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与蛇》 第1章 第一章 正是暮春三月,地里的农活刚刚忙完不久,前几日披星戴月地来,又披星戴月的走的劲儿过了,现下悠哉游哉的晃着,肩上扛着木头柄的农具,身旁是刚栽好的青苗,眼前一片暖融融的阳光铺在黄泥路上,耳边是庄子里的教书先生领着一群小孩子摇头晃脑的读书声:“蛱蝶飞来过墙去,犹疑春色在邻家……”奶声奶气的童音拖得老长,念得口齿不清,偶尔也能听到老先生时隐时现的低咳。走到村头,就能看见那颗足有四人合抱粗的榕树底下聚着一群妇人,手里或多或少都带着点活,没有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那么精细的丝绢,一匹粗缎布也能绣得精妙。带着厚茧的手指捏着根细细的银针,上下翻飞间竟也能看出些坊间第一绣娘的架势。手上忙着也不耽误嘴里的话,一心二用也不曾戳到过手。 庄子小,统共也就那么几户,村头有点新鲜事,不出半个时辰,村尾能知道的一清二楚,比窗外呼呼刮着的风还快些。议论的也就那么些事,什么村里员外家的公子过几日便要进京赶考了,员外家公子好学问,定是能高中的;村东头王寡妇家的小女儿长得可水灵了,估摸着也该寻个好人家了;那李家的野小子最近也是收了心,总算是肯安安分分的习字念书,先生直夸他那一笔字有风骨呢…… 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村北的温家三郎,明明是个粗野农夫的命,偏生长了个读书人家公子的脸,性子也是温温和和的,尤其是笑起来,那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无意间便能勾去不少姑娘的芳心。奈何有个身体不好的娘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又早亡,姐姐和哥哥也都没熬过早些年的灾荒,家里的粗活累活自然也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别人挎着母亲细细缝过的布包,装了父亲特意进城买的笔墨纸砚,活蹦乱跳的去上学堂的时候,温家的三郎背着自己戳破了手熬夜编的竹筐,拿了向别人借来的镰刀,一步一坑的在山上挖着药材。偶尔路过学堂,看见一袭青布衣的老先生向他招手,也只是远远地点了个头,问了声好,便慌乱的跑了。 好在庄子里的人热心肠,给地里除草翻土的时候,总是能顺手帮一把温家就帮了,给自家孩子缝布鞋的时候,也总忘不了温家的三郎。三郎也懂事,采药回来时,总能顺手带些野花送给榕树下的妇人,又把筐里常用的草药分出来些,母亲教育过,不能欠别人的,一旦欠得久了,就是一生的负担。 “三郎,又去采药啊。”温家隔壁的王婶一边把手里的稻米扔给院子里围着她转圈的鸡,一边跟背着竹筐正要关门的三郎打着招呼。 “是啊,趁着地里不忙,去山上看看。”温三郎笑着答道,“王婶有什么想带的吗?没准我能遇上。” “哎,那哪好意思,没有没有。”王婶笑着摆了摆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喊住三郎,“三郎,你等会儿。”说罢,转身进了屋里,不一会儿门上的蓝布帘被撩开,王婶手里多了个小布包。 “来,这包包子带着,饿了吃。”说着,边塞到了三郎的怀里,“这包子早上刚蒸得的,一直给你温着,本来准备喂完鸡给你们娘俩送过去的,刚巧,你带着出门吃。” 三郎也不推辞,乖巧地笑着点了点头,拿了一个出来,咬了一口,热乎乎软绵绵的皮,里面的馅也是丰富的很,嚼着能尝出香菇丁,鸡蛋丝,还有些说不出的野菜的香,混着白面皮淡淡的甜,粗野里却也能尝出拌馅调味的人的用心。塞了满口,含糊不清地夸着王婶手艺好,哄得王婶还要再进屋拿一屉给他,忙不迭道了谢,便走了。 三郎怀里抱着包子,又路过了村头的学堂,听到里头朗朗的读书声,脚步也是情不自禁的就慢了下来,远远地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也只能看见里头站着的青衣先生,还有窗前的李文朗,他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在写着什么。三郎羡慕的很,那李文朗之前就爱跟着他,三郎编竹筐,他也凑到跟前,拿着藤条像模像样的编着;三郎要上山,他也不顾家里人的呵斥,说什么也要跟去,结果扭了脚,无论怎么疼的龇牙咧嘴,就是不肯让他背,三郎也只好给他扶下来。 记得那次在山上,两人蹲在颗树下挖蘑菇的时候,李文朗问过他:“你最想做什么?” “我现在就挺好的,没什么想做的。何况,我也做不了什么……”后半句话声音小的难以察觉。 “如果可以的话,你最想做什么?”李文朗还是不死心。 “读书习字吧,能在学堂跟先生一起学就好了。”三郎把蘑菇扔进筐里,便站起身,“不过,我现在就挺好的,至少,我还有娘亲。” 之后李文朗扭了脚回家后,突然就乖乖去念书了,三郎也就又只剩自己一人了。 收回纷飞的思绪,三郎又看了看李文朗,眉眼柔和了下来,可以自己选择命运真好呢。三郎抬头看了眼天色,有些郁郁的心情又重新愉悦起来,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呢。他收回目光,略显清瘦的身影在草木的遮掩下渐渐消失。 小它山 这座山不是很高,没有猛兽,附近也没有猎户自然不会有陷阱,三郎很小的时候就摸熟了这里。以前李文朗还跟在背后当小尾巴的时候,三郎见他又和父母赌气没吃饭就跟着他跑到小它山上,很是为难。瞅着他被虫子咬的凄凄惨惨的可怜模样,着实看不下去,动身给他摘了些野果。李文朗实在是饿极了,腹中悲鸣饿得两眼发绿的他囫囵啃了一口黄澄澄的果子,就是那一口,他的门牙就涩在果子上拔不下来了……总之,李文朗以后就再也没苛待过自己的五脏庙就是了。 不过,李文朗不知道的是他嫌弃无比的野果是三郎小时候经常吃的,家中并没有人给他准备吃食,三郎的母亲以前起早贪黑地干活,终于落下了病根,孤儿寡母,生活一度非常困楚。那苦涩中带着微甘的滋味充斥着三郎短暂且被迫结束的童年。 温暖的日光下,小它山呈现出一种祥和的美丽。三郎喜欢在草皮上美美地睡上一觉,柔弱无害的小动物会趁着三郎小憩偷走他的草鞋,一觉醒来发现鞋子没了的三郎最后只能光着脚丫下山了,顺带一提,三郎因此学会了编草鞋。 往常小它山的气息都是和着草木的清香和淡淡的水汽,但是今天三郎却闻到一股带着腥臭的味道。 地上细嫩的草皮铺开一席绿毯,隔着鞋也能知道这草皮的柔软,不过,“这也太软了吧?”三郎又试着踩了几下,他有些困惑地看了眼脚下,视线触及到那一截乌黑乌黑的尾巴之后,他有些憨态的笑容终于僵在了脸上,弯弯的眉毛扭成了八字,懵了。 时间很短,理智回笼的第一反应就是重重地狠狠地蹬了一脚反身闪到一边去。那一瞬间,三郎好像看到那截尾巴僵得笔直。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丑的蛇?”三郎离得远了方才出声,完全不知道他在继误伤(?)之后又往地上的丑东西心口插了一刀,凶狠无比的。 三郎警惕地盯着草皮上盘起来的,奄奄一息的黑蛇,这时三郎才注意到这条蛇原本就受了很重的伤,鳞片脱落了很多,露出内里鲜红的肌体,并且由于他的举动伤势变得更加恶劣。前方更里面一点点的草皮已经变成了黑色的,这时候三郎才知道之前闻到的那股带着腥味的气息是源自哪里。 地上的蛇气息微茫,恹恹若绝。 三郎的恻隐之心就这么被打动了,和一条来路不明的丑蛇结下了不解之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第二章 澜曾从族中长老的口中的故事里听到,人类是弱小的,弱小到只需轻轻合拢五指,便能将他们捏碎,只剩一滩红红白白的肉渣。然而,就是如此弱小的东西,却曾让不少妖族殒身于人间。澜对此一直很疑惑,可无论此后他再如何追问长老,老人也只是抚摸着手边的古藤杖摇了摇头。 直到多年后,终于有资格离开族人,独自修行,澜便来到了这个离人间最近的山头,然而直到他可以自如的化形,都只在山上见到过一些温温软软的动物,修行的妖族甚少,也就安逸的在这里住下了。 直到那天,澜像往常一样,盘在山上一棵最粗最高的树上,把尾巴顺着树枝垂坠下去,左右摇着,逗弄地上蹦来蹦去的小羊羔,温暖的阳光穿透树叶错综的缝隙,柔柔的落在身上。澜很喜欢这种温暖的感觉,像小时候偷偷藏在长老的长胡子里时,感受到的软软的触感。母亲早早便得了道,追着他那位更早就列仙班的父亲去了,仙家讲究清心寡欲,六根清净,怎能记得在某个树林的深处,还活着一条孤孤单单的小蛇呢? 突然,一根利箭夹带着疾风穿破低矮的灌木丛,准确的射中了为了追一只蝴蝶略微跑远了的小羊,打磨的雪亮的铁制箭头刺穿了小羊柔软的喉咙,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一起推向更远处的一棵松树。羊羔柔若无骨的身体狠狠地撞到树干上,箭头牢牢钉在松树坚硬的树皮上,鲜血在箭身周围以一个完美的圆的形状扩散开来,刚刚被舔舐干净的毛发上沾了几片树叶,而那双乌黑的眼眸还残留着未消退的笑意。树下大着肚子的母羊直到那双眼睛已经失去神采,才堪堪反应过来,随即便是从未听过的凄厉叫声。澜从来都以为羊这种温温软软的,只知道啃啃地上的野果的动物都是没脾气的,直到,他看见羊母亲双眼通红,不顾笨重的身子,奔向那棵松树,却又仿佛被挡住一般,生生停在小羊身边一尺开外,随即又颤巍巍地一点一点挪向已经没了生气的孩子。 每一步都是颤抖着的,每一步仿佛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好似走了一辈子。然而,终于还是到了。被牢牢钉在树干的,是她曾活蹦乱跳的孩子,曾辛苦怀胎,用尽气血孕育的孩子,曾窝在她怀里一边用湿湿软软的舌头轻舔自己,一边用稚嫩的嗓音柔柔的叫的孩子,可如今呢? 容不得母羊更多的伤心,甚至还来不及舔舐梳理已离去的孩子,更多的利箭已随着吵嚷声追逐而来。而还在树上的澜眯起了眼睛,蛇族天生视力便有缺陷,即使是修炼者,仍然无法改变这自然的规律,此时的澜只能在一片模糊中,隐隐约约看到几个人高马大的人,身上裹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背后背着的好像是箭筒,更多的也看不见了。他们气势汹汹,肆意的张弓搭箭,一边大笑着,一边去捡起躲闪不及被射中的动物。他们中最为高大的,走上前,用一支箭狠狠的戳进已经被吓软了腿的兔子雪白的肚皮,温热的鲜血溅了出来,几滴落在了那人的脸上,几滴落在了澜的身上,更多的则是流进了兔子身下草地中。见到了血染土地,那人尤嫌不足,手上一用力,将可怜的猎物生生挑了起来,本身的重量使得兔子顺着箭身慢慢的滑了下去,一点一点地深入,直至雪亮的箭头刺破柔软的毛皮,穿透出来,猎物发不出最后的哀鸣,而猎人却张扬的大笑,像是古老绘本里,下身裹着兽皮的古人,举着火把的狂欢。 动物们大多奔走逃命,可大着肚子的母羊却不曾离开羊羔半步,她的周围落了不少支箭,也躺了不少小动物,缓慢流淌的粘稠血液一点一点地蚕食她身下的土地。终于,山林重归安静,猎人们也发现了这位不愿逃跑的母亲。他们小心翼翼的靠近,而母羊也只是一心舔舐着早已死去的孩子。 “这羊怎么不走啊?稀奇了。” “你看它,还不知道自己孩子都死了吗?哈哈哈哈!” 他们嚣张的嘲弄着母羊,更有甚者,反手从背后拿出一支箭,用箭头轻轻的戳着。 “真的不走哎。” “哟,这还怀着呢!” “我听说,这未见日月的羊羔最滋补了,只有京城那些达官贵人才能吃得上。要不……” “还是别了吧……这……她孩子都死了一个了……要,要不,就放了她吧……”一个唯唯诺诺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着。 “怎么?是想学那西天的佛祖割肉喂鹰还是怎么的?这灾荒的,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你要放了她,我们,还有庄子里的人怎么办?!生生饿死吗?!”为首的人狠狠训斥着刚刚说话的年轻人,握紧的拳头下一秒就已经挥到了脸上,直接将他打翻在地。 “大哥,别气了!他也就是年轻,读了几年书,就把性子里的那点血性全给扔了,满脑子之乎者也,妇人之仁。”旁边的人赶忙拉住身前还要再动手的人。 “哼!既然这样,那我就教教你一个男人该有的血性!”说着,抽出腰间的一把匕首,转手扔到年轻人身前,“给我捡起来!把那母羊肚子里的孩子给我取出来!” 闻言,年轻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脸惊恐地看着说话的人。 “你要是做不到,别怪兄弟们无情。” 一句话让年轻人的血从头凉到了脚,颤抖着手去捡了。哆哆嗦嗦地走向满眼泪水的母羊。 手上的匕首仿佛有千斤重,身前是一位绝望的母亲,身后是一群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的恶鬼,年轻人此时恨不得将手中的匕首插进自己的咽喉,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他的家里也有一位母亲在等着他回家,等着他带着猎物回去好活命。 母羊此时才发觉慢慢向自己走来的人,是真的要杀了自己,她看着那人,泪水早已流满了面颊,为了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她要活下去。于是,母羊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站起了身,两条后腿一弯,竟是跪了下去!两条前腿却仔细的护着柔软的肚子。 “哟,下跪求你了。”为首的人嘲弄道,“赶快赶快!” 年轻人也已泪流满面,他站在母羊身前,拿着匕首的手颤抖着,他感觉到了这位母亲的祈求,可他自己却要生生掐死这卑微的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说着,一边也跪了下来,低着头,不敢去看母羊悲哀的眼睛,“如果不杀了你,他们就会杀我,我……你说我懦弱也好,说我怕死也罢……我,我不能死……”抬起头,对上母羊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悲伤外,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脱,“真的……对不起……你,你恨我吧,我……” “赶快动手!废什么话!”话音未落,一脚便踹上了年轻人的脊背。 被每日精心打磨的匕首锋利无比,轻而易举地划开了母羊被撑的薄薄的肚皮,鲜血出乎意料的没有喷射出来,被羊水冲淡,腥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年轻人此时的眼泪却止住了,面无表情地做着猎户们吩咐的事,切断脐带,伸手将还包裹在胎膜中的小羊抱了出来,满手血污,满脸麻木。 猎户们拍了拍他的肩,很满意的样子。 之前盘在树上的澜一直静止的,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此时却感受到了一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向毫无波动的心此时跳的飞快,身体里一向冰冷的血液此时翻涌升腾,仿佛已经冲进大脑,下一秒,澜便失去意识,再醒来时,身边躺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年轻人,满身血污,整个人缩成一团,怀里抱着一俱早已干瘪,毫无生气的母羊的尸体。 澜爬起身,蹲在那人身旁,将他翻了过来,发现年轻人脸上糊满红红白白的血肉残渣,只有一双眼睛盛满泪水,两行清泪被残渣挡住向下流淌的去路,堆在了眼框下方。看见澜时,仿佛看到了厉鬼,只是眼神透过泪水流露出恐惧,手上却更加用力的抱紧母羊的尸体,浑身发抖,却不肯向后再退一步。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澜浓厚墨绿的眼眸中倒映出年轻人恐惧却坚定的神情,一点一点凑近,听到了轻的能够随风消散的话语:“对不起……我,我一定会守住你……我……对你不起……守住你……”澜皱了皱眉,眼前这人似乎是疯魔了,摇了摇头,便起身拂袖离去。 瘫坐于地的年轻人此时脸上的五官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作抽搐纠结在了一起,半晌,才抱着被自己体温捂得温热的尸体放声大哭,惊起了树林间刚刚停下歇脚的飞鸟。那哭声甚是凄惨,不仅在哭喊母羊的离去与内心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从此便不再配是个人的绝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第三章 有些缘分是躲不掉的。 三郎深恨初遇的那一脚。就那一脚将自己的一辈子都赔进去了,实在委屈。当然他不敢表现出来这份委屈,不然晚上澜会很过分。 只有澜知道初遇在更早的时候。那时的小它山恶名在外。自澜那年失控血洗小它山,唯一留下的活口也变得疯疯癫癫的,山下的村民不信邪便筹钱请了道士前去做法驱邪却被一地的惨状吓得屁滚尿流,一群人只恨爹娘没多给自己生两条腿一样,跑得飞快。就连那一口牙全没了的老道士也不例外,甩起膀子狂奔而去居然不落在最后,桃木剑早不知道扔哪去了。回来又是添油加醋一番,绘声绘色地说着小它山有多邪门。也没说错,毕竟那惨状的确不是人可以做到的事,小它山因此成了方圆十里的禁地。 夜有小儿啼哭不肯睡觉,这时候来一句把你扔进小它山里去,保证小孩儿乖乖睡觉。真真是威名赫赫。 三郎也是这么被吓大的。世事无常,三郎家中遭遇变故,好心肠的梅大夫分文不取帮他娘看病,抓药时发现少的那味药材只生长在小它山上。小它山没成为邪地的时候,山上有很多草药,当地人也有采药为生的。千恩万谢完梅大夫后,还没板凳高的三郎决定上山,就是这个腿太不争气了,不受自己控制,都抖成筛子了。 蛇类记仇的本事着实厉害,果不其然,即使是人类中的幼儿在山上也讨不了好。虽然山中环境清幽气味纯净,但是三郎总觉得暗处有很多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他在山上四处摸索寻找草药。万幸,这种草药在山上很泛滥,三郎没多久便找到了。那草药如果成精的话肯定会被三郎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 他的直觉是对的。 下山途中,三郎被一只半路杀出来的野鹿迎面撞在胸口,往后倒飞了好一段距离,更惨的是三郎身后是一个小坡,他便骨碌骨碌滚下去了,刚刚采好的草药也从竹筐里飞了出去散了。那一下狠的把他撞得喘不过气来,胸口又闷又痛几乎要在内部炸开,眼前发黑,脑中更是一片空白晕乎乎的,缓了一会意识回笼,想爬起来去够不远处的草药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曲起几根手指抓抓泥土。他又趴了好一会调整着气息这次才能慢慢站起来,蹒跚着去捡草药,那是他娘的命。三郎眼前又开始模糊了,他抹了一把眼睛,看到了一片红色…… 澜在不远处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的闯入者。他很狼狈,身上的衣服本就是破旧如今沾上血跟泥土肮脏不已,脸上更是精彩,半张脸都是血就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哭得更是难听至极,一边哭一边捡着杂草。那些草又不是值钱的黄金,捡了作甚,人类的小孩都这么奇怪吗? 澜当年造下杀业,今后的确要天打雷劈毫不含糊,但是澜不认为他会死在天雷之下。有些人的命连天雷都不会觉得有份量。但是今天这个小孩儿,野兽的直觉告诉他,动了他天雷会把他劈成灰,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澜选择袖手旁观,冷漠地看着小孩拖着伤躯一瘸一拐地挪下山。今后他应该不会再来。 三郎的确很久没来。澜却开始愧疚了,总觉得良心过意不去,这事就跟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下不去。他摘了些野果,心想如果小孩儿再来他就把这些果子都送给他赔个不是。澜等了很久,野果放得不新鲜了他就送给那些走兽再去摘新鲜的,没有那只高速公鹿的份。 三郎再次来到小它山已是深冬。他穿着单薄得不像话,面色青白,好生落魄。大夫批言他娘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他再次上山是来寻上次的草药,那是他的救命稻草。可是深冬降临,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见丁点绿意。他循着记忆来到一方白雪地,用满是冻疮红肿的双手刨着雪,渐渐的,那洁白的雪染上了红色,三郎却好像没有知觉一般继续动作着,终于刨到泥土了,也仅有泥土跟草根。他的眼中浮出水光,波光粼粼的,最终消了下去。他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寻觅。 为何每次见到这个小孩儿都是这么狼狈澜挠了挠下巴思索着,“这小孩儿八成是在寻找上次的草药,那个地方应该会有吧。” 澜做了一件很缺德的事。他跑到冬眠的竹鼠窝那里把它掏了出来,虽然它肉质鲜美回味无穷但是这次澜不打算吃它。澜把它窝里垫着的干草挖了出来,正是那味草药。澜现在一手竹鼠一手干草,深沉思考着要不要把竹鼠一并送给小孩儿让他打打牙祭,转念一想这竹鼠家底都被他掏干净这么做未免有些过分,还是养肥一点再吃吧。于是满是可惜的把竹鼠放了回去。 澜叫醒了那只高速公鹿,让它去给小孩儿送草药。它很不配合,澜挑了挑眉,撸起袖子跟它干了一架。没多少功夫,高速公鹿叼着草药出窝了,胜负就不必多言了。 三郎见到那只高速公鹿瞬间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很是畏惧的看着它生怕又给他来一下鹿角冲撞,不由得退后几步。那只鹿恶趣味的又上前凑近了几步。感受到背后针扎的视线它收敛了,想起自己的正事。忙不迭将嘴里的草药放在地上,用蹄子把草药向小孩的方向推了推。 “这些是……给我的吗?”小孩儿很迟疑。 那只高速公鹿很人性化的点了点头,生怕小孩不肯收下又推了推。 三郎迟疑地上前捡起草药,待看清这些干草,三郎也顾不得芥蒂了,欣喜若狂地抱着公鹿的脖子不撒手。“谢谢你,这些正是我需要的,帮上大忙了。” 这只年轻的公鹿瞬间懵了。躲在树上的澜其实也气得不行,连兽瞳都出来了,简直想活吞了这只不要脸的蠢鹿,面上却是淡淡的,哼了句“这小孩真好哄。” 望着瘦成长竹竿的小孩儿抱着草药奔下山后,澜有些索然无味。今天的晚饭还没着落,此时澜看向那个还没回神的蠢鹿的眼神十分危险。“还是竹鼠漂亮点。”嘟囔着这句让漂亮的定义有些模糊的话澜走远了,八成是去刨竹鼠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的高速公鹿内心OS:“我是谁,我在哪……” 大夫开好药方让三郎去煎药。拿给三郎的草药被澜送了点灵气过去,三郎娘亲喝下药之后面色红润了许多,也兴许是她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稚子年幼,怎忍撒手。大夫揉了揉自己酸疼不已的老腰,生离死别见多了心其实也开始冷了,但是母子分别的惨剧能少一桩就是一桩吧。屋内母子两眼泪汪汪,他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抬眼看向窗外,恰见积雪初消,“雪化了呀,甚好甚好。” 可能不止是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第四章 澜当初历天劫时,没挨住最后一道天雷,只能瘫在草丛里皮开肉绽的等死,谁知勾魂使者没等来,等来了死小孩毫不留情的一脚,险些将本就稀碎的内丹踩得粉碎。正想着若有来世定要刨他的坟,以解心头之恨,还没想完便眼前一黑。 再醒过来时,发现周围深且滑,头顶是个黄土垒的房顶,若是喷嚏声大点,怕是饭里能多不少颜色。试着动了动身子,疼得厉害,不过原本烂开的地方都被破布条给裹上了,内丹还是稀碎,估摸着没个几年养不回来。 “三郎,你回来啦!我来找你玩了!” “啊,文朗,你下学了?” “早下了,先生布置了好些功课,我才刚做完。”声音越来越近,“呀!这是个啥啊?怎么这么……” 澜抬头一看,一张硕大的脸正惊讶的看着他,黑亮的眼瞳里除了惊讶还有点嫌弃,一个“丑”字将说未说。 “哦,我刚从山上捡回来的,是条蛇。”那个死小孩也凑了过来,“哎,醒了,我还以为死了呢。” “哦,蛇啊,听家里的张叔说这玩意炖了大补,要给大娘补身子吗?”说着伸手就要戳,澜微微动了一下,吐了吐血红的信子,大有你敢碰我就让你知道童子血更补的意思。 “不……不是。” 小孩还是有良心的,不枉我跟那头该死的鹿打架,被鹿角顶的肺疼。 “那你把它放罐子里干嘛?” “……” 熊孩子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我就随手一放……我还把它的伤包扎了,怎么会炖他呢?” “死蛇就不能吃了吧?” “……” 原来是想把我养肥了再炖?! 当然,三郎那不敢杀生的性子,炖蛇羹也就是李文朗那么一提,他那么一想,每天勤勤恳恳的给罐子里的澜换药,也不知道蛇吃什么,什么都丢进去过,村头树上掉下来的知了,不知哪蹿出来撞晕的耗子,吃剩的青菜,摘出来的烂韭菜,花椒、八角……澜每天都在纠结这熊孩子什么时候放水点火的恐惧和愤怒中度过,伤也一点一点的好了,内丹也被自己小心翼翼的养着,虽然修为废了九成,但能活下来还存有神智也算是万幸。 这一养就养了四年,澜的内丹修的差不多了,趁着那小孩出门,偷偷爬出住了四年的罐子,顺着桌腿一路向下,轻轻巧巧的滑到地上,敛眸凝神聚气,再睁开眼时,已经化作了人形,黑衣黑袍,一根绣金线的腰带束出修长的身形,墨色长发束进一个金线绕就的冠里,终于不用再用那憋屈的原形,抬手伸了一个懒腰,舒展了全身的骨头,“咔咔”的响声听着莫名舒爽,长舒一口气,试着运起灵力,弱的几乎没有。 罢了,不过是从头来过。 澜回头看了看住了四年的罐子,心里竟一丝留恋怀念都没有,甚至还想抬手砸了,不过又瞧了瞧死小孩那家徒四壁的屋子,还是算了。四年来都只能看着锅口那么大的地方,难得不受拘束,也不管屋外有没有人,抬步就往院子里走,撩开旧蓝布帘,院里的阳光就一点一点的偷偷溜了进来,抬手挡在眼前,跨过低矮的小门槛,阳光重新洒在身上,重见天日是什么心情,澜突然就明白了。 院子不大,但东西不少,这个角落种了一地菜,那个角落圈了一窝鸡,正中央放了个旧藤椅,经年累月的坐,磨得油亮亮的,打了层蜡一样。藤椅旁放了个矮板凳,一大一小,活像一对母子。 那死小孩估计也这么和他娘坐过吧。母亲靠在椅子里,小孩坐着矮板凳,耍赖一样的趴在娘亲腿上,扭着身子不肯起来,妇人手里一把蒲扇轻轻的摇着,嘴里念叨着些牛郎织女、齐天大圣,小孩闭着眼听,时不时抬头好奇的问几句,时间一长,两个人都困了,闭了眼,漫天星河轻轻柔柔的盖在身上,夏风缓缓的拂过发尾,痒痒的。 有多久没见过母亲了呢?自从清心寡欲的爹先娘一步成仙后,似乎就再也没见过娘了。澜一边想着,一边窝进了藤椅里,享受着夕阳的温度,娘就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只有爹看过来时,冰冷的娘才有了温度,不是阳光这样和缓的温柔,而是火焰一样,炽热而滚烫,暗金色的眼瞳亮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化作三味真火将世间一切烧的精光。 可是爹是什么样的呢?爹是族里不世出的天才,爹出生便有祥瑞傍身,爹所有法术一学就会,爹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爹不过百年就位列仙班。那娘是什么呢? “旻,你当真四大皆空吗?” “……” “呵,你若当真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为何不敢看我?你若看我,还敢说是四大皆空吗?” “……” “哈哈哈,可笑。可怜……” 再往后便记不清了,只记得爹历劫成仙的那天,娘追着祥云追出了几座山,终于在三天后回了族里,从那之后闭关修炼,也是从那之后再也没见过娘了。 百年后,娘终于驾着祥云追到了天宫。 可是我呢?你们六根清净了,我呢? “爷爷,爹娘成仙后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因为他们六根清净,跳脱红尘世俗外了,与我们这凡世再无牵挂了。” “可是我不是他们和这世间的关系吗?” “这……” “所以……他们不要我了是吗?” “……努力成仙吧,澜。” 成仙啊,成仙何为?百年修为眨眼化为乌有,如今残存一条性命,还要修仙吗?爹娘已经斩断世间烦恼,逍遥天地间,成仙后去找他们吗?找他们做什么呢?要一个理由?什么理由?为何不要我?有意义吗?既如此,为何还要继续活着? 只是一时失神,脑子里的思绪就突然疯长,纠缠成一团乱麻,到处是细小的疙瘩,不知不觉间,思绪凝成了一张网,轻轻的笼在身上,缓缓收紧,挣也挣不开,网眼扼在喉咙处,制止了求救声,也同样阻断了呼吸。 救…… “公子?”一声微弱的询问仿佛一把雪亮的匕首,精巧的贴着皮肤钻进网里,轻轻一划,线断了。 空气争先恐后的想要钻进肺里,在喉头处堵塞,喉咙里的声音推着空气想要出去,两团势力混杂一起,一下就呛醒了意识。 “咳咳……”澜边咳着边睁开眼睛,已是傍晚了,夕阳恋恋不舍的在天边留下一抹红纱,便转身离开。 “公子,你、你没事吧?” 背上有人轻轻抚着帮顺气,咳了好一会,嗓子眼咳的干疼,终于是顺了,抬头看了一眼手的主人,一张话本里文弱书生的脸,称不上面如冠玉,勉强算得上清秀,平平无奇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出彩,即使是现在天空黑的朦朦胧胧的时候,那双眼睛也让人难以忽视,仿佛满天星辰都倒映在那双眼中,目似点漆,眉目如画说的大约就是这样吧。 “公子?”少年见人没有回应又轻声问了一句。 “啊,我没事。”这才想起来回应。 “额……不知,公子为何会在我家?”少年人犹犹豫豫的问道。 “这……”张口结舌,完全没想好该怎么骗这个小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第五章 别信男人那张嘴。时隔多年,四郎是如此评价当年之事。 淳朴憨厚的大山少年自然不是生性狡猾满肚子坏水大妖怪的对手。四郎很快信了澜过来找口水喝的鬼话,顺着被带进沟里。 这会四郎已经跑到陶罐前准备丢点厨余给黑蛇加餐,却发现罐子里空空如也。“诶!!!我的蛇呢?!!!” “我方才看到有条蛇从你家院子里离开,原来是小公子你养的啊。” 四郎有些低落地开口,“唤我三郎就可。算不得养,我起初仅是想拿那蛇与货郎交易换些银钱罢了。” “……咳咳。”虽然知道自己逃离了炖汤的结局,但还是高兴不起来:D。 “它走了也好。我除了捡到它之外也没做什么。” “……”心底渐渐回暖,也不是太混账啊臭小鬼。 “算了想开点,长那么丑货郎也不会想要的。” “!!!!!”澜笑得非常高深莫测, “三郎。” “?” “你日后遇到蛇一定要绕开。”别让老子再遇到你!!! 澜这个衰人留下这句半告诫就果断离开了这个住了四年的小茅屋。三郎只觉得遇到一个怪人,却不知道澜半仙铁口直断,至今未尝一败。 人妖殊途,到底不可结缘。 随之而来的天灾人祸更是将小它山推向断崖。 起初只是水位下降,到后面的人畜饮水困难。 农民情愿给耕牛喝水也不会自己喝上一口,哪怕仅是润一润干裂的嘴唇。但即便如此,缺水导致的牲畜死亡也是难以避免的。之后,最先被放弃的么儿熬不住了,那段时间小它村最不缺失去稚儿的撕心裂肺的哭嚎,但最后这些哭声也趋于宁静…… 人的劣根性在于会将屠刀挥向弱者。在自相残杀上能获得快感的也只有人了。在小它村的湖泊干涸后第三个月内心的野兽被释放了。 王婶的儿子诚朴勤劳,在三郎年幼的时候是这个邻家大哥哥挥舞着扁担打跑那群要霸占小茅屋的远方亲戚。“腌脏玩意,竟会欺负孤儿寡母,有我在的一天,你们就别想进这个门。”他气得脸都红了,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怕是要把小孩吓哭。但是三郎一直记得他转身抚摸自己的头顶,温暖到让他想哭。他也确实哭了,把老实人吓得手忙脚乱的。 阎王爷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在陪媳妇归宁的那一天他遇到了强盗,车队的护卫还有他没有回来。 他媳妇与他感情甚笃,强盗来的时候也是因为保护她才丢了性命。回家就跪在王婶面前咬着嘴唇流着眼泪要给他守节,一辈子不改嫁。二人从此相依为命。寡妇门前是非多,总有几个黑心黑肝的地痞流氓要来调戏她们,这时候三郎就会抄起扁担打跑这些畜生,这扁担质量尤其好,把这些口花花的家伙打得满地找牙,跟当年那群无赖的亲戚一个下场。 王家的血脉并没有断绝,王家媳妇怀了遗腹子。接连而来的噩耗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三郎稍微松了口气,却不知道这才是人祸的开端。 如今王家媳妇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脚了,接近临盆,在这个极度缺水的时间段她得到了很好的照顾,看起来很精神,脸上带着即将要为人母的慈爱。 她是幸福的,即使生活从未善待她。 “天上钩钩云,地下雨淋淋。” 遥远的天边飘来朵朵钩卷云,携着山雨欲来的希望。 待到瓜熟蒂落之时,王家未添一丁。 王家媳妇尚在昏迷中,王婶一看到憋成青紫色的婴儿皮肤便承受不住跌坐在地上,双目圆睁久久不能回神,随之而来的绝望酸涩从肺泡里缓缓升腾蔓延到眼窝底,几滴浑浊的眼泪落了下来,她嚎啕大哭着不停捶打着地面,斑斑血迹弄脏了地面。 疯婆子一般的行径让产婆忍不住退后几步,在产婆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头蓬乱的白发,失去所有可以维系的生命力潦倒附在头皮上。 人和畜生的区别在于通感。 苍老凄凉的哭声并未传进产婆心里,和善老实的面皮之下,膨胀野蛮生长的食欲充斥着这具日益散发腐朽气息的皮囊。 抱歉,我好饿啊。 好饿啊,老天爷我也没有办法了,就原谅我这次吧。 反正生下来也活不了,不如祭了五脏庙。 如此一想,产婆也不觉得内疚了,假心假意安慰了瘫成一滩泥的王婶几句,便热心的迫不及待的处理死婴了。 ——原本能活的。 天上钩钩云消散了,一如既往艳阳高照。 产婆一家久违的吃到了肉汤。 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人不可称之为人之时,天灾已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