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荑》 第1章 公子正则 天气尚未入冬,就已连着下了两场雪,老人家都说这是天降祥瑞。雪花细细碎碎,起初还只是带着冰晶的雪粒,到后来,竟越下越大,一片一片,纷纷扬扬。 广场上难得少有人踪,寂无人声。浅雪没足,他用伞尖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写满了字,尔后,他抬起头,将围巾捂了一捂,仿佛天地只他而已。神采英拔立于白雪中央,如同霜天一鹗,周身散发着一股清冷俊逸的气息,连纯净无根的雪花也不敢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片刻停留。 星眸一瞥,不知他是否看到了天光。 “孟极…哎…孟极,你等等我!” 忽然之间,雪花似鹅毛一般簌簌落下,大风呼啸而过,将他团团裹住,目之所及白茫茫的一片,一时迷了眼。他只得用手臂挡在眼前,仿佛听见有人说话,透过指缝,却什么也看不清。 “孟极…慢点!别冲动啊!”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团白绒绒的东西瞬时将他扑倒在地紧紧裹在怀里,那硕大的脑袋在他后颈温顺地蹭了蹭,发出欢欣的嘶声。 “哎,这,对不住了。” 他好容易将这一大坨毛乎乎的大白爪子拨开,风雪又变得温和起来,他微微惊呼了一声,眼前竟是头花额白豹。 是个活物,还是个豹子。 “你想听故事吗?”一个白衫翩飞气喘吁吁的少年人笑眯眯地问道。 他稍稍恢复了些心神,望向几步外的那个少年人,几缕碎发搭在额前,还渗着汨汨的汗珠,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笑起来像月牙儿,狭长的眼角还泛着淡淡红晕,不知是这少年醉了,还是他醉了。 “你寻错人了,我不爱听故事。”他站起身,轻拂了拂袖间的雪,那白豹倚在他脚边不肯挪动半分。 “那你唤我。”少年人依旧笑眯眯的,朝着地上的字努了努嘴。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地上写满了字,重复的字:牧归荑,牧归荑… “牧归荑,是我。你唤我,我便来了。”少年人说起自己名字的时候,梨涡浅映,清冽澄透的声音好似漫天飞花,令人仿佛置身于缥缈梦境。 “我叫许尤。”他淡淡然回答着,半晌,直视着那少年,缓缓问道,“你是神?” 一丝似有若无的海蓝光芒快速闪过牧归荑的眼底,转瞬即逝,却被他捕获了。 “你能看见?你得失望了,我不是神。”牧归荑耸了耸肩,忙补充了一句,“也不是魔。” 他是无垠虚无,孕育于阴阳未变的恢漠太虚,他是梦识幻化成的灵。 人的梦有许多,神的梦自然也不少,然而,梦识幻化成的精灵往往夕生朝死,经年往复,不得永寿。只他是个例外,他不仅得了永寿,还悟化了。 因他是混沌初开时天地之气幻化的梦灵,浩浩冥冥,大道全身,与地同极,比天同寿。 既是天地之气,自然分清阳之气和浊阴之气,上而成神,下而入魔,合而一体互为调和,故而旁人看来,他既是神,也是魔。可他不认,他说,我既非神,亦非魔。 许尤的嘴角露出微不可查的浅浅一笑,旋即收住:“既不是神仙,为何雪天穿成这幅样子就出来了?” 牧归荑略微有些怔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寒风中发颤的花裤衩,两条光洁白皙的腿在这冰天雪地里毫不碍眼地直直伫立着。或许是察觉到有些尴尬,他一把摇开手中折扇,呼呼扇起风来:“初来乍到,初来乍到。” 果然是初来乍到的笨神仙,偏他自己又不肯认。 许尤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伸出手顺了顺那头大白豹额前的花纹,头也不抬地问:“你带着这么大一个危险物种出来,没人盘问你吗?吓到人了怎么办?” “不会不会,孟极比我厉害多了,他会隐身的。”牧归荑顿了顿,继续说道,“他是孟极兽,可不是普通的豹子。” “那他是神兽咯?” “算是吧。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孟极化成人形的样子,你见过吗?” “我怎会见过。” 牧归荑歪着头想了一想,从花裤衩的大口袋里摸出一把五彩斑斓的小贝壳捧到许尤面前:“虽然你不爱听故事,可是你既唤了我来,交换了姓名,我们就算交了朋友,这些梦贝是我来之前从那些小妖怪的梦里采来的,都是些好看的好玩的梦,都送给你,你喜不喜欢?” 许尤喉咙一哽,别扭地将头侧到另一边:“我从来不做梦。” 牧归荑有些失望,将那些梦贝小心翼翼地抖落回兜里,没有再说话。作为掌管九霄梦泽的梦灵,他自己从来不做梦的。无论神仙、妖魔还是人,只要有欲望,有情感,有烦恼,就会有自己的梦识,这些梦识形成的灵汇入九霄梦泽,一捞就是一把。没有梦识的人,自天地初开以来,他只遇见过两个。难道眼前这个人,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丝毫没有欲望、情感和烦恼吗? 许尤笑了笑:“你也不必疑惑,只当我没有心就好了。没有心的人,不会做梦。”他望着天空,嘴角不自觉地扯动了一下,像在回忆:“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捧着这样多好看的贝壳问我喜不喜欢,你很像他。” 牧归荑又是一怔。 “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很久了,”许尤摸了摸孟极兽的耳朵,“那是你还没听过的故事。” 数万年前,也许是数十万年前,九重天上有两位盛名昭昭的神灵,公子令仪和公子正则。公子令仪掌管九霄梦泽,传闻他生就一双桃花眼,内藏一颗七窍玲珑心,眼底总是满含笑意,凡登门开口问他求一宵好梦的,他从来都欣然允诺。只需纤纤冰指往那雾幻缥袅的梦泽一弹指,所求者必满意而归。 相形之下,公子正则却是脾气暴躁多了。神如其名,正身以则。他主管上天灾厉和刑罚残杀之气。任是那瑶池仙品修成的预备仙倌儿,或是那居于太华山鸟兽莫近的仙门道人,亦或那从极冰渊中脚踏双龙风姿飒飒的神君大人,但凡遇见他,总不免心自惴惴。 其实谁也没犯事。 公子正则想不出为何神仙们都这样怕他。有一天,他泡在九霄梦泽里,戳着一个个浮起的绚丽生辉的泡泡,冲着公子令仪抱怨:“你少吃点行不行,我在想问题!” “我吃我的,与你何干。”令仪两手不停地剥着丹木果,这是用峚山玉膏浇灌了五年才长成的果实,花成五色,壳也是五色的,果实形似凡间的花生,又有些像未成形的小葫芦,剥开来是一粒粒赤红色的小拇指大小的果子,吃起来脆生生的,还挺甜。 一时间果屑横飞,正则抹了把脸,从梦泽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在地上拖成长长两条水渍,他随手捡了一身令仪的红纱覆在身上,伸手接过对面捧过来的已经剥好的丹木果,美滋滋地吃起来。 “孟极,乖,把衣裳还给我,你又穿不下。”正则眼皮也不抬,边说边吃着。 尽管有一头蠢蠢的神兽隐了身形,藏了衣裳,他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一阵风从梦泽上呼啸而过,这狼狈奔跑的模样,毫无一介神兽的仪态,实在有碍观瞻。 “你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令仪继续忙不停地处理那堆成小山高的果子。 正则脸皮厚得紧,伸出两指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那俊俏白净的小脸蛋在五光梦泽的映照下像桃花一般粉粉嫩嫩的,嬉皮笑脸道:“令仪,你对我真好。要是没有你,我可要饿死啦。”那声音跟抹了醴泉甘露似的,配上那剑眉星目英武风姿,着实违和极了,令仪没禁住不自在地抖了一抖,差点喷对面一脸。 “……” “嘻嘻。” “你饿你的,与我何干。我独个儿和孟极逍遥九天,岂不自在。” “梦泽里那样多新奇好玩儿的梦境,只你能听到看到,你得了这么些个好故事,没人听你讲,闷在心里多无聊啊。这么一说,我对你还真是挺重要的。” 神仙们都怕他,都避着他走,又如何?正则想,只要令仪不怕他,不避着他,就好了。又或者说,只要他身边有令仪,对他来说,就是万事大吉,幸甚乐哉。 不久后,他动身去昆仑山镇压开明兽之乱。开明兽镇守昆仑仙山九门之地,是神格低下的兽,此番被魔域之气障染以致作乱,居于昆仑山修炼的陆吾大人特意来请公子正则相助。 开明兽之乱本不足为惧,公子正则的昌意剑一出鞘,风云赫赫,威震四海,这是九天神魔都公认的。行前,令仪在剑刃之上细细密密地涂了一层杞柳汁,那是一种用以驯服神兽的血色汁液。正则觉得不必如此麻烦,反正涂不涂杞柳汁,他都会胜。 “你这样我很没面子啊!”正则一如既往嚷嚷着,“那你说,到底是你的杞柳汁厉害,还是我的昌意厉害!” “你非要问的话,”令仪停下手中的笔,一滴杞柳汁沿着狼毫尖啪嗒一声落在他红纱之下的雪白衬衣之上,瞬间蔓延开,像干枯的火红枝丫竭力向天空伸延,苟延残喘着。他随手拾起手边的折扇,摇摇晃开,挡在鼻翼前,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弯成月牙儿的形状,“还是我的朝云扇厉害些。” 后来,当正则在大荒之野赤水之畔的苍梧雪山之顶找到仅存一息的令仪,那位绝代风华的公子令仪已在数万道天劫的折磨下变得面目全非,气若游丝。一身红纱浸了周身的血,已分不清那原本就是一袭红衣,还是被血染成了这般模样。 令仪捂着心口,强撑着笑了笑,那眼底的温柔像要化出水来。他松开手,一个骇人而刺眼的血窟窿曝露于烈阳冰霜之下,鲜血汨汨从心口大股大股地涌出,他艰难地从怀中抓出一把五彩斑斓的梦贝。 他没有更多力气了,小一些的梦贝不住地从他颤抖的指缝间掉落,化成一朵朵泡沫,飘起,飘远,渐渐消失不见。 “正则,那些小妖怪人很好,我送他们好梦,他们一直记在心里呢。前些日子,小妖怪们来为孟极庆贺生辰,还带了这些好看的好玩的梦给我。你常常说,你从来不做梦,还总想着是不是因为这样神仙们才怕你的。我想了好久,终于想到把梦贝化入你梦识的法子了,你喜不喜欢?” 令仪半跪在地上,一双冰肌玉手被血覆满,冰凉彻骨,颓然搭在正则胳膊上,手中的梦贝噗噗掉落,原本应是五光生辉的梦贝一个个变成了血红色的泡沫,失了光泽。他眼神一黯,千万年来,正则第一次看见令仪神色黯然的模样。皎皎星汉,朗月清风,芝兰玉树,公子令仪。他一直一直,都是笑着的啊! “正则,可是小妖怪们的梦,都是吃啊喝啊,或是飞过原野,或是在小溪边跳舞,他们的梦连万仞高山也没翻越过,你一定觉得没意思极了。” 是啊,果真没意思极了。因你不在我身边。 许尤望着眼前这个少年人,这故事到了嘴边,仍是没有出口。终究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就让传说只是传说而已,像现在这样,不很好吗? 他是当年的公子正则。至于这当年,已不知是几千年前,还是几万年前,又或是更早。这时间的长短,对于九天神魔来说,不过眨眼一瞬不必挂心,对于世间凡人来说,是奈何桥上千万次的回头,如剜心切肤。可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区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公子正则II 牧归荑欢快地踩着他的小车,在雪地里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孟极隐了身形,不知又跳上了哪家的屋梁。 许尤在后座上半扬起腿,两条长腿杆子在寒风里微微晃荡,显得十分落寞,没好气道:“你说的敞篷车,就是这个啊?” “初来乍到,还不熟悉你们的坐骑,你将就些吧。”牧归荑扬起头,“我好歹还有个车,你却什么都没有。” “你,你看着点儿,眼看着要撞上护栏了还不知道躲一躲。”许尤啧啧两声,“笨神仙。” “我说了我不是神仙。不过,”牧归荑的声音忽而变得极为认真起来,也不知是对着迎面而来的肆意狂风呼喊,还是对许尤说着,“我虽然一无是处,可我喜欢的人非常厉害。” 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清晰无比,说者坦然,听者却无法释怀。 许尤默不作声,良久,才问道:“你喜欢的人,现如今在何处?你可曾去寻过?” “找过啦,梦泽里若没有他的梦识,便是失了踪迹。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我这一回睡了也不知有几百年,刚一醒来,你唤我,我便忙不停地来了,这趟回去可得先去梦泽捞一捞,兴许能捞到一丝他的梦识,如此便能循着梦灵找到他在人间的气息。天幸我醒来了,睡觉可真是耽误事儿,说起来,还得多谢你呢!” “他在人间?” “神魔两道可都得瞧着小爷我的面儿,若是有他半分影踪,哪用得着如此折腾?小妖怪嘛,自然知道得少,冥界又翻不到那人的生死簿,想来是在人间流浪了。” “那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你可不是在与我玩笑么?既是喜欢的人,自然记得的。你呢?你可有喜欢的人?” 许尤怔怔地望向天边,凝住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一片天空,仿佛只要透过它就能望见光似的。他摇摇头,始终没有回答,而那一如既往的星眸翩采,没有欢喜,也没有哀愁。 不觉间暮色四合,天色渐沉,老式的二八杠自行车咿咿呀呀,在这座华灯初上的城市里显得极不称条。而更不协调的,还要属那条迎风招展的大花裤衩,裤衩兜里的梦贝丁零当啷,和它的主人一般,没心没肺,好不快活。 穿过城市边界是一片高高大大葱葱茏茏的杉树林,一大丛低矮的溲疏灌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牧归荑却好似没瞧见一般直接压将过去,丝毫不担心这干裂的枯枝会划破他如玉膏一般的玉骨冰肌。 溲疏花妖连忙敛起淡紫色的光芒避到一旁,给这位九霄梦泽的主人辟开一条宽宽阔阔的大道,手脚不沾地儿地往前奔走呼号:“归荑大人来了!蘑菇精收起你那大裙摆说了八百遍了这大荷叶边的样式已经过时了!杉树老妖您慢点儿挪别闪着腰!嘿!小松鼠,诶我个乖乖,怎么还舍不得你那玉米苞子,快起开起开!归荑大人来了!再不让开你们一个个小心夜里被梦魇怪找到哦!” 这位神君大人从这群小妖怪齐刷刷的饱含崇敬和新奇的目光注视下悠然自得地踩着小车而过,一点儿也不脸红。 越往密林深处走,越是风和日丽欣欣然然,仿佛风雪肆虐早已被那丛灌木隔离在外间,溪流潺潺,鸟儿欢鸣,珍禽走兽纵跃玩耍应接不暇。 眼前的风景越闪越快,许尤望向脚下,这才发现那自行车早已化成一柄巨大的玉扇,那玉扇的扇面之上用金线绘着团云,栩栩如生,坐卧其中,仿佛置身于九霄云天。 “喂,你要带我去哪儿?不是说好送你回家吗?”许尤问道。 “那就是我的家啊。”牧归荑往前一指,水天交界处,涌出一股不知名泉水,在绮丽霞光下散开,化成一汪五彩斑斓的深泽。 那个地方,许尤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九霄梦泽,是他这数万年来,遥不可及的归途。 “朝云,聚!”牧归荑轻轻嘬了声口哨,朝云扇立刻乖巧地渐合渐拢,缓缓伏低扇面,将他们轻柔地放在梦泽之畔。 “嘘!”牧归荑将手指比在樱粉色的薄唇之上。许尤正自疑惑,却见一条蜿蜒巨龙从梦泽之底升腾而起,那猩红的龙鳞仿佛有烈焰炙烤,或蓝或红的光芒间杂着扑闪,瑰丽而深邃的龙眼之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缝,有如天堑。 那巨龙张开大口,放肆地吸吮天地雨露,他的光芒,将整个九霄梦泽映照得熠熠生辉。 待他饱足一餐后,这才注意到梦泽之畔的两个小小人儿。硕大的龙头向许尤靠近,他却并没有一丝惧怕。 那巨龙与他对视良久,末了,龙角之间现出了一道彩虹,荧荧生光,巨龙微微颔首,许尤浅浅一笑,不假思索地跳了上去,站在裂缝之上,将双眼浸润在龙角之间的彩虹溪中。 七彩的颜色逐渐幻化成晶莹剔透的亮白,荧光渐散。许尤抬起头,顿感眼前清明,畅快无比。 他的眼睛,原本就该是神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该看到光,看到灵,看到魂魄。 只有这烛龙之眼可以帮他。 牧归荑倚在孟极兽身旁,捧了一把琅玕果,在白衫上胡乱擦了一把便扔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道:“怪不得你能召唤我,原来你是神。” “我不是神。” “历劫的神也是神。” “我的劫,可不是你想的那般轻松。”许尤一摇身,换上了浅蓝色的窄袖长袍。 “你被困在梦里多久了?我如何不知这世上还有梦劫一说?你不是从来不做梦吗?”牧归荑见他换了衣裳,嘟了嘟嘴,长指朝那花裤衩一点,立刻便成了一位一袭红衣的风流公子。 许尤微微惊呼一声,这是他难得露出慌张的一面:“你说什么?我,我被困在梦里?” 牧归荑点点头,将琅玕果都抛给孟极逗他玩:“我瞧,你在这梦里,少说也得几百年了吧。不一定是你的梦,也许是别人的梦,这个梦的念力过于强大,将你困在里面,若不是我带你出来,怕是你永远也想不出法子摆脱这个梦境。” 他清眸微垂,忽而笑道:“也许,并不是将你困在里面,而是将你保护在里面。” 在他看来,即便不是像他这样与天同寿的灵,好歹是个神仙,寿命也是以数万年计的,困在一处几百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日子无聊,在哪儿都是无聊。 然而,许尤的反应却令他有些堂皇。 “所以,我这几百年来,那些散去如风一样的过往,都是梦?”他如白壁一般的脸上忽然显出赤红的颜色,淡淡然几百年如一日的落寞眼神中,骤然间炯炯发光。 牧归荑忙道:“别难过别难过,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几百年算什么?” 泪雾渐渐弥漫上许尤的双眼,透着五彩梦泽的光亮,他猛然间冲到牧归荑身边,苍遒有力的手掌牢牢握住他的双肩,近乎悲吼着重复道:“令仪,令仪,是你,你回来了,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啊…” 到最后,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满面泪痕,衣衫尽湿。 牧归荑一时无措,烛龙和孟极兽在一旁亦面面相觑。他弯下身子,捧起对方颤抖的脸庞,温言道:“神君大人,你人很好,我知道了你的遭遇,很是为你难过,可我不是公子令仪。公子令仪早在十万年前就已殉天了。” 十万年前,大荒之野天灾陡生,彗星扫尾,暗无天日,滚滚天雷经年不休,连通天地的寒暑水断流,不周山断裂之处一再崩塌,神瑞的象征——皇鸟、鸾鸟和凤凰——几无生路。六界纷纷传言,是触怒了天地之气,方才有此灾祸。 无论神、仙、魔、妖、人、冥,都以为,天地的惩罚,无论如何,是逃不过去了。 彼时,灵山上居住着十位据称可通天地意念的巫师,他们祷祝天地,事郊社之礼,做足了姿态,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天地之劫,唯一颗七窍玲珑心可破。 答案已经很显然了,得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来祭天,方能给六界一条生路。而这七窍玲珑心,便在那公子令仪的胸膛之内,滚烫发热。 苍梧雪山之顶,剖心,献祷,万道天雷。自始至终,唯有公子令仪一人。 他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他并不是生来就注定要献祭的,他这颗七窍玲珑心,是在混沌太虚之中天地之灵化成的,作为他降临的礼物。那原本,是天地予他的新生之礼,如今却被生生剖开,淋漓鲜血触目惊心,名曰:抚慰天地。 一切又回复了往日的安宁,众神归位,众生欢喜。 正则自贬为凡人许尤,历经这万世轮回,是他自愿的。他生生拽出了自己心脏的灵脉、气脉和血脉,以神之血脉起誓,许下万世轮回永堕无垠地狱之咒,以获得上古苍穹之力。 他脚踏烛龙,持剑昌意,将整个巫咸国和灵山的巫师屠戮殆尽,那一天,连通巫师和天界往来的建木天梯上,巫师的血覆满了一层又一层,腥臭不堪。 你们逼他殉天地,我便叫你们殉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神君归来 按流程来说,公子正则复完仇,头一趟便是要去冥界报到,先历经万世轮回之后再堕入无垠地狱。可是,规矩是有定的,可定规矩的灵是无定的,因此,也不能完全按流程来说。 凡人许尤第三百一十三次在孟婆的糖水摊前站定时,孟婆将手中的木勺一扔,正正砸中白无常的脑门儿。 “我不干了。”孟婆气呼呼往三生石上一靠,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不是我在你这差事上偷懒,实在是没有法子。” 白无常揉了揉额前的大包,委委屈屈道:“孟姐姐,你想个法子,总得给他熬一锅出来啊。” “我还怎么想法子?他这都几辈子了,一滴泪都不流,连出生的时候都不哭,我拿什么来给他熬汤?巧婆难为无泪之炊,你懂吗你懂吗!” 当事人身后已排成了长龙,鬼差们渐渐不耐烦起来:“喂孟婆!收摊了吗?收摊了早说啊,我们急着办差呢!” 白无常道:“其实,这汤也只能洗去他凡间的记忆,神的记忆是洗不掉的,喝不喝这汤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碍…” 孟婆卷起袖子狠狠地捶着白无常的大脑袋:“就你懂!就你懂!长右大人今年的任务表都做出来了,少一碗都不行!”冥界的长右殿下是这些鬼差们的头头,掌管着阴司生死簿。 许尤神色平静,道:“孟姐姐,你别着急,我这就哭。”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白无常和黑无常一脸愕然。 到第五千零九十四次轮回时,换作许尤不干了。 “我不喝。” “你得喝。” “我不。” “你要。” 孟婆难得有一次这么耐心地对待站在她糖水摊前的人。 黑无常道:“孟姐姐,他这一世,好像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不想忘记。” 孟婆道:“这样的人,有很多。” 黑无常道:“可他是…公子正则啊。” “所以呢?” “所以他遇到的人,应当是公子令仪吧。” “你疯啦,公子令仪早就殒天了。” 想要不忘记生前所爱之人,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这个法子,一般人总是望而却步:在忘川之底,受尽万鬼噬咬的折磨,千年间,只能见自己所爱之人一次又一次在那奈何桥上走过却不能相认。这样的条件,可以吗? 许尤背着手在忘川河边走了两趟,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想,拒绝了。 他觉得,他不需要记得令仪。爱一个人,不是因为我记得前生与你的缘分,而是因为你本身。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是正则还是许尤,无论他记不记得有令仪这么一个人,只要当他们遇见,他便立刻想起来,他热烈地爱着对方。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反正多少桶孟婆的苦糖水也洗不掉他曾经作为神的记忆。 他抱着孟婆涕泪俱下,轰轰烈烈哭了一场,喝了汤,过了桥,又在嘈杂纷纭的祝贺声中呱呱坠地了。 “这孩子怎么生下来就这般严肃?” “嘟嘟嘟,这孩子怎么哭也不哭?啊嘟嘟,啾啾…” “这怕不是个傻孩子吧?” “得,还真有可能。嘿,他在瞪你嘿!” 许尤叹了一声:呵,凡人。 每一世,他都因为表情严肃、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冰山臭脸而惹人嫌弃,爹爹妈妈不喜欢,老师同学也不待见,当娶之年无人相候,孤身一人垂老待死。对他来说,尘世一遭,亲人朋友,并不比白无常和黑无常更亲近。 直到第五千零九十四世时,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唤作:牧归荑。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一袭红衣翩然而至,轻摇折扇,眼底含笑,“这几个字,你可识得?” 他全身好像僵住一般,动弹不得,良久,竟未说出一个字。 “你想听故事吗?”牧归荑问道。 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终于,他奔向他,恣意而疯狂地喊着“令仪!”然而,当他奔到近前,那一袭红衣消散在余霞之中,连一抹衣角也未能抓住。 自这一世起,他反反复复地遇到同一个人,听见同一句话:“你想听故事吗?” 到后来,他开始相信,这只是自己当年的一缕执念而已。他开始麻木,开始淡然,开始不再因为对方的出现而激动,在他心里,公子令仪是真的回不来了。 他全没想到,自己是被困在了一个梦境里。这几百年来,枯燥无味的轮回之路,随风而往的俗尘琐事,原来只是别人的一个梦。 不过,这也意味着,他眼前的这个牧归荑,是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牧归荑,他是九霄梦泽的主人,爱笑,爱吃果子,爱着红衣,唯一缺少的,是一颗七窍玲珑心。是啊,那玲珑心已经祭天了,没有也是自然的。牧归荑就是令仪。 无比震动,无比欢喜,无比感激。 牧归荑见拗他不过,只好道:“你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拉着许尤的手腕,攀上烛龙之脊。朝云扇一点,梦泽中央立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烛龙长啸一声,径直入了梦泽深处。 在无数缤纷绚丽的梦灵环绕之间,有一个光环交错掩映,那再熟悉不过的红衣身影正在其中静静沉睡。环绕着他的神之灵脉力量强大,烛龙只能在其数丈之外徘徊。 牧归荑指着那个朦朦胧胧的人影道:“你还记得吗?” 许尤当然记得。当年,他不顾天怒地斥,一己之灵魄代令仪扛下了剩余的十万道雷刑,尔后将仅存一息的令仪从苍梧之顶背下来回到了梦泽,将他藏在梦泽之底。他用自己的灵脉护住令仪周身,又用气脉使其周围的龙蜒草长生不息。至此,方保住令仪的灵魄。 “你可知,那龙蜒草,可使垂死之人不死,却不能活人。” 回到梦泽之畔,许尤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牧归荑道:“你亲眼见到了,我没有骗你。” 许尤道:“可为何你…” 牧归荑道:“自天地初开以来,我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我上上回醒来的时候,便是这九霄梦泽的主人了。再多,我也答不上来。” 孟极衔来一筐琅玕果,那本是凤凰的果实,牧归荑去那丹穴山跟凤凰打了一架,便抢了许多回来。牧归荑随手抓了一把塞在嘴里:“你不饿吗?” “还好。” “那就是饿了。” “……” 说话间嘴里已被塞了一颗果子,他皱了皱眉,仍是吃了进去,半晌,忽道:“你从你嘴里拿出来塞给我,这恐怕不大好。” “那你不也吃了?好吃吗?” “不苦罢了。”许尤道,“你终究与他不同。” 牧归荑立时扬起一个明媚而骄傲的笑容:“当然不同,公子令仪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和我比起来,不不,我哪能和他比呢。” 许尤一怔:“难道…” 牧归荑点点头:“你想得没错,我喜欢的人,就是公子令仪啊。” “你…你难道?不,你和他如此相像,我是说,样貌…” “怎么会?”牧归荑歪了歪头,想了一想,道,“不过,我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世间湖泊都映不出我的样貌。”他忽然将身子向前一趴,与许尤眼对眼,鼻尖对着鼻尖,几乎便要挨在一起,眼波流转,那水润晶莹的眼眸像是要酿成酒来:“你的眼睛能看到我长什么样子,你说,我好看吗?” 许尤的神色由慌张逐渐转为强自镇静,最后化成无限的温柔:“不难看罢了。” 牧归荑翻了个白眼,红衣一闪,已攀上了一株珍珠树,那树上结的粒粒珍珠立时福至心灵抖了三抖。 “喂,你要不要帮我个忙?”牧归荑仰天躺着,散散漫漫地问道。 “我如今一介凡人之身,要如何帮你?” “你先说帮不帮?” “你带我出了梦境,又令烛龙帮我恢复了神的眼睛,我便答应你,算还你情。” “那你要还我的情,可还多着呢!”牧归荑一翻身,从珍珠树上跃下,笑吟吟道,“你先前说你没有心,真巧,我也没有心。所以我这个要求,便是叫你去寻回我的心来。同病相怜之人的要求,不过分吧?” “……” 牧归荑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看,你的心上人是公子令仪,我也是,这不是天赐的缘分吗?” “我的昌意剑在何处?” “这个,我自有办法。”牧归荑一扬手,一个纯白的梦贝从梦泽中跃起,落入他的掌心间:“我们便去这位神君的梦里找吧。” “梦里找到的,难道也能算?” “为何不能?” “梦是虚无,得到了也很快便散了,这个你最清楚不过。”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道理。”牧归荑浅浅一笑,“即便是如蝼蚁一般的众生凡人,在他们卑微的梦里,也有我的力量也无法改变的执念。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无?存世永恒的未必是真,转瞬即逝的未必是假。说到底,你又如何分辨此刻不是梦,而我手中这颗梦贝里藏着的便一定是梦呢?” 许尤不置可否。 牧归荑唤了孟极,道:“乖,出发啦!” 太华山自上古以来便是修仙圣地。悬崖陡壁,山呈四方,高五千仞,广十里。在那危崖裂缝之间,有一道缝。 那道缝说宽也不宽,两个人并行是决计走不进去的,说窄,倒也没那么窄,至少,牧归荑的纤纤柳腰侧着身子足以在其中行动自如。 孟极在那道缝前面呆立了许久,打了个喷嚏,十分落寞地想要独自回到梦泽,在那里,他便不需要经受这般对身材有着特殊要求的残酷考验。 一阵清朗的笑声从山石之内传来,石壁之上渐渐显露出一张人脸,接着,一位紫衣仙人从石壁中走了出来,扶着他的腰,哎哎哟哟道:“孟极啊,下次想自杀撞墙的时候看准点,别又撞我这老腰了行吗?” 牧归荑笑着摇摇头,道:“长乘神君,别来无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长乘朋友 峚山上生有一种名为丹木的古树,用玉膏浇灌五年有余,便可开出光焰美丽的五色花朵,周身之气刚柔和美,结出甜蜜的丹木果实。千万年光阴倏忽而过,便有那么一颗小五色果,机缘巧合下吸收天地雨露顿悟成了灵。 一日,丹木灵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温热柔软的蓝绸包裹着,隐约还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围绕着他的神的气息绵绵密密,他心里一惊:天啊我被公子正则抓住了! 公子正则这一回在峚山采了好些个成熟好的丹木果,郑重地揣在怀里,正在回九霄梦泽的路上。 丹木灵在一众没有灵识呆呆傻傻赶着给人送食物去的兄弟姐妹之中挤挤蹭蹭,终于爬到了领口,往外一探,登时猛吸一口凉气:天啊好高!好刺激!哇! 这是他第一次飞到九天之上,原来飘在云端是无知无感的,他从前自己一个默默想着在云间嬉戏玩耍是什么感觉,那时候他觉得应该和裹住他的叶子哥哥一样,碰起来轻飘飘的,但是真嗑上去还是有点硬。 蓦地里,他感到身子一震,正则不知遇见了谁,一鼓气往前冲更加迅猛了,他一时没抓稳,从正则的前襟上摔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好刺激好刺激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快救我啊啊啊啊啊飞起来的感觉真好啊啊啊啊啊要死啦要死啦啊啊啊啊啊啊嘭。 他这一摔,灵识倒没摔碎,却正正地在太华山中央给生生砸出了一道缝。 他卡在缝里,自怨自艾道:为什么不让我摔死啊!为什么偏偏卡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太华山的仙人道长必不放过我…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小果子,哭! 正这般哭着,忽然感到上面有一道灼热的目光投射而来。他挨着石缝艰难地挪了个位置,恰好能让他抬起眼望见一丝天光的程度。 啊,这位神君大人看起来好凶。 啊,他旁边那位神君大人的眼睛真好看,我好喜欢,呜呜呜,可是我要死了!哭! “喂!别哭了!” 正则凶巴巴的命令传来,他立刻噤了声,眼睛停留在半眯半睁的位置,动也不敢动一下。 “小精灵,你真的是小精灵吗?” 相比之下,令仪对这个丹木灵更有兴趣,自混沌初开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丹木果幻化成灵的。通常来说,这类草木果子的灵识,哪怕修成精,或者顿悟成仙,其灵魄都是十分脆弱的,仙寿相对来说也比较短,通常五千年可望到头了,和正则、令仪这种上古之灵有着本质区别。可是,他没想到,这个丹木灵竟这般顽强。 “小精灵,你的头真铁!” 令仪发出了一声由衷地赞美。 丹木灵听到这位温润如玉的神君大人夸赞自己,一时喜不自胜,傻傻地笑了起来。 “喂!不许你看他!笑什么笑!快,自己爬上来。” 传来一声正则的怒吼。 “我爬上去是不是要被你吃掉啊。” 丹木灵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喂!你在想什么啊?不吃你还跟你在这里耗着干什么?我做慈善吗?我又不养小宠物!” “哦…那我觉得这里有点挤,大概是爬不上去的…” “不着急,你等等,我这就帮你开路。” 寒光闪过,比峚山冬天的冰山雪地还要令人颤抖。几道石屑夹杂着光线簌簌落下,丹木灵眼看着那上古神剑昌意之剑竟被正则别在这石缝间,一时目瞪口呆。 滴…叮…哗… 世界忽然变成了粉红色。丹木灵只觉得一滴世上顶顶甜蜜的甘露浸润了自己周身上下,那清香的气味萦绕四周,他感到一股极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自己身体中心聚集、酝酿、膨胀,最后一鼓作气喷发出来。 一粒种子,落地、生根、发芽、长成小树苗、渐渐形成自己的躯干、直到枝繁叶茂亭亭如盖,这样漫长繁杂的过程,不知要经过多少寒暑。 可就在这须臾之间,他便长成了一株巍然挺立于太华山石壁之间的丹木。 “神君大人,你的血真香啊!” 丹木灵用最崇敬最热爱最饱满的情绪对令仪说道。 “喂!你再多话我砍了你!” 丹木灵要结成仙体,光靠依根须而成的气脉和吸吮天地雨露形成的灵脉是远远不够的,还需一丝血气,令仪用自己的一滴血助这小精灵化成仙体,正则心疼得不得了,却听这小精灵全没眼力见儿在这儿说他家令仪的血真香?!一时暴躁得跳脚,登时作势要将这碍眼的丑丹木给横腰砍断。 “小精灵,你现在有了仙体啦,开不开心?” “开心!神君大人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一个飞天脚我!” 令仪赶紧抱住狠狠抡起拳头正要飞上去打得他七大姨八大姑都不认的正则,笑眯眯对丹木道:“小精灵,我们先走啦,下次再来看你,你还没有名字吧?今日你乘风而来,便叫你长乘小朋友好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昌意之剑 牧归荑见长乘当真不肯从石缝里出来,伸出两指扯住许尤的袖口,将他往后拉了两步,走上前去,好言好语道:“长乘,你看他,除了一双神的眼睛,连半分神力都没有,你不用怕他。” 许尤登时暴跳如雷:“什么叫不用怕我?长乘!你出来!我们打过!” 牧归荑纤长如玉的手指点了点石壁,耐心地哄道:“长乘,我当真有要紧事要与你说,你再不出来,不止这位神君大人生气,我可也要生气啦。” “那好吧。” 长乘扯着脖子灰头土脸地从石缝间挤出来,抖了抖满身的灰,又细细地数了数腰间的那一溜小葫芦,喃喃自语道:“十二个,没少没少。” 许尤指着那道细缝,问道:“我记得原先那里有一棵大树。” 闻言,长乘一怔,脸色微变。 牧归荑笑道:“神君大人,你记性不坏。那里确实是有一株白藁树的。白藁树汁十年结一滴,千年才有一小碗那样多,可只要吃了下去,便可一生无忧。那时,方圆百里的仙朋道友都眼巴巴等着呢。哪想得到十万年前遭了天灾,那白藁树长成后,还未等到结出树汁便没了。” 他望向长乘,又道:“白藁树难以长成,便是在仑者山那样灵气充盈的福地,也得短则四五千年,长则万年方能生根,在这四面悬绝、无水无源的太华山能养活一株白藁,你那时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长乘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道:“辛是辛苦了些,只可惜未能等到它结汁。如今再想得一粒树种,可就难了。” 许尤一直在旁默不作声,忽道:“其实也不难。” “喂,你别总想着打架抢东西好不好?做神仙的,要斯文点。”牧归荑吐槽道,“长乘,你也不用太过可惜,我瞧那白藁树汁未必就是好物。人妖神魔碌碌一生,大多都为了讨一个自在快活,殊不知这烦恼忧伤,也是活下去的理由呢?” 长乘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道:“归荑,你说得太好了。” 许尤立刻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他其实想说的是“你一个草木精灵懂个屁”,又觉不够文雅,上古之灵的姿态还是得摆一摆的,令仪常说“做神仙的,就是要成熟稳重嘛”。 他又转向牧归荑,道:“你说得对。” 长乘吐了吐舌,在腰间摸了一圈,又慢慢吞吞垂下了手,唤道:“佑吾之灵,祈其所思。”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牧归荑和许尤皆屏气凝息,连孟极兽也不敢略动一动,只待天光一动,神剑降世。 静默了许久之后,长乘略带歉意地抬起眼眸,道:“不好意思啊,我换个法子试试。” 许尤心道:果真朽木不可雕也。 长乘转过身,将头重又埋入石缝里,不多时,便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地嘈杂声音。 其中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连声道:“不行不行,这宝葫芦哪能随便开启的,万一招出来阴邪之物怎么办?” 有一个更为清亮的声音响起:“虽说都是上古灵器,可都是造了杀孽犯了天怒的,它们的灵识上都附了怨气极深的血咒,这要是开错一个,可大大的不吉利呢。” 长乘道:“真要是开错了,哪里还有工夫想着吉不吉利,那灵器上的血灵直接一口就能把你们吞了好吗?” 那略带嘶哑的声音又响起:“说到底还是你办事不行,一共才十二个宝葫芦,每个里面单藏一件,你竟也能糊涂。” 长乘气呼呼地反驳道:“你以为我愿意么?整日里提心吊胆地揣着这些个坏宝贝,不沉么?累得我腰都快断了,于我自个儿又毫无用处,又不敢失了,你们倒是来试试啊!” 几种声音此起彼伏,正吵得不可开交,忽又闻得一个稚嫩的女声:“你们别吵啦,正则大人不是在外面吗?既然是他自己的东西,应当是有感应的吧。” “没错没错,让正则大人自己来认一认吧。” “三妹说得对,长乘你就快去吧,万一不行,转世投胎换个轻松点的神仙做,也蛮好的!” “不行,你们几个跟我一起出去。别想躲哦,都跟我出来。” “……” “嗯?我那么多好处你们不学,装死倒还学得挺像的啊?” “啊啊啊疼疼疼好好好出去出去…” 牧归荑和许尤在外左右无事,仙袍一拂,置了一处琥珀棋盘,优哉游哉地下着棋。长乘还未迈出石壁,便听见耳边有一股温热黏湿的气息传来。 “孟极!住嘴!” 孟极兽的血盆大口停在半空,口涎还挂在嘴边拉得老长,一对大眼珠子提溜提溜,不明白这位紫衣神君为何如此惊慌。 “好,好,闭上,诶,对嘛,乖哦孟极。” 长乘打着手势,声音极缓极轻柔地引导孟极兽合上那骇人而瞩目的獠牙,先前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终于落下地来。 “怪不得孟极方才就一直心痒痒地伏在石壁间嗅着里面的气味,原来是有文鳐鱼精啊。”牧归荑捻起一粒红色棋子,放在唇边,似在沉思。良久,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并不落棋,两指向长乘的方向一送,那飞出的棋子霎时间幻化成赤红的灵光。 “多谢归荑大人。”那三位得以化成人形的文鳐鱼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向牧归荑拜倒,齐声谢道。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多礼。”牧归荑摆了摆手,继续研究起对面的路子。 许尤道:“长乘,你至今尚未修炼得点化精灵的神力吗?” 长乘道:“有是有的,可我是草木精灵,这文鳐鱼又不是那路边的小花小草,点化一条倒也罢了,三条我怕是承受不住。” 他嘻嘻一笑,扑到牧归荑身边靠在他肩头,指着那文鳐鱼精道:“归荑,这几位是我抓回来的小伙伴,这个大的,穿着苍云纹灰衫的,叫青吾,中间这个生得清秀可人的小郎君是他二弟,叫青野,喏,还有那一个扎着两只犄角的小妹妹,是幺妹,叫青要。” 青吾、青野和青要听他将自己的名字介绍给了上古之灵的神君大人,一个个受宠若惊喜不自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次齐刷刷拜倒在地:“谢谢谢谢。” 至于要谢的是什么,谅他们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但三兄妹心有灵犀同心一力,自然是无论做什么都要同进同退的。 许尤笑道:“你也会给自己抓小伙伴解闷啦?” 牧归荑道:“也不知在外晃悠了多少万年,终于让他得了个便宜,抓了三个回来,算是十分难得了。” 长乘不服气地拍拍自己腰间的葫芦,道:“不是我神力低微,实在是这些个坏宝贝耗费了我太多神力。” 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了这个话题。他鼓足勇气,上前一步,道:“正则大人,要不,您自己看看呢?” 许尤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大手一指,随意挑了一个宝葫芦,粗声粗气道:“就是它了。” “诶,不是,正则大人,不是让您挑宝贝,”长乘连忙摆手,道,“是烦请您感应一下您那柄昌意剑如今藏在哪个葫芦里呢!” “就是它。” “不再看看?” 长乘朝后面三条鱼使了个眼色,他们像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那意思是在说:看他这般笃定无畏的样子,肯定就是这一个无疑了。 长乘也这么想,他长舒了一口气,正待施法解开那小葫芦时,冷不防传来许尤一句:“我又没有神力,感应得到才怪。”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猝不及防将他舒了半道的气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哈哈哈哈哈…”牧归荑晃开朝云扇挡在眼前,放肆地笑出了声。 “算了算了,总之我这一辈子啊,就算栽在正则大人的手上了。”长乘委委屈屈地闭上眼睛,双拳紧握在心口处,左手两指上悬而右手两指朝前面的方向微曲:“佑吾之灵,长乘其思。” 不消片刻,紫红色的宝葫芦旋转着上升在空中,一时金光大盛,天地都黯然失色。宝葫芦越转越快,渐渐瞧不清形态,隐约间似乎有一块冰晶从中跃出。 长乘伸出手掌,将那冰晶接在掌心,拿到许尤眼前,道:“正则大人,这便是昌意剑,完好无损,你瞧好哦,收了货可就赖不着我啦。” 许尤凝望着那小拇指大小的宝剑,郑重地双手接过,合在掌心。 “小心,我来啦!” 牧归荑指间飞出的那一粒棋子瞬间化成烈焰凤凰,它盘踞在许尤心口一圈,发出响彻云霄的嘶鸣声。长乘是草木精灵,最是惧火,跟那三位文鳐鱼精一起躲得远远的。 许尤的蓝袍微微扬起,仿佛融化在火光中。他的灵识愈盛而神力愈见充盈,待再睁开眼时,手中的冰晶已然恢复了往昔沉逾五十斤、剑体通直的昌意之剑,剑气纵横,灵光如华。 “恭贺公子正则,恭贺神君归来。”青吾三兄妹头一回见如厮场面,一时感动莫名,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三度拜倒在地,只不过这次换了个对象。 许尤袍袖一拢,将昌意隐于袖中,道:“我本是谪神之身,原该在凡间度万世轮回,历累世之劫,如今恢复神力,怕是不妥,万一牵动天怒地怨连累了你们就不好了。” 牧归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侧,又一胳膊搭了上去,笑嘻嘻道:“无妨无妨,小爷我神魔两道通吃,你这点事难道我还搞不定么?” 许尤道:“虽是如此,可我仍觉得既是当初自己立下的誓言,天未负我,允了我苍穹之力报了仇,我便该遵守我的诺言。” 牧归荑脸一沉,道:“那你也答应了我的,说好要寻回我的心,难道你和天地的誓言便算数,同我的便能不算了么?” 许尤心下叹了一声,道:“罢了,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先顾上眼前,之后再封了神脉也不迟。” 牧归荑立时喜笑颜开:“好!” 他唤了孟极兽到身前,摸摸它的头,道:“乖!出发啦!” “去哪儿?” “好问题。” “所以你不知道去哪儿?” “我也是才刚知道我不知道去哪儿。” “……” “归荑大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循声望去,青野举起小手,犹豫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不妨直说?” “在被长乘大人抓来之前,我们原本是要去玄丘国去赴一场集会的。听闻那集会上有许多宝贝,甚至还有说在那持续一个月的集会最后一日,将有十万年前令仪大人殉天的那颗七窍玲珑心的残灵拍卖,所以我想…” 不待青野说完,正则已一个闪身站定在他身前,眼里透着震惊和那隔着十万年也未能消解半分的疼惜之情:“你说,你说…”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只得极力地隐忍着,强自遏止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他仰头望了望天,顿了顿,这才低下头,稍稍平复了些情绪,问道:“他的…他的残灵…是吗?” 青野点点头:“我们文鳐鱼精不比其他的鱼,到了夜间,是可以四处飞来飞去不比拘于水中的,故而知道的要多一些。这个消息,还是从来我们峚山采玉膏的玄丘国国师那里听来的呢!” 牧归荑拨开许尤,用朝云扇敲了敲青野的小脸,笑眯眯道:“你这个小精灵很是机灵,我很喜欢,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一道赴玄丘国一游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