不忍戮之。” 刘蟠正色道“正因为区氏自恃有功,才日渐骄横跋扈,以致长沙百姓视之如虎狼。书曰文王作罚,刑兹无赦。古今仁德未有过于文王者,而文王尚且处罚有罪而不宽赦。府君若是继续放纵区氏,不施严法,恐怕长沙百姓会渐渐远离府君。” 堂内瞬间鸦雀无声,诸大吏纷纷震惊的看着刘蟠,他这番话已经不是普通的劝诫,说难听点,就差没指着张羡的鼻子威胁恐吓了。 整个长沙,也只有刘蟠,集冠族、宗室、名士、大吏于一身,才敢对张羡不假辞色。当然了,这也是张羡待下宽和,有容人之量,否则碰上个昏庸之主,管你有什么身份都难逃一死。 张羡一脸难堪,心中羞愤不已,其子张怿听得勃然大怒,当着儿子的面“骂”老子,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无礼的事情了,正准备起身痛斥,被张羡按了下来。 “元龙一番利言,真可谓穿心入肺啊。”张羡苦笑道。 刘蟠面无表情道“刘仲达乃我龙丘刘氏当代冠冕,是兴吾族之人。区元伯性情狭小,他若不死,必生龌龊之念” 事关一族兴衰,刘蟠有机会自然要置其于死地,以除后患。 张羡心知若不严惩区雄,刘蟠怕是绝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杀死区雄他从头到尾都没生出过这个想法。 毫不避讳的说,区氏在他眼中比龙丘刘氏重要多了。一旦遇到“外敌”入侵,龙丘刘氏未必会和他一条心,只有区氏才是他真正的臂助,他岂会自断臂膀。 既然两强相争,必有一伤,将他们分开,让他们永不相见就行了。 张羡决定将区雄“徙边”,区氏经营交州百年,若是将区雄徙往零陵、桂阳这两个靠近交州的地方,多半难以令刘氏满意。 那就徙至巴丘,令他守长江,遇赦不赦,终身不得返回长沙。这样一来当可安刘氏之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七章 掌权 头戴高冠,褒衣大袖的刘蟠面有不豫的行出正堂,桓阶紧随而出,其面颊多髯,神态平和,与愤怒的刘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蟠脚步一顿,回身瞪了桓阶一眼,出言责备道“伯绪,你身为一郡朝右,统领郡朝,乃府君之宰相也。你明知区氏祸乱乡里,为害城郭,而其中又以区雄为之最,长沙百姓苦其久矣,为何不助我除去此贼子” 桓阶不禁露出苦笑,别看刘元龙平日温文尔雅,一派名士雍容风度,然而一旦发起火来,可不管你是什么太守、功曹,常常弄得人下不来台。不过两人私交甚好,他倒也不至于为此生气。 刘蟠对区雄不依不饶,执意要将他处死,可不是一心为公,他其中是掺杂了私情的。 桓阶作为太守张羡的宰相,当摒除个人情感,不能意气用事,必须站在更高的角度看问题。 自刘表单骑入荆州以来,其内除宗贼、定叛乱,其外戮孙坚、逐袁术,继而招贤纳士,安抚流民,休养生息,不过数年,实力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有了统一荆州的基础。 张羡曾长期在零陵、桂阳二郡为官,期间深得士民之人,今又为长沙太守,荆南四郡有其三,他虽然没有名分,却是实际的荆南之主,与刘表划江而治。 刘表乃是荆州牧,名正言顺的荆州之主,对张羡可谓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是以刘表下一个用兵方向,必是荆南无疑。 由于故主孙坚死于刘表之手,这就注定了桓阶与刘表乃是天然的敌对关系,且不可化解,桓阶的利益与张羡完全一致。 张羡若要对抗刘表,能依靠的不是龙丘刘氏这种宗室冠族,而是区氏、吴氏这等武质豪族。 杀区雄,必令区氏沸腾,不仅是自断臂膀的行为,更有引发叛乱的危险。 当年区星振臂一呼,从者过万的场景才过去几年 区星最终不敌时之名将孙坚,兵败身死,但其为长沙留下的创伤至今都不曾完全愈合。 区氏一旦生变,导致长沙陷入内战,身在襄阳的刘表又怎会放过如此难得的机会届时必将第一时间举兵南下,一统荆州。 是以就算张羡迫于刘氏压力,有杀区雄之意,桓阶也会出面阻止。 桓阶说道“区元伯将徙于巴丘,遇赦不赦,终身不得返回临湘,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足够吗”若不是其中牵扯到了刘景,区雄怎会受到这样的重判。 刘蟠冷哼一声道“区元伯徙巴丘,是去服刑么还不是入军中为部伍,这算什么惩罚如果真有心惩治,就判髠钳城旦舂,令其治城耕鉏。” 桓阶苦笑摇头,这么做无异于故意羞辱,还不如杀了他呢。 主簿吴巨、中部督邮李永、左贼曹掾成绩三人皆留在堂中闲聊,迟迟没有出来,显然是不想受到“无妄之灾”。 从前成绩并不惧怕刘蟠,两人常常爆发冲突,几乎势如水火。但今日见过刘景之后,成绩意识到自己之前“归还”两万钱实在太及时了,并决定从今以后,尽量避免与刘蟠发生争执。 刘蟠见桓阶哑口无言,又扫了堂内一眼,拂袖而去。 刘景将谢良安排好,便返回市楼,向黄秋禀报情况。 黄秋早就得到市吏的禀报,因此神情镇定地端坐于掾室,就像之前骇得自囚室中的不是他。 哪怕已经听过一次,再听刘景叙说,黄秋仍然感到非常震撼,他想不明白,刘景才来市井二十余日,缘何能令一市归心 黄秋缓了缓神,对刘景道“仲达,谢良如今因伤告归,市楼更加离不开你了,以后市楼大小事皆交由你处理。” “掾君托付重任,在下敢不从命。”刘景欣然应命。 区雄可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谢良挨了几十重鞭,没被打死已是幸运至极,没个一两个月很难痊愈。 在此期间,黄秋不理俗务,刘景将成为市楼惟一的管理者。他对谢良有救命之恩,即便后者伤愈归来,也不会改变什么。 一市之权尽入手中。 前后不过二十余日,比自己预计的要早很多,如果按部就班,可能需要几个月工夫,如今借着“区雄鞭笞谢良”事件,大大节省了时间。 掌权之后,就不只是树恩立威那么简单了,很多事情都可以展开了。 从掾室出来,杜袭和诸葛亮向刘景辞行。 刘景没有邀请二人共赴酒宴,今日宴请的都是游侠、偷盗、荆蛮之流,要他二人与之同席共饮,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诸葛亮、杜袭共乘一车离去,两人已约好去湘江垂钓。刘瑍亦喜垂钓,也许有机会遇见。 刘景心里十分羡慕两人舒缓而悠闲的生活方式,可惜自从出仕后,这样的日子就不再属于他了,既然已经离岸登船,自然不能随波逐流,而是要力争上游。 刘景摇了摇头,赶往全市最大的酒肆。 刘景亲自设宴款待,基本没有人拒绝,洋洋洒洒五六十人,几乎占据整个酒肆后邸。 虽然酒菜皆已齐备,可是刘景没来,大家都不愿先动。 刘景直到两刻钟后才至,见酒席未开,故意责备周卫“我不是和你说了不用等我吗” 周卫立刻叫屈道“小人已经向客人们解释不止一遍,奈何诸君不听,非要等刘君到来。” 刘景也不是真怪周卫,从后者手中接过一杯酒,依次出入各室,与每个人都打了一个照面,最后才回到主室。 主室中坐着蔡升、祝阿、单程等人,没过多久,马周重新缝好伤口,匆匆赶来。 他为人酷爱饮酒,其他事情都无所谓,唯有饮酒,莫说伤势不影响行动,就是影响也要爬来。 与杜袭、桓彝、刘瑍、诸葛亮那次酒宴的安静气氛完全不同,今日在坐者不是性格放荡洒脱之辈,就是不守礼仪的蛮夷,几轮酒下来,大家高举酒杯,互相呼喊,或拍打食案,或放声高歌,席间一片混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八章 侠客行 看着室中诸人个个放浪形骸,大呼邀饮,刘景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也不时举杯回应。 酒酣耳热之际,马周以左手持杯来到室中央,大声吟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这首刘景“创作”的诗因语言质朴,情感浓烈,深受长沙百姓喜爱,即便三岁小童也能吟来。 在座者除了单程没听过,其他人皆能倒背如流,争相吟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良朋。” 单程是荆蛮不假,可他的文化水平比在座大部分人都强,口中反复咀嚼着“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内心深受触动,觉得只有刘景这样心胸开阔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诗来。 众人反复吟了三遍才尽兴。 蔡升举杯对刘景说道“刘君以劝农扬名,我却独爱此诗,劝农里面的学问太高深了,非我等草莽所能看懂。” 蔡升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极大共鸣,劝农仿佛是为士人而作,对普通人十分不友好。 刘景失笑,劝农本就是他用来宣传自身才华的敲门砖,杜袭、刘蟠皆因这首诗对他另眼相看。说道“那我为你等作一首诗如何保管你们看得懂。” “啊”蔡升霍然而起,一脸震惊道“刘君要为我等作诗” 马周大喜道“刘君大才,所作之诗必可流传后世,我若能得一首,便是立刻死去也值了。百年之后,世人亦知我马周。” “子谨好大名,果不其然。”蔡升笑得连连拍案,说道“为了身后名不惜性命,刘君,你可一定要作出一首能够让子谨瞑目的佳作啊。” 马周当即对蔡升怒目而视。 祝阿、单程、周卫等人无不大笑。 “必不负子谨之望。”刘景也跟着调侃了马周一句,说道“这首诗名叫侠客行。” “侠客行看来刘君确实是为我等所作。”蔡升、马周等人心道。 刘景举杯吟道“楚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好”室中诸人纷纷叫好,这首诗简单明了,朗朗上口,只听一遍就都记住了。 室中有侍者将刘景的诗传至其余各室,博得阵阵喝彩。 刘景又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名”字刚落,室中顿时一片轰然。 此短短二十字,深入众人之心。 蔡升面色潮红,却是再也安坐不住,一跃而起,来到堂下拔剑起舞道“此诗必须配以剑舞,诸君且看我剑法如何” 说话间,身形矫若游龙,剑光璀璨夺目,动人心魄。 刘景观其剑舞,继续吟道“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侯嬴、朱亥乃是“信陵君窃符救赵”的主角,由于他们皆出身于市井,一直深为市中草莽推崇,数百年来名气不衰。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马周举杯大笑道“好一个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为这句当饮一大杯” 众人响应,酒到杯干。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壮哉朱亥壮哉侯嬴” 一时间食案被拍得砰砰作响。 刘景缓缓收尾“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不惟刘景所在之室,整个邸舍都沸腾了。 蔡升还剑入鞘,慨然而叹,“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真是深得其心啊。 马周觉得刘景这首诗是为他和蔡升而作,侯嬴、朱亥得信陵君礼贤下士,故二人不惜一死,完成救赵壮举。而他和蔡升亦得刘景倾心结纳,他们同样不避危险,替刘景擒下豪杰区雄。 当然了,这个猜测他是羞于启齿的,毕竟他们所做之事比起侯嬴、朱亥相差何止千百里 周卫瞅准机会第一个发声,大拍刘景马屁“刘君真乃世间罕有的大才,小人即使为一商贾,亦能感到此诗侠义扑鼻。” 众人多有记忆不清之处,刘景又吟了一遍。 “好诗”一声赞喝从门口响起。 刘景听得耳熟,顺声望去,只见一个身量不高,却容貌雄毅,甚有威仪的人立在门口,不是族兄刘宗刘伯嗣是谁。 “从兄,你怎么来了”刘景立刻起身出迎,周卫比他行动更快,几步便窜到刘宗身侧侍立。 人的名、树的影,蔡升、马周、祝阿等人相继起身。 刘宗和区雄都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不过后者向来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与之相比,刘宗名声就好多了,这与其父为强盗所害有关,很少欺压良善。 “我听说区雄召集门客,大闹市井,我想以你心性,必然不会听之任之,担心你吃亏,就匆忙带着手下兄弟赶过来了。”刘宗一边说,一边随刘景进门,蔡升、祝阿皆为老相识,刘宗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就算马周、单程等不认识的人,也都颔首致意。 刘景心下十分感动,说道“多谢从兄” 刘宗挥手打断他的话“你我自家兄弟,不必说谢。何况我和区元伯素有恩怨,即使不为仲达,我迟早也要取其狗命” 说到这里,刘宗顿了一下,叹道“只是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区元伯就被仲达你先行擒获。”刘宗得知此消息的时候,除了震惊莫名,亦不免有些兔死狐悲,想区元伯一郡之豪杰,居然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多赖宏超、子谨相助。”说罢刘景为刘宗介绍马周。 刘宗虽然从未见过马周,亦曾耳闻他市中以一敌四的壮举。 刘宗心里不由感叹,他之前三番五次邀请蔡升为客,皆被其拒绝。而刘景才来市井不到一个月,就招揽到了包括蔡升在内的众多豪杰,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刘宗对蔡升不吝赞道“蔡兄今日一战连擒区胜、区雄,犹如探囊取物,来日长沙,乃至荆南四郡,都会传颂蔡兄大名。” 蔡升潇洒一笑道“那就借刘兄吉言了。” 刘宗落座后同众人饮了三杯酒就起身告辞。 刘景惊讶道“从兄难道有事在身” 刘宗摇头道“兄弟都在外面等候,我怎好在此痛饮。” 刘宗此次带来了差不多三四十人,酒肆邸舍地方有限,已接待刘景一行五六十人,再难容下刘宗等人。 刘景情知没办法,只好一再相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九章 胸襟(三千字) 刘景一路将刘宗送出邸舍,便看到酒肆前聚集着数十名短襦袒帻、负刀佩剑之徒,互相传递酒水,欢声笑语不绝。 其等身上皆有豪侠之气,顾盼自雄,目空一切,也只有刘宗这样的豪杰才能将他们折服。 刘景随着刘宗来到众人面前,拱手说道“诸君为助我,不顾路远,奔波十数里驰援,此等恩情,在下铭记于心。” 众人闻言顿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没想到名著长沙的刘仲达会和他们这些人道谢,大感手足无措,一时间都忘记回礼了。 刘宗见状不由若有所思,坊间都说刘景出身冠族,名著长沙,却并无清高傲慢之心,与人交往,虚衷折节,不分贵贱。再联想其所作侠客行,言及信陵君与侯嬴、朱亥,刘宗再不知刘景心怀“大志”就是傻子了。 刘宗心里忽然生出好奇,他真的很想看看,以刘景的才华大志,到底可以做到何等地步。 刘宗开口说道“能得仲达你的礼谢,别说才奔行十数里,哪怕再奔行百里、千里,我看他们也是甘之如饴。” 刘景笑道“大兄言重了。” 刘宗手指最前方的二人,对刘景道“仲达,我来为你介绍,他是陈进,字伯登,他是黄武,字叔业,二人皆是重节义然诺之辈,我视之为左膀右臂。” 陈进年约二十余岁,身高七尺八寸,生得高大强壮,板肋虬髯,看上去甚为威武。 黄武亦二十余岁,身高仅六尺七寸,较一般人矮小,腰围却极宽,特异于常人。 “见过刘君”陈进、黄武长揖拜道。其实双方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只是之前从未有过交流。 刘景颔首笑道“二位的名声,我在市中亦多有耳闻。” 陈进、黄武心里很是自得,不觉笑道“刘君亦知我等” 刘景笑道“你们也是名噪一时的豪杰,我岂能不知。” 刘宗见时候差不多了,说道“仲达,你就送到这里吧。” 以两人亲密的关系,无需太过客气,刘景点头道“那我就不远送了。待我过两日休沐归家,再去从兄府邸登门拜访。” 刘宗面露讶色,刘景说得如此郑重,怕是有事与他相商。应道“行,届时我在家等你。” 接着又对候在一旁的周卫说道“你今日做得很好,不枉仲达在我面前为你求情。酒宴上的琐事你要多替仲达分担。” 周卫诚惶诚恐的应“诺”。 刘宗最后拍拍刘景的肩膀,率众离去。 送走刘宗,刘景干脆也不再回席,毕竟此时还处于工作期间,与人欢饮竟日终归不太好。 即使上至黄秋、下至小吏,对此都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也不能这么做,否则他与黄秋何异身为领导者,必须要以身作则。 马周倒是不用跟着回去,他今日因公事导致旧伤复发,刘景又为他向黄秋告了十日假。 刘景离开之际,所有人都放下酒杯,出门相送,场面非常混乱。此时众人已经饮了不少酒,不乏醉酒之人,或有失态之处,刘景也没有生气,皆一一安抚。在场者没有不赞叹的。 与众人告别,刘景只身返回市楼,坐于室中,暗暗思量。今日宴请数十人,所费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他舍中仅剩数千钱,怕是付完酒钱就不剩什么了。 如今市中大权尽在掌握,接下来该考虑赚钱的问题了。 一想到赚钱,刘景脑海内第一个反应就是盐、糖、茶、酒这类日常生活必须品。 特别是盐,绝对是古代最暴利的行业,没有之一,从古到今,盐商一直都是站在商人金字塔最顶层的一批人。 可惜长沙不靠海,即使西部的沩水出盐,也是杯水车薪,且已被豪族垄断,没有插手余地。 而糖,令刘景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汉代只有饴糖,而不知蔗糖,今人食甘蔗主要是取其浆而饮之。糖亦是暴利,却和盐有一样的问题,甘蔗只生长于交州。 花在路上的时间,收取甘蔗,招人制糖,直到出成品,每一步都不轻松,最快也要一年半载,甚至更久,产量也是一个大问题,可能等到刘表举兵南下之际,他都未必能够赚到多少钱。 至于茶,长沙就有人种植,只是作为解酒之用,尽向茶水里放一些葱、姜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煮成羹汤,简直不忍直视。 由于茶自身定为还比较模糊,尚未形成饮茶风气,培养市场需要一个极其漫长的时间,想要靠茶赚大钱无异于天方夜谭。 酒的话,如今一斛粗米可酿出三斛以上的酒,度数之低可想而知。不提现代,就是和宋代比较,亦相差三倍有余,对他而言,造出纯度更高的酒并不难。 纯度高的酒赚钱是赚钱,可这是一件细水长流的生意,很难让他一夜暴富,他需要的是两三年内摄取海量资金。 以正常之法几乎很难实现目标,至少刘景想不出来,他只能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博戏。 其实这也算合法生意,汉代只禁官吏,并不禁民间。 不过即使不违法,刘景也不会做,他只打算思路。 人选他一早就定好了刘宗。刚才和他谈及休沐归来去其家拜访,就是为了商量此事。 今日之后,他心里又多了一个人选祝阿。 他从第一天来市井,就听说市中有三害,分别是官吏、游侠、偷盗。 官吏身份背景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决定放到最后处理。 今日拿区雄“杀鸡儆猴”之后,相信没有哪个游侠敢不长眼捋其虎须,游侠已经不足为虑。 他下一步的打击对象是偷盗,说到偷盗,自然绕不开“六指”祝阿,他乃是蔡升的刎颈之交,今日又拔刀相助,刘景不好翻脸不认人,否则蔡升那一关就不好过,但偷盗又不能不治。 所以刘景准备令其金盆洗手,为己所用。 至于祝阿会否同意,刘景根本不在乎,他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相信蔡升也无话可说。 如果祝阿不识抬举,那就不要怪他施展雷霆手段了,他可不是成绩之辈,到时候是抓捕,还是驱逐,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直到下值还家,刘景仍然在不断思考,无一刻清闲,不想刘蟠、桓阶、桓彝三人联袂而至。 发生这么大的事,刘景猜到刘蟠会来,桓彝作为邻居兼好友自不用说,唯独没有料到桓阶也来了。 刘景一边将三人邀入室中,一边对桓阶道“纲纪来访,直令我这鄙庐蓬荜生辉。” “都说刘仲达出口成章,果不其然。”桓阶对刘蟠、桓彝道,之后半开玩笑地说“自仲达出仕之日起,我就在舍中苦等,奈何等了快一个月也不见仲达登门,只好自己来了。” 刘景含笑道“在下素闻纲纪勤于公事,纵然下值归于舍中,亦不忍释牍,常常至深夜。在下又怎敢冒然登门打扰呢” 桓阶笑道“若仲达有意,只管前来,我必扫榻以迎。” 刘景笑着应“诺”,继而望向进门后始终沉默不语,郁郁寡欢的刘蟠,不禁问道“从兄可有心事” 桓阶代答道“他是为区元伯之事心有不快。府君已经为区元伯定罪徙巴丘,遇赦不赦,终身不得返回临湘,仲达以为如何” 刘景还没说什么,反倒是一旁的桓彝先火了,开口批道“这算什么惩罚府君如此仁和而无刑法,人君威仪何在” 刘蟠猛地拍案道“公长此言深得我心,只恨不为功曹。” 二弟向来性格刚直,又与刘景友善,他这么说桓阶一点都不意外,便替张羡辩了一句“府君岂能不知区元伯罪大恶极,该当处死,只是府君自有难处。” 刘景看了刘蟠一眼,出言道“区雄受到的处罚更在我预计之上。” 桓阶叹道“元龙因区元伯之事,在正堂与府君抗辩不休,言辞激烈,多有指摘之处。” 桓阶绝不是夸大其词的人,因此刘景极为惊讶,问刘蟠道“从兄何至于此” 刘蟠冷哼一声道“堂中诸大吏无一敢言者,我若不如此,府君怕是要更加优待区氏了。” 桓阶苦笑道“仲达,你可要多劝劝元龙才好。” 刘景笑着摇头道“从兄何必与区雄生气,区雄,一匹夫耳,我从未放在心上,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我来市中不满一月,已是擒杀随意,异日他若行螳臂当车之举,随手碾死就是。” “仲达你说得对,区区匹夫,何足道哉”刘蟠闻言大为释怀,想想也是,区雄匹夫,一辈子成就也就仅此而已,刘景却是前程远大,双方若云泥之别。 视豪杰区雄若无物,刘景表现出来的胸襟气魄令桓阶心中感慨不已,叹道“难怪仲达不仅能结交名士,亦能收揽豪杰,这等胸襟气魄,真非常之人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章 摊牌 刘景这一番话不止是为了安慰刘蟠,他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只要区雄不在自己面前出现、添乱,从而影响自己的布局、大计,放他一马又如何终归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桓阶看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刘蟠,心里不禁啧啧称奇。刘蟠的脾气和他的名气不相伯仲,长沙郡府上至太守、下至小吏,谁没领教过他的厉害刘景寥寥数语就能令他消气,委实难得。 刘蟠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他第一次召见刘景,谈及成绩曾大发雷霆,也是刘景句话就令他完全释怀,从而平息怒火。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刘蟠觉得可能和刘景身上那股沉静淡然,从容不迫的气质有关。无论是成绩,亦或区雄,在他眼里仿佛是路边石子,连带着刘蟠也觉得和这类小人置气不值得。 四人坐而谈论了一会,室内就变得一片昏暗,在没有玻璃窗的古代,室内采光向来是个大问题,即使皇宫也比寻常之家强不了多少,只能多燃烛火照明。 刘景点起舍中仅有的两盏油灯,四人继续秉烛而谈。 桓阶瞥着刘景灯光下略显晦暗的脸孔,说道“我曾听公长提起,仲达根据关中局势推断出,一两年内天子必将摆脱凉州诸将,东归洛阳”这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很久了。 刘蟠闻言大感意外“哦仲达说过这样的话么我怎么不知” 刘景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扭头望着桓彝“桓兄为何不为在下守密” 桓彝笑着回道“自从那日宴上听了仲达的一席话,我就对仲达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世人尽知仲达之能,如今只向兄长透露,已是颇为不易。” 刘景摇头笑道“这只是在下的一点愚见,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证明推测有误,不是贻笑大方了吗” 桓彝反说道“若无误呢” 刘景含笑谓刘蟠、桓阶道“桓兄倒是对在下信心十足。” 桓阶心痒难耐,迫不及待道“仲达只管为我等道来。” 刘蟠亦出言道“仲达说说无妨。” 刘景本就没有藏着掖着的想法,微笑道“好吧,既然纲纪、从兄都想听听在下的个人愚见,在下就不推托了,关中” 这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期间刘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在外人眼中云里雾里的关中乱局,却被刘景庖丁解牛一般切开,事无巨细,一一呈现于眼前,刘蟠、桓阶无不为之震撼。 那日宴上,因为饮了不少酒,桓彝有些地方记忆不清,如今再听一遍,依然大受震撼。 听罢,桓阶不禁叹道“仲达真非常之人也”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发出这样的感慨。 谈兴已尽,三人提出告辞,刘景一直将三人送出院门,目送刘蟠、桓阶踏月而去,对身边准备返家的桓彝道“桓兄,告诉你一件事,后日孔明就将离开临湘,启程前往襄阳。” 桓彝面露惊讶道“这么快其叔父病愈了” 刘景叹道“仅仅初愈而已,如此匆忙起行,怕是后患不小。” 桓彝亦是略感遗憾,说道“后日我随仲达一起相送。” 刘景点点头,和桓彝话别,回到昏暗的室中,才坐下没多久,腹中就传来一阵响动,这时他才想起晚上尚未吃晚饭。 刘蟠、桓阶、桓彝家世富贵,不入厨室,每日两餐皆由奴仆送至官曹。羡慕归羡慕,刘景倒也没有怨天尤人,老天爷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这就是世上最大的恩赐,还要奢求什么 刘景不顾天色已晚,烧火做了一些简单的饭菜,并预留出明天的早餐。 酒足饭饱之后,夜深人静之时,刘景盘膝于坐榻,双目直视荧荧灯火,怔怔出神。 从明天起,未来一段时间,他会变得非常忙碌,他有一肚子计划,多到一时间难以理顺,如何将它们一一实现是个大问题。 直到夜半卧榻休息之际,他才有了一个大致方案。 翌日,刘景派人将蔡升找来。 瞧见头戴小冠、身穿锦袍的蔡升悠悠而来,刘景心里暗赞不已,蔡升虽是出身市井,目不识书,但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衣冠整齐,知道的就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家士族子弟。 这一点可比马周强多了,马周素来不重衣着,并且整日只带帻巾,死活不愿戴冠。 蔡升三天两头来市楼做客,因此轻车熟路的走进门,开口说道“刘君,你找我” “宏超,坐。”刘景含笑指着身前坐垫。 蔡升颔首,跽于草垫,坐姿看上去比刘景还要端正标准。 刘景为他倒了一杯水,问道“你们昨日一直喝到闭市” “何止,”蔡升大笑道“后来我们又到祝兄家中痛饮,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散席,子谨现在还在祝兄家里呼呼大睡。” 听到蔡升提及祝阿,刘景趁机问道“宏超,你和祝阿认识多久了” 蔡升不知刘景为何问起这个,回道“差不多有三年了。” 刘景娓娓道“以我昨日席间观察,祝阿确实是一位难得的豪杰,为人慷慨” 蔡升听得连连颔首,却不想刘景话锋一转“不过祝阿固然为豪杰,可偷盗终归是鸡鸣狗盗之事,大丈夫所不为也。” “这个蔡升心里隐隐意识到不妙,赶紧为祝阿辩解“祝兄并不为害乡人,只偷窃那些往来南北的外地商贾。” 刘景似笑非笑道“宏超,这话只能拿来骗骗无知百姓,难道你要用它来骗我吗” 蔡升无奈之下,不得不打起感情牌“祝兄昨日还对刘君拔刀相助” 刘景缓缓摇头道“祝阿昨日义助之恩,我没齿难忘,但是,法经曰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偷盗乃市中之至害也,百姓患之。我为市史,今日初掌大权,首先便要一解百姓之困厄,是以偷盗不能不除。” 蔡升几次欲言又止,论口舌,他如何是刘景对手,何况刘景牢牢占据着道理,难以辩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一章 洗手 蔡升一脸纠结,坐立不安的模样令刘景忍不住失笑,出言问道“宏超你在担心什么怕我对祝阿不利吗” 见刘景语气轻松,神态自然,蔡升立刻知道事情未必像自己想的那么严重,大礼跪拜请求“刘君可否放祝兄一马” 蔡升为人心高气傲,从来不向人屈服,如今将头深深埋入席间,大礼跪拜,刘景亦不免为之动容,急忙起身,一边搀扶,一边说道“祝阿能交到宏超你这样一位朋友,是何等之幸啊。” 蔡升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口中说道“刘君还未答我。” 刘景拉着蔡升手臂,叹道“祝阿是你的刎颈之交,就算看在你的情面,我也绝不会伤害他。” “多谢刘君。”得到刘景的保证,蔡升心里暗松一口气。 刘景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蔡升“偷盗为市井大害,必须全部清除,这一点不可更改。” 见蔡升张口欲言,刘景以手压之“宏超别急,先听我把话讲完,偷盗非大丈夫所为,我已经为他想好另外一条出路,所获绝不会比偷盗少,也不触犯法律。” “这个”蔡升露出一抹苦笑,祝阿从小以偷盗为业,让他做其他事情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刘景双目湛湛的直视蔡升,问道“宏超,你是否信我” 蔡升立刻正色道“刘君何出此言我自然信刘君。” 刘景微笑点头,道“你若信我,便将祝阿带来见我,此事我和他谈,你就不要参与了。” 蔡升沉默半晌,应诺而去。不出半个时辰,便带着祝阿返回,后者显然已经从蔡升那里得知始末,平凡的脸上无比阴郁。 刘景仿佛没有看到他脸色一般,拉着祝阿道“祝兄,在下昨日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祝阿听得眼角不住抽搐,这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可不像是要把自己赶尽杀绝的人啊,要不怎么说读书人阴险呢。和他比起来,成绩简直就是人畜无害。 刘景递给蔡升一个眼神,后者拍拍祝阿的肩膀,踏出房间,却也没有走远,而是守在门口,似乎是怕两人谈不拢发生冲突。 室中仅剩下二人,刘景邀祝阿入座,语气轻松的问道“祝兄今年年龄几何” 祝阿苦笑,心里着实猜不透刘景的想法,回道“二十有三。” 刘景又问道“可曾婚配” “没有”祝阿摇了摇头,别的偷长哪个不是广置宅田,身家巨万,妻妾成群 而他由于养了一群孤儿,更兼为人慷慨仗义,视钱财如无物,别人但有所求,他从来不知拒绝,至今家里无一金之储,哪家好女会嫁给他一般乡里愚妇他又看不上,便耽搁了下来。 刘景颔首道“难道祝兄就没有想过换一个营生么” 祝阿摇头道“没想过。”他依靠偷盗之财成为市中豪杰,脱离此道,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蔡升说刘景替他找了一条出路,他心里很是不以为然,他祝阿天生就是吃偷盗这碗饭的,怎么改他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屈服。 刘景言归正传道“宏超可能已经和你说过,我已决意打击市中偷盗。” “来了”祝阿暗道,口上说道“古往今来,偷盗从不见断绝,这是因为人们皆心怀巧利,刘君能治一时,难道能治一世吗只有让人从心里摒弃巧利之心,才能从根本上杜绝偷盗。” 刘景听得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老子道德经之言“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他不知从何处听来一鳞半爪,居然堂而皇之的在他面前夸夸其谈,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刘景失笑道“偷盗,市井之大害也,即使能治一时也是好事,可以令百姓得一息喘息之机。我心之坚,不可动摇。” 祝阿双手撑膝,急道“难道刘君真要置我于死地么” 刘景摇头道“祝兄,我若要置你于死地,直接动手就行了,何必还要通知你来此你与宏超交情深厚,又对我有援助之义,所以我给你一条出路” 蔡升在门外不住踱步,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冲出胸膛。 不过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渐渐冷静下来,时间过得越久,两人发生冲突的几率就越低。 如今两人已经谈了小半个时辰,说明事情成功的希望极大,这正是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良久,大门打开,露出祝阿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如今上面雨过天晴,再不复之前的阴郁。 “如何”蔡升急问道。祝阿的神情已经说明了问题,不过蔡升不问一句终究不能完全放心。 祝阿点点头道“今日之后,世间再无偷盗祝阿。” 蔡升一颗心总算回落原位,展颜笑道“这就好、这就好” 刘景笑道“看宏超模样,适才在门外必定备受煎熬。” 蔡升落座后颔首道“刘君可谓知我心。” 刘景又对祝阿道“祝兄,你既然已经决意退出,从此与偷盗再无干系,不如为我介绍一下市中诸偷盗情况如何” “这个”祝阿面露难色,他平日自诩市中豪杰,怎好干出出卖他人的事情来。被人知道了,他哪还有脸面在市中闯荡 刘景明知故问道“莫非祝兄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祝阿老老实实回道“偷盗中多有认识之人,平日相处颇为融洽,实在不好背后开口。” 刘景早知道祝阿不会说,本来就没指望他,笑道“祝兄自己不好说,那就派几个手下机灵的少年过来吧,相信他们也应该知道详情。” 祝阿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一个“不”字,他已经拒绝过一次,而刘景也退让了一步,再拒绝第二次就是不识抬举了。 祝阿当即提出告辞,蔡升也跟着一起离去。 刘景踱步至窗前,望着两人隐没于人潮之中,失去踪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二章 偷长 “在下区业,拜见刘君。”一名头戴青丝绢巾、身穿素色袍服的青年趋步进入室中,毕恭毕敬拜道。 “欧耶”刘景听得一怔,旋而失笑。 区业不禁一头雾水,他的名字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不知刘景缘何发笑,可惜他却不敢问。 肃容再拜,说道“在下是区元伯族弟,从兄性格急躁,以致犯下大错,如今受到府君严惩,从兄深感悔恨,只是身被重创,囚于监牢,不能亲来,因此便命在下代劳,向刘君致歉。” 刘景暗暗摇头,这话他是一句也不信,区雄要是如此能屈能伸,那他就不是区雄了,估计区业此次前来,区雄都未必知晓。 这时区业从怀中取出一个绢质小囊,双手奉于刘景面前,口中说道“这是从兄的赔礼,还请刘君笑纳。” 刘景接过来一看,里面装有三枚灿灿金饼,皆一斤足重,差不多值四万钱,问道“这是给谢史的医药之费吗” 区业摇了摇头道“谢史医药之费,在下已经亲自登门交予其手,这是专为刘君准备的赔礼。” 刘景皱起眉,市井人多眼杂,哪有秘密可言自己这边收下金饼,回头市井就会有流言传出。名声是他最大的倚仗,他岂会为了区区数万钱而令名声有损,哪怕再多十倍、百倍也不行。 随手将小囊抛回区业怀中了,刘景开口道“足下胆子不小,竟然敢在闹市之地公然贿赂官吏。念在足下是初犯,我这次就不和足下计较了,退下吧。” 区业急忙解释道“刘君,这不是贿赂” “退下”刘景横眉斥道。 “诺。”眼见刘景发怒,区业匆匆收起金囊,狼狈而逃。 “蠢货。”刘景心里骂了一句。这就是只重武力,不休文化的后果,行事太粗陋了,无怪长沙士族看不上区氏,偌大族群,连一个能上台面的人都没有。 区业走后不久,便有三个少年求见,正是受祝阿指派而来。 刘景特别留意三人中的领头者,这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长七尺余,容貌颇为出挑,尤其一双凤眼奕奕有神,令人一见印象深刻。 更难得的是,他虽然表现得有些紧张,却不畏缩,相比之下,另外两个少年就逊色多了。 在自我介绍时,他的名字“刘祝”引起了刘景的好奇,刘姓可是临湘首屈一指的大族,就算家庭遭逢变故,也会有族人帮衬,怎么会沦落到成为孤儿 刘祝解释道“回禀刘君,小人并非临湘本地人,而是南阳郡人,黄巾之乱时随家人南下避难,落脚于临湘。后来父母俱丧,在下年幼,衣食无着,全赖大兄接济,方得以活命。” 刘景恍然道“没想到还是来自帝乡南阳,你可知祖上是谁” 刘祝回道“家父去世时,小人年纪还小,不知具体详细,只知是长沙定王之后。” 刘景点点头道“那我们就是同祖一源了。”顿了一下,又道“你乃是刘氏宗子,虽然失落江湖,亦不可自甘堕落,动辄自谓小人,岂是大丈夫所为” 刘祝不由动容,深深一拜道“刘君教训的是,小在下日后必定牢牢记住刘君之语。” 刘景颔首,继续道“祝兄是否和你说过,我找你们的原因。” “大兄说过了。”刘祝点头。 刘景道“那你就为我介绍一下吧。” 刘祝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临湘有东、南、西三市,各市皆有偷长,因西市规模最大,偷长也最多,共有六人,每个偷长手下都有数人至十数人不等。” “偷长全部是积年大盗,早就不再亲自出手,而是令手下小偷代劳。他们大多另有身份掩护,或为商贾、或治田产,更有担任官吏者,非但左邻右舍不知,甚至就连家人都未必知晓他们的身份。”刘祝作为祝阿的得力助手,平日和各个偷长多有接触,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刘景心道这和后世丐头控制乞丐乞讨,而自己住豪宅、开豪车如出一辙。 发现刘祝说话条理清晰,很有主意,刘景试探道“我有意打击偷盗,令市中桴鼓止鸣,窃贼绝迹,百姓安宁无忧,该如何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呢” 刘祝沉吟片刻,回道“刘君应当先私下捉拿偷长。偷长俱有家室资产,心中锐气已失,遇到官吏抓捕,定然不敢反抗。届时只要刘君对其等网开一面,偷长必会出卖手下以求活命。” “善。”刘景击掌而笑,内心生出爱才之念,说道“你有这样的智慧,非常难得,继续混迹于江湖未免太过可惜了。” “刘君”刘祝心脏顿时极速跳动起来,由于是刘氏宗子,他和祝阿手下其他懵懂的少年不同,他有强烈想要改变现状的心思,不甘在市井就此浑噩一生。 刘景能够看出刘祝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笑着给出承诺“偷盗若能解决,你也算立下大功,有功岂能不赏此事一了,可来市楼为吏,在我身边听用。至于祝兄那边,相信也不会拒绝。” 刘祝凤眼大张,欣喜若狂,连拜道“多谢刘君提携、多谢刘君提携” 另外两名少年一脸羡慕的看着刘祝,去市楼为吏固然可喜,但最令他们羡慕的却是能够追随刘景左右。他们这一刻无不想,为什么我就不姓刘呢 打击偷盗,不止于市中,光靠市吏恐怕不行,所以刘景派人去贼曹请成绩过来共商。 对于刘景相请,成绩相当意外,却还是毫不犹豫放下手边的事,一路快马加鞭赶来市楼。 刘景说明意图,成绩亦不免跃跃欲试,如果可以将市中偷盗一网打尽,他也能获得极大好处。 两人闭门商量许久,成绩带着刘祝一脸兴奋的离去。 傍晚,贼曹吏在刘祝的指点下于临湘城郊成功抓捕偷长王威,一番威逼利诱,令其屈服。而后以其名义,邀请诸偷长来家中相聚,遂将诸偷长全部擒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三章 送别 由于抓捕诸偷长时已是晚间,刘景直到次日才得到消息。 市中偷长全部落网,意味着打击偷盗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其余偷盗被抓只是时间的问题,就算偶有漏网,也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再难成气候。 继游侠之后,偷盗同样也已不足为虑,市中三害已去其二。凭着这样的功绩,他在市中百姓心中将拥有无人能及的声威。 后续行动全部交由成绩,刘景今日特别请假一天,为诸葛亮送行。他之前已有十余日不曾休沐,就是为了防今日这样的事。 同行的还有桓彝,托他的福,刘景不必步行前往,两人乘坐犊车,伴随着辘辘之声,老牛拖曳车辕驶出郡府,行往都亭。 诸葛玄虽至长沙一月有余,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室中养病,并没有结交到多少朋友,送行者仅止于都亭中寥寥数人。 刘景和桓彝到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刘瑍比他们早到一步,不管是七尺九寸的身量,还是隽秀无双的容貌,都令他鹤立鸡群,广受瞩目,奈何却是胸无大志之人。 按理说,诸葛亮志向高远,应该看不上刘瑍这种人,但事实刚好相反,两人短短时间就结下了深厚友谊,时常把臂同游,垂钓湘江,令刘景心里好不羡慕。 刘景下车后同诸葛玄打了一声招呼,而后望着纶巾襦服,风仪出众的诸葛亮,语带责备道“孔明,我昨日在市楼等了你一整天时间,你为何不来” 诸葛亮回道“我知仲达近日必定百般繁忙,怎好打扰” 刘景忍不住一叹,道“区区俗事,如何能与孔明相比。” “不然。”诸葛亮摇头道“仲达身负一市之望,影响何止千百家我一人又怎及万民重要” “”刘景无言以对,这都上升到万民了,他还能说什么 桓彝在一旁对诸葛亮道“孔明,你看仲达手中之物,这是他为你准备的临别礼物。” 诸葛亮早就发现了刘景手里攥着一物,长约一尺余,宽约两指,好奇问道“这是何物”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扇面如同孔雀开屏般展开,刘景手持折扇,对着自己扇风,因为扇子用熏炉熏过,香风袭人,之后收拢,又变回不过二指宽的物件。 刘景口中说道“如今天气日渐炎热,便闲来无事做了几把扇子,因折叠如意,开合自在,故取名折扇,送予孔明,希望你能喜欢。”或许未来诸葛亮羽扇纶巾的形象将因此改变 桓彝又补充道“此物可怀入袖中,随取随用,较之便面团扇之类方便甚多。”他在路上已经把玩了半天,心里很是喜欢。 诸葛亮从刘景手中接过折扇,学着后者适才的动作刷开扇面,初时不算顺遂,几次之后熟练起来,不住开合,兴趣盎然。 刘瑍也对折扇十分关注,并且发现扇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诸葛亮早就发现扇上有字,而且上面所写正是他无比熟悉的龙说“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 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诸葛亮面露古怪,刘景之前已经送过他一幅龙说字帖,没想到在赠送他的折扇上又写了一遍,难道是他特别喜爱此文 桓彝推论道“此文以龙喻圣君,以云喻贤臣,借“龙嘘气成云”而阐君臣相得。仲达素知孔明心怀大志,常以名臣贤相自勉。仲达赠予孔明此文之意,必是希望孔明未来可以得遇英明之君,实现心中远大抱负。” 刘景微笑颔首,肯定了桓彝之言,继而目光湛湛,意味深长的看了诸葛亮一眼。 诸葛亮今年十五,只需要十年时间,就能成长为无双国士。 而刘景今年十七,他需要在这期间尽快崛起,成就一番事业。 毕竟诸葛亮志在匡扶天下,可不会因为交情而屈就于他。 “十年足够了吧。”刘景心中对此颇为自信。未来数年,荆南之地风起云涌,正是英雄有用武之时,他必能乘风而起。 不久杜袭乘车悠悠而至,他家离此最远,所以抵达最晚。 五人相聚一处,惹得诸葛玄频频回顾,杜袭、桓彝皆为一方名士,刘景亦声闻长沙,刘瑍名声不显,却也毫不逊色三人。侄儿诸葛亮能在十五之龄就与他们结交,是非常难得的一件事。 其中最大的原因无疑是刘景,否则诸葛亮根本就接触不到这些人,连他都能看出,刘景对诸葛亮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看重。 诸葛玄心道“长沙太荒僻了,未来刘仲达一定会去襄阳吧相信再见之日不会太远。” 与都亭友人一一拜别,诸葛玄登上牛车,启程前往渡口,刘景等人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乘车一路跟随,送至湘水岸边。 分别在即,一向以洒脱任诞示人的刘瑍,反而是在场之人中唯一一个落泪的。 杜袭、桓彝皆是性情坚毅之辈,而刘景虽然伤感,可他过两年就会前往南阳迎娶邓瑗,到时候自然有机会与诸葛亮相聚。 诸葛亮含泪不住安慰,刘瑍犹不能止泪。这也不怪他如此悲伤,当今交通闭塞,时局又乱,这次分别,或许就会成为永别,这让刘瑍怎能不为此伤怀呢 直到诸葛亮登船离去,刘景也仅是郑重的道了一声“珍重”,并没有吟什么送别诗,诗词歌赋,在诸葛亮心中乃是小道,效果可能还比不上一幅字帖。 江船缓缓驶离岸边,诸葛亮立身于甲板之上,与刘景几人长揖作别。 刘景伫立岸边良久,直到彻底看不清诸葛亮身影,心中略感惆怅,谓左右道“大兄、桓兄、文朗,我们不若寻一家酒肆,一醉方休吧。” “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四章 变化 刘景为诸葛亮的离开感到惆怅,稍稍放松节制,与杜袭、桓彝、刘瑍欢饮竟日,大醉方归。 当晚,成绩故技重施,以诸偷长名义引偷盗入瓮,一举抓获六十四人,几乎将临湘偷盗一网成擒,漏网者寥寥无几。 游侠慑伏,偷盗绝迹,一时间临湘三市,尤其是西市,竟然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市无纷扰,桴鼓不鸣”的“奇异”现象。 市中百姓无不对刘景感激悦服,或有歌谣曰“刘君监市,桴鼓不鸣。” 连除两害,刘景并没有心安理得的躺在功劳簿上大睡,这仅仅只是他众多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他不停将心中的想法变为现实,引发市井一轮又一轮震荡。 后面两个月里,市井可谓日新月异,叫人有眼花缭乱之感,最后太守张羡都被惊动了。 这日午后,市中人群稍散,张羡在功曹桓阶、左贼曹掾成绩的陪伴下来到西市。 由于不想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所以马车不过一乘,随从不过七八人,以他的身份来说,称得上轻装简行了。 “伯绪,仆记得以前市门外并无此塾”张羡头戴高冠,衣着华贵,安坐于车中,手指市门旁一间陋室,问身旁的桓阶道。 桓阶近日已来过市井,因此知之甚详,出言答道“从前区元伯在时,常使门客持大戟驾凌百姓,刘仲达对此深恶痛绝。 制服区元伯后,刘仲达在四座市门旁各建一塾,凡持戟、矛等长兵,或弓、弩等远兵,欲入市井,必须将兵器存放于塾内。刀剑不禁。” 成绩在旁边补充道“荆楚之地向来民情剽悍,佩剑成风,禁止刀剑阻力太大。” 张羡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由刘仲达来做,难道不是我等的失责吗为何会有人持矛戟、弓弩进入临湘” 桓阶点头道“城防松弛已久,确实需要大力整顿一番。” 说话间,马车穿过市门,进入市中,张羡很快就被门侧案上摆放的一铜一铁之物吸引住了视线,时有百姓围观,说道“铜斗铁尺,仆可是闻之久矣。” 桓阶颔首道“故语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管子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衣食乃是百姓头等大事,而市井多狡诈,奸商黠贾常常大斗进小斗出,缺斤少两是常有的事情,百姓因此多有怨言。 刘仲达便使人做铜斗铁尺,置于市井四门,百姓买完米、布,都可以再量一遍,若有短缺,可上报市吏,骗人商贩将会受到十倍重罚。自有此二物,市中奸商黠贾再不敢蒙骗百姓。” 张羡不禁感叹道“世间善政,无过于此,刘仲达真是一个奇才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伯绪,仆以为,此法当令长沙诸县学之,以为常法。” “可以一试。”桓阶嘴上同意,其实心里不太看好这项政策,法固然是好法,但人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严格执行的人,此法不过是一个摆设。 张羡忽而大笑,指着角落一间棚室道“哈哈,这就是刘仲达所建之厕吧” 桓阶、成绩亦忍不住失笑。 刘仲达在市中颁布的各项政策令众人深感佩服,唯独修建厕所之举,使人啼笑皆非。 成绩常来市井,知道市中往来人多,屎尿遍地,心中不无恶意的猜测,刘景莫非是踩到屎被恶心着了不然为何要修厕所 三人一笑置之,并未太过在意,马车继续前行。 张羡忽见数个十余岁到二十余岁不等的年轻人胸戴木板,沿街洒扫,不由好奇问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在市中洒扫” 这次回答的是成绩“他们都是一些浮浪子弟、轻薄少年,此辈不治生产,以坑骗、讹诈、勒索为生。平日常于邸舍之下夷蹲旁卧,对往来路人恶言相向,借机寻衅滋事。刘君将其等尽数抓捕,罪重者移交市狱,罪轻者则要在市井劳作半年赎罪。” 张羡笑道“果然是歌谣所云刘君监市,桴鼓不鸣。一点不假。” 桓阶忍不住感慨道“市井虽小,却也能略见一二,刘仲达真是一位奇才啊即使我来市井主政,也远远比不上他。” 张羡摇头道“伯绪何必与刘仲达比较,你乃宰相之才,助我理政,治理市井非你所长。” 桓阶毫不犹豫地断言道“刘仲达亦是宰相之才。” 张羡大笑道“待过几年将刘仲达招入幕府,届时有你二人辅政,荆南无忧矣。”他说的是荆南,而非长沙,显然是将荆南四郡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午后市中人稀,马车畅通无阻的抵达市楼门前,守市楼的门卒一看就知是郡府大人物到来,赶紧分出一人入楼禀报。 刘景接到汇报时并没有太过惊讶,和刚刚伤愈归来的谢良下楼迎接,正好看到张羡在桓阶、成绩等人的陪伴下走进市楼。 “府君”刘景、谢良率市楼诸吏拜道。 “无需多礼。”张羡走上前,示意众人起身,独扶刘景,笑着说道“仲达真是大才,仆此来市井,可谓大开眼界。” 两人虽是首次见面,但张羡却表现得极为热情,毫不生疏。 刘景从容回道“得到府君夸赞,下吏终于可以放心了。” 张羡又看向谢良,温声问道“你就是谢史吧区元伯当真是胆大妄为,居然胆敢当街鞭笞于你,徒巴丘亦难解吾恨。” 谢良伏跪地上,感激涕零道“府君竟然知小人之名,并为小人张目,良死而无恨矣。” 张羡笑着扶起谢良,继而疑惑道“怎么不见黄掾” “这个”谢良不敢言。 刘景微笑回道“黄掾君身体不适,正在掾室休息。” 张羡疑问道“身体不适为何不告假” 刘景心道“他天天都身体不适,怎么告假” 张羡随即眉头一皱,黄秋是什么人他心里颇为清楚,刘景之言多半不是真话。 “走,去看看黄掾。” “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五章 百石 张羡沉着脸上楼,跟在后面的刘景见桓阶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桓阶立知情况不妙。 他上次来市楼,黄秋就满身酒气,不过神智倒是清醒,桓阶也就没有和他一般见识。然而像他这样嗜酒如命,不治行检的人,就算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终究会有露馅的一天,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砰”地一声,张羡用力推开掾室大门,便看到黄秋醉卧于榻上,呼呼大睡,鼻息如雷,书案摆放着酒具,满室皆飘着酒香。 “黄秋”张羡双目圆瞪,大怒喝道。 “呼噜呼噜” 鼾声丝毫不见减弱,仍然在众人耳边不住回响,显然黄秋饮酒过度,以致沉睡不醒。 张羡气急而笑,即使他向来待下宽和,见到此景亦不由大为恼火,转头对谢良道“谢史,速去取来一盆水,将他浇醒。” 谢良不敢有违,苦笑应命。不一会端着水盆回来,张羡叫他将水泼在黄秋身上,谢良面露难色,迟迟不敢行动,张羡怒而夺过水盆,对着黄秋兜头扬下。 骤然遭袭,黄秋从梦中惊醒,晕头转向的爬起来,待看清眼前之人,心上也仿佛被泼了一盆水,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府君”黄秋“噗通”一声跪倒地上,将脸深深埋入席间。 张羡愤怒道“之前你在仓曹就屡出纰漏,礼曰知耻近乎勇。仆怜你是大族子弟,又熟读诗书,当有几分廉耻之心,便没有施以严惩,而是又给了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下吏有负府君期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黄秋磕头如捣蒜,他已经意识到,这次不仅职位难保,甚至或有刑法之忧。 张羡又道“刘仲达,奇才也,上任不过数月,就令市井无纷扰之音,无桴鼓之鸣,百姓大悦,凡事何须你操心你只需端坐掾室,画诺坐啸即可。” 画诺坐啸之语,出自于百姓间歌谣“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晋但坐啸。”意指将政务交予手下,自己无为而治。 张羡不理黄秋百般告罪,斥道“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你都做不好,反而故态复萌,在市楼公然饮酒醉卧,世间怎有你这样的无耻之徒若是再让你继续留在监市掾的位置,市楼诸吏心必怨之。贼曹何在” 成绩出列抱拳道“下吏在。” “将他叉出去” “诺。” 成绩指派两名贼曹吏,将黄秋架出掾室。 此时黄秋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张羡到底是仁慈之主,虽然免了他的职,却没有治他的罪。 刘景由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一语不发,而谢良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挤出了几滴眼泪。 桓阶忍不住叹道“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放任自己的欲望而不坚守自己的德行,早晚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张羡叫人将掾室收拾干净,重新换上一张蒲席,然后只留下桓阶、刘景二人,其他人,包括成绩在内皆被拒之于门外。 三人坐定,张羡对刘景道“仲达,想必在黄秋这种人手下任事,一定心怀不服吧” 人都走了,刘景岂会做出落井下石的事说道“黄君私德固然有亏,但对下吏一向信任有加,如非黄君在背后鼎力相助,政策也不会推行得如此顺利。” 张羡冷哼一声道“他唯一做对的地方就是任用仲达治理市井,否则仆岂能轻饶他算了,不谈他了,仲达,日后便由你接替其位,担任监市掾一职。” “诺。”刘景拜道“下吏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府君之望。”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位百石吏了,月俸长到钱八百,米四斛八斗。 也就是长沙地处偏僻,时局稳定,才能如数发放俸禄,像是中原、关中一带,官吏连饭都吃不上了,根本不敢奢望俸禄。 今日天气颇为闷热,张羡从衣袖中取出一把折扇,熟练的展开,对着自己连扇之。 刘景仔细一看,这赫然是他送给族兄刘蟠的那把折扇。 张羡笑道“这把折扇是出自于仲达之手吧为了它,仆三番五次开口,才从元龙手里讨到。”略微停顿了一下,复道“仲达才华惊人,前有劝农,后有猗兰操,南北衣冠之士,没有不叹服的。” 刘景摇头道“诗赋小道,但愉人耳,无足道哉。” “仲达诗才惊人,治才亦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桓阶出言赞道“孔子曰如有用我者,三年有成。今仲达入市楼为吏尚不满三个月,已经令市井大治,百姓作歌谣以美之,治理之才,天下罕有,不得不叫人心悦诚服。” 刘景不禁失笑道“纲纪过誉了,区区市井之地,方圆不过数百步,数月而治并非难事。” 张羡插话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仲达治理市井也是一样的道理,仲达之才干,我等尽知,不必太过自谦。” 桓阶说道“我之前曾和府君明言,仲达有宰相之才。” 张羡道“仲达大才,置于市井完全是大材小用,待明年,不若到我门下担任主记如何” 主记全称主记室,主要负责记录文书等事,和功曹桓阶、左贼曹掾成绩一样,皆为太守门下五吏之一。 主记堪称张羡的绝对亲信,一旦担任此职,就意味着进入了长沙权力核心。 然而这却不是刘景的心意,他语气委婉又坚定地道“下吏惟愿治理一方,惠及百姓,在笔砚间打转非下吏之志也。” 张羡听得一愣,他没想到刘景居然毫不犹豫拒绝了他,宁愿待在市井这种不洁之地,也不愿到他身边担任要职。 桓阶早料到刘景会这么说,急忙出来打圆场“哈哈,不瞒府君,当初下吏可是屡次邀他入功曹,皆被他以此理由拒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六章 新左史 随着桓阶出来打圆场,总算没有令气氛冷却下来,张羡始知刘景心中之志,便也不再强求。 又坐了片刻,张羡起身离开,刘景率领诸吏一路送至市楼外。 张羡临上车前拉着他的手说道“仲达,你既然有治理一方,惠及百姓之心,来日仆不吝割百里之地,以全仲达志向。” 百里之地就是一县之地,张羡无疑是给他画了一张看上去无比美味的大饼,告诉他只要尽心做事,以后会让他做一县之长。 张羡笼络人心之能,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刘景承认自己很是心动,一县方圆百里,民众万计,能做的事情是如今的十倍、百倍 不过刘景心里仍然保持清醒,并没有被张羡三言两语忽悠得找不到北,他心知自己在二十岁前担任县长的概率接近于零。 汉代至少也要弱冠之年才有机会成为一县之长,汉末法纪松弛,如张羡之子张怿,十八岁成为临湘县令,又如历史上的孙权,十五岁成为阳羡县长,可谁让他们有个好父亲、好兄长呢刘景不认为自己能与他们相比。 但是概率再如何低,他也要奋力一搏,家世不够,名声来凑,他无论如何也要在弱冠之前为自己博一处存身之地。 恭送张羡上车后,桓阶开口道“仲达接任监市掾,市左史之位就空出来了,你心中有无合适人选若有,可上报给我。” 桓阶这是将市左史之位的任命权直接交给他了,刘景拜谢道“多谢纲纪,在下确实有一个人选,明日呈于纲纪案前。” 桓阶点头称好,随即登上马车,成绩紧跟其后,临别时向刘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两人关系因为合作打击偷盗一事而有了很大改善,特别是成绩在这里面不仅捞足了政绩,更获得了天大好处,心里对刘景除了敬畏之外,更多了一份感激。 偷长们个个富得流油,成绩施展出他敲骨吸髓的能力,具体榨出来多少财物外人不得而知,仅私下赠予刘景的财物,就超过了百万钱,由此便可见一斑。 目送张羡的马车走远,刘景反身回到市楼,诸吏纷纷拜道“拜见掾君。” 刘景轻轻颔首,目光依次望向前排的马周、刘祝,以及王朝。 成功解决偷盗后,刘景就立刻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将刘祝招入市楼为吏。刘祝为人颇为聪明,由于长期混迹于市井,特别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两个月下来,刘景用得十分顺手。 至于王朝,则是马周一力推荐,这种事对刘景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看在马周的面子上将其调入市楼。此人性格谨慎,行事沉稳,交给他的事大多都能顺利完成,也算是一个堪用之人。 刘景最后目光落到谢良身上,说道“谢史随我上楼。” “诺。”谢良应道。 刘景时常被黄秋邀入掾室闲谈,因此对这里一点也不陌生,分外从容的坐于主位,示意谢良就坐,问道“对于市左史,谢史心里有没有什么合适人选” “没有,全凭刘君做主。”谢良恭敬地回道。他可不会天真到认为刘景真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这时候乖乖俯首听命就是了。 刘景本来就是象征性一问,继续说道“我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谢史行事宽厚有余,威严不足,市左史必须用一个能够震慑宵小的人,我认为市狱吏严肃便是这样的人,谢史以为呢” 谢良对这个人选大感意外,刘景为何会选外面的人难道市楼诸吏没人能令他满意吗 见他迟迟不答,刘景不由皱眉道“谢史认为有何不妥之处吗” 谢良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的迟疑恐怕引起了刘景的不满,赶紧表态道“市狱吏严肃人如其名,性情刚直,法不容情,小人也认为他是最佳之选。” 刘景展颜笑道“谢史也这么认为那就太好了文绣。” “刘君”候在门外的刘祝进来。文绣是刘景为刘祝取的字,诗经有云“良马六之,素丝祝之。”祝有编织之意,是以取字文绣。 刘景吩咐道“速去市狱,请市狱吏严肃严伯穆过来。” 刘祝应命而去。 谢良亦知趣的告退了。 西市、市狱。 狱吏看着严肃那张微黑古拙,无甚表情的脸容,内心恨不得一剑捅死他,此子不收受贿赂也就算了,阻止他干什么无奈道“伯穆,你当知道变通,难道你想盖一辈子蒿草不成” 严肃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说道“书曰刑法时轻时重。我等为狱吏,岂能不慎之又慎拒绝贿赂,无纵奸滑,即使盖一辈子蒿草又如何” 狱吏气急败坏,他一会就去求见市狱史,宁死也不与严肃搭档,为此破财也在所不惜。事实上他几乎是最后一个这么做的。 两人正话僵之际,刘祝步履轻快的走进来,对严肃行了一礼,说道“严吏,刘君有请。” 严肃望着姿容出众的刘祝,难掩惊讶之情,他作为市狱吏,自然认识偷盗出身的刘祝,随着祝阿不复为盗,此子亦洗白上岸,入市楼为吏,近来颇得刘景看重。 “不知刘君找在下何事”严肃忍不住问道。 刘祝凤眼微微眯起,笑着回道“是好事。”说罢就牢牢闭上嘴巴,再问就只笑不答。 严肃一头雾水,只得在市吏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随刘祝而去。 当他赶至市楼见到刘景,得知对方有意让他担任市左史一职,顿时愣住,久久难言。 刘景一边为他倒水,一边娓娓道“足下身为市狱吏,却居处清贫,连一床被褥都没有,可知廉洁到了何等地步。我心慕足下久矣,今为监市掾,稍有权柄,欲以足下为市左史,如何” 严肃回想起为吏以来在市狱遭遇的种种,那种同僚虽众,却孤独无依,如坠冰窟之感,再看刘景充满欣赏之意的面容,将头深深埋下,泪洒当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七章 赤骥 严肃自身有才干,也能坚持操守,却不会“做人”。 显然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但他虽处清贫而不减骄傲,不愿屈就自己,迎合他人,如此一来,刘景的慧眼识英就显得特别弥足珍贵了。 严肃被刘景感动得泪流满面,他一向为人冷静,此时心里亦不免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刘景含笑说道“伯穆真是一个性情中人。” 严肃自觉失礼,匆忙以衣袖遮面,擦干泪水后,说道“在下思及自身经历,多有磨难,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一时情难自禁,还望刘君勿怪。” 刘景摇了摇头,等到严肃情绪平复下来,才好奇问道“伯穆,你为市狱吏,月俸钱数百,米二石,怎么会夜覆蒿束呢” 严肃犹豫了一下,回道“不瞒刘君,在下家父早逝,是家母含辛茹苦将我抚养长大,近年家母多病,在下每月俸钱还不够家母药费。每到发俸之日,在下会为家母留一部分稻米做粥,其余皆拿到市中变卖,在下平日则以麦、豆等充饥。”这话他从不曾对外人讲起,今日感念刘景提携之恩,才如实道出。 刘景听得心里万分感慨,说道“天下至大,无过于孝也,当年齐相田稷不肯收受下吏百金贿赂,而下吏劝其将钱送给母亲,田稷终未拒绝。面对母亲多病的艰难境况,怕是大部分人都会心安理得收受钱财,而伯穆犹能坚持操守,真是太难得了。” 严肃正色道“诗经有云彼君子兮,不素飧兮。家母亦常常卧于病榻,教诲在下收取不义之财,非吾子也。在下不敢有违。” 刘景不禁叹道“令母和田稷之母一样,皆是廉洁正直的贤母,令人钦佩。”田稷之母不要儿子贪污来的不义之财,严肃之母的做法和她是一样的。 看看人家的母亲,再想想自己的继母张氏 严肃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他是一个孝子,刘景将他的母亲和齐相田稷之母相比,简直比夸他本人还要高兴百倍。 刘景又道“市左史乃是斗食吏,月领米三斛六斗,相较市狱吏多出近一倍,钱也多出数百,或可稍解伯穆之窘。” 刘景所言一点不假,别的不说,至少严肃以后每天不必再以麦、豆等粗饭充饥。至于被子,倒是不急,反正距离冬天还有好几个月时间。他神色郑重地拜道“在下日后必将竭尽所能,以报答刘君今日提携之恩。” “此我心也。”刘景笑道,“伯穆,你的任命明日就能下达,你明日可直接来市楼上任。” 严肃欣然应命,他恨不得现在就上任,市狱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刘景颔首,随后将谢良招入掾室,与严肃见面。刘景对着两位副手道“七月以来,阴雨不断,这两日难得天气晴朗,明日我将休沐归家,晒晒经书。谢史,严史明日就交给你了,带他多熟悉熟悉市楼情况。” 谢良点头称“诺”。 最后严肃持着刘景的手书离去。 唤刘祝进来,刘景从竹箱中取出一串钱交给他,吩咐道“文绣,你去市中买一单一厚两副被子,下值后送去严左史舍中。严左史若是不收,你当知道怎么做。”既然要收买人心,干脆就一帮到底,反正以他如今身家,也不差这点钱。 刘景又道“剩下的钱给子谨买酒。”马周是个嗜酒如命的性子,他的俸禄又常常不足用,近来都是由刘景为他买单。 “诺。”刘祝领命而去。等他归来时,已是闭市之时。 刘景又交代了谢良几句,便提着一顶斗笠走出市楼,来到侧方一间简陋畜棚。 “刘君”眉毛杂乱,一脸桀骜的马周此刻脸容分外柔和,不停抚摸着身旁一匹体高约六尺一寸,通体火红,神骏异常的赤骥,此马一看就是北地良驹,在长沙极其罕见,有钱都买不到。 这匹马原是族兄刘宗的爱马,刘景给他介绍了一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刘宗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见刘景每日徒步往返吏舍颇为辛苦,休沐归家也多有不便,就将自己的爱马送给了他。 刘景笑道“你天天围着赤骥打转,你不烦它都烦了。” 骥者,千里马也,赤骥本是周穆王驾车用的八匹骏马之一,传说能日行万里,此马亦颇为神骏,因此以赤骥为名。 马周一边抚摸赤骥,一边唉声叹气道“刘君,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匹这样的好马呢” 刘景问道“这样的好马暂时没有,南中马你要不要” 马周一脸嫌弃的瞥了一眼另一侧体高不过五尺出头,小巧玲珑、憨态可掬的黑色矮马,连连摇头“此童子之马也,大丈夫乘此马,肯定会被人耻笑,我不要。” 刘景笑着反驳道“南中、交州,乃至荆南,多是这种马,莫非骑它的都不是大丈夫” “这个”马周看看矮马,又看看赤骥,这就像东施和西施站在一处,对比实在太明显了。 刘景没理会马周的纠结,走进马棚,说道“我明日休沐,谢良威望不足,难以震慑市中宵小之辈,你帮忙多照看一眼。” 马周不以为然道“而今世人皆知刘君监市,谁敢在市井放肆莫非活腻了不成” “小心无大错。”说完,刘景戴好斗笠,熟练的跃上赤骥之背,赤骥因为已被阉割,性情十分温顺,他也已经骑了快一个月,双方算是初步建立起了默契。又解开矮马绳索,与赤骥缰绳系在一起。 这匹矮马是送给弟弟刘和的,上次归家时,刘和见到他乘骑赤骥,便羡慕不已,痴缠他许久。刘景手中不缺钱,这次回去,就为他买了一匹南中矮马,此马对马周来说太过矮小,对年仅十一岁的刘和倒是正合适。 刘景驾驭着二马出东市门,横穿临湘,驰入郊野,直奔龙丘刘氏坞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八章 晒书 刘和头顶总角,腰间别着一把短剑,走出家门,这把短剑是刘景送他的,每天除了睡觉外,其余时间从来都是剑不离身。 刘和不知刘景今日是否休沐归家,但他还是习惯性的坐在自家门前大槐树下,望眼欲穿地眺望西方,期盼着阿兄能够回来。 “哗啦、哗啦”一阵木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刘群牵着鸠车奔至刘和面前,两绺软发自然的垂在肩上,小脸由于剧烈跑动而红扑扑的,分外可爱,他歪着头好奇问道“小叔父,你在等大人吗大人今天会回来吗” 刘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阿兄若无事,就会回来。” “哦。”刘群此时正处于贪玩年纪,很快就拽着鸠车跑了。 刘和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一时无聊,不免有些昏昏欲睡,蓦然一团火影闯入视线,正是刘景的坐骑赤骥。刘和顿时睡意全消,一跃而起,却不想坐久了双腿有些发麻,险些栽倒地上。 刘和不敢再乱动,一边揉腿,一边望着刘景,这时他才注意到,赤骥侧后方还跟着一匹小黑马。心中立时“砰砰”直跳,心想道“这是阿兄准备送我的” 刘景策马至刘和面前停下,笑问道“阿若又在等我吗” 刘和连连点头,目不转睛盯着小黑马,问道“阿兄,嘿嘿,这马” 刘景笑道“送给你的。” “万岁”刘和当即发出一声欢呼,围着小黑马啧啧称奇。 刘景动作舒缓的下马,一连骑了十数里路,对他这个半新手来说绝对不是一件轻松之事。不过再辛苦也要咬牙坚持,骑术是他必须要尽快掌握熟练的技能。 刘景提议道“它还没有名字,阿若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刘和想了半天,说道“就叫他黑狗吧,阿兄觉得如何” 刘景不由嘿然,心道“我弟弟可真是一个取名天才。”言不由衷地附和道“这名字挺好,朗朗上口。” 没等刘景进家门,宋谷就迎了出来,从刘景手上麻利接过赤骥和黑狗的绳索,牵往牛棚。 宋锦见刘景给刘和买了一匹矮马,羡慕之色溢于言表,对刘和献殷勤道“小郎君,小人从小骑牛,骑牛和骑马差不多,你想学骑马小人可以教你。” 刘和忍不住白了玩伴一眼,哼道“骑牛怎能和骑马比较” 刘景点头道“多少有些用处,而且你们也可以互相有个照应。” 宋锦重重“哎”了一声,喜滋滋道“多谢郎君。” 刘景颔首,领着刘和走进门,便看到牵着鸠车跑得满头大汗的刘群,一把将他抄起抱入怀中,在其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一路穿过前庭,直入后院,继母张氏正坐在厅堂领着刘饶穿针引线,练习女工。刘饶今年已经十岁,该接触这些东西了。 “仲达回来了。”张氏还未等刘景拜见,就笑意盈盈道。 “”刘景一阵无语。 张氏当然不是转性了,这一切都和钱有莫大关系,成绩送给他的五铢钱、金饼、地契等,合计超过百万钱,刘景只将价值超过五十万钱的金饼埋入吏舍地下,其余全都运回家中,直接就把张氏砸晕了,如今看到刘景,从来都是笑脸相迎。 “阿兄”刘饶从小娇惯,不喜女工,早就不耐烦了,见到刘景,便好似见到了救星,立刻放下手中针线,如乳燕归巢般扑了过来。 刘景一手抱着侄儿刘群,一手揉了揉妹妹头上圆状丫鬟,刘和在一旁忍不住向妹妹炫耀道“阿离,哈哈,阿兄给我买了一匹马。” 眼见刘饶看过来,刘景赶紧从怀中取出翡翠制成的簪子,插在妹妹双丫鬟上。 刘群的礼物一早就给他带上了,是一面黄金制成的长命锁,正面写着“富贵安康”四个大字。 为张氏准备的同样是一支翡翠簪子。 此时赖慈步出房门,来到堂中,她见儿子脖子上带着金牌,面上不喜反忧“仲达,你之前就向家中运回大量财物,如今又随意挥霍而无节制,这真是你与刘伯嗣合作商肆赚来的钱吗” 世间岂会有如此轻易赚钱之法赖慈唯恐他误入歧途。 刘景双目神采奕奕的望着赖慈清丽脸庞,笑道“嫂子,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钱财与我而言唾手可得,违法犯罪、有辱家门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张氏巴不得刘景不断送钱回来,说道“漓姬,仲达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们要相信他。” 赖慈与刘景对视良久,轻轻颔首道“可能是嫂子多心了。” 刘景含笑道“有嫂子在身边时刻提醒,我又怎么会误入歧途呢”稍顿了一下,又道“我这次回来,是要晒经书。” 赖慈点头道“七月眼看就要过去了,确实应该抓紧时间晒晒经书。” 刘和开口说道“阿兄,明天我帮你搬竹简。” 刘景故意问道“你不想学骑马吗” 刘和回道“不差这一天。” 刘饶娇声道“阿兄,我也帮你。” “还有我。”刘群自告奋勇道。 “好。”刘景笑道“那我们明天就全家齐上阵。” 次日依旧是晴日当空,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最适合晒书。 刘氏一家除了张氏外,全员出动,在刘景、赖慈的带领下,大家将书库中存放的竹简依次搬出,铺于庭院之中,置于骄阳之下,曝晒之。 最辛苦的莫过于在烈阳下铺书,即使头戴斗笠亦难当炽热,赖慈本就体弱,才大半个时辰,就被晒得头晕目眩,汗透衣衫。 刘景扶着赖慈到回廊下歇息,嫂子的手心全是汗,幸亏发现及时,不然再耽搁一会怕是都要虚脱了,嫂子身体太虚弱了。 赖慈倚着栏杆,看着几个孩子在庭院中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由叹道“仲达,嫂子真没用。” 刘景沉默了一下,道“嫂子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记得那时候嫂子能骑马、会划船” 赖慈闻言一阵默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九章 命案 嫂子赖慈嫁入刘家时,才十六岁,正是花季之时,不仅姿貌端华,眉目如画,且自幼能读经、史,有着极高的文化修养。 除此之外,还会骑马、划船、弹琴、吹笛、跳舞、下棋、女工 在十岁的刘景眼里,嫂子几乎无所不能。 即使随着刘群的降生,赖慈性情有所收敛,可身上依旧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使刘景不敢直视。 然而自从兄长刘远去世,赖慈的心仿佛也随其而去,刘群可能是她说服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刘景真希望她可以尽快走出这种状态,她才二十三岁啊 “阿母,你怎么了”刘群带着一顶小小竹编斗笠,跑到回廊栏杆下,仰着小脸问赖慈。 刘和、刘饶也都走了过来,一脸担心的看着嫂子。 赖慈脸色雪白,香汗淋漓,强笑道“阿母没事,只是许久不见阳光,身体略有不适。” 刘群满脸困惑,微微歪着头,晒太阳怎么会身体不适呢 “嫂子整日待在房中,人都快发霉了,确实应该多出门走走。”刘景笑着一指刘和,借机说道“嫂子不是会骑马吗,没事的时候可以教教阿若。” “嫂子可以教我吗”刘和双眼无比殷切地望着赖慈,他心里总觉得宋锦的骑牛法有些不太靠谱,要是嫂子能教他就太好了。 赖慈不忍拒绝刘和,颔首道“阿若想学,嫂子便教你。” “太好了”刘和欢呼的同时,不停对着刘景挤眉弄眼。这事他们兄弟俩昨晚就商量好了。 刘饶一看刘和得意的样子,顿时不干了,拉着赖慈的手臂,娇滴滴道“嫂子我也要学。” 赖慈道“阿离,学骑马可是很辛苦的,你能坚持下来吗” “啊”刘饶一听很辛苦,心里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被刘和在旁边好一阵嘲笑。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又陪赖慈坐了一会,之后领着三小再次忙碌起来,不知不觉间,书简铺满了整个庭院,犹如置身于一片竹简之海,几无落足之地。 傍晚,刘景又带着三小收起曝晒整日,热得烫手的竹简,一一放回书库原位。 在家吃过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饭后,刘景骑上赤骥返回吏舍。不想才至郡府正门,便看到谢良、严肃、马周、刘祝四人候在郡府大门外,明显是在迎他。 刘景眉头微微皱起,他知道必然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不然他们不会跑到这里等他。 “刘君”谢良、严肃、马周、刘祝齐齐抱拳,四人面上神情不一,或慌乱、或镇定、或愤怒、或无所谓。 刘景坐在马上颔首,眼见周围亭长和门卒等皆望着这边,说道“有什么事去我舍中再说。” “诺。” 回到舍中,马周是个急性子,不等落座,便迫不及待道“刘君,今日市中出大事了,有人当街持剑杀人。” “凶手抓住没有”刘景闻言眉毛一拧,他来市井近三个月,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杀人事件。 “没抓到,被他给跑了。”马周一脸羞愧难当,自责道“昨日刘君临走时一再嘱咐我看顾好市井,我却辜负了刘君之托。” 刘祝知道刘景现在想听的肯定不是这个,出言道“市中有人认出了杀人凶手,他名叫吴先,是长沙大族吴氏子弟。” 刘景不由一阵头疼,吴氏可是有汉以来就扎根长沙的望族,比出自长沙定王的刘氏一脉还久。问道“知道凶手的下落吗是否还在临湘” 如果此人逃出临湘,基本就不可能抓到了。 刘祝点头道“还在城中,凶手杀人后一路冲出市井,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他最后躲进了主簿吴巨的府邸。左贼曹掾成绩已得到通知,带人赶往那里。” “吴巨”刘景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吴巨乃是长沙豪杰,他游侠时刘宗、区雄还名声不显,更难得的是他文武兼备,后来抓住机会,辅佐张羡平定长沙而成为其亲信主簿,权力不在功曹桓阶、五官掾刘蟠之下。 吴巨这个名字,刘景不但这一世如雷贯耳,上一世亦知其名,他未来会到交州某地担任太守,也算汉末一方小诸侯。 曹操举全国之兵南下荆州之际,刘备曾想投奔他,被鲁肃劝止,由此促成孙刘联盟,接着赤壁一战,一举粉碎了曹操一统天下的野心。 吴巨可不是区雄之流,成绩连区雄都不敢轻易得罪,敢得罪他估计成绩也就是去走个过场,此事怕是指望不上他。 刘景猜测极准,没过多久,成绩就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刘景一语不发,神情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成绩尴尬不已,说道“今日吴主簿休沐在家,我提出入府搜捕被他拒绝了,他说他绝不会包庇自家族弟,吴先并不在他的邸舍,他若是看到吴先,一定会令其去官寺自首。” 马周立刻跳将起来,破口大骂道“这个天生吃狗粪的无耻死狗有人亲眼目睹吴先进入他的宅邸,他居然还敢狡辩” 成绩脸上更加尴尬了,直装没听着。 刘景抬手阻止道“子谨,杀人者并非吴主簿,不可口无遮拦,乱骂一气,坐下。” 马周气呼呼落座,嘴上忍不住嘟囔道“他包庇吴先在先,骂他两句都算轻的。” 谢良忧心忡忡道“刘君,此事我等该如何是好”吴巨拒不配合,且有包庇之嫌,事情就不可避免陷入僵局了。 严肃提议道“不若我等上报郡府,由府君定夺。” 刘景听得暗暗摇头,就算张羡同意他们入吴府搜捕,也未必能够抓到吴先。偌大一座府邸,想要藏一个人太容易了。 不过这也是一个办法,试试也无妨。 刘景和成绩道“成掾,明日由你负责通知府君。” “诺。”成绩应命而去。 成绩走后,刘景目光在四位手下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于马周身上,微笑道“子谨,此事想必你一定很不甘心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章 蹲守(感谢堂主卿尘) 马周何止是不甘心,他简直快要气炸了,不仅有负刘景之托,凶手更是从其眼皮底下逃走,这一点尤为可气,两人甚至打过照面,而他居然追丢了。 他若是不能抓住吴先,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留在市井他现在恨不得提剑直接杀进吴巨宅邸。 马周胸膛剧烈起伏着,咬牙切齿道“刘君,你比我们聪明百倍,可有办法抓住吴先” 刘景说道“我虽未去过吴巨之家,但想来以其身份,宅邸规模必定不小。即使我们得到府君首肯,获准进入其宅搜索,多半也很难抓到吴先。” 马周怒气再度上涌,愤愤不平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刘景直视马周,问道“子谨,你一定要亲手抓住他吗” 马周斩钉截铁道“是。不亲手抓住他,我心意难平。” 刘景轻轻颔首,说道“那你现在就去吴府外守一夜吧。” 马周听得一怔,问道“刘君认为吴先今晚会从吴府逃走” 刘景摇头道“只能说他若逃离,今晚概率最大。也可能苦守一夜无功,子谨还要去吗” “当然要去。”马周咬牙切齿道“一天不行就守十天,十天不行就守百天,我就不信他能在里面躲一辈子。” 刘祝开口道“马兄,今晚我陪你去吧,我也认识吴先,而且论起埋伏蹲守,应该没有人比我更精通了。” “有文绣相助就太好了。”马周大喜道。 他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很容易被人发现,刘祝却是专业人士,绝对能帮上他大忙。 刘祝头脑聪明,亦知进退,有他跟在马周身边,刘景顿时放下心来,最后叮嘱二人道“一切小心,事有不顺就暂时撤退,这次抓不到下次再抓就是。” 马周敷衍的应了一声。 刘祝则恭敬拜道“刘君且放心,这个下吏省得。” 严肃、谢良相视一眼,继续保持沉默。 故老里,吴府。 为数众多的烛火使大堂亮如白昼,吴巨安坐于主位,一脸阴沉,他已年过三旬,黑面髯须,目光如电,颇具威势。 “从兄”被一市议论滔滔的吴先此刻正坐在下方,他年约二十余岁,面容看上去并不凶恶,很难想象他会闹市杀人。事实上全是酒惹的祸,醉酒之下与人发生口角,一怒而杀人,他暗暗发誓从此以后绝对不再碰一滴酒。 吴巨沉默了半天,才开口道“你真的打算明天鸡鸣,里门一开就走” 吴先苦笑道“从兄也应知道刘仲达为人,他可不会看在从兄情面就放我一马,我不能继续留下,必须尽快逃出临湘。” 吴巨皱眉道“刘仲达我闻之久矣,不过那又如何你只要留在我家中,我保你无忧。” 吴先摇头道“总不能在从兄家里躲藏一辈子吧今日刘仲达休沐归家,明早或许是我唯一的逃脱机会,若是错过了,以后再想走就难了。” 吴巨知他心意甚坚,便不再相劝,说道“那你就好自为之吧,明早我派人送你出城。” “多谢从兄。” 与此同时,马周和刘祝悄然来到故老里,住在此地的人非富即贵,宅邸栉比,门庭堂皇。 刘祝边走边四下观察,见前后无人,便拉着马周翻墙进入吴巨对面一户人家。刘祝后背紧紧贴着墙角,并向身上涂抹药粉。 马周十分好奇,问道“文绣,这是何物” “驱虫之药。”刘祝一边回答,一边向马周身上涂抹。 这时,此宅圈养之犬似乎嗅到了药粉味,一路冲过来,正要犬吠,只听刘祝一个呼哨就令它安静下来,接着取出肉干,抚摸几下,就彻底取得了此犬信任。 马周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换成他,唯有把狗杀死一种办法,并且十有八九会暴露自身。 见马周一脸钦佩的样子,刘祝轻笑道“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不值一提。” “文绣知道鸡鸣狗盗吗”马周从小就喜欢听人讲古,有一肚子的好故事,这时闲来无事,就一一说给刘祝听。 两人倚着墙壁,一说一听,直到后半夜才停下来,见马周眼皮上下打架,刘祝笑着说道“马兄你先睡一会吧。” “没事,我不困。”马周嘴上逞强,可惜没撑过半个时辰,就沉沉睡着。等他被刘祝摇醒时,天色已有了些许亮意。 刘祝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刚才我发现吴府有动静,就摸进去探查一番,果然看到吴先,他已经备好车马,准备离开吴府。刘君真是巧料事如神啊。” “啊”马周当即急道“他若乘车离开,我们如何追得上” “我们现在就走,赶在他前面出故老里,在外面堵截他。”说罢,刘祝将马周托上墙,自己紧随其后,两人贴着墙壁,脚步飞快的向里门走去。 里正见两人虽然有些面生,但身上穿着吏服,也就没多问。 马周和刘祝前脚才出故老里,便听到背后车轮翻滚之声,两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悄然退到里门侧方,佯装躲避车辆。 待马车驶出里门,不及提速,马周一个飞扑而上,将一脸惊骇的车夫拽下车。 马周手拽缰绳,止住马车,立即拔剑出鞘,以剑尖挑开车前帷帐,发现里面坐了三个带剑之人,其中有一人正是吴先。 马周浑然不惧,杂乱桀骜的眉毛一扬“吴先,你可知道我是谁乖乖出来束手就擒吧。” 吴先惊得手足无措,却也不愿束手就擒,同行二人亦手握剑柄,不想一把短剑突然从侧窗刺入,将一人一剑穿心。出手的正是刘祝,不仅先下手为强,而且直冲要害,可谓心狠手辣。 马周一愣,倒也没有什么妇人之仁,冲进马车,短短两击便将另一人右臂斩成重伤,失去反抗能力,吴先眼见两个帮手一死一伤,吓得赶紧弃剑投降。 他是长沙大族吴氏子弟,只要被抓后不是马上被判处弃市,就有回旋余地,没必要搏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一章 必须死 马周和刘祝将吴先手脚捆得严严实实,又将车上一死一伤的吴家门客抬下车,置于路旁。 里正目睹整个过程,惊骇不已,刘祝手一指吴先,微笑道“里正勿怕,此人便是昨日闹市杀人的吴先,我与同伴苦守一夜,就是为了擒其归案。” 里正恍然,心下稍稍安定,临湘虽大,可闹市杀人这等恶性事件一年也未必有几起,早就在临湘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昨日还有贼曹吏前来吴巨宅邸搜捕吴先,却是吃了一记闭门羹,连门都没进去。没想到吴先真的躲在吴巨家,今日刚出故老里,就被二吏擒获。 马周忽然问道“文绣,你会驾车么” 刘祝摇了摇头,两人不由同时看向卧于地上装死的车夫。 “” 此车乃是吴巨平日所乘,两匹拉车之马也都俱是良驹,八蹄上下翻飞,很快就消失于里正视野,里正见马车已经走远,赶紧跑到吴府汇报情况。 吴巨送走族弟吴先后,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在堂中不住来回踱步,眉头紧紧皱着。他的不祥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当里正汇报吴先马车遭到二吏拦截,两名门客一死一伤,吴先也被抓走,登时大怒,拔刀斩断书案一角。 里正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吴巨倒也不至于迁怒里正,抓捕吴先的二吏绝非寻常之辈,武艺高强不说,做事也毫不拖泥带水,抓到人后即刻劫持车马远遁,这时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成绩他没这个胆子,那就只有刘景了。”吴巨心里想道“也只有名冠长沙的刘仲达,才敢不怕得罪吴氏、不怕得罪我。不想继区氏之后,我吴氏也沦为了刘仲达的立威对象,此子行事当真是无所顾忌。” “刘仲达”吴巨发出一声冷笑,心道“哼这次算你赢了不过就算你抓住人,又能如何我亲自出面向府君求情,难道还保不下族中兄弟一命吗等到明年正月天子大赦天下,吴先便可走出监牢,重见天日” 刘景心里有事,比平时起的稍早,洗漱之时,刘祝归来,一脸敬佩道“刘君真是料事如神,下吏与马兄苦守一夜,成功擒得吴先,现已带回郡府。” 刘景面上难掩惊讶之色,他虽然推测吴先今晚逃跑的概率最大,可心里并没有报多少希望,如今一举成擒,可谓天大惊喜。 刘景将刘祝唤入舍中,详细询问,后者事无巨细讲了一遍,刘景听得连连点头,这次抓捕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刘祝和马周通力合作的结果,二人缺一不可。 刘景盘膝坐于榻上,以手支额,陷入思考,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吴先必须死 如果吴先杀人后立刻自首,刘景或许不介意放他一马,但是此人却在市吏的围堵下脱逃,继而躲入吴巨府邸抗拒抓捕。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他,刘景不止要给被害者一个交代,更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此人不死,他威严何在所以,吴先必须死 然而,吴巨绝对会插手此事,他作为张羡的亲信,一旦开口,吴先的命必然无忧矣。 该如何是好呢 刘景思考良久,心中慢慢有了一个主意,问刘祝道“文绣,你可知道受害者家住何处” “知道。”刘祝凤眼微眯,回道“受害者是临湘潘氏子弟,潘氏世居临湘南郭番和里。” 刘景吩咐道“你去一趟潘家,告诉他的家人,就说吴先已经被捕,今日将在市楼示众。” 顿了一下,又道“另外你要向他们着重说明吴氏势大,吴先不会以命抵命,甚至明年天子大赦天下时就能放出来” “明白。”刘祝不动声色道。 “去吧。” “诺。” 刘祝走后,刘景帻服穿戴整齐,乘上赤骥去与马周会合。 “刘君”马周将马车停于郡府正门一侧,见刘景骑马而至,笑着道“刘君,我与文绣这次不但抓到了吴先,还夺了吴巨的车马,刘君你看这两匹马,高能有五尺八九寸,真是好马啊。” 两马一青色一杂色,皮毛鲜亮,体格健壮,确实是好马,刘景笑道“这是赃物,想必吴巨也没脸向我们索要,你和文绣这次辛苦了,这两匹马你俩私分了吧,正好一人一匹。” 马周大喜道“太好了,我眼馋刘君的赤骥许久了,这两匹马虽然不及赤骥,却也是长沙难得一见的良驹。” 没过多久,成绩带着几名贼曹吏匆匆赶来,由衷叹服道“刘君真是神人啊尚处于休沐之中,便命人擒获吴先,实在是令我等贼曹吏汗颜不已。” “这都是下面人的功劳。”刘景轻轻颔首,说道“成掾既然来了,正好同行,以卫安全。” 成绩就好像是刘景的下属一般,抱拳道“诺”。 路上毫无波澜,一行人抵达市井时尚未开市,畅通无阻的抵达市楼,吴先被关入一楼禁室。 日出尽,食时至,市楼的鼓声轰然敲响,四门俱开。 今日涌入西市的人特别多,是平时的数倍之多,因为大家都听说了昨日市中杀人潜逃的吴先已被刘景遣人擒获,今日将在市楼示众,大家都赶来看热闹。 当数以千计的人群聚于市楼,正好看到一人被吊于市楼之上,在场者不少人昨日就在事发现场,对吴先都不陌生,经过一番仔细辨认,确认是吴先无疑。 有人问道“不是说刘君昨日休沐在家么,怎么这么快就抓到人了” “莫非是成绩抓的” 有人了解细情,反驳道“据说昨日吴先躲进族兄吴巨宅邸,成绩连门都没进去。他一个寒门出身,哪敢招惹吴氏。只有刘君,才无惧吴氏。” “不错,不管是区氏还是吴氏,只要敢在市中犯法,皆难幸免。” “快看,潘氏来了。” 刘祝的如实相告,不仅让受害者全家老小齐出动,族中兄弟也来了不少,合计能有三十余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二章 围攻 当刘景与成绩率领诸吏出现在市楼之顶,围观人群轰然爆发,众人无不高呼“刘君”之名。 刘景不管是从前担任市左史,还是现在为监市掾,很少有人称呼他刘史君、刘掾君之类带着职位的称呼,大家更愿意直接称呼他为刘君,诸吏也是这般,仿佛不称刘君不足以显示敬意。 成绩看着市楼下欢腾的人群,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可心里仍然感到无比震撼,甚至掺杂着一丝恐惧之意。 郡府自张羡以下,都知道刘景在市井声望崇高,可具体高到什么程度,就不甚清楚了,只有成绩常来市井,方能知道一二。 身为张羡的亲信,按理说成绩应该如实汇报,使张羡对刘景有所警惕,最好立刻将他调离市井,置于门下,以闲职养之。 不过成绩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对他没什么好处,相反还会遭到刘景记恨,看看到现在为止和他做对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他若敢坏刘景前程,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决定老老实实做个瞎子、聋子、哑巴 刘景伸出双手微微一压,汹汹声浪如同潮水退潮一般快速消散,四周转眼间已是鸦雀无声。 刘景朗声道“在下刘景,来市楼为吏已有快三个月了,自问一向尽心尽责,不敢有所松懈,没想到刚被府君任命为监市掾,市中就发生了一起杀人案,这难道是我的德行不够吗” “此非刘君之过也。”下面有人大喊道,获得众人一致响应。 或有潘氏大声疾呼“吴先狗辈杀人偿命” 刘景又道“当年高祖入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是万事之法,吴先杀人,该当偿命。” “刘君英明”潘氏闻言不由发出一阵欢呼。 刘景又摇头道“可惜此事非在下所能做主。以长沙吴氏之威名,吴先或能保住一命。” 吴先双手吊于市楼之上,神情无比震惊地看着刘景,心道“他说这些话是心有不甘,还是另有打算” 成绩倒是没有太过意外,他早料到刘景不会善罢甘休。 “长沙吴氏又如何吴先必须偿命”不止潘氏,围观之人全都群情激奋,怒喝不止。 眼见目的达到了,刘景扭头冲成绩一笑,说道“成掾这就送吴先去郡府大狱吧。” 成绩望着下方近乎沸腾的人潮,不敢置信地道“现在走” “对,现在就走。”刘景语气不容置疑。 成绩犹豫了一下,终不敢有违,令贼曹吏把吴先放下来。 “我不走、我不走”吴先被两名贼曹吏架起,不住挣扎喊叫,人群已经被刘景成功挑起怒火,他现在下去,绝对会受到众人围攻,即使不死也要重伤。 成绩暗叹一声,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居然敢在刘景初任监市掾之际犯下命案,这胆子大到没边了,完全不把刘景放在眼里,你不死谁死 成绩一刀柄砸在吴先后脑,让其安静下来,而后和几名手下押着他下楼,面对里三层外三层、虎视眈眈的人群,以成绩之凶狠心性,亦不免为之胆寒。 “走。”成绩给手下递去一个眼神,硬起头皮开路。人群倒也没有故意阻拦,让出一条道路。 吴先战战兢兢的走入人群,初始只是撞一下、拌一脚,还算克制,然而随着潘家人冲过来,高喊“打死他”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几名押解吴先的贼曹吏早就得到成绩暗示,飞快退往一旁。 雨点一般的拳脚由四面八方袭来,吴先反抗不得、躲避不了,唯有牢牢抱紧头颅。 很快几名衣着简朴的少年混进围攻人群,他们往往出手狠辣,专攻吴先要害部位,几次下来,吴先就失去了招架之功,直接将脆弱的头颅暴露出来,在周围狂风骤雨一般的打击下,连连吐血,倒地不起。 等到人群一哄而散,成绩上前查看,吴先毫无意外地被打死了。他下意识仰望市楼顶上,正好看到刘景转身离去的背影。 刘景走进掾室,问刘祝道“那几个少年是你找来的” “是。”刘祝俯首拜道“下吏怕事情出现意外,就招了几个少年以备万一,下吏自作主张,请刘君责罚。” 刘景笑着摆手道“世间哪有万全之策,你能替我拾遗补缺,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责罚你呢。你和子谨辛苦了,今日给你们告假,下去好好休息吧。” “诺。”刘祝躬身退出掾室。 虽然吴巨已有所准备,可当他听说族弟吴先被刘景当市示众,着实气得不轻。 吴先可不是什么市井偷盗、游侠之流,他是吴氏子弟,刘景这样做简直是欺人太甚。 张羡乃一郡之君,其他人想见一面绝非易事,而吴巨作为其主簿,论亲密程度,无人能及,称为第一亲信亦不为过,他随时随地都能见到张羡。 张羡坐在黄堂读着文牍,就听见吴巨在外求见,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当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盛怒” 吴巨将事情前因后果如实说了一遍,并没有什么欺瞒,着重提及族弟吴先是醉酒失手杀人,以及之后刘景肆意侮辱吴氏。 张羡听得大感头疼,他倒是没有责怪吴巨包庇逃犯,当世风气,如果家中不窝藏几个亡命之徒,都算不上豪杰人物,更何况这名逃犯还是自家族弟。 他是苦恼于刘仲达,区雄直到现在伤势还没痊愈,这又和吴巨发生冲突,他也太不安分了。 吴巨不仅是自己的心腹之臣,自身更能代表整个吴氏一族,张羡肯定要将他安抚好,既然他想保吴先,饶其一命就是。 张羡正准备开口给予承诺,便看到冠斜衣皱的成绩出现在堂外,模样十分狼狈,禀报吴先被盛怒的市中百姓围攻致死。 张羡、吴巨不由面面相觑。 此事,与刘景有无关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三章 预言 接到族弟吴先死亡的消息,吴巨先是一阵茫然,继而色变,吴先被市中百姓围攻致死此事绝对跟刘景脱不了干系,至少也是他故意纵容的结果。 “刘仲达”吴巨面部狰狞,一腔怒火几乎遏制不住,长沙吴氏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他却是从来不去想,吴先在刘景接任监市掾之际杀人潜逃,何尝不是对刘景的一种羞辱 张羡只觉得头更疼了,这个刘仲达,才干自不用多说,桓阶断其有宰相之才,他亦深以为然,就是性格过于强硬。 即使面对区氏、吴氏这等横行长沙上百年的豪姓彊族,亦分毫不让,全都被他踩在脚下。 不过张羡转念一想,这种人恰恰是他需要的,他待下宽和,以至于区氏、吴氏等大族日渐骄横,长沙士民心中多有怨言,正好借刘景之手稍稍打压之。 张羡瞥了一眼神情愤怒的吴巨,责问成绩道“你等贼曹吏为何连一个人也保护不好” 成绩解释道“下吏与属吏押解吴先返回时,市中百姓群情激奋,人人喊杀,四面八方涌来之人成百上千,下吏与属吏竭力阻拦,终究还是力有不及。” 吴巨怒而讽道“没想到区区几个乱民就将成掾吓住了。” 成绩暗叫一声“苦也”,他就知道自己会受到吴巨的迁怒。口中辩道“其等皆为府君之民,难道在下还能拔刀杀之不成” 吴巨瞪着成绩,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不管刘景是有意也好,是无意也罢,总之族弟吴先为百姓围攻致死,令他愤怒满腔,却又发作不得。他难道还能把所有参与围攻的百姓都抓起来吗首先张羡那一关就过不去。 这个亏,他和家族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下。 吴先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告诫所有人,刘景威严不可冒犯,市井随后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相比于安宁祥和的荆南,关中则是一片混乱,几乎就在刘景借百姓之手除掉吴先的同时,关中发生了一件足以影响未来天下走势的大事天子东归。 七月底,天子车驾出长安宣平门,夜宿灞陵,以张济为骠骑将军、以郭汜为车骑将军、以杨定为后将军、以杨奉为兴义将军、以董承为安集将军,以弘农近祭祀、宗庙为名,启程东归。 八月,君臣车驾抵达新丰,不久,郭汜心生悔意,欲胁迫天子回返,事败后弃军而逃。 之后,君臣车驾离开三辅,进驻弘农华阴,宁辑将军段煨准备服饰资储迎接大驾,杨定素与段煨不睦,联合杨奉、董承击之,十数日不下,天子诏使侍中、尚书为说客,令双方和解。 由于关中纷乱,道路阻绝,有关天子东归的消息虽然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却难辨真伪,邓攸直到十月底,才得到确切消息。 褒衣危冠的邓攸跽于坐榻之上,他手中所持,正是五个多月前刘景写给他的那封信。 这封信上,不仅着重谈到荆州和南阳的局势,更有一个大胆的预言天子一年内必将东归。 邓攸一开始并不以为意,可是仅仅五个多月,预言就成真了。不对,不是五个多月,天子七月底就起驾东归了,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两月有余。 这一刻,邓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世间竟有人对天下走势洞若观火,如果这个人是吕尚那样的长者倒罢了,偏偏此人年仅十七岁,简直难以置信 “此子、此子”邓攸抚着二尺胡须,神情微微恍惚,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真非常之人也” 郑当候在下面,心道“得悉如此大事,主人多半又要给刘郎君去信了。”这段时间以来,邓攸已给刘景写过三封信,所幸后面两次都是派家中奴仆前往,并没有折腾他这把“老骨头”。 “阿父”身量高挑,姿容姝丽的邓瑗走进门,轻声呼道。 邓攸回过神来,面露慈爱之色,招手道“少君,来。” 邓瑗来到邓攸近前落座,见他手中拿着刘景书信,问道“阿父又要给刘君去信” “对。”邓攸颔首道。 邓瑗一脸不解道“阿父上一封信送出还不满十日,尚未送达刘君之手,为何又要去信” 邓攸将信递给邓瑗,说道“不知少君还记不记得,仲达曾在信中断言至尊东归” 这封信邓瑗看过不止一遍,自然记得刘景这个预言,惊讶道“难道传言被证实了” 邓攸点头道“至尊车驾已至弘农华阴。” 邓瑗心中既骄傲又崇拜,赞叹道“刘君真是料事如神” 邓攸又何尝不是如此心情,刘景信上成真的预言不止这一事,他在分析南阳局势时提到,随着关中的日益荒废,未来凉州诸将必会不断南下劫掠南阳。 前不久,后将军杨定率军杀入南阳大肆劫掠,惹得刘表大怒,遣军追之于析、商之间。 析县位于南阳西北,商县则处于京兆尹境内,刘表军为杀杨定,一路追至武关前,杨定走投无路,被杀身亡,余众皆降。 事实证明了刘景对天下局势有着异常精准的判断,而他对南阳未来态度颇为悲观,这怎能不让邓攸心里感到忧虑呢 最近一段时间,据说有一位名叫刘仲达者,其字帖引得襄阳南北士人争相追捧。 最开始其字帖出于治中邓羲之手,受到邯郸淳、梁鹄的极力推崇。 邯郸淳字子叔,颍川阳翟人,今年已有六十余岁,他早年拜扶风曹喜学习书法,经过刻苦磨炼,终于名扬四海,他志行清洁,才学通敏,书则八体悉工,学尤善古文大篆。 梁鹄字孟皇,大汉高门安定梁氏子弟,少好书,受法于师官宜,以善八分书知名天下,曾入鸿都门学,也担任过凉州刺史。 两人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襄阳几乎没有能与他们相比的,两人一经开口,刘仲达立刻名声大噪,为人所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四章 鱼梁洲 赖恭今年刚刚而立之年,身高七尺三寸,方面大耳,眉若泼墨,眼若点漆,一部络腮胡为其平添了几许英气。 赖恭出身零陵大族赖氏,乃是赖叔颍国君第七十三代孙,其家族之源远流长,可见一斑。 其为人才器不凡,乃是零陵名士,名著荆南。刘表入主荆州后,四处征辟地方名士,赖恭亦在其中,如今任刺史部从事一职,今日难得休沐在家。 对于襄阳传得满城风雨的刘仲达,一开始他并没有和妹妹的季叔,曾做过他弟子的刘景联系在一起,虽然刘景也叫刘仲达。 在他的印象里,刘景就是一个不学无术之徒,如何能写出被邯郸淳、梁鹄推崇的书法如何能作出劝农、停云这样广受南北士人好评的诗来 直到他有一次当面询问治中邓羲,得知字帖是从族兄邓攸处所得,刘仲达乃是其“爱婿”也。 赖恭是知道刘景和邓氏女郎指腹婚一事的,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两个刘仲达是同一人。 此事对赖恭造成了极大冲击,哪怕事实摆在面前,也难以接受,最后他给胞妹赖慈和刘景各写了一封信,试图一探究竟。 如今,刘景的回信便在手中,纸上所写之字宛如宫殿庙宇,气势堂皇,凛然有威,和襄阳流传甚广的刘仲达字帖如出一辙,甚至更胜一筹。毕竟如今其字帖皆为转摹,哪及真人手书。 二者确为同一人,赖恭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已烟消云散。 令他茫然不解的是,信中的刘景沉着稳重、谦虚有礼、才华出众、志向远大和他印象中的刘景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通过胞妹的亲笔书信,刘景归乡以来事无巨细尽皆呈现于眼前,变化之大可谓天差地别,若不是了解胞妹的为人,赖恭怕是会误以为胞妹在故意吹捧刘景。 从前子路整日聆听孔子教诲,亦难改心性,而刘景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令自己整个人脱胎换骨,想不通、想不通啊 一名头戴苍巾的奴仆走进来禀报道“主人,潘承明到了。” “快快有请。”赖恭立刻回过神来,出门相迎。 潘濬约弱冠之年,身量中等,相貌堂堂,其头戴黑纱小冠,身穿褐色卷草纹锦袍,行走之间,大袖飘飘,甚有风度。 “承明,你可是有一段时间没来我这里了。”赖恭跨出房门,拉着潘濬的手说道。 两人一个是零陵郡人,一个是武陵郡人,皆属于荆南地区,算是半个同乡。 潘濬爽朗一笑道“赖君为刺史部从事,公务繁忙,在下怎敢冒然打扰。不知赖君唤在下前来所为何事”两人并无深交,因此赖恭此次找他,必是有事。 赖恭邀潘濬入座,说道“我前时与刘仲达通信,他在回信时捎回十卷书,托我归还于你,这是刘仲达给你的信。” 潘濬恍然大悟,接过信件,赖恭又道“我素知承明与刘仲达相友善,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将宋仲子的周易注借他。” “在下亦是怜他家里遭逢大变,日后多半难以重回襄阳,这才将宋师的周易注借给他,希望他就算留在家乡,也能坚持学业。”言讫,潘濬打开信件,一看之下,顿时愣在当场。 赖恭不禁大笑道“承明恐怕也没想到吧如今襄阳传得沸沸扬扬的刘仲达,正是此子。” 潘濬心里受到的震动不比赖恭少,甚至犹有过之,两年的朝夕相处,他自问颇为了解刘景,可现在看来,他一点都不了解。 襄阳城南有岘山,从岘山一直到宜城百余里间,蔡氏、蒯氏、庞氏、习氏、杨氏、马氏、向氏等士族豪家皆居住于此。 汉末以来,有卿、士、刺史、两千石数十人,朱辕骈耀,华盖接阴,会于山下,因名冠盖山,敕县号为冠盖里。 头戴纶巾,身穿广袖儒服的诸葛亮今日便只身来到岘山以南,沔水之上的鱼梁洲,此洲上生活着庞氏一族的庞德公一家。 诸葛玄抵达襄阳不久,便将两位侄女分别嫁给蒯氏、庞氏子弟。诸葛亮来鱼梁洲,名义上是探望小姐及姐夫庞山民,实际却是为见姐夫庞山民之父庞德公。 庞德公乃是荆州首屈一指的名士,但他为人不慕名利,一心隐居岘山沔水之上,从不进城,亲自躬耕田里,夫妻相敬如宾,休止则正巾端坐,琴书自娱。 刘表屡次征辟不行,乃至亲自去请,都不能令庞德公屈服,最后刘表只能叹气而归。 庞德公既有清名,又有识人之鉴,诸葛亮非常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看重,借着看望小姐之名,三天两头往庞家跑,拜于庞德公床下,而庞德公也从来不制止。 诸葛亮轻车熟路的走进庞家大门,径直来到堂中拜见庞德公,却发现庞德公正在和一个浓眉掀鼻,黑面朴钝的少年谈话。 此少年名叫庞统,字士元,今年十七岁,乃是庞德公从子。 庞德公面容严俊,髯须精美,端坐于床上,神情肃如,与之相比,庞统的样貌不免有些相形见绌。 不过诸葛亮并没有以貌取人,易传曰“有貌无实,佞人也;有实无貌,道人也。”庞统就是一位其貌不扬,却有才能的有道之人,只是受限于年龄,尚不被世人所知。毕竟像刘景、王粲这样的少年得意者,放眼天下亦是屈指可数。 “孔明,你来了”庞统望见诸葛亮到来,顿时起身迎接。 庞德公则安然的坐于床上,冲诸葛亮微微颔首。 “庞公”诸葛亮进门,当先拜见庞德公,而后与庞统见礼。 庞统不等诸葛亮就坐,便迫不及待地道“孔明,你听说了没有,天子已至弘农华阴。” 诸葛亮神情振奋,颔首道“已经有所耳闻。” “果然如那刘仲达所言”庞统神色复杂的叹道。他与诸葛亮结交以来,后者常常会提到刘仲达之名,他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对于诸葛亮如此推崇刘仲达,庞统本来还有些不服气,而今看来,倒是自己夜郎自大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五章 囚徒 庞统初次听闻诸葛亮谈及刘仲达之名,他还是一个明不见经传的人,然而时至今日,襄阳南北士人,谁不闻刘仲达大名 刘仲达字写得好,诗作得好固然令人钦佩,但真正使庞统服气的是刘仲达准确预言到了天子东归,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而且此人和他同龄,今年才十七岁,除了叹服,庞统无言以对。 诸葛亮一路而来,激荡的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下来,除了预言天子东归,刘景当日酒宴上还曾点评天下诸侯,言语中多有贬斥之意,几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也不知在他心里,有谁能配得上一声赞许。 蓦然间,诸葛亮心中闪过刘备、曹操两个名字,这是刘景当日唯二没有谈到的关东诸侯。 难道会是他们吗 庞德公忍不住感慨道“此子之才识,实乃天下罕有。只是据孔明所言,此子之前曾游学襄阳二载,拜在宋仲子门下,为何一直默默无闻,名声不彰” 庞统亦颔首说道“之前确实从未听闻刘仲达之名。” 这也是令诸葛亮感到疑惑的地方,刘景归乡不过两个月,已是名冠长沙,以其才能,何以在襄阳两年间始终不为人知这其中莫非隐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长沙地处偏远,消息相对闭塞,十一月都快过去一旬了,才得悉天子东归的确切消息。 有识之士闻之莫不欢欣鼓舞,议论滔滔,整日期盼关东诸侯能够尽快迎大驾于弘农,复宗庙于洛阳,重振汉家威仪。 刘景因为预言成真,在杜袭、桓阶、桓彝、刘蟠等人心中引发了巨大波澜。即使是关系较为一般的桓阶,连日来亦屡次相邀,两人常于吏舍炳烛畅谈至深夜。 十一月十二日,刘景休沐,受杜袭之邀,去其家做客。 长沙入冬以来,常有雨雪天气,今日便是如此,刘景衣帽穿戴严实,乘马出郡府,经由北郭门,跨越浏水,行出十数里,便顺利抵达杜袭的居所。 杜袭乃是举家迁居长沙,太守张羡素闻其名,不仅拨给田地,赐予耕牛,更为杜袭及家人修建屋宇,如今其一家过得谈不上多么富足,却也衣食无忧。 杜袭迎之于门前,见刘景乘马而来,笑问道“仲达,今日雨雪交加,为何还要骑马” 刘景利落的跳下赤骥之背,手抚马颈,笑回道“这是乱世保命之技,我马术本就不精,不能不严加苦练啊。” 杜袭笑道“我看这不是保命之技,而是平天下之技。” 刘景将马缰交予杜氏家仆,随杜袭走进室中,摇头笑道“我今不过一市之长,辖不过数百步,何言平天下大兄这话私下说说无妨,若是被外人听到,岂不惹人耻笑” 杜袭正色道“仲达虽然仅止百石小吏,然而你之才志,我心中一清二楚,不必过于谦虚。”话语稍顿,杜袭又道“仲达,你继续留在长沙,一身才华难以施展,今天子东归,社稷复兴在望,正是英雄有用武之时,不若等到时局稳定之际,随我一起北上,效力于天子阶下,匡扶汉室,一展抱负,岂不快哉” 说罢,杜袭双目紧紧盯着刘景。 刘景沉默良久,开口道“如今天子尚未脱离险境,时刻受到凉州诸将威胁,关东诸侯互相倾轧,争权夺利,未有援手者,局势一时难见明朗,现在谈论北上还为时过早。”刘景纵然说得委婉,可话中意思已经表露无疑,他不愿离开长沙。 杜袭心里暗叹,他对此并无意外,与刘景相识以来,其从未展现过离开长沙之意。继而笑道“光顾着谈话了,仲达,酒已热好,快饮几杯驱驱寒。” 刘景颔首,身上确实有几分寒意,取勺从酒瓮中盛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胸膛一片温暖。 众所周知,当今之酒度数极低,味道寡淡,而刘景所饮之酒度数颇高,口味清香纯正,醇甜柔和,甚是爽口,只要喝过这种酒,再饮前者,便如饮水一般。 此酒正是他依据后世之法研制出的高度酒,当然,这个高度是相对的,大约也就十几二十度左右,即使如此,亦远胜汉酒,一经面世,广受好评。 刘景与杜袭边饮边聊,因酒的度数偏高,无法像以前那样欢饮竟日,日中一过,刘景便已有了几分醉意,当即停下酒杯,不敢再胡饮,起身和杜袭告辞。 刘景乘赤骥沿着湘水东岸南行,任由雨雪拍打脸颊,因醉酒而混沌的头脑不由为之一清。 随着临湘在望,前方出现一支数百人的队伍,里面除了数十名吏士,其余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负枷锁的囚犯。 如此规模的徒刑队伍,堪称罕见,不止刘景,临湘百姓亦大感好奇,不顾雨雪天气,纷纷赶来围观,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足有数百人之多。 刘景牵着马刚一靠近人群,立刻就被人认了出来,如此近距离接触“德行刘君”,可谓万分难得,不过百姓们或尊敬其人,或畏惧其威,不敢稍有放肆。 刘景倒也没有太端架子,和声问左右道“你们可知道,他们是何来历” 有人了解情况,回道“刘君,他们都是冲入荆州劫掠的凉州匪兵,被刘荆州派兵击败俘获,此辈不愿投降,将被徒往耒阳铁官处。” 另有人道“久闻刘荆州乃是雍容君子,性情仁慈,果然一点不假,若是换成我,全部杀死了事,哪容他们苟活于世。” 刘景顿时了然,原来都是凉州兵,难怪他见囚犯们多有高原红、罗圈腿现象,更有一些人相貌不类汉人,身体虽然虚弱至极,气势却强悍无匹。 再联想到“丈人”邓攸的来信,哪还不知,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后将军杨定的部曲。 杨定字整修,他与胡轸胡文才一样,皆为凉州大人,大人即豪强,因为在西州享有盛名,他们在董卓麾下地位颇高,不过论亲厚不及李傕、郭汜等部曲。 他本当拱卫天子车驾,却与段煨有怨,遂离开天子队伍,南下南阳抄掠,为刘表派兵击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六章 醉乡居 杨定乃是西州宿将,戎马半生,灵帝之际也曾为国家荡平黄巾蛾贼,抵御凉州群逆,可惜跟随董卓被迫卷入时代的漩涡,最后闹得身负骂名,死于非命。 杨定不是第一个小觑刘表,从而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的人,刘表虽无王霸之才,亦非乱之主,可谓自守之贼也。然而能牢牢守住基业,又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在抗击外敌方面,刘表称得上成果显赫,其走袁术于西境、馘射贡乎武当、遏孙坚于汉南、追杨定于析商,之后又有张济、张绣叔侄,落得一死一降的结局,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 就算日后面对曹操、孙策、孙权等世间人杰,根基也不曾动摇半分。 “尔等围在这里作甚还不速速退去”几名头戴赤帻,手持大戟的吏士冲周围人群怒喝道“再敢接近,定将严惩” 围观人群已经影响到队伍行进,而且靠得太近,容易引发混乱,万一有囚犯借机脱逃,他们这些负责押解的吏士都要担责。 百姓们对吏士们手中明晃晃的刀戟还是颇有几分畏惧之心,不过他们不愿就此离开,仅是稍稍退远了一些,依旧紧跟不舍。 吏士们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显然一路行来,他们对这样的场面早已是司空见惯。 “耒阳”刘景最后看了一眼这支不满三百人的西凉残兵败将队伍,骑上赤骥,扬长而去。 或许,他们未来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前提是他们能一直活到那个时候,铁官可不是好待的地方。 自从入冬后,游市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减少,行人稀落,百肆萧条,好不冷清,再难看到春秋之际行人擦肩接踵、人不得顾、车不得旋的喧闹场面。 蔡升行于市中,一身冠带整齐,外披雪白狐裘大衣,刘景知道他素重穿戴,喜好华服美冠,一入冬,便送他一件裘衣御寒。 蔡升欣然接受,半点没和刘景客气,两人相识以来,他受过刘景的恩惠多到数不清,也不差这一件。他对自己信心十足,刘景未来总会有需要他的时候,届时他必定倾尽全力,不吝此身,便如对付区雄时一样。 蔡升一路行至陶观饼摊前,见他不及五尺的矮小身躯缩在饼摊后面,身上仅穿着一件颇为破旧的黑褐木棉衣裳,在雨雪中瑟瑟发抖,蔡升开口问道“矮奴,你怎么还不收摊胡饼还没卖完吗” 陶观见蔡升到来,滑稽可笑的脸容立刻一喜,双手捧在口前呵气取暖,回道“快了,还剩下四五个胡饼,卖完就收摊。” 陶观一将双手露出,蔡升立刻发现他的双手生了许多冻疮,肿胀得十分厉害,走过去一把擒住他的手,皱起眉头说道“矮奴,你手上生疮了。” “去年就生了。”陶观笑呵呵道“不妨事,来年就会见好。” 蔡升沉默良久,陶观卖饼,每天少说也能卖百钱,多时能卖二百钱,每月收入无虑数千钱。 如果只是一个人生活,足以衣食无忧,可惜他父母不慈、兄弟不悌,全家不治生产,都指望他一人过活。以致他收入不菲,却连一件御寒冬衣都买不起,手上生冻疮,也不舍得买药敷之。 当然,蔡升自认也有一部分责任,他之前可也没少管陶观借钱赌博,虽然他为其挡住了市中游侠、恶少年的觊觎骚扰,陶观不仅不吃亏,反而还占便宜。 但蔡升可不会抱着这样的想法,作为朋友,他本来就应该保护陶观,二事怎可混为一谈 “这样的天气,谁会出门买饼别卖了,我请你去醉乡居饮酒,我们今日不醉不归。”蔡升一边说,一边将饼笼搬下肆案。 醉乡居是市中九月新开的一家酒肆,时下经营酒肆,大多只会在肆前挂上一个酒樽作为标志,而醉乡居却以木为牌,刻之以“醉乡居”三字,悬于门粱。 一开始众人皆笑之,市中多是粗鄙之人,能有几人识字 不过饮过醉乡居之酒,众人态度不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纷纷盛赞此举,如此当世无双的美酒,岂能出于无名之地 “好吧。”陶观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两人也确实有一阵没在一起喝过酒了。 两人将东西收入邸舍,随即前往位于市西的醉乡居。 如今市西有两处地方最热闹,其一自然是醉乡居,其二则是长乐居,此乃是博戏之所,是由昔日市中偷盗、“六指”祝阿与长沙豪杰刘宗共同开设。 有人曾戏言“市中之人,半在醉乡居,半在长乐居矣。” 蔡升为人好博戏,然而自打刎颈之交祝阿经营长乐居,赢钱任由他拿走,输了也不用还,渐渐的,他是越玩越觉得无趣,如今差不多有十天八天都不曾去过。他甚是怀疑,再过一阵子,自己是不是就会从此戒除博戏。 “蔡君”蔡升和陶观一至醉乡居,便有保佣奔出热情相迎。 蔡升微微颔首,笑问道“如今还有无位置” 保佣陪笑道“蔡君这是何言别人有无位置不好说,但蔡君前来,必定有位置。” 蔡升闻言哈哈大笑,顿觉大涨颜面,他跨进门槛,便见颇为开阔的堂中坐满了酒客,粗粗一算,怕是不下三四十人,这还仅是一楼,二楼客人亦不在少数。 陶观躲于蔡升身后,四下观察,发现堂中酒客几乎人人佩剑带刀,虽说荆楚民风彪悍,习剑成风,可这个比例还是太高了,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游侠之流。 “蔡君”陶观猜测一点没错,酒客多是游侠儿,随着蔡升的到来,他们不管醉与不醉,纷纷停下酒杯,起身和蔡升见礼。 蔡升以前就因剑术高超,在游侠、恶少年中享有崇高威望,之后他又助刘景连擒区胜、区雄,更是将自身威望推上顶峰。 蔡升与堂中酒客一一抱拳见礼,遇见熟悉的则略作寒暄,而后和陶观被保佣引着登上二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七章 请医 蔡升一经离开,堂中之人便开始议论纷纷 “在下素闻蔡宏超与一侏儒相友善,还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市间传言居然是真的。” “市井之中谁不知道此事。” “蔡宏超何等人物为何要和貌陋而又无能的侏儒结交” “许是侏儒善于献媚逢迎” “” 蔡升并不知楼下酒客正在背后非议陶观,否则依他重情重义的性格,绝对会以血洗刷此辱。 两人跟着保佣走进一间干净明亮的空室。 醉乡居开业两月有余,陶观仅随蔡升来过一次,是以跽于坐榻,颇有些拘谨。 等到保佣离开,室中仅剩他俩,陶观好奇问道“蔡君,醉乡居为何有这么多游侠酒客” “你也注意到了”蔡升眉毛微扬,笑问道“矮奴,你可知醉乡居主人是谁” 陶观回道“不是传闻醉乡居主人乃靁湖一酿酒老翁吗。” 蔡升失笑道“饮过醉乡居美酿,谁还会饮劣酒自醉乡居开业以来,市中诸酒肆无不大受影响,如果醉乡居的主人只是一名普通酿酒老翁,早就开不下去了。可你看看,至今为止醉乡居从未出现过半点风波,何也” 陶观恍然道“醉乡居另有主人” “市间知道这件事的,寥寥无几,我就是其中之一。”蔡升说到这里,不禁有几分得意。不过他虽视陶观为友,亦相信后者为人,可他仍旧不愿泄露秘密。 “具体是谁,我不便明言,至于为何醉乡居有这么多游侠酒客,是因为主人为人仗义疏财,视钱财如粪土,不仅常常赠酒,也愿意赊酒给他们。” 不知为何,陶观脑中忽然浮现出刘景的身影。 陶观猜得一点没错,刘景正是醉乡居幕后的主人。 他的做法和王莽时期的吕母略有几分相似。 吕母之子吕育为县小吏,由于小过而被县宰定罪处死,吕母心中悲愤万分,决意暗中秘密结客,为子复仇。 吕母家室富贵,资产数百万,她拿出钱财开设酒肆,购买刀剑,游侠少年来酤酒,吕母常常赊贷之,如果家境困难,就假以衣裳钱物,从来不问多少。 数年钱物略尽,吕母乃合聚数十百人亡命海上,数年之间,众至数千人,继而杀回家乡,斩杀县宰,终于为儿子报仇雪恨。 刘景倒是没有吕母那么强的目的性,他这么做只是一步闲棋,或许有一日能用到他们,即使用不上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也费不了多少钱。 刘景回到舍中,浑身皆有寒意,赶紧点燃火炭,装入铜质怀炉,怀抱取暖。汉时只有熏炉,他几经研究,终变成“暖手宝”。 感受到掌心胸膛持续传来的热度,刘景慢慢缓过来,他斜倚床头,一手怀炉,一手左传,沉下心来,再次投身春秋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 穿越半年有余,左传他已经读过不下四遍,令他感到神奇的是,每读一次,都自觉大有收获。古人读左传,至少也要讽咏略皆上口,只读几遍,根本无法彻底吃透左传真意。 竹简翻动间,时间徐徐流逝,转眼就到了日落之时。 刘景放下书卷,起身舒展筋骨,心里正合计着晚上吃什么,严肃忽然登门。 他一直给刘景的印象就是性格木讷,不近人情,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脸上会充满惊恐之色,眼泪如决堤之水,滚滚而下。 “伯穆,出了什么事”刘景问道,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严肃是一位孝子,必是其母有恙,才会让他如此失魂落魄。 果然,只听严肃泣道“适才家弟来市中,言家母饭后呕血不止,陷入昏迷。在下素闻刘君与医曹史张仲景有旧,希望刘君可以请张史去我家为家母看病。”说罢伏拜于地,重重叩首。 当知道医圣就在自己身边,在刘景刻意结交下,加上他总有奇思妙想,颇投张仲景心意,两人毫无意外的成为了朋友。 “此小事一桩,伯穆快快起身。”刘景扶起严肃,忍不住问道“令母病情不是一直都在好转吗,怎会突然恶化”若非如此,他早就请张仲景前去了。 严肃摇头表示不知。 这时刘祝走进来,显然是他骑马将严肃送回。 刘景说道“事不宜迟,伯穆,你跟我去请张仲景。文绣,你” 刘景本有意让其回家,却听刘祝道“如今天色渐晚,道路湿滑,不宜乘马出行。下吏驾马车送刘君出行吧。”自打擒吴先时因不会驾车,不得不劫持马夫,事后他专门学了驾车之术。 “好。”刘景颔首同意了。 时间紧迫,刘景跟着刘祝,严肃出门,三人齐心协力,很快就装好车,在刘景的指引下,刘祝驾着马车赶往张仲景吏舍。 幸运的是,张仲景今日既未休沐,也未外出,刘景简略说了一下情况,张仲景十分爽快的答应下来,背起药箱随其出发。 严肃之家位于临湘东郭廉里,距离郡府并不算远。 廉里难言富足,外围以木栅为墙,里中屋舍近半数都是茅草陋居,严肃之家亦然。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严家门口,神情焦急,其容貌与严肃有六七分相似,同样面黑木讷,他就是严肃之弟严懿。 严肃跳下马车,急问道“阿弟,阿母怎样了是否醒来” 严懿摇头,一脸悲戚道“没有,尚在昏迷之中。” 严肃强忍热泪,回身对张仲景长揖道“烦劳张史为家母看病。” 张仲景颔首,随严氏兄弟走入充满浓郁药香的房间。 刘景和刘祝皆在门外等候,直到过了足足两刻钟,张仲景才从里面出来,刘景忙问道“张君,严母情况如何” 张仲景神色平静地道“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刘景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张仲景又道“不过她的病很难治好,之前她用的药方已经失去作用,反而有害,我为她换了一副药方,看看效果如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八章 腊月 漆黑的室中,唯有一盏油灯,照亮数尺之地,严肃望着卧于榻上,昏沉不醒的母亲,微黑的面容满是愁苦,薄薄一张耒阳纸,在其手中仿佛重逾千斤。 这是张仲景刚刚为其母开的药方,由于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严肃买药多年,对药价可谓知之甚详,张仲景写的方子多有名贵草药,他一月俸钱,也买不了几副药,这该如何是好 “夫君”布衣椎髻,容貌寻常的严妻王氏面露忧色。 严肃缓缓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行出母亲寝室。 门外的刘景、张仲景见他出来,立刻停下了话语。 “刘君、张君”严肃一脸苦涩。 刘景不解严肃为何如此,张仲景不是说了其母无性命之忧吗。 张仲景则知道原因,严家屋宇简陋,他自然能看出其家境贫寒,可没办法,严母病情突然恶化,身体急需温补调养,非名贵之药不能奏效。 刘景了解情况后,却是不以为意,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对严肃道“伯穆,令母之药费,缺多少我补多少,无需忧虑。”他之所以没有承担严母全部药费,是怕伤到严肃自尊,否则这点钱对他不过是九牛一毛。 “刘君提携之恩,尚未有机会报答,如今又救家母于危难,在下、在下”严肃说着说着,涕泣不能言,回身将房中照顾母亲的妻子王氏及弟弟严懿唤出,三人齐齐拜倒于地,千恩万谢。 “伯穆不必如此。”刘景扶起严肃,好言安慰一番,临别之际拉着他的手说道 “伯穆,这几天你就不必来市楼了,在家好好照顾母亲。” 严肃躬身应“诺”。 刘景又叹道“令母之贤,不让田稷之母,我仰慕已久,今日令母身体有恙,我不便探望,改日我当亲自登门拜见。”言讫,拍拍严肃消瘦的肩膀,转身登上马车。 严肃目送马车消失于夜幕,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阿兄”严懿在背后轻唤道。 严肃双目赤红的看着弟弟,一字一句道“刘君对我严家之恩,阿弟一定要牢牢记住。” “是。”严懿一脸郑重。 车中,张仲景和刘景感慨道“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想市中除了仲达,还隐藏着严伯穆这样的良才。” “严伯穆原为市狱吏”刘景向张仲景介绍了一下严肃的过往,自然不能不提自己慧眼识英,最后引用马说开篇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见刘景自诩伯乐,张仲景笑着摇了摇头,刘仲达乃是世间罕有的奇才,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为人过于自负。 张仲景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良医,却也无法药到病除,甚至开始几日,严母病情根本不见好转,令严肃不禁忧心忡忡,直到服药半月有余,才初见成效。 时间悄然进入十二月,兴平二年仅剩下最后一个月,这一年对临湘百姓来说,称得上风平浪静,一年到头,总要添些东西,是以腊月以来,已经冷清了许久的市井逐渐恢复了一些繁荣。 人一多,事情就多,不少商贩清闲已久,抱有侥幸心理,都想趁着年尾之际狠宰一刀,过个肥年,全然忘记了头上的刘景。 有铜斗又如何,向米中掺水就是;有铁尺又如何,将布织稀些就是,明面上尚且如此猖狂,暗地里更是花样百出,一时间市井大有群魔乱舞之象。 百姓受了委屈,立刻跑来市楼告状,如果是以前,市吏根本不会管,不过自从刘景执掌市楼,斥退几名玩忽职守的市吏,便再无人敢对百姓置若罔闻。 刘景接到下面报告,不由气急而笑,这些商贩,一开始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当他接连打击市中三害,官吏、游侠、偷盗,使市中无纷扰之音,无桴鼓之鸣,商贩们不再受害,却转头继续施害百姓。 后来刘景频出招,如铜斗铁尺、十倍重罚等政策,彻底将其等打压下来,没想到这些商贾才消停几个月,就又故态复萌了。 刘景冷笑,既然你们不想让百姓过个好年,我就不让你们好过。他召来左右史严肃、谢良,令他们私下收集证据,只待证据确凿,有一个算一个,数日间抓捕二十余人,全部锁入市狱。等待他们的将是重罚,如果不交,恐怕这个年就要在狱中度过了。 刘景一番雷霆手段,令市中商贩惊惧不已,百姓则欢欣鼓舞,市井再次变得“一团和气”。 腊月二十九这日,刘景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忙着置办年货,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结束。 坐在掾室,手抱怀炉,刘景将马周、刘祝二人唤进来,两人一个是亡命徒,一个是孤儿,因此刘景发出邀请道“子谨、文绣,你们都是一个人,不如跟我回家一起过除夕、正旦如何” 马周闻言大感意外,摇头道“多谢刘君相邀,不过我之前已答应宏超,去他家过节。” 刘景颔首,又看向刘祝。 刘祝犹豫了一下,说道“下吏也已答应大兄祝阿。”其实他很想跟刘景去其家,只是自卑身份,难以启齿。 刘景是怕两人独守吏舍寂寞,既然他们都有地方可去,那就再好不过了。他手一指室中墙角堆积如山的年货,对二人道“子谨、文绣,你们自己去挑吧,看中什么就拿什么。” 马周和刘祝相视一眼,齐齐拜谢,各自选了几样心仪之物。 刘景没有厚此薄彼,市楼上下,人人皆有礼物,即使是微末小吏,也都得到了一些酒肉。 日昳一过,胼手胝足、相貌憨厚的宋谷驾着牛车抵达市楼。 刘景吩咐他将年货全部搬上车,马周、刘祝也来帮忙,几人反复跑了七八趟才搬空,整辆车厢被塞得满满当当。 闭市鼓声一响,刘景便立刻厚衣大帽,穿戴严实,骑上赤骥与宋谷共同还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九章 桃板 刘亮在室中坐立不住,不时屣履出门,张望半天才回来,往往没过多久,又会出去,反反复复三四遍,刘母感到很奇怪,出言问道“阿鱼,你在干什么” “明天便是除夕了,也不知从兄今天是否归家。”刘亮皱着剑眉回道。他再过两天就将满十五,身高暴长至六尺三寸,古语云“六尺谓十五”,如今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大部分同龄人。 说话间,刘亮再度出门,这次却是看到刘景乘马从自家门前经过,并在马上冲他微笑招手。 “从兄”刘亮面上一喜,赶紧出门相迎。 刘景翻身下马,一手揽辔,一手比量刘亮的身高,笑着说道“阿鱼,你身量长得好快,比末春时高了差不多大半头。” 刘景出仕以来,每日皆食三餐,鱼肉不限,也才长了两寸,如今身高七尺六寸,差不多一米七五左右。未来最多还能长个一两寸,连八尺的边都摸不着。 “我这个年纪长得都快,不足为奇,倒是从兄,又长高不少。”刘亮并没有太过自得,与刘景一比,他才到其肩膀位置。 刘景按了按刘亮消瘦却结实的双肩,说道“阿鱼,正旦一过,你就随我走吧。” 刘亮闻言大喜,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快一年了,忙不迭点头。 “对了,我为你准备了一份束发之礼。”刘景一边说,一边从马背的布囊中取出一柄剑,拔出一截,剑身隐隐散发出一抹寒光。问道“如何你可喜欢” 刘亮看着这把长约四尺,内外俱精的长剑,一脸不敢置信道“从兄要将此宝剑送我” 刘景见他不敢接,硬塞入其手,笑道“一把剑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日后为吏,出入市井,需佩剑傍身。” 刘亮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既窘迫又焦虑“从兄,我不会用剑啊。” 刘景安慰他道“不会就学,东方朔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犹未晚也。只要你不怕吃苦,日后一定能够学有所成。” 刘亮听得一脸茫然,东方朔是谁不管了,听从兄的准没错。说道“我不怕吃苦,从兄能教我剑术吗” 刘景失笑道“以我的水平恐怕还不够资格教徒,不过我倒是认识不少剑术高超之辈,届时你可拜他们为师,学习剑术。” 刘亮脸上立刻充满自信,说道“我要拜剑术最高的人为师,然后超越他。” 刘景笑着摇摇头,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蔡升的身影,刘亮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希望他见到蔡升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阿兄” 刘和、刘饶兄妹向刘景奔来,两人皆穿着厚实的纩衣,他们之前就在外面迎了半天,因为实在太冷了,才暂返屋中取暖。 二人随后又和刘亮打招呼,刘和发现他手中拎着一柄精美的长剑,立刻猜到是阿兄送给他的,心里不由醋意大发。 刘亮神色尴尬,对刘景道“从兄,你一路辛苦,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事尽管叫我。” 刘景暗暗好笑,点头道“好。” 刘亮走后,刘景一手揽住弟弟妹妹“走吧,我们也回家。” 刘饶一脸娇憨地问道“阿兄,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刘景故意叹气道“太多了,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刘饶白嫩的小脸立刻笑开了花,说道“阿兄你最好了。” 刘和亦满含期待看着他。 刘景笑道“你的也不少。” 三人说说笑笑走进家门,继母张氏凤眼薄唇,本是尖刻之像,可一见到刘景,眼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一派慈母面貌。 “这样看着顺眼多了。”刘景心里默默吐槽道。 谁想一回到家就面对一张刁钻刻薄的脸孔用区区几十万钱财换来她笑脸迎人,非常值得。 赖慈款款而来,她身上穿着朴素的缊袍,面上亦不施粉黛,却仍然给人以美好之感。她脸色不再像过去那样苍白,只是眼眸仍然如一潭死水。 刘景看到她独自前来,忍不住问道“嫂子,虎头呢” 赖慈回道“虎头染了风寒,暂时不便出门。” 风寒虽是小病,也不能疏忽大意,何况孩童身体弱小,抵抗力也差,更要慎重对待,刘景关心地问道“病情严不严重” 赖慈道“连吃了三天药,已经好了许多。” 刘景闻言稍稍放下心来,开始分发礼物,最兴奋的莫过于刘和、刘饶,张氏亦笑得合不拢嘴。赖慈则仍旧不取礼物。 刘景也没忘记宋良一家,送给他们四匹布,留做衣裳。宋良不顾腿疾,亲自前来拜谢。 之后刘景带上一堆礼物,随赖慈去看侄儿。 刘群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絮棉的衾被,仅露出小小头颅,他见刘景到来,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口中唤道“大人” 刘景将众多的礼物放于床榻之下的凭几上,一边给刘群掖实被角,一边说道“听说虎头生病了。叔父给你买了许多新年礼物,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刘群大眼睛滴溜溜盯着礼物,说道“大人,我病好了。” 刘景岂能不知他心中是何想法,笑着摇了摇头,又陪侄儿说了一会话,直到他睡着才离去。 返回自己的寝室,刘景取来两块长约三尺,宽约五六寸的桃板。汉时除夕历来有用桃木作厌胜之具的风习,所制诸如桃人、桃印、桃梗、桃符、桃板等。 据说在桃木上画神荼、郁垒二神,可以去阴气、御凶鬼。 关于神茶、郁垒,故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引皇帝书上说上古之时,有神仙兄弟二人,一名神荼、一名郁垒,居于度朔山下,他们以苇索执恶鬼,令虎食之。 此传言流传颇广,不论是张衡的东京赋亦或蔡邕的独断,都曾提到过神荼、郁垒。 刘景没有在两块桃木板上画神荼、郁垒之像,而是写下“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章 朝会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千万别小看这短短十个字,它可是历史上第一幅春联,相传出自于五代后蜀主孟昶之手。 刘景前世因为懂书法,每到过年之时,单位里求他写春联的人特别多,随随便便就能写出十幅来,不过如今身处汉世,他认为最合适的还是要属这首孟蜀桃符诗。 次日除夕,一大清早,刘景就将桃板春联挂在自家大门两侧,令往来的刘氏族人颇感好奇,然而效仿的几乎没有。孟昶身为一国之主,都没能令春联风行,他就更没这个本事了。 刘蟠从外归来,乘车经过刘景家门,瞥见桃板春联,不禁“咦”了一声,下车来到近前。 刘景得到宋谷的通报,赶紧出门与之相见。 刘蟠拉着刘景的手,笑道“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写得真好。桃木本是厌胜之具,仲达却用来书写喜庆之言,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说到这里,刘蟠顿了一下,又道“此语可是取自易传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刘景微笑颔首,心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典故,他只知这是历史上第一幅春联,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开口邀刘蟠道“从兄若无要紧事,就随我进去坐坐吧。” 刘蟠摇头道“今日不行,我之所以从外归来,便是接到奴仆禀告,家妹携子回来了。” 刘景心思一动,说道“我记得从姐好像嫁于罗县寇氏。” 刘蟠颔首道“没错。” 刘景问道“从姐之子叫什么名字” 刘蟠不解刘景为何要问一个孺子姓名,回道“家甥名叫寇封。” 刘景心道果然,寇封就是日后刘备的养子刘封。 刘封武艺高强,气力过人,是一员难得的猛将,可惜随着刘禅的降生,他的地位变得极为尴尬,连诸葛亮亦虑其刚猛,怕刘备死后难制,以其逼反孟达,拒援关羽为由,劝刘备除之。 送走刘蟠,刘景干脆也不返家,直接前往坞北刘宗家走访。 刘景被守门家奴引进门,没行出多远,便听到一阵爽朗笑声,身量一般、却甚有威仪的刘宗大步流星走来,说道“仲达,我还以为你昨天就会登门,害我足足等了一晚上。” 刘景笑道“刚回来事情多,一时抽不出身,这不今天一清闲下来,就到从兄这来了。” 刘宗又是一通大笑,拉着刘景直入后庭堂中,对身边的监奴道“我与仲达谈话,除了族中长辈到访,其余人一律不见。” “诺。”监奴领命而去。 待酒热好,刘宗将两名僮仆遣出,起身亲自为刘景斟了一杯酒,说道“仲达,这一杯酒,我敬你。没有你,何来这月入百万钱的买卖”长乐居开业半年,收入近千万钱,平均每月都在百万钱以上,可谓日进斗金。 刘景举杯笑道“我们自家兄弟,何必说这些见外话。”在他眼中,名声比钱财重要百倍,像现在这样最好,什么都不必管,就坐收四成之利。 刘宗仰头一饮而尽,说道“自饮过仲达醉乡居之酒,便再饮不得其他酒了。”又道“对了,仲达,我听外面传闻你订购了十余艘大船,可是真的” “确有其事。”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刘景大方的点头承认。 所谓南船北马,在南方,船比马更有用处,他手中钱多得是,订购十五艘大船已是颇为克制,若不是怕引起张羡的警惕与猜忌,规模恐怕还要再翻一倍。 刘宗一脸不解地问道“仲达为何要订购这么多大船” 刘景答道“我准备等船建好后,组织船队北上襄阳、南下下交州。” 刘宗闻言更加疑惑了,往来南北,一两艘船足矣,十余艘大船,最少也要二三百人驱动,光是养活他们,每月就需二三十万钱,怎么看都是赔本生意。 刘景笑而不语,如果只计较于眼下,自然是赔本生意无疑,不过他这是为未来积蓄力量,如今所有付出,终有回报的一天。他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 午后,刘景从刘宗家里出来,才回到家,便不断有访客临门,他只好拖着昏昏沉沉的头颅疲于应对,直到晡时,即将吃晚饭,访客才渐渐散去。 饭后不久,访客又陆续前来,等到天黑,刘景立刻以明早赴郡中朝会,需要早些休息为由,闭门谢客。 他倒不是胡说八道,明天日出之时,郡吏确实都要去郡府正堂向太守张羡庆贺新年,而张羡则会设酒宴,以招待诸吏。 百官、诸侯向天子庆新年,则要更加隆重,夜漏未到七刻之时,便要到达德阳殿,依次向天子祝贺,称之为元日朝会。 恭贺完后,天子赐给群臣酒食,“司空奉羹,大司农奉饭。”与此同时作“九宾散乐”,酒足饭饱,百官行将离去之际,少府会代天子赠予玉璧。 当然,以现在天子颠沛的窘迫,排场十有八九还比不上张羡。 翌日,刘和、刘饶穿上崭新华美的纩袍,在门前燃爆竹为乐,竹节被火烤得“噼里啪啦”作响,两人则围着火堆大呼小叫,据说这样做能辟山臊恶鬼。 行将出发时,刘景拒绝了刘蟠邀他共乘马车,坚持骑马前往临湘。 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个是刘宗之弟刘承刘仲嗣,他两年前前往武陵郡,拜陈国人颍容为师,数月前学成归家,而今在功曹任书佐,颇得桓阶看重。 另一人名叫刘康,他虽然已过弱冠之年,却比刘景、刘蟠、刘承矮了一辈,如今在决曹为吏。 四人或骑马、或乘车,不过数刻钟,便跨十数里抵达临湘。 身穿吏服之人从四面八方不断汇于郡府,不久便聚集了三百余人。 郡之大小不同,吏员浮动极大,如京都之地河南尹,巅峰时有吏员近千人,而少者二三百。长沙属于大郡,张羡又颇有野心,吏员稍多,大概有八百余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一章 壁画 刘景、刘蟠几人抵达郡府门前,全都下马下车,步行进入,以示恭顺。 当年张湛张子孝担任左冯翊,请假回家,望见县寺大门,立刻下马步行,主簿劝他“明府君位尊德重,不宜自轻。” 张湛则称“礼记曰下公门,轼轳马。孔子面对乡党,恂恂如也,我归父母之国,应尽礼节,何谓自轻” 张湛身为两千石郡守,面对县寺,犹然恭顺有加,刘景等人为郡吏,今天又是正旦朝会之日,至郡府门外,万万不敢托大。所有郡吏,无一不是如此。 前往正堂的路上,刘景、刘蟠几乎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与人寒暄,行进速度很慢,相比之下,刘承、刘康就清闲多了。 一路走走停停,终是来到正堂外,此时聚集于此的郡吏足有六七百人,放眼望去,尽是介帻高冠、褒义大褶,极为壮观。 桓阶、桓彝兄弟正与周围的众吏漫谈,见刘景、刘蟠到来,立刻止住话语,招呼二人。 四人互道吉祥之语,桓阶对刘景道“仲达,你是第一次参加朝会,同僚多有不识,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说罢为他引介身边一位年过三旬,黑面髯须,目光凌厉之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主簿吴巨,桓阶第一个介绍他,也是存了做和事老的心思。 刘景静静打量吴巨,对方不愧是以游侠起家的豪杰,一身湖海之气,形象更接近于武人。 主簿,主计会之簿书也,于君前记事,需替太守拾遗补阙,代之宣读书教、奉送要函、迎接宾客,凡此种种,可谓是太守之腹心,一郡之管家。说实话刘景心里非常怀疑,吴巨一介武夫能不能干好主簿。不过想想吕布也当过丁原的主簿,也就释然了。 吴巨皮笑肉不笑的抱拳“足下大名,我可是闻之久矣,足下之能,我亦深有体会。” 刘景一脸平静地回道“能得主簿夸赞,在下颇感荣幸。” 看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吴巨心头升起一团怒火,目光猛然变得狠厉起来,面有不豫道“我从弟吴先在市中为乱民所杀,皆拜足下所赐。” 刘景冷冷一笑,道“令族弟闹市杀人,激起民愤被杀,与在下何干何况轻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是故堤溃蚁孔,气泄针芒。令吴氏长沙大族也,枝叶众多,纵然有一二不孝子弟,亦不足为奇,足下保护枯枝烂叶,岂不知乃是害了整棵树木。” “此子欺人太甚” 吴巨气急而笑,听他话中之意,似乎自己不对吴先大义灭亲,就是害了吴氏全族 桓阶眼见两人针锋相对,继续下去势必会发生冲突,赶紧出言道“仲达,这位是主记” 刘景随即不再理会吴巨,与桓阶引介的郡中大吏一一见礼。 吴巨心中气急,拂袖而去。 刘蟠面露不屑道“果然是一介武夫,气量竟如此狭小。” 其话音一落,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诸吏无不左顾右盼,桓阶叹而劝道“元龙,我等同殿为臣,何必要说这样的话。” 刘蟠不以为然道“大丈夫行事,何须遮遮掩掩,吴巨因私废公,难道还说不得吗” 桓阶不禁苦笑摇头。 “张君到了” 诸吏闻言齐齐向后望去,张怿身为临湘令,本该坐镇县寺,接受县吏的拜贺,但他不仅是县宰,还有另一个身份张羡之子,所以为了二者不发生冲突,他索性停了今年的县吏拜贺。 张怿遥遥望见桓阶、刘蟠等人,径直走来。 “张君”刘景跟随刘蟠、桓阶等拜见张怿。 张怿有仪容,和张羡长得颇为相似,他听了桓阶的介绍,上下端详刘景一番,含笑说道“足下大名,我闻之久矣。” 刘景不禁哑然失笑,这不是吴巨的开场白吗,张怿不会也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吧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张怿仅是泛泛的和他聊了一会,既没有恶意,也谈不上热情。 朝会时间临近,郡吏陆续抵达,八百余人皆至,朝班本该以功曹桓阶为首,他自动让位张怿,排在第二,五官掾刘蟠排在第三,主簿吴巨排在第四位。 刘景作为监市掾,虽为百石吏,可地位极低,别说与功曹、五官掾、主簿、督邮等相比,便是与诸曹掾相比,亦有所不及。 通常来说,他的班次位于诸曹掾之后,大概排在三四十位。然而刘景可不是普通的监市掾,他有清名威望,冠于长沙,诸曹掾没有一个敢排在他的前面,包括好友、金曹掾桓彝。 一见诸曹掾相让,左贼曹掾成绩、中部督邮李永等人也不甘人后,纷纷相让,刘景连换位置,最后居然挤身前十之列。 在张怿的带领下,诸吏步入开阔的正堂,由于堂中火盆齐然,分外明亮。 一阵庄严肃穆的鼓乐声中,张羡从后出来,肃容坐于主位。 诸吏皆伏拜于地,之后从张怿开始,按照朝班顺序,依次上前贺拜。 轮到刘景时,张羡特别多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勉励之语。 八百余人,若一个一个来,怕是要花两三个时辰,实际有资格单独贺拜者还不到十分之一。即使如此,也是耗时颇久。 待诸吏贺拜完毕,张羡立刻返回后室休息,等待酒宴开始。 一时无事,刘景注意到正堂墙壁皆有壁画,当即走近观摩。 应劭在汉官仪中认为“浊进退,所谓不隐过,不虚誉,甚得述事之实”。 因此郡县正堂墙壁一般都会画上本地著名人物的图像,事实上将历史人物画在宫廷和官邸墙壁上,是汉代为臣民树立楷模的重要方法,汉武帝,及宣帝和明帝都曾这么做过。 长沙郡府最新的画像自然是现任太守张羡,他上任后平定了吴人苏代之乱,使长沙成为乱世中难得的一方净土。 再往前则是江东猛虎孙坚,他正是在长沙任上平定区星,及零陵、桂阳周朝、郭石之乱,累计军功,得以受封乌程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二章 先贤 刘景站在孙坚的壁画下,凝视良久,与其他人物高冠博带、风度翩翩的文雅形象截然相反,孙坚头裹赤帻,一身戎装,威风凛凛。 虽然仅是一幅壁画,但画师明显画技非同一般,不仅画了孙坚的英武不凡,更画出了其眼神中的坚定、威严、刚毅 桓彝走到刘景身边,看着孙坚画像,重重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当年边章、韩遂称乱西州,乌程侯以参军事随车骑将军张温西讨贼寇,那时,国贼董卓就屡屡不听调令,桀骜难制,乌程侯提出董卓三条罪状,力劝张温以军法斩之。张温却畏惧董卓威名、军势,而不敢下令。 之后乌程侯来到长沙,总是拉着我和兄长的手说董卓日后必为国家大患。其后果然如其所言。眼见董卓废立天子,祸乱天下,乌程侯常恨张温昔日不从其言,否则国家何至于此” 刘景听得一阵默然,张温素有功勤名誉,可他和段颎、崔烈一样,都是花钱而登上三公之位,由此声望大跌。董卓为国征战数十载,屈居于此等人之下,心怀不服,稍有怠慢是很正常的事,外界并不视为逆行。 如果张温敢擅杀董卓,不仅军心不服,更会被朝廷下狱治罪,到时候朝廷十有八九会将他处死,传首西都,以安抚将士。张温岂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退一万步讲,即便张温发疯,不顾一切杀死董卓,难道就能避免汉室倾覆了吗 刘景暗暗摇头,汉室之败,是长年累月的结果,非一人之责,唯有推倒重建 观看孙坚画像,不可避免想到其子孙策,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现今应该杀回江东了,只是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长沙。 刘景问桓彝道“公长,你认识乌程侯长子孙策孙伯符吧” “你竟然知道孙伯符”桓彝疑道,从刘景口中听到孙策之名,令他颇感惊讶,两人应该没有什么交集才对。 刘景微笑道“曾听孔明提起过,他寄居淮南之时,常闻其名,传闻孙伯符少年有志,杰出通达,十余岁就开始养名,为其父守孝期间结交四方豪杰,江、淮一带的名士、豪杰全都前去投奔他,以致深为徐州牧陶谦所忌。守孝结束后,孙伯符投入袁术麾下,带兵出征,屡建奇功,颇有其父乌程侯之风。” 桓彝恍然,说道“孙伯符曾随乌程侯在长沙居住两年,那时他才十三岁,就已经有了很高的志向,不仅勤习弓马,更能潜心向学,乌程侯对其寄予厚望,常言其未来成就必在他之上。” 刘景颔首,有孙策这样的儿子,确实值得任何人骄傲。 刘景接下来顺着墙壁而行,堂中八百余吏,围观壁画者不在少数,不过他行经之处,诸吏大多会选择避让,刘景一一感谢。 连着越过数幅画像,刘景终于停下脚步,心道“抗徐这个姓氏倒是颇为少见。”其形象和孙坚一样,皆为武人。读其功绩,他是扬州丹阳郡人,字伯徐,东乡候,桓帝延熹八年为长沙太守,随中郎将度尚平定了桂阳胡兰、朱盖之乱。 桓彝在旁边说道“仲达可知公孙举、郭窦他们是桓帝年间反贼,于琅琊起兵,自建年号,转战青、兖、徐三州,屡败王师。东乡侯便是以别部司马身份,追随中郎将宗资、段颎平息公孙举、郭窦之乱而封侯。” 刘景点点头,段颎可谓是东汉后期首屈一指的名将,以讨伐羌人的功绩而被世人熟知,没想到他还在关东打过流寇。 刘景继续前行,走马观花一般掠过数人,直至看到一幅年代久远,颇为模糊的画像。 画像人脸已经难以看清,依稀能辩认出这是一位儒雅之士。 郅恽,刘景对这个名字颇为熟悉,他是东观汉记有传的人物,刘景最近又重新看了一遍东观汉记,印象颇深。 郅恽,字君章,东汉初年间人,为人刚直不阿,无论做人亦或做官,都令人佩服。王莽篡位之时,他上书讥之,险些为自己惹来杀身大祸。之后光武复兴汉室,他为太子刘彊之师,劝谏刘彊让位自保,以人臣身份,处于帝后父子之间,维护调停,用心良苦,力保郭后母子以善终。 桓彝道“郅公之子郅寿,刚直不下郅公,当廷直斥权倾天下的大将军窦宪,惹得窦宪大怒,反诬陷其私买公田,郅寿被判流徒交州,被迫自杀身死。” 窦宪大破匈奴,勒石燕然,功绩堪比霍去病的封狼居胥。另一方面,他自恃有功,跋扈恣肆,勾结朋党,欲谋叛逆,最终落得被逼自杀的下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名气远不如霍去病。 刘景对桓彝道“我读东观汉记,看到郅公为长沙太守时,郡中有一个孝子古初,父亲死后未葬,邻人家意外失火,延烧其父棺柩,古初不顾危险以身扞之,火为之灭。” 桓彝根本不信,摇头道“身上衣服皆是易燃之物,岂有不燃自灭的道理必是世人赞其扑火孝行,故意夸大其词。” 刘景点头道“想来如此。” 其后刘景又观阅数人,时间匆匆而过,酒宴陆续上齐,张羡再次从后室出来,接受诸吏敬寿酒。 张怿第一个上前,将酒杯放置在张羡身前大案,旁边侍者道“临湘令子怿奉觞再拜。”张怿满上一杯酒,肃容答道“觞已上。”继而举杯一饮而尽。 张怿既是其子,又是第一个献寿酒的人,张羡满饮杯中酒,其他人就不必如此了。此后诸吏献酒,大多抿一口意思一下。 侍者扬声道“监市掾景奉觞再拜。” 刘景下拜,口称“觞已上”,对着张羡自斟自饮一杯,而后躬身退下。 百石吏敬完后,自斗食吏以下直接全部伏跪于地,共同献酒恭贺,接着四厢音乐大起,如此敬酒环节就算正式结束了。 张羡持箸象征性动了一下,由此拉开筵席的序幕。 饿了一上午的郡中诸吏也没有表现太过矜持,何况底层小吏平日也未必能够经常吃到酒肉,当即撸起袖子大吃大喝起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三章 墓祭 朝会酒宴正式开始,有敞开肚皮大吃大喝的,自然就有端着酒杯四处敬酒的,刘景依次向张怿、刘蟠、桓阶、桓彝敬酒,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没过多久,他这边也被众吏团团围住。声势固然不及张怿,却也不下于桓阶、刘蟠,远迈吴巨之流。 严肃、谢良带着市楼诸吏在旁边静静等候,等到人群稍散,才上前向刘景敬酒。 刘景端着酒杯,基本浅尝即止,倒不是他故意端架子,而是因为下午还有家族墓祭活动,这是龙丘刘氏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需要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 事实上不止刘景,在场出身大族的子弟没有一个敢胡乱饮酒的,日中一过,便陆续离席。 返家之际,刘景特意邀请严肃、马周、刘祝三个被他视为亲信的人,去他家中做客。 三人内心深感荣幸,这种事情求都求不来,怎会不答应。 全赖吴巨之“赐”,马周、刘祝皆有马匹代步,严肃无马,被刘景安排与刘承共乘一车。 一行人返回龙丘,刘祝随着车马驰入刘氏坞那斑驳陈旧、历经无数岁月洗礼的门楼,龙丘刘氏一族居地,尽皆呈现于眼前。 刘祝眼中充满了羡慕之色,他也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可惜他这一支后来迁居南阳,已经彻底衰败,沦为贫寒之家,更兼父母早卒,导致自己对祖上一无所知,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马周在马上左顾右盼,对刘祝道“昔日我听大兄王朝说龙丘刘氏不但是汉室血脉,更是长沙士族之冠冕,出过两位三公,只有此等高门冠族,才能培养出刘君这样的君子。我初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今日身处此地,才知所言不假。” 刘祝神情肃然道“马兄初至刘君族地,需谨慎言行。” 马周不以为然地笑笑。 抵达家门,刘景引三人入厅堂闲谈,继母张氏一早接到通知,领着刘和、刘饶避入后室。 才聊了不一会工夫,蔡升、祝阿便联袂而至,原来他们早就来了,之前一直在刘宗家做客,得知刘景归家,赶忙过来拜见。 祝阿如今的生活相比过去何止强出千百倍,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刘景的功劳,这次登门,他带来了满满一箱子的礼物,全部都是金银玉璧、南海珍玩等贵重之物,价值至少二三十万钱。 刘景只看了一眼,就随手合上箱盖,笑道“祝兄果然如传言一般慷慨,视钱财若无物,这样隆重之礼,真是令人咋舌。” 祝阿正色道“同刘君施与的恩惠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在场众人,唯有严肃不知详情,一脸费解之色。 不过刘景无意为其解惑,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久墓祭的时间到了,刘景脱去吏服,换上素色絮棉纩袍,带着弟弟刘和出门。 本来侄儿刘群也应该一同前往,但他前几天受了风寒,身体还没好,此时不宜外出。 刘氏祖坟距离刘氏坞不算近,众刘姓皆乘车前往,家贫无车者,如刘亮一家,往年都是搭乘刘景家的牛车,今年也不例外。邻人无车也不要紧,可向刘宗等大家暂借,刘宗家有牛四百蹄,拉上所有人都绰绰有余。 百余乘车出刘氏坞东门,蜿蜒行于乡路,期间不断有从平乡各地赶来的车辆融入其中,车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蔡升、马周、刘祝、严肃一众观者无不生出敬畏之心。 这就是刘氏,如果要选一个家族代表长沙,必是刘氏无疑,在长沙,刘氏通常自称龙丘刘氏,然而一出长沙,便对外自称长沙刘氏。除了刘氏,无论是吴氏、区氏、桓氏没有一个家族敢在姓氏之前冠以长沙之名。 刘氏祖坟位于浏水之畔,一座半山腰,周围遍植花树,郁郁葱葱,称得上一块风水宝地。 古之祭祖以庙祭为主,汉代以来,人们认为“墓者,鬼神所在,祭祀之处。”渐渐以宗庙之礼移于陵墓,墓祭开始兴盛,王充在其著作论衡中就说道“古礼庙祭,今俗墓祀。” 为便于墓祭,通常都会在墓前建立祠堂。祠堂又称享堂,大族往往将墓祭当做团结族众的一种手段,十分重视墓地祠堂。 龙丘刘氏的祠堂建在山下,另外又建有石庙、石室,椽架高达丈余,镂石作椽瓦屋,施平天造,方井侧荷梁柱,可容纳数百人同时进出,令人叹为观止。 乡里九族毕集,多达六七百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人人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现今龙丘刘氏的族长乃是刘邕,他是司空刘嚣之子,也是刘蟠之父,但他年老多病,早已不问俗务,目前族中大小事悉由刘蟠负责,今日墓祭亦由他主持。 在刘蟠的带领下,众刘姓依次进入祠堂,然而墓祭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受过刑法的人就不行,认为会损害祖先之德。 刘氏祭祖不以官职、爵位为凭,各个支脉,辈分高者在先、低者在后,陈列井然而有序。 刘景本人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为了不出差错,格外留神,所幸整个过程颇为顺利。 祠堂祭拜完后,大家又上山替先人扫墓。 刘景的曾祖刘寿官至司徒,可惜他的后代却并不算兴旺,满打满算也就十几个人为其扫墓。 当然,人少并不代表落魄,据刘景所知,曾祖刘寿这一脉有两人在外为官,其中一个在朝中担任光禄大夫,另一人在冀州做县长,不过由于天下大乱,道路不通,他们都已经数年没有音讯传回,也不知是否安全无恙。 祖父刘揖更惨,只有刘景、刘和兄弟为其整理墓地。 之后是父亲刘尚、兄长刘远。 父亲刘尚去世时刘景七岁,还能模糊有些记忆,而刘和才一岁,对父亲根本毫无印象。相较而言,他对兄长刘远感情更深,后者承担了半个父亲的角色,在为其扫墓时忍不住潸然泪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四章 族宴(感谢盟主七月流风帝) 祖、父、兄,三代人的墓地皆由刘景、刘和二人打扫,难免有些捉襟见肘,刘亮父子清理完自家祖墓,便立刻赶过来帮忙。 两人的加入着实帮了刘景大忙,四人通力合作,拔除杂草,擦拭墓碑,将墓地收拾得甚是整洁。之后又是一番祭拜不提。 从山上下来,来自平乡各地的刘姓之人便陆续乘车离去。 刘景拉着刘亮来到严肃面前,为他介绍道“伯穆,这是我族弟刘亮,明日将前往市楼为吏。”又对刘亮说道“阿鱼,这是市左史严肃严伯穆,是一位德才兼备的贤能之士,你一定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他。” 刘亮应是,继而向严肃深深一拜“在下刘亮,见过严君。” 接着刘景扭头看向刘祝,说道“文绣,我最近事情很多,恐怕一时半会难以返回市楼,我不在的时候,刘亮就交给你了。” 刘亮又是恭恭敬敬一拜。 “刘君只管放心。”刘祝说完,冲刘亮和善的笑了笑“我也是长沙定王之后,我们是一祖同源,足下不必客气。” 刘景点点头,又对蔡升、马周说道“宏超、子谨,这小子今年十五岁了,想要学剑,你们觉得他如何” 刘亮这大半年来一直跟随其父在市中贩鱼,一听刘景提及“宏超”、“子谨”,立刻便知眼前两人就是市中大名鼎鼎的蔡升蔡宏超、马周马子谨,哪还不知刘景意图,心下不由一阵激动。 蔡升上下打量刘亮一番,说道“此子手臂极长,手腕超过了胯部,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猨臂,非常适合练剑。而且此子双目有神,遇人不避,可知是胆大之人,练剑首重胆色,如果无胆,就是天赋再好也没用。” 马周十岁习剑,十五岁都已经开始负剑游侠了,说道“十五岁学剑有些晚了,不过若是加倍努力,未尝不能练出本事。” 蔡升轻轻颔首,问道“刘君,令族弟练剑的目的是什么若只是想随便练练,我教他几手亦无不可,若想有所作为,依我之见,还是拜子谨为师更好。” 刘景点点头,他听出了蔡升话中的意思。 刘亮直视竹冠裘衣,潇洒倜傥的蔡升,眼中毫无畏惧之色,问道“我自然是想练出像蔡君一样的剑术。蔡君为何不愿收我为徒”蔡升剑术冠绝长沙,比马周更强,刘亮更想拜他为师。 蔡升并没有嘲笑刘亮的不自量力,反而很欣赏他的志气,笑道“非是我不愿收你为徒,以你的年纪,必须加倍努力才能有所成就,而你即将入市井为吏,白日劳形,晚归吏舍,除了休沐日,哪有时间接受我的指导而你拜马子谨为师,则可时刻随其左右学习剑术。若是有闲暇,我也可指点你一二。” 刘亮听了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心里便不再纠结,和刘景道“从兄,我愿拜马君为师。” 刘景笑着问马周道“子谨,你可愿将刘亮收入门下” 马周爽快地答应“此小事一桩。文绣也常来我舍中学剑,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事情一了,几人相继提出告辞,因为后面还有族宴,无暇招呼他们,刘景也就没多做挽留。 乘车返回刘氏坞之际,刘景想到一事,对刘亮道“阿鱼,你如今虽未满弱冠,但即将出仕为吏,与人交往不能无字。” 刘亮父子俱喜,刘亮拜道“还请从兄赐字。” 刘景沉吟一声道“亮者明也,就叫子明吧。” 刘亮心道“这表字取得好,朗朗上口,一听就知道其意。”不禁喜笑颜开“子明、子明以后我就叫刘亮刘子明了。” 牛车抵达家门,刘亮父子才下车离去不久,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和忽然开口央求刘景道“阿兄,你也为我取字吧。” 刘景失笑道“你才十二岁,哪有取字的必要。” 刘和闻言不由撅起嘴,暗暗生闷气。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 回到家休息了片刻,晡时末,全家人齐齐出动,赶赴族宴,就连嫂子赖慈都暂时将儿子交给宋妻周氏照顾,随同前往。 刘氏坞刘姓之人连同家眷在内,足有六七百人,纷纷聚于刘蟠家里。由于人数过多,按照亲疏、尊卑,分置于前中后三庭。刘景一家毫无意外被分在后庭。 这倒是与刘景没什么关系,其家原本就是刘氏显支,即便是其父刘尚死后,其家最落魄的时候,也仍然在后庭有一席之地。 刘景一家被侍者引入坐位,食案上酒食皆已齐备,肉以猪、鹿、鸭等为主,没有鸡肉,因为汉代有正旦禁杀鸡、雀的传统。 据说当年高祖刘邦为项羽所追,避于荥阳厄井之中,恰好有两只斑鸠落于井口,项羽追至,认为“井有人,鸠不集”,从而使高祖逃过一劫,所以汉代正旦禁止杀害鸡、雀。当然,这个传说听听就好,可信度几乎为零。 当族宴即将开始之时,刘蟠小心翼翼地将刘邕扶出后室就坐,以龙丘刘氏族长的身份,接受刘氏后人们的献酒贺寿。 首先是其后代子嗣,子妇孙女,各上椒酒,伏跪于地,称觞举寿,仪式和郡吏拜见张羡时大体相似。椒是一种香草,汉代取其温、香,多子特点,和泥涂抹屋舍四周,后则用于新春祝贺。 刘景在其中看到了刘蟠外甥寇封的身影,他随着其母向刘邕贺寿,其头上梳着总角,可知已超过八岁,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甚是可爱。谁能想到,他日后会成为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曾一度气得曹操破口大骂。 子嗣拜完,便开始轮到各家,刘景献酒之际,刘蟠特意对其父耳语一番,刘邕今年六十余岁,由于常年患病,身体早已腐朽,他挤出一抹笑容,说道“此子是兴吾族的人啊” 当年他曾言刘宗是能够兴旺龙丘刘氏的人,可惜刘宗让他失望了,希望刘景不要再让他失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五章 别部司马 “此子是能兴吾族的人啊” 刘邕此话一出口,最尴尬的莫过于刘宗,十二年前,刘邕同样对他说过这番话,可惜他至今也没有什么作为,仍旧只是个混迹于草莽之中的豪侠之流。 豪侠,在龙丘刘氏,特别是显支中,毫无疑问是贬义词。 刘宗如今在族中的“地位”,还比不上其弟刘承,后者拜名士颍容为师,目前任功曹书佐,深受桓阶信任,前途无比光明。 感受到堂中族人的视线齐刷刷转过来,刘宗羞愧得直欲掀袖掩面。刘景敬完酒退下,也忍不住向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所幸不久之后,刘邕便因为身体不适而提前退席。 刘邕一走,堂中气氛立刻松缓下来,刘宗端着酒杯来到刘景面前,口中埋怨道“仲达,我今日可是因你受到无妄之灾。” 刘景笑着摇头道“从兄这是什么话此事与我何干你若是早些出仕,何至于此” 刘宗沉默了片刻,说道“昨日仲嗣返家之际,桓伯绪曾借仲嗣之口试探我的心意。” 刘景闻言点头,桓阶绝不会自作主张,此事必是得到了张羡的授意。问道“从兄心里是什么打算到底应还是不应” 刘宗叹道“此事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啊。” 刘景见他看得透彻,顿时放下心来,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长沙游侠皆乐意为其效死命,如今又掌握着日进斗金的长乐居,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张羡岂能放安心 这种人如果无法为己所用,上位者势必要设法除之。张羡或许不会做到这一步,但以各种手段逼其就范却可以预见。 刘景好奇问道“不知道府君许了你什么职位” 刘宗回道“别部司马。” 刘景颔首,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别部司马“其别营领属为别部司马,兵多少各随时宜。” 从字面上不难看出,别部司马于正规编制之外,独领一营,人数不定,这个职位最适合拉拢地方豪杰、彊族,因为他们基本都有门客、部曲,聚拢数百人即可自组一营人马。 刘景对此事倒是乐见其成,别部司马这个“兵多少各随时宜”,其中可操纵空间非常大,数百人也行,一两千也未尝不可。 就算没有刘宗这档事,刘景心里也正计划着为蔡升弄个别部司马当,用来养私兵,他的名声足够了,人手也够,缺的是关系和钱财,这两样恰好刘景都有。 如今刘宗为别部司马已成定局,计划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答案显而易见。 刘宗只能算意外之喜,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计划走,没道理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刘氏族宴,一直持续到人定才散,不过由于嫂子赖慈放心不下家中的虎头,刘景正好借机抽身,带着家人早早就退场了。 第二日食时一过,刘景乘坐牛车带上礼物前往杜袭家拜贺。 杜袭出身颍川名门,亦为名士,乃是长沙士族仰慕的对象,刘景来到杜袭家时,发现他家门外的牛马车足有十数辆之多。 刘景心知来的不是时候,干脆令宋谷调转车头,往南行去。 牛车辘辘,越过临湘城池,往南又行出数里,停于一间数亩小宅外,其篱垣仄陋,茅草为屋,甚是简陋寒酸,还不如严肃之家,这里就是刘瑍的住处。 听到外间响动,身长近八尺,俊美绝伦的刘瑍行出房门,见是刘景到来,一边出迎,一边急问“仲达带酒来了吗” 刘景抱着酒瓮下车,笑道“来文朗之家,在下岂敢不带美酒。”他这次是三次登门拜访刘瑍,第一次因为没带酒前来,刘瑍差点连门都没让他进。 刘瑍面上大喜道“醉乡居之酒仲达真是知我心啊。” 刘瑍家中有一母一弟,还有一名五旬老仆,以张羡拨给的百亩田地为生,日子勉强过得去。 刘母今年四十有余,风韵犹在,能生出刘瑍这样美若女子的儿子,自然不是一般样貌,此刻正容坐于寝室坐榻,神态端雅。 刘瑍之弟名叫刘基,今年十五岁,他亦姿貌不凡,只是相比于其兄刘瑍,身上少了一份旷达隽秀,多了一份清静专一。 刘景以子侄之礼拜见刘母,并送上一小箱金银玉璧,作为礼物。 刘瑍面露不豫之色,他看了母亲一眼,终究没有开口。 刘母惊讶道“仲达为何送上如此厚礼” 刘景微笑说道“在下每次一说起救命之恩,就惹得文朗不快,是以从不敢轻易提及。然而文朗对我,恩同再造,这样的恩德,如果不思报答,与禽兽何异无奈文朗性格清简,不为外物所动,在下只好向夫人献礼。夫人言厚礼,可与在下性命相比,这些俗物实在微不足道。” 刘母一时默然无语,刘景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除了蛮硬拒绝,别无他法。她望向侍立身侧的刘瑍,儿子素来心有决计,此事便交给他定夺。 刘瑍犹豫了一下,轻轻颔首,如果刘景送他如此贵重之礼,他绝对不会接受,可刘景今日携带之礼,都是为母亲而准备的,他很难启齿拒绝。 他隐居山野之志极坚,唯一感到愧疚的是身为人子不能给母亲富足的生活,今日刘景送上一份大礼,稍稍弥补了一些遗憾。 刘母见儿子点头,便颔首接下礼物,说道“仲达有心了。” 刘景大拜道“夫人收下礼物,在下终于可以稍稍安心。”说罢与刘瑍退出寝室。 “仲达,你”刘瑍拉住刘景,欲言又止。 刘景笑道“夫人已经收下礼物,文朗你是何等洒脱之人,何必再纠结这些。” 刘瑍叹气无言。 刘景转移话题道“适才我去大兄家拜访,发现他家门外停了十数辆车,我没敢进去打扰,就先来你这里了。” 刘瑍摇头道“我早料到今日大兄家里必定异常忙碌,才没去登门。既然仲达暂时无事,那就陪我喝几杯吧。”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六章 建安 刘瑍一提喝酒,刘景就颇感头疼,刘瑍为人任诞,饮酒从来不知节制,每每以大醉收场。 刘景酒量不浅,却十分不喜醉酒,他认为一个对自身欲望都不知加以限制的人,不会有大作为。当然,这只是他的个人观点,未必适用于所有人,尤其是像刘瑍这种才华超群之辈。 刘家厅堂鄙陋,不足以御寒,刘瑍不由分说将刘景拉入自己的寝室,令家中老仆温好酒,又令弟弟刘基抚琴以助酒兴。 刘基为人孝悌,当即取出琴,坐于榻上,双手轻拢慢捻,悦耳的琴声随之响起,清莹透亮,环绕室中,宛如鸿雁之音。 刘景纵然不通琴艺,亦知此曲乃是伯夷操。伯夷是商末周初人,与兄让国、扣马谏伐、耻食周粟,被孔子谓之“古之贤人也。”孟子谓之“圣之清者也。”他创作的琴曲伯夷操,和周文王创作的琴曲文王操并称为“往圣之遗韵”。 刘景心里非常喜欢古琴,倘若是承平之世,他一定下苦功专研,可惜如今却是大乱之世,他目前没有多余的精力学琴。不过未来他一定会学,回到汉代,如果不学琴,那不是太遗憾了吗 酒过三巡,刘瑍兴致渐渐高昂,他不再拘礼,改坐为卧,最后连酒都懒得自己倒,将弟弟刘基和老仆指使得团团转。 刘景在旁边看得嘿然无语。 时间渐至午后,刘瑍不出意外又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被刘基和老仆共同搀扶上床。 刘景即使一再“偷奸耍滑”,也不免有了些许醉意,眼见刘瑍大醉,刘景料他十有八九是爬不起来了,只好独自前往杜袭家。 第二次来到杜袭家,发现门外车辆散去大半,仅剩下三四乘。刘景衣袖摇摆,步履悠然,一路长驱直入厅堂,杜袭正与几名客人谈话,见他大摇大摆进来,也不见怪,笑着起身相迎。 “仲达,你怎么现在才来” 面对杜袭的质问,刘景从容回答道“上午就来了,可大兄家里宾客盈门,怕是一时无暇招待我,便掉头去了刘文朗家。” 杜袭没有看到刘瑍身影,哪还不知,“文朗莫非又喝醉了来,仲达,我为你介绍” 杜袭拉着刘景的手,为他引介,今日到访的客人既有长沙本地人,也有南迁避乱的北人,全都对刘仲达如雷贯耳。 刘景对此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名刺和众人互相交换见礼。 等到客人相继离去,杜袭立刻引着刘景入后室拜见母亲,刘景为杜袭之母准备的礼物不及刘瑍之母,却也称得上“贵重”了。 杜袭知道他如今家资颇丰,也就没说什么。 刘景之前在刘瑍家喝了不少酒,对于杜袭邀饮,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再喝就真的醉了。 和杜袭一直聊到日落,刘景起身告辞,回到家据刘和反应,今日登门拜访他的有二三十人,无一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接下来几日,刘景时而外出拜贺,时而在家待客,直到正月初五,才结束休假回归市楼。 正旦之后,市井又重新恢复了冷清之貌,直到正月十五前后几天,才稍见好转。 元宵节起源于汉文帝,当年汉文帝因周勃戡平“诸吕之乱”而登上帝位,平定叛乱之日正是正月十五,所以每逢正月十五,汉文帝都会出宫游玩,与民同乐。 至汉武帝时,逐渐形成了祭祀太一神的风习,往往从黄昏开始,通宵达旦,极为隆重。史记乐书载“汉家常以正月上元祭祀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祀,至明而终。”汉代实行宵禁制度,唯正月十五夜不禁。汉书载“执金吾禁夜行,唯正月十五敕许弛禁,谓之放夜。” 进入二月,市井依然萧条,刘景整日无所事事,不过他倒是不寂寞,因为杜袭几乎每天都来市楼找他聊天。 原因是北方传来了一个不利的消息,去年十二月,李傕、郭汜后悔放天子东归,联合张济,与护卫天子车驾的董承、杨奉大战于弘农东涧,董承、杨奉大败,士卒百官死者不计其数,天子被迫横渡黄河,避往河东郡。 相比于杜袭的忧心忡忡,刘景心态就好多了,原因在于天子今年正月改年号为“建安”。几个月后,曹操就会带兵入洛阳护驾,并迁都于颍川郡许县。 从此以后,天子将远离苦难,对他来说,如今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亦或者反之 很快刘景连晚上回到吏舍也不得清闲,随着孙策渡江杀回江东的消息陆续传来,桓彝也开始频繁登门与他探讨扬州局势。 “扬州牧刘正礼有隽才胆略,据闻其少年时从父为贼所劫质,其纂取以归,由是知名。自入主江东以来,刘正礼划江自守,与袁公路交战经年不落下风,没不想却惨败在孙伯符之手。” 说到这里,桓彝不禁感慨万千,他虽然很早就认识孙策,知道他少时便心怀大志,不仅继承了其父孙坚的勇武,更能潜心学习,增长智慧,未来前途无量。 五年前兄长为孙坚送丧时,曾见过孙策一面,彼时孙策年仅十七,兄长评其“文武兼得,智略过人,气度不凡,不能再以等闲少年视之。” 然而桓彝怎么也没想到,孙策竟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战将扬州牧刘繇打得丢盔卸甲,需知,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就算耿弇复生也不过如此。 刘景笑道“孙伯符自跨江以来,战必胜、攻必克,无人敢与他争锋,而且军令严整,未尝掳掠,鸡犬菜茹,一无所犯,江东百姓都愿意为他效死力,旬日之间便得到数万之众,威震扬州六郡,声势一时无两。刘繇一败,孙伯符没有对手了,江东必为其所有。” 桓彝认为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反驳道“故语云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刘正礼乃是汉室宗亲,亦有才略,虽败于孙伯符之手,但人心未失,以吴郡太守许贡、会稽太守王朗为援,重整旗鼓并非难事。届时孙伯符若不能打破僵局,必将陷入四面楚歌境地。” 刘景也不与他强辩,时间会证明一切,笑着说道“公长,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七章 目的 天子距离长沙太过于遥远,而孙策日后和长沙唯一的关联,就是其死后被追谥为长沙桓王。 相比于外面,刘景更关注眼前,二月中,族兄刘宗感到越来越多的压力,决定不再拖延,正式出仕,被长沙太守张羡任命为别部司马,令其自行筹备人马。 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手下门客便有近百人,加上族中昆弟及部曲田客,人数一举突破两百之数。随后他振臂一呼,长沙瞬间为之沸腾,游侠、恶少年无不携带刀剑争相依附,使其麾下人数膨胀至八百余人。 刘宗将八百人分成左右两曲,以心腹陈进、黄武任左右曲长,每曲又分四屯八队,以族中昆弟及门客中的佼佼者担任。另有三十余名骑兵,刘宗自领之。 人数齐备后,刘宗立即为麾下置办兵器,如刀、矛、戟、弓弩。 唯一遗憾的是买不了铠、甲,长沙,乃至零陵、桂阳,无论是铁铠还是皮甲,只有经过张羡的同意才能拥有,私藏铠、甲可是死罪。 铠、甲乃“军国之重器”,张羡自己的部曲及郡兵都不够分,像刘宗这种“私兵”,想要大规模装备铠、甲无异于痴人说梦。所幸买不了铠、甲,兜鍪则不受限制,兜鍪即头盔,刘宗又为麾下添置大楯、钩镶,足以自卫。 眼见刘宗走向正轨,刘景觉得自己这边也该行动了,二月末,他在醉乡居设宴邀请蔡升,马周、刘祝、刘亮三人作陪。 蔡升暂时还没到,马周坐在室中闲极无聊,忍不住问道“刘君,你今日为何如此郑重” 以刘景和蔡升的交情,根本不必太过客套,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就是,刘景今日居然特意宴请蔡升,他心里对此好奇极了。 刘景回道“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其实,马周也是他心里的人选之一,可惜马周是外乡人,名望也稍逊一些,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问题是两人关系过于亲密,为他争取别部司马一职,绝对会引起张羡的警惕与戒备,因此经过仔细考虑后,刘景只能放弃马周而选择蔡升。 马周一听更加好奇了,刘景这般藏着掖着,不肯明言,直令他抓耳挠腮。 这时外间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马周当即起身望向门外,果然见到头戴漆纱黑冠、一身白衣胜雪的蔡升尾随保佣漫步而来。 马周没等蔡升进门,就开口埋怨道“宏超,你可是让我们等得好苦啊。” 蔡升闻言扬眉一扬,走进来说道“如今距离约定之时至少还有一刻钟有余” 刘景将蔡升拉到自己边上的位置,笑着说道“别听子谨胡言乱语,我们也是刚到不久。” 刘祝、刘亮平日没少跟随蔡升学剑,是以执礼甚恭。 蔡升冲二人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回到刘景身上,他也很好奇刘景这次宴请他的目的,他性格直率,开门见山问道“刘君今日设宴款待,不知所为何事” 刘景一边吩咐保佣上酒菜,一边缓缓说道“宏超,你近来想必对乌程侯的长子孙伯符多有耳闻吧” 蔡升颔首道“如今长沙还有谁不闻其名孙伯符继乌程侯之勇略,今率一旅之众,跨江入江东,转斗千里,所向无敌” 马周听得热血沸腾,以手猛击食案,连叹“大丈夫当如此” 刘景感慨道“孙伯符十九岁结束守孝,投奔袁术,自此典兵,而今也不过才二十二岁宏超,你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对于未来,可有所打算” 蔡升听得一愣,半晌摇头道“暂时并没有什么打算。” “去年宏超向我表明心迹志向,恨年幼不堪驱使,没能追随孙文台北上中原,讨伐国贼,建功立业,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刘景娓娓道“近来从兄刘伯嗣被府君任命为别部司马,旬日之间,聚拢千人,威风赫赫,比起之前游侠,强出何止千百倍我私以为这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宏超,你觉得如何”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这已经是明示了,可即便如此,蔡升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出言问道“刘君之意是” 刘景含笑道“宏超,你亦是名震长沙的豪杰,为何就不能效仿我从兄刘伯嗣呢你若是有意军旅,我便为你奔走一番。想来以我的薄面,为你讨个别部司马一职应该不成问题。” 蔡升怔怔看着刘景,良久无言,一旁马周顿时从座位跳起,急声催促道“宏超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拜谢刘君。” 蔡升终于回过神来,深深一拜,言辞恳切地道“刘君今日提携之恩,我蔡升铭记于心,日后必以死相报。” 刘景笑着扶起蔡升,说道“以你我交情,不必如此。”见马周一脸羡慕之色,刘景说道“子谨,你如果也有意军旅,日后可投入宏超麾下。” 马周皱了皱杂乱桀骜的双眉,似有不屑道“我才不去宏超麾下,受他指使。” 蔡升对刘景大笑道“往日我俩常常抵足而谈,子谨每言日后为将军,以我为先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云云。” 刘景抚掌笑道“世祖有云有志者事竟成也。子谨心气如此之高,未来必有伸张之日。” 马周听罢不由喜道“知我者,刘君也。” 与性格外露的刘亮不同,刘祝为人颇有城府,面上很难看出真实情绪,刘景问他道“文绣,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吗” 刘祝回道“一切全凭刘君做主。” 刘景点头道“我对你另有安排。” “诺。”刘祝躬身应道。 不久,酒菜陆续上来,由于是刘景的产业,醉乡居与时下酒肆大不相同,肉类、鱼获、蔬果一应俱全,更有两名手艺不俗的厨人制作美味菜肴,广受好评。 蔡升心中畅快,连连向刘景敬酒,常常酒到杯干。 马周嗜酒如命,心中又有“气”,很快就和蔡升斗起酒来,蔡升不甘示弱,两人皆大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八章 高利贷 马周和蔡升喝得酩酊大醉,可谓“两败俱伤”,谁也没占到便宜,刘景留两人在醉乡居酣睡,带着刘祝、刘亮离开。 “子明,你酒量不错啊。”刘景发现自己小觑邻家族弟了,刘亮别看才十五岁,连喝十余杯酒居然毫无半点醉意。要知道他喝的可不是寡淡无味的汉酒,而是刘景以后世之法研制出的烈酒。 刘祝点头附和道“子明确实酒量大,下吏从小跟随大兄喝酒长大,都不敢像他这么喝。” 刘亮神采飞扬道“醉乡居之酒真是烈啊,哪像族宴上的酒,从头喝到尾也喝不醉。” 刘景笑着摇头,才踏出醉乡居大门,便看到不远处的长乐居门口,几个手持木棍竹杖的人,正围着一人猛烈攻击。随着周围百姓源源不断上前围观,很快他的视线就被遮挡住了。 刘景心头火起,自己今日难得休沐,居然碰上了这档破烂事,当即一脸不快的走了过去。 刘祝、刘亮相视一眼,紧紧跟上。 刘景今日身着常服,加上百姓注意力都在打人者与被打者身上,一路上倒是无人发现他。 刘景挤进人群,发现一名身穿蓝色锦袍的八字胡中年男人负手立于场中,被打者纵然满头鲜血,惨叫连连,满地乱滚,他亦无动于衷,指挥六名手持木棍竹杖的青巾打手持续猛击对方。 这场面哪用刘景亲自下场,刘祝拔剑出鞘,趋前大喝道“住手” 中年八字胡瞥了刘祝一眼,见他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脸上不禁露出轻蔑的笑容,说道“哪里跑来的竖子,居然敢对我发号施令你不想活了” 长乐居门口几个胡蹲旁卧看热闹的少年望见刘祝,纷纷跳将起来,来到刘祝面前见礼。 刘祝与昔日伙伴一一颔首,而后对着中年八字胡冷笑道“我不想活了我看你才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我乃市吏刘祝,”继而向身后的刘景一礼,说道“这是监市掾刘君” 刘景在市井威望之高,无人可及,围观百姓忍不住惊呼出声 “刘君” “刘君” “刘君” 千百人齐齐俯首,只向刘景一人。 六名青巾打手都吓呆了,也不等主人命令,直接扔掉手中木棍竹杖,老老实实跪地请罪。 区雄是何等人物当初带着数十门客杀到市井,当众鞭笞市吏,一市震怖,结果如何差点没死在市井,据说如今在巴丘守长江,一辈子都不能返回临湘。由此可知刘景的恐怖。 主人或许可以保住一条性命,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刘景还不是说碾死就碾死。 中年八字胡暗吞口水,战战兢兢来到刘景面前,拜道“小人眼盲,居然没有看到刘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刘景直视着中年八字胡,不发一言。对方面对他虽然一脸畏惧,却也没有到达惊慌失措的地步,看样子是背后有靠山啊。 “小人糊涂了,还未做自我介绍,小人名叫潘钦,以贷钱、贷米为业,此贼子欠钱不还,小人逼不得已,才令手下殴之。” “原来是高利贷。”刘景闻言一阵头疼,高利贷在历史上可以说是源远流长,早在周礼中地宫篇就记载“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贷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 “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辩而授之,以国服为息。” 进入春秋战国,高利贷日渐兴盛,史记记载“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曾贷款给薛邑农民,一次就能“得息钱十万”。 而汉代最有名的高利贷无疑是汉景帝时的无盐氏,史记记载,当时爆发了著名的“七国之乱”,朝廷缺乏军资,向长安“子钱家”,即高利贷借钱平叛,诸子钱家认为时局太乱,纷纷推说无钱,就在汉景帝一筹莫展时,无盐氏答应借给汉景帝千金,但有一个条件十倍归还。 汉景帝咬牙答应了他的要求,朝廷有了钱后,在周亚夫的指挥下仅用了三个月就平息了七国之乱,而无盐氏成功收到十倍利息,可谓赚得盆满钵满,一跃成为关中首富。 而到了东汉,放高利贷已不再止于“子钱家”,东观汉记桓谭传记载“今富商大贾,多放钱贷,中家之子,为之保役,趋走与臣仆等勤,收税与封君比入。”中家之子尚且如此,下层百姓就更加无法逃脱,于是就只能“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贷”了。 刘景心里对高利贷可谓深恶痛绝,高利贷绝对是民间一大至害,可惜直到现代社会,高利贷依然如附骨之疽一般难以根除。 市中有三害,而民间亦有三害高利贷、豪强、小吏,他们可比市中三害厉害多了,每个都是灭家的能手,更加可怕的是,这三者基本可以视为一体 此时刘祝已经从昔日伙伴那里得知事情始末,附耳小声道“刘君,此人胞妹去年做了临湘令张廷君的小妻。” 刘景恍然大悟,他之前就觉得潘钦不怎么怕他,好像有所倚仗,原来是妹妹做了张怿小妻。小妻非妻,而是妾。 刘祝又道“被打之人名叫王彊,其家乃是商贾之家,世代经营交州,其父两年前去世,王彊倒也能勉强维持,只是其人好赌成性,自长乐居开业以来,他前后输了数十万钱,家产败得一干二净,今又借子家钱” 刘景听得心里一动,吩咐刘祝、刘亮道“文绣、子明,你们去将王彊带过来。” “诺。” 刘祝和刘亮将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王彊搀扶到刘景面前。 王彊身量中等,肤色黝黑,一张长脸貌不惊人,若不是被刘祝、刘亮一左一右搀扶着,怕是连站立都难,他勉强抱拳拜道“多谢刘君救命之恩,若非刘君,小人恐有性命之忧。” 刘景闻言失笑,心道“此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九章 王彊 刘景失笑,这个王彊,人不可貌相啊,别看他外表一副质朴的模样,被潘钦带人打得头破血流,心里却并未屈服,居然敢在自己面前给潘钦上“眼药”,难道他就不怕潘钦事后报复他吗 果然,这个时代敢去交州的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辈,王彊又是赌徒心性,胆子就更大了。 刘景见他虽然狼狈不堪,伤势却不算重,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巾递给他,说道“擦擦血吧。” “谢刘君。”王彊一边言谢,一边“颤颤巍巍”接过丝巾擦拭脸上的血迹,整个过程十分自然,一点也不显畏缩。 刘景心中不由大奇。 潘钦则站在另一端显得有些忐忑不安,直到现在,刘景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始终将他晾在一边,这可绝非善意的表现。 刘景终于将视线重新转回到潘钦身上,开口问道“王彊向足下借了多少钱” 潘钦恭敬地回道“前后总计五万钱。” 刘景微微颔首,又问道“需要还多少钱” 潘钦答道“连本带利一共二十万钱。” 刘景不自觉皱起眉头,王莽时曾规定“民贷以治产业者,受息不能超过岁什一。” 但这只是“理想化”的利率,通常来说,民间高利贷年息以“一本一利”起步,即借一万,当年连本带利还两万,年息高达百分之一百。然而“一本一利”也仅仅只是起步,当年无盐氏借汉景帝千金,不就获得“一本十利”吗,利息高达百分之一千。 王彊借钱,不是用于丧葬、治业等正经事,而是用于赌博,利息肯定高得离谱,这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翻了四倍。 刘景扭头问王彊道“你能还多少钱” 王彊如实说道“不敢隐瞒刘君,小人家中还有大小船三艘,商肆一处,宅邸一间,就是全部变卖也不够偿还。” 刘景先是对王彊的三艘船生出浓厚兴趣,随后又问起交州的情况。王彊不是一个“二世祖”,其父死后,他独自撑起了家中产业,几次亲下交州,是以面对刘景的询问时,对答如流。 刘景听得不住点头,对王彊越发满意,心里有了决定,说道“我可以替你还清这笔借贷,不过不是无偿,你需要为我效力,直到还清本金为止。” 王彊立时喜不自胜,刘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要招揽自己,为此不惜替自己偿还巨债,这简直是天降之喜。 “刘君恩情”王彊刚开口感谢,就被刘景出言打断“你先别忙着谢,我对你还有一个要求戒赌。日后绝不能再碰赌。” “诺。”王彊郑重道。他因赌博近乎倾家荡产,又挨了一顿毒打,如果没有刘景介入,他的下场不难想象,岂能不深刻反思 刘景目光湛湛地盯着王彊,微笑道“希望足下不是哄骗我。” “不敢、不敢” 刘景明明是在笑,王彊却感到浑身寒毛根根立起。 刘景问道“你有字吗” 王彊点点头,回道“家父为小人取字子健。” 刘景不禁叹道“彊者健也,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彊不息。好名字,希望你日后不要辜负令父的一片苦心。” 王彊为之嘿然,沉默良久。 刘景又对潘钦道“足下都听到了子健之债,由我偿还。” “这个”潘钦一脸踌躇。刘景说是这么说,可他敢去要钱吗二十万钱又不是一笔小数目,总不能因为刘景就放弃吧 刘景渐渐收起笑容,出言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潘钦咬咬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理在自己一边,更有张怿做靠山,何必惧怕他说道“并无不妥,便依刘君之意。” “真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蠢货”刘景心里骂道,随后一脸平静地道“欠债的事说完了,接下来说说打人的事吧。” “”潘钦听得瞠目结舌,这刘景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六名跪在地上等候发落的青巾打手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市楼、亭部、市狱三方几乎同时到来,此时距离事情发生还不到半刻钟,“出警”可谓神速,这也是刘景大力整顿的结果。 “刘君”市楼诸吏是由严肃带队,这种事永远看不到谢良,还要加上一个王朝。 刘景指着潘钦和六名青巾打手下令道“此人指使六人殴打他人,将他们全部关入市狱。” 潘钦双手顿时被市吏死死架住,他没想到刘景竟然一点情面不留,情急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刘君,我可是、我可是” 刘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说道“可是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足下可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潘钦不禁颓然,放弃了挣扎。刘景说得没错,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报出张怿之名,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被押走前,潘钦心有不甘,狠狠瞪向王彊。王彊恰好低头错过,没有人看到,此时王彊黝黑的脸上尽是阴鸷狠戾之色。 当王彊重新抬起头,仍是那副质朴的模样,向刘景拜谢道“多谢刘君为小人主持公道。” 刘景笑道“不必客气。此事我会处理,子健回家安心养伤。”又吩咐刘祝道“文绣,你送子健回家。”说到底,刘景还是不太相信王彊,因此让刘祝送其回家,把握其虚实。 似乎是看出刘景的担心,王彊不顾伤势,第二天就头部裹着伤来市楼求见。刘景拉着他聊了一整天,之后几天都是如此。 连日来张怿虽未露面,但为潘钦求情者称得上络绎不绝,言语中不乏暗示,刘景一概不理。 潘钦被关在狱中数日,痛哭流涕地认错,只要刘景放他一马,他连五万钱本金都不要了。 刘景岂会占他便宜,连本带利二十万钱,让人强行送入潘家宅邸,人却始终扣着不放。 最终潘钦补偿了王彊十五万汤药之费,才脱出牢笼。 此后刘景在任之日,潘钦从不敢靠近西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章 大船 长沙乃是中原通往交州水道必由之地,巅峰时号称“湘水之上,大艑所出,皆受万斛。” 如今天下大乱,道路阻绝,商业不畅,浮于湘水之上的舟船大幅减少,不过由于荆南地区时局一直较为平稳,与其他地方相比,依然称得上繁荣。 商业上的持续繁荣,自然会催生出蓬勃的造船业,临湘至洞庭,三四百里间,造船之家数以百计,很多都是前汉时代就以造船为业,手艺传承了数百年。 周礼考工记上说“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管子小匡云“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夫是,故工之子常为工。” 在古人眼里,家传手艺从小耳濡目染,教者省力,学者亦快,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结果便形成了荀子儒效上说的“工匠之子,莫不继事”的传统。 造船之家以家庭为主干,最多招些同族,很少招募外人,视造船工艺为不传之秘。 不但外人学不到,便是造船匠的族人弟子想要学到技术也是千难万难,这种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陋习,不仅不利于技术的传播,更有着失传的风险。 毕竟造船匠基本都是文盲,不识字,也不懂画图谱,全部由口述,万一造船匠突然有个三长两短,可能一门或多门绝活手艺便会就此失传。 三月初的一天,刘景带着马周、王彊、刘祝、刘亮四人来到临湘以北三十里处,此地是临湘、乃至长沙规模最大的造船地之一,湘水两岸分布着多达二十余家船场,不时能看到被遗弃的木船残骸,亦有一些船匠围着尚未完工的舟船敲敲打打,一派忙碌景象。 刘景骑着赤冀直抵此次目的地黄氏船场。 他去年向黄氏船场订购了十五艘大船,进度最快的已经接近完工,今天正好抽时间过来看看。 刘景既是长沙的大人物,又是大金主,黄氏船场家主一得到消息,立刻放下手边的事,领着手下大小船匠急速赶来迎接。 “刘君”黄氏船场家主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翁,体格精瘦,黝黑的脸上皱纹横生,其姓名早已不为人知,人们习惯呼其为黄舫公,舫者连舟也,并两船也,意指他造船技术精湛,远迈他人。 刘景将手中马缰交给身后的刘祝,含笑说道“黄舫公,这五个月来,在下可是整日翘首以待。” 黄舫公咧开嘴,露出稀零的牙齿,口气极为自信地道“小人的造船手艺,长沙没有人比得上,绝对不会让刘君失望。” 刘景颔首道“事不宜迟,请黄舫公为在下带路。” “诺。” 汉代的舟船有着非常显著的特点,正如刘熙在其著作释名释船所述“其上板曰覆,言所覆虑也;其上屋曰庐,象庐舍也。”汉代舟船普遍设有甲板和高层建筑,而发展到极致,便是楼船。史记中记载有的楼船高达十余丈,旗帜加其上,极为壮观。 刘景就被黄舫公带到一艘典型的汉代舟船前,这艘船长达十二丈,广两丈五尺,两边各有二十五桨,其上两根大樯参天,大篷蔽日,尾楼三重,高两丈有余,望之若山。 此船黄舫公完全是按照刘景要求,以战舰的规格建造的,只要在船舷上设置女墙,舷内再设置战棚,便与斗舰无异。 楼船由于建筑过高,遇到风暴容易倾覆,不便于军事,象征意义更大,大汉的主力战船以艨艟、斗舰为主。 为了这艘船,刘景足足花去了数十万钱,更直观一点说,刘景家七十石、二百三十余亩水田全部卖了,也买不起这艘船。 虽然花费不菲,但刘景置身于船下,仰望着若山的巨舰,心里只觉非常值得,可惜当时由于受到资金限制,订购的十五艘船中,只有三艘是这种规格,其余皆是长七八丈的“小船”。 见刘景一脸欣然之色,黄舫公心中得意,问道“小人造的船,刘君可还满意” “非常满意。”刘景点了点头,不吝赞道“黄舫公造船数十载,手艺高超,享誉长沙,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听得刘景夸赞,黄舫公直笑得合不拢嘴。 接下来刘景被黄舫公邀请入船参观,他对舟船一窍不通,不过他身边有王彊这个内行人,听其从旁讲解,刘景多少能明白几分。 外行归外行,刘景到底是来自于后世,随便一个想法,对于当下都是革命性的,比如水密隔舱。当然,刘景并没有透露,新技术往往需要反复实验,而他时间紧迫,急需舟船,暂时无暇他顾。 从船上下来,刘景问黄舫公道“其他船什么时候能完工” 黄舫公心中有数,回道“最迟不会超过四月下旬。” 刘景点点头,也就是说还有不到两个月,他就能得到所有船只,看来招募棹夫的事情要提上日程了,棹即船桨,棹夫即划桨之人。 仅仅是眼前这艘大船,就需要五十名棹夫,十五艘船,需要多达四百名棹夫。 所幸长沙乃是水乡,招募数百名棹夫并非难事。 建武十一年,光武帝刘秀派遣大司马吴汉及征南大将军岑彭、诛虏将军刘隆、辅威将军臧宫、骁骑将军刘歆征蜀,一次就令长沙、零陵、桂阳委输棹卒数万人。由此可见一斑。 刘景离开前,向黄舫公承诺将会在明日结清尾款,黄舫公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带着徒子徒孙们千恩万谢。 刘景告别黄舫公,行出黄氏船场,对刘祝道“文绣,我有意让你统领船队。” 刘祝心里十分吃惊,原来这就是刘景对他的安排,问题是他从小一直在陆上生活,乘船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能带好船队吗 刘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内心想法,笑着说道“不懂不要紧,慢慢学就是。而且,”刘景又伸手一指王彊,说道“我不是给你找了一个帮手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一章 招抚 王彊今日随刘景来到黄氏船场,心里受到极大的震撼,他万万没想到,刘景一个外行人,竟然一口气订购了十五艘大船,其中有三艘还是望之若山的巨舰,并且听其话中透露的意思,日后还会继续增加船舰数量。 他绝对不信什么经营交州、贩货南北之类的鬼话,可要说刘景有异心也不至于,如今张羡坐拥荆南,麾下楼船、艨艟、斗舰过百,带甲数万,根基稳固,刘景除非疯了才会生出非分之想。 王彊心里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刘景和刘祝的谈话,十五艘大船将全部交给刘祝 王彊和刘祝接触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知道他是一个颇有城府、心机的人,但却对水上之事一窍不通。 王彊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果然,只见刘景指着他道“不懂不要紧,慢慢学就是,而且,我不是给你找了一个帮手吗。” 王彊毫不犹豫道“刘君对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只恨自己无能,没有机会报答刘君的恩情,如今刘君不以小人卑劣,委以重任,小人必将竭尽全力,辅佐刘文绣,不令刘君失望。” 刘景笑道“子健都这么说了,文绣你就不要再犹豫了。” 刘祝看了王彊一眼,抱拳应诺。 刘景满意地点点头,又望向马周,没等他开口,马周便一脸尴尬的说道“刘君,我不习水性,万万上不得船。” 刘景苦笑摇头,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事,作为地道的荆南人,马周居然是一个旱鸭子,这就和匈奴人不会骑马一样可笑。 不过刘景本来也没打算让马周上船。他心里早已有腹案,马周或许碍于面子,不愿成为蔡升手下,但此事可由不得他。 刘景替蔡升谋求别部司马一职,有明确目的豢养私兵。 除了马周,刘景还准备安插几名刘氏族人进去。 这与信任与否无关,刘景非常了解蔡升的为人,他绝对是那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问题是,日后他若是受了张羡的滴水之恩,来个与长沙共存亡,那刘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所以他必须确保这支人马一开始就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刘祝、王彊未来几个月将会变得非常忙碌,刘景同二人分别,与族弟刘亮一起还家,刘亮身下是一匹棕色南中矮马。 这马自然是刘景送的,对于邻家族弟,他可谓重视到了极点,不仅送剑送马,更是每晚在舍中亲自教其读书,不求他成为经学博士,只要能将三史左传孙子兵法看明白就行。 刘景本来还想加上诗礼,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奈何刘亮本就不喜欢读书,对诗礼更是毫无兴趣,刘景不愿强迫他学习,只好放弃。 说来也巧,刘景前脚刚到家,后脚邓氏家奴便千里迢迢赶到家中,仿佛商量好了一样。 刘景坐在堂中,打开“便宜丈人”邓攸的信笺,视之良久。 这次,真的要将邓攸头上“便宜”二字去掉了。 去年末,邓攸就在信中提到,希望两人能够在今年成婚,刘景觉得邓瑗才十六岁,年纪稍稍有些小,另一方面他还仅是一个百石吏,娶南阳邓氏女不免有些底气不足。 但这些问题在邓攸眼里显然都不是问题,刘景没理由反对。 邓攸争取到他的同意后,便决定将迎亲日子定在今年九月份,留给他半年时间准备。 赖慈依旧是素衣椎髻,美眸看着刘景,感慨道“一转眼,仲达也要成婚了。” 刘群斜着身子依靠在母亲怀中,仰着小脸问刘景道“大人,你要给我娶一个婶母吗” “对。”刘景笑着点头,两世为人,他终于要结婚了。“虎头,你高兴吗” 刘群懵懵地看着刘景,下意识点头道“高兴。” 刘饶好奇问道“阿兄,嫂子人凶吗” 刘景闻言不由惊讶道“阿离你为什么会担心这个” 刘饶说道“我听说南阳邓氏女脾气都很坏。” 刘景顿时哭笑不得,问道“你听谁说的” 刘饶推了身旁的刘和一把,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的阿兄卖了。 见刘景视线转向他,刘和吞吞吐吐道“南阳邓氏出过两位皇后,和帝皇后废长立幼,专权多年;桓帝皇后骄横善妒,忧郁而死。两个人性格都不好。” 刘景听得一怔,刘和倒也不是胡说八道。 “邓瑗的性格”刘景回忆一番,心道“似乎也有些强势。不过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是一个既聪明又善良的好姑娘,嫁进门来,一定会善待家人。” 想到这里,刘景笑着说道“阿若、阿离不必担心,你们的嫂子会比我更爱护你们。” “真的吗”刘饶一双大眼睛满怀期待。 刘和却是暗地里撇撇嘴,他才不信这个世上有人会比阿兄待他更好。 继母张氏开口道“仲达,邓氏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族,届时陪嫁之人必不会少,依我看你的西房应该重新修缮一下。” 刘景颔首道“母亲大人说得有道理,家里确实多年没有修缮过了,既然要修,索性将家里里外外都重新修缮一遍。” 修缮房子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如今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为蔡升谋求别部司马一事上。 之前刘景为了增强说服力,曾给了蔡升一大笔钱,让他合聚临湘游侠、恶少年百余人,为其等购买刀剑衣服,蔡升整日带着他们成群结队,招摇过市,引起了长沙郡府高层的极大关注。 蔡升本就名震长沙,去年市井一战,连擒区胜、区雄,令长沙一郡为之侧目,就是张羡,也是对其如雷贯耳。之所以没有招揽他,一是顾忌区氏脸面,二是他相比刘宗、区雄等豪杰,势力单薄,区区一个剑客,纵然再厉害,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现在不一样了,蔡升身边聚集了百余游侠、恶少年,简直就是为虎傅翼,张羡不敢再继续放任下去,招抚随之而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二章 刘修 蔡升是一个民间草莽豪杰,与长沙郡府诸大吏少有瓜葛,加上刘景私下为之奔走,因此整个招抚过程并没有出现什么波折。 很快,张羡就将蔡升召入郡府,善加笼络,拜为别部司马。接下来便是组建营校,蔡升、马周皆为游侠中的佼佼者,可他们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不识字。 历史上三国不乏文盲将军,比如蜀汉的王平,其“生长于戎旅,手不能书,所识不过十字。”最后也成为一代名将。 但这毕竟只是一个特例,刘景总不能奢望蔡升、马周都能比肩王平。更何况万事开头难,以两人如今的能力,未必能够应付得来,这时候就急需一个有经验的人从旁协助二人。 刘景心里就有这样一个人选,他也是龙丘刘氏子弟,名叫刘修,字元德,今年四十岁,中平黄巾之乱时,曾以司马的身份随州里征讨南阳黄巾蛾贼,是龙丘刘氏少有投身于军旅的人。 而今刘修在家以耕种为业,他退出行伍的原因是,在与黄巾蛾贼的交战过程中,被对方猛士一刀斩断右臂,变成残废。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十几年里,他就算熬,也能熬到校尉、中郎将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宗之前被拜为别部司马,招募宗族昆弟时,没有招募他。 这个人是刘景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了表示足够的诚意,休沐日备厚礼亲自登门拜访。 刘修固然变成了残废,但他本就是中产家庭出身,家中有田有桑,有宾客奴仆,日子过得比曾经的刘景家还要好上一些。其家宅邸亦是前后两进,只是规模远远比不上刘景家。 对于刘景的到来,刘修显得十分意外,两人平素少有交集,不知对方为何而来。 刘景乃是龙丘刘氏新一代旗帜人物,刘修自然欢迎之至,将他请入后堂。 刘景落座后,奉上礼物,和刘修闲聊起来,后者身量和他差不多,在七尺五六寸间,体格强壮,容貌古朴,神色平和,双目颇为有神。 刘修非常在意自己的断臂,每日不管是否外出,皆以木橛缠布,充作假肢,不知详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异常。 两人谈话过程中,刘景尽量不去看他的右臂,简单的寒暄过后,他先是向刘修郑重一揖,接着一脸诚恳地说道“弟今日前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刘修闻言难掩惊讶,他一个废人,能帮到刘景什么忙开口说道“仲达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能做到一定不会推诿。” 刘景不慌不忙道“从兄应该知道,刘伯嗣被张府君拜为别部司马一事。” 刘修点点头,此事龙丘刘氏可谓人尽皆知,不少族中昆弟都加入其麾下。 如今世道变了,这种事放在在十几年前绝对不会发生。 “近日,蔡宏超也被任命为别部司马。”刘景向其吐露实情道“从兄或许有所不知,这是我在背后为其谋划而来。” 刘修大感意外,并隐隐猜出其来意“仲达的意思是” 刘景微笑道“蔡宏超的剑术无双,若是单打独斗,整个长沙都难觅对手,可若让其征募兵马,统领一营,就有些力所不及了。从兄曾戎马多年,经验丰富,因此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从兄出山,辅佐蔡宏超” 刘修沉默片刻,面有为难道“恐怕要让仲达失望了,非我故意推诿,不愿帮忙,仲达亦知,我身有残缺,又闲居多年,如今已是难以承受行伍之劳。” “如果从兄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刘景目光炯炯直视刘修,直言问道“我冒昧问一句,从兄心中是否还有志于军旅” 刘修内心十分纠结,几欲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刘景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说道“不如这样,从兄暂时先帮蔡宏超将部伍组建起来,之后是去是留,随从兄心意。” “这个”刘修眉毛拧在一处,左手下意识抚向右衣袖,自己一个废人,能够压服士卒吗若是沦为士卒的笑柄 刘景知道刘修想要迈出这一步,是何等的不容易,深深一拜,说道“此事对我至关重要,希望从兄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刘修暗暗一叹,单臂将刘景扶起,说道“仲达请起,仲达不以我残缺之身,携重礼登门,言辞恳切,礼贤至此,我又怎能一再拒绝呢” 刘景欣然而笑道“得从兄相助,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修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解道“我如今心中可谓惴惴不安,唯恐有负仲达重托,仲达何以对我如此自信” 刘景恭维道“从兄知兵法,仅此一点,就远迈他人。以从兄之能,调教那些市井游侠、乡野愚夫,还不是手到擒来。” 刘修抚了抚胡须,这话倒是没错,颔首道“这些年,我虽退出行伍,闲居家中,却从不曾放下兵法,孙吴司马早晚诵读不休。” 刘景赞道“少而好学,不足为奇,长而好学,才最是难得。” 刘修失笑道“仲达再夸下去,我便以为自己是韩信再世了。” 两人相视一眼,齐齐大笑。 刘景若想要掌握全军,单单刘修一个人肯定不够,然而龙丘刘氏有志于行伍的人,几乎已被刘宗一网打尽,刘景心里实在没有什么人选,因此求教于刘修。 刘修想了半天,向刘景推荐了三人,大本事谈不上,却也比市井游侠、乡野愚夫强多了,同时表示他家中宾客,过去曾与他并肩作战,也堪一用。 刘景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坐良久,二人相谈甚欢,刘景离去时,刘修一直送至门外。 次日,刘景带着蔡升、马周亲至刘修家,正式向其发出邀请。这么做一是显示对他的重视,二是做给蔡升、马周看的。两人都是市井游侠之流,好勇斗狠惯了,心里未必会对身有残疾的刘修服气,刘景对刘修表现得越尊敬,二人便会越安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三章 营垒 请出刘修后,刘景将募兵的任务交给了他。 自古以来,游侠、恶少年群体便是天然的优质兵员,盖因他们皆身怀武艺,胆大心粗,好斗轻死,只要对其等稍加训练,就可以成为一支精兵。 昔日追随李陵深入胡地,转斗千里的五千步卒,便是“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之后教射于酒泉、张掖,立时成为天下少有的精锐之师。 可惜刘宗之前一次就招募数百游侠、恶少年,蔡升再收拢百余人,临湘的负剑之徒差不多被一网打尽,余者不过十之一二。 没有了游侠、恶少年这个优质的兵员,刘修只好扩大范围,从大众之中招募士卒。 所谓“选士而无去取,是驱市人而战也。”这就是说,招兵而无选择取舍,等于是驱赶乌合之众作战。 相比于城郭之民,刘修更喜欢乡野愚夫,他认为乡野愚夫皮肉坚实,不畏辛苦,听从命令,易于训练。 不过乡野愚夫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当兵,还要从中精挑细选出胆大之辈,因为“伶俐而无胆者,临敌必自利;有艺而无胆者,临敌亡其技;体壮而无胆者,临敌必累赘;有力而无胆者,临敌必先怯;俱败之道也。”其他皆次要,唯胆当先。 除此之外,在汉代要想当兵,对身高也有一个最低标准。当然,这个要求几乎可以忽略。 汉代继承秦制,选拔士卒还在沿用着数百年前战国时期的标准,身高超过六尺二寸即可,这个身高是一名十五岁少年的标准身高。荆南地区的人普遍较北方人矮小,但绝大部分男性身高都超过了六尺二寸。 对于兵员,刘景曾有意招募避乱于长沙的北方流民,前些年益州牧刘焉便收编了数万南阳、三辅流民,号称“东州兵”,战斗力颇为不俗。 刘修却将他劝住了,其理由非常充分,如果是像刘焉那样将北方流民单独编成一军,自然没问题,可刘景却想让南人北人共处一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般,双方语言、习性、风俗无一相似之处,时间一久,必生冲突。 刘景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在古代,人们的地域观念极强,晋代衣冠南渡,南人北人就互相讥讽对方为“北伧”、“貉子”,当即绝口不再提及此事。 刘景认为实力越强越好,并不介意多养一些人马。 得到他的授意,刘修在临湘各乡大肆征兵,一共招募了八百余人,加上蔡升手下的百余游侠、恶少年,人数不多不少,正好一千。 成军之日,刘景特意休沐一天,带着刘亮前往营地参观。 营地设在临湘正南五十里外,此处乃是南方通往临湘的必经之地。 近年随着扬州豫章郡局势的糜烂,很多豫章人携家带口,横穿山脉,来到长沙醴陵一带避祸,身处他乡为了不被欺负,当然就会选择抱团取暖。 醴陵位于临湘以南,二者间距离不过二百余里,卧榻之侧,有这样一股不受控制的流民势力,张羡岂能安心他不仅在醴陵部署了大批兵力,像刘宗、蔡升等新军也被派到南边防备流民。 刘景和刘亮赶到时,发现营地虽然才建成不久,却已经初具规模。 汉时设置营垒,大体分为两种,平原广泽、无险可恃,便立方营,而依山傍水,有险可守,则立月营。月营又叫偃月营。 如今刘景面前的,便是一座标准的偃月营,其背靠山险,面向平地,形成一个向前突出的半圆形,一道宽度和深度都超过一丈的壕堑将营垒与外界彻底隔绝,外以木栅为墙,鹿角、楼橹,一应俱全。不问亦可知,这必是出自于刘修的手笔。 蔡升、马周、刘修尽管忙得不可开交,可一得到刘景到来的消息,立刻放下手边的事,赶到营门外迎接。 刘修身上穿着一件带着披膊的两当铠,数以千计的甲片以麻绳组编,其上用丝带编缀成菱形图案为饰,左右腋下开襟处以绛带系接。这件奢华精良的铠甲,不仅令蔡升、马周羡慕得直流口水,就是刘景也颇为眼热。 刘修如今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像变了一个人,神情庄重,眼神凌厉,极具威严。 刘景心中不由肃然起敬,一时感慨道“从兄和居家时完全判若两人,令人侧目,看来从兄天生就是一名军人。” 刘修内心泛起波澜,叹道“这个世上,除了仲达,还有谁会任用我这么一个废人若非仲达,岂有我之今日” “孙膑断足,犹能纵横天下,名垂青史,从兄何必总是介怀身体呢”刘景摇头道,随后目光转向蔡升、马周,问道“宏超、子谨,你们投身军旅也有一段时日了,有何感受” 蔡升苦笑道“前时合聚百余人,行止之间,还算颇有章法,以为军旅便是如此,等真正入了军旅,才体会到其中之艰难。单单修建一座营垒,就隐藏了太多太多的学问。” 马周亦忍不住感慨道“与大兄相比,我和宏超比那些招募来的乡野愚夫也强不了多少。” 连日来刘修展现出的能力深深折服了蔡升、马周,二人以兄事之,尊敬有加。 刘景失笑道“从兄研读兵书二十余载,岂是一般人连我都只能甘拜下风,何况你们。既然知道自己的不足,日后就多多努力吧。” 蔡升颔首道“大兄亦言匹夫之勇不足取,为将不可不知书。每晚皆招我和子谨入营舍读书学字。” 这正是刘景最希望看到的,心里一阵欢喜,对刘修道“从兄,有劳你费心了。” 刘修微笑道“他们二人虽然目不识字,却十分聪明,亦知大义,只要用心学习,日后必可成为良将。” 刘景笑道“在这一点上,我与从兄所见略同,宏超、子谨,你们可不要辜负我和从兄的厚望啊。” 蔡升和马周对视一眼,齐齐道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四章 军法 军营乃是军事重地,没有指令不得擅入,违禁者将会受到严惩。当年赵卬进入其父赵充国的营军司马中,便被下狱治罪。赵卬、赵充国虽为父子,亦不得擅入军营,由此可知军法之森严。 有蔡升、马周、刘修三位营中主将亲自迎接,刘景自然可以畅通无阻,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越过一丈有余宽的壕堑深坑,进入营地之中。 两世为人,他跟军旅唯一沾点边的可能就是军训了,行走在这座简易的古代军营中,刘景倍感新奇,左顾右盼,兴趣盎然。 刘亮同样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过去在家时便纠合童子作为部曲,常以军旅战阵之事为戏,违者以竹竿杖之,众童子莫有敢违抗者。 这种行为放在汉代,也算是有些“异才”,他也正是凭借着这一点而被刘景看重,善加培养。 不过让刘亮感到失望的是,眼前的军营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放眼望去,一片尘土飞扬的景象,因为时日尚浅,营舍才搭建了十几二十间,主体以竹木为主,显然是就近取材。在营房周围,密密麻麻分布着数以百计的军帐。 仅就整体气势而论,一点也没有军事重地的样子,还不如刘氏坞壮观呢。 不止如此,就是兵卒也让他大失所望,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不管是样式抑或颜色,都没有做到统一。唯一还算过得去的,是他们头上全都裹着赤帻,勉强有了兵卒的样子。 其实这一点也是蔡升最不能容忍的地方,他个人素重颜面,喜好美服华冠,如今麾下却穿得破破烂烂、杂乱无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关于兵卒的衣着问题,刘景已经着手解决了,他前几天在临湘市中购入了大量布匹,雇人制作成绛衣、行藤等,想必用不了多久,兵卒们就可以换上一身崭新的行头。 很快,刘景和刘亮就发现五六个被并排绑在树桩上的士卒,刘景见他们浑身鲜血淋漓,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大为触动,不禁扭头问刘修、蔡升、马周道“他们这是犯了什么罪” 蔡升、马周二人闻言面上皆露出不忍之色。 刘修神情严肃地回答道“嚣灌、夜行。”刘景不通军事,刘修怕他听不懂,又解释道“嚣灌即喧哗,乃是军中之大禁。” 刘景轻轻皱起眉头,这到底是五六条鲜活的生命,仅仅因为一点“小事”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心道“自古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真是半点不假” 刘修看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道“尉缭子有云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孙子兵法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尤其立营初始,士卒昔日散漫惯了,必须施以严法,否则不足御众。” 事实上刘修本身并不是一个喜欢用残酷军法御下的人,但是没办法,他是一个身有残疾的人,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确立自己的威严,这个兵根本就没法带下去。因此,这几名犯法的士卒只能自认倒霉,被刘修杀鸡儆猴,用来震慑军心。 “从兄说得有道理。”刘景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刘修完全是依照军法行事,并没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其实用严法也不是不行,但绝对不能一味严酷,恩威并施才是正确的领兵之道。刘修熟读兵法,亦曾官至司马,这一点相信不用刘景说,他也应该清楚。 刘景走进营舍,毫不犹豫坐上主位,其他人亦纷纷就坐,刘修出言询问道“仲达,你要不要见见屯将” 屯将掌管一屯人马,正式名称为屯长,又名百人将,顾名思义,统领百人,如今营中共有十位屯将。 刘景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他借刘修、蔡升、马周三人之手,足以控制住全营人马,没必要太过于显示自己的存在感,至少目前这个阶段,他还是应该尽量以低调为主。 刘修、蔡升将刘景的表现视为对自己的信任,心中无不感慨,刘景对自己信任有加,士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刘景问刘修道“从兄,如今是否已开始训练士卒” 刘修点头道“士卒从到此的第一天就开始训练了,一般早上、午后各一个时辰,其余时间则修筑营垒。” 刘景听得心里一动,说道“那我就留到午后,看看从兄兵练得如何了。” 刘修道“士卒之前不是乡野愚夫,便是浮浪轻侠,训练多日,辅以严法,也才堪堪做到识别旗帜,队列整齐,不喧哗,不躁动。”“辨旗帜”乃是古代士卒入伍后的第一课,士卒只有明白旗帜之别,才能“束之”。 目前营中士卒完成了第一课“辨旗帜”,正式开始第二阶段“审金鼓”,这一步相对来说要复杂许多,首先在移动中如何保持阵型的完整就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绝非日可以见到成效。 刘景却感到十分满意,笑道“万事开头难,我相信以从兄之能,必定能够练出一支精兵。”又转头对蔡升、马周道“宏超、子谨,你们有机会跟随从兄身边,观其训练士卒,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你们一定要用心学习。” “诺。” “要练出一支精兵,谈何容易。”刘修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是颇有自信,只要给他两年时间,他一定可以练出一支精兵。 刘亮面对和父亲年岁相差无几的刘修,一开始还有几分拘谨,可他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内心,向刘修请教起军旅问题,有了第一次尝试,接下来就简单多了,他死皮赖脸缠上刘修,后者外出巡营时他也寸步不离。 刘修能看出刘景对刘亮的重视,他也认为此子是同族中可堪造就之辈,对他的问题事无巨细,一一进行回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五章 八阵 午后,干了一天重活,正在营舍帐中休息的士卒听到急鼓声,立刻条件反射般跳起来,快速整理一番衣巾,操起武器便向外跑去。 刘景跟随刘修、蔡升、马周站上土木搭建的台上,望着士卒源源不断汇聚而来,很快便组成齐整的方阵。 这个方阵是由九个百人小方阵组成,前军分为左、中、右三个方阵、中军和后军同样是左、中、右三个方阵,这便是汉军步兵最常列的“八阵”。 至于为什么九个方阵称为“八阵”,则是因为中军中间那个方阵,乃是主帅身居之地,不算在内,后世称为“九宫八卦阵”,可能更为形象一些。 仔细看小方阵,可以看出五人为伍,两伍并立,即横队为十人,纵深十排,合计百人。小方阵的前方,单独站立两人,一者手持小旗、一者手持鼗鼓。鼗鼓类似于拨浪鼓,用以整肃行伍。百人屯长、五十人队长则位居方阵之后压阵。 虽然仅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可从兄刘修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士卒练得“有模有样”,已是颇为不凡。 刘景心中对刘修唯有“佩服”二字,他穿越一年来,并不是只读经书、史籍,孙、吴兵法他也没少看,不仅看了,为了加深理解,还曾亲手书写,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依然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比刘修差远了。 想要摆脱“纸上谈兵”,唯一的办法就是深入军伍,可惜他恰恰做不到这一点,甚至都无法常来这里,免得引起张羡的猜忌与警惕。 不过有刘修、蔡升、马周三人供他驱使,他足可放心。 观完士卒列陈,时候已经不早,刘景准备离开,刘修、蔡升、马周三人一路将他送至军营门外。 临别之前,刘景拉着蔡升的手,说道“宏超,想必用不了多久,绛衣、行藤、鞋履等衣装便会送来。” “太好了”蔡升闻言喜出望外,说道“士卒衣色杂乱,如同乌合之众一般,若是统一换装绛衣,士气必将大振。” 刘修不由一阵感慨,长沙诸兵,并非都有统一着装,在这方面,刘景真是舍得下本钱。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刘景为什么要花费重金养这么一支营兵,这不是替长沙太守张羡养兵吗于他本人有何益 不过刘景乃是非常之人,自己看不透他的打算也正常。 刘景笑道“宏超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只管说来。” 蔡升和马周相视一眼,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蔡升道“刘君,你就算不说,我也要提,军中不可一日无酒啊。” 汉代军中并不禁酒,但士卒全都是穷苦之人,想要喝上一顿酒也是极为不易,一般多发生于劳军犒赏之时。当然,将领不在此列。 刘景看看蔡升,又看看马周,面色渐渐严肃,说道“酒,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宏超、子谨,你们现在已是掌管数百千人的军中将领,不比从前游侠之时,饮酒须有节制,万万不能再贪杯。尤其是子谨,你平日嗜酒如命,常常大醉不醒,更需节制才行。” 马周被刘景说得满脸通红,只见他拍着胸脯保证道“刘君教训的是,我亦知如今身上责任,日后必定少饮酒。” 刘景岂肯轻易相信马周这个“酒鬼”做出的保证,扭头对刘修道“从兄,你要替我牢牢看紧他。” 刘修微笑称好。 马周顿时苦起脸,桀骜杂乱的眉毛拧成一团,引得几人纷纷大笑。 最后,刘景重重拍了拍蔡升、马周的肩膀,一时间千言万语尽数化为“努力”二字。 “必不负刘君之望。”蔡升、马周齐齐抱拳道。 刘景点点头,又和刘修道“对于从兄,我非常放心,没有什么需要说的。”接着与三人道别,乘马而去。刘亮骑上矮马,紧随其后。 刘景发现刘亮在马上频频回头,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开口说道“子明,你如今年纪还小,等过个几年身体长大,我便让你入军中为将。” “还要等那么久吗”刘亮面上不见一丝喜色,他今年才十五岁,要想完全长大成人,至少还需要三年时间。 刘景笑道“几年而已,你正好趁机多读一些兵书。” 刘亮轻轻抿起嘴唇,如果说他以前还有些不爱读书,那么今日看见蔡升、马周的窘迫,他心里已经不再排斥读书。当即郑重其事道“从兄,我以后一定用心读书。” 刘景闻言一脸欣慰,看来今天没白带他来。 军营这边无需刘景操心,他的注意力自然转到了刘祝、王彊这边,而今两人已经陆续接收了四艘大船,一艘十二丈,三艘七至九丈。 棹夫的招募也十分顺利,这个年月,在水上讨生活的人远不如陆地,非但辛苦,钱赚得也不多,刘景给出的薪水要比其他人多出三成,相应的,要求也更高一些,仅“体格强壮”一项,就刷掉了将近一半的应募者,与其说是招募棹夫,不如说是招募棹卒,你见过谁会为棹夫配备精良武器 在古代,宗族是最值得信任和依靠的势力了,刘景很容易就选出几名族人,塞进船上,其中一个就是刘亮的父亲,他虽然不像自己的儿子那样身怀“特殊才能”,但他打了半辈子的鱼,熟悉水上之事,性格也算稳重,充作刘景的“耳目”绰绰有余。 时间悠悠,转眼就到了六月,刘景在黄氏船场订购的十五艘大船皆已接收,棹夫足足超过了四百,皆为精壮之人。 养这么多人,每日消耗以万钱计,王彊不忍刘景“坐吃山空”,建议刘景尽快载货下交州。刘景同意了他的建议,除了三艘“斗舰”级大船,其他十二支舟船一分为二,王彊、刘祝一人一半,一个南下交州,一个北上襄阳。 王彊被刘景惊得目瞪口呆,不提货物,仅仅六艘大船,价值就超过百万钱,居然全都交给了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六章 调离 刘景将六艘舟船交给王彊,并不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在其身边安插了包括刘亮父亲在内的三名刘氏族人,作为自己的耳目。王彊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心里直叹刘景器量大得惊人,换成是他,根本就不会将船队的指挥权交给外人。 相比于王彊,刘景对刘祝无疑更加放心,只是象征性的派了一个刘氏族人,不过他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缺乏经验,刘景特意花高价雇佣了几名老行船,在他身边辅佐。 王彊往交州的船上,装载的是陶器、漆器、青铜器、布匹、绢缯刘祝往襄阳的船上,装载的是粮食、皮货、药材及珠玑、玳瑁、翡翠等南海珍玩。 两人率领的十二艘大船,载重在五百石至七八百石之间,直到六月中旬,才堪堪装满仓位,舟船离港之日,刘景亲自前往北津,送别船队。 王彊、刘祝走后,刘景以为自己可以清闲一阵子,然而当天傍晚刚回到吏舍,一身高冠广袖的刘蟠就找上门来。 看着神情严肃,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虑的刘蟠,刘景一边将他请进舍中,一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兄为何面有不豫之色” 刘蟠落座后双眼死死盯着刘景,半晌才叹道“仲达,你到底意欲何为” 刘景眼眸流光,失笑道“从兄这话颇让人摸不着头脑,什么叫我意欲何为” 刘蟠并不是一个拐弯抹角之人,直截了当地质问道“今年以来,你犯下了多少逾矩之事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么” “果然还是引起了张羡的关注。”刘景心里暗叹一声,说实话这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张羡除非瞎了才会对他诸多动作视而不见。面色如常道“从兄此来想必不是自己的意思,是代府君而来” 刘蟠点头承认,说道“仲达,府君准备将你调离市井。” 刘景立刻面露“不悦”道“我自认所作所为并没有逾矩的地方,府君居然怀疑我真是让人大失所望。易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既然府君不信任我,我何不辞职归家,读书养志,以待明主” 刘蟠又好气又好笑,刘景这话颇有些诛心了,何谓辞职归家,以待明主这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说张羡不是明主了 刘蟠责道“仲达,你也不要觉得有何委屈,你私购大舰,插手军伍,难道不是事实” 刘景眉毛一挑,坚决不承认指控,出言反驳道“我购大船,乃是为了贩货南北,至于插手军伍,更是无从谈起,我去军营,乃是访友。府君到底是听了谁的挑拨,才会如此疑心于我” 刘蟠苦笑道“仲达,你我乃是兄弟,这些虚假之言就不要和我说了。府君虽将你调离市井,却许以主簿高位。” 刘景心中大感意外,问道“那吴巨呢” 刘蟠回道“吴巨近日就会被府君拜为罗县县令,并领长沙北部都尉。” 刘景摇头道“府君为了安置我,真是煞费苦心了。” 他曾经以不愿侍候“笔砚间”为由,拒绝了张羡许以的门下五吏之一的主记之位,而主簿也有掌管文书之责,权力却比主记大多了,相当于太守的大管家,足以和功曹并驾齐驱。 而今张羡为了安置他,竟然将吴巨外放,腾出主簿之位。 刘蟠摇了摇头,如实相告道“这是桓伯绪的建议。” “桓阶”刘景颔首,他和桓阶关系不错,和其弟桓彝更是莫逆之交,不过桓阶毫无疑问是站在张羡一边的,他们之间这点交情不足以改变他的立场。 刘景问道“谁会是我继任者” “严肃。”刘蟠缓缓说道“桓伯绪认为他既是你的亲信,又颇有能力,是最适合接替你的人选。” “严伯穆继任,我可以无忧了。”刘景顿时放下心来,自古以来,往往都是人走茶凉、人亡政息,他就怕张羡用外人接管市楼,到时候胡乱指手画脚,令他一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刘蟠忍不住叹道“能让府君和桓伯绪这般慎重对待的人,仲达,你是第一个。 刘景心里不为所动,张羡在其他人眼中,或许是荆南霸主,在他眼中,却是一艘早已注定沉没的舟船,他绝对不会将自己困于船上,一同埋葬于历史浪潮。 “仲达,”离去前,刘蟠神色分外凝重地道“你为人素有大志,但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刘景知道刘蟠在担心什么,一脸平静地道“从兄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做蠢事。” 刘蟠叹道“希望如此。” 蒙蒙细雨中,高冠广袖的刘蟠踽踽离去,背影甚是萧索。 刘景不顾雨淋,目送良久。 翌日,刘景一至市楼,立刻将严肃、谢良叫入掾室。 刘景来到窗前,眺望市中百肆,扭头对二人道“今日是我在监市掾位置上的最后一日。” 严肃、谢良忍不住相视一眼,难掩震惊,严肃问道“刘君将要去何处” 刘景微笑说道“府君欲以我为主簿。” 谢良心脏忍不住怦怦直跳,心道“刘君一走,我有没有机会登上监市掾的位置,成为一名掾君”口中说道“主簿乃是府君之腹心,位高权重,显赫郡府,恭喜刘君、贺喜刘君” 严肃素知刘景心意,因此一言不发。 刘景将严肃唤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地道“伯穆,我走之后,市井就交给你了。” 严肃还没什么反应,谢良脸色倒是先唰的一下白了。 严肃绝非像表面那般平静,心绪汹涌澎湃,难以抑制,他一个在市狱都快待不下去的小吏,被刘景慧眼识英,提拔于微末之中,一路扶持,从斗吏市左史,再到百石监市掾,此大恩大德,何时才能有机会报答 严肃深深一拜,说道“请刘君放心,在下必定会将市井看顾好,不负刘君之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七章 轰动 刘景将严肃扶起来,说道“将市井交给你,我十分放心,只是有一点,我在市中实施的政策,绝不可妄动。” 严肃正色道“这一点请刘君放心,在下自知才疏学浅,与刘君相比,直如愚人一般,绝不会妄动刘君政策,唯萧规曹随而已。” 刘景点点头,另外他几乎全部收入都来自于市井,自己日后虽然是位高权厚的主簿,但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他需要严肃这个新任监市掾为他的产业保驾护航。这事无需明言,以严肃的聪明才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刘景扭头望向谢良,他的脸上,此时写满了失落,短短一年间,他亲眼目睹刘景、严肃加入市楼,并后来居上,坐上他梦寐以求的监市掾宝座,他心里不感到失落才怪。 “谢史、谢史” 刘景连唤数声,谢良才回过神来,他茫然失落的看着刘景,哑声道“刘君有何吩咐” 刘景暗暗摇头,就他这表现,估计日后市门卒出身的王朝都有可能先他一步上位。口中却道“谢史,你日后好好辅佐伯穆,伯穆之后,你必有机会登上监市掾之位。” 谢良闻言精神不由为之一震,这还是首次有人向他做出“保证”,尤其这个人还是名冠长沙的刘景,简直把他的话当成至理,抱拳道“小人日后定会尽心竭力辅佐严君。” “他倒是适应快,这就称上严君了。” 刘景笑着鼓励他道“努力。”而后又问二人道“伯穆、谢史,你们认为谁最适合接任市左史” 相比于犹犹豫豫的谢良,严肃毫不犹豫推荐一人“刘君,在下认为市吏王朝为人勤恳,颇有能力,可为市左史。” 刘景轻轻颔首,又问谢良道“谢史以为王朝如何” “小人也认为王朝是最适合的人选。”严肃这个新任监市掾都已经开口了,谢良哪敢和他唱反调,这时候当然是坚决附和。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刘景直接拍板定下,新任市左史为王朝。 自从去年将严肃招入市楼,除非遇到大事,否则刘景基本不再管事,市中一应事务全部交由严肃、谢良二人处理。毫不夸张的说,他们比刘景更熟悉市中工作,他没有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又和两人聊了一会,便让他们退下了。 接下来刘景又招王朝进来,当面勉励一番。之后是族弟刘亮,门下不比市楼,就在张羡眼皮底下,并且周围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如果他刚一上任就任人唯亲,安插族弟,必惹非议。因此只能暂时将刘亮留在市楼,等过一段时间再想办法安置他。 刘亮纵然心里不太情愿,却也知道无法改变。 中午的时候,刘景带着刘亮来到陶观的胡饼摊前,他不是来买饼,而是专门来和陶观告别的。因为醉乡居有自己的厨人,他午饭基本就不在外面吃了。 不过刘景虽然不再吃陶观的胡饼,却常来饼摊找他聊天。 陶观真的、真的是一个非常有才的人,智商、情商双高,以刘景心中对人才的划分,他能够和桓彝、严肃处于一个档次,逊于桓阶、杜袭、刘瑍。 当然,这只是他的个人看法。如果按照历史本来发展,桓彝无疑会取得较高成就,而严肃八成会泯灭于众人,至于陶观,就更是如草芥一般微不足道。 倘若陶观是一个正常人,哪怕只有六尺渺小之躯,他也愿意将他招入麾下,使他有机会一展才能,奈何、奈何 “刘君高升主簿,日后就不能常来市井了吧”陶观硕大头颅露出一丝惆怅,刘景可以说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以平等态度对待他的人,这一点连蔡升都做不到,他非常珍惜这份友谊,可惜以后很难再有像从前那样畅谈的机会了。 “是啊,日后旬月都未必能来一次了。”刘景伸手指向身旁的刘亮,对陶观道“他是我族弟刘亮刘子明,你也认识,我走之后,子仪若是遇到事情,尽管去市楼找他,他若不在,就找严肃、谢良、王朝无论谁都行。” 蔡升离开市井后,刘景就接过了庇护陶观的任务,他离开前,自然也要安排妥善。 “小人何德何能,竟让刘君如此费心。”陶观不由重重一叹道“小人只恨自己是一个残废之人,没能力报答刘君恩情。” 刘景心里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说道“子仪,你有能力,且能力超群绝伦,只是世人看不到、不敢用而已。” “”陶观立时双目泛红,久久无法言语,刘景的这番话,无疑是他这辈子得到的最大肯定。 “就算是我,也不敢用啊。”刘景暗暗叹道。 告别陶观,他又前往书肆与书肆主人告别,再去皮肆见周卫 等到他和市中熟人一一道别之后,返回市楼,发现市楼外围聚集了数百人,他刚开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直到他被众人团团围住,才知道是他即将离任的消息在市中传开了。 众人情绪激动,有人伏拜苦苦哀求,有人大声疾呼 “刘君勿走” “刘君将要弃我等而去吗” “刘君一走,市中必乱,我等小民何依” 刘景一露面,立刻引发了市中更大的轰动,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很快就将市井中央的十字通衢大道挤得水泄不通。为了避免发生危险,严肃、谢良带着市楼诸吏冲入人群,将被吵得焦头烂额的刘景“救”出重围。 然而人群并没有因为刘景回到市楼而散去,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人们围着市楼不住徘徊,一声声呼唤“刘君”之名。 整个下午,市中几乎处于半瘫痪状态,而且随着闭市时间的临近,市井之人大半都聚集到市楼外,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临湘城郭百姓正通过四门、源源不绝涌入市中。 刘景立于掾室,顺窗望外,眼中看到的,全是人头,密密麻麻,无边无岸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八章 名望 “刘君” “刘君” “刘君” 数千人擦肩接踵,层层叠叠围聚在市楼外,竞相高呼,不惟市井,便是整个临湘城郭,也都听得真真切切。 由于市井乃是四方百姓汇聚之所,影响力可以轻易辐射全郡,昔日汝南名士黄浮之子,担任汝南监都市掾时,“犯法当死,一郡尽为之请。” 当然这里面也有其他原因,比如其家乃是汝南大族,其父黄浮乃是汝南名士,曾在东海相任上处死中常侍徐璜侄子、下邳令徐宣,而受到世人的敬重,但监市掾的影响力亦不能忽视。 论市中影响力,别说黄浮之子,就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与刘景相比呢因此出现数千百姓包围市楼,不让他离开的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刘景静静站在窗前,望着楼外密密麻麻的人群,耳闻响彻四野的呼声,心绪起伏不定。 当初他为救刘亮之父,来市中质书,便敏锐的发觉到市井隐藏着巨大的潜力,人才宝货,应有尽有,在几乎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他毅然决然前来市井为吏。如果那时他选择门下或功曹,现在充其量在士民中享有清名,哪有机会博取如此之隆望。 长沙太守张羡和功曹桓阶为何对他忌惮如斯甚至多有退让在长沙,麾下总计舟船千丈的商贾、部曲千计的豪强不少,怎么没见他们有所忌惮说到底,还不是忌惮他的名望。 说实话,刘景内心非常排斥主簿一职,因为监市掾属于郡中公职,本质上还是汉吏,而主簿,则完全可以称为太守之臣仆,虽说权力堪比功曹,然而有汉以来,便有“两府高士俗不为主簿”的说法。这里固然是指朝廷中央,实际上州郡更是如此。 刘景既不想当张羡的臣仆,为其拾遗补缺,干“擦屁股”的事,亦自负名望,“耻”于主簿之职,他昨天对族兄刘蟠说“辞职归家,读书养志,以待明主”可不是玩笑之语,或者故意威胁对方,他是真的有认真考虑过。 反正他三个月后便会前往南阳新野,迎娶未婚妻邓瑗,这一去一返,最少也要四五十天时间,主簿是太守的大管家,缺席一日两日可能没事,长时间缺席肯定不行。与其那时候再辞职,不如干脆现在就辞职归家。 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张羡刚准备任命他为主簿,他直接甩手不干了,不是等于明着和张羡作对吗这么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否则以他在长沙今时今日的声望,就算变回白丁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三个月后借着迎亲的机会北上襄阳,刘表只要不是白痴,立刻就会对他百般拉拢,倚为南道主人。 不过投靠刘表并非上策,只有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考虑。 市井、乃至整个临湘发生的异常,自然引起了郡府的极大关注,很快张羡和桓阶就接到了下面市吏的报告,也包括五官掾刘蟠,以及即将卸任的主簿吴巨等等所有长沙郡府大吏。 郡府正堂,所有人济济一堂,鸦雀无声。在场大多数人都被刚刚得知的消息震撼得不轻,刘景仅仅用了一年时间,就获得了他们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巨大声望,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以后谁还敢轻易与刘景为难都不用刘景动手,怕是长沙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他淹死。 张羡和桓阶不禁相视一眼,暗暗庆幸将刘景调离市井,真是一个既正确又及时的决定,若是继续留他在市井待个一两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来 头戴高冠、褒衣缓带的刘蟠看了看左右,开口说道“刘仲达出为市吏不过一载,何以百姓闻其离任,怅然若失父母孔子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039依在下看来,刘仲达正是做到了这两点,才深得长沙百姓之心。” 吴巨不禁冷笑一声,在一旁借题发挥道“刘掾君说刘仲达深得百姓之心,那他自然有束民之法,那之前为何会出现犯人被市中乱民殴打致死的事情呢刘仲达是不是故意坐视不管” 罗县县令是千石高官、百里之宰,长沙北部都尉是比两千石高官,手握兵权,他如今身兼两职,可谓是整个长沙除了张羡外,权力最大的人之一。主簿虽然执掌中枢,说穿了不过是张羡的大管家,又哪里比得上如今独霸一方。在他眼里,刘景、刘蟠之流已经不足为虑。 “足下可有证据”刘蟠面色铁青道“若是没有,便是妄言,足下怎敢当着府君与众僚的面,轻易宣之于口” 没等吴巨再开口,张羡先出声道“吴卿不可妄言。” 吴巨冲着刘蟠重重一哼,终是没有再与他争执。 “一介武夫,也敢狂勃”刘蟠瞪着双眼,心里骂道。 桓阶微笑说道“昔颜子十八,天下归仁;子奇稚齿,化阿有声。刘仲达年仅十八,治理市井却成果斐然,远超前人,其铜斗铁尺之法,乃百世之良法也。继续留他在市井,未免大材小用,是以在下才建议府君任其为主簿,一展胸中才能。” 子奇相传是春秋时齐国人,十六岁治理阿县,而阿县大治。颜子即颜回,更不用多介绍,其乃孔子最为得意的弟子,孔门七十二贤之首。两人都被后世视为少年才俊的典范,桓阶拿刘景比作二人,可谓是最高的赞誉。 张羡点头道“刘仲达良才美玉也,仆自然要委以重任。日后有伯绪和刘仲达辅佐,仆可以无忧矣。” 成绩眼见没人再出声,请示道“府君,而今闭市在即,刘君被围在市楼一时恐难脱身,是不是要派人将他解救出来” 张羡颔首道“成掾,此事就交给你了。” “诺。”这本就是成绩的心意,他向张羡一拜,而后缓缓退出郡府正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九章 难题 成绩带着十余名贼曹吏脚步匆匆赶到西市,对着密不透风的人墙,大声喝令其等让开道路,然而却听者寥寥,收效甚微。 此情此景,不禁令成绩心里叫苦不迭,自从亲眼目睹吴先在市中被活活打死,他就再也不敢小觑市中百姓。更何况,他们都是心向刘景之人,他若敢动粗,刘景事后绝对不会轻饶了他。 不能来硬的,那就只能挤进去了。 成绩一咬牙,侧着身子硬生生顶进人群,贼曹吏们忍不住面面相觑,没办法,只能硬起头皮跟上。 成绩的到来自然引起了刘景的注意,他在楼上看到成绩及其手下在人群中声嘶力竭,艰难穿行,不觉失笑。 好不容易冲破人群,成绩形象大变,此时的他竹冠歪斜、鬓发散乱、衣服褶皱,看上去非常狼狈,就像遭遇了大风袭击。 他第一时间冲入市楼,稍稍整束一番衣冠,只身来到掾室面见刘景,苦笑说道“刘君,你这里闹得动静也未免太大了一些,整个郡府上至府君、下至小吏,全都被惊得不轻。” 刘景一边邀成绩入座,一边说道“我何尝不是被百姓的热枕吓了一跳,以至于困守市楼,难以脱身。” 成绩叹服道“刘君得民心至此,郡府上下,没有不夸赞刘君的。” 刘景轻笑道“我也仅仅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市中百姓却视之为恩惠,铭记于心,这怎能不让人感慨呢。” 成绩又恭维了几句,然后抱拳道“在下是奉府君之命,来接应刘君,可是观外面形势,不将百姓安抚好,恐怕很难离开这里。” 刘景颔首道“成掾不必担心,一会我会亲自出面安抚百姓。”他之前对百姓的行为不加制止,便是为了造成“轰动”效果,如今他的目的已经圆满达成,没必要再让百姓“闹”下去。 成绩立即奉承道“刘君出面,当然能够轻松平息骚动。” 刘景笑了笑,与成绩闲聊起来,等到闭市之时,他登上市楼之顶,夺过市吏手中的鼓棒,亲自击响牛皮大鼓。 见刘景终于肯露面,本来嘈杂不堪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刘景将鼓棒交还给市吏,凭栏而立,面相人群,扬声说道“在下来市中一年有余,可谓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松懈,以期上不负府君之托、下不负百姓之望。现今府君任命在下为主簿之职,而诸君依依难舍,这就是对在下最好的褒奖” “刘君,勿要弃我等而去” 有人心中难舍,继续出言挽救,而有人“深明大义”,怒斥道“主簿,府君之腹心也,常参机要,总领府事,权力堪比功曹,岂是小小监市掾能够相比你难道想要阻止刘君高升吗” 另有人附和道“刘君之才,可比肩于功曹桓伯绪、五官刘元龙,留于市井,乃大器小用耳,唯有总领府事的主簿之职,才能配得上刘君。” 这两人身穿儒服,一看就是儒生士子之流,见识、口才非同一般,周围百姓都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市左史严伯穆将会接任在下监市掾之位。”刘景继续说道“严伯穆,乃是我的左膀右臂,因此就算在下离开,市井亦一如从前,绝不会变,这一点诸君尽可放心。” 听到是严肃接替刘景之职,市中百姓稍稍放下心来,他们对于严肃并不陌生,他固然逊刘景远矣,却不失为一个能吏。 “在下去年准备出仕之时,身边之人众口铄金,皆云市井乃是不洁之地,君子应当远离。在下认为此言大谬,一意前来市井,而今十分庆幸当时坚持己见。”刘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了足足一刻钟,最后以一句“诸君、勉之”作为结尾。 霎时间,原本安静的市井轰然爆发,欢呼声震天彻地。 成绩再次感到深深的震撼,他自己都记不清已经被刘景震撼到多少次了。 刘景与市楼所有人一一道别,包括两名市楼门卒,之后从马棚中牵出赤冀,市中百姓虽然依依不舍,却自发让出一条道路。刘景并未乘马,而是揽辔步行。 “刘君” “刘君” “刘君” 刘景步履徐缓的行于人群之中,不住左右颔首。 成绩跟在后面苦笑连连,他本是为“解救”刘景而来,到头来却是什么忙都没帮上。 当刘景走出人群,回身最后与市中百姓拜别,在一片送别声中离去。 回到郡府,刘景跟着成绩前去拜见张羡。 此时已是下职时间,正堂早就人去堂空,张羡是在“便坐”接待的刘景。正堂主要用于处理相对重要的政务,平日张羡都是在类似于厢房的“便坐”处理政务。 便坐中除了张羡,仅有桓阶、刘蟠二人。 刘景脱履而入,从容拜道“下吏刘景,拜见府君。” “仲达快快请起。”张羡起身绕过书案,将刘景扶起,说道“仲达曾向仆表露过为任一方的心迹,不愿为刀笔吏,如今仆任仲达以主簿之职,仲达心里可有不愿” 刘景回道“府君多心了,主簿乃一郡之要,权力极大,非一般文吏可比,在下只恐年轻才浅,有负府君信任。” 张羡刷开猗兰操折扇,大笑道“仲达若是才浅,郡府上下,岂不是皆碌碌无为之辈仲达为主簿,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桓阶出言道“仲达之能,我知之甚详,因此才向府君推荐,日后你我当共同辅佐府君,治理长沙。” 而与刘景关系亲密的刘蟠,却安静端坐,不发一言。 刘景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固然愿为府君驱使,只是有一件事需要提前禀明府君,在下与南阳邓氏女有婚约,九月将亲往南阳新野迎娶,而今已是六月中,还有不到三个月” 张羡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就是南阳人,当然清楚这一去一返,最快也要四五十日。 刘景真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章 主簿 半晌,张羡才缓缓开口道“古之成大事者,无不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使,故能化清于上,事缉于下。昔日齐桓公五访小臣、秦昭王五跪范雎,皆是如此。仲达隽才杰出,冠于长沙,仆怎敢不倍加珍惜呢仲达既然有婚约在身,到时候只管前去,无论告假多久,仆皆答应。” 张羡每到一处,皆能收揽士民之心,桂阳、零陵、长沙,莫不如此,这笼络人心之能,着实令人称叹。 刘景神色湛泊,再度下拜,口中说道“孔子有云宽则得众。府君礼贤下士,竟至于此,在下日后必当不遗余力,效犬马之劳,以报答府君之恩泽。” 张羡忍不住大笑道“哈哈,此吾心也。” 直到此刻,刘蟠才算松了一口气,开口说道“宪章朝右,简核才职,则有桓伯绪;匡政理务,拾遗补阙,则有刘仲达,有此二人,从今以后,府君可以高枕无忧了。” 张羡收拢折扇,笑着摇头道“元龙,你怎么光说别人,却把自己忘了” 桓阶出言道“进谏纳忠,春秋祭祀,则有刘元龙。” 几人面面而视,皆大笑出声。 如今时候已经不早,事情既然谈完了,桓阶、刘蟠、刘景三人便不再久留,齐齐向张羡告退。 从“便坐”出来,桓阶提议道“元龙、仲达,不如去我舍中小酌一杯” 刘景、刘蟠今晚并无应酬,一口答应下来,随后又找来桓彝,四人聚于桓阶舍中,饮醉乡居之酒,天南地北,畅所欲言。 次日,刘景在平日戴的黑色丝质介帻上,加了一顶一梁进贤冠。 进贤冠,古缁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公侯三梁,中二千石以下至博士两梁,自博士以下至小史私学弟子,皆一梁。 他尚未年满二十,本不用加冠,不过主簿职位特殊,乃是府君之簿书,需要戴进贤冠以示郑重。 除了戴进贤冠,刘景的吏服也换了,由灰色变成黑色。 吃过早饭,刘景行好屋舍,下意识瞥向马厩,他新的工作地点和吏舍就隔了一道夯土墙,以后用不着骑马了。 见赤冀扬头蹬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刘景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脸颈,心道“日后只有休沐出府,才有机会骑马,这还怎么锻炼骑术如此看来主簿真不是久留之地。” “刘君” 听到呼唤,刘景回身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头戴进贤冠的青年郡吏,此人正是功曹吏李吏,刘景初来郡府就是他领路,或许是因为两人曾有过接触,这次桓阶又派他前来。 刘景微笑道“许久不见,足下一向可好”两人上次见面时,还是正月郡府朝会,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半年了。 李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多谢刘君关心。下吏一介愚人,才能平庸,所幸虽然没有什么长进,亦无差池。” 刘景含笑颔首,跟着他前往门下。 路上,李吏忍不住叹道“昔日小人目光短浅,曾质疑刘君为何选择去市井这等污浊之地,而刘君对小人说只要肯用心任事,不论身在何处,都能大放光彩。没想到才一年多时间,刘君就取得了令长沙全郡为之侧目的成绩,而今又被府君任命为主簿,执掌府事,小人心服口服。” “勉之。”刘景笑着鼓励他道。 门下又称閣下,汉代官府正门一般不轻易开启,官吏日常出入皆走小门,小门曰閣,故有閣下或门下之称,表示亲近之意。 而一郡能冠以门下之称,总共有五,依次是功曹、主簿、主记、督盗贼、贼曹。其中功曹、督盗贼、贼曹三者的办公地点位于诸曹之中,唯有主簿、主记,办公地点处于府君的便坐之侧,论亲密程度,在所有人之上。 正是因为这种亲密关系,有汉以来,主簿的地位不断提高,至今甚至已经可以和功曹并驾齐驱。而等到魏晋,更是一举压过功曹,从“两府高士俗不为主簿”变为“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主簿权势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刘景跟随李吏到来时,发现主簿诸吏皆已在室外等候,其中六名书佐站在最前,循行、干、小史等三十余人在后。 整个郡府上下,刘景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诸吏根本就不用李吏引介,双方还有一段距离,诸吏便开始遥拜道“下吏拜见纲纪。” 纲纪不是功曹的独有称呼,主簿代太守宣读书教,亦可称之为“纲纪”。 刘景轻轻颔首,开口说道“诸君请起,不必多礼。” “谢纲纪。” 见过礼后,六名书佐争相上前作自我介绍,他们都想给刘景留下一个好印象,以期日后受到重用。 刘景一直保持着亲切微笑,不仅同书佐谈话,便是如干、小史之流,也都没有忽视。 前汉名臣翟方进少时失父孤学,给事太守府为小史,号迟钝不及事,数为掾、史所詈辱。可以说在郡府之中,干、小史最卑末,不仅要“及事”,还常常受到上司打骂。 市间传言刘景“生性谦和,善待下人”,果然半点不假,他身为主簿,居然对他们这些卑末小吏甚是和蔼可亲,干、小史们心里感动万分,更有人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此人成功引起了刘景的注意,特意停下来和他说了几句话,令同僚暗暗羡慕,现在哭就太假了,怎么早没想到呢 李吏眼见没自己什么事,十分知趣的告退了。 刘景被诸吏迎入主簿室,到处参观一番,最后被请入主簿的听事之所,这里极为宽敞,绝非狭仄的市楼掾室可以相比。 书佐们围着刘景介绍主簿工作,待讲完后,陆续退出。 纷纷攘攘了一个早上,终于清静了。 刘景随手拿起书案上的文牍,仔细看起来,今天是他第一天工作,没必要急着揽权,先熟悉熟悉再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归来 如今刘景早已不是初出茅庐,他的名望已经大到连太守张羡和功曹桓阶都感到无比忌惮的地步,主簿室诸吏更是仰慕其名、敬畏其威,将他的话当做“圣旨”一般。 如此一来,刘景上得张羡信任、下得诸吏爱戴,在他人眼中政务繁重的主簿之职,他干起来却游刃有余。当然,这和他大胆放权有关,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他时常要替张羡跑腿,做一些诸如宣读书教、奉送要函、迎接贵客等事。 时间悠悠,转眼就进入了八月,刘景在主簿任上干了一个半月,可以用八个字评价“锋芒尽敛,中规中矩。” 首先主簿这个职位主要是替张羡拾遗补阙,一个“稳”字压倒一切,以吴巨轻悍的性格,担任主簿时也是老老实实,从来没有过什么波澜。其次,自然是刘景对主簿职位不上心。主簿一开始就没有被他视为长久之计,又何必多操心。真正让刘景上心的是刘祝,历经近五十日之久,刘祝终于率领船队归来。六艘船虽然全部安全返回,但其中三艘船身遍布伤痕,显然是途中受到了强盗贼寇的袭击。 “刘君,在下幸不辱命” 刘祝今年十九,比刘景大一岁,原本容貌颇为出挑,尤其一双丹凤眼,奕奕有神,格外引人注目,而今面部皮肤却是又黑又糙,再也找不到从前俊秀的模样。 刘景紧紧拉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尽数化为一句“辛苦了”。 刘祝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说道“在下原本只是一介小偷,刘君不以在下卑鄙之躯,拔于江湖之中,尽心培养,恩犹再造。古之刺客豫让曾说人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这亦是在下的心意。刘君将价值百万计的船货交于在下之手,在下就算是死,也要完成刘君之重托。” 刘景用力按了按他的肩,问道“文绣,快和我说说,你们一路上都遇到了哪些危险” 刘祝娓娓说道“长沙湘水一段还算平静,只有临近长江的洞庭一带有贼人出没,一入长江,尤其云梦泽一带,贼寇极多,不管是去时还是归时,船队都遭到了贼寇袭击。” “原来如此。”刘景颔首,并没有太过意外,云梦泽自古以来便是无法之地,盗贼滋炽,无人能治。 昔日楚昭王被吴国所攻,逃亡至云梦泽,左传记载“王寝,盗攻之,以戈击王,王孙繇于以背受之,中肩。”也就是说云梦泽盗匪上来就对楚昭王下杀手,幸好王孙繇于为他挡了一剑。而后楚昭王趁着盗贼抢夺珠宝之际,上岸逃窜。场面之狼狈,不难想象。 刘景问道“文绣,船上伤亡如何” 刘祝面色凝重地回道“船队前前后后受到过六次贼寇袭击,击退贼寇十余次,共计战死五人,伤了十八人。” 说实话这个伤亡比刘景预计的要小一些,不过若是仔细想想,也不算少了,六艘船人数全部加在一起,也才不到两百人,伤亡二十余人,超过了一成。 刘景沉吟一声,说道“文绣,不要吝啬钱财,死者一定要善加抚恤,绝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死不瞑目。” 别看只死了五个人,可抚恤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因为汉代人相信死后灵魂不灭,还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生活,即“谓死如生”,所以上至皇帝下至庶民皆流行厚葬。为了能够让死者“风光大葬”,死者家属不惜卖房卖地,甚至借高利贷,由此引发了极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期间不乏有明达之士以身作则,呼吁薄葬,然而终究难改世间风气。 刘祝一脸严肃道“刘君且放心,这个在下会安排妥善。” 刘景又道“伤者也要好好安抚。” “诺。” 两人见面以来,刘景从头到尾,问的始终都是人,仿佛船上以数十万计的货物不存在一般,还是刘祝主动提起“此次去襄阳,不管是粮食、皮货、药材还是珠玑、玳瑁、翡翠等南海珍玩,皆贩卖一空。从襄阳则带回了布、缣、帛、缯、铜器、黄金,还买了四匹马、二十二头牛。” 刘景听闻有马,有些好奇地问道“好马还是劣马” 刘祝眯起凤眼笑道“都是体高近六尺的良马。” 刘景大感意外,要知道乱世之中,马是最重要的资源,在长沙,就算想要买到一匹西南矮马,也绝非一件易事。 刘祝解释道“本来襄阳市中也没有好马,这四匹马是流落到襄阳的关中人主动上门卖给我的。” 刘景恍然,这就难怪了,他甚至能够猜到,整个交易必然是在汉水之上完成的,襄阳市中若是出现良马,不是被州府强行征用,便是被大姓彊族强取豪夺,哪轮得到刘祝捡便宜。随后刘祝之言证明了他的猜测,分毫不差。 眼见刘祝一脸疲惫掩饰不住,刘景不再多问,让他先回家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刘祝却婉言拒绝了刘景的好意,坚持完成收尾事宜,等到全部安置妥当,已经是傍晚时分。刘祝回家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次日天明,便又生龙活虎的忙碌起来。 刘祝的顺利归来令刘景的心放下了一半,他本来以为王彊会在八月底归来,只是他左盼右盼,始终不见王彊归来,直到九月二号,他才姗姗归来,而且船队只有五艘船。 刘景虽然有些心烦意乱,但却并没有因为失去船货而冲王彊发怒,满怀关切地问道“子健,发生了什么事” 刘景表现得越是不在意,王彊便越是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咬牙说道“船队南下时虽有一些波折,也还算顺利,归来时途经零、桂、长沙三郡之交的酃县水域,便受到了荆蛮袭击,他们有数千人,乘竹筏围攻船队,若不是小人及时冲破包围,怕是要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担忧 “船队遭到数千荆蛮袭击”刘景听得暗暗摇头,王彊这话肯定有所夸大,酃县水域虽说处于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交汇之地,不过酃县可是长沙属县,长沙境内若是有数千荆蛮出没湘水,张羡岂能视而不见早就派兵围剿了。 数千或许不太现实,千八百荆蛮却极有可能,刘景作为执掌长沙府事的主簿,知道酃县这个地方乃是三地交界,历来蛮夷众多、盗贼横行。 过往商贾,全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船货被劫还没什么,大不了赔些钱财,问题是有些荆蛮极为凶恶,很少会留下活口,每年都有不少人船失踪于湘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王彊恨恨地道“刘君,小人和船队在酃县停留一晚,次日就在湘水遭到荆蛮伏击,小人敢肯定,酃县之中必有为荆蛮通风报信者。” 这是肯定的,说不好就是内外勾结。 然而刘景心里气愤,一时间却也拿这些荆蛮没辙,且他这两日就将启程前往南阳新野,迎娶邓瑗,更是无暇他顾。 此番王彊南下交州,原本获利不菲,可惜最后功亏一篑,损失了一艘船货,又折损了超过二十人,这一趟数千里奔波劳苦,赔钱倒是不至于,可也基本算是白折腾了。 虽然遭遇重挫,但刘景早在成立船队之初,心里就已有所准备,这个时代下交州,利润大是大,却完全是将头别在裤腰带上,搏命换来。没道理其他人承担巨大风险,而自己却能一帆风顺。 再者说,他的目的是养船养兵,对钱财不甚在意。 刘景全无半点苛责王彊之意,反而一再安慰。 王彊性情阴郁寡情,也被刘景感动到无以复加,伏拜流涕,并提议要随其北上,将功补过。 刘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有刘祝就够了,王彊这一次南下交州,前后总计耗时近八十日之久,又遭遇重挫,应该好好休息一番。而刘祝及其船队则休整了长达一个月,舟船皆已修缮,棹夫业已补齐,可以随时出发。 当天下午,刘景便入郡府向张羡提出告假,就像曾经答应他的那样,张羡痛快的批准了他的告假,并且不设时限。 如今万事俱备,为了确保此次行程安全,刘景准备从别部司马营抽调三百士卒随行,此事无法光明正大的进行,免得张羡脸上不好看,他让刘祝率船队南下,将士卒悄然运回。 傍晚回到家,刘景开始收拾行装,聘礼则已准备就绪,包括黄金百斤、束帛玉璧,及王彊从交州带回的南海珍宝数箱,总计价值数百万钱。 即使汉代“嫁娶送死,纷华靡丽”、“里巷嫁娶,尤尚财货”,刘景的聘礼仍然堪称大手笔。 不过他倒也不会吃亏,因为当今女方之嫁妆,远胜于男方之聘礼,民间谚语云“盗不过五女门。”就是说有人嫁出五女后,家里必然变得赤贫如洗,连小偷都懒得光顾其家。南阳邓氏乃是世间屈指可数的大家族,嫁妆必然丰厚。 “仲达”晚间,素颜椎髻的赖慈来到刘景寝室。 刘景见她雪白清丽的脸上带着犹疑之色,却又迟迟不言,不禁问道“嫂子,有什么事么” 赖慈轻轻一叹,神情有些尴尬的开口道“我兄长之前来信,曾试探我是否有改嫁之意。” 刘景面上不动声色,问道“那嫂子之意呢” “我自然是不愿。”赖慈身上柔弱之气尽去,斩钉截铁道。“这么久了,难道仲达还不了解嫂子吗,嫂子如今眼里只有虎头,绝不会再做他想。” 刘景对她的来意有了几分猜测,说道“嫂子是怕我去了襄阳,被赖君三言两语说动吗” 赖慈确实是有着这样的担心,兄长赖恭毕竟当过刘景的老师,季叔未必会拒绝他的提议,因此她必须提前和季叔说清楚,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中。 刘景目光湛湛,忍不住笑道“嫂子对我也太没信心了吧” 见季叔打趣自己,赖慈微窘道“是嫂子想多了。” 刘景慢慢收起笑容,郑重说道“嫂子,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赖慈闻言心里一暖,说道“仲达,你能这样想,嫂子很感动。” 刘景含笑道“不瞒嫂子,这全是我的肺腑之言。” 彻底放下心来,赖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这是写给兄长赖恭的,请刘景转交其手,随后美目流转,环顾寝室,口中问道“仲达,你衣服都收拾好了吗” 刘景颔首道“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准备再带一些书。” 赖慈点头道“此去南阳,路途遥远,是该多带一些书解闷。” 两人又聊了一会,赖慈起身离开,刘景一直送到门外。 第二天,刘祝不仅带回了三百士卒,同时也带回了蔡升、马周二人。马周是刘景此次钦点的领兵之人,蔡升的到来就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刘景看着头戴鶡尾武冠,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蔡升,心里哪能不知他的来意,说道“宏超,我明明只叫了子谨,你跟着来干什么” 马周在一旁窃笑不止,杂眉乱颤。 蔡升回道“自然是随刘君前往南阳。” 刘景摇头道“你和子谨不一样,你是府君正式任命的别部司马,连临湘都不能随意来,更何况是随我去南阳。” 蔡升满脸不以为然,说道“我晚上悄悄上船,不让外人看到就行了。府君平日政务繁忙,哪有空关注我。” 刘祝未等刘景再开口,忙帮腔道“刘君,蔡兄听我说起王子健船队的遭遇,就非常担心刘君的安危,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前来。蔡兄武艺高超,带上他足以确保刘君无忧。” 刘景瞥了刘祝一眼,对蔡升叹道“宏超,你可真是让我好生为难啊。” “刘君答应了” 刘景哼道“难道我不答应,你就会老老实实回军营吗” “当然不会。”蔡升哈哈大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启程 蔡升和马周一直在刘景家待到傍晚时分,为避免明日人多眼杂,暴露身份,两人拒绝了刘景留宿的建议,跟着刘祝悄然回到北津,与士卒皆在船上过夜。 翌日清早,刘氏坞一改平日的宁静祥和,一派喧嚣场面,不仅坞堡中的族人,就算是平日往来不多的乡里九族,也纷纷赶来,原因只有一个,刘景今日将启程北上,迎娶南阳邓氏女。此事绝对是近年来龙丘刘氏最轰动的大事件,没有之一。 刘蟠、刘承等在郡府任事的族人,为送刘景,特意告假一日。可惜醴陵一带的豫章流民有不稳迹象,刘宗奉命进驻醴陵,镇压不服,此时难以脱身,他特意让其弟刘承代为向刘景道歉,并称刘景结婚之日,他无论如何也会回来喝喜酒。 刘景并未见怪,醴陵的形势他这个主簿比谁都清楚,甚至派刘宗前往醴陵镇压流民,他也是决策人之一。 刘亮没有告假,他直接辞去了市吏的职务,一心要随刘景北上。 刘景对他先斩后奏的行为颇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没责怪他,等到回来,将他召入主簿室就是,这对刘景来说并非难事。 被数百近千人的刘氏族人簇一路拥着,刘景行出坞堡大门,刘和、刘饶寸步不离的跟在刘景左右,两人神情都不甚欢喜,尤其刘和,双眉都皱成了“八”字形,一脸难过。 刘饶是因为将与阿兄分别而难过,刘和则另有心事,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去过比临湘更远的地方,很想跟着刘景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然而他这个想法非但母亲极力反对,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兄长也不赞成,这让他怎能不感到难过呢。 刘景之所以不赞成,也是为了他着想,毕竟路上不太平,很可能会发生战斗,刘和才十二岁,心智还不成熟,没必要提前经历这些。 他伸手拨了拨弟弟、妹妹头上的总角、双鬟,而后与送者一一作别,在族人的欢送下,乘马车离去。 为刘景送行者当然不止同族之人,其他人皆在北津等候。 赶来送行的人大致分为两拨,其中一拨皆博带褒衣,头戴高冠,杜袭、刘瑍、桓彝甚至连桓阶都来了。显然他不只是自己,也代表张羡而来。另一拨则是刘景昔日市楼下属,严肃、谢良、王朝,以及主簿室诸书佐。 两拨人身份相差甚远,泾渭分明。 杜袭紧紧拉着刘景的手,神色无比严肃地道“仲达,你到了南阳,一定要多多留意洛阳的局势。” 今年初,天子在河东稍稍安定,没有了李傕等外部压力,韩暹、董承等将立刻爆发内斗,太仆赵岐认为河东不是久留之地,主动请命出使荆州,成功说服刘表,让他为百官士卒军需物资,并派人修理洛阳宫殿,以迎天子大驾。 七月,天子时隔六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洛阳。八月,镇东将军、兖州牧、费亭侯曹操将兵入洛,被任命司隶校尉、录尚书事、假节钺。至此天子以曹操、刘表为国家屏障,再也不必担心凉州诸将的威胁,大汉朝初现曙光。 “大兄放心,我会多多关注的。”刘景颇为“郑重”的点头,其实他对未来局势了如指掌,根本就不必多此一举。 杜袭此时可谓是心急如焚,忍不住叹气道“若不是为刘景升所忌,我真想随仲达一同北上。” 不怪他表现得有些沉不住气,随着曹操入洛觐见天子,他的势力涵盖兖州、豫州、司隶,一跃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强大诸侯。更重要的是,他的家乡颍川已归曹操治下,同郡荀彧、枣祗、戏志才等多人皆在曹营效力。近日寄居襄阳的同乡好友赵俨、繁钦相继来信,二人已经有了投奔曹操之意,并邀其一起举家北还。 杜袭心里十分迫切,却没有立刻行动,一来目前北方局势还有些乱,他想再等等看,二来他和家族已在长沙安家,岂是说走就能走三来他也想参加刘景的婚礼。 刘景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劝道“以我看来,再有一两个月,北方局势就会变得明朗,大兄等候佳音即是。” 有了刘景这番话,杜袭的心马上放下了大半,一年多相处下来,他岂能不知刘景的见识、眼光到底有多么惊人。直到目前为止,刘景所言之天下事,从未出过一丝错漏,杜袭简直将其视为天人,纵然留候复生,又何以过之 刘瑍身长近八尺,和他站在一起压力颇大,只见他从广袖中掏出一封信,对刘景道“仲达此次迎亲想必会在襄阳停留,届时见到孔明,请替我将这封信交给他。” 刘景接过信,颔首道“一定为文朗带到。” “仲达,府君不便出行,特命我来相送。”桓阶接着半开玩笑道“仲达,襄阳繁华,你可千万别迷花了眼睛。” 刘景失笑道“纲纪怕是多心了。” 桓阶朗声笑道“长沙国小地狭,不足回旋,难容才俊,此我忧也,怎能不多心”他这是引用了刘景祖上长沙定王刘发以舞蹈得零陵、桂阳二郡的典故。 刘景自然知道这个典故,笑着摇了摇头。 桓彝则只是简单和刘景说了几句话,两人比邻而居,不说天天相聚,也差不多,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无需客套。 刘景最后来到属吏们面前,在他们的拜送中登上大舰。 此次北上,不止刘祝旗下的六艘货船,三艘斗舰级大舰也会随同往前。此三艘大舰,皆载有棹夫五十、士卒六十,加上望风使舵者,合计超过一百二十人。 途中经过黄氏船场,刘景专程去见了黄舫公一面,因为他又向其船场订购了十五艘大船,其中五艘是斗舰级。 对于刘景这个大客户,黄舫公可不敢稍有怠慢,将徒子徒孙们全部叫来作陪。 刘景并未在此久留,看了看建造中的船舰后,就离开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襄阳 长沙郡治下共有十三县,而郡城临湘以北,仅有罗县、益阳、下隽三县,刘景船队从临湘启程出发,顺湘水北上,直至离开长沙境内、进入长江,途中只会经过罗县一地。 罗县距离临湘约二百里,汉代舟船在江中顺流而行,轻船每日可行八九十里,重船每日可行六七十里,刘景船队皆载满人、货,无疑归于重船之列,需要至少三天才能航行到罗县。不过湘水作为长沙的母亲河,沿途两岸历来人烟稠密,倒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地方过夜。 现今罗县县长乃是与他积怨甚深的吴巨,此人还兼领长沙北部都尉,掌握兵权,虽然刘景知道他未必敢如何,但小心无大错。在途经罗县境内休整时,他下令船队严加戒备,购买补给后,次日一早便匆匆离开。真不知道也好,假装糊涂也罢,总之吴巨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借机生事。 刘景船队又航行两日,进入洞庭水域,由于不远处的巴丘就有大批长沙驻军,是以此地虽有强盗贼寇出没,却不成气候,总体来说,这一段航程还算安全。 区雄就在巴丘服刑,当然,他是长沙豪杰大人,名义上是服刑,实则是入军中为部伍。 听人说区雄目前正在守江,船队经过巴丘时,刘景并没有看到他的人影。 一过巴丘,便入了长江水域。接下来要前往襄阳,有两条路,一条是顺长江而下,再经由汉水北上襄阳。另一条路则是直接通过云梦泽北上,经由夏水入汉水至襄阳。 第二条路远比第一条路快捷,只是缺点也很明显,首先夏水并非时时畅通,故泰山太守应劭所著十三州记记载“江别入沔为夏水,源夫夏之为名,始于分江,冬竭夏流,故纳厥称。”夏水夏流冬竭,颇有不便之处。另外云梦泽盗匪极多,走这条“捷径”需要承担不小的风险。 刘祝之前就是贪图这条“捷径”省时省力,去时又不曾吃大亏,以致船队返回时麻痹大意,前后数次遭到云梦泽水贼的围攻,死伤达二十余人。 面对刘祝的请示,刘景毫不犹豫下令船队顺江而下,走相对安全的长江、汉水路线。他倒不是害怕与云梦泽水贼交战,他此番带来了三艘斗舰、三百士卒,云梦泽水贼若是敢对他的船队意图不轨,扑上来撕咬,绝对会崩掉一嘴牙齿。 他之所以选择较为安全的路线,是因为他这次乃是为迎接未婚妻而来,这样的大喜日子里,战斗能避开就尽量避开,见血死人,终归是一件不太吉利的事情。 进入长江,船队的行进速度相比湘水时,提升了差不多有三成之多,船队在沙羡经停一日,转入汉水。 因为是重船溯流,刘景船队在汉水的行进速度大幅下降,经过多日航行,等到抵达襄阳时,已经是九月下旬。 襄阳城的前身是楚北津戍,乃是一个大型军事渡口,其北临汉水、南接襄水,夹于二水之间,东北一带皆缘城为堤,以防溃决,谓之大堤。汉水北岸又有樊城,周回四里,与襄阳城隔江对峙,互为犄角,可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坚城。 其实襄阳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城市,直到西汉时期才置县,一共才几百年时间,还没有汉朝历史久远,原本名声不著,规模有限,并不被世人熟知。 荆州之中心,在帝乡南阳;南郡之中心,在江陵;汉水之中心,在邓县。相比而言,襄阳仅仅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 而随着刘表单骑入荆州,将治所迁至襄阳后,其地位才开始凸显出来,如今襄阳毫无疑问是荆州的中心。 应该说刘表的眼光非常准,未来数十年,风云际会的三国时期,襄阳将会一跃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这里发生了太多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不过有了刘景这个变数,未来还会不会有三国绝对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船队停于襄阳城北汉水边,刘景双脚重重踩上陆地,不由长舒一口气,这一路上是没遇到什么危险,可连续二十几日的长途航行,还是让他心里大感吃不消。 相比之下,刘亮就显得轻松多了,他过去没少随父亲泛舟浏水、捕鱼捉虾,因此分外从容。蔡升也还好,唯独马周,他是一个天生畏水的旱鸭子,这一路上可把他折腾坏了,如果不是怕人笑话,他绝对会毫不犹豫下船乘马,走陆路来襄阳。 从船上放下数辆车马,刘景带上众多礼物,进入襄阳,除了蔡升、马周、刘亮外,他只带了二十名士卒随行。一来船上宝货众多,需要留下足够的士卒护卫船队,二来也是避免引起襄阳方面的不快,毕竟三百名士卒确实有些过于扎眼。刘祝则留在船上主持大局。 刘景乘坐的并非普通马车,而是长沙郡府的轺车,轺车乃是传车的一种,又持“尺五寸木传信”,因此襄阳郭门的门卒稍稍检查了一下,就对刘景车队放行。 刘景坐在车中,顺窗望外,遥望襄阳城郭风光,与记忆一一对照。 前身在襄阳游学两载,曾先后寄宿赖恭、宋忠、潘濬家中,不过他这次人多势众,当然不能再住他人家里,民间逆旅环境奇差,远不如官方都亭。虽说他这次带的人是有些多,可凭借他长沙郡主簿的身份,应该不会被都亭拒之门外。 刘表入主荆州以来,时局颇为安宁,无战乱之忧,关中、兖、豫之人来投者络绎不绝,为了容纳这些海内之士,刘表另择一块空地,建起一座十倍于过去的都亭,院落屋宇,鳞次栉比,一时之间,进出于都亭者皆中原衣冠士大夫。 刘景车队顺利抵达新都亭,递交传信,没过多久,都亭亭长便匆匆赶至。 刘仲达之名,他可谓如雷贯耳,这一年来,南北士子常常谈及刘仲达之名,称其为荆南士之冠冕,这样的大人物,此来襄阳,必会受到刘表的召见,他哪敢不用心接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纳彩 都亭亭长面对刘景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一路关怀备至,将刘景一行人领入一栋庭院深广、屋宇相连的亭舍。 都亭亭长为刘景介绍道“刘君,此舍共有八间寝室,足以容纳刘君及随从。”接着又补充道“此舍刚刚建成不久,内外整洁干净,无秽气,不患生瘟疫病,刘君可放心入住。” 刘景一边打量周围环境,一边点头笑道“难道还能期待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多谢足下优待我等远方之人。” 都亭亭长陪笑道“刘君乃是荆南士之冠冕,名重荆州,小人岂敢不尽心竭力,为君解忧。” 刘景闻言扬了扬眉毛,大兄杜袭过去曾评价他是“荆南士之冠冕”,杜袭在襄阳同乡、朋友非常多,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会与他们互相通信,这话或许是从他那里流传出去的。也可能是其他人,比如邓攸、诸葛玄等等。 反正不会是宋忠、赖恭就对了,在两人眼里,他完全是“朽木不可雕也”。自从他李代桃僵,多有通信,可能他们心里已经有所改观,但未必会一下子扭转从前的印象。 刘景在都亭稍稍安顿下来,便乘车离开住地,前往宋忠、赖恭府邸拜访。很不巧,宋忠不在家里,刘景投了名刺,转而去赖府,后者正好休沐在家,总算没有让他再扑空。 “刘郎君”赖府的监奴接到门仆禀报,一边派人通知主人赖恭,一边赶来大门迎接。当他跨出大门,看到身形峻拔,五官英俊,风仪气质绝佳的刘景,顿时愣在原地。 刘景曾在赖府生活过一段时间,对于这个来自长沙的少年,赖府上下虽然说不上人见人厌,却也不受大家待见,毕竟他整日在府上白吃白喝,性格也不讨喜,谁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呢 然而眼前之人,除了相貌依稀还能辨认出,其他无一相似之处,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此时自认是刘景之兄,恐怕更能让人接受。 刘景颇觉好笑,这一趟襄阳之行,怕是要惊掉一地眼球,开口说道“年余不见,足下别来无恙” 监奴听闻其言,终于确认他便是刘景,躬身行礼道“刘郎、刘君主人正在客厅,请随小人来。” 刘景颔首,跟随监奴来到后庭,出乎他意料的是,赖恭竟然站在厅外迎接。刘景一改闲庭信步,快步上前,从容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在下惭愧,竟有劳赖君亲迎于外。” 赖恭曾教过他一段时间,刘景即使称他为“师”亦无不可,不过因为刘景并没有正式拜他拜师,后来他让刘景转投宋忠门下,从不以老师自居。刘景私下揣测,估计是赖恭耻于有他这样的学生,才不让他称其为师。 赖恭拉住刘景的手,上下好一阵端详,接着不由感慨道“仲达改变之大,令人难以置信。”哪怕他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可是真见到刘景本人,仍然感到很不可思议。 赖恭身高七尺三寸,过去和刘景相差不多,如今却矮了他半头有余。今年以来刘景身高又有增长,达到七尺七寸,约合一米七七,放在现代也不矮了,放在汉代绝对是鹤立鸡群。不过这具身体基本已经到达极限,很难再继续长高了。 刘景说道“或许是兄长病故,令我幡然悔悟。” 赖恭内心颇以为然,也只有这个理由才稍稍解释得通。说道“仲达,快随我入内。” 赖恭一边邀他入座,一边问道“仲达,你是刚刚到达襄阳吧如果还没有落脚之处,可暂住我家。” 刘景摇头道“多谢赖君好意,此番北上,在下随从颇众,已经入住都亭。” 赖恭颔首,再问道“你是否去了宋仲子那里” 刘景点头道“去过了,可惜宋师不在家。” 赖恭又问起赖慈、虎头,刘景和他随意聊起嫂子和侄儿的近况,并将赖慈的书信转交给他。 赖恭没有急着打开,暂时将信放到书案一角,继续与刘景深入交谈,赖恭发现不管聊什么,刘景皆对答如流,这一份从容,是装不出来的,他已经有了名士的风采。难怪他现在被外界誉为荆南士之冠冕,以赖恭观之,名副其实。 两人从家长里短一路聊到天下大势,至此,刘景话越来越多,赖恭话越来越少,心里震撼到无以复加,在刘景面前,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懵懂无知的孺子,唯束手聆听耳。 当刘景停住话语,赖恭内心生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他神情激动的站起来,死死拉着刘景的手,说道“仲达,你的才能不该继续留在长沙,来襄阳吧” 刘景面上不露声色,笑着摇头道“在下为长沙主簿,乃郡中显职,就算在下有意来襄阳,府君也未必肯放人。” 赖恭微怒道“张长沙难道还敢强留你不成” “不谈这个。赖君,在下实有一事相求,不知赖君能不能应允”刘景缓缓说道“婚仪古之六礼,首纳彩。在下已经没有至亲长辈,所以希望赖君能代为去向邓氏纳彩。” 仪礼士昏礼“昏礼,下达纳采。用雁。”郑玄注“将欲与彼合婚姻,必先使媒氏,下通其言,女氏许之,乃后使人纳其采择之。”时至今日,礼物早已不止于雁,从酒到米到瑞兽瑞鸟等,礼物可多达三十种,各有谒文,外有赞文各一首。 “好。”赖恭十分愿意帮刘景这个忙,一口答应下来。 刘景展颜笑道“多谢赖君,在下终于可以放心了。” 又聊了片刻,赖恭借机试探道“仲达,伯明已经去世一年有余,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耳,不能总是沉湎伤痛,辛苦自己。虽说古代礼法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可漓姬今年才二十四岁,若是让她就此守节一生,就太辛苦了。她现在沉湎伤痛,我也不逼她,但过几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再见 “果然还是提出来了。”刘景心里暗暗道。 自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儒董仲舒提出“王道之三纲可求之于天”,奠定了纲常名教的基本理论。“夫为妻纲”破天荒的被抬到了“三纲”这样一个全新高度。 其后,戴德、戴圣叔侄的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进一步充实和完善了传统礼制,同时刘向编撰了列女传,树立起若干闺阁典范,其守贞行状恰为“戴学”一系列道德规范映证。 本朝时,班固、班超之妹,女性大家班昭所著的女诫更是明确提出了“从一而终”的道德标准,认为“夫妇之好,终身不离”,主张女子应“清闲贞静,守节整齐”。 然而汉代秉承上古之遗风,思想开放,不重贞洁,儒家标榜的“从一而终”原则始终没有得到世人的认同和接受。两汉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庶民百姓,再嫁现象极为普遍。 倘若赖恭态度强硬,刘景完全可以拿颍川名士荀爽逼女儿荀采再嫁,从而导致荀采自杀作为理由予以回绝。可赖恭态度颇为和暖,不掺杂任何自己的意志,处处为赖慈着想,尽显兄长对妹妹的深情,这就让刘景感到有些为难了。 见刘景面露迟疑之色,久久不答话,赖恭顿时明了,说道“仲达,莫非来时漓姬和你提过此事” “是,嫂子和我说过了。”刘景点点头,继而肃容道“嫂子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每次相见必定衣冠整肃,心里从不敢稍有懈怠,嫂子的事,在下实不敢过问。在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嫂子,无论她有什么决定,在下都全力赞成,如此而已。” 赖恭知道无法说服刘景,长叹一声道“唉我前时去信试探,漓姬态度颇坚,无再醮之意,难道她准备就此孤苦一生吗” 赖慈是家中最小的妹妹,从小被全家视为珍宝,前面十六年,始终都是无忧无虑,刘远家世、才学、相貌俱佳,本以为会是妹妹的良配,没想到却是个短命福薄之人。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否则,他当年万万不会答应刘远之请。 “”刘景神情略有些尴尬,正襟危坐,无言以对。 良久,赖恭摇头道“算了,也许等虎头稍大一些,她会想开。” 刘景闻言松了一口气,再说下去,他就要落荒而逃了。 在赖府一直待到晡时中,刘景婉拒了赖恭留其用饭的提议,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潘濬家。然而到后却被告知,潘濬外出访友去了,又让刘景扑了个空,没办法,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都亭住舍,刘景刚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头戴白纶巾,身穿天青色广袖儒服的诸葛亮站在舍外迎他,一年多不见,他身量大涨,差不多有七尺五六寸,五官亦长开,相貌俊逸,风度绝佳。 刘景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一人,此人年约十八九岁,身高七尺出头,黑面朴钝,看上去平平无奇。 不过刘景并没有以貌取人,诸葛亮看似随和,实则心气极高,能与他交朋友的人,绝对不是平凡之辈。前时刘祝从襄阳返回时,曾带回诸葛亮书信,他在信中曾提到在襄阳交到了庞统、崔钧等诸多好友,只是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孔明”刘景见到诸葛亮,心中欢喜至极,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诸葛亮面前,牢牢握住他的手,问道“孔明,你怎么知道我来襄阳了” 诸葛亮笑道“我和士元本是来襄阳探友,还没等进城,就听到人们议论纷纷,言刘仲达至襄阳云云,我才知道你到襄阳了,便立刻拉着士元赶来相见。” “我去拜访宋师、赖君,见天色有些晚了,本准备明天一早再出城去你家拜访,没想到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并且还搭上一个人。足下就是庞士元”刘景看着庞统的眼神带着一丝异色,这可是和“卧龙”齐名的“凤雏”。 庞统虽然早早死去,未能尽展才能,陈寿却在三国志中拿他和魏之荀彧相提并论,由此可知其才能之高。事实上他的死纯属是一个意外,身为军师,竟然率众攻城,而为流矢射中身亡。要说他轻躁,也不至于,毕竟两军交战,周瑜也曾为流矢射中,只能说庞统运气太差了。 倘若庞统不死,必可成为诸葛亮臂助,诸葛亮之学,庶乎王道,堂堂正正,应变将略,可能并不是他最擅长的地方,而这正是庞统之所长,两人或能相辅相成,共创功业。 “正是。足下大名,我闻之久矣,今日得见,幸会幸会。”庞统并不像外表显示的那样朴钝,行止落落大方,风仪颇佳。 刘景目光炯炯的直视着庞统,口中热情洋溢地道“孔明信上屡屡谈及足下,说足下如今固然名声不显,未有识者,却才学出众,冠绝襄阳,乃襄阳首屈一指的才俊之士。” 庞统看了身旁的诸葛亮一眼,笑着摇头道“孔明言过其实了,在下一介无名之辈,何德何能,敢冠绝襄阳。” 刘景面不改色的夸道“足下言行举止,雅气晔晔,令人过目难忘,我虽未与足下深谈,亦觉足下绝非常人。” 庞统听得一脸讶异,心道“这刘仲达也太热情了吧”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名满荆州的刘仲达,而是一个普通人,庞统绝对会认为对方在拍他马屁,又或者是在讽刺他。 诸葛亮同样面有古怪之色,这一幕不禁让他想起初次与刘景见面的场景,那时他也是这样热情,直令他大呼吃不消。他本以为刘景生性热情,对谁都是如此,然而实际并非如此,似乎只有得到他“认可”的人,才会展露出这样热情的一面,看来他对庞统十分认可。 刘景一手握着诸葛亮的手,一手握着庞统的手,说道“别在外面站着了,有什么话,我们进去聊。” 网址77d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清茶 刘景左揽诸葛亮,右揽庞统,一路有说有笑走进住舍,未等入座,便看到书案上摆放着二三十枚木刺,刘亮在一旁说道“从兄走后,亭中一共来了二十六名访客,见从兄不再,只得投刺而去。” 诸葛亮、庞统面面而视,刘景来襄阳还不到半天,就有这么多拜访者登门,若是等消息彻底传来,该有多轰动 两人心里羡慕极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名声呢他们自问才学不俗,却在襄阳默默无闻,不为人所知。 刘景大致扫了一眼名刺,并没有发现什么知名人物,便放在了一边,吩咐刘亮烧水煮茶。 他穿越的是一个瘟疫肆虐的时代,是以从不敢饮生水,此番远赴南阳,更是随身携带茶叶。据他前世了解的知识,茶叶中有很多微量元素,可以有效缓解水土不服的症状。 诸葛亮意味深长的看了刘景一眼,说道“适才见到蔡宏超,据他说,仲达为他奔走谋得别部司马之职,如今自成一营,麾下千人。” 刘景不露声色,微笑道“不是孔明你说的吗,宏超不但擅长单斗,亦擅长群斗,混迹于市井未免太过可惜了。我认为此言有理,才为他谋了一个别部司马。” “当真是因为我吗”诸葛亮问道“马子谨为什么也在军中” 刘景笑着回道“此非我之意,子谨素有戎旅之志。”唯恐诸葛亮再纠缠逼问,将话题转移到他的身上“孔明,你前时来信,说令叔父诸葛先生抵达襄阳后,身体便一直有恙,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可曾有所好转”其实刘景心里清楚,诸葛玄命不久矣,最迟至明年,就会因病去世,魂归九泉。 诸葛亮果然不再纠缠,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唉叔父大人的病情时好时坏,屡屡反复,遍邀襄阳名医,都无法医治痊愈。叔父大人如今萎靡于床榻间,亦常常悔恨未听仲达之言。” 刘景暗暗摇头,昔日诸葛玄若是能够听从其言,多在长沙停留一段时间,彻底养好身体,能不能多活几年他不敢保证,但绝对比现在强多了。 刘景言不由衷的安慰诸葛亮道“诸葛先生在长沙时都能安然渡过难关,这次应该也没问题,孔明不必焦虑。” 又聊了聊近况,这时热水已沸腾,刘景拿出一个陶罐,从中取出茶叶,向水中投放。诸葛亮不由好奇问道“仲达,你在放什么东西” “茶。”刘景答道。“孔明知道茶吗” 诸葛亮点点头,说道“茶只生产于西南,乃是一味药材,司马相如的凡将篇中便将其与桔梗、款东、贝母、白芷等药材列在一起。” 茶原本产于蜀地,但两汉以来,慢慢流传开来,如今荆楚一带也有人种植,庞统作为襄阳人,对茶也算略知一二,说道“茶之名由来已久,或有人言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其果实之珍者,树有荔枝,蔓有辛蒟,园有香茗。香茗即茶也。茶原来乃是药用,因“其饮醒酒,令人不眠”,近时常作为解酒之用。” 刘景抚掌赞道“士元博闻强记,在下佩服。茶叶除了解酒,亦有醒脑明目、解毒祛火的功效。今之饮茶,常伴以葱、姜、椒、桂等物,煮作羹汤,依我看来,此法不足取。茶者,乃是清虚之物,以清水煮之,最为适宜。我近来常常这么饮用,只觉清香扑鼻、清芬满怀,你们也来试试” 诸葛亮和庞统听刘景如此说,颇为意动,都没有拒绝,刘景让人送来两个茶椀,而后分别为两人斟满一椀茶。 诸葛亮举椀小心翼翼吹了吹,轻抿一口,眼眸顿时一亮,此茶汤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又回味无穷,当即赞道“仲达,我以前从未饮过茶,但你这清煮之法,甚合我心。” “今日始知茶饮之妙。”庞统连饮两口,体会良久,亦赞不绝口道“诚如刘兄所言,此法占了一个清字,古法以茶作羹汤,掩盖了茶的清香之气,易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刘兄清煮之法,才算是得了茶之真意。” 刘景边饮茶,边笑道“你们喜欢就好。蔡宏超、马子谨他们都不喜欢饮茶。” 诸葛亮颇爱清茶,饮完又续了一椀,说道“仲达,你知道了么,曹操已于本月迁都于颍川许县。” 刘景神色平静地颔首道“在路上就已听说。” 诸葛亮神色黯然,叹气道“没想到那么多关东诸侯,入洛阳以奉天子的却是曹操。而今寄居襄阳的中原衣冠皆云曹操应期命世,必能匡济华夏。多有举家而归者。” 诸葛亮猛然间再次想起昔日刘景在酒宴之上将天下诸侯骂了一个遍,唯独曹操、刘备二人幸免于难。莫非、莫非他去年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吗不可能不可能 庞统开口道“曹孟德迎驾于洛阳,迁都于许县,大势渐成,日后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再无抗手。唯一所虑者,不过二袁而已。” “士元所言不差。”刘景颔首道,庞统和他年龄相同,都是十八岁,已经有了不俗的眼光。 诸葛亮又道“今年初,太仆赵岐邠卿来到襄阳,刘景升答应派兵修缮宫室,资助钱粮,我还以为他会辅佐天子,最后却是白白高兴一场。大兄杜袭和仲达说得一点没错,刘景升、刘景升唉明明复兴社稷的机会就在眼前,为何不好好珍惜呢” 刘景摇头道“刘景升雍容风议,有长者之誉,可惜非王霸之才,坐拥楚地,却无远志,如之奈何” 这也就是在襄阳,若是在长沙,他早就大骂刘表“守户之犬耳”了。不过这话也已经非常严重了,被刘表得知,绝对没好果子吃。他也是知道诸葛亮、庞统非大嘴巴,门外又有亲信、士卒把守,才敢如此放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刘表 刘景评价刘表,话语中隐隐带着一丝责备之意,诸葛亮和庞统都吓了一跳,要知道这里可是襄阳都亭,可以说到处都是刘表的耳目,他可真敢说,胆子简直大到没边了。 诸葛亮素知刘景为人自负,天下诸侯少有能入他眼者,叔父诸葛玄亦曾私下称其言语“狷介狂放”,却上位者缺乏敬畏之心,只是没想到他来到襄阳,仍旧如故,不知收敛,便开口劝道“仲达,襄阳不比长沙,你应当时刻谨慎言行,小心祸从口出。” 刘景虚心地承认道“孔明教训的是,是我失言了。” 诸葛亮暗暗摇头,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刘景归来时已是晡时,三人坐于室中,一边饮茶、一边畅谈,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阴暗下来。 刘景眼见天色已晚,干脆建议二人留此过夜,诸葛亮答应得十分痛快,而庞统则以家中还有事情为由,婉言拒绝。刘景也没太在意,两人今日才是初次见面,关系远谈不上亲密,他会拒绝完全不奇怪。 将庞统送走,刘景又派人去诸葛家传达口信,之后两人回到屋舍,继续畅谈。 舍中视线昏暗,便点燃灯烛,腹中饥饿,便饮茶小食,两人一年多不见,有着聊不完的话题,从坐榻一直聊到床上,直到后半夜倦意来袭,两人方才休息,同榻抵足而眠。 刘景连续坐了二十多天的舟船,无论精神还是身体,全都疲惫至极,不过次日日出之际,他还是准时的醒来,满打满算,也不到两个半时辰。诸葛亮此时尚在梦中,刘景没有惊动他,捻手捻脚的下榻。 当他外出洗漱回来,发现诸葛亮业已起床,穿戴整齐。 刘景笑问道“孔明,怎么不多睡一会” 诸葛亮笑着回道“世间岂有主人起床,客人继续酣睡的道理。” 刘景道“我精力充沛,无论睡得多晚,都会早起。” 等诸葛亮洗漱完毕,刘景便拉着他吃早餐,诸葛亮早知刘景一日三餐的习惯,为此并不见怪。 本来刘景心里已经计划好了今日的行程,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不等他外出,就被一名州吏堵个正着,对方正是代表荆州牧刘表而来,邀请他去州部见面。 刘景稍稍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这次来襄阳,必会得到刘表的召见,只是没想到刘表表现得如此“急切”,次日一大早,就迫不及待的派人来请。 刘景与诸葛亮暂别,约定明日去其家探望诸葛玄,便坐上州吏的牛车赶往州部。 因为三国演义影响深远,加上现代文娱的传播,刘表知名度不算低,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三国时期的一方诸侯,刘景对三国这段历史颇为了解,知道他是荆州牧、镇南将军。 然而,这两个头衔远远无法概括他,三年前,刘表坐稳荆州,派使者入长安朝廷奉贡,李傕遣御史中丞锺繇即拜刘表为 “镇南将军、荆州牧,封成武侯,允许设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拥有开府辟召掾属的权力,礼仪如同三公,锡鼓吹大车,策命褒崇,谓之“伯父”;又派左中郎将祝耽授予假节,并督交、扬、益三州军事。” 除了自身的荆州外,交州、扬州、益州名义上皆归其管辖,而此四州,囊括大汉帝国整个南方。 这就是为什么刘表会在益州牧刘焉死后,不肯承认刘璋为新任益州牧,派遣別驾刘阖,诱使蜀将沈弥、娄发、甘宁等人反叛刘璋的原因,他有插手益州的资格。 接着今年因为修缮洛阳宫殿、资助钱粮有功,天子“以为申伯甫侯之翼周室,受辂车乘马玄兖赤舄之赐。” 上公九命、得服兖冕、故屦赤舄,至此,刘表已经是受九锡诸侯王级别了,他乃大汉天子亲自授予的“皇伯、镇南将军、荆州牧、得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开府辟召、仪如三公,都督交、扬、益三州,季以东南之事。” 任何人在他面前,都要低上一头。 在这一点上,汉室宗亲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日后曹操费尽心机想要的东西,天子轻而易举就赐给了刘表。 可惜,刘表最终还是辜负了天子、辜负了汉室 刘表可不知刘景心里对其颇有不敬之意,为了表示足够的重视,在刘景抵达前的那一刻,竟亲自出门相迎。 刘表一动,室中其他人自然无法继续安坐,都跟着刘表踏出房门,包括刘景名义上的老师,五经从事宋忠以及赖恭。 刘景虽然“面有失色”,却并未惊慌失措,加快脚步上前,从容施礼道“下吏拜见将军。将军不止是州主,亦是长者,如此盛情,实在令下吏诚惶诚恐。” 刘景身高七尺七寸,放在人堆里绝对是鹤立鸡群,可是同刘表一比,就有些不够看了,刘表年轻时身长八尺余,即使如今年过五旬,稍稍有些缩水,亦超过八尺,其容貌温厚伟壮,异于常人,飘飘胡须,垂于胸前,甚有长者风度。 刘表见刘景高冠革履,博带褒衣,风仪气质样样俱佳,心里十分满意,笑说道“仲达乃荆南士之冠冕,孤如果连仲达都不能做到礼遇,那又该如何收揽荆南士民之心呢” 刘景摇头道“也不知荆南士之冠冕出自于何人之口,在下听来却是不以为喜,反而感到颇为刺耳。荆南贤才如过江之鲫,何其之多仅在下所知,长沙有桓公长、武陵有潘承明、零陵有刘子初,皆是才智之士,不下于我。” “仲达,你太过谦虚了。”刘表一脸温厚的笑道。 此三人都是荆南翘楚,刘表岂能不知。潘濬潘承明现下就在州部任职,桓彝桓公长则是长沙功曹桓阶的胞弟,十五六岁就与其兄扬名长沙,可惜他两兄弟俱在张羡手下效力。 至于刘巴刘子初,其父刘祥之前为江夏太守、荡寇将军,被南阳士民所杀,刘表也很不喜欢此人,曾在刘祥死后抓走刘巴,后来放其还乡,不想这几年刘巴名气越来越大,刘表深感后悔,屡次征辟,但刘巴对此不屑一顾,从不理会。 网址77d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内忧 刘景和刘表见过礼后,寒暄数语,便立刻转向宋忠,大袖扬起,抱拳长揖,口中说道“弟子刘景,拜见先生。” 宋忠是前身携带束脩之礼正儿八经拜的传业之师,就算宋忠一天没教过他,也不会改变两人的师徒关系。 “仲达不必多礼。看到如今仲达有所成,为师颇感欣慰,勉之。”宋忠看着刘景,心情十分复杂。 宋忠年约四十余岁,几近五十,身量中等,脸容狭长清瘦,目光有神,全身上下弥漫着浓浓的儒雅之气。他是南阳郡人,注书颇众,名声亚于郑玄,却仍不失为一代大儒。 由于宋忠担任着荆州刺史部的五经业从事一职,有官学的身份,是以并未大肆收徒,刘景之所以能够拜入他的门下,还是托了赖恭的福。 对于刘景,宋忠开始还是比较重视的,可惜前身不爱学习,整日沉溺玩乐,宋忠经过多方考察,终于死心,这样“朽木不可雕也”的顽劣之徒,若不是碍于赖恭情面,早将他逐出门墙了。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令弟子潘濬代他授业,平日从不召见,只当没他这个弟子。 然而现在看来,他识人的眼光还不如自己的弟子潘濬,潘濬似乎很早就看出刘景的不凡之处,因此倾心与他结交,甚至闻其归家,不惜将自己的十卷周易注借给他。宋忠曾为此大发雷霆,谁知道生性顽劣的刘景会不会将他的周易注泄露出去,导致他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 刘景微笑说道“见到先生身体安康,弟子就放心了。”随后又与赖恭见礼,除此之外,场中还有另外二人。 刘表为他介绍道“仲达,孤来为你介绍,这是孤的別驾刘始宗,这是孤的治中邓子孝。” 別驾,“汉制与刺史别乘,周流宣化于万里者,其任居刺史之半。”地位和郡之功曹一样,可谓州刺史部第一权吏。 刘始宗名叫刘先,字始宗,他是荆南零陵郡人,年三十余岁,容貌温雅,其博学强记,尤好黄老言,明习汉家典故,论及名声,丝毫不下于赖恭,乃是荆南屈指可数的名士。 相比于此人,来自后世的刘景更熟悉他的外甥周不疑,周不疑有异才,和曹冲关系友善,两人才智不相上下,曹操曾想将女儿嫁给他,却不料遭周不疑推辞拒绝。而待曹冲死后,曹操心忌周不疑,不顾曹丕劝阻,派刺客将其杀死。 治中,“汉制居中从事,主众曹文书。”乃是州刺史部的大管家,如果说別驾相当于郡之功曹,那治中则相当于郡之主簿,二者一外一内,堪称刺史、州牧的左膀右臂。 邓子孝名叫邓羲,字子孝,说来他和刘景还能扯上一些关系,他是南阳邓氏子弟,乃邓攸之族弟、邓瑗之族叔。 刘景能够在襄阳出名,他可以说是最大的功臣,他从邓攸那里得到刘景的字帖,拿给寄居于襄阳的大书法家邯郸淳、梁鹄观看,因为受到二人的推崇,刘景顿时“一夜成名天下知”,如今襄阳南北士人无不以拥有他的字帖为荣。 从这个接待阵容就可以看出刘表对他有多重视了,不说宋忠、赖恭这两个和他息息相关的人,就说別驾刘先、治中邓羲,乃主管一州政务的大吏,百忙之中竟然被刘表拉来作陪,整个荆州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人,怕是屈指可数。 刘景神情自如,对着刘先、邓羲款款一礼,口中说道“见过刘君、邓君。”別驾、治中虽然是州中大吏,但和刘景的郡主簿一样,都只是百石吏,并没有上下之别。 刘先、邓羲相视而笑,刘先当先出言道“昨日足下刚刚入城,将军就得到消息了,因担心足下远来辛苦,才未召见。今日一早,便令我等放下俗务,来此迎接足下。” 邓羲颔首道“没错,仲达,我入幕府数载,从来没有见过将军如此迫切。”邓羲自认与刘景不比外人,因此直呼其字。 刘景再度向刘表行礼,说道“将军待遇如此之高,下吏心中颇感惭愧。” 刘表抚须笑道“哈哈,别人或许当不得,但仲达绝对当得。”言讫,不由分说拉着刘景走进室中。 刘表正襟危坐于主位,便迫不及待地问刘景道“孤听说仲达智略超人,对天下大势十分了解,早在天子尚困守长安之时,就料到天子将会东归洛阳” 刘景缓缓说道“天子聪睿,有周成之质,然而昔日成王年幼,周公在前、史佚在后、太公在左、召公在右。成王当朝听政,四位圣贤在侧维护,所以考虑事情无不周到,做事从无失误。可惜天子陷于董贼之手,身边又没有周公那样的圣贤辅佐,王公虽诛杀董贼,却失之刚正,最终死于董贼余孽反扑,累及社稷。 凉州诸将,皆边鄙匹夫耳,目光短浅,素无远略,天子或会一时受难,但终会脱困而出。这一点,不止下吏能料到,天下有识之士,能料到者不在少数。” 刘表摇头道“仲达此言,就谦虚过矣。” 堂下诸人,纷纷点头附和。 刘表又问道“如今曹孟德迎驾于洛阳,迁都于许县,对此仲达你怎么看” 刘景略一沉吟道“曹孟德定都许县,势必要扫清四周威胁,南阳紧邻颍川,首当其冲,将军不可不察。” 刘表暗暗皱眉,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地方,两人原本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袁术,可以算是同一阵营。随着江东的消息不断传来,孙策已是席卷数郡,崛起势不可挡,双方可是有杀父之仇,他实在不想同时面对来自两个方向的威胁。 所以,他需要尽快使荆州一统,根绝内忧,是以不再绕圈子,挑明说道“左传云惟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而今荆州外部不宁,内部忧患已深,州府政令,不行于江南,仲达有何以教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章 茂才 不怪刘表心怀不满,他堂堂“皇伯、镇南将军、荆州牧、得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开府辟召、仪如三公,都督交、扬、益三州,季以东南之事”,居然没有荆南长沙、零陵、桂阳三郡的任命权,说出来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张羡虽然不服刘表的任命,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封官,每次都要请示朝廷,如今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可以算是天下十三州为数不多朝廷有资格插手人事的地区。 刘表是没办法,而张羡则是不在乎,因为三郡的真正权力都在他以及他的故吏手中,他一句话,上至太守、下至县长,都要卷铺盖滚蛋,没有人能动摇他荆南之主的统治。 面对刘表的询问,刘景并没有慌乱,他来之前可是做足了“功课”,是以不慌不忙道“将军乃雍容君子,有长者风范,素以仁义著称于世,诛孙坚而还其尸首,杀张济而不受庆贺,盖如此类。将军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将军履信思顺,自有上苍护佑,万事大吉,无不利也。” 张羡是刘景的君主,他当然不能帮助刘表出主意对付张羡,否则等他回到长沙,还不得被长沙士民口水淹死。没办法,躲又躲不开,只能说一些不着边际、大而化之的话。 刘表对刘景言之无物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又说道“张长沙性格倔强不顺,孤爱而不得,如之奈何” 刘景缓缓答道“礼记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天下鲜矣。喜爱而知道其缺点,厌恶而知道其优点,将军若是能做到以上两点,自然就不用再为此忧愁。” “”刘表暗暗头疼,刘景句句不离五经,事事以圣人之言规劝,这让他还怎么问下去 刘景英俊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他此番北上,坐了二十余日舟船,平日没有事情做,就琢磨怎么应对今日之局,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圣人圣训,难道还怕搪塞不了刘表吗 刘表深深地看了刘景一眼,情知继续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终于放弃了继续询问荆南、张羡等敏感的话题,转而问起天下大势。 刘景见此,心里稍稍有些遗憾,他可是下足了苦功,才施展了一两成就戛然而止,不免令他生出意犹未尽之感。不过这不是他来此的主要目的,他来此的主要目的是向刘表“显露才能”,谈论天下大势正合他的心意。 杜袭南适长沙,就是因为阻拦同郡繁钦向刘表显露才能,而为刘表所忌。刘景这么做,当然不是要改换门庭,而是要借助刘表倒逼张羡。刘表对他表现得越重视,张羡便会越“担心”,为了留住他,张羡只能不断加重筹码,与刘表形成“平衡”。 刘景属意的筹码是“一县之长,百里候”,所以他必须要向刘表展现出“超凡绝伦”的才能,最好是能让刘表举他为“茂才”。 茂才古称秀才,为避光武帝刘秀名讳,改秀为茂。 所谓“郡举孝廉,州举茂才”,二者是大汉朝最正统的选拔官员的方式。举孝廉后一般会出任郎官、郡丞、县令、县长。而茂才就简单粗暴多了,直接就是县长、县令起步。 如果刘表举他为茂才,张羡唯有举他为孝廉抗衡,并且还要请示朝廷,拜他为一县之长,不这么做,何以留住刘景 毕竟,谁会放着一县之长不做,继续做个小小的百石吏 刘景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大肆纵论天下,虽然他一再克制,避免“说漏嘴”,然而他一言一行对堂中之人来说,依然称得上惊世骇俗,刘表几次从座位上“惊起”。 刘先、邓羲、宋忠等人也都被震撼得不轻,堂中只有赖恭,勉强还算是镇定,因为昨日他已经听过刘景的纵论,不过现在看来,他当时竟有所保留,最多只说了四五分。 当刘景话尽而止,堂中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刘表谓左右而叹道“世间机鉴先知,竟有至如此者仲达今年尚未满弱冠吧司马迁在为留候张良作传时说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仲达莫非也有鬼神相助吗” 刘景闻言吓了一跳,心道“这是用力过猛了吗”忙说道“将军谬赞了,区区一点浅薄之见,怎敢与留候相提并论” 邓羲出言赞道“仲达不必过于谦虚,你有王佐之才,留于长沙实乃明珠暗投。” 甚至,他心里认为刘景在襄阳都有些屈才了,或许只有许县朝廷才最适合他大展身手。 刘先和赖恭虽是荆南零陵郡人,亦赞成邓羲之言,刘景确实不该继续留在长沙,那里根本就无法让他尽展才能。 宋忠亦忍不住感叹道“原来仲达乃国器,我却以儒生许之,何其之谬” 刘表渐渐冷静下来,刘景,这是必须要牢牢抓在手中的人才,就算不能为自己所用,也绝对不能为张羡所用。当即下定决心,起身来到刘景面前,拉着他的手,开门见山道 “国家取士,常言有茂才异行,若颜渊、子奇,不拘年齿。张长沙长子张怿,年仅十八岁,就被张长沙举为孝廉,拜临湘县令,而仲达同样十八岁,却仍然担任主簿这等劳形小吏,张长沙何其不公也张长沙忽视贤才,孤岂能坐视不理孤今有意举仲达为茂才,仲达以为如何” 刘表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将张羡好一番嘲讽奚落。 “多谢将军看重,然下吏新婚在即,恐仓促难行。”机会来临,刘景反而“矜持”起来,这倒不是他故意拿架子,实是有不得已之处,面对刘表的招揽,他既不能明确答应,也不能明确拒绝,只好用“拖”字决。 刘表见刘景并没有严词拒绝,心里便有了把握,他本人就是士人领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士人的心理了,笑着说道“这有何难眼下入冬在即,仲达安心在家过冬,待明年,孤再举仲达为茂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王粲 “明年”刘表的提议正中刘景下怀,若是他回去后刘表马上举他为茂才,那就显得太刻意了,恐怕会引起张羡的不快,明年的话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时间上也刚刚好。 刘景只拜谢,绝口不提其他,刘表却以为他默认了,就此打住,另起话题。 刘表从未生出过怀疑,眼前这个被邓羲誉为“王佐之才”,被宋忠赞为“国器”的人,如今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百石吏,就算打破脑袋,也不会有人猜到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堂中之人皆是荆州权要,能够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待刘景,实属不易,刘景这次来见刘表的目的已然达到,便不再久留,当即向刘表提出告辞。 刘表亲挽着刘景,送其出门,一脸依依不舍,最后说道“仲达,自古高士俗不为主簿,张长沙以凡人待你,孤则不然,你乃孤之肺腑,待你日后来到襄阳,孤必视你为股肱匡弼。” 肺腑意指同宗,刘景笑了笑,他若是将这话当真,他就真是白痴了。 刘表和刘焉、刘璋父子同为汉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之后,关系比他近多了,可结果如何刘表先是向朝廷举报刘焉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意指其图谋不轨”,刘焉一死,立马派人挑拨蜀中豪强反叛刘璋,哪有半点肺腑之意 刘景同刘表及刘先、邓羲、赖恭等人拜别,轮到宋忠时,只听宋忠说道“仲达,我明日休沐,将在家中设宴招待同僚、朋友,到时你可前来。” 刘景肃容拜道“先生有召,弟子敢不从命。”这样最好,不必再一家一家拜访,省去了他许多奔波之苦。 被州部的牛车送回都亭,刘景屁股还没坐热,便陆续有客人登门拜访,他们有的是荆州人、有的是北方人,刘景不分南人北人,皆热情相待,然而不出一个时辰,他就送走了访者,并闭门谢客,因为潘濬来了。 潘濬约弱冠之年,身量中等,五官出众,其头戴进一梁贤冠,身着茶色云纹儒服,颇有君子之风。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人,此人身形瘦小,容貌鄙陋,长得还不如庞统,但偏偏此人神情自然,行止之间,气度非凡,极为引人注意。 “大兄” “仲达” 两人把臂大笑,潘濬仔细端详刘景一番,刘景身高已长到七尺七寸,高出他一截,潘濬不禁感叹道“仲达,这才一年多不见,你变化何其之大,为兄都快认不出你了。” “大兄变化也不小。”刘景随后问道“大兄,不知这位朋友是” 潘濬为他介绍道“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王仲宣王君。王君素闻仲达之名,得知我要来见你,便跟着一起来了。” 刘景恍然大悟,潘濬虽然拜在大儒宋忠门下,但他在襄阳并不为人所知,直到受到王粲的赏识,才渐渐有了名气。 潘濬作为荆州本地人,居然要靠外地人的赏识才能扬名,并且,这个外地人还是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人。 不得不说,在中原士人面前,荆州士人太过弱势了,不过也有例外,南阳作为光武帝乡,比邻京师、颍川、汝南,历来归入中国行列,堪称是大汉朝的核心文化圈。 刘景暗暗打量王粲,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王粲这个名字都可谓耳熟能详,王粲是兖州山阳大族王氏子弟,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其父王谦曾任大将军何进长史。王粲不仅出身高门,亦有倾世才华,据说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十余岁就被大儒蔡邕看中,誉其有异才,自愧不如,打算将自己的藏书全部赠送给他。 刘景爽朗一笑,对王粲道“足下大名,在下闻之久矣,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足下太客气了。”王粲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他以己度人,认为刘景少年成名,才智过人,必定是心高气傲之辈,没想到竟如此谦逊。 刘景又道“说来你我两家颇有渊源,在下曾祖永和三年为司徒,如果没记错的话,足下曾祖王公当时为太尉。” 王粲闻言一愣,自家曾祖的事迹他岂会不知,颔首道“没错,在下曾祖永和元年十二月为太尉,直至永和五年九月为桓公代替。” 刘景笑道“你我祖上同为宰辅,共佐天子,治理天下,今日你我相识,论及先人功业,何其美哉。” 王粲听得一脸古怪,亏他能将两人扯上关系。 潘濬同样惊讶的看了刘景一眼,刘景从里到外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以前可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 刘景一上来就和王粲拉关系,自然是有原因的,王粲性格争强好胜,才华又高,过目不忘,辩论应机,当世无双。 刘景充其量不过是个掌握了一些未来知识的“半吊子”,真实文化水平比“建安七子之冠冕”差远了,唯恐王粲生出较量之心,到时候弄得他下不来台,就太难看了。 刘景将两人迎入室中,立刻烧水煮茶,此举成功引起了王粲的注意,潘濬亦颇感兴趣,刘景借机给他们介绍一番。 王粲不太喜欢茶的味道,反倒是潘濬,很喜欢喝茶。 在此期间,王粲数次将话题转到辞赋、经学上,而刘景总是浅尝即止,而后巧妙的岔开,谈论天下大势和书法,此二者是他的优势所在,几个王粲绑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王粲书法主要学自蔡邕,蔡邕称得上是近代以来最为杰出的书道大家,八分书、隶书、大篆、小篆无不精通。 不同于辞赋,只需灵感即可,书法固然也讲天赋,但勤奋更重要,王粲今年刚满二十,受限于年纪,他的书法还难以登堂入室。刘景则不然,他前世就苦练了十年以上的书法,又有“自创”的颜体楷书、行书,完全当得起“书道大家”四个字。 当刘景拿出众多精品字帖,王粲轻易就被折服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赠文 王粲折服于刘景的书法,亦折服于他的文章,特别是其中一篇文章,拿起来就不愿再放下,简直是爱不释手。 “永元末,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长沙刘伯长,闻之,欣然规往,未果。” 没错,此文便是陶渊明的代表作桃花源记,因为年代不同,时间上由晋太元中改为汉永元末,即百年之前。 文章末尾的南阳隐士刘子骥则替换成长沙刘伯长。刘伯长即刘景的曾祖刘寿,此文他亦是存有扬自己家声之意。 潘濬看着王粲手捧的桃花源记,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劈手夺过来。桃花源记乃是一篇流传千古的美文,加上飘逸潇洒、隽秀天成的行书,堪称是天作之合,任何人看到它都会生出据有之心。 更何况,桃花源记上提到的地方,正是他的家乡武陵,这篇文章他志在必得,即使是王粲,也绝不能相让。 感受到旁边潘濬“异样”的眼神,王粲终于回过神来,目光从蔡伦纸上移开,冲着潘濬干笑两声。 他为人素来通达脱俗、不拘小节,但他和刘景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直接向其索要文章,绝对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相反,潘濬和刘景关系就密切多了,此文自当归其所有。然而王粲心里想得明白,手却牢牢攥着文章,不忍释之。 潘濬眼神越发虎视眈眈,眼见两人“互不相让”,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劝道“不过是一篇文章而已,二位何必如此” 王粲闻言心中一叹,终是依依不舍的放下了桃花源记。 潘濬毫不掩饰的对刘景道“仲达,此文深和我心” 刘景笑道“大兄何必与我客气,喜欢就只管拿去。” 潘濬虽然知道刘景十有八九不会拒绝,可亲耳听到他答应,还是忍不住大喜“仲达,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王粲再次叹气,世上的美好文章,绝没有写两次的道理,因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对潘濬道“承明,此文你需借我摹写一份。” “此事易耳。”潘濬爽快的答应道。 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两人的注意力立刻转回到文章上面,潘濬忍不住好奇问道“仲达,这桃花源是不是你臆想出来的否则我乃武陵本地人,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桃花源的传闻还有,这位长沙刘伯长是何人可是你的祖辈” “正是家曾祖。”刘景随后娓娓说道“至于这桃花源,并非全是臆想,我在整理家中书库时,偶然翻到家曾祖笔记,里面谈及桃花源传闻,我便是根据于此,创作而成。” “原来如此。”潘濬恍然大悟道。 王粲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开口说道“永元是和帝时年号,距今已有百年,当年听过桃花源传闻的人早已故去,后世人不知道也不足为怪。” 潘濬将心中猜测道出“桃花源之人自谓秦时就隐居在此,未免太过骇人听闻,难以使人信服,依我之见,他们或许皆是汉人,为躲避郡县赋税劳役,而隐居于五溪某处。”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荆州之山贼、扬州之山越,都混杂了大量的汉人,他们无非是受不了朝廷的苛捐杂税以及豪家彊族的欺压,举家逃入山野,开垦荒地,虽然过得十分清苦,却也勉强能够自给自足,不忧衣食。 刘景煞有其事的点头道“大兄的猜测不无道理。” 王粲没有得到桃花源记,遗憾之色溢于言表,刘景有意与他交好,便送了他一篇同样是陶渊明的著作感士不遇赋。 “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子长又为之。余尝于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禀神志以藏照,秉而垂名。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 王粲一睹此文,顿时将桃花源记抛到了脑后,此文意精语粹,文藻粲丽,亦是一篇难得的上品文章。最重要的是,此文太符合他此时的处境了,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一样。 王粲以刘表雍容君子,有长者之风,荆州安宁,特地与族兄王凯前来投奔。刘表素闻其名,曾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但见面之后,发现他其貌不扬,身体孱弱,性格通脱,立刻改变了主意,将女儿转配给相貌出众的族兄王凯。 王粲当时气得几乎吐血,刘表枉为士人领袖,竟然如此肤浅,难道他就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道理吗 然而这还不算完,情场失意也就算了,仕途也不顺利,刘表心里明显对他存有偏见,以刀笔吏待之,不见重用。 王粲自诩天下奇才,常常为此暗自怀伤,却又无可奈何,这篇士不遇赋,真可谓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刘景为何不送他其他文章,偏偏送他士不遇赋相信刘景此举绝非是无的放矢,必是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这一刻,王粲直接将刘景视为自己的知己,心中无比感动的说道“仲达有心了,我很喜欢这篇文章。” 一听对方直接称呼他的字,刘景顿时知道自己的策略成功了,笑着说道“仲宣不必客气。在下昔日来襄阳游学时,就屡闻仲宣大名,只恨自己当时才疏学浅,无法与仲宣结交。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此我之愿也。” 潘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认识王粲一年有余,依然尊敬的称其为“王君”,没想到刘景初次与其见面,竟然迅速和他成为朋友,这速度也太快了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赴宴 刘景与潘濬、王粲相谈甚欢,二人一直待到午后才离去,并同意后日陪同刘景共赴南阳新野迎亲。 接下来刘景再次开门迎客,整个下午,几乎没有一刻清闲。意料之中的是,前身昔日在襄阳的几名玩伴找上门来,很遗憾,里面别说三国历史名人,连个出挑的人都没有,这也很正常,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前身就他们这种水平,说实话他居然可以结交到潘濬,这让刘景非常惊讶。 或许是刘景来到襄阳见到了太多的三国历史名人,是以眼光出现了一些偏差,其实前身的这几位玩伴皆非平庸之人,至少他们出身良好,大多识字,剑术也不错,说不上文武双全,但也勉强算得上是人才。 刘景热情的接待了他们,不过记忆中和他关系最为要好的人却没有来,他不禁问道“怎么不见于兄” 此人名叫于征,字子祥,襄阳本地人,少任侠,以剑术闻名,是他们这些人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人。 几人听罢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子祥一个月前与襄阳蔡氏子弟发生冲突,他盛怒之下将对方刺伤,而后据说逃往南方。我们私底下还在猜测他会不会是去投奔你了。” 刘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于征在荆南应该没有什么朋友,真可能是投奔他去了,毕竟他的事迹在襄阳流传很广。于征乃是逃犯,南下之路肯定多有阻碍,现在怕是仍在路上。 要问谁是襄阳第一家族,肯定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但要问谁是目前襄阳声势最大的家族,结果就非常明显了,只有一个,襄阳蔡氏。 刘表只身来到襄阳,多赖蔡瑁等人之力,才能平定荆州,蔡瑁本就立有大功,随后又将小妹嫁给刘表做继室,一时间号称“诸蔡最盛”,在襄阳没有能与之相比的。 此事涉及到蔡氏,刘景不欲多谈,当即转开话题。 傍晚,刘景留几人共进晚餐,并在临走时送上南海珍宝作为礼物,所有人都赞他不忘昔日情谊,刘景一笑置之。 由于昨晚和诸葛亮聊至深夜,因此刘景今晚早早歇息,次日一早,他便乘车前往诸葛亮的住地探望其叔父诸葛玄。带路的是刘祝,只有他曾去过诸葛亮的家。 如今诸葛一家住在襄阳东南方向,岘山脚下,汉水河畔,小宅占地数亩,内外茅屋六间,前后都栽种着蔬菜瓜果。 诸葛亮见到他的马车,立即带着弟弟诸葛均迎出门,刘景下车后同两人打招呼,诸葛家的基因十分优良,记得诸葛均和自己的弟弟刘和年龄相仿,身量却高出甚多。 刘景随着诸葛兄弟进入舍中拜见诸葛玄,他在长沙第一次见到诸葛玄的时候,他虽然面有病容,却难掩出众仪表,是一位身长俊伟,胡须甚美的大丈夫,然而如今他却被大病折磨得不轻,萎靡于床榻间,面无人色,形如枯槁。 “仲达来了”诸葛玄躺在床上,缓缓说道“去年在长沙时,孔明屡屡劝我先将身体彻底养好,再启程不迟,据说是出自于你的建议。我却自恃身体健朗,不以为然,如今大病缠身,死期将至,悔之晚矣。”诸葛玄已经是病入膏肓,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极为吃力。 刘景看得心有戚戚焉,这样一位身体强健,正值壮年的人,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就变成了这副大限将至的模样。 在这个时代,但凡重一点的病都是不治之症,上至皇帝、下至庶民,在病魔面前,并无二致。 穿越以来,刘景不为其他事情烦恼,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这真的不是人力能够改变的,看看他刘家三代以来,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他岂能不为此感到忧虑。 刘景轻轻叹了一口气,安慰诸葛玄道“诸葛先生何必如此悲观呢,目前身在襄阳的太仆赵岐邠卿赵公,据说三十多岁的时候身患重病,曾卧床长达七年,自认为将要死去,于是对兄长遗言道大丈夫生世,隐居而无箕子的操守,任官而无伊尹、吕望的功勋,天不我与,复何言哉甚至连自己的墓志铭都已经想好了,最后却奇迹般痊愈。如今年近九旬高龄,身体依然非常健康。” 诸葛玄勉强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仲达却是举错人了,赵公,世间仅此一人而已,我安敢奢望如赵公一般。” 刘景道“诸葛先生以赵公自勉,未尝不可。” 诸葛玄叹而无言。 诸葛玄毕竟身患重病,刘景不好多打扰,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辞。 接下来他将前往老师宋忠的府邸赴宴,得知诸葛亮一时无事,便将他也拉上。 宋忠乃是学贯古今的大儒,知名天下,他家里可谓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今日设宴,必定是高朋满座,南北名士,济济一堂。 诸葛亮心中感动万分,叔父诸葛玄能够进入这个圈子,他就差远了。刘景待他好得无以复加,从前在长沙时,就介绍杜袭、桓彝、刘瑍等人给他认识,而今来到襄阳,仍然不忘为他着想,他诸葛亮何德何能,让刘景做到如此地步 刘景不知诸葛亮心中感想,路上一直和他说个不停。 今日名义上是宋忠宴请良朋,实则是专门为刘景而设,他才是今日的主角,因此才一进门,立刻就引起了众人的瞩目。 首先赶来的是潘濬,他作为宋忠的弟子,刘景的师兄,断断不能缺席今天这种场合。 刘景为两人介绍道“大兄,这是琅琊诸葛孔明,我之知己也。孔明,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武陵潘承明,我以兄事之。” 诸葛亮拜道“在下诸葛亮,见过潘君。” 潘濬颔首道“足下不必客气。” 刘景见宋府门外停驻的车辆颇多,问道“大兄,今日宾客都有谁” “仅北方高士,就有京兆赵岐邠卿赵公、颍川邯郸淳子淑、安定梁鹄孟皇、山阳王粲仲宣、颍川赵俨伯然、颍川繁钦休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宴会 潘濬神情振奋,低声道出十余个名字,无一不是北方名士之流,说实话这样大的阵势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些人今日前来宋府赴宴,并非全是冲着宋忠而来,刘景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像是邯郸淳、梁鹄、王粲、赵俨、繁钦等人,或多或少都与刘景有一些关联。 除了这些北方高士外,荆州本土名士来的也不少,如与宋忠共同编撰五经章句的綦毋闿广明、被刘表誉为“雍季之论”的蒯良子柔、南阳名士韩嵩德高、沔南名士黄承彦 望着堂中满座的宾客,他们之中很多人都在史书上留下了深刻的足迹,算是这个时代最为杰出的一批才俊,刘景面上难掩讶色,心道“莫非整个襄阳的名士都来了” “仲达,你怎么现在才来”貌寝而体弱的王粲大笑着走过来,对刘景说道“仲达,我来为你介绍两位颍川才士,这位是赵俨赵伯然,这位是繁钦繁休伯。” 刘景肃容揖道“在下刘景,久闻二君高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两人都是杜袭的同乡兼好友,三人当年避乱至襄阳,曾“通财同计,合为一家”,关系之亲密由此可见一斑。 论名声,繁钦不及杜袭、赵俨二人,昔日在家乡颍川时,定陵杜袭、阳翟赵俨与阳翟辛毗、许县陈群并知名,享誉颍川,号称“辛、陈、杜、赵。” 从后世来看,繁钦的成就也确实比不上杜袭、赵俨。 赵俨年长杜袭一岁,今年二十六,身长七尺余,容貌刚毅,留着短髭,腰佩长剑,身上自有一股堂堂威仪。赵俨日后武至骠骑将军、文至三公司空,可谓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只见他说道“子绪举家南迁至长沙,却与我二人多有通信,而子绪信中提到最多的人,便是足下,子绪称足下是荆南士之冠冕,对足下可谓是推崇备至,在下与子绪相交多年,能得他如此欣赏的人,足下绝对是第一个。” 刘景笑着谦虚道“大兄夸奖太过了,在下不敢当。” 繁钦年龄比赵俨稍小,体高七尺,容貌俊秀,气质清新脱俗,开口道“不止子绪,王君亦赞足下是南州士之冠冕。见过足下之人众口一词,怎能说是夸奖太过呢” 刘景忍不住瞥了王粲一眼,一篇感士不遇赋就将他彻底收买了要知道这个“南州”可不是指荆南,而是整个荆州,他这么说等于是承认刘景是荆州年青一代的领军人物。别看王粲才刚满弱冠之年,但他在襄阳南北士人中的影响力却非常大,这个评语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整个襄阳传开。 王粲大笑道“我来荆州数载,所见荆州才俊颇多,却没有能和仲达你相比的,南州士之冠冕,仲达实至名归。” 刘景暗暗摇了摇头,王粲这话说的太容易得罪人了。 同赵俨、繁钦略作寒暄,便望见宋忠向他招手,刘景将诸葛亮介绍给王粲认识后,才和潘濬一起去见宋忠。 “仲达,这是当朝太仆赵公。”宋忠当先为他引介身旁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此人正是当朝太仆、关中名士赵岐,他已经年近九旬,身上却毫无迟暮之气,目光炯炯有神,胡须雪白飘飘,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出尘之气,令人不由见而心折。 刘景心中对赵岐充满了敬意,想想这样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经历了半个东汉时期,岂能不让人肃而起敬 刘景深深一拜,说道“长沙后进刘景,拜见赵公。” 赵岐打量刘景一番,手抚胡须,对左右说道“如今天子迁都许县,国家百废待兴,四方仍有纷扰,也不知仆还有没有机会看到社稷振兴的那天。不过仆想来,国家有像刘仲达这样的贤才,仆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可担心呢” 听了赵岐的话,刘景内心的某一根弦被触动了,泛起层层涟漪,以前所未有的郑重口吻回道“景虽不才,长者之望,不敢负也。” 赵岐不禁一怔,刘景非但没有谦虚,反而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振兴国家,舍我其谁” 赵岐深深地看了刘景一眼,仿佛要把他印在心上,半晌,言道“勉之、勉之” 宋忠虽觉得刘景有些过于自负,却也很欣赏这种担当,要想在这个大乱之世有所作为,就必须有这种豪情壮志。 之后刘景又拜见了邯郸淳和梁鹄两位大书法家,刘景之所以能够扬名襄阳,二人可说是居功至伟,他们并没有因为刘景年轻,就以晚辈视之,完全把他当做书法同道,三人的书法造诣远超他人,他们探讨书法时,其他人只能侧立旁听,根本没有插话余地。 可惜今日乃是酒宴,言谈难以尽兴,而刘景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新野迎亲,三人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接下来刘景又被宋忠带着拜见荆州本土名士,其中最引他关注的无疑是蒯良和黄承彦二人,蒯良才能不及蒯越,亦是难得的良才。而黄承彦,则是诸葛亮未来的老丈人,两人现在十有八九还不认识。 刘景见他姿容不凡,高爽开列,颇有名士风采,心里不由生出一抹好奇,不是都说女儿长得像父亲吗他女儿真的是“黄头黑肤”的丑女 宋忠领着刘景转了一圈,认识了一群南北名士后,宴会正式开始,刘景是今天的主角,是以坐于宋忠下首。诸葛亮则坐到了刘景后面,今天他收获不小,携带了二十余枚名刺,一枚不剩,全部送了出去。 由于宋忠是一个性格严肃,谨守礼仪的儒者,因此大家边饮边聊,不胜酒力者也不勉强,宴会从日中一直持续到日落。刘景早已习惯醉香坊的高度酒,如今在喝这种寡淡无味的汉酒,简直就像在喝水一样,直到宴会结束也没喝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新野 刘景要拜会的人基本都在宋忠的酒宴上见过了,因此次日一早,即九月三十日,在襄阳停留三天后,再次启程出发。 这次随行的有赖恭,他将会以长辈的身份,代刘景向邓氏纳彩,诸葛亮、潘濬、王粲也随其同往,前两人和他关系密切,会来一点也不意外,王粲就有些出乎刘景的预料了。据他自己说,他在襄阳待得烦闷,想要外出散散心,就跟着来了。 不管王粲是出于什么目的,刘景都欢迎之至。 新野距离襄阳约二百里,刘景船队自汉水转入淯水,航行两天半,顺利抵达新野。 刘景事先已派人通知邓氏,所以当船队抵达新野时,邓氏已经等候在岸边。 邓氏迎者以百计,辎车数十乘,奴婢充道,规模之盛大隆重,令岸边过往行人为之侧目,得知是故侍中邓攸嫁女,立刻引发轰动。新野谁不知道邓攸膝下仅有一女,姿容姝丽,冠绝南阳。要不是她早有婚约,怕是邓家门槛都要被踩平了。 邓氏之婿是何许人也据说两人乃是指腹婚。 新野百姓心中好奇,慢慢聚集过来,夹道围观。 邓攸身为长辈,自然不可能亲自出面,迎接刘景的是邓瑗的两位兄长邓冲、邓朗。 两人皆已超过弱冠之年,由于继承了邓氏优良的血统,长得身材高挑,相貌不俗,刘景对他们几乎没有了解,倒是丈人邓攸屡屡在信中称两人“才智平庸”、“不成器”,也不知道是故意谦虚还是确实如此。 刘景猜测应该是后者,因为两人已经二十多岁了,却始终默默无闻,以他们的出身来说,但凡有点才能也不至于此。 “仲达,二载不见,你已经变成堂堂大丈夫了。” 看着邓冲、邓朗摆出一副熟络的模样,与三年前的冷淡简直是判若两人,刘景不由失笑,说道“二兄却是风采依旧。”接着为两人介绍身边的赖恭、王粲、诸葛亮、潘濬等人。 诸葛亮、潘濬毫无名声,并没有引起邓冲、邓朗的重视,而赖恭虽是荆南名士,但要论及声望,却比不上王粲,邓冲、邓朗对王粲之名可谓如雷贯耳,其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本人亦被大儒蔡邕看中,今日一见,发现他身材瘦小,容貌鄙陋,便生出轻视之心,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小丫鬟阿喜在后面踮着脚尖,伸着脖子观望刘景,对同伴阿姝道“阿姝姐,刘君风仪可真是出众啊”她今年才十三岁,三年前还没进邓府,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刘景。 “也只有这样出众的君子,才配得上女郎。”阿姝点头道。她今年十七岁,比邓瑗年长一岁,却是见过刘景,然而时过境迁,刘景已经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变成十八岁的青年,无论内外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很难再从他身上找到昔日的痕迹。 两人自然是奉邓瑗之命而来,目的为何,则不言而喻。 阿喜一张圆脸,美滋滋的道“真希望女郎和刘君可以尽快成亲。” 阿姝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之前她还担心长沙卑溼,害怕染病,为此没少哭鼻子,如今见到刘君,立刻就不害怕了 仪礼士昏礼载婚姻六礼,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有进行到最后一步亲迎,才能前往邓氏住地,目前刘景一行人只能暂时找个地方住下,这一点邓氏早就考虑好了,准备将他们安排在新野城内一栋大宅。 那座大宅屋宇众多,容纳十人绰绰有余,不过当邓冲、邓朗看到从船上下来三百绛衣士卒,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二兄见谅。”刘景笑着解释道“现今世间纷扰,道路不靖,为确保此行不受贼寇侵害,所以多带了一些人手。” 邓冲、邓朗不由面面相觑,这么多人,自然不能再进城,就算他们想进,新野县寺也不敢放行。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将刘景带去新野西北郊、淯水河畔一处别业。那里是一处庄园,地方足够广大,如果不在意舒适性,二三百人也塞得下。 刘景对邓氏安排的住处十分满意,有房住,哪怕挤一些,也比在野外搭帐篷强多了。 安顿下来后,双方开始商议婚礼具体,因为刘景和邓瑗乃是指腹婚,只需做好纳彩、纳征、亲迎,其他三礼皆可略过。而邓氏的意思是婚仪六礼可以简化,却不能省去。 刘景无可无不可,以邓氏的意见为主,最后双方达成一致,明日纳采、问名、纳吉同时进行,后日纳征、请期,至于最后的亲迎之礼,则挑选最近的良辰吉日。 十月已是初冬,白天骄阳当空,或许还不觉得寒冷,然而随着傍晚来临,北风徘徊,便渐渐有了几许凉意。 邓瑗梳着精美的坠马髻,身上穿着绛紫色印花敷彩纩袍,表里之间填充着细长新棉,袜履也颇为厚实。 她已经在高高的阁楼中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如水一般清澈的双眸始终注视着南方,那是她家大门的方向。随着日落,楼中气温越来越低,她却迟迟不肯离去,事实上她双手捧着怀炉,其上传来阵阵暖意,丝毫不觉寒冷。 汉代并无类似之物,这怀炉是刘景今年初送她的,怀炉构造简单,却颇为实用,连邓攸看到后都忍不住仿制了一些。 就在天色逐渐暗淡,视线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一支规模庞大的车队由远而近,抵达家门。 “终于回来了” 邓瑗面上难掩喜意,扶案而起,“噔噔”的下了阁楼。 候在一楼的几名婢女齐声道“女郎,你终于肯下来了” 邓瑗见到诸婢,神色马上变得恬静安然,手提裙摆,放缓步履,款款下楼,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淑女一样。 没过多久,阿姝和阿喜就回到少君园中,不等邓瑗问话,阿喜就先眉飞色舞的讲起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六礼 绿色渐芜,百花凋谢的少君园中,一身青衣的小丫鬟阿喜眉飞色舞的说道“刘君身量可高了,比二位少主还高出不少呢。” 邓瑗闻言心里一喜,怕她年幼说话不靠谱,又看向婢女阿姝求证,后者点头道“阿喜说得没错,刘君的确比二位少主要高一些。” 邓瑗自此终于安心,女子身体发育早,三年前,她十三岁时,身高就已经有六尺余,和十五岁的刘景身高相差无几,而今她更是长到七尺三寸,不仅在女子中鹤立鸡群,亦远高于寻常男子,要知道光武帝刘秀也才七尺三寸,和她一样高。 去年监奴郑当说,刘景身高七尺四寸,仅比现在的她高一寸而已,如今听到二婢所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的两位兄长身高皆在七尺五寸上下,刘景比他们还高,那就不用担心了。 阿喜又道“刘君不仅身材峻拔,容貌、风仪、谈吐也是一等一,小婢从没见过像刘君这样出众的君子。”在她的口中,简直把刘景夸得天上地下少有。 邓瑗御下素来宽和,其他几名婢女纷纷打趣道“阿喜,你是不是被刘君收买了” 阿喜一张小圆脸气鼓鼓的,轻哼一声道“刘君就是这般出众,不信你们问阿姝姐。” 阿姝说道“刘君姿仪俊伟,有殊于众人,和女郎乃是绝配。” 十月已是初冬时节,邓瑗却感到体内阵阵热气上涌,染红白皙的脸颊。 婢女们暗暗窃笑,自家女郎故作镇定的样子,又哪能瞒得过朝夕相处的她们,自家女郎害羞了,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 阿喜年纪还小,不懂察言观色,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刘君这次带来的迎亲队伍极为盛大,比我们的车队更盛大,光是大船就来了九艘,还有好几百士卒护卫呢,可威风了。” 邓瑗对此倒是没有太过意外,通信一年多来,刘景虽然没有和他们父女直接谈及发家经过,但偶尔也会提到,他们都已知道刘景现在家产颇丰。至于士卒,之前也曾在信中和父亲说过,具体的细节她就不清楚了。 阿喜东一句西一句,说话没个重点,最后阿姝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对邓瑗说道“女郎,你和刘君的婚仪已经确定,明日行纳采、问名、纳吉之礼,后日行纳征、请期之礼,最后行亲迎之礼。” “这么快”围在邓瑗身边的婢女们不由面面相觑,这意味着或许只要日,她们就将离开家乡,远赴长沙。 史记有云“江南卑溼。”汉书有云“南方有疫。” 南方“瘴气滋生,人多患病”乃是北方人的共同认知,就连三岁儿童也知道这个常识。此去长沙,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无异于生死离别。 邓瑗亦是面露复杂之色,这一天,她不知期盼了多久,可是真的来临,她心里竟又生出些许惆怅。 次日,即十月三日,受刘景之请,赖恭亲赴邓家宅邸,随行车辆数乘,俱为纳彩之礼,他手持刘景亲笔写下的婚礼谒文赞,云“雁候阴阳,待时乃举,东南夏北,贵有其所。” 又云“金钱为质,所历长久,金取和明,钱用不止。”又云“嘉禾为谷、班禄是宜,吐秀五七,乃名为嘉。”又云“卷柏草药,附生山巅,屈卷成性,终无自伸。”又云“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姓长生,子孙图边。” 以上皆是刘景今日携带的纳彩之礼的赞文,其中涉及大雁、金钱、嘉禾、卷柏、九子墨等等,俱是婚礼吉祥之物。 待邓攸收下纳彩,赖恭随即进行婚仪六礼的第二礼问名,即问女方之名,及生辰,回去之后卜筮,若是卜吉,则要马上通知邓家,双方正式缔结婚姻,是为第三礼纳吉。 刘景和邓瑗乃是指腹为婚,两人婚姻早就已经定下,因此问名、纳吉二礼仅仅只需走个形式,明日便可进行第四礼纳征,也就是男方向女方下聘礼。 十月四日,赖恭再次来到邓府,这次车装比之昨日更盛。 汉代嫁娶和丧葬一样,不惜代价,极尽奢侈,汉官仪有云“皇帝聘皇后,黄金万斤。”汉惠帝娶皇后,聘以黄金两万斤,王莽篡汉后曾娶杜陵史氏为皇后,聘以黄金三万斤。 刘景自然无法和大汉天子相比,他此番迎娶邓瑗,聘以黄金百斤,束帛玉璧,南海珍玩,合计数百万钱。 邓攸知道刘景现今身家不菲,却也没想到他的手笔会这么大,刘景的家庭情况他颇为了解,仅有二百余亩稻田,出仕后也只是担任斗食、百石小吏,月不过数百钱,他居然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赚取到如此庞大的资产,很是不可思议。 然而邓攸也就稍稍惊讶了一下,钱财这东西,只是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有则好,没有也无所谓,邓攸并不是很看重。 他最看重的还是刘景的才华,族弟邓羲之前来信,夸赞刘景是“王佐之才。”还提到刘表准备明年举刘景为茂才,百里侯已是唾手可得矣,区区钱财算得了什么 婚仪六礼第五礼,请期,从字面理解,或许以为是女方家定日期,其实不然,仪礼士昏礼云“请期用雁,主人辞,宾许,告期,如纳征礼。”辞即告也,日期乃是由夫家来定,卜得吉日,告以女方家里。只是因为谦让,故曰请期。 刘景根本就不信什么良辰吉日,本来准备随便挑个日子,潘濬却自告奋勇为他卜筮,潘濬乃是宋忠的得意门徒,精通易经,也算是专业对口。刘景不好拂他心意,便同意了,潘濬经过卜筮后,认定五天后,即十月九日乃是良辰吉日。 对于这个结果,刘景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明明两三天就能结束,这下子却要拖到五天以后了,潘濬完全是在给他添乱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襦铠 对于潘濬帮倒忙的行为,刘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这次迎亲,前前后后已经花去超过一个月时间,再多等五日又何妨呢 亲迎之日一定下来,邓攸就亲至淯水别业,和刘景见面,随行车乘数十辆,装载甚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邓氏的嫁妆。 刘景一得到消息,立刻赶到别业外迎接。 头戴高冠,身着广袖长袍的邓攸从车上下来,其身长七尺七寸,五官严峻,一部胡须长及二尺,垂于胸前,甚有威重。 邓攸目光凛然,静静打量着刘景,后者这些年身量大涨,已经追上他了,身姿挺拔,容貌俊伟,从容自信,邓攸所见青年才俊数不胜数,但能与刘景相比的,寥寥无几。一时间心中感慨连连,不过三年多时间,刘景变化何以如此之大 刘景神情自然,执礼恭敬,拜道“景拜见邓君。” 邓攸再难维持严肃之态,失笑道“仲达还叫我邓君” 刘景最近都快把礼记翻烂了,对此早有准备,回答道“礼记曰婚礼,婿亲迎,见于舅姑。舅姑承子以授婿。如今景尚未行亲迎之礼,不敢提前改变称呼。” 邓攸含笑道“既然仲达愿谨守礼法,那就随你好了。” 刘景忽然想起一事,笑问道“昔邓君礼重,今对景尚满意否”去年邓攸派郑当奔刘远之丧,奉送丧钱五金,刘景那时刚刚穿越而来,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只当是邓氏奢豪,但经过嫂子赖慈的提醒,加上读了一些书,他才知道邓氏此举大有不妥。 五斤黄金,已经远远超过了当世丧钱的范畴,东观汉记记载“阮况于和帝永平年间为南阳太守,在他死后,其故吏督邮朱晖送丧钱三金,时人讥之。”送三斤黄金都被世人所讥,更何况是五斤黄金,邓氏此举明显带有其他意图。 邓攸不由莞然,此事确实是他有一些别的想法,倒也不介意刘景的小小“冒犯”,颔首笑道“甚是满意。” 刘景一笑而过,为邓攸介绍身边之人,赖恭已经两登邓府之门,自然不用多费口舌,主要是介绍诸葛亮、潘濬、王粲等人。 邓攸并没有因为王粲貌寝而体弱,便对他生出轻视之心,反而赞誉有加,仅凭这一点,就比其二子邓冲、邓朗强出千百倍,即便是诸葛亮、潘濬,也都没有忽视。 望着邓攸带来的数十辆牛车鱼贯而入,刘景面露不解,邓攸说道“这些都是之前你在信中谈及之物。” 刘景闻言不由色变,立刻上前掀开一辆犊车的帷帐,果然见到车厢内堆积着一叠叠襦铠。 襦者,短衣也,铠者,铁甲也,襦铠即齐腰短甲,形制简陋,仅能护住前胸、后背,缺乏对大腿、肩膀、手臂的保护,乃是大汉军队的制式铠甲。 已故冀州名士崔寔在其著作政论中说道“凡汉所以能制胡者,徒襦铠、弩之利也。” 刘景在长沙,想要获得铠甲,可谓是千难万难,但对南阳邓氏来说,却是轻而易举。南阳自战国以来,就以冶铁业闻名于世,两汉更是极尽繁荣,冶铁业冠于天下,新野邓氏不但有自己的铁矿,亦有自己的铁、皮匠,能够自己制作铠甲。 刘景落下车帷,扭头看向邓攸。 邓攸缓缓说道“共计襦铠百领,戟、矛各二百枚,刀一百口。另有牛皮两百张。” 刘景欣喜莫名,这些精良的装备足以武装一个五百人曲,而且它们的价值不是用钱能衡量的,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刘景当然不会白白收下邓攸之礼,他这次北上,携带了数船货物,尤以粮食为多,如今南阳饱经战乱,遍地都是关中、兖、豫流民,粮食乃是绝对的硬通货,比黄金还要坚挺,毕竟人可以没有黄金,却不能不吃饭。 双方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 是日,翁婿言谈甚欢,皆大醉,邓攸晚间宿于别业。 次日邓攸返家,刘景则再次来到自己的十二丈巨舰上和蔡升、马周等人饮酒作乐。 自他到达新野后,处于陌生环境,十分无聊,平日不是和诸葛亮、潘濬、王粲聚饮,就是和蔡升、马周、刘祝、刘亮欢饮,地点或在邓氏别业,或在舟船之上,似乎除了喝酒外,就再无其他事可做。 几人坐于高高的尾楼中,可以遥望淯水两岸风光,可惜时值初冬,正是万物凋零之时,没有什么好景色。 不过再坐者大多都是粗人,也不在意什么风景,只要有酒就够了。 酒酣耳热之际,诸人兴致越发高昂,马周举杯吟起侠客行,这首诗是刘景专门为他和蔡升而作,如今在长沙可谓是尽人皆知,每次宴会,不吟个遍绝不善罢甘休。 船上诸人不知道,在他们吟诗之际,一艘雕刻涂纹,装饰精美的舸船正与大舰并行,舸船的甲板上立着一个披服锦绣之人,当他偶然听到侠客行,顿时就被吸引住了,这首诗的每一句话,都能引得他心绪波动。 此诗当由庄子说剑而来,歌颂侠客,之后引入信陵君窃符救赵事件,来进一步歌颂侠义之士,特别是最后四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令他忍不住大声喝彩。 此人声音洪亮异常,使得刘景等人不由伸颈侧目。 “抱歉在下听闻诸君吟诗,心中快意,一时情不自禁,打扰了诸君酒兴,勿怪。不知此诗何名是何人所作” 此人虽然说话有礼有度,但他的姿容气质却和文人半点不沾边,他年纪在十岁间,身高约七尺出头,双眼神采奕奕,一脸粗豪之气,身上佩剑负戟,气概非常。 此人似乎不是本地人,听口音当是蜀地一带,蜀地刘景扬声说道“大河之上,人来人往,何谈打扰在下刘景,字仲达,长沙人,这首诗名叫侠客行,乃是在下之作。” “原来足下就是名扬荆州的刘仲达刘君,幸会。”他虽驻于南阳,却十分关注襄阳,刘仲达之名,他多有耳闻。“在下甘宁,字兴霸,家族本世居南阳,先人客于益州巴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甘宁 刘景见此人气度不似凡俗,心中有所联想,便出言聊了一句,果然聊出个“名将”来,而且是他前世就颇为喜欢的人物。 三国东吴诸将之中,刘景十分欣赏甘宁、吕蒙二人,他们一个初为游侠,一个少为小将,勇则勇矣,却不过是十人敌,但他们却极有上进之心,年纪及长,开始折节向学,吕蒙留下“吴下阿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之语,甘宁在游侠多年后,亦“止不攻劫,颇读诸子。” 然而两人取得的成就却天差地别,相比于孙权嫡系出身的吕蒙,甘宁既非江东人,又是降将,注定他无法受到孙权的重用,“颇读诸子”的他,当了一辈子的先锋、副将,直到死去也不过将兵数千,生前不曾封侯,死后也没有被孙权追封。 后世或有人为他抱不平“甘宁可督万人,吴人未竟其用。”刘景认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刘景自然不会错过,当即向他发出邀请道“我等为长沙人,足下为巴郡人,却能在这淯水相遇,世间奇妙,莫过于此。足下若无要紧事,可上船共饮一杯。” 甘宁闻言不由怔住,对方居然会对他发出邀请这可真是令他大感意外,在他看来,刘景乃是名士之流,和他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转念一想,能够作出侠客行,说出“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的人,又岂能以普通文人视之。 这首侠客行非常对他的胃口,不过他没能记全,若是错过,那就太遗憾了,既然刘景诚心相邀,他自无不应之理。 “刘君相请,固所愿,不敢请耳。” 甘宁登船之际,刘景起身离席,对尾楼中的众人道“甘兴霸乃是巴蜀豪杰,不可怠慢,我等当出门欢迎。” 蔡升、马周、刘祝、刘亮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刘景在襄阳都亭时,每日都会接见数十名客人,除非名士,否则很少亲自出迎,他们从未听过甘宁甘兴霸之名,刘景为何对他如此重视 甘宁来到舰上,见刘景率众在甲板上等候,赶紧大步上前,抱拳道“刘君及诸君热情相迎,宁感激不尽。” “甘兄不必客气。”刘景含笑道,为他介绍蔡升、马周“这是蔡升蔡宏超,这是马周马子谨,二人皆为荆南豪杰也,昔为市井游侠,闻于郡中,今为别部司马,将兵千人。” 甘宁听得双眼一亮,与二人分别见过礼后,朗声说道“宁年轻时亦好游侠,招合乡里轻薄少年,为之渠帅。” 谈到少时游侠的经历,甘宁粗豪的脸孔亦柔和了三分,那是他人生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彼时他整日带着徒众,挟持弓弩,头插鸟羽,身佩铃铛,百姓听到铃声,便知道他甘宁来了。人若敬他,他便倾心与其结交,人若轻他,他便夺其资货并杀之,巴郡上至长吏、下至百姓,没有不敬畏他的。 忆完往昔,甘宁继续道“待年纪稍长后,宁乃效法太尉段公,折节向学,颇读诸子。”太尉段公即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他“少便习弓马,尚游侠,轻财贿,长乃折节好古学。” 刘景指着蔡升、马周道“他们也颇有向学之心,只是读书未久。” 甘宁道“老子曰“大器晚成。”何况看蔡兄和马兄面向,不过二十上下,此时读书并不算晚,正当其时也。” 本来对于刘景如此重视甘宁,蔡升、马周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可一番接触下来,他们发现甘宁不管出身,还是脾性,和他们颇为相合,心里那点不快也就慢慢烟消云散了。而今闻甘宁之言,立时喜笑颜开。 “那就借甘兄吉言了。”刘景颔首笑道,又为他介绍刘祝、刘亮两位亲厚之人,而后道“船上风大,甘兄,请进楼中一叙。” “请。” “请。” 刘景回到楼中,令人将新搬来的酒案置于自己下首,以示对甘宁的重视,接着斟满一杯酒,持杯说道“甘兄,你与我等能在淯水之上相遇,可谓妙矣,无需多言,请满饮此杯。” 甘宁乃是性情豪爽之人,举杯一饮而尽,面上顿时一楞,继而忍不住大叫道“好酒刘君,这是什么酒” 刘景笑道“此酒出自于我的家乡长沙,乃是取之于酃湖之水,以秘法酿成,私以为,当得上天下无双四字。” 甘宁点头附和道“宁乃嗜酒之人,生平喝过的美酒不计其数,却没有一种比得上此酒,说天下无双也不为过。” 杯下肚,气氛渐渐热烈,刘景故作不知的问道“甘兄为何离开家乡,来到南阳” “此事说来话长。”甘宁不禁叹道。“宁止于攻劫,潜心读书,被郡中举为计掾,后补蜀郡丞。刘君当知,郡丞乃是苦职,有功不赏,有过必罚,昔年赵子柔赵公为京兆丞,叹曰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遂弃官去,宁亦不久归家。” 赵子柔即当朝司徒赵温,他正是甘宁任职的蜀郡人。 郡丞和太守一样,皆为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员,看似风光,然而由于汉代视郡如国,太守宛如一国之主,郡府的一应政务,通常都是交给门下功曹、主簿等亲信负责,而郡丞毫无权力可言,完全就是摆设。或许有例外,但却少之又少。 甘宁接着说道“刘焉昔为益州牧,令张鲁入汉中,断绝谷阁,杀害汉使。为收北方流民为己用,任由东州鼠辈侵害益州之民,大姓王咸、李权等十余人为民声张,皆被其杀害。刘焉作恶多端,受到天谴,疽发背而死,益州上下无不欢欣雀跃。 刘焉死后,其幼子刘璋继位,益州似宁一般不愿服侍刘氏父子的豪杰义士,多不胜数。彼时,刘荆州以镇南将军,督交、扬、益三州军事的身份,遣別驾刘阖与我等为谋,共击刘璋,可惜最终功亏一篑。而今细细算来,已两年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双戟 甘宁自与沈弥、娄发等人并势,反攻刘璋受挫,带领八百僮客退入荆州,已经过去两年之久,刘表名儒雅士,不习军事,视他为凡人,只令他驻扎南阳,防御北方流民,始终不见进用。 每每想到自己如今已年近三旬,却仍旧一事无成,甘宁便心情忧闷,难以排解。 刘景自然知道他在荆州郁郁不得志,这才两年而已,按照历史发展,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未来他将会在荆州蹉跎长达十余年之久,年届四旬才得以脱身,投奔江东。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便甘宁在江东未尽其用,却也比在荆州时强出千万倍。 刘景一边邀饮,一边安慰道“甘兄志向高远,才略过人,纵然一时蛰伏,但我相信甘兄未来必会一飞冲天。” “希望能如刘君所言。”说罢,甘宁尽饮杯中之酒,继而问道“刘君又为何来南阳” 刘君笑着回道“我这次来南阳乃是为迎亲而来。” 甘宁不由笑道“恭喜刘君,不知刘君要娶的是哪家女郎” “南阳邓氏。” 甘宁听得感慨不已,邓乃南阳郡大姓,但敢冠以南阳邓氏的,仅新野邓氏一家,这是本朝开国以来,就煊赫至今的豪门冠族,也只有像刘景这样身份背景的人,才有资格娶到邓氏女郎。 说来甘宁的家族也颇有渊源,他乃是战国时期秦国左丞相甘茂的后代,这个名字或许有些陌生,其孙子更为人熟知,他就是十二岁出使赵国,立下大功,拜为上卿的甘罗。甘宁先人移居巴郡临江县,现今已跻身大姓,与严、文、杨、杜并列,不过充其量也就是个地方豪族,比南阳邓氏、长沙刘氏差远了。 众人边饮边聊,渐渐熟络,甘宁心中始终记挂着侠客行,开口说道“宁并非喜好诗赋之人,唯独刘君的侠客行,使宁慕之,只是之前未能听到全文,心中深以为憾。” “这有何难”马周扬了扬桀骜的乱眉,举着酒杯大声道“我等再吟他个三遍五遍,保管甘兄牢记于心。” 蔡升瞥了甘宁一眼,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舞剑助兴。” 言讫,蔡升向刘景潇洒施了一礼,提剑向外走去。尾楼中空间狭窄,不便施展,他只身来到甲板之上,在马周等人的吟声中,拔剑出鞘,其头戴竹冠,身着白衣,身形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只见剑光纵横,漫天寒影,出手之快,无以形容。 马周果然履行他之前所言,足足吟了五遍才停下来。 蔡升亦缓缓收功,立刻引得周围士卒、棹夫阵阵喝彩。 刘景站在尾楼窗前,问甘宁道“蔡宏超剑法冠绝长沙,与人斗剑,从无十合敌手,甘兄以为蔡宏超的剑法如何” 甘宁赞道“蔡兄剑术确实足以称雄一方。” “不知比起甘兄如何“刘景好奇地问道。甘宁可是三国著名猛将,估计蔡升不是他的敌手,刘景只是好奇蔡升处在什么水平,毕竟长沙属于“三国”的荒漠地带,缺乏参照对象。 “这个只有比过才知道。”甘宁神情自若的说道,“宁诸艺之中,以射为第一,其次双戟,刀剑只能排在第三位。” 刘景听得连连点头,这话倒是可信,东吴大将,凌统之父凌操,就是被他射杀,甘宁可谓是三国当之无愧的神射手。后来面对凌统舞刀挑衅,甘宁二话不说,直接持双戟准备开战,可知他近身格斗,最拿手的武器当为双戟无疑。 这时蔡升恰好走回尾楼,兴致勃勃地问道“甘兄善用双戟据说双戟之法龙虎交互,神变无常,若无名师指点,极难有成,而一旦掌握要领,单打独斗,远胜于刀剑。” 甘宁颔首道“双戟之决,交轵相向,左手为龙,右手为虎。更击更入,更上更下,上下无常,随变而致,颠倒入怀,转入回风。若是精于此道,以二敌一,自然占尽优势,无往不利。” 刘景插话道“我听闻曹孟德麾下有无双猛将,名叫典韦,其人天生神力,被誉为古之恶来,军中有言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甘兄,不知你的双戟有多少斤” 甘宁嘿然无语地看着刘景,这明显是军中戏言,岂能当真 刘景失笑,他也认为自己问了一个愚蠢问题,他又不是一个不知深浅的门外汉,自身佩剑才重三斤八两,典韦单戟怎么可能重达四十斤他的戟莫非用的是天山寒铁淬炼而成吗 蔡升在一旁跃跃欲试道“甘兄,我在长沙从未碰到过像你这般善用双戟者,不如我们较量一番如何” 甘宁见蔡升剑术高超,也有些技痒,却不愿占他便宜,直言不讳道“非我自夸,蔡兄如果只用剑,绝非我的敌手。” 蔡升洒然一笑道“既然甘兄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剑楯对决甘兄的双戟。” “好。”甘宁颔首道。 刘景急忙出言道“宏超,甘兄,你们这是以武会友,千万要记得适可而止,倘若出现损伤,岂不是好事变成坏事” “刘君且放心。”蔡升和甘宁相视一眼,同时说道。 甘宁双戟并没有随身携带,令人取来双戟,持于手中,另一边蔡升也从船上士卒那里讨来一面蒙皮木楯。 “甘兄,请。”蔡升神色自然地道,他自学剑有成,与人斗剑上百场,历来都是横扫无敌,自有一番气度。 “请。”甘宁双戟交叉于胸前。 “请”字刚落,蔡升攻势突起,持剑“唰”的刺向甘宁咽喉。 戟法力量与技巧并重,十分难学,双戟更是如此,甘宁却是此道高手,面对蔡升的突袭,其左戟精准地抵住剑锋,将其荡开,右戟电光火石间横切向蔡升颈部。 蔡升并未用楯格挡,而是按照以往用剑的习惯,稍退一步,避开锋芒,随即揉身再上,遇阻后再次后退,蔡升表现得极有耐心,脚踩碎步,倏进倏退,忽东忽西,剑招如行云流水一般使出。 甘宁初时守多攻少,很快他就摸清了蔡升的底细,蔡升以剑术见长,并不擅长使用楯,楯固然增强了他的防护,却也阻碍了他的剑术,对蔡升来说,使用剑楯可谓是弊大于利。 甘宁又一次荡开蔡升的剑锋,这回他展开了猛烈的反击,双戟同时斩出,势大力沉,逼得蔡升只能以楯防御,甘宁得势不饶人,屡屡利用蔡升持楯的盲区展开攻击,双戟如狂风扫叶一般连连挥斩,蔡升别无他法,只能以楯护身,连战连退。 刘景眼见蔡升落入下风,翻盘无望,急忙喊“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章 亲迎 刘景这边一叫停,甘宁立刻止住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收戟昂立,观其神态从容,收发由心,明显是未尽全力。 蔡升则有些不痛快,他认为刘景喊停喊早了,他虽处于下风,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搏之力。 不过他也承认,甘宁武艺在他之上,他最擅长的剑术刚好被其双戟克制,又不习惯使用剑楯,按照正常切磋,他必输无疑,只有以性命相搏,才能有一线之胜率。 整个大舰之上,观战者数以百计,皆鸦雀无声。 蔡升弃楯还剑,对甘宁抱拳道“甘兄武艺超绝,深得双戟龙虎交互,神变无常之精髓,令人大开眼界。在下认输。” 说罢,蔡升神情有些低落,他自学剑有成,与人斗剑上百场,从来就没有碰到过势均力敌的对手,往往数招就能击溃对手。长久下来,蔡升养成了无敌的自信,根本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输,谁知一离开长沙这方寸之地,就立刻遭到当头棒喝。 天下英雄豪杰何其之多,看来是自己以前夜郎自大了。 “切磋而已,何论输赢。蔡兄一身武艺,尽在剑上,不熟楯法,所以十成武艺,只发挥出六七成。”说到这里,甘宁建议他道“剑乃匹夫之技,闾里争斗所用,而今蔡兄投身军旅,剑术用处不大,应当多读兵书,苦练弓马、矛戟、刀楯。” “甘兄之良言,在下必谨记于心。”蔡升郑重道。“请。” “请。” 刘景转身欲迎接二人,却发现马周、刘亮几人皆心神不定,他们原本对蔡升充满信心,根本没想过他会输,一时难以接受。 刘景哑然失笑,如果他们知道甘宁是何许人也,或许就不会这么难以接受了,甘宁堪称三国首屈一指的猛将,后世李存孝就被拿来比作甘宁,蔡升能和他战个“有来有往”,刘景内心可谓是惊喜不已。要知道,甘宁已经年近三旬,而蔡升才二十一岁,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他的未来,着实让人期待。 蔡升、甘宁二人把臂归来,蔡升面有愧色的对刘景道“刘君,我输了。” “世间哪有常胜不败者,一时之胜败,不足计较,宏超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刘景和声安慰蔡升,继而又对甘宁道“甘兄武艺超绝,怕是环顾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对手来。” 甘宁失笑道“刘君这话就夸奖过甚了,宁愧不敢当。” “此我心声耳。”刘景抚掌大笑道,“来,我等继续饮个痛快。” “诺。” 一番较量后,大家反而更亲密了几分,众人对甘宁的武艺佩服不已,喝酒就另当别论了,蔡升、马周、刘亮几人轮番敬酒,甘宁亦是好酒之人,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醉乡居之酒,度数远高于时下之酒,甘宁不知深浅,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连步子都走不稳,刘景生怕出现意外,没敢放他离去,留他在舰上过夜。 次日甘宁醒酒,又与诸人宴饮一番,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甘宁驻扎之地距离刘景落脚的邓氏别业不过十余里,后面几日,甘宁屡屡登门,刘景若有闲暇,就亲自接待,若无闲暇,就让蔡升、马周等人代之。 潘濬、王粲等人都很惊讶刘景的行为,只有诸葛亮知道,刘景并不在意身份,上能结交名士,下能收揽豪杰。 时间悠悠,一转眼就到了十月九日。 也不知是潘濬卜筮的功劳,还是老天爷成全,这日天高云淡,风亦止歇,是一个宜于出行的好天气。刘景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在为亲迎做准备,直至黄昏,万事俱备,即时出发。 为何要等到黄昏时才出发呢原来“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按士昏礼规定男子应当在“初昏”亲迎新妇。以昏为名,所以称作昏礼。今之婚礼,便出自于此。 刘景今日头戴高冠,身着饰以黑色的浅绛色婚礼吉服,神情端庄肃然,安坐于婚礼墨车之内,随从之车,多达数十乘,三百头著兜鍪,身着玄端,强健威武的士卒护卫于左右,蔡升、马周、刘祝、刘亮等人骑乘骏马,手持灯烛,在前引路。 已故大儒蔡邕的协和婚赋曾有云“二族崇饰,威仪有序。嘉宾僚党,祈祈云聚。车服照路,骖騑如舞。既臻门屏,结轨下车。阿傅御竖,雁行蹉跎。” 蔡邕此赋表述亲迎之时的盛况,跃然纸上,使人如有亲临,刘景此次亲迎之隆重盛大,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邓氏别业位于新野西南方,邓氏祖地则位于新野邑北十里,因此当刘景的车队经过新野时,立刻引发了全城巨大的轰动,城中百姓争相赶来围观,场面之热烈,不亚于上巳踏青之时。 这样的场面平日客不常见,新野百姓兴致盎然,一路尾随车队,直至邓氏祖地。 刘景规模惊人的亲迎车队亦令邓氏族人大感意外,在传闻中,刘景不是长沙边鄙之地的落魄子弟吗,何以车装如此之盛 车辆停于邓氏宅邸门前,高冠深衣,身佩长剑的刘景提雁下车,率领诸人,在邓氏的引领下走进邓府大门。 邓府面积广阔,屋宇皆雕梁画栋,水注其内,构石为山,尽显清辉毓秀的精致景观。与目光浅薄的前身不同,刘景表现得格外淡定从容,他上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区区一座古代园林建筑群并不足以令他心生震撼。 一路穿廊过院,刘景率众径直抵达后堂,邓攸及二子邓冲、邓朗皆高冠绛服,立于堂上。 刘景冲邓氏父子行注目礼,紧接着目光落在三人身旁一位女郎身上,一见之下,心脏怦然。 其高髻巍巍,簪珥之饰,光耀夺目,身上披着一件浅绛色华丽婚服,静静端坐于榻上,神仪妩媚,举止详妍,宛若神女。 这就是自己的妻子啊 这一刻,刘景想要将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送给她。 545466248214633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嫁妆 邓瑗高髻彩衣,安宁详雅的坐于榻上,却是面向西方,侧对刘景,如今正在行亲迎之礼,父兄面前,她不敢乱动,心里又忍不住好奇,频频斜睨,隐约可以看见一道身形峻拔的人影。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好奇,几乎就要忍不住扭头了。 这时,邓攸、邓冲、邓朗相继走出大堂,迎刘景于门外,双方互相揖、拜,其声音清朗,语气从容,简直和邓瑗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一时间,不由怦然心动。 紧接着脚步声缓缓迫近而来,邓瑗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心儿几乎要跳出胸膛,如雪一般白皙的脸颊涂满红晕。 刘景同邓氏父子谦让三番后,手持大雁,跟随邓氏父子后面步入堂中,两位新婚夫妻,终于正式见面了。 刘景能够看出邓瑗紧张的心情,便冲她露出有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刘景身姿英挺,五官俊朗,风仪出众,潇洒从容,性格温和,给邓瑗的第一印象堪称完美,轻易就俘获了她的心。 刘景因为还要完成后续仪礼,不敢分心,略过邓瑗,将大雁放置于地上,两拜,扣头至地,礼毕起身,至此迎接新娘的步骤,已经全部完成。刘景转回身,向邓瑗伸出右手。 邓瑗神情微微一怔,虽不解其意,却下意识伸手与之相握,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此举似乎于礼不合,一时间拉手也不是,挣脱也不是,神情羞涩万分,垂下不语。 刘景将邓瑗轻轻拉起来,这才发现,她身量简直高得惊人,仅比他矮半个头,估计得有七尺三寸。幸亏他穿越一年多来,每日三餐,顿顿鱼肉,身体长高不少,否则怕是要出糗了。 刘景细细端详邓瑗,在今天之前,他对邓瑗的印象,全部来自于前身,在前身眼中,邓瑗美若神女,望而生惭,不敢靠近。在他眼中却不太一样,邓瑗固然天生丽质,容貌姝美,但也没有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甚至,她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这也很正常,她今年才十六岁,放到现代还是一个高中生。 就在邓瑗被看得局促不安时,刘景拉着她向邓攸、邓冲、邓朗等人告辞,因为按照礼仪,他们身为主人,不能下堂相送。 邓攸与女儿依依惜别,双目泛红,几乎垂泪,由于邓瑗从小聪慧懂事,邓攸视之为掌上明珠,倍加宠爱,一想到她将远嫁长沙,父女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再相见也不知要到何时,每每念及于此,他便心中酸楚,无以言说。 邓瑗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后母是宛城朱氏出身,其为人温柔贤淑,虽为后母,却如生母一般,她一边默默垂泪,一边殷殷叮嘱邓瑗嫁入刘家后,一定不要任性而为,要听从君姑、丈夫的话,并且要照顾好丈夫的弟弟、妹妹,使家庭和睦。 邓瑗目中含光,一一答应,最后拜别父母、兄长,跟随刘景离开。 邓攸为邓瑗准备的嫁妆之盛,令邓冲、邓朗大感肉疼,倒不是他们为人小气,实在是邓攸太过宠溺邓瑗了,嫁妆手笔之大,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单单是马匹,就陪嫁了三十六匹之多。 要知道,现在马匹可是有钱也难以买到的珍贵资源,他家数代积累,也不过才有百匹马,邓攸一次性就送出三分之一。 另外邓攸为邓瑗准备的装送资贿,足足动用了近百乘辎车,才勉强装满,邓家数十年积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减,空了近乎一半。 面对这种情况,邓冲、邓朗就是再肉疼也只能忍着,谁让现今当家做主的是其父邓攸呢,他们连开口质疑的资格都没有。 邓攸入朝担任侍中超过十载,常伴天子之侧,顾问应对,从无差池,最善于揣摩人心,二子又非城府深沉的人,就他们那点心思,岂能瞒过他这个做父亲的 这也是邓攸执意将两人留在身边的原因,他们才器皆为凡人,根本就没有纵横乱世的能力,一个不好,还有性命之忧,与其如此,倒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中,至少可以保得平安。 他之所以装奁如此之奢,除了爱女心切外,也有投资刘景的意思在里面,这次见面,他发现女婿真可谓是龙章凤姿,神智天授,这种人只要不中途夭折,绝对会有一番大作为。 又不是破家相助,充其量只能算是破财相助,区区一些资货而已,乱世之中,留之有害无益,还不如送给刘景。 刘景牵着邓瑗的手行出大堂,跟随他前来迎亲的众人见到新娘丰容靓饰,美艳绝伦,无不大感震撼,而今已是傍晚时分,视线略显昏暗,更增添了几分隐约朦胧之美。 王粲直愣愣盯着邓瑗,口中喃喃吟道“夫何英媛之丽女,貌洵美而艳逸。横四海而无仇,超遐世而秀出。” 邓瑗闻言忍不住扭头望去,却发现这是一个貌寝而体弱的人。刘景笑着说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山阳王仲宣。” 邓瑗微微颔首,她之前已经听阿喜、阿姝提到过,阿喜可是没少在背后对人家品头论足,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长得丑。邓瑗一开始还将信将疑,如今看来,阿喜所言倒是半点不假。 刘景又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其他人,之后将她扶上邓氏准备的嫁车,按礼,刘景需要亲自驾车。当然,只是做做样子,最后还是要交还给马夫,他此时还不能与新娘共乘一车,需要回到自己的亲迎墨车之上。 车队再次起行,刘景、邓瑗夫妇双方的车辆相加,已然超过百乘,延袤数里,最前面的车驾已可望见新野县城,后方车辆则尚未行出邓氏居地,车骑辉赫,光华满路,沿途新野百姓不禁叹为观止,感慨邓氏之豪奢,遍数整个南阳,也少有能比者。 车队横穿新野城郊,蜿蜒驶入淯水河畔的邓氏别业,刻下已是傍晚时分,夜幕即将降临,刘景自然没办法启程离开新野,至少还要再此停留一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同席 车队顺利抵达别业,盛装丽姿的邓瑗被刘景亲自搀扶下车,神情自然,不见局促。 她素来喜好郊游,每年从正月初七“人日”开始,一直到九月九日“重阳”,但凡佳节,且天气晴好,都要带着奴婢外出游玩。因此淯水河畔,风景秀丽的别业,是除了自家宅邸外,她最常来的地方。 对于这里,她可比刘景熟悉多了,不过她并没有因为是自家产业就摆出主人的模样,任由刘景牵往别业后室。 两人身后,跟着阿姝、阿喜等八名陪嫁婢女,各持象牙妆奁、金缕交刀、银质粉盒、铜刻镜匣等物,皆为闺中器物,毫不夸张的说,这仅仅只是一部分,更多的还留在车上。 踏入室中,刘景和邓瑗几乎同时长舒一口气,亲迎之礼看似短暂,并没有费什么力,然而双方前期的准备却是十分辛苦。 刘景和邓瑗来到书案坐榻,相对而坐,当四目交汇,气氛既甜蜜又尴尬,两人也算是笔友了,执笔写信时似有说不完的话,见面后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总不好让对方一个女孩子找话题,刘景笑着说道“你的字是少君,我以后就叫你少君。丈人此番装奁之盛,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邓瑗暗暗瞥了刘景一眼,见他脸上笑意盈盈,似乎并不介意,才轻启朱唇,回道“这全都是父亲、兄长的特别垂爱,妾不敢违背。刘郎若是羡慕鲍宣、梁鸿那样的高士,妾亦愿效仿他们妻子的故事。” 鲍宣是前汉哀帝年间人、梁鸿是本朝初期人,两人皆为清高之士,娶妻时或因嫁妆丰厚,或因衣饰过盛,而感到不悦,逼得他们的妻子只能退还嫁妆,脱去衣饰,换上一身椎髻布衣,亲自操持家务。巧的是,鲍宣妻子桓氏的字也叫少君,也不知丈人邓攸为邓瑗取字,是不是从桓少君这来的灵感。 刘景缓缓摇头道“鲍宣、梁鸿虽然品行高洁,受到世人敬仰,我却不学他们。少君从小在家锦衣玉食,生活无忧无虑,没道理嫁给我后,就要布衣粗饭,侍弄簸箕条帚。” 邓瑗瞪着一双妙目,似羞似喜地看着刘景。 刘景接着调笑道“少君私财如此之丰,我日后说不定会相求于你呢。” 在汉代,嫁妆乃是女方的私产,昔日陈留人李充,家中贫困,兄弟六人同食递衣,其妻子悄悄对李充说“今家贫如此,难以久安,妾有私财,不如与兄弟分家。”结果李充假装答应,置办酒席,宴请亲朋,接着当众说出实情,将妻子逐出家门。不提李充做法是否妥当,其妻子所说的“私财”即嫁妆。 秦汉律法甚至有明确规定“妻媵臣妾、衣器不当收。”即是说,哪怕家中成员犯了重罪,需要没收家庭公产,但女方的嫁妆却不在此列。 邓瑗面色微窘,这话让她怎么接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八名侍立左右的婢女为了忍住笑意,直憋得脸部通红,邓瑗待下宽和,若是还在邓家,她们早就笑作一团了,如今在刘景面前,还不敢太过放肆。 “咕噜噜” 腹中忽然传来异动,邓瑗脸色“腾”地一下红了。 看看外间天色暗淡,刘景恍然觉悟道“少君你辛苦了一天,还没吃晚饭,我这就叫人送食物过来。”事实上他也饿得要命,已经习惯于一日三餐的他,今天一整天也只吃了一顿早饭,此时肚中早就变得空空荡荡。 邓瑗轻语道“论辛苦,妾又哪里比得上刘郎。” 刘景吩咐外面将准备就绪的饭菜端上来,而后问邓瑗道“从前少君与我通信,言必称瑗,如今为何又自称妾呢” 邓瑗回道“从前自称瑗或许可以,但如今嫁作君妇,再自称瑗就失礼了。” 刘景微笑道“少君自称瑗,与众不同,我倒是挺喜欢的。” 邓瑗惊讶道“刘郎真的这么认为吗” 刘景颔首道“对。我在长沙曾偶然遇到一对夫妇,妻子常呼丈夫为卿,丈夫认为她这么叫于礼多有不敬之处,你知道妻子是如何回答的吗”刘景自然是胡乱编造,这个故事来源于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和其妻子,两人现在还没出生呢。 邓瑗摇头表示不知,卿一般是君主对臣子、长辈对晚辈、丈夫对妻子的称谓,这位妻子敢称丈夫为“卿”,何其大胆。 刘景继续道“妻子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丈夫听罢,也只能任之由之。” 邓瑗忍不住“啊”了一声,这可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一位率真慧黠,不流于俗,辩口利辞的奇女子仿佛浮现眼前。其丈夫也是一位恢宏大度、风流不拘的奇人。 刘景又调笑道“少君若愿唤我卿,也没有什么不行。” 邓瑗赶紧摇头,她觉得“刘郎”这个称呼挺好,比“君”更亲切,如果直接唤“卿”,就显得太随便了。 双方一经打开话匣子,刘景不断寻找话题,以尽快消除双方之间的陌生感。不久饭菜陆续上来,一时间天上之禽、地上之兽、河中之鱼,无所不有,另佐以豆腐、豆芽、秋葵、冬菘、莲藕、瓜果等蔬菜,以及各种精致的小食。 除了时下的羹、炙、蒸、煮外,亦不乏炒菜,看得邓瑗暗暗称奇,又食指大动,特别是豆芽,她从未见过这种菜,持箸夹起尝了尝,发觉此物味道鲜美,清爽脆嫩,非常好吃。 见饭菜甚合邓瑗口味,刘景满意的笑了笑,看来这次将醉乡居的厨子带来,算是做对了,自己也拿起碗筷吃起来。 汉代风气开放,男女同席不算失礼,当年高祖还沛,置酒沛宫,沛地男女“日乐饮极欢。”所以刘景、邓瑗二人固然尚未完成婚礼,但已有夫妻之名,同席就餐,亦无不妥。 同席或许还没什么,但同床就不行了,两人用完饭后,刘景又在寝室陪邓瑗聊了一小会,便起身离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邓芝 刘景一离开,环立邓瑗左右的婢女们顿时松弛下来,小丫鬟阿喜第一个开口道“刘君真是和善,和女郎一样好。” 另一名婢女阿娈吃吃笑道“刘君不仅为人和善,且性情洒脱,说话谐捷,我见女郎好几次都快招架不住了。记得当初刘君第一次登门,小婢就在女郎身旁,那时邓君还是一个性格敦朴,不善言辞的人,这才过去三年而已,变化真是太大了。” 诗经静女篇有言“静女其姝、静女其娈。”她和另一名婢女阿姝,名字就取自于此,两人在诸婢中年龄最长。另有阿白、阿霜,阿春、阿阳,以上六人皆已及笄,唯余阿喜、阿乐二女,尚未成年,仍旧作小丫鬟的打扮。 邓瑗感受远比阿娈更深,不过这种变化,是她乐于见到的,这才是她理想中的夫婿。 诸婢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有年纪最小的阿乐一言不发,双眼直勾勾盯着食案上的鸡腿,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邓瑗不禁莞尔,拿起鸡腿,递给阿乐,说道“吃吧。” “多谢女郎。“阿乐欢呼着接过鸡腿,叼在嘴中。 “你们跟着我辛苦了一整天,也都过来吃吧。” “诺。” 第二天,红日刚刚露出一角,邓氏别业便陷入一片忙碌之中,众多资货被搬上车,载往新野河津,最后装入船舰仓内。 食时,刘景在邓氏别业中摆下饯别宴,参加者多是邓氏子弟,也有一些素来与邓氏交好的新野名流。 宴会上,邓攸领着刘景,为他介绍邓氏各支兄弟、子侄,刘景神色和顺,礼数周全,尽显君子之风。 “仲达,这是邓芝邓伯苗”邓攸继续以平静的口吻介绍道,与之前的人并无两样。 刘景初时也以为是普通邓氏子弟,下意识颔首示意,随后反应过来,目光上下打量对方。 邓芝年纪不到二十,身长七尺余,头戴青丝缣巾,身着黄地素缘纩袍,其脸部线条硬朗,眉飞入鬓,目光明锐,即使面对刘景,也表现得不卑不亢,甚至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刘景不以为意,含笑与语,展现出了很高的热情。 一旁的邓攸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异色,他之祖父,即邓芝之曾祖,两人关系较为亲密,但他却不太喜欢此子,因为此子性格刚强率略,不懂收敛意气,加之心性骄傲,不肯屈就自己,不仅不讨长辈欢心,就连同辈也没有几人愿意和他交往。 邓攸虽然不太喜欢邓芝的性格,却不否认他身怀过人的才能,如今正值大乱之世,这种人或许比其他人更有机会出人头地。当然,前提是不夭折,像他这种性格,泯灭于众人也不意外。 令邓攸感到惊讶的是,刘景明明是第一次和邓芝见面,却对他另眼相看,也不知是有识人之明,还是单纯脾性相投。 邓芝自然也发现了刘景待他与众不同,拉着他聊个不停,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邓芝渐渐收敛傲气,不再一副孤傲的模样。 随着交流的增多,邓芝越看刘景越顺眼,简直快要将他视为知己了。以前从没有人如此“肯定”他,刘景是第一个。要知道,刘景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乃是声闻荆州的名士。 可惜,这个知己的人,马上就要走了。 邓芝原本有机会提前结识刘景,亲迎之前,一些邓氏子弟曾慕其名声,前往别业,拜访刘景,他却因为自矜,而错过了这个机会,如今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刘景不知邓芝心中所想,他这么做,不过是提前播下一颗种子,等待它翌日开花结果。同理还有甘宁。 日中一过,货物装载完毕,船舰随时可以出发,刘景站在淯水河畔,拉着甘宁的手,依依不舍道“兴霸,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甘宁道“刘君之才,刘荆州亦重视有加,宁相信用不了多久,刘君就会再度北上,到时便是你我再见之日。” 刘景暗暗摇头,他再度北上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率领大军而来,一种,是乘坐囚车而来,不管哪种,都是多年之后了。 甘宁慨然而叹道“与刘君相比,宁对未来却是茫然无所措。” 刘景缓缓说道“昔日伏波将军马援面见世祖光武,曾云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此理放到现在亦然。马伏波先事王莽,后属隗嚣,皆非人主也,直至年过四十,才投身朝廷。 其后马伏波南静骆越、西屠烧种、北出塞漠,为国之柱梁,名标青史,万古流芳。孔子曰三十而立。兴霸年不过二十余,尚未而立,何必焦虑” 甘宁不禁苦笑,他一个丧家之犬,刘景也真是看得起他,居然用伏波将军马援举例。 “勉之、勉之”刘景拍拍甘宁的肩,希望来得及 最后,刘景身边仅剩下邓攸,翁婿二人做最后的道别,邓攸已经从族弟邓羲那得知刘表明年将会举刘景为茂才,还以为双方不久后便会再见,因此并无多少离别的悲意。 刘景不打算吐露“实情”,哪怕是自己的丈人也不行。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的,比如,未来南阳的恶劣局势。 随着曹操迁都许县,必然会对周围的敌对势力展开扫荡,以确保京师的安全。 环顾四面八方,唯有南阳威胁最大,直到官渡之战前,南阳始终都是曹操的心头之刺,数次举兵征讨,非但没有讨到多少便宜,反而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皆死难,若不是长子曹昂让马,曹操本人也有丧命的危险。 曹操作为攻方尚且损失如此惨痛,作为守方的南阳,遭遇的劫难可想而知,未来的南阳,绝对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 此前无数次证明,刘景对天下及未来局势把握之精准,世间无出其右者,他临别前的一番郑重警告,不由邓攸不上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流泪 未来的南阳,不仅兵祸连连,而且瘟疫横行,出身南阳的张仲景在其著作伤寒杂病论中提到自建安以来,不到十年时间里,其宗族二百余口人,死亡三分之二,其中七成死于伤寒,堪称灭族之灾。 可惜这些话刘景没法和邓攸明言,只能尽量将形势说得严重些,引起邓攸足够的重视。 邓攸绝对相信刘景的判断,但他能做的却着实有限,首先,他虽然任侍中达十余载,常伴君侧,在族中颇有影响力,却也没有达到一言而决的地步,哪怕是族长也没有这个权力。 其次,他相信刘景的判断,其他邓氏族人就未必了,甚至可能不屑一顾。说到底,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推论”,会不会发生谁也不敢保证。就因为刘景说南阳未来局势不妙,就闹得风声鹤唳他们要真这么做,还不得被世人笑话死。 邓攸对此别无办法,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刘景登上大舰,向岸上的邓攸、邓芝、甘宁等人挥手作别。 甘宁、邓芝可谓是此次新野之行的最大收获,他现在不过是区区百石吏,连一块地盘都没有,自然无法招揽二人。 但是,当有一日他崛起于荆南,他敢断定,二人必会跋涉千里,投奔而来。 这就是先期投资的好处,他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直到岸上送别之人再难看清,刘景才反身走入大舰尾楼,阿姝、阿娈诸婢皆候在一楼,见到他纷纷行礼道“刘君” 阿喜圆圆的小脸满是担忧之色,大着胆子说道“刘君,你快去看看女郎吧,女郎、女郎哭了,小婢从没见女郎哭过。” 刘景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了,随即步履轻缓地登上二楼。 此时高髻丽装的邓瑗正倚着后窗,蓄满泪水的眼眸竭力捕捉远方某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听到脚步声,她急忙扬袖掩面,悄悄拭泪。 刘景心道“她可真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子。”昨日亲迎与家人作别,她没有哭,刚才岸边与父兄辞行,她也没有哭,等到四下无人时,才默默流下泪水,这让他怎能不心生怜惜呢。 “少君”刘景心中一片柔情,轻声唤道。 邓瑗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说道“我非眷恋家庭,只是想到自己远嫁长沙,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服侍父母,一时情难自禁” “人之所以为世间万物之灵长,就是因为人拥有感情。”刘景为了安慰邓瑗,不惜自揭道“我昔日离家外出游学,与兄嫂分别时也曾哭过。” 邓瑗闻言放下衣袖,双眼红红的看着他。 刘景未免她着凉,将后窗关上,问道“少君,你以前从未乘船远行吧” 邓瑗点头回道“嗯,我虽然没有乘船远行的经验,却常常乘坐家中连舫,游玩淯水。” 刘景道“两者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此次回长沙,预计会超过二十日,少君若是身体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忍耐。船上载有车马,大不了舍弃水路,改走陆路。” 面对刘景的关怀备至,邓瑗只觉心中温暖极了,大大缓解了与父母兄长离别的悲意,颔首道“我知道了。” 此刻正是邓瑗最彷徨无助的时候,刘景自然要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旁,给予安慰,这时候往往能够快速增进双方感情。 船队连行两日有余,十月十二日傍晚,顺利抵达襄阳城外。 刘景晚间宿于襄阳都亭,次日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同样举办了一场饯别宴。 刘景的“名号”还是很响亮的,当日赴宴者多为南北衣冠之士,称得上名士如云,不过与之前老师宋忠举办的宴会相比,却又不免黯然失色。没办法,两人号召力相差甚远,别说刘景,就算放眼整个荆州,号召力超过宋忠的,又能有几人 宴会诸人盛情难却,刘景为此一拖再拖,直到午后时分,再拖不得,才结束宴会。刘景离开之际,汉水口岸,送者上百人,围观数百人,气氛异常热烈。 刘表为表示对他的重视,特意派遣自己的主簿蒯良赶来相送。 对方不仅代表荆州之主刘表,自身亦是声闻南地的名士,刘景自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一再表示感谢,攀谈良久。 而后,他来到宋忠、赖恭面前,向两人辞行,接着是潘濬、王粲 最后,是诸葛亮,刘景用力的握着他的手,诸葛亮之前随他北上迎亲,两人朝夕相处十余日,该说的话早就已经说完了,仅仅叮嘱几句,接着道了一声“珍重”,就转身洒脱的离去。 诸葛亮静静地望着刘景的背影,有些话即使刘景从来没有说过,但他却能隐隐感觉到,两人此次一别,再相见,恐怕会比想象的更久。那时,刘景会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呢反正绝对不会是百石小吏就是了。 诸葛亮极为了解刘景,他神智天授,心怀大志,才器无双,绝对不是长沙太守张羡能够驾驭得了的,甚至,诸葛亮私以为,连荆州牧刘表也驾驭不了他 “仲达,你会走到哪一步呢我也要更加努力才行”诸葛亮心中默默道。 他是一个内心非常骄傲的人,绝不希望两人再见时,他仍旧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平凡少年。 刘景船队顺汉水而下,继续走汉、江路线,事实上入冬后,夏水已经枯竭,就算他想冒险抄近路也不行。 冬季正是衣食匮乏之时,水上盗贼非常多,汉水一带人烟稠密,安全还算有所保障,然而一进入长江,形势立时不同。 刘景船队规模不小,更有三艘“斗舰级”大船护航,足以令大部分盗贼望而却步,可仍然有一些受困于饥乏的盗贼选择挺而走选,结果自然是被船上装备精良的士卒杀得片甲不留。 刘景船队,不说三艘“斗舰级”大船每船皆载有六十士卒,堪称水上移动城堡,就算是其他六艘普通船只,每船亦有二十士卒,缺衣少食,装备简陋的盗匪碰到他们,完全不是对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