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东修和吕云之云归来》 第1章 第1章 1 一年又到秋天。 草木枯黄,红叶飘落。 一到晚上,无云的夜空挂着晶莹的圆月,寒气渐浸,更是一派肃然气氛。 湖边的普通民居,庭院里,一个青年男子,独自坐着,正在喝酒。 青年男子穿着灰蓝色的武士长袍,束腰扎袖。身材颀长,长相英俊。可是他,两道英眉微微地蹙着,那双炯然大眼也低垂着,只是盯着眼前的酒杯看。 深褐色、粗陶瓷制造的酒杯里,白色浑浊的米酒,酒面微微地轻颤。 青年男子全神贯注地看着这酒杯里的酒,彷佛看世界上最稀珍的东西。 窸窸窣窣的衣裙声音。 青年男子看得入神,没有意识到女子的走近。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湖色唐衫、绛红长裙。头发往后齐整地梳着一条辫子,垂在脑后。女子长着一张小巧的脸,大眼睛、薄嘴唇,乍一看,面容娇好,只是神情有些儿清冷,不好接近的样子。 女子在男子身后站了一会儿,静静看着青年男子的背影。 男子蓦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拿起酒杯,一抬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提起酒壶,酙满一杯,复又低头,定定地看着酒杯中的酒。 女子慢慢地走过去,悄悄地坐在男子身边的凳子上,一双大眼睛,只是默默地望着男子。 男子依然看着酒杯,神情专注,甚至,有点虔诚。 “您怎么独自喝这么多酒?”女子终于开口。 深夜寂静的院落中,女子的声音有点突兀。 男子闻言,坐直了身体,并不看她,也不作答。只是叹了一口气,又微微一笑,笑意涩然。 “想念他了吗?”女子问。 “是的。非常想念。”男人的眼睛有了水气。“云他……他……只在这酒杯之中,喝完一杯想放下他,却又想他,所以只能再满上……”男子叹了一口气,眼神定定地看着空中,“想喝掉这一杯可以放下吧……”男子似乎说不下去了,怔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可还是想他,所以又只能再满上。”说罢,男子独自轻笑了起来,可这笑,比哭还令人难以接受。笑容中的悲伤,像湿湿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本是无意却也实在无力收拾局面,只好眼睁睁看着黑色的水渍漫开来去。男子也实在难以自持,拿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两个人沉默。 “秋已深,晚上冷,大人,不要久坐了。”女子又说。 男子微仰起头,闭上眼,像是极力忍耐,过了一会儿,方回答:“我再坐会儿。小姐,早点休息吧。” 女子点点头,站了起来,走进里屋。 屋内,客厅里,一个五十开外,长得黑黑粗粗、披散着长发、留着胡须的汉子,拿着烛灯,候在门口,有丝焦急地问:“怎么样?” 女子摇了摇头。 汉子“唉”了一声:“辛苦你了,去睡吧。” “是。晚安。”女子颌首,退进西首自己的房间。 汉子也自回到上房。 “不行吗?”房间里,已经睡下的妇人听见汉子进去的声响,又坐起身来,问,“智善也叫不进来?” 汉子边将烛台放在矮几上,边说:“这小子现在犟得很,由他去吧。” 妇人四十开外,脸上的肤色倒是白里透红,有一双滚圆的眼睛,现在眼里满是担忧,“唉,都过去整整一年了,什么时候我们东修的精神头才回来呢?" 汉子沉默了一会儿,“总会回来的。” 妇人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也不能怪他这么伤心,我想起我们云儿,也胸闷得很。” 汉子坐了下来,痛苦地自责:“云这小子!也怪我当初没有……” 妇人赶紧打断汉子的话:“大哥快别自责了,叫东修听去他更难过了,谁知道会这样呢?”妇人拍了拍身边的被铺说快点睡吧,“明天美淑回来,我也要早起,整几味她喜欢的。”自己翻身睡下。 汉子不言语,坐了一会儿,起身吹熄蜡烛,室内顿时黑了下来。 院里的白东修,待智善走后,睁开眼,望着空中的月亮。 皓月发出清辉,寂然无声。 白东修红红的眼中,泪花闪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第2章 2 清国,杭州。 秋天是一年最舒服的季节,天高云淡,桂花飘香。 那西湖,更享得天独厚的布局,一半是山水,一半是城市。 那城市的地方,高低楼阁,鳞次栉比,贩夫走卒,熙来攘往,一派繁荣富庶的景象。 那山水的地方,却是花红柳绿,金波潋滟,远观又山色空蒙,一幅江山如画的长轴。 在城市接向西湖的路口,有一幢精美的雕花大楼,门口挂着的金漆大匾上“楼外楼”几个大字闪闪发光。如果是卓然不凡的贵客,要求清静的地方品茗赏景,候在大门首的殷勤的小二必会引上二楼。在宽敞的柚木楼梯走上去,正对着一幅巨大的红木座帛糊屏风,那淡黄色的丝帛上不知哪位书法家的作品,笔力遒劲,录着柳永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转过屏风,沿窗的几张雅座,正对着一览无遗的西湖美景。 在这寻常的秋天的下午,在这雅座中最佳观景的那张桌子,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子极其年轻,身材颀瘦,一袭皂色长袍。袍子虽只是棉布,凹凸着同色云纹,看得出质地精良,做工极为考究,穿在年轻男子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华贵之气。腰间束着同色腰带,松着的袖口,露出一双骨玉均停的手,三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捏着白瓷茶杯。乌黑的长发,脑后用黑色发带半束,其余披散下来,在肩上堆拥如墨,闪亮如缎。刘海下面一双凤目微垂,将眼神收匿在黑漆漆的长睫毛后面。俊挺的翘鼻,棱角分明的丹唇,竟为他带来十分的美貌,──令任何女子都自愧弗如的容颜。苍白的脸上,右颊有道淡淡的伤痕,为这张俏脸平添了邪魅之气,显示出这美男子绝不简单的来历。 女子二十出头,穿着橙色锦绸小袄、青紫长裙,身姿绰约。碧玉金钗绾着青丝,白净的鹅蛋脸上,一双美丽的杏眼,风情流转。奇怪的是,这样美丽而高贵的小姐,打扮、气度完全贵族小姐风范,居然打侧陪坐,恭恭敬敬地对着坐上首的、年轻的、黑衣男子。 “天主,真的不要紧吗?这里。”女子轻声问,眼睛警觉地打量着四周,见周围好几张桌子都坐满了茶客,担忧地看了看男子身无寸铁的便服和不加遮掩的面容,有一丝不安。 男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端起茶杯呷了口杯里的龙井,抬头望向窗外的西湖。 天朗气清,西湖的湖面上泛着粼粼金光,远处青山寂静无声,整个山水罩了淡淡的一层青霭。 男子漆黑的眸子,迷蒙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一年了。” “是。”女子神色变了变,眼中怨恨、愤懑、痛苦……纷杂的情绪一闪。她低头想了想,终忍不住,抬眼望向男子,小心翼翼地问,“您真的不想知道吗?” “什么。” “当时怎么救回天主您。” “当然想。”男子语气平和,可是声音里的冷淡根本听不出一丝想知道的意思。 “可您从来不问。” 男子又是微微一笑,淡然地说,“想象得到。” 但女子听了愈发暗自不安,天主还是天主,似乎一切都离不开他的预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胸有成竹,泰然自若。但和以前的天主相比,这态度中,多了一份漠然、和,清冷。她知道,他其实真的一点儿也不关心! “也不责备属下?擅自……” “九香。”男子打断了女子的话,目光在她脸上轻轻一扫又回到手中的茶杯,“责备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是,天主。”九香垂下眼睑,心里居然痛了起来,如果他能狠狠地责备自己,也许,自己的心里还会好受一点。明明救得他的性命,可是、可是,好像救不回他的心神。自己,和张泰山、白面书生、罗安他们是不是真的做对了呢?看天主这样平平和和的态度,对什么都很有耐性的样子,其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凡事都可有可无,漠不关心。 如果时间倒转,我们还是会这样做的。拚得我们的性命,也一定要抢救您、守护您。可是,活过来的您,能不能不要这样了无生趣呢?天主?! “噔噔噔噔”的楼梯响,打断了九香的思绪,九香的大眼睛看过去,却是小二领着三个男人上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第3章 3 上来的三个男人,前面两个男人,身形魁梧,三十上下的年纪,一个方脸,一个长脸,方脸的穿着蓝色劲装,长脸的穿着绿色劲装。两个人都腰系佩刀,步履沉稳,显是练武之人。落在后面的第三个人,九香一看,心里也暗自喝一声彩,虽然天主这样的珠玉在侧。 这第三个人,是位年轻的富家公子,身材修长,穿着月牙白的绸缎长袍,束腰箭袖,六合帽上镶着一块晶莹的南红玛瑙。细长白净的脸,高鼻薄唇,两道英眉,眼睛不大,有点儿深陷,但目光锐利,不说话就隐隐地有种气势。 前面两个男人一上楼,扫视全场,一看最好景致的位子被人占了,像是一种习惯使然,长脸男人用手指了指九香和黑衣男子所坐的位子,向小二说:“叫他们挪一挪。” 那方脸男人最为性急,不由分说冲上前来,直接向悠然而坐的黑衣男子开口:“劳驾这位客官给我家公子让一让位子。” “鲁钧!陈宇!”走在后面的那青年公子喝住。 名叫陈宇的方脸男人回头看了公子一眼,见公子对他怒目而瞪,神色恭肃地退了回去。 青年公子上前,向黑衣男子打揖施礼,“我朋友鲁莽无礼,多有得罪,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黑衣男子坐着,脸向着窗外,并不回首看青年公子一眼。 九香转过身来,微微颔首,虽没吭声,算是接受道歉了。 青年公子又向黑衣男子再揖了一揖,说:“冒犯公子,心里不安,不知公子能否容许在下请饮这杯清茶,以作赔罪。”语气甚为诚恳。 黑衣男子依然看着窗外,九香看了看他的神情,向青年公子又微微颔首,算是应允了。 青年公子脸带喜色地道了谢。 虽然人家无礼在先,但青年公子当众如此这般赔礼道歉,黑衣男子端坐着受礼,一句话也不说,脸都没有别过来一下,眼睛看也没看青年公子一眼,态度着实倨傲。 大家也都摸不透九香的身份,看她向黑衣男子毕恭毕敬的态度,猜测多半是一名侍女。以侍女应对富家公子的赔礼,而且,既便侍女,也坐着不动身,有一种轻侮的味道了。 难得青年公子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陈宇和那名叫鲁钧的长脸男人惊愕地看着青年公子,似乎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到,被公子的低声下气的样子给惊呆了。 青年公子又向黑衣男子施礼说:“不打扰公子。”转身带着陈宇和鲁钧,在那大屏风边的桌子坐下,一边吩咐小二将黑衣男子的单记在自己帐上。 大屏风竖在楼梯上来的走廊,桌子自然也不靠近窗,要看西湖的景致,中间隔着靠窗的那几桌茶客。青年公子望出去,看到黑衣男子俊挺秀气的背影,眼神里有了笑意,似乎对这风景很满意。 不一会儿,小二端上精美的白瓷茶具,里面装着用灵隐山泉水泡的龙井茶,并着山胡桃、花生、芝麻卷、绿豆糕等等小吃、点心,铺了一台子。 三个男人在哪儿,边品茗边低声闲聊,一听就是外地来杭州观光的,说的也不过是要再去哪里玩耍之类的。 那个陈宇说:“明天再跑一趟灵隐,巨涛法师仍不在的话,依然看不到董其昌的《金刚经》。” 青年公子笑笑,说哪也没关系,多跑几次总会见到的。 鲁钧说:“不如下次跟……跟……”说了两个“跟”字说不下去,舌头打结,一脸惶急。青年公子看着他的窘态,觉得好笑,笑了起来。 就在这闲适、轻松的时光,突然,“哐嗤”一声,青年公子靠近的巨大屏风,上面丝帛所录那阙“望海潮”词的地方,突然中间裂开,明晃晃的一把剑,刺出来,后面跟着一条黑影,卷成一团,往青年公子身上激射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第4章 4 这骤然的偷袭! 青年公子下意识地往后翻跃,身姿轻灵,别看他一副斯文的模样,却原来也是会武功的。 陈宇和鲁钧,早飞身而起,鲁钧身体挡在青年公子前面,陈宇佩刀已出鞘,一伸手,“当”地一声格在来剑上。 黑衣刺客被震得半空中一个翻身跳落桌子上,而陈宇也倒退了两步,没想到来者的剑,劲道那么大。 陈宇挥刀再上,一脚踢翻桌子,那刺客身形急转,乘桌子翻倒之前从桌上跃过陈宇头顶,空中伸手快捷的一剑,又向青年公子喉口刺过去。 青年公子身形掠动,往后再退几步,堪堪避开。 鲁钧挥刀格挡,陈宇也自后挥刀夹攻,可刀挥到一半,停住了。他发觉后背一痛,转头看见另一个黑衣刺客,在背后悄无声地一剑,刺进他的后肩胛。陈宇只好撇下第一名刺客,转过身来,迎敌这第二名黑衣刺客。 一时之间,陈宇和鲁钧和两名刺客一对一地过起招来,四个人战成一团,“叮叮当当”的刀剑铿锵声不绝于耳。 茶室内桌倒椅翻、茶杯碗碟散了一地。而茶客们都吓得脸无人色,一哄而散。来这二楼雅座品茗的茶客,全非富即贵,倒不是要吃白食乘乱走,而是他们觉得自己有了几个钱,生命更珍贵着呢。实在怕死得很,没命地逃走了。 楼上一下子就清场了,这样更好,四个人打起来更为宽畅。 两名黑衣刺客打扮一模一样,黑色劲装,脸蒙黑布,只露出两只眼睛。 陈宇和鲁钧的刀法虽然沉稳,但两名黑衣刺客身形轻巧,剑法灵活,实力在陈宇和鲁钧之上。加上陈宇后肩已挂了彩,力道更用不上。四个人缠斗了三、四十个回合,陈宇和鲁钧明显地处于劣势。 陈宇和鲁钧有点着急,向青年公子连连递眼色,叫他快点走。两个人对望一眼,刀法一变,开始用两败俱伤的凶招,再不惜身,只求和对方同归于尽。 青年公子却并不肯自行离去,仍是退在一边观战。目光还不时扫向窗前,所有的茶客都逃逸了,只有那黑衣男子和女子仍然坐着,还在神情自若地喝着茶,看着窗外,似乎对室内激烈的打斗毫无所闻一样。 陈宇和鲁钧的变招,终于有效果,那就是,他们自己屡屡犯险。 两名刺客逮到机会,疾风一般的快剑,当胸向陈宇和鲁钧刺去。 眼看着陈宇和鲁钧不死也一定会受重伤,两名刺客的身形都略一迟缓,剑递出的分寸逊了几寸。 在生死搏斗中岂容有这一小小的迟缓?陈宇和鲁钧把握了这良机,陈宇一刀,砍在一名刺客的大腿上。刺客站立不稳,跌下楼梯,咕碌碌地滚了下去,滚到下面大堂。他站起身,有些许迷茫地回望了楼上一眼,转身一拐一拐地出门,竟自逃去了。另一名刺客被鲁钧刺中肋下,伤得比较重,翻倒在地。 青年公子松了口气,抬眼再看窗口,黑衣男子和女子已不知何时离去了。桌子上留下的两只茶杯,还冒出袅袅轻烟。 青年公子快步串到窗前,向下张望。 “天主,这不是您的风格。怎么就贸然出手相助了呢?”九香跟在吕云身后,悄声问。 吕云飞身上马,嘴角一弯:“茶费。” 说着,抬头往“楼外楼”望了一眼。 青年公子站在窗口,也正望出去,搜寻吕云的身影。 两个人,就这么对了一眼。 这是青年公子第一次看到吕云的面容,他的心口,“呯”地一声,似乎给什么撞上了。 方才一上楼,他一眼就看出吕云的与众不同,瘦削而俊美的身姿,罩着孤傲与凌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有一种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超然和淡漠。 赔礼的时候,吕云一直没转头过来,青年公子无法得睹真容,因为心生欣羡,更不会强求。 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如此绝色! 青年公子在窗前呆呆的时候,吕云脚一夹马,早已驰骋而去,马上颠簸着矫美的身姿,乌黑的长发在身后飘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第5章 5 陈宇和鲁钧跑到青年公子身边,拜倒问安:“八阿哥受惊!” 这青年公子正是清国当今皇上的第八个皇子,名永珂,是乾隆最宠爱的孝贤皇后所生。血统高贵,聪颖异常,自小习骑射,精诗文,尤其难得的是,对书法有很深的造诣,深得乾隆欢心,年纪轻轻就得封哲亲王。 他那附庸风雅的父皇最爱下江南,永珂倒不是附庸风雅,却是真爱江南,爱江南的山水秀丽和人文斐萃。听说杭州灵隐寺藏有董其昌的《金刚经》,父皇软讨硬取怎么也弄不到手,虽然父皇的“三希堂”里好帖如云,但对得不到手的帖,永珂终究好奇心起,也想去看看。 永珂性子和他父皇迥异,并不喜欢铺张,所以轻装便服,携着两名近身内侍,微服玩江南来了,不想会在这杭州的楼外楼上遇到行刺。 陈宇、鲁钧的问安,将永珂从吕云的背影那儿拉回过神来。 永珂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陈宇和鲁钧,叫他们起来,问陈宇,“伤不要紧吧?" 陈宇说没事,皮外伤。 永珂负着手,踱到昏死在地上的刺客跟前。 陈宇和鲁钧连忙奔过去,拦阻着,叫“小心!” 永珂不以为然地说:“这种技俩又怎么伤到本王呢。”蹲下身子,细看刺客,又望了一眼鲁钧。 鲁钧会意,一伸手,拉下刺客的蒙面黑布。但见黑布后面的一张脸已呈青紫色。 陈宇大惊,俯身,手指搭上刺客的颈脉,全无脉象,再放鼻口处探一探气息,抬头看向永珂,摇了摇头。刺客已然死去。 “我明明只刺伤肋下,不足以致命……”鲁钧迷茫地说。 永珂说:“服了毒。” 陈宇也点头:“这脸色肯定服了毒。” 陈宇站起身来,一叠声地叫老板来。 老板当日并不在店里,只有掌柜,见闹出人命,早吓得嗦嗦发抖,在门口不敢进来。听到里面催叫得急了,只得硬着头皮进来,伏倒在地:“拜见三位大人,望大人饶命。” 陈宇说:“大人?明明王爷在此!” “拜见王爷。” 陈宇喝道:“我们王爷在此饮茶,你们这地方居然有刺客!” 永珂制止陈宇,“这也不能责怪店家,我们随性而逛,不可能预早埋伏,可见他们是一路跟踪而来。”和颜悦色地对掌柜说:“不要让人进来,我们会处理此事。” 掌柜如蒙大赦,领命出去,叫小二守住门口,谁也不许进去。 “一路跟踪来杭州?”鲁钧搜看着刺客的全身,身上并无任何可以识别的标记,“这又是什么来历呢?” “不用问,背后的主使我们心中都知道。”永珂似乎觉得这是一桩好玩的事情,不怒反笑,自言自言地问道,“只是谁来替他做这事呢?" 永珂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搁下这个疑题,吩咐陈宇:“包扎好伤口,去趟杭州府,告诉刘纯炜,以普通的流氓打殴致死收殓,别难为店家。” “是。” “验一验尸。" “是。” “能服毒自尽应该手尾都弄干净了,看看身体上还有什么胎记之类能认出身份。” “是。” 三个人站起身,想离开刺客尸体。 “等等。”永珂复又蹲下身来,仔细察看刺客的膝部,伸手,慢慢抽出一根细针来,举着针,眯着眼看了半天,嘴角荡起笑来:“这份人情大了。” 鲁钧和陈宇面面相觑,原说方才紧要关头,两名刺客的身形都莫名其妙地缓了缓,向自己当胸递上来的剑也短了两寸,原来有人暗中相助,而两个人居然没有察觉到有人暗中相助! 这么细的针,这么远的距离,悄无声地飞入穴道。那人的功夫,岂不骇人? 永珂拿了针,走到窗前,走到方才吕云和九香所坐的桌前,在吕云所坐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看了看桌上的茶具,看了看手里的针,微笑着问: “锦安堂在杭州的管事人是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第6章 6 白东修穿着整洁的蓝色劲装,修身合度,尤衬出他那宽肩窄腰的优美身形,配上英俊的脸庞,炯炯有神的双眼,当真是英气逼人。 白东修走出房间,跨进客厅的时候,满客厅的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黑萨摩每次看见白东修,心底会不由泛起那个披头散发、绑着竹片、邋里邋遢的少年。 神奇的造物主啊!这个邋里邋遢的少年,转眼就长得这样一表人才了! 萨摩心里感到欣慰,想白大哥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同感欣慰。 尔后,萨摩不免又会想到那个邋里邋遢的少年,整天嬉皮笑脸、到处闯祸,现在的东修,沉稳、可靠,连世孙邸下也信任他、器重他,多么值得骄傲?! 可是,这小子的笑…… 白东修带着淡淡的笑,向客厅里的人问早安。 智善的大眼睛在白东修脸上扫来扫去,见白东修脸色平和,丝毫也看不出昨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的酒意,和,昨天晚上所流露出来的那深重的、化不开的悲伤。 智善昨天晚上所窥见的那个伤痛的男子,似乎根本就不存在。换而代之的,是现在客厅中,神色自如的英俊男子,除了…… 脸色有一点点的青白,除了…… 眉头有一点点的蹙别, 其他,一切正常。 一年功夫,这隐藏的功力愈加深了。 白东修看见早餐桌上多了美淑,奇怪地问:“洪夫人怎么回来了?” 美淑才刚新婚,新家一点儿也呆不住,整天想跑回张美姨和萨摩的家,被杨础立说了几次,开始渐渐地忍耐,隔一、两周才回一次这儿。对“洪夫人”的称号,实在不习惯,被白东修这么打趣,脸就红了:“东修,你真是越来越可恶了。” 白东修笑笑地说:“怎么就可恶了?洪夫人不许人叫红夫人,难道要叫绿夫人?” “什么又红又绿的!真讨厌!” 白东修扫了一眼黄珍珠,说:“颜色有什么好讨厌?这里还有黄色呢。” 黄珍珠说:“你就知道说别人,不还有白色吗?” “可不是?小姐干脆别做人参生意了,开染坊吧,什么颜色都齐了。” 白东修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连最不喜形于色的智善也咧嘴笑了笑。 这欢快的气氛到底有点虚无,大家笑完,都静了下来。 黄珍珠打破安静,说:“美淑回来找我们,有事情商量的。” 白东修坐了下来,张美姨早送上了一碗饭。白东修捧过碗,扒了几口饭,问美淑:“什么事?” 张美姨对美淑打了一个眼色,美淑看看白东修,眼睛转了转,说:“也不急,以后再说吧。” 萨摩问白东修:“今天去王宫?” 白东修无所谓地说,“也没什么事,不必去吧。” 萨摩假作严肃地教训:“你这小子,又偷懒,现在世孙邸下的安全也不放在心上?” “反正有太勇他们。”白东修轻笑着。 大家都不敢问白东修会去哪里,大家都知道白东修会去哪里。 餐桌上又都静了下来。 张美姨跟珍珠、美淑更是互相交换着眼色。 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停在了大门口。大家听到有人翻身下马,然后,庭院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迈着大步子奔进来。 “永叔,永叔。”太勇有点着急的叫唤声。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白东修笑着站起身来,迎了上去,看见太勇的脸色,收起笑,问:“太勇,王宫出什么事了?” 太勇向满屋的人点了点头,算打招呼。然后,在白东修耳边低语了几句。 白东修神色一懔,转身对萨摩说:“我去王宫。”说罢,匆匆去马廊牵过马,和太勇骑了马急急而去。 “走得这么匆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萨摩在大门口目送着白东修走远了,才回客厅,继续早餐,担心地咕噜着。 张美姨一边收掇白东修的碗筷,一边低声说:“阿弥陀佛,这样才好,有点正事干,不然又去山上了。” “我都不敢向他提云儿的小祥。”美淑说。 黄珍珠说:“提总要提的吧?” 张美姨说:“不要跟他提了,反正他整天都会跑去那里,小不小祥,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我也很想做一做。”美淑难过地说,“我们云儿!” 张美姨知道美淑的心事:“我知道我们小祥未过就办喜事,你心里过不去。想我们云儿是不会在意的。” 婚事,是础立他催得急,但到底也是自己同意的。美淑沉默不语,何止心里过不去?! “不如到时候,我们自行不声不响地做。如果东修问起,才告诉他吧。”黄珍珠说,“我们的心意自己做。但东修他,真的,不可以再刺激他了。” 萨摩听不下去了,摇摇头,走出屋去。 智善低着头,细细地嚼着饭菜,慢慢地吞咽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第7章 7 汉阳四面环山,汉江自西向东流过。 在这山水襟带的风水宝地之中,壮观恢宏的宫阙连绵排开。 市面有点早,路上空寂无人,马可以快速轻跑在大街上。 白东修现在很喜欢半夜的大街,或者,这种市面还没起来的大街,一座空城一样。活像他的内心。他现在,有时候,半夜三更,会一个人,离开家,在空寂的大街上游荡。 你穿过世事朝我走来, 迈出的每一步都留下了一座空城。 吕云的一笑一颦,在白东修的心里,留下一座座的空城。 白东修和太勇穿过清旷的大街,来到王宫,却先往昌庆宫而去。进弘化门,下马,将马交由小卒牵去,转身对太勇说:“我先去找了徐将军,看过现场,再去参见世孙邸下。” 太勇说好,“那我先过去向世孙邸下复命。” 白东修在昌庆宫景春殿外的甬道找到徐有大的时候,徐有大正带了六、七个禁卫兵,还在勘看现场。 徐有大一见白东修,气乍呼呼地说:“哦,东修,来得好。哪个王八羔子吃了豹子胆,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动老子的人。” “在这里吗?昨天晚上,尹恒智左侍大人?"白东修问,腿尖指了指地上的一滩血。血色暗红,流了还没有多少时辰。 “嗯。两名尚宫寅时发现的。"徐有大继续骂,“这小子还欠我一顿酒的赌债,一声不吭就死了,这浑身功夫都白练了,没用的家伙!好歹还了我顿酒再走。” 白东修蹲下身,仔细地看了看血渍,和血渍周围的地面情况,“这地面没作整理?” “没有。小子看出什么来了?”徐有大好奇地凑上去看。 “没有任何打斗,甚至挣扎。” 徐有大有点失望,“废话!衣服也不凌乱,凶手下手极快。” 白东修又站起身来,在甬道两边来来去去察看了一番。见甬道一面通向景春殿,另一面围墙上开了一个月牙门洞,通向花园。 白东修走进花园。 花园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池,对着水池的粉墙,建有一个半亭,亭里设着石桌石椅。坐在石桌边,自亭中望出去,花木假山,水影倒月,倒是一个饮酒赏月的好地方。 白东修在石椅上坐了下来,看了看周围,想了想,有点想不通,退出花园,对徐有大说:“徐将军,尹大人的遗体在哪里?我去看看伤口。” “暂时放在医库停尸房。我同你一起去。”徐有大走之前,吩咐手下禁兵清洗掉地上血渍。 这甬道是通往景春殿,以及景春殿后面,──王妃寝宫通明殿,的要道,白天人来人往,尚宫、内官、禁兵络绎不绝。一滩血渍这么碍眼地留在道上,会搞得人心惶惶。 肋下极细小、极齐整的一个剑洞,斜斜往上挑进心脏。 动作干劲利索,一击即死。 下手速度快到,血也来不及喷出来。 …… 白东修弯着腰,研究案台上尹恒智的伤口。 尹恒智非常年轻,只是二十来岁,失去生命的肌肤青白泛蓝,像海里捞起来的鱼,横在案台上。 红色的三品武官官服往上揭起,露出腹肋。 白东修翻开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又弯低身,闻了闻,问徐有大:“尹大人生前,天天喝酒?” “这小子喜欢酒,不过口味太刁,没有好酒,宁可不喝。哪有那么多好酒满足他?所以怎么可能天天喝?”徐有大说,“这种两班家出来的小兔崽子花样就是多。” 看着白东修沉思的面容,徐有大突然说:“喂,小子,你那个小眼睛同门来看的时候,有一副了然在心的样子,哪像你这小子,像什么都不清楚。看来你真不是一点点笨。世孙邸下派对人了,派你来查。”说罢,有点想笑,又忍住。 “洪说书?” “什么洪说书?不就是杨础立那小子吗?这称呼真生分。” 白东修不易察觉地鼻中“哼”了一声,没有接徐有大的话头。站起身来,将尹恒智的官服拉下,将盖在尸首身上的白布放下来,跑到外间去洗手。 洗好手,说,“差不多了,我过去见世孙邸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第8章 8 杨础立也在景贤堂,和李祘谈论着什么。 白东修向李祘行罢礼,在坐下来之前,向坐在一边的杨础立略点了点头,打招呼:“洪大人。” 杨础立说:“永叔……” 还待说什么,白东修掉转头,向李祘说:“邸下,案发现场和尹大人的遗体,小人都看过了。” 李祘问:“永叔可有什么发现?” “从现场和伤口情况来看,凶手动作干净利索。” “黑纱烛笼的刺客做的?”李祘突然说。 “黑纱烛笼”四个字,在白东修的耳中听来,无疑像一个焦雷,震得原本挺直了上身、端坐在地的白东修那毕直的上半身身躯,不由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但白东修很快就又坐得纹丝不动,抬眼迎向李祘的目光,用平静的语调问:“邸下,何以见得是黑纱烛笼的刺客做的?” 坐在一边的杨础立,接嘴说:“凶手下手如此专业,可以判断刺客所为。” “既便这样,也不能断定是黑纱烛笼的刺客所为。”白东修飞快地回答杨础立,可是脸并没有转过去,依然望着李祘。 “洪说书说那伤口,和黑纱烛笼天主的刀法一模一样,和留在他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李祘说,显然,白东修没来之前,李祘和杨础立就在讨论这个问题。 “黑纱烛笼天主已经……”白东修说不下去了,垂在腿边的双手紧紧地握拳,指节发白。 隐藏的功力再好,再深厚,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人,只要提到吕云,或者,有关吕云的一点点相关的事情,白东修都会被呼啸而来的痛苦的狂潮吞没,似乎魂灵出窍,白东修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无力的身体被痛苦的巨浪抛上、抛下、卷进去、反转着。 白东修会感到一阵窒息! 脑部功能,有片刻的停顿,似乎有种尖尖细细的声音在耳边鸣响; 心上有尖锐的、冰凉的、锋利的刀,慢慢的、遂寸遂寸刺进去的刺痛感; 眼睛就开始湿湿的,眼前的景物白蒙蒙一片,都有点看不真切…… “我知道,不可能是黑纱烛笼的天主。”李祘对着白东修,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用“寡人”这样的称谓。他似乎知道白东修说不出话来,是在和内心的痛苦作抗争,接过话去。“但黑纱烛笼还在,虽然已经沉寂了一年,也可以卷土重来。” 白东修有点怔怔地看着李祘,似乎在听一种天方夜谈。眼神中绝对不是抗拒,反而有种暗暗的活力滋生,目光在渴望李祘说下去。 “如果不是黑纱烛笼,却以黑纱烛笼的手法杀人,还在宫中,还在人来人往的甬道上,是嫁祸,还是示威,要查清楚。” “是,邸下。”白东修眼神又暗淡下去,但终于可以顺利地吐出几个字。 “还有你,洪说书,你们两个一起调查这件案子。” “是,邸下。” 李祘望了望白东修,又望了望杨础立,对杨础立说:你先下去。 杨础立告退后,李祘望着眼前端坐着的英俊的男人。 第一次在市集上,遇到这个男人,当时他疯疯癫癫,两目无神地在游荡,撞翻小贩的豆子,被小贩追着打全无反应。 据说,他当时的疯癫和黑纱烛笼天主有关。现在,他和洪国荣的隔阂,也和黑纱烛笼天主有关。 李祘眯着窄长的眼睛,看了半晌白东修,脑中浮现那个清丽绝色的黑衣少年,背着双刀,来宫中见自己的那一面,凄丽而坚决的神情……这一切,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一无所知。 一想起吕云,李祘内心深自惋惜,不知道为白东修,还是为他自己。 李祘叹了一口气,应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永叔,你和洪说书,你们两个,是我的得力助手。” 白东修知道李祘的意思,不喜欢自己和杨础立的关系,又不方便干涉自己的私交。 是的,这一件事,天皇老子来也干涉不了。 白东修沉默不语。 李祘等了等,见白东修不打算说什么,只好接着说下去,“这次尹恒智的案子,交给你们两个一起调查,没有问题吧?” “请邸下放心,洪大人和我,公务上,一向合作得很好。" 李祘点点头,挥手让白东修退下。 “东修!” 白东修走出景贤堂,下台阶的时候,杨础立在后面的廊上叫道。 白东修停住脚步,并没有转身,只是站定了,问:“洪大人,有何见教?” “东修,”杨础立走下台阶,跑到白东修面前,抬头,对视着白东修的双眼:“难道你就不能再叫我础立了?” 眼睛虽小,也不乏真挚情感在内。杨础立内心翻滚,眼中也泛起了泪花。这样的冷淡,这样的生疏,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洪大人,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在下先告退了。”白东修略弯低身,施礼告退。 杨础立只好赶紧说:“我是想跟你研究一下案子。"见白东修一迟疑,生怕白东修走了一样,就一口气接着说下去:“尹大人的父亲尹判官,在朝中即没加入老论阵营,也不是少论的人,应该没有什么党争的原因而被加害。尹大人在宫中担任内禁卫左侍,公务上也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会结下仇家,不存在寻仇报复之嫌疑。谁会派刺客杀害他呢?" 白东修耐着性子,等杨础立说完,淡淡一笑:“洪大人分析完了,容在下告退。” 说罢,转身离去。 “哎,东修……永叔啊。”杨础立,不,洪国荣在后面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第9章 9 风,吹得吕云眯起了双眼。他那密密匝匝、长长的眼睫毛后面,深如潭水的眸子,如梦如幻。 额上的刘海、脑后的长发,飞扬在风中,不时地拂过他那美丽的面庞。 黑色的长袍,包裹着纤细而俊逸的身姿,屹立在这山坡上,轻轻飘飘,如欲乘风飞去一样。 这是建在西湖南面山坡上的一所精致院舍。三进三落的房子,粉墙黛瓦,隐在修竹和芭蕉丛中。 房后的庭院,巧妙地依山势建筑在山坡之上,极目远望,山下的西湖一览无遗,静静平铺在脚底下。 西湖,自北面望过来,是幅山水长轴风景画。 自南面这儿望过去,西湖连着繁盛的城市轮廓,仿佛提醒着吕云,人世间那隔不开的恋恋红尘、抛不去的因缘情债。 闻说西湖,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 可真像, 像汉阳的那片湖,── 和前天主垂钓的地方,冥思寻找方向的地方,“快刀乱麻”下决心的地方。 “天主,秋凉了,您不应该站在风口里。”九香拿着披风,自身后给吕云轻轻地披上。尤其大伤初愈。 九香将后面半句话吞下肚里去了。跟着吕云越久,越清楚吕云的脾性。越清楚吕云的脾性,越想多关心他,却又越不能表露出来。 披风黑色,由上佳的清水丝绵织成,压着云纹暗花,襟口是暗绛红色的绸带。九香转到吕云身前,低着头,手指灵快地穿动,轻轻地替吕云系上披风的绸带。 吕云一动不动,任由九香伺候着,看来受伤的这段日子一向如此,已经很习惯了。 九香系好绸带,双手自吕云的前襟两侧将披风拉住,再往下顺了一顺。带着夹里的披风捏在手里,轻柔软滑,将寒意挡在外面。九香放心地退后,双手交叠,放在唐衫衣摆里。 披风在风中衣裾飞扬,给吕云带来凌云之气。天主的威势,总是在。九香心里想。无论而今的天主,怎样无视他的尊贵身份,故意忽略掉他的威势…… 两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什么事?”吕云终于问。 “葛大夫到了,奉了茶,在勾留厅等。” 吕云点点头。 “这次葛大夫京城过来,一同过来的,还有锦安堂堂主陆俊飞,送了拜帖过来。说:如果天主您肯见,明天登门拜访。现在,他下槢在清河坊赏心楼,等回音。” “真是多礼!"吕云冷笑了一下,“锦安堂不是一直凌架在黑纱烛笼之上吗?” 九香知道天主指上回他们派来的那个光头天主,“也不一定完全假模假样,多半看到他们皇上对天主您的重视和礼遇。” 吕云带着讥讽口吻,像自言自言地说:“锦平堂和锦安堂不是水火不溶吗?为了互相拑制,两个堂的人倒结起伴同起路来了。” “天主,当初您伤重,在京城接受葛大夫救治时,京城是属于锦平堂的,您也算是锦平堂的贵客。后来伤情稳定下来,需要到水气蕴藉的杭州疗养,京城之外,却是锦安堂所管,您又成了锦安堂的贵客。所以现在,他们两个堂都有理由可以争夺您的。” 吕云兴趣缺缺的样子。 九香又继续说:“不过,葛大夫虽然是锦平堂的人,属下倒是相信他的。不光光因为他是当年传授属下医术的老师,就凭他救得天主您的性命,属下……属下也……” 提起那凶险的时光,看着殷红的鲜血自吕云的胸口不绝喷出;吕云昏迷的日日夜夜,自己焦灼地等候在床边,心里向所有神灵苦苦地虔诚祈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九香心里难受,说不下去。 吕云似乎漠不关心,也似乎了然在心,负手踱了两步,又站定,望向西湖,漆黑的眸子注视了一阵湖面。 西湖淡青色的湖面涟漪荡漾。 吕云悄声念道:“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微微摇头,“水波不兴,清风徐来。”轻笑一下,返身慢慢往室内走去,对九香说,“这就去给葛大夫看诊。陆堂主那里,少不得,我跑一趟。” “是。” “不然,这儿成狩猎场了,个个都来打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第10章 10 这个年轻人,很难弄。 葛天坐在勾留厅里,微闭着双眼,心里思忖着。 正对着的中堂,上面录有白居易的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勾留厅”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作为客厅的名字,也再适合不过。 窗户上竹帘子的影子遮影到葛天的身上,在他的青布衣衫上,留下一道道细密的、浅浅的黑条条。 青花茶盅连着茶盖,搁在右手边黄花梨木的茶几上。 已经喝了两盅清茶了,葛天知道,还得等。 好像调转过来了,自己是病人,来求医,苦苦地等候大夫出来看诊。 没办法啊,这个年轻人,实在很难弄。 当初的伤势难弄,好不容易将伤治好之后,这人的性格、脾气,更难弄。 比如对救回他性命的救命恩人完全没有一丝感激之意,只是维持着礼貌和客气,态度却一直冷冷淡淡的。 比如对所有的治疗药物,能不服用就不服用,有时还突然全换了他自己配制的药,将自己当试验品一样。 再有就是,自己千里迢迢专程过来替他复诊,每次,他都推说不必了。 难道尤物,都有这么一股子乖张之气? 这可也真是天降尤物,天地钟灵毓秀,几千年几百年才得降这样一个尤物呢? 葛天想起第一次看见吕云,自己钻上马车,第一眼看见躺在软柔被褥上少年雪白的睡容,心里便大吃一惊,惊艳的惊 ! 葛天凭着他高深的医术,经常蒙召去对付一些御医也束手无策的奇难症状,皇城禁宫内没有少去过,看见的深蒙恩宠的后宫佳丽不在少数。 葛天又因为是锦平堂的长老,堂里公务使然,青楼教坊也没少出入过,看见的艳名动京师的头牌花魁也不在少数。 真所谓阅美人无数,应该早见怪不怪了,可眼前少年的绝色容颜,还是令葛天大吃一惊。 掀开錦被,揭开少年胸口衣襟,看见伤口,葛天倒抽一口冷气,注意力又全部都在伤口上。 四十年行医,丰富的经验,葛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险的伤口。高一分,右一寸,就直刺进心脏,但肺还是被贯穿。 全清国没有一个人能够救治这少年了吧?除了自己。 幸好自己有一脉承自华陀的精妙医术,一种大家都以为早已失传的神奇医术。 而这桩事,除了自己的徒弟九香知道,世界上又恐怕没有多少人知晓。 九香做得好, 如果不是她高超的急救手段,拔剑、点穴、封血……最主要的,没有贸然滥施手段,这对心胸刺伤尤为重要; 如果不是她果断地安排,飞鹰求救,请求自己马不停蹄、中途不停地换马赶赴汉阳,她自己又轻车快马一路飞驰过来京城。 双方在中间会合,没有一刻担搁,立刻施救。 否则,这位俊美的少年,恐怕早就凶多吉少了。 这个年轻人,对九香如此重要吗? 不管对九香如何重要,黑纱烛笼的少年天主,对清国,对皇上,来说,可是重要得很。 …… “葛大夫,劳您久等了。”吕云出现在勾留厅里,彬彬有礼地说。他已经脱下披风,黑色长袍,玉带纤腰,衣袖招招,看上去非常闲适。 九香悄无声息地跟在吕云背后,也走了进来,手里抱了一只淡金色的真丝软枕,冲着葛天微微一笑。 葛天连忙站起身,躬身施礼,说“哪里,哪里,天主好久没见,可好。”眼睛一路盯着吕云的脸色看,“望闻问切”的第一道,望,已经开始了。 投身锦平堂,葛天早将医者声名看得不甚重要了。可是,这样凶险的症,在自己手里被治好,看着眼前行动自如、脸色如常的吕云,葛天还是不免有种自得,脸上也浮起了一丝微笑。这笑,有成就感,当然也有,看见吕云,赏心悦目,发自内心的笑。 “不必客气,请坐。”吕云在上首的官帽椅上坐了下来。 九香上前,将手里的真丝软枕,放在高脚茶几上,吕云将左手搁了上去。九香将吕云的衣袖轻轻捋起,向葛天点了点头。 葛天向吕云说:“得罪了。”手搭上吕云的脉搏,开始把脉。 吕云垂下眼睑,一动不动,像一尊冰雕玉像。 室内一时静寂无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第11章 11 葛天调节了自己的内息,凝神细细诊了好一会儿。让吕云换过右手,继续把脉。把脉的时间比左手更长久。 九香的目光落在葛天的脸上,将葛天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收在眼里。 葛天将吕云的两只手的脉都把过了。方点了点了头,将自己的手移开。 吕云的手即刻就溜进了他那黑色衣衫的袖子里,再也不想伸出来的样子。 葛天问:“天主最近可有用过功?” 九香在一边代为回答:“早晚,有时天主会去演练刀法。” “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状?” “没有。”吕云很干脆地回答。 葛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过他马上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说:“没有最好。天主差不多大好了,运功过度还是要避免。” 九香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只是低首回答葛天的嘱咐:“是。” 葛天没有提开药方的事,知道既便开了方子也没有用,吕云不会用。又想叮嘱几句,可又觉得没有必要,吕云清楚得很,一时之间,欲言又止。 吕云突然问:“葛大夫是有什么话有传吧?" 葛天怔了怔,心里并没有多少吃惊,这个冰雪聪明的年轻人,在清醒的第一瞬间,在他睁开眼看自己的第一眼,就早已领教了。 没有问:我在哪里? 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问:伤情怎么样? 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看了自己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辛苦。 葛天说:“会带话给天主的人应该是锦安堂陆堂主,老夫确实是来替天主看诊的。” 吕云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皇上等得心焦。葛大夫打算怎么回复皇上?” 什么都不必隠瞒,这个年轻人总会一眼看穿,自己确实是受皇上旨意来查看他的康复情况。 “皇上确实关心天主的身体康复情况,但是,如果天主还需要时间,老夫可以……” “该怎么回就怎么回吧。”吕云打断了葛天,很无所谓地说,“谢了。” 九香送葛天出去,走出朱漆大门,走上青石板路,在斜坡处的空地,泊着马车。 两个人在马车前停住脚步,葛天并不急着上车。 九香低声问:“师父,天主他,什么问题?” “你也知道有问题?”葛天似乎想考量一下他这个徒弟。 “方才见您把右脉有些儿费神,难道肺伤还……” 葛天点点头,“你们天主的功力即便没有打多少折扣,现在这个阶段肯定还不能全使出来。” 九香关切地问:“如果使全力,会怎么样呢?” “应该会痛,心口处。” 九香摇摇头,叹息道,“天主他从不提自己有什么异状,更别说提痛。可是我见他每练好刀,脸色煞白,我也知道不妥。” “你们天主有自己的心事,所以不说。这番受伤,本就蹊跷,伤在他最好的知己手上?” 九香沉默。张泰山他们抢得天主回来,告诉的当时情景,九香当作黑纱烛龙的机密,守口如瓶,连自己的师父葛天也没有告之真相。 葛天也揣度出别有隐情,知道九香不便说,就依病说病地说: “身上的伤易治,心病难治。原本你们天主的伤,再调理半载便会痊愈。只是你们天主的心性太高,有事郁结在心,这就有些妨碍了。” “我也知道。”九香忧心忡忡地说,“心病不去,内伤难愈,倘若强行运功用力,还会大大耗损。” 葛天点点头,对自己徒弟的诊断还是很满意。看着九香愁容满面,安慰道: “黑纱烛笼的天主,本就武术天才,筋骨异于常人,有他自己的际遇。再说,他的医术,在你之上,可能,......”葛天沉吟一下,说:“和我,也不相伯仲了。待有一天心病舒缓,他有他的方法保重,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了。” “是。"九香口上答着,心里苦笑,天主他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怪! 葛天一边登车,一边着九香快回进屋去吧。才刚车里坐好,却听见九香在外叫:“师父。"葛天车窗里望出去,见九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我们天主这次,全仗您,九香铭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第12章 12 吕云才跨进赏心楼,正对着大门的楼梯上,轰然滚下一只庞然大物。 “啊呀,啊呀,天主怎么可以大驾亲自驾临这里?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庞然大物边滚边发出声音。 庞然大物滚到楼下,滚到吕云面前,停了下来,“理应在下去拜访天主才是啊。” 锦安堂堂主陆俊飞是个大肉团子,横里的阔度比竖里的高度,还要大。手、脚粗如象腿,这样庞大的身躯再大的衣服也显得小,蓝色锦缎夹绵褂子紧紧地勒着滚圆的肚子,突出在前面。浑身的肉,将头也挤得有点儿显小。没有脖子,身体直接连上一张肉脸。面相和善,细细的眼,淡淡的眉,大肉鼻,厚嘴唇。 吕云一看,这名字叫陆俊飞的人,一点儿也不俊,更别说飞了,滚还差不多。果然如此,九香的情报没错。 吕云心下并不惊讶,笑笑,说:“陆堂主,理应我来聆听指教。” “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呢?”陆俊飞慌忙将吕云请上二楼雅阁。 雅阁里早有一位红衣女郎,上来抱拳见礼:“赤炙见过天主。” 这位红衣女郎,是锦安堂江南分堂的堂主。吕云在杭州疗伤,许多方面都得她的照应,许多时候她直接和九香接应,当然也曾拜访过吕云,所以吕云识得。这下也点头打招呼:“赤堂主。” 吕云打量了一下四周,金银酒器,紫纱帘幔,雕花屏风,熏香袅绕,门外飘来的丝竹音乐,夹杂着隐隐的嬉闹调笑的声音……所有的帮会组织都喜欢设在青楼教坊,这赏心楼是锦安堂的据点,如同黑纱烛笼的荣华馆。格局、装潢,大同小异。 陆俊飞殷勤让座,又亲自倒茶,忙得团团转,忙得气喘吁吁,嘴里闲话哔哩叭啦地不断:“天主您那会儿离开京城时,还是昏昏沉沉,在下真是担忧不已。现在看看天主您,真正是玉精神、好模样,真正让人心里无限欢喜吶……” “陆堂主有何赐教?”吕云可不是来叙旧的,并不想久坐,开门见山地问。 “啊呀呀,岂敢岂敢。主要是,圣上也是甚为关心天主您的贵体,让在下跑一趟,来向天主您问安。” “请回皇上,我一切都好,多谢皇上关心。” “圣上的意思,怕天主您思乡心切,未及康复便急急脚地赶路回汉阳,又不经京城,枉圣上挂念了天主您一场,如果没有机会在京城见到天主您,那就真的很遗憾了。” “我哪有那么急着回去?!”吕云心里好笑,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时候也很好用。 “圣上的意思,怕天主您担心黑纱烛笼,着您可不能着急啊,千万好生休养。” 吕云一笑,“黑纱烛笼?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皇上不放心,大不了贵堂再派位天主过去。” 陆俊飞嘻嘻笑着,一点儿也不介意吕云的语气中的揶揄,说:“自从圣上知道有天主您之后,只认准了您,再也不会派任何天主过去了。” “还是派吧。”吕云说,知悉了乾隆的意思后,也不打算再呆下去,起身告辞。 “呀哎,天主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您看,这坐垫子也没捂热。得知天主您要光临这儿,在下准备了珍珠酒,没错,袭庆寺内珍珠泉酿造的珍珠酒啊~!每年都没有出几坛,稀珍得很,稀珍得很,只有天主您这样神仙一般、高贵的人才配得上此等佳酿。” “陆堂主慢慢品尝。”吕云微笑着,缓缓往外走。 陆俊飞还待挽留,可看吕云的神情态度,也不好勉强。只得问:“天主,在下怎么回圣上话儿?” “皇上担心黑纱烛笼,再派位天主过去吧。” 吕云走到门口,又站住,掉头问陆俊飞:“陆堂主,可知道,就是我们王宫里的内禁卫,都会挑容姿端丽的录用?” 说完,转身出去了,脸上还是忍不住偷笑起来。 陆俊飞呆了呆,望着吕云的背影,迷茫地问赤炙:“真的有那么丑吗?上回我们派去的张天主?” 赤炙“噗嗞”地笑了出来,陆俊飞自己长成这副模样,谈相貌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陆堂主,您就是派再好相貌的去,跟他比,总归是丑的。” “话虽这么说,可咱大清国的脸面也给丢大了。” 赤炙:“好吧,下次起码找个有头发的去。” 陆俊飞:“赤堂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第13章 13 九香在门口接着吕云,红衫黛裙,款款地站在台阶上,看着小厮将马牵走,回身偷眼打量着吕云的神情。 像往常一样,天主的脸上,永远看不出什么。九香自也不好问,低头跟着吕云进屋。 两个人穿过庭院,走在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上,九香轻声说:“天主,汉阳那边有消息来。” 吕云的步子没有缓下来,却也不急,仍然徐徐地踱步。 九香知道他还是会听的,继续报告下去:“内禁卫左侍尹恒智在宫内被杀,尸首在景春殿外的甬道上被发现。都说是黑纱烛笼所为。” 庭院里种了几种桂花树,暗淡轻黄,郁香四溢。 吕云似乎对桂花的香味有了兴趣,转而慢慢走到桂树底下,抬头望向桂花。透过纵横交叉的树枝,可以望见冷月高挂。 “手法和伤口,说是天主您,……的手法。” 吕云没有说什么。 九香看见他的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好像听到一桩很有趣的传闻,可是跟他毫无关联,但毕竟事情的本身有趣,禁不住地笑了一下。 自从救醒过来,天主对黑纱烛笼没有主动过问过一次,自己以属下身份,像以往一样,向他禀报,他也不拒绝听,可是,也从来没有置过一词。更别说,下达什么指示了。 九香就权当作天主,对他们几个头目,这一年来,对黑纱烛笼所做的安排,全部没有意见吧。 荣华馆、酒楼、镖局、医馆、商团,……一切表面上看不出和黑纱烛笼有直接关联的业务,仍在运作。 无影界归于蛰伏。 黑纱烛笼最重要的成份和资产:精英刺客团。 天主曾令所有的刺客,放下刀剑,解甲归田。 那就解甲归田吧。 以小队为单位,由原本的小队头目所管辖,一队队,隐居在朝鲜八道,耕田为生。 他们看上去,和普通的农夫无异。只是,比农夫多一项活动,──练武。 倭国的忍者,平时也是农夫而已。白面书生建议这样做时,说。 天主的旨意遵从了,但也保留了再回来的路。 如果天主清醒后,仍然坚持要解散黑纱烛笼,那么,永远不启动无影界,永远不招回刺客们,永远不再接刺杀任务,就让黑纱烛笼,永远地,消失下去。 …… 九香停顿了一阵,按照惯常的做法,开始介绍死者的情况。 “尹恒智的父亲是判官尹昌胤,下有一妹。尹昌胤并没有参与朝中派别之争。尹恒智作为内禁卫左侍,协助徐有大将军,负责殿下的昌庆宫的安全,但是他得到世孙邸下的青睐,时常面见世孙邸下。” 吕云一伸手,攀住一株桂花枝条,轻轻带了下来,闻了一下。 九香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报出世孙邸下、徐有大的名字时,天主似乎没有所动。这些人,好像九香向吕云所提的任何其他人一样,在天主心中,激不起任何波澜,好像在他的记忆中抺去了一样。 九香垂下眼眸,心下踌躇,看着地上的芷萝侵上小径,绿色已有点枯黄。当她抬起眼,望向吕云,再次开口时,显然下了决心,将迟疑不决的语气隐去了,语调放慢,吐字变得特别清晰地说: “世孙邸下命令…白…东…修…调查此案。” 吕云手骤然一松,桂花枝条弹了回去,金黄色的桂花“扑簌扑簌”地散了下来,落了吕云一身一肩。 “还有洪国荣,世孙邸下叫他们二人一起调查。”九香补充道。 站在吕云身后,九香看不清楚天主的神情,只好盯着吕云肩上的桂花,忍住了要伸手去拂拭的冲动。 吕云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眼睛望向半空,夜风吹过他的长发,吹动他的黑色长袍,淡淡的月光洒在他颀瘦的身上,金黄色的桂花在肩上慢慢飘落下去,余香入衣。 过了良久,九香听见天主那清清悠悠的声音:“就让他们去查。” 九香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这是天主醒来之后,第一次,对黑纱烛笼的事,开口置评。这也算是一种指示吧?天主他,总会回过精神来。 是白东修令他回来?可是,也正是这个白东修,他的剑,贯穿了天主的胸! 每每想到这里,九香的心口,也会不由地抽痛。 为什么天主会飞扑向白东修的剑?甘心让他的长剑贯穿自己的心脏? 难道为了天主一直守护的那个女人?没有道理。 天主曾说:你知道得太多了。阻止我过问他的事。 可对天主的事情,实在知道得太少。 九香寻思。 吕云似乎对这个话题的注意力已经消失了,转而说:“九香,准备一下,是时候离开这儿了。” “是。”九香接令,又问:“……要回汉阳吗?" “不。”吕云微微一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第14章 14 陆俊飞没有想到,今天要在这赏心楼的楼梯上再滚一趟。这次滚下去,还得立刻拜倒在地:“拜见八阿哥。” 永珂看着眼前的一座肉山,说:“你怎么也在这里?好啊,你们一个两个都会下江南了?” “岂敢岂敢~~。”陆俊飞一派诚惶诚恐的样子,似乎他真的自京城里偷跑出来,私自游山玩水来了。 一边的赤炙眼波闪动,有丝不解,到底是自己的上司,并不好多问,只是也上前来拜见永珂。 永珂望着她,点点头说:“你就是江南的堂主赤姑娘了?我正有事找你。” 陈宇、鲁钧拥着永珂,一伙人上楼,进到雅阁。 永珂居中一坐,见大家都不敢坐,全站着,就问:“这是怎么了?都是江湖中人,又远离京城。” 陈宇和鲁钧知道永珂的性子,这一路上来,也随意惯了,在下首先坐下了。陆俊飞和赤炙告了一下罪,才在对首坐下。 永珂细细打量了一下赤炙。见这女子二十开外,身形娇小,瓜子脸、大眼睛,只是两只眼睛长得有点开,以致脸上的神情好像总是一副讶异的样子。虽是江湖儿女,却有点狐媚味道。一身鲜红的劲装,腰间别了一枝箫,黑沉沉的。 赤炙感觉到永珂望过来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永珂没有开口,陆俊飞已开始谢罪:“八阿哥在杭州受到惊扰,是小人失职,祈望恕罪。” 永珂说:“你久居京城,怎么清楚这里的事?也不能责怪你。” 赤炙脸上火辣辣地,声音细细地说:“是在下的失职。” 永珂温和地一笑,“也不能责怪赤姑娘,刺客是一路跟来杭州的,难以防备。” 到底在杭州伏击,是在自己的地盘生事,赤炙知道自己还是难辞其咎。只是没有想到,八阿哥如此宽量和温,人还长得如此优雅清俊。赤炙的脸更红了,心有些儿微跳,掉过头去,暗想:这是怎么的了?这不是自己了! 赤炙定了定心神,才报告说:“虽然没能阻止刺客,但对刺客,现在却有一丝头绪。” 永珂点点头:“很好。刘纯炜那里的验尸有什么发现?” 赤炙说:“一如八阿哥所料,尸体上什么标记也找不到。但……百密一疏,武器。” “那把剑?”鲁钧说。 赤炙点了点头:“剑是剑影门下的剑。” “剑影门?!”鲁钧和陈宇互相对望了望,原说刺客身手不凡,他们两个都落了下风。鲁钧想了想,说:“我当时查看过,剑只是普通的剑,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们的剑虽无标记,外观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在月光下看,才能看出不同来。这是因为他们的剑铸法有异于常剑,质料除了玄铁,还加有一种特别的精晶,在月光下会发淡淡的蓝光。”赤炙显然做了一番功夫,娓娓道来。”他们剑影门的剑,据说只有福州欧阳家才会铸。” “欧阳家?那个铸剑大师欧冶子的传人?”鲁钧对欧阳家略有所闻,不可置信地感叹,“这么不起眼的剑倒是欧阳家的。” “这样的剑,用起来有什么特别作用不成?”陈宇问。 “它比通常的玄铁剑轻巧、锐利,又不易折断,据说,特别适合剑影门的轻灵剑术,他们的弟子用上来得心应手,功力都可以提升一两成上去。” 陈宇吃过这剑的亏,后肩胛被这剑剌伤,现在伤口还隐隐作痛,气恼地说:“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原来大名鼎鼎的剑影门是靠剑好啊~!” 永珂看了看陈宇,目光示意着此话不当,叫他收声的意思。可是已经迟了,听见窗外檐下有人“嗞”的一声轻笑,像有人听见了什么笑话,实在忍不住好笑一样地笑了出来。笑声虽然轻细,却恰到好处地、清清楚楚地传到室内,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第15章 15 “什么人?”鲁钧和陈宇色变,串到窗前。 一条红影子已在他们两个人之前越窗户而出,鲁钧和陈宇呆了呆:赤炙真是好快的身手。 雅阁内,永珂端坐不动,神色自若,并没有觉得意外一样。 陆俊飞也是端坐不动,小眼睛叫脸上的肉挤成一条缝儿,一团和气地样子。 永珂和陆俊飞对视着,似乎两个人都在重新审视着对方,衡量着对方。 赤炙穿户而出,脚在下面屋檐上一踮,已一个腾空翻身,轻巧地翻上屋顶。一望,蓝色的身影,几幢楼外的檐上一闪而过,离得有点远了。 清河坊这里是杭州数一数二的繁荣烟花之地,楼楼彩灯高挂,照得四周通明,街上车马相接,香满绮陌。打斗起来,这闹出的动静……赤炙略一迟疑,身后传来声响,回头一看,是陈宇跃上屋顶,显然身体不够轻巧,青瓦给踩得发出哔叭声响。是八阿哥的贴身侍卫,赤炙不好发作,只好瞪了他一眼,再回过头来,蓝衣人已不见了踪影。赤炙手里扣着的火焰镖,只好悄悄地又收了起来。 赤炙翻身回室内,向永珂说:“惭愧。” 永珂笑了笑,表示不打紧。 陈宇也回进来,低声说:“鬼鬼祟祟,什么玩意,不会是剑影门里的人吧。” 叫蓝衣人笑声惊扰,大家跳起身去,不免弄得椅倒茶翻。赤炙拉开移门,探身出去,招了招手,两名粉红衣衫的侍女进来整理杯盏,添茶加水,再垂首恭退出去。 众人复又坐下,继续商议。 鲁钧说:“剑影门?那不是好办吗?你们锦平堂燕堂主,不是剑影门里的老二吗?问问他可曾少了什么弟子,不就行了?” 陆俊飞赶紧说:“锦平堂可不是我们的,虽然我们锦安堂和他们锦平堂同属尚虞处,但我们两个堂,可不是一家人,千万别混为一谈。混为一起,就是我答应了,恐怕锦平堂老燕也决不会答应的。” 永珂在那边含笑调侃:“我看你们两个堂八字不合,平什么安?一点也不太平,一点也不相安。怕是取错名字了,应该叫“锦争堂”、“锦斗堂”。” 陆俊飞正色道:“是是是。”似乎真的回去就要改名字一样。 赤炙他们几个都强忍住笑。 陆俊飞看着永珂的脸色,盘算了一下,又说:“这事问过锦平堂老燕没关系,但我们这两个堂都直接归圣上管,恐怕这一问,会直接闹上圣上哪儿去了。" 永珂皱眉说:“这事不必闹得满朝风雨,我已让刘纯炜当普通的斗殴处理了。”说罢,看了一眼赤炙,“赤姑娘将剑还给他们剑影门便是。” 赤炙会意,说:“不如我上京去,当面还剑给燕堂主,顺便看看他的反应,悄悄打探一下。” 永珂说:“记着,是你们江湖中的人,处理江湖中的纠纷而已。” 赤炙道:“是。” 遇刺这种事,永珂并没当回事,追查刺客,也并非他这次前来找赤炙的真正原因。这件事,谈得告一段落了,永珂自怀中掏出一个红色锦囊,打开锦囊,里面有一枝白玉细壶,笔杆子那么细的壶身,雕着云鹤浮雕,两只仙鹤相对翩跹,周围环以瑞云。 永珂打开细玉壶,倒出一枝银针来。举着这枝银针,问赤炙,“贵地这儿,有人使这银针?” 离得太远,看不真切,赤炙起身,跑到永珂身边,施了一下礼,见永珂还是紧紧拈着这枝银针,似乎宝贵到根本不可能交到她手里的意思,只好低头俯身就着永珂的手,凑近去看。 这一凑近,永珂身上散发的男子的气息,赤炙发现自己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脸上也烧了起来。敛定心神,看了看针,站起身来,退后一步,说:“回八阿哥,在下并没见过人使。不知八阿哥在哪里得来的?” 陆俊飞在对面遥遥看着,惊骇:“使银针?这人的功夫也忒莫测高深了。” 永珂并不想细说来源。想了想,又问:“贵地可有武功高强的美少年?身穿黑衣,身边伴有一位美丽的女子。” 一说美少年,赤炙马上就想到了吕云。赤炙从没见过吕云的身手,刚才光看银针,还对不上。现在一说美貌,加上身边还有美丽的女子,十有八九是九香,赤炙张口刚想说,看见陆俊飞在对面向她打眼色,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只好说:“这……,还真难说。” “光凭这些,确实很难认人。”永珂神色柔和地看着手中的银针,看了一会儿,才将银针放回细玉壶,又将细玉壶放回锦囊,小心地揣回怀中。“陆堂主、赤姑娘,打扰了。”转头望了一眼陈宇、鲁钧。 陈宇、鲁钧赶紧跳起身来,开路。陆俊飞、赤炙连忙恭送下楼。 “为什么不告诉八阿哥?他打听的,应该是黑纱烛笼的天主。”目送永珂他们走后,赤炙问陆俊飞。 “黑纱烛笼天主客居此地,到底是我们堂里的事。” “是。属下欠周到了。” 走过街角,永珂停下脚步,低声对鲁钧说:“京里打听,陆俊飞跑来杭州为什么。” “是。” 永珂又转身,回望了一眼赏心楼,想起刚才上楼进雅阁时,在门口瞥见侍女端出去的托盘里,收起来的,显是才刚用过的精致的玫瑰烫金小茶杯。 “才见过什么贵客?” 什么人呢? 永珂一路走着,心里想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