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水明沙鹣鲽情》 第1章 引子(1) 岱山仙宫,高耸入云,在红霞间熠熠生辉。 一骑祥云,急掠至宫门前散去,一位身着靛蓝锦纱、卓有威仪的仙官现身。 守门小仙慌忙行前,行礼作揖道:“素微仙官,今天……” 未待小仙说完,素微急问:“月心呢?月心仙子现下何处?” “月心仙子刚历劫回来,现下正在紫芜殿闭关修行,不便见……” “我要见碧霞元君!”素微脸一沉,急行步入宫门,轻身一纵,须臾即到了岱山仙宫后*庭的朗翳湖。 碧霞元君正在湖畔喂鱼,只见她云袖一敛,袖中飞撒出无数金沙,飘舞于半空之中,湖中忽地跃出数条身长几里、五彩锦鳞的巨鲲,竞相吞食着飞舞的金沙。 碧霞元君背手而立,满意地看着巨鲲吃饱,纷纷落回湖中,一时间水花飞溅,湖面激起了巨大的水墙,又轰然塌下,水面震荡数刻,终于恢复了平静。 碧霞元君拍了拍手、抚了抚袖,一脸轻松地转身,却正看到素微仙官一脸焦急地立在旁边。 素微仙官上前一步,向碧霞元君行礼作揖,恭敬地说:“素微给仙君请安。适才不敢拂了仙君喂鱼的兴致。” 碧霞元君笑道:“还不是为了下个月北极大帝的寿宴,要这群鲲去北冥献艺。天地灵物,本是造化凝聚,无奈这群畜牲懵气未脱,免不了还要再调*教*调*教!” “只是”碧霞元君驻足,纳罕道:“怎么素微仙官今天这么有空?可是兜率天宫又有何吩咐?你们家帝君竟这么快历劫回来了?”她屈指算了算日子,摇摇头道:“可这日子不太对啊!” 素微欲语还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直言:“帝君在凡间要闹出大事了。” “什么”碧霞元君惊道:“竟是何事?” “此事皆因月心仙子而起。” “月心?”碧霞元君沉吟片刻道:“要说她与帝君在凡间确有22年的尘缘,如今尘缘已了,月心已闭关修行,只等千年后机缘成熟,即可晋位一生补处菩萨。” “万万不可啊,仙君!”素微情急之下竟就地一跪,伏地而哭。 碧霞元君惊骇道:“仙官这竟是何意?” 素微抬起头道:“眼下帝君正在渡劫,本是顺利,奈何因月心仙子离去,过于悲痛,已迷失了本性。现下尚有额本卫等随侍在旁宽慰劝阻,时间久了,只怕帝君在凡间没有修为护持,会犯下杀业,堕入无常深渊。” “什么!”碧霞元君难以置信地俯视着素微:“以帝君的亿年修为,纵然在凡间无可施展,也决不至因月心离去而迷失本性、犯下杀业的。” “仙君有所不知,帝君与仙子的尘缘乃是因帝君幼时于炽阎峰下清冥河畔受困,仙子无意间救助脱险而结下的。自那日起,帝君时时思念仙子,常与我等随侍仙官提起以后定要娶仙子为正妃。奈何仙子一心修行以求无上天道而无缘再见。此次历劫,知道仙子欲清夙业以成道果,特请冥本仙君将前日夙因折成22年尘缘,方得以在凡间与仙子执手相携。” 碧霞元君默然了片刻,道:“想不到你们家帝君竟也是如此情根深种。” “是以,尘缘22年转瞬即逝,帝君因仙子离去而悲痛欲绝也是常理,这也本是帝君在凡间的一个情劫。”素微沉声道:“只是我等没有想到帝君竟至迷失本性。无上圣君自将兜率天位传给帝君后即云游诸世,至今已百万年。此次帝君历劫,宫中无主,若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碧霞元君想了想,慨然道:“此番若能救助自是功德一桩。只是月心与帝君的尘缘已了,再难相续,纵有心挽救,奈何无缘。” “这一点仙君不必担忧,额本卫在凡间以无上心法采天地灵气铸成丹魄,只要仙子应允,以元神入魄,即可重入轮回,再返人间,助帝君安渡尘劫。” “铸魄心法?”碧霞元君喃喃道:“此乃上古之术,失传已久,仙界知者了了,更何况谙熟此术。额本卫虽素有修行,到底也只是仙官,如何能在凡间铸丹成魄?” 素微心下一紧,面露踌躇。 碧霞元君神色微敛,正言道:“月心一心向道、夙慧难值,只须千年,即可晋位补处菩萨。此大机缘,百千万年,此仙界无人得遇。若重回凡尘,再生枝节,恐生变数,你们承担得起吗?现下不说实话,要我岱山仙宫如何救助帝君?” 素微伏地跪拜,颤声道:“仙君息怒!非为素微有意隐瞒,实在是素微不忍吐露真相。” “什么真相?” “此术是额本卫在佛前长跪祈求,感得大觉菩萨悲悯教授方才得之。而欲成此术,须以一片仙体为心才能圆成丹魄。” “所以呢?” “所以帝君决定以自己的元神为心。” 碧霞元君眉头不禁一跳,骇然道:“什么!你是说,额本卫摘取了帝君的元神入魄?” 素微早已泪流满面,默然不语。 半晌,碧霞元君怆然道:“这决然锥心之痛却不知帝君是如何熬过去的?” “七天七夜的煎熬,额本卫日夜看护,帝君终于挺过去了。” “额本卫胆子太大了,要是帝君出了什么事,我如何与无上圣君交代?”碧霞元君言语间隐有泪光闪烁。 “请仙君宽心。仙君是圣君的妹妹,帝君的姑姑,自然知道兜率帝君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何况帝君如今已是安好,只盼月心仙子感其诚心,肯重返人间,襄助帝君,渡劫应世。” “月心……”碧霞元君闻言面露难色。 “仙君莫虑,我可前去凡间救助帝君。”一个清冷的声音自二人身后响起。 素微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素锦纨衣肩披浅紫曳地禅纱的仙子立于湖畔高耸的玉柏之间。 “月心,”碧霞元君深吸一口气叹道:“你要想好,此次重返人界已不是清偿夙债那么简单,会有太多变数,你还有千年即可晋位。” “仙君,”月心道:“我本是无上圣君采月精而成的玉珠,在储仙台下经亿年修行吸取天地灵气而成此元神。此仙命本是无上圣君所赐,如今来救帝君并无不可。况且,八千年前我初入佛道,矢志利益众生不计代价,如此,为救帝君而放弃一生补处菩萨之道位,有何值得犹疑呢?” “凡尘一入深如海,再入轮回,无修为浮衬,若再结业因,别说是丧失补处菩萨之位,即使是想要超脱,也是很难了。月心啊月心,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月心缓缓屈膝跪下,额头扣地,手心向上,向碧霞元君深深一礼,道:“愿仙君佑我。” 碧霞元君深为感动,不禁上前,将月心轻轻扶起,柔声道:“但愿这慈悲喜舍之心能够度帝君脱离生死业海,重主兜率。” 月心颔首,屈膝一礼,翩然而去。 素微怔了片刻,回过神来,向碧霞元君一礼,道:“既然如此,素微先行回兜率报信,筹备妥当,这就护送仙子元神入魄。” “速去吧!天上半日,人间年半,这刻只怕已是春去秋来换了人间。” 素微应声,踏云而去。 碧霞元君立在原地片刻,细看天边云霞如湖水翻起波浪,粼粼不断,看得入神处,她不禁喃喃自语:“月心这一去,究竟是福是祸?帝君是否能够就此化险为夷?” 怔了片刻,她突然想起什么,暗暗思忖:只是这铸魄心法似没那么简单,昔日听父兄提及,仿佛与上古开天辟地之初元帝铸魂一事有关这中间,会不会出什么差池?” 碧霞元君细细思量,总觉不太放心,左思右想,心下有了计较,便急急行前,纵身一跃,化入云霄,向南面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引子(2) 无妄海深广难测,以海为界,划分仙与魔、善与恶。海上终年恶风卷巨浪、鱼怪与夜叉竞相吞噬任何过海的异物。要过海,可能须臾即到,也可能永生难至,凭的是业力与修行。 碧霞元君立在波涛之上,御风而行,任巨风恶浪如何肆虐,不能湿其衣袂、乱其青丝。 她凝视着眼前无妄崖边的雄伟金殿,融入云端的大殿上书三个大字:觉明阁。 金色琉璃瓦顶、随四时变幻的五光围墙,无处不彰显仙界威仪,以震慑群魔。 此皆是道纯真君以无上德法幻化而成,保仙界南线无虞。 自上次仙魔大战,至今已亿年,太平盛世下,仙界早已遗忘魔众的残忍与恐怖。 幸得道纯真君一力守护,始有诸仙的逍遥日子。 碧霞元君轻身一纵,穿墙而入,缓行至东偏殿的藏经楼。 作为道纯真君的私藏,觉明阁的藏经楼誉满仙界,其中难得一见的上古经书皆是珍稀孤本,轻易不肯示人。 碧霞元君在书架间轻盈穿行,小心翼翼地翻捻经书,留意地查找着,却一无所获。她信手拈了一个寻物诀,照亮了藏经楼,诀心则落在了西南角的一处暗物之上。 循光而去,才发现那是一个蒙了尘、上着锁的亿年香箬木书匣。香箬树乃仙界第一神木,千年成才,万年开花、亿年结果。花果皆可保容颜不老,这在仙界本是寻常。奇的是香箬树脂有枯骨生肌之功效,可令腐骨化生,堪称仙界神品。 而万年香箬木所制的容器箱匣等,更可保其内物数劫不坏、累世常新。 碧霞元君点了点头,没错,想来道纯真君定是将上古经卷的孤本存放在此。 她云袖轻轻一挥,寒冰铁锁即应声而落,木匣缓缓而开。 匣内万道金光喷薄而出,碧霞元君以碧璇纱笼之,防止经卷之清气外泄。 在众多经书中,有一卷独放赤紫光芒。 碧霞元君食指微动,这卷经书即落到她的掌上。她仔细端详,只见云木卷轴以上古之文刻有《元经清典藏要》六个小字。 是了,她心想,这便是无上圣君当年留下的上古十九部元经的经心了。 她展开卷轴,细细翻阅,此十九部元经按古经流脉分为心、魂、神、识共四部,另附三篇外经秘要。铸魄心法被列为魂部最后一篇。 “上古之初,元帝铸魂。假天地灵气,借仙体清力,始成九九八十一元神,统四宇、御六合、化万物、保众安。夫元神者,众天之帝也,秉天权以知兴衰,承地腴而掌生死……” “碧霞元君,竟把我这里当成了岱山仙宫的后花园了吗?出入无忌,还要偷我经藏。”碧霞元君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身后一苍老的声音响起。 碧霞元君小心放下经藏,回身低头行礼道:“碧霞见过真君。” 道纯真君笑道:“碧霞仙子如今做了元君已几万年,却还是玩性不改!有心和我这老仙玩起躲猫猫的游戏了?” “真君笑话了,”碧霞元君恭敬道:“仙界均知我担这元君的称号心中有愧。得封元君,实乃因我是无上圣君的妹妹,而由众仙勉强推选的。” “元君过谦了!自无上圣君将天位传于帝君云游诸世以来,仙界东境一直安定祥和,这与元君德功道力分不开啊!见元君治下有方,我这老仙也十分宽慰。”道纯真君捻须微笑,随之话锋一转:“只是不知元君遇何难事,要翻查上古元经?” 碧霞元君犹豫了一下,道:“碧霞私闯藏经楼,确实犯了觉明阁的忌讳,碧霞向真君请罪,甘愿领罚……” 道纯真君手一挥,止住了碧霞元君的下文,道:“觉明阁规矩大,仙界皆知,你要请守门郎将通报,再引入执律殿,见到我说明来意,再到藏经楼查书,总要耽误个把时辰。再说,这藏经楼也是你幼年惯行之所,诸经皆谙熟,这次虽坏了规矩却也无妨。想来你定是有急事,才有此不寻常之举。” “真君明鉴,碧霞确有一事不得开解,此事涉及上古之术铸魄心法,不知真君是否了解。” “铸魄心法?”道纯真君表情专注起来,他拈须低头踱了几步,沉吟了一阵,道:“这铸魄心法是上古十九元经之一,乃开天辟地之时元帝造九九八十一元神以固道法自然之所宣说。” “元帝铸此八十一元神而为众天之帝?”碧霞元君追问道。 “经上的确是这么说的。”道纯真君点头道。 碧霞元君强掩内心的不安和焦虑继续问:“却不知此八十一元神与仙界诸仙元神相比有何不同?” “此八十一元神为帝魂,定伦常、赏五功、掌生杀、统御众天,自是非寻常神仙可比。”道纯真君歪头疑惑地看着碧霞元君道:“碧霞,难道你的难题竟与众天之帝有关?” 碧霞元君见再无敷衍了事的可能,即将素微禀告之事一一和盘托出。 “只因此事牵涉兜率天的内务,机要非常,是以开始时并未直言相告,请真君原谅。”碧霞元君说罢,向道纯真君躬身行礼。 “兜率天为众天之枢要,习气轻而道法勤,且与佛有缘。帝君乃众帝之尊,广受爱敬,继位以来励精图治、兜率贤名远播,奈何却也过不了一个‘情’字。”道纯真君扼腕而叹。 碧霞元君见状遂为帝君解释道:“兜率帝君在凡间渡劫因月心仙子而迷失本性,实因前缘深种,请真君明察。” 道纯真君长叹一声道:“取元神一片入魄成魂,以唤月心重返人间,这已不能用前缘深种来轻轻带过了。” “分裂元神的确是仙界一大痛苦,而月心又即将晋位补处菩萨,想来这的确是……” 未待碧霞元君说完,道纯真君即打断她的话,正色说道:“碧霞,你可知,帝君分裂这一片元神意味着什么?” 碧霞元君错愕地看着道纯真君:“碧霞不知,请真君示下。” “寻常神仙的元神分裂后可自动愈合,虽然痛苦,却也无妨。因此寻常神仙可以此来匡扶济世、救人解困、以强功德。但八十一帝魂元神却并非如此。” 碧霞元君一瞬不转地看着道纯真君,强抑声音中的震颤,一字一句地徐问道:“敢问真君,八十一元神,却是如何?” “此八十一元神是元帝以己清力汇天地灵气铸合而成,为天地之柱石,本质上并无生灭,当与天地同寿,不可有违天道擅自裁断。” 碧霞元君心觉不妙,一阵惊怕,道:“如有裁断,会有怎样的后果?” 道纯真君沉吟片刻道:“昔日,九百万年前,无上圣君还在仙界时,我曾听他无意说起,上古无念天宫帝君的往事。无念天本在须弥山东顶,此处天人薄念寡欲,以无念心浮业海之上,享清平之福,寿元久长。无念天太子黾橦为修功德以早日继位于无妄海边除魔,被深海蝾妖伏击重伤,命在旦夕。无念帝君为救太子性命,裁元神以补太子命脉。无奈太子禀赋不俱,非有柱石之质,难承元神之重,而失德失心堕入无常深渊,累及同分元神的无念帝君同落深渊。幸得有元神相护,无念帝君虽辗转轮回,终得保全。然,无念天宫元气大伤,天人多有伤损,虽元帝加立护天柱石仍不能阻止无念天的衰败和崩塌。无上圣君当时对我说,无念帝君失误之一在于没有看破太子乃群魔仆从化生,而非八十一元神之一,是以以元神补魔,终被魔物所累。此是无念天泯灭的根源。” 碧霞元君闻言只觉脊背寒凉、汗毛倒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诸天太子继位前均要经过严酷大考,以证实其元神可堪大任,无念帝君却在此间出手救护,有违天界之纲常。此无念帝君失误之二。诸天帝君的元神只可裁断一次,其元神所附者与帝君一样长存于天地之间,交互辉映、永生羁绊。无念帝君与魔同分元神,虽凭其修为,不至入魔道,但却再难护持无念天。此无念帝君失误之三。” “交互辉映、永生羁绊”碧霞元君低头细品这几个字,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忽地挺直脊背道:“糟了!” 说罢,便要作势离开。 “来不及了。”道纯真君望着藏经楼外日月同辉的星空说:“这一刻,月心已入凡胎,重返人间。” “已入凡胎……难道,也就是说……月心的元神与帝君的元神已经合二为一了?”碧霞元君惊问。 道纯真君默然点头。 “真君,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帝君是否还能重主兜率?月心还能否晋位?”碧霞元君失声追问。 道纯真君摇了摇头道:“这个老仙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永生永世的羁绊,一升皆升,一落俱落。月心已然与兜率天的命运前程绑在了一起。至于这一切究竟是福是祸,端要看他们的造化和修行了。” “永生永世的羁绊……帝君……月心……”碧霞元君深深地看着星空的深处,喃喃自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月出 我生于乾隆十四年冬月,钱塘千峰郡。听爹爹说,我出生那日,暴雪已经连下三天,积雪到人腰部,村里的老人家说生来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那日,稳婆在风雪中艰难跋涉了几个时辰才来到我们家,到家已是深夜。娘亲在床上已经被疼痛折磨了几个时辰。 我终于生下来的那一刻,爹爹打开门向上天祷告。 彼时,肆虐了三天的暴风雪突然停了,夜风席卷阴云散去,一轮满月迎空朗照,银色的清辉正洒在我们家的屋顶上。爹爹心念一动,为我取名为“霁月”。 我一岁多一点的时候,消息传来,说是钱塘盐官的陈大人刚刚丧女,为安慰陈夫人丧女之痛,陈家决定收养一个女婴。钱塘县衙派人来郡里传话,要有出生于乾隆十四年秋冬月的女婴的人家带着孩子到钱塘县衙备选。 这年月,生女不如男,家中本就缺少劳力又不宽裕,是以这个消息很让爹爹振奋。娘亲虽然舍不得,但也只得听爹爹的,抱着我由郡守护送着到了盐官镇的陈大人的家中。 乾隆十三年逢天灾,闹了饥荒,因此钱塘一带,乾隆十四年出生的婴儿本来就不多,秋冬月出生的女婴更是寥寥。 娘亲抱着我和其他十几个同样入选的母亲站在陈家偌大的门厅中,等着面见陈夫人。时值早春,陈家院里的几株白玉兰初初绽放,娘亲说襁褓中的我看着那几朵早开的玉兰花竟咯咯地笑起来,那是自我出生后娘亲第一次见到我笑。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提及,就是那一年,在陈家的门厅,我望着院中几株早开的白玉兰第一次笑了。 当时,娘亲隐隐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果不其然。 来见娘亲的一共四个人。娘亲说,除了陈大人和陈夫人外还有一名俊朗的男子和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婆。四个人下了门厅,仔细地把几个女婴挨个端详了一遍,还细细地问了各人出生时的情况,以及家中环境。 当母亲说起我出生于满月之夜,当天下了三天的暴风雪突然停了,满月清辉撒在屋檐这样爹爹无数次提起的老话时,四个人面面相觑,都很高兴。为首的男子更是走近了两步,轻声对娘亲说:“我可以抱抱她吗?” 娘亲后来对我说,那一刻不知为何,没来由地,她就觉得把我交到这个男子手中,她很放心——把我交到他的手中时,他的表情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仿佛这就是他自己的孩子。 “她叫什么名字?”那男子这样问道。 “叫霁月。”母亲答道。 “霁月……霁月……”那男子低头唤道:“月儿……月儿!” 母亲说我们大概是前生有缘,听到那男子的呼唤,我竟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指。 “皇……黄公子,你看,她笑了呢!”陈夫人在旁轻声道。 黄公子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对陈夫人说:“就留下吧!” “是,知道了。”陈夫人毕恭毕敬地说。 和我一同留下的还有三个女婴,璧和、采薇和琮粹。她们的母亲领了一笔不菲的赏金就离开了,只有我的娘亲声泪俱下哀求陈夫人允许她留在我身边。许是被娘亲感动,陈夫人几经思量,勉强同意她以乳母的身份留在了陈府,但叮嘱切不可和任何人说起她是我的生母的事。 娘亲喜出望外,叩头谢恩,就这样成为了我的乳母,留在了陈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月应 府中的日子平静而缓慢。让娘亲疑惑的是,陈家似乎格外看重这几个养女,吃穿用度都不输自家女儿,读书教养更是上心。 我四岁即由乳母抱着与陈家女儿们一同上私塾读书。 私塾的吴先生据说康熙年间曾是朝中士大夫的幕僚,因年事已高,告老还乡,在陈府做起了教书先生。 娘亲说,抱我上私塾的第一日,吴先生正教众女娃读三字经,读到:“曰仁义,礼智信。”时,我突然挣着要下地,还伸手呀呀地向先生说些什么。吴先生奇道:“咦?这女娃倒有意思,且看她要和老朽说些什么?” 说着走到我身边,饶有兴致地弯下腰看着我。 我眨着眼,奶声奶气地说:“此……此五常,不……容……不容紊。” 吴先生惊诧地看着我娘亲问道:“她可是第一次到私塾来?以前读诵过什么书?” 娘亲道,过往并无读书,此头一遭到私塾来,本想着只是来听听热闹的。身边的婆子丫头也都不识字,所以还未读诵过什么书。 吴先生打量着我,惊叹道:“此确是夙慧异禀啊!” 陈夫人听闻私塾轶事大喜,叮嘱书斋悉心教授。自后,吃穿用度各项事务愈加上心自不必说。 我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琮粹被送出了陈府。 娘亲记得,那日是乞巧节,陈府按家规由陈夫人赏膳。我们四名养女被聚在一处,在玉案前端坐好,等丫头们上膳。 彼时,陈夫人亦坐在上首。 先上的是玉藕银耳燕窝羹,盛在一个有些破损的旧木碗里,端了上来。丫头们个个表情骄矜,把木碗在玉案上摔得啪啪响,不很恭敬。放下木碗,众丫头扭头就走,羹汁都溅在了玉案上,也没人理会。 养女们自幼锦衣玉食,下人们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哪里受过这等恶气。先是采薇嘤嘤地哭了起来,璧和也萎靡不振,拿着木匙在碗中搅来搅去不肯吃。琮粹则一脸不满,拿起木碗啪地掷下了地,羹汁直蹦得随侍丫头一头一脸。 娘亲说,只有我,安静地拿起木匙,慢慢地舀起燕窝羹,一口一口地吃完。吃罢,心平气和地把木碗放好,端坐如初,眉眼间竟无一丝不豫之色。 陈夫人在旁默默观察,并不说话,只是示意下人们端上餐具,每人三套,任选一套。 我面前的这三套餐具由左到右依次是金镶玉盘碟玉翠象牙筷青玉杯一套、上等青花镶银碗碟珐琅瓷筷和田白玉三足杯一套、半旧彩瓷贝母底碗筷配景泰蓝矮杯一只。 其他三人的餐具亦大同小异,两套均是奢华夺目的上品,与之相比第三套则会显得逊色很多。璧如的那一套是稍稍损边的宽口瓷碗木筷和白瓷杯一只;采薇的则是旧汝瓷素花碗筷和水晶盅一个;琮粹的那一套是微损明花缠枝碗碟和秋香葡萄粗陶杯一只。 娘亲说其他三人均指明要奢华的餐具,琮粹和璧如选了金镶玉盘碟,采薇指了上等青花碗碟,只有我,眼神轻轻掠过那些炫彩夺目的餐盘,只伸手将那景泰蓝矮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把玩。 这一膳用得风平浪静,除了之前琮粹闹出的插曲外,一切正常。总管丫头下人静静地垂立在堂下,屏息静气,无人敢说一句话。 膳后,各养女各自被送回房,不在话下。 傍晚时分,院外有消息传来,琮粹被送出府了。 娘亲说,她一直觉得那日乞巧节的午膳,是一次测试,至于陈夫人在测些什么,娘亲并不明白。 我也是许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只景泰蓝矮杯、宽口瓷碗、汝瓷素花碗以及秋香葡萄粗陶杯都曾经属于同一个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帝望 “啪——嚓”一只精巧的黄龙纹景泰镶金杯被掷在地上,碎片飞溅。 书案前,一个身着玄服、舒朗俊秀的男子蹙眉扶额,五指紧握,努力抑制着他的怒气。 侍立的左右噤若寒蝉,缩脖低头,不敢发一言。 一着深蓝色朝褂者跪伏在地上,未敢抬头。 “恒——文——”良久,那男子咬了咬牙,唇间吐出两字,双目闪现冷光,原本俊朗的面孔蒙上阴翳,望之令人生惧。 偌大的书房一片静寂,只见清晨的曦光透过镂花窗棂漫洒在青玉石地砖上,勾画出金黄色的花纹。 “山西的亏空——”那男子沉吟片刻,缓声道:“可查有实证?” “回禀皇上,此是恒文府里的细作传出的消息,应非空穴来风。”跪在地上的人毕恭毕敬道。 “那人可靠得住?” “是恒文府里最得宠的小妾身边的近侍,想来消息应有十之八九。” “知道了,你下去吧。”弘历有些厌烦地摆了摆手,那人起身弯腰低头退出殿外。 弘历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殿外的流云,陷入沉思—— 一年前,就在这间书房,借贺寿进京的恒文匍匐于地道:“为官二十余载,臣自问一心为公,清风两袖,日月可鉴,是真金不怕火炼……” 言犹在耳。 弘历摇了摇头,冷笑一声:“恒文啊恒文,你最终还是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云贵向来吏治弛废,就借你的手清理一下也好。就看看这把火倒能不能把你这金子炼出来。” 他回到书案前,拿起笔,沉吟了片刻,心想:只是这引信却不知找谁来点才好? 这时,太监李玉端着个木匣跑进来禀道:“万岁爷——” 弘历皱眉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没见我正忙着呢!平日怎么教你的,都忘了?” 李玉捧出木匣,气喘吁吁道:“是海……海宁的密折!您不是说……” “什么!”弘历闻言,心下关切,掷下手中的狼毫笔,不待李玉走近一个箭步走过来抢下木匣,一边埋怨道:“怎么不早说!” 李玉见皇帝神色稍缓,弯腰赔笑道:“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退下,皇上您慢慢看!”他知道海宁的密折牵动着皇上的心,也知道只有阅读海宁的密折能够让这位易怒的帝王获得少有的闲适时光。他静静地退了出去,并小心地把门关好,以防有人打扰。 弘历拿出尖细的回针,将木匣反转,在底边处找到一条如发丝般幼细的纹缝,以回针入缝微转,“咔哒”一声,木匣的底板瞬间卷曲缩进匣间的夹板里,露出匣内一封以火漆密封着的信笺。这密匣是弘历的发明,共两套,这一件利用西方的力学原理封密,用于传递密折,阅后即焚;另有一款是和合密码匣,放在三希堂东墙架的隔板后面,存放密件。 弘历撕开信口,迫不及待将信笺展开,只见上书:“臣跪奏,今日旧物识鉴已毕,府中名为霁月者悉数认出,礼仪性情无一不符,皆如圣上所料。臣不敢延迟,深夜即撰此折秘奏皇上,连夜加急……” 弘历心下一跳,他缓缓将信笺喂入焚盒,凝视着火焰渐渐吞噬着信笺直至卷曲成灰,不禁出神。 当初在江南嘉兴等地选出的近40个女婴,各有出奇之处,但近年来,一直无人能通过旧物鉴识这一关,不是认不出,就是脾气对不上,落空的消息频频传来,让他以为此生再也找不到她了,当初国师的预言不过是缓兵之计,让他平复心伤而已。这一年只剩海宁的三个女孩尚未检验,是以格外上心。 想不到,是海宁的这一个,不只是辩识了旧物,连脾气性情也皆相符。 弘历隐约记得,霁月者,即是出生后大雪初霁、皓月朗照的那个女婴。彼时,在陈府,尚在襁褓中的她对他嫣然一笑,抓住他的手指;年四岁初入私塾,不学而知…… “如心……你真的在海宁?”弘历皱眉,自言自语道:“那地方有什么好?”念及于此,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外喊到:“李玉!” 李玉守在门口,听见召唤,连忙哈腰开门入内。 “国师呢?现下何处?” “今儿是十五,国师在寿康宫为太后祝祈。” “对对对!”弘历懊恼地拍了拍额头道:“朕怎么竟把这事儿给忘了!快!摆驾寿康宫!” 一支幽香青烟袅然,寿康宫的佛堂一片幽静,偌大的紫檀木释迦佛像端坐殿中,佛头微垂,双目微合,悲悯而肃穆。 三世章嘉国师坐于佛前,闭目入定。大殿与心同静寂,静寂到内院的活佛足以听见外院甬道的脚步声,悉悉碎碎的是宫女,步履整健的是侍卫,而多人整健的步伐中夹杂有一沉稳而有力者,是这天下之主。 虽然早已知晓皇上转过中门到慈宁宫的来意,国师却仍是纹丝不动、双目微合,仿如早已端坐千劫。 是也非也,世间之事总是难于裁断,即使贵为国师,在业力面前,想以一己之道力护举国之安危、保圣上之周全,谈何容易。 七年前,先皇后仙逝的往事仍历历在目…… 一向精明善断、不为尘惑的圣上,在这宿命的情劫中,竟也落败,难过世考。悲痛欲绝的伤恨,让仁君一夕失去理智几乎变成暴君。 “圣上,您本是兜率天君,以利益众生、福泽天下的无上愿力投生此修罗场,于浊世中施福辟祸,保天下太平、盛世安泰,身系苍生之福祉,本是旷古明君,而爱新觉罗氏的家国江山绵延之久将空前绝后,为中华之冠。然,世间难有完满,如因痛失所爱而强行扭转天意绝非圣君之行,恐将丧失千古贤帝之名、累及国祚。” 任凭国师在大殿上苦苦规劝,斜倚在龙椅上的弘历仍是不为所动,多日的伤痛哀悼使他形容枯槁,几乎脱形。他站起来,行至殿中央,久久凝视着眼前先皇后的遗像,怆然道:“她若在,有没有这贤帝之名有何所谓;她若不在,空担这贤帝之名有何意义……” “陛下,难道这国祚你也都全不放在心上了吗?祖宗在马背上流了多少血汗打下的这江山,你也全不在意了吗?”国师跪伏在地,颤抖地问道。 “江山社稷,我自会勤政弥补,但她,我却不能放手。” “先皇后乃岱山仙宫碧霞元君座下的月心仙子,只因与陛下在炽阎峰下清冥河畔无意中结缘,始有今生22年的同心相携。如今尘缘已了,自要回到来处潜心修行。圣上,你又何必定要逆天而行……” “朕就是要逆天而行!业力如洪流,此一放手,即是永生永世的相别……” “陛下……”国师竟就地一跪,哀声地要说些什么。 弘历疲惫地摆摆手,向殿外走去:“朕心意以决。国师速去筹备吧,莫要误了时辰。” 空旷的大殿上,徒留斜阳血痕。跪在殿中央的章嘉活佛心中明白,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命运与业力一样皆伏线千里——弘历的一息一念,就此改变大清百年后的国运…… 七年前的一幕幕,历历在目,国师心中明白,此次皇上特意从养心殿赶来,就是要告诉他一件事——先皇后的转世,找到了。 而他要去见她。 雪夜初霁,皓月当空。 业力周转、天道循环。 万事万物从无亘古不变之说——即使英明如圣上,纵可逆天,也难如意。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眼前人非彼时人,彼时人非心上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帝缘 九重天凝芝宫 “什么?”斜倚在美人榻上的美人忽地坐起来,杏眼圆睁,散金云锦薄服在一动一静之间闪闪发光。她凝视着榻下低头顺眉的宫娥道:“你说,兜率天君裁断元神唤月心仙子重返人间?这消息可真?” 宫娥端芸道:“千真万确。消息在兜率天宫都传开了,大家都说……都说……”端芸嗫嚅着不敢说下去。 “说什么?”美人追问道。 “说……说兜率天君渡劫回来即会迎娶月心仙子为天妃。” 美人一脸黯然,跌回榻上,泪光莹然。 半晌,她拭了拭泪,轻声道:“不……不是天妃,他们弄错了。” 端芸疑惑道:“弄错了?不是天妃?公主何意?端芸不明白。” “裁断元神,即是永生永世的誓言。重华并非要娶月心做天妃——”昭云公主道:“他是要月心做兜率天的天后。” 端芸惊声道:“天后?!怎么可能!要知道上任兜率天主无上圣君生性超脱,并无立后,这任帝君即位至今并无婚娶——这兜率天宫无女主已是几亿年。怎么可能,怎么会突然就要——” 昭云公主点点头,伤心道:“想不到……想不到……千万年过去,他还是忘不了月心,忘不了当年炽阎峰下清冥河畔,救他出险的白衣少女。” “公主贵为九重天天帝的嫡女,为兜率天君倾力相护,事事为天君着想,天君却不为所动,如今竟要迎娶一心向道的月心做天后,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端芸不禁为昭云公主抱不平。 “重华……他终究不过是把我当成妹妹……”昭云公主扶额哀叹,内心虽然难胜愁苦,可仍是在为重华说话。 “公主啊!你又何必如此?你哪一点比不上月心?论身份、论血统、论样貌,你都不输于她,你是天帝的掌上明珠,重华饶是兜率天君,也不该对你视而不见!”端芸愤愤不平道。 “别再说了!”昭云公主心烦意乱。 “公主,切莫灰心,你若是想嫁入兜率天宫,端芸倒是有个法子。” 公主伏在榻上心灰意冷,黯然不语。 “别忘了,在人间,我们还有她!”端芸悄声道。 “她?”公主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端芸,道:“你是说妩玉?” 端芸点了点头。 昭云公主摇了摇头,道:“妩玉是帝君在凡尘的魔考,用之不当,恐破坏帝君渡劫的功德。使不得。” “公主,莫要担心,妩玉只是修罗界的祭司梵萝身边的婢女所化,论道力,她怎么可能是帝君的对手呢!” “端芸,你莫要看小这修罗婢女,她与帝君有着深厚的缘份。昔日,帝君尚是兜率天宫太子之时,曾云游大千,广施恩德,成就道果。在无妄海畔曾偶然遭遇魔君竺锡与魔众出巡,被其包围。彼时,妩玉还未修炼成修罗,不过是竺锡身边鱼尾人身的魔徒而已,不知为何,她见帝君在一招一式之间要落败,竟冲出水面生生挨了魔君一掌,帝君始有机会等到觉明阁的救兵。” 端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帝君与妩玉竟有这样的渊源。只是——”端芸歪着头想了片刻道:“若妩玉曾为帝君挨了魔王一掌,情深至此,那岂非善缘?为何会成为帝君的魔考呢?” 昭云公主微微一笑道:“若情深即是善缘,你便将世间因果业力看得太浅了。须知,妩玉以魔身恋慕帝君,贪嗔痴俱足的本性是注定无法成就帝君的功德的,纵使她如何深爱,若无福德,在尘间也只会拖累帝君。其爱越深,其害也越深。又恰恰因为他们素有因缘,帝君才会对她放松警惕、于心不忍。而这一念不忍,即是火引,稍有不慎便可能烧毁功德之林。这魔考,绝不易过。如今,妩玉在凡间已然害死了帝君的两个孩儿——诚然,其间有帝君命数使然,妩玉亦是因爱而害,无奈罪不可恕,孽缘已成。是吉是凶,有无功德,端要看帝君在尘间得知真相以后如何应对了。” “即是如此,公主不打算襄助帝君吗?” 昭云公主摇摇头:“切莫插手,不然帝君渡劫回来会怪罪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月惑 七岁那年,有一日,我早到书斋。偌大的门厅空无一人,我静悄悄走进去,却见吴先生背手立于窗前,自言自语着什么。 我一时玩心起,走过去竖耳朵听,只听先生正在吟诗:“雾灵山上杂花生,山下流泉入塞声。却恨不逢张少保,碛南犹筑受降城” 我并不知这诗是何意思,只是突然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断山逾古北,石壁开峻远。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 吴先生大概并未提防身后有人,突然被我唬了一跳,他蓦地转过头来,盯着我看了半晌说:“你可知我刚才吟的诗” 我茫茫然地摇摇头。 “那,你又是从何处得知圣祖的诗?你刚才吟的是圣祖的《古北口》。” 我懵懂地看着吴先生,缓缓摇头,并不知他在说什么。对我来说,这首诗于我竟似三字经般熟悉,我可脱口而出,却不知此诗出处。 吴先生惊异地看着我:“奇哉!奇哉!此异人也。” 那日傍晚时分,我与娘亲在后花园正散步,娘亲被院中总管唤去帮手,只留我一人在院中。 我东游西逛,无意间竟发现后花园西南角的佛堂后面还有一条僻静的小路蜿蜒于竹林深处。好奇心驱使下,我便循着这条小路前行,想看看它通向何处。 沿路前行几十步,绕过竹林,只见眼前出现一雕梁画栋、精细异常的八角小楼。 此是何地? 为何我以前从未听说院中还有这一处所在。 我心中纳罕,走近了在小楼的窗下细细欣赏那扇镂空隔花檀木推窗和檐下挂着的叮铃铃发出细响的雕刻着祥云纹的铜铃。 窗内却传出陈夫人的声音:“这么说,外院已建好,只等明年大巡” “是,夫人。”内婢答道。 “好,都先下去吧。” 一阵散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听了一阵也打算离去以避窗下偷听之嫌,但陈夫人的下句话却让我不知不觉地立在了原处。 “吴书恩,你刚才说她今天无意间吟出了圣祖的诗?” “是,小人见她的确是茫然无知,并不知此诗的出处,是以异之。”是吴先生的声音。 我知道他们是在说我,忍不住轻脚走到墙下,驻足细听。 “要说,这事着实奇怪。”陈大人也在。 “考虑到这女童刚满四岁即可诵三字经,不学而知。此次,倒也算不得什么奇事了。”吴先生毕恭毕敬地说。 “嗯,也有理。你先下去吧,小心留意着,有什么事即刻来报。”陈夫人说道。 吴先生喏了声,脚步渐远。 我守在原地一动不动,睁大眼睛,等着下文。 “夫人,此事你怎么看?”半晌,陈大人开口道。 “此事非同小可,夫君,只怕要秘奏京城才行。” “依夫人之见,此女童身份是否已可就此断定?” “只怕是十有八九。其实去年她一选了那只景泰蓝矮杯,就定了。” “是啊,当时咱们将此事秘奏到了京城,还激起了轩然大波,大巡就是那时定下的。现在这件事再上报,又不知要引发多大的风浪” “只是事关重大,岂敢有所隐瞒?” “鹣鲽情深,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上面转个念头,咱们就可是真金白银地往外拿啊!” “银子这方面夫君不必担忧,交给我便是,左不过是在田产土地方面花些心思腾挪,府里平日仆从裁减些,吃穿用度再俭省些便是了。总会有不少裕富。” “夫人费心了。” “你我多年夫妻情分,夫君何必多礼。最近这两年,我心中总是揣揣然,寻常人如你我,一旦离散,可有那么大的福份得续前缘?如今有此奇缘,能略尽绵力,为上分忧的同时,也当是为自己积点福德吧!” 陈大人倒吸口气,长叹道:“唉夫人说的是!只是话说回来,这确也奇事一桩!让人难以置信。莫不是这世间竟真有此事?先皇后她……” “夫君!”陈夫人急忙打断道:“夫君,不可鲁莽,小心隔墙有耳。” “夫人提点得对。” 两人静默半晌,陈大人道:“剩下那两个女娃要如何呢?随侍还是送出府好?” “还是如常吧!做个障眼法也好,免得被外面的有心人揣测出些什么来。” 我的心砰砰直跳,不敢继续听下去,慌忙循原路返回后花园。 时值晚膳,娘亲已在四处寻我,急得满头大汗。一见到我来,既急且恼,不由分地拉过我的手,往回走,嘴里不住地埋怨和唠叨。 我低着头,不吭声,只由着她拉扯数落着,不敢顶撞半句。 回到净梧轩,用过晚膳,我早早便要休息。娘亲也不觉有异,只当我是今天在后花园逛累了,便与我梳洗收拾好,服侍我睡下了。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遍遍回想今日所闻,如何也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想得累了,也便朦朦胧胧睡去了。 梦中,在一片白雾中,穿过呼啸的狂风,我隐约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飘渺如暗夜里莲花的香气,断断续续…… 他说,但为仙偶,不愿成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帝德 午后的坤宁宫,宁寂如常。 在绣屏锦帘之间,端坐着一位卓有威仪的女子,她身着明黄色团龙袍褂,头戴御制足金九凤环钗,紧锁的眉头、颊边的法令,都显示她多思而敏锐的性情。纵然不再年轻,保养得当的肌肤依然富有光泽,眉目间仍清晰可见其盛年时绝美的风姿。 她施施然端了桌上的桃花暗纹碧玉茶杯喝了一口,沉思了片刻,环视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两名女子,开口道:“你们说,没隔几年,圣上又要巡幸江南,是何用意?” 下首相对而坐的两名女子对视了一眼,心中有了计较。右手边年纪较轻、凤眼灵动的女子开口道:“皇后娘娘明鉴,南巡劳民伤财,圣祖当年六次南巡皆克己从简,免为地方加重负担,每次南巡必免税减员,务求解地方之所急,此为圣上之所钦仰之,若皇后娘娘向圣上谏言,圣上定会愈加倚重娘娘。” 皇后点点头道:“于常在说得有理。” 左手边身着枣红色绣金丝百花云纹纱褂,头戴景泰云珠掐金丝银钗的女子望之较为持重,沉吟不语。 皇后偏头望着那女子道:“舒嫔,你说呢?” 舒嫔欠了欠身,恭声道:“皇后娘娘,上一次南巡后,嫔妾的阿玛在地方的属员私下来报,江南一带民间似有传言皇上四处寻美之无稽之谈。大清百年,江南文人向来不为朝廷所用,此居心叵测之传言一旦传开,恐有损圣上德名、难服民心。” “所以呢?” “所以,依嫔妾之见,圣上若要收服江南士子文人之心,宜从修德敛性为始,为宗室皇族做出表率,以彰朝廷之清明。” 皇后点点头道:“你们说得都有理,此事容本宫斟酌再做打算。这会儿,本宫也有些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二人躬身而退。 皇后静静地坐着,看初秋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几许尘埃在光影间飞舞,她抬手,尖细的镶红绿石宝珠护甲一下一下地轻扣在手边的案台上,一声声,缓慢而悠远,让偌大的寝殿显得些许寥落。 她久久地坐着,默然不语,半晌不知想起了什么才幽幽然轻叹一声。 “娘娘,入秋了,您莫要过度用心伤神,仔细凤体要紧。”侍立在身边的渚笒忍不住轻声宽慰道。 “渚笒,你是当年陪嫁到王府的旧人了,圣上的脾性你也了解,依你看,这次皇上在想些什么?” “若论对圣上的了解,奴婢怎么能及得上娘娘?”渚笒顺眉恭声道。 皇后嘴角轻扯,道:“我乌拉那拉敏佳入宫至今,已满二十年。从侍妾开始,一步步走到今天,执掌后宫,凭的是皇上的眷爱。我亦曾以为我是了解他的……”皇后言至于此,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皱着眉缓缓摇了摇头,仿佛内心深深的隐痛让她无法说下去。 “娘娘,皇上立您为后,就说明您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可及。” “本宫也曾是这么以为。但是——”皇后顿了顿,抬头望着渚笒,一字一句地说:“如果,皇上早已不在意谁是皇后了呢?” “娘娘,您这是何意?”渚笒疑惑道。 “富察如心薨逝之后,本宫一度很开心,松了一口气,以为从此皇上便能把一颗心全放在本宫身上。”在多年的心腹面前,皇后无须遮掩,坦诉心声:“怎奈事与愿违……” 渚笒垂首默然——自孝贤殁矣,皇上再无在任何嫔妃处留宿,连皇后亦无例外,这是整个紫禁城上上下下秘而不宣又人尽皆知的秘密。 “人算不如天算啊!本宫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皇上的变化;如何也想不到,曾经秉持雨露均沾的皇上,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曾经温文有礼、风雅如玉的谦谦君子会变成易怒偏执、处处留情的风流天子。” 渚笒想宽慰皇后,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努力搜刮词汇而无果。 “渚笒,”皇后微微仰起头,闭了闭眼,幽幽叹道:“是本宫做错了吗?当年那件事,如果没有,本宫与皇上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皇后,当年若不是如此那般,我们又怎么能扳倒富察一脉呢?那些年,您受了多少委屈,您都忘了吗?不扳倒孝贤,您如何能有出头之日?” “已经过去的事,莫要再提了。”提及往事,皇后略带倦意地摆了摆手道:“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且行且看吧。” 渚眼珠转了转,换了个话题道:“娘娘,舒嫔和于常在都力主劝谏皇上莫要南巡,您意下如何?” 皇后牵了牵嘴角,略带嘲讽地摇了摇头:“且不说我绝不会违逆皇上犯颜直谏,纵使我说了提了,皇上可会入耳一二?” “这……”渚笒踌躇了,只觉得这话怎么接都是错,一时语塞。 “眼下,我担心的倒不是皇上南巡,而是……”皇后皱了皱眉,没有说下去。 “是什么?”渚笒问道。 “你觉不觉得……近来皇上在圆明园待的时候似乎长了些?” “皇后的意思是……” “你去内务府把圆明园上上下下所有在籍的丫头、彩女等的名册调出来,本宫要看一看再做打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月见 第二年,春天来得特别早。 才刚三月初,已是桃花开罢。我身穿薄纱素衣鹅黄色襦裙站在院中独赏春色,竟也不觉得冷。 不知为何,今年自从出了正月,院中格外冷清,平日里穿梭往来净梧轩传话的丫头们少了很多,我心中纳罕,却也未明问。娘亲从外面听说,内院的仆从最近大多调到外院筹备着什么庆典去了。 至于是什么庆典,我却并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人少了院里清净许多,我每日除了上书斋就是读书写字,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偶尔陈夫人的二女儿珫蘅会过来净梧轩找我一起读诗作画抚琴。这半年来,她与我走得很近。 珫蘅生来一双纤纤素手,弦上随意抹挑拨弹即成佳曲。我喜画虬枝梅花,往往她一曲弹过,我这边已暗香疏影浮于纸上。 是以,我视她为益友良伴。 那日,院里绣工用的五彩丝线用完了,账房管事的忙得分不出神来照顾我们这些零头细软。娘亲只得自己外出到集市上去采买。 从集市上回来,娘亲便抱怨集市休市了,外面街上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 彼时,我正埋头画我的梅花,刚好再点了花蕊就可以收笔,听到娘亲的话,我诧异地抬起头来问道:“这倒怪了。集市若休市,怎得街上还涌出这么多人?” 娘亲说:“不只是休市,连河道都不通船、不通商了。” “这又是为何?”我不明白。 “起初我也不知道是何事,问了人才知道,原来是乾隆爷出巡,正视察河工!那岸边被百姓们围得个密密实实,个个挤破了头、伸长了脖子,争着一睹龙颜呢!” “乾隆爷?当今的圣上?就在咱们这儿?”我不太相信,一笑而过:“只怕又是哪个多事的,以讹传讹,戏弄人吧?去年坊间不也传钦差大臣到了咱们这儿” “回来时,我正碰到何管家出门,就多嘴问了一句。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我好奇起来。 “他说他正要去县里办事,圣上指明要咱们将每年上供的绣品小样这就送去给太后看呢!” 我轻点了两笔花蕊,自顾自欣赏起来,口中随意答道:“那可得挑些新样子孝敬她老人家。” 娘亲说:“说的是呢!何总管说,陈夫人吩咐了,送去的都是顶级绣娘制的小样,一般人可是无缘得见。” 我点点头,抖了抖画纸,对娘亲说:“今天这幅格外满意,回头请管事的裱装起来,就挂在净梧轩的门厅吧。” 娘亲过来看了看画,应了声,就拿着五彩丝线过邻院去了。 我见这纸上的一枝寒梅,似绽微绽,心下一动,提起笔在右上角以蝇头小楷书:簪梅对雪图晴空碧如洗,明霞映雪烛。遥如脂粉艳,近赏色却无。落款处端端正正提了两个字:淡月。 过了几日,刚下了书斋,娘亲就急匆匆迎上来,催促道:“月儿,快梳洗换套衣服。适才,府里来了客人,夫人把你在门厅挂着那幅对雪图拿去,得了赞誉,说这就让你去,要赏你呢!这会外院的湘姨正在门厅候着呢。” 我点点头,换了一身黛青素银镶边的薄衫配月白色秋荷裙,就和娘亲跟着湘姨往外院去了。 这外院我并不经常走动,只是前年乞巧节来过一次,如今已是印象模糊了。湘姨引领着我们沿着汉白玉石子铺就的蜿蜒小径在楼榭亭台间穿行,我打量着身旁的五彩琉璃瓦满月亭、青石英玉阶沉香斋、金顶五宝严饰佛塔心中纳罕:想不到这外院竟如此气派奢华。 昔日,院里的婆子们都说陈府对养女们是极好的,单我住的净梧轩就是陈府里数一数二的独院,如今看如何能与外院相比。 我一路默默看着,也不作声。 娘亲殷勤与湘姨攀谈,道:“这外院,如今越发气派了。” 湘姨道:“是啊,前年夫人说要整顿外院,你看,喏!咱们一路走来的这些栋都是这两年新修的。修好后一直关着,闲杂人等不让接近,这个月才开了设宴待客。” “是哪家的客人这么尊贵?”娘亲略带关心地问道。 湘姨笑道:“这岂是我等这些寻常婆子能知道的。要不是这个月人手吃紧,我连进这院子里带路的机会都没有呢!” 我看了娘亲一眼,她会意也就不再多言了。谁不知道,湘姨在夫人身边侍候多年,府中多少内情了如指掌。此一番笑谈,看似自贬,实际上却是给了我们一个软钉子碰。 我们一路静静走着不再多言。 走了一会,眼前豁然开朗,小径的尽头竟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旁有一巨大的沉黄色湖石上书:崇明湖。 时值傍晚,斜阳金色的余晖中只见一碧螺色的五角重檐雕栏小阁如生了翼一般浮于湖心之上。小阁内灯火通明,与湖心倒影相映生辉,璀璨夺目。 湘姨引我们绕到湖石背后,一叶小舟已在码头等候。一行三人登上小舟,驶向湖心。 小舟驶得近了,这才看清阁楼上的匾牌,是“待望阁”三个字。 这名字倒也别致,我暗想,转头回望湖岸已逝于无边夜色之中。 小舟停靠在待望阁的玉阶之下,湘姨和娘亲先行下船,回头将我扶上了玉阶。我抬头看着这高耸的亭阁,缓缓拾阶而上,不防有人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只见玉阶尽头有两个带刀侍从立于阁门两侧,冷着面,正俯视着我们。 湘姨走上前,赔笑道:“适才,主子说要奴才带府中的小姐来,要打赏的。” 领头的侍从上前一步,用手中的巡夜灯向我照了照,我低着头,不做声。 半晌,他说:“进去吧!” 湘姨这才引领着我们,推开两扇紫玉檀香雕花漆门,只见一张硕大的西子泛舟屏风立在门前。湘姨对娘亲说:“你就在这里候着,我带小姐去去就回。” 娘亲点头称是,我随湘姨缓步入内间,沿回转扶梯盘旋上到了二层。 两个随侍丫头立在外间门口,容色出众,很面生,不似府里的人。见到我们到了,其中一人即转入内堂通报,着我们在此候着。 我听见里间传来筝曲的弦音,宫宫商羽商……我识得这曲是珫蘅的《玉涌》,之前在净梧轩听她弹过多回,是她的拿手曲目。 知道珫蘅也在,我忐忑不安的心即刻安定了许多,只静静跟在湘姨身后立在外间。 不多时,一曲《玉涌》弹毕,只听一清朗的男声说道:“不错,琴声清润,曲意幽远。正所谓,冷玉生烟石上暖,风卷苍云入海流。来人,赏!” 未几,适才入内的丫头走出来,对我点头道:“请进。” 我徐徐步入内厅,立于筵前。只见陈大人及夫人均坐在陪席,宴席上首端坐的是一位身着淡金色罩衫的男子,气宇轩昂、目若朗星,观之颇具威仪。他右手边是一位身着紫衫、慈眉善目的婆婆,左手边则是一位头簪珠翠步摇、面罩薄纱、目光盈盈的妇人。三人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灼灼然,让我颇有些许不自在。 我微低了头,屈膝,向贵客们福了福。 陈大人道:“此是小女霁月,年八岁。” 上首的男子点点头,温声道:“霁月,这簪梅对雪图可是出自你之手?” 随侍丫头递来一个卷轴,我双手接过展开,见的确是先前挂在门厅的那幅便低头称是。 “题诗可是你作?” “是。” 那男子笑了笑,吟道:“晴空碧如洗,明霞映雪烛。遥如脂粉艳,近赏色却无。你却解释一下,为何这梅花‘遥如脂粉艳,近赏色却无?’” 我沉吟片刻,一字一句道:“梅,无梨桃之柔美,非丹桂之雍容,乏莲菊之清雅。然,独绽霜雪之时,不与百花争春;傲立寒风之中,不欲群芳斗艳。凌风起舞,翩翩,有花中君子之风;清绝婉然,绰绰,蕴凛然三友之秀。梅之姿,在风骨,不在颜色。是以,远观虽犹有百花之明艳,近持则唯余清宁之暗香尔。” 男子听罢,莞尔一笑,道:“依你之见,寒梅高绝至此,群芳斗艳岂非成了罪过?” “非也。天地万物,各有因缘,只是逆顺之别,而实无对错之分。” 他目露赞许之色,拿出一手掌长的锦绣手卷,交给随侍道:“你看看这个,可认得吗?” 随侍走下梯阶,我双手展开手卷,只见是一幅陈年泛黄的题字,方寸大小的寻常宣纸上书的是一首诗:“断山逾古北,石壁开峻远。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 竟是那日我无意间吟出的圣祖的那首《古北口》。 这幅字笔意苍劲有力,颇有金石气。我凝视着这幅小品,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缕缕情思,让我愁绪纷繁,不禁泪盈于睫。我心中不禁纳罕,然,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 半晌,座前的男子问道:“如何?” 我心中万千感受却无从说起——说是熟悉,但的确是没见过的,连书者何人都茫然不知;说不熟悉,那突如其来的五味杂陈又从何而至?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才好,只能硬着头皮低头如实以告:“似曾相识。” 那男子从筵间站起,徐徐步下梯阶,行至我的面前,道:“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仰望着他。 他低头端视我半晌,矮下身子,与我平齐,凝视着我,柔声道:“这眼泪,却是为何?” 见他如此,不知为何,我的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哽咽起来,内心却茫然无助,只得红着眼说:“不知。” 他怜惜地看着我,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拭干我脸上的泪。 我的目光却被他拇指上一沉黄色的物件所吸引。 “这是何物?”我哑着声音问。 “嗯?”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到自己的手上,道:“这个?这是玉扳指。” 我好奇地看着这物件,道:“东山有玉,其声如簧。” 他点点头道:“不错,这的确是昆仑东麓所特产的沙金石玉。” 这时,座上那位蒙着面纱的女子轻吸一口气微声自语,我似听到她说:“莫不是确是记得?” 我抬头看向她,见她手扶额前,泪眼婆娑,盈盈双眼泛起薄雾。 那男子把丝帕塞在我的手里道:“拿着!把那手卷还我。” 我吸了吸鼻子,轻轻把手卷卷好递给了他。 他转身步上梯阶,在筵间坐下,笑着对陈大人说:“陈府有女如此,确是陈氏一门之福。” 陈大人拱手道:“不敢。公子谬赞了。” 这时,蒙面纱的女子微侧过头,在那男子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男子笑了笑,点点头说:“好。” 她手持一物,缓缓站起来,来到我面前,屈膝矮下身,小心翼翼地拉过我的手,凝视着我,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半晌,放了一物在我手心,开口轻声道:“你这般聪慧,收下这颗明珠可好?” 她和蔼中似带有一丝敬畏,仿佛不是在打赏,而是在请示。 我低头看了看,手心上是一枚鸡卵大小、晶莹剔透的珍珠。她握着我的手,恳切地看着我。 我心下诧异,有些无措,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才妥当。 陈夫人道:“月儿,还不快谢过贵客。” 我待要向她屈膝敬谢,无奈手被她握住,动弹不得,只能立在原处。 她望着我,盈盈双眼,渐渐渗出泪水,我听见面纱后面,她低语着什么,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主子……姐姐……终于……终于回来了……” 席间一直未曾言语的婆婆这时伸手止道:“快莫要惊到孩子。” 她这才如初醒般不舍地放下我的手,低头缓缓退回到座上,拿出一方湖水蓝的丝绢,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 我向众人屈膝,福了福,道:“霁月谢过贵客赏赐。” 居中的男子点头道:“即是如此,时间也不早了,月儿就先退下吧!早些回去安置。” 我低头施礼,缓缓退出。 湘姨见我出来,眼含笑意,领着我下了旋梯。 屏风前,久候多时的娘亲,见我出来,焦虑的神情一扫而空,她快步迎上来,抚着我的头,关切地上下打量着我:“怎么样?怎得这么久?害我担心……” 我向娘亲摊开手掌,将贵客赏赐的珍珠给娘亲看。娘亲合上我的手掌道:“快小心拿着,别掉了。” 湘姨在旁笑道:“担心个什么。左不过是贵客抬爱月儿,多说了会话,是而耽搁了片刻罢了。贵客可是重赏了月儿。快上行舟吧!” 一行三人沿原路返回,湘姨将我们送到净梧轩门口,也不久留,只托辞还有差事就离去了。 未几,陈夫人差人来送了礼物,说是因我在晚宴上受到贵客嘉许,令陈家颇有颜面,所以赏我的。 我立在门厅,了无兴趣地看着家丁一件一件地将各色丝绸、墨宝、古玩、瓷器等摆满了桌。最后一件是红绸盖着的,特别放在我手边的茶几上。放下东西,众家丁便离去了。 我歪头看着茶几上的物什,一时好奇,伸手揭开红绸,只见淡青色描金绒底的首饰托盘中,端然放置的是那件半旧的沙金石玉扳指。 我眼前不禁一亮,拿过玉扳指,学着那男子的样子,将其套在拇指上,奈何手指过于纤细,玉扳指套在上面晃来晃去。我又将其套在食指,更不合适。我将其握在掌中,闭目感受着玉石沁出的丝丝凉意。 “这是什么物件?”娘亲本在点查赏赐,见我如此,诧异地问道。 我便将今晚在待望阁宴席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娘亲听。 娘亲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 待我讲完之后,娘亲问道:“那位公子,姓甚名谁?” 我努力回想,席间确无提及那位公子的名讳,只得摇头道:“不知。” 娘亲微皱眉头,责怪地看着我说:“怎么会不知?不可能没提到的。定是你没有留意,再好好想想。” 我装模作样想了一会,恍然大悟道:“啊!” 娘亲喜道:“怎么样,想起来了?可是姓黄?” “没有。只是突然想起,那颗珍珠在哪里?你快放好。” 娘亲悻悻然站起来,继续点查礼品,不再搭理我。 过了一阵,我起身对娘亲说道:“去年绣的那个藕花莲叶荷包放哪里呢?” “好端端的,突然要那个荷包做甚?这么晚了,早些安置吧,明儿闲了再找。” “先找出来嘛!”我坚持道,“就把这玉扳指放荷包里挂在我床头。” 娘亲蓦地回身,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 半晌,她狐疑地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解她为何如此反应,只若无其事道:“将这玉扳指放在荷包里,挂在我床头。” 娘亲走过来,细细看了看我,又摸了摸我的额头,自语道:“也没发烧,今儿这说的是什么胡话?去一趟外院回来,怎么突然性子都变了?” “我没说胡话。”我不满地答道。 “那你这是为何?要将别人的东西挂在闺房的床头?你现在年纪还幼,旁人只会觉得怪异。再待两年,若是如此,只怕名声会坏掉的。” 我被娘亲说得一愣,回想之前书斋读的圣贤书,如此似确有不妥,始知自己有错在先。 低下头,要向娘亲认错,却又心有不甘,只得轻声说:“并非霁月轻佻糊涂,而是不知为何,一见这玉扳指便觉得心安神定,才想到不如挂在床头镇住噩梦也好。是霁月考虑不周了,险些铸成大错而不自知。这玉扳指交由娘亲处置,霁月再不过问。”说着,我便将玉扳指放在了娘亲身边的茶案上。 本以为娘亲定会认定我这只是一套敷衍说辞而继续刨根问底,想不到,娘亲却陷入了沉思。 直到睡前,再无言语。 那夜,我躺在床上,入睡前,突然想起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子,她带泪轻语:“主子……姐姐……终于……终于回来了!” 这究竟是为何?我却想不明白。我们素不相识,她为何自称是姐姐,又说自己回来了?还有那小心翼翼带有一丝敬畏与不舍的眼神,却是为何? 想不明白的事,便不费心神了。我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女子重逢亲人的心情。待到真正了解,且领悟那句话的真正意义,已经是很多很多年过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帝妃 深夜的翠照轩仍是烛火通明,上上下下、宫女太监兴高采烈地搬出一箱箱的物什细软,从侧门鱼贯而出。 “小心点、小心点,那盏琉璃夜明珠焚香炉可是皇上赏赐的,要是有一点损伤,可仔细了你们的皮!”院内一个身着萃粉色薄衫的大丫鬟叉着腰监督着手下搬家,她一回头看见几个人在搬一个偌大的檀香木柜,忙走上前去说道:“等等、等等,你们几个可谨慎摆放,这里面可都是稀世字画,别粗手笨脚地当是寻常物件混在粗物里了!” “是是是,梓青姑娘。”太监们连声称喏,似是怕极了她。 此时,回廊的藤篮竹编秋千上倚坐着一个身着天青色妆花缎牡丹纹绣袍、足着金丝盘锦缎鞋的女子。她单手托腮看着梓青指挥着众仆忙进忙出,秀足点地,随着秋千的摆动而微微晃动着。 月色下那女子柔美清秀,裙裾翩然曳地,仿若画中仙。 与仆从们兴高采烈喜上眉梢不同,她眉目淡然、一派置身事外的感觉。 “令妃娘娘,皇上刚才派人传话,今儿有政务要忙就不过来了,着您早点休息。”宫人红岫从外进来禀报道。 魏璎凝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红岫离开,她从秋千站起,活动了一下微酸的腿脚,一步步地走进房里——看这搬家的速度,只怕今天还要在翠照轩住上一晚,等明儿收拾停当了,再正式入住天地一家春吧。 魏璎凝摘下首饰、卸了妆、换了寝袍、梳洗妥当了,便钻进冰蚕丝被里蜷缩起来——此次搬入天地一家春意味着什么她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只怕今晚已是此生最后一个安生觉了。 她合上眼,享受着心下难得的平静——后宫多少人眼红她突获盛宠、平步青云,她内心却冷静异常,未敢有片刻放肆忘形,皆因她心中明白,她与皇上之间与其说是夫君与妾侍的关系,不如说是盟友与伙伴的关系。 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魏璎凝想到这一点,微微一笑,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上弦月,心想,再过十日便是中秋了。中秋正是个送大礼的好日子,且看这第一场好戏。 她凝视着半空的明月,目光莹然——不知不觉,在圆明园已是七年。当年先皇后甫一薨逝,皇上即刻将她晋为妃位,赐居圆明园,目的是要将她保护起来,以避开彼时还只是皇贵妃的乌拉那拉敏佳的锋芒。 这七年里,她无日无夜不在等待今时今日的来临,不在等待着为先皇后雪耻报仇的机会。 现在,终于都铺排好了。 念及于此,她悠然地舒了舒臂,但突然回想起那日深夜,皇上突临圆明园翠照轩的情景,她又瞬间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由于事先收到消息,那日傍晚她便早早在门前跪迎。皇上深夜才快马赶到,一下马,即将她扶起。她抬头望向皇上竟愣住了——上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皇上,还是七年前先皇后大行那日。如今时隔七年再见,只见他脸颊清减、双目凹陷,已判若两人。 昔日丰神奕奕的他已不复当年。 她心下恻然,纵是坐拥天下的一国之君,纵有仪态万方的三千佳丽,帝王一旦动了真情又痛失所爱,竟与寻常男子无异。 “你且将那日你跟朕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要一字不差。”皇上神色凝重地坐在竹藤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于地的她。 “臣妾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伏在地上坚定地说。 “不是这句。”皇上沉着脸。 她疑惑地抬头望着皇上。 皇上沉思片刻,指了指她道:“好,朕提醒你一下,七年前,如心头七那晚子夜,你在长春宫的灵堂前对朕说过什么,你自己可还记得?” 她怎么能忘? 那晚,在大行皇后的梓宫,她跪在富察皇后的遗像前发誓,不计代价定要为皇后复仇雪耻,即使赔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当她起身,添了灯油与火烛,欲转身离去时,却见皇上正伫立在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她怔住了,须知头七皇上白日里已三度祭礼,想不到入了子夜,他仍守在此处。她被他的深情打动,一时竟忘了施礼。 “长春宫旧人凋零,难得你这么有心。”皇上注视她片刻,怆然道。 “皇后离开时,可有痛苦?”她幽幽地问道。 皇上皱了皱眉像是被针刺到了心,缓了缓,道:“在游船上突然跌倒失去知觉,昏迷了两日后撒手人寰,并无过多痛苦。” 她闻言,心下有些许宽慰。 皇上走到皇后的梓棺前,低头俯视棺内,手抚棺木、目不暂舍。 她见此机会,直言道:“皇上,若两位小阿哥还在,长春宫可会是今日这般境况?” 皇上凝视着棺木中富察如心的脸庞,一动不动。 “皇上!”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皇上不为所动,旁若无人,只是痴恋地注视着他故去的爱人。 她泪光盈盈,哀声道:“皇上——”,语罢跪行至皇上身边,将额头轻扣在皇上的毡靴上,哭道:“臣妾求您……” 良久,皇上缓缓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事到如今,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已失去我最爱的皇儿,如今我又无法留住他们的额娘一切无益。” “不……不能让她们得意,她们必须付出代价!”她咬牙切齿。 “没有意义了!”他筋疲力尽地摇摇头:“毫无意义,这个后宫谁是主人,谁会上位,对我来说已没有任何分别。她们要什么,让她们全部拿走吧!” “皇——” 未待她说完,皇上突然猛击棺案,厉声道:“朕说,让她们全部拿走!” 皇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内回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上如此盛怒,慌忙伏在地上,任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不敢再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皇上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她不敢抬头,只是静静听着。 只听皇上缓声道:“好好看看这个长春宫,看看吧,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和如心的回忆,我们在这里庆祝永琏的诞生,在这里一起守岁赌书,在这里共议诸事,在这里吟诗赏月可是如今呢?荒凉如斯皇儿没有了,她也不在了,我余生都将独守于此,苟活下去。纵然惩办那些人,如心、我的皇儿也不会回来了……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语罢,皇上沉痛地哀叹一声。 她静静地听着,无声地啜泣着,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 “你说的那个人——”半晌,皇上又道:“——如今已经羽翼丰满,耳目众多,除去只怕要大费周折、伤筋动骨。纵使最终除去了,难道就不会再有其他魑魅魍魉了吗?这个后宫哪!我比你清楚,争斗与阴谋永无休止,人到了那个位置上,身不由己。 所以,由着她们去斗吧,忘了复仇这回事,好好活下去。你现如今自身难保尚不自知,还想复仇,岂非笑话。” “皇上,臣妾……”她嘤嘤地哭着,低声道:“臣妾不甘心啊!大行皇后对她们百般维护,到头来却被自己家养的狼反噬。她做错了什么?只因她是皇后,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在后宫地位尊崇,就要受到她们的怨恨和嫉妒吗?” “放下吧,说来说去,都是朕的错。”皇上长叹一声。 “究竟要如何?要如何,皇上您才肯出手惩办她们”她壮着胆子,抬头看着皇上道。 皇上伫立着,静静地低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除非有一天如心能回到朕的身边,否则你所期待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奴才在皇后灵前发过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她报仇,奴才是定要践行誓言的。如今皇上不肯出手,奴才只有向皇上请死,请皇上赐奴才自尽,奴才再不愿苟活在这藏污纳垢的后宫里。” 她语罢重重地在青玉石板地上磕了三个头。 良久,皇上没有回答。 她抬起头,只见偌大的灵堂里,烛光摇曳,空无一人。 皇上早已离去。 半个月后,她接到圣旨,擢升为令妃,赐居圆明园。 “那晚子夜,你在长春宫的灵堂前磕了三个响头,对朕说了什么自己可还记得?”皇上凛然而冷漠地看着她。 她庄重地看着皇上道:“臣妾记得,没齿不敢有忘。那晚臣妾说:‘奴才在皇后灵前发过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她报仇,奴才是定要践行誓言的。如今皇上不肯出手,奴才只有向皇上请死,请皇上赐奴才自尽,奴才再不愿苟活在这藏污纳垢的后宫里。’” “你的誓言可还有效?你可会愿意为了复仇而献出自己的生命?”皇上探询地看着她,双目透着冷光,让人心生寒意,仿佛任何欺骗都将无所遁形,任何矫饰都将招致最严重的后果。 “此生此世,此心不移。若有违誓,有如此簪。”她缓缓除下发间玉簪,双手握住稍一用力,玉簪微响断成两截。她双手承举断簪过头顶,额头触地,任一头青丝如瀑布流泻至地上,静候皇上发话。 皇上从竹藤椅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朕曾经说过,除非如心能够回到朕的身边,否则你复仇的愿望永远不会成真。” “若如此,奴才无意苟活于世,请皇上赐奴才自尽。”她神情自若,平静地说。 “你——”皇上倨傲地审视着她:“——当真不怕死?” “奴才的命是先皇后给的,若不能为先皇后雪耻,不要也罢。” 皇上点点头,在她身边踱了两步,思忖半晌,坐回到竹藤椅上,道:“先站起来吧!” 她站了起来,鬓发微乱,青丝曳地,手里还握着碎成了两截的玉簪。 皇上打量着她,道:“你是包衣出身,还是汉旗,在宫里妃嫔中,人微言轻,能太平活到今天已是不易,奢谈报仇,岂非不自量力?” “奴才入宫之初本是辛者库的卑奴,因无意间得罪了总领太监被处以私刑,若非途中偶遇先皇后巡视,奴才大着胆子冲拦先皇后的轿撵,获先皇后慈悲庇护与收容,奴才也不会有今时今日。奴才亦知以己微薄之力想扳倒那拉氏无异于蚍蜉撼树、贻笑众人,但饶是如此,奴才此志不改,如能因此而殉,也成全了奴才一颗报主的拳拳真心,他日九泉面见皇后也算有了交代。” “好好好!”皇上注视着她,“本以为你在圆明园待了七年,安生日子过惯了,性子也磨圆了,想不到此心未灭。” “奴才心如磐石,万死不改!” “魏璎凝,朕下面说的话你要牢记,但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 “奴才谨记。” “如心回来了。”皇上简短道。 她抬头,睁大秀目难以置信地望着皇上,一时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只是机械地轻声重复道:“娘娘……回来了?” “说来话长,你现在只需要知道,生死轮回,灵魂不灭,朕已找到如心的转世。” “娘娘的转世?”她似懂非懂地看着皇上,更加云里雾里。 “而且——”皇上不理睬她的理解障碍继续说:“朕要接她回宫。” 她心中百千疑惑,一时之间如山压在心头——皇上无疑是清醒的,英明一如往昔,可这话却听得她越来越糊涂。按说汉族普通百姓家确有转世轮回之说,小时亦听老人家说起那许多怪事,这本是寻常。但入了宫,这些怪力乱神之事都是主子们的禁忌,不为皇族所承认,奴才们决不能私下讨论。 今天是怎么了?皇上却对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寻常妃嫔说起了生死轮回? 而娘娘的转世真身现下又在何处呢? 她心中万千疑问不得开解,只能按耐住性子听皇上说下去。 “若要接她回宫,护她周全,就必要拔出皇后的耳目和势力。因此。在后宫,朕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来接应朕,里应外合,暗度陈仓。” 她留心地听着,心中跟着皇上的思路暗暗谋算着。 “这个人,要能扶得起,逐步成为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势力,最终取代皇后,统领后宫,听命于朕。这样,朕才能放心为如心做出最好的安排。” 她听到此处,倒抽一口冷气,如今皇后大权独揽,独步后宫,放眼三千佳丽,实在找不出可能与之抗衡的人才。 “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呢?”她无限忧思,忍不住问出了声。 “这个人就是你。”皇上瞥着她,语气毋庸置疑。 “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皇上,指了指自己:“我怎么可能!” 皇上点点头:“就是你。问题是你有多大勇气来承担朕给你的这份使命和责任。” 她惊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皇上召唤,奴才是万死莫辞,绝不后退。奴才只怕,以奴才陋质愚钝,纵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难报皇恩、扳倒皇后。” 皇上傲然地俯视着她道:“有朕在。这世上,只要是朕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 这一点,她是深信的,心中的惶恐也随之消减了几分。 “当年擢拔妃嫔以充后宫时,如心特向朕举荐你,理由只有两个字,你可知是哪两个字?” “奴才不知。” “一曰‘忠’,二曰‘勇’。” “奴才惶恐。” “但是——”皇上审视着她,道:“只有忠和勇,是远远不够的。” “奴才恳请皇上示下。” “你还要有筹码。” “筹码?”她惶惑地看着皇上。 皇上点点头道:“没错,就是筹码,有了筹码,才有分量,有了分量,才能配合朕,把事情办成。” 她低头思索着,一个辛者库卑奴出身的寻常妃嫔,既无靠山,也无外戚,在这深宫举目四望,立足尚且困难,何谈筹码呢? 皇上瞥着她,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出身卑微,又无靠山,身无长物,说穿了,你的筹码只有一个。” 她懵然地看着皇上,等着皇上指点。 “子嗣。”皇上淡然吐出两个字。 “子嗣?”她疑惑,转而又恍然:“子嗣!” 是的,只有有了皇嗣,她才可能在后宫拥有一席之地,立住脚,立得住,才有可能协助皇上把事情做成。 念及于此,她这才仿佛看到了一丝复仇的希望,双目放光,顺从地垂首道:“奴才明白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月思(1) 十一岁那年,娘亲离开了我。 那天,下着倾盆大雨,我守在她的病榻旁抓着她的手呜咽不止。 傍晚时分,她精神似好些了,喝了一小碗稀饭,两个月里第一次从床上起身,靠在床头,久久凝视着我,病容憔悴的脸上有着担忧和凝虑。 半晌,她遣开左右着我坐在她身边道:“月儿,你要记得我现在说的话,一辈子记在心里。” 我见她如此凝重,自是努力振作起来,偎在她身边道:“好。” “月儿,待你及笄,会有一个人来带你走。你要跟他去,无论哪里,不可任性……”说到这里,娘亲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忙要去端水,娘亲止住我说:“坐下!好生……好生……听……听我说完。” 见我坐好,娘亲说道:“你要记得,他一直在等着你,是你一生幸福之所系。他会疼你宠你,你要敬他爱他。这是你们一生的缘份,是上天早已注定的。” 听到娘亲这番话,我大感愕然,疑惑道:“娘亲如何得知?此人姓甚名谁?现下何处?” 娘亲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来,他来,你跟他去就好。虽然娘亲并不明白为何他对你苦心至此,但娘亲知道他就是你天命中的那个人,你定要珍惜。可惜,为娘……无法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了。” 我心中哀戚,哪里听得进去,垂泪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守着。” 娘亲怜爱地看着我道:“月儿不可任性。我适才说的话你要牢记心间,但切不可向任何人提起。” 我虽然心中有许多疑惑,但也暂且按下,只是点头应允。 晚间,狂风大作,娘亲已油尽灯枯,在病床上挣扎。在最后弥留之际,她似有一瞬受到启发一般,睁大眼睛,仿佛在目视着一个看不见的图像。她惊异地凝视着那个看不见的地方,喃喃说道:“月儿……月儿……我知道……他是……谁了……” 她颤抖着,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字:“他……他是……皇……皇……” 此刻,我正心里难过得很,含泪望着她,问道:“此人……姓黄?” 娘亲转头定睛望了望我,没有说完,便溘然长逝了。 我见她如此,泪如雨下,抓住她的手,只不住地叫着:“娘亲!娘亲!” 窗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任我如何呼唤,娘亲再也没有答应。 娘亲过世以后,怕我一个人孤单,陈夫人便安排珫蘅陪伴我,一起住进了外院西北角的湖豐梅竹晓馆。此处与其它院落分隔,十分幽静,且有独立私厨,很是便利。馆内诸事由湘姨照管打理,十分妥当。 自院旁的拱桥边可远眺湖畔柳色,不远处过了拱桥,就是一片梅林,配院里的斑竹,是有其名。 我和珫蘅每日照常上书斋。她比我年长两岁,知礼得体,日常对我颇多照顾。闲暇时,二人在院中抚琴赋诗,相处很是融洽。 有时,院中无人,珫蘅又过去陈夫人房用膳,我会步出晓馆,过拱桥,穿梅林,来到崇明湖畔的栖云亭独坐,欣赏那一池婷婷荷花。 湖心的待望阁自那年大宴宾客之后,这许多年都没有再开过,只在湖中心寂寞独立。我望着那碧螺色的飞檐出神,看着那一扇扇紧闭的镂花紫檀推窗在斜阳余晖中渐渐融入夜色,耳畔不禁响起娘亲临终前的话语。 究竟娘亲说的那个人是谁? 会不会就是多年前在这待望阁见过的那位公子? 娘亲说他姓黄? 只是,如今的我竟已不记得当年那位公子的样子,若是再见,如何相认呢? 种种疑问在我脑中盘旋而无解,我只能默默叹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月思(2) 转眼即入了冬,这是娘亲离开我以后的第一个冬天,萧瑟寒风格外寂寥孤单,触动我无限愁思。为免我过度伤情,珫蘅特意叫人在梅林布下了防风帐,置炭炉,温上好的梅子酒,让厨师以梅为材做了一席盛宴,与我在拱桥边赏梅饮酒赋诗抚琴。 是日,有些微雪,天寒风紧,但防风帐内温暖如春,并未影响我们赏梅的雅兴。第一道汤上来的时候,我的崇明寒梅图已经近于收笔:远景湖心是一飞檐阁楼,中景孤岸边是簇簇婆娑梅影,近景转角拱桥处有一人静静垂钓,看似垂钓,长目眺望的却是远处的阁楼。 我最后笔头润了润数朵绽放的梅花,听见上汤的仆从说这道汤的名字叫做:梅鲫白玉汤,心中一动,在画边题道:湖如冷月落九天,承欢亲膝忽隔年。簇梅独坐寒钓处,此心如玉映阁檐。 我一时兴起,一改将四句诗由右至左纵书为四行的题字版式,将后两句由左至右书于头两句的正下方,变成两句一行共两行。 珫蘅站在旁边,端详着这幅画,看罢我题诗,笑道:“妹妹总与别人不同,连这题诗的方式也是别致有趣。” 我笑而不语。 她饶有兴致地拿起画纸细细品读。读罢,抬起头,展目望着湖心的待望阁,似有所悟,回眸微笑道:“那年,待望阁大宴宾客,妹妹的一首簪梅诗才惊四座,赢得贵客盛赞,一时传为佳话,成为远近闻名的才女。一晃几年,这外院却不复当年的盛景,妹妹心中或有些许怅然,也是人之常情。” 我淡淡一笑:“非也。姐姐你看,这首诗读的方向不同,其所表达的意蕴也不同。正向读,似有顾盼怀旧之心;逆向读,却变作:湖如冷月落九天,此心如玉映阁檐。簇梅独坐寒钓处,承欢亲膝忽隔年。是感念亲恩之作。” 珫蘅恍然大悟,伸出食指来点了点我的鼻子,笑嗔道:“你啊!最是顽皮!有心与我打哑迷。” “这点雕虫小技岂会瞒过姐姐,只因姐姐太过关心霁月,未做他想罢了。” “见你如此,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最怕你不振作、忧伤消沉,平白辜负了锦绣华年。” “姐姐莫要担心。霁月自会好自为之。” 此时,已是第二道“梅蕊雪蓉团”。这是用新鲜的梅蕊与芋蓉、红豆泥、糯米等食材团制而成。珫蘅试了试旁边温着的酒壶,将温好的梅子酒倒入杯中,举杯道:“妹妹,今日见你如此开怀,姐姐此心安矣。你我自幼相伴,姐妹同心,妹妹若有何心愿,但说与姐姐无妨,姐姐定竭力为妹妹解忧。” 我将杯中之酒饮尽道:“妹妹确有一愿,前日听闻湘姨说你将《玉涌》填了词,着外院的伶人排演。惜妹妹前些日子偶染微恙,这样赏心悦目的乐事,至今仍无缘得见呢!” 珫蘅当下即令随侍丫头将她惯用的“素钿桐心筝”置在帐中,端坐于筝前,云袖轻挽、指尖微捻,清澈的琴音即如流水倾泻而出。 珫蘅浅吟轻唱,歌声婉转。我细听,那歌词道:“潮如漱玉海连天,涌贯云流衍大千。春寒成忆愁思远,渺若仙。秋霜刀剑碧若浅,花落香殒谁堪怜。晓听残风暮成雪,盼何年。” 曲意缠绵,愁思百结,只是这词,不知为何,却让我平添些许猜测与犹疑。 此词开头两句波澜壮阔,然,转眼却又陷入小女子愁思,枉费了起笔的气派。 我细品此曲,心中暗暗思忖,这头两句意境高远,与余韵自是不相谐,只是那愁情别绪,却又从何而起? 潮如漱玉海连天,涌贯云流衍大千。这是何等的空阔辽远、行畅如流,绝不似珫蘅一贯的闺房女儿之情怀。 电光石火之间,不知为何,我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朗朗道:“正所谓,冷玉生烟石上暖,风卷苍云入海流。来人,赏!” 冷玉生烟石上暖,风卷苍云入海流。我心中反复吟诵着。 冷玉……漱玉……苍云入海流……云流衍大千…… 难道……是他! 竟是他! 蓦地,那一瞬间,我懂了——懂了珫蘅的愁绪,从何而起。 多年前,那个春寒乍暖的时节,在那待望阁上,有一位朗朗如书生的公子,如今已远渺如仙,不知何年得见。为此,在这崇明湖畔,琴者愁绪暗结,无处相诉,只得将此怨付与瑶筝之弦。 我心有恻然,表面却只做无事。 琴音袅袅而逝,我向珫蘅举杯道:“姐姐的才艺精湛,收放自如,霁月不及万一。听闻此曲,唯向姐姐敬一大杯,再无他言。” 珫蘅对我笑道:“妹妹过谦了。谱曲或尚可,填词姐姐却是遥遥不及的。不过是强赋新词且说愁罢了。我前日新谱一曲,且与妹妹共赏。” 说罢,她素手轻抚琴弦,悠悠乎如雪梅初绽,朗朗乎似碧空明月。我心怡然,不禁闭目欣赏。 曲毕,我笑道:“姐姐的琴艺又大有进境。” “这曲子,你来拟个名字可好?” “姐姐又考我了,看我对姐姐是否有如子期对伯牙。”我低头思忖片刻道:“妹妹不才,只想到一个名字,不知妥切否。” “何名?” “梅月相携曲。” “甚妙。” 我与珫蘅相视而笑。 珫蘅抚了抚手,一面命人将“素钿桐心”带回晓馆,免被冬寒所伤,一面且与我坐下,品酒馔,赏寒梅,谈笑晏晏,不在话下。 只是,我不曾想到,那年那月那席梅宴,过了,便如关山,再难重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帝缘(1) 无妄海畔,惊涛骇浪;觉明阁上,云淡风轻。 以一瞬之净念抑万千怨念魔怪,转浊怒为清和,是为神仙道场、功德福地。 觉明阁上崇和亭间,清芬袅袅、光色缭绕,魔怪莫不身炙乏热,无不退避三千里,不敢近前。 碧霞元君与道纯真君正在亭间对弈饮茶。 碧霞元君落了一子,道:“真君,碧霞有一事不明,还请开解。” 道纯真君捋了捋胡须,道:“仙君不必多礼,但问无妨。” “为何帝君亿年道力,却渡不过与月心的情劫,不惜裁断元神亦要唤月心返回人间?而月心却可在渡劫回来后静心闭关继续修行?” “碧霞,人间如道场亦是戏台,两人即使同演一出戏,也会因其因缘果报迥异,而产生不同的感受,引致不同的结果。帝君于月心,乃是得成圣道之前必清的夙业,为了此因缘夙债、圆成大道,月心势要饱受折磨,终至了断尘缘、再不回头。而月心于帝君,则是累劫忆念的情缘,帝君纵然对月心苛责肆意,无奈忆念犹深、不能忘情,是而难以放手,化为情劫。众生亦是如此,各有因缘,交互作用,才有繁复庞杂的世情与丝毫不爽的因果。” “交相羁绊牵连……”碧霞元君若有所思道:“碧霞不明白,是何世情,既能让帝君渡劫又可让月心了业” “这便是冥本仙君的工作了,因帝君修为之高,难于在世间累积功德,据说此次帝君下界渡劫,冥本仙君为此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层层设卡,关关难度,务使帝君能在浊世间忍性制念、护化众生、得修功德。至于,帝君与月心,为使其二人各得其所,冥本仙君可是使出了看家本领……”道纯真君言及于此,摇了摇头,沉吟不语。 “真君,可否透露一二?” “当初——为了写好帝君的世缘书,冥本仙君曾来找过我问起当年无妄海边帝君与那修罗婢女之间的掌故,我也是那一次无意间听仙君说起,此次下界帝君与月心将难免演绎一番凄绝之事,方可了断此多劫的忆念与牵挂。” “是何凄绝之事?”碧霞强抑住声音中的颤抖。 “这……本不宜外传,然,碧霞元君对帝君关心备至,在此略说一二倒也不妨事。”道纯真君踌躇了一下,道:“你可知,月心以何方式了此尘缘?” “若不是病逝,便是意外?神仙渡劫大抵如是?” “本是如此,但帝君与月心却不同,他们一个是亿年修为的兜率天主;一个是夙慧难值的慈心菩萨,若要有功德又了夙业,端属不易。” “真君的意思是……”碧霞探询地看着道纯真君。 “月心与帝君在凡间,纵有恩爱,亦有罅隙。世人绝想不到,这举案齐眉的旷古帝后也会有争执不下、互不让步的时候……”道纯真君颇有深意地望着碧霞元君。 “所以?” “所以,月心是帝君在二人夜饮发生争执、情绪失控之下错手推下舟的,其后伤寒交加,于忧惧悲愤之中离世。” 碧霞元君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什……什么?帝君在争执间竟把月心推入了冰水中?” “确是如此。”道纯真君捋着胡须点头道。 碧霞元君瞪大眼睛,一时语塞。 “按照冥本仙君的意思,度得此情劫后,帝君当是心灰意冷,在内疚与羞愧中度过余生,再无□□,也再无饮酒作乐,专心于俗世政务、励精图治耳。而,月心则从此与尘缘无涉,闭关修行,千年后晋位补处菩萨。此二者永生永劫再无交集。” 碧霞元君缓缓点点头:“冥本仙君还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奈何……”道纯真君摇摇头。 “奈何,帝君白费了冥本仙君的一番苦功。”碧霞元君接着说。 “是……帝君没能度过这命定的情劫,而是选择用锥心刻骨之痛唤月心重返人间。”道纯真君言语间颇有痛心疾首之感。 碧霞元君仰头看着那日月同辉的天际长叹一声:“帝君如此,便改变了冥本仙君预先的安排,改写了世缘书。” “亦改写了亿万众生的命运。” “这,又怎么说?” “帝君下界的朝代本可福德绵延,乃历朝历代之首。只因帝君逆天而行,致使天地业力逆转、国祚骤变不说,百年之后还当有殃灾。” “如此,若祸及苍生,当如何是好” 道纯真君摇摇头道:“无有他法,惟有帝君届时再度下界辟邪匡正,以补其过失。” “那……帝君此次渡劫,是否已宣告失败?” “失败倒言之尚早,不过其功德打了个折扣倒是真的。如今,月心重返人间,大抵能襄助帝君再无闪失,至于能否补回遗落的功德,就要看他二人造化了。” “都是冥本仙君这剧本写得忒难。” “不难非劫,要渡劫,自是要行难行之事,始有功德。只可惜了月心……本可闭关千年待得晋位,如今却要重返轮回、吉凶难料啊!” “真君,兜率宫人如今都传闻,帝君要迎娶月心做天后一事,不知是否为真?” “裁断元神,换得与月心永生羁绊与牵连——依本君所见——若其二人能安渡尘劫、再返兜率,除了迎娶月心为后,帝君已不可能再做他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帝缘(2) “无上圣君当年并无立后,如今的帝君继位后并未婚娶,几亿年来,兜率天宫从没有女主,这是诸天皆知之事。”碧霞元君想了想,道:“这如何突然就有了变化竟让人如此措手不及。” 道纯真君捋了捋胡须,道:“若说帝君与月心之间的因缘,我也略有耳闻……寻常天人只知二人当年在炽阎峰下清冥河畔那段往事,却不知其累劫之前的忆念。那日,重华太子在清冥河畔得以保全性命,然,仍负重伤,回宫后一度卧床昏迷数月,几度危在旦夕,此间我与太上老君曾奉玉炼金丹至兜率天宫,亲闻无上圣君与九重天帝的对话。” “哦”碧霞元君颇感意外:“还请真君详解。” “天帝对无上圣君说:‘此次重华太子得以平安归来,全倚月心仙子的救护,闻知月心的仙命为圣君所赐,此确实因果循环,善缘无碍。’ 无上圣君道:‘诸天皆道,月心的元神是当年储仙台下集亿年日月灵气的玉珠所成,却不知月心的宿缘与真身。’ 天帝道:‘不知此间有何缘故?’ ‘一亿九千万年前,仙魔大战,上古女战神南极元君为救仙殇不幸殒身。幸得观音大士救护,保得其元神不灭,并辅以天地日月的机缘,交托于我,始有今日之月心。’ ‘异哉!月心竟是南极元君之复来’ ‘正是。天帝可知,当日仙魔大战,南极元君不惜殒身亦要救护者为何人?’ ‘是为何人?’ ‘青焰天帝君是也。’ ‘青焰天帝君?可是仙魔大战后即入灭示寂的那一位尊神’ ‘正是。也是倚青焰天帝君入灭后遗下的灵丹,南极元君的一线元神方得保存,托于本座。’ ‘难得月心竟有如此因缘’ ‘确是。青焰天帝君乃开天辟地之初元帝所铸九九八十一元神之一,其神永生不灭、与天地同寿。入灭后,其神明复来,化生于我兜率天中,得契佛道,济度众生,是为今日之重华。’ ‘竟是青焰天帝君之复来如此说来,此次重华当可化险为夷,日后定会经住魔考、即位登宝。恭喜圣君,兜率天后继有人。’ ‘这确是我兜率天喜事一桩。’ ‘想不到,月心与重华因缘深厚至此。’ ‘是啊,月心与重华二者之间纠缠的情缘乃天命之所注定,经累劫修行,当在贤劫修得正果,永生相携。’……” 碧霞元君听得入神,叹此恒古稀有之事,不禁喃喃道:“累劫修行……于贤劫修得正果……”片刻,她如梦初醒道:“真君,贤劫?莫不是此时之劫数,即是……” 道纯真君点头道:“没错,即是此劫。因此,元君莫要为帝君与月心忧心,此番二人之劫数,皆是夙因前定、丝毫不错。而南极元君本倚青焰帝君所遗灵丹而复生,正如此世的月心为救重华而与其元神合二为一,此皆为夙业命数,非外力所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月意(1) 冬去春来,过了元宵,日子似过得飞快,转眼即早春。听湘姨说,今年,晓馆的腊梅却比湖畔朱砂梅林开得盛了,花期似也比往年长了些。我坐在阁窗边的书案前,望着院中那朵朵嫩黄的素心梅在斑竹间来得着实可爱。或者是得益于湘姨的精心照抚,这晓院里的梅景在鹅石小径、假山拱桥之间错落掩映,观之确实比外面湖畔的梅林更精致,一草一木一起一伏更有意趣。 这日些许微雨,润泽院中的竹梅,嫩青艳黄竟是格外讨喜。吴先生因族中有长者做百岁寿,是以告一日假,我们不用上书斋。我便独自在房中画那镂窗外的素梅侣竹品。近午时,饥肠辘辘,才发现今天小厨并未送午膳。我纳罕地静坐半晌,侧耳听了听,这才发现回廊另一边珫蘅房里也并未如往常般传来琴音。回想这半天,院中似格外清静,平日笑闹聒噪的丫头、唠叨的婆子竟似秋鸟外出觅食一般这会呼啦啦全不见了。我行至廊下,望着微雨中的梅竹晓院,有些疑惑:今天可是什么重要日子我却忘了? 我歪头想了一阵子,毫无头绪,便穿过拱桥走到回廊内侧,只见珫蘅的房间门窗紧闭,悄无一人。 我有些郁郁不乐,娘亲离开后便时常笼罩的阴霾又重回心头。 待得循原路回房时,却见适才空荡荡的拱桥上立着一人,水蓝色的褂袍月白色的衫,徐风抚袖,望之翩然。悠哉游哉似在细细欣赏那拱桥边斜枝漫出的素心梅。 我心下一惊,此时院中无人,怎地却有一男子在此处?陈府对此教数最严,在此深闺庭院,寻常小厮都不可入内。我与珫蘅深居简出,每日只是书斋外院之间走动,何曾见过外人? 我想起昔日娘亲的训教,见此时这深院庭落只有我两人,顿觉不妥,待要退至他处,却发现此处已是回廊尽头,哪里还有退路。 正低头踌躇间,许是听到适才的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正望住我,炯炯凛然间有不怒自威之态。清澈的双眼,又仿佛似笑非笑。 我一怔,这张脸竟是如此熟悉。 刹那间,当日在待望阁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如潮水般涌入,浮现在我眼前,宛如昨日。我以为我早已记不清那人的样子,想不到此时,却一眼认出了他。 是那日在待望阁见过的贵人。 “月儿,过来。”他开口唤我,如自家亲人般随意平淡。 我立在原地,定了定,心说这事实在不妥,实在不通,我该马上离开此处,避免节外生枝。 心下如此想着,脚却有如着魔般挪步,徐徐走到他身边。 我看着他的衫被微雨洇出点点水印,不知为何,心中只觉安定祥和。这感觉自娘亲离世再未有过。 “你是何人?”我不禁抬头看着他问道。 他笑了笑,端详着我,清澈的目光,平和沉静,仿佛早已与我相识良久。 “我姓黄,”半晌,他说道,“单名一个‘敷’字。” “敷,是哪一个敷”明知不成体统,我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敷”他愣了一下,眼珠转了转,仿佛没想过这个问题,顿了顿,对我说:“把手伸出来。” 我心想这人实在不妥,我应该早些离去。 这样想着,却把手伸了出来。 他轻轻托住我的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敷”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月意(2) “‘晚葵敷余霞,新莲摘青玉。’的那个敷字。”他笑了笑,松开了我的手。 晚葵敷余霞,新莲摘青玉。我低头心中细斟这诗中字句。 微雨中,黄敷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拱桥边的寒梅。良久,似是不经意间,我听见他自言自语:“……你道是遥如脂粉近却无,我只念再逢名花香如故……” 我细听词句,总觉这话像是说与我听的,但为何我却听不明白 深思而不得要领,只得静立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赏梅,不发一语。 心中明明知道如此不妥,该当离去,无奈却贪图这片刻不可名状的、毫无缘由的心安与祥和,而依然静立在此处。 “你可知如何挑选梅枝清供”他打破沉默道。 我沉吟片刻开口道:“梅枝贵在姿态清奇,当选虬而有力、曼而不妖、婉如游龙者为佳。” “婉如游龙者……”他低笑注视着我道:“为何我却只见翩若惊鸿者。” 不知为何,听闻此语,我心中有些许不悦,不禁道:“甄宓容色虽优,奈何终致魏室兄弟失和,岂是吉人” 他似颇感意外,端详着我,仿佛初见。 半晌,他转头看着远处的假山湖石微皱着眉,神色微敛,像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许久以前,也曾有一人这样说过,可惜我没有领会她的苦心。待到终于懂得时……” 他没有说下去。 我听得入神,不禁追问:“待到终于懂得时怎样?” 他字斟句酌地说:“……已与她相隔千山。” “常听古人说:‘此心若在,千山可越。’” 他笑着摇摇头慨叹道:“漫道无逢却有逢,已隔青山千万重。纵然再与她相逢,这满心的话啊……也早已不知从何说起了。” 我不知他怅然的缘由,也不知他说的那人现下何处,一时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在微雨中伫立。 他似并不以为意,又问道:“依你所见,何为吉人?” 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折了桥边的梅枝递与我。 我接过梅枝,只见团团花苞圆润如玉,明净清婉,凝结于梅枝之上,心诚悦之,不欲再与他相辩,只随口说道:“吉人,想必自有天相,想来并非我辈可随意揣测……” 未说完他即朗笑起来,伸手将枝头盛放的一朵梅花摘下别入我鬓边道:“月儿,你曾做簪梅对雪图,这梅花确是与你极为相配。与梅相映者,即是吉人。”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赞誉击中,只觉得脸上一热,不禁低下了头。 这时,院外传来婆子丫头嬉笑声,由远及近,须臾便到院内。 若被她们看到这一幕,传出去,成何体统。 念及于此,我向黄敷匆忙福了福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行别过……” 语罢,不待黄敷开口即一路小跑,夺路而逃。转过朱阁,穿过回廊,待得停下,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僻静的陌生庭院。蛛网集结,枯叶满地,已荒芜多时。院中的亭阁肃穆庄严,雕饰考究,我仰视片刻,不禁推门而入。 竟是一座佛堂。 在这一片庄严肃穆中,我为适才发生的事感到羞愧,深觉自己背弃了娘亲平日的教嘱,也辜负了陈夫人悉心照抚之恩。 不禁将手中的腊梅插入佛前的供瓶,然后跪坐在佛前的蒲团上深深忏悔。 不知跪了多久,只记得当珫蘅寻到我催我随她去用晚膳时,已近黄昏。 步出佛堂的那一瞬,我回头瞻顾,讶异地发现那供瓶里朵朵梅苞不知何时竟全然盛放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帝梦(1) 浓雾迷茫,云水浩渺,层峦叠嶂。 幽然处,月隐风住;明暗间,星匿斗藏。 弘历在浓雾间穿行,兜转,不知身在何方,只觉云雾间一草一木都似有些熟悉。 遥遥处,隐约听见有女子低诉悲泣,却不真切。循声而往,不见其踪,却有水声。再摸索前行,始见广阔大河,横亘面前,水面虽阔却平如镜,毫无声响。 水声原来自岸边一舀水的老妇人处。 老妪手持水勺,动作迟缓地将水一勺一勺舀进身边的木桶中。 弘历行至河边,向老妪作了个揖,未待开口,却惊见木桶中赫然游着的是数条泥鳅状的人面鱼,苍白的人脸上是两只圆滚无神的巨眼,骨碌碌没有任何情绪与情感地毫无目的地转动着。黑色的鱼身如蛇般在桶中争相涌动翻起水花。 “都到这境地了,还不安生,还在你争我夺,莫不想魂飞魄散做水沫浮影?且这就同我去吧!”那老妪自顾自地嘟囔着,起身拎起木桶,跛着脚,就欲离去,看也没看弘历。 弘历颇为尴尬地咳了下,恭敬道:“敢问婆婆,此地为何处?” 老妪缓缓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弘历,半晌,她摇摇头:“紫气缠绕、斗卫相护,当是天界贵胄无疑…只是不知贵人,何为至此青冥河畔?” 原来这里是青冥河畔?弘历点点头,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道:“适才似听见一女子哭声,是以循声而至。” “哭声?”那老妪诡黠地笑了笑:“此处乃忘川上游,这青冥水由百千万亿恒河沙死魂灵汇聚而成,水中魂灵累劫无缘得度,年年月月时时都在哀嚎,惟有缘者始能听见。贵人所说一女子悲泣,只怕不是心中魔魇,便是这无数魂灵中的一个了。” 弘历闻言心中凄然——难道她竟是在这里?在这青冥河中? “如心!”弘历心中凄惶,脚下踉跄,口中念着,循至河边,任清冷刺骨的河水侵蚀着他的丝靴,沾湿了他的衣摆,他一无所感,口中念着:“如心!是你吗?…若是你,你且应我一应,黄泉碧落,我寻得你好苦……” “贵人,”老妪伸手止道:“莫要再前行了,这青冥水最是阴寒,魂灵喜吸食生人之气,当心损了修为,折了寿元。” “百千亿恒河沙魂灵,却不知哪一个才是如心?”弘历自顾自地低语,欲走进河水探个究竟。 “贵人,”老妪阴声阴气地说:“若要知道你寻访的女子是否在此处,倒也不难。” “怎么说?” “老妪可托河中看守夜叉相寻,但此间夜叉从不白做功夫,要价甚高。” 弘历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不知他们要什么?” “三滴天王之血。”老妪目光炯炯,隐隐闪着贪婪攫取的光芒。 “天王之血,是六界至宝,三滴可长生不老、打开幽冥、逆转时空。”弘历斜睨着老妪悠然道。 “是。”老妪垂首顺眉。 弘历嘴角翘了翘,淡笑:“既然孟婆好眼力,一眼看穿本王身份,本王也无意遮掩。只是,如今本王尚在渡劫,肉眼凡身,恐这三滴血也未必有这么大的神力。” “渡劫也不要紧,纵然效力未必如意,恐会减半,但至宝仍是无价。”孟婆弯着腰微微笑着,望之狡黠而卑恭。 “三滴血…”弘历仰头轻叹:“即是合阳寿……?” “一滴血,合阳寿十年,三滴血合三十年。” 弘历暗忖,如今自己已是不惑之年,人生七十古来稀,想来这三滴血交出去,自己此番历劫之大限也不远了。 念当初以普益众生,为百姓安盛世之愿力而投生此间,奈何,却是出身未捷身先死,这宏图大业只能移交给后人了。 令人唏嘘。 弘历低叹,又一转念: 然,壮志今生未成仍可望来生,只是如心……却是不能不寻的,今生若放手错过,与她再无来世可期。 念及于此,弘历微微一笑,对老妪道:“如此,便一言为定,还请孟婆这就唤来夜叉帮忙吧!” 孟婆闻言,一跛一跛地向光滑如镜的河面上瑀瑀而行,至河心方站定结起手印,闭目念咒,金色的咒印萦绕在河面上方,盘旋飞舞。须臾,河水中浮出一蓝绿色的小山,河水向两岸荡去,层浪无数。随着咒音起伏上升,山顶越来越大,片刻再望已数丈之高。随着一阵骇人的嘶嘶声,山形变化起来,化出肩膀和腰身,原来竟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弯着背蹲坐而出。只见他舒展了一下肩膀,动了动,随之水花四溅,河水涡旋不已。 夜叉伸了伸懒腰,四处张望寻找,半晌才看到脚边立于水面上的矮小的孟婆。他皱了皱鼻子,瞪着布满血丝的牛铃般的大眼,眨了眨,俯视着孟婆,道:“尚未到魂灵移送的时节,上一批已交割清楚,此时唤我何事?” 夜叉声音粗砺而铿锵,似乱石滚崖、铙钹齐鸣,言语间伴着一阵腥风。他呲着牙,拖着长舌,狐疑地歪着头打量着孟婆,仿佛下一刻就能一口吞了她。 孟婆并不畏惧,从容自若地指了指岸边道:“我今天给你介绍个好生意。” “有生意?”夜叉顺着孟婆所指方向看到了伫立的弘历,不喜,更疑,低声问孟婆:“怎会有天界尊神至此地界?” “天神意欲寻人。” “何人,要来此青冥河寻?” “一问便知。” “出价几何?” “三滴天王血。” 夜叉一愣,唯恐听错:“天王血?几滴?” “天王血,三滴。”孟婆笃定道:“只是此时天王正渡尘劫,故取形仍是凡人骨血。” 夜叉点点头:“足够了,是笔大买卖。”说话间,他趟了两步河水至弘历面前,垂首躬身作揖道:“未知尊神圣驾来此,所寻何人?” 弘历道:“富察如心,大清国的荣徽至孝贤顺纯皇后。” 夜叉侧耳仔细听了,唤来四方跟身的小鬼掷与令符道:“急令,速去寻来此魂。” 小鬼四散而去,一柱香的功夫,便有一青衣小子捧着一尊霞光琉璃盏,飞身而至,躬身敬献。 夜叉打开琉璃盖,只见内有紫青色光芒透出。他端视半晌,确认无疑,一挥手,小子脩忽而逝。 “尊神明鉴,”夜叉将琉璃盏端送至弘历面前,恭声道:“此即是富察纯皇后的灵盏。” 弘历端过琉璃盏,凝视片刻道:“可确认无疑?” 夜叉点头:“纯皇后真身乃岱山仙宫碧霞元君座下的月心仙子,是以灵盏光色五彩有霞辉月晕缭绕,不会有错。” 弘历见他所言不假,小心收好灵盏,拔出随身佩剑,对左臂一挥,血光四溅。右手运气,将飞溅血水就地炼化,凝成三颗赤色明珠,挥手推至夜叉面前:“有劳,此为酬金,请笑纳。” 语毕,转身翩然而去。 却听见身后轻笑:“帝君,别来无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帝梦(2) 弘历停步,闻声而回望之,只见耸天神峰之上,霞光万丈,正立着一位云袖飘飘、端凝威仪的女子,向他点头微笑。哪里还有青冥河水、孟婆与夜叉? 弘历一怔,飞身至金顶,向仙子一礼道:“重华见过姑姑!” 碧霞元君微笑着点点头道:“帝君对月心情深意厚,本君甚为感动。苍茫六界,各有因缘,劫海浮沉,不过债来债往,难得帝君至情感天,誓要扭转璇玑,得逆因缘,寻回俦侣。既是如此,本君也不忍心再留月心在这紫芜殿了。” 碧霞元君素手一挥,云海间走来一位身着紫纱禅衣的仙子,向弘历盈盈一拜。一起身之间,紫纱禅衣化为素色百花粉蝶的满服——耳悬东珠,指套珠贝镶金护甲,头戴九凤金钗,柳眉细细,目如点漆,端庄秀雅,不是如心,更是何人? 一见这朝思暮想的熟悉的身影,弘历心中一震,万千滋味涌上心头,离情别绪、愧疚感念之情,一时间齐涌而至,让他不知从何说起。他颤了颤,说不出一个字,只伸手紧紧拉住如心,拥之入怀,半晌才道:“朕——寻得你好苦……” 说话间,已是泪如雨下。 耳畔,只听如心柔声道:“皇上,身为一代贤王,若不能把控情绪,一任泪洒空庭,恐有失国体。” 弘历闻言,拭了拭泪,松开手臂道:“皇后所言极是。” 转眼再看时,却见眼前人已换了个模样,水色纱袖素锦罗裙,斜鬓双鬟,不饰珠翠,只在发间簪着一朵似开非开的黄梅,望之竟是个方及豆蔻的少女。女孩娇小孱弱,满脸稚气,容色宛如先人,却少了一分端凝持重,多一些许清秀灵动。 弘历纳罕,只凝视着她,心中疑惑,不发一语。 她扑闪着一对妙目,顾盼生辉,对弘历莞尔一笑,道:“黄公子,你既情深如许,我亦不忍相负,惟愿此生与你相携,不离左右。新雪初霁,皓月当空。他日梅竹之畔,曲径桥边,即是你我重遇之处。” 言尽于此,那女孩身影如烟般消散,融入云海苍茫,渐行渐远。 弘历突然心间一痛,大喊了一声:“如心——”,从龙榻上惊坐起,已是大汗淋漓,清泪纵横,始知此是如心所托之梦,指明投生之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月梦(1) “……你要记住你的责任!你是大清的皇后!要有承载天下生民福祉的懿德懿行!而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只在意夫君的宠爱,拈酸吃醋……” “……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我爱新觉罗家的人,要铭刻心中,纵使黄泉碧落不可须臾遗忘。” 那人说罢,拂袖而去,只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 我忽地从床上惊坐起,额头已冷汗淋漓——这只是一场梦……但梦中那刺骨的心痛、那近乎窒息的绝望却如此清晰、如此真实,让我不禁在锦被中瑟瑟发抖。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见一轮圆月透过镂窗正映在床头,遂站起来,行至窗前,向外望去。 院中湖石假山、斑竹素梅,在月光下,安然如故。 这里就是我的天,我的地。 我的世界简素如此,只有眼前这一泓月色、这一座院、这簇簇竹梅而已。 可是,梦中的高庭楼阁、青石玉阶,却是如此熟悉。 那背影、那声音,此时此刻仍萦绕在心头耳边,竟恍如昨日。 好没有道理的怪梦啊我叹息了一声,坐在案前,漫笔涂着: 纸上画,笔间诗,梦起何由两不知; 月出岫,心无执,拈梅轻笑暮已迟。 月色下,竹影在镂窗处轻轻摇曳,而我竟一夜无眠。 晨起,照旧由汐荷梳妆妥帖,心情懒散,只着水色纱笼袖连衣紫襦裙,选了一只描金青松石玉簪簪好鬓发,余下的青丝只用前日裁衣剩下的靛蓝色苏绸缠束好,便去书斋了。汐荷惯了我的任性,只笑笑,拿着是日的读本,与我同往。 晚了一刻,吴先生已在诵:“……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 珫蘅正襟危坐,凝望着书本,眼珠动也不动,似已神游。我悄然在自己的书案前坐好,汐荷递过读本,翻至《大学》那一页。 我抚着书,撑着头,耳边听着吴先生絮絮地说着什么,心思却觉涣散,总觉那个清晨梦中的声音在脑间萦绕不散,似声色俱厉,让人痛彻心扉,却又放也放不下。 那背影,那声音,那仿佛耸入云霄的庭阁,说不出地熟悉,可我的天地如此狭小,不曾结识过那样的人物。 “……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吴先生摇头晃脑边诵边解正是投入。 我看着书本,却全无往日津津有味的兴致,神思飘浮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总觉得这梦中的人与物与我如此息息相通,却如何也想不起一星半点。 半日书斋就这样无味地度过了,下了书斋,与汐荷慢慢踱回。汐荷比我还略小些,年初才入梅竹晓馆,行事论妥帖周到自是比不上娘亲,但好在识得字。原本是珫蘅的贴身丫头,她用着觉得好,见我身边没什么人,便派了她来,也不失为一个走读良伴。 汐荷见我无精打采,问道:“小姐今天可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只道:“清早做了个噩梦就再也睡不着,如今头痛痛的,早些回去休息,午膳就不用了。” 汐荷点点头,道:“今日午间二小姐要去陈夫人那边用膳,小姐如果不用午膳,我就着小厨房今天不必开伙了。” 我抚着沉重的头沿湖畔缓行,已望见拱桥那边的梅竹晓馆,听到汐荷的话,不禁停下脚步,歪头看了看她道:“今天都不必开伙?晚膳可是有什么安排?” 汐荷点点头:“怎得小姐还不知?哦……那是汐荷忘了知会小姐了……”说罢,她吐了吐舌头,不敢说下去了。 我神色微敛,知她怕我责罚,道:“你只管说,我不怪罪你便是。” “是这样,”汐荷战战兢兢开口:“前几日陈夫人就交待我们,今日傍晚有盛宴款待贵客,要我们下午要着紧给小姐梳妆。只是……我忙于帮李妈妈挑桃仁……一时之间竟忘了提早知会小姐,是汐荷疏忽了。”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事,我还道是什么呢,这倒也无妨,反正近来也无他事,午睡起身梳妆便是。” 回到梅竹晓馆,我只觉头痛欲裂。汐荷也不多话,只帮我摘了簪子,松了绸带,换了便服,见我翻身自己落了帐子,便关好门出去了。 我合上眼,沉沉睡去,再无精神胡思乱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月梦(2) 一觉醒来日已偏,唤来汐荷,问了问时辰,知已近申时,懒懒起身梳妆。汐荷拿出早已选好的那套藕粉银丝镶边蚕丝衫和青锦镶玉珠缎裙,我看了看,道:“这还是去年生日乳母亲手为我裁制的。那银丝纤柔易断,要极为小心,一气呵成,稍有不慎,就得拆了重来。喏,那只银丝绣锦的玉兰花是她熬了两个晚上才绣好的。” 我沉思了片刻,对汐荷道:“这套且先收起来吧,那件秋水碧色蜜杏花的阔袖薄衫外罩素锦金缕线坎肩就极好,再配微蓝色千层纱裙就可以了。” 原本备好的珠贝攒花象牙簪也被我换成金镶玉紫檀钗。 “小姐,”汐荷拿着紫檀钗在我鬓边比了比,为难道:“这会不会太素了?今天是盛宴,湘姨可特意嘱咐了要按照大时大节的规格来妆扮的。” “就听我的。今天招待的是贵客,我们去了不过是在末席陪坐,断不可太过招摇。” 汐荷无奈,只能同我妆扮。 待到快好时,湘姨从门外踏了进来,嘴里说道:“汐荷,你这丫头手脚忒慢,仔细误了你们家小姐赴宴的时辰……” 她一进门,眼看着汐荷将将为我插好紫檀钗,急道:“汐荷!谁让你插这只钗的?去年夫人赏的象牙簪呢?怎得不用?” 汐荷扁了扁嘴,委屈道:“小姐她说不用” 我也被湘姨唬得一愣,不敢作声。平日里她从未对我们如此大呼小叫过。今日竟是为何,我一时间也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湘姨也不多言语,命令道:“趁还有时间,汐荷,快把小姐那件银丝薄衫和青天色锦缎珠裙拿出来!紫檀钗摘下来。手脚快点,重新帮你们小姐梳妆。还有之前的那对明月珰,快拿出来给小姐戴上。” 汐荷一阵手忙脚乱,翻箱倒柜,险些分不清东南西北,湘姨忙又去院里叫了两个婆子帮手,这才七手八脚换好罗衫,重绾了青丝,将日常的垂挂髻改为俏皮活泼的双平髻,插好了攒珠象牙簪,坠了碧玉明月珰。 湘姨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审视了一番,确定没出岔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一边拉着我的手走出门去,一边说:“小姐啊,下次可别再给我们这些下人出难题了你可知道这盛宴有多重要?有什么差池,别说汐荷,我这个老太婆怕也是要挨板子的。” “是什么盛宴如此重要?”我抬眼巴巴地望着湘姨。 湘姨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日已西沉,夜色渐浓。 湘姨提着风灯在前领路,我在后面徐徐跟着,初春傍晚湖畔的风仍有些许料峭。我顾不得寒风,只是驻足望向湖心,任衣袂在寒风中飞舞——湖上那静闭多时的待望阁,如今竟灯火辉煌,七彩灯饰将湖面映得竟如琉璃一般流光溢彩。我凝目遥望着那重檐高阁,心想,上一次这待望阁绽放异彩,还是几年前,陈大人设宴款待黄敷。 黄敷……我眼前又浮现那清澈的双眼,看似温润却又隐隐透着精明,仿佛洞察一切,却又全不在意。 前几日,就在梅竹晓馆,他摘下那初绽的梅花别在我的鬓边,他递给我累累花苞的素梅,他说:“漫道无逢却有逢,已隔青山千万重……”,而那枝素梅竟在佛前一夕之间全然绽放…… 几件平生从未有过的奇事,就在一天里出现在我波澜不兴的生活中。 这一切都跟一个叫黄敷的男子有关。 黄敷多么奇怪的名字,哪家的爹娘会给儿子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我回想起他眼珠微转的样子,愣了下说:“晚葵敷余霞,新莲摘青玉的敷。” 难免有些牵强附会。 这莫不是化名? “小姐湖边风大,仔细着凉。”汐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她将手上的素花披风披在我的肩上,边说:“可赶上了,还以为你们过了拱桥呢!” 我回身看了看道:“湘姨呢?” “喏,不就在那儿!”汐荷向拱桥一指。湘姨正站在桥上向我们招手,表情焦急而克制。 我们快步走上前去,顺着拱桥一路向西沿着湖畔走到码头边,登上小舟,驶到湖心的待望阁。 步上待望阁的玉阶,我突然没来由地想:这次设宴招待的,会不会也是黄敷? 这确是我后知后觉了。想想我们独处闺中不曾见过外人,有限的一次盛宴,出来见过贵客,只有他。 那次,是才艺表演。 如今这次,是隆重的晚宴了。 难道真的是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