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笑看三千场》 第1章 第1章天降疑案 2016年底,北京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才农历十月,便已满街落叶,清冷萧索。 苏澄从东直门这儿的君信律师事务所落地玻璃窗往外看,一片朦胧,甚至从十五楼往下看,连亮着的“君信”的牌子都看不到,由此可见,最近北京雾霾治理得一点成效都没有,唯一有指望的可能并不是什么政府治理,而是等那迟早都要来的西伯利亚寒流。 然而,苏澄今天的心情很好,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今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三十岁的单身“妇女”,这没什么可嘚瑟的——她开心的主要原因是,早上冒着大雾送魏东延主任去机场的时候,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个文件袋扔在后座,以很平常的语气说: “CTF公司的财务报表有很大问题,kleven团队在那边焦头烂额,我不得不去,时间也说不好,半个月到一个月都有可能。” “哦,我知道,您的大致行程陈秘书都有交代。”苏澄一边紧紧盯住大雾弥漫的快速路,一边小心翼翼答道。 事实上,来君信半年了,苏澄一直在魏东延的团队,魏东延作为主任和老师简直无可挑剔,但同时他严肃不苟言笑的办事风格也让包括苏澄在内的同事们在工作之外对其避而远之。准确来说,今年一起进所的两女一男,属苏澄年纪最大,就算办事风格最成熟吧,平时倒也没表现得比其他两个优秀多少,所以,今天早上魏东延直接电话叫她送他去机场的时候,苏澄还着实有点小小的吃惊,这是魏东延第一次亲自给她打电话,以前有事都是陈秘书传达。 此时一听他开口谈工作,苏澄更加惶恐。一个小小的刚从实习期转正的律师,根本没有为大主任鞍前马后的资格,他实在没必要跟她往细了说。 好在魏东延也并没打算往细了说,仅仅以此做了个开场白后便道:“刚拿了个朋友的案子,倒是不麻烦,但他急在这几天,那边的意思现在舆论正劲,先发个函压一压。” 苏澄一听说是案子,又听说急,再听到“舆论”,不由自主就歪了头往后看。 “你好好开车。”魏东延沉声,“我说,你听。” “嗯嗯,好。”苏澄吓得一吐舌头。 “那我直说,苏律师,这案子放谁都能做,之所以找你,是因为委托方发通告之前不想让我们以外的其他人知道,所里盘根错节,照直说,我不放心。你今年才来,据我看行事也算稳重可靠,故有此一说。” “请您放心——”苏澄脱口而出,心里因为紧张和激动猛地咯噔一下,赶紧找补道,“魏主任您的意思是——我可以——独立办案了?” “就从这个开始。”魏东延仍是平常。 苏澄心里却泛起巨大的浪花,从在司法局领到实习律师证又换证开始,从进到君信第一天开始,天天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前辈们都说没有两三年的历练不可能独立办案,陈秘书还悄悄告诉苏澄,根据非官方统计,魏东延团队里平均独立办案年限是三年半,远长于其他团队的平均办案年限。 “就这,还是因为Ami和Poul是带案进所,从进所的时候就带着几单大生意,之后跟娱乐圈儿那边资源也多,所以不到一年半都独立办案了,这才拉高了平均数,要不然,估计是要过四年这个坎儿。” “咱们所儿还跟娱乐圈有牵连啊?”苏澄愕然,“我当时看简介主要是商事纠纷啊非诉这一块的。” “姐姐你还真是单纯,哪那么多所能厉害到做单一业务?更何况,有钱谁不赚呐?明星们哪个案子不是标的大大的?”陈秘书一边说一边侧脸看魏东延的办公室,收回目光道,“就咱大主任,手里娱乐圈资源都不少——不过话说回来,到他这个级别,没这些资源都不好意思出去跟别人打招呼。” …… 苏澄听刚才魏东延的意思,既是简单案子,又是朋友,还要得急,关键是保密,还得注意舆论动态……这一桩桩一件件,很显然,这临行前托付的,保不齐就是个娱乐圈的案子。这么一想苏澄心里还有点小激动——说不定,自此还就见到哪位明星了呢!——哦哦哦,也是想瞎了心,现如今明星们的案子除了离婚非要到庭的,哪个会跟律师碰面?先不说经纪人、助理这些人能代劳,公司法务都是干什么吃的! 瞎想间思维扯得有点远,迎面的车莫名打远光闪了苏澄一下,她一个激灵赶紧扶着方向盘正正身子,顺便抓住机会变到快车道。 没想到一个小动作却叫魏东延发现了,他沉声道:“不急。安全稳定最重要。” 苏澄感觉他像在说车况,又像在说案子,遂不敢插话,静待下文。 魏东延却像是靠在后座上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从后视镜里看到苏澄仍是一脸紧张和期待,这才又开口道:“也没什么交代的,资料都在袋子里,按你惯常的程序做就行——哦,委托人联系方式也在袋子里,出函还是立案你们沟通,此事不必另外联系我。” “好的,魏主任。” 魏东延这个早上说的话比这一年来加起来对苏澄说的话尚且要多十倍,苏澄瞧出他的不耐烦,遂赶紧收声,连个疑惑的表情都不敢再有。生怕他小看了她的能力,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就此飞了。 一路无话。 到得机场,大雾尚未消散,航班果然延误,苏澄帮魏东延拖下行李换好登机牌,一路送到安检,等候的时候她有点拿不准是先走还是陪同接着等,就一直拖着行李箱望着地面踌躇。 “苏律师个人的事怎样?”谁料魏东延猝不及防的开口。 “额,”苏澄像是突然被点名,心里猛地一疼,神情更加狼狈道,“没,还没。” “这不是讯问,你误会了,”魏东延好不容易挤出一个浅显的看起来还算温和的笑容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既是来了君信,就是新的生活。” 如果说是别人贸然跟苏澄说这样一段话,她大可以装作听不懂避开,或者大大咧咧故作坦然的一笑而过,这年头,逢场作戏谁不会呀,可是,魏东延这样说,她苏澄就没办法假装听不懂的忽悠过去,作为君信最大的合伙人,他当然看过她的简历,就算她一开始就跟人事上申请了简历不公开,可魏东延当然有资格知道,也必须知道,所以,他知道苏澄三十岁之前的工作和生活,知道那些年发生了什么,当然,以君信和魏东延的实力,苏澄能够合理推测,他应该也知道她是经历了陈沐阳的牺牲之后选择的退役,半年后离开青城来到北京,至此,方才这一问才算合理。 这段思维的回转当然只用了半秒钟,一想起那段岁月,苏澄条件反射的直了直背,连神情都坚毅起来,甚至就差抬手敬个军礼了:“魏主任放心!我没事!生活工作两分开,我可以!” 魏东延先是一愣,继而耸了耸肩点头道,“好。” 又左右一看,说:“你先回去吧。” “是!那您慢走!”苏澄得令,这还不赶紧撤,一边笑着告辞,身子早就扭转着小碎步开跑了,一路坐在电梯上一路想,这魏大壮临行前交代个不大不小的案子,不说重要,也不说不重要,要走要走了还刻意提起她不为人知的往事来问,尽管就一两句话,可句句的潜台词都是,我调查了你的过往,做事最好让我放心。明明该是一句交代和压制的话,他偏不直接说,偏要说得如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和温情——怕了怕了,君信这块招牌真不是盖的。 也难怪魏东延四十五六就能走到今天的位置——看人用人例不虚发。苏澄感叹,自己其实没什么优势,一起来的叫蔡栋的小男生今年二十七,不仅人长得俊秀,还是哥伦比亚大学硕士毕业,那个小姑娘谢婷婷就更厉害了,人家本科到博士都是清华自不必说不说,另外还有两年海牙国际法庭、柬埔寨国际法庭的从业背景,她苏澄有什么,青城大学本硕连读?军功章?……这都不相干的,魏东延居然能多看她一眼,居然能把她调查得这么清楚,可见并非一时起意。倒也不在怕的,她苏澄这些年什么没见过,说句夸张点的话,和平年代里生死她都算经历过了,当年政审哪个犄角旮旯没被翻个底儿朝天?都是小事儿。 说是小事儿,以后还是得机灵行事,留个心眼儿。 苏澄这样想着,找到车,也不着急发动,就赶紧拿了文件袋来看——不管怎样,入职仅一年就得到首肯开始独立办案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多年的职业习惯也早令她养成了扎实勤奋的工作作风,有事就得当即处理,什么都耽误不得。 ——是一份授权委托书和几张光盘,授权君信所处理公司演员“张雨霈”名誉权相关民事纠纷以及行使必要的刑事自诉权利。 哦,果然是娱乐圈的事儿,看来是个名誉侵权的问题,苏澄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说来就简单了,总不过是谁谁谁发表了不当言论,做了影响别个名誉的事儿,对这个叫“张雨霈”的人造成了挺大的困扰,他们不胜其烦,便只能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 ——等等,“行使必要的刑事自诉权利”,那就是他们觉得构成诽谤咯?这样一瞧事儿还不小。 ——再等等,张雨霈是谁?“演员张雨霈”?苏澄大脑里飞速搜了一遍——好歹她有九成小女生的爱好,平时也看娱乐八卦——一线二线明星里确认没有这号人物,稍有名气的演员歌手里也没听过这个名字,要说是十八线小明星吧,也翻不起大浪,名誉权能达到诽谤的程度? 苏澄很是不解,把授权委托书翻到背面,看见落款处盖的公章是“道雨班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哦哦哦,这下了然了。道雨班,倒是个挺知名的相声团体,这年头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过几句,尤其是它的掌门人郭道福,知名度还挺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第2章正主现身 苏澄回到公司,雾还没散,却有外送小哥披着一身的雾珠送了大把的保加利亚玫瑰来,君信的福利果然不错,生日和各种节日都可以自行挑选鲜花,这不,苏澄昨天才网上选定了保加利亚玫瑰,今天就准时送来了。 刚开始知道这个福利是上班第一天,苏澄一落座就有外送小哥送了大把的向日葵来,她和谢婷婷、蔡栋一人一份,正讶异间,陈秘书在一边笑道:“这次是我帮你们选的,祝你们入职快乐,欣欣向荣!以后但凡节日和生日,自己上‘爱花人’公众号上选去,公司福利!” “这么人性化呀。”谢婷婷星星眼。 “谁知道是不是‘爱花人’欠我们的律师费,拿花来抵呢,”陈秘书嘻嘻一笑,“反正呐,之前可没这待遇,自从前年我们接了‘爱花人’一个案子,自此就过上了有花收的日子。” 当然是说笑。 可‘爱花人’的品质确实不错,比一些花店里的要好,苏澄也便习惯了一直在他家买,今天收了花却无心打理,就往桌子上一放,卡片都没拿下来,便插了光盘开始看。 一张里面是视频截图,各种网站的都有,全是一个圆头大耳的人在说说说,中心内容是:张雨霈这个人吧,最近不是很顺,那天我们一起喝了些酒,他送我回北京,应该是因为工作和感情的事吧,红也红不起来,爱而不得,他情绪很激动,就自己从十几米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嗯嗯,摔得挺严重,我是在现场啊,就在边上,但他是主动跳的,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我哪里拉得住,我也喝了不少…… 这人谁啊,苏澄更是从未见过,只是觉得这人说话……无论是神情还是逻辑表达,都是一幅令人讨厌的嘴脸,颇让人反感。 十几米高的地方?掉下来?我的天。苏澄心里一惊,那不得……视屏里也闪过有人躺在地上的图,很模糊,看不清。估计是凶多吉少。 这张雨霈也够倒霉的,自己不知道摔成什么样了,居然还有人背后造谣,娱乐圈还真是个是非之地。苏澄一面想着一面又从报道断断续续的闪回里看到,那个瘦高高的细长脸顶着个黄毛的应该就是“张雨霈”,她再次确认自己确实不认识这个惨兮兮的中二少年。 当然,这都不重要,讨不讨厌,认不认识,同不同情,是不是明星,都不会影响她代理案子,摆在首位的,始终应该是她的职业素养。 另一张盘里是相关的报道截屏,一例全是“道雨班弟子为情自杀”“郭道福徒弟多年不红竟铤而走险”“震惊!郭道福这些年做的恶,竟至弟子自杀”之类的标题,主要是博人眼球之用,内容也一例来源于对那个圆头大耳的人的采访,哦对,那人叫“李浩”。 苏澄把所有光盘里的信息梳理一遍之后心里有了底,源头就在于首家采访李浩的那家TV,进而内容被二十余家网站转载,又被暂时无法统计数量的二次再转载,这个传播量已经相当可观了,按目前的新规来说,诽谤那是妥妥的。但是,苏澄现下有个疑问,既是三个月前的事情,按照正常操作,那时候就该撤搜啊,道雨班公关和法务做什么吃的,怎么时至今日才想着处理?这有悖常理啊——不对——苏澄灵光一现,赶紧重新以“张雨霈”“道雨班”这些关键字进行搜索,发现网上最近转载量也不小,甚至这两天有一波小高潮,这就说得通了,明显这两天有人在搞事情。 所以,先给首家采访的电视台和可以确认二次转载的网站发函吧,能撤的就撤,先消除影响,至于李浩的诽谤问题,还需要调取播放量等相关数据再去法院递交自诉材料,因为发现了时间节点的诡异,苏澄现在不太确定道雨班此时授权这个事是什么态度,要搞到什么程度,为保险起见,苏澄翻看授权书后边的电话,打算先跟他们沟通下。 这时Ami敲门:“橙子姐,中午我点外卖,寿司,你要不要来一份?” “也好,我懒得费心。”苏澄一笑,“你美食博主,拜托了。”心下却暗自生疑,好端端的点头之交怎么今天这般殷勤?便也不动声色的虚掩了桌上的文件,扣住了电脑,靠在椅子背上按摩太阳穴。 Ami倒是很快给了解释,关了门一步蹦过来坐到苏澄面前,“橙子姐,独立办案了呀,说,我是不是所里第一个来祝贺你的!” 原来如此。 真真是原来如此。 “也是主任信任,你入职早,以后向你学习的地方还多呢。”苏澄赶紧谦虚。 “谈不上谈不上,”Ami连连摆手,“你可是咱团队史上实习期最短的执业律师了!” “都是运气。” “快别谦虚了,不然搞得我们主任眼光不咋的看错了人似的。”Ami笑语晏晏,举起手臂握拳,“来,走一个,以后咱就是并肩作战了!” “并肩作战”,曾经多么熟悉的四个字!尽管已过去很久 ,可它还是打动了苏澄,有一瞬间她甚至差点红了眼圈儿,“嗯,谢谢,并肩作战,真好。” “哟,今个儿还是你生日啊!”看到桌子上玫瑰里边的卡片,Ami大叫道,“这可真是巧了,好事儿都赶到一天……额,中午也就这样了——晚上——晚上我叫上Poul他们几个,大家一起庆祝下,太有必要庆祝了!” “额,不用,不用……”苏澄正待推脱,手机此时很合时宜响了起来,陌生号码,显示的归属地是南京。 “我……先接个电话?”她笑着看向Ami,不挪眼。 Ami知趣儿的退到门边:“那一会儿外卖来了我叫你。”出得门去,也没忘记帮忙掩上门。 “你好。哪位?”程式化的语调。 “是……请问是苏澄苏律师吗?”是个听起来很年轻的声音,但是嗓子有点哑。 “我是。请讲。” “嗯……打这个电话很冒昧,苏律师,我……我是张琣,张雨霈,对,也是我,我们公司昨天应该给贵所送来了一份委托函……” 他的声音有点犹疑不定,苏澄等了两秒钟才明白打这个电话的人,就是她刚接的案子里那个惨兮兮的从高处跌落的当事人,便下意识的问道:“你,还好吗?” 那边明显愣了一下,“哦,身体还行,已经出院了。” 苏澄便又恢复程式性的语调:“是这样的,张先生,魏主任因为临时出国,加上您这边案子比较急,就转给了我,上午我已经完成了阅卷,稍后会跟您那边道雨班的委托人联系案件进程……案件交到我们手上,我们君信的实力,请您放心。”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边明显是着急,“不是不放心……我……苏律师,我知道这样很冒昧,可是,我有些话想找你谈谈……跟案子相关,也不相关……哎呀,三言两语电话里也说不清,今天您有时间吗?” “下午上班时间都可以约,目前暂时没有别的约会。” “现在……嗯,十二点,下午您几点下班?” “五点半。” “额,五点半的话可能有点够呛,您能稍微等我一下吗,我可能……要到七点……嗯,我尽量七点之前到,可以吗?” “好,我等您。”苏澄简短的答道,工作时间是一回事,客户的需求是另外一回事,没有理由拒绝,“还有别的可以帮您吗?” “苏律师,我可不可以请您……不要将这次通话以及我要来找您的事儿告诉道雨班那边?” “好。” 张雨霈本来认为这是个不情之请,他说得犹豫,也是料想那边会考虑一番,没料到苏澄却是答应得如此干脆,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有片刻迟疑,所以苏澄又补了一句,“为客户保密,职责所在。” “那么,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讲。” “能不能请苏律师暂时也不要跟道雨班那边沟通案件情况?我……我想等我们见面了之后再说,也许,也许……” “可以,但这个承诺只保留到今天晚上七点。” 权限之内在不影响当事人权利的前提下,苏澄倒也乐意做个好人,半天时间,倒也不算拖沓,本身她就节省了阅卷时间,如今多等半天也说得过去——她倒要看看,这个张雨霈搞什么鬼,明明道雨班是他东家,案子也是为他维权,可他句句话里都是犹疑和不情愿,还要小心翼翼的瞒着东家,此事有异必有鬼。 挂了电话,收起程式性的微笑和语气,苏澄暂时把律师身份放到一边,八卦心倒是扑腾扑腾跳了出来,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一说他是张雨霈的时候苏澄简直要惊叫出来,还好忍住了,看报道这孩子是摔得稀碎,三个月之后却好好的打了电话来,说“已经出院了”,如果不是报道失实,这还真是个奇迹,坦白说,苏澄还真想见见这个奇迹般的孩子,更想看看这个摔成这幅惨样儿还要被别人黑得体无完肤的招黑体质到底得长成什么样啊,听刚才的声音,也就是个忐忑的年轻孩子呢。说来还真是幸运,第一次办娱乐圈的案子就能见到正主儿,还是正主儿自己个儿找上门来的,真是想想都很期待晚上七点的约会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第3章千里奔赴 张雨霈挂了电话就定了一点钟从南京出发的高铁票,然后给杨八翔打电话:“快,想办法把我从家里带出去,一点钟的高铁,去北京。” 火锅正吃得大汗淋漓的杨八翔一抹嘴:“啥,我的小祖宗?我这里听不清呀——晚点说,晚点说。”满指望一岔给打过去。 却听得那边有了哭腔儿:“哥哥,我的亲哥,兄弟我就指着你了!” “哎呀哎呀,你说你说,啥事儿……我出来了,我听着呢,慢慢说……”杨八翔知道这小祖宗的脾气,在他面前那叫一个傲娇,轻易不来这一套,遂赶紧用眼神跟兄弟们道了别,耳朵夹着电话,抓起大衣一边穿一边往外跑,这还没安抚完呢,人就上了车,车就发动了。 “你咋想一出是一出,医生说你要静养你咋又不听话。” “我不管,你快来接我,找个理由跟我爸妈说,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哦,还有,今晚我不回来。” “怎么了?”杨八翔突然心提到嗓子眼儿,“北京出什么事了?师傅怎么了?” “我自己的事。”张雨霈懒得多说,“还师傅,您可真能琢磨!一点钟,一点钟的票,你看着点时间啊大哥。” 大概五分钟后,张雨霈听到爸爸的大嗓门在客厅说话:“哦,翔子啊,朋友推荐的康复中心?你马上就到了?好好好,我们等着你。”张雨霈心下说,这小子,编瞎话真是一套一套的,以后可得防着他点儿,脸上却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翻个身想从康复椅上挪下来,谁知一动弹右小腿却生生的疼,罢了,还是躺着等杨八翔吧,免得叫爸爸看出什么端倪。 杨八翔一路风尘仆仆的进门,打了个招呼就直冲张雨霈房间来:“让我说你什么好啊小祖宗,别折腾行吗?” “喏——”张雨霈不理他的絮叨,一努嘴,“来不及啦大哥,赶紧收拾两件衣服,按码大的拿。” “咋,回北京吹气球儿?” “哼,”张雨霈冷笑道,“跟你拿的,知道你来不及拿。” “我说了要跟你一起去吗?我说了吗?!说了吗!”这厢还嘴硬,“更何况,我家就在北京,带什么衣服!” “抱我上去!”张雨霈才不管他的碎嘴子,张开手臂道。 “我不!”嘴一撇,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看,没有你,我连轮椅都上不了,你多重要!”就知道这招儿管用。 …… 及至在高铁上坐下了,周边也没有旁人,杨八翔这才正色道:“说好的康复治疗一天也不能落,明天必须回南京。” “好。” “我跟你说,张小辫儿你想好了,命是捡回来了,舞台你还想不想要了,那会儿师傅怕你残了要教你说评书,你天天在家哭,好,我陪着你哭,我们都绝望了,我停工了陪你,跟你说打死就认你。现在好不容易恢复得有点希望,医生说你又听话,让吃饭就吃饭,让吃肉就吃肉,上什么支架都配合,我们都欣慰的很,可现在,你在做什么!你看看你在做什么!”杨八翔说得情绪激动,一把把的揩额头的汗,“我陪你来,不是认同你现在的瞎胡闹,是怕你万一再出点什么事,跟我自己活不成了没什么两样儿,腿能站了才几天啊,张小辫儿,你真不该忘了三个月前的绝望!” 张雨霈拿了桌子上的抽纸给杨八翔,只是微微笑着,不说话,等他终于说完,才轻声道:“现在听我说好吗?——我是约了一个律师,七点见面。我得去。” “律师?见律师不是有法务他们吗?实在不行还有助理小万和我,哪用得着您亲自去?” “我得去,还就得今天,晚了我怕来不及。”张雨霈若有所思,以手扶额,“但是翔子你别问我是什么事,说了你也不喜欢。” 看他这样子,杨八翔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觉得他会不喜欢的能有啥,还不就是李浩嘛,现在单位都没人敢在张雨霈面前提这个人,开除是开除了,可张雨霈心里的痛谁能替代,好好的师兄弟,搭档那么多次,近十年的情谊,一朝说翻脸就翻脸,当晚张雨霈是怎么掉下去的,他自己说不记得了,真相大家都不知道,可他杨八翔知道,当晚他要是在场,绝不会让张雨霈掉下去,好好的一个人,大家又不是第一回一块喝酒,彼此的德行谁不清楚!话又说话来,张雨霈不说这事,现在大家也都不提,开除了眼不见心不烦,各走各的路就算了,可他李浩千不该万不该满嘴胡说,他满世界找媒体给张雨霈抹黑,又是工作不顺力捧不红又是情伤什么的,哪个博眼球说哪个,他还真是脑子进水了,这污蔑除了给道雨班和张雨霈添是非,对他自己哪有半点好处,道雨班开除的人,你造谣生事红透了天去,这行也算是到头了! “他们终于要处理李浩的事了?” “嗯。” “那你去一趟也可以——没想到张小辫儿你默不知声的还挺记仇——可得跟律师好好说说,别轻饶那小子——也别太激动,为他这点破事生气不值得。” “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显得有学问些?”张雨霈琢磨着,架上金丝边框的眼镜儿,歪头问。 “一说正事你就作妖。” “这咋不是正事了,”张雨霈很是委屈,“律师不都是高学历高水平高素质吗,电话里听声音又严肃,我万一露怯怎么办?” “要不,哥们儿把大学学历借给你使使?” “滚!” …… 五点半天已经半黑了,大雾渐起,Ami果然如约拉着Poul、蔡栋、谢婷婷他们几个年轻人过来喊苏澄:“大寿星姐姐,定了新开的一家日料,咱走起呗。” 拿了访客预约本为证并且答应明天一定回请原班人马,苏澄才从这帮孩子们的盛情里脱出身来,为表诚意,她甚至还一路把他们送到车库,这才回到办公室。 晚饭?不存在的。 苏澄从抽屉里拿出早上没吃完的半盒芝士饼干,又到楼层拐角处的自动售货机上取了瓶酸奶,打算凑合凑合得了,一抬眼看到桌上的玫瑰和卡片,便又摇摇头,自嘲的笑笑,“生日,马上就过去啦,今天也还算挺开心,加班,也是一个好的开端嘛。” 苏澄手头有秦律师新转过来的几个股权转让系列案,标的大,纠纷的期限又长,财务审计报告才出,需要做证据分析,张雨霈七点才能到的话,还有一个半小时,正好够时间熟悉熟悉。 闹钟七点差十分准时滴答滴答响起,苏澄关了电脑,站起来到窗边揉眼睛,所里此时分外安静,但整个大楼的许多窗户都还亮着灯光。窗外流光溢彩,车水马龙,这个季节里城市的生气全都聚集在马路上,缓缓流动。 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形优雅颀长,一身藏蓝色中裙更显简洁干练,半长的栗子色的中发束在耳后,简单的扎成一把刷子,苏澄看着玻璃上倒映出来的头发有几缕毛躁,遂回身拿抽屉里的梳子,此时,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是一个裹在巨大衣服里的人。 黑色的中长尼克服,庞大的宝蓝色毛领,黑色的棒球帽压得很低,然后是破洞的水洗蓝牛仔裤,正是今年时兴的紧腿样式,这就更显得这个人极其瘦削,像是被淹没在衣服里一样。 “张先生?”苏澄赶紧把门开到底,“请进。” 说着又很是疑惑的探头环顾他身后,“就您自己?” “嗯,就我——不好意思,苏律师,让您久等了。”张雨霈一边说一边伸手摘下帽子,苏澄于是看到了一堆巨大衣服抬着的这张脸,白,稍微有点虚弱和病态的白,然后就是瘦,天哪——除了瘦,苏澄简直想不出其他什么形容词,这张脸跟画面里是一样一样的,瘦得可怕。只不过那一头黄毛没有了,现在是很齐的短毛寸——不,也有不一样,眼前这个人与画面里的“张雨霈”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眼神,眼前这个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是怯怯的,不安的,又是倔强的,执着的,完完全全是一双多年不见的少年的眼。 “那么,进来坐吧。”苏澄作势。 张雨霈却没动,仍是笑着:“您先走,容我……慢一点……” 苏澄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这个少年手里多了一根折叠拐杖,此时他身子向□□斜,稳稳的拄着,微微弯腰,额头上沁着细微的汗珠,他双足着布鞋,右脚明显肿出很大一块儿。 苏澄一惊,抬起手,下意识的问:“需要帮忙吗?” “我慢一点,可以自己过去。”见问,张雨霈停足,抬头认真的回答了这句问话。 苏澄一时间竟然内疚和自责,终究还是经验不足啊,明明知道他三个月前受了伤,也知道伤得那么重,就算是医术再高明,恢复得再快,也没可能今时今刻就活蹦乱跳,之前约见的时候就该问明白,也不至于此时的被动,现在眼看着这孩子双足外翻,一步一挪,细汗如麻,明显是需要轮椅才能移动的状态,可他偏偏站着来,助理也不带,又拒绝帮助,说话举止礼貌得体,可见是个心性气儿高的讲究人——便也不再说什么令他分心的话,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的拿了靠背在会客椅上垒出个舒适的空间来。 瞧张雨霈一脸细汗的坐下,苏澄终究没忍住,说:“其实,早知道……我们可以约到您那边,您不必如此奔波。” “没事。”张雨霈微喘,又有点讪讪的说道:“我那边离不了人,说话不方便,而且……而且,我从南京来。” “你是说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南京?!”苏澄失声叫了出来。 “嗯,中午约好时间我就出发了。”张雨霈轻轻一笑,小心翼翼道,“定了最早的那一班高铁票,差点没赶上。” 苏澄树立了半年的严肃稳重优雅和不动声色的律师形象瞬间崩塌,看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第4章生日快乐 “苏律师,我的手……”张雨霈面上略有难色,明显是个抬臂的动作,却停滞在半空。 苏澄立刻懂了,移步过去托住他巨大的羽绒服帽子,“没事,您用点劲儿,我给托着就行了。” 脱下厚重大衣的张雨霈穿着一件黑白格相间的厚衬衫,越是显得身形瘦削,像是细长的一条豇豆。 “张先生,如果坐姿需要调整,或者您有任何不适的话,可以随时打断我。”放了一杯温开水在张雨霈面前,苏澄便按下闹钟计时,打算开始今天的谈话,“时长控制在一个小时以内,可以吗?” “嗯嗯,可以。连累苏律师加班,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职责所在,张先生不必客气。”苏澄公事公办,也是看这小子过于客气,免得再引出他许多客气话儿来,遂道,“君信收费不低,我们的客户当然有权利享受对等的服务,贵公司既已支付了高额的律师费,张先生何时有需要,我们都该恭候,于我,是职责所在,于您,是付费消费,市场规则如此,就好比观众买您的票,您就得上场。这与您的工作实在没什么两样。” “那……我,我不是公司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是另外找您谈,不是公司的意思……”张雨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说得有点磕巴,“所以,是不是要另外付钱?需要多少?” 苏澄不禁觉得这孩子有点可爱,看起来不经世事,很单纯的样子,遂道:“一个案子,一次收费就够了,更何况张先生本来就是道雨班的演员,也是事件的亲历者。” “哦哦哦”张雨霈连说了几个“哦”,这才放下心来。老实坐住了,不再说话,静待苏澄开场。 “张先生请出示一下您的居民身份证,我这边需要备个案。” “啊?!身份证……”张雨霈一拍脑袋,“还需要身份证啊,我……我没带……怎么办?” 看他又是一脸惶恐,苏澄无奈道:“算了,您这张脸还比较有辨识度,诳不了人,您回了记得拍照片传给我——别忘了,是正反两面都要拍照片传过来。——身份证号码记得吧,您说着我记一下。” “那没问题。”张雨霈大大的舒了一口气,老老实实报了一遍号码,二十多年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第一次被要身份证,还真是差一点被吓到。 “张先生是天津人?”职业习惯,苏澄随口问道,其实刚才他一拍脑袋说“还需要身份证啊”的时候,从那个很有辨识度的咬字就已经听出来是妥妥的天津口音了。 “嗯,天津出生的,后来就来了北京。” “那是相声曲艺窝子呀,”苏澄笑道,“可见张先生出生的地儿就好,打小儿耳濡目染。” “您过奖。” 苏澄瞧着眼前这孩子有问有答,很是拘谨,再结合张雨霈的年龄经历一想,他少年学艺,一直身在道雨班,早就传言道雨班是古代家长制作风,传承的仍是老一辈的师徒相授,那必定圈子单一,这很有可能是他第一次单独跟律师打交道,想着他的遭遇也是可怜,遂生了些许耐心,要先缓和下这小子的拘谨,反正都是加班,八点和九点区别也不大吧,遂笑道:“顺便提一句,您真人看起来比报道上可小很多,可见报道确实失实且对您名誉有损。” “啊……”张雨霈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这是句恭维话,跟律师讲话,真真是比跟说相声的讲话还要累,包袱都得转几个逻辑的弯儿。这话也不好答,否认吧,毕竟是事实,承认吧,就跟杨八翔说的似的,“也忒不要脸了”,张雨霈一思忖,故也挤了眉眼儿笑道:“您也比我想象中的年轻许多。” “咋?听我嗓音像是一大妈?” “不敢不敢!”张雨霈失声笑道,脸上的固有神色轻松许多,“就是觉得干您这行儿,尤其是君信这种大所,总该是些四五十岁的精英才对——不过今个儿得见了,知道是我错了。” “四五十岁,您说的那是我师傅。” “这么巧,我师傅也是。” 哈哈哈哈,相视一笑。 这才该是一个二十来岁小有名气值得别人去诽谤的青年相声演员该有的洒脱反应和流利嘴皮子。 目的达到,言归正传。 “道雨班那边的意思是有两个,一是涉及到侵害您名誉权的这些电视台、公司、网站、纸媒等,要一一停止侵权,消除影响、赔偿损失等,这个,我已经着手在做了,明天所有的律师函都可以发出去,视反馈情况而定,拒不悔改的我们下一步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另外一个就是李浩,他这个就不仅是民事侵权问题了,道雨班的意思是要追究他诽谤罪的刑事责任,白天您打电话之前我已经阅卷完毕,初步认为诽谤可以构成,但是还缺一些扎实的证据,因为考虑到诽谤是自诉案件,这方面的证据需要再扎实一些,向法院起诉的时候才有更多把握,所以,我明天展开调查的话,最迟两天应该有结果……” 苏澄说的时候,张雨霈一直低着头无意识的玩手机,听到这,才抬了头,苏澄敏锐的觉察到他眼神里有委屈的神色,镜片上有浅浅的雾气。 “您说的这些我也不懂……那些名誉权的什么赔偿啊律师函啊,都按公司的意见算,他们说怎么搞就怎么搞吧——原本我说了也不算——可是……苏律师,李浩……能不能……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苏澄一下子愣住了。 古语有言,人活一张脸,颜面无论何时都是重于金钱重于很多东西的所在,也就难怪于从古至今人人都要追求千古流芳,而没什么人愿意遗臭万年,对普通人来讲尚且要有个好的颜面和名声,谁谁谁若是有诽谤的举动,先不说造不造成恶劣影响,双方不打一架也得是搁成了仇。名声对公众人物就更重要了,自身的品质价值先不说,单单就是公众人物手上那些代言呐、演出啊、粉丝资源啊,哪个都要有固定的人设,一旦被造谣生事,轻者资源受限,重者甚至会一蹶不振,按照如今娱乐圈的的更迭速度,往往你“消除影响”的判决还没拿到呢,流量早就转移到下一波新生代上去了。所以,诽谤一向是娱乐圈里斗法的大招,如果要评选的话,简直可以当选使用最广泛的“阴人”手段,一则是该招数不需要任何门槛,只要会说话,多说话,瞎说话,人人皆可用;二则是该招数威力巨大,但凡出招,就是把别个儿往死里整,实在阴毒又见效。 因为巨大的案件数量在这,但凡跟娱乐圈有点交道的律所,多半轻车熟路的办诽谤的案子,苏澄尽管暂时还没有接触过,但多多少少也听所里的八卦,只知道受害者莫不咬牙切齿,绝不谅解,律师函都写得义愤填膺,起诉状也是字面可见的恨之入骨,恨不能食之而后快,恨不能食其骨饮其血……受害的正主儿不亲身上阵开骂开打也就算克制了,各个公司都是听说自家艺人被诽谤了,然后律师告诉说对方可能在三年以下判处刑期,都嫌太短,求着闹着问有没有办法让那些造谣人的人多付出代价,真真没听说过谁还来请求免除造谣者刑事责任的,并且是正主儿瞒着公司来请求。 苏澄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原来张雨霈一开始的意图就在这儿。公司决策当然有公司决策的理由,他没办法改变,就想着走这条路来曲线救国。也亏他机智,也亏他消息灵通,说他不懂门道吧,也还能摸着门儿,说懂门道吧,又傻兮兮二愣愣的样子。 “不追究刑事责任的意思您懂吧?”苏澄倒想看看这小子水有多深。 “嗯,”这会儿张雨霈倒是放下了手机,双臂扶住桌子,身子微微前倾道:“我网上搜了,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规定的是,诽谤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我说的对吗?” “大致是这样。”苏澄严肃道,“看来您也做了准备工作,那么您也应该知道,尽管诽谤罪不是一个很重的罪名,但也是犯罪。” “我还知道,这是自诉罪名。”张雨霈轻轻的说,但语气里有苏澄能够听出来的坚定。 “您的意思我懂了。”苏澄合起面前的笔记本,迎着张雨霈的目光说道,“即是这样,那么,张先生,明人不说暗话,这个案子既是贵公司委托授权,您仅代表个人意愿的话,无法撤销委托,请恕我难以配合,实在是抱歉,劳烦您走这一趟。”说完瞧着张雨霈的眼神更是委屈弥漫,苏澄忍不住找补道:“若您仍坚持不追究李浩的刑事责任,跟我交涉倒不如与贵公司沟通更为便捷!” “我……”张雨霈一时语塞。 他本来是瞧着眼前这位苏律师年纪尚轻,差不多是同龄人,又主动调节气氛,觉得会比较好说话,这才一股脑儿就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没想到她闻听此言,立刻就变了脸,瞬间恢复到公事公办的状态,还言语里下了逐客令,他一时情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知道自己不能立刻就站起来走,走了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此一想,张雨霈的眼泪差点就不争气的涌了出来。 却有敲门声在此时响起。 苏澄颇为诧异,探寻的眼神看向张雨霈,后者收拾了眼里的雨雾,道:“应该是我定的,麻烦苏律师开一下门。”连说话的声音都有轻微的颤抖。 是外送。好利来半熟芝士蛋糕。 张雨霈的声音仍是在发抖:“我知道这很冒昧,看到您桌子上的生日卡片,知道今天是您的生日,还因为我的事加班到现在,饼干都没来及吃完……我,我也还没吃饭……搜到好利来最近,送得最快,就定了这家,看您饼干是芝士味儿,就定了他家的半熟芝士……不知道您喜不喜欢……我原想着可以边吃边谈,现在……哎,反正都送来了,您不介意的话,我陪您吃完这个蛋糕再走。” 从进门到现在,这是张雨霈说的最长、最忐忑却也是最通顺的一段话。 苏澄再一次怔住了。她迅速GET到两个点,一是他送这个蛋糕不是顺手而为,是费了心思的,另一个就是,他从中午十二点到现在,没吃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半揭面纱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俗话又说,礼多人不怪。 第一件独立办理的案子,三十岁整数的生日,北京寒冷的冬夜,一个千里而来眼巴巴的有所求的少年,经历又惨,行动又不便,最关键的是人家七八个小时没吃饭……眼前,有个芝士蛋糕,还是他特意定的芝士蛋糕。 简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和他一起先吃了这个蛋糕的请求。 点上三根蜡烛,许愿。一愿从这第一个案子开始,以后的职业生涯顺利,多收案,收大案,快结案;二愿从前过往俱成过往,日后安定康宁;三愿……好像该说的都说了,做人也不能太贪心,苏澄一抬眼看到身体虚弱还强撑着的张雨霈,想着他之前高台跌落的惨状,便开口道,第三愿嘛,就愿您此后一马平川,只招红不招黑吧。 “真看不出来苏律师有三十了。”张雨霈由衷的说。 “我也小瞧了张先生原来已二十有七。”苏澄才不要落得下风。从张雨霈看她吹蜡烛的眼神里,她就赫然明白原来是自己一直小瞧了眼前这个少年,看着他显小,看着他一直是个忐忑不安的样子,看着他委委屈屈眼含迷雾,就误以为这真是一个可怜孩子,早忘了他的本职工作是“演员”。 之前是苏澄忽略了,眼前这个人,重伤未复原,想要办成一件事,就能从千里之外一路赶来;眼前这个人,明明是走路都要坐轮椅的,偏偏来律所要自己一步步走进来;眼前这个人,第一次来这里就能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找到对自己有利的元素,并当机立断加以利用……他不仅心思细密、行动果断、善察人心,还能把自身能感动别人的“有利条件”恰到好处的糅合运用……他做起事来行云流水不露痕迹,这绝不是他眼神里展现出来的一个单纯少年该有的行事风格,甚至远超于他身份证上载明的二十七岁青年常规的模样。 所以,苏澄现在确信,张雨霈没这么容易放弃。他一定还有后招。且瞧着呗。 “说来也巧,上个月刚陪我姐过完三十岁生日,”张雨霈笑着说,“姐,生日快乐,礼物呢只能稍后补给你啦。” “不用不用,您千万别。”苏澄一叠声的拒绝,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喊的不是“苏律师”而是“姐”,用的是“你”不是“您”,并且把这个称呼的变化掩藏在“送礼物”这件事中,顺嘴就完成了转换。 “你可还坐得住?需要调整一下坐姿吗?” “还好。”张雨霈捏了捏右腿,又左右轻拍两下,道,“姐,你这有脚凳吗?” 苏澄也不废话,从办公桌后边拎过来给他,顺手打开柜子拿出瓶红酒来,是上次魏东延去法国的时候给大家带的伴手礼,人人都有份儿,苏澄一直忘了拿回家,刚吹蜡烛的时候就想起来有这东西,既是有烛光,当然要配红酒。 拿出来了瞥到张雨霈抬得半高的右腿,这才想到他还是个康复期间的病人,抬首因问道:“你,可以吗?” 他皱着眉,轻轻摇头,“还不行,最近吃的药很多——不过,我馋得紧,给我一点点,我闻闻味儿,也算是陪姐姐。” 苏澄倒酒的间隙,张雨霈一边切蛋糕一边缓缓开腔儿:“说到喝酒,以后我可能要戒掉白酒,真的只能喝红酒了。” “嗯?”苏澄抬眼一瞥,一副“PLEASE GO ON”的表情。 “也是吃了喝白酒的亏,老实说也不能指着酒量大就没个顾忌,师兄弟们又多,今儿个这里聚一场,明儿个那里聚一场,又都开心,一喝就没个准头儿,小辈儿的也有,都来敬酒,喝了这个的不喝那个的也不好。” “没想到你还挺有感悟,可见真真是久经沙场。” “什么呀,”张雨霈讪讪一笑,“可不就是这次,我觉得也没喝多少吧,可真的是啥都记不清了,一不留神还从十几米高的站台掉了下来,就,就——他们现在都说我是“无水高台跳水冠军”——师傅把我骂个狗血淋头,骂完又抱着我哭,我自己……哭都哭不出来,何止是哭不出来,简直什么表情都不能有,一哭一笑全身都疼啊。” “哦,你说的就是这次?是李浩接受采访说的这次?”苏澄了然。 “是有李浩。”张雨霈点头,“我们不是在南京道雨班演出嘛,然后结束了他要回北京,我们就聚餐、送行,大家都喝了一些酒——我也没喝很多,就跟平常差不多吧——然后一闹腾大家都有点晕乎,浩哥行李就忘了拿,我说我给他送去吧,大家瞧我这样子,还真没有醉意,就让我去了,结果……估计是夜风太厉害,我一路觉着燥热,就开天窗吹了一路,到车站的时候,就确实有点迷糊了,头挺重,但可能醉酒的人在思维上不会觉得自己喝醉了吧,我就上楼啊,把行李拿给浩哥啊,我记得还亲自递到他手里来着……后来,可就全不记得了。可见,喝酒真的误事,对不对?这一摔,可差点把我这辈子都摔进去了。” “听你现在说的倒是云淡风轻。” “那可不,咱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好歹和平年代生死都见过了。可不就得云淡风轻嘛!”张雨霈一脸小嘚瑟,苏澄心下暗想,啊呸,你这也叫和平年代的生死?最多就是叫运好命大,和平年代经历生死的那些英雄们可并不把这词挂在嘴边。 “可我们单位一些人云淡风轻不起来。”张雨霈一口气喝完大半杯白开水,叹气道,“要说当时的情形我是真记不得了——也可能是后来摔得我脑子也不太灵光——浩哥当时在没在身边我都不记得了,我就记得给了他行李,然后,全一片空白啦,他拉没拉我,为什么没拉我,都不知道——竟然还有人说会不会是他推我下去的,会不会是我和他争吵推搡中被失手推掉下去,让我仔细回忆有没有这回事,我一听就很火啊,这不是把别个往谋杀的路子上引嘛,这心思实在可怕!——所以现在但凡有个人问我,我都赶紧说,对对对,我跳的,我自个儿跳的,都无水高台跳水冠军了,当然是我自个儿跳的,唉,哪有什么真相,我自己都不知道!” 张雨霈越说越激动,连声音都大了起来,明显是带入到这事情发生之后的种种经历中去了。 “因为没有他推你的证据,警察没有立案,所以道雨班就把李浩开除了,给你一个交代?” “不是给我交代。”张雨霈平静下来,连吃几口蛋糕道,“我那会儿重症监护呢,ICU都出不了,一天之内几十张病危通知书,哪里知道这些,我知道他被开除已经是一两个月之后的事儿了,那会儿我还在医院里,师傅啊师兄弟们晚辈们轮番儿来看我,有一天我随口问道怎么没见浩哥,他们所有人都神色冷漠默不吱声,我这才知道必定有事,病床上求着问师傅,求了好大会儿,他老人家才冷着一张脸说,‘你别再问,那孽障造你的谣,我已经清理门户了。’——姐,你知道,我们单位是传统管理的,师徒之间就是父子模式,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点都不为过,我们这行又重视传承和出身,师傅这一门按‘雨泽八方’四个字往下排,行了拜师礼才能被赐字,然后上家谱,这才算有了正儿八经的名讳——你看,我本名叫张琣,拜师之后呢师傅赐名张雨霈,就算在雨字科有排名了——所以,清理门户的意思就是,清除家谱里他的名字,彻底断了他在这一行的生路。” “所以,你觉得这个处罚对他来说,太重了?” “重不重的,我不好说。”张雨霈很艰难的转动半面身子,迎着苏澄探寻的眼光,轻轻摆了摆手,“师傅是重义之人,常和我们说艺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担得起“道义”二字,他平生最恨奸佞小人,也最瞧不得兄弟阋墙,对同门师兄弟背后动刀子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忍。另外——”张雨霈不好意思的笑道:“现如今我在同门排行最靠前,也是师傅一手带大的儿徒,跟亲儿子没什么区别,一身手艺全是他老人家一句一字教出来的,我自个儿昏迷着不知道情况,天知道师傅他老人家心里经历了多大的煎熬!几十道病危通知书,可不就是几十道钝刀子吗,刀刀都切在他老人家的心里……所以,更是加重了浩哥身上的罪吧。” “可是据我所知,这次贵公司要求追究李浩刑事责任,是在开除他之后了,据你刚才说的时间,我来算一下,额,已经快三个月了?”苏澄提到之前发现的,一直没想明白的时间节点问题。 “可不就是嘛!”张雨霈这次相当准确的踩住了点儿,“对不义之人,憎恶归憎恶,师傅也不是说就不能饶恕,我出事之后,不管浩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影响基本就那会儿,公关方面如常应付应付也就没事了,道雨班的名声也不是说一两个人就黑得了的,是吧,所以开除了浩哥之后师傅眼不见心不烦,也就没打算再追究。我……我心里尽管觉得浩哥经此一事,是挺惨的,可想想毕竟话是他说出来的,事儿是他做的,为此承担责任也是理所当然,便……也没有往深了去想。” “你的意思是?事情到此还有变故?” “是啊,坏就坏在这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顺水人情 谈到这儿,苏澄其实已经大致明白了整个事情的发展脉络。起先是张雨霈出事之后道雨班内部肯定有惊惶和混乱,因为事发在南京,张雨霈立刻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除了李浩便没有目击第一现场的人。道雨班不明真相,最稳妥的措施肯定是第一时间内部发布禁言令,所有人不得谈论此事,更不得就此事接受媒体采访。 可偏偏李浩此时作为唯一现场目击证人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各路媒体,不管是公正报道的还是一贯走街头小报路线的,或者说是一直等待黑道雨班的统统要倾巢出动——你还真别问为啥有“黑道雨班”这一路人,连苏澄这个完全不关心相声界的普通群众都知道,现如今相声界可不就是分为两派,一派是道雨班,一派是“黑道雨班”的,前面有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话怎么说来着:道雨班的出现,最大的贡献不是复兴了相声事业,而是让相声界的从业者实现了空前团结——可不嘛,空前团结着一起黑道雨班,不黑不带你玩儿。 如此,李浩本身在道雨班十多年,眼瞅着师兄师弟一个个火起来,就连之前的搭档张雨霈,比自己小多少,现在也有火起来的眉目了,自己仍是没什么动静,这回可能是一时鬼迷心窍,更大的可能是那一派背后的怂恿,威逼不至于,但利诱总是不会少,于是,采访蜂拥而上的时候,他便彻底放飞自我,什么劲爆就说什么,什么八卦就往什么地方引导,他也是没经过事儿,指望就他自己在场,说什么也没个对证,收了钱就算了,说了话趁一时嘴快活就过了,万没想到,黑道雨班的那一拨来得如此凶猛,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那不得深挖死挖挖到根儿上去!于是,李浩也没想到,他自己就说张雨霈的一句话,人家不仅说张雨霈,句句都捎带着道雨班,一时间层层发酵谣言四散铺天盖地腥风血雨,再不是哪一个人能控制。 道雨班也是一脸懵逼,张雨霈前脚还在ICU搏命,大家人心忐忑,精力二分,匆匆发布禁言令之后,大家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公关部门发动全部马力灭火,满指望屏声静气安稳度过前七十二小时舆论发散期,结果二十四小时还没过呢,瞪眼一看,我的天哪,满世界嗖嗖的冷箭乱飞,枝枝直逼道雨班而来,如黑云压城,又如惊涛拍岸,令人猝不及防避无可避,全班上下如临大敌大会小会开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弄明白问题到底在哪儿,结果回头一看,原来是忽视了认为最不可能出问题的李浩那小子,谁成想全班御敌的时候他这里给捅了个篓子。 高层震怒,郭老板当然也生气,坑东家是为无道,坑兄弟是为无义,无道无义之人留之何用,于是一纸文书,开除了事。 那李浩当然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先前也是图嘴快活,顺便收收钱,终了却给别人当了枪使,本来就气急败坏,收了开除的文书心里愤愤不平,却也是没脸,也就静悄悄走了。这本该就没人关注此事了,可他这人吧,坏就坏在能力不大,心性挺强。离职二月余,新东家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了——毕竟道雨班革除的人——手头进项也逐渐短了,那一拨黑道雨班的人哪里就肯放过他,日日登门的吹风的敲边鼓的假装好心伸橄榄枝的七嘴八舌,李浩这心思也就渐渐松动,越想越不是滋味,以往在道雨班虽说不是什么响亮的角儿,可也有人捧,毕竟年限长,资历老,出出进进大家也高看一眼……自己纵然有错,也是无心,对道雨班哪有什么二心,无非是被黑子们利用,也是受害者,说来还不是满腔委屈……要说还是师傅不念十几年的师徒情谊,一出事就彻底把自己抛开了去,他但凡顾念几分,稍有维护,自己也不至于搞成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越想越气,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正好他们橄榄枝伸过来了呢,索□□个投名状,再多说几句。 这一多说,道雨班这边可就气炸了肺,他们可不是李浩那么傻,前前后后心里明镜似的,李浩心术不正,日久更生祸端,弃之不足惜,团队走到如今,声名乃第一要务,亦没必要长久耽于此事给媒体留下口舌谈资,所以开除李浩之后,道雨班上下一词,不再声明,岂料三月未过,张雨霈刚有复原之势,李浩又死灰复燃沉渣泛起,要说上一次是无心之失,这回就不单单是算计张雨霈,而是□□裸的剑指整个道雨班,道雨班这些年也算是风雨刀剑里厮杀出来的,哪能容忍被小人一再诋毁,闻听此事早就对之前的一时之仁后悔不迭,此时便一心拍死了事,不留后患,这才起了送李浩去坐牢的心。 所以,苏澄手边有了这份时隔三个月之后的授权委托书。 “姐,你有没有合作了近十年的兄弟伙伴?一起练功、一起工作,形影不离的那种?”张雨霈突然问到。 有,当然有。 合作近十年的兄弟姐妹,一起并肩作战,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在冰天雪地和茫茫大漠里摸爬滚打,一起向着共和国的国旗敬礼,哪怕在最遥远的边疆吹皱了容颜,哪怕是最苦涩的东海荡涤所有的青涩。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九岁——人世间最美好的清春年华。最后,有的人脱下了军装,比方说苏澄,有的人还穿着,比方说秦蕤蕤和宋洪生,还有的人,就长眠在边疆永难再归了,比方说陈沐阳。 但是苏澄没有说,眼前这个陌生人只是某个案件的当事人,她所有的人生经历实在没必要一言一语告诉他听,也没可能一夜之间说给谁听。魏东延都说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以后就是新的生活。所以苏澄没有言语,但是在这一瞬间忽然就懂了眼前这个少年这一下午所做的一切,懂了他的矛盾纠结与坚定执着,所以她迎着张雨霈探寻的目光,用力的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是,李浩于你,就是这样的兄弟伙伴?” “我第二次回到道雨班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自卑和……叛逆——形容得可能不够贴切,但就是十六七岁的男生那些烦恼吧——师傅让浩哥带着我,他比我大十岁,像大哥哥一样,让着我,护着我,宠着我,后来我慢慢也长大了,他就在背后托着我,干什么都托着我,有架他去打,有事儿他去扛……所以,我现在一想到他不在了,后背就隐隐的觉得一片冰凉……” 后背隐隐的一片冰凉。 听到陈沐阳牺牲的消息的时候,苏澄也是后背隐隐一片冰凉,就像是正在战斗模式里,忽的失掉了背后那个一百八十度。 “浩哥被开除,这一行他就做不下去了,他孩子还不到十岁,嫂子也没有工作,他……他能怎么办呢?他的年纪,改行也晚了。”张雨霈像是说到至亲,面容上全是担忧,“他是做错了,是对不起道雨班,可是我总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姐,你说,我都认识他十年了,我怎么能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呢?哪怕他说我不好呢,都不可能说道雨班呀,他对道雨班绝没有二心——就算是说我呢,说我不好的人多了去了,我都不介意的,都觉得没关系的——浩哥不能再去坐牢了,坐牢就是斩断他这一辈子最后一棵稻草,我……” “嗯,理解。”苏澄点头,出语打断张雨霈,她懂了,她都懂了,所以不愿再看他痛苦的一点点接着剖析,把过往的情谊和如今的不忍与纠结一点点撕开来看,他这一句句若不是发自肺腑,很难有如此强大的感染力,可若真的是发自肺腑的以德报怨,这孩子的胸襟是何等宽广坦然。那句“说我不好的人多了去了”说得自然而然,不是自嘲,也不是赌气,就是自然而然像说一句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一样,实在令人心疼。 所以,苏澄决定改变之前一直作为聆听者“嗯啊哦呵”回答的姿态,主动把话题接了下去,“你这个想法,有没有跟公司沟通过?” “跟师傅提了,他不让我管,跟法务那边也提了,他们只是叫我好好养伤。”张雨霈黯然道,“姐,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公司的模式,我……也不是什么角儿,在公司实在……实在人微言轻。” “那你还坚持你的意见?” “我说服不了自己无动于衷啊姐,无论结局如何,总要尽力,才算对得起自己,浩哥纵使有错,纵使如他们所言的不仁不义,但他这些年对我的好是真真的,我不可能感觉错,就算他现在不是师兄了,以后都不是了,我也……我也想要给这些年的情谊一个交代。”张雨霈说得很慢,甚至因为长时间坐立的疼痛和情绪起伏的急促导致额头又生出了细密的汗珠,不得不取了眼镜儿来擦干。 苏澄看着他,突然在这一刻,说服自己要帮他。 不管是因为他拖着双腿千里奔赴,是因为那句“你有没有合作了近十年的兄弟伙伴”,还是因为他左一声右一声的姐,或者说是因为三十岁生日夜晚这个芝士蛋糕,苏澄都决定要帮助张雨霈,尽管不合常规,尽管结果如何不能确定,甚至有可能影响自身职业进程,就像张雨霈说的,要对得起自己。苏澄想,帮他,也许才对得起自己从未放弃过的终极信仰。 就当是帮一个也有过过命兄弟的同道中人吧,哪怕这个人不再是兄弟,但苏澄认他那份看得很重的情。 “那么,请回吧,张先生,最迟明天,您等我的消息。” “姐,那就拜托了!”张雨霈双手合十,“应该给姐姐鞠躬,可我如今实在不能,日后一定加补。也请姐姐别在一口一个‘张先生’的见外了。” “鞠躬不敢当,我也没有十成把握。” “姐姐的一成把握就是我全部的希望,雨霈万分感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如愿以偿 瞧着张雨霈已是汗湿衣衫,苏澄不由分说就拿了他的厚尼克服给他披在肩上,单手侧身顶住腋下把他架起来,“我送你去医院观察。” 接近一个小时的长久坐立导致张雨霈左半身已经麻木没有知觉,此时一把被架起来,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就像是完全挂在苏澄肩上,他心下了然此时自己的全部体重都压着苏澄,可奇怪的是她依然身板挺直,连晃动都没有,心下十分讶异,嘴里却赶紧答道:“不麻烦不麻烦了,我哥哥就在楼下,姐若是方便,送我进了电梯便好。”——原本预计一个小时结束,身体还能扛到那会儿,所以张雨霈力辞了杨八翔的陪同,此时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张雨霈知道自己这会儿已经完全不能独立站起来行走,再打电话叫杨八翔上来耽误时间不说,也是徒增尴尬,倒不如顺手接受帮助来的坦然,还可以一解心中疑惑。 “姐,你这力道可真不小,在女生里面挺少见。” “是吗?”苏澄恍然一笑,“挺正常的吧,哦,我之前的工作需要……比较坚实的体格。” “是什么工作呀?”张雨霈也没想到这句话忽的就蹦了出来,简直咬住了苏澄答话的尾音儿,实现了无缝对接。问完才暗暗奇怪,自己怎么突然这么八卦了。 “部队服役。”简单四个字,掐死话头儿。 …… 苏澄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晚上□□点钟的车库分外安静,她把今天的事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开车回家,实话说,刚才答应张雨霈要帮他这个忙的时候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如果说胜算,可能只有10%,还是出于对君信这块招牌的自信。不过现在有了50%的把握,倒也不是这半个小时她的业务能力就有了什么精进,她只是敏锐的抓到几个能利用上的关键人物和节点,要不怎么说张雨霈这小子运气还不错呢,还真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那便——陪他赌一把。 深秋,天冷,又是临近深夜,路上难道畅通得紧,苏澄车行轻快,一路走着,心情也突然好了起来,之前也加过几次班,却是第一次正儿八经怀着愉悦的心情看夜里的北京,这里不是青城,不是边疆,不是东海,是我往后每日生活着的城市,我要在这里工作、生活、交朋友,恋爱……他们以前总说北京的好,这次,我终于也选择了这里,今天,开始律师生涯独立办理的第一个案子,有插曲,但是一切还算顺利,被托付、被信任、被认可的感觉真好啊,比之更好的只有撸起袖子加油干的冲劲了!那就,加油吧,小橙子!三十岁的生活开始起航! 十点到家。张雨霈给的李浩前助理的电话已经停止服务了,十点半之前托Ami的福要到了他新的号码,经过十分钟获得助理的信任,顺利拿到李浩新号码。第一步,完成。 待到将近十一点,正常来说是一个人感情最脆弱的时候,苏澄毫不犹豫把电话拨过去,果然是中年男声,背景很嘈杂。 “请问是李浩李先生吗?”苏澄简短一顿,见对方未否认,便迅速在电话可能被撂掉前说道,“这里是君信律师事务所,我姓苏。” “你有什么事?”李浩有点懵,律所电话他接到的有,但这么晚了打过来还是第一次,他一面说“我委托的有律师,您跟他谈。”一面还是警觉的移步到酒吧外相对安静的位置。 苏澄听见电话里背景音渐小,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微笑,有戏。 “李先生明白人,可以和律师谈的话,我当然不会叨扰您。” “你什么意思?” 苏澄故意放缓了语速,“我刚接待了一个当事人,他从南京来,刚从我的办公室离开,我想,李先生可能认识。” 那边没吱声,但也没有挂电话。 “他脸色很差,一看就是大病初愈,腿也很不好,尚需要轮椅走动,胳膊也不太好,切蛋糕都很费劲,人也很瘦,他坐了五个小时的高铁来,跟我谈了一个半小时,最后右腿肿痛左腿麻木难以落地……”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跟道雨班已经没有关系了!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李浩打断苏澄的话。 正中下怀。 “——他来求我,问我能不能不要追究你的刑事责任。”苏澄缓缓的说。 暴躁的脾气霎时无声,苏澄等着,等着,手机电流的声音滋滋作响,又过了好一会儿。 “我不用他现在来黄鼠狼给鸡拜年!不用他猫哭耗子假慈悲!不用……” “哼,一个自己一下午没吃饭跑来跟你说情的黄鼠狼?一个自己刚从鬼门关闯出来就惦记着你的猫?!”苏澄冷笑道,“李先生,我见的虚情假意多了,第一次见到您说的这种,还真是大开眼界。” …… “这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和不安好心的猫吃了我的逐客令还眼巴巴的给我讲,有一个大哥陪着他从小到大,宠着他护着他托着他,就像他自己的后背,他不相信自己感受到的好是假的,不相信他会对不起道雨班——他的大哥,是您吗李先生?” 李浩无法否认。 “道雨班已经授权君信处理您涉嫌的诽谤事宜。”苏澄恢复程式化的语气,“案件在我手里,所以您这个兄弟打听到我的联系方式,第一时间赶来找我——” 听到前边苏澄说张雨霈来找她是请求不要追究自己刑事责任的时候,李浩就已经懂了,他恨道雨班对他不留情面,恨自己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可他对张雨霈却恨不起来,他知道他心思单纯,可能不会记他的恶,却没想到他真的能只身站出来为他考虑,这些日子真正想过他处境的人太少了……追究刑事责任,道雨班还真是要把他赶尽杀绝。 “李先生?” “我在听。” “今天挺晚了。张先生口中的您也是知事儿的,那就言尽于此吧,您可以和律师商量,明天我等您消息。”话都说圆了,余下的,就该他自己考虑,苏澄收了尾儿,“顺便说一句,张先生这一单我没收费。” “您需要我做什么?”李浩问,声音很轻,很慢,但还是问出来了。 ——等的就是这句话。 “一份《保证书》,保证不再就你和张雨霈以及道雨班所有事情接受任何媒体采访。最好是保证与此二者再无瓜葛。” “好。”倒也出乎意料的爽快,“您这边保证不起诉我?” “不能保证,但是我对张先生承诺了,会竭尽全力帮他。” …… 拿到李浩的保证书,苏澄心里50%的筹码增加到70%。 第二步,就是找道雨班法务部的联系人谈,说是最紧要的一步,其实也是最好应付的一步,比之要在李浩那里取得信任和感动,道雨班这边既是授权了,本身对君信就是信任的。所以,只需要讲究谈话的策略就ok。 一上班,循着授权委托书上的电话打过去,是一个姓孙的部长。牌面还是要有的,所以苏澄一开始便如例介绍了案件处理的情况,民事侵权方面所有信息已经搜罗完毕,函也发了等等,又殷勤的说,如果有新的线索,欢迎随时提供,我们将迅速处理等等,孙部长嗯嗯了几声,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苏澄知道他们这个位置这个行当的人一贯如此,也不废话,直入主题:另外,贵所希望以诽谤罪名起诉李浩一事,我认为不妥。 “说说看。” “首先是证据,事情过去三个月了,现在来做,很多传播途径都不够活跃,一些服务器上的数据也抹掉了,很难找到原来第一手材料,再加之舆论影响的“七十二小时”早过去了,现在影响力也有限,法律上来讲不一定能达到诽谤的条件,起诉未必能成,此其一;其二,看如今的舆论形势,若以诽谤罪起诉李浩,但凡一立案,媒体必定炸开,道雨班刚经历一场风霜,此时再炸一次只能比上次更甚,得不偿失;其三,据我所知,贵所既已打算放他一马,此时又追究李浩的刑事责任,无过于是咽不下这两三天的这口气,要一掌拍死了立个规矩,但是——孙部长,您别着急,听我慢慢讲——李浩既已被逐出贵公司,便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这也是个□□,往死里磕,对您没必要,对道雨班更没必要,而且,我手里有一份东西,您肯定感兴趣——” “你说说看,是什么?” “李浩的《保证书》。” “真是他写的?” “千真万确,新鲜热辣,他刚从我办公室离开。” “他能做什么保证?” “保证自此不接受任何与道雨班和张雨霈相关的采访,自此与贵公司和张雨霈再无瓜葛。” “倒也算是个人话儿。”孙部长略一思忖,“可我如今不太信他。” “孙部长,这就看您识人的水准了,恕我直言,李浩也是豪爽之人,毕竟道雨班出来的,就算是革除,也不白受郭老板十余年的栽培。而且——”苏澄顿了顿,“他既是主动来到君信,保证书黑纸白字,足见其和解的诚意,和解未必是你们双方在一起谈来徒增尴尬,我们作为中间人便是更好的选择,而且,都是门面上的人,多一个朋友甚至是路人都比多一个仇人好,做生意,以和为贵。不到万不得已,何必刀枪相搏。” “嗯,苏律师说的也有些道理。孙某也知道李浩不会平白无故来君信,苏律师从中多方斡旋,所出之力不在少数。实话说,我们也不是不想和解,奈何他态度嚣张,一犯再犯,也如您所言,事态一出,双方自行平心静气约谈是不可能了。”孙部长见多识广,一听苏澄的话头就知道她各方情形均已考虑到位,不仅考虑到了,甚至还做到了前头,故略一沉吟,“那这样吧,具体决策我这边我请示一下高层,晚点给您答复。” “难怪魏主任说孙部长明眼豪爽之人,我如此对您讲,没有您不明白的。”——苏澄抛出最后这10%的大招儿,对,狐假虎威。对孙部长暗示这轮和解全系魏东延手笔,纵使前边所有的说辞令他仍有犹疑,再加上魏东延的面子做筹码,孙部长应该妥妥的接受这从天而降的和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珍珠胸针 当然没有谁会放弃百利而无一害的和解,尤其是双方都未存希望,突然有第三方不求名不求利主动介入还撮合成功了的和解。 皆大欢喜。 除了苏澄和魏东延。 苏澄摩拳擦掌战斗力爆棚的捯饬完这一系列事情,心底终于踏实了以为跟张雨霈有个交代的时候,才恍然大明白人生第一件独立办理的案子被自己活脱脱折腾没啦。 和解意味着什么呐,意味着矛盾没啦,矛盾没啦意味着什么呐,意味着委托人要撤消授权,撤消授权意味着什么呐,就意味着这一单生意飞掉啦!干律师行的最怕啥,最怕人家没矛盾自己没生意啊,可她苏澄倒好,魏主任都收进来了的生意交给她办,被她一鼓作气再四努力给办没啦,说出去真是要令人笑掉大牙。 为一盒芝士蛋糕付出的代价。 只是这蛋糕未免也太贵了一点。 由此可见,心软害死人,谈什么兄弟伙伴之情害死人,那双少年的眼最最害死人。 好死不死,张雨霈此时打来电话:“姐,我都知道了,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我真该给你多鞠几个躬……现在我心里松快多了。”声音仍是颤抖的,但这次是激动。 你可不得知道嘛,可不得跟我鞠躬吗,苏澄心里愤愤不平,就是一时冲动答应了你,导致姐姐我人生独立办理的第一个案件就折戟沉沙,还一分钱没捞着,自己贴时间贴电话费白白干两天活儿,说不定你们道雨班背后还觉得我是个傻子。故撇撇嘴道:“你这身板,尽说些鞠躬之类不切实际的话,要鞠也得等你好了再鞠,当下你要真是想谢我,不如就补偿下我损失的律师费吧。” “说的也是,是我大意了,姐姐之前就讲了‘市场规则’的,没办成之前姐姐说不需要付费,如今帮了我天大的忙,我是该按君信的标准付费才对。”张雨霈也是上道,“姐你说个数,我大哥正好一会儿回北京,我委托他办。” “你还当真呀!”苏澄也被这小子的直箍愣登逗笑了,“我倒是想要,也不敢收啊,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怎么回事?别个儿还得说,哟,正经案子往外推,歪门邪道倒也有人送钱——我这君信新星的声名可算是全毁了。” “那怎么办?”张雨霈面露难色,“我才了一心事儿,今儿又欠一人情。” “小小年纪纠结这么多你累不累啊?”苏澄敞开了笑,“我只当认你的仁义,做了件义举;你就当这三月的霉运走到头了,活该碰到我这么一个好人,江湖路远,后会有期也就罢了!” “那不行。”张雨霈急道,“你这说辞,自个儿倒是洒脱,置我于各地?!好歹也是有名有姓道雨班张雨霈,收了别人的恩惠哪有抹抹嘴就走的道理?!” “那你就当是我吃你一个芝士蛋糕付出的代价吧!”苏澄苦笑。 “说到芝士蛋糕,”张雨霈灵机一动,“姐姐若真不便收费,当时说了要补送生日礼物的,我便补送一份。这个,你再没有推辞的理由。” “再说吧——那也得等你回北京。”苏澄没当一回事,随口敷衍道,想了想,又开口问,“对了,你的脚消肿了吗?那天实在肿的厉害,真把我吓到了。” “早没事了,我就是站久了或者坐久了会发肿,挂了水就消下去了。”张雨霈笑着说,看着手上挂着的点滴,神色却颇有些无奈,但转而就换成颇为期待的语气,“还有两个月我这边的康复就做完了,顺利的话,那时候我能够自己下地,而且,姐,1月份,我们班有大活动,我肯定能回北京。” “那到时再说呗。” …… 张雨霈这边可以调戏着玩儿,魏东延那一关可不好过。 苏澄所有的计划里,魏东延最后那10%才是她最心悸的地方。她利用了魏东延彼时不在国内、又有不必就案子联系他的前言,故而胆敢狐假虎威用他的声名和影响力完成最后10%的助攻,然而,然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出了门儿都代表君信,大家当事人面前和和气气一条心,进了门可得老老实实对魏主任有个交代。 苏澄沉下一条心,早早跟陈律师打听了魏东延回国的航班号,眼巴巴儿的排开工作亲自去接,她自己都想不到半个月前还扭扭捏捏不肯在魏东延面前献殷勤呢,这会儿积极主动的把马屁都拍出彩虹了,由此可见,不是不会做低伏小,真真是不求人的时候才能心高气傲。 魏东延瞧着是苏澄来,心下明镜似的,也不多说,上车就闭目养神。可怜苏澄几次鼓起来勇气,都被后座那副似是而非的冷脸堵在嗓子眼儿里。 眼看就到律所楼下了,魏东延估摸着下马威也差不多了,这才缓缓道:“这都到了,苏律师还不着急汇报案情?” “魏主任,我!负荆请罪!”老狐狸面前哪敢玩花样,苏澄打定主意此时的策略应该是实打实的叫饶。 “还算老实。”魏东延一点头,“我还说就没你不敢的事了呢,狐假虎威,哼哼,我还是小瞧了苏律师——” 苏澄吓得大气不敢出。 “不过……事办的倒是漂亮。”魏东延此时却换了语气,颇有点欣赏的意思,又转言道,“道雨班那边也算满意——你以为孙部长就是傻子吗,我的风格他不清楚?还实打实的拿我忽悠别人,不戳穿你那是给我面子!什么样的一点小把戏就敢拿到台面上来亮!事办好了,给他们是个人情,人家觉得你是一顺手,办不好,你就等着吧,天大的窟窿把你囫囵个儿的塞进去都不够堵的你想过没有!” 说实话,这事儿办得,苏澄自己是相当满意的,简直是又害怕有满意。闻听此言,先是差点嘚啵嘚的跟魏东延显摆起前因后果,听到后半句,立马又把心提到嗓子眼儿,还没来得及调整呢,却又听得魏东延严肃了:“不过该批评还是要批评,苏律师啊,你这个心态,得改,以前你是现役军人,事事国家为先,人民为先,做什么想着解决事情便罢,不计个人得失,这都没什么问题,但现在你是律师,要搞清楚自己的定位——律师吃啥喝啥,那是要收律师费的!下回再把案子推出去,你就自个儿喝西北风去吧。” “您说……下回……所以,是有新案子要给我吗?”苏澄特别善于抓重点。 “没有新案子,你如何跟我把这回跑掉的巨额律师费挣回来!——不仅有,还得多,别磨蹭,赶紧上楼找陈秘书登记去。” 警报解除。 这厢张雨霈积压心里多日的愁结消解了,自己做完腿部拉伸和手指活动,心下难得十分安逸舒畅,想着他最无助的时候,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去找苏澄,人家听完他的故事,二话不说就着手帮忙,最终做到了和解的皆大欢喜的程度,竟也完全没有居功的意思,尽管人家苏澄不要费用,说得也很坦荡,但自己这边若真的没有表示反而像落了下风,打着补送生日礼物的幌子买点啥当然也是个好方法,可是,怎样送、送什么都是一门学问,毕竟不是至亲的哥哥姐姐之间随意送东西,这回挑礼物不仅要考虑价值,连审美啊品格啊都不能低了去,不然,人家苏律师洒摸眼儿一瞧,就知道你张雨霈没啥见识。 这可就难为张雨霈了,这些年粉丝也有,送礼物的也有,可说到底他真还没怎么花心思送别人东西,尤其是女孩子,就连前些日子杨八翔生日,他也就是□□裸的转给他一万块钱了事。说到杨八翔,此时正拿了新编的词儿准备过来对,张雨霈心下一动,这人恋爱经验充足,对女孩子感兴趣的东西应该挺在行,因问道:“翔子,你说我欠别人一个人情,送什么礼物表达感谢会比较好?” “你还有欠别人人情的时候?——啊不,你还有记得欠别人人情的时候?” “好好说话,像个人好嘛?!” “欠谁?” “前边你陪我去见的那个律师。你说,送点啥好呢?” “那送个锤子哦!”杨八翔一脸没好气的,“明明要追究那不能提名字的家伙刑事责任,他倒好,搞来搞去搞和解了,什么鬼律师,保不齐收了对方的钱,张小辫儿也就是你单纯好骗,还送礼物——我送他奶奶个腿儿,送他几柄大锤子!” “你敢!说正经的。”张雨霈一甩手,触到神经,疼得牙直嗞。 “打不着我,嘻嘻——好了好了,不闹了。”杨八翔这才又老实扶了胳膊给张雨霈揉着,声音也温和了许多,“你想送,那就送吧,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钱,他们这号人,总不过是烟酒茶叶什么的,再上档一点,青花瓷水晶盅啥的,你瞧着他喜欢什么,叫北京的他们去潘家园提溜一件两件的都成,要我说最省事的,照着往常给师傅买的茶叶,弄上二斤送去也就差不多了。” “杨八翔!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张雨霈大叫道,“是女孩!人家是女孩!送什么烟酒茶叶青花瓷啊,你也是想瞎了心了!” “什么?!女孩!”杨八翔像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睁开了他的小眼睛,“你……那天见的是女的?……等等,还女孩?……再等等,那天扛着你下楼的……你告诉我是个女孩?!——难怪了,我说呢,把你扔在电梯口就跑了,原来是你不想让我见着啊!” “是。你想怎样?”张雨霈抬眼,一脸不服气。 “我不想怎样,我的小祖宗,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所以?” “看你想怎样嘛,单纯是感谢嘛?那就随意咯,不必费心,想和别人做朋友——反正你也没什么女朋友,哦不,女性朋友——那就用心送,你要是想追别人呀,哎呀,张小辫儿,那你可就得费了大心了……” “滚!”瞧他越说越离谱,张雨霈简直懒得搭理,忍痛挥手道,去去去去,哪凉快待哪吧,尽给我闹心,真是老马失前蹄,问谁不好来问你。 等到中午姐姐做了牛排送来,张雨霈假装不经意,一边吃一边问道:“姐姐,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般喜欢什么礼物?”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需要送个礼物嘛!” “哟!”姐姐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咱家小辫儿居然要送女生礼物,我的天哪,这是真的吗?” “说正经的呢,姐。” “那得看这女孩儿的性格了。”姐姐温柔一笑,“女朋友吗?说给我听听,我给你参谋。” “不是啦。”张雨霈笑道,“只是比较重要朋友。” “有多重要?”姐姐温柔的不怀好意。 “就是……帮了我一个很大很大的忙,我很感激她,但是不能直接给她钱,她不要什么报酬。” “不要报酬的女孩最可怕,你都不知道她最终想要什么。”姐姐看他说得真事儿似的,便起心吓唬张雨霈,逗他玩儿。 “不是这样的,她就是挺讲义气,说到的就做到了。” “她美吗?”姐姐问,看张雨霈点头,又问道,“那就是打扮得也还行咯?” “嗯,宝蓝色中裙,束发。挺干练,但也温柔娴静。” “只见过一面吧,记得倒还听清楚。”姐姐一笑,“那就送珠宝首饰吧,准没错。女孩多数也是喜欢的。” ‘那就拜托姐姐帮我买——价钱不要太便宜,不然不够一个大忙的钱……嗯,也不要太贵,太贵了她可能会拒绝。” “她适合什么材质?” 张雨霈歪头想了一会儿:“珍珠吧,额,我想想,我们的关系……项链耳饰戒指什么的都不合适,那就胸针吧,姐姐你觉得怎么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实在狼狈 自从接了魏东延“多办案”的交接棒,苏澄三十岁的生日愿望就实现了一半——结得不快,案子不大,但是真是多啊!以前做实习律师的时候真没觉得,打杂啊去法院排个队立案啊帮忙接待下当事人啊都还好,只要时间安排合理,班儿总是不需要多加的,可自从独立办案以来,打杂的事没减少,出庭的次数直线上升,还有些北京以外的,颇耽误时间。魏东延的团队本来就是能者多劳各显神通的,案源总是不缺,你能收到自个儿的案子就办着,自个儿手里松活儿些了也可以接团队的案子,反正是按劳分配,办多办少全凭自愿,只是你的业务水平会影响你在团队里的地位,恰逢大案要案或者团队作业的时候,就该魏东延依着喜好点兵点将了。 上次的事儿后,苏澄又忐忑了一阵子,瞧着魏东延并未对自己明显表现出喜恶,也才彻底放了心,一头扎进办案浪潮中,随着案件量的上升,银行卡的数字也见长,早不是前一年做实习律师时可以想象的数字了,不过,离她在这个城市里拥有一个家还差很远很远,但是,有目标,才有奋斗的希望吧,北京之居大不易,但是,谁让北京曾是他们那么多年里心中最神圣的地方呢,五星红旗升起的地方有他留下的梦,所以她要在这里扎根,不论需要多久,她都可以慢慢来,不会离开。 别怕,每一颗种子在生根发芽前总要有许多慢慢生长的时光。 这天,又是需要出庭的一天,合同纠纷,案子不难,但标的不小,为了给当事人慎重其事的印象,苏澄还是熬了半夜准备了厚厚一匝发言材料,想着一会儿时间充足就侃侃而谈,不足就提交给法院,便可两全其美。建阳区法院实在很远,偏这三九天儿,天气又冷,苏澄穿了细条纹的暗灰色羊毛套裙,把律师袍收拾了放在手提袋里,又在自个儿外边裹了长羽绒服才出门,一看,天不作美,竟然还下雪了,这天气预报啊,真是没个准头儿。要是往日,非得停下来拍几张雪景不可,可如今,下雪真代表不了浪漫,而是妥妥的要堵车。 果不其然,六点半出门,八点了才到诉讼服务中心,正路边泊车呢,书记员打电话来催到点了,再不来就要缺席审理,法官得赶下一场庭审去。苏澄一开车门便是狂风卷雪,只得抱紧了提包,用冻僵了的脸挤出无数个笑容来,忙不迭的点头道:“到门口了,就来就来,雪大,实在抱歉,五分钟就到。” 然而,五分钟并到不了。 要不说添堵呢,添堵的事都是赶在一天的。 法院安检是比较严,但对律师向来是网开一面,熟悉的,打个招呼也就进去了,不熟悉的,拿出律师证来也是和通行证一样好使,可今天就奇了个怪了,苏澄连跑带蹦一早就准备好了律师证,临到跟前了,一男一女两个法警面无表情,伸手拦下。 “请走安全通道。” “我是律师。”苏澄以为他们没看明白,“这是我的证件。” “所有人一律走安全通道,随身携带的物品请放入闸机安检。” 木瞪瞪等手提包检查完,律师袍、文件材料、电脑全部被巴拉了一遍,苏澄又被要求脱了厚羽绒服,抬起双手站立,被一个女法警拿着仪器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探测了个遍,历时三分钟才被放行,也来不及穿羽绒服了,捋起一摊子散乱家伙事儿,提溜着就往审判庭一路小跑,心里暗暗发急,这要是个较真的主审法官,非给搞个缺席审理不可,此前苏澄不是没见识过对方律师的惨状,所以此时她只想早点赶到审判庭,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经历着律师从业以来最为狼狈的一刻。 ——不过也不要紧,建阳区法院的法警哥哥们这段时候见识的狼狈多了去了,说来全赖上个月安检的时候忽略一起带刀入院的当事人,最终酿成事件,尽管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院领导一想起此事就后背发凉,大小会议上作检讨不说,又结合此时的社会环境治理目标被树了个典型,自此全院更新了安检设备,出台了新的更为严格的安检政策,事无巨细,未敢遗漏,故才有了这一大早上苏澄碰见的这一档子事儿。 迟到十分钟。 按往常的,要嘛是被拒绝进入法庭,要嘛是当场被法官批责,但今天法官没说啥,点点头就让苏澄进去了,仍是惯常的面无表情,庭也开得按部就班。要不是苏澄一身风霜的拖着衣服抱着手提包闯进来,庭上所有人安静得仿佛不知道外间此时是狂风暴雪似的。 这些天来苏澄有一个最直观的感受——无论是哪一层级的法院,无论是哪里的审判庭,无论是怎样的风霜雨雪,无论当事人是怎样聒噪纠缠,法官们端坐台上,似乎都能做到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他们就守在自己的这一块小庭室,哪怕是刀光剑影呢,也能若无其事平心静气——看起来也是些年纪不大的人,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对方也是代理律师,各为其主,所以没什么好争的,就事论事,枝枝蔓蔓的矛盾也就不必往深里扯,双方按照流程举完了证据进行了法庭辩论陈述了意见,才过了半个小时。法官问,根据法律规定,民事案件我们可以组织调解,你们同意调解吗?苏澄点头说同意,对方律师一摆脑袋:“本律师一般代理,没有调解权限。” “那你们庭后自行调解,双方律师互相留一下联系方式。有调解意向的话跟我们联系,调解不成的,等候判决。”法官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就像是一台毫无感情的复读机,可想而知已经说了千万遍,“笔录核对无误后各方签字确认。现在闭庭。” 苏澄一进门就瞧见对方律师似笑非笑的样儿,本没啥好感,又听见他没有调解权限,遂免了多言,哪知签了字正穿了羽绒服要走之际,被他从对面叫住了:“苏律师,你等一下,我们一起走。” “有事?” ‘等等——’他一边把笔录塞到书记员手里一边朝苏澄举举手机,“留个电话?” “不必麻烦了,你没有调解权限的话,我可以直接跟你的委托人联系。” “苏澄!”他突然咧开嘴笑道,“你居然真的没认出我来?!从你一进门我可就认出你了!” 面儿还挺大,苏澄心想,你什么了不起的人,非得我就要认出你来。 开庭笔录上倒是写着这人叫刘子君,可苏澄记忆里并没有这号人,也没有这张脸,不过狐疑归狐疑,苏澄脸上却程式化的微微一笑:“还是请自报家门吧,我真的听着瞧着你都不像熟人。” “刘子君呀!”那同行收拾了桌子上的资料,笑吟吟对书记员打了招呼,自来熟的来拖苏澄的袖子,“来来来,边走边说。” 苏澄心里涌起一丝厌恶,却是耐住了性子,“刘律师,咱大概不是很熟吧。” “咋不熟,咋不熟,是你贵人多忘事,你什么时候回北京的?”刘子君一开口简直就刹不住车,“——居然是同行,也是巧了,苏师妹啊,我们青城大学校友会北京分部呢年前正好一聚,之前不知道你在北京,今天碰上了,那就到时一起来玩吧。” 说到青城大学,苏澄才恍惚想起来以前打辩论赛的时候,经济学院是有大概叫这个名字的一号人来着,貌似还是个师兄?模样情形是一概不记得了,但她一向对这种侃侃而谈的人心有抵触,此时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应付着:“我刚回来,事情也还比较多,不一定有时间。” “别说这么早,我到时联系你吧。”刘子君倒是不在意苏澄的态度,接着道:“你本事大嘞,刚回来就进君信,我是前两年从平津市法院辞职的,现在在同和所,以后有案子相互介绍吧,用得着的,你开口,毕竟是校友,你又是师妹。” “您客气。”苏澄抬手看表,“我今个儿还约了当事人,得马上赶回去,回见吧您嘞。” 刘子君站在法院门前目送苏澄离去,收起了笑容,心头感觉怪怪的,这师妹当年追陈沐阳追得人尽皆知,也不怎么样嘛,不然上学那会儿陈沐阳咋就恁是瞧不上她呢,可是,她也真有个狗屎运,之前听说她追随陈沐阳去了边疆,听说是国安局来招的人,后来也就没信儿了,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干啥,如今,她一回来居然能进君信,也是信了她的邪。简单聊两句,瞧她这无心恋战的样儿,还没来得及问陈沐阳的事就借口溜掉了,感觉也不是嘴尖牙利啥事儿都能忽悠圆了的厉害角色啊。 苏澄哪里是约了什么当事人,只不过是如刘子君所知的借口溜掉了,既是青城故人,必要问故事,跟这种一见之下就心生反感的人,实在是多说一句都嫌多,更何况还是不愿提及的往事。哪知假话说多了也还能成真,苏澄上得车来还没开出二里半呢,摸出手机一开机,却是前台秘书留言告知此时有未预约的客人来访,于是迅速拨了回去。 “什么案子?” “不是案子的事,说是朋友所托,转交一样东西。” “那你收下就行了,我晚点回来处理。” “说是一定要面交你本人。” “额……”苏澄略一沉吟,“这个天气,路面不结冰的话我可能也要到中午才回得来了。” “那你等一下。”前台秘书转脸问面前这大黑羽绒服里的剃着小平头的中年人,“苏律师要中午才能回来,您等吗?” 那人略一看表,又环顾四周,“雪大,反正我走也是不容易,来都来了,请转告苏律师,我在三楼咖啡厅等她。” 前台秘书看这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遂在他转身下楼的时候又多看了两眼,没啥,或许只是他的鞋子太过闪眼,花花绿绿是这条街上最靓的崽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特派专员 尽管这天早上出师不利,一路狼狈,半小时的庭路上活活开车往返了三个小时,路面湿滑视线模糊叫人眼累心累不说,还碰上令人生厌的刘子君,回到所里的苏澄已经耗尽了体力心力,一脸的风霜疲惫,可让人久等实在不是她的作风,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打消了上楼换衣服的念头,径直奔三楼咖啡馆而去。 因为下雪,咖啡馆的人实在是少,但整个空间仍然流动着醇厚的咖啡香味和清缓温暖的音乐。扫视一周,其他几个人都是三三两两的聊天或者看书,只有一个人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看雪,苏澄径直走过去:“冯先生?” 是一个身材适中个头适中感觉哪哪哪都适中的浓眉大眼的中年人。 那人见问,遂抬头的同时站了起来,深深把苏澄打量了一眼,这才裂开嘴角泛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来,点头道:“苏律师你好!”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没事,你电话没打通,”冯其仰简短的说,“所以我下车就直接过来了。” “那么?”苏澄不想客套,直入主题。也是想赶紧结束了好上楼休整去,今天上午这一桩桩破事实在心里不爽。 “张雨霈让我给您捎来这个。”冯其仰从怀里掏出一个三寸见方的宝蓝色绒面盒子,放到桌子上,往苏澄这边轻轻推了推。 “是什么?” “苏律师打开看看吧。” 也是,那就打开看看吧。 当然是一枚珍珠胸针。 苏澄一惊,忽的就想到那天张雨霈说的要补送生日礼物的话来了,于是说,“不是说好了等他回北京再说嘛,而且,也就是一句玩笑话,还找你巴巴的送来,何必呀这是。” 冯其仰没说话,只是看着苏澄,其实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知道张雨霈这个礼物是送对了,这枚胸针和眼前这个姑娘是何其的相称啊,尽管她面容和眼神都透着疲倦,可掩不住的是一样的锋芒,却又一样的不露锋芒。 “请转告张雨霈,这个礼物我不能要。”苏澄合上盒子,推回冯其仰初放的位置,正色道,“我帮他是举手之劳,只因他的兄弟情他的用心打动了我,生日礼物什么的,不过是句玩笑话,他若是当真,几百几千块的礼物我也都笑着接受了,可是,这枚珍珠胸针……冯先生,我尽管对于品牌之类的不甚了解,可看它的成色,已是上等,无故受此,实难心安。” 冯其仰再一次深深看向苏澄,他圆圆的大眼睛此时迷成一条缝,叫人看不出来深浅。只见他柔缓的声音如音律般倾泻,却又坚定得不容置疑:“我受人之托,请苏律师不要令我为难。” “冯先生为难的话,我来给张雨霈打电话。”苏澄在包里摸来摸去,又在羽绒服里掏来掏去,差点急出一身汗,最后才在毛呢上衣的口袋里找到手机,冯其仰先是一直笑着看她,此时方隐了笑容抬手拦道:“苏律师别急,冯某还有一句实话。” “啊?”一头雾水中。 真是奇了个怪了,自从沾染上张雨霈这家伙,难道人人都是要先演上一出戏然后再说实话的吗?怎么?这年头人人都是演员了啊!演员门槛这么低的啊? 不过眼前这位倒真的又是一位演员,同是道雨班的人,张雨霈叫他大哥,也是他,在张雨霈伤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第一个全程伺候,第一个瞧着张雨霈醒来,如今,张雨霈渐渐恢复了,他才回来北京继续演出。 “你这个电话打过去,九成接电话的不是张雨霈。”冯其仰没有看苏澄,而是望向窗外继续道,“这几天他的情况不太好,很不好,你知道的,他这种多处重度骨折的病人,出院之后的康复期很漫长很艰难,要日复一日的在康复医师的指导下坐、弯、翻、躺……每一个动作都疼到骨子里,当然,也不是每次都顺利,有时候发肿,好几天想尽各种办法都消不下来,就只能停止康复活动,这几天他抵抗力下降,并发高烧,嗓子也化脓了,时睡时醒的,更是折磨,扎针的时候我瞧着手都瘦得找不到血管,密密麻麻全是针孔……手臂上才拆线不久的缝合也有发炎,蜈蚣似的纹路都膨胀起来了,简直触目惊心……” 冯其仰大概是个说书的,描述起来情景感实在是太强了。 苏澄安静听着,眼前就浮现起张雨霈那张极其瘦削的脸和那个迷雾的眼神来,甚至很快就把冯其仰描述的这个病床上备受折磨的可怜孩子和脑海里那个执着善良又机智的少年联系到一起,并逐渐融成一个十分具体的形象,所以,苏澄的心也随着冯其仰的描述纠结到一块。 “这都还不是我最担心的。”冯其仰回过头来看着苏澄,又指向外边的漫天大雪:“身体上的伤痛慢慢也都在痊愈,最麻烦的是心态——苏律师有所不知,张雨霈的优势在唱,他什么都唱得好,可如今经过抢救插管等措施,他的嗓子坏掉了,一切手段都上了,仍很难恢复,他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南京今天没有下雪,但我想,他的心情应该就如我们眼前这场大雪——素白、萧煞、凄冷,一无所有、无依无靠,他就像个穿着单衣走在风雪里的人,这场风雪里就只有他自己。” 苏澄看着眼前这场大雪,看着街头拐角处公交站前裹着羽绒服仍瑟瑟发抖的行人,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深深的忧伤里,越陷越深,直到冯其仰再一次叫她:“苏律师,冯某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珍珠胸针的事,张雨霈原本打算自己送给你,是我闻听后,觉得有必要替他走这一趟——收不收礼物尚在其次,你和他的交情必不在这一回两回——但是,苏律师,这时请不要退还,请说你喜欢,让小辫儿心里好受一些——四个月没接触过病房外的人和事,难得有一件他自己愿意做又能做好的事。”冯其仰顿了一顿,又说道,声音更加柔和了,“另外的话,也是辨儿姐姐的意思,她说小辫儿说苏律师是很重要的朋友,她从来没有见过小辫儿为一个女孩子这么上心的选礼物,苏律师在他心里的位置一定不一般——所以,我们希望苏律师能鼓励鼓励他吧,在这最难的时候,帮他渡过去。” 听闻“很重要的朋友”一语,苏澄心下一动,眼眶一热,鼻子忽的就酸了,于是轻点头道:“您这样说……他也实在是重情重义,实在不容易,我尽力吧——可是,他有你们这些兄弟,日日都在身边可以陪伴开导帮助,我身无长物,又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能做些什么呢?” “那不一样。”冯其仰笑了,很温和,很慈爱的样子,“你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大老爷们儿,都在一个圈子里,说什么做什么都跟他一样样儿的,不注意还容易勾起他的伤心来。小辫儿心理戏又多,我们还没开口劝呢,他自己先明白了我们的心意,反倒藏着不叫我们为难了。你完全不一样啊,是‘外边’的圈子,说的都是圈子外边的事儿,又新鲜又有趣,辨儿姐姐说从言语里也看得出小辫儿是欣赏你信任你看重你的,你跟他随便说些什么,保管他都爱听。小辫儿现在心态上就是完全一头扎进了伤情啊工作啊盯得死死的梦想啊这些枯井里出不来,眼看就憋到临界值了,你随便给他说点啥,分散一下注意力,就是把他从这个圈圈儿里引出来,泄了他一直憋着的这口气就好了——就好比他的心是我们眼前这白雪茫茫,封住了,我们都在这个圈子里,做什么说什么他看到的也都是这一片白雪茫茫,但你是白雪之外的人啊,又是他能够信任的人,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你随便做点什么,或许他就看到了圈子以外的东西,就能把这封闭的凄冷打破一个口子来。” “我可以吗?”苏澄听冯其仰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仍是底气不足。 “当然可以。”冯其仰再一次笑道,声音甚是爽朗,“我自个儿给自个儿任命了‘特派专员’,再没道理看错人。” “那,珍珠胸针我先收下,回头我给张雨霈打电话说感谢……但我……最近新开始独立办案,实在不好挪出时间……要不然,冯先生,我回头儿看看团队案子的排期,如果有南京那边的,我尽量顺路去看看他。” 冯其仰对苏澄这个安排未置可否,仍是一脸微笑的看着她道:“既是这样,‘冯先生’就叫得生疏了,我年龄大些,小辫儿他们都叫我大哥。” “您对他的情谊也确实当得起大哥这个称呼。”苏澄心悦诚服的说。 有的人十年相伴最后却是恶语相向形同陌路,有的人缄默不语却能在最难的时候雪中送炭,比如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张雨霈别说还不红就惨遭重创,经此一难按他刚才的说法就是身体挺过来了还不知道安身立命的那一把嗓子还在不在,往最好的方面想,也不过是恢复成以前的模样,更多的可能是病痛缠身?残疾?失业?甚至是这些全部加起来。换句话说,对于公司、对于这个圈子,他可能已经没有价值了,可是,在这种时候,冯其仰非亲非故,甚至都不是“雨泽八方”同门的一员,却能自己冒着风雪过来,又说了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他当然知道一个苏澄顶不了什么,但他看到这一线希望就要去试,去努力,只要对张雨霈好,他都要去试一试。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谊?都说“戏子无义”呢,都说相声演员互拆祖宗八代呢,可是苏澄眼见的这两个全是情深义重之人,道雨班真是一个极其特别的存在。 苏澄突然间那么感动,胸腔里热血涌动,要说这张雨霈是招黑体质,一路倒霉到现在,但上天也不是完全就掐灭了他的希望,他的身边还有大哥、还有姐姐这些一心为他好的人,就算只有一点希望都肯为他去拼尽全力,他是幸运的,也必定是值得大家这样为他的。那么,现在,再加苏澄一个吧,既是上天给了我们这样的缘分,既是我遇见最危难时候的你,既是你给了我最珍贵的信任,那么,再微薄的力量也要去拼一拼,星星之火也要去点一点,你的前路那么暗那么崎岖,哪怕照亮一丁点儿呢,你的眼睛就能少看一丁点儿暗夜,你就能少一丁点儿恐惧。 “大哥的为人令苏澄敬佩,所托之事,我尽全力。”苏澄也笑着看向冯其仰,坚定的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眼睛里都闪动着晶晶亮的泪光。 “张小辫儿真是没信错你。”冯其仰说道,其实来之前他有感觉苏澄会是一个很容易共情的人,毕竟张小辫儿性格稍稍内向,一般也不轻易信人,他能信的人必有过人之处,可他还是意外于苏澄的爽快和坦荡,刚刚那一句“我尽全力”甚至让冯其仰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她眼神里的泪光不单单是对朋友的心疼,更多的是——像是——面对某种信仰的——坚定。对,是对信仰的坚定。 这个女孩儿的过往一定不单单是眼前这样,冯其仰在心里叹道,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又熟稔的,但张小辫儿运气真是不错,毫无疑问眼前这个挺直了背的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和特质太适合拉扯此时的张雨霈了,她坚定执着、温润又透着锋芒,最关键的是,她的身上有一股寻常女孩子没有的刚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之前应该有颇长的年头儿做着男儿一样的工作,军人还是警察?又或者是其他? 冯其仰知道此时不便往下聊,遂收了话头,调整了沉重哀伤的情绪,换作轻松的语气道,“大哥不好当啊,瞧我这罗里吧嗦的样儿——不行,还得找补一句,苏妹妹看着挺年轻,可一脸的风霜也着实辛苦,天冷路远,来日方长,照顾不周的地方,你也要自个儿多保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销魂蚀骨 张雨霈从梦境中醒来。 身上的针头已经拔掉了,头上的冰敷袋也没有了,喉咙也没有那么疼了,膝盖和脚踝上的临时夹板也去掉了,身体有一点轻松的感觉。他挣扎着想转动一下毫无知觉的身体,却仍是仿佛在云端。 渴,头很沉。能感觉到身体的浮肿已经消下去了,嗓子口儿的吞咽毫无阻碍,但关节仍不在中枢掌控中。有一些地方隐隐作涨,还有一些地方酸疼无比,但都说不好具体是在哪儿。 他又挣扎了几下,然后有几张脸迅速围了过来,从模糊到清晰,张雨霈慢慢看出来是妈妈和姐姐,还有穿白衣服的……医生护士。 周围是那么安静,就像是看着无声的电影,张雨霈看着妈妈和姐姐的脸越来越近,笑着笑着,又都抹起了眼泪儿,他想说什么,但嘴巴怎么都张不开,他想叫一声妈妈和姐姐,扑到他们怀里说自己好累好累啊,好疼好疼啊,可最终只是眼角流下两滴清泪。他就这样睁眼望着,仿佛行走在一万米高的虚空里,飘啊飘啊,在万里无人之境里飘啊飘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一开始听不分明,渐渐的,才越来越清晰又亲昵,她叫着:“琣琣,琣琣,你别怕,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有一双柔软的手抓住了张雨霈的手,轻轻的揉搓,张雨霈全身紧张的肌肉这才慢慢放松下来,手上暴起的青筋慢慢回落,姐姐一边揉着他的手指一边对妈妈使眼色,妈妈抽泣着转身出去了。 原来是真的醒了。原来刚才是大梦一场。 还好是梦。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张雨霈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使尽浑身解数说啊跳啊唱啊,可下面的人都呆呆的望着,一笑也不笑,仿佛木头人,他又梦见自己穿好了崭新的大褂往舞台上一站,还没开口说呢,底下一片“吁”声,一个个的全起身往外走,一会儿工夫就走光了,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有他自个儿,他在台上大声喊着“别走别走”仍无济于事,急得哐哧跳下台去,脚也扭了,又渗出一大片猩红的血迹来……有时候观众很好,赶着喝彩儿,还有礼物送,他开心的去拿礼物,观众看见他从桌子后边出来是坐着轮椅的,一个个就掩着脸神情厌恶的就走开了,礼物也不给了,全扔在地上,花花绿绿的,踩得乱七八糟……他还梦见道雨班的演出,满坑满谷,声势浩大,师傅带着他们给观众一鞠躬二鞠躬,唱着《老实话》,道雨班的金字招牌闪闪发光,师兄弟和徒弟辈儿的个个满面红光兴高采烈,他自己也开心得不得了,可是,环顾四周,原来自己并不在台上,他们的盛事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连杨八翔身边也换了逗哏,杨八翔倒也还是从前那样,笑着闹着该怎么捧就怎么捧。这一切跟自己原来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心都碎了……张雨霈还梦见了师傅,郭道福就坐着没搬家之前的小院子里喝茶,笑得那么和蔼,他说,以后别叫我师傅啦,舞台都上不了,还怎么称师徒,以后你实在憋不住,就坐着轮椅上去玉渊潭过过瘾得啦…… 四个月了,除了回家休养的几天,全囿在医院和康复中心这一方小天地里,眼里看的脑子里想的心里害怕的全是这些事。没有人跟他说以后会怎么样,没有人告诉他从夏天到冬天到底经历了多少的人事变化,他不敢问不敢想。师傅说了,就算以后坐轮椅,也要教他说评书上舞台,可是,师傅已经一个月没有来过了,连打给他的电话都没有,也许人人都觉得他张雨霈悲惨至极,随口说说不过是句例行的敷衍罢了,师傅管着几千人的吃喝拉撒,有整个班社要操持,小小一个张雨霈在他心里能占据多少位置实在不值一提。也许是自己要求太多吧,张雨霈想着,事件发生后师傅能第一时间过来,能用道雨班的招牌替自己扛下来,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 助理倒是每周都来,可从不对张雨霈说工作上的安排,仿佛道雨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张雨霈也是觉得好笑,自己居然还真的以为道雨班会跟自己有关似的,假如站不起来,假如恢复不好,不能正常走路,假如嗓子一直就这样了,道雨班难道是收留残疾人无业人士的地方?这助理,现时多少还算有情谊,不然也该另投明主去了,谁还搁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可是,不甘心啊,不甘心。 七岁学艺,幼年登台,师傅亲口说他是“上驷之才”,这千里骏马还没奋蹄奔腾就折戟沉沙,搁谁谁能甘心?尤其是这二十七岁的血气方刚的少年。 假如不是自幼承师,一腔热爱,假如不是说学逗唱,身负才学,假如不是从一开始就立定了这个梦想,要一辈子继承发扬这些个传统曲艺,那都还能好受一点,可是,偏偏上天给你一身才学,给你天时地利,给你使命傍身,你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之际,它一下子,就全都收回去了。 不甘心,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一腔的血泪往肚子里咽。 总觉得倒仓之后出走的六年是最悲惨的六年,把梦想藏在心里,做这世界上最卑微的事,可张雨霈现在才懂得,如今面临的才是自身最悲惨的事,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口不能说、眼不能看、手不能提、腿不能动,甚至连心里想一想都要撕心裂肺。 一个废人还能做什么?张雨霈每至绝望,唯有暗自流眼泪。 听说张雨霈高烧之后醒过来了,杨八翔飞奔而来,还捎来鼓囊囊的一大袋子东西:“你猜我带的是什么?” “猜不到,也不想猜。”张雨霈有气无力。 “真是没意思啊你。好歹惊喜的表情配合一下嘛,”杨八翔一撇嘴,一副痞痞的样子,“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全是你粉丝写的信——我最近不是没有工作嘛,也没去小园子,昨天他们给我打电话,说给你的信呀都塞满啦,装不下了,叫我赶紧拉走,这不,我才挑了一小部分,剩下大大的还是搁在后台占他们的地儿!”杨八翔没说的是,信确实很多,确实是塞满了,但是一半以上都是辱骂、诅咒和问候张雨霈全家的那种,他不得不一件件甄别,留下这些真真关心和问候的,其他的全处理掉了才过来。 “还有人记得我吗?” “怎么没有?”杨八翔拆开一封,捏着嗓子有声有色的念起来,“雨霈哥哥,你恢复得怎么样了,这几个月都没有看到你的演出,很想念你……” “呵呵。”张雨霈不待念完,苦涩一笑,“翔子你就逗我乐儿吧,小园子里都是大叔在听相声,我哪有什么娇滴滴叫哥哥的女粉丝?” “怎么没有,我刚来的时候看见医院门口还有姑娘闹着要进来探访你呢!小万呢——小万不在吧,没准儿他这会儿正跟她们交涉不让进来呢。” “呵。”张雨霈艰难的摇摇头,“说得真事儿似的,别说是小姑娘,这次我侥幸能重返舞台,哪怕是仅余几个大爷大叔捧我呢,我都是要感激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们看的!” “那可有得你掏了!” “我倒是想有能掏的机会……” “现时现在就有一个,你就说掏不掏吧!”杨八翔一眯小眼儿,可知事情并不简单,“来之前我找师傅说了,这辈子就认你一个逗哏,你站起来说,我陪你,你再也不说了,我也就改行干别的。” 张雨霈以为他要说句什么俏皮话儿来,谁知直愣愣的就这么一句,气鼓鼓的小嘴儿巴巴的,说得倒是平静,可在张雨霈,就是劈头盖脸猝不及防如遭雷击,他甚至还没调整好脸上刚才插科打诨的表情,就迎上这么一句重达千钧的话来。 认哏。两个字,一辈子,一千斤。 他张雨霈何德何能,有这样的搭档?他张雨霈何德何能,要怎样偿还这相知之恩? “师傅怎么说?”张雨霈的眼泪差一点就奔涌而出,只好把它们压回眼眶里,忍住胸腔巨大的起伏转口问。 “师傅没说话,”杨八翔仿似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的,轻描淡写的说,“半盏茶的功夫后,他说他要想想。” …… 杨八翔带来的真真假假的消息让张雨霈焕发了些许活力,精神头儿也稍微好一些,但仍是抵抗不住身体的疲劳程度,伤愈仍是一项极其漫长的过程。医生再一次对他进行了会诊,认为当务之急是提升张雨霈的免疫力,加强营养摄入,尤其是增长骨骼的肉类,康复强度必须循序渐进了,此时已经有骨痂生长,由于他骨折的部位很多,要求每天的活动量把每个关节都要照顾到,时间有限,部位那么多,实在难以全部顾及到,再加上有时候看他大汗淋漓,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也实在不忍心,就多歇一阵子。 吃饭吃肉也是一项艰巨的工程。这四个月前边就靠着葡萄糖、营养液过活,后来能够增加流食增加辅食了,但毕竟人是躺着的,没有活动量,胃和食量就渐渐的小了,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往往小半碗米饭小半块肉也就打发了,体重一直维持在60公斤以下。如今说了要加强营养摄入,可是那里吃得下去,他倒是也想配合,可强塞得眼泪巴巴的才吃好,转眼胃酸不适应囫囵个儿的又全给推了出来,得,这还不如不吃,不吃他也不用受这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罪。 妈妈和姐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少回,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每天买最好的材料,变着戏法儿的给他做,也不敢强劝了,吃得了多少全凭他吧,那么些骨折做康复的病人,一个个儿的吃饭都是医生们愁得不得了的事,琣琣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他们不敢奢望什么,只要琣琣健健康康的,哪怕是走不好路,哪怕终身残疾,只要琣琣还能笑还能说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他们就心满意足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一丸定心 “张雨霈,这次该我来南京看你啦!”苏澄一下飞机就给张雨霈打电话,也没用工作中程式化的语气,而是,当成一个老朋友似的故作轻松。巧的是他居然响铃两三声就接了起来,“你胳膊好了吗?接电话这么快!” “啊没,”张雨霈有点惶恐,“正好是每天可以看一眼手机的时间。” “这回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 “啊不!”张雨霈有点不好意思,“我……什么都吃不下,买了也浪费,你怎么过来了?” “哦,正好有个案子,我想着你也在,就顺路来看看,这不,收了你的大礼怎么的也得还个理儿啊!”苏澄并不打算告诉他是冯其仰的托付,也没打算告诉他自己可是千忙万忙中抽出时间来的。 一见之下,方知道冯其仰的描述不假,张雨霈故作开心和正常的神色在苏澄看来,已经是拼尽了全力。 “我刚跟医生聊了聊,你这阵子吃饭很不好啊,他们都很担心。” “是不太行,主要……活动量少,胃也受刺激,容易吐。” “嗓子怎么样?听大哥说你嗓子还没恢复?” “还是不大行,但这两天我已经开始早晚练功了。”张雨霈老实答道,不知道为什么,苏澄的突然到访,让他似乎看到了眼前的一线光亮,就不好意思用一直的颓废姿态面对,他心里升起一缕动力,甚至想多讲上几句话了,所以,他又提了提兴致道:“姐,跟你说个好玩儿的事,昨天我吊嗓子的时候,有个小护士竟然问我是不是唱京剧的,哈哈哈,我像是唱京剧的嘛!” “那得是你唱的好!”苏澄看着眼前这个说话笑眯眯的男孩道:“由此可见呀你就是该吃这口饭的,刚医生也跟我说了,你这嗓子呀问题不大,吊一吊,恢复起来也就是时间早晚的事儿。” “等我恢复了,唱给姐姐听。”张雨霈开心的说道,转而又低了头,神色暗一些,“不过,也不知道到时还能不能让姐姐和大家喜欢了。” “没来瞧着你还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烦恼这么多!”苏澄笑着责怪道,把切好的橙子块儿端给张雨霈,“自己吃还是我来喂?——你知道的啊,姐姐那会儿可是徒手就能把你提溜起来,惯常是强制执行的哦!” “哈哈,”张雨霈想到那晚的窘状,也不由自主笑出声来,一脸求饶的样子,“好好好,我自个儿来。” 看他缓缓吃着橙子块儿,苏澄给他塞好靠背,转身坐到边上的小椅子上,“你吃着,别插嘴,我说你听。” 乖乖点头。 “为了来看你,我可是花费了承接一个大案要案的心,提前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准备工作,现在,我要陈述意见了,以下我说的,都是‘呈堂证供’,你得认真听。”苏澄故意一脸严肃做开庭陈述状。 “首先,收起你那些胡想八想的心思,喜欢你的人无论你什么样都会喜欢你,你看你大哥,你姐姐,你妈妈,只要你是张琣,他们都爱你,当然,这些都是亲人,不是亲人的呢,比方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拖着腿——那时你自己强撑着挪动,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实状况——现在,你仍是躺着,我也没小瞧了你,反而还跑了一千里路来看你,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张雨霈在我这儿很重要,你这个重要不是靠你的脸你的身体甚至不是你才能,就是你这个人,你能感动我,打动我,让我心甘情愿把你放在心上,你说,对萍水相逢的一个人,你都有这本事了,你还怕什么谁谁谁不喜欢你!” 张雨霈先是听得“呈堂证供”一词,愣愣了一会儿,又听得苏澄说“他们都爱你”,说“你张雨霈很重要”,说“你都有这本事了”,忽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眼睛又升起了迷雾,觉得之前的胡思乱想简直就是人神共愤好嘛,之前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呢,只囧得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没办法,只好赶紧又往嘴里塞了几块橙子,酸的简直要掉出眼泪来,“谁买的橙子呀,这么酸。” “酸的都掉眼泪了吗?”苏澄一脸调笑道,“那就多吃点饭多吃点肉,吃得饱饱的就酸不出眼泪了。” “你们律师都这样讲话的吗?我觉得姐姐的对手都不会有还手之力。” “等你好了,自然就可以还手了。”苏澄还是一脸笑,“不过,大小擒拿你是不成了,我那会儿师部里女子第一。” 张雨霈倒吸一口凉气。 “言归正传。我今天要说的第二点,也是你最关心的一点。我做了一个联系分析图你先看看。”苏澄拿出平板放在张雨霈面前的小桌板上,侧身站在边上讲解,“这个是你们道雨班目前情形的分析图,资料来源是你们公开的所有信息——未公开的资料我收集不到,不过,应该不影响大致情形——我需要的只是用这个图表直观的告诉你,抛开一切情面,公司无论是从人员结构、从工作布局还是发展方向上来说,暂时都不会抛开你。我是一个很理性的思维,无数的案例告诉我,情面固然不足全信,但数据造不了假,只要信息来源准确可靠,得出的数据结论必定真实可靠。” “姐姐的意思是,公司还会捧我?” “你的价值大于你现在的折损,这一点不足为虑,只要你这边能上台,公司理论上不会先放弃你。但是有一点——”苏澄打住了话头儿,笑望张雨霈,她想看一下他是否急迫,看一下他急迫到什么程度,以此来判断接下来“药”的剂量。 “姐姐快说!”连橙子盒都错手打翻了,撒了一身的汁儿。 “你今年二十七,正是一个青年艺人的黄金年代,可谓日日如金,往后拖一月便费一月的价值,拖一年便少一年的市场,并且,你看,这个递减的速度不是匀速,而是按照几何倍数疯狂下降……这几个月你是不是有和公司很疏离的感觉?可能这就是公司对你游移不定的原因。”苏澄没等他回答,点头说出了答案:“张雨霈,如今你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拼了命,去恢复,哪怕回不到从前的状态,也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先站到舞台上去!证明你自己价值最好的方式就是重回你熟悉的战场!用实力告诉大家你可以!” 从来没有人如此清晰又缜密的跟他分析目前的形势,从来没有人能在这一片纷繁复杂中确切又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他会怎样被对待,张雨霈心里那些迷雾那些茫茫大雪那些冰封的城堡就好像突然间就被击得粉碎,他像是看见了一片澄明的天空,那片天空很远很远,但是已经没有乌云没有风暴没有陨石了,他可以望着那块天空,慢慢走过去。 苏澄帮张雨霈顺了顺因为过于激动而起伏的胸膛,又收拾好打翻的橙子盒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个有热爱有热情有热血的好男儿,既然令人头疼的大批量信息数据我都分析处理了,那么,再送你一个我从中捎带着发现的小信息吧——按道雨班目前的发展形势,半年内演出队应该要增加,几个我不太确定,但一定会有新的队长任命,我觉得八成可能是你。——别别别,你别这眼神看我,这结论没前一个准,是我分析加猜测的,且人事方面不可控的因素颇多,你就当一听一乐吧。” “姐姐,你真是……你今天的话,真是比什么药都管用。”张雨霈由衷的说。 “那我得跟你的主治医生谈谈了,没用的药就别吃了。” “我会好好吃药,好好练习,好好吃饭,每天吊嗓子、走路、站立,哪怕把牙咬碎了,哪怕出一盆子的汗,也都不偷懒。” “关键就在你自个儿。”苏澄点头道,“我会不定时跟医生回访,乖乖的吧你,探望时间也差不多了,来看你的准备工作太头疼,这阵子我可能都没时间再来,等你回北京吧。——本次律师服务照例不收费,但是,你回北京了得请我吃饭。记着,是你自己站着在门口迎接我,然后一起吃饭。” “嗯!” …… 夜很深了,郭道福的书房一直亮着灯。 “明天董事会,要讨论丙申年团拜演出的班底,咱先合计合计吧。” 郭夫人正沏茶呢,一抬眼,“不都定的差不多了吗?是有什么变化还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哎。”郭道福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郭夫人刹那间明白了,“你是说张小辫儿?昨天我问他妈妈了,情况不算好,能下地,但是站不了多久,团拜还有一个多月,他恢复不了这么快……嗓子倒是吊上了,但我叫他们去看了,年前唱不了。” “我是说,假如,他就上上台,站一站,行不行?” 郭夫人愣住了,她没想到,一向看似严厉不苟言笑的丈夫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但她很担心,宠这个从小养大的孩子归宠,道雨班毕竟是个营业公司,这样做的风险不言而喻,“董事会上能通过吗?” 郭道福没有回答,只是端起面前的荷花杯,因问道:“张小辫儿过完年是不是就二十八了。” “是啊,正月里的生日。”郭夫人没闹明白他这脑回路,顺口应道。 “哦,那也差不多了。”更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反正这老班主一向如此,郭夫人也不消多问,只是看着郭道福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昂着头背着手出了书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力排众议 道雨班董事会。 “丙申年团拜演出的班底已经全票通过,接下来就各自着手准备吧。散会。”主持人合上文件夹道。 郭道福一抬手,缓缓道:“等等,我说句话。” 正待起身的众人立马又坐了回来。 “安排增加一个张小辫儿出场的环节,不算在班底里,就露个脸儿。”顿了顿,又说道,“昨天送来的报告我看了,市场调查的也很清楚,他的粉丝也还是有一些的,联系下,带个不大不小的横幅进场,就写……嗯……就写‘欢迎回家’吧。” 除了郭夫人,众人都愣住了。 继而有窃窃私语。 “有问题你们敞开了说。”郭道福索性坐稳了。 “要我说也不用这么着急,8月份的明枪暗箭才过去,消停一阵儿再上台,对他对公司都好,团拜演出是大事儿,再出点幺蛾子不好收拾。” “是啊,8月份的手忙脚乱大家都没忘,团拜演出又是小年儿,年节跟前儿事多,况且多少人盯着咱们指望捞头条呢,不能白白就送了一个。” 开头声音还小,说着说着渐次就大了起来。“张雨霈本来就是个招黑体质,这还没什么事儿呢,就能搞得人仰马翻,真要这关头儿出个场,指不定又怎样,我们公关部别指着过年了!” “说的是啊,他就单单出个场,也不说也不唱的,哪有这个先例,本来别个儿就说我们道雨班捧的不是角儿,是那娱乐圈的流量了,小生小花儿的单往那一站,不用开口,就有人捧场,这……这不就坐实了吗?” 也有真心疼张雨霈的,“先别说这么多,出不出场的,最关键还是张雨霈的身体,这两天他们去看过的不是说过年前难恢复吗,可能站都站不起来。” “站得起来还好说,出场就出场,实在是坐着轮椅的话,那就算了,从古至今,谁见过坐着的相声演员啊。” …… 郭道福冷眼瞧着这些高管们,心下有一阵恍惚,自古屁股决定脑袋,你在什么位置必定是就着什么位置说话,这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也都能理解,他让他们敞开了说,也不过是要看看,张雨霈在这个“家”里都多少坚定的支持者,想看看他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而自己需要怎样去帮他。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甚至都没必要一一去应对,他需要做的,就是冷冷的看着,等他们说完。说一小时,就等一小时,说一个时辰,就等一个时辰。到他这个年纪,经历这些雪雨风霜,早就不打无准备之仗,不开无准备之口了。 人人都看到郭总一句话都没有,脸倒是越来越冷,慢慢的终于消散了话音儿,空气里感觉不到的尘埃落了一地。 “我原本想着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就留在董事会临了了最后说,”郭道福无奈的一笑,“没想到是开启了一个话头,令在座的各位畅所欲言了一番。也好,董事会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张小辫儿若是知道大家为他的事这样尽心,想必也要是好得快一些。” 部分人面有讪讪之色,另有部分人表示正在洗耳恭听。这几年郭总年岁渐大,董事会上往往也就是表态而已,实在没有这样大段大段的开场白了。 “各位既已说完。”郭道福没打算给大家缓冲的时间,“我便也多说两句。话都到这了,我再不说也就有违我当年创办道雨班的初衷——这些年,风风雨雨我们走过来了,靠的是什么——一等人忠孝节义,两件事读书耕田。人要做好,事儿要做足。张雨霈经历是什么,是生死,他在南京仅仅是康复吗?那是在搏命!我们远在北京看不到,不能就说体会不到他的绝望和无助,同门之谊是什么,不是说都叫我师傅就是同门,那得是同甘共苦同荣共辱!不是我说,在座的各位,包括我,年纪大了,也算功成名就了,可有时候我们真该停下来想一想,我们年轻时候谁没有过绝望,谁没有过碰见贵人提携的欣喜!一阵大风刮来,一个张雨霈,他就被刮到了,一个道雨班呢,十二级的大风我也有本事给抵住了!这时候计较什么得失!” 郭道福语气说的很重,众人全都垂头不敢搭话,直到他缓了口气,又说道:“张雨霈上驷之才,就此折煞实在可惜。我不忍,各位也难以忍心。我们顾着自己,冷着他,冷的不只是这个少年的心,如今班里都是年轻人,我们这样做是把整个班里年轻人的心都冷掉了,背后没有班里抻着垫着,他们谁敢撸起袖子往外闯啊!一个张雨霈我们就患得患失,那些年轻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郭道福说得激动,自己先流了一行泪,然后就看见也有些人拿手指偷偷的抹了眼泪。所以,漫长的停留后,他清了清嗓子,恢复到之前说话的模样:“你们也别觉得我年纪大了,看问题只重情不顾市场规则。实话说,市场部拿来的两份报告我真看不上,做市场的,一年半年的风向需要你做吗,明眼人看都看出来了,你们得往前看,三年五年不说,两三年总是要的,先机在哪?区别就在这三年两年的。” 市场部长没料到这老头突然话锋一转,自己直接就被训话,此时真是无地自容,只得低了头,又觉得低头会令郭总更气愤,便又只得讪讪的抬起来,瞅着缝隙的躲避那凌厉的目光。 “现在流行什么,未来流行什么,你们要有个预测,不是说别人这样了我们就跟在后边学。张雨霈的价值不仅在其自身,他的符合当下审美的脸,他伤后重返舞台的励志,甚至是带了伤痛之后的气质,能不能引领一个流行你们要去调查!说到这——还有艺人包装部,张雨霈伤后的风格定位你们要配合市场前景搞精准了,年轻、帅气、才艺、传统曲艺,甚至是传统风格的年轻引导者,这些都是点——利用起来!不用就是黑点,利用上了就是我们的闪光点!” 这话仍是无人敢接。好好一次例行的董事会,开成这样也是绝了。 郭总毕竟是郭总,用连怼市场部、艺人包装部两大部长的方式,成功转移火力,把众人窃窃私语各方猜测的张雨霈扎扎实实摆到台面上来了。 “至于你们担心的他的身体,”郭道福这会儿才放松起来,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缓缓道,“这两天忙完我会亲自去南京一趟,成不成的,都给你们一个准信儿。”…… …… 张雨霈没想到苏澄才给他分析完没几天,郭道福真的就亲自来看他了,还带来了他日思夜想的消息。 “张小辫儿,康复你没偷懒吧!”师傅慈祥的笑道,“我一来你妈妈就告诉我说你吃饭可乖了,挺好挺好。好了,那就……回北京去吧!摔得稀碎稀碎的也缝合了,完完整整的,就还是师傅的好孩子嘛!” “我也想回北京去!日里想夜里想,天天都想!”张雨霈心安理得的撒娇道,“可是,他们不让我出院,师傅,你说说他们,就让我出院吧——你看——”张雨霈忽的就扶了郭道福往起来站,还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把个郭道福吓得哟,“哎哟,不好啦,碰瓷儿的来啦,大家快闪避!” “我不碰瓷儿!”张雨霈小脸儿一扬,恁是甩了拐杖,皱着眉头绕病床走了十来步,才在杨八翔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口里忙不迭声的说,“师傅你看,我真的可以走了,要不了几天,一定可以站着上舞台!” 说到这儿,又想起什么似的,“翔子你把门关上,我给师傅唱一段,今早上开始我能唱全一曲了!” 郭道福看他像个邀功请赏的孩子,跟上次来看到的万念俱灰的情形大不一样,心下先是涌出些欣慰来,又渐渐很是心疼。这孩子的意志超乎想象,多少人毁在意志这一关啊,他恁是挺着走了过来,日后,定要尽己所能,护他一马平川。因刚才已经跟医生了解了他的恢复状况,故笑道:“有一个消息,不知道你想不想听,听完你可能比现在要累十倍还不止。” “师傅说的我都爱听!” “那好,班里在筹划小年儿那天的丙申年团拜演出,你不用说也不用唱,出现在台上就好。身体方面你要保证能上得了台。” 张雨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个月,五个月了,师傅竟然让自己上台!他居然主动提出要让自己重返舞台!——巨大的欣喜袭来,但并没有冲散张雨霈的理智,他期艾道:“我怕,我如果仍要坐轮椅的话……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位相声演员是在台上坐着的……” 郭道福骄傲又欣慰的笑道:“从古至今,在师傅之前,也没有哪个人是把相声开成专场的,你瞧着,师傅怕了吗?” “可是……”张雨霈仍是犹豫了几秒钟,才下定决心似的看向师傅道:“这个规矩我可能是要坏掉了,但是,从来没有相声演员上台了只站着不说话不唱曲儿的,这规矩不能坏,请师傅给我一个机会,哪怕是最后返场呢,我拼了全力……唱上几句都好。” “那敢情好,全班都等你重开金嗓。”郭道福点点头,也不多话,对着一边儿候着的杨八翔招手:“那会儿你说的要认哏,我说让我想想,现在就给你答复,丙申年的团拜演出上,小辫儿是推是扶,全都归你管,所有的状况你来应付,他的回家之路,你杨八翔一刻也不许落下!” “是!师傅!”杨八翔一个立正,假模假式的敬了个军礼,把大家都逗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莫名警告 那天郭道福走后,妈妈和姐姐暗地里的对话张雨霈其实是听到了的,妈妈因为不理解才过了五个月,自己还没有下地,师傅就亲自来安排工作,也是出于关心吧,所以背着师傅就给表姐郭夫人打电话,想叫她劝劝师傅把工作往后推一推,等孩子彻底养好伤再说。 妈妈模仿着郭夫人的话对姐姐转述:她说你可别说这话啦,我们家老郭为了张小辫儿可是跟董事会的全部都撕开了说的,你是没见那阵势,老郭多少年都不带董事会上发火的,那天恁是把市场部、艺人包装部怼了个遍,他为了啥啊,还不是为了张小辫儿赶紧复出。你们也别妇人之见,小辫儿他师傅懂他,再说了,老郭这人你们不清楚吗,啥时候做过半吊子的事来?他既是这样安排,又铁了心的要送小辫儿一程,肯定是有他的打算。你们照顾好他,督促他快点好起来,就是帮我们、帮小辫儿最大的忙了! 竟然还有这么一出。师傅一个字没提。 感激的话说不出口,越是感激,越是说不出口。张雨霈只是默默的在心里,把师傅当成他这一生最大的贵人和英雄。 督促什么的,当然就完全没有必要了,现如今,为了保持体力,他能疯狂进食,强忍呕吐,为了练习御子,他能把双手磨出茧子来,为了音色圆润清澈,他能反复练习直到沙哑,为了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他能拖着使不上劲儿的腿在房间里活活走上两个小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小年儿那天要上台,要唱出来,要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他,张雨霈,回来了,以后还能和大家在一起!要对得起师傅的努力! 张雨霈埋头练功的时候,苏澄过得可没这么自在,她碰到了来君信所之后的第一场大危机。 小的矛盾动动脑子耍耍手段也都能过去,可是真正的大问题就没那么好对付了,比方说苏澄手里的这个股权系列案。案子原本是在秦律师手上,苏澄还是实习律师那会儿帮着打打下手,审审财务报表,做做整体图样分析什么的,也就没接触整个案子的全貌,没发现有啥毛病,后来不就转正了吗,不就得到魏东延首肯独立办案了吗,开始一小会儿没啥案子,秦律师说既然前期你也接触了,挺熟的了,就把这一系列的转给你吧,数量六七个,挂名啥的不变,你来做,律师费咱两□□分,我四你六行不行? 苏澄一想反正也还是闲着,股权案听起来高大上,律师费不老少,关键是还能跟着学学东西,要不然,谁肯把这种类型这种标的的案子直接交给入职三两年的小律师办?于是乐颠颠的接了。谁承想,这一接可就是个烫手山芋,战线拖得长不说,还牵涉千丝万缕的法律之外的事儿,简直一言难尽。秦律师交代过来的时候,案子就打到二审了,在平津中院,当时就开了庭的,苏澄那时候还不能出庭,所以就不知道庭审状况,只是后来秦律师转过来了,然后有人联系,苏澄就过去领了个判决书,一看之下,也没什么毛病,君信代理的这一方该支持的也都支持了,遂没当一回事,心里还打鼓呢,就这么简单的案子,都快要结案了,秦律师到底是哪里想不开要送她个顺水人情,关键是,人情也没这样送的啊,水准太低。要不是秦律师看起来还算公道正派,苏澄真要绕一百八十个弯儿想到潜规则这件事上去了。 事实证明,不是人家人情送得水准低,是苏澄单纯幼稚见识少。 案子事实倒是清楚,就是程序上现在回头一看,全是猫腻。 苏澄这一方按说一审就是胜诉了的,那边不吭不哈等到最后一日,啪的交个上诉状,又等到缴费期限的最后一天,啪的去交个费,好吧,拖就拖呗,好歹到了二审,又是一样的桥段,新证据没有新证据,辩论词没有三句新鲜话,总之你说啥吧,对方律师就蔫不拉几的听着,这样该没什么问题吧,总不过是维持原判。维持倒也是维持了,判决也生效了,你以为对方这就消停了?——苏澄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巴巴的都准备去平津法院开生效证明申请执行了,那边说,你等等,我们收到省高法的裁定,这案子——他们提审了! 不可能啊,提审?什么理由?!苏澄被怼得个眼冒金星,气定神闲的气度也不要了,就在法院诉讼服务中心坐下拿了省高法的裁定来读——认定事实不清?!坑你爹的认定事实不清啊,这案子从一审开始,妥妥的认定事实清楚啊,双方都没有争议的啊! 平津法院的承办人也是一脸无奈:“你们冤,我们不冤的吗,合议庭议了联席会议,联席会议了审委会议,现在随口就来个提审,提审不扣我们绩效的啊——要说是法律适用问题我还服点儿气,毕竟认识有偏差,它这来个事实认定不清,毛的事实不清啊!”一激动,连脏话都飙出来了。 苏澄也是无语,这厢赶紧给委托人回了话,那厢回了君信就找秦律师探讨,秦律师听了苏澄一通跳脚倒也没说啥,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我以为你开始就预计到了的,这不是个常规案子,不然一拖再拖,我还放到你手里拖起来?” “您的意思是?” “这案子的结果跟律师的水平无关,甚至跟案件事实无关。”秦律师三言两语,“苏律师,你这人就是忒直,业务水平固然重要,在提升业务水平的同时,我建议你还是多了解下国内法院运作的机制,以及各大公司背后的股东与政府之间的关系。” “你是说,省高法的提审有法律之外的因素?” “就如同演戏,台上台下各有区分,一般来说,台下的东西,我们都不拿到台面上来说,而拿到台面上的东西,它就一定上得了台面。”秦律师一副官方发言人的口吻,“你还年轻,慢慢体会,我约了当事人,要出门去了。” 才从秦律师的办公室出来,Ami就像闻见味儿似的,窜到苏澄的办公室来,这一阵子,两人因为工作生活的种种交集,似乎形成了一种办公室好闺蜜的友情。 “哎哎哎,你去老秦那里干嘛!他这人别看年纪大,小心他没安好心,最近有事没事就喜欢把小年轻的叫过去训。” “你可说对了,我还不是去挨训。”苏澄一噘嘴。 “案子的事啊。还是之前转给你的那一堆?叫我说,你就多余跟他办,他的钱是那么好挣的吗?” “这可不就是吃一堑长一智么。”苏澄作势在Ami腰上一搂,“别人我是信不着了,唯一能信的也就我这好妹妹!” 闹了一会儿,意外的接到陈秘书电话,让到魏东延办公室去。苏澄心下一惊,前思后想最近没啥大事发生,这才放了心,忙不迭的跑过去。 看得出来魏东延是出差刚回来,各种数据线和交换器摊了一桌子,见苏澄进来,随口道,“一杯美式,有劳了。” 喝着咖啡,也不看苏澄,有意无意道:“刚被老秦指教了?你可还服?” “您这么知道!”苏澄失声叫道,“您才刚回来……您是在我们这楼里按了摄像头吗?” 魏东延似笑非笑:“老秦说的倒也没差多少,你是直爽又单纯,这于我们这一行,有好处,也有坏处。他说的那些,你确实也要补上这一课,不然以后会有短板。只是……今天找你来只有一句话,苏律师,你记住,君信所有人里,秦律师你远着点。” “为什么?”苏澄傻不愣登的脱口就问了出来,也是看这魏东延肯和她说这话,便已经是把她当成自己人了,尽管她也不知道这个“自己人”是怎么莫名其妙就来了。 “没有为什么,你记着就好。” 苏澄想了一晚上想破了头也没明白魏东延这句警告下的含义,她左思右想觉得魏主任应该不会有坏心,而自己,以后真的不能再傻登登的了,这个战场不同于以往的战场,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你死我活,绝大多数人都是在灰色地带游离吧,所以,保持自己的本色,选择自己的路就尤为重要。至于秦律师,不管他把这一堆麻烦案子转给苏澄是出于好心提携还是单纯利用,当最终的事实呈现在苏澄面前的时候,都是一种令她不太舒适的感觉,所以,远离就远离吧,所里人那么多,不是人人都要建立良好关系的。 想明白了这个的苏澄决定要做一点事,如魏东延所说,该补的课要补上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既是在法院的运行模式下开展诉讼服务,那自然是要了解他们的机制,那么,怎样去了解呢,苏澄忽的就想到了刘子君,对,那日简短一叙,他就特意提了自己前法官的身份,当时没当一回事,现在看来他是处处都留了话头儿和后手儿。 于是,一个电话打过去。在喝酒。 “苏师妹啊,不不不,现在不谈公事,明天?明天也不成,约了人。”刘子君在那边醉意朦胧,苏澄简直十分后悔打这个电话,“哎呀,苏师妹的话当然放在心上,那,这样吧,等我组个局,叫上以前几个好哥们儿,对对对,私人局,叫你你可得来啊,等我的信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少年归来 腊月二十,北京下了点小雪。 碎雪花而已,已过立春,天气要逐渐回暖了。 时隔两月,张雨霈再次踏上这片北方大地,这个他曾经以为永远都回不了的地方。 世事沧桑,恍若经年。 那次离开的时候,斜披着衬衫,歪戴着帽子,染着一头黄毛的少年傻不愣登又雄心满满,他以为要赴的就是一场惯常的演出,不过在南京耽上三五日,哪知,那时是夏天,再回来就是冬天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中间也回来过一次,那次见到并结识了苏澄这个好姐姐,万没想到她是那样仗义又伶俐的人物,一次两次不计代价不计成本的帮助自己,这也算是他人生中的一场奇遇。可是,那次的心情毕竟也不一样,前前后后都充满了纠结和忐忑。而且,那天北京的雾是真大啊,天儿是真冷啊。 缓缓行驶的汽车穿过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从高楼宽路到窄巷四合院,从满眼的灯红酒绿到苍劲瘦削的擎在半空的枯枝,张雨霈一路看着挪不开眼,高档写字楼林立,各种奢侈品店林立,街头卖卤煮的小铺子和买糖葫芦的店子林立,都穿过了风雪,来到他的面前……这些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北京城啊,上天既然让我重新回来,我就要拼尽全力站在这里,稳稳的站在这里,如苏澄所言,这是我自己的战场,如师傅所言,这才是少年该挥洒才能的地方。 经历了那么多恐惧那么多绝望那么多销魂蚀骨的痛苦,张雨霈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自己能够傍身到死的唯有这一身的本事,唯有用少年般纯真的热情和热血来锻造这幼年所学。只要自己永葆初心,以少年之热血热情锻造一生所学,就算面临纷繁的世界、面临无故的刀剑冰霜、面临从天而降的横祸,也都可以坚实的站在这片土地上,再无惧怕! 车辆最后停在道雨班,张雨霈抬头望了一眼这张金字招牌,什么都没说,甚至把眼泪都默默塞了回去,但他已经在心里把这三个字深深的刻上了,如果说要有使命,那就从这一刻起吧。 既是已经回到北京,张雨霈想起之前和苏澄的约定,请吃饭暂时是不得空,要等到团拜演出之后了,但是,她如果能来看自己的复出演出,也是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事,毕竟,能这么快站到这个熟悉的舞台上,苏澄也有抹不掉的功劳。所以张雨霈在宣发那边确定能匀出两张票之后十分开心的打电话给苏澄说这个事儿。 “哇,恭喜恭喜,你恢复挺快啊,是小年儿那天吗?”苏澄确认下时间,“好的,没问题,我一定来捧场——” 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又惊慌道:“哎呀,我没看过这种演出啊,需要准备什么?穿什么衣服?礼服?现场发节目单吗?” 原来苏大律师也有不明状况的时候啊,张雨霈心下一笑:“来就成啦,怎么舒服怎么来,放心,不是音乐会那种高雅艺术。” “哦哦哦。” “但是姐姐,我先要说清楚,这回我没有节目,我的腿站不了太久,也没有坐着说相声的先例,所以,我可能最后就唱个……唱个流行歌曲吧。” “站着坐着的,你说这些规矩我也不懂,”苏澄笑道,“我只知道,你现在跟我说节目内容,就是泄密了哦。” 张雨霈吐吐舌头:“不做商用,还好还好。” “就这么信我?” “嗯,就这么信。” …… 要不说刘子君这人哪哪哪都让人讨厌呢,前边说的饭局迟不约早不约,约到小年儿这天晚上。 苏澄没好气的说,这天不得空,提前买了票,要看演出去了。刘子君在那边嬉皮笑脸,我的姑奶奶哟,您一句话,你刘哥这大半个月头都愁秃了,这年头儿约个法官出来吃饭容易吗你也不打听打听,人家一个个傲得不得了,谁缺你这顿饭吃啊,要不是哥儿几个念旧情,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一再保证是私人聚会,又使出浑身解数把你这位师妹的好儿从头到脚夸了个遍,再等着他们一个个年前结案加班,时间就着他们一改再改,这不,年节前才把他们聚齐了,订到今晚。你再跟我说看什么演出去!我的天哪,你刘哥一口老血喷了三丈远好嘛!看演出,哼,春晚请你坐主席台都得给我推了,见天儿你刘哥出头了,想看谁的演出给你搁家里边唱去! 耳朵都被叨出茧子了,苏澄被逗得噗嗤笑出声来:“春晚……有主席台吗?” “给你单设一个行吗?春晚没有我们给你设主席台啊,夹道欢迎行不行,一定来啊!” 真是败了。 反正从来没有看过道雨班的演出,也不一定看得懂;反正张雨霈也只是出出场,没有具体的节目;反正,也还有机会吧,他已经复出了,以后的演出机会还多呢,又是正儿八经的节目,再去欣赏也不迟;反正这种大型活动他也顾前不顾后的,朋友的票给的应该也不少,少去苏澄一个也没什么吧……苏澄找了这么多理由说服自己爽这个约之后,还是打算先给张雨霈道个歉,然而电话没有打通。 正好Ami过来说个疑难案子,苏澄想着别浪费吧,就问,“我有两张今晚道雨班演出的票,临时有事去不了,你要吗?” “我也有安排了,今儿不小年儿吗?”Ami头也没抬,“你给我吧,一会儿我问问蔡栋或者谢婷婷,他们小孩儿没家没室的说去就去。” “新年礼物!”Ami路过蔡栋和谢婷婷办公室的时候把票往桌子上一扔,蔡栋看到“道雨班”三个字简直瞬间弹跳,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姐姐,Ami姐!这票!真的给我吗?” “咋?再收你点钱?”Ami玩笑道。 “原价给你都没问题啊我的亲姐!你知道道雨班一年一度团拜演出的市场价吗?!黄牛票都炒到小一万啦,小一万也就算啦,问题是你有钱都买不到啊!” “哦,那我别给你了,出去卖个好价钱。”Ami做若有所思状,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姐您是缺这点钱的人吗?”蔡栋抓了票就跑,“谢谢姐,我今晚过大年去啦!” 丙申年团拜演出。 一袭橙红大褂的张雨霈出现在道雨班后台,他那一头标志性的黄毛没有了,取得代之的是剃了大鬓角的整齐黑发,眉眼里的傲气痞气匪气全都没有了,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双迷蒙又坚定的眼,他坐在轮椅上,笑着给大家打招呼,大家惊奇的发现他就连笑的弧度都跟以前有所不同,是收敛的温和的没有任何攻击力的笑,是清新的懵懂的充满了希望和快乐的笑,像一个不谙世事的清纯少年。他更瘦了,更白了,一袭又亮又艳的橙红色衬得整个小脸儿泛着兴奋的红色光芒。 他还是张雨霈,然而,已经不是张雨霈了。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般成了另外一个人。 开场所有演员都要上台,张雨霈排在倒数第六,这是一个不算压轴但是也很偏后的位置,甚至比他以前参加团拜会的位置稍有靠后,张雨霈在帘幕后边听着,听着师兄师弟徒弟辈儿的出场时候下边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越往后出场,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他心里充满了忐忑,他怕他这个位置没有更大的欢呼声会影响整个演出的效果,他更怕他出场的时候,大家一个欢呼声都没有,甚至“吁”声一片,如果这样,他要怎么办呢,硬着头皮走下去吗,还是现在跟前边的师兄弟们调换一下位置,或者干脆不走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到该上台的时候了。 “别怕。”杨八翔把胳膊往上一抬,“起驾呐您嘞!” 张雨霈被大家架了起来,搭上杨八翔的胳膊,他试着往前挪了两步,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针尖上,额头渗出细微的汗珠。 “你往我这边靠一点,力都用在这只胳膊上。”杨八翔轻轻的说。 “不碍事——我得直着身子走。”张雨霈费力的挤出一个笑容,拒绝了他的提议。 “一会出去你就跟着我,无论发生什么,别看也别听。”杨八翔在张雨霈耳边轻语。 “好。” 待他俩穿过幕布,有工作人员窃窃私语:“刚站起来走的那会儿,你们觉没觉得张雨霈看起来就像是一棵迎风而立的青松?我真是头一回见到咱班里有人把大褂穿出了民国公子的范儿来。” “病态美?也不是,说不好,总之还挺好看的。又直又挺拔。” 跨过幕布,闪亮的灯光打过来,张雨霈一时间睁不开眼,他抬手捂了捂眼睛,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张雨霈!”像是一颗闪雷炸在人群中。 小小的欢呼声,没有给他们的那么风起云涌,但是有这一叫,张雨霈心里突然就像被点燃了一颗小火苗,他脚下忽的一踉跄,自个儿还没叫唤呢,底下还是那个角落又清脆的“哎哟”了一声。 是的,他们看到张雨霈了,等了五个月终于又看到张雨霈了,他们人单力薄,在这一大群观众里显得微不足道,但是,他们没有忘记张雨霈,天天都盼着张雨霈重新上台,所以,刚才一打眼儿看见个有个红衣少年直直的矗上来的时候,他们不敢相信,他们泪盈于睫,他们都忘了要大声呼喊,下一秒张雨霈的一踉跄倒是让大家惊回现实,这才又鼓着嗓子七七八八喊了起来: “张雨霈!看这里!” “张雨霈,我们爱你!” “张雨霈!挺住!好样儿的!” 他们的声音一点点被嘈杂淹没,张雨霈眯着眼看着,太远啦,看不清,他挤着耳朵听着,场馆太大啦,也听不清,那边也急了,忽的就有一个洪大的嗓门开口道:“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喊!” “一二三——张雨霈,欢迎回家!” 细密嘈杂的场馆里,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口号,一句一顿,久久不息,“张雨霈——欢迎回家,张雨霈——欢迎回家,张雨霈——欢迎回家!” 听到了,听到了,这次真的听到了,就在左前方最远的角落,他们站着喊着,张雨霈抬望眼,那个角落涌动着升起了一面巨大的红色横幅,大大的七个字“张雨霈,欢迎回家!”他的砰砰跳动无法落地的心在这一刻安定下来了,他笑了,他对他们点头,在心里说,回来了,我回来了,你们的情谊我这辈子都记得,他忍住没有哭,但是眼睛的余光看见一向没个正形儿的杨八翔满脸是泪。 从幕后走到台中央的路走得很长很长,张雨霈挺直了身板,冲着左前方一刻也没有收回笑脸,他们在那么远的地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看得到这青松一般的身形,看得到红衣少年坚定的步伐,他们更加坚定了信念,这个孩子,以后都要陪他一起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走马上任 所有演员都亮相完毕,郭道福最后一个穿着星光闪闪的黑大褂露脸,满面笑容。 张雨霈站在离郭道福二米开外的距离,有人从后台抬上来一把椅子放在他身边。现场刹那间安静了,从来除了道具,相声现场没有椅子这一说。 张雨霈看看椅子,又看看他的观众,他能感觉到双足已经快要把布鞋撑开了,但他强忍着,甚至不能皱眉头,不能做出吸气的样子,万万千千的摄像头下,他不能哪怕有一丁点瑕疵,他把全身的毅力都集中到脑门儿上,头发全都湿透了,杨八翔感觉到自己扶住的那只胳膊硬得像细溜溜的钢板一样,他不露痕迹的摸了摸张雨霈腰间的大褂儿,冰冰凉的一片,师傅叫他在台上护他周全,可他此时什么都做不到,他只能侧着身子,尽量向旁边抵住这根直愣愣冰凉凉的大红松,他自己的身体呈现出一个极其扭曲的形态,他无数次的望向师傅那边,师傅仍在尽心尽力的撑场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等到一个回望的眼神儿。 是师傅,师傅看向咱们这边了,张小辫儿你再撑会儿,师傅马上就要救你了。 “哎哟,这人身份高啊!”郭道福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赶紧坐下赶紧坐下。” 杨八翔得令,几乎是半搂着的,就把张雨霈拖上椅子坐下来,隔得远的人看不到,可是舞台跟前儿的都看到了,张雨霈几乎像是从水里拖出来的,瞬间摊在椅子上。 马上有师弟跳出来挡了张雨霈,顺接郭道福的话,“可不高咋地,他从南京火车站都跳下来了。” “别说这事——”郭道福严肃状一摆手,又贱兮兮的回头问道:“多少米来着?” 下边一片哄堂大笑。 这会儿是少爷连蹦带跳的跑过来插科打诨:“十几米,十几米,嘻嘻,你就说高不高吧。” “哟。”郭道福一脸惊恐状,“高,高,实在是高,咱那‘十米无水高台跳水冠军’的名号还在不在呐。” “在!”齐嚓嚓的回答。 “那就给他吧!”郭道福一脸嫌弃的一挥手,下边又爆发出满堂的喝彩声儿。 张雨霈缓了缓,身上那口气顺过来了,便也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他就看向观众席,他发现他给票的那个位置,不是苏澄。他的眼睛本来有点近视,但他给的票很靠前,这个场馆他也熟悉,看票号就知道座位在哪里,可是,他眯着眼又数了两遍,仍是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应该啊,明明说好要来的,她不是轻易爽约的人,就算是堵车……不可能,这个座位上已经坐了别人,那肯定是检了票进来的,那么,苏澄呢?不会是把票卖了吧?不不,更没有这种可能,她不是这种人,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她答应了,却没有来?她明明知道这场演出对张雨霈有多重要啊,张雨霈的复出她都参与了啊,张雨霈把她当做很重要的朋友才巴巴的要了票给她,可她……张雨霈突然间很失落,他甚至回忆了和苏澄认识的这两三个月里所有的来往,原来一直都是她在帮自己,从案子到复出,从北京到南京,所以自己会觉得她很温暖很重要很值得信任,但是,在她那边,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啊,甚至连礼物都不是亲手送过去的,所以,在她的心里,应该没有他的位置吧,所以,顺口的邀约承诺,转头就随手把票给了别人。 罢了罢了,原来一直都是自作多情。 罢了罢了,演出不能分心。 大伙儿一起唱完门柳儿,郭道福控着场子又闹腾了一会儿,看着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遂一脸喜庆道:“承蒙各位衣食父母捧场,道雨班发展这么多年呐,要说最好的年景儿,我觉得就是现在。也不是我倚老卖老,我看着跟前儿这些儿徒啊,心里真是……”说到动情处,底下密密麻麻的掌声此起彼伏,铺天盖地。 郭道福眨眨半红的眼圈儿:“来听我们的,也都是这么些年的老朋友老主顾了,这这这,我瞧着都是又熟又亲的人,那咱今天就一块唠唠嗑儿,如今道雨班的摊子大了,里里外外兄弟四百多号人,大家个儿一年到头碰不着面儿也是常有的事,转眼到年节了,四海八方的孩子们都赶回来攒这么场汇报演出,也是对父老乡亲的一个交代。班里的大小事啊尤其是喜事儿,就更得跟各位交代一下了——今年我们喜事挺多,最喜的——”郭道福一顿,手往张雨霈这边一拂,“是张雨霈回家!……我那会儿都以为要没这个徒弟了,他自个儿顾涌顾涌又回来了,所以说啊,他注定就是要站在这儿说的,老天想收都没收走。——各位别急,您别瞧他现在身份高,得坐着,要不了仨月,他就得乖乖站起来伺候您爷儿一段儿,可瞧着吧。” 下边又是一片云起雷鸣的掌声,西北角的那一块再次把横幅拿起来挥动,再一次齐声齐口的大喊:“张雨霈——欢迎回家——” 郭道福任凭他们喊了十秒钟才抬手示意,现场再一次安静下来,他接着道:“另外,鉴于道雨班的发展情况,我们新成立了两个队,十五队来人了没?哦哦,来了,好,十六队?有人吗?” 三秒过后,仍没人应答。台上台下大家一头雾水,不明状况。 “张雨霈!”郭道福哈哈一笑,“张雨霈!十六队队长!” 张雨霈惊呆了,何止是张雨霈,连边上的杨八翔都惊呆了。待张雨霈明白过来,第一时间想站起来鞠躬来着,却无法起身,双肩又被杨八翔死死按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在郭道福那张嘴上,他慈祥的看向张雨霈:“你们别看我,都看看轮椅上的这位吧,我跟你们讲,这可是我们班成立以来最年轻的队长——愣着干嘛,鼓掌吧!” 掌声雷鸣,经久不息。 张雨霈没有想到,他以为只是复出露脸,他以为他的英雄给他此时重返舞台的机会就已经是天恩浩荡,没想到,他又拱手给他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大礼,十六队队长,这意味这什么,意味着他的江山,需要你来拱卫,意味着他在你不太稳固的腿脚儿后边给你重重的立上一堵墙,意味着他愿意你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如果此时只有张雨霈和郭道福两个人,他想,他应该会说上一句“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可是,言语是多么苍白无力啊。 西北角上的那一小片也没有想到,他们提前知道了张雨霈复出的消息,短短五个月能复出,他们以为这就是惊天大礼了,谁承想,郭道福现场给炸了这么一个惊雷,他们居然一不留神就见证了心底这个少年的历史! 十六队队长啊,最年轻的队长啊!这是何等的宠爱和荣耀,他们的坚持没有错,他们风雨中的陪伴没有错,这个孩子就是值得的,历经血泪,必将涅槃重生,就让十六队队长成为他的起点吧,从这里展翅翱翔!……他们一个个的泪雨滂沱抱头痛哭,节目都演到一半了才缓过神儿来要把这个惊雷般的消息传给场外那些没有票进不来的兄弟姐妹们,他们眼巴巴守着等亲见了张雨霈之后告诉他们他好不好呢——是好的,是好的,简直不能更好了!唯一的遗憾是,他刚出场的时候,看到这一小块儿似乎有点失望啊,我们真应该尽力来更多的人,让他感受到其实这五个月以来很多人都是念着他等着他的。 刘子君攒的这个局要说费心还是真费心了的,地点定在郊区一个偏远农庄不说,来的人也都还正儿八经给足了面子准点就到,可筹备好的事总是会有意外发生,这不,一个中年男子推门和苏澄一照面就扭头带上门出去了,刘子君当然一头雾水啊,立马蹦起来追,苏澄在后边喊:“别追了,我那被提审的案子啊,他就是审判长。” 刘子君听闻,心下也了然了,赶紧电话道歉:“实在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们还有这层关系,回避回避,我懂我懂——我开车送你啊——” 回头来没好气的对苏澄故作责怪:“也不说清楚,有这层事儿你得早说。也不看看我们跟在坐的是什么关系,也不看看各位大佬干嘛的,瞒得住吗?” “我也没想到这么巧。”苏澄很委屈,“前儿才去拿了裁定书,今儿……我也不知道你约了他啊。” “罢了罢了。”刘子君一挥手,“什么裁定不裁定的,聊工作没意思,这会儿聊‘定菜’才靠谱,脱了身上这层皮,都是被束缚的年轻人,也别拘谨了,聊聊人生聊聊理想吧。” 理想和人生一聊就聊到九点半,刘子君自然喝了酒,别个儿都是贵客,说不得要苏澄把他送回家,偏他家住在城北头,一个来回儿两个小时就过去了,苏澄回到家已近十二点,洗漱完毕躺下来才想到,咦,那会儿电话没打通,给张雨霈发了道歉信息呀,怎么还没音儿,他,不会是生气了吧。再发一条言辞更恳切的?再发一条祝他复出演出成功的?——发着发着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一看,仍是没有回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夫人反水 生气倒是没有生气,只不过那会儿有点小小的失落,有点小小的失望,有点小小的顾影自怜,还有一点小小的真心错付。 张雨霈现在可是没有功夫生气,下得台来,就被师兄弟们团团围住,十六队的弟兄也一个个来见过新队长。丙申年的团拜演出当然是圆满成功,所以十二点多散场之后按照惯例又有一聚,张雨霈这个重回大家庭又走马上任的新官当然免不了要露个脸儿,尽管不好再站了,没关系呀,坐着还不是能抱拳能微笑能说几句吉祥话儿,所以,如此一闹腾,很快就天光了。 首次复出之后,又作为新上任的十六队队长,接下来当然就要先烧起几把火来,公司已经按惯常的流程给张雨霈制定了详尽的2017年演出计划,问张雨霈需不需要删减调整的时候,他一想到这是包括师傅在内许多人努力争取来的机会,一想到苏澄说的如今自己的价值要分秒必争,一想到西北角上那一小片打着横幅不离不弃的观众,自己怎么能因为身体原因就拖了后腿,便咬牙道:“按这个来吧。我没问题。” 说了没问题当然就得咬牙练下去,这世上最能傍身的始终只有真的本事。 所以丙申年团拜演出之后,张雨霈一天没耽误,就投入到身体康复和业务水平的提升中去了,每天上午被医生护士各种拐杖器械围着,下午被老师搭档大鼓御子这些乐器围着,晚上稍微读点书放松下,抽空还熟悉了一趟十六队如今的新地盘儿——余庆园,又接受了一家报纸一家新媒体的采访,行程可谓见缝插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满满当当。 终于到大年三十,再这么一整天一整天的玩儿命爹妈姐姐不愿意了,张雨霈这才狠心给自己放一天假,老老实实做完康复就待在家里看大家包饺子。群里大家都疯狂发红包抢红包呢,十六队这帮家伙还真是见杆儿就上,一个个都在群里叫嚣着张队长发红包张队长发红包! “都闲的吧,看谁声儿最大,明天检查作业!”张队长吓唬他们。 “张队长发红包,张队长发红包!” “我咋看别的队都是队员给队长孝敬红包啊!”张队长改变策略,装傻充愣。 “张队长发红包,张队长发红包!” “我刚大病初愈,你们是人吗?你们好意思吗?我五个月没工钱了,还红包呢,包子都没得吃啦,呜呜。”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拼惨哭穷这招可还行? “张队长发红包,张队长发红包!” 一溜烟儿的刷屏,全是这么一句话,“张队长发红包,张队长发红包!”张雨霈一想,不对呀,这么密集的火力自己一个人是抵抗不了,可杨八翔呢,这家伙不是拍着胸脯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跟自己站在一起的吗?遂在群里大吼一声:“杨八翔死哪去了!没看见老子被围攻吗?滚出来扛枪抵抗啊!” 安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有个陌生头像冒出来,怯怯的说:“队长,大过年的,我换了个头像,您往前翻,慢慢翻,慢慢找,看看我扛枪了没?”竟赫然就是杨八翔那小子。 张雨霈往前一翻,句句“张队长发红包”里,十个倒有三个是这贱兮兮的小头像发的……也幸亏是心啊肝啊肺啊全是新缝合的,不然真得给气炸了不可……算了,新官刚上任,连压寨夫人都反水,也是没了救了,放弃抵抗吧那就——一个大红包扔出去,众人纷抢之际,张队长赶紧退群保财。 损失了得找补回来啊,可怜的张队长就拿着手机各个大群小群里寻摸,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可以悄悄捡一下的。队长收红包这就得有讲究了,人家发的时候,你不能抢,一抢就容易暴露,暴露了就容易吸引火力,别个儿一看你队长都抢红包了,各个叫嚣要你发,这不,惨状重现;但是悄悄捡就不一样了,保不齐群里的家伙们唱歌啊吃饭瞎嘚瑟什么的耽误个时间没捞着抢,这不就剩下一些吗?你等过了这个风头,悄悄去捡上一捡,特别不容易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你瞧那些人连抢红包的功夫都没有,谁还挑起火力来攻击你呢对不对?运气好的话,剩下的那个可能还是个金葫芦——说到这儿,张雨霈简直能总结个抢红包小论文来。 往前翻呀往前翻,翻到一周前的聊天记录,张雨霈这才恍然看见苏澄发了信息过来,一再解释当晚爽约的原因,一再致歉并请张雨霈不要生气。 他又翻了那天的通话记录,发现苏澄当天和第二天确实都打了电话,但都没有接通。张雨霈认真回想了一下,那几天工作和康复安排确实密集,几乎没有看手机,后来因为来电和信息多,苏澄的消息就完全被盖住了,他居然一点儿都没觉察到,甚至,都忘了要问一问苏澄爽约的原因——哎,也不算完全忘了,开始他有念头儿要问一问的,后来一想,她都爽约了,她不主动解释,自己怎么好上赶着问,不是自找尴尬吗,就把这念头打消了。 啧啧啧,原来是自己错怪了她。 啧啧啧,这都七天了,这七天他张雨霈在苏澄心里该是个什么样不堪的人呐?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心眼儿跟针缝儿一样小,还记仇,哼。 赶紧回拨回去,第一遍占线,第二遍才响一声就被接起来了。 “新年快乐啊张雨霈。”她脆生生的说道,一面还往嘴里扔个小金桔。 怎么,没有生气吗?张雨霈有点疑惑,赶紧找补:“姐,我已经把你的对话框设置成置顶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能看到,再不会错过了。” “啊?”苏澄没反应过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那天我演出,手机不在身上,你之前的电话和信息我真的没有看到。”张雨霈耐心的解释,“后来太多的电话和信息进来,就被淹没了,我今天才发现,所以……没有及时回复,这样太没礼貌了,你别生气。” 哦,原来是这个,苏澄恍然大明白,这小子心里戏还真是多啊,遂说道:“不生气不生气,本来是我爽约了对不起你,然后你不是没接电话没回信息嘛,我想着别出什么事,第二天就问了替我去的同事,他说一切都好啊,你重新回到了大家庭,出场可感人了,还当场被任命为十六队队长,我这不就放心了嘛,就想着你也忙,我也就没必要再打扰你。” 原来她尽管来不了,心里是关心他的,还特地找了同事来问。 张雨霈心里突然一暖,又听到苏澄说“就想着你也忙”,他觉得这语气里有那么点奇怪的酸酸的责怪的赌气的味道,便赶紧说:“也不是特别忙,我……我明年的演出计划要从二月底开始,所以,整个正月我可以都留在北京。” “我就没你那么幸运了,”苏澄直愣愣的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来,“我回了青城,正好遇上从前一个朋友的事儿需要处理,可能要等一周左右,然后还要去一趟苏州,也得停留些时日。” “你的行程真是跳跃啊!”张雨霈感叹道,“原来你是青城人吗?” “嗯,从小在青城长大,后来也在青城上大学。” “那怎么还要去苏州呢?”张雨霈觉得自己的八卦业务水平简直与日俱增到连自己都震惊的地步了。 苏澄倒是很随意的闲聊:“苏州是我一个故人的家,他的爸爸妈妈都在那里,我每年都要去一去的。” “那你……二月底之前能回来吗?” “三月份黄金期呀,我休息了一个月,再不回来接案子上半年就要喝西北风了哦!” “哦哦哦,那就好,那就好,”张雨霈轻声自语道,“二月底的话,我应该可以完完全全站起来自个儿走动了。” “啥 ?”苏澄嚼着嘴里酸酸苦苦的小金桔,没听清。 “没啥。”幸亏这点小心思没被她听见,张雨霈转移话题道:“你吧嗒吧嗒吃的是什么东西?” “金桔。” “好吃吗?” “还可以,有点苦,冬天供暖火气大,正好去火。” “我也要。” “北京没有吗?” “北京没有青城的小金桔。” “是南边的水果啦,行吧,要是我回北京的时候还有得卖,就给你捎上一小筐!” 挂了电话,张雨霈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很开心,很担忧,又……充满希望。 跟苏澄算来只见过两面,打电话也不超过五六次,微信聊天就更少了,可为什么,她一说话一做事就让人有十分安定的感觉,好像什么事儿她都能搞定,什么话到她嘴里都很悦耳。每次见面和打电话一点陌生感都没有,说着说着就好像有许多话要聊的样子——不不不,以前张雨霈没有这么多话要聊的,难道是南京一摔摔出了隐藏功能?——真是奇了怪了,今晚他简直是开启了万能聊天模式,苏澄提点啥他都能顺着聊下去,聊得还挺好,对呀,她不是态度也挺热情没有冷场吗?挺愉快的,可是,下一回再见面再聊天就得是等她回北京了,还有一个月吧,她会不会提前回来呢?中间能不能打电话呢?打电话说点啥呢?她那么忙,会不会觉得我话太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初见端倪 这几年管得严了,过年过节倒还好过些,免了那些虚头巴脑的迎来送往,苏澄爸妈都觉得轻松了一大截,可这轻松于苏澄来说倒也不见得就完全是好事,这不,这块儿轻松了,那块又来了,苏妈一边蒸包子一边闲聊道:“可赶巧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回,你爸单位那小李就登舰去了。” “他登他的呗,年年过节都备战,您呀几十年了还没习惯?” “我是说上回王阿姨要给你介绍的那个李参谋。” “哦哦哦,”苏澄吐舌头,“您还甭说,可见是个没缘分的。而且,你和我爸也是,眼光放开点好吧,我都混帝都了,这辈子还非得找个肩上带杠儿的啊?” 苏妈瞧她说得倒是轻松随意,可知女莫若母,那段时光哪是说走出来就走出来的,遂也沉了声,望向苏澄道:“两年多了,陈沐阳那事儿早过去了,妈知道你念着他,所以要去北京就让你去了,但是,姑娘啊,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我和你爸不在跟前儿,总得有个人陪你过我们才放心呐。” “一头一头来。”苏澄拉了妈妈的手,眉飞色舞道,“您女儿是□□员,又是退役军人,还有个现役军人的爹,独立自强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我这不刚在北京立住吗,来年钱挣得多了,您跟我爸北京住去。” “哎,”苏妈深深叹一口气,这女儿啊,近十年军旅生涯,远离父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的,说是刚强吧,简直都有点不认识她了。 “哎哟,妈,包子糊了吗这是?”苏澄一个健步冲到厨房灭了灶火,“还好还好——陈沐阳他爸可爱这口儿了,我明天去苏州还得带着呢。” 一岔打过去,回到卧室的苏澄想了想妈妈说的话,内心真觉得其实也还好。 怎么说呢,从最初的头脑空洞后背发凉不能接受开始,一旦内心承认陈沐阳已经牺牲的事实,苏澄的悲伤倒没有那么大了,也许是离了原来的环境吧,也许是北京一年多以来的工作生活注意力高度集中,总之,别人觉得她过不去的坎儿她倒真是很少再想起了。她的心里仿佛有一个空间,用来尘封那些特别重要又永不能再提的人和事,夜深人静的时候,苏澄也会觉得奇怪,这些年的训练是不是真的会把人变得麻木,变得理智和冷血。她的思维仿佛有一个自我保护的机制,不能触发的就坚决不去触发,如同那些需要保守的秘密,它们将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的确,人人都知道她是追随陈沐阳去的边疆,她从学生时代就爱慕那个深沉激扬的少年,一路从青城追随到边疆,从边疆又到东海,她甚至为他选择那个职业,抱着永不离弃的心陪他一起走,后来,他们是相知相守的爱人吗?他们之间是爱情吗?苏澄一度自己都搞不明白,穿上军装之后,她一度分不清自己是为了陈沐阳而坚守,还是为了他引来的这条路而坚守,她只是知道,自己绝不会放弃和他一起走着的这条路,直到陈沐阳意外牺牲,组织考虑到苏澄的感情和精神状态,考虑到她的年纪以及安全工作的连续性,劝她退役,她才第一次想到自己原来也可以开启另外一种生活。 新的生活开启了,以前就可以忘记吗?苏澄觉得她可以。这个生活里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模式与以前大为不同,她都可以学,每一个案件的处理方式也都大不相同,她都在慢慢学,甚至,这个世界里不光是好人和坏人,还有那些分不清黑白的人,她都在学着一一区分和应对,比如魏东延要他远离的秦律师,比如一开始就很讨厌后来却频频有交往的刘子君。 苏澄其实真的很烦刘子君,烦他芝麻说成西瓜的说话方式,烦他指点江山一幅见惯世事的嘴脸,更烦他一点小事儿就故作殷勤的跑前跑后,事儿不一定做了十成十,话一定是说了九成九,姿态也做了个百分百。可苏澄没办法,她最近总是要找刘子君帮忙,以前没有独立办案的时候就没那么多麻烦,如今真是处处都有搞不定的事儿,北京人生地不熟,又没几个至亲,所里的师傅姐妹们毕竟是同事,总有些不方便,更何况,比起找别人直接碰壁,苏澄还是选择在刘子君这里听他把芝麻吹成西瓜的叨叨,至少,迎着的或真或假都是一幅笑脸。都说了两害相较取其轻,趋利避害本来就是人的本能。 这不,年前刚托刘子君组了局,这回又得求他办事。 王开宗听说苏澄如今在北京做了律师,年前巴巴的带了小孙女来苏家拜访,一见之下,苏澄还真是吃惊,王开宗以前也是青城的风云人物,地方上只手遮天权势熏人,还偏生生得一副好皮囊,金丝边框的眼镜儿一戴,谁谁谁见了都要说真真是个儒官,可这才过去几年呐,真就不成个样子了,头发是全白了,背也佝偻得厉害,以前的满面红光早就被一脸的蜡黄坑洼取代,要不是看镜片背后的眼神儿,简直都认不出来是他,当然,眼神儿也不一样了,从前的意气风发生杀予夺不知去向,如今只有卑微……对,他来找苏澄的时候,苏澄看到的只有卑微。 听说是判了八年,坐满五年后假释的,苏爸说,你们聊,我还是回避下好。 曾经站的越高的人,这种结局让人越唏嘘。 “他爸还有十年。”一坐下王开宗就说,说着就要掉眼泪,“娃娃可怜啊,这几年外婆带着,我一出来去接她,看她外婆家连个正经书桌都没有……都是大人造的孽……” 苏澄再看小女孩儿,四五岁的样子,扎俩小辫儿,乱乱的,小脸儿白白的圆圆的,眼睛又大,还忽闪忽闪的,像极了冯玥十八九岁的那张脸。 “苏姑娘,我们家的情况你都熟悉,你就看着她妈妈的面子上,帮帮丫头。” “你叫什么名字?”苏澄没有搭话,而是冲小女孩温和的问。 “王灿星。” 你妈妈一定是希望你美得灿若星辰吧。苏澄在心里想,既是有如此美好的愿望,又何必一家老小各行龌龊之事做国家的蛀虫。 惩罚是你们该得的,可是,小灿星怎么办,你们一个二个的真是自私啊。可苏澄纵然一身正气纵然怒其不争纵然对眼前这个老人充满了鄙视,看到小灿星怯生生的模样,终究还是对王开宗开口道:“小灿星变更抚养权的事儿我回北京先去公安部门走走,王池有香港的永久居留身份,但毕竟不是她的直系亲属,我办理这种案子少,要变更且移民到香港去上学的政策我也不是很了解。” “我知道,我知道,苏姑娘是专业的律师,肯定知道怎么办的。”王开宗一脸卑微的笑,“我还在假释期,出不了青城市,一切都只能拜托了。需要多少钱,我来凑。” “再说吧。”苏澄本来不想提钱的事儿,可一想到他这一家捞了多少黑钱在家里发霉,自己挣他干干净净的钱,有什么好便宜他的,遂改了口:“代理费我们有专门的标准,等我回北京给你报价。” 尽管面对王开宗的时候很冷淡,可他走了之后,苏澄还是赶紧给刘子君打了电话寻求帮助,刘子君完全没当一回事,三言两语很简单的说,小孩儿办这个不麻烦,只是公安部那边要排号,一天只能办理几个,排得慢点的就是三五个月之后了,又问,香港那边的手续你也自己跑吗? “不是啊,我暂时出不了境。”苏澄一想到自己两年的基础脱密期还没到,赶紧说。 “要不刘哥替你去?”刘子君笑嘻嘻道。 苏澄听来颇有点不怀好意,“用不着!这是王家的孩子,再大的树倒了也有一两个小猢狲还在。” “哪个王家?” “王开宗——你到底是不是在青城上的大学啊——北京那边帮我打听清楚了就成,香港的我来联系王池。” 因为听说要排号的事,又怕耽误太长时间,苏澄还是拿了王灿星的资料提前半周回到了北京,并且说好等手续办妥了需要孩子亲自过去的时候再回来接。 苏澄下得飞机,立马被汽车尾气和雾霾的混合物呛了脸通红,分分钟开始怀念青城的红瓦绿树碧海蓝天,发了个朋友圈正吐槽呢,张雨霈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回来了啊,就在君信别动,我马上来找你。” “有事?”苏澄一脸惶恐,又想起什么似的,“哎哟,小金桔我可没带!” “没事——”调儿还拖得挺长,“就是给你一惊喜。” 果然是个惊喜。初春的太阳还不那么耀眼呢,空气也还春寒料峭呢,张雨霈就一身粉色的长风衣出现在君信门口,小伙子头发长起来了,梳成顺毛乖乖的样子,戴着黑色的棒球帽,之前脸上病恹恹的苍白全没有啦,取而代之的是生机勃勃的粉嫩,瞧起来精神气儿满满的,特别好看。 哟哟哟哟,苏澄连着叫了四声。 “姐,来搭把手。”他站在台阶下边笑。 苏澄跑过去抓住他的袖子稍微一用力,张雨霈就囫囵个的上得台阶来了,只见他一甩手:“我走给你看!”连着就往前走了十来步,又回头特别嘚瑟的冲苏澄笑,“怎么样,说了要走给你看,没有拐杖,不要人扶,我就自个儿好好的走!” 哎呀,他的这个笑,怎么说呢,就感觉是春风里开出的花儿,夏夜里绽放的星辰,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感受到了他的开心和快乐。 除了腿仍是有点直,双脚略微外翻之外,简直于常人没什么两样啦。苏澄也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我们吃饭去吧。”张雨霈愉快的说,“这回我可以站在门口,迎接你来。” “站在门口,哈哈,这你都还记得啊,当时就是鼓励你康复嘛。”苏澄哈哈一笑,说到这儿,忽的想起一件事来,“你在车上等我,我拿个东西便下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懵懂约定 就近找了一家看起来十分有古典特色的的私房菜,叫“麒麟阁”,一楼,大院子,除了门槛之外再无台阶,进门的地方有顶天立地的大鱼缸,五颜六色的热带鱼欣然遨游其中,吐着一串又一串小泡泡,往里走,是仿红木的屏风,上边画着古色古香的各种小人儿,写着形态各异的“福寿康宁”,院子里大大小小十几个鸟笼子,都是清脆的画眉鸟,叽叽喳喳,跟开演唱会似的,转到假山后边,水池里一动不动的趴着个大乌龟。 “小胡同里的门头,居然别有洞天。”甫一坐下,苏澄感叹道,“这古典的调调还挺美。” “我们家就这样。”张雨霈一抬嘴儿,骄傲的说,“对了,姐,我们十六队现在常驻在余庆园,就是离你君信很近的那地儿,风格跟这差不多,你没事就过来玩。” “步行街上那个?” “是呀,我又重新布置了一下,换了新的屏风,元宵节的时候把各个角落的灯笼都点起来了。” “听起来还不错。”苏澄道,“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对这些传统的东西还挺在行。” “做这一行的嘛,总在传统文化里浸淫。”张雨霈谦虚道,转头又一笑,“说到年轻,我们单位有个刚二十岁的师弟,因为京剧唱得好,老被说是二十岁的小老头,他现在都懒得回怼了,哈哈哈哈。” “那你什么唱得好呀” “小时候天平歌词唱得好,后来倒仓了,现在就是……嗯,反正都还成吧。” 苏澄张口想问“太平歌词”是啥来着,又觉得显得太掉价太无知,遂转了话头:“你在余庆园哪天唱?有时间我过来看。” “额,”张雨霈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余庆园的节目单上没有我,今年有一个新的形式,我们每三组组一个队,上全国巡演去。从月底开始,一共十六个城市——中间我尽量多抽时间回余庆园来,但可能都是临时决定的。” “哇,全国巡演呀,十六个城市呀,你厉害了!” “只是单位的布局吧。”张雨霈道,“但是姐你知道的,如今我能站在台上,师傅还给我十六队队长,这恩情我无以为报,只能拼尽全力去说去唱,把每一个舞台都当成战场,才对得起你们对我的好。” 张雨霈说着说着又到动情处,苏澄赶紧拦下:“我刚还说这会儿见到的你又自信又可爱,怎么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儿?” 张雨霈不好意思的眨眨眼,亮晶晶的。 苏澄迎向他的眼光,也笑道:“小伙子,你记住了,这世上最珍贵是少年,人人都爱少年的俊俏和洒脱开朗的大笑。相信我,你的笑,能够打动人心。” “真的吗?”张雨霈咧开嘴,双眼弯成一双月牙儿。 “那么,今个儿我请你,算是为你出征践行。”苏澄豪爽的一抱拳,“等你载誉归来!” 张雨霈一时没有答话,他的情绪其实很复杂。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商演,都说商演是磨刀石,公司如此安排是在下一着险棋,成则磨出利剑,败则折戟沉沙,一成一败之间,没有第三条路走。张雨霈知道,这个安排挺符合师傅的风格,知道他有翅膀,不愿意他温温吞吞的等待,就一把把他推到悬崖边上,给了后盾给了场地,让他去翱翔,甚至还派大哥和三哥保驾护航,除了感激,他别无所言。 可是,他的压力他不能说,他不能对任何人提,他得对得起师傅的信任,他不知道自己飞不飞得起来,能够飞多高,会不会让师傅和公司失望,尤其是这次公司重新给了定位,要抛掉以前的风格,重新树立玉树临风的人设……他要去出征了,也许凯旋归来,也许功败垂成,心底充满了难以对人言的忐忑,甚至,他还有一些更难说出口的“不舍”,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很长时间离开北京,他心里就堵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苏澄瞧出来张雨霈的沉默,遂玩笑道:“下回儿等你回来,成名成角儿了,我再这么随便的请你吃顿饭怕是不能了,保不齐后边一堆粉丝狗仔啥的,人都要吓死了!” “嘿嘿。”张雨霈也被逗笑了,随即正色道:“什么时候你叫我,我都来。” 给他碗里舀上汤,苏澄一撇嘴,“还是这会儿喝饱吧您嘞,你倒是想来,我苏大律师也不是天天都闲呀。” “对呀,你那会儿也可能名满京城了!”张雨霈若有所思。 “赶紧把这商业互捧打住吧。”苏澄叫道,又往张雨霈碗里夹菜,“说真的,你再胖一点就好了,少年感更明显,相信我,大家会喜欢你的,你想呀,当时见第一面,你可就不费出灰之力的打动了我,不然现在咱也不会坐在这吃饭对不对?要有自信,勇敢的走出去!” “嗯!” 这顿饭吃得很晚,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张雨霈心里的那些犹疑仍在,但是已经撕开了一个缺口,他们从小胡同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在墙角看见一堆形迹可疑的淡黄色冰堆,钟乳石的形态,方向却是从地面一直往上长,还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 “是什么?”苏澄很是惊讶,最近没下雪啊,春分都过了,冰也融得差不多了。 张雨霈捂着嘴偷笑。被问急了,又转了身子背着苏澄笑:“你别问,你别问。” “快说呀,是什么?”苏澄急了,扯着张雨霈的衣服摇他。 哎哟,把我摇散架啦!”张雨霈大叫,“简直是俗之又俗的事,你还让我说——小狗撒尿见过吗?” “啊?”苏澄仍是不解。 张雨霈又急又臊,她苏澄说正经事儿的时候多清楚明白的一个人啊,咋就在这些三俗问题上夹缠不清呢,也只得转过身来,忍住笑道:“就是吧——这胡同不好找厕所,来的人一个两个的顺着墙根尿,寒冬腊月天冷,结了冰,一整个冬天就有了这个冰堆子,可不现在就给没见过世面还非要刨根究底的我姐看见了……” 哎呀,哼。 这下该轮到苏澄羞得满脸通红了——好奇害死猫——但是,等等,“唉唉唉,你怎么知道?” …… 送张雨霈回家的路上,苏澄拿出珍珠胸针盒子放在手侧道:“送礼的心意我收到了,这个你拿回去吧,前边就说要还,如今你身体也大好了,该还给你了。” “怎么,不喜欢?”张雨霈一惊。 “挺好看的,但是太贵重了。”苏澄目视前方开车,郑重其事的说,“超过我的工作价值。” 张雨霈看苏澄说话时候面色无异,颇为沉静,他又目视前方,看车流涌动,心里泛起大大小小的波涛——工作价值?她说‘工作价值’——他们之间难道仅仅是工作关系吗?她是什么意思?明明刚才吃饭的时候还说是为他送行,要盼他凯旋而归,明明句句话里都有关心和鼓励,南京那会儿她专程做了表格论证才让他重重的吃了一颗定心丸,后来团拜演出的时候她还专门去问同事自己的表现……这些,难道只是工作需要?不不不……巨大的失落感突然涌了过来,张雨霈一时间头晕口干,他想喝口水,想吹吹风,想摆脱这种突如其来的不适感……工作关系……那么,没有工作了便没有关系……月底之后,还有没有关系……不行…… 半响儿没听见张雨霈的音儿,苏澄一瞥眼,正看见他脸色发白,哎呀的叫一声,赶紧把车子靠边停下,关切的脸迎上去:“你怎么了?要喝水吗?”又赶紧开了车子的天窗。 张雨霈没有回答,而是定定的看着苏澄:“姐,我们之间,仅仅是工作关系吗?” 苏澄从惊吓中还没缓过劲儿来呢,不知道他咋就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遂下意识道:“不是啊。” “我拿姐姐当很重要的朋友。”张雨霈一字一句道,“那姐姐呢?” “我也是拿你当很特别的朋友的。”——“特别”这个词,苏澄觉得用在张雨霈身上很恰当,他的经历,简直不能更特别了。 “那就收下这枚胸针吧。”张雨霈大大的呼出一口气,“要说价值,这几个月以来姐姐对我的情谊,价值哪是一枚胸针可以衡量。” 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苏澄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这小子还真是实诚啊,听到说要退还礼物都能急成这样,可是,听他说话,似乎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好像,对苏澄有那么一些……依赖?想到这里,苏澄突然有点异样的感觉,从一开始他来寻求帮助,苏澄是把他当成小孩子的,尽管他只比她小三岁,可心里总觉得这是个善良坚定的小孩儿,无故碰见这么些倒霉事,顺手帮也就帮了,后来大哥来送礼物,苏澄本来是坚辞不受,听说了他的状况心软难受这才答应去看他,也是自己做这一行的,便做了些数据给他看,再后来……再后来就是爽约了他的复出邀请,觉得实在过意不去,然后就是他记着她的一句话,如今满怀欢欣的跑来走给她看,然后……怎么说呢,不知不觉的,这个小孩儿走进了她的生活,单纯又期待的乱闯……不不不,不能再把他当小孩了,他已经是一队之长,是要少年出征了…… 张雨霈喝了些水,脸色渐渐如常,便又道:“姐,在我心里,收了的礼物再退还这种事情,就等同于是断绝关系了,只有永远不再联系的人,才需要退还礼物。所以,不要再提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一招锁喉 日子一天天暖了起来,时间也过得越发的快。 苏澄通过刘子君终于给王灿星排上了号,大概在六月中旬。这期间也和刘子君碰了几回面,有一次是开庭,完了之后刘子君拉着苏澄吃饭,一边吃一边叨叨:“哎我的苏师妹啊,下回儿我再接案子一定得问问对家的律师是谁,再碰见是你啊我万万是不能接了。” “如何?你本事又大,人脉又广,还能惧我?” “惧倒是不惧,我不忍心呐,”刘子君嬉皮笑脸,“一看见你在对面坐着,我该说的话也不想说了,该辩论的也不想辩了,全听你说了。” “那我瞧着你今天嘚啵嘚还说一箩筐,法官都不耐烦了。” “我真是照着念的你没听出来?程序而已,做给当事人看看。”刘子君接着道,“你说咱俩要是双剑合璧那得多厉害啊! “打住!”苏澄一挥手,“谁知道你是哪个‘贱’?” “说着说着咋还骂人了你!”刘子君故作生气,一只胳膊搭上苏澄的肩,“我还就喜欢你这个调调儿,清高,霸气!说真的——” 苏澄都懒得去巴拉那只胖乎乎的手,直接腰板一挺,单肩一耸,刘子君的手臂就像只立不住的苍蝇似的,从她肩膀上滚下来了。 如果说以前对刘子君仅仅是厌恶的话,这件事之后,苏澄内心对他隐隐有些害怕起来。初入这一行的时候就有前辈明里暗里说,女律师的路不好走,这始终是个男权社会,资源大半都在男性手里,尤其是司法资源这一块,你进进出出看到的公安局、法院、检察院、司法局这些强势部门,哪一家不是黑压压一片,女性作为少数几个亮点点缀其中,根本不值一提。律师常年跟这些部门打交道,工作性质也决定了能做到顶尖好的,仍然是男性,当然,作为体制外的职业,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比那些国家部门要好一点,女律师也有做成了合伙人做出了头的,但随便挑出哪一个来说,都是经历了不知道比男性多多少倍的努力,而且,稍不留神的话,对男律师不是什么事儿的事对女律师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比如说,潜规则。 物竞天择的道理告诉我们,每一个社会都有他的规则,弱肉强食?公平正义?……不管符不符合人权道义,只要是台面上的规则,苏澄认为存在即合理,但是,台面以下的那些规则,她就不这么认为了,既是上不了台面,那就成不了“规则”,人们大可不必当一回事,但是,也有例外,你如果想要遵循潜规则,你可以找同样愿意遵循的人,在不影响损害国家、集体和社会公益的情况下,实现意思自治也不是不行。 显然苏澄不是愿意遵循潜规则的人,而且可能有人在寻找这个“同伴”的时候对她有什么误会,也是她自己太大意了,总感觉是校友,又是已婚的,又有小孩儿,应该对她不构成威胁,结果,还真是低估了人性。苏澄回想起这段日子和刘子君的来往,深深感到后怕,这种感觉很强烈,不单单是过于敏感,看来,以后要减少联系,工作之外,不要再有来往了。 跟张雨霈的联系没有断,但也时有时无。 他刚出去巡演的时候还打电话,可不是他打过来的时候苏澄在开庭,就是苏澄回过去的时候没人接,再联系上的时候又过了三五天,早忘了一开始那会儿想说啥。渐渐的,他俩就心照不宣的变成了发信息,反正,看见的时候就回吧。 张雨霈说,第一场还好,没有满座儿,没有满堂彩,但是顺顺当当的,新风格的效果好像还不错。 苏澄第二天看见,回到,恭喜恭喜,加油啊,我就说了他们能喜欢。 张雨霈说,明天我可以回北京两天,你在吗? 苏澄半夜才回,哦,刚下飞机,到兰州了,你自个儿歇歇吧。 张雨霈说,这一场我说了个大活儿,脚好疼啊,但是我坚持下来了,大褂都汗湿了。 苏澄发过去一个抱抱的表情,随队有医生吗?千万悠着点儿。 张雨霈说,今儿有好些观众送我礼物了,好开心。 苏澄早上起来回道,是什么,好玩吗? 苏澄偶然在报纸上看到张雨霈巡演的图片,分辨率不高,但是可以看到圆润了一些,穿大褂的他原来是这个样子啊,头发也梳起来了,完全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朋友一样的张雨霈嘛,因说道,你是不是要火了,我在今天的报纸上看到你了。 深夜张雨霈回复,今儿这场刚完,你说的应该是上一场吧,有媒体来拍,效果还可以,今年公司宣传的力度大了。 苏澄说,看起来圆润些了呀,挺好看的,可惜大褂遮住只看见脸了,不过可见吃得还挺好。 第二天一早张雨霈发了张果然很圆润的自拍照来,姐姐请接着夸,哈哈……幸好昨晚睡着了……要是昨晚就听见你夸我,估计乐得睡不着…… …… 反正就这样断断续续的吧,想说什么随时说,对方秒不秒回都没事,反正知道对方看到的第一时间会回就行啦,心里就有莫名的安定感。倒是有一次张雨霈总结了这个交流模式,他说,姐你看我们这像不像是那会儿单线联系的交通站呐,传递信息就放个条子留个暗号在那里,等哪天交通员看见了才去取,看不看得见,啥时候看见,看见了啥时候回,全靠缘分呐! “那我觉得咱俩缘分还挺大。” “嘿嘿。” …… 六月,平时沉寂无声的大学校友群突然热闹起来了,有从前的班干部在群里边喊,十年啦,本科毕业十年啦,你们要不要回青城看看?要不然在学校里边举办一场十周年校友会吧,我们留在青城的人多,外地的要回来的先报个名 ,我们好策划场地和规模。 一开始苏澄没当回事,过年时候还回了青城的,并不想立马再回去一趟,并且,这十年里因为工作性质,跟大家联系并不紧密,关系最好的米诺出国读博还没回来,所以,也没有赶回去一趟的必要。可渐渐的,班干部把从前的辅导员啊老师啊全拉进了群里,大家日日七嘴八舌的回忆往事,回忆青城九月的大海波光粼粼,回忆大煤渣子操场上《大海啊故乡》的嘹亮歌声,回忆那时候傻不愣登的笑容和糗事,班主任还把每年的大合影和毕业时候录的视频发了出来,有许多图片苏澄都是第一次见到——原来自己那时候有点婴儿肥呀,也不是都像现在这样淡定啊,包饺子被糊了一脸面粉也差点哭出来啊……年轻真好。 同学聚会的意义也许就在这里吧,不管你走了多么远,有多成功,你心里永远住着那个青涩的小孩儿,所以,聚会是什么,是想从那些发了福的秃了顶的胖了腰身油腻了的大叔大婶们身上看到他们心里那些一起奔跑过的小孩儿。 聚会上,再一次见到刘子君,上次之后苏澄已经把刘子君的微信拉黑了,所以,之后除了一次在法院门口打了个照面,便再也没见过,也没有被骚扰,苏澄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聚会刘子君也会参加,脱口而出:“你不是上一级的吗?” “我选修了你们的课,所以也接到了邀请。”刘子君倒是没事儿人似的,冲苏澄一笑,这笑在苏澄看来,意味不明。 旁边有人凑热闹:“你俩不是都在北京吗?还都是律师同行,咋没一起来?” “我倒是想师兄师妹把校返来着,可我们苏大律师邀约多,我恁是没排上。”刘子君这张嘴呀。 一日无话,到晚上聚会完,大家在酒店门口各自告别,苏澄因为离家挺近,喝了点啤酒有点头晕,就想着沿海边走吹吹风散散酒气儿也就到家了,走了百八十米才发现刘子君三步两步的跟了上来。 “怕你不安全。”刘子君倒像个正经人似的,“正好今儿也聚了,我就问问师妹你,刘哥哪里做得不好,你把我微信都删了。” “呵,”突然被点破苏澄有点尴尬,刘子君今晚也喝了不少,瞧着他面上酒色仍在,苏澄也不敢激怒他,遂尴尬的一边掏手机一边笑说,“额,是吗,我看看,可能是一不小心……” 借着酒劲儿,刘子君一把抓住苏澄的手臂:“来,我看看你怎么编圆了!找我帮忙一口一个刘哥,用完就删号,果然女律师没一个好东西!” 苏澄本来就对刘子君的出现有些恐惧,此时一看他可能是醉了,听着话头不好听,又是冒着火儿的,心里只想赶紧摆脱他,直接动手倒是不在话下,可六月的夜晚海边散步的人说没有,也还有那么几个,影影瞳瞳的,也不是动手的场合。遂皱了眉头去掰刘子君的手,谁知刘子君鉄钳一般的手掌吃疼竟更发了狂,眼里冒出火来,一边欺身拦腰抱住苏澄,一边大骂道:“也不知道是装哪门子的清高,清高你倒是别撩我啊,三十多了,男朋友都死了还守个贞洁牌坊!” 苏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她从来没这样被骂过,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刘子君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甚至都忘了要反抗刘子君死死箍住腰的动作,只是在这一刻,刚才微醺的酒立刻清醒了,她听到了“男朋友都死了”这一句,所以,她木了脸,一字一句的问道:“你说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