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灵》 第1章 第一章 一匹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马蹄踩在青石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马上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他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扬起,鞭落,马儿打着响亮的鼻响快速朝前奔去。街上的人见状纷纷退向两侧,让出路来。 这时,一个披散着头发,一身布衣满是补丁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路中央,弯腰去捡不知是谁掉落在地上的琉璃珠子。他手里攥着琉璃珠子,警惕地看向四周,生怕有人会抢走般。又过了一息,他似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着街一旁的小巷咧嘴笑,献宝似的把手里的琉璃珠子举给躲在巷口的小女孩看。 “妹,你看,哥给你捡了一颗宝石!” 巷口的小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扎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小抓髻,身上穿着的布衣倒算干净整洁,比那少年要好上许多。她怯怯地从石柱后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一双圆眼直勾勾地盯着少年手中的琉璃珠子,细声细气地道:“要。” 少年又是一笑,他道:“等着啊。” 他抬袖擦了擦琉璃珠子,把上面的尘灰拭去,这才抬腿往巷口跑去,谁知刚迈出去不过几步,便听见一声嘶鸣,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少年惊恐地扭头望去,只见一匹马从街角拐过来,转眼便来到他身前,马的前蹄高高抬起,下一刻就要落下。 他哪里遇见过这种阵仗,脸色蓦地一白,当下便被吓得跌坐在地。 眼见着马儿的蹄子就要落下,踩在少年身上,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有些人更是别开了脸,不忍心去看接下来的一幕。 “束手就擒吧,你跑不掉了。” 一个少女不知从何处掠出,带着少年向后退去,躲开了落下的马蹄。她神色淡漠地看着马上的人,一身红衣被风激得猎猎翻飞,腰间悬挂着一枚用红绳串着的铜钱,被红衣衬得格外显眼。 马上的人冷哼了一声,随后,大力一扬鞭。马儿双蹄在空中蹬了几下,发出一声嘶吼,风驰电掣般朝两人奔去。 众人大惊。 这人竟是想活生生踩死他们! 少女面上表情未变,仍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她推开身旁的少年,足尖一点,飞身跃起,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就势从发间拔下一根木簪,向马上的人的后背射去。 那人似背后也长了眼睛一般,身子倏地向下一弯,整个人紧紧贴着马背,木簪从上方划过扑了个空,坠落在地上被马蹄踩烂。 正当那人准备起身驾马逃走时,一道纸符无声无息地从空中落下,牢牢定在了那人的背上,他身子猛地往下一塌,似被千斤巨石压顶般,不管怎么用力也起不来。 “臭道士,一路坏了我多少好事。”马上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他扭头看着街两旁的人,阴沉沉地说,“既然你这么想救,我倒要看看你能救多少。” 话落,马上的人浑身一颤,整个身子迅速瘪下去,没了四肢和躯干的支撑,灰色的衣袍滑落到地上——马背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只剩一个巴掌大小的稻草人孤零零地靠在马鞍上。 地上层层叠叠的衣物中,赫然有一张完好无瑕的人皮,就连发丝和指甲都连在皮肤上,可见剖皮之人的功力有多了得。 少女眉头微微一皱,双眼紧盯着马背上的稻草人,垂在身侧的手摸了摸腰间悬挂着的铜钱,转头对着周围的人道:“速退!” 众人大惊失色,也不管这少女说的话可不可信,拔起腿就跑,边跑边吼:“鬼啊!” 少女一把扯下铜钱握在手中,再摊开时铜钱已从一枚变成了五枚。她手一挥,五枚铜钱从掌心飞出,齐齐向右手边一条小巷射去。 与此同时,小巷中有两个跑在最后面的男子猛地一跃,朝前面几个孩童扑去! “《灵女记》第六话,落!” 一个年轻男子从围栏翻出,一手提着面锣鼓,另一手拿着锣锤大力敲在上面。 “哎!”周围“嗡”地爆发出一阵呼声。 年轻男子对着大家鞠了一躬,笑道:“明天!明天大家可一定要来看第七话啊!” 正演到关键时刻,突然和他们说没了,这换谁都接受不了,台下立刻有人喊道:“要不就今天吧!小周你去和你们掌柜的说一下,就说我们大家伙儿愿意加钱,让他把第七话给演了。多的不演,把这个鬼给捉了就成,让我们知道是个什么鬼。” “是啊,你说断在这里,我们回去哪里睡得着!” “小周啊,你就去替大家说说,行吗?” 年轻男子把锣鼓放在一旁,朝众人拱了拱手,一脸为难道:“大家就放过我吧,掌柜他不会同意的,前几次我去说最后怎样,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后天还是老时间,我在这儿等着大家来。” 不待众人多说,他便转身朝后方走去,招呼其他人把东西都给收了。 之前跑走的人又重新回到街上,挽起袖子开始搬东西,没一会儿,刚刚还人声鼎沸的长街就变成了一个宽大的戏台。 永胜茶馆的掌柜三个月前去了趟江南,花重金从那边请了个戏班子回来,把那些个话本子里的故事全都给搬上了台。一时间,生意好得不得了,整个平城里没有哪家茶馆能胜过永胜茶馆。 这最新演的《灵女记》,是一本前朝流下来的话本子,讲的是前朝最后一位灵女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据说这位灵女冷血无情,曾亲自斩断七情六欲,虽身为灵女,却从未做过一件灵女该做的事,任何人都激不起她一丝波澜。又有人说这位灵女温柔善良,时常化作一名道士游历四方,替人驱邪化煞,捉鬼镇宅,所到之处一片安宁,鬼邪皆不敢造次。 不管书上对这位灵女的生平,说得有多天花乱坠,传得有多五花八门,最后的结局却都惊人的一样——自戕。 没有人知道她自戕的原因,毕竟那都已经是五十几年前的事了,再加上每一任灵女都十分神秘,百姓们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身。 比起寻找灵女自戕的原因,大家更乐于每日来这茶馆看看戏。与曾经凡世间最后一位伸手可碰仙道的人,赴一个价值三钱的约,然后各自散去,相忘于凡尘琐事中,直到第二日再赴约相见。 《灵女记》到今日只演了不过六话,其火热程度便胜过以往任何一本。邪祟精怪一类的故事本就广受欢迎,更何况,故事里还有位极具神秘色彩的灵女,稍微来晚点别说坐了,就连站都没有地方。 戏早已落幕,茶馆里的人却还不愿走,与旁人津津有味地讨论着戏里的内容。 “刚刚那是人皮吧!肯定是人皮没错!” “你们说,会不会是人皮偶?前朝不是有皮偶师吗?他们活着的时候用纸皮做人偶,死后会不会化为厉鬼,杀了人用人皮做人偶!” “我还真想见见这传说中的灵女,那可是能碰仙道的人啊!” “你别说,最后那位灵女要是不自戕的话,没准儿我们还真能见到,到如今也不过五十几年而已,真是遗憾啊……” 众人都还沉浸在戏中,没完没了地讨论着,整个茶馆就一楼角落的那张桌子格外安静,偌大一张桌子只有一个正趴着睡觉的女子。 隔壁桌几个大男人实在是挤得不行,正打算趁女子睡着过去坐一会儿时,就见搭在桌上的手动了几下,主人似有要醒来的迹象。男人刚伸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去,转身回到原位。 太吵了。 周围到处都是声音,人声、马车声、以及远处吠叫的狗声,各种声音交叠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往她脑子里钻,吵得她不得安宁。 “闭嘴!”她一拍桌子,吼道。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这才对嘛,早该这样的,非逼她吼一声。这些人怎么回事?她都死了还要过来吵她。 死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先是一片空白,随后一张张惊愕的脸蓦地闯进视线里。她默默地看了这些人许久,而后在心里想到:“完了,我好像是抢了别人的身体了。” 在场的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而且她也不可能会有这么多朋友,因为她是......是什么来着?! 这下真完了,她不光抢了别人的身体,还把自己的记忆给丢了,除了记得自己叫薛榆外,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薛榆慢悠悠站起身,朝众人点了点头:“大家......先忙着。” “大师你......” 大师!!! 要死,她现在一个抢了别人身体的孤魂野鬼,碰到什么都不能碰到大师! 往小了说是受一顿折磨,往大了说那是会死鬼的! 薛榆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拎起手边的东西,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茶馆中。 说话那人一脸茫然,等人都跑出去了,才把后半句说出来。 “大师你......会说话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第二章 一轮圆月高挂在空中,清冷的光辉落在平城的大街小巷。 街上人不多,偶尔有几人走过,也都行色匆匆。如今正是鬼月里,没几人愿意深更半夜还在外晃悠,保不准就会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到时受一番折腾不说,甩不甩得掉还是另外一回事。这会儿整个平城里,大抵也就只有永胜茶馆还热闹非凡了。 “哑巴,你上哪里去?不怕鬼把你拖走吃了吗?” 街边一个石墩子旁,站了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她正拧着眉头盯着手里的东西。听到声音,女子侧头看了一眼,举起拳头唬道:“小孩,你叫谁哑巴呢?” 这红衣女子正是不久前,从永胜茶馆脚底抹油跑走的薛榆。 薛榆出了永胜茶馆后,先是在周围闲逛了一阵,新奇地这儿看看,那儿摸摸,然后就开始为丢了的记忆犯愁了。死人和活人不同,除非坟被迁走,否则是不能离开所埋之地太远的。 她死后从未收到过纸钱纸人、豪宅马车之类,可见家里肯定是穷的叮当响,没闲钱花在她这个死人身上。再说,迁个坟得费不少钱,家里穷的连纸钱都不给她烧了,怎么可能还有钱给她迁坟,所以,她多半就是这个镇子里的人。 薛榆停下脚步站在街边,想着能不能碰见个生前的旧友,说不定一打照面就能想起些什么,结果她在街边吹了半天风,脑中那块名为记忆的田,别说长出参天大树了,就连要发芽的迹象都没有。 根据眼前这种情况,她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应该是死了挺久,少说也得有几十年了,生前的旧友大概也都下去了,那丢了的记忆,估摸着也是在棺材里睡太久,给睡忘了。” 睡忘了不等于睡没了,说不准过几天就又睡回来了。 坚信自己过几天就会恢复记忆的薛榆,心情大好,又兴高采烈地逛了起来。 薛榆当死人习惯了,一时半会儿还不太适应当活人的感觉,她在街上晃了许久,这才总算是发现了手上从茶馆里顺出来的药。 正当她为手里的药犯愁时,就遇到了这出言不逊的胖小子。 薛榆淡淡地扫了眼身旁的胖小子,心想着:“我就是鬼,还怕什么鬼把我拖走吃了。” 胖小子原本都准备走了,这女子从他有记忆起就是个哑巴,尽管城东那位大师多次强调女子不哑,时机到了自会开口说话,但他今年虚岁都有十三了,细算来这女子也哑了二十三年了。他娘常笑说,大师就是要面子,不乐意大家说她的宝贝徒弟,所以才找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他深以为然,觉得大师口中的时机未免也太久了点。 可此时此刻,这个哑了二十三年的女子却突然开口说话了,还举着拳头吓唬自己。 胖小子惊得两眼一瞪,大张着嘴,半天没说话。 薛榆被他这副模样给逗笑了,抬手在空中点了点:“收收嘴,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胖小子赶忙合上嘴,又抹了一把下巴,发现女子是在骗自己,涨红着脸道:“哑巴你......你骗人!” 薛榆“啧”了一声,道:“我这不是说着话呢?” 胖小子这么些年喊顺口了,一下子改不过来。之前人家真哑,这么叫还没什么,现在人家已经不哑了,还这么叫就有些不大合适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虚空握了握,在脑子里寻找合适的称呼,他说:“大师,对不住啊。” 这声“大师”差点没把薛榆吓死。她僵站在原地,还以为自己的活人之旅就此结束,又得被送下去长眠时,发现胖小子正一脸歉意地看着自己,过了好半晌,她才明白过来,这声“大师”叫的是自己。 “......” 人吓鬼,吓死鬼。 胖小子见女子迟迟不说话,以为她是生气了,连忙又道:“我,我就是跟着他们喊惯了,不是在嘲笑你,真的!” 人,在比自己厉害的人面前,是得要学会低头的。 之前这女子哑着的时候,脑子似乎也不太灵光,前些年还常常能看见城东那位大师扯着嗓子,追在女子后面喊她回家,最近这几年大师生病后,就不大能看见了。 现在这女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脑子不灵光的人,他若死撑着不改口,保不齐还真得挨揍,到时就算他跑回去跟他娘哭,他娘也只会拍手叫好。 没办法,城东那位大师是整个平城里,唯一一个懂得堪舆术的人,在平城地位高得不行,连带着这啥都不会的哑巴徒弟也成了“大师”。 平城穷也不算太穷,就是偏远了一点,除了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没什么外地人愿意来。这么些年,也就城东的师徒二人留了下来。 薛榆不在意道:“行了,没怪你。” 胖小子瞬间眉开眼笑,狗腿道:“我就知道大师心胸开阔,不会和我计较。” 薛榆想了片刻,问道:“你能送我回去吗?” 胖小子似乎认识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自己一直在街上这么晃也不是个办法,既然这身体抢都抢了,不用用着实可惜,别的不说,用用她的床总不为过吧? 胖小子闻言脸皱成一团,不太愿意道:“我娘喊我早点回去,鬼月里不准我在外面闲逛......” 他说着说着渐渐没了声音。身旁的女子背着月光而站,她不像平城里其他女子那样,梳着繁复的发髻,簪着花哨的发簪,乌黑的发高高束起,只绑了一根发带做为点缀,露出纤细的脖颈和单薄的肩膀,像极了他娘口中的“柔弱女子”。他越看越像那么回事,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一拍胸脯道:“没问题!” 胖小子带着薛榆在小巷里东拐西拐,直把薛榆给拐懵了,她觉得自己明天出来多半会回不去,这拐得跟鸡肠子似的路,谁记得住啊? 后半段路她都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一边拼命记路,一边感叹做活人也不容易。直到薛榆跟着胖小子从小巷里拐出来,听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低声嘀咕:“我回家要是也能抄小路就好了。” 薛榆呼吸一滞,觉得自己能被他气得再次下去。敢情这臭小子是为了省时间,带着她一路抄小路回来了。 “大师,候月观到了。你快进去吧,别让你师傅等久了。”胖小子说完,不等薛榆开口,便转身扑进了夜色中,声音顺着风飘来,“我先回去了,再耽搁我娘得揍我了。” 薛榆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直到耳边听不见胖小子的脚步声后,才慢慢往尽头那个不太起眼的屋子走去。 她边走边在心里想:“这当真是我见过最随便、最破旧的道观了。” 薛榆轻轻推开木门,扫视了一圈不大的院子,一棵梨树栽种在院子一侧,长得十分高大,枝叶遮住了半个屋顶,梨树下摆了一张凉椅,也不知多久没人躺过,落满了叶子,都快要和地上的落叶融为一体了。 “谁在外面?”屋里传来一道细弱的女声。 薛榆收回视线,掀开门帘进了屋,应道:“师傅,是我回来了。” 薛榆一进来就看到眼前这幅画面——昏暗的屋子里,一个女人靠坐在床上,侧着脸望着天上的圆月,窗口的月光尽数落在了她脸上,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似随时都会消失在月色下,她手里应该是握着什么东西,隐在了黑暗里看不清楚。 女人听到回答声先是一愣,旋即回首望过来,轻声道:“你终于回来了啊,怎么这么久才......”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薛榆走上前去,替她顺了顺气:“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我先去替你煎药。” 现在看来,她之前从茶馆里顺出来的药,估计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替师傅抓的,只是倒霉,回来的路上身体被自己给抢了。 她既用了人家的身体,怎么着也得替人家照顾好师傅。 女人一把抓住薛榆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咳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别......别走,我有东西给你......” 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把手里握着的东西放到薛榆掌心里,慢慢道:“这个,该给你了。绳子不见了,我这些年身子不大好,没能找回来,得要你去找了。” 薛榆低头看了眼掌心里的那枚铜钱,又抬头看向床上的女人,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眼下这情况...... 女人刚刚那一放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她虚弱地靠在床头,喃喃道:“我还以为等不到你回来了......还好......还好啊......” 薛榆轻握了一下她的手,道:“怎么会,我不是回来了。” 女人扭头望向空中挂着的圆月,她道:“回来就好。你看,月亮又圆了。” 薛榆道:“明天是十五,月亮会更圆。” 女人没再继续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圆月。过了很久,她终于动了动身子,转眸望向远方,低声哼道:“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薛榆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床上躺着的女人就垂下了手,一滴泪顺着女人闭上的眼角淌下,滴落在薄被上,晕开一小团水渍。 薛榆半跪在地上,静静地望着床上早已没了呼吸的女人,她不知自己怎么了,明明只是个只见了一面的人,心中却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情绪来。 想了半天,薛榆觉得,这种情绪大概是因为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个便宜师傅,结果半个时辰不到,便宜师傅就咽气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第三章 薛榆在屋子里翻了半天,总算是翻出了一副棺材钱,她一刻也没耽误,拿着钱就上街去买棺材,连夜将便宜师傅下葬了。虽然她猜测便宜师傅多半是没有儿女,否则怎么会临终前半句话也没有交代,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选了个有利于子孙后代的位置给便宜师傅做阴宅之地。 她选的那块地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周围更是杂草丛生,大概是平时少有人去,路也不算特别好走,往后若是要去扫墓拜祭,光是在路上就得费上一番功夫,但只要稍微懂点堪舆术的人都能看出来,那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是薛榆在城外转了一大圈后才选定的。 这挑选阴宅之地十分讲究,方位稍有不同,其中凶吉便会相差十万八千里。俗话说山旺人丁水旺财,阴宅若是后方有绵延不绝的高山背靠,两侧有群山重重护卫,前方有弯曲的流水环抱,如此为大吉,后人定会人丁兴旺,财源不断。[1] 薛榆选的那块地,刚好把这些全都占了,当真是难得一见的阴宅福地,保管便宜师傅的子孙后代高寿而财禄丰厚。 她当时还纳闷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竟然没有人葬在这里,城里那些个懂堪舆术的难道都是骗子? 等薛榆料理完便宜师傅的身后事,回到那个破旧的小院时,天色已蒙蒙亮,街上不时传来脚步声和人声。这个时辰就出来的,只有可能是食肆的人了,果然,没过多久,薛榆便闻见了一阵浓郁扑鼻的香味。 闻味道,应该是肉包子。 薛榆躺在院子里的那张凉椅上,感受着一阵又一阵饥饿袭来。她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旧钱袋,看着里面买完棺材后剩下的一钱银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算是发现了,自己死了又活过来,两辈子都会栽在一个“穷”字上——她快要养不活自己了! 重见天日还不到一天,薛榆便觉得做人实在没趣极了,还不如在下面躺着做鬼好,起码她做鬼的那些年里,从未有过饿肚子的感觉。 薛榆把旧钱袋收了起来,从地上捡起一片刚落下的梨叶,盖在鼻子下面,试图用梨叶的清香来盖过肉包子的味道,然后手懒懒往额上一搭,闭上眼思考自己往后该怎么办。 昨夜听那胖小子的话,这小屋竟是一个道观,可除了门外那块木牌上写着“候月观”三个字外,她还真是半点没看出来哪里像道观了,要供台没供台,要神像没神像,就连个香炉都没有。 还有这屋子的方位也着实算不上好,大门竟是直直朝着西方,屋中的窗户也不是开西方就是开北方,意味着“紫气东来”的东方不选,却选了两个又凶又阴气极重的方位,实在不像是懂堪舆术的人会选的方位,也不知道便宜师傅在想些什么。[2] 薛榆琢磨了一圈,决定一会儿画一幅富贵牡丹图挂起来,化一化这屋中的凶气,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功力够不够,不过有总比没有强,能化一点凶气算是一点。 想到这里,薛榆慢慢皱起了眉,她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问题,之前忙着打理便宜师傅的身后事,没有来得及注意,这会儿闲下来了,才反应过来——她为什么会懂得堪舆术。 难道......她生前是个靠堪舆术吃饭的人? 不然怎么会在连记忆都没有的情况下,也能下意识挑选出最好的阴宅位置,以及发现这屋中的方位问题。 如此说来,她和这具身体的主人,到还挺有缘份,也难怪那么多人中,自己偏偏抢了这具身体。 如今她已是这道观的新主人,道观往后该是如何,也全由她一人说了算,与其像现在这样空有道观名,全无道观样,不如将屋子收拾收拾,摆个供台在屋中,再找个神像来供着,做个货真价实的道观。 等过几天她记忆恢复之后,就在候月观门口贴个告示,往后靠给城里的人看相算命,驱邪化煞过日子,总不至于钱用完后饿死街头。 薛榆忙了一夜,实在是累得不行,把温饱问题想清楚后,就再也撑不住地躺在凉椅上睡着了,还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个少年站在一大片白牡丹前,他腰间悬挂着一把短刀,刀柄上镶嵌着一排耀眼的宝石,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夺目的光彩,不用走近就知道,那把短刀必定漂亮极了。 少年身前的这片白牡丹与其他牡丹不同,生得十分娇弱,花枝又细又小,花朵也半开不开,好似随便一阵风吹来,都能将它们尽数折断。 薛榆隔着一大片白牡丹,站在另外一头,远远地看着少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明明连少年衣袍上的绣纹都能看清,却看不清少年的脸,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般,只能隐约看见少年殷红的唇。 少年慢慢低下头,伸出手怜爱地抚摸着身前的一株白牡丹,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说话。 薛榆侧耳听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听见。她遥遥望了少年一眼,不自觉地抬腿朝少年走去,想要听听他说的话,看清他的脸。 随着薛榆越走越近,少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耳边也传来少年的声音。他的声音极轻,似情人间缠绵的呢喃,他说:“你啊,不守信......” 薛榆一颗心陡然提了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加快速度朝少年走去。少年的脸越来越清晰,已经能看见挺直的鼻梁—— “大师!救命啊!” 薛榆被这突如其来地嚎叫吓得一激灵,猛地从凉椅上坐起身,还没等她开口说话,身前便扑倒了一个人。 “薛姑娘!快!快请大师出来!”一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她紧紧拉着薛榆的手,一脸焦急地说,“出大事了!城里有鬼!” 女人的话说得不清不楚,薛榆也听得不明不白。她将女人扶起来,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家师昨夜已仙去,实在是无法替你请出来了。” 女人闻声瞳孔一震:“薛姑娘你会说话了?”随后,她更震惊道,“大......大师死了?!” 薛榆轻轻地“嗯”了一声,道:“夫人还是赶紧去找其他人吧。” 薛榆轻轻挣脱开女人的手,刚准备转身回屋子里细细看看方位,想下一会儿画了富贵牡丹图后,该摆放在什么位置,便被女人反手抓住了手,接着听见她说:“薛姑娘你要我上哪儿找人去,整个平城就你师徒二人会堪舆术啊!” 薛榆听到这话眉头一挑,心道:“难怪城外那块阴宅福地无人下葬,原来竟是城内没人看得出来。” 女人央求道:“薛姑娘,你就帮帮我吧!救救我儿子!你是大师唯一的弟子,这大师会的东西,想必你肯定也是会的!” “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也无能为力。”薛榆推开女人的手,她如今记忆全无,就算生前真是个大师,此刻也忘了干净,“我如今只略懂阴阳宅风水,其他的一概不懂。” 女人闻言脸一垮,重新跌坐回地上,眼泪“唰”一下就出来了,她边哭边道:“都怪我!昨夜要不是我非逼着他大晚上出去倒夜香,他......他也不会被鬼勾了魂!昨夜他回来的比平时都要晚,我说了无数遍鬼月里不能在外玩太晚,他肯定是回来的路上被鬼打了记号!” 薛榆:“......” 不会这么巧吧? “你说是谁家的短命鬼,死了也不老实,还要出来祸害人!”女人哭得死去活来,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定是看我儿子长得又肥又圆,吃他一个顶旁人两个!” 女人的话坐实了薛榆的猜想,她两眼一闭,顿时只觉骑虎难下。胖小子是因为自己回去晚了不假,但自己现在只会阴阳宅风水也不假啊! 谁知道她还能不能像昨夜那样,临了突然想起阴宅风水之术来。 女人嚎了一通,见薛榆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着急得不行,她瞥了眼一旁破旧的小屋,忙从怀中掏出个钱袋:“薛姑娘,我看你这小屋又破又旧,哪天若是刮点风,下场雨便会倒塌。这钱是我捐给候月观的,你拿去修修屋子,我别无他求,只求你能看在我捐钱的份上,试试看能不能救救我儿子!” 这话一下就戳中薛榆的软肋——她缺钱的很。 薛榆本就犹豫不决,昨夜要不是胖小子好心送她回来,她指不定还在哪条街上飘呢,没准儿人不送她回来,也不会遇上这事,最重要的是她确实急需银子。 她犹豫了片刻,心想着死就死吧,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便点了点头,应道:“那我就试试吧,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把人救回来。” 女人破涕而笑,急忙把钱袋递给她:“多谢薛姑娘!” 薛榆挡住她的手,摇头道:“钱我先不收,事办成了再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第四章 薛榆和女人一前一后出了候月观,还没等她开口问路,女人便直直朝对面的小巷快步走去,边走边回头看她,眼中催促之意不言而喻。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不愧是母子俩,这抄小路的路子简直如出一辙。 薛榆站在候月观大门前,久久没动,昨夜跟着胖小子抄小路的绝望感,在此刻又一次席卷而来。 她在想,自己这一去,等会儿能不能记住路,又能不能原路返回。 “薛姑娘?” 女人站在巷口,大半个身子都被两侧的石墙遮住,只露出一截灰扑扑的麻布裙摆,上面沾着一大片泥渍,以及零星几滴飞溅到的褐色水渍,让她看上去略微有些狼狈。 薛榆盯着女人的裙摆,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她还没能来得及抓住,就听见女人焦急的声音。 “薛姑娘你怎么不走了啊?” 薛榆抬头看了眼那条隐在黑暗中的小巷,深呼了一口气,在心里做好准备后,视死如归地朝巷口大步走去:“来了。” 不就是条小巷!不就是记段路!她可以的! 然而,等薛榆跟着女人进了小巷后,她才明白过来,她真的不可以。 别说记了,她连跟都险些没跟上——女人进了小巷就一路狂奔,全然不管后面的人。她能理解女人救子心切,早点回去早点救人,可好歹也管管她啊!把她给弄丢了还怎么去救人! 薛榆连跑带猜地跟着女人在小巷里穿了约莫一刻钟后,总算是到了地方。 眼前这屋子的地势,不知要比候月观好上多少。坐北向南,屋后靠山,屋前有水,主的是聚财纳福,富贵无比。 只是可惜,屋前的水差了点意思,小河像一把张开的弓,直对着女人家的大门。水绕过穴而反跳,一文不值,这样的水又被叫做反弓水,主的是易生灾祸,不聚财。[1] 反弓无情,本来的财运生生被这反弓水给破坏了。 好在河对岸的弯曲处是一块荒地,这地的主人若是种了树在那,形成了“弓箭上弦”,那便是大凶,对着的人家定会灾祸连连。 女人见薛榆一直盯着河看,忍不住问:“薛姑娘,那河可是有什么问题?” 薛榆摇摇头,实话实说:“河本身是没问题的,就是和夫人家有些犯冲,会破坏财运,易生灾祸。” 女人急道:“那该怎么办啊?我儿子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条河才出事的?” “也不是没可能。”不待薛榆细想,化解之法便脱口而出,“夫人回头买对石狮子放在门口,就可化解这反弓煞。记得要放在外侧,公狮煞气重,以免冲撞到家人。”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心道:“难道我还真能次次临了想起来?” 女人点了点头,赶忙推开门引着薛榆往里走。 屋子虽不算大,但却五脏俱全,院子里摆满了新收的庄稼,另一边院墙上打了几个木桩,挂着一些农具,因为十分整齐,所以最后空着的那个木桩也格外显眼,想来应该是打多了。屋门前摆了个矮凳,上面放着个针线盒,以及一条未绣好的腰带,看得出来,屋里有个心细能干的女主人。 薛榆跟着女人进了屋,昨夜还活蹦乱跳的胖小子,此时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房梁看,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 她垂眸看了片刻,忽然灵光一闪,不自觉抬手去探胖小子的气息,发现他气息尚正常后,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里。 没来前她一直往凶了想,如今正是鬼月里,难保不是什么小鬼不长眼,勾了魂去作伴,可现在从胖小子的症状来看,倒更像是受到惊吓后,丢了魂。 丢魂说常见也常见,幼儿年纪尚小时,魂魄不稳,受到惊吓后就很容易丢魂,不过像胖小子这个年纪还丢魂的也着实少见。 “不是被勾了魂。”薛榆侧头道,“是丢了魂。” 女人紧张道:“薛姑娘可有办法?你可一定要救他啊!” 薛榆:“他是去了什么地方回来后这样的?” 女人脸上露出一丝自责的神色,她道:“昨夜睡前我让他把夜香提去菜地里倒了,回来后就躺在床上不说话,我还以为他是不乐意倒夜香,冲我甩脾气,直到早上起来才发现不对劲,急忙就去了候月观。” 薛榆又问:“那他有什么曾经用过,现在已经不用了的字吗?小名也可以。” 女人拧眉想了很久,道:“他早死的爹一开始给他取名‘大山’,后面我们觉得寓意不好,就给换成了‘小山’。” 薛榆:“......” 所以,大山和小山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们走吧。” 女人愣道:“走......走?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喊魂。” 女人口中的菜地就在河边,刚好与对面那块荒地遥遥相对,这头长得绿油油,那头长......那头什么也没有。而那个装夜香的木桶,正以一个颇为风骚的倒盖姿势扣在地里,露出了明显被坐过的桶底——半点泥都没有。 这胖小子连夜香桶都坐得下去,有胆量,绝非池中之物。 薛榆走到木桶旁,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对面荒地后的一条街,其余两旁都是屋子,除了石墙什么也看不见。也就是说,胖小子是被河对面那条街上的什么东西吓丢了魂。 “薛姑娘,我......我该怎么做?”女人问道。 薛榆指了指扣在地里的木桶,道:“夫人把手绳扔在这后,边往回走边喊‘被吓到的是大山,不是赵小山’,记住千万别回头,一直走到床边。”[2] 女人照着薛榆的话,把从胖小子手腕上取下的手绳扔在木桶边,然后转身往回走,高喊道:“被吓到的是大山,不是赵小山!” 薛榆跟在女人身后不远处,脚步放得极轻。她与胖小子非亲非故,离太近只会吓到魂魄,本就受了惊的魂,万万吓不得,到时就算把嗓子喊破,也不一定喊得回来。 此时天色已渐亮,太阳从山边探出了头,一缕缕阳光洒落在地上。薛榆看着地上的影子,再次感叹道:“我真活了。” 她边走边欣赏自己的影子,越看越觉得“眉清目秀”,连带着后脑勺上掉着发带也是“婀娜多姿”。等薛榆欣赏够了,再抬头去看时,女人已经走到大门口,她身后事先撒好的柴灰上,出现了一串比她的脚印要小上一些的脚印。 薛榆的目光只在脚印上扫了一眼,就又再次落在了女人身上,她看着女人的脚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她步子没停,跟在女人身后进了屋。 女人坐在床边,紧张地看着床上的儿子,嘴里低声念着:“被吓到的是大山,不是赵小山......小兔崽子你倒是醒过来啊!” 薛榆出声打断她:“可以了。” 女人转头看过来,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薛姑娘,他......他怎么还不醒来?” 薛榆沉默了许久,才道:“夫人先出去吧,你若在屋里,他是不会醒过来的。” 女人问道:“为什么啊?” 薛榆:“夫人身上阴气太重了。” “阴气重?”女人诧异道,“我一个大活人,怎么会阴气重?” 薛榆抬眼去看女人,晨光下的脸带着一抹死气沉沉的灰,竟是比床上的胖小子还像丢了魂,她问道:“夫人都忘记了吗?” 女人一脸茫然地道:“忘记什么?薛姑娘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 薛榆移开视线,淡淡道:“夫人既已离世,还是不要再有牵连的好,以免伤害到所爱之人。” 她刚刚就觉得很奇怪,这天都还没完全亮,城里除了食肆之外全都在睡觉,女人的裙摆为什么会有泥渍?总不可能大清早起来,又急着救儿子,又忙着下地干活吧? 现在看来,院墙上空着的那个木桩,本来应该是有挂农具的,只是女人带出去干活,却忘了带回来——因为她死了。 她裙摆上的褐色水渍不是别的,正是干了的血迹。 最重要的是,她在光下没有影子。 只有鬼才会在光下没有影子。 女人听到这话,身子一顿,笑道:“不可能,薛姑娘你在说什么呢?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怎么会死了,不可能......”说着,她面上表情逐渐狰狞,笑容被撕破,露出底下的歇斯底里,“不可能!我才没有死!是你在胡说!你为什么要说我死了?你是不是不想救我儿子?我没有死......没有死......” 薛榆没再说话。 女人的反应在她的预料之中,人死后魂魄不会相信自己已经死了,还是会向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直到第七天回魂夜,才会相信自己真的死了,然后进入六道转世投胎。 过了许久,女人渐渐平静下来,她慢慢走到床边,用衣袖替儿子拭掉额上的汗,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像以往无数个出门干活的日子一样,笑骂道:“臭小子该起了啊,娘先走了。” 她走到薛榆身旁,柔声道:“后面的事就麻烦薛姑娘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略显圆润的肩一点点含了起来,整个背都在颤抖着。她走到门前时顿了一下,似乎想要回头,但最后还是一脚迈了出去,身影照到阳光的瞬间,消失不见了。 薛榆转身在桌边坐下,替自己倒了杯凉水,摸出便宜师傅留给自己的那枚铜钱,丝毫不受影响地研究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怕,一个是昨夜好心送自己回去的少年,一个是才为候月观捐了第一笔钱的香客,怎么也算不上是陌生人,可面对这场生离死别,她心中却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也许,她生前就是这样一个人吧。 两个时辰后,床上的赵小山终于醒来了。 “哑......大师你怎么在我家?我娘呢?” 薛榆放下充当茶杯的小碗,弯起眼睛说:“哦,你娘啊,她出门干活去了。” 赵小山奇怪地看了眼薛榆,没好气道:“你收了我娘?” 薛榆脸上笑容一僵。 天地良心,这可真是在冤枉她啊! 薛榆:“她一个大活人,我收她干嘛。” 赵小山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全然没了刚刚半死不活的样子,他道:“你没收我娘?那你怎么会在我家?又干嘛要骗我她干活去了?难不成你没看出来我娘已经死了吗?” 他放炮似的放出一连串问题,直把薛榆问得额角青筋暴起,心道:“我是脑子有问题,才会觉得他年纪尚小,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至亲离世?” 赵小山又道:“算了,收没收都一样,我娘今天头七,本来也该走了。” 薛榆觉得自己有必要替自己申下冤,道:“我没收你娘,在你家是因为你受惊丢了魂,你娘去候月观找我过来救你。” “我知道你娘死了,不过她自己不知道。”薛榆道,“她身上阴气太重,你魂魄迟迟不归体,再耽搁下去恐怕会伤了魂魄,我只能实话告诉她,她为了让你早点醒来,已经走了。” 赵小山静静地听完薛榆的话,过了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知道了。” “你说得对,她只是干活去了。”赵小山道,“没有道别就还会再见。” 薛榆张了张口,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 人世间总是有很多分别来得猝不及防。 不管你有多不愿,该是怎样,便是怎样。有些人尚能救回,而有些人却不能,天注定的事,谁都无力去改,只能忍痛挥别,来世再相见。 赵小山站在床边,暗自抹了一把泪,终是骗不过自己,压不下心头的情绪,“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没家了......我没家了......” 薛榆想安慰的话全被堵了回去,未经世的孩子说出的话,总是格外直接,也格外让人心疼。 她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你......你要不上候月观去?我师傅昨夜离世,我一人在观里也怪冷清的。” 赵小山瞥了薛榆一眼,哽咽着道:“行,行吧。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去陪陪你吧,我看你怪可怜的。” 薛榆:“......” 他娘怎么没把他一块儿打包带走? 赵小山又哭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收拾东西,他在屋子里翻了半天,只收出一个小包袱,往门槛上一放:“我们什么时候走?” 薛榆指着他那个包袱,奇道:“你就这么点东西?” 赵小山言简意赅:“我有钱。” 薛榆冲他竖起大拇指:“佩服!” 两人又拿了几床棉被,捆了几捆庄稼,捉了几只鸡和鸭,吃完了午晚两顿饭后,才赶着牛车回候月观。 赵小山家离候月观很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他们又赶着牛车,抄不了小路,只能老实走大路回去。这刚好也遂了薛榆的愿,她看见小路就头疼,巴不得走大路。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平城里又静了下来,远远就能听见永胜茶馆里热闹的声音。 薛榆躺在牛车上,嘴里叼着根枯草,在心里数天上的星星,就在她数到一百零九颗的时候,牛车突然停了下来。 “薛姐我......”赵小山白着张脸回头看她,“我想起我昨晚看见什么了......” 薛榆吐掉嘴里的枯草,懒懒道:“看见什么?” 赵小山指着街边一座宅子,结结巴巴道:“我......我看见有鬼拖着个人进去了......” 薛榆顺着他的手侧头看去,浓重的鬼气吓得她一下子从牛车上跳了下去:“这是什么鬼地方?!” 与此同时,她挂在腰间的铜钱发出尖锐的铮鸣声,一阵汹涌的鬼气顺着她的脚底板爬上了全身。 赵小山语速飞快道:“这以前是个客栈,有个外地商人不知道疯了还是怎么,晚上起来把整个客栈的人都烧死了,虽然后面重建了,但却一直空了下来,说是晚上里面闹鬼......” 这时,宅子里就像是在配合赵小山的话一样,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撞击声,还隐隐夹杂着几声咳嗽。 赵小山手足无措道:“我们现在怎么办?跑吗?!” “跑什么跑!”薛榆一脚踹开宅子大门,一把扯下铜钱握在手中,再张开时,五枚铜钱从她手心飞了出去,她追着铜钱就往里跑,“我去救人,你准备烧宅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第五章 “烧......烧宅子?”赵小山被她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你......你确定你没说错?” “你赶紧的!”薛榆没功夫跟他慢慢解释,反手关上了宅子大门,连人带声音一并隔绝在了外面,她伸手抓住一枚铜钱捏在指间,大拇指轻轻向后一弹,将铜钱定在了大门正中央,一条条红线从圆孔处伸出,迅速朝四面八方包去,不过几息之间,便把整个宅子裹了起来,只见红线猛地一缩,然后消失不见了,“我出来你还没准备好,咱俩也别回候月观了,直接手牵手上奈何桥吧!” 赵小山见到眼前这一幕,也反应过来事情不简单了,赶忙从牛车上跳下来:“别别别!我现在就去!我现在就去准备!薛姐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他拎起挂在牛角上的钱袋就往远处跑去。 这头,宅子被红线完全包裹住的那一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整个宅子里忽然变得寂静无声,只剩下薛榆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从现在开始,这个宅子里除了薛榆之外,任何人都休想打开大门,那枚定在门上的铜钱,既是为了不让赵小山跟鬼似的嚎叫声打草惊蛇,也是为了防止里头的小鬼趁她不注意偷溜出去。 薛榆对自己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毕竟刚从地底下爬起来没多久,脑子什么的也不太灵光,虽然同样都是脖子上顶了个几斤重的脑袋,但不同的是,别人那个里边儿应有尽有,她这个里边儿空空如也。 前两次她最多算是运气好,临了都给想起来了,不过运气这东西嘛,它也不是回回都可靠,不防着点实在是不安心。 薛榆站在柜台边,抬眼扫量了一圈大堂,大堂内摆着四张长桌,正后方是一个木柜,放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上方挂着一排木牌,分别写着各个酒坛里装着什么酒,柜台的斜前方便是楼梯,而楼梯右侧则是通往后堂。如赵小山说的一样,没有那场大火的话,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客栈。 然而,现在这间客栈显然没那么普通了,整个客栈里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诡异感,方才在外面她便看见一股浓浓的鬼气盘旋于宅子上方,现在进来后那股鬼气只增不减,裹着一股子阴冷的腥臭味劈头盖脸地往她面上扑来。 悬在空中的另外四枚铜钱显然也感觉到了,正在不安地躁动着,想引着薛榆继续往前走。 这铜钱是便宜师傅临死前交给她的,看上去与普通的铜钱并没什么区别,大抵是因为保存得不错,铜面泛着一层淡淡的光,不似其他铜钱那般,铜面早已被磨损得不成样。 之前她一直以为,这铜钱算是接任候月观的信物,待将来她抢别人身体这事东窗事发,不幸被某位大师生擒活捉时,这铜钱就又得传到下一位有缘人手中了。可现在她发现似乎没那么简单,这铜钱更像是一个法器,还是特厉害的那种,只不过她目前还不能完全掌握其中窍门。 薛榆一路跟着四枚铜钱往二楼去,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咳嗽声。 她刚刚在外面明明听见了咳嗽声,可现在进来后咳嗽声却突然消失了。 难不成......死了? 薛榆心里一惊,脚下加快了步子。 铜钱带着薛榆追到二楼后,就不再继续往前了,轻飘飘落回她的手心里,触碰到肌肤的瞬间,四枚铜钱虚影一晃,重新变成了一枚。 薛榆借着从窗口打进来的月光,勉强能看清眼前的过道,客栈的客房并不多,拢共也才三个,大门都紧紧闭着,此情此景竟是生出了一种里面有人住的感觉,而她就像个夜深时趁人不备溜进客栈打算偷东西的贼。 这么一想,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薛榆重新缩回拐角处,贴着里侧而站,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三扇门有点奇怪,布局看上去很逼仄,盯得久了会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但那种奇怪感又好像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正在她准备再探头去看一眼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咳嗽声,和刚刚在外面听见的不同,这次的咳嗽几乎是压在喉咙里的,像是忍不住了却又不敢放声咳出来,只能压着嗓子一点一点地咳,好缓解喉间难/耐的痒意。 虽然很轻,但她还是听见了。 是尽头那间房。 听到这声咳嗽,薛榆没来由地松了口气,这至少证明了人还没事,只不过,是不是全须全尾的,她就不清楚了,怎么说也是在这鬼宅里过了一整夜外加一个白天。 薛榆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这客栈被铜钱锁住后,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稍有不慎便会被发现行踪,没走几步她突然觉得好像没有必要,她都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人家家门了,更何况这客栈屁大点地方,那小鬼要真有心,她怎么躲也躲不过,一举一动早已在他眼皮下,也没什么行踪可言。 她贴着一则慢慢往前走,经过另外两扇门时,只感后面鬼气森森,比过道不知要浓上多少。就在她出神的片刻,又是几声咳嗽声响起,这次比上次更大声。 薛榆一手捏着铜钱,一手放在木门上,轻轻地推开了门。 门的背后没有鬼气,也没有腥臭味。她手下的这扇门仿佛是个机关,隔开了两个全然不同的地方,门那边是森森鬼气,门这边是皎皎月光。 屋里比过道要亮上许多,正对着门的窗户大开着,能看见不远处的小河与荒田,河中映着那轮高悬于空中的月,又圆又亮,落了一屋子的光。 窗边静静坐着个人,一身黑衣几乎隐于夜色中,他一手撑在窗边抵着额,垂眸望着河中的月,眉眼间竟有种说不出的眷恋与温柔。听到声音他转头望过来,薛榆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长眉斜飞入鬓,生了双精致至极的瑞凤眼,鼻梁上有一颗黑色小痣,肤色要较常人白皙许多,唇色却又殷红如血,这是一张美的勾魂夺魄,难辨雌雄的脸。 “你......”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便抬手握拳遮于唇前,低声咳起来,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绕着两圈红绳,一条流苏垂在空中,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抱歉,我身子有些不好。” 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声。 薛榆见他不过咳了几声,面上便浮现出一团红晕,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男人皱眉捏了几下喉咙,似乎在烦恼它怎的那么不争气,压点咳嗽声都压不下去,而后对薛榆道:“别怕,我没事,不会留你一人在这里的。” 薛榆被他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他一个被拖着进来的人,反而还安慰起自己这个大摇大摆进来的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她见男人除了面色苍白了些外,精神倒还算不错,应该是没有受伤,不然也不会还有心情坐在窗边赏月了。她问道:“另外两个屋子里有人吗?” “没有。”男人长眉微微皱了一下,想必是又想要咳嗽了,他顿了顿,等痒意过去后,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薛榆打量着屋子,随口道:“直接进来的。”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与刚刚在过道里不同,此刻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漂浮感,好像躺在一片湖里,时而浮于水面,时而沉入湖底,接着便是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简单,甚至有些简单的过头了,一张雕花床,一张圆桌,外加一个书案,再无其他。 男人“啊”了一声,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笑道:“我听见了,踹门声。” 薛榆脚步一顿,心道自己刚刚那一脚果然是被听见了,无奈道:“失误失误,本想着不打草惊蛇,没想到还是......” 男人低笑了一声,视线落在圆桌上,礼貌地问道:“能帮我倒一杯水吗?” 可能是受习惯使然,男人等待答复时,会格外专注地盯着对方,那是一种近乎于看情人般的眼神,既温柔又深情。 “嗯?”男人见她没反应,又问道,“不可以吗?”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能在别人那里讨到点好,尤其是长得好看又有礼貌的人。 薛榆瞥了眼桌上的茶壶,走过去提了一下,发现里面竟是真的有水,她翻了茶杯就准备给男人倒水,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她侧头问道:“你......不能动吗?” 男人点点头,神色无辜地道:“被锁住了。” 薛榆把茶壶放回原处,拉开椅子坐下,随手拿过茶杯把玩,滑过去又推回来,迟迟没有动作。 她在想男人的话。 听赵小山话里的意思,这客栈已经空了很久,根本就没人再进来过,既然如此,茶壶里又为什么会有水呢? 这男人的反应也很奇怪——他看上去并不着急出去。 从她进来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刻钟了,可男人却连一句关于离开客栈的话都没说过,只是问了句她是怎么进来的。 按理说,一个先是深夜撞到鬼,后又被锁在这么个鬼宅里一天一夜的人,情绪早就已经崩了,根本不可能这么淡定,更别说倚窗观月了。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个从外面进来的,还出着热气的活人,不让对方帮忙带自己出去,只是让对方帮忙倒杯水,这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吗? 最重要的是,他都被锁住了,怎么还会知道茶壶里有水? 除非,他就是赵小山口中那个拖人进来的鬼! 薛榆不动声色地摸上铜钱,温声道:“我这就给你倒水,你等——” 她抓起茶杯就往后砸去,同时一把扯下腰间的铜钱,她抬手一抛,四枚铜钱打着旋朝男人飞去,几条红线从圆孔处伸出,将男人从头到尾给捆了个严实。 薛榆满意地笑了笑,泼皮似的道:“——着啊” 男人低头看了眼身上横七竖八缠着的红线,又抬头专注地看着薛榆,面上露出一个类似于委屈的表情:“又骗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第六章 几十年前的鬼要不要脸,薛榆没了记忆无法评价,至于这几十年后的鬼,看她对面这男人就能猜出个八成了——显然是不怎么要脸。 根本就没有什么脚步声和撞击声,就连那几声咳嗽也是假的,全都是她眼前这男人搞的鬼! 她之所以会进客栈,就是因为听见了咳嗽声,认为昨夜被拖进来的人还活着,现在细细回想先前种种,简直破绽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 只怪之前她太着急救人,忽略了这些问题——为什么早不发出声音,晚不发出声音,偏偏在她和赵小山说话之后才发出声音?为什么明明能说话,白天却不向人求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鬼好像没有屯粮的习惯和需要吧?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就像是精心策划的一样。 客栈所在的这条街,是平城里最大的一条街,东西向横穿整个平城,白天不知有多少人会路过这里。昨夜被拖进来的人若真还活着,想要出去还不简单,随便吼一嗓子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他明明有大把机会,却放着不用,图些什么呢? 难不成还想等个有缘人,为他踢飞门板,踏平楼梯,手撕恶鬼,最后与他手牵着手一起出去? 除非他脑子有病,否则绝对没可能。 显然事实也确实如此,他脑子没有病,他也不是人,他的目的十分简单——引人进客栈。 今天是七月十五,传说中鬼门大开的日子,城里的人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早早就已经歇下了,街上安静得连虫鸣声都能听见,更不用提人声了。 他们一路过来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而且,赵小山家那头黄牛,话实在是有点多,他们说一句,牛也跟着回一声,大有要跟他们聊起来的架势。 谁想到聊个天还聊出了这无妄之灾。 这“男鬼”多半是早就起了心,准备今夜再捉个倒霉蛋,一直留意着街上的动静,准备等倒霉蛋走近后,故意发出声音引起注意,这大晚上的又是闹鬼的地方,谁听了不慌神?他只要等倒霉蛋慌神就可以出来拖人进去了。 黄天不负有心鬼,这一晚上的等待没白等,老天给他送了两个倒霉蛋来,估计还隔着几里远他就听见了声音,闻见了人味,等人走近后,他按照原计划故意制造声音吓人,结果这两个倒霉蛋不上当,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还一脚踹烂了他的家门。 不才,这两个倒霉蛋正是她和赵小山。 一个昨夜才目睹他“行凶”,一个自认生前是个顶级大师,刚刚好都不怕他。 这“男鬼”也颇有心机,见她主动送上门,索性也不出来拖人了,舒舒服服坐在屋子里,一步一步引着她进了客房。 薛榆冷哼了一声,毫不留情道:“又什么又,别跟我在这认亲,我们认识吗?” 现在的鬼都是走这个路子的吗? 不靠鬼气震慑对方,不靠武力碾压对方,竟是持美行凶? 男人除了刚刚那个委屈的表情外,再没露出过其他表情,视身上缠绕着的红线于无物,好似全然不在乎生死般,一直盯着薛榆看。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答道:“认识。” 薛榆本来都准备动手收鬼了,听到这话眉头一皱,捏决的手又松了开,她忽然想起自己那不知被睡到了何处的记忆。 恢复记忆是薛榆眼下除了养活自己外,最着急的一件事了。如今她办事全靠运气,完全没什么招数可言,好在到目前为止,她运气都还不错,可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她总不能这辈子都靠运气过活吧? 那多危险,没准儿哪天就不靠谱了,到时她找谁哭去? 她对自己生前是个大师这个判断深信不疑,就等着恢复记忆验证了,可事情却不尽人意,一天一夜过去了,她这脑子愣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现在却突然有个俊俏“男鬼”说认识自己,可谓是相当惊喜了。 莫非......这“男鬼”是她生前的旧交? 薛榆抄手靠在圆桌边,眼睛一弯,笑道:“我就说有点熟悉,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要不你给我说说?”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这话,纳闷道:“一刻钟前,你推门而入,我们不是就算认识了吗?” 薛榆嘴角笑意更甚,柔声道:“这样啊——” 她垂着的手一抬,一个收鬼决就要捏出来,准备送眼前这个鬼话连篇的男人去轮回。 胆子不小啊,人都被五花大绑了,还敢口出狂言。 “又要骗我了吗?”男人垂眸看了眼她的手,仰起那张夺人心魄的脸,挣了挣身上捆着的红线,语气里是难掩的伤心,“骗我就算了,还要欺负我。” 男人说话时微微仰起头,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薛榆,像个不得掩藏的孩子,所有情绪都挂着脸上,再配上这么一张脸,让人忍不住心软起来。 薛榆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这“男鬼”道行太高了,她怕自己会招架不住! 薛榆被拆穿后丝毫不觉有什么,拉开椅子重新坐下,沉声道:“麻烦搞搞清楚,到底是谁欺负谁?明明就是你故意引着我进来,准备杀人夺魂魄。” 男人脸上的伤心更甚了,他委屈巴巴道:“我没有。” 薛榆着实被这“男鬼”的不要脸给惊到了,在心里叹道:“如今这年头,不光人难混,连鬼竟也是这般难混,为了填饱肚子,全然不顾礼义廉耻,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没有什么没有,我看你算盘打得挺好。”薛榆一拍桌子道,“要不是我聪明,这会儿恐怕都在你肚子里了。” 男人无辜地摇摇头,眼中迅速升起一抹水气,似委屈到了极点,他道:“你还凶我。” 薛榆:“......” 不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个险些沦为口中餐、腹中食的人都没哭,这罪魁祸首倒是有脸先哭上了? “我不吃人。”男人为自己辩解道,“我只吃饭菜,偶尔吃点肉。” 稀罕。 她还是头一次听说,有鬼不吃人,只吃饭菜。 这跟告诉她狗不爱肉,鱼不爱水,马能长翅膀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纯瞎扯。 薛榆:“不吃人?那人上哪儿去了?” 男人微微侧着头,一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薛榆,很认真地听着她说话,有种任何事都没有听她说话重要的感觉。 薛榆赶忙移开视线,去看屋子里的其他东西,尽量不和男人对视,可这屋子实在是没什么看头,就那么几个物件,早在她进来时就已经看了个遍。 她无视掉那种被人凝视的感觉,见男人迟迟没回答,以为他是没听懂,又补充道:“昨夜你不是拖了个人进来,那人去哪里了?” 男人这会回答得很快:“我没拖人进来。” 薛榆这下懂了,那不就是和她一样,也是自己走进来的,她道:“人在哪?” “不知道。”男人道,“我来的时候没看见其他人。” 薛榆:“你怎么来的?” 男人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太像说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我是被人拖进来的。” 薛榆:“......” 搞了半天,被拖进来的人还真是他。 那他怎么不早说?! 在这儿跟自己打了半天哑谜! 薛榆道:“你是......昨夜被鬼拖进来的人?我还以为......” 她还以为是个道行多高的鬼,扯起谎来有模有样,敢情人家说的都是真的,只是她没听懂...... 男人这下也反应过来了,恍然大悟道:“你以为我是鬼?” 薛榆不好意思地伸手刮了刮鼻侧,嘀咕道:“长得倒是挺像专门勾人心魂的那类鬼。” 男人薄唇微微勾起,露出一抹笑意,他道:“我有影子,只是因为坐着所以看不见。”他又看了看身上的红线,试探地问道,“可以解开吗?我的手臂有点痛。” 薛榆闻言抬手停在空中,轻轻往后一抓,红线从男人身上滑落,四枚铜钱飞回她手上,变回了一枚。 男人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她的铜钱,似随意地道:“你这铜钱很特别。” 薛榆捏起铜钱看了看,同意道:“是有点。” 男人没了红线的束缚,依旧坐在窗边没动,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臂,下一刻又赶忙捂住嘴放声咳起来,咳完,他又问薛榆:“能帮我倒杯水吗?” 薛榆:“这里的水还是不要喝比较好,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带你出去,去外面了再喝水行吗?” 男人这次没有听薛榆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强硬,他道:“我想喝。” 薛榆无奈只能给他倒水,她又借着月光看了看,想凭借自己的好运气看看这水有没问题,刚举着茶杯往前走了几步,便感觉到腰间挂着的铜钱又不安地躁动了起来。 五枚铜钱里有四枚都在她身上,刚刚捆着男人的时候都没这么反常,现在就更不可能了,那么只可能......是楼下大门上定着的那枚铜钱! 她回头看了眼客房的门,压低声音道:“好像有东西过来了,我们得赶紧离开!” 男人又是一阵咳嗽,他道:“不行,我现在就想喝。” 与此同时,腰间挂着的铜钱突然又发出尖锐的铮鸣声,跟刚刚在楼下时一模一样。 薛榆赶紧走到男人身边,把茶杯递给他,结果只见他接过后顺手往窗外倒去。 “你......干什么?不是要喝水吗?” 霎时间,原本的安静被打破,四周骤然响起许多声音,楼下那枚铜钱重新回到薛榆手中,同一时刻,楼下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坐在窗边的男人听到声音后,突然站起身子,害怕似的往她这边走来,结果不小心踩滑了,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落到窗外的瞬间,一把抓住了薛榆的手,拉着她一起往后倒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