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君不似》 第1章 第一章 初春的寒气犹重,本来人们倒是不大愿意出门的,但今日不同,午门外刑场上一大早就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个个奔走相告,有的甚至于兴高采烈,像是雨前路边游移的蚂蚁找到了新的食物一般迅速的游走奔忙着。 他们都是来看斩首的。 邢台上跪绑着一个人,一个年轻人,披散着头发看不清他的样貌如何,只能看见他身体略微显得清瘦,穿着白色带着微黄的囚服,嘴里还流着血,下巴上亦有深褐色的血迹干涸的印记。他跪在那,一动不动像是一根枯死的木桩,他的背后插着一个犯由牌,上面圈着一个红色的“斩”字,字迹周围来流着道道红墨,像是一滴一滴的鲜血。 她站在台下,目光定定的看着台上。 首领太监开始宣读圣旨。 “上天眷命,皇帝诏曰……” 眼底暗潮涌动,眼前渐渐模糊。 “兹有乱党贼子一名,谋害天子,寻衅九王……” 心头如有尖刀划开,痛楚自心上溢出,蔓延四肢百骸。 “即令斩首,立即行刑。” 令牌掷地有声,刽子手的刀锋擦着虚空,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刀锋映着日光,将人眼睛刺得生疼。 “喀嚓”的一声巨响,如同狂风呼啸自山巅呼啸而过带来冷得刺骨的霜霰一般,鲜血从断裂处猛的喷溅出来像是洪水泄湖一般狂飙,洒了她满身满脸。耳边嗡嗡作响,身边的人如何嘈杂,她已然漠不关心。 她紧紧握住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掌间的皮开肉绽却让她恍如未觉,在广袖的掩饰下,无人瞥见她掌心淋漓的鲜血。 本是初春的天气,可她恍如置身严冬的冰窖,身上冷得像冰,被血喷溅过的侧脸却又如同被滚油泼洒,痛得她恨不能即刻死去。 冥冥上苍在此刻已将他彻底夺去,然后永不相见,她如何感恩这一场浩荡皇恩? 街头快马“得得”的声音传来,人群退让开去,一人猛冲下马扑到那被砍头的犯人身前,手里的馒头不一会儿就浸满了年轻滚烫的鲜血,直到那人打马离去,她眼眶盘旋已久的泪水才滚滚而下。 明明头顶是艳阳高照,可她却恍如栖身永夜,再无清明的一天。 她含泪嗤笑一声,默然仰望苍天,青天流云仍在,而记忆里的旧影已经翩然离去,再不回返。 还说要带我走呢,男人的话,果然都是骗人的。 我是三个多月前才来伺候陆晚萦陆姑娘的,她脾气极好,不似其他得了势的姑娘们那般骄纵,也不似这环彩阁老鸨儿那般嗜钱如命,就算前日我打碎了那只质地上佳的白玉碗,她也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那价值不菲的玉碗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像是什么事什么人都进不了她心里去似的。 她脸上向来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通常都是冷冷的面无表情,对着那些恩客们,她也笑,但我看得出她那是假笑,虽然笑得美丽,但是总觉得那笑意不达眼底,左眼角红色的坠泪痣衬得她的笑凄凄的,笑得人总想哭。 但那些王孙公子就爱她那样笑,为了她那样的笑,不遗余力的来讨好她,可她通常都是在前厅笑眯眯的接过那些贵重的礼物,一回到后楼就恹恹的扔在地上,叫我们喜欢什么都拿去,然后就在我们愕然的目光里独自歪斜在榻上睡过去。她不像其他姑娘,千方百计的要在床榻下掏个洞存些金银细软,而她不,她的妆奁床榻最为干净,在她眼里那些金珠玉粒都不过是草芥一般的东西,一文不值也不值得她去争。私下里,院里的其他姑娘都说她不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万一等到将来容颜老去被人弃如敝履又没有什么钱银,那不是自寻死路么?可我总觉她像是心里有什么事压着她,虽然她才十八岁,但却给人一种历经沧桑的衰颓感,我想,她不是对自己的将来没有打算,而是将每一步都打算得仔仔细细了,我隐隐感觉,她似乎是在这环彩阁呆不久了,像她那样惊为天人的女子,是万万不可在这烟花之地污浊了自己。虽处秦楼楚馆,但她终究只是卖艺不卖身的,我跟了她几个月了,从未见她与哪一个男子异常亲近过,她总是那么端庄有礼,像是深闺里的小姐,而不是这妓院的□□。 她那样美,或许皇上宫里的皇妃都没她长得那么好看。 我打了水上楼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刘旭阳给了鸨母一对青玉佛,这刘公子天天来,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了,可陆姑娘硬是不爱理他,今儿恰巧是端阳节,恐怕今天他用尽了法子也要把她约出去,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快步走向后楼。 我推开门,陆姑娘已经醒了,我走过去撩开纱帐,说起了刘公子给鸨母玉佛的事,白色床帐里一只纤白的素手探出轻轻撩开,好一会儿,她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平时也是这样,不管我说了什么,她都是淡淡的,我有些急,怕她没听清,又说道: “姑娘,刘旭阳刘公子今天是一定要您跟他出去呢!” 她挽着一头如同黑缎的青丝,回答说知道了,我不可置信的提醒她,别忘了那刘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今天约您出去肯定是不怀好意的。 刘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她可比我清楚多了。 那刘公子半夜爬人家寡妇墙被人打出门去在家躺了小半个月的事,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有前几日,那清风楼卖艺不卖身的花魁赵依依,人家不从,他也是把人约出去游湖硬是用了强,那赵姑娘回去之后没多久便上吊自杀了,而他,倒是像没事人一样,换了一家继续玩儿,如今倒找上环彩阁的陆晚萦陆姑娘了。 刘侍郎的大公子刘旭阳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环彩阁的陆晚萦陆姑娘也是出了名的坚贞不屈,这京城里人人都在猜这场博弈究竟谁会赢,有些赌场里甚至还出了这么一场赌局,一边儿是刘公子坚持不懈抱得美人归,一边儿是陆姑娘坚贞不屈保住清白。 到底是站刘旭阳的那边多些,那些男人总爱自以为是,以为将整个天下都攥在了自己手里,没人能违抗自己似的,我向来不喜那些自以为是的俗人。 我噘着嘴站在原地,她从镜子里盯了我好大一会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说: “好妹妹,你这么善良,将来一定会嫁得一个好夫婿。” 我顿时羞红了脸,不依的跺脚道: “姑娘,现在是在说您呢,怎么往我身上扯,就知道打趣我!” 看着我满脸的窘迫,似乎很是开心,捂着嘴“咯咯”的笑个不停。 她很少这样笑,这样认真的笑,她的声音很好听,如同明珠错落跌过玉盘的边缘,她捂着嘴轻笑的声音,宛如幽静的山谷里水声间或相击,我有一瞬间的怔忡,似乎她今日很不一样。 我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替她梳着满头的青丝,我微红着脸颊,半是认真的说道: “我今生都跟着姑娘,才不嫁人,要嫁就嫁给姑娘!” 在她抿唇微笑着说“胡闹”时,我听见自己的心一点点破碎的声音,上苍何其恶毒,它赐予了我如此美好的女子,却剥夺了我长久留在她身边的权利,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点点走入别人的世界,而我…… 我只能在这玩闹的时刻我才能将心底埋藏已久的情绪宣泄,我小心翼翼,唯恐她轻易的察觉了我今生都难以宣之于口的异样情愫,深情难以诉诸,却又绵绵延延如同无法剪断的流水。 我在心底指天而泣,明明这情已如滔天洪波,可却仍旧要逼迫着自己日夜兼程的筑起高堤,将它逼成涓涓细流。 我送她下了楼,临近前厅的时候,听见刘公子怒气冲冲的大声叫嚷: “这茶都喝了几轮了?陆姑娘还不出来,莫不是今日又是戏耍刘某的?” 接着,就听见鸨母谄媚讨好的声音: “我们家晚萦自然今天是要陪刘公子的,刘公子在她身上花了大价钱了,自然也该好好打扮打扮,莫要叫刘公子失望了才是啊!” 我扭头看她,只见她脸上仍是淡淡的,轻哼了一声,缓缓的踱了出去: “倒不知刘公子这么大气性儿,早知道就不该把钱花在我身上了。” 他们见陆姑娘出现,一个个眼睛放着光,眨都不眨一下,像是苍蝇见了蜂蜜,嗡嗡的让人讨厌。 鸨母最先出声笑呵呵的对着刘公子说了一句“这不是来了么”,接着就走到了陆姑娘身边来,拉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 “我的好闺女,今儿怎么穿了这个颜色?” 认识陆姑娘的人,怕是都会有这个疑问,因为她平时喜好素净,可今日却穿了一身绯色,艳丽得让人挪不开眼,她整个人却又是清清冷冷的,像是冰雪上的红梅,诱人至极,却若要强行采摘定要冻得你瑟瑟发抖不可。 刚刚在后楼,我问她今日是要穿刘公子送的那身月白衫子么,可她却指着一身绯色如火的罗裙,我从未见过她穿过那样招摇的颜色,我为她系衣带的时候,我忽然听见她沉沉的叫了我的名字: “慧深,等我回来,带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吗?” 我倏忽间抬首,却见她兀自怔愣在那里,视线如同水波荡漾开去,目之所及之处,似乎都是那些沉静如水的回忆,我见到了在许多个深夜我起床剪烛时她那种神伤的样子,如同今生已经失去了奢望的表情。 那一刻,我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她即将把余下的生命悉数抛洒的决绝,待我回过神来,她已收起那沉郁的目光,而我也讶异于自己是否幻听,是否错看了她那一瞬间沉痛忧郁的神情。 她去了一天,临近黄昏也未能回转,眼皮突突的跳,我频繁的在后楼和前门之间奔波,希望可以于街角看见她乘坐的小轿徐徐靠近。 在我的焚心似火里等来的却是带着一干小厮气急败坏冲来环彩阁的刘公子,他脸色通红,冲天的酒气萦绕于他的四周,宛如他此刻的怨气一般拼命抵抗着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 他指着鸨儿的鼻子,眼神环伺一周,又颤颤的换个方向,指向我的脸上,他气急败坏得如同一个跳梁小丑: “你,你们,真是好样的,攀上了高枝就来愚弄我……” 老鸨儿不明所以,谄媚的上前想要攀住他的胳膊,却不想被他暴躁的掀开,鸨儿如同母豕翻身一般狼狈的仰天摔倒在地,惊惶失措不及,刘公子已然一声令下: “砸!” 在他一声令下后,凶神恶煞般的小厮便四处砸打起来,一时间,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桌翻椅倒、杯裂碗碎,各色帐幔被撕扯坠地,熏炉被掀翻在地,青烟滚滚顿时浓香四溢,其间的客人均恐惧得四处奔命,老鸨一脸心痛,哭天抢地也无法挽回一件件金银玉器扭曲碎裂的事实。 “哎哟!砸不得啊砸不得!” 她痛心疾首得如丧考妣,而我冷眼旁观,甚至在心底暗暗嗤笑于她此刻的狼狈惊惧。 刘公子走后许久,鸨母仍旧坐在一地残片里哀哀欲绝,她猩红着微肿的双眼,如同喝了鲜血的双唇一开一阖,说的却是令人惊怵的剜心之语: “等那个死丫头回来,老娘立马把她捆起来剥光了送到刘公子府上。” 见我木然立于一旁,她如同坠地的弹珠一般豁然弹跳起来,一把掐住了我的耳朵,尖利的指甲掐进我的皮肉里,疼痛袭来之后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泻下来,她像是沾染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一把甩开了我,我猝不及防的被她的大力掼坐到了地上。 她斜乜着一双眼角下垂的眼睛,粘着我鲜血的手指着我的脸怒骂道: “都是没脸贱皮子,呸!等那个贱人回来一起收拾,要逃尽管逃去,明儿找不见人老娘就拿着你俩的典身契上衙门,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儿去。” 我捂着伤口,感受着鲜血自指间流逝,疼痛使我呜咽着哭,可我却想起她。 她在这迎来送往的污浊之处,竭尽全力保全自己那清雅高贵的纯洁,她的每一次回眸、每一个转身都是这世间所有女子学不会的高洁,她如同一粒明珠滚落尘世,而老鸨所说的这类侮辱不啻于将她千刀万剐,她是可以决定她命运的那个人,她可以纵容她的骄傲,却也可以在一瞬间将她的自尊碾为微末。 她,这个恶毒的眼中只有金钱的女人,她竟然想要玷污我纯洁的晚萦。 不,我不许!就算拼尽我最后一点力气,我也要将她送离这个肮脏污秽地狱,哪怕粉身碎骨,那也在所不惜。 直到半夜,晚萦才带着一身湿漉漉瑟瑟的走回了这个即将将她打入地狱的地方。我在万分焦灼里终于看见她娇小的身影于寂无人声的街头出现,她的鬓发散乱的黏着在她白皙的脸上,她一见我,眼中的欣喜自然流露,她双唇微启便被我以手掩住,我将食指竖放于唇边,她便明白此刻应当噤声的现状。她对上我惊惧的双目,却浅浅的笑开,我不懂她此刻是由于目前危急的情况而暂时显露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兴奋还是她真的可以就此脱离这所有女人避之不及的苦海。 我拉着她一路悄悄潜回后楼,她全身湿润如同在外露宿一夜的鸣蝉沾惹了一身寒凉的晨露。夜风细细,明明是如此静谧安详的时刻,可每一次虫鸣、每一声风吹树叶带起的无限蛩音都令我惶惶不安的疑惧是否是鸨儿带领护院已经气势汹汹的尾随而至。 我的心头“砰砰”的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我甚至能清楚的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还有自己的压抑的呼吸,我察觉自己全身隐隐不止的颤抖,同时还有自己几如寒冰的双手。我握着她的手,几乎也感受不到属于她的温软的体温,她的体温在此时也已经降至最低,我在心底暗暗的想,原来,她也是害怕的,不似平时那般的清高孤傲,她此刻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要躲避家长的惩罚,她湿漉漉的双眼在我心底浮现,我心头一滞,那剪水双瞳就在我心底赫然碎裂开去,我无法开口告诉她,有人已经怒作主张决定了她命运的走向,我无法开口说明她今晚闯了多大的祸事,所以,我最后只能用着一种我今生不复再有的哀伤语气这样说道: “你走吧!趁着没人发现你回来了,你走吧!” 我决意将这所有的罪责独自揽下。 她的眼底忽的有微光闪现,在她脸上渐渐扩大的笑意里,我在她双眼里看见悲痛决绝却又一脸坚定的自己。 她以手覆于我的手上,凑近我的耳边,她说了三个字便再不多言,而我在那句“谢谢你”里流下了我今生最为恐惧的眼泪。 她绝口不提那晚她究竟面临了怎样的遭遇,譬如在游湖的船上刘公子如何动手动脚而令她跳水逃生;譬如她逃生之后如何爬上了九王爷的画舫。刘公子去往九王爷的船上索要无果后怒从心起带人砸毁了这个堪称富丽堂皇的环彩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第二章 这些我未能从她口中获知零星半点的信息,只是后来两年后回到乡下偶然听说书先生眉飞色舞的讲起,这故事有几分真几分假我毫不在意,只是在意于相隔经年还能听到关于她的传奇,以至于在日落月升的黄昏,年轻的说书先生即将收摊离开时,我固执的拦住他,一定要他再讲一次那些我未能参与过的她的故事。 我今生听不腻她的名字、她的故事,往事如同轻烟转眼就在不可触及的记忆里消散,我从不提起我曾经陪伴过那样一个美丽的传奇女子,但我却一遍遍的将放在心底的她重新找出来细细回想,我需要有人一次次的提起关于她的话题,我害怕时间会将记忆冲淡,我害怕我在意的终究有一天会再也无法想起,所以我最终选择嫁给那个年轻风趣的说书先生,每一晚入睡前他都会在灯下侃侃而谈,而我抿唇不语,思绪却早已远远的回想我人生中难熬辗转的那一晚。 那晚她双眼微湿,褪下那一身湿润的红裙赤身钻进了被子里,我恐惧忧虑得难以入眠,而她却拉着我躺在身侧后不久便沉沉睡去。 我不是她,所以我不能理解我那句近乎怜爱的关心于她究竟有何种意义,我也不知此后经年她仍旧念念不忘与我初见的那一天,还有此次深夜里我的这一句关心的话语。 我在被子下缓缓移动右手,轻触她覆于被下的滑腻的手臂,在这个即将波涛汹涌的夜里我躺在她的身侧获取片刻安宁,却忽然听见她梦中呓语,电光石火间我只听清两个字。 逾白。恰如一道惊雷,在我耳边自无边的记忆里猛然响起。 江逾白,正是那个春初刑场处决的犯人。 我多想仰天大笑,终于明白了连月来她清冷不明人事的孤傲和那破釜沉舟的决绝,在那人人头落地的那一瞬起,她恐怕早已决定抛弃自己的生命,这一身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皮囊只是为他复仇的工具,她已带着必死的决心,而我,恐怕今生亦只能飘蓬一聚。 我知道了,她不会再属于任何人,因为有人早就将她去爱的能力尽数销毁。她成为了一个躯壳,可还是那般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沉于梦中,却意外的梦见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闹哄哄的街市上我被迫跪倒在街市如同牲口,任由来来去去的所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极度的贫穷让我此刻受尽屈辱,重病的母亲,无能为力的父亲都决定我此刻跪在这里的命运,我茫然于自己的不堪的未来,我恐惧于此刻所有人嘲弄恶意的目光,他们如同地狱里的青面獠牙,只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吮干我的鲜血。我恐惧得多想悲痛的嚎啕大哭,但我还是竭力忍耐保持着最后一丝镇定,眼底如同潮汐暗涌,悄悄的还是湿了眼眶。 而她,她却忽然破开人群,朝我缓步走来,我朦胧的泪眼看不清她的样子,却记得她用一双修长白皙的双手将我从冷硬的地上拉起,我不知她扔给我父亲的那包银子究竟有多少,我只知道在那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之后,我与我的家庭将要彻底隔绝,我用我的身体为他们解决这一次的危难,而从今以后……从今以后我将与他们断绝最后那一丝的联系。 我还记得那天她漫不经心一般的话语: “我还缺个丫头,就你来吧!” 宛如天神降临为我指点以后的人生。 我再次醒过来时已是晨曦初现,光线自窗棂洒入,微末的尘埃在空气中飞舞,周遭的环境令我以为仍在梦中。 我不知她先我多久起身,另一身瑰色的衫子此刻正紧贴在她的身上,察觉到我的清醒,她转过头来,以一种明媚轻快的语调问我: “好看吗?” 我耳边“轰隆”作响,撑在床畔怔愣之时她轻绾长发,一支凤钗被她轻轻推入发间,环佩叮当。 在门外的震天的撞击声猛然持续的响起时,她回身抿唇,在我以为房顶将要塌陷的惊恐里对我安抚一笑。 九王爷府的人和老鸨带领的人几乎同时抵达,而得知九王爷即将为她与我赎身的消息后我和老鸨同样震惊,震惊过后,老鸨满脸喜笑颜开,砸门时的气势汹汹顿时消失不见,而我却被苦涩绞紧肺腑,我终究还是要失去她。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那一天的早饭后,她穿着瑰色的衫子,登上了青绸帘布的马车,她掀开车帘,定定的凝视着我,忽的叹息一般最后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慧深……” 我凝神谛听,以为她要赠我如何悲切的临别之语,我几乎快要以为她即将回应我长久以来不为人知的感情,我以为她即将告诉我自己并非自作多情,心底隐隐有期待悄悄潜入…… 却不想,她只是轻轻的唤了我一声便再无下文。 她眼中光亮湮灭,如同夜幕上的星子如同流星般纷纷坠落。我失神之际,她已经乘车离我遥遥数丈。 我的自由是她求来的,而她却要从此将她的自由完全葬送,她一步步踏入了她为所有人设好的全套,以身做饵让所有人万劫不复。 我惨然一笑,昨晚我睡于她的身侧,我以手轻触过她雪白的藕臂,我吻过她眼角盈盈的泪痣,而她眼睫微颤如同蝶翼,轻轻抚刷过我战栗轻颤的唇畔。 我脑海中似有大厦轰然倒塌,原来她早已于昨晚的半梦半醒间察觉了我全部的企图,而她却选择避而不见没有戳破我的痴心妄想,她刚刚的欲言又止是给予了我最后的通牒。 青天上的流云迅速的消散,苍天无情,而我依旧祷告上苍,让她以后的每一步都能走得顺遂,能遇上一个爱她如我般的人护得她一世周全。 骑着街市上买来的灰驴我漫无目的的走,仰望上苍时却发现记忆中似有相似的情景与我此刻的情境暗暗重叠。 我想起我来时亦是骑着家人借来的驴子,那时我茫然无措于自己惨淡的命运,而她宛如天神破开人群带领我飞升天际。 她在这红尘里与无数人擦肩,是那么多人仰望渴求的月光。 但是,她永远,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晚萦。 晚萦是乘着马车去九王府的,车上的鸾铃叮叮当当的响了一路,头上的珠翠也叮叮当当的响,响成一片,乱乱的像是有人举着钹铙在耳旁一直敲个不停似的,响得她莫名的心烦。马车虽然是行驶在平稳的官道上,但还是摇摇晃晃的,整个人就像是涌在水里,跟着浮浪不停的颠簸着,找不着定准。 到达九王爷府上的时候,一掀开车帷,就有个蓝布衫短打模样的人放了一张条凳到马车下供她踏脚,还有一个青衣褂子的中年女人一脸沉闷的立在一旁等着扶她下车。晚萦抬头一看,却见沈琅珏带领着一众丫鬟婆子站在朱漆大门外的台阶上,一个个面无表情眼神滞滞的,像是发丧似的,她断然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到以为沈琅珏带着人是来迎接她的,恐怕沈琅珏只想给她发丧,绝不会是快快乐乐的想迎她进府,毕竟在昨晚她就见识过这位传说中的九王妃醋劲儿的功力了。 夏日炎炎,日头正隆,太阳偏过头来晒到了前门来,晒在大门金色的门钉和兽头环上耀出刺目的金光像是门上碎了一片的琉璃。不过晚萦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沈琅珏身后的丫鬟都一个个如同裹尸似的,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像是个待烤的玉米,还生怕自己烤不熟一般,还穿的是仲秋时节的那种薄棉衣,而且一个个都要么面黄要么面黑,有些脸上还有痦子,几乎都面有菜色,像是逃难的灾民,竟然一个看得过去的都没有,再看沈琅珏简直就是貌若天仙,而且穿得清爽多了,一身淡蓝薄锦圆领长裙,膝处垂着杏黄的绶环压住轻飘飘要飞将起来的裙摆,袖口处有着白色的细窄滚边,腰间缠着一条杏黄色的纱带,轻轻地一扎,却越发的凸显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身来,沈琅珏长着一张温柔的鹅蛋脸,肤色白皙宛如银盘,眉眼都细细的,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两弯月牙,一头青丝都绾了上去,露出柔腻的前额和脖子来,发间簪着四花八蕊金步摇,耳垂上挂着枫叶形青玉耳坠,颈项上挂着青玉珠串,手腕上是嵌着红宝石的象牙手镯。 对于沈琅珏晚萦倒还不甚在意,只是和沈琅珏身后的婢女一对比,晚萦都快要以为自己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一不小心走到了冬天,身上这一身纱衣会不会在下一秒就把自己冻死。 尉朝民风一向开放,连女子择婿大都由自己心意,男女白日约会甚至都不甚稀罕,女子的穿着方面更是没那么拘谨,却倒不知她们这般虐待自个儿有什么意义? 刚一下车,沈琅珏就笑着迎上来: “妹妹从环彩阁过来,一定累了吧?” 到此时,晚萦才算是弄清楚了沈琅珏的用意,她本可以随意开个角门连车带马一起悄悄进去就行,解过却大费周章带人来接,原也只不过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陆晚萦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想借此给她一个下马威罢了。 沈琅珏笑得温婉,一双素手纤纤,柔弱无骨,牵着晚萦。她靠近,晚萦隐隐闻见她身上散发出幽幽的香气,却不是普通香粉花油的香,倒像是青草药的气味。 沈琅珏长得不算太美,但胜在长相大气,气质更是高贵典雅,看一眼就能感觉出她就是那种诗礼簪缨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体现着她所承习过的教育和修养。而她也确实有着显赫的家世,她是侯府的小姐,她的父亲原是平南侯,后来老侯爷薨逝,她的哥哥继承了爵位,如今,她便是平南侯爷的妹妹了,两年前被天子赐婚嫁给九王爷慕云时,十里红妆,鲜衣怒马,从侯府风光大嫁到王府,盛极一时,何况那九王爷还是当今皇上的哥哥,位高权重,更兼是个年轻温润俊彦潇洒的谦谦公子,沈琅珏有的是多少女子都羡慕不来的福分。 可沈琅珏有的却是和她大气的容貌与身家完全相反的刻薄脾性。 所以她给晚萦安排了这么一个住处。 一所偏僻荒废的宅院,人一走进去,野鸟就扑棱棱的到处飞,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连路都遮盖了,晚萦踮着脚捡来捡去才找到一条路,一推开门一股子霉味儿扑面而来,灰尘从地上一直延伸到房顶上,一腾起来连眼睛都挣不开,蛛丝牵连得到处都是,光一照进去,那些或大或小的蜘蛛就撑着腿急速慌张的顺着丝向上爬,一直爬到梁上去。屋里的摆设也很简单,左边挂着红色的帘子,屋中间只有一张床,空空的就一个大木架子,床头还有被老鼠啃啮过的痕迹。还有一方连桌布都没有的木桌和几张凳子,连个四扇屏都没有,她在桌子上轻轻按了一下就在这个宛如大灰饼的桌面上留下了几枚浅浅的纤细的指印。 不一会儿,一个丫头从外面进来,说是王妃派她来服侍陆姑娘的,一进门眼睛就东瞟西瞄的,晚萦一看她,只觉得心里泛起一阵阵恶寒,面前站着的这个丫头,额头突出得就像是雷公脸上麻子摞了一层又一层,简直都快要看不清她本来的样貌,眼白多得吓人,更兼她声音粗嘎,像是吞炭自杀未遂的后遗症,对着这张脸,晚萦可能连山珍海味都吃不下去。 晚萦吞了一下唾沫,指着院门一点儿也不客气的说道: “你……你回去告诉你们王妃,重新派个人给我,请她不要给我耍这种花招,太低级了。我是个卑贱的人,但你们王妃是有身份的,不要为我失了修养。回去告诉王妃,给我找一个下等粗使丫头都成,只要正常点儿。” 那丫头眼神闪闪烁烁的,显然是被晚萦给说中了。 晚萦自顾的笑了笑,也不管她,将那房中的帘子一扯,灰尘铺天盖地的撒下来,呛得她捂住鼻子直咳嗽,她抖了抖,把灰尘抖落一些,牵起一角抹了抹桌子。露出桌面原本的赭色。 那麻丫头走后不久,又来了个女孩儿,穿着青色的褂子,褂子里套着月牙白的长衫,不饰钗环。虽只是中人之姿,但她皮肤雪白如同剥了壳的荔枝,脸如银月,身如弱柳,更兼年少娇憨,令人见之爱怜不已。 她说她叫阿雯。 阿雯年龄不大,许是才及笄的年龄,后来才知道她十六岁,十岁的时候就随着母亲进了王府。她人年轻,自然也是活泼爱动的,也蕴含着年轻女孩子自有的热情。 见晚萦在抹着柱子的灰,连忙放下东西结果那条帘子来。 晚萦一边扫着屋里的灰尘一边问道: “为何你们王府里一个好看的丫头都没有?这偌大的王府倒不至于连些年轻漂亮一点儿的丫鬟都养不起吧?” 阿雯凑近晚萦压低了声音说: “哪是养不起啊!是王妃不让。几个月前,王妃突然把府里长得稍有姿色的下人要么遣放出了府,要么配了人,留在府里的也全部贬为了下等仆婢。” 晚萦不解: “这是为何?” 阿雯手里拧着帕子,擦着床沿道: “我听前院儿的喜儿说,是王妃怕王爷有二心。” 晚萦倒是不太相信,若是这个原因那自从沈琅珏嫁到王府就应该这样做了,但为何直到几个月前才会突然这样做? 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也就不想了。 等到打扫完清洁沐浴之后,晚萦才去前院面见沈琅珏,名为谢恩,但这到底有没有谢意就另当别论了。 沈琅珏仍旧是笑眯眯的,坐在堂上看着晚萦跪在地上,好半天也不叫起来,晚萦在心里暗暗怒咒。 但嘴上还是笑着的,但连续跪了近一刻钟却又给不出为什么要跪这么久,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要心生怨怼了,能忍这么久实在是她的极限,晚萦有些生气,所以没等沈琅珏说起来,晚萦自个儿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跪了这么久,腿都站不直,一起来就歪着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揉着膝盖。椅子上套着棕色的椅披,还垫着薄薄的一层棉垫,坐在上面软绵绵的很舒服,舒服得让人一坐下就不想起来,但那扶手却打了蜡,乌光光的,看着很是柔腻。 沈琅珏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她身后的鼓眼睛丫头气势汹汹: “你干什么?我们王妃还没叫你起来!” 晚萦看也不看她,也不答话,只是捂着膝盖一个劲儿的揉,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鼓眼睛丫头气不过晚萦无视她,又扬高了声音说道: “你就是一个青楼女子,至于那么拽?能进王府就是你的福气,你居然还敢如此傲慢,你这样的女子就该千人睡万人枕!” 晚萦面上沉沉的,嗤笑了一声: “想不到王府里的狗都比外面的狗吠得厉害,到底是主人不一样!” 沈琅珏闻言突然捂着嘴咳嗽起来,脸色变得通红,咳了许久也止不住,一点儿也不像风寒,倒像是…… “王妃,您得了痨病?” 话语一落,满屋的人都变了脸色,谁都知道这痨病是治不好的,还会传染,是会死人的,有几个丫头端着托盘视线下垂四下的瞟了瞟,悄悄的往后退了一步。 鼓眼睛一边帮着沈琅珏捶背,一边瞪晚萦: “你瞎说什么?我们王妃只是普通的风寒,你不要在这里耸人听闻。” 说罢,指着屋里其他的丫头,连说了几声“出去出去”,那些丫鬟像是得了大赦一般奔了出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第三章 沈琅珏歪在一边咳嗽,停下来时,面色酡红,眼神却像是死木灰似的,宛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她虽然不是老人,可她的确已经行将就木。 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了,堂堂侯府的小姐,居然会得了这个病,大好的年华也即将葬送。 晚萦的语气也温和了下来: “据坊间偏方说人血馒头是可以治疗痨病的,只是如今天下太平,皇上以仁治国,京师也少有砍头的人,人血馒头不好弄了!” 沈琅珏摆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仲夏时节,午时过后便格外闷热,越是闷热,蝉就越是叫得欢快,叫得厮声裂肺,叫得你烦死了非要想尽办法让它闭嘴不可。窗外种着许多的短苞木槿,一簇一簇的紫色花朵开得煞是好看,天气热得人受不了,可那花不怕,它还是开得那样娇艳,因为它顶上有一大片的梧桐叶,筛下斑斑驳驳的一片日光,将那酷暑挡在外面,只投下许多个指甲盖大小的晕黄色的光斑,在花叶上,在地上。 可那梧桐树怎的就不怕烈日暴晒呢? 晚萦不知道,她只知道过不了多久就会下一场暴雨,因为她此时已经感受到了雨前泥土所散发出的特有的腥气,还有渐渐增大的风势。 那花朵随着枝子在风里摇,可那花瓣长得结实,不会像海棠花或桃花,一摇就落一地的花瓣。 窗外风吹得簌簌地响,蝉也渐渐噤了声,可屋里由小渐大的哭声却与蝉鸣一般令人厌烦,呜呜咽咽的,听着让人没来由想随便捡个什么东西将哭泣之人的嘴塞住。 鼓眼睛丫头抽噎着,像是很委屈的说道: “那偏方没用,开春的时候刑场斩了一个人,我们王府派人去取了人血馒头,取回来的时候都还是热的,可压根儿一点用都没有,还腥臭得难闻,害得我们王妃好几天都吃不下饭。这么久以来,也不知喝了多少药汤,信了多少偏方……说” 一声惊雷卷地,整栋屋子都跟着一起晃了晃,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晚萦愣在了当场。 脑海里电光石火间,一幅幅画面如光一般闪现。 初春,刑场,砍头,九王府,马蹄声得得,人血馒头…… “砰”的一声,沈琅珏将手边的茶盏掀翻在地。 雨点将梧桐叶子和顶上灰瓦打得“哔哔啵啵”的响,木槿也被打得歪来歪去,花心里积聚了些水珠,像是晨露,像是泪珠,花一歪头,就“答”的一下掉在地上,融入满地的流水当中。 晚萦住的院子离前院远,但还算幽静,若是能找人把院子里的草给拔了,种上些花,也不失为一个雅居。 院子右边连接着去前院的抄手游廊,廊下挂着吊兰和鸟雀,脚边还放着打理得极好的盆栽,长廊中央挂着灯笼,一到晚上齐齐点亮,朦朦胧胧煞是好看;左边有一道月洞门,墙上攀爬着凌霄,穿过门去是一片竹林。 幽篁静谧,安宁怡人,最合适一人或两三好友携一壶茶、一枰棋到这里来坐上一整天。 但此时掌灯时分,没有好友没有茶也没有棋。只有晚萦一人,她是闲来无事,趁着阿雯还在收拾屋子,偷空出来走走,右边那条游廊白日里已经走过了,所以现在就只能走走左边了。 这竹林不似人力造就,应是随性生长起来的,因为晚萦找来找去没找到路,只能在竹与竹之间挤来挤去,兼之竹叶茂密挡住了去路,晚萦在竹林里深一脚低一脚的试探着,好不容易刚挤上石子路来,就被人给拿下了。 一人从身后将晚萦的手反剪,疾言厉色的问道: “谁?” 晚萦的双手被迫交叠在身后,她的前胸被压迫在竹竿上,笋箨上那层细细的绒蹭了她一身,她尽力将脸向后仰,避免那笋箨的毛蹭到了脸上。 制住她的那人力气很大,几乎要将她腕骨捏碎。 那人身上木叶青竹混合着淡淡熏香的气味,夹杂在清凉的晚风里并不让人厌恶。 虽被人以这般可恼的姿势压制住,可她没恼: “王爷,是我,陆晚萦。” 慕云时一听,随即松开了手,皱着眉向后退了两步,顺手掸了掸衣衫,不惹丝毫尘埃。 晚萦迎着月光看他,月光清澈,照在他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银光,玄色衣衫胸前是金色莽纹的图案,边沿滚了一圈细窄的蓝边,腰间挂着麒麟佩,背月而立,清风盈袖,恍如青荷浴月,竟有几分飘然出尘的味道。 他长着一张清隽疏朗的脸,下巴微尖,双眉略略有些秀气但却并不女气,双眼晶亮像是藏着两颗最亮的星子。双眼晚萦却忽的想起另一张面孔来,两张面孔隐隐交叠,她竟突然觉得两人竟有些相似。 不知是慕云时不太善言辞还是觉得和一个外人说不上话。昨晚晚萦爬上他的船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冷冷的,一派不近女色的势头,但又觉得他很是威严,昨晚刘旭阳跑到船上来要人的时候,他严厉极了,像是一头即将对猎物发起攻击的雄狮,气焰如同烈火一般燃烧起来,大有把刘旭阳就地焚烧殆尽的感觉,晚萦那时候全身湿漉漉的只顾着趴在甲板上哭哭啼啼的哆嗦,也没敢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过他,只觉得他的气势逼人,像是泰山倾覆当头压下,让人不觉生畏。 不过能让他顺顺利利的答应帮自己赎身却是晚萦没想到的,只是几句“民女无处容身,求王爷救奴出苦海”便成功打动了他,晚萦不太相信慕云时会是这般佛心笃然的人。 她还记得那时候他低头瞧着她看了许久,船上的灯火和水里的波纹明明灭灭的在他脸上晃动,而他眼神幽暗像是在心底权衡着什么似的,凝睇晚萦良久才答允为她和她丫鬟赎身的请求。 昨晚晚萦跟着他回了王府,沈琅珏将她安置在了柴房,到了半夜,人声俱灭,四面还透着风,像是个行走的衣架子,身上裹着的湿衣服已经又被穿干了,唯有月光从窗口探入,晚萦害怕得紧,稍一有声响就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几乎都要跳起来,所以顶着原本打盹正酣的看门人怨怼至极恨不能将她从墙头扔出去的目光,她也要出了王府自个儿回去,至少回去了还有人做伴儿。 能大胆的迎相向他的目光已实属不易,更何况如现在这般上下打量。 慕云时的目光清澈如水,面对着开始时气势汹汹的刘旭阳的那种戾气消失不见: “陆姑娘为何昨晚半夜不辞而别?本王原是打算陆姑娘不必回去了,只消派人去交赎身银子取回卖身契即可。” 晚萦在心里翻白眼,你家的柴房又黑又冷,我住不惯。 但此刻她只是笑笑,说还有些事要处理,还有些人要见。 不知什么时候,圞月悄悄移动了些位置,因为有一束月光照进了慕云时的眼睛里,她侧身,在那一双幽深的双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鬓角微有汗湿,一缕青丝黏在脸上,身上的素纱因为他刚刚的袭击略有褶皱,裙摆蹭着许多笋箨的绒。 这不是一般的绒,这是一种沾上了几乎能让你抓掉一层皮的绒。 晚萦自小长在水边,水性极好,八岁以前常跟着村里的垂髫小孩一起去湖里摸鱼,或带着篾篓去雨后田里抓泥鳅,亦常撑着小船去大片大片的荷塘里采莲,看见荇菜也会一齐采回来,卧在莲花荡里剥莲子,把青青莲叶摘下来顶在头上,雨珠打下来哔哔啵啵的,趴在船头上用手把浮萍划开露出清亮的水面,聚拢又变成青青的,又划开…… 家里的茅草房靠着一片山,山上有许多的槐树和枫树,山麓就种着竹子,十株或数十株盘在一起,一抱一抱粗的,很多,盘根错节的长在地里,扎在沟壑旁悬崖边,竹林里有一条从山上延伸下来的浅浅的沟,一年四季都流泻着甘冽的山泉水,沟的那一边一直到山腰都是一片桃林,桃林里夹杂了些杏树,每年到了花期,恍是重重火焰在燃烧,美极了。 晚萦也是在那时了解了竹箨上那绒毛的厉害。 家里以前养过一条黄狗,是晚萦从外边草堆子里捡回来的。 黑亮的眼睛,矫健的身姿,虽说是瘦巴巴的,但它的声音很洪亮,吠一声,能响彻半个山头,它的尾巴像是永远也不会累,永远也摇个不停。要喂它一点吃食时,它讨好的叫,讨好的摇;它做错事要打时,它害怕的叫,害怕的摇。它没有尊严,就像某些人一样。 黄狗喜欢在竹林里穿梭,再密的竹林它也不怕,它喜欢将野兔野鸡惊吓得满地乱跑漫天乱飞,然后它就兴奋的狂吠。黄狗从竹与竹之间蹭过身子去,晚萦也跟着从竹与竹之间蹭过身子去,黄狗抖抖身体就将全部的渣滓抖了下来,包括竹箨上的绒毛,而晚萦却痛痒得大哭起来。绒毛蹭在脸上,用水洗过之后,也几乎抓挠了一个晚上。 若不是母亲看着她,她几乎抓毁半张脸。 晚萦哭着作势要打黄狗,黄狗就吠叫着往种满桃树的半坡上跑去,它跑起来和别个狗不太一样,别的狗是前脚与前脚一起离地,后脚与后脚一起离地,而它却是四只脚一同离地,它跳跃着奔跑,如同山中雾气里矫捷的梅花鹿。 它没活几年就死了,是被人杀死的。 杀它的人就是晚萦的父亲。那年闹饥荒,家里最后一点粮食熬了半锅米汤,稀得像是竹林里的山泉水,一眼能看到底的,几粒指头可数的米粒静静的躺在锅中央,水波动着捞了许久也捞不进一粒米到木勺,全家人都面有菜色,黄狗也饿得歪歪倒倒,人饿得没法子全家出动满山坡去找野菜,狗饿得实在没法就去外面偷食,被人打得断了一条腿,其实那时候哪有什么食可偷,不过是别人也垂涎着这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狗罢了! 它逃脱了别人的非难,却挣脱不了自己人的毒手。 父亲抓着它脖子后的皮毛时,它“恩恩”地叫,它两只细瘦得像是两根木棍的后腿凌空蹬着,被人打断的那一条前腿无力的耷拉着,另一条前腿向下扣着,微微的收缩。它还在做最后的无望的挣扎。 它亦绝望于自己即将被残杀为羹的命运。 它的眼睛很黑很亮,眼睛下的一撮毛湿湿的,湿出两个倒着的尖尖,就像是戳人的红缨枪的尖,这么多年还一直在晚萦的心里用力的戳着。 小黄狗临死前望了一眼晚萦,大概在它心里她是它最后的希望,可是望着全家瘦骨嶙峋的脸,八岁的她能做什么?她不能改变父亲的决定,她不能叫全家人去饿死只为了保全一只狗,何况她尚且六岁的妹妹又做错过什么?就算它不死在父亲手里亦会死在别人手里,这个时候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因为他们已经开始不顾一切觊觎任何一个可以猎杀的活物,只为了自己能够多活一刻。 小黄狗没有错,人也没有错,到底是谁错了? 狗啊,下辈子你可千万别变狗了!也不要变人,因为人也过得太苦了。 小黄狗被勾住下巴吊在屋檐下,鲜血从它喉咙渗出来,顺着胸脯流了满地,形成了一个浅滩。被剥了皮后的它显得更加瘦削,吊着就宛如一根麻绳在空中微荡。 晚萦躲进屋里哭了许久,黄狗炖的汤她没喝一口肉亦没吃一口。她忘不了它临死前眼角下湿湿的尖锐得像红缨枪的尖尖,它的眼睛很黑很亮,它的眼睛里流下过晶莹的泪水。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入睡便会梦见它,它在山坡上像梅花鹿那样跳跃着奔跑,一转眼却又被勾着喉管挂在了屋檐下,很多人面色狰狞的拿着尖刀争着要去剥它的皮,它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到最后竟然流成了一条河,把所有人都淹没了。 它到死也没个名字,他们一直都叫它小黄狗,它小的时候叫它小黄狗,后来它大了仍旧叫它小黄狗,至死,都叫它小黄狗。 没过几天,父亲便将她卖给了路过的鸨儿,她是专门在饥荒时赚钱的,这种时候可以花最少的钱买更多的姑娘。 晚萦觉得自己也如小黄狗一般被人拆解入腹了。 她觉得那是报应,是小黄狗临死的那一眼对她的诅咒,诅咒她的沉默不语见死不救,所以面对她的苦难,每个人也都沉沉不语。 从那以后,晚萦再未养过狗,也从未吃过一口狗肉。 往事历历,早已如烟远去,但一想起,便觉得心上也像是沾染了那竹箨的毛似的,痛痒无比,却偏偏又抓挠不得。 那竹箨的绒毛碰了一次,终身都忘不了,一想起来,晚萦便觉得满手满脸都又隐隐灼烧痛痒起来了,一直要灼烧到心里去。 那竹箨的绒毛或许便是它对自我的保护吧,饶是再温柔,也会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慕云时“咳”了一声,晚萦才陡然惊觉自己已出神许久。 自己怎的无端端的想起那久已不见的梦境来?就因为这数片剥落的笋箨,或是这蹭上裙角的令人碰之骇然的绒毛? 她随着慕云时的眼光向下看去,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腰际,赫然双颊微红,牵起一旁的衣料遮住了那裸露的地方。 原来在刚刚她不顾竹林茂密在其间穿梭的时候腰际的纱料被竹上的枝丫划破了,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腰肢来。 气氛随即变得窘迫起来。 即便是在烟花之地呆了十年,但也从未在任何男人面前袒露过身子,何况还是个不甚熟悉的男人。 慕云时很快移开了眼睛,他问: “陆姑娘家乡何处?” “苎萝。” 晚萦从原路返回到院子的时候,正好碰见前院的丫头提着食盒来送饭。 一盏碧涧羹,一碟牡丹生菜,一盘莲房鱼包和一份松黄饼,装碧涧羹的盖子一揭开,淡淡的味道飘出来,晚萦轻皱着眉将脸扭到了一旁: “我不爱吃芹菜。” 提着食盒的黑丫头没好气的道: “你不喜欢?我们想吃还没得吃呢?你是什么身份的人还如此挑挑拣拣?我们忙到现在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喝,忙到现在还得大老远来这儿给你送饭,你倒好,不说我一句好倒数落起我来了。芹菜怎么了?皇上次次来咱们王府,指明儿了要吃碧涧羹,难不成你比皇上还要金贵些?” 许是一口气说得太多太急了些,那丫头的脸变得黑红黑红的,歇了一口气又继续抢说道: “既然姑娘嫌弃我,那明儿我就请王妃亲自来给你送饭好了!” 说罢,就像被人戳了几下的癞□□,气鼓鼓的就要走。 阿雯叫了一声“喜儿姐姐”就要追上去,却见那喜儿走了两步又退回身来,余气未消道: “差点儿忘了,刚刚王爷和王妃用膳时说了,叫我通知姑娘明中午去前院一起用膳。” 阿雯又叫了一声: “喜儿姐姐,别生气,我这里前几日得了些山榴花胭脂,我也用不着,你就拿去用吧!别和陆姑娘一般计较,她初来乍到,不懂咱们府里的规矩,还请你多担待些,也请姐姐明天早上早些来送饭,别在王妃面前去惹她不开心。” 边说着边在她带来的包袱里摸索,摸索了一会儿,将一个釉着山芙蓉的精致小白瓷瓶从缠绕着的衣服里拽了出来,用力之大,就像在拽一根扎在地里半朽不朽的树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第四章 阿雯几步上前,将那小瓷瓶塞到了喜儿的手心儿里。 喜儿一感受到那凉圆得瓷瓶握在了自己手里,几乎转怒为笑,不过,她刚要将自己原本下撇的嘴角勾上去就立马意识到自己不能表现得太高兴,就又将那嘴角压得平平的,像是一条线,她将自己的喜悦控制得相当好,没让自己太过于直白的表露对于这一瓶山榴花胭脂的喜爱,不过她的态度倒是温和了许多,末了还欠身朝着晚萦行了礼,叮嘱晚萦明日万万不可忘记或迟到。 见喜儿转过身去就笑得肩微颤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晚萦才笑了笑道: “你干嘛整她?” 阿雯不解: “我将自己珍藏的胭脂都给了她了,缘何说我整她?” 晚萦用手绢捂着嘴犹自笑得花枝乱颤,看着阿雯一脸的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说: “她的肤色本就偏黑,涂上胭脂不就成了黑里透红?要是再因炎热流了些汗那不像刷了辣椒油的腊肉了吗?” 阿雯的脸变得青青白白的: “早知道我就该送她香粉,现在怎么办?送她胭脂的本意就是为了让她不难为我们,要是被她误会了是我有心奚落她,那不是适得其反吗?” 阿雯一张脸又变得红红的,都快急哭了: “她肯定会在王妃面前添油加醋的告我们的状!都怪我没考虑清楚!” 看阿雯急得那样,都想要跳油锅来赎罪孽了。晚萦也堪堪的敛住了笑,脱下婉上的一只深绿的手镯递过去指着她道: “明儿你悄悄的把这个送给她,有了这个东西,那胭脂用着是好是坏她都不会放心上了。” 阿雯涨红着脸不去接,在原地揪着自己的衣摆。 晚萦道: “这玉里头有些瑕疵,只是一般的岫玉,戴着好看罢了,不是什么多贵重的东西。” 顿了顿又说: “你要是再不接,我就扔过去了,要是摔坏了那就更心疼了。” 说完又捂着嘴笑,阿雯抬起头来,之间一道碧晃晃绿油油的光冲着脸就飞了过来,她下意识伸手一接就将那只坚硬温润的圆环接在了手里,指尖触着岫玉细腻通透的身,她的心都像是小心翼翼的在跟着颤,她活了十六年了,还从来没有这般近距离的接触过这么好的玉,而陆姑娘说送人就送人,这未免也太大方慷慨了,说真的,她的心里都很舍不得,这么好的玉镯,这么温润的质地,若是能戴在自己的腕上想必也是很好看的。 她这么想着,这个玉镯像是重新化为了岫岩,在她心里生了根一样,她摸着这手镯,仿佛这她就是这手镯的主人了,她心里已经想象着手镯已经戴在了她白皙的手上,碧晃晃的圆环空灵通透,像是清晨荷瓣上一滴晨露,她的魂都像是飘飘荡荡的进入了那岫玉里头,随着一起晃啊,晃啊…… 晚萦没注意到阿雯的神飞天外,她扔过玉镯后便看向了桌上的菜肴,除了碧涧羹不喜欢之外,其余的菜式是精巧雅致的,她也很乐意品尝。不知为何,她从小就视芹菜为洪水猛兽,恐怕不到快饿死那天,不到没得选择的时候,她怎么也不会肯张开她的嘴哪怕是放一小勺芹菜汁进去。 阿雯将手镯往自己手腕上一套,还扯了扯袖子将它遮住。 由于时间太过匆忙,所以只能收拾出这么一间房子,因此阿雯没地方睡,只能和晚萦暂时挤在这一间房里,而床又太小,更兼夏日炎热,所以阿雯便只能打地铺了。 她拿出一条薄薄的毯子铺设在床下的地上,好不容易铺得平平整整,一一睡上去就又变得皱皱巴巴,映着烛光的一面亮晃晃的,背着烛光的一面暗沉沉的,就像一块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的耕地,也像一条狗蜷卧下来皱巴在一起的毛皮。 阿雯吹灭蜡烛就和衣倒在一半的毯子上,牵起另一半盖在身上,将自己躲进了那一块乱七八糟的耕地里。没一会儿又窸窸窣窣的在里面不断的扭动,像是虫子在蠕动一般,蠕动了一会丢出一件她穿在最外边的褂子来,没一会儿又丢出长衫来。 晚萦借着如霜的月光朦胧的看着她丢出来在夏日里堪称厚重的衣裙道: “以后你跟着我应季穿衣便是,别这般折磨自己。” 说完,就侧了个身,面朝墙壁睡去了,阿雯在凌乱的毯子里露出一双像猫一般的眼睛来,明亮美丽亦带着些怯意,她望着晚萦堆满了枕畔的青丝,又不由自主的在毯子下伸手抚上了那带着凉意的岫玉手镯,她伸出手映着窗户射进来的月光,碧绿的手镯泛着辉光,就像是水要滴下来似的,珍贵温润的玉环挂在她的白皙纤瘦的腕上,她学着那画上的美人将手腕弯出一个美丽的弧度,拇指和中指轻轻靠拢做出一个拈花或拈绢的手势,似乎此刻她已经变成了大户人家的闺中小姐或是富家公子最宠爱的小妾,在凉凉的夏夜里,她正于矮榻清席上迎风而卧…… 她正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忽听得床上一声轻微翻身的窸窣声,她猛的把手缩回毯子下,屏声静气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身后立有阴间恶鬼,一动就会被拖入深渊。阿雯这般僵持着,静夜深深,凉风习习,屋外蛩音阵阵,正是夏日安眠的好时候,可阿雯却越来越清醒,额头上因着一惊一吓也渗出了汗水,连背后都是黏糊糊的汗水,心里波澜翻滚如同沸水,烧得她的脸都热辣辣的烫起来了。 一直到后半夜,阿雯才迷迷糊糊的入睡,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带着那深绿的岫玉镯在暗夜里迎着月光晃啊晃…… 喜儿收了阿雯的胭脂之后果然和顺许多,第二天一早送饭来得也很早,晚萦说了不喜碧涧羹早上送的便是豆粥和苜蓿盘。喜儿来的时候,晚萦仔细的看了看她脸上,并无胭脂的痕迹,恐怕她也只会悄悄的躲在房间里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涂涂抹抹吧! 还没到午时,阿雯便催着晚萦该出发了,说什么这里离前院水榭远姑娘你又走得慢,去晚了王爷王妃要不高兴的,叽叽喳喳的像是喜鹊,喜什么? 晚萦拿着铜镜前后照着,从镜子里晚萦看间阿雯满脸喜色还有些许红晕,今日穿的比之昨天清凉许多,袖子有些短,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脸上也淡淡的扫了妆,髻上插着一只小银簪,梳了一束头发在身前,此刻正供她把玩着。 水榭在荷花池子上,底座挨近水面,不时还有阵阵荷风漾过,确是消暑纳凉的好去处,四周荷叶莲花密密匝匝的长着将池水都严严实实的遮住了,虽不及记忆里家乡的荷塘,但也很是壮观了。 晚萦到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太阳照在亭子顶端的镀着金箔的鸟形装饰上,闪着光,还有一丝庄严圣洁的味道,倒像是有人在那藏了佛宝。亭子四角高高翘起,漆着红漆,四根柱子像是伞骨一样支撑着,亭子下早已有人来来往往。 晚萦入座,菜已经布置完毕。慕云时和沈琅珏坐在对面,沈琅珏不时的掩唇咳嗽,而慕云时也很贴心的轻抚着她的背。二人皆是藏蓝圆领滚黑边长袍,只是慕云时肩上和胸前是莽纹图案,而沈琅珏是五色开屏孔雀图,袖口缀有金色兰草纹。看起来很是沉稳却有些显得老成的颜色。 晚萦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两人让自己过来的原因,难不成就为了来看王爷王妃的鹣鲽情深不成? 沈琅珏又咳得满脸通红,晚萦突然觉得面前精致飘香的菜肴都变得索然无味了,许是看出了晚萦的兴致缺缺,沈琅珏对着她笑了笑,道: “我们听闻陆姑娘才色双绝惊才绝艳,尤其是弹得一手好琵琶令京中人无不倾倒,而再过七日是我二十岁的生辰,到时候还要请陆姑娘献艺,不知姑娘可否应允?” 沈琅珏话语温柔,言语中充满了平和的气息,而一开口就将晚萦一阵猛夸,仿佛她们真的就是一家人在此谈论一场生日宴的举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她已经身在王府,应不应允,轮得到她做主吗? 可是…… 晚萦起身欠了欠身,道: “可是,奴婢刚刚搬进那院子,满园的杂草,现在还没清理干净,其余的屋子也还没打扫出来,晚上的时候,阿雯都只能和奴婢挤在一起……” 她话未说完,慕云时看了沈琅珏一眼,接着便笑起来: “不用担心,呆会儿派人过去便是。” 晚萦笑了一下,手撑着桌子缓缓坐下来,慕云时似乎是想为晚萦添热茶,他的长袍本是小口箭袖,可不知是手抬得太低了点儿还是如何,竟撞倒了他面前那只红花釉环口的酒杯,杯口向晚萦这边倒过来,慢慢的一杯酒霎时间流泻了出来,这桌布很光滑,酒水在桌面上并未浸下去,而是形成一股水流像箭一样朝着晚萦直射过来。眼看着就就要流到了桌布边缘跌到晚萦的身上,晚萦却眼疾身快,从椅子上倏的站了起来,避开了那道水流,而阿雯却第一反应猛冲过去扶住了那倾倒的酒杯,慕云时也正去扶那酒杯,两人的手凌空正撞在了一块儿,慕云时一愣,抬起头看着阿雯,沈琅珏在一旁“咳”了一声,阿雯满面羞红的收回了手,几步并一步的退到了晚萦的身后,将头埋得低低的,像被太阳晒蔫儿了的牵牛花一样,变了色也低下了头去。 慕云时不动声色的把就被扶了起来也没再去看阿雯的脸,一切都像是平静的湖面不小心投进去了一颗小石子一样很快就恢复了安宁。 可晚萦却隐隐有些难堪,也有些明白了阿雯今天喜气洋洋兼之刻意打扮的原因了。沈琅珏虽没说什么,但总是拿着一双柳长的眼睛朝晚萦和阿雯飘过来,晚萦顿觉羞愤,仿佛那沈琅珏那刺刺的目光真的带着刺一样,一遍一遍的将她拖出来拷问。 在这顿饭之后,晚萦就从环彩阁的歌舞伎变成了九王府的歌舞伎。 九王府养着许多的歌姬舞姬,可慕云时不爱这些风花雪月,沈琅珏也不爱,所以用得着她们的时候很少,只有在王府大宴宾客的时候会请她们出来助助兴。这些歌舞姬的年纪都在十五至二十岁,过了二十便会被遣送出府,有些女子自从进府还没见过王爷一面就到了被遣放出府的年纪。 九王爷慕云时年少英俊又位高权重,自然深得众多深闺女子的倾慕,就连那嫁了人的闺中少妇也不免艳羡。九王爷只有一位王妃并无侍妾,所以来到九王府里的歌舞姬几乎都是冲着慕云时来的,可面都没见到就铩羽而归,这不仅没有打击到坊间的姑娘小姐,反而更让她们觉得他是个重情重义的正人君子。 王府里的歌舞排练并不比在环彩阁的时候轻松,连续弹了几个时辰,晚萦的手指都红通通的,为着七日后后沈琅珏的生辰,现在她们都练习到戌时,手火辣辣的,嗓子也火辣辣的,像是用手抓着干辣椒吃了似的,她现在再也不想说多余的话,只想赶紧回去,沐浴之后倒在床上立刻睡过去。 几日以来的排演后,晚萦也大概摸清楚了王府的地形,她还找到了一条回去的更近的一条路,只是那里那经过沈琅珏住的沉香苑。 夜晚冷风习习,四周黛色如烟如雾,促织在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跳动。四下无人,只有各处燃着红灯,晚萦有些恍惚,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的赶,眼皮在不断的打架,她已经疲乏不堪。 路过沉香苑的时候,她听见里面隐隐传出了争吵声,身体不由自主的听了下来。她看了一眼,门虚掩着,屋内烛火摇曳,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一个是慕云时,另一个是沈琅珏。 “你什么意思?”是慕云时的声音。 “什么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那王爷你又是什么意思?”是沈琅珏。 慕云时压着隐隐的怒气: “为什么要把她放到歌舞姬里去?你明明知道本王拿她是有用的。” 沈琅珏冷哼一声,道: “有用?王爷您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你替她赎了身,将她养在府里,还责备我苛待了她,王爷,何不直言你的心思?” 屋里顿时沉寂了下来,沈琅珏忽然剧烈的咳了起来,慕云时一甩袖子,指着外边道: “你现在将稍有姿色的婢女要么遣送出府要么立即配了人要么贬为了下等仆婢,现有的婢女你让人家大热天里三层外三层,你不如说说你是什么心思?” 沈琅珏边咳边哭的说: “妾身对王爷什么心思,王爷两年来还需要再问吗?倒是王爷喜新厌旧爱上了那个下等的青楼女子……” “够了!你当初和那个人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自作自受!本王纵是爱上了陆晚萦又如何?就算本王把她立为侧妃又如何?” 沈琅珏哭声渐起,忽然崩溃尖叫一声将桌上的物什通通扫了下去,乒乒乓乓的如同雷声大作响了好一会儿! 沈琅珏哭叫道: “妾身与他能全怪我吗?出了那件事不也是王爷的成全?” 慕云时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晚萦正听着,忽然虚掩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晚萦一个激灵,睡意全消,忽的定定的看着慕云时,慕云时显然也没想到晚萦会在门外,瞬间愣住了,眼中的余怒未散。 晚萦最先反应过来,蓦地转身提着裙子迅速的消失在了重重树影里,一路冲回房间,阿雯见她像是身后有人追赶她似的猛的冲了进来,受惊了似的将一个什么东西藏进了衣袖里,脸色不甚自然的问: “姑娘,怎么这么风风火火的,回来也不慢点,也不怕摔着。” 晚萦还沉浸在刚刚慕云时和沈琅珏的争执里,只是摆了摆手让阿雯出去,她倚靠在门上,呼呼的喘气,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像是煮了一锅粥,她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回荡着慕云时刚刚那句话。 本王纵是爱上了陆晚萦又如何?就算本王把她立为侧妃又如何? 爱上了又如何? 晚萦的心咚咚的跳,似是要跳出胸腔来,她抚着胸口,嘴角却浅浅的勾出了一丝没有温情的弧度。 原以为要他爱上她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需要很多很多的功夫,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既然如此,那便趁机杀了他为逾白报仇,那报了仇之后呢? 晚萦苦苦一笑,想必杀了慕云时自己也逃不出这森森王府,那不如,就一起去死吧! 晚萦一晚上都辗转在半梦半醒间,刚一睡着就梦见自己亲手杀了慕云时,他的血顺着她捅进他身体里匕首流到了她的手上,慕云时捂着伤口脸色惨白,一抬头间却又变成了江逾白的脸,他望了她一眼,脑袋就掉了下来,鲜血从断掉的颈子那里喷出来,晚萦惊声尖叫一声猛的醒过来。 晚上没睡好,晚萦第二日的精神恹恹的,神情也恍恍惚惚的,练琴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回去的时候却迎面碰上了慕云时。 他不说话,晚萦也不说话。 两人滞了许久,慕云时走上前来。说: “昨晚,你全都听见了?” 晚萦点点头又忙不迭的摇头,双手也用力的摇晃: “没有没有,我只是刚巧路过那里,我什么都没听见。” 慕云时轻笑了一声,柔声道: “那……你若是没听见,本王就再说一次如何?” 晚萦“啊”了一声,脸色羞窘的连声道: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听见了。” “那你意下如何?” 晚萦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去,嗫嚅着不肯说话。 慕云时笑着说: “你不说话,那本王就当你是默许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第五章 他身影接近,身上木叶青竹混合着淡淡熏香的气味渐渐清晰,晚萦刚一抬头,就被人拥进了怀里,唇上一热,他吻上了她的唇。 晚萦心一沉,却是忍住了并没有推开他。 “知道吗?我第一眼见你就爱上了你。” 那夜月色清朗如水,湖水波光粼粼,我正叹于夜色寂寂,而你恰好就从那粼粼波光里破出,一瞬间我以为是湖水里的仙子,而你却爬上了我的画舫,你红裙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满头青丝如瀑,而四周船灯如星,灯火映在你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星光,你趴在船头惊惶失措宛如被猎人追赶的小鹿,瑟瑟可怜,我望了你一眼,就再没能忘记你的容颜。 知道吗?我第一眼见你就爱上了你。 这本该是多么美好的宣言,她本应该热泪盈眶,可被他这么拥着,却忽然如临深渊心底寒气上涌,他怎么可以爱妻在侧还对一个认识未有几天的她妄言爱字?晚萦忽的像是活吞了一只癞□□一样恶心难受,晚萦推开他: “王爷,若是王妃知道了,小女子性命不保!” 慕云时牵过她的手,道: “我还怕她么?平日里不过是让着她,明日便是她的生辰,等她的生辰一过本王就将你收为侍妾。” 晚萦在心里冷笑,但仍旧温顺的答应了下来,只等到洞房花烛那夜便是他慕云时归天之日。 收拾整顿过后的院楼显得干净整洁多了,院子里有棵栀子树,开始被荒草掩映着倒没有显现出它的美来,几乎一人高的杂草拔除之后露出它葱茏扶疏的花叶来,纵使无风也香的醉人。 阿雯在院子里等她,晚萦回来时看见她蹲在墙角正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晚萦轻轻跺了跺脚,阿雯回过头来,招手让她过去: “姑娘,你快来,看看这墙角生了一大片的含羞草呢!” 晚萦走过去一瞧,果然墙角密密匝匝的长了一大片,一片一片的叶子像是谁用剪刀剪出来的,淡紫色的花如同触角,手一触两排叶子就像鸟儿的翅膀一眼合拢到了一起。 阿雯道: “姑娘,你说这所有的含羞草真的一摸就合在一起吗?” 晚萦道: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阿雯闻言果然用手去摸,一摸,它便像是含羞了似的合拢在一起,阿雯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用手逐一的去摸每一棵含羞草看着它们蜷缩起来才罢手,突然她惊呼一声: “哎呀!这一棵怎么不缩啊?” 晚萦走近她,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然那有一株怎么摸都不缩,晚萦皱着眉半认真半戏谑的道: “大概……大概这一株不要脸吧!” 阿雯嗔道: “姑娘……” 晚萦更走近了些,弯下腰细细的看了一眼说: “这一株不是含羞草,是叶下珠,含羞草的叶子比它的还要细长一些。” 明日便是沈琅珏的生辰了,晚萦心里有些踧踖不安,好不容易等到半夜,空气凉爽了些才渐渐入睡。 晚萦的琵琶曲被安排在了晚上,所以留给晚萦准备的时间还很多,晚萦选了一件霁色的罗裙,既清新典雅也不至于太夺目抢去了沈琅珏的风头。 纵然身处在这偏僻后院,晚萦也能隐隐听见前院里嘈杂的各种人声,听来送饭食的喜儿说今天来了好多好多的人收了好多好多的礼,不过最好看最珍贵的是平南侯送给妹妹沈琅珏的一对红宝石珊瑚树,光彩夺目美极了,平南侯不在京中,这对珊瑚树还是差人日夜兼程护送回来的,还好赶上了,听说晚宴的时候连皇上都会来呢! 见晚萦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喜儿问: “姑娘,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呀?” 晚萦望着她笑笑,没那么蛮横的喜儿看起来还是很顺眼的,就像是一只野猫被自己驯服了的样子,晚萦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喜儿从身后拿出一个帷帽说: “陆姑娘,我家王妃就是怕你会胆怯,所以特地让我来送这个给姑娘,说是看不见就不怕了,为了避免晚宴弄砸了,请姑娘一定要戴上。” 晚萦如约戴上了那个白色的帷帽,细细的薄纱从帽上垂下,一直垂到肩膀,将她的整张脸都笼在了白纱下,她握着琵琶的手心开心出汗,心也慌张的跳起来,面对着全场黑压压的一片人,她还是胆怯了,深吸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镇定。 四面的檐口花木都挂着红灯,亮堂堂的,晚萦深呼吸着走上了中央三尺高的一个花台。 轻转皓腕,“诤”的一声,开启了琵琶曲的第一声。随着渐入佳境,晚萦弹得越发顺手了,渐渐的也忘记了方才的心慌羞窘之态,正陶醉在乐声里,突然“夺”的一声,一根弦,断了。 晚萦懵了,这琵琶是王府里的,练习的那几日一直好好的,怎么现在突然断了,四座突然闹哄哄的人人窃窃私语,晚萦心慌意乱,突然失去了主见,不知该如何是好才是,正心乱脚麻不知所措的时候,沈琅珏叫了稍后的一队舞姬把她换了下来,等阿雯将她扶着坐到了厅内的椅子上时,她还手脚僵硬,呆呆的说不出话来,手和脚是僵的,但身体却软得一塌糊涂,像是包饺子时和坏了的面团,靠着椅背才不会滑倒在地上。 晚萦脑子里一直乱哄哄的,像是捅坏了马蜂窝,耳边也嗡嗡的响,手脚冰凉止不住的颤,过了许久直到宴会人声将近灯火阑珊时才勉强回过神来,取下帷帽她拿过那把被她弹断了弦的琵琶,细细查看那断口,却发现整整齐齐,应是被人锯断了一大半,再经她用力一拨承受不了多久就断了,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见喜儿推门进来: “陆姑娘,王妃有请!” 晚萦满怀心事,沉默不语的跟着喜儿走,出了门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沈琅珏和一群人,晚萦蹲下了身去行礼,却听见沈琅珏道: “抬起头来。” 晚萦抬头看见为首的男子气韵不凡眉目英挺,隐隐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王者之气,她还没开口,却听见那人声音微颤道: “你为何……不着白衣?” 晚萦愕然,却见他目色迷离,似是透过她看见了某一个并不存在的缥缈的影子,似是神往似是痛楚,他眸光灼灼像是火一样在她身上游离。 晚萦视线下移,陡然看见他黛色衣衫胸前的五爪金龙,大吃一惊,正要跪下去就听见沈琅珏温婉的声音说: “皇上,这就是刚刚弹琵琶断弦的女子。” 见慕云平没说话,沈琅珏继续说: “皇上,您若是喜欢那就送您了。” 慕云平问: “皇兄肯割爱吗?” 沈琅珏笑着说: “王爷不爱这些,平日里歌舞姬也是虚设,有什么割爱不割爱的?还不若予了皇上,免得耽误了人家姑娘大好年华,能跟着皇上,也是她的福分。” 慕云平也不再推辞: “那便多谢了。” 在晚萦的目眦欲裂中沈琅珏将她予了慕云平,心猛的震碎了。 “你叫什么名字?”慕云平问。 晚萦抑制住颤抖的身体,低着头答: “民女姓陆,叫晚萦。晚上的晚,萦绕于心的萦。” 泪意上涌,眼前开始模糊,四周的光晕都被泪分解成了数个圆斑,下蹲的腿隐隐发麻,身子也歪歪斜斜起来,慕云平上前几步握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轻轻拉拽起来,他的手温暖有力,握着她就像是包进了绵软的棉花里,他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和瑞脑香的气味,晚萦有些无助,忽然看见慕云时破开人群急急走出,却在看见慕云平牵着她的手时脸色倏的沉了下去。 顶上明月如霜,却比这廊檐下的数盏灯火更亮,筛下一地月影,斑斑驳驳恍如白雾。 晚萦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阿雯在一旁收拾东西,明日便要进宫了,虽说宫里什么也不缺,可以后可能再没什么机会出来了,自己的东西还是要带一些,就算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晚萦手里揪着自己的衣带,怔怔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本来离成功就差了一步,现在被半路截断,怎能不叫她痛断肝肠。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戴帷帽、断弦都是沈琅珏的把戏,而她的目的就是,让皇帝见到她,让她永远离开慕云时的身边,永远铲除这个后患。 而慕云时在恭恭敬敬送走皇帝之后,气势汹汹的冲进了沉香苑,一进门就扇了沈琅珏一个耳光,沈琅珏本就在咳嗽,着突如其来的一个耳光让她一偏头满口的血吐了出来,慕云时嫌恶的退开了几步,指着她道: “你耍的好把戏。” 沈琅珏静静看着他说: “这不就是王爷之前的计划么?怎么?后悔了?后悔也没用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得到她。” 说完,竟“咯咯”的笑了起来。 慕云时冷笑一声: “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说罢转身便要走,一刻也不停,似乎多停留一会儿便会让他染上尘埃。 沈琅珏扑上来抓住他的衣袖: “我不让你再去找她,她现在已经是皇上的人了。” 慕云时一甩袖,沈琅珏跌倒在地毯上,将她如同敝履弃在原地,慕云时摔门而出的刹那,沈琅珏猛然痛哭出声。 心很痛吧!当然很痛,自己珍视了这么久的终究还是失去了。 沈琅珏一直都知道慕云时是不爱她的,这婚事是她请她哥哥平南侯去想皇上求来,她总以为只要她够努力,终有一天会打动他。 可是,事实是怎样的呢?一个不爱你的人就像千年的冰山,纵使用体温融化了一点点,可他内里还是坚硬冰冷的。 若是……若是当年那个明媚鲜妍的春日里她没遇见这个温润俊彦的少年就好了,若是他当年没有隔着那灿若云霞的杏花对她浅浅一笑就好了,若是在那一刻她未能心动就好了…… 再也不能挽回了,匆匆数年,自己曾经付出过的那些感情如今都变得异常可笑,毫不留情的嘲讽着她的自作多情。那个如风的少年啊,如果你不爱我那下辈子就千万千万不要骗我再爱你了。 剧烈的咳嗽声响彻屋宇,嘴里咳出大团大团的鲜红来。沉香苑的下人早就被慕云时的怒气吓得躲了出去,而此刻,沈琅珏再也没用力气去呼唤,视线渐渐混沌,她的脑海里却清晰的浮现出及笄那年她自江南回京第一次随着哥哥去宫里拜谒太后,不想在路过御花园时看见一名白衣少年在杏花树下练剑,身姿如风,一把剑带着凌厉的剑气扫下一片杏花来,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他的肩上,她扯了扯哥哥的袖子问: “那是谁啊?” 哥哥看了一眼花枝之后的人影,笑着说道,那是九皇子慕云时。 花后的白衣少年探出头来,露出一张清隽的脸,看见她,将剑利落的收回剑鞘反手背在身后,冲她浅浅一笑。 那是谁啊? 慕云时。 门被“咚”的一声撞开,在夜里听来格外惊悚,晚萦一惊,像是一只被人抓住的正在偷吃香油的老鼠。慕云时大踏步走了进来,晚萦刚一站起身就被他大力的重新推坐在了椅子上,他按住她的肩膀,神色阴鸷: “攀上高枝的感觉不错吧?” 晚萦犹带哭腔: “我没有。” 他掐住她的下巴: “没有?” 凝睇她良久,他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 “若是本王让你进宫去,实时将宫里的消息传递出来,你愿意吗?” 晚萦一怔: “王爷的意思是让我去做细作?” 他笑: “对。” 说着,吻在了她的嘴角。 晚萦也笑: “那……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要做王爷的王妃。” 慕云时突然顿住了,看了她良久,拥住她: “莫说是王妃,就是皇后你也做得。” 果然,慕云时有了谋反之心,当初他会那么爽利的为她赎身,想必想的也是这个主意,将她送进宫去,然后为他传递讯息。 他想让她爱上他,好让她为他做那个心甘情愿的细作,而她,也想让他爱上她,好让她有机会能杀了他。 “不过,本王不许你让他碰。” 晚萦笑得有些讽刺: “王爷你莫不是说胡话?” 慕云时抱起她,走近榻边,颇有些嫉妒,说出的话也像是老陈醋加了柠檬汁似的: “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许让他碰,不许你想着他,更不许你爱上他。” 说着,扣住晚萦的双手倒在了绣榻之上。 一夜无眠。 慕云时只呆到丑时就走了,因着今日是晚萦进宫的日子,寅时宫里就会有人来给她梳洗打扮,卯时就会启程,所以他不能在这里多留。 寅时一到,府门外就骚动起来,晚萦眼皮沉沉的被阿雯给拽了起来,急匆匆的将她按在妆镜前,说是马上就有宫人来了,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先是两个宫女打着八角红纱灯走在前面,后面是太监一手端着拂尘搭在另一条手臂上,再后面就是宫女依次端着鞠衣、钗冠、珠串。 这一队人进来迎头就拜了下去。 其中一个太监就像捏着嗓子说话一般又像刀锋刮在砂石上: “恭喜娘娘,皇上封娘娘为芸妃,只等进宫便可册封了。” 也不等晚萦说话,对着端鞠衣钗环的女子呵斥道: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为娘娘梳妆打扮!” “你!”指着点纱灯的宫女说,“九王爷自请亲自送娘娘进宫,还不快去请王爷。” 说罢,屋里便开始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晚萦此间一句话也没说,就像一个木偶似的任由她们牵扯着,穿上鞠衣、绞面、上妆、挂上玛瑙珠串、戴上钗冠。 寅时将尽。 启程。 果然在门口她看见了慕云时,可他却真的就像送一个不干紧要的人似的,一个正眼也没瞧她。 晚萦忽然一颗心变得透彻极了,昨晚上的彷徨踧踖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坚定的决绝,当初逾白的死不正是这两个男人造成的吗?王府有一个,宫里亦有一个。而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她能够反抗得了的人。 天还刚刚开始亮,天边还没有显出晨曦的曙光,只是一片蒙蒙。 阿雯虚抚着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朝着门口走去。 一步,昔年的清风明月,再也不见,我的心我的身,都不再是以往的陆晚萦了, 两步,宫院深深,而我从此后将会万劫不复, 三步,无论如何,我也绝不后悔。 晚萦坐在兰麝殿的主位上,正等着慕云平,忽然见一个太监走了进来,正是早上在王府里和她道贺的那个,阿雯笑着问道: “李公公,可是皇上来了?” 李寿仁摇着头说: “是九王府传来消息,是九王妃薨逝了。” 轰隆隆如同惊雷滚下,脑中硿然作响,晚萦早就知道沈琅珏是活不长的,她的痨病已经无药可医了,但却不想会这么突然。 阿雯脸色难看,问: “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是昨儿晚上就去了,九王爷怕惊扰了娘娘进宫,故而专程等娘娘进了宫才打发人去平南侯府和宫里报说。皇上让奴才告诉娘娘,今晚,就不过来了,平南侯刚刚赶回来就听见这消息,他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妹,这下心都要碎了,皇上和侯爷交情好,现在陪着侯爷去了九王府了。” 晚萦默然,这一等便等了半个月。进宫半月以来,晚萦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兰麝殿,可半月后等来的不是慕云平而是静妃尤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第六章 尤雪是个美得近乎甜腻的女人,满头青丝如云却全部都盘上去,发间出露一支白珠芙蓉钗,双眉弯弯,一双杏眼似水含情,双唇微红,宛若带着晨露的花瓣,肤色雪白有如凝脂,真个如同初雪一般。莲步盈盈,裙裾微动,腰间环佩叮当,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苏合香气。 她一走近就很是热络的牵住了晚萦的手,唇畔微微溢出笑意: “哎呀!妹妹进宫了这么些日子,本宫还没来看过,真是罪过,只是最近出了九王妃的事,又恰逢太后她老人家在外礼佛回宫,耽误了,妹妹可千万不要见怪。” “妹妹在这宫里住得可好?皇上不怎么来后宫,所以现在也只有本宫与妹妹两个妃位,其余的就几个婕妤、昭仪什么的,妹妹一进宫就封了妃,想必皇上是顶喜欢妹妹的。” 忽然,尤雪牵着晚萦的手将她略微推远了些,皱了皱眉,盯着她“啧”了一声道: “只是妹妹这面容本宫瞧着倒有些面熟。” 晚萦说: “奴婢只是个民间女子,何曾入过娘娘的法眼。” 尤雪捂着嘴笑道: “妹妹可别这样说,你我同是妃位,妹妹怎可自称奴婢?妹妹这样说,不是伤了皇上和妹妹的体面?不过……你的样子……若是没眼角这颗坠泪痣的话,倒真像一个故人。” 忽的,她却敛了口,神色有些慌张的说: “算了算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妹妹就忘了这一茬吧!” “既然娘娘已经说了一半,何不直言?” 尤雪的脸色有些为难,沉默了片刻,才叹了一口气说: “那本宫说与你听了,你可千万不能传出去,你若允了,本宫就告诉你。” 晚萦点头应允之后,尤雪才拉着她走到椅子边坐下说道: “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次进宫认识了宫里的一个乐姬,叫容芸,皇上对她一见钟情,想娶她,可是当时的皇后娘娘也就是现今的太后娘娘坚决不同意,皇上只能去求先皇,没想到先皇也勃然大怒,皇上只能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先皇于心不忍终究还是给了他,但只能让容芸做个侍妾,连个侧妃的位置都不能有,虽说皇上最终如了愿,可是先皇却因此对皇上颇有微词,认为皇上无有大器,竟然渐渐生出了废除太子的想法,太后娘娘最先察觉,一日趁着先皇带着皇上外出冬猎,派了人去了太子宫里强行赐死了容芸接着还没等皇上回来就把容芸送去殓了,皇上连容芸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那时皇上哭着要太后娘娘将容芸的尸骨给他,可太后娘娘硬着心肠,就是不给。皇上无法但也因着容芸的香消玉殒大病了一场和太后娘娘的关系也生疏了许多,不过那之后皇上就像变了个人重新振作起来得到了皇上的认承。本宫当年进宫时见过容芸,她便真的有些像你,只是没有你眼角的坠泪痣罢了!” 晚萦脑海中精光一闪,问: “她是很爱穿白衣么?” 尤雪有些愕然的回答: “对啊!” 晚萦回想起那夜在王府她第一次见到慕云平时他眼中流露出的迷离和痛楚,原来,这都是因着一份再也无法圆寰的爱恋,因着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人。 她还记得他当时微颤的声音问她, 你为何……不着白衣? 晚萦进了宫就像被人遗忘了一般,除了尤雪来看过她而外,再没人来看过她这个不受宠的妃子,一个月了,慕云平一次也没露过面。 而晚萦也是最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她忽然时不时的想要呕吐,尤其是闻到油腻一点菜肴的气味,她猛的想起,自己似乎有一个月也没来过月信了,但是慕云平这一月来根本没碰过她,她的手探向了自己小腹,难道……难道自己怀上了慕云时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她煞白了脸,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自己和阿雯都会性命不保!阿雯到底年轻些,一听说了这个消息,差点吓瘫在了地上,捂着嘴呜咽的哭,一个劲的问到底该怎么办? 若是去抓堕胎药那就等于将这件事昭告天下了,如今她只是个不受宠的嫔妃,想要出宫门去更是异想天开,而现在,恐怕只有一个办法了! 晚萦想着,拽过阿雯的手用力在桌沿上磕了一下,阿雯痛得大叫起来,晚萦说: “再过一个晚上,你明天就去太医院抓些藏红花回来,你就说你伤得重,要多抓一些。” 若是晚萦磕伤了,即使她再不受宠那也是个主子,太医一定会为她把脉,一把脉就全露馅了,但若是阿雯这个小宫女受了伤,那自己抓药就方便多了。 而藏红花,是活血化瘀,散郁开结的良药,同时也是打胎的利器。 阿雯是个聪慧的女子,瞬间就明白了晚萦的用意,收起了哭哭啼啼,揉捏着被磕伤的手转身去为晚萦铺床,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忍住剧痛,不去管它,最好让它恶化,好让她能去太医院换回来一大包救命的藏红花。 藏红花会杀了那个孩子,但却能救她们的命,她们不能死,所以,那个倒霉的孩子就必须得死。 晚萦坐在床边局促不安,双手交叠在小腹,手掌心的暖意渗进身体里去,她却不由自主的颤抖,阿雯小心翼翼的端着一个海碗进来的时候,她却如同见到了毒蛇一般浑身冰凉,猛然陷入了恐惧和绝望的漩涡。 怕吗?怕!她即将亲手结束一条生命,如何能不怕? 痛吗?痛!她将要亲手杀死的是她的亲生孩子啊,不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但终究是她的孩子! 可是她要报仇,要活下去,怎能留下这个孩子? 就算她不杀他,他终究也还是会死,可能会死得更痛苦,更难堪! 对不起啊!是你来得不是时候,或许,你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 清亮的汤汁微微波动出卖了她此刻微颤的双手,她低下头去,在圆如圞月的水面看见了自己凄惨的面容。 “滴答”一声,一滴眼泪坠入了热气腾腾的碗中,溅出了微小的水花。 眼泪极苦,但她却双手捧着碗将这苦涩至极的一碗混着失去的苦痛一同饮下,心中骤然一痛,眼泪亦滚滚而下。 疼痛是在半夜袭来的,晚萦辗转,咬着被子不肯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身下热流渐渐积聚,心也如同被割裂了一样随着汩汩热流流泻出了自己的体外,身体随着心一同冷了下去。 等到微露晨曦阿雯来看她时,晚萦已经如同死过一回,脸色惨白如纸毫无人色,身下的褥子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整个人虚弱得不行,阿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哭着说要去请太医。晚萦拼了命才将她唤住: “若是现在去请太医,我们俩还不是相当于自寻死路吗?那我受的罪就白受了。你赶紧帮帮我,把下面的褥子连同这床帐都扯下来,不要拿去外面扔,就把它们用剪子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在屋里生一盆火,就地烧了,小心点儿,不要走了水,不要被人发现了。” 晚萦总算了体会了一把没人理会的方便了,小产之后她呆在兰麝殿养身子大半个月都没人发现,这个危机总算还是安然度过了,就是自己受了些罪。 静妃尤雪派人来请她,说是太后宫中设了宴,皇上也会去,请她一同去赴宴,这着实让她为难了一下,去的话,小产之后还没等到三十天,现在出门于身体大无益,可若是不去,那便是个大不敬的罪。 阿雯陪同晚萦抵达静妃的凝华殿时,却发现已经有了一个穿着竹绿色宫装的女子正坐在那喝茶,而她身后站着一个小丫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扇子,见晚萦来了,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着晚萦行了个礼: “嫔妾拜见芸妃娘娘。” 看晚萦一脸的不解,随即又说: “嫔妾是马婕妤,娘娘入宫许久,还不曾拜见过娘娘。” 尤雪从后殿出来,看见二人,随即扬起笑来: “二位妹妹都见过了吧!时候也不早了,走吧!” 晚萦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可是就是想不通到底有什么问题,推脱不得也只能跟着一起走。 到了夜里晚萦的视线就会变得特别模糊兼之对这宫里的路不熟悉,所以即使前前后后的打着灯,她也只能扶着阿雯的手才能走稳不至于摔倒,晚萦专注着脚下的路,一会儿上阶梯一会儿穿庭,她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只感觉云里雾里,四周都是鳞次栉比的建筑,不是这座宫就是那个院,四周望去隐隐绰绰就像是迷宫一样,似乎怎么走都在原地,所以当马婕妤惨叫一声跌进池子里的时候,她完全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水花溅起来,溅湿了晚萦的裙摆,四周猛然变得混乱不堪,到处都是人叫喊叫嚷的,晚萦和阿雯被人挤到一边,一大群人围在池子边大喊大叫,接着就又有人“噗通”一声跳进了池子里扑折了一大片的荷叶荷花才把马婕妤捞了起来,救上来时马婕妤鬓发散乱,血从脸上流了下来,淌满了衣襟,马婕妤的宫女指着马婕妤的下身,连话都说不出来,晚萦仔细一看,却看见马婕妤下身的裙子上也有血在和着水不断的往下滴。 “快,凝华殿离这里最近,快送去,还有,快宣太医,这里的每个人,一个也不许走,全部跟本宫到凝华殿去。” 经过尤雪的一番提醒,慌乱的众人才找到了主心骨,急急忙忙的把已经昏迷的马婕妤送去了凝华殿,晚萦也由阿雯扶着要跟着去凝华殿。 尤雪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过身来,指着身后的其中两个粉衣宫女道: “你们,一个赶快去慈宁宫请太后和皇上来凝华殿,就说马婕妤出事了;另一个,赶紧去太医院把所有在的太医全部请过来,要快!” 粉衣宫女领命小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不远处。 凝华殿内乌泱泱的像是蚂蚁一般跪了一屋子的人,可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尤雪和晚萦跪在最前面,安静了至少一刻钟,太后将桌上的茶盏猛的扫落在地打破了满室逼仄的寂静。 太后看起来就是个厉害的角色,长着一双含威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尤其是在现在一双眼睛能射出箭来,将人戳得千疮百孔。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也很严厉,像刺一样会戳人。 尤雪捂着唇哭得梨花带雨,抽抽搭搭的回答: “臣妾今晚带着芸妃和马婕妤一同前往慈仁宫,路过太液池的时候臣妾就走得先了些,芸妃和马婕妤走在后面的,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臣妾实在不知道啊!” 太后听了浑身发抖,抓起桌子上一支蘸了墨的笔就朝着晚萦扔了过来,晚萦没躲没闪,那毛笔直直的飞过来撞上了晚萦的额头,光洁的额上瞬间留下了一块墨迹,像是一块丑陋的伤疤。 “好你个贱婢,竟敢谋害皇嗣!来人,把这个恶毒的女人给我拉下去,赐白绫,立刻赐死!” “母后。”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慕云平开口,“还是先看看芸妃怎么说吧!不要冤枉了她。” 晚萦抬起头来看他,冷不防撞进他的眼睛里,他眼神沉沉,不辨悲喜。 “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马婕妤已死,还能让她死而复活来与这个女人对峙吗?” 晚萦磕下头去: “臣妾没有。” 晚萦没想到几月以来,自己和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句为了证明自己无罪的四个字。 尤雪这时却截断晚萦的话道: “臣妾去看望芸妃时听她抱怨皇上冷落她许久,而恰巧马婕妤有孕了,说不定就是芸妃嫉妒马婕妤才下此毒手的!” 晚萦像是被人在背后打了一个闷棍那样,震惊的扭头看着尤雪,看样子今晚尤雪如此颠倒是非胡说八道是非要置她于死地了,那么这样一来,马婕妤的死八九不离十是静妃的手笔了,那马婕妤有没有联合静妃陷害过她呢?应该没有,她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命来害她,可是现在就算她全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了,她现在相当于满身污泥,跳进黄河也只会越洗越脏,越解释便越会让人觉得实在欲盖弥彰,但若是一句话也不说,别人也会认为她是做贼心虚无话可说。 拼了命去解释,是死! 沉默,还是死! 不管怎么走,都是死。 难道今夜真的就要命丧于此了么? 她不怕死,可是大仇未报,她有何颜面去见逾白?现在去死,那她当初踏进这趟浑水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来给别人做垫脚石? 她不想,可如今烈火已经如同魔鬼立马就要将她包围吞噬,她还有什么办法自救? 思绪混乱如同杂草,心里还没想出如何应对,尤雪又说话了: “您若是不信,大可问她的丫头,这个叫阿雯的,芸妃向我抱怨的时候,她也在。” 说着,扯了一下阿雯的袖子。阿雯脸色通红,眼睛湿漉漉的,一眨眼,泪就掉了下来。 “回皇上、太后娘娘,我们主子确实抱怨过皇上冷落她的话,听闻马婕妤有孕,还在兰麝殿发了一通脾气,把褥子、床帐都给烧了。” 晚萦这下不仅是背后挨了一闷棍了,是连续挨了好几闷棍,她今天才知道原来阿雯是如此会编故事的人,她根本不知道马婕妤有孕的事,至于褥子床帐…… 不等她再想下去,太后一拍桌子,桌上茶杯跳得老高,又“乒乒乓乓”的落下来。 “马上把这个女人给我拉下去!” 侍卫已经从两边走了上来,今晚真的在劫难逃了。 晚萦绝望的闭上了眼。 “等等。”一道清朗的声音制住了这一切。 晚萦回身望去,只见一个绯衣少女带着人匆匆走了进来。 绯色衣衫宛如一团火,可却将她衬得明丽非常。 “母后,皇兄都没发话,您急什么?” “云和,你又想干什么?”太后对着绯衣少女有些愠怒,但却并不像面对晚萦那般暴跳如雷。 云和向着太后福了福身便不再理她,而对着慕云平道: “皇兄,你认为呢?” 慕云平冷冷的看了晚萦一眼,沉默了许久,对着太后说: “儿臣相信芸妃不会害马婕妤。” “现在连她的心腹丫头都承认了,你还想保她?难道你又要为了一个女人和母后闹不愉快。” 说着,仔细看了一眼晚萦,冷哼着说道: “难怪你对她这么上心,对着杀了自己儿子的人都能原谅,原来你还是没忘记姓容的那个女人,呵!芸妃!” 慕云和上前一步说: “母后,这就是您太偏心了,两年前静妃娘娘不是也害得一个姓刘的采女流产吗?您怎么不罚她而非要逮着一个刚入宫的妃子不放。” 趁着太后发怒之前,抢着说道: “再说了,心腹宫女又如何?不能被收买吗?何况她也不是芸妃的什么心腹,只是以前九王府的一个丫头罢了!怎么到了静妃娘娘这里就是心腹了?” 云和有些阴阳怪气,大有和太后与静妃对着干到底的气势。 而阿雯一听整张脸都白了。 “够了!”慕云平被眼前争执不休的两人弄得头晕脑胀,处理国事都没有这么费脑子,“不许吵了,都散了,将马婕妤追升为毓妃,按照贵妃制发葬,葬入妃陵。” “芸妃呢?不追究了?马婕妤的娘家如何交代?她父亲对国家忠心耿耿,他的女儿却在宫中死于非命,这岂不是令人寒心?把芸妃押进刑房,严刑拷打。” 云和见状指着惨白着脸瘫坐在地上的阿雯几乎都要跳起来,叫道: “把这个宫女也给我拉进刑房,本公主见她可疑得很,不知道是和谁狼狈为奸陷害芸妃。” 虽是指着阿雯,但却有意无意的往静妃的身上瞟,气势汹汹,仿佛对这件事已经有了定论那般毫不迟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第七章 刑房里黑暗潮湿却很是宽敞,四周摆放着好些架子,架子上摆着各种各样晚萦见过没见过、听过没听过的刑具,墙边上还有一人高的几大坛子酒,难道行刑前还要给犯人喝点酒? 可他们没给晚萦喝酒。 刑房的人都是一些虎背熊腰的男人,学不会温柔也没必要温柔,所以晚萦被他们拖着绑到了架子上,粗糙的绳子有两根指头那样粗,像是毒蛇缠绕上身那样死死的勒住她,像是要勒进她皮肉,要勒断她的骨头一样,尤其是勒住她颈项的那一节被人从后用力一拉,晚萦顿时眼前一黑差点喘不过气来。 晚萦有气无力的环伺了一下四周,围着她的这些人脸上表情竟然有些莫名的……兴奋,就像已经杀红了眼的野兽在沉寂许久之后又抓住了猎物一样。 晚萦身上的嫔妃服侍早已经被剥去了,头发被缠绕在绳子里,扯得动弹不得,隔着薄薄的白色中单,那绳子像是活的,越勒越紧,晚萦越来越难受。 刑房里中间燃着一盆火,里面烧着铁烙子,还有四面墙上燃着一团团橙色的光,晕晕的,看得人也晕晕的,屋子里很是昏暗,那昏暗里站着许多凶神恶煞般的想要将她剥皮抽筋的人,但晚萦知道,就算出了这扇墙,外面还是暗无天日的黑。 黎明,你什么时候会将晨曦微现。但就算晨曦出现,可能她也看不见了。 “说吧!”脸上有刀疤的一人扯着鞭子问,“交代交代你是怎么谋害马婕妤娘娘的,现在说,还可以少受些皮肉苦。” 看着拇指那么粗的鞭子晚萦是怕的,心里在猛的颤抖,但是她决不能因为害怕就承认这个不属于她的罪名,一旦承认了,就还是会死,但要是咬死不承认,还会有活的机会。 晚萦知道,阿雯是和她一同被押进了刑房,只是不知道她如今在哪一间,晚萦明白自己是清者自清,那阿雯就绝对有问题,阿雯应该是被静妃收买了,只要阿雯顶不住酷刑交代了真相,那她就得救了。 “我没罪。”晚萦答道,“没做过的事,要我交代什么?” “啧,嘴还挺硬的。给我打,看看她待会儿还有没有这块硬骨头。” 晚萦看间刀疤男身后的那人将拇指粗的牛筋鞭丢进了酒瓮里涮了涮,晚萦苦笑,那果然是给犯人喝的,只是喝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这是皇宫里的刑房,就算是涮鞭子的酒也应该很好吧!许是杜康,或是花雕。 一鞭子甩过来,这一鞭子灌注了用鞭之人全部的气力,打在胸前,她猛的捏紧了自己的双拳,仿佛那样才能宣泄一些身体的疼痛。晚萦感觉自己的衣服被锋利的那一鞭之力用力的划破了,接着是自己皮肉绽裂的声音,鲜血随即渗了出来,染出了一条三四寸长的一条血痕。她还来不及倒吸一口气,那刺骨的疼痛已然袭来,此时已经管不了是杜康还是花雕了,就算是农家浑浊的米酒,此时刺进伤口里也是一样的疼。 疼得钻心,疼得晚萦的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拼命的开始扭动,手心里滑腻腻的全是汗水,手心里热辣辣的像是有刺,突突的疼。双腿开始打抖,颤抖不已,小腿的肌肉猛然收紧,连带着脚趾都收拢起来,脚下也是汗,像是踩在油上,滑腻腻的几乎站不住。 接着是一鞭一鞭朝着全身打过来,像是雨点子似的疯狂的往身上打过来。晚萦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拼了命的不让自己发出抽气而外的任何声音,但眼泪还是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她忽的想起逾白行刑那日,他也是这般被死死困住,无法动弹,他的处境严酷残忍于她今日百倍,悬在他头上的是一把锋利的刀,而横在她身前的是一条浸了酒的鞭子,他的死期已经注定,而她还有抗争的机会。 身上的衣衫渐渐残破被自己的鲜血浸染,而嘴里也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晚萦用舌尖轻触下唇被咬破的地方,是一排整齐的伤痕,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那一定很深,或许还咬掉了肉,相比于身上的痛,唇上的这点痛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意识渐渐模糊,眼前人开始出现重影在面前晃来晃去,她只依稀看见有人从火炭里拿出了一个烧得通红的铁烙子,晚萦用力的睁开眼睛,上面是个通红的冒着凶狠热浪的镂空的“囚”字。 最后一鞭子打过来,晚萦的眼睛一阵剧痛,接着便彻底陷入了昏迷。 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吧! 晚萦忽然看见江逾白在前面走,他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一身玄色长袍,拿着一把剑牵着马在前边走,晚萦一喜,叫了一声: “逾白。” 可逾白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也没等她,继续牵着马往前走,前方的雾越来越浓,晚萦渐渐的快要看不清他的身影了,晚萦小跑着追上去,可不仅没追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 晚萦急了: “逾白,逾白,逾白……” “逾白!” 晚萦猛的惊醒过来,那声“逾白”似乎还在空间里反复回荡,她想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左眼被什么给覆住了,她想抬手去摸,发现手也疼得抬不起来,勉强睁着模模糊糊的右眼,听着一道好听的女声叫道: “皇兄,醒了,她醒了!” 人影绰绰,正午的阳光刺目,尤其对于一个刚醒的人来说。 “把窗户关起来!”有人叫道。 晚萦眯缝着眼,想要说话,却觉得自己嗓子像是被刀刮着,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现在只想要一杯水。 慕云平仿佛知道她的想法,端着一杯水来到床边将她扶了起来,杯子触到她的唇边,她微张着嘴,那温热的水就徐徐流进了她的嘴里,喉咙像是旱土得到了甘霖,但是下唇被水一浸,又痛起来。她无力的靠在慕云平的怀里,看着床边站着好些不认识的宫女太监,还有好几个御医,晚萦双唇微微开阖,想要说些什么,云和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先一步说: “皇嫂,不用担心,没事了,那个贱婢已经招了,我和皇兄都相信你是无辜的,所以早就派人去刑房里守着,只要那个贱婢一招,我们马上就去救你了,害你受了这么多罪也是为了堵住太后和那静妃的口。” 晚萦微勾了勾唇,问道: “她是怎么说的?” 慕云平道: “她说是你久入宫中不受宠,所以不想跟着你,想重新跟一个得力的主子,没想到会发生这件事,她就顺手推了舟,认为你死了她便可以重新被分配。” 云和说: “这样的说辞,皇兄你也信?” 慕云平不置可否: “朕信不信不重要,好在她受不了鞭打,至少还是还了晚萦一个公道。” 晚萦?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他要叫得这般深情这般温柔?让她这个刚刚受尽折磨的人如何能够承受得了这份温柔的攻击,眼眶一麻,眼泪滴滴点点的渗了出来。 “嘶!”左眼的伤口被泪水一浸,痛得她一个激灵。 慕云平为她擦去眼泪。 “别哭,没事了!知道吗?你昏迷了两天,” “是啊!是啊!你昏迷的这两天,皇兄除了上朝就没离开过,昨天九王爷进宫来探视过你,可是不太方便,就没让他进内殿来,他说若你醒了派个人通知他一声。” 晚萦问: “那阿雯呢?” “她被关在牢里,就等着你醒了来发落她呢!” 晚萦想了想: “那把她放回九王府去吧!” 慕云平和慕云和都有些意外: “什么?” 慕云平问: “你不需要杀了她?” 晚萦道: “她毕竟也跟过我一场,放她回去吧!” 晚萦倒不是这般以德报怨的人,只是她心里明明白白,就算放了阿雯回去,慕云时多半也不会放过她,何必自己再做这一回恶人? 晚萦始终不明白阿雯铁了心要害她,可为什么没有说出她怀过孕流过产这件事,明明只要那件事被扒开,她陆晚萦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明明可以一击必中,但为何非要舍近求远去编造一个没有的事情来害她,这个现成的并且致命的罪证就在哪里她为何不用?说出来就算不能保她自己那至少也可以同归于尽。 人往往都是这样,就算自己不能活也绝对不会让别人活,他们都宁愿一起去死。难道是阿雯突然间良心发现?还是说她不属于“往往”里的那一类人? 阿雯和她受的刑应该是差不多的,连她都快要撑不下去了,但阿雯为何撑不下去了都没说出这件事来保命? 这些疑惑就像是一个隐藏在黑暗里的线团,她拽住一头不停的拉不停的拉,却始终拽不到尽头似的。 “张嘴!” “嗯?”晚萦回过神来,只见慕云平举着一勺子的药汁到了她唇边,她张嘴喝下。 听见他问: “想什么?这么出神。” 晚萦道: “没,没什么。” “刚刚朕听见你在梦里不停的叫逾白,那是谁?” 慕云平拿着瓷勺在碗口刮着,将多余的药汁刮回碗里,不经意的问。 晚萦心里“咚”的一下,像是撞大钟似的,一口药也滞在了嘴里,她顿了一下,喉头一动,缓缓吞下。 “逾白……是我以前的好姐妹,她姓于名白。” 晚萦的脑子飞快的旋转,就像转陀螺一样,想到了这么一个还算不错的解释。手在被子下紧紧交握,手心里立马腻出了一层薄汗。 她不知道慕云平信了没有,但他也只是“嗯”了一声便没再细究,而把话题又转到了伤口上: “你不要过多的去舔舐你的下唇,过一会儿还要上药,你身上的伤口已经上过药了,今晚上再换。” 晚萦松了一口气,慕云平自然不会在意她在以前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叫做于白的好姐妹。 “朕前段时间不是有意要冷落你,确实是事情太多才没来得及看你,尤其是你进宫那日正遇上九王妃薨逝,平南侯又伤心过度,而你又是来自九王府的人,朕更怕前朝的大臣有闲话。” 晚萦只是笑,也不说话。 在宫女收拾阿雯的东西出来一件件查验时,晚萦一眼看见了当初她拿出来的那个深绿的岫玉手镯。 一个丫鬟拿着那手镯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岫玉闪着柔和的光,这是一个质地极佳的玉镯,这不是个丫头该有的东西。 “娘娘,这是阿雯的吗?” 晚萦望着那个碧绿碧绿的圆环,愣了许久,才点点头,接着补充了一句: “是她的。是我送她的。” 等着慕云平说是怕打扰晚萦休息带着慕云和离开之后,一旁的两个宫女才凑了上来,很是殷勤又是给晚萦掖被角又是要扶着晚萦躺下。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晚萦问。 其中一个圆脸白肤中等身材的道: “回娘娘,奴婢名叫银月,她是皎皎。” 说着,指了指旁边的那个脸型微长小眉小眼的宫女。 “你们是从哪里调过来的?先前在这兰麝殿好像没见过你们。” 银月回答说: “回娘娘,我们俩先前是云和公主宫里的人,公主说我们俩家世干净特意挑出来让我们来伺候娘娘。” “云和公主?” 晚萦有些纳闷儿起来,自己与这位公主不过是凝华殿才见第一面,为何云和会见她第一面就对她这般相助,倒像是她们已经相识许久,是生死之交的朋友一般,为了她,连太后和静妃都敢直言顶撞。 “对啊!”皎皎说,“云和公主在您昏迷的这两天几乎全程都守在您身边,就怕……就怕有人再要来害您。” 晚萦愕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却暗自思索云和究竟有何目的。 “云和公主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那晚在凝华殿她连太后和静妃都敢顶撞?她难道不是太后的女儿?” 皎皎和银河看了看外面,关上了门压低了声音道: “云和公主不是太后的亲生女儿,是先皇的梅妃所生,梅妃来自民间,家里自然不会有什么财富权势,先皇当年多年无女,直到梅妃出现才为先皇诞下长女,所以云和公主虽是长女,但年龄却很小,女儿来之不易,自然也就格外受到先皇的重视……而梅妃母凭女贵,更加得到先皇的宠爱……” 因此,梅妃也遭到了后宫许多人的嫉妒,而当今太后便是其中之一。太后是当朝大司马的孙女,抚远将军的女儿,家世显赫无匹,要打压一个小小的梅妃简直就是易如反掌,而先皇也忌惮太后娘家的势力,也不过分苛责太后,最后太后以梅妃冲撞不知礼数为名在一个深夜直接在凤仪宫把梅妃杖毙了,而当时云和公主才五岁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娘被打得血肉模糊气绝身亡,听宫里的老人说,那晚梅妃的惨叫声响彻宫闱,人人人心惶惶,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太后也被一起乱棍打死,听说那晚整个凤仪宫静得连呼吸都听不到,就只能听见杖打声和梅妃的惨叫声,很是惊悚。据说那晚惨烈得连月亮都是红的,还听说梅妃被打死的地方,连草都是红的,久久都恢复不了原状,太后当年命人连夜把那片草都拔了个干净。可皇上那晚宿在别的宫里自始至终都没出现,太后把守了大门也没让人去通报先皇,知道第二天早上下了朝先皇才听说这件事。先皇自云和公主之后再也没有过女儿。 先皇当年什么表情? 那倒不知道,反正先皇也没把太后怎么样,只是让以隆重的葬礼把梅妃葬入妃陵了,后来先皇恐怕知道太后会对云和公主不利,便把云和交给太皇太后养着了,太皇太后殡天之后,就亲自把云和带在身边,太后在先皇在世时多次提出要送云和去和亲,都被先皇置若罔闻。 后来,咱们现在的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因为云和公主在宫里结识了……一个人,太后对云和就很不高兴,皇上也因为这件事与太后产生了隔阂,况且皇上自小与云和公主关系极好,她又是皇上唯一的亲妹妹,自然很是宠溺,所以现在云和公主养成了一种无法无天的性格。对着太后也从不口软,不知道是不是太后对云和公主心存愧疚,也从来不多加责罚。 公主憎恨太后,这宫里人尽皆知。因为静妃是太后的外甥女,所以公主对静妃也很是讨厌,太后很希望皇上把静妃立为皇后,奈何皇上不愿意,连个贵妃的位子都不乐意给,最后被太后追逼得没办法只好说等静妃生下皇长子就立她为皇后,但可惜的是两年来,静妃就没有过身孕。 “那当年的刘采女和如今的马婕妤岂不都会是静妃为了生下皇长子的牺牲品?因为静妃迟迟没有怀孕,所以她要杀了所有宫里怀过孕的女人?而收拾怀孕的妃子也得有另一个人来当替罪羊,这一次是我,那两年前那次呢?” 银月扑上来捂着晚萦的嘴: “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小心隔墙有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第八章 皎皎说: “当年的刘采女事件,替罪的是她身边的宫女,找了个饮食不擅的罪名把那个宫女绞死了。而刘采女也因为那次事件损伤了身体,不久也病死了。” “那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银月和皎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道: “想必皇上是知道的,但那是他的母后和表妹啊!可是太后将他一力扶持到这个位置上的,原他也不知道太后有这么残忍,刘采女之后知道了,本来皇上就很少来后宫,刘采女的事情之后就来得更少了。” 顿了顿,皎皎继续说道: “这一次的马婕妤有了身孕是皇上心情不好喝醉了才临幸她的,没想到就怀了,结果就变成这样,还没开心几天就连命都丢了。” 晚萦听着听着歪在枕上闭上眼睛像是睡了过去,听着银月和皎皎关门离开,心底里却波涌云翻,整个人像是浮浮沉沉都飘在大海上,找不到一个支点,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翻身坠入海里。 她忽然有些后怕,自己已经踏入了这泥泞里,恐怕只会越陷越深,再也没有拔足离去的那一天了。她忽的想起江逾白,若是他知道,他会让她来给他报仇吗?是宁愿她花掉自己的毕生来报仇还是就此远离浪迹江湖? 晚萦想起慧深,这么多年,除了逾白,就只有她最关心自己,不论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但她终究都是护着自己的。 身上的伤口仿佛又痛了起来,那皮开肉绽的感觉又在皮肤上重现,心底莫名的恐惧也被渐渐放大,周身似乎是一片黑暗,而她身处其中,仿佛只要一动,那黑暗里蛰伏的怪物就会将她整个吞掉。 北来的秋霜将树叶子都染成了黄叶,慢慢的都变得枯萎了之后,只一个晚上就落满了庭院,看着就像是铺就了一张枯黄色的地毯似的,天也变得格外高远,一大团一大团的云在天上悄然掠过,露出湛蓝的天色来。空气里带着寒意,像是一把刀,刺得那些来不及飞走的孤鸿一声惨叫的飞过山头去。 转入仲秋之后,蝉声就渐渐稀了。况且现在渐渐入了深秋,迢迢银河也像是就此隐了,晚上晴朗的时候还可看见月亮和稀疏的星子,但夏日时那种河汉灿灿的的样子不知何时已经看不见了,夜风吹来已经渐渐有了些寒意,让人忍不住想要拢起衣襟。 中秋节的时候宫里举办了中秋宴会,可晚萦的伤还没痊愈,自然也就缺席了这场盛宴,当时身上的伤还疼得她龇牙咧嘴,眼睛上的伤是最后一鞭子打的,故而气力也小了许多,所以眼睛上的伤较之身上好得快些,但是一鞭甩到眼睛上,也让她吃尽了苦头,拆了纱布后,晚萦看见自己脸上一条伤疤从额头上延伸至左腮,伤口张好之后留下了一道紫红色的伤疤,在白皙的脸上就像白玉石上趴着一条狰狞的蜈蚣,有些可怖。 这绝代的容颜被毁去了一半。 拆纱布那天,晚萦在镜子里一看自己的脸就哭了,她捂着脸,泪水如同滚珠。银月和皎皎一左一右的安慰她,说是有了新药,叫什么什么脂凝霜的,只要每日加以涂抹在伤疤上就能消除疤痕恢复如初。晚萦起初是不信的,可是银月和皎皎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说,晚萦终于停下哭泣开始每天擦药,没想到经过一个多月,脸上的疤痕真的淡了许多,现在已经只能依稀看见一点点淡红的印儿了,擦上粉便可以全部遮盖住。 但现在是就寝的时候了,她卸下了妆,在铜镜前细细的照着自己的脸,衣衫褪下,皎皎正要给她身上的伤疤擦药,银月却捏住了她的手腕: “今晚别擦药了。” 皎皎问: “为什么?” 银月笑了笑,看了一眼晚萦道: “今晚皇上会过来。” 皎皎一脸茫然: “皇上过来和我给娘娘擦药有什么冲突吗?皇上不是几乎每天都过来?” 银月有些急了,双颊也染上些微羞窘的微红: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了,说不要擦了就不要擦了嘛!”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正要开启一场大争论的时候,晚萦把衣衫拉起来穿上道: “既然银月说不擦,那就不擦了吧!” 皎皎这才悻悻的收回药膏,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却又不怎么甘心,边将东西放在妆奁上边嘟囔。 兰麝殿外张起了红灯,用过晚膳后晚萦就上了晚妆一直等着各宫下钥的时间慕云平还是没来,皎皎都撑着下巴在打瞌睡了,晚萦也有些撑不住了,告诉银月皎皎说: “你们就去睡吧!别等了,今晚皇上该是不会来了,我也去睡了。” 银月道: “那奴婢去将宫门下钥?” “嗯。”晚萦应了一声,“还是让皎皎帮我帮药给涂上。” 其实慕云平来不来她平时是不大在意的,可今晚整个宫都传遍了,他却没来,晚萦倒暗自有些气,他这么放她鸽子,岂不是让各宫的人看她笑话? 晚萦侧着身体看着帐子上的纹路,帐子上绣的是葛巾紫,重重叠叠的花瓣被绣得栩栩如生,恍如真的一般从那帐子上微微凸起。 晚萦伸手去摸,硬硬的有些硌手。 视线从帐子上滑下去,床前的地上铺着红色的浅毛地毯,一侧的花几上放着一盆寒兰,花瓶里插着一把皎皎上午才剪回来雪青,再远处就是一扇四扇屏风,上面是一幅萤光夏夜图,淡淡的月色从窗棂上透进来,像水一样洒在屏风上,似乎一碰就要掉下来;屏风外放着高脚掐丝缠枝莲纹香薰炉,此刻正熏着茉莉香片。 看着看着,眼睛不由自主的合拢,渐渐的就睡了过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只是隐约感觉天还很早。晚萦忽的觉得自己肩痒痒的,像是羽毛轻轻抚过的感觉,她迷迷糊糊的拿手去摸却被人连手给攥进了一个温热的掌心里。晚萦忽的清醒了过来: “谁?” 她翻身爬起来,揉着眼睛挪着向后退去,看清了来人,她愣了一下,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 慕云平拉过她抱在怀里说: “亥时末了吧!” 晚萦还是一脸懵: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晚萦说: “兰麝殿不是下了钥了吗?你怎么进来的?” 慕云平笑了笑,垂下头看着晚萦,目光如水就像洒在四扇屏上的月光,温柔又缱绻,他墨色的长发从肩侧垂下来落在晚萦的脸侧。 他说: “就宫里那墙的高度还难不倒朕。” 晚萦莞尔一笑: “皇上也翻墙吗?” 慕云平靠近晚萦,将脸埋在晚萦的颈窝处,呢喃着说: “云和这几天老是给朕讲坊间的话本故事,里面那些才子去找心上人都是半夜翻墙的。” “您本可以叫醒谢公公他们,您这样翻墙,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没事。”他的声音渐渐含糊不清,“本来今晚上是临时有事的,这么晚了,我就还是想来看看你,叫人开门又怕吵了你,所以就直接翻墙进来了。” 说着,他的手渐渐探进了晚萦的中单里,晚萦的呼吸忽的滞了一下,身上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疙瘩,他的手上像是带着火,烫得晚萦踧踖难宁,她慌忙按住他的手: “皇上,臣妾的伤疤才擦了药。” 慕云平从她肩侧抬起头来,视线如火,如同暗涌即将来袭,看得晚萦的双颊烧了起来。 他的手向上携着领口将晚萦那白色的中单脱了下来,颈上到胸前再到小腹都是不同程度的疤痕,他俯下身去在晚萦的坠泪痣上印下浅浅一吻。 “对不起,是朕没保护好你,对不起。” 慕云平的眼光又变得迷离凄厉起来,眼睛却像是汪着一团水,定定的看着晚萦,目光温柔得甚于那窗外的月光。 屋内忽然静得鸦雀无声,晚萦问: “你爱我吗?” “爱,很爱很爱。” 你爱的是容芸还是陆晚萦? “砰砰砰”三声轻轻的扣窗声将慕云平游离的神思拉了回来,如梦初醒一般,他放下晚萦,为她盖好被子,道: “朕还有事,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便出了门去。 晚萦还没从慕云平的离去晃过神来,眼睛还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遽然间,轻微的一响,有人从窗户进了屋子。 慕云平刚刚离去,断断不可能是他,晚萦从床上猛的弹了起来,刚想张口叫人,一黑色影子却飞速的蹿过来压倒晚萦捂上了她的嘴。 晚萦一看来人的眼睛,用力的扯开了他的手,将他一推: “你来干什么?” 慕云时被她一推顺势仰面倒在了床上,隔着被子压着晚萦的双腿,晚萦挣扎着要把脚拿出来。 他扯下面罩,翻了个身将晚萦的双腿的死死压住,上身渐渐的靠近了晚萦,晚萦退却不得,又生怕动静大了被人发现。 压低了声音问: “你要干什么?” 慕云时冷冷的笑道: “我要是不来,怎么能听见你和皇上深更半夜了还在这儿的浓情蜜意情话绵绵?” 晚萦用力将双腿一扯,抓着被子将他一盖,转身就赤脚跑下了床,正要朝门外跑去,突然,腰上一紧,转瞬间连人一同被裹挟着倒在了床上。 “我现在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给你。” 慕云时道: “就算你现在有消息给我,我也不敢信,谁知道你是不是编瞎话骗我?听说你在宫里受伤了,我担心得要死,很多次想来看你都被他挡了回去,只能挑个晚上偷偷的来,结果倒好,也亏得你身上擦了药,不然你还会让我听些什么?” 晚萦怒道: “他是我的夫君,就算我和他真的做些什么也是天经地义。” 慕云时捏着晚萦的下巴: “那我是你什么人?” “前主子。” “好,好得很。”他手上用力,低下头去欲吻她。 晚萦侧头一躲,慕云时的吻落在了她的脸上,可这一个动作却激怒了他,慕云时用力的转过晚萦的脑袋,正要重新吻下去,忽然颈上一凉,一只金钗已经抵在了脖子上。 慕云时反手一捉,便将晚萦握着金钗的手捉在了手心里,金钗闪着寒利的光,宛如晚萦此刻的眼神。 “天就快亮了,如果你想别人发现我们,你就尽管留在这儿。” 慕云时往窗外一看,细细一听,果然听到了敲梆子的声音。 天还没亮,宫里就传开了,说是皇上虽说翻了芸妃娘娘的牌子,但静妃娘娘夜里突发疾病,皇上就把芸妃晾在了一边,留在凝华殿照顾了静妃娘娘一晚上。 这时候,一担一抬的礼物正往凝华殿送去,好些命妇天还没亮真切就坐着轿来凝华殿探望了,车轿多得连凝华殿的前庭都停不下了。 静妃和芸妃交了恶,宫里谁都知道。静妃是太后外甥女,况且有娘家撑腰,而芸妃虽说是九王府出来的,但也毕竟不是九王爷的亲妹妹,只是王府中的一个歌姬,而且皇上似乎也不是很宠爱她,自然人人都去恭维讨好静妃了。 凝华殿门庭若市,兰麝殿却门可罗雀。 晚萦倒不怎么在意,反倒是银月和皎皎两人气呼呼的,皎皎拿着撑窗户的青竹叉杆说要去收拾兰麝殿里那些吃里扒外嚼舌根的,正气喘喘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外边突然进来了一个小太监,说是奉命来伺候芸妃娘娘的。 银月和皎皎一扯一拉的出去收拾那些嚼舌根的了,小太监凑上前来,低声道: “娘娘,奴才是奉王爷命来伺候娘娘的,以后您要是有什么带给王爷的事就告诉奴才。” 晚萦的脸色猛然变得难看了,她知道慕云时派这个小太监来只是来监视她,脑子里就像锅里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的响了好一会儿。她抬头看着那个小太监,却不想那个太监也正看着她,那目光森森的像两支铁钩子,看得她身上一阵阵发冷,晚萦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没有名字,不过奴才姓夏。” 银月和皎皎说着话从外边走进来,一看屋子里多了个人,两人相视一望,银月颇有些警惕并且口气不太善的问道: “你是谁?为何趁我们不在跑到这内堂里来了?夏公公呢?怎么管的,什么人都可以进来了?” 夏公公立即对着银月和皎皎弯下了腰去: “奴才是新来伺候娘娘的,谢公公也知道的,奴才是被分在打扫后院的,只是先来给娘娘认个脸儿。” “是吗?”皎皎还是不太信。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晚萦打断,“云和不是打发人过来说了中午要来用膳的吗?还不快去准备。” 都说小姑子和婆婆是最难相处的,现在看来这个婆婆确实凶狠,但这个小姑子却出奇的好,如果仅仅是因为云和公主和太后之间的斗争而对她好的话,那自己不是捡了个大便宜?反过来说,至少和太后静妃不睦的人云和都帮的话,那云和也不是个值得深交的人,毕竟云和也是皇家的人,万一哪天她就帮亲不帮理了呢?不过云和长得倒是一副美丽善良的样子,不管怎样,她总救过自己一命,以后若是要报复是不是该放过她?但她是害死逾白的那人的妹妹啊!但是若是这样想,慕云平也是救过自己的人,但他又杀了逾白…… 晚萦愣愣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云和和慕云平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晚萦就像是一尊雕像似的坐在那眼神横横的一动也不动,云和起了玩儿心,踮着脚一步一步的走近,走至她面前的时候忽然大叫一声“嘿”,吓得晚萦一个激灵,失手打翻了手边的一盏茶,她下意识的站起身来躲避那流泻的茶水,一抬眼却看见含着笑站在不远处的慕云平,她慌忙蹲下身去,手里绞紧了那方手帕。 “臣妾参见皇上。” 离她仅有一步之遥的云和一把拽起了她,问: “皇嫂,你刚刚想什么呢?我和皇兄都走进来了你都没发现。” 晚萦道: “刚刚怎么外面没通报呢?” 云和疑惑的说: “我们来的时候通报了,皇嫂你……该不会是耳朵出问题了?” 晚萦刚想笑,酒气听见慕云平说: “你刚刚想什么那么认真?连我们都快走到你身边了都不知道。” “我在想……我的家。” “你的家在哪里?” 晚萦的脑海里浮现起一大片和青青莲叶,还有点缀其中的荷花,满山怒放的桃花和红杏,茂密桑翠的竹林,那竹箨上刺人的绒毛,还有沿着山路跑上山腰去的小黄狗…… “苎萝。”她说。 闻言,慕云平和云和的脸色都滞了滞,但随即便隐藏里起来,恰巧银月进来说菜都摆好了。 晚萦不知道为什么,吃饭的时候云和老是用眼角来瞟她,而云和显然也是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她便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知道云和终于忍不住了: “皇嫂,你家真的在苎萝?” “嗯。” “那苎萝山下有条河你知道吗?” “嗯。” “你们那时候苎萝山下住的人应该很少吧?” “嗯,那时候人们都分布得很散,有时候走老半天才能见到一户人家呢!” “那皇嫂你认识一个叫庾胜的人吗?现在应当有五十岁左右了。” 多么明显的试探的口气。 晚萦捏住筷子的手猛的一紧,心也忽的颤抖了一下,庾胜是父亲的名讳,而苎萝山下一个小小农夫的名讳竟然会时隔多年出现在一个公主的嘴里,这让晚萦有些恐惧。 她缓缓的放开自己捏紧筷子的手,若无其事的去夹离自己最近的那道菜,她没有看云和的眼睛,只是淡淡的说道: “我十年前就离开家了,有些人有些事早就记不得了,至于你说的这个人我真的没听说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第九章 晚萦默默的将才喂到自己的嘴里,至于是什么滋味却完全没有在意,她全部的神思都凝聚在了云和的身上,她从头到脚都绷得直直的,连手指头都僵硬了起来。她的眼角余光看见云和转过头去面对着慕云平微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遗憾。 他们的试探得到了失望的答案,而失望的原因就是晚萦不认识那个叫庾胜的人。 等她品出滋味来,才发现自己夹了一小截芹菜塞进了嘴里那芹菜满满的奇怪的气味在她嘴里乱窜,一直顺着她的喉管一直窜到了胃里去,像是刚刚被自己小心翼翼仔仔细细挑选过的菜肴都染上了芹菜那讨厌的气味。 她的牙齿一挫一挫的,整个人都忍受着芹菜带给她的折磨,她正在思考着要不要悄悄的把嘴里尚未嚼得细碎的芹菜节吐出来裹进手绢里去,待会儿吃完了饭再把它连手绢一块儿扔掉,再也不看那被牙齿挫得不甚细碎还沾着津液的丑样子再也不闻那令人食欲全无的气味。 “九王爷说今下午想来看看你,朕允了,毕竟你也是他府里出来的人,这是你进宫后第一次见他,你好好准备一下。” 嘴里的芹菜瞬间没了味道,随着她吞咽的动作滑进了胃里,这下,是真的让她仔细挑选过菜染上那讨厌的芹菜味了。 第一次?可不是第一次。 晚萦在心底里嘲笑一般的说,连带着,她脸上也显现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可很快又敛去,嘲讽?她嘲讽谁?嘲讽她自己还是慕云平?慕云时是万万轮不到她来嘲讽的,毕竟直到现在都是他占尽了所有的便宜,他把她当成棋子,把慕云平框在一个大大的套子里,而他就在外边慢慢的收紧口袋,一点点的将里面的阳光空气都挤光,等到慕云平发现的那日早就被他隔着袋子捏在了手心里。 想到这儿,晚萦的心里忽的生出了好些同情,她看了慕云平一眼,他慢慢的将菜放进嘴里,闭着嘴慢慢的咀嚼,像是要把菜研磨成用石磨磨过的菜浆一般,他的手很好看,又细又长,白生生的,手背上还可以看见一条条的青筋,捏着同样又细又长的玉箸,手背上显出三个前宽后尖的凹槽来,像是画上的观音的手握着玉净瓶似的。 他的脸也是白生生的像名贵的玉石,很是赏心悦目,但是却有着一股英气,两道长长的眉毛带着男子该有的气魄,很是自然的浓而黑,还不像女子需要用眉笔眉黛细细描摹一番,眉毛下边也长得一双炯炯星辉的眼睛,好像天上所有的星子都落进了他眼里似的,好像天生带着柔情不说话时就那么盯着你,总得把你盯得忍不住笑出来不可,这和他母亲却大不相似,他母亲的眼睛是一双会令人发毛的眼睛。他的身形颀长挺拔,一件简单的黑色绣缎袍子也能在他身上穿出秀拔英挺的味道,袍子上唯一不同的就是胸前的五爪金龙,正鼓着眼睛张牙舞爪的要向桌子这一边扑过来。本来是黑色软缎,应当是松松的,但胸前那金龙却显得硬邦邦的,把那一整块布料都撑了起来,像是繁复的绣作正赋予了它力量一样。 他和慕云时也不大一样,慕云时有时候沉沉的就给人有些阴森森的感觉,深沉许多,像是隐居深山多年没能见过凡人的隐士,身上冷得像霜,也不大近人情,像是时时举着武器的蛮荒之人,不信任何人,你一走近,就要戳你一刀。 一想到慕云时,晚萦就不知道是该同情慕云平还是同情自己了,慕云时布置了一个局,把她也拿了进去,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似乎才是那个布局的人,是她布了一个局,把所有人都绕了进去,她才像是那个坐享其成的操纵者。 可是,现在她什么成也没享到,反而自己慢慢的被人穿上了线成了一个被人提来提去的木偶。 过了午时不多会,慕云平和慕云和刚走不久,慕云时果然就来了。 他什么都没带,就身后一个小太监抱着一个大瓷花盆,里面种着一株白菊花,花朵得有碗那么大,叶子能比得上人的巴掌。 慕云时说这是新得的菊花,进宫特来送给她,晚萦蹙了蹙眉,说这宫里什么样的菊花没有?还从宫外抱一盆来,宫里的白菊花多得是,随便采多少都有。抱花的小太监从硕大的花朵后边儿把脸探出来,笑得像一只偷着了桃子的猴子正在模仿这人的笑,笑得有些滑稽,他说娘娘,这菊花可不同,这句话把它种在盆里,它能开出碗那么大的花,要是种在地里,根的生长没了限制,它能长屋檐那么高,开出盆那么大的花来,叶子能赶上芭蕉叶。 在银月和皎皎惊叹赞美的时候,晚萦却暗自拿帕子掩住了自己的口鼻,有些没好气地说: “我可不爱菊花,花瓣儿像拿剪刀剪出来的一样,呆板得像是用梳子梳过好几遍的头发那般整齐。” 花瓣儿长那么整齐干什么呢?又不需要绾个髻儿来插簪子。 晚萦说着就进了屋去,在临窗的榻上坐了,拿过案几上的花绷子继续绣花,本以为这么臊了慕云时一次,他就能自己回去了,没想到他竟然兀自跟了进来。 晚萦真不明白他是没看懂她的潜意思还是故意碍在她眼前来气她给她添堵。 在面对着慕云时的时候,晚萦总有些不自在,说怕倒也不是怕,她总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似的,躲都没处躲。就像现在,晚萦的眼睛盯在手上的绣花绷子上,可她明显的感觉得到慕云时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让她觉得芒刺在背分外的不自在,身下的褥子上也似乎生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点儿,硌得她全身都麻酥酥的难受。 她一回头,就看见慕云时正站在木门当口,一绺金色的阳光照进来正照在他身上,光线明亮出飞舞着好些细小轻盈的尘埃,金色的光把尘埃都染成了金色,他就站在那金色的尘埃里,人被尘灰一挡就变得朦朦胧胧的。 他不动也不说话,似乎是铁了心要让她先开口。 晚萦望了望门口,隐约听见银月和皎皎低低的说笑声,估计是去看那盆碗口大的白菊花了,她心里有些气,气这两个丫头一点儿也不懂规矩,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屋里,看来都是她平时对这两个丫头实在太好了。 不过谁每个好奇心,其实她不是真不喜欢菊花,尤其是那么大的菊花,她还从没见过,只不过是不想在慕云时的面前流露出这种好奇来,她就是想冷着他,让他快些走,她才不需要他来看她,他一来,她就像被人倒进了油锅里,反反复复的炸。 僵了好一会儿,晚萦放下手里的花绷子,抚了一下刚刚绣过的地方,说: “王爷请过来坐。” 话音刚落,晚萦便疑心自己说得太过温柔缱绻了,兀自先红了脸,耳边像是有人拿着金钹使劲敲了一下,余音嗡嗡许久都无法散去。 慕云时走过来,将袍子一撩,坐在了离她最近的几椅上,手搭在两侧,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 晚萦正想再说点儿什么来缓解一下此刻的窘迫,刚张了张嘴,慕云时就直勾勾的盯着她,晚萦一慌,就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正巧,银月进来了,手上提着一个烟红色的箍着金丝的食盒,她走上来,揭开盖子,一股糕点特有的酥香味飘了出来,银月说道: “娘娘,这是皇上刚刚差人送过来的,说是看娘娘中午吃得少,怕下午没一会儿就饿了,这些很清淡正合适娘娘的口味。” 晚萦一瞧,一碟水晶桂花糕,里面还能清清楚楚的看见飘着好些糖桂花;一碟龙井茶酥,每一个上边儿还插着两片叶子的青青茶叶;还有一碟豌豆黄,橙色的方块整齐的放在盘子里像是把磨刀石切断了整整齐齐的摆在了那里。 慕云时看着银月从食盒里把一碟碟的糕点端出来放在晚萦面前的桌上,身体靠在椅背上,像是很乏力似的,忽的笑了笑,说: “皇上对你还是很好的,你是从我府上出去的人,你得宠了,九王府也跟着沾光,还请娘娘不要忘了旧日情分才是。” 晚萦也笑: “自然是不敢忘记王爷的提拔之恩。” 晚萦面对着慕云时的时候总有些恍惚,他的面孔总能让她联想到另一个人去,晚萦也说不出具体哪一点像,但就是觉得莫名的相似,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那眼神简直如出一辙,眼睛深深的,笑得很是好看但又有些令人游疑,似乎他准备了多大的陷阱让你去跳一样。 明明逾白已经死了,为什么却会觉得这个杀他的人会有些像他呢?难道是因为他含冤而死,故而把灵魂依附在了慕云时的身上? 晚萦在心里自嘲一笑,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绝伦的想法呢?小的时候在夏夜里乘凉的时候听老人们说什么死后还魂投胎之类的故事也没信过,怎么这会儿倒比小时候还不懂事了,若是真有还魂一说,怎的逾白这么久了还未现身与她相聚? 不过,江逾白和慕云时两人给她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江逾白给晚萦总感觉像是山涧的清流一样舒适,和他在一起时,情况再危急,也感觉闲适安乐;但慕云时却像是一锅烫水,还在咕噜咕噜的翻腾着水泡,热气腾腾熏得她只想远远离开,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多呆一秒都能让她汗流浃背。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别扭什么,是那一晚开在褥子上的落红?还是那个被她处理掉的孩子?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这一生中的第一个孩子毕竟是慕云时的,她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有孩子,她想,可能不会再有了。 晚萦虽是十年前就认识了江逾白,但是她和他相处的时间实在不长。 八岁那年晚萦就跟着环彩阁的鸨儿乘船北上来到了京都,那时候她长得瘦巴巴的,又有些营养不良,面色如土,两只眼睛更是深洼洼的,一张嘴都能干得裂出好几道竖着的口子来,一咧嘴笑就有鲜血渗出来,就像是干涸许久变得皲裂的红土地。在那时看来,她的资质是一点儿也不好的,所以买来之后,鸨儿也只是让她再后院跟着一起打杂。因为她是新来的更兼是个小孩子,后院、厨房的人都喜欢趾高气扬的使唤她,仿佛她们摆出那不可一世的表情来就能使自己高贵一点儿似的,她们被人使唤辱骂惯了的,就像体会体会当主子的感觉,她们成了主子,理所当然她这个新来的就成了所有人共同的奴仆。 被扯着头发或耳朵教训都算是轻的,那些幻想做主子的,最喜欢的就是说一句就伸出手在她胳膊或腰上拧一把,下手又很重,晚萦常常被她们拧得全身青青紫紫的,要不然就是拿着菜刀,用钝的那一侧刀背在她背上或受伤用力的敲,她们的主意多着呢,不过想来可能大多都是她们以前受过的。冬天的时候,下人住的屋子里没有暖炉,连个羊皮暖水袋都得攒许久的钱自己去货郎那里买,有的能跟货郎没脸的厮混一下也能得到一个免费的质量不那么好但能勉强装水的羊皮水袋子,但有很多人都是像晚萦这样的没钱也没处厮混的人,冻得哆哆嗦嗦,被子又冷又硬,像放在户外冻了一夜似的,所以冬夜里整宿整宿睡不着是家常便饭,她们便偷偷半夜起来,到厨房把炭在烧着,一些人围坐在灶台边取暖。但这样木炭就会多费许多,久而久之鸨儿便起了疑心,一天半夜偷偷摸摸的来厨房逮人,其余的人听到声响就像是演练过的一样,熟稔的一窝蜂似的全跑了出去,把晚萦撞得在原地旋了几个圈儿,接着就一屁股倒坐在地上。等她迷迷糊糊反应过来也想赶紧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鸨儿已经提着灯笼站到了面前,鸨儿的脸被灯笼的火光照得红彤彤的,满脸的怒气,灶台里还在冒着烟,热气蒸腾,晚萦却吓出了一身冷汗,鸨儿如今的表情就像寺庙里一些张牙舞爪横眉怒目的泥菩萨,夜里被闪电那么一照,很是摄人胆魄。 被鸨儿逮了个现行,自是免不了一场毒打脚踢,鸨儿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说着难怪这个月厨房支出这么多,都是你这个败家货,老娘真真的是买个煞星,一来就败家。其实鸨儿也不是不知道还有其他人也烤了火,可偏偏晚萦反应得最慢,被逮住了,所以只能拿她开个刀,杀鸡儆猴而已。 通常被打的时候晚萦都是跪在地上咬着牙一声不吭,就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任她打骂,老鸨在打她的时候都会把她的外衣给拔下来,说是别把衣服给打坏了,所以没了那一层衣服的保护,晚萦几乎是和她的腿脚硬碰硬的,被打得遍体青紫也是意料之中,可鸨儿似乎觉得就这样根本不足以为她的那些火炭报仇出气,又拔下了头上的一只金钗,头儿尖尖的照着晚萦的脸就戳过来,她本意是想戳晚萦的额头,晚萦微微一仰头,那金针就刺到了眼前,鸨儿的手情急中侧了侧,刺到了她的左眼角,顿时血就顺着脸流了下来,晚萦已经给冻得失去知觉了,倒没有感觉有多痛,倒是老鸨吓了一大跳,火炭被消耗的怒气也褪去了大半,停了手但仍然保持着自己佯装的胆怯的高傲,一定要迫着晚萦认了错才让她起来。 江逾白那时候只是京城里一个在街上混日子的泥娃娃,蓬头垢面的,脸上也是一道道污迹,常常在街上在人多的时候去人堆里挤来挤去,偷偷瞄瞄也没有那个大爷或小姐的钱袋子挂在了可以伸手拿到的地方,一旦逮住了机会,借着人多就那么一扯之后迅速往人堆里一钻就没了影,等那人反应过来他都不知道跑到哪个包子摊或馄饨摊上去大快朵颐了。当然这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有时候也会被人发现,那人感觉异样一下子就顺着钱包抓住了他的手,他就像猫儿抓糍粑,无论怎样挣扎都会被人拖出来,一顿踢打辱骂之后可能还会被人吐口水。 后来他就发现去妓院里偷成功率很高,逛妓院的人大多家里有老婆,在妓院里丢了银子他们大多碍于面子也不会声张报官,而且在妓院后院还能翻到许多能吃的东西,有好多还是一口都没动过的好东西。 环彩阁的后院墙外有一棵歪脖子柳树,长得很高,高过了红墙,所以他就爬上那棵树去,把一根麻绳一头系在粗壮的树枝上,另一头扔过墙去,他就顺着那条绳子下到墙里,出去时再用手拉着绳子用脚抵着墙身体平着地面一步步走出去即可。 晚萦便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江逾白的。 那晚,夜幕刚落下不久,四周就像撒上了一层黑纱帐子,人就在那个帐子里头看外似的,朦朦胧胧。下了几天的雨,江逾白早先偷的那点吃的和银子早就花完了,此刻,肚子都饿瘪了,就像钱袋子一样的瘪,就算拿着擀面杖上下的滚压几圈,也再压不出任何东西。饿得他手脚都发软,眼睛前边仿佛冒着星星,爬上墙外那棵歪脖子柳树都费了他不少的气力,等他正手脚并用踢着墙下来的时候,冷不丁听见身后一句: “你在干嘛呢?” 吓得他直接手一软,“咚”的一下摔了下来,摔得他闷哼了一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第十章 好在他离地面已经不算太高了,也好在地上是一片杂草而不是乱石瓦砾什么的,不然他的脊柱就可能会摔断了。 借着地上半人高的野草,江逾白在野草里悄悄的翻了个身,从间隙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小女孩上身穿着暗红色粗布短衣,袖口镶了一圈暗青色的边儿,下身穿着暗绿色粗布长裙,一头长发扎了两个小辫子搭在身后,耳朵边上别着一朵从旁边的茉莉花树上掐下的一朵茉莉花,手上端着一个暗金色有些掉漆的铜盆,铜盆里有水。她站在灯下,灯火在盆里的水面上反射,将波纹似的光泛到她脸上,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她又一双堪比小猫的明丽的双眼。 “是谁在哪儿?再不出声,我……我就要叫人了。”她的声音里隐含着胆怯,这胆怯似乎会支配着她,让她随时都可能因为恐惧而大喊大叫起来。 她的手开始抖,连带着脸上的波纹似的光也开始不安的滚动。 晚萦腿肚子也开始打颤,刚想开口大叫,却见那草丛里“嗖”的一下窜出一个人影来,将她猛的扑倒在地,那人的手顺势捂上了她的唇,她闻见一股泥土渣滓的气味。 铜盆“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水在空中一阵飞舞,最后和盆一起“哗啦”一下泼在了地上,铜盆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个圈儿,最后靠着柱子才一顿继而倒了下去。 晚萦瞪大了双眼惊恐的瞪着眼前的这个小叫花子,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只能看见他一双眼睛,是一双没有恶意的眼睛。 见着晚萦没有挣扎,江逾白试探着松开了他的手,获得自由的晚萦没有叫,只是问道: “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江逾白从地上爬起身,拍了拍土,迟疑了一下,还是向晚萦伸出了手去,晚萦搭着他的手也站了起来。 “我只是来你们这儿找点儿吃的,你不要叫,就当没看见好了。” 晚萦说: “你来早了,今天前边儿的客人都还没走呢,哪有多余的东西给你吃?” 顿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又说; “哦…我知道了,你来过这里好多次对不对?你总是把前面客人剩下来的烧鸡、鸭脯什么的拿走,好几次厨房里的大娘想要半夜偷偷来找都扑了个空,她们还老是疑心是我偷吃了,好哇!原来就是你这个小贼,害我背黑锅。” 江逾白有些窘迫,面皮涨得红红的,像是一只红萝卜。 他兀自嘴硬,向前走了一步,说: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这京城里的叫花子又不止我一个。” 晚萦凑到他面前,像是故意臊他,用食指划拉着脸颊说: “还嘴硬呢!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都不敢承认,要是不是你,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江逾白闷着不说话,晚萦见状还想调侃他几句,却听见他的肚子“咕咕”的响了好几声,就像是往漏斗里灌水,剩下最后几口水争先恐后往漏斗里钻的声音。 江逾白的脸更红了,晚萦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逾白有些恼,转身就要走,可晚萦一把拉住了他,敛住了笑: “哎!别走,现在前面客人没走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吃,我还剩两个冷馒头,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来。” 江逾白已经饿得恨不得啃树皮了,身体里就像有一头小兽叫嚣着要啃掉他的内脏一样,晚萦在前面走,他也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晚萦的房间实在很小,东西也很简单,只有一张硬板床,上面有一条黑黝黝的被子和一张暗得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褥子,中央有方小桌子,有一个棱角都被什么给撞断了,桌面黑漆剥落,斑斑驳驳很是难看。 这间屋子其余的人没人愿意住,因为它周围都是光秃秃的,一点树荫都没有,窗口还向着北方,一到夏天热得要命像是一屉大蒸笼,到了冬天又冷得不行,风从窗口呼喳呼喳地灌进来,吹得脸都要皲裂脱皮。 晚萦的手到了冬季又会生冻疮,冷了热了都会叫她难受得龇牙咧嘴的。 两个馒头就拿了一个竹篾箕扣在桌子上,装馒头的是个泥色的碗,干净倒是干净的,只是那颜色让人看了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可这时的江逾白顾不得许多,一看见馒头就像一头饿狼看见了一只麋鹿,扑上去抓着就往嘴里塞,他黑乎乎的手在馒头上留下清晰的五个指印,他可不在乎,此时就算这馒头掉进泔水里去了,抓起来他依旧觉得比满汉全席都香。 江逾白狼吞虎咽,噎得直打嗝,晚萦赶紧给他倒了一碗水,却见他翻起了二白眼,晚萦赶紧朝着他的后背“咚咚咚”的砸了好几下,他才“呃”的一声回过劲儿来。 刚想哽着说声“感谢”就听得外面一声中气十足却不那么令人喜欢的声音在喊: “陆晚萦,死丫头跑哪儿去了,水洒了一地,盆子也倒在地上,你是不是皮痒了?” 这一声让忙乱的两人同时住了手噤了声屏了气,晚萦用口型说了一句“我先出去了”,就打开门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江逾白就听见巴掌打在背上的声音和不断的叫嚣辱骂声。 晚萦再度回到房间时已经月上中天,一开门却发现江逾白还没走,她问: “你怎么还没走?今天没机会了,好东西都被她们给分了。快走吧!给她们逮住,可有你苦头吃了。” 江逾白却突然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陆晚萦。” “这是你的真名吗?” 晚萦说: “我原本姓庾,叫庾晚,可这老鸨姓陆,她买了我,我就得跟着她姓。” “那怎么不叫陆晚?” “因为我还有个妹妹,叫庾萦,我怕有一天会因为我离开太久而把家人都给忘了。” 江逾白侧耳听了听窗外,夜阑人静,只有阶下的蛩音阵阵。 晚萦问: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江逾白回答道: “我叫江逾白,江是长江的江,逾是逾越的逾,白就是白色的白。” 见晚萦正拿着火折子点燃油灯,火光在她脸上跳跃不住,江逾白忽然觉得她真是好看极了。接着又问;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就趁这种夜晚,夜深人静谁也不知道。” “离开?怎么离开?老鸨手里还抓着我的卖身契呢!跑得再远她也能报官把我给抓回来的。再说了,我出去又能怎么样?和你一样去露宿街头吗?” 江逾白突然沉默了,以为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摆脱眼前的这种流浪无度的生活了,又怎么能再拉别人下水呢? “那等我将来有钱了来赎你出去,如何?” 晚萦粲然一笑,眼睛都跟着发起光来,双手揪着衣摆重重的点了下头。 那晚送江逾白翻墙离开时,他爬上墙头,骑在墙上回过头来,俯视着晚萦道: “你等我,等我回来带你离开这里,到那时候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晚萦的眼里渗出了凝露: “好,我等你。” 自那以后,晚萦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见过江逾白,她日日夜夜的期盼着江逾白能再次笑容明朗的顺着墙头翻过来,然后将那乱蓬蓬的宛若秋季的杂草一般的头发抚到一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抓着绳子说一句: “哎,好久不见了!” 晚萦天天等,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墙内的草已经拔了一茬又一茬了,柳树枝干上那被他用绳子勒出伤痕的地方早就愈合了,可他却许久许久都没有再出现了。 晚萦从十三岁以后不知怎么突然就变得姿容妍丽起来,皮肤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干巴巴的,反而是喝饱了水一样,白白嫩嫩起来,一头青丝如瀑,长至腰下;柳眉弯弯,黛而不浓;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像是不菲的夜明珠;鼻梁小巧挺拔,像是一座秀丽的白玉山峰;双唇饱满像是带着晨露的花瓣,手虽然带着茧,但仍然十指纤纤像是削尖的葱根。只是左边眼角却因为当年被老鸨用金簪一戳之后形成了一个小疙瘩,像是长的一颗红色的小痣。 当粗布短衣在遮掩不住晚萦的姿容之后,鸨儿终于发现了她。 鸨儿笑眯眯的将她从后院请进了前院的阁楼里,一口一个闺女叫得很是亲热,拿着画着西施的团扇轻轻的扇着风,一双戴满臂钏儿戒指手镯的双手按在她肩头,笑得一脸讨厌。 像是得了一个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儿,倒也是,有了晚萦再加以□□,什么稀世连城的宝贝拿不到?那些男人就是猪脑袋,只要咱们的姑娘抛个媚眼勾勾手指,什么好东西他们不是争着抢着送到面前来?扔给他们一条用过的手绢,他们都能放在鼻子边上,陶醉得吸上半天。 晚萦自从住进阁楼之后,后院的那些个人见了她一个比一个殷勤,笑得脸上都能开出花儿来,一个赛一个讨喜的来攀交情,晚萦虽说不曾报复但也素来不理。 鸨儿为了培养晚萦在她身上着实也花了不少的银子,请来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教坊司的舞乐娘子来教她弹琵琶和书画先生来教她读书写字作画,到她十六岁,鸨儿让晚萦去接客,晚萦却宁死不从,说只卖艺不卖身。 老鸨自然开始是好言相劝,到最后是气得浑身发抖,伸出涂得猩红的指甲点着晚萦的脑袋连连骂说买了个败家子儿,就知道来算计她的钱。可打又打不得,万一打坏了自己多年的心血不久付诸一炬了?后来见晚萦弹琴唱歌效益似乎也不错就暂时由她去了,心里却在盘算着,死丫头,老娘暂时依着你,等再过几年就由不得你了。 晚萦心里却还在想着,是不是有一天江逾白就能从墙头上翻过来,然后说: “我带你走。” 很久很久了,久到晚萦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他却再度出现了。 晚萦从八岁等到了自己的十八岁,整整十年,晚萦觉得自己应该与他心意相通了,可实际上她不过见了他一面而已。 为什么对他如此执着?难道仅仅是因为十年前的那一句“等我回来带你离开这里”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就像做了一件事一定要知道个答案,种下了一棵枣树,一定要见着它开花结果一样。 晚萦再次见他,他和十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乱蓬蓬的头发已经梳理得整整齐齐,在顶上绾了个髻,一根玉簪横插进去将发固定住,其余的发丝披散在身后,身上穿的亦是白色的缎子,周身都泛着柔和的光。 他的脸白白净净,眉目如画,手中却握着一把黑柄黑身的长剑,恰是一副少年侠客的模样。 较之以前,他变得忧郁不少,一双眼睛像是两个长满了浮萍的深潭,幽深却没有波澜。 晚萦一见他,蓦地心就开始“砰砰”狂跳,她的脸也开始微微的红了起来。她坐在纱帐里为他弹了一曲琵琶,他斜靠在榻上,黑鞘长剑被置于身侧,一条腿随意的抬起置于绣花榻面,露出白缎长袍里灰白色的长裤,黑色的粉底皂靴,一直笼到小腿,将灰白色的裤腿扎进了鞋子里;右手手肘杵在身后的紫色靠枕上,靠枕里装的不是棉花而是晒干了的芍药花瓣,鼓鼓囊囊的很大一包,花瓣不像棉花那般柔软,所以他的手肘并未在靠枕上杵出一个凹陷的深窝来,而是一动,松脆的花瓣就被压得“克克库库”的响,他左手空出来在屈起膝盖上敲着节拍。 没一会儿,他随手拈起桌上的糕点放在唇边却并没有吃,眼神轻轻飘荡,不知将要停留在何方。 一曲终了,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晚萦的手一顿,琵琶声随即停了下来,晚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待最后一丝余音在房里消逝之后,她才轻声答道: “我叫陆、晚、萦。” 接着,是窒息的沉默,晚萦渴望着,渴望着他突然起身,猛的拉开纱帐,然后抓起她手里的琵琶用力的掷在地上,然后拉住她的手说: “我们走!” 可是晚萦等了又等,等了又等,这短短的一刻却像是她过去十年所煎熬过的岁月,他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冲进纱帐里来,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咬了一口唇边的糕点,那糕点的碎屑簌簌的往下落。 晚萦突然丧失了力气,觉得自己十年的坚持与等待突然丧失了所有的意义。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晚萦失望的叹了口气。 她手一动,又拨响了弦。 “小女子十年前认识了一个少年,我给了他两个馒头,他临走时说有一天要回来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家。” “他说他叫江逾白。” “公子,请问您见过他吗?如果您见过他,请一定要告诉他,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他。” 纱帐外的人动作一顿,表情也滞了一下,随后将那咬了一口的糕点慢慢放下,缓缓走过来,似乎是十年以前的记忆突然倒退着重回了他的记忆,撩开纱帐他却忽然“吭吭”的咳嗽了起来,一张脸咳得酡红,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把剑,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都开始泛白。 他说: “对,我记得你了。” 他那天走的时候是从窗口下去的,因为窗口临着街衢,他说走窗口方便,他在窗口上足尖轻点,白衣猎猎,轻轻巧巧的落在了街道中央,就像当年他踢着墙翻过去一样,只是如今他已经再也不用倚靠那一根随时会将他摔在地上的绳子了,他就像一只自由的飞鸟,可以任凭自己的心意去到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 临走之前,他回过头来,对着晚萦说道: “你等我回来,带你走。” 多么相似的一句话,晚萦心里升腾起一丝不怕和害怕,怕他这一走又很久很久都不再回来。 她伏在窗口上问,俯下身多想当年他骑在墙头俯身看她一般: “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逾白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很快的。”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他真的再也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晚萦最后一次见他,便是在刑场上。 她没能再等到他,而他也再没能完成他的诺言。 晚萦被轻轻摇晃着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变暗了。远远近近都开始点燃了灯笼。 四周笼罩着即将末路的惨淡暗光,眼神惺忪,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影影重重,晚萦觉得额头有些拉扯一般的疼,摸了一下,凹凸不平的,想必是印上了袖子上凸出的花纹。她一直其身体就感觉有什么顺着肩背滑了下去,回头一看,是一张毯子。 “天亮了吗?” 皎皎和银月笑道: “娘娘,是天黑了。您睡得太久,都睡迷了,头疼不疼?” 晚萦摇摇头,环伺一周: “王爷呢?” “王爷早就回去了,他看您很是疲乏趴在桌上睡着了,叫我们拿了毯子给您盖上后就回去了。” “他走之前说什么了没有?” “没说什么,只是走之前问了问我们昨晚皇上是不是宿在这儿,问完就走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