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归路晚清风》 第1章 楔子 窗外绵绵的细雨已下了几日,一阵风来,将桌上的灯晕吹得飘舞不定,愈发显得这客舍格外冷清。 昏黄的灯下,一个身着青衫、头戴儒巾的少年书生兀自蹙眉苦读。摇曳的烛光中,看不清少年的五官容貌,只觉得整个人的气质比寻常读书人更为温润俊逸。 忽然,他身后的矮床上传来几声轻轻的呻/吟,只见一个小书童正睡在上面,小童似乎正在害病,睡梦之中尤不住地翻来覆去。书生听见,忙起身走到床前。待他站起身来,才看出这少年身量不高,身材纤细,举手投足间宛若游云。 书生见那小童烧的满脸通红,用手在他额上一试,只觉烫手,心中不由地大急,回身把桌旁一个小泥炉上的砂锅拿起来,把里面温着的药倒在一只碗里,吹了吹,走过去将小童轻轻摇醒。 小书童恍惚间睁开眼睛,见少年手里托着一碗汤药坐在床沿上,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忙要起身,一边道:“小姐……”少年将他按住又“嘘”了一声,小书童连忙改口,道:“公子,怎么能让你给我端药呢。”说话间咳嗽不止。少年见状愈发心忧,面上却不显,只微微一笑道:“荣发,你先喝了这药再说。这几天是我连累了你,害你生病。你现在把这药喝了,快快好起来,才是帮我大忙呢。”书童眼圈一红,接过碗来,把药一气喝了。书生扶他躺下,帮他把被角掖好,又坐回桌边,暗暗叹了一口气。 离开家已经五天了,外面依然风平浪静,看来家里果然没有将自己逃婚的事声张出去。只是不知爹娘兄嫂现在怎样,也不知爹娘会不会因自己离家急坏了身子。只求二老看在尚有兄嫂侄儿承欢膝下,慢慢忘了自己这个不孝之女吧。此外,映雪嫁入刘家已有数日。当初她曾夸赞刘家公子相貌不凡,又是金章紫诰奉旨成婚,看似尊荣无限,却害她担了绝大的风险,也不知道她心里是喜是怨。再有就是荣发,不惯跋涉,几天下来就累病了。客栈中,仓促间也不及请郎中,好在自己曾习过一点医术,抓几服草药给她吃过,但愿再休养几天便无大碍吧。想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重又拿起书来。 冷雨敲窗,一灯如豆,越发显得屋内凄冷孤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闺中女名动桑梓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云南昆明素有春城之称,二月初春更是繁花生树,雏莺娇啼,春水碧于天,飞絮因风舞的时节。礼部尚书孟士元丁忧将满,思及日后起复还京,又将终日案牍劳形,不免疏远了天伦之情,便趁闲暇在家中或与夫人一同调弄孙儿,或于窗下课女读书,享受庭帏之乐。 这天,孟士元见庭院中春光明媚,碧桃盛开,一时兴起,便遣下人叫了儿子孟嘉龄与女儿孟丽君来。三人赏玩一回,孟士元又让他两个以桃花为题,每人做一首诗来。 孟嘉龄弱冠之年,洒脱俊逸,早中金榜,如今已是翰林院庶吉士。十七岁上成亲,娶的是平西候的嫡长女,现下已有一子。孟嘉龄因父亲服阙,特告假回乡,以便服侍父母返京。 再看女儿孟丽君,年方十四,这孩子出生之前,孟夫人曾梦见有仙女入帐,说要来他家做女儿,孟士元乃儒门弟子,对这些怪力乱神只一笑置之。倒是如今孟丽君不但出落得冰清玉润,秀雅绝伦,而且饱读诗书,博学多才。 孟士元早年曾中探花,也是为名动一时的文士。年轻时常将“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礼教之言斥为胡话,有了女儿之后也如儿子一般教导。可喜孟丽君天资聪慧非比寻常,七岁作诗,九岁作文,妙解音律,雅擅丹青。去年,孟丽君曾为乃兄孟嘉龄绘了幅扇面,仿宋人范宽的笔意画了一派远山近水,又戏做一首十六字令提在上面。孟嘉龄一次不防,拿出去被一班文士看见,个个赞不绝口,一时间孟家千金的才名传遍昆明。 这也就罢了。 有道是相由心生,又言腹有诗书气自华。因孟家居乡守制,昆明城中大凡官绅之家的夫人太太都曾上门道恼,见了孟丽君无不惊为天人。孟丽君貌似天仙的名声也在官宦夫人间传开,不多日子,便是没见过她的也知其风流婉转犹如仙子下凡。孟士元听说这事不免恼怒-——自家女儿岂是让人随意评论的,然而恼怒之余不免也有一分得意 一时,兄妹二人都已做完誊清。孟士元先拿过孟嘉龄的诗稿,看了一遍,点头道:“写的倒有些气骨,可惜失之清浅。假以时日,待你性情沉稳,遣词圆融后或许有所进益。”孟嘉龄知道父亲从不轻易赞许人,能得他这样一句评语自是喜出望外。 孟士元又拿起孟丽君的诗稿,看了起首一句便捻须微笑,一时看罢,就用手里的诗稿指着孟嘉龄笑道:“惭愧啊。你枉为翰林,做的诗还不如你妹妹。” 话刚说完,孟丽君先笑道:“哥哥是做大事的,没把心思放在这些小道上。” “还是妹妹知道我。”孟嘉龄说着伸手就要去揉孟丽君的头发。 孟丽君一边笑着往孟士元身后躲,一边伸出手指在脸上划:“哥哥你应该说是故意让着我的来着。” 听她这么奚落,孟嘉龄越发赶上来要捉她。,孟士元咳嗽一声,冲孟嘉龄道:“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行事还这么浮躁,难道你在京里,陆学士跟前也这样跳脱不成。” 孟士元一咳嗽,兄妹二人就都住了手。孟嘉龄小声嘟囔道:“这不是在家,看见妹妹高兴么。儿子在外面,可都是规规矩矩、老成持重的。”孟士元瞪他一眼,正色道:“你在家玩闹惯了,到了京城收不住性子,一个无心,就不知道会闯出多大的祸来。这么大的人怎么返不比之前沉稳从容?为人处世切记谨言慎行!” 孟嘉龄二人见父亲变了脸色,都忙站起身来,垂手肃立。孟嘉龄肃容道:“爹教训的是。儿子近日行事确实有轻浮急躁之处,日后必不再犯” 孟士元知道他不过嘴上这么一说,其实根本没听到心里,他这个性子不吃些苦头是不会改的了,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孟丽君悄悄瞪孟嘉龄一眼,正要出言劝劝父亲,只见孟士元缓缓对孟嘉龄道:“你既然已经出仕,不论年纪多大,别人都不会把你当做毛头小子看待。也许你的无心之言,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或许就能生发演绎出天大的事来。别忘了,你还有个二品大员的爹,行为举止更应检点。”苦笑一声,又道:“况且为父年纪大了,这个家终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总要担当的起来才是。” 好好的作诗怎么竟扯到这些,转眼瞥见妹妹正低头沉思,像是在回味父亲刚才的话,孟嘉龄点头沉声应了个“是。”想想又觉得父亲刚才的话有些颓丧,打岔道:“儿子一定不辜负爹爹的期望。只是眼下还有一件事非得您和娘操心才行。”见孟士元和孟丽君都看着他,眼中尽是询问之意,这才忍笑道:“象妹妹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儿家,可惜皇上不开女科,不然定是稳稳得中头名状元。我只发愁要找个什么样的妹夫才能配的上她。” 不等他说完,孟丽君早啐他一口,拉着孟士元袖子撒娇道:“哥哥说错话,不说诚心认错,还把女儿拉来替他挡灾,以为这么一岔您就忘记前面的事了。爹您可要好好责罚他啊。” 却不知孟嘉龄的话恰恰说到孟士元另一桩烦心事上。见女儿眉目如画、俊雅无俦,颇有林下之风,不由道:“你哥哥虽是玩笑,却也说中了为父的心事。丽君,你年将及笄,陪在我和你母亲身边的日子不会太长了。”话虽如此,眼看女儿年将及笄,却不曾有人家来相看,孟士元夫妇口里不说,心里难免也有些不自在。 殊不知如此才貌双全的闺秀,昆明府中多少少年公子动了求娶的心思。怎奈常言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孟士元已是尚书,孟家门第放在京城或许不算太高,搁到昆明,能和他家门当户对的只有两家,一个是云南总督皇甫敬,再一个是当今皇后娘娘的父亲,当朝丞相刘捷。巧的是这两家还都有与孟丽君年岁相当的公子,且看看这两家是怎么说。再说,孟家还有京城诸多世家子可以挑选,冒冒失失上门提亲,若是碰一鼻子灰岂不被人笑话。所以动心的人多,上门提亲的却还没有。当然也有孟家刚刚除服的缘故。 正在这时,家人孟福来报:“梅花巷的顾大人求见,现在花厅候着。” 孟士元知道这说的是告病回乡的鸿胪寺卿顾宏业来了,心里不禁疑惑。自己平素和顾宏业并无往来,今天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别看顾宏业致仕前也不过是个四品的鸿胪寺卿,放在遍地显贵的京城算不得什么,但是,他可还有个官居丞相,一等承恩侯的姐夫。不单如此,他这位姐夫可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对当今天子的发妻,换言之,当今皇后正是顾宏业的外甥女。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他背后的几位大人物的面上,孟家也得客气接待。问题是孟士元和刘捷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来是想看两相厌。顾宏业好端端地突然上门,孟士元心里也不免犯嘀咕。 孟士元满腹狐疑,心思飞转,一面对孟福道“快请”。 不一时,孟福就把顾宏业请到孟府正厅。孟士元含笑迎了出去,两人拱手见礼,寒暄数语,早有下人奉上香茶,两人一边品茶一边说些闲话。孟士元愈发起疑,出言试探道:“你我同住昆明,平日里也难得一见,今儿天气正好,顾兄也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顾宏业也不是笨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平时不来往,突然跑来礼下于人,人家当然要问问你所为何事。心说,今天这事实在是不好开口,无奈暗地里搓搓手才开口道:“在下疏懒,让部堂取笑了。今日受人之托冒昧造访潭府,却有一事……”一句话没说完,孟福又进来了“布政使秦大人到。”顾宏业只得住了口。 去年秋冬贵州民乱,不少流民涌入滇、桂两地。云南地处边陲,百族聚居,这几年有总督皇甫敬坐镇,百姓日子总算平静。如今流民涌入,官府开仓放粮,引得云南本地百姓颇有民怨。亏得皇甫敬处置有方,加上秦布政勉力支应方才没有出乱子。如今春耕在即,秦布政不忙着公务,怎么有空闲跑到别人家做客的。 比起方才,孟士元疑惑更深,降阶出迎,笑对秦布政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贵客接连。顾鸿胪刚到,大家正好一聚。”说话间已来至厅上,分宾主坐下。 顾宏业见有秦布政在,便掩了口,只向孟士元讨教些诗词之事。秦布政却不比他俩一个致仕,一个丁忧。春耕在即,滇、黔等地却是一个多月不曾落雨,隐现旱象。万一天旱成灾,再加上流民,不说百姓日子艰难,就是秦布政自己少不得因此吃挂落,故而未雨绸缪,正是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怎奈皇甫敬亲口托付,秦布政只好拔冗来孟家。他本是个急性子,这时候见孟士元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早没了耐心。况且听皇甫敬话里的意思,这事也有□□成的把握,心说你们不是谈诗论词么,正好。遂道:“听君一席话,到让下官想起幼时听先生讲《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来.” 说到《诗经》,不免提起那首“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关雎》。秦布政趁势笑道:“部堂家有淑女,便引来一位君子相求。下官今日登门,正是受总督皇甫大人之托,特来向令爱求亲来的。皇甫大人膝下少华公子,青春十五,清隽俊雅,文武兼修,大人是亲见过的,并非下官言过其实。倘若有幸得与令爱结下白首之约,可谓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佳偶。恳请大人玉成此事。” 皇甫敬进士出身,早年征战南北,是赫赫有名的一员儒将。如今出镇云南,其清正廉明也是有口皆碑的。他自己就是进士,自然更想儿子青出于蓝,皇浦少华自幼入学,刻苦自励,去年院试考取案首。因孟士元丁忧居乡,皇浦少华时常来孟府求教,孟士元对他也是青眼有加。 听秦布政这么一说,孟士元可谓是正中下怀。正要说须与夫人商议再做答复,转念一想,听秦布政的话似乎觉得此事十拿九稳了,心里隐隐就有些不痛快,况且旁边还坐着顾宏业,愈发不能让人将女儿看轻了。于是故意垂头假装思索。 顾宏业万万没料到秦布政也是来孟家提亲的,这时才心里暗暗叫苦,后悔刚才该抢到他前面才是。生怕孟士元立刻应了这门亲事,急忙向秦布政道:“秦大人,我与你不约而同了。”又转向孟士元道:“孟大人,在下这里也有一位公子,便是承恩侯与家姐的次子,当今皇后的胞弟刘奎璧。愚甥今年十六岁,生的仪表不凡,与令爱称得上天造地设。孟大人想来也是见过的。” 秦布政听了顾宏业来意,心道好险,总算不曾让他抢了先,且看孟士元怎么说吧。 孟士元正在目瞪口呆。刚刚还发愁女儿的终身,这下就有人上门提亲了,而且还一下来俩。两家一家是封疆大吏,一家是皇亲国戚,都不是随便就好回绝的。皇甫敬也罢了,刘捷这是凑得什么热闹,两人多少年一直就不对付,怎么好好的替儿子上门提亲,疯了不成!又或者背后有人授意?别看顾宏业嘴里,刘捷只是个承恩侯,他可是侯爵在身的当朝丞相,能支使的动他的人,算来算去也只有那么一个。 不能怪孟士元多心,他和刘捷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想也想不到他家会来提亲的。只怪自己拿乔,若是刚才一口应下秦布政,哪里还有后面的麻烦。这两家也是,好不好的偏偏凑到一起来了,要是有个先来后到,神不知鬼不觉的,自己总有话搪塞顾宏业,今儿这样回了他,岂非当着秦布政的面打了刘捷的脸,而且不但是打了刘捷的脸,还顺着刘捷,把他背后的人的面子也下了。 要换前几年,先帝朝的时候,孟士元定然立时就回了刘捷。从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别人,哪怕你是天皇老子也管不着,只要孟士元这一巴掌打下去,就能士林中留下刚正不阿的好名声。可现在这样的事却做不得了。旧年里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新年号元熙才刚刚用了一个月,孟士元曾为元熙潜邸讲官,这时候只有抬轿的,没有拆台的,就算拆台也得遮遮掩掩、涂涂抹抹地把这台拆的漂亮一点才好。 孟士元心里叹口气,自己熬心费力教出来的学生,转头就给来了这么一招!更气人的是,一孟士元对元熙的了解,他铁定还觉得既为师妹保了个好媒,又安定了前朝旧臣,办了一件一举两得的聪明事呢。 顾不得埋怨学生,孟士元先得把眼前这两人打发了。也是点背,哪怕顾、秦两人分头过来,自己也还有个回旋的余地,怎么偏偏就撞到一处了呢。 这可真怨不得刘捷和皇甫敬,两人都想赶在孟家除服之后,返京之前把事情说定,又要防着别人家抢了先,还要找个差不多的日子——总没有黑道凶日上门提亲的——可不就撞到一处了。 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随便找个理由,比如什么曾有高人说过,女儿不宜早婚之类的,两家都拒了,等回了京,事情冷上两年另寻一门亲事就是了。皇甫敬和刘捷纵不高兴,也没把谁往死里得罪。 可惜这主意也就是想想罢了。不说元熙出于何种心思,只单单为女儿打算,放眼京城,固然不乏与国同长的世家望族,然近百年的富贵日子早将其气数消磨殆尽,其中鲜有有才学、知上进的少年子弟。那些世家又是世代联姻,纵有一二凤毛麟角,家中也早与他定下亲事了。余下的,莫不是飞鹰走狗之辈。 况且这些人家皆聚族而居,一家之中光主子就常有二三十人之多。女儿要是嫁进去,看着风光体面,却是头上几重公婆需服侍,左右许多嫡出庶出大姑、小姑、多少妯娌要应付。人多事杂,口角也多,是非也多,万一再遇见个挑剔婆婆,难缠妯娌,刻薄小姑…… 与其在京里选个靠祖荫得个五六品官,一辈子靠着祖宗爵位混日子的世家子弟。倒不如赶在起复前就在原籍寻一个有才学、知上进,家里人口简单的少年俊彦。说实话,孟士元冷眼看了许久,确实觉得皇甫少华是个各方面都合适的人选。没想到,皇甫家的媒人上门的时候,偏偏就杀出个程咬金。 孟士元心思飞转,种种念头也不过是在瞬间一闪而过。见顾、秦二人正都盯着自己,心中已拿定主意。想皇甫少华许是因为出身之故,文而不弱,曾给孟士元舞过一套虎虎生风的剑法。听说,现已能开三石的弓,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当下向顾、秦二人一拱手,道:“小女生长蓬门,才输质陋。承两位大人抬爱,欲约为婚姻。二位公子皆为一时才俊,有婿若此,乃是孟家高攀,尚有何求?只是小弟只此一女,难许两家。不如这样,寒舍有一花园倒还宽敞,三日后正逢二月十二花朝节,就请两位公子来寒舍,花园比箭,听凭天意,胜者便与小女结为姻缘。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顾宏业和秦布政都心道,比箭当场便见输赢。赢者自是孟士元的快婿,输的只怪他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偏心舞弊,倒不失为一个公允的法子,都极口称妙。各自告辞回去复命不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老尚书坐困愁城 孟府正堂嘉荫堂院子里,很种了些花树。时值仲春,桃李吐蕊,海棠初绽,蜂飞蝶舞,莺啼婉转。 孟士元送客回来,候在门口的丫头看见他,急忙打起帘子,就听见屋里有说笑声,心知是小辈来请安了。抬脚进来,果然,见孟夫人坐在上首,正揽着孙子魁郎逗他说话。孟嘉龄和儿媳章飞凤含笑看着。见他进来,孟嘉龄夫妇忙站起身,正要见礼,孟丽君也扶着乳娘之女苏映雪来了。一一见过,方才各自坐下。 说了会儿闲话,孟夫人先叫丫鬟仆妇带了魁郎出去玩耍,才向孟士元问道:“听嘉龄说刚顾鸿胪和秦布政来了。他两个怎么凑到一起了,可是有什么事?” 孟士元咳嗽一声:“正要说与你知道,”便将两家托人上门提亲的事说了。 见说到自己的婚事,孟丽君带了苏映雪避了出去,却不走远,悄悄站在碧纱窗外偷听。 只听见里面孟夫人奇道:“皇甫家也罢了,这刘家是怎么说的,平时和咱们也没什么来往,好好的这是……”孟士元低低说了句什么。 略一思忖,孟丽君有了一个推测。如今朝中三位丞相:梁鉴、刘捷、祁成德分别挂礼部、吏部、工部尚书衔,三人中只有梁鉴兼署部务。先时陛下已露口风,待父亲起复,多半如梁鉴一般拜相、掌部务。到时候就是四位丞相。 四个人里,梁、孟都陛下潜邸旧人,刘、祁却是先帝宠臣,且刘捷还是皇上岳父,到时四位丞相必然分为两派。虽说为君之道在于制衡,两边力量相当,谁也别想一家独大。然而今上初登大宝,正是内政不稳之际,四周也很不安靖,北有鞑靼虎视眈眈,东北藩国朝鲜奸臣篡位,东南富庶之地饱受倭寇掳掠,西南流民已起。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没有大笔的物资储备是不行的,但据她所知如今国库空虚,仅剩的一点积蓄还要应对随时有可能发生的天灾,这时候朝皇帝显然不想朝廷重臣陷于内斗。或许在皇帝看来,两边握手言和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从春秋战国时代就开始的联姻,于是千里之外的孟丽君莫名其妙的成了一颗棋子。 这件事往好处看,是父亲日后必受新帝倚重。然而只看提亲这事,事先连个风声都不曾透漏,也不问问家中的意思,父亲与刘捷在皇帝心中已是亲疏立判。 里面静了片刻,孟夫人又道:“刘公子不知道怎么样,听说他老子刘捷姬妾极多。如今刘捷带着宠姬爱妾在朝为官,却把夫人丢在原籍,倘若这刘奎璧也和他老子一般,可怎生得了。老爷,你还是想个法子回了刘家吧。” 章飞凤也道:“刘家现在贵为国戚,刘公子听说是相貌堂堂,若与咱们孟家联姻也不算辱没了丽君。只是媳妇听说刘府顾夫人治家不严,常有下人仗着刘家权势狐假虎威,横行霸道,甚而至于还有收了钱替人打官司的。” 见孟士元不答话,孟嘉龄也坐不住了:“这两位公子,儿子倒是都见过。刘奎璧文才武功,相貌家世也算难得,不过据我看来,少华英武洒脱,比起刘奎璧更胜一筹。” “你们说的我如何不知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难道当面打了刘捷的脸?”孟士元向孟夫人道:“你放心,女儿的终身,我难道会胡乱许人的?这事,我已有计较。”言罢将比箭一事说了。 孟士元原以为这办法不说是万全之计也是十拿九稳的,不想话没说完,孟嘉龄就跌脚道:“爹,你有所不知,刘奎璧平日里也是个喜好舞刀弄棒,精于弓马骑射的,与少华相比,怕也只在伯仲之间。况且比箭变数大,万一刘奎璧胜了该如何是好?”言下之意是还不如文斗,横竖文无第一,到时候谁赢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孟士元脸上一僵-——这比箭是自己定下的,话已出口岂能容你说改就改? 听了孟嘉龄的话,孟夫人越发着急;“好个糊涂的老爷。我珍珠一样宝贝的女儿,嫁给神仙尤怕委屈了她,你却要糊里糊涂把她许给人。既是秦布政先开的口,你准准应下就是了,出什么比箭的馊主意。你怕刘候势大,我却是不怕他的。男婚女嫁总得两厢情愿,仗着皇上娘娘又怎么样,难道牛不吃水强按头?咱们不把女儿许给他刘奎璧,皇上还能因此降你的罪不成?我这就去顾府,根顾鸿胪说个明白。”说罢,一叠声命人备轿,忙的孟嘉龄、章飞凤一边一个挽住孟夫人。 “夫人你哪里明白,这看似简简单单一桩婚事,里面牵扯了多少人和事。陛下改元不过一年,器重的人要委以重任,那些得先帝重用的人岂能甘心。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却是个念旧的。不过借着这桩婚事做个样子给人看吧,我和刘捷都能成了亲家,朝中正摩拳擦掌的人总得再观望观望。况且皇上压着刘捷给我低头,我要是一口回绝,也太不识抬举了吧。”孟士元苦笑道:“比箭这事,刘奎璧自己输了,那是他技不如人,陛下纵然不高兴,可也说不出什么,要是我当面回了顾宏业,岂不是摆明了和他过不去。” “依你的意思,这是要听天由命了?” “怎么会!既然比箭有变数,咱们少不得要好好谋划谋划。若他刘奎璧众目睽睽之下输了,那是他学艺不精,旁人也不好怪到咱们身上了。” “老爷你说的简单,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万全的法子一定让刘奎璧输的。” 一句话说的孟士元也踌躇起来。孟嘉龄看向章飞凤。 章飞凤虽是将门虎女,对射箭的关窍比其他三人熟悉,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心里正着急,忽然觉得有人在身后拽她衣裳,回头一看是苏映雪,心下觉得奇怪,已被苏映雪拉到一旁,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章飞凤听完展眉笑道:“好你个小丫头,哪里来的这么一副急智,出了这么个好主意。”苏映雪抿嘴一笑,眼睛向窗外一溜。章飞凤会意,伸出食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轻轻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你家刁钻小姐,就有你这个伶俐丫头。”又回身向孟夫人笑道:“娘你放心,有媳妇在,保管叫刘奎璧输给皇甫公子。” 等到月上柳梢,在书房坐下了,孟士元才吐出一口有郁气。实在是想不通教了近十年的学生,两年不见,怎地就变得如此狂妄了。要安抚拉拢臣工,没有公主还有大把的宗室女,老夫是臣子不是奴才,女儿岂能让你当成彩头赏人的。提笔给梁鉴写了一封信,写完,叫过心腹家人,命他把信送到京城。 梁鉴得了信,没两天就打听才出事情的原由,固然有弥合新旧两党的用意,起因却是刘奎璧听说孟丽君才貌冠绝,起了遐思遥爱之心,自忖老父自来和孟士元不对付,求他寻媒人去孟家肯定没戏,索性趁刘夫人给刘皇后寄信的时候,偷偷夹了一封在里面。 当初刘捷将夫人送回原籍尽孝,刘夫人身边带的就是当今皇后刘燕珠、小儿子刘奎璧还有一个庶女刘燕玉。刘燕玉另院别居,等闲不到刘夫人面前碍眼,刘燕珠、刘奎璧姐弟俩却是在刘夫人跟前一同长大的,刘夫人心中孤苦时,也全靠她两个承欢膝下,因此上情分远逾寻常姐弟。接了信,刘燕珠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找个机会和元熙说了,元熙一听正好,又找了刘捷。 不管怎么说,这事元熙做的都算欠考虑,只听刘燕珠把刘奎璧一夸,想当然觉得这桩姻缘乃是天作之合,又能于朝政有所益处,都没先问问孟士元的意思,直接暗示刘捷上门提亲。刘捷原本就是个婉佞媚上的,正怕新皇登基失了圣意,一合计,利大于弊,于是就有了顾宏业和秦布政在孟家碰了头的事。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信差还在路。 本来好好的一桩喜事,被元熙这么横插一杠,弄得三家都尴尬了。不但孟士元措手不及,皇甫敬更是进退两难。 秦布政出了孟家,转身就去了总督府。皇甫敬宦海沉浮几十载,一听就觉得这事有蹊跷。 孟士元和刘捷虽有同乡之谊,多少年来却是分席而坐,根本谈不上私交。好端端的,刘家怎么会突然上门提亲?显然是有人授意,而且这人与孟、刘关系匪浅,孟、刘二人都不好驳了他的面子。这么算下来,只有一个人对的上,那就是当今天子元熙!当年元熙未封太子时,孟士元就是他颇为信重的讲官,而刘捷是元熙的岳父,他女儿刘燕珠不但贵为皇后,还颇得宠爱,在元熙眼中自然更是自己人了。 人家好好的一番布置被自己打乱,换做普通人还要动怒,何况堂堂一国之君。只是事已至此也不是自己想罢手就能罢手的了。 虽然久离京中,对于今上元熙,皇甫敬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比起先帝的刚愎独断,元熙略显优柔荏弱,明知刘捷、祁成德不堪大用,仍要安抚拉拢,甚至把主意打到孟士元女儿身上。自己也算是走背运,好巧不巧地偏偏和刘家赶到一块去了。现在再要找借口推了比箭,一则坠了总督的声威,再则如此一来 ,定然把孟士元得罪死了。别看现在刘、祁二人好像是深得圣眷,今后朝上必是梁、孟二人的天下,皇甫敬为爱子求娶孟士元的女儿,多少也有为皇甫少华日后仕途打算的意思在里面。 皇甫敬一筹莫展,送了秦布政就一个人在书房了长吁短叹。 知道秦布政来了又走了,皇甫夫人便来书房打听消息,又打发人去叫皇甫少华。皇甫少华正和孪生姐姐在一处练剑,便一起来了皇甫敬的书房。三人听皇甫敬说了一遍,皇甫夫人先道:“罢,罢,罢,孟家女儿虽好,天底下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孩家。既然刘奎璧也去提亲就让给他好了。”又对皇甫少华道:“好姑娘有的是,娘再好好给你打听。” 不等皇甫少华说话,皇甫敬先道:“妇道人家瞎说什么。我看孟士元未必看得重刘奎璧,要不是他对少华青眼相待,我也不会贸然请人上门。孟士元眼看就要拜相,他在士林里素有清名,要是得罪了他,少华以后的仕途可就不好说了。”顿一顿,脸上已有一分不豫之色:“堂堂总督品级虽比刘捷差,却也不是人家的奴才,用不着看人脸色行事。” 当着儿女的面,被皇甫敬呛了几句,皇甫夫人未免有些下不来台,待要再说几句,又觉得越发成了拌嘴了。正尴尬间,皇甫少华笑道:“爹说的是,娘说的也有道理。” 皇甫敬也知道自己刚才话说重了,回了颜色,顺着皇甫少华的话头道:“哦,我和你娘说的都对,那你到时候该怎么办。” “无非是孟家、刘家都给足面子。”皇甫少华笑道:“孟世伯总不会让我两个对射,定然是出个题目,到时候儿子让刘公子先射。” 比箭不像别的,最要宁心静气,先不说等待本来就会引得人心浮气躁,只看若前面的人射的好,一举中的,后面的人难免担心比不过他。要是前面的人失手,除非两人水平相差悬殊,不然后面这人心里只会更加惴惴。因此上,单就比箭来说,后面的人总是要稍稍吃些亏的。 “他要射中了你待如何,要是射不中,你又怎样?” “无论如何,儿子总要竭尽全力,总不会让人说我学艺不精,坠了总督府的声威。” 皇甫长华噗嗤一笑:“孟姑娘倾城倾国、风华绝代,你这么说不只是为了咱们家的威望吧?” 皇甫少华俊脸一红,赧然道:“什么倾城倾国,风华绝代,这可都是你说的,我可连孟姑娘的面都没见过。” “少华弓马娴熟,只要你拿出本事来,孟姑娘必是咱们家的人了,到时候有你见她的”皇甫长华促狭道。给她这么一打岔,倒把刚才的尴尬解了。 三家里倒是刘家最容易,只要刘奎璧到时候放出手段就是了。 顾宏业从孟府出来,坐了轿子就直往刘捷府上来。刘奎璧听下人禀报,知道是来回话,忙接了出去,迎入上房殷勤让座奉茶。一时刘夫人扶着庶女刘燕玉的手出来,彼此见过。 顾宏业见刘燕玉也出来了略有惊讶。刘燕玉生母早丧,自小就算是在刘夫人跟前养着。她生母当年极得刘捷宠爱,刘夫人少不得醋海生波,只将刘燕玉丢给乳娘,等闲不让她到跟前,更别说出来见客了。不过刘燕玉差不多也有十五六岁了吧,想必刘捷与夫人书信往来,或许已有交代。不管怎么,说起来都是刘夫人养大的,要是出了阁还是这么一副木讷拘谨的样子,岂不是让人笑话刘夫人教女无方,只怕连皇后的名声也要受牵连。 一边想着,顾宏业一边把刚才在孟家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对刘奎璧笑道:““三日后比箭,可要打点起精神,务必取胜。不说孟姑娘花容月貌,才堪咏絮,就是贤甥你也可借此一战扬名,你父亲母亲面上也有光辉。” 这事原本就是刘奎璧惹出来的,当然志在必得。心里嫌顾宏业唠叨,嘴里还是应下来,又客客气气道过谢。 听弟弟夸赞孟丽君有文采,刘夫人大不以为然,心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当年燕珠在家时也没正儿八经给她请先生,不过是她大哥闲了教上几个字,还不是做了皇后娘娘。便道:“女子讲的是德言容功,贤良淑德,只要孝敬公婆,安分守己就罢了,才貌不才貌的倒不稀罕他。奎璧你到时候安心比箭,不要输给皇甫家小子。” 刘捷在朝为官,亲朋故旧、门人豪仆仗着刘候权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也是应有之义。皇甫敬虽不是亲民官,刘家的事不需他过问,但是有回事闹大了,求到他跟前,他不但不从轻发落,反而暗示手下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两家的梁子就此结下。 本来刘夫人心里并不想为爱子求娶孟丽君,怎奈父母之命,父在母先,她又是对刘捷三从四德惯了的,才托了顾宏业去提亲,这时候听说还有皇甫家,为了赌气,也必得让儿子压皇甫少华一头,在刘夫人心里,比箭本身反成了第一要紧的事,务必要将皇甫家的面子踩在脚下。 无论如何皇甫少华与刘奎璧都存了志在必得的心思,只等三天后扬名人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春日比箭后花园 月上柳梢,夜深人静,正是花月朦胧,风送甜香的时候,孟士元书房却传出几声不合时宜的叹气声。 出题目简单,无论是易如反掌的还是难如登天的都不是问题,麻烦就在又要皇甫少华射的中,又要刘奎璧射不中,难也不是,易也不是,孟士元、孟嘉龄父子左右为难,商量了一晚上也不得要领。 眼见将交亥时,孟嘉龄还没回来,章飞凤叫丫头仆妇们各自散了,又去厢房看了看魁郎,见他早已睡沉了,嘱咐了乳娘几句,回来坐在灯下仔仔细细想了几遍,不由轻笑,别看小姑空灵隽秀,翰墨书香,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偏偏一下子就抓住了比箭的关窍——宁心静气。事关终身,这女儿家的心思呀…… 好容易听见院子里有了脚步声,章飞凤正要迎出去,孟嘉龄已垂头丧气的进来。章飞凤上前帮他宽了长衫,亲舀了水让他洗脸,这才问:“你和爹议到这时候,可是有什么法子了?” 孟嘉龄接过手巾摇摇头:“不是我不恭敬,爹这次做事轻率了。皇甫少华和刘奎璧两人箭法听说是不相上下,这题目可怎么出。” “南国不比北疆,气候多雨潮湿,弓箭受潮就失了准头,也没力道。你看南边这些卫所多使□□、狼筅,可听说有以骑射出名的。皇甫总督曾巡抚蓟州,与蒙古鞑子交过手,他家公子自是精通骑射,谁知道刘奎璧也擅长这个。” “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竟是个行家。”孟嘉龄洗完脸,精神清爽了许多,笑道:“早年岳父曾在大同为官,难不成夫人对箭术一道也颇有心得?” “心得谈不上,倒是小时候跟着我大哥玩过几天。”章飞凤笑道:“你可知射箭的时候最忌讳什么?” “忌讳什么?”孟嘉龄闻言惊问道:“你那会儿跟娘打得保票,难道真有法子不成?你怎地不早告诉我。” “你不早来问,还要埋怨旁人。”章飞凤乜他一眼,方道:“箭在弦上之时最怕有人惊扰,不信将放箭的时候,你在旁边大喝一声,绝对手一偏,失了准头。” 孟嘉龄不禁失笑:“你这算什么主意!不会是要等刘奎璧射箭的时候,就在旁边大喝一声,把他吓得失手?真要是这样做,贻笑大方的只会是咱们孟家。” “我是那样的蠢人么。”章飞凤嗔笑道:“不过相公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附耳过来。” 孟嘉龄依言低下头,嘴里还抱怨道:“又没有旁人,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章飞凤心说可不就是鬼鬼祟祟的事么。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 孟嘉龄听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蹙眉道:“你这算什么,这可是关乎宫中贵人脸面的事,让人看出来可怎生得了。你就没有个磊落点的法子。” 章飞凤满以为听了自己的主意,孟嘉龄定然是喜上心头,没想到反落了一通数落,不由得也着了恼,挑眉道道:“将放箭的时候,射箭的人看的是垛子,旁人看的是箭,谁还会留心别的。” 孟嘉龄道:“我听说真正的高手哪怕是聚精会神的时候,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再有要是给皇甫少华看出来岂不难堪。还有他跟来的人,难保没有个仔细的。” 章飞凤似笑非笑地道:“刘奎璧一没临过敌,二没上过阵,屏气凝神的时候定然顾不到身后。至于皇甫家的人,相公今儿是吃醉了不成,他跟来的人自有人在别处管待,皇甫公子,只要不是就在近旁,我不信你没个法子遮挡一下。”顿一顿忍不住又道:“亏你还是个翰林,连兵行诡道都没听过不成。磊落的法子有,到时候就让他两个各凭本事,谁赢算谁。如何,这个够光明正大吧。” 为了这个比箭,孟嘉龄和孟士元商议了一下午加半晚上,也没议出个眉目来,反而弄得头晕脑胀,心浮气躁,也是关心则乱。听了章飞凤后来几句话,心里才静下来,仔细想想这事要想铁定合了自家心愿,就没法堂堂正正地办,只是这舞弊的事……一咬牙:“也罢,咱们再想想,许还有旁的办法。实在不行,也只有这样了。”要是这样皇甫少华还赢不了,那就是天意了,孟嘉龄如是想。忽然心念一动,调侃道:“听你的意思也曾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过?下官斗胆问一句,夫人于十八般兵刃最善哪样?”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谈不上,不过读书刺绣之余活动活动筋骨吧。我娘嫌女孩家舞刀弄枪不雅相,我也没很练那些。” “你练得是什么?” “飞蝗石。” “呃……”难怪。 *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转眼两天过去,这日已是花朝,且喜天气清朗,惠风和畅。章飞凤早早起身,梳洗已毕,就带了魁郎往上房给孟士元夫妇请安。见孟夫人依旧愁眉不展,章飞凤笑劝道:“娘不用担心,小姑福气大,命中注定就是要招文武双全的皇甫公子做姑爷的。呀,我这话说错了,是皇甫公子福气大,命中注定要娶媳妇那花容月貌,冰雪聪明的小姑做娘子的。” 饶是孟夫人几天来愁眉紧锁,听了这一番话,也不禁展颜一笑,旋又叹道:“真如你说的那样倒好了。也罢,姻缘都是上天注定的,愁也愁不来。今儿我让丽君不必过来请安了,一会儿吃完饭,你去看看她就陪我去邀月楼。”比箭的地方设在后花园的一块宽敞处,离得邀月楼不远,人坐在楼上看去,最是便宜。 吃过饭,乳娘带了魁郎去院中玩耍,章飞凤嘱咐了几句,又给孟夫人送了杯茶,方才退出来。 出了穿堂便是一条东西向的夹道,向西走几十步就有一所小小庭院,院门上嵌着一块匾额,提着幽香阁三个字,两旁一副对联“几生修到梅花骨,一代争传咏絮才”皆是孟士元手书。 章飞凤尚未进院中,远远就听见琴声婉转,进得门里但觉幽香拂面。百花之中孟丽君最爱兰花,幽芳阁太湖石旁、竹阴之下皆植兰草。章飞凤不及细看,廊下的鹦鹉已叫到:“少夫人来了。” 里面住了琴声,丫头容兰迎出来打起帘子,笑道:“少夫人今天得闲,大清早就来我们这里。” 章飞凤伸手在她额角一点,打趣道:“今天得闲?今天得闲的是你家姑娘。为着她红鸾星动,阖府里闹得人仰马翻,她倒好,还有闲情在这里抚琴。等忙完这一遭,可得让你家姑娘好好谢谢我。”说着进了门。 孟丽君与章飞凤见过礼,才笑道:“人仰马翻,与我又有什么相干的,我倒想领件差事来着,嫂嫂可有事情派给我?我不来抚琴可做什么呢?” “眼见有婆家的人了,还这么伶牙俐齿的,除非遇上个娘这样的婆婆,不然有你受的。”章飞凤笑道。 “嫂嫂刚从上房来么?今天府里怎么听上去人声嘈杂,笑语不绝,倒像是开庙会一般。”章飞凤出言打趣,换做旁的闺秀只怕早就羞得满面绯红了,孟丽君只一句话岔开了话头,依旧行事磊落大方。 “你在这里还觉得嘈杂了?人都是从后园门进来的,就呆在花园里,哪会让他们到前面来。偏你耳朵好。”章飞凤侧耳听听,笑道:“街坊邻居听说咱们府里今天有热闹,谁不想来看看。这是爹的意思,让把想来的邻里都请进花园,如此一来,众目睽睽之下,管叫那刘奎璧输得心服口服。” 荣兰奇道:“箭还没有比,少夫人怎么知道刘公子会输的?” “傻丫头,一会儿陪你姑娘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章飞凤笑道。 孟丽君笑着摇头:“嫂嫂自己陪娘去就好,我就不去了。” “你不去?这会儿对自己的亲事反倒不上心了,就不怕……”章飞凤停顿的意味深长。 “有嫂嫂在我还怕什么。”孟丽君半是撒娇地道:“谁输谁赢难道嫂嫂不告诉我么。” 章飞凤一笑,做式要拧她:“瞧瞧,还赖上我了。怪不得爹娘和你哥哥都拿你没办法。”见孟丽君眉眼弯弯,嘴角噙笑,章飞凤心道《诗经》上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想来就是如此吧,忍不住取笑道:“你不过去也好,省得万一两位公子瞧见你,岂不是要晃花了眼,那可就大大不妙了。”说完,不等孟丽君开口,转头笑对苏映雪、荣兰道:“姑娘面子薄,你两个随我去花园瞧瞧。” 苏映雪、荣兰摇手道;“我俩陪姑娘,姑娘不去,我两个也不去。” “那就让荣兰留下,映雪跟我去。”也不等人说话,拽了映雪就走,故意小声道:“你不去看着,到时候我可怎么来邀功呢。” 邀月楼是孟家后花园的一座二层小楼,临水而建,楼上四围皆有回廊。平时孟士元若有闲暇,便带了孟嘉龄、孟丽君兄妹在楼上赏月观花,吟诗作赋。楼前一池碧波,水清流缓,深可泛舟,有远处有石桥、木桥点缀池上。按着孟士元的安排,比箭是人站在池东,靶子设在池西,相去约有百步之遥,两处恰在邀月楼的左右,坐在楼上,居高临下看去十分便宜。章飞凤早让人在二楼窗前设了桌椅,因孟丽君没来,连窗户带纱窗一并都打开。 看过一遍,章飞凤下了楼,顺着池岸行了一射之地,过一座石拱桥,就是池对岸的一所小花厅,比箭之后,孟士元要在厅中设宴。这时下人们都在花厅里擦抹桌椅,安插摆设,见章飞凤过来,忙停了手里的活垂手站着,独有领头的一个上来请安回话,章飞凤仔细问了一遍,见色*色都准备齐全了,才又反身出了园子,往上房请孟夫人。 孟夫人婆媳带了苏映雪等一干丫头,并孟丽君的乳母苏嬷嬷到了邀月楼,孟夫人临窗坐了,对章飞凤道:“你也乱了一早上,趁这会儿赶紧坐下歇歇。” 章飞凤侧身坐在孟夫人身后,指着远处一棵垂柳道:“娘您看,那边柳树上系了两片红绢裁剪的柳叶。这第一箭,就是请两位公子于百步之外射中红叶。” 早春二月,柳吐绿珠,满树娇黄嫩绿间找两片不足寸许的红叶,其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果然孟夫人盯着垂柳看了半天,问:“你说的红叶在哪?怎么我找了这么些时候也没看见。” “百步穿杨就是弓马娴熟的人也难做到,不但要臂力好,更要目力强。别说您是位的年高德尊的老封君,就是媳妇这样眼睛好使的也没找见这两片叶子哩。” 孟夫人又问第二箭射什么。 “爹刚才叫人在柳树上挂了一枚金钱,第二箭就是射金钱了。” “这个还好,虽看不见那枚钱,不过一会箭射*在上面,那叮铛一声或许能听见。”孟夫人点头道:“不管咱们听不听得见,都让树下站着的人盯紧了。 章飞凤应声“是”又指给孟夫人看树上挂的一件大红锦袍。孟夫人道:“第三箭是要射锦袍了?我看着三个题目倒是一个比一个容易些。” 哪有这么简单,章飞凤笑:“不是射锦袍,是射系锦袍的那根红丝线,射中红线,披上锦袍的才算咱们孟家的乘龙快婿。” “这也太刁难人了,”孟夫人大吃一惊:“怪道老爷和嘉龄两个整天唧唧咕咕,怎么问都不肯跟我说,原来是想出了这么刁钻的题目,这不是为难人嘛。我看今天不但刘奎璧射不中,皇甫少华也难,有了这一遭,谁还敢来咱们家提亲,老爷这事怎么了,不想丽君嫁出去了么。” “娘您放心,有道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丽君自小就受爹钟爱,她的亲事上爹岂会鲁莽冒失,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出这个题目。不告诉您,也是怕您关心则乱,忧思伤神。这三个题目媳妇也是刚刚才听相公说的。” 说话间,孟嘉龄陪了一位锦衣公子进了花园,孟夫人忙俯身向前,要看个清楚。只见这人身穿大红洒金窄袖袍,头戴赤金束发冠,眉如剑横,鼻如刀削,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孟夫人回头笑对章飞凤道:“我看这位公子仪表不凡,多半就是皇甫少华。” 章飞凤摇头轻笑道:“媳妇昨天他相公说起,皇甫公子是个颀长身材。只怕这人是刘公子。” 孟夫人吃一惊,原来只当刘奎璧是个纨绔子弟,酒囊饭袋之流的人物,没想到竟生的这样威武,单看相貌,女儿嫁他也算不得太过委屈。又想刘奎璧生得这样好,不知道皇甫少华又是个什么形容,也不知会不会给他比下去了? 思绪纷纷间,孟嘉龄复又出去,不多时陪了位少年进来。孟夫人扶着窗栏,越发要看个仔细。 只见这少年身着秋香色团花箭袖,头戴累丝嵌宝紫金冠,脚蹬玄缎粉底朝靴,面如冠玉,朗目疏眉,神情俊雅,刚柔并济,比先前之人更胜一筹。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皇甫少华确是一位称人心意的雀屏妙选,孟夫人心中如是想。只是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再比比刘奎璧,开弓射箭没有一把子臂力怎么行,今天只怕十有八九是那刘奎璧赢了去。想到这里,孟夫人心里直怨孟士元做事糊涂。 见孟夫人心里发急,章飞凤陪笑道:“皇甫伯父当年出镇延绥的时候,同我爹爹颇有来往,那时就听我爹和哥哥说起皇甫公子文武双全。”这个爹爹指的就是章飞凤的亡父了。至于章家父兄对皇甫少华的评价……皇甫少华现在才不过十五岁,七八年前他有多大,就谈得上文武双全了?不过是安孟夫人的心罢了。 孟夫人知她这是在给自己宽心,点点头道:“两位公子都是难得的俊彦,咱们安心看着就好。”停一停又道:“一时比完箭,老爷要设宴请两位公子,你去看看可都备好了。” 章飞凤应一声:“还是娘想的仔细。今天府里人多,保不准厨房的人也来凑热闹,媳妇这就去看看。” * 却说皇甫少华随孟嘉龄进了园门,便见一座青石堆叠而成的假山,山前一弯清流迤逦曲折。孟嘉龄引他过了一座小石桥,左回右转地穿过几个假山洞,才见得园中竹影婆娑,花木扶疏,亭台错落,曲廊婉转。皇甫少华心想好一个翛然绝俗的所在,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不知居于此处的孟小姐当是何等仙姿。 走不多远,已来至折桂厅前,见孟士元起身迎出来,皇甫少华忙趋步上前,一揖到底,道:“晚辈来迟,请世伯宽宥。”孟士元含笑扶他起来:“贤侄不必多礼,老夫与刘贤侄也是刚到。”皇甫少华直起身,笑对刘奎璧一拱手。 说话间,孟嘉龄来请入座,皇甫少华和刘奎璧少不得谦让一番,到底刘奎璧坐了左手。落了座,就有小厮献上茶来,孟士元端起茶盏,笑让道:“今年的新茶还没下来,这是旧年的明前,不知合不合两位贤侄的脾胃。” 这时候哪还有心思品茶,皇甫少华和刘奎璧各抿一口,都赞是好茶。再说一会儿闲话,眼看这两人表面上竭力装作一派淡然,其实心里早已经急的坐立难安了,孟士元这才笑道:“今天想请两位贤侄来寒舍,实乃孟家有幸。园中已安排妥当,请随老夫来看。”当下起身来至厅前,刘奎璧、皇甫少华都在身后相随。 邀月楼与折桂厅隔水相望,相去并不很远,出得厅来,就见对面楼上隐隐约约许多人,虽有非礼勿视的圣人教诲,怎奈事关终身,刘奎璧、皇甫少华两人都忍不住偷眼细看。就见窗前端坐着一位老夫人,二人心中都道这位必定是孟夫人了。孟夫人身后站着一排穿红着绿的丫头仆妇,挨身却站着一位身着淡粉夹袄,外罩藕荷色比甲的佳人。 刘奎璧心想这位定是孟小姐了,果然有倾城之貌。娶妻如此,余愿足矣。可恨皇甫少华却要从中梗阻,今日他若是输了便罢,若是赢了,哼,我刘奎璧怎么都要报了这一箭之仇。 皇甫少华也看见站在孟夫人身后的女子,既然是站而非坐,想来其人该是孟府里有体面的丫头,或者就是孟小姐的闺中之伴? 他两人各自转着心思,孟士元已指着远处散座着十几个服色芜杂的人道:“这些都是老夫的街坊,听得园□□箭,也都想来看看热闹。二位贤侄不会介怀吧。”皇甫少华二人忙躬身,连道不敢。 折桂厅亦是临水而建,出得厅前十几步便是莲花池,池中荷叶如钱,锦鲤逐波。孟士元遥指对岸垂柳,把三箭所射之物一一讲了。早有下人从侧门将两位公子的马牵入园中,孟士元笑问:“二位贤侄,谁先上马一展身手?” 皇甫少华道:“小侄学艺未精,还请刘世兄先来吧。” 刘奎璧虚让一下,已有刘府家丁牵过一匹金笼玉勒、通体赤红的骏马来,刘奎璧上马细看柳树上系的红叶,心中不禁一紧。人常说百步穿杨,虽说这柳叶是红绢裁成,可也就是寻常大小。刘奎璧箭法虽好,平时不过是射鸟射兔,如何能和柳叶比?幸而这时天气晴好,一丝风也没有,射静物总要容易些。当下定了定神,在两片红叶中选定一片,宁心静气,张弓搭箭,弓弦响处已将红叶射落。旁观众人喝彩不绝。 刘奎璧不敢掉以轻心,再抽一支羽箭,看准树上所系金钱,一箭过去,只听“叮啷”一声,众人又是掌声雷动。刘奎璧自也是喜上眉梢,心说柳叶、金钱都是极难射中的,放箭之前,自己也没半分把握,却不道天从人愿,如有神助。看来孟小姐的红线定是系在自己这里了。 想着,洋洋得意地朝邀月楼那边瞟了一眼,复又搭箭,指望一鼓作气,再中红线,便可与孟小姐成就这段天赐良缘。谁知手指一扣弓弦,忽觉身下马蹄一动,微一分心,羽箭已是失之毫厘,擦着锦袍飞过去了。刘奎璧只觉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几乎从马上摔下来。四周也是一片惋惜之声。 刘奎璧羞恨欲绝,见那边孟士元父子已迎了过来,只得下马道:“小侄才疏学浅,今日在世伯世兄面前献丑了。方才将放箭的时候,鬼使神差正巧来了阵风,想来是小侄与令爱没有缘分,不当高攀。既如此,小侄不如就此别过,还望世伯恕罪。” 孟嘉龄忙把他拉住。开玩笑,皇甫少华还一箭没射呢,他要是这会儿走了,到时候谁输谁赢就不好说清楚了,总要让他亲眼看着皇甫少华赢过他才好。 孟士元也道:“贤侄武艺高强谁不知晓,刚才那风确是来得猛,且同老夫再坐一坐,看看皇甫贤侄如何。” 一来盛情难却,刘奎璧心里也觉得自己只一箭未中,皇甫少华未必就不失手,胜负未分,索性留下看看。 孟夫人见刘奎璧三箭只中其二,庆幸的同时越发担心皇甫少华,心中暗暗念佛。 孟夫人这边念佛,那边一匹彩辔雕鞍的白马被牵至折桂厅前。 皇甫少华一笑,翻身上马,从身后箭囊里抽出一支雕翎箭,并不犹豫,张弓搭箭,正中余下的那片红叶。皇甫敬是亲自领过兵上过阵的人,战场上,生死之差往往只在一瞬间,因此出箭不但要准还要快。皇甫少华平时练箭,都是家丁将什物随手抛出,务必在落地之前射中,因此他出手是极快的。 不等大家喝彩,皇甫少华已经将一支无扣箭射出,箭去如飞,却不闻金钱之声。大家再看,原来无扣箭箭端极细,他这一箭准头好,力道大,一箭过去,箭尖不偏不倚,正好稳稳地卡在钱眼之中。 在场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养由基再世也不过如此了。皇甫少华早又抽出一支燕尾箭,这燕尾箭箭头扁平,边缘带刃,正合射绳索。大家还没来得及看清,一箭飞过,只见大红锦袍已自柳梢直坠而下,被候在树下的家丁接住。 皇甫少华喜不自禁,打马上前,把锦袍披在身上。孟士元、孟嘉龄连同围观的街坊四邻笑着迎上去,四下一片贺喜之声。 皇甫少华急忙下马,满面含笑口称:“小婿拜见岳父大人。”说着,向孟士元深深一拜。 孟士元扶他起来,笑道:“果然是将门虎子,皇甫老兄教子有方啊。小女有幸的配少年佳公子。”言罢命下人摆宴,又回身相邀刘奎璧。 刘奎璧此时又羞又恼,又怒又恨,置身无地,只恨没个地缝让他钻进去,连忙告辞。孟士元知道留他不住,只得令孟嘉龄亲身送他出府。皇甫少华见他要走,起身施礼相送,刘奎璧只当没看见,恨恨而行。孟嘉龄一旁见了,心里冷笑,口中还唠唠叨叨:“舍妹材质疏漏,难攀侯门府第,刘兄不必挂怀。” 要不是碍于场合身份,刘奎璧简直要捏住他的脖子,让他闭嘴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月夜遇险小庭春 不提刘奎璧恨恨归家。 且说孟夫人见皇甫少华果然得胜,心中万虑皆消,带了苏嬷嬷和一干丫鬟下楼,正遇上章飞凤急急忙忙过来。章飞凤先与婆婆道喜,孟夫人佯嗔道:“你哪里去了,去厨房竟要这么久。”又忍不住得意道:“你刚才是没见着,皇甫少华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箭射的那样好。也是多亏刘奎璧失了手,有一箭没中,可见是菩萨保佑的。” “这都是娘虔诚礼佛,积德行善之故。”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哄得孟夫人越发高兴,章飞凤这才赔笑道:“媳妇刚才路上遇见魁郎,被他厮缠了半天。”孟夫人正在大喜之际,也不理论,反问了魁郎几句,又笑说:“有了这么文武双全的姑爷,我们魁郎的弓马骑射可有人讨教了。”章飞凤笑着应和,暗自庆幸刚才的事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原来章飞凤下楼后,去厨房打了个转身,就回了花园,这时候院子里不但有外面来的街坊,孟家下人丫头来瞧热闹的更多,大家嘴里说的、眼里看的都是比箭,章飞凤悄悄往人群边一站,也没人注意到。 要是刘奎璧前两箭就落空则罢,不想他居然两箭皆中,第三箭,等他把弓张满,章飞凤手指一动,一颗指甲大的石子低低飞出去,正打在红马后腿的膝窝里,马身微微一动,箭已失了准头。且喜大伙都目不斜视地盯着刘奎璧手里的箭,谁都没看见有人做了手脚。就连刘奎璧也只气恼马夫没把马驯好,害他出了大丑,而不疑有他。 这事只有孟嘉龄夫妇并孟丽君、苏映雪四人知道,就连孟士元也被蒙在鼓里。 孟夫人一行人说笑着往幽芳阁来,丫头们道喜,笑闹着讨赏钱,又七嘴八舌地给孟丽君学嘴,说新姑爷相貌如何俊雅,箭法如何精妙,还有说刘奎璧怎样一箭射偏,羞得满面通红,抬不起头的。为讨好主子,难免将刘奎璧说得有些不堪,苏映雪听众丫头的话实在有失公道,忍不住道:“刘公子侯门贵胄,哪有你们说的那样,绣花枕头似的。” “既然你觉得刘公子好,不如请顾大人和刘家说说,咱们少了他家一个媳妇,再赔他家一个媳妇。”章飞凤打趣道:“瞧瞧这容貌气派,外面谁家小姐比得上。”说的一屋子人都笑了。 苏映雪羞红了脸,跺脚道:“少奶奶今儿是怎么了,当着夫人、姑娘的面就胡言乱语的。”说着一扭身,跑走了。 “倒是映雪说的对,”孟夫人这时候也有心思替刘奎璧说两句好话了:“要说起来刘奎璧还真是个英俊魁梧的少年郎,能中两箭也难为他了,可惜有少华在边上比着,就显不出他来了。” 这边孟夫人同女儿在幽芳阁说话,那边折桂厅上早已排开桌椅。孟士元自是坐了主席,皇甫少华是娇客,孟嘉龄下首相陪。各色菜肴水陆杂陈,流水似得上来,孟家头次宴请姑爷,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皇甫少华见席上不但有当归竹笋鸡、炒饵块等滇菜,也有藜蒿炒腊肉、红荷包鲤之类赣菜,想起听说孟家祖籍江西,至孟士元父亲一辈方才落户云南的事。 孟士元几天来的忧虑一扫而空,因此上兴致极佳,皇甫少华虽然也是喜动颜色,却不恣意乱饮,不过陪侍孟士元。孟家父子见他依旧言谈有礼,进退有度,心里越发畅快。 直饮到红日西沉,皇甫少华起身告辞,孟嘉龄一旁相送,刚出得花园,远远听见悠悠琴声穿云而来,皇甫少华不由驻足细听。孟嘉龄笑道:“这是舍妹在抚琴了。”皇甫少华知这弹的是《碣石调幽兰》,又听琴声静谧悠远,清逸素洁,不禁心襟荡漾,他虽与孟丽君未曾谋面,至此也不由得心生慕恋,盼望早日成婚. 比完箭,早有皇甫家跟来的人回去报了信。皇甫少华归家,见阖家上下皆是喜气洋洋,一路走到上房,凡遇见的家下人等都是连声贺喜。皇甫少华也是喜笑颜开,见了父母,把今天的事仔细说了。其实皇甫敬夫妇并皇甫长华之前已听报信的人说过一遍,不过下人嘴里,为了讨好主子,难免夸大其词,这时听了皇甫少华说的才放了心。皇甫敬咳嗽一声道:“这是你运气好,不要以为自己就天下无敌了!再有,箭也比过了,从明天起你且收起心来,在家读书,你岳父可是探花出身,舅兄供职翰林,要是你今年秋闱落地,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上孟家的门!” 之后皇甫敬依旧请了秦布政为冰人,孟士元则请了一位年高有德的老乡绅为女媒,合二人的八字,行过纳吉之礼。 两家虽说定了亲事,一则他二人年纪尚小,且皇甫少华今秋还需参加乡试,若榜上有名,还有明春的会试,任是谁也不愿他在这时候分心。再有,孟家眼看就要上京,皇甫敬镇守云南也有六七年了,依着朝中惯例或是内调回京,或是出镇旁处,总之是该挪挪地方的时候了。因此上,两家且从容准备,并不急于完婚。皇甫少华倒是想早点成亲来着,可总没有自己催自己的亲事的,着急也只能耐下心来老老实实地等着。 自己在这里对孟姑娘日思夜想,也不知道孟姑娘对自己可有一分心意。皇甫少华读书闲暇常常如是想。 孟姑娘心里如何想不知道,身上不适倒是真的。 这天早上孟丽君起来,就微微觉得头重鼻噻,身上发热,想是昨夜同父兄赏月联句凉着了,自觉无大碍,反是荣兰、苏映雪两个都着了忙。 苏映雪伸手搭在她额头上试试温,皱眉道:“还说没事,这都烧起来了。快躺下,蒙上被子发发汗。”转身对荣兰道:“你在这里好生陪着姑娘,我去回夫人去请大夫来。” 说罢匆匆出去,时辰尚早,一路也没遇见人,直走到嘉荫堂院门外,突看见孟夫人身边的丫头银篦引着门公孟安急急忙忙也赶着往上房走。苏映雪心下奇怪,寻常成年男仆无事不得进二门,这大清早的会有什么事呢?一边想着也往嘉荫堂来。 才进了院门,就听见孟安大着嗓子道:“老爷夫人不好了,昨天晚上咱们姑爷在刘候府上被火烧啦。” “什么?!!”孟士元惊得从椅子上直站起来,嘶声道:“快说!怎么回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孟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银篦、金钗等丫头也吓得呆呆立在地下,苏映雪疾走几步,听孟安道:“小的刚才在门上听一个进城贩菜的说的。他说来的路上路过刘候在城外的别院,见门前忙忙忙乱乱,一打听才知道昨夜刘家公子请姑爷去他家吃酒,不知怎的就走了水,刘家人救了一夜,好容易救下去,谁知道咱们姑爷不见了。”孟安常年在门上当差,口齿最清楚不过,虽说吓得不轻,仍把刚才听到的话清清楚楚说了一遍。 孟夫人哭道:“这必是刘奎璧狼子贼心,当时比箭输了,怀恨在心,想出这么个歹毒的主意害我们的女婿。可怜丽君,这可这么是好。” “夫人先别急着哭,”孟士元听完孟安的话倒冷静了:“现在只是寻不着少华,或许他已躲出去了。刘家好好怎么会走水?刘奎璧既然做东,他两个在一处才对,不管少华怎么样,是生是死,他总该知道个大概。我看这事还有蹊跷。”说罢,一叠声叫人着孟嘉龄快去总督府打听消息。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刘奎璧放火害少华,他是放火的人,自然早早躲出去了,你听那火烧了一夜,少华多半是,多半是……”孟夫人说不下去了。 正乱着,章飞凤忙忙赶过来,先回道孟嘉龄已往总督府去了,又站在孟夫人身边低声相劝,金钗、银篦等人这时也省过来,与孟夫人端茶捶背。苏映雪且不敢添乱,说孟丽君生病的事,又怕有什么消息,不敢回幽芳阁,这时上房里人人心乱,倒没人留意她。 孟夫人急的坐立难安,孟士元面上不显心里也是心急如焚,正待自己亲往总督府一看究竟,人报少爷回来了。已见孟嘉龄满头是汗,满面笑容的进来。大家一见他这副样子,心里先松口气,孟嘉龄笑道:“不妨事,我已见过少华了,不过是虚惊一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华怎么说的?”孟士元仍不放心。 孟嘉龄接过章飞凤递来的帕子,边擦汗道:“昨天刘奎璧邀少华出城游湖,因天晚了进不了城,就歇在刘家城外的别院里,谁知道晚上突然有人来报,说原本在顾家庄子上养病的顾太夫人病重,刘奎璧陪了刘夫人过去,家里就只留下他一个妹子,想来下人们见家中无主,一时大意走了水。万幸少华吉人天相先躲了出去,并无丝毫损伤,在玄妙寺歇了半夜,待天亮城门一开就回了家。” 孟夫人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只要人没事就好。”见苏映雪站在一旁,又嘱咐:“既然无事,这件事就不必让丽君知道了。映雪回去不要多嘴。” 苏映雪答应一声退了出来,心下轻快,一路走到幽芳阁门前才想起来,刚才去上房不是为给姑娘请大夫的么,暗骂一声糊涂,转身又往嘉荫堂来。 嘉荫堂门上站着两个小丫头,见苏映雪就笑道:“苏姐姐怎么又来了,老爷夫人并少爷都在里面说话呢,姐姐等会儿再进去。” “姑娘着了风寒,我来回夫人请大夫的。”苏映雪说着进了院子,小丫头听说是姑娘病了,也没拦她。苏映雪走到廊下,见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才觉得纳罕,就听里面孟夫人的声音:“少华这些日子不是说都拘在家里读书么,怎么好好跑出去游湖,还是和刘奎璧一起。” 孟士元的声音:“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两家都是官面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人就算了,刘奎璧来找,就是少华不想去,依着皇甫敬的性子也要让他去。谁能想到刘奎璧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歹毒。” 孟嘉龄道:“万幸刘家小厮是个明辨是非的,先把人放了出去。” 停一停,又是孟士元道:“既然这事压下去了,有人问起就按少华的说法说,不然传出去,于少华、丽君的名声都有妨碍 苏映雪吃了一惊,忙悄悄退后,再放重脚步才进了嘉荫堂。 听说孟丽君着了风寒,孟夫人忙让孟嘉龄亲去请李太医。这李太医年过七十,原做过京城太医院院判,如今告老还乡,寻常人家等闲请不到他。他年轻时与孟士元父亲相熟,两家算得上是世交,因此虽是个六品小官,也得是孟嘉龄亲身跑这一趟。李太医知道是孟丽君病了,立时便做了轿子同孟嘉龄一道过来,好在两家相去不远,只隔着一条街,没一会儿就到了。 苏映雪回完话回幽芳阁的路上,就遇见荣兰手里拿着张纸往外走。荣兰见她神色不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看你脸色不会是也病了吧。去回过夫人了?怎么耽搁这么久啊。” 苏映雪哪敢跟她说实话,敷衍道:“夫人刚才有事,等了一会儿,现少爷已去请李太医了。”又问荣兰手里拿的什么。 荣兰果然丢开刚才的话头,笑道:“姑娘等不及,自己开了方子,正要叫人去煎,既然少爷去请大夫,还是等等吧。”两人说着进了房里,把事情前后告了孟丽君,孟夫人已同章飞凤来了,见孟丽君仍同往日一样神采奕奕,放了心,又问几句,就有老嬷嬷过来说太医进来了,请众人回避。 幽芳阁一溜三间正房,中间厅堂,东边书房,西边卧室。苏映雪、荣兰闻言带了小丫鬟们避到书房里,老嬷嬷将孟丽君床上一副水墨山水的帐子放下来,搬过一把花梨木椅子放在床前,这才在床边上站定,孟士元父子已陪着李太医走进来。 孟丽君在帐内将手伸出,李太医左右都诊了一回,便同孟士元出至外间,笑道:“令爱不过是着了些凉,并无大碍,我开上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孟大人不用担心。”说着提笔写了方子。 孟士元将方子交与老嬷嬷,命按方子煎药,自己则请李太医到正厅喝茶。孟家花园比箭的事那样热闹,李太医自然也是听说了,笑着向孟士元说恭喜。孟士元感叹道:“那时小女才这样高,”手里一比划“还缠着你老跟你学诊脉,一晃眼都要成别人家的人了。” 见李太医出去,苏映雪和荣兰从书房出来。荣兰接过药方一看就笑了,取出孟丽君自开的方子一并给苏映雪。苏映雪见两张方子上所用药物竟然一样,只是有几味分量略有不同,禁不住佩服道:“姑娘真是有心人,平时有谁生病,就要亲自检视药方,每常闲了又找些医书来看,如今竟能自己看病了。” 说着,自去茶房盯着煎药。孟丽君吃了几服药也便没事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惊变乱议政西南 春色晴好,孟家上下开始忙碌,收拾行李,准备上京城去。下人中哪些随去,哪些留在昆明,也得提前安排妥当。怎奈下人在主子跟前,就如同朝臣在皇帝面前一样,有他自己的小心思,这不,有人想留下,有人愿意跟着走,趁着孟丽君定亲府中上下都喜气洋洋的,主子们心情好,或是求孟夫人,或是求章飞凤,求到孟丽君跟前的也不少,一时间越发忙忙乱乱。 内宅的事儿,用不着孟士元操心,只消紧着起复之前这一段时光,尽情流连诗酒便好。这天孟士元正鉴赏一副前朝虞集的真迹,就见孟福进来报说:“京城梁丞相府上来人,请老爷示下。” 孟士元被扰乱雅兴,原有三分不耐烦,一听是梁鉴遣人来,才转怒为喜,急命快带进来。 来人是梁鉴的心腹,名叫张顺,进门给孟士元行过礼。孟士元先笑问:“你家丞相安好?”一面命人给他端张小杌子。 张顺道:“回孟大人话,我家老爷都好,让我问孟大人好。老爷上月二十打发小的出京,原本早几天就该到的,路上不太平,刚出京城不远就上流民,因此耽搁了时日。” 孟士元心中疑惑,京畿乃是首善之区,周围竟然会有流民。一边仍是点点头,道:“你一路辛苦。除了京郊,之后路上可还遇见流民?” “路上还好,只是到了安顺以后又遇见流民,小的蒙丞相栽培,这几年也走过不少地方,倒是有惊无险。” “难为你了。”孟士元一个眼色,一旁早有小厮将一个重重的荷包送到张顺手里,张顺眉花眼笑地谢了赏,孟士元命人好生将他待下去歇息不提。 梁鉴寄信的时候还没收到孟士元的信,自然不回提元熙好端端的要给刘奎璧做媒的事,除京城朝臣之间种种勾结、拉拢、倒戈、反目外只说了一件事,孟士元看完,脸就沉了下来。 孟嘉龄、孟丽君兄妹被叫到书房,孟士元阴着脸,伸手把信递过去:“自己看。”兄妹俩心里奇怪,接过信来,看完各自一惊——李朝叛臣坞必楷渡江入侵辽东,建州尽叛,辽东都司东宁卫指挥同知重伤,指挥佥事战死,东宁、定辽诸卫百户以上阵亡十六人。辽东都指挥使、指挥同知革职查办。兵部举荐云南总督皇甫敬为辽东总督,领兵部尚书衔,节制辽东军政诸事,元熙准奏。 * 李朝自李成桂立国以来,传至李隆已有百年,李隆性好鱼色,冷酷昏聩,有大臣敢于劝谏他便施以酷刑,自他即位,朝鲜两次发生“士祸”。另外他还毁弃佛像,将寺庙改做妓院,因此民怨沸腾。总之朝野之间怨声载道,外戚王昌趁机收买人心发动政变,另立李隆的异母弟李怿为朝鲜国王,国家大事皆掌于王昌之手。李隆也算机灵,一见不好,立即带上王后、太子出逃——他在位三十年,再暴虐也总有几个效忠于他的人——竟给他跑到大齐境内,请求内避。① 当时正赶在先帝薨逝元熙登基的当口上,朝中上下哪有心思管藩属国的家务事,随便派了个使臣,晓谕李朝迎回李隆。谁知道这使臣刚过了边境,竟然被王昌派人杀了,或许王昌觉得反正是撕破脸了,索性连李怿一并废了,然后王昌自称高丽皇室后裔,自立为王,非但如此,王昌更以讨还高句丽王城故地为名,发兵辽东。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文武百官群情激奋,纷纷上疏要求发兵李朝,而且越是平日文质彬彬的,反而越是一副掀拳撸袖,恨不能亲自上阵,身先士卒的样子,于是乎,一开始对王昌不以为然的人,也不得不表个态,以免被人攻击。 事情就是这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别的不说,自开国近两百年,承平日久,武备驰废,除京城团营和九边重镇外,各地卫所早沦落成花架子了,平时领饷银的有五千多,真去查,加上老弱能有三千就是好的了。 兵不够,还能再招募。那将呢?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齐以文制武,同样的品级,文官的地位高于武将,即然如此,一样辛苦何不把功夫下在诗书上,又体面前程也好,还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因此即便勋贵子弟也多以科举进身。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不是兵法谋略,让这样的官员写篇檄文或许倚马可待,但让他们上阵临敌多半就只有丢盔弃甲的份了。 况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户部尚书吕佩荣已经七十有二了,屡次上疏乞骸骨,元熙一再慰留,吕佩荣心知这是让自己站着位子,等孟士元起复,也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猛然间需要调动大批的粮草军械,难免措手不及。 因这三点,之前有李怿这个傀儡在,不论下面如何喧喧嚷嚷的请命,元熙一直没有下定东征的决心,只命兵部、户部、五军都督府着手准备。现在李朝——哦,人家的国号现在是高句丽里——都打上门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就是为了面子,他也不能忍下这口气去。这就好比下人在外面仗势欺人,主人家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下人欺负到主子身上,那就说什么也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京营和九边的将领,身负重任,轻易是不能调遣去辽东的,先前那些挥拳头,撸袖子叫的凶的,这时候都偃旗息鼓,装哑巴,没有个敢跳出来为君分忧的。算来算去,皇甫敬这个进士出身,领过兵上过阵的就被想了起来。 说起来皇甫敬也算是一朵奇葩了。他二甲进士出身,初授陕西府谷县知县。听说他要去府谷县,他的同年好友一片不平之声,不为别的,那地方穷山恶水,而且为九边重镇延绥镇所辖,地处边塞,鞑靼人时不时就来打谷草,一个新科进士到这里做官,今后仕途多舛是可以预见的了。 果然,皇甫敬上任没多久就有鞑靼来犯,见来人不算多,都指挥使便率军出战,鞑靼人且战且逃,直到把大军引到大漠深处,才有大股的鞑靼人来攻府谷县城。大军在外,城中只有少量驻守军士,余者就是普通百姓,一般来说,遇见这种情况,只有城破之后任人劫掠一条路了。没想到皇甫敬虽是文官,仍亲自登上城楼,组织百姓和守军打退鞑靼人的进攻,一直坚持到大军回援。更为彪悍的是,守城之时,皇甫敬张弓搭箭,箭无虚发,歼敌十余人。皇甫敬一战成名,自此仕途通达,由知县而通判,而知府……直至云南总督。 * “王昌不是姓王吗?乱认祖宗可不好。”②孟嘉龄看完信,忍不住嘲讽道。 孟士元脸阴的能滴出水来了——你看了半天,就看出来这个?孟丽君也朝他瞪了一眼——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孟嘉龄忙道:“皇甫伯父在西南这都六七年了吧,对辽东局势怕也没有仔细留意,现在贸然前往,这……再一个,接替皇甫总督的万友德是刘捷党羽,迎合上意倒是把好手。眼下云南也不算太平,皇甫总督一走,换个人未必压服的住,何况是他,到时即使东北得胜,西南岂非要乱?” “皇甫文谦早年在北地为官,修城筑墙之余,屡帅大军追击鞑靼,于攻于守皆有建树,算得上是久经沙场。虽然这几年在云南,不见得对辽东就一无所知。至于万友德,刘捷既然敢把他放这儿,想必也是有所考究的。”就算用非其人,朝廷的旨意都下来了,还有商榷的余地么。 至少让万友德接任皇甫敬是刘捷的意思,从这件事上可见陛下对刘、秦二人日渐宠信。想到这儿孟士元不由气闷,一拍桌子冲孟嘉龄喝道:“你那是什么话!什么叫迎合上意是把好手!你才多大,到学会目中无人了,你以为二品大员,封疆大吏光靠逢迎阿谀就能做上的?无知!” 孟士元对儿子哪怕不像对女儿一般慈眉善目,和蔼可掬,也绝少象今天这样疾言厉色。唬的孟嘉龄立时闭了嘴,冲孟丽君使眼色——赶紧说点什么把老爹的注意力引开,被亲爹火力全开地教训,哥哥我遭不住啦。 孟丽君假装没看见,却向孟士元问道:“李朝,蕞尔小邦,物产匮乏,民不知兵,纵然乌必凯是员不世出的猛将,难道率怯兵弱旅来犯上邦?况且王氏篡位已有年余,之前虽有不逊,也未敢犯我□□,此番陡然入侵,难道是受了什么人的扶助?” 孟士元心下暗暗叹口气,孟丽君偏偏是个女儿,要是儿子,自己的衣钵何愁后继无人。有心要考考她,道:“依你看,王昌是得了谁的助益?”为安定人心,不论背后有什么势力干预,除非明打明的宣战,不然朝廷都不会公然宣布,不过皇帝和重臣不会被蒙在鼓里就是了。料想孟士元一定想的到,梁鉴也就没有写在信里。 “日本如今群雄逐鹿,战乱频频,各大名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一旦战败,无以为生,多有率手下武士流落他邦为盗为匪的,国朝与李朝皆深受其害。如果王昌重金招募这些亡命之徒,再挑起女真叛乱,辽东诸将的确不好应付。还有,梁世伯信上言道,乌必凯此次率骑兵进犯,应该也有蒙古扶持。”孟丽君道 “日本人只怕靠不住吧,你也说了,他们自家还打个不停呢,能有多少人投靠朝鲜?有这漂洋过海的功夫,在日本换个主子投靠不就得了。”孟嘉龄不解地说道。 “人之逐利如水就下,只要王昌许以重金自然不愁没人愿意为他卖命。再说,日本内战多年,听说各诸侯多与西洋人交易军火,王昌通过倭人与购入西洋火器,此番攻入辽东就要容易许多。”郦君玉说道。 “为父也是这样认为。”孟士元点点头道:“自先帝永德十九年起,李朝就停止进贡,转而和鞑子、日本人做起了买卖,至今也有十来年了。军器局虽也造些火铳鸟铳,一个是铳身短,受药不多,放弹不远,再一个,铳塘不圆不净,兼以弹不合口,发弹不迅不直,且无猛力,比起西洋火器实在是大大不如。” 当年李朝停贡,朝中倒也不是没有义愤填膺者,怎奈自高宗年间,停贡的属国少说也有十几个,大家也都不当回事了。另外,还有一个不好宣诸于口的缘故,每次藩国朝贡,不管进献了什么方物,为显上国威仪,朝廷都要十倍甚至更多的赏赐,加上使团一行的食宿,当真是一笔不小得开销。尤其先帝朝后期国库空虚,朝鲜停贡,说实话,倒让不少朝臣松了一口气。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说的就是这个了。提起这事儿孟士元尤恨恨不以,当时他和梁鉴曾分别上疏,陈说厉害。可惜他俩,一个侍郎,一个国子监祭酒,比起为了蝇头之利,苟且偷安的六部九卿来,实在是人微言轻。于是乎,祸由此萌。 “我倒是觉得王昌最大的助力还是来自蒙古。”孟嘉龄道:“日本人就算有些到了李朝,人数肯定不多,而且王昌买火器能买多少呢。鞑子本来就是的确的心腹大患,和李朝来往也多,他们所有的无非牛马、牲畜,想要丝、帛、磁、铁、茶等物,都得拿马匹来换,丝绸、瓷器、茶叶这几样,李朝虽不好,也有出产,鞑子付出同样数量的牛羊马匹就能换来更多的东西,何乐而不为?这十年里,王昌手里肯定也养了不少战马。再一个,有了这些年的交情,只要有足够的好处,蒙古也是乐意扶植乌必凯的。”李朝国小民贫,蒙古可以随意拿捏,自然乐得辽东落到李朝手里。如果两边打起来就更好了,就算李朝不敌,大齐这边也要为此伤元气,蒙古正好坐收渔利。反正有利而无害,那么何乐而不为。 孟嘉龄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乌必凯可是当年随番使入贡,得先帝青眼,有意招揽的那个人?”虽然招揽不成,可奉命和乌必凯结交的,不是别人,正是刘捷。 见孟士元点头,孟嘉龄道:“这次举荐皇甫伯父的是兵部尚书朱奎,朱奎的儿媳和刘捷长媳是一对姐妹,刘、朱两家恰是姻亲,这,这,……或许皇甫伯父此去未必如咱们担心的那样,刘捷总不会害他亲家。”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孟士元无力道:“刘捷和朱奎不但是亲家,还是同年。当初刘捷是二甲四十六名,朱奎可是高居传胪,因此并不十分把刘捷看在眼里。怎奈刘捷因先帝圣眷,屡次超擢,品级远高于朱奎,这样两家才结了亲。至后,朱奎做了兵部尚书,又有先帝驾崩,刘捷圣眷不如往昔,朱奎岂肯再伏低做小事事都听他刘捷安排,两人只是没撕破脸罢了。” “这么说,这件事和刘捷没有关系了?”孟嘉龄问道。 “我看不见得,以朱奎八面见光的性子,两家还有姻亲这层关系在,断断不会在刘捷彻底失势之前和他闹翻,”孟丽君冷静道:“如此一来,若皇甫总督旗开得胜,是他朱奎举荐有功。若不然,还可以把刘捷牵扯进来,至少刘捷不能对他见死不救就是了。” “刘捷是傻子吗?由着他摆布?好处他得,出了麻烦还得想办法捞他。”孟嘉龄摇着头,一副你想太多了的样子。 “说不得刘捷也有私心呀,好了且不说,万一……到时候皇甫总督的下场也不外乎革职查办,锁拿进京,就连爹爹只怕多少要受些牵连。至于朱奎,帮得了那是情分,救不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见‘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吗。③” “可惜为父身在云南,鞭长莫及,梁尔明孤掌难鸣,朝政仍为刘捷等人把持。”可叹孟士元这些年对元熙谆谆教诲,算得上是煞费苦心,到头来元熙仍然识人不明,再看孟嘉龄行事跳脱散漫,要不是还有孟丽君,孟士元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缘故,把好好的人给教坏了。 “爹爹,女儿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见孟丽君小小年纪,旁听政事已能切中要害。如此慧心巧思,颖悟绝人的孩子,可惜是个姑娘家,在家时还好,日后出了阁,越发只能困于内院之中,顶多诗书棋画打发时光,永不能成就一番功业,想到这里,孟士元心中越发惋惜。 “我是觉得,爹爹不如再等等,略迟一段时日再去京里。”虽然是孟士元让她说的,孟丽君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孟嘉龄大吃惊一:“这时候不说赶紧上京,怎么还要再等等?刚才爹也说了,现在是鞭长莫及,只要等爹回京起复,多个人多分力量,刘捷耍手段也要有所顾忌。再则说来,姻亲之间同气连枝,咱们明明都定了上京的日子,这时候猛地说要等等,皇甫家看了岂不心寒,倒像是咱们有什么想法似的。” 孟士元摇头道:“辽东之变虽事出突然,但至今已经有月余,就算我明天就动身,快马加鞭赶到京城,陛见,吏部行文,再到户部交接,等一切理顺了,少说得将近两个月,有这些时间,刘捷、祁成德什么都安排妥当了,我这一去正好落入他的彀中——咱们和皇甫家家结了亲家,恰给了刘捷一个抓我把柄的机会。” 见孟嘉龄仍然一脸的惊讶,孟士元只得又解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户部一年的钱粮就那么多,给辽东拨的多了,旁的地方就要打饥荒,这事儿吕佩荣做,没人会说什么,换做我,哼,刘捷肯定指使人弹劾我徇私舞弊。倒不如先等等,等吕佩荣定下章程,到时候我只要萧规曹随即可。我这时候急忙赶到京里,先得给刘秦二人打官司,反倒把事情耽搁了。” 户部掌全国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眼下军需粮饷的调拨固然重要,却只是其诸多职能中的一项而已。先帝信方士,炼丹药,大兴土木,广修庙宇,国库早就入不敷出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充盈库藏,而口舌之争绝非当务之急。至于粮饷军需乃至于流民安置,无非是大家推诿扯皮,讨价还价,吕佩荣尚能应付。反倒是如果换成孟士元,以刘捷是心胸,到时无论他说什么刘捷、祁成德必定反对,时间只会拖延的更久。 “哦~”孟嘉龄恍然大悟,却又道:“那万一刘捷使坏,在粮草一事上下绊子呢?” “你忘了当今皇后是谁了吗?坏了江山,于他刘捷有什么好处!”孟士元恨铁不成钢。“就算刘捷包藏祸心,吕佩荣、梁尔明等人岂能坐视他一手遮天。” “爹爹,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未谋胜先谋败,方是不败之理。万一……”孟丽君小声道。④ 孟嘉龄闻言忙道:“我岳父在军中素有威望,若有所需,我可以去信给岳父。等等,咱们都见着梁伯父的信了,皇甫家却还不见来人,这?”按理说,谕旨是八百里加急递送,怎么也不会比张顺走的慢吧。 “皇甫亭山接到旨意,想必也有一番忙乱,放心,不是明天就是后天,皇甫家必有人来。”孟士元道。 一句话刚说完,就见孟福手里拿着张帖子,说是亲家府上送来的。孟士元接过来看了,对孟嘉龄道:“明天少华过来,说给你媳妇准备席面。再有,跟你娘说我身子有些不适,先不忙着收拾行李。”回头一想,“算了,还是我自己跟他说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领皇命出征辽东 “丽君的事,怪我太心急了,忙忙定下皇甫家。才定亲就这事那事的,早知道这样,不如回到京里再好好相看。”孟夫人叹气道。 “你又多心了,皇甫亭山在云南这都几年了,按例可不是要挪挪。他原就是骁勇善战的老将,乘此机会重上疆场,上可报效朝廷,下可搏个封妻荫子,总比窝在云南强” “老爷莫哄我了,我虽不懂朝上的事,只看你今天接了信,把嘉龄、丽君叫到书房,关上门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就猜不是好事。举荐亲家的朱奎是刘捷亲戚吧。” 孟士元笑谑道:“说你想多了,你还不肯认。你算算,朱奎什么时候荐的人,咱们两家什么时候定的亲?你以为刘捷神机妙算,连这些都提前料到?太也看得起他了。”说完复又正色道:“丽君的亲事,咱们冷眼选了这么几年,才看中的少华。少华人品,才学,家世都不说,只说他这两年常来咱们家,对他,我还是知道的,难得的性子好,对的上丽君的脾气,换到别人家,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她那个性子,闷也闷死了。” 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其实这话说错了,翻开史书看一看,嫁不出去的公主比比皆是。孟丽君的婚事和此情形略有近似。 孟士元科场早拔,他这个年纪,大多数人都还在四五品的品级上混着,所谓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就算家里有合适的儿郎,一个四品的知府,好为儿子向二品尚书的女儿提亲么?和孟士元品级相当的,大多年事已高,有和孟丽君年纪相当的儿子,要么是庶出,要么是老来子,可挑的余地实在不大,再不然,就是孙子辈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才是笑话了,连带的孟士元平白矮下去一辈。 至于累世富贵的贵胄子弟,家里无不枝繁叶茂、牵藤扯蔓,姑舅伯叔、兄弟姐妹,其中弯弯绕绕明争暗斗,真是不提也罢。 再有就是寒门子弟了,其中也多有多才俊,可以识英雄于草莽,但总得有机会让孟士元见着不是。 然而,再难挑,真要论起来,难道就找不出一个俊彦,非得认定皇甫少华不行?这就是孟士元刚才的话了。 孟丽君自小聪明伶俐,深得孟士元的宠爱,那时孟士元是翰林侍读学士,兼着元熙潜邸的讲官,每天除了去翰林院、陪元熙读书之外,一回到家里,对孟丽君简直是爱不释手,就连与人议事,也舍不得撒手,有时就干脆把她扮做男孩抱出去。 后来孟丽君稍微大了些,孟士元更是亲自教导,不但教她诗词歌赋,连四书五经,时文策论,天下大事,经济兵法,凡是他知道的,就没有不教的,对孟嘉龄也没有这么用心。 等到现在,要议亲了,麻烦也就来了。试问哪个男子,愿意娶一个满脑子家国天下,甚至比自己还要目光高远的妻子呢。皇甫少华真正打动孟士元的就是一句话,一次闲谈,说起家人,提到皇甫长华,皇甫少华惋惜道:“我姐姐熟读兵法,一身武艺,可惜身为女子,一辈子只能呆在内帷。我有时把在外面听到的见到的事说给她,让她解闷,姐姐慧心巧思,独辟蹊径,常常一语中的令人豁然开朗。”说完皇甫少华还惴惴不安,觉得这话太过离经叛道,却不知正是这番话,让孟士元决定把女儿嫁给他。 这就是孟士元宁可得罪当今圣上,也要皇甫少华做女婿的缘故了。 “要是梁家的孩子还在,哪还有这些麻烦。”孟夫人叹道。梁鉴的独子比孟丽君大两岁,早年两家有意结亲,因他二人年纪尚小,没有挑明了,谁知道梁鉴的儿子,几年前一病没了。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孟士元淡淡道。 孟夫人打起精神,笑道:“我这会儿才想明白,丽君的婚事怪不到我,要怪也得怪老爷你。” “稀奇,我不怪你,你倒怪到我头上了。”孟士元笑道:“你倒是说说,怎么怨我的。” “要是丽君也和别人家姑娘一样,只识得几个字,看的了女四书,哪有今日的麻烦。可不是要怨老爷你,有的没的什么都教她。” 孟士元被说得哑口无言。 * 孟夫人对着孟士元叹气的时候,苏映雪也在对着孟丽君发愁。 “皇甫总督去了辽东,这可怎么好?” “咦?你今儿是怎么了,皇甫总督原来不就说要调任了么。”荣兰正给孟丽君斟茶,听了,顺口就道。 “辽东在打仗!听说已经有几个将军……啊。姑娘去求求老爷,看能不能想想法子。”苏映雪不理荣兰,对孟丽君道。 “富贵险中求。皇甫总督乃是儒将,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此时临危受命,有什么好说的。”皇甫敬的调令乃是经过内阁丞相、六部九卿廷议,皇帝亲自下的旨意。旨意一下,皇甫敬去辽东就是板上钉钉的事,除非头上的乌纱不想要了,不然只有老老实实受命。至于以后:“近年朝中风云变幻,爹爹离京三年,早失先机。”至少短时间内是爱莫能助的。 见苏映雪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孟丽君笑着安慰她:“你怎地比我还慌张,好啦,以皇甫总督之能,这未必不是好事。” 荣兰将茶递到孟丽君手里,忽道:“眼看都要三月了,这一来,皇甫公子今年秋闱怕是要耽误了。” “眼下不过是皇甫总督出征,他要考,大可以回原籍去考。君子当心志坚定,百折不回,朝中戍边将帅有多少,子弟还能都不过日子了。”孟丽君端起茶杯,淡淡道:“我倒羡慕他,学成文武艺,便有一争之力,纵使皇甫总督一时不顺利,有朝一日,占天时地利人和,他仍可功成名就。反是我们,一生祸福系于他人。平日足不出户,一旦大祸临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侥幸等到家人复登青云之日,早已年华老去,不过徒惹人叹息而已。” 闷了许久,索性一吐为快,孟丽君扬眉道:“家里这些天忙忙乱乱,我能做的,不过是呆在房里听天由命。换做他两个,要是情愿,只管拿出本事放手一搏。若不合心意,管什么君命、父命,只需一箭射偏则万事大吉。就是目下,看着种种不利,他仍旧进可随父出征,退可归乡应考。至于我,除了任由天命摆布,还有别的法子么?” 一席话吓得苏映雪几乎伸手要捂住她的嘴,四下看看,房里只有她们三人,这才松口气。 见孟丽君低头垂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苏映雪心里后悔不该惹她烦心,故意跳过她后面的话,道:“姑娘说的是,皇甫总督早年立下过多少功战,这次肯定也能势如破竹,百战百胜。刚才是我想左了,姑娘莫生气啊。荣兰,刚才的话千万不敢说出去。” 荣兰点点头,故意笑嘻嘻地道:“姑娘别理映雪姐,她那是关心则乱,生怕为总督大人这一去,皇甫家没心思办喜事,误了姑娘的佳期。误了姑娘不打紧,只是姑娘不完婚,映雪姐怎么好先嫁人去的。” 不等她说完,苏映雪就赶上来,作势要拧她的嘴:“哪里学来的歪话,姑娘跟前也敢混说,看我明天告诉了少夫人,非得好好赏你几板子才行。” 荣兰一边笑,一边求饶:“好姐姐,是我说错话,以后再也不敢,你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次吧。” 苏映雪住了手,道:“你有胆子说,就没胆子领罚?头发都乱了,还不快过来。” 荣兰坐下,让苏映雪帮她抿头发。两人笑闹一回,见孟丽君仍旧没情没绪的样子,荣兰轻声道:“姑娘怎么了,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你也说的呀,这未必不是好事。姑娘,好姑娘,好歹开脸笑一笑,看你这样,比见你哭还吓人。” “许是今天累了,早些歇了吧。”孟丽君翘翘嘴角:“映雪也去吧,再等会儿,嬷嬷该着急了。” 苏映雪不放心:“姑娘早些睡,那些事儿多想也没有用的。你才病好,最忌劳神。好好睡一觉,宁心静气才能养足精神。” “去吧,我本来没事,给你这样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了呢。要不要去佛堂取卷经书让我念念?”孟丽君开朗明达,不是那种遇事便一味自怜自伤的闺阁弱质,话说出来,心里也明快不少,笑着冲苏映雪摆摆手,揶揄道。 苏映雪见她脸色转回平时的样子,转身嘱咐荣兰:“留心些,别睡太沉了,不要姑娘叫你你听不见。” 荣兰笑着推她出去:“天天夜里不都是我陪着姑娘,反要你来唠叨了。”每到了晚上,苏映雪回下房和苏嬷嬷住,幽芳阁除了值夜的仆妇和小丫鬟,都是荣兰陪着孟丽君。这也是孟夫人的善心了。 * 孟家今儿才得了信,父子、夫妇商量一回。总督府里,自从接了圣旨,书房的灯夜夜都是过了三更才息,今天也不例外。 趁一家人都在,皇甫敬交代道:“万友德这一两天就该到了,跟他把衙门里的事交割清楚,我就动身北上。在此之前,你们母子三人先回咱们荆州老家暂住,一切都等我来信再做打算。这两天行李都打点妥当了吧。” 见皇甫夫人和皇甫长华都点头应了,皇甫敬又对皇甫少华道:“旨意下来两天了,你岳父那里想必也得了消息,你明天过去一趟,算是替我辞行了。”见皇甫少华不答话,皇甫敬一拍桌子,怒道:“看看你这几天,唉声叹气,无精打采,全无一丝勃勃生气。明天到了孟家,万万不许摆出这样一副面孔来,免得惹人多心。” 皇甫少华道:“俗话说‘上阵父子兵’,儿子如今习武也有这些年了,不如这次让我随您出征,也算是学以致用。娘身边有姐姐,不怕没人服侍。” 皇甫敬不等他说完,就一声断喝:“胡闹!你练武才有几天就敢夸口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岂是你这等黄口小儿去戏耍的,难道还要为父大军之中分心看顾你!你只在家里好生孝敬你母亲,再则安心习文练武,还怕以后没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见皇甫少华还要分辩,皇甫夫人哭道:“我的儿,你爹这次怕是被人算计了,这一去怎么样还不一定,再把你填进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要活了。” 父亲出征在即,娘怎生做如此不详之语,皇甫长华暗皱眉头,脸上却笑劝道:“娘您多虑了,您别忘了爹可是金戈铁马,能征善战的将军。想当年爹在延绥,面对蒙古鞑子,还不是立下赫赫战功,此番不过区区李朝叛逆,您反倒不放心起来了。等爹爹得胜归来,少华娶了亲,咱们一家人尽享天伦的日子正长呢。”又岔开话:“既然咱们要回原籍,家里这些下人,我看未必全都愿意跟着走,尤其那些来了昆明才买的,多半是想留下。依我看,明天开了名单挨个问,有愿意跟着的就带走。不想走的,免了身价银子,叫账房每人给几两银子,也算主仆一场。” “倒忘了这事儿,明天和你娘商量商量,定下了就加紧办。”皇甫敬说着,掏出怀表看看:“都这时辰了,少华留下,你们母女先回后面歇了吧。” 等门关上,皇甫敬才问:“还想去?” 皇甫少华神色怏怏,半天才回道:“今时不比往日,难说刘捷不会乘此机会暗中使坏。” 皇甫敬冷笑道:“我就知道你在那瞎捉摸呢。什么今时往日,为父二十年前就和刘捷不对付了,我还不是好好的官居二品位列封疆了。” 见他还要争辩,皇甫敬一瞪眼睛:“你的军籍呢,你的任命呢,你是想让我到了辽东别的都别管,先和麾下将士说说你去干什么,免得人家以为你是去争功的呢。” 说的皇甫少华垂了头,皇甫敬才缓了声音:“我这一走,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要当得起家来。你要是也去了辽东,你娘、你姐姐可就失了主心骨了。对了,我这一走,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虽然未行冠理,为父这里送你‘芝田’二字做你的表字,从今你要当起这个家,切不可再做小儿女样。” 皇甫少华肃容应下。 皇甫敬见他应是应下了,怕他心里仍打着去辽东的主意,悄悄命人看住他,尤其嘱咐皇甫长华时时留意,便是去孟府辞行,也让护卫牢牢盯住了。 却说皇甫少华到了孟府,孟士元仍在折桂厅置了酒,父子、翁婿三人坐了把酒叙话。皇甫少华见不过半个多月,枝上已然残红尽落,绿叶成荫,果然天时人事,寻当翻覆,自己好好一段婚事,也不知要蹉跎到什么时候。 心下黯然,脸上却一丝也看不出来。孟士元是什么人啊,宦海沉浮,阅人无数,一双眼睛再清明不过,见他不行于色,心里暗暗点头。又听他道:“家父说原该亲身过府辞行的,只是事出突然,皇命又催的紧,军政诸事尚未交割清楚,实在抽不开身,还请岳父体谅宽宥。” 孟士元呵呵笑道:“这话就说得见外了。回去上覆你父亲,老夫也是宦海中人,岂有不知轻重的。” 说完,孟士元又笑道:“如今天气渐渐炎热,荆州之地潮湿奥热,不比云南凉爽,贤婿侍奉令堂自当注意。不过北地苦寒,正是东北用兵的好时候,亲翁此去定然旗开马到。” 皇甫少华正满口应“是”听了后面的话,忙躬身道:“谢岳父大人吉言。”孟士元又问些行装打点的怎么样,回了荆州常通信息等话,皇甫少华一一应了。 第二天,孟夫人备下程仪,令孟嘉龄送至总督府上。皇甫敬已将衙门里的公务交接完毕,家中诸事也料理妥当,择了吉日,皇甫少华便奉母归乡,隔一天,皇甫敬也带了几个随身亲兵启程。 昆明百姓听说皇甫总督出征,携男带女立于城门外相送,有年高长者献万民伞,皇甫敬心中感慨,命人好生收了,百姓们洒泪看皇甫总督上马而去。孟士元等亲朋故友直送至城外长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接书函分说过往 转眼到了四月末,往年这会儿才刚换上单衣,今年因数月不雨,天气比以往热得早,孟丽君此时正穿件折枝梅花暗花纱单衫,雪青湖绉彩绣裙,坐在孟士元书房,和孟嘉龄一道看邸报。 旱象已成,青黄不接,云南贵州等地也流民渐起,更有广西瑶民马大江聚众叛乱,一时声势汹汹,应者众多,不过月余竟连下五座州县,所到之处开仓放粮,朝廷衙门、殷实富户多遭侵扰劫掠,朝廷命官因之殉难这十有六人。 皇甫敬初到了辽东,收束将士,拒守不出,朝中喧喧嚷嚷,皆以其胆怯,望敌生畏,不敢出战。辽东镇守太监邱宁顺势上疏弹劾,朝廷下旨申饬其畏敌怯战,皇甫敬无奈出城迎敌,首战不利。朝臣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皇甫敬回京治罪,刘捷、祁成德、梁鉴三位丞相皆以为不宜临阵换将。难得三个丞相意见统一,元熙下旨革去皇甫敬辽东总督官衔,却令其仍领总督之职,戴罪立功。 □□上国被一小小藩邦欺到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举朝上下议论沸腾,恨不能立时对王昌施以颜色。皇甫敬初履辽东,正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之时,更兼大军新败,士气低落,暂时据守不出本无可厚非,反而象这样仓促应战,则多半瓦解冰泮。有刘捷、祁成德在朝中,皇甫敬哪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过毕竟寸土未失,良将未折,要让孟丽君说已是大功一件了。 孟丽君看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初就派个信得过的人,要命对皇甫敬要么委以信任,免其处处掣肘。可惜朝廷显然不这么以为,梁鉴倒因他与孟士元乃是儿女亲家,有心回护,怎奈各方角力之下,居然是这样一个处置,皇甫敬哪怕革职查办,总还能保全身家性命,现在是无总督之衔,却要领总督之职,岂不闻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对朝之战,只怕越发艰难了。 孟士元长叹道:“不想陛下践祚未久,国事蜩螗至此……” 话未说完,孟福进来报说:“锦衣卫唐文浩千户门外求见。” 一般说来,但凡听说锦衣卫上门,任是谁也不免心惊肉跳,孟家父子三人还好,只是心里一突。不为别的,唐文浩是当今太后亲侄儿,算起来元熙还得叫他一声表哥。唐文浩还有一个从弟叫唐文潜,早年曾做过元熙的伴读,算是孟士元的学生,因这层关系,真有什么祸事临头,朝中应该不会把他派过来。 不是祸事,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多半还是和皇甫敬有关,保不定还要加上刘捷父子。想到这儿,孟士元冲孟丽君使个眼色,孟丽君一点头,三步两步转到内室。才站定,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大步进来,孟福跟在他身旁一路小跑。 这男子因背着光,看不清五官,尽管未配绣春刀,未着飞鱼服,只穿一件宝蓝色长衫,一身风尘,依然不掩凛然锋芒,不用说此人就是唐文浩了。 见礼、归坐,孟士元也不做无谓寒暄,直问:“梦川千里迢迢赶来云南,想必不是闲来无事看我的,难道朝中新近又有什么大事不成?” 唐文浩扫一眼案上放的邸报,见是十五天前的,心知从京城一路经驿路送来,就是马不停蹄,也得这么长时间,遂言简意赅道:“十日前,辽东大溃,皇甫敬兵败被俘,邱宁投降朝鲜。”略停又道:“我出京时,北镇抚司已派人去荆州。” 孟士元心里咯噔一声,不过他出仕几十年,什么事儿没经过,其定力非比寻常,虽然大惊之下仍旧不动声色:“皇甫敬领兵多年,之前不敢说战必,胜攻必克,终究胜多败少,不然兵部不会临危调遣。此中应有蹊跷,不然何至于此。”说罢直视唐文浩。 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除此之外对敌之时还负责收集情报,甚至知道连皇帝、内阁不清楚的隐情。辽东的事儿元熙不会瞒着孟士元,毕竟他是要出任尚书的人了,早说他也早有准备,以此唐文浩毫不迟疑地道:“邱宁之前已和乌必凯暗通曲款。” 孟士元摇头:“不止这些。”按唐文浩的说法,辽东之败全因邱宁的话,他什么时候不能降,还非要等到皇甫敬到任? “据说王昌有意招降皇甫敬。” “还有。”孟士元冷冷道。 “辽东粮饷拖欠,将士离心。” “不可能!”孟士元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吕佩荣我是知道的,别的不说,不至于轻重缓急都分不清,马上就要致仕,绝不会在军饷一事上晚节不保。”吕佩荣在六部九卿里略显懦弱平庸,但是能做到尚书的,谁也不是傻子,目下重中之重就是辽东,在这件事儿上拎不清,是为国贼禄鬼,必定身败名裂,贻害子孙。就是深知吕佩荣万万不敢在军饷一事上出错,孟士元才不急着起复,没想到竟会如此。更古怪的是,吕佩荣没有因此被问责,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尚书的位子上,可见是有人保他的。 “这……皇甫敬被俘乃是事情,”唐文浩也不果断了,反而突然岔过话头:“陛下交代下官,请部堂尽快处理好家事,回朝履任。” 想到皇甫敬出事儿,却没料到是这样的大祸,兵败还有圆转的余地,被俘,人在敌营,求情都没法求。孟丽君一惊之后,立刻按下心神,既然皇甫敬被俘,辽东的局面不知派谁去收拾。 孟士元估计也想起,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任人呼来喝去的小角色,乃是堂堂是锦衣卫千户,别说他还居乡,就是真回了朝上,登阁拜相,见了面也得客客气气的,忙缓了声音问道:“新任的辽东总督是哪一位?” “原大同总兵张松。” 刘捷长子刘奎光现为大同副总兵,张松一走,刘奎光顺理成章递补总兵。 孟士元点点头道:“梦川此来是陛下亲自差遣的吧。” “正是。这是陛下写给部堂的亲笔信。”唐文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孟士元。 不是手谕。听唐文浩的语气,挑出陛下两字,倒像是寻常学生写给老师的书信。见他这样说,孟士元越发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接过,知道他要等着回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象牙小裁刀,将信封小心裁开,当他面读了起来。 孟士元这边看信,孟嘉龄小声和唐文浩聊天——他和唐文潜关系不错,两人倒也不怕没话可说。孟丽君躲在内室,不免暗自揣测,信上到底写了什么?肯定不是命孟士元即刻进京,否则就应该是敕令。是什么事儿让堂堂天子不能直接下命,反而让人不远千里送来一封信?明明是手谕,却只说是亲笔信,越想孟丽君越觉得不妙。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孟士元已将信看完,仔细折好,才对唐文浩道:“梦川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信上的事,我还需和家人商量再做回复。” 孟丽君听孟士元声音哑涩,不详之感更盛,心里正暗暗揣测,就听唐文浩起身拱手道:“事关紧急,顾不得风尘仆仆就来拜见,是晚辈失礼。临行前陛下特别交代,必得得了部堂的回话再去刘候府上,这……不知晚辈明天再来,可好。” 有他这一句,孟丽君差不多就猜到是什么事儿了。心思电转,细细替自己谋划。 孟嘉龄将唐文浩恭送出府,孟丽君转出来,只见孟士元坐在椅子上失神,见她出来,无力地抬抬手,把信递给她。 信上先是回忆往昔,感念孟士元多年教诲,接着感叹正逢多事之秋,朝臣不能和衷共济,盼望孟士元尽快回京,辅理朝政,调和鼎鼐,最后笔锋一转,说道皇后有胞弟刘奎璧,青春年少,英武不凡,久知令爱淑仪柔嘉,欲聘为妇,若得惠允,则五月初八乃是钦天监所言黄道吉日,待礼成,正可翁婿同路进京云云。 孟丽君一目十行,虽然是意料之中,真看了信,心下仍然一片冰凉。如果元熙祭出君威,孟士元尚可直言犯上。偏偏元熙这信,哪怕把成亲的日子都替她订了,语气却是再委婉谦和不过,将自己的种种苦衷,和对小师妹的拳拳爱护,一一道来,让人无法严辞力拒。 面对元熙的低声下气,孟士元陷入两难境地,要么把爱女嫁与政敌的儿子,同时将自己置于不义之地,以此向元熙表明忠心。要么和元熙的师生之情被人离间,朝堂风云变幻,不进则退,自己很可能因此与一生夙愿失之交臂,只能在余生中饱尝壮志难酬之苦。 孟丽君心志坚定,巧捷机变,见父亲左右为难,不在书信一事上纠缠,转而问:“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刘候得两朝天子圣眷实属不易。怎地又听说太后并不十分中意当今皇后?” 见女儿如此乖巧懂事,孟士元心里越发难过,面上依旧一派淡然,道:“你应知道,陛下乃是先帝长子而非嫡子。”孟丽君点点头,孟士元接着说道:“先帝宠爱贵妃杜氏,子以母贵,杜贵妃之子也比陛下更得先帝喜爱。当时正赶上先帝孝贞皇后崩,先帝有意立杜贵妃为后,如果事成,则杜贵妃之子,就是后来的寿王即为嫡子,依礼当为太子。这就不得不说当今太后的眼光和魄力了,在一众妃嫔忙于争宠时,她只一心孝敬先帝生母,睿宗周皇后,先帝朝就是周太后,也因此颇得周太后喜爱。有了这层关系,在陛下幼时,太后当年还是贤妃,就把他送到周太后身边,由周太后亲自抚养。” “……先帝提出立杜贵妃为后,大家都知道下一步就是立太子。杜贵妃是通政使杜勤的女儿,其父在朝中也有些势力,岂有不为女儿外孙摇旗呐喊的?周太后却极力主张立贤妃为后,两边相争不下,立后之事一拖十年,直到寿王夭折,不久杜贵妃薨逝,当今太后才算正位中宫。先帝也因此与周太后母子反目,更对当今太后衔恨益深,以至于从此再不曾踏进昭阳宫一步。” 国朝定例皇帝居乾清宫,皇后居坤宁宫,先帝却以怀念孝贞皇后,不忍她的居处被人占用为由,命继任皇后仍居朝阳宫。可想当初先帝这一手令太后何等尴尬,也因此之故,元熙登基太后迁居慈庆宫后,刘皇后仍一直住在昭阳宫。 “这十年里刘捷至少表面上不偏不倚,没有什么偏帮贵妃母子的话传出来。后来先帝做主,将刘捷长女许配了陛下。”孟士元道。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乃是宗法,刘捷看似中立,其实已隐隐表明倾向了。”孟丽君猜测道。 “这就是为什么太后对刘捷等人多有不满的缘故。可叹先帝生怕陛下登基后,刘捷日子难过,不顾周太后的反对,力排众议硬是给陛下订了刘后。不过听说刘后倒是温柔可人,陛下对他多有宠爱。” 孟嘉龄送唐文浩回来,正好听见这句,忙道:“陛下难道就不计较从前种种么?” 孟士元看看孟丽君,意思是问她的想法。孟丽君想想道:“陛下仁孝,不忍违逆先帝之意。况且刘捷十年中立,也算不易,陛下看来或许觉得他对先帝忠心耿耿,殊为难得。” “正是。君王最看重臣下的,不是能力而是忠心。当时有人拥戴陛下,有人支持寿王,独有刘捷两不相帮。陛下也曾经拉拢过刘捷,刘捷不为所动,于是乎,在陛下看来,刘捷堪称直臣,那样纷纷攘攘的局势下,有几个重臣能抵得住拥立之功的诱惑,他却只效忠于先帝。陛下心里或许觉得他自己乃是先帝亲子,法统所在,于今践祚,刘捷这份忠心自然会用在他身上。说起来,刘捷这份润物无声的功夫,着实让人佩服。别看我和梁鉴为了陛下尽心竭力,那是因为身为讲官,不得不为之,论起忠心,哼,在陛下心里,怕是比不上他刘捷的。” 孟嘉龄嗤笑一声:“他刘捷简在帝心,还用抢什么拥立之功,他不争不抢的,先帝还不是把后路都给他安排好了。” “除非谋反,哪怕他庸碌贪剋,也能保他一家富贵了。”孟士元无奈道。 见孟丽君似有话说,孟士元又道:“你也听见了,锦衣卫已经去了荆州,这事我没法出面,只能写信给你梁伯父,看他能不能帮忙,不过你先知道,免罪肯定不行,顶多就是让他们母子日子好过一点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应婚事丞相为媒 落日余晖,残阳似血。 已到了传晚饭的时候,孟士元一家五口仍齐聚在书房里。 孟士元皱眉,孟嘉龄长叹,孟夫人拿串佛珠,一粒一粒数着,孟丽君手里端杯清茶,静静看茶水颜色由浅而深,章飞凤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敢出声。五个人谁也不说话,越显得房里气氛沉闷。 孟夫人自看过唐文浩送来的信,心里就起起伏伏没个着落。先担心皇甫家获罪,自家可会受牵连。接着怕应了刘家这头,孟丽君嫁过去日子难过,但要拒了刘家这头,又怕的是先有皇甫敬兵败,后拒元熙说亲,以后再没人敢上门做媒,女儿终身岂不是要耽误,难道真是红颜薄命,如此相貌才情的姑娘真要一辈子在娘家?再有,要是违逆皇帝,得罪刘捷,孟士元、孟嘉龄父子二人的仕途先不说,会不会因此给家里招来祸事?可是难道眼睁睁看着女儿嫁给那个心狠手辣的刘奎璧?孟夫人思来想去,心乱如麻。 章飞凤在旁看见孟夫人一手托头,一手抚胸,面有微汗知她犯了眩晕的毛病,忙劝道:“娘先别急,急也急不来。您万一急坏了,事情更没个安排了。” “我能不急吗。”手心手背都是肉,推出去哪一边,孟夫人都觉得心如刀割。 “娘,女儿想来想去,还是依陛下信上所言吧。”孟丽君声音不疾不徐,依旧如平日一般清丽,听到大家耳朵里,却如同打了个焦雷一般。 孟夫人急道:“快别这么说,你上有爹娘,下有兄嫂,咱们再合计合计。孟家还没到卖女儿的份上。” 孟嘉龄一拍身边案几:“陛下不问前线战事,却有心管这些闲事。咱们和少华又没退亲,莫非要一个姑娘许两家不成。前方局势未名,我看这不见得是陛下的意思,多半还是刘捷撺掇出来的。以我看先把这事儿拖过去再说。” “怎么拖?陛下可是连日子都给定好了。你看那信上一字不提皇甫家,处处又暗示错过这次,我以后别想再嫁、嫁人了,”饶是孟丽君磊落大方,说到嫁人,也觉得话难出口“可见也是推敲过的。再看送信的人,锦衣卫千户,若不是重视,何至于堂堂五品亲卫做信差。” “欺人太甚!娘也别急,妹妹也别烦恼,我就是辞官不做,也不能让丽君嫁到刘家去。”孟嘉龄慨然道。 “辞官之后呢?”孟丽君淡淡道:“以刘捷只心胸,可会许你优游林下?现成的借口,‘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哥哥是要彰君之恶么。再说,你可以辞官,爹呢?” 别看一个小小翰林,人微言轻,也是大大小小,下场十几次才考出来的,只看多少胡子花白的人连秀才都没考中,就知道有多难考了。六七品翰林尚且这么难做到,何况堂堂二品大员,一部尚书。 但凡读书人,真把读圣贤书读到心里的,谁没有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可多少两榜出身的进士老爷止步于三四品的品级,其中焉知没有大才之人,只因机缘不到,时运不济,庸庸碌碌蹉跎一生。 想当初,孟士元还不是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地在先帝朝熬了二十几年,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好容易眼看着就要施展抱负,一偿夙愿了,难道就因一桩儿女婚事,将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一直没说话的孟士元,这时才缓缓道:“有你在刘家为质,我还敢和刘捷针锋相对?便是回了朝上,也只好唯唯诺诺,做刘捷的应声虫吧。”不得不说刘捷好智谋,随机应变,左右穿插,让孟士元进退维谷,他却左右逢源。 孟丽君却道:“女儿倒觉得,陛下做媒,于两家皆是有利有弊,咱们固然不好回绝,可如果应下,刘家就敢刻薄了我吗?再说,不是还有爹娘、哥嫂给我撑腰呢么。只要爹和哥哥在朝中,刘家纵然刁难,终究不敢过分,不过是写寻常内宅手段,我自忖还应付得了。况且,要是别人家就没这些烦恼了吗?” 孟嘉龄见劝不住她,不由恼道:“怎么就不听人说呢?你不知道那个刘奎璧是什么样的人……” 话没说完,被孟丽君伸手止住:“我只知道刘公子与皇甫公子可谓一时瑜亮,皆是人中龙凤。既然这样,嫁与他有何不可呢?” 孟嘉龄还要说话,孟丽君忽站起身来,向孟士元夫妇盈盈下拜:“义分大小,责有轻重。女儿自幼便知爹爹心怀天下,有济世安民之能,此时正当大展拳脚,建一番功业,上报社稷,下安黎庶之际,若因我之故,与大好时机失之交臂,不说爹,就是我也要饮恨终身。” 见孟士元和孟夫人二人仍旧犹豫不决,孟丽君索性再下一剂猛药:“女儿出生十五年,一丝一线,一粥一饭都是爹娘给的,又有爹爹教导诗书礼仪,生养之恩无以为报,现在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女儿幼习诗书,寒暑不辍,胸中丘壑未必输于男子,若让女儿困守闺楼不问国事,倒不如让女儿青灯古佛了此一生。陛下命刘奎璧进京,应该是要给他一份官职,有刘奎光的前例在,爹爹和陛下求个情,将他外放也不是不可能。”既然是新婚,上任的时候自然是要带着夫人了。这句话孟丽君不用说,在座的都心知肚明。“刘夫人持家算不得谨慎,假以时日,水滴石穿,我或许还有借刘奎璧一展才学的机会。这是女儿的一点私心,还望爹娘成全。” 孟士元沉默半晌,方才黯然道:“你的话爹记下了,也罢,就依你。” “老爷!”孟夫人惊道。 孟士元面沉如水,无力地摆摆手。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呀。”孟夫人终忍不住哭道。 “娘,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焉知定是一段孽缘”孟丽君轻声道:“事出突然,刘家那边想必也是一切从简,虽如此,还是要娘和嫂嫂受累了。” “这是你的家,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后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章飞凤垂泪道。 孟丽君强作一笑:“还有一事。我屋里的人和东西,都留在家,就不带去了。” 孟夫人心想,这是不打算和刘奎璧白头偕老的意思,不然为什么心爱的东西,得用的人都留下,为的肯定是日后要在娘家常住了。想到这儿,越发心如刀绞,将孟丽君搂在怀里,儿一声,肉一声的哭个不住。孟丽君素来冷静自持,至此也不由的落泪连珠。 孟嘉龄和章飞凤劝了许久,孟夫人渐渐止了泪。一时传了晚饭,大家也无心饮食,尤其孟夫人,勉强用了些,见孟丽君放下筷子,知她心里难受,让她先回房歇着,又怕她想不开,命苏映雪、荣兰两个好生服侍,不许离开半步。 王建有《新嫁娘》诗,中道“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可见小姑的重要,试想那小姑要是刁钻的,故意说咸说淡,那新媳妇岂不是讨好不成,反倒得罪婆婆。好在孟丽君这个小姑子对嫂嫂细心体贴,国朝以文抑武,章飞凤虽是平西候嫡女,初嫁入尚书府第,还是免不了战战兢兢,许多事上,孟丽君不着痕迹的指点,因此章飞凤待她,就如同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一样。 章飞凤在孟夫人跟前服侍一会,到底不放心孟丽君,出了上房就往幽芳阁来。孟丽君已振作起精神,见章飞凤忙忙地赶过来,心下感激,拉着章飞凤坐下。章飞凤这时还能怎么办,只有说上许许多多宽慰的话,孟丽君一一应了,见天色不早,方道:“谢嫂嫂来与我宽心,都这时辰了,嫂嫂也该回去吃饭了。魁郎一天没见你,还不知道怎么哭闹呢。”章飞凤也嘱咐她莫多思多想,早些休息,方才转身出来。 * 第二天,唐文浩得了孟家的回话,自去刘捷那儿不提。 却说唐文浩一听孟士元说愿意结这门亲事,当即又向孟士元抖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祁成德祁丞相奉旨巡视云贵,不日将抵昆明,陛下的意思是请祁相权作媒人,也显得郑重。” 祁成德和刘捷同是先帝幼时伴读,先帝时,圣眷也就比刘捷稍逊一筹,可惜他没女儿在后宫——不是他不想,实在他家姑娘年纪就没有个合适的——少了吹枕头风的人,在今上元熙这儿,祁成德比起刘捷差的可就不是一点儿了。不过他和刘捷、朱奎是儿女亲家,刘捷长子刘奎光和朱奎的儿子,娶了一对姊妹花,就是祁成德的女儿了,几人同气连枝,在朝上仍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西南受旱成灾,官府开始清查义仓历年所积陈粮,以备赈济。各州府官员也率人亲赴村寨,组织乡民掘井抗旱。这时候朝廷派人巡视,乃是应有之义,可区区一个七品的巡按御史就能办得了的事儿,用得着派堂堂当朝一品丞相来吗,杀鸡用牛刀了吧。要是西南这边兵凶战危,这么做当然无可厚非,可明明是东北刚打了败仗,这当口上,把一个丞相一调调到三千里外,人谁看了,都知道祁成德这是失了圣意了,想得深得或许还猜到此番辽东失利,保不齐和他有牵扯。 要是元熙知道有人这么想,肯定会说句虽不中亦不远矣。自登基以来,祁成德在元熙心里,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次说是巡视西南,其实有一大半,倒是要想暗示他,朝廷并非离不了他,如果祁成德识趣,自己上疏乞骸骨,元熙也愿意给他留足了体面。 至于刘捷,当朝承恩侯,只消刘后不失宠,他的位子是坐得稳的。如此,元熙对于先帝老臣,也算的有所交代了。 这是皇帝的一片苦心,元熙满心以为祁成德怎么也得体谅,这就是少年天子的稚嫩了,事情哪有他想得那样简单。 想祁承德,先帝宠臣,当朝丞相,门下多少亲友世交,门生故吏,便是他想全身而退,这些攀附他的人,这多少银子的贿赂,许多年的奉承,岂能甘心白丢了的?况且,秦祁承德这么些年,自也树敌不少,若致仕了,这些人未必会放过他。最后一个,刘捷和祁成德相交几十年,有些贪赃枉法的事,就是相互穿针引线,牵线搭桥地做成的,因此刘捷也不会眼看他败落。 正好,孟丽君暗想,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祁成德靠刘捷保住官位,说不定日后刘捷恰恰因为祁成德而败亡。可惜皇甫家大祸在即,不知道可还能看的那一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闺中主仆细谋划 烈日炎炎,久旱不雨。云南各地官府陆续开义仓,以赈济灾民。昆明府城之内,情况总比边野村寨稍好些,一般的百姓多少还有点存粮,可勉强度日,但也有许多赤贫人家已落到无米下炊,不得不卖儿鬻女的地步。 外面骄阳似火,孟尚书府上却如同乌云压顶,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孟士元夫妇虽满心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眼看婚期临近,只得忙忙地打点嫁妆。知道孟丽君嘴上不说,心里必是万般委屈,更怕她嫁过去被人小看了,越发各种色物品家什,样样都要上好的,一时孟士元夫妇、孟嘉龄夫妇全都忙得坐立不得安宁。 家下众人听说原本与皇甫公子定了亲的姑娘,转头就要嫁入刘家,虽不知具体原因,都知道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变故,各个吓得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当自己的差,生怕一个不小心出了纰漏,往日或许还能仗着主子宽厚糊弄过去,这时候定然是要重重发落的——孟府里说是办喜事,却是一派低沉之气。 按理说,孟丽君这时候也该躲在闺房里忙得不可开交才对,别的不说,吉日那天的喜服,不少人家就是由待嫁的姑娘亲手绣制,这个不做,至少过门之后婆婆小姑的见面礼总得亲手准备,才算有诚意吧。也是孟夫人疼她,更因心里觉得亏欠她,见她没心思弄这些,索性让她好生歇着,孟家有的是巧手的丫头媳妇,苏嬷嬷自领了人,色、色打点妥当。 婚期急,事情多,幽芳阁里的丫鬟少不得也领了差事,姑娘身边得有人伺候,孟丽君独留下了荣兰。大家看荣兰年纪虽小,细致的针线女红做不来,人却是最伶俐不过的,有她伴着孟丽君正合适。 为什么要把单单把荣兰留在身边,孟丽君也是有考教的。 却说孟丽君看过元熙的信,思谋了一夜,至天明时已然拿定了主意,别人忙得不可开交,她和荣兰两人反倒清净了,趁着没有旁人,将荣兰叫到内室,悄声对她道:“荣兰,你我还有映雪,咱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说是主仆,我心里一直是把你俩当姐妹看的。” 荣兰忙道:“姑娘待我们的确不薄,但是这么说就折煞我和映雪了。” 孟丽君笑笑:“现在我遇到一桩为难事,你若是不愿帮我,我也不会怪你,只是,你须得为我守口如瓶才好。” “姑娘还不知道我,只要你吩咐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不字?”荣兰拍着胸脯道。这就是年纪小的好处了,热心果断,不会瞻前顾后。 “你先别忙着应承,这次的事非同小可,保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你先好好想想,过一两天再答我都来得及,只不要让别人知道。” “好姑娘,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呀。” 孟丽君似是在想什么心事,轻摇着手中的团扇,过了一小会,才缓缓开口道:“你知道,我并不愿嫁入刘家……” 话没说完,荣兰就“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姑娘是想让我行刺刘奎璧。” “胡说什么呢,”孟丽君把手中的扇子拍到荣兰脑袋上,原本百结的愁肠,给她这么一打岔变成了啼笑皆非:“简直异想天开,也不看看你那身手,我要真打这样的主意,亲自上手,只怕还来的保险些。”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没用。”荣兰揉着额角道:“不是这个,那会是什么,不是说还要有性命之忧吗?” “我是说,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孟丽君白她一眼,没好气道:“算了,还是跟你说明白吧,我心里想的是逃婚。” “逃婚?” “对。你若是愿意陪我,咱们女扮男装逃出去。” “对呀!”荣兰一拍大腿道:“我怎么没想到是这个,还当你想让我去杀人呢。”说罢还半真半假地长出一口气。 “你心里,我就是那么蛇蝎心肠,动则就要取人性命?” “哪里哪里,不是有句话叫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吗,姑娘最是菩萨心肠了,急了都不咬人。”见孟丽君又作势要打,荣兰忙护着头道:“姑娘饶过我吧,刚才是小的想歪了。”又奉承道:“姑娘冰雪聪明,这主意保险不会出什么纰漏。旧年咱们回来,少爷还在京里,夫人想他,少夫人不是还让你穿上少爷的衣服哄夫人开心吗,我还装过你的小厮呢。换做是别人装成男子模样,多半要被人看出来,唯独我和姑娘不会,咱俩都是扮男子的行家了。就这么定了,咱们这几天先悄悄把衣裳收拾出来。” 孟丽君给他说得哭笑不得:“你这就兴头上了,当是去踏青郊游呢。这一走,山迢水远,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就难说了。离了家里的庇护,出去过什么样的日子也不一定,你可好好想清楚了。” 荣兰认真道:“姑娘这话说错了。去了外面要过什么日子,我比你清楚多了。那年要不是老爷夫人慈悲把我留下,我早不知流落到哪去了,死过几次了也说不定,更别说让我爹娘入土为安。后来我服侍姑娘,这几年姑娘对我怎么样,我又不是傻子!离了你,我在到哪找这样的主子。除是你嫌弃我,不然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就是上刀山我也不眨一下眼睛。我话说到这里,但有一句口不应心,立时让我嘴里长个大疮出来。” “瞧你,刚说两句就急了,赌咒发誓的,这麽个性子可怎么得了。我带你出去,总得先问问你吧。”孟丽君说着,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荣兰想想忽问道:“咱们这一走映雪呢?不和咱们一起么?”荣兰与苏映雪自幼一道跟着孟丽君,三人年龄相仿,孟丽君待人和气,从不因主子身份就发威动怒的,苏映雪温柔和顺,荣兰活泼伶俐,三人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故而荣兰有此一问。 孟丽君却摇头道:“她走了,苏嬷嬷可怎么办呢。再说,她可是穿过耳洞的。” 荣兰自小就对她家姑娘是言听计从,也没反问一句‘你要是走了夫人怎么办。’反倒觉得这个安排太合理了,“咱们这一走,家里肯定反了天了,留下映雪还能劝劝老爷夫人。” 对苏映雪,孟丽君心里倒是另有计较。孟家要一开始就没答应下婚事也就罢了,明明答应的好好的,吉日那天拿不出新娘,这可不只是刘、孟两家沦为笑谈这么简单,往大里说这是抗命,是公然给皇帝难堪。所以必须有一个能代替了自己嫁入刘家的人。这个人不但要与自己年岁相当,还要如花似玉、识文断字,想来想去也只有苏映雪一个了。 刘捷虽为人阴狠,几十年的富贵却是跑不了的,更有刘奎璧,乃是苏映雪亲口赞扬的佳公子,苏映雪要是代自己嫁人刘家,可谓两全其美。心里想着,嘴里却打趣荣兰:“倒不是为了让她劝我爹娘,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只有你这个泼辣刁钻的才该陪我出去受罪。” “说到出去过日子,姑娘心里是怎么想的?咱们在府里,吃穿用度都不用操心,到了外面,嗯,有的日子我过得姑娘却是过不得的。”有这一会儿的功夫,荣兰也冷静下来:“外面听说不很太平的,姑娘想好咱们往哪里走了么?还有,老爷、夫人会不会派人把咱们追回来?” “还好,还不是一味的莽撞。”孟丽君点头道:“既然这样,咱俩先来合计一下。现在民乱仅在黔桂一带,尚未波及滇蜀,咱们先往蜀中去,一路走官道,晓行夜宿,当不会出岔子。流民渐起于咱们倒是好事,无论到了哪里落脚,只说家乡受灾,不得已流落他乡,也不易引人生疑。至于我爹娘,我已想出法子,为家声门楣计,定然不会声张的。”于是把映雪代嫁的主意说了。 荣兰笑道:“这法子好,不但咱们能脱身,顺便连映雪的终身大事都安排妥当了,按理说,苏嬷嬷还得给你备份谢媒礼呢。” 孟丽君白她一眼,道:“出门在外,总得有个安身立命的办法,我的意思是先捐个前程,今年恰是大比之年若是秋闱得中,再谋划以后。有功名在身,等闲不会遭人欺凌。我这几年月钱还有金银锞子都是映雪收着,这时候跟她要,怕要惹她疑心,况且,捐个监生须得一百两,还有路上的盘缠,光这些也不够。这样,你不是还有叔叔婶婶在乡下,明天就说你叔叔知道你要上京城了,叫人带个信儿,想接你回去住两天。” “这……”当年她父母亡故,她叔叔婶婶立刻就把她卖了,荣兰心里很是不愿见那家人的。不过为了姑娘还是“好吧。只是家里人人忙的脚打后脑勺,夫人能让我走吗?” “放心,我自会去跟娘说。我已说过,这屋子里的一应东西都不带走,你悄悄把我这里的首饰拿几件去当些银子来。不够的,带上些首饰,路上再说吧。还有,明天叫人买上两匹寻常夏布,留些给我裁上两身衣裳,下剩的带去给你叔婶。我另叫少夫人寻两身衣裳给你,只说带回去给你侄儿穿。” 荣兰拍手道:“姑娘好细致的打算。只是那样的衣裳你如何穿得。” “这打算连门都还没出呢,你倒赞好了。还说你知道外面过日子,寒门书生连这样的衣裳都不一定穿得上呢。就咱们两个,身上带着细软又没有人护卫,可不是越不惹眼越好了。好了,给你一打岔,要紧的事还没来得及交代,”孟丽君接着道:“旧年少夫人教我骑马,你也跟着凑过几次热闹,现在可还骑得了?”见荣兰点头,又道:“出去记着打听一下,看哪能雇到骡马,当心别让人看出来了。” 荣兰见孟丽君没什么再吩咐的,想想道:“姑娘的首饰都是我收着,带什么留什么,你看看,等临走的时候我收拾起来。还有一件事,依我看,不如拆几样簪子,把上面的珠子、宝石逢到衣服里,以防万一。再有,姑娘既然要考功名,书籍、文章可有要带的?” “书就不用带了,到时候我收拾几篇时文就好。当真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好荣兰,若没有你,我这一走定要难上许多了。”孟丽君笑赞道 “这几天,你也想想,看有什么疏漏之处没有。” 两人商量定了。 果然第二天就有人带话要接荣兰回去住一天,孟夫人原不答应,架不住孟丽君求情——孟夫人现在对她是有求必应,到底放荣兰回去一天,荣兰依计行事,把事情都一一办妥了。于是孟丽君借口晚上睡不安稳,白天只在房里歇息,除了晨昏定省,不出房门一步。 出了这样大的事,心情抑郁,寝食难安,也是人之常情,孟夫人让人抓了几副安神的药,大家都没太放在心上。孟丽君和荣兰两个避开众人,连日将衣服赶出来。之后孟丽君让荣兰装病,孟夫人知道了只是冷笑:“这是想着咱们家日子艰难了,故意躲懒么?也罢,既然她三天两头有事情,可见也是个心思活络的,趁着这次打发了,省的以后再出什么幺蛾子。”荣兰趁机把收拾好的行李带了出去。 荣兰一出去,苏映雪责无旁贷,自然转回来跟着孟丽君了。 当着苏映雪,一应收拾打点的活计自然都不能做了,好在该收拾的东西本也不多,都已经让荣兰带出去了,孟丽君心知这一别山迢水远,道路艰难,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复转家门,想到这里,孟丽君在画案上铺好纸,备下笔墨颜料,欲对镜画一幅写真①,留在家中以慰父母之心。她本是丹青妙手,又因这幅画非比寻常,格外倾注心血,无论起稿着色,诸事皆分外精心,务必要画得与自己不差分毫。 她这里作画,苏映雪全充书童,洗笔铺纸,都是从来做惯了的。待画完,只见这是幅纨扇页,画面有如一轮盈尺皓月,月中侧身立着一位佳人,桃腮柳眼、臻首娥眉,体态婀娜,衣带当风,纤纤玉手轻搭在自画外斜伸进来的一枝桂花上,似有攀折之意。苏映雪不解其中深意,笑赞道:“这画中要是画得别人,不免让人觉得恭维奉承了,画得姑娘却是恰到好处,只有姑娘才当得起月里嫦娥。” 孟丽君噗嗤一笑:“我只当你是老实人,没想到这逢迎的功夫,比起荣兰来也不遑多让,别人知道了必定以为我是一个狂傲自大的,不然跟前为什么都是阿谀之辈。” * 转眼到了婚期前两日,一应行装都悄悄备好了,按照之前和荣兰的约定,明天就是离家的日子,孟丽君正仔细查看可有什么疏漏,忽然孟夫人打发人来叫她过去。 到了嘉荫堂,见桌上放着针线,孟夫人道:“这些日子七事八事的,都忘了你还没有穿过耳朵,亏得你嬷嬷想起来,不然到时候耳坠子可怎么带。”说着就让苏嬷嬷拿了两粒黄豆大的珍珠,在她耳垂上轻轻碾起来。 刚碾了两下,孟丽君眼泪就直落下来,倒不是疼的。自从订了刘家的婚事,孟府上下忙得人仰马翻,孟丽君自己不用忙着备嫁,可也没闲着,背着人把离家的行装打点出来,尤其是赶出两身男装的内外衣衫,也不是轻省活计,好在夏□□裳简单,她和荣兰日夜赶工,总算备齐了。手里有事还不觉得,等这些做完,心里一松,只觉满怀的离愁别绪,眼泪止不住地连串落下来。 孟夫人见她这样,想她近来心里不知怎么苦,除了刚得了信的那天哭过一次,一直撑着,今天亲娘面前这是撑不下去了。想着,忍不住把她搂到怀里,也哭起来。 苏嬷嬷只得出来打圆场:“姑娘还是这么个脾气,打小一听见穿耳洞就吓得直哭,夫人劝劝姑娘。” “罢罢罢,当娘的都是软心肠,十几年都没硬下心来,今儿就更不成了。横竖离成亲还有两天呢,到时候再说吧。”孟夫人拭泪道。 “那可真是临上轿才穿耳朵了。”章飞凤道。 “今天穿了也来不及,索性不穿了,到时候想个什么法子,粘也好,夹也好,应付过吉日再说。”孟夫人赌气道。 说话间,就有几波管事的媳妇进来,或回话或是支银子、要东西。原本自孟嘉龄娶亲以后,孟夫人就把家事交给章飞凤,自己只在章飞凤拿不定主意的事上指点一二,不过孟丽君的亲事,事出仓促,时间赶得紧,章飞凤到底年轻,没办过什么婚丧嫁娶的大事,因此算是婆媳二人联手筹备,这样一来,当然是孟夫人为主章飞凤为辅,下人们回话也是来嘉荫堂了。 孟夫人怕孟丽君在这儿,心里越难过,遂道:“这儿乱糟糟的,你先回去歇歇,娘一会去看你。飞凤,你陪陪丽君。”章飞凤终究成亲没几年,待嫁姑娘的心思想必还记得清楚,年轻人在一起说说话,有时心里不痛快的地方就解开了。 章飞凤心知孟夫人的用意,见孟丽君虽自克制,神色里仍难掩淡淡凄楚,将她拉至花园临水的凉亭里。 远处蛙声阵阵,风送荷香,两人倚着栏杆坐下,章飞凤轻轻摇扇子道:“今年天热,倒是园子里还凉快也清净,正好咱们说话。” 要不是满怀离愁,孟丽君或许还要打趣她,是不是有什么为妻心得要传授,这时候实在没这个心思,只道:“巧了,我也有话想和嫂嫂说呢。”顿顿,道:“今后爹娘就全靠嫂嫂侍奉了……” 章飞凤听得心里一惊,看她这样子,怎地有一种不祥之感,忙将她的话头拦住了:“看你说的,你以后就不归宁了?你要是不放心,日后咱们都到了京里,常接你回来住几天。”又温言劝她道:“丽君,眼看就是你大喜的日子,千万想开一些啊。当日后院射柳,刘公子也是位仪表堂堂的少年郎,这是大家都看到的,是咱们惊了他的马,不然他也未必会输吧,这段姻缘许是天意吧。既然刘公子心心念念地娶你为妻,该是个知冷知热的。”至于刘奎璧放火的事,该不该告诉孟丽君?章飞凤思来想去,这时候说这个,除了徒乱人意外还有什么用,或许刘奎璧从此循规蹈矩了呢,就是说,也等日后再找机会吧。 孟丽君本不是个一味自怨自艾的人,知道章飞凤好意,自振作了精神,笑道:“嫂嫂说的是,嫂嫂来家这几年,上上下下多是你支应,谁不赞你精明能干。我这一去,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心里颇有些不安呢。” 章飞凤心说就怕她一时想不开,既然担心日后在刘家那就好,笑道:“这个你只管放心好了,当家理事该教的娘早教给你了,依你的聪慧再要是做不好,天底下也没人能做好了。不过刘夫人和娘性情习惯多少有些不同,做人媳妇不比做姑娘,中间多出一个人,有时候也得两边都照顾到。”俗话说,起早了相公不痛快,起晚了婆婆不痛快,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孟丽君点头以示明白。 章飞凤又小声传授一些做新妇当注意的事,如和姑爷说话固然要和软,大事上要有自己的主意:“日后姑爷身边有别的人,性子好拿捏的住的,另说。有那掐尖要强的,趁早打发了。只是事儿尽量做得漂亮些,能挑出毛病的最好,不能,哼,也想法子让她自己露了马脚。你书读得多,肯定比我有办法,先不要喊打喊杀,你越是厉害,男人偏还就护着那个,好显得他怜香惜玉。当然了,要是明明挑出错他还不舍得,那就没说的,你有诰命在身,身后还有咱们娘家人,姑爷能耐你何,用不着委屈了自己。嗐,我说这个你可别多心,咱们家这样的真真是少见,有些事你没见过。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不是说你就一定会遇着啊。” 平西候府上还是有几房姬妾的,这些手段章飞凤在家时耳濡目染,也是略知一二,孟家人口简单,不能学以致用,章飞凤一点也不遗憾,留到现在对小姑倾囊相授。 孟丽君虽打的是逃婚的主意,听她这番话,知道是真心是为了自己好,仍认真应了。 “对了,还有件事早想和你说的。”章飞凤道“你那嫁妆有单子在那,以后收支自然要走账的,刘家虽不好动用,到底明面上,你这刚去,万一临时起意想弄个什么,怕不便宜,你哥哥和我商议……” 一句话没说完,忽见一个媳妇急急忙忙走过来。孟丽君认得这是魁郎身边的乳娘,见她满脸慌急之色,心里一突,该不会是魁郎怎么了吧。章飞凤已变了脸色,急声问出了什么事,那乳娘慌道:“早起还好好的,吃过饭就有些发热,我和乔三家的给他喝了些水,原说过会看看,要是烧不退再来回您,谁知道刚刚一下,魁郎就厥过去了。” “啊?!”章飞凤、孟丽君吓得直站起来。章飞凤起身就走,孟丽君疾步跟上,边对那媳妇道:“现在谁在魁郎跟前,可有人去告诉少爷?” “有乔三家的带着几个丫头守着,我出来的时候,孙成家的去找少爷,小喜鹊去上房禀告老爷和夫人。” “好,你现在去看看少爷可出去了,若还在家,请他走西角门去请李太医来。”从孟家西角门出去,走不上半柱□□夫就是李太医府上,比从前门绕要近许多。 *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一听魁郎昏厥,孟夫人哪还坐得住,不独孟夫人,就是孟士元也不免着了慌,立刻带了人过来,老夫妇到的竟比章飞凤、孟丽君还早。等孟丽君两人进来,见魁郎牙冠紧咬,双眼上翻,旁边丫头、媳妇用湿帕子给他擦拭降温,孟夫人急得满脸泪,满头汗。 孟丽君顾不得闲话,托着魁郎的手诊了脉,先道:“嫂嫂可信我。” “丽君只管处置,我信你。”章飞凤一进门就扑到床边,捧着魁郎的小脸,急得不知该怎样才好,这时听孟丽君一说,想她平时就喜欢拿着医书琢磨,这会儿除了她没有更可信的人了。 孟丽君沉着道:“让魁郎侧身躺下,头稍往后仰一点。去拿把小木勺子来。”后一句话是对床边站的乔三家的说的。“再去个人,到我房里,问映雪要我那一套银针。”就有小丫头飞奔出去。 说话间,勺子拿过来,孟丽君用手帕包了勺柄,和章飞凤轻轻掰开魁郎的下颌,把勺柄塞进去,以免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刚塞好,小丫头已拿着一个小布包跑了回来,孟丽君拿出银针,命点上蜡烛,将燎过的针稳稳刺入魁郎的人中、合谷、内关等穴。 孟丽君原来也给人抓过药、施过针,不过那都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不管它,过不了两天估计自己也能好,她开的药,说实话人家也不见得真吃,权当是陪她戏耍了。这次可不一样,不说魁郎病来的凶险,只说他在孟家人心里,能和别人一样吗?章飞凤嘴里说信得过孟丽君,心里免不了也和孟夫人一样,心都提在嗓子眼上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孟丽君手里的针,总算扎过几针后,魁郎睁开眼,呜的一声哭出来,孟夫人和章飞凤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魁郎一哭,章飞凤越发相信孟丽君的医术,孟夫人也问道:“醒是醒了,烧还没退,可还要开什么药?” 孟丽君踌躇道:“刚才是因事出紧急,现在魁郎已醒了,哥哥估计也快把李太医请过来了,不如稍等片刻,看看李太医怎么说。 孟夫人想想也是。 孟嘉龄进来,看见魁郎靠在孟夫人怀里,虽然小脸烧得通红,还能一勺一勺喝旁边乳娘喂的水,心先放下来一半。 李太医诊完脉,先道:“无妨。”又看魁郎手上的针痕。 孟夫人尤不放心,让乳娘把魁郎何时开始发热,怎样惊厥,后来孟丽君施针将魁郎救醒一一说了。 李太医笑道:“难怪呢。发热惊厥是小儿常见的毛病,十个里边总有七八个得过。尊府处置及时,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了,我开张方子,按方抓药慢慢调养即可。”说罢,拿起备好的笔墨,开出药方。孟嘉龄不敢耽搁,急命人按方抓药煎药。 听他这么一说,孟家诸人都松口气,连声道谢。不想李太医笑对孟士元道:“这病虽说常见,险也是险得很,常有因昏厥时间长留下后患的,小公子此番化险为夷,老夫不敢掠人之美,皆因令爱处置得宜。”说着心里不免暗暗惋惜,这要不是尚书家的千金,倒好收做徒弟,自己也能有个衣钵传人了。 孟士元不知道李太医心中所想,口中谦虚道:“世兄过奖了,她一个小孩子家,不过是凑巧而已,魁郎此番全只看世兄仁心仁术了。他现在虽醒过来,不知可会再有反复?” 李太医道:“吃过药,该不会再昏厥。烧也不好退的太快,总得到晚上才能全退下去,再静养上六七天,就该恢复如了。若有万一,翰林随时遣人来叫我即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夤夜闺秀离家门 魁郎一病,孟家上下越发忙得不可开交,好在章飞凤乃是将门虎女,治家一道亦如治军,颇有乃父之风,才没有乱得鸡飞狗跳。饶是如此,下人们难免也有忙中出错的。 不管别人怎么样,孟丽君依旧不插手备嫁的事——准备了这么多天,她这会儿想管也无从下手了——正好精心看护魁郎。 魁郎吃了药,烧渐渐退了些,一下午都是昏昏沉沉地躺着。孟丽君带着她的乳母用凉水拧过手巾敷在他额头上,不时更换手巾以图降温,隔半个时辰扶他起来喂水,到了傍晚,魁郎精神就好了些,坐起来吃了乳母喂得半碗粥。赶章飞凤回房,魁郎正好吃完,有了点力气,人也看着活泼一些。 见状,章飞凤连对孟丽君道:“亏得有你在,不然今儿可怎么得了。” 孟丽君道:“这是魁郎的福气大。小时候病一病,长大身子骨才更结实呢。” 章飞凤愁道:“真如你说的那样就好了。”坐下喘口气才又道“唉,我这儿乱乱得,就不留你了。回去吃过饭,到娘那里请过安,就早些睡吧。我听你的丫头说,你这两天睡得也不好,药还吃着么?那些诗啊、词啊、曲啊、赋啊的先不要弄它。现在可不敢累着,不然到了吉日怕气色不好。” “那我先回去了。魁郎烧慢慢退了,嫂嫂不用担心。吃过饭我再过来看看。” 用过晚饭,孟丽君先到上房向父母请安。说了一回魁郎的病情,孟士元夫妇见她神色怏怏,只当她还是为了刘家的事,都劝了一番,孟夫人又道:“好些话该教你,早前觉得不急,现下你可要用心记下。”说罢,也给她讲些为妇之道,什么早起晚睡,孝顺公婆,体贴丈夫,疼爱小姑,林林总总。 孟夫人长篇大套地说了一会儿,孟丽君安静听完,只轻轻应声“是,女儿记下了。” 该劝的都劝了,见她依旧的满面不舍,孟士元心疼的紧,心知这不是旁人几句话就能解的开的,轻叹一声,缓缓道:“顺逆皆做寻常看。事已至此,一味感伤幽怨有何用?倒不如打点起精神……” “好孩子,娘读的书没你们爷俩多,只知道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刘奎璧别的不说,来求亲的确是诚心诚意来的。”孟夫人说那么多,不过是想把孟丽君的心思引开,费了半天唇舌没见效,又让孟士元一句话拐回来了,气的孟夫人截住他,干脆拉着孟丽君的手,自己劝她:“常言道福祸相依,如今刘候虽说以势压人,总强过皇甫家押解进京。再说了,事已至此,愁也愁不来。看开点,成日里愁眉泪眼不过白白作贱了自己。” 孟士元夫妇苦口婆心地劝,可惜药不对症。 孟丽君不能说出真相,只坐在父母身边安静坐了,心想,从此以后孤身一人,怕再不会有人如此谆谆告诫,语重心长了。心里很是难过,道:“女儿这一去,就不能常在爹娘膝下尽孝了,您二老还请看在哥哥嫂嫂和魁郎的份上自己保重,无论怎样都不用牵挂我,我自会小心谨慎,绝不会有差池的。” 孟夫人给她说的忍不住落泪,口中却道:“我的儿,快别这么说,等咱们都去了京城,要是你想家,我常叫人接你回来就是。”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等到成亲那天有你累的,趁现在好好养养精神。”怕孟夫人一哭,再把女儿也惹哭了,孟士元赶紧出声道。 孟夫人回过味来,强收了泪,又问跟来的人,见是苏映雪,点头嘱咐道:“你是个细心的,这几日你姑娘不痛快,说给她们服侍的仔细些。” 出了嘉荫堂,孟丽君又往章飞凤院子里来。孟嘉龄也在,见她进来心里先是一惊——孟丽君从来娇憨可人有之,谈笑宴宴有之,顾盼飞扬有之,但今天留恋中带着果决,不舍中夹杂坚韧。孟嘉龄不由脱口道:“哥哥虽没本事留住你,不过你放心,有爹和我在,总不会让你在刘家受委屈的。” 一句话说的孟丽君心里越发感伤起来,路固然是她自己选的,但对亲人的依恋,并不因此而减轻半分。忍了半天的眼泪在忍不住,抛珠般地落下来。 章飞凤先剜了孟嘉龄一眼,这才笑道:“哪有姑娘一辈子留家里的。刘家,侯门府邸,还能没有规矩?这亲事是他刘奎璧诚心求来的,要不是对丽君爱重之情,他何必费那么大功夫?再说,丽君大家出身,家世、举止、模样、行事可有能被人挑剔的地方?等到了刘家,必得公婆欢喜,你大可不必在这儿瞎操心。” 孟嘉龄自知失言,被章飞凤一席话说的脸上讪讪不已。 孟丽君道:“我去了以后,爹娘就全劳哥哥嫂嫂侍奉了,二老上了年纪,哥哥嫂嫂千万想法子劝解,别为了我伤心。” “你呀!”章飞凤哭笑不得:“姑娘出嫁是喜事,爹娘肯定舍不得,要说伤心却不至于。你放心,有我和你哥哥呢,难不成你出了嫁,咱们就不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了?我看你呀,就是书读多了,心思太重。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进来看看魁郎。” 厢房里,魁郎已经睡下,奶娘坐在床边,见章飞凤姑嫂进来,忙起身。章飞凤怕摇摇手,命她不用请安问好,以免惊动魁郎。孟丽君悄悄走近床前,见魁郎裹着一床红绫薄被,两只小手放在被外,睡得正香。摸摸他的小手,又轻轻摸摸额头,见烧已完全退了下去。 大家放了心,孟丽君正要回去,孟嘉龄将她叫住,从袖中拿出几张纸,借着灯光,孟丽君见是几张银票,心里不免奇怪——兄嫂给的添妆,已经放到嫁妆里了,现在要交到自己手上的这是…… 孟嘉龄解惑道:“这三百两银子不在嫁妆单子上,你自己收好,算是我和你嫂嫂的一点心意。” 其实这三百两银子还是章飞凤的主意。 即使章飞凤嫁的是诗书传家,内帷整肃的孟家,也不觉得媳妇手里有私房钱是什么不应该的事。孟嘉龄隐约知道此事,却不曾点破。章飞凤是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子,加上她和孟丽君原本情分就好,更怜惜她要嫁入刘家那种外戚。婚后虽说要同刘奎璧去京城,离了婆婆,可刘捷在京中那些姨娘,还有庶子庶女,想想都觉得头疼。便同孟嘉龄商量,从自己嫁妆中取了三百两银子,“我知道刘家不会亏了丽君的嫁妆,有爹娘给的妆奁在,这点子钱实在算不得什么。丽君这几年在我跟前,从来是把我当亲姐姐,我也当她是我亲妹妹看待的,悄悄给她点零用,权当是为了让我心里舒坦吧。” 孟丽君稍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中感激:“那就谢过哥哥嫂嫂了。”也不多说,接过银票,告辞而去。 章飞凤送出来,看着苏映雪跟着她走远,想起自己临出嫁的时候,也是这样患得患失,悲悲戚戚。摇摇头,心道别看平时孟丽君练达通透,到底不过是个小姑娘,事到临头终究绷不住了,明天还得好好再和她说道说道。反不疑有他。 * 走到幽芳阁门前,孟丽君回头对苏映雪道:“好晚了,路上都没什么人走动,你回去吧,明天来早些。” “今儿晚上是谁值夜?荣兰一去,姑娘身边除了我,就是那几个小丫头,当真要赶我回去?” “好了,今天是阿九,是个妥当的。回去吧,再拖一会儿,嬷嬷该着急了。可要叫人陪你。” “没几步路,我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几万次了。”苏映雪笑道。 “明天记得早点来。” “好——”苏映雪拖长声音:“天不亮就来。”边说边推着孟丽君进了门。 里面两三个小丫头迎出来,苏映雪看见阿九,问:“姑娘还是让你睡外间?”见阿九点头,便道:“晚上警醒些,不要姑娘叫几声你还没听见。”说完又叮嘱别的小丫头几句才返身出来。 因孟丽君借口睡不好,幽芳阁里备着安神的药材,她又通歧黄之术,随手开一剂方子,只说自己吃,再把药下到阿九的茶里哄她喝下。阿九哪能料到这个,自然着了道。 孟丽君谨慎,初时先老老实实地睡下,养足精神,等到了子时,外面夜深人静,阿九的药力发作,这才翻身起来,坐在桌前给家里留一封书信,信中言辞哀婉,除了劝解之外,另请父母将苏映雪认为义女,代替自己出嫁。 写完信,打开前日所画写真,想一想,在画上题了一首七律“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瑕。避世不能依膝下,全是聊作寄天涯。纸鸢断线飘无际,金饰盈囊去有家。今日壁间留片影,愿教 螺髻换乌纱。”① 写毕,将写真并书信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这才找出原本藏着的一身湖蓝色长衫穿上,再把头发改梳成男子发髻,立时从雪肤花貌的美红颜,一变为翩然俊雅的美少年。孟丽君起身在穿衣镜前踱了几个方步,左右看看再无破绽。做完这些,就听桌上自鸣钟“当、当、当”响了三下,孟丽君心知和荣兰约定的时间要到了,一撩长衫下摆,朝上房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遥拜过爹娘,轻轻推开房门,孟丽君闪身出去。外面更深夜静,万籁俱寂,天上星河灿烂,斜月西沉。亏得她胆大,借着星月微光,分花拂柳,一时来至后花园西角门。 钥匙是荣兰早就偷偷配好的,孟丽君开了门,站在门外台阶上轻轻咳嗽一声,就听“的、的”一串马蹄响,荣兰手里牵着马从拐角后面转出来。 孟丽君快步迎上去,荣兰小声道:“姑娘可出来了。我都打理好了,咱们走吧。这时候过去正好赶上开城门。” 孟丽君点点头,翻身上马:“姑娘两个字不能再提起了,以后记得叫公子。”想了想,黯然道:“不独姑娘不能叫,孟这个姓,以后也不好再用了。” 荣兰见她心绪低落要引她说话,故意问道:“那就把孟字去掉?郦也是个姓氏吧,以后对人就说咱们姓郦怎么样?” “郦、丽同音,郦君、丽君你怕别人不知道是我吗?” “那……” “在郦君后面加一个玉字吧。记住了,你家公子姓郦名君玉,年十六,贵州安顺府人氏,客居昆明,如今外出游历。” “哎!记住了。”荣兰脆生生应下,又道:“这个名字好,子曰,君子比德于玉。②公子你改了姓名,我也别叫荣兰,干脆叫荣发好了。不是有‘攀仙桂,步青云,皆言荣发’吗。”③ 看他扬眉眨眼,一副得意的样子,要不是孟丽君骑在马上,荣兰的额角保不定又挨一下。“才认得几个字,倒会掉书袋了。”孟丽君忍不住笑骂道。“好,借你吉言。但愿此番能够金榜题名,也不枉你陪我辛苦着一遭。” 说话间天已微明,远远听见城门打开时的吱呀声,门前聚着些赶早出城的百姓,守城的兵丁打哈欠,伸懒腰,没人上来盘查,孟丽君同荣兰混在人群里顺利出了城。 * 郦君玉没有功名,要想参加今年乡试,得先捐个监生才行,这事,之前已经和荣发商议过了。 为防被人认出来,无论如何不能在云南捐纳,至于周边省份,黔桂闹民乱,川蜀日后不知会不会被波及,索性走远些,先到四川然后顺江而下往湖广去。好在为筹军饷,朝廷许生俊越籍折色投捐④。更妙的是这年闰六月,离秋闱尚有时日。 几个月来滴雨未下,谁知道一离开家,天气偏偏就由云而阴,由阴而雨。郦君玉和荣发是私自离家,自然轻装简行,随身带的衣裳不够,这不荣发受了风寒,刚入了四川就病倒在床。郦君玉无奈,只得找家小客栈住下,一边为他抓药调养,一边每日于窗前苦读。郦君玉看看天气又看看荣发,脸上一派从容,心里却暗暗担心再耽搁下去,不知会不会被民乱波及。 这天荣发吃过药,郦君玉看他沉沉睡去,便取了书正看时,忽听外面人声嘈杂,他本不欲生事,但听见男子的喝骂中,夹杂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哭求之声,不由侧耳细听。 只听那男子骂道:“你都拖了几天的房钱了,我再宽限几天你就有钱了不成?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么?我们开店的吃的就是这碗饭,难不成还要白养着你们父女俩?没钱就给我滚出去!” 少女哀哀哭道:“我和爹爹本是去投亲的,不想我爹爹半路病倒,盘缠都已经用尽了,大爷您行行好,让我们再住几天,等雨停了,我们找着亲戚,必把钱补齐给您送来。” 郦君玉听出男子是这家客栈的跑堂,心想:这也难怪了,连日阴雨,投店的人多,听说还有来晚没地方住的,店家自然不肯让你白占着客房。只是开店讲的是和气生财,何必这样大呼小叫苦苦相逼。又想,这女子听上去也非稚龄,既然身无长物与其在这儿苦求,不如想想法子,若是无技傍身,哪怕给店家做些粗糙活计换来食宿,总强于被人喝骂。自己盘缠尚有富余,不如帮她一把吧。 他这里起身去取包袱,外面跑堂还在说:“我就是免了你的店钱,你们去成都一路不用吃喝住店么?你要真有孝心,嘿嘿,我看你还有几分姿色,不如就在这儿找个人家……” 郦君玉不欲那女子再受折辱,忙取了银子三脚两步走出去,不想已有一个老者快了他一步。 这位老者的客房与郦君玉相去不远,郦君玉知他是湖广客商姓康名信仁,常年带着伙计在云南、湖广两地之间贩卖珠宝。两行人前后离开昆明,都是走官道,打尖住店碰见过几次,如今又投到同一家客栈,出入之间要是遇着也会寒暄几句。 只听康信仁对跑堂道:“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下这么大的雨怎好赶人出去。也罢,你也不用为难,他父女两个欠你多少房钱,都算我账上就是了。” “康员外,不是小的不买你面子,你看她爹躺到床上都七八天了,这万一……”尾音拉的极长。 郦君玉见有康信仁出手,正要回房里去,听见这话又转回来:“小生倒是略通岐黄之术,不如让我去看看。” 他这几天给荣发看病抓药,跑堂是知道的,当下那少女带四人一起来至房中,只见床上睡着一个中年人,文士打扮,脸色焦黄,显然有病在身。 少女端了凳子放在床前,郦君玉坐下,请病人伸出手,凝神诊了一会儿脉,笑道:“不妨的,这是身体疲惫、心思郁结之下感染风寒,故而阳气虚弱不能抵御外邪之故。我先开始两服药,一会儿煎好送来。吃过药再修养几天就好了。” 见郦君玉这样说,又有康信任付房钱,跑堂不好再纠缠,跟康、郦二人客套几句便走了。 倒是那病榻上的男子挣扎着坐起身,气喘吁吁地道:“二位深恩厚义我路纶没齿不忘,敢问二位高姓大名,只盼日后结草衔环的机会……” 康信仁忙止他道:“路先生不必如此。都是行旅之人,谁还没个为难的时候,咱们遇上也算是有缘了。我二人帮你可不是是有所图谋的,郦小相公你说是吧。” 郦君玉点头称是。 路纶将女儿唤来,道:“飘云,我无力起身,你替我向二位恩公磕头,谢他二位仗义相助。” 路飘云闻言忙跪下去,康信仁、郦君玉都急忙摇手避开,让其不必如此。路飘云到底磕了三个头才起来。路纶又略说些飘云之母早丧,自己秀才功名,教书为业却衣食不保,只得投靠亲戚,以及旅途患病等事,说话间越觉气促。康信仁安慰他几句就同郦君玉辞出来。路纶命飘云相送。 待到门外,路飘云重又向二人道谢——刚才是替路纶,这次却是谢替她挡住纠缠。康信仁见左近没有旁人,诚恳道:“我因姑娘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托大多说两句,姑娘莫怪。有道是天助自助者,别人帮得你一时帮不得你一世,你虽是个女孩家,与其自矜身份却被人羞辱,不如寻个正当的活计,虽说世人对女子苛刻,但如今自食其力的女子也多,纵使粗茶淡饭总强过束手无策。” 不知道路飘云怎么想,反正郦君玉听了深以为然。 当下各自别过。 这几日因荣发患病,郦君玉房中倒是备了些常用药材,当下拣出几味用得上的,在小泥炉上煎了起来。一时煎好,荣发尚卧病在床,郦君玉只得亲自把药端到路纶房中。 路纶已睡着了,路飘云接了药,郦君玉心想自己如今男装,男女有别,交代了两句便抽身退出来。他却不知道康信仁正在不远处冷眼看着——康信仁常年奔波在外,见多识广,深知少年人“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越是这样相貌秀美,腹有诗书的书香子弟,美色当前越是容易把持不住。今见郦君玉对路飘云待之以礼,也不以恩人自居,心中不由赞叹:别看这郦小相公年纪不大,倒是个谦谦君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旅途中康翁继子 忽大忽小、时断时续的下了几天的雨,明明已经入夏,天气却阴冷的叫人觉得连骨头缝里都透出寒意来。 郦君玉估摸着快到卯时了,换做平日,天光该微微放亮了,只是阴雨天里天亮的迟。透过窗纸,见外面仍旧漆黑一片,听雨点淅淅沥沥落在青砖素瓦上,想想前路,不由得心头泛起一片愁思。其实这份焦虑、不安一直都在,只不过一直以来自己给自己鼓气,以免被消磨掉了锐气吧。 荣发尤自沉睡,郦君玉不敢放任自己寻愁觅恨,悄悄起床梳洗了,点上灯坐在窗下读书。看了好有一个时辰,荣发才醒来,见郦君玉已收拾停当,自己先不好意思,沮丧道:“我这是怎么的了,明明原先不是这样的。” “你生着病,自然没精神。今天又没事,多躺躺吧,以后想这样歇着只怕还没工夫呢。”郦君玉给他拧块手巾擦脸,边道。 “这病什么时候才好,急死人了。”荣发瓮声瓮气道。 “大清早就死呀活呀的!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横竖这两天也走不了,你大可不用着急。”郦君玉说着将桌上的粥端给荣发,又推窗看看外面雨丝风片,道:“我出去抓几服药,顺便看看这镇上有没有卖成衣的,你的衣裳太单薄,难怪要生病呢。你吃完好好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撑把青油纸伞出去了。 记挂着荣发,郦君玉快去快回,将要回到客栈门前时,忽听前面两个行人,一个问:“孟尚书不是丁忧吗,怎么来咱们这儿了。还有当今娘娘的胞弟,那不是国舅爷吗,怎么也跑来了。” 郦君玉听见父亲也来到此处,心里一惊,忙小心跟上去侧耳细听。 只听另一人答道:“你老兄还不知道啊,听说前些天孟家小姐嫁了刘国舅,原本好好一桩喜事,不知怎么的,新婚之夜孟小姐忽然投水死了,如今连尸首都没找着。孟尚书找刘家要人,刘家反说孟尚书纵女行凶,孟小姐行凶不成畏罪自杀。两家这是扭结了进京告御状去,因为阻雨,就住在咱们镇上的驿馆里。我这还是花了二两酒,才从刘家小厮嘴里打听的呢……” 郦君玉听得孟小姐投水死了,只觉得心中一炸,就如同被钉在地上一般呆呆站住,手中雨伞落地也全然不知,任凭雨丝打在身上,脑子里只轰响着一句话‘’她怎么会投水呢!?她为什么要投水呢!?’ 街对面,两个身穿簇新深蓝直裰的小厮在那里闲逛,正无聊间,见郦君玉一个文弱书生呆呆站在雨里。他两个原是横行霸道惯了的,更兼连日无事闷得发慌,便走过来要戏弄他一番取乐。一个从地上捡起伞,涎皮赖脸地说:“小美人见了爷,乐得伞都不要了。来,爷依你,今儿就好好疼疼你。” 见那少年茫然不答,另一个乜着眼睛道:“看你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是哪个戏班子的旦角吧。跟爷走,爷保你吃香喝辣、着锦穿绸。”说着,伸手就要去掐郦君玉的脸 郦君玉震惊中本来对这两人视若无睹、充耳不闻,这时猛然看见一只手伸过来,忙一把挡开,后撤一步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当先那人嬉笑道:“问我们是什么人,跟爷回去不就知道了。” 郦君玉不欲和他俩纠缠,回身就走,却被那人三步两步赶上截住。见不得脱身,郦君玉心念一闪,朗声道:“那么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家父在朝与刘相交称莫逆,我正要去拜会你家公子与他道乏,还不快快带路!” 这两人还真就是刘奎璧身边的小厮。刘奎璧好容易抱得美人归,结果大喜的日子遭逢变故,一肚子邪火没处去。更兼连日阴雨,被堵在客栈无事可做,哪怕那客栈是这镇上最好的一家,他住的是客栈里最好的上房,也比不上侯府舒适,越发引得刘奎璧心烦意乱,成天挑东嫌西地拿小厮出气。好在他身边人多,大家轮着当班,今儿正好轮到这两人出来透口气。 见郦君玉身上穿的是件半新不旧的长衫,俩小厮原是不信他的话的,可又觉得他神态镇定,举止从容不像是作伪——好歹是侯府的人,跟着刘奎璧也见过几位世家公子,知道衣裳可以换,举止言谈是做不得假的,以此来看,眼前这人应该出身大家。他俩这几年跟着刘奎璧在云南,不知道刘捷在京城的事儿,说不定这人的爹真和侯爷认识?想到这儿,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将信将疑。 郦君玉正待出言再吓他们一吓,康信仁忙忙地从客栈中赶了出来。 康信仁见郦君玉虽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已见风姿清举,卓然超群,不免对他另眼相看。昨天两人同助路家父女,越发觉得他是个爽直雅正之人,便有心与他做个忘年交。 这会儿康信仁正巧站在窗前看天色,忽见郦君玉被两个豪奴拦住不放,再看那两个家丁衣着鲜亮,不像是出于寻常人家,怕他吃亏,急忙赶出来。 生意人走南闯北什么场面没见过,对付两个狗仗人势的小厮,自是不在话下,康信仁先冲刘家小厮一拱手,道:“舍侄初出家门,不通事故,不知何处得罪二位,老朽替他陪个不是,还请二位见谅。”话虽谦和,却自有一身不卑不亢的气度。 刘家小厮正拿不定该不该信郦君玉的话,见一个老头子出来赔不是,再看这人身上的衣裳做工考究,刘家小厮是识货的,知道做这衣裳的布料俗称鲁绸,虽是棉布,一匹的价钱比上好的江绸都贵,想来也是富贵人家,对郦君玉的话更信了几分,就坡下驴,咕咕囔囔地走了。这边康信仁把郦君玉拉进客栈。 进了门,郦君玉先对康信仁深深一揖:“小生郦君玉谢老伯仗义相助。” 康信仁笑着将他扶住:“郦小公子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刚才匆忙间以子侄相称,还望小相公不要介意啊。” 郦君玉心中一动,忙道:“不敢。”又说:“刚才若非老伯前来解围,我这时只怕早已吃了大亏了。小可年幼无知,得老伯以子侄相待那是福气,怎么还会介意。” 康信仁又笑道:“我看你是个黉门学子,看样子是要去赶考的吧。” 郦君玉点头:“正是。” 康信仁奇道:“不知郦公子哪里人氏,难道你是独身上路,家中没人陪你么?” 郦君玉蹙眉道:“小生之前随先君客居昆明,只因只因家中连遭不幸,如今是我独身带着一个小书童前去赴考。只几天他染病在床,适才我去与他抓药,不想却被那两个仗势欺人的狂奴纠缠。” 康信仁道:“小公子,你也知道现在贵州一带出了民乱,就怕路上不太平,出门在外是要有个中年的下人跟在身边才好,像你这样主幼仆弱,自然有许多不便之处,不要误了你的考期才是大事。” 说得郦君玉不住点头叹气,康信仁又道:“老朽有个不情之请,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能说这话,肯定是料定对方不会说不当讲的。郦君玉一听他这么说,忙躬身道:“老伯何来此言。不知有什么吩咐晚辈洗耳恭听。” 康信仁听他说的客气,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呵呵一笑托住他:“老朽家住湖广武昌,……”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得一阵吵嚷的声音。 郦君玉听出里面有路飘云的声音,暗暗有些担心,可自己如今做男子装扮,也不好贸然凑上去,何况和康信仁正说到要紧处。正犹豫着,却听康信仁苦笑道:“这是我的小厮跟路先生叫嚷上了。那孩子平时看着还好,今儿这是……郦公子和路先生也算有几分交情,不如虽老朽一起看看去吧。” 士农工商。不论贫富,仅就地位而言读书人最高,商贾最末。路纶恰恰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康信仁哪怕生意做的大,那也是行商。两边对上,不论孰是孰非到了世人嘴里一定是康信仁理亏,保不定传到后来就成了奸商欺凌弱女子的话本了。有郦君玉这个读书人在场,多少是个见证的意思。 跟在康信仁身后没走几步,迎面客栈掌柜带着一个身材瘦高的伙计赶过来,康信仁先沉声对小厮道:“长顺,什么大不了的,在这大呼小叫,有事且回房里去说。” 康信仁压下长顺,掌柜这边劝路纶:“先生先别急,许是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不是。咱们都在这儿,有什么不能慢慢说的,好好,先到我房里喝杯茶消消气,再坐下来细细说。你就是信不过我,郦公子在这,你还信不过他不成。” 好容易将人都劝住,把看热闹的都赶开,一行来到掌柜房里坐下,康信仁先问长顺怎么回事。 那长顺十六七岁,这时又急又气,一脑门的汗,气狠狠地道:“都说好心有好报,老爷您前儿那十两银子就是喂了狗,狗还要摇摇尾巴……” 郦君玉想要是荣发在场,说不定要提醒他狗是不吃银子的。 “浑说什么呢!”不等长顺说完,康信仁就一声断喝:“我问你什么事,你答什么?说个话也夹杂不清,再这么,下次不用你跟出来了。” “爷您刚出去,小的正好肚子疼,去了趟茅厕,就这一会儿的的功夫,这个姓路的女子就把咱们那匣子珠子偷去了。” 康信仁几个听了这话都是一惊,那边路纶早气白了脸,喘个不住地说:“血口喷人,血口喷人!”路飘云则是嘤嘤地哭得说不出话来。 “长顺小哥,你怎么断定珠子就是路姑娘偷的,怎地就不是别人?”见路家父女一个不说话,一个说不到点子上,郦君玉只得代为发问。 饶是他语气平和,长顺听了也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就知道你向着这女的,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手掌一摊,手心里一段头绳,正是路飘云头上系的那根的颜色,“我去趟茅厕回来就见地上掉了这个,你说不是她是谁!” “真的不是我偷的。”路飘云大哭道:“这截头绳是早上梳头的时候断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去了你那儿的。” “是不是路姑娘现在还不好说,不过这么短的时间,那匣珠子应该还在客栈里。掌柜不妨先将大门看住,可有什么人出入。”郦君玉跟掌柜说完又转身对康信仁道:“老伯,不知可否让我去客房里看看,或许能找出头绪。” 别看郦君玉平时言语和煦,一派斯文,这时候隐隐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由得就相信他。 康信仁闻言便道:“那诸位就随我来吧。” 郦君玉、路氏父女、康家主仆并客栈掌柜和伙计,七个人又往康信仁住的客房去。才转过去,掌柜道:“怎么这样冷清,康员外,我记得这连着几间房都是你的伙计住着。”康信仁一行除了他主仆俩,还有七八个伙计,分住在三间客房里,不知是嫌屋里闷还是有意守卫,平时总有几个搬了椅子坐在门前聊天喝茶,所以掌柜有此一问。 “我看今儿雨小了点,就放他们出去逛一逛。”康信仁后悔道。 长顺抹眼泪道:“这儿有我们一个相熟的主顾,头晌里爷带我去他那儿,等我们回来,有几个哥哥过来说想出去逛逛,爷就让他们都去了。后来我收拾东西,爷出去了,我要解手,就把珠子放到柜子里,谁知道一转眼就被人偷去了。” 说话间到了地方,长顺打开门,里面和郦君玉住的客房差不多,无非是两张床,桌子、柜子还有两把椅子。 郦君玉却不进去,只站在门口问长顺:“平时匣子放在哪儿,就是放在柜子里吗?” 长顺摇头:“我顺手放上去的,平时不搁这儿。” “你把匣子放在柜子的什么地方?” “最上面那槅子。”长顺答道。 “靠里还是靠外?” “靠里。” “头绳是在哪儿捡到的?” “就这儿”长顺伸手一指:“就在柜子前面。” 郦君玉点点头:“长顺你细心看看,房里的东西可有被人挪动过?” “没有。” “你看仔细了。桌椅有没有挪过位置,房里是否有被人翻找的痕迹?” 长顺摇摇头:“我出去的时候房里就是这样。” “珠子不是路姑娘拿的。”郦君玉断然道。说着进了房里,走到柜子前,伸手:“我的身量刚好能够着上面的槅子,且够不着里面,以路姑娘的个子要拿匣子,除非踩个垫脚的。况且珠子是临时放在柜子里的,旁人并不知道,进来之后少不得还得翻找一番。刚才长顺小哥也说了,东西看不出来被人动过,这么短的时间,找东西,搬椅子,还能物归原处让人看不出来,这人可谓心细如发,心思缜密,又怎么会把头绳掉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再有,路姑娘的头绳怎么偏偏就这时候断了?长顺小哥不妨看看,那头绳的断口是磨断的还是拽断的。” “这——”长顺说不出话来。 那边路纶冷笑一声:“只怕是你监守自盗,嫁祸于人。” “你胡说!”长顺跳起来。 康信仁正色道:“长顺在我跟前四五年,他的品性我知道,断不至于如此。” 郦君玉也道:“不会是长顺。偷珍珠的另有其人。” 好端端的被人一盆脏水泼到头上,事关女儿的名誉,路纶也是气糊涂了,才说了那么一句,康信仁、郦君玉到底有恩于自己,被他俩一说,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一急之下越发咳个不住。 “你们是不是得罪什么人才被栽赃的?”一直没作声的客栈伙计许是见场面尴尬,出来打圆场。郦君玉不知他的姓名,只是听人都叫他“杆子”,想来是因他身材细高而得的诨名。 听他这么一说似乎也有道理,路飘云迟疑道:“就是昨天因为房钱的事儿,和人拌了几句嘴,除了这个再没了。” “胡说!”路纶喘吁吁地道:“小女年幼,说话不知所谓,各位莫怪。昨天的事本是我们理亏,之后又有康员外仗义疏财,我路纶愧而受之,事情已了结了。我们父女两内外交困,安弱守雌,遇见事儿躲且来不及,哪里还会得罪人去。” 说到这儿,不管怎么样,大家心里都有了猜测。康信仁看路纶脸色苍白,喘个不住,抱歉道:“今天的事儿是长顺太过鲁莽了。长顺还不过来给路先生陪不是。” 路纶边咳边摇手:“刚才是我口不择言了。” 虽然路纶拦着,康信仁到底压着长顺给他们父女磕头赔罪。 路纶见姑娘洗脱罪名,再三谢过郦君玉就带着女儿回去了。这边掌柜的正给郦君玉打躬作揖:“郦公子,不是长顺,不是路姑娘,这贼……康员外的珠子还没找着呢,您行行好,再仔细看看,要是再出一件这样的事儿,我这店也别开了。” 郦君玉想想,伸出手指四周划了一圈:“康老伯,长顺小哥,房里可有什么地方和之前不一样的。” 又是这句话,长顺心说,仍各处看了看:“没有不一样的。”郦君玉又看康信仁,康信仁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郦君玉心里叹口气,两手一摊:“我也没有办法了,我看还是报官吧。” 官差上门,这事儿就捂不住了,客栈生意势必大受影响。掌柜忙哈着腰向康信仁道:“康员外您且听我说一句,官府办事还不知道,不催着,一天能办的也必要拖成十天,想让他快些,不定得使多少银子呢,就怕银子使了,也不用心办事,到时候今天查明天问的,您的行程怕还给耽误了呢。再有,官差一来,那贼说不定心里一害怕,把珠子偷偷运出去——来的都是客,官差也不能封了店不让人出入吧。依我说,咱们私下里悄悄的查,您看怎么样。”见康信仁犹豫着不说话,掌柜狠狠心又道:“不知道您那珠子作价多少?”这是要私了的意思了。 “珠子倒不值几个钱,可这事儿总得弄个清楚才好,不然今天出一件明天出一件,你也受不了。” 见康信仁不提报官的事,掌柜千恩万谢地走了。郦君玉也一道辞了出来。 “刚才怎么了,听见外面有人叫嚷。”见郦君玉进来,荣发先问。“我想着房里没人,也不敢走过去看。” “没过去就对了。”郦君玉探手在他额上试试温度,一边把刚才的事告诉他。 荣发听了直道:“亏得遇见你,不然路姑娘怕是要被送到官府里去了,就算最后水落石出,估计也要受不少罪,名声也毁了。” 她这还是跟着她爹呢,郦君玉心道。之前在家还是把路上想得简单了,自己主仆二人哪怕换上男装,也不过是两个小小少年,今早先是遇见刘家恶仆,之后路飘云遭人陷害,想想一路平平安安走到这儿,真是侥幸了。再看前路漫漫,也不知是否还能和之前一样有惊无险。 好在荣发风寒渐愈,让郦君玉大大松了一口气。精神一好,荣发再也闲不住:“公子你只安心看书,一应活计还是我来做就好。” 饭后,郦君玉才拿篇时文坐下研读,就听见有人敲门。荣发开门一看见是康信仁,康信仁笑道:“呀,老朽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小公子用功了。” 郦君玉早起了身,一边把他往里让,一边笑道:“老伯,这是那里话。旅寓无聊,正盼能和见多识广,通明世路的老人家谈讲一番呢。” 两人寒暄几句,郦君玉见他神色如常,试探道:“老伯此来可是珠子的事有眉目了?” “那倒不是,”康信仁相当看得开,一摆手:“横竖现在是丢了,找得回来更好,找不回来那就随他去吧。” 郦君玉赞他豁达,话头一转,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不知今早贵管家几时起的身?” “长顺啊~大约卯时吧。倒是老朽自己,年纪大了,觉少,天刚蒙蒙亮就再睡不着了。”虽然莫名其妙,康信仁知道郦君玉这样问一定有缘故。 “哦——不知老伯今早可看见窗纸上的破洞?” 人刚睡醒一般都会先看看窗外天色,那会儿外面亮屋内暗,窗纸要是破了必然会看到。如果清早窗纸还是完好的,那一定是在康信仁带着长顺回来之后被人捅破的,而捅破窗纸偷窥室内的人就是偷珍珠的人。 康信仁心里仔细回想,早上窗纸的确是好好的,不过被郦君玉这么一提,似乎刚才是看见一条破缝,只不过这条缝隙稍高一点,自己没有留意。稍高!康信仁心里一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多谢小相公。”康信仁拱手道。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最近天气阴雨绵绵,老伯还是早点让掌柜把窗纸补好,免受风寒。” 这都六月里了,那么一条窗缝,能进多少风。康信仁心说读书人说话真了不得,横着解也说得通,竖着解也说得通。不过看掌柜的意思是要私了,他一个半大少年,身边就带个书童,如果贸然说出贼人,被记恨上就麻烦了,亏得他处处谨慎。想到这,康信仁道:“老朽这会过来,其实是因刚才话没说完。”说到这里却不接着说下去,只看着郦君玉。 “老伯请讲。” 见他脸色和缓微有笑意,康信仁心想有门,遂捻须道:“老朽祖籍胡广荆州,现住在武昌府,积祖贩卖珠宝,老家也有良田千余亩,不敢说富甲一方,家中倒还颇有余资,所不足者,膝下唯有一三岁庶子。我与你虽说是萍水相逢,但见你是个谨慎谦和之人,有心认做义子,携你一同回武昌,如此,你只需在家安心读书以备来日秋闱,到时金榜题名,我康家门楣也有光辉,不知你意下如何?” 之前郦君玉就猜到康信仁要说这个,心里早有盘算:“义父不嫌旅途拖累把我认作螟蛉,我哪里还有不愿意的。”说罢大礼参拜。 按理说郦君玉是在孟士元书房长大的,也曾跟着父母京城、昆明之间来往,不至于像寻常深闺弱女一般轻信于人,怎么康信仁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几句话就认作义父义子了呢?也也有个缘故。康信仁往来于滇、鄂之间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也去孟家做过几次生意,郦君玉在家时曾无意中听家下媳妇闲谈,说起过康信仁诚笃厚道,家境殷实,甚至于康家家务事也拿来说嘴。这次孟丽君备嫁,珠宝首饰不少都是从他手里买的,其中一串红玛瑙十八子手串尤其益润可爱,孟夫人特地拿出来给她看过,偏偏这两天康家伙计聊天,说起过这串手串,两相对照,就知道康信仁所言非虚。 康信仁欢喜非常,先把家里情形给郦君玉分说一遍,郦君玉也把编好的身世告诉他。康信仁又问了捐监的事,立时打发人带上银两直去武昌,连郦君玉户籍的事一并办了。末了康信仁将伙计们叫来,给郦君玉行礼。 时下认义子义女也分两种情况,有改换姓名记上家谱的,也有向郦君玉这样,只是该变口头称呼的。现在问题来了,康信仁认郦君玉做义子,人家郦君玉还是姓郦,不能跟着康家序齿,要是叫郦相公、郦公子就又见外了,康信仁想了想:“就唤做郦郎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旅途中康翁继子(2) 转天,雨渐渐停了,荣发恢复如初,康信仁定下上路的日子,临行留了十两银子给路纶,郦君玉也留了张方子。 这日到了宜宾,宜宾是长江重镇,来往商旅极多,康信仁一行也打算从这里登船,顺江而下。因天色已晚,先投宿于客店,待明天一早再寻相熟的船。 康家的伙计皆是往来惯了的,横竖没事,留下两个人,其余的就要上街瞧瞧去。郦君玉陪着康信仁闲话,不多时,众人回来,康信仁顺口问可有什么新闻,一个伙计笑道:“新闻没有,旧闻倒是有一件。我们刚才在城门口看见贴的一张榜,写的朝廷通缉要犯,员外再猜不到通缉的是谁,竟是之前云南总督的公子皇甫少华。咱们在昆明的时候,听说皇甫敬兵败投降,家里人都被解拿进京,想不到皇甫少华竟给逃了。我看那榜给雨淋的又黄又破,贴出来没有一个月也有二十天,亏咱们闷头赶路,一点也不知道。” 听说皇甫少华外逃,郦君玉和荣发对视一眼,脸上不变色,心里俱是一惊。 “这皇甫少华看来也有些本事,逃了这么多天还没被捉拿归案,不知道他是得了风声提前逃走,还是官兵上门时硬生生闯将出来的。我这些年常跑云南,听人说起皇甫总督,都说他为官清廉,勤政爱民,我很不信他会投降朝鲜。君玉,你在昆明住得久,可见过皇甫总督?”康信仁顺口问。 “皇甫总督乃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我不过一介布衣,况且每日闭门家中,实在没机会见过他。不过在他治下,云南这几年日子与之前相比确是富足许多,当地土人这些年也再闹叛乱了。”郦君玉不动声色道。 “新换的这个总督也不知道怎么样。”要是治理不好,捐税沉重,民怨沸腾,或者干脆路上不太平,康家的生意少不得也要受影响。 “员外还叫他皇甫总督呢,我们也是刚才才听说的,皇甫敬投降了朝鲜以后,带兵把辽东兵打的大败,大家都说他什么兵败被俘全是做样子,其实是早就跟朝鲜串通好了,不然怎么一下子就败了,这时候回过头来就怎么打怎么赢。亏咱们还都以为他是好人。”一个国字脸的伙计忍不住愤愤道。 “咱们斗升小民知道什么。不过他这一降他家里的人可就惨了。”最先说话的那个伙计道。 “那有什么,老婆可以再娶,儿子也能再生,命才是自己的。”另有一个人油腔滑调地道。 少坐一会,郦君玉推说要读书,带了荣发回到房中,荣发忍不住道:“公子,这么说姑爷他……” 郦君玉急忙掩了他嘴,小声道:“噤声!此处人多眼杂,千万当心不要漏了行藏。” 荣发给郦君玉捂着嘴,只好点点头,以示明白。 郦君玉松了手,自言自语道:“他能逃出生天自是不幸中的大幸,说不定还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伙计说的什么皇甫敬投敌叛国,郦君玉一个字也不相信。你以为投敌是容易的?不是提前交涉好的,对方能随随便便相信你?万一是诈降怎么办。皇甫敬离开云南才多久,连跟乌必凯接上头的时间都不够。 坐在灯下,郦君玉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他和皇甫少华没见过面,谈不上有什么情愫,但毕竟曾经许配皇甫少华,要说心里只把他做寻常人看待,肯定也不是实话。眼下不知皇甫少华身在何处,风餐露宿,浪迹天涯想必是免不了的。 东躲西藏只能保住性命,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如果坐等别人给他家昭雪冤屈,呵呵,能不能等到看见不一定了。除非他改名换姓干出一番事业,在朝廷有了立足之地,理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找到合适的机会,否则贸然去鸣冤叫屈,只不过是自投罗网而已。这些天官府尚未把他拿住,可见皇甫少华心里自有打算,倘若自己两榜皆中,有了官身,到时候或许还能助他一臂。 第二天一早,就有相熟的船家接引上船。 郦君玉看这船不大不小,七八个船夫艄公,管事的伙计解释道:“这么大的船最好,再小压不住水,再大就不灵便了。”说着把他让进一间与康信仁相邻的舱内。 康家众人忙着搬货物行李,郦君玉带的东西不多,一时安置妥当,站在船头和船夫闲话。那船夫见他少年书生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想来没有出过远门见过世面,就眉飞色舞地把江上各处险要向他摆起了龙门阵:“小公子,你们斯文人在家安逸惯了,不是我鬼扯火,别看这儿江水急,咱们常年江上讨生活的人看来根本不算什么,等到了奉节,进了瞿塘峡才叫厉害。那水咋个吓人先不说,只说一进去江水当中立着一块大石头,叫燕窝石又叫滟滪堆,咱们这有首歌‘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前两天下雨,现在水正是大的时候,滟滪堆可不是跟马一样的,上次我们行船从那儿过,一个浪来,船直抛起七八尺高,险些一头撞上去。” 郦君玉心知川江水急,瞿塘峡更有“险过百牢关”之称,想他或许有些夸张,但应该也不全是空穴来风,便问:“进了巫峡水势可会缓些?” “巫峡里水倒不似瞿塘那么急,只是转来转去也有好几个险处。不说这个,只说江边有座神女峰,是天上的神仙变的,神女峰下有座神女庙最是灵验不过,公子到时候记得拜一拜,求娘娘保佑你娶一个漂亮婆娘。” 荣发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船夫以为他是信不过自己的话,脸上有点挂不住,一拍大腿道:“小哥你先别忙着笑,不是咱吓你,过了巫峡就是西陵峡,最险不过,江里到处是石头。西陵峡里又有一个崆岭峡,才是鬼门关。就是跑了几十年船,啥子都不怕的老船工,到这儿也有触礁把船碎了的。” “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想到郦道元《水经注》里的这几句话,郦君玉不免心中惴惴。转而又想,前几天虽下了连阴雨,但今年春夏天旱,这些船工常年往来江上,既然仍可行船,想来是有把握的。荣发听了船夫的话,心里就有些紧张。 一时康信仁等人也安顿好,众人都下到仓中,艄公救命开船。荣发受不了颠簸,只觉头晕恶心,好在船上备有现成的药材,郦君玉讨来些给他吃了,命他躺下不要起来,荣发苦着脸道:“公子你也当心,不要也晕起船来。”又恨道:“这么个破身子,做不了事,还累你一路看顾我。”郦君玉倒不觉得什么,陪着康信仁在船头看景闲话。 船到白帝城时天色尚早,因再往前就要进三峡,夜行不便,于是泊了船等明早再走。郦君玉想着明天便可饱览三峡风光,不禁心驰神往,因这里是刘备托孤之处,益发起了游兴,康信仁见此,便叫过一个名唤张成的年长老成伙计陪他一游。张成幼时读过两年私塾,后来又在康家做伙计,见多识广最敬重读书人,听说陪郦君玉,忙不迭收拾了出来。郦君玉笑对他道声有劳。 两人一路去了白帝庙,张成对先主、武侯等人甚是仰慕,一一在像前拜了。郦君玉对土偶泥像倒不十分放在心上,反是见院中碑刻十分有意思,在其间徘徊许久尤不尽兴,眼看红日西沉、彩霞满天,怕回去迟了让人担心,这才匆匆离去。 明日清早,郦君玉站在船头看两岸峭壁屏列,翠峰如簇,康信仁笑把他拉进船舱:“你小孩家不知道,三峡的水最急,船颠得厉害,万一失脚掉下去不是玩的。你要看景,坐在舱里看也是一样的。” 一时开了船,果然船行如飞。两岸群山高不见顶,山岩上凿着“夔门天下雄”五个大字,崖壁直立如墙,“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又见江中横着一块黑石其大如马,一江怒涛奔涌过去打在石上,狂澜腾空,涡流无数,水声轰鸣,郦君玉心想这定是滟滪堆了。只听艄翁唱起号子,一众船夫应和着协调步调,个个使出全力控制方向,直似以命相搏,好在有惊无险,不然毫厘之差就是船毁人亡。 瞿塘峡在三峡中最短,穿过去就是巫峡。郦君玉小时候就背熟了“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十二巫山见九峰,船头彩翠满秋空。”今日一游,果见奇峰叠翠,怪石嶙峋,峡谷幽折,云雾迷蒙,心想待日后有暇,正该以此画幅长卷。一时行过神女峰,康信仁特地指给他看,又把传说讲给他听。 荣发以为江河越是到了下游,水势越该平缓,前面见过瞿塘峡的惊险,以为西陵峡至多不过如此,还能汹涌到哪里去,及至进了西陵峡才知道这想法大错特错,原本都打起精神起来了,这一颠,又躺回去了。 西陵峡不像瞿塘峡那样一块大石头横在江心,它的石头全铺在江底了。这时正值夏季水大之时,石头隐没江水中形成暗礁,如何避过全看船夫的经验。好在船上艄公年近六十,在江上跑了几十年船,哪有暗礁哪有险滩了如指掌,纵使险象环生他也处之泰然。一路上闯滩斗水,一众船夫劝听他指挥。对面一队纤夫唱着号子,背着纤绳,倾身向前,拼尽全力,拉着船只往上游去。郦君玉心想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游历怎知江山如画,怎知民生疾苦。路过秭归、香溪等处,郦君玉只在船上遥望。 出了西陵峡就是宜昌地界,两旁无山岭束缚,江面宽绰,水势平缓。泊了船,荣发白着脸从舱里出来,郦君玉笑道:“难得一见的好景致,亏你蒙着头看也不看一眼。”荣发晕头转向居然还有心思做鬼脸,吐吐舌头道:“还看!没看我都吓得发软。” 此后的路程可谓是顺水顺风,不日到了武昌,弃舟登岸,康信仁先打发下人快马加鞭回去报信, 自己带着郦君玉慢悠悠地往家走。 六月中旬,天气奥热难当,郦君玉坐在车里,掀起窗帘,只见外面街道宽阔,路两旁店铺林立,行人熙熙攘攘,来往不绝,繁华之处虽比不上京城,相较昆明却更显喧闹。再听过往路人口中言语,非但与京城、昆明迥异其趣,与康信仁等所说的官话也大不相同,不过仔细听去倒也听得懂。 进了城,走了大约一顿饭功夫,马车拐进一条巷子,又走了一箭地,车子停在一个绿油大门前,门已大开,门前站着一众人。 郦君玉扶康信仁下车,有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上前请安,又道:“老爷连日辛苦,今儿可算是回来了,太太并一家子都等在厅上呢。”说话间不住用眼角打量郦君玉。 之前听康信仁说起过家中人等,郦君玉心下忖度,这人应该是康家的管家杨井。杨井早年是康信仁跟前的小厮,最是忠心耿耿,康家上下从不把他当寻常下人看待。 康信仁笑指郦君玉让杨管家认过,又玩笑道:“可不要小看了我这个义子,他日后可是有大出息的。现在多烧香,省得到时候抱佛脚。君玉,以后要什么,或是有什么不方便,跟我说跟你杨大哥说都是一样的。”说完就往里来,康信仁一路略问问家中诸人,又说些路上情形。郦君玉跟在旁边,边走边看康家宅院,见虽不如孟府精致,倒也颇为宽敞。 说话间来至一所院落前,刚进去,早有两个妇人带着丫鬟仆妇迎上来,郦君玉心知这是康家的家眷了,落后半步,等众人围了康信仁,随后再跟着进去。 康信仁带人往云南去,他的发妻孙氏在家不免牵肠挂肚,这日好容易得了信,说是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听报信的人说老爷途中认了个义子,生生把满心的欢喜一扫而光:你个老头子,你又不是没儿子,既然有亲生的,还从外面认什么!就算这孩子再好,也该先带回来和我说一声,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人吧。就这么路上见一面就冒冒失失认下了,你知道他品性怎么样,万一是个佛口蛇心,笑里藏奸的呢?家里这么大的产业,你老头子一把年纪,还不替亲生儿子打算打算!嗯,老头子肯定是被这人花言巧语给骗了。 正跟小姑抱怨呢,家人来报康信仁一行到家了。 及至见了郦君玉,看他生的唇红齿白,孙氏越发坐实了之前的想法,猜他定然是优伶之流,故意当做没看见他。 进了屋,康信仁先引郦君玉见过众人,郦君玉对孙氏行过大礼,当着一家大小上下人等的面,又见郦君玉礼数周到,孙氏一时也不好发作,只冷冷地点点头。倒是姑母康氏待郦君玉行完礼,笑吟吟地道:“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呢。”又哄康信仁的幼子元郞给郦君玉见礼。 那元郞刚会走路,长得粉妆玉琢,倒有几分像魁郎小时候的样子,看的郦君玉心里酸痛。元郞不但不认得郦君玉,连康信仁也不认得了,有这么两个生人在,他把脸埋在乳母怀里,怎么哄都不肯过来,郦君玉笑道:“小孩子怕生,等熟了就好了。”说罢回头,荣发会意,忙递上一个手帕包裹的物事,郦君玉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副小小的金镯:“这还是我小时候带过的,现在送给元郞玩吧。”孙氏、康氏对望一眼,脸上皆是惊异之色。 郦君玉离家时首饰带了不少,尚书府内的饰物自然非比寻常,只是康家自己就是做珠宝生意的,贸然拿出珠玉之物,不免令人多心,况且也怕其中有经过康信仁之手的,若是被看出来,自己身份必定令人生疑,所以这时候单单挑了一副手镯给元郞。 一一相见过诸人,唯独不见姑父吴敬庵,郦君玉正奇怪,外面人报:“姑老爷回来了。”竹帘掀起,一个年约四十许,身穿石青色长衫,洒脱儒雅的男子快步走进来,含笑拱手向康信仁道:“舅兄一路辛苦。我原想着你就是这几天到家,可巧后街上老郑家有人不舒服,过去看了看。”康信仁早立起了身,呵呵一笑道:“可是他家老太爷?怎么样,不打紧吧。你也是,忙着备考还耽误不了这些事,吴大善人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哦。” 康氏早年嫁与吴敬庵的时候,吴家还十分兴盛,只因吴敬庵是家中幼子,分家时只得了一处旧宅和不多的田地。他一心读书,于世务上并不很通达,且还颇有些名士气,虽熟谙歧黄之术,常常给人看病,却不肯以此为业,从未收过半文诊费,见了贫苦人家还送钱送药,因此四里八乡都称他为吴善人,只是家业也就慢慢败落下来。 谁知他这个性子正投了康信仁的脾气,见吴家光景渐渐不好,便将妹妹妹夫接来同住。康氏性格温和,孙氏也不是个容不下人的,康信仁奔波在外,姑嫂每日里一处坐坐,说说闲话,也是个伴,因此虽是两姓却处的如同一家人一样。 既然提到备考,康信仁顺着就说下去:“我这次出门,最大的喜事就是得了个义子,他年纪虽小,读书上颇有些才情,今年秋闱也要下场的,这些日子还烦你多多指点。你不妨先试试他。” 吴敬庵一进来就看见一个面生的少年,见他举止斯文,神采飞扬就知此人胸中自有经纶——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且是舅兄新认的义子,便不欲试他。怎奈康信仁心里要借此去家人疑心,再三不肯,必要他一试,吴敬庵推辞不过,便从《孟子》中略提几处,令郦君玉讲解。 《孟子》不过七篇,吴敬庵从十二三岁起,只听先生就讲了七八遍,至于他自己读的就数不清多少遍了,有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吴敬庵自认为对《孟子》一书早已吃熟吃透,郦君玉一个小小少年还能说出什么新意来?只要他中规中矩解一遍即可。 但是别忘了,吴敬庵的先生都是不第秀才,落榜举人,郦君玉的启蒙先生就是一个等候起复二甲进士,更别说身边随时指点的翰林侍读,探花尚书了。再加上郦君玉天资绝佳,聪慧非常,常常在他人见解之上别出新意,另有生发,以至于孟士元都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感。 郦君玉心知康信仁的用意,对答如流,字字珠玑。吴敬庵大吃一惊,他虽科场蹭蹬,算上今年已是第四次乡试了,但读书几十年,讲解深浅肯定是听得出来的,直喜得出座道:“果然是后生可畏。想不到贤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地,今科下场必能稳稳中个举人。只是不知贤侄身上可有秀才功名,若没有,舅兄还要及早给他捐个监生才好。” “这个自然,我已派人去办了,总不能误了他的前程。”康信仁笑道。 听了吴敬庵的话,孙氏心下稍安。既然郦君玉读过书,听吴敬庵说还读的不错,应该至少是好人家出身,想吴敬庵为人直爽,而且他和郦君玉也是初次见面,要不是真觉得他学问好,断不会这样说的。再看他出手就送了魁郎一副金镯,或许之前家境还不错。不过话说回来,学问好可不是说品性就好,还得留心防备防备。 虽然仍有疑心,到底心里松快了些,孙氏对康信仁道:“前天得了信,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哪天到家,我叫人把前院儿书房收拾了,就把君玉安置到那,离着他姑父也近,有什么想请教的也便宜。” “劳太太费心了。”康信仁笑着诚心道。 孙氏又问郦君玉跟前有没有服侍的人,听说有个荣发,孙氏道:“一个小厮怎么够,再说他主仆初来乍到,人也不认识,地方也找不着,还是再拨个人给他才好。”说罢对地下站着的一个媳妇道:“去跟苏宝成说,从今天起让他去前院书房伺候。”至于是伺候还是监视就不好说了。 安排好郦君玉,孙氏才有心思说别的:“原该给你们爷俩接风的,又不知道你们哪天到,这么热的天,鱼呀肉呀也不敢早早买了存在家里,依我说这么着,明天叫厨房做席面,咱们热热闹闹吃一顿酒,今天你们也累了,君玉怕还要收拾收拾,不如让孩子早点回去歇了,老爷你看怎么样。” 康信仁知道她的小心思,但也不得不说她做事周到,给自己给郦君玉都留足了面子。笑道:“果然还是太太细心妥当,就按你说的,今儿歇一天,明天吃酒。” 郦君玉跟着苏宝成到了书房,荣发已经在收拾东西了,郦君玉从行礼中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纸包送到苏宝成手中,苏宝成忙要推辞,郦君玉笑道:“只是些云南茶叶,这里或许不常见,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这是我的书童荣发,他年纪小,日后少不了请你关照之处,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要你多提醒。”苏宝成这才接了,笑道:“小的本就是和荣发兄弟一道伺候您的,这些都是小的分内事,还劳您破费。时候不早,我先给您端饭,等吃完饭,要没别的吩咐,我再带着荣发各处走走。” 天下书房差不多都是那样,不同之处在于房屋大小、装潢陈设、藏书多少,以及藏书的版本是否珍贵。这间书房也不例外,里外两间,外间一个书架,一张书桌并几把椅子,架上书籍并不很多,除四书五经外还有几本游记,再就是《郁离子》《天下水陆路程》、《士商类要》①之类。架上没有古玩陈设,墙上也没挂字画,书桌上倒是笔墨纸砚皆备。里间一床一柜,床上卧具幔帐俱全,郦君玉连日奔波中得此栖身之所已十分满足了。晚间荣发就伴郦君玉住在书房,苏宝成自回他原来的住处。 第二天清早,郦君玉去给康信仁夫妇请安,不知康信仁跟她说了什么,孙氏虽仍是淡淡的,脸上神色倒比昨天和气许多,还问郦君玉歇的可好,饮食是否习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管说出来,不要见外了。”听的康信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元郞昨天见过郦君玉,今天略熟了些,哄劝之下过来给郦君玉作揖,刚做一下,又觉得害羞了,转身摇摇摆摆跑回乳娘身后,躲就躲吧,偏还伸出个小脑袋偷看郦君玉,引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说一会儿话,郦君玉就回书房去温书,康信仁离家许久,也要到店里查看查看,这里陆续有管事媳妇向孙氏回话,安排晚间吃酒的事,好容易把人打发走,只剩下孙氏、康氏两人,孙氏才放下脸来,抱怨道:“你哥哥这是疯魔了么,儿子都有了,还半路上捡个义子,也不跟咱们商量商量,让人探探他的底细。那个郦君玉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不怕被他诓骗了去?”先让苏宝成盯着,只要抓住一分错处,立时就打发他走人。 “我昨天回去听相公说君玉这孩子学问很好的,搏个功名该不是难事,咱们康家指不定还得靠他光耀门楣呢。”康氏笑劝道。 “哪有那么容易,”孙氏撇嘴道,“姑爷才跟他说过几句话,不过是看在你哥哥的面上随口说说罢了。就算他书读得好,功名也不是那么好得的。一半看自己学问,一半还要靠祖上阴德。他要有那个造化,留到家里光宗耀祖就成,还用投到咱们家来。”姑爷自己考几次都考不中,他说这话也只有你信。 多亏康氏知道她这个性子,话虽说的不好听,其实是有口无心,也不跟她计较,仍笑道:“我看他行事说话像是大家出身,他给元郞的礼嫂嫂也见了,算得贵重,从这两件上看倒和他自己说的对的上。依我看,他父母双亡,少亲失眷的,认过来不过是想有个帮扶的意思。我听说江左一带,常有大户人家资助寒门学子的,等这些书生日后登科,不说指望他有什么回报,难得的是好名声。” “要是这样也还罢了。”孙氏忽想起一事:“你说他给元郞的东西,不会是你哥哥替他置办的吧。” “给他置办东西也得打副新的才好,哪里巴巴找一对旧的来,”康氏失笑道:“那镯子显是带过的,路上带些细软,有急用就好换盘缠。咱们康家家大业大,养他主仆两个也还养得起,嫂嫂很不用担心,郦君玉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你有元郞傍身,他姓郦,咱们姓康,你还怕他不成。以后日子长呢,他要是不好,不用你说,哥哥就把他打发了——哥哥常年在外面,见识要还不如咱们妇道人家,康家也不会是这样。你且放心,郦君玉真要是考上几次都考不中,就让他回来帮着咱们做生意,说句不该我说的,哥哥年纪大了,元郞还小指望不上,养他几年,给咱们做个掌柜也好。” 孙氏想想,也是这个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桂榜上郦生扬名 吴道庵为人磊落,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听了郦君玉一番谈讲,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他的书房就在郦君玉旁边,于是让人把书籍文具一应搬过来,日日与郦君玉讨论功课。他先还担心郦君玉少年才子,难免目下无尘,后见他言行谦和,举止有度,便每天出个题目,两人同做。做完郦君玉便将文章拿给吴道庵,请他指点,反是吴道庵获益不少。吴道庵心里感激,见郦君玉对医术十分有兴趣,遇到有人家请他去看病,就带着郦君玉同去,将自己所知医理倾囊相授。 这天,有吴道庵早年同窗连日咳喘,请他过去。吴道庵先命郦君玉诊脉,自己复又坐下诊了一回,转头问道:“君玉,依你看这位世伯的症结在何处,且说来看看。” “小侄以为哮喘专主于痰,咳喘乃是表象,病之根本则在于肾不能蒸化水液,脾不能运化精气,肺不能不散津液,以致津液凝聚成痰,伏藏于肺。因此当旺盛肾气以强五脏,调脾胃而建肾元。”①吴道庵捻须笑道:“再去拟张方子来。” 郦君玉下笔如飞,立时拟好。吴道庵接来一看,见君臣佐辅安排的井井有条,赞道:“君玉好天资,这才几天,就有岐黄大家的风范了。”看着方子上的字,吴道庵忽想起一事:“你这一笔行书俊逸秀雅,师法右军,只是国朝应试所书皆为楷体,大约不出颜柳,这二王之风反不多见了。往日只顾看你行文,于书法上倒没多留意。”郦君玉谢过,暗暗记在心里。 凡是科举进身的人,一笔字是差不了的,孟士元位列一榜,更是书法大家,孟家收藏的法帖众体皆备,郦君玉在家学书也是兼习诸体,不过因喜欢逸少行书的平和自然,委婉含蓄,故而格外下过一番功夫。所谓一法通万法通,听了自吴道庵提醒,郦君玉手追心模,没几天字体就变为圆融端庄,秀美多姿了。 眼下郦君玉唯一担心的就是捐纳的事了,若是耽误了这一科,再等又是三年。好在没几天康家的伙计回来,事情都已办妥,康信仁将“户部执照”与“监照”看过,命他仔细收好。至此,郦君玉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 转眼到了七月末,家里的气氛也和之前有些不同了,好像什么事都能和考试扯上关系。吃饭时说给他俩带的干粮要预备起来了,穿衣服就想起要催裁缝赶紧把他俩备的衣服做好送来,就连早上一起来,也要说句不知秋闱那几天是个什么天气。 康信仁有心问问他俩预备的怎么样,又不敢问。只要他在家,就时不时打发人去前院书房,也不进去打扰,远远看看姑侄俩,非得小厮回话说姑爷和郦郎做文章,小的没敢进去,这才放下心来,可是不一会,又打发人去。连带的前院伺候的小厮们也小心翼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 吴道庵、郦君玉二人的饮食格外当心,清淡为主,且都是康氏亲自看着厨房做好,再亲自带人送到书房,中间绝不离视线。康氏、孙氏开始打点他二人下场时所带之物,孙氏心里虽不痛快,仍依吴道庵的例准备了空心通底的烛台,笔管镂空的毛笔,因入场只许穿单层衣裳,怕万一遇见阴雨天凉只能多穿几件,又给两人每人做了几件单衫。吴道庵还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告诉郦君玉考场中的种种事项。 孟士元曾做过学政,又做过会试的主考,孟嘉龄也是科甲出身,只是其时郦君玉年纪尚小,其中琐细之事并不清楚,多亏义父母并姑父姑母的关照,才能顺顺利利地把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乡试在八月间,连试三场,初九、十二、十五三天为正场,每正场前一日进场,后一日出场。八月初八这天,康信仁亲自带人跟着,把吴道庵和郦君玉送到东城贡院外,亲看着他二人自携了提篮,手拿“亲供浮票”②站在人群里等候。康信仁一眼看过去,数郦君玉年纪最小,白发苍苍的也很有那么几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最多。一会儿有官差将门打开,考生将浮票交于差役,待验过身高、相貌方可依次而入。轮到郦君玉时,衙役盯着他看的格外仔细,郦君玉脸色不变,镇定地由他去看,好在这衙役看了一回,没说什么,放他进去。反而荣发远处见了,生怕有什么纰漏被人看出来,急得一身汗。 正所谓鏖战荆闱,好容易考完三场,即便是年纪轻轻的脸上也不免显出几分憔悴,更何况那几位白头翁,真有一位,出了考场就昏倒了,引起一番混乱,好在有家人来接,抬上车,直接就往医馆去了。 郦君玉知道这是紧张劳累之后心情乍然放松所致,修养几天就好。站在贡院门前略一张望,就看见杨井和荣发挥着手跑过来,康信仁并几个家人站在远处车前。苏宝成接过提篮,荣发上前扶住,将他扶到车上坐下,吴道庵已经在里面了。 郦君玉尚好,只是脸色稍有些苍白,吴道庵几乎坐不住,昏头涨脑地喝了几口米汤,就靠在车壁上。康信仁直命开车,又递米汤给郦君玉:“先喝点,打起精神,好歹到家再睡。” 这一歇就歇了好几天才算缓过来,郦君玉真心佩服那几位屡败屡战的老先生。吴道庵一恢复了精神,就让郦君玉将他所做的文章默写出来,两人评了一回。吴道庵虽然屡试不第,看文章的水平是有的,心知郦君玉此科必定榜上有名,再想想自己的文章,尽管记不全,还是比前几次高出不少,这才稍微定下心来,只等九月放榜。 谁知还没到九月,八月底先得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此次乡试云南出了舞弊案,云南学政并正副主考皆牵扯在内,朝廷已下令彻查。 荣发听说这事,悄悄问郦君玉:“云南学政可是王文王大人?” 郦君玉点点头,荣发倒抽一口气:“呀!……” 郦君玉食指抵在唇上,低声道:“噤声!天子已将此事交予有司,你我布衣百姓不可妄议。别忘了我是郦君玉你是荣发!” 王文和孟士元同是睿宗景祐十三年的进士,平生极仰慕孟士元文采风流。孟士元归乡守孝,他正巧外放云南做学政,闲暇就去孟府寻孟士元,或者谈学论道或者评赏诗文,连带的孟丽君和他女儿王雪晴也有一面之缘。 照荣兰看来王雪晴雪肤花貌,仪静体闲,单看相貌,只比自家姑娘略逊一筹,那天她和皇甫总督的千金皇甫长华一同前来,雪晴淡雅,长华浓艳,可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章飞凤还戏言孟丽君同她二人是岁寒三友。可惜不过年余,风云变幻,孟丽君逃婚离家,皇甫长华同其母被解送进京,如今王文陷入科场案,覆巢之下无完卵,王雪晴必定要被牵连的。 与孟士元交好之人接二连三地出事,看上去事出有因,可背后如何,就不是斗升小民所能探知的了。郦君玉一边留意京城和云南来的消息,一边等候乡试的结果。 九月初六放榜日,这天可喜天气清朗,秋高气爽。康信仁早早打发苏宝成和吴敬庵的小厮去巡抚衙门前看榜。一家人不但康信仁夫妇、吴道庵夫妇和郦君玉,就连元郞也被乳娘抱着,在上房等着听喜信。荣发不能进二门,跑到大门外,张望许久还不见人回来,急得直转圈。 上房里,诸人久等苏宝成两个不来,也是急得不行,其中吴道庵尤甚。这次还不比以往,万一郦君玉高中,自己这个做长辈的反而落地,这这这……真真是坐立难安,刚在门口看看,没见人,转回身坐下,端起茶还没送到嘴边,又站起来,背了手满屋子转悠。 康氏心里也急,手里拧着块帕子,嘴里还得劝:“你先坐下来歇歇,喝口茶。急也没用。”孙氏不比康氏休戚相关,这时到不慌得紧,也劝道:“巡抚衙门离咱们这有好远,他几个路上得有不少时间。再说了,今天看榜的多少家,都挤到一处,就是挤到跟前也得费不少时候。再等等,想也快回来了。”郦君玉觉得有把握,这时也不由得惴惴难安,只是面上不显。 康信仁一边担心义子,一边担心妹夫,心里也是慌慌的。元郞这时候又吵着要吃果子,康信仁心烦,让人带了他出去玩。看看天色已过正午,再等不下去,命人备车,要亲自过去看看。正吩咐着,苏宝成两个一路呼哧呼哧地喘着跑进来,还在院里就叫道:“老爷大喜,中了。” 吴道庵一把拉住:“谁中了。”他的小厮喘的几乎说不出话了,拼命道:“姑爷您中了,第三十七名。”吴道庵听说中了,几乎晕倒,康氏忙扶他坐了。 这边苏宝成接着道:“恭喜老爷,郦郎也中了,头名,解元。” 孙氏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满眼的不可置信,脸上却已经笑了起来。康信仁大喜之余仍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小的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姓名籍贯就是咱们家郦郎。” 郦君玉心里长出一口气,亲手端了两把椅子,请康信仁和孙氏坐了,恭恭敬敬向二人磕头。至此孙氏心中疑云方去,不再把郦君玉当外人看待。 第二天,姑侄俩赴鹿鸣宴,谒见正副主考、学政等人,又与众新科举子相互道喜寒暄,其中有与吴道庵相熟的,也有本不认识特意过来说话的。众人见郦君玉年貌俱暗暗称奇,又见他性格随和,未语先笑,就是之前对他不以为然的,一番话之后也不得不说他这个解元是名至实归。 尤其亚元③乔恒。乔恒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平时在武昌府学也是傲视群生的人物,本以为今科解元稳稳地当落在自己头上,没想到半路上出来个郦君玉。赴宴之前,乔恒就打定了主意要刁难刁难他。好在鹿鸣宴,正副主考在上,乔恒有心为难,也只好在诗书上说话。他自认为博览群书,专找生僻晦涩之处考校,却不知郦君玉看的书只比他多,不比他少,不论他出多么刁钻的题,郦君玉都能信口答来,倒是郦君玉有时反问一句,把他问的张口结舌。 乔恒要认输,拉不下面子,笑道:“我这里有副对子,问了多少人都对不上来,今天倒要请教解元公了。” “小弟勉励而为,若对不上,还请乔兄赐教。”郦君玉也微笑道。 “你听好了,上联是: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书生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就是不服气。 郦君玉知道他的心思,索性让他一步,略一思索便道:“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何敢在前,何敢在后?”④他这个解元是自己考的,可点他做解元的却是考官,你不服气是对考官不满么?再说各位大人就在上面坐着,眼看着解元亚元相争不休吗? 这对子是乔恒一年前做的,当时做出上联,苦思冥想了三天才对出下联来,从此拿着这副对子四处难人,打败武昌无敌手,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今天刁难郦君玉,乔恒想着他就算能对出来,怎么也得琢磨个一两天,自己也算是找回来一点颜面,谁知道,郦君玉一盅茶的功夫都不用,不但对得工整,而且正合了两人之间的情况。乔恒年轻气盛是不假,却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见郦君玉稳占上风时,并不纠缠于意气之争,反起敬佩之心。诚心拱手道:“失礼了。” 主考官姚兴之冷眼看他二人唇枪舌剑,一番暗斗因郦君玉才高而平息,心里对二人各有评价,嘴上笑道:“看你俩对对子,倒一起本官的兴趣了。想老夫年轻时也曾和一班同年吟诗作对,可惜二十多年过去,当年吟诗之人风云流散,看见你们到让我又想起当年事。今天乘兴,我也做一副对子送你们,‘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 郦乔二人心里一惊,知这是金玉良言,皆离座躬身谢过。 乔恒的文名吴道庵是知道的,见他和郦君玉斗口,想着郦君玉年轻,虽然文章做得好,不见得杂书看的就多,万一被乔恒问住了,岂不是让人觉得浪得虚名?有心帮郦君玉几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插不上话。后见郦君玉从始至终不落下风,又有姚兴之出手,总算是把这事揭了过去,吴道庵放下心来,才有心思同人吃酒闲话。 考场上的事吴道庵熟,放榜之后的事郦君玉却比他清楚。吴道庵多次落第之后终于中举,不免有些飘飘然,反是郦君玉和他商量,邀几个相熟的同榜一起拜见主考,正说着,乔恒亲自上门也来说这个事,于是三人议定了日子。 姚兴之宦海沉浮几十载,自有一套看人的眼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御极,首次大比,举朝上下都格外看重今年乡试,如今荆楚文风大盛,明年春闱难保不出几个庶吉士。这其中郦君玉年最少,美姿容,文章平稳中隐见凌云之气,待人处世能将少年人的傲然藏于稳重平和之下,面对乔恒的咄咄逼人,他既能随机应变,气定神闲,不但半点不落下风,又没有激的乔恒恼羞成怒,其间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甚而至于令姚兴之心生“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感。 至于乔恒,自幼饱受追捧,及长则以文章领袖自居,忽然间被名不见经传的郦君玉抢占上风,乔恒哪能咽的下这口气,他一没见过郦君玉本人,二没看过郦君玉文章,想当然的以为郦君玉中解元不过侥幸而已,给身边人一怂恿,就有了鸣鹿宴上的那番口角,然后被郦君玉的学养彻底折服。也因此给姚兴之留下争强好胜,过而能改的映像。 姚兴之此来湖广为“试差”不日就要返京,除了秋闱,旁事皆与他无关,因此新科举人们前来谒见,姚兴之倒颇有闲情,与众人说话,先说了些明年春闱该当注意何事——如无意外,这些举子明春都要去京城会试的,都是初次,姚兴之的这些对郦君玉等人来说正是关键的提点。之后姚兴之又将郦君玉和乔恒乡试所做的文章与众人分讲一回,只不提他二人的名字。 除了拜见正副主考,同年之间也有些往来应酬,乔恒和郦君玉不打不相识,比起别人还更亲近些,郦君玉读书虽多,但客于此居,除了常见的,手头并没有几本书,跟别提珍本善本了,反是乔恒那里有不少。乔恒那天得姚兴之点拨,再则他原本胸襟算得上开阔——不然越是劝越是钻牛角尖——知道郦君玉爱书,他也豪爽,自家挑了几本送来:“这书先借你看着。” 郦君玉是识货的,知道这书难得,推辞道:“小弟近来忙乱,放我这只怕要冷落古籍,不如先请远舟兄带回去,等我有心看时再跟你借。” 乔恒笑道:“你也不能成天写八股,做策论,闲了看看歇歇脑子。那天听你说话,我就知道你爱看这个。” “那就谢远舟兄好意了,”郦君玉笑着接过来,玩笑道:“我爱看这个,远舟兄不爱看么?换做是我,可未必舍得借你。” “你别当我是好心,你看杂书,我焚膏继晷,到明年春闱,看谁在前,谁在后。”乔恒戏谑笑道。 自此郦君玉除与吴道庵用功外,也时常与乔恒等人一处切磋,众人见他文墨老练,笔下生辉,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不矜不伐。遇人拿了文章请他批改,开始大家想他少年得意,难免目无余子,说出的话只怕不难免中听,谁知郦君玉不但诚心尽力帮人修改讲解,言辞间让人说不出的熨帖,乔恒等人心中皆道道:“果然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荆州初识芝田字 郦君玉和吴道庵忙着拜师会友,康信仁道:“咱们不如找一天办上几桌酒,请上一班戏,把你们的同年好友叫来热闹热闹。”郦、吴二人都说不用,“就是这两天,然后还要准备明年的会试呢。再说别人家也没办酒席,就咱们家办了,显得太招摇。”康信仁不以为然,笑道:“这是喜事,旁人办不办酒是人家的事,咱们乐呵咱们的。”吴道庵依旧不愿招人侧目,怎奈康信仁执意要请客。郦君玉见两人相争不下,道:“别的先不忙。我幸得认在义父义母膝下方能侥幸中举,至今尚未去原籍见过族中亲戚,还请义父看个日子,带我回乡拜祭祖先、探访亲友。” 康信仁家财万贯是不假,可惜几代人都是白丁,见了有功名的人,哪怕这人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低人家一头,现在家里好容易出了个孝廉,康信仁自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显摆一番。 吴道庵想的是,南有民乱,北有虏寇,新皇刚即位就遇见这么些糟心事,虽说一个小小举人办次酒碍不着什么,可是姚兴之还在武昌府呢,万一给人留个轻狂的映象,自己还好说,举人都是考了几次才考中的,说不定今生功名止步于此。郦君玉可就不一样了,十六岁的解元公,开国至今还是头一遭,俗话说不遭人妒是庸才,这话反过来也说明反是英才必遭人妒,若是因此影响他今后的仕途,岂不令人遗恨终生。 郦君玉想的则更深一步,他父兄皆在朝堂,对于言官的厉害,郦君玉远比康信仁和吴道庵更了解,以孟士元之忠心、谨慎、才干,尚被弹劾不下十几次了,今天自己要是办次酒,以后只要有人想找麻烦,随时都可以挑出来,借口都是现成的“上不思为天子分忧,下不为黎庶请命,区区寸进则得意忘形,如此轻浮佻达岂可委以重任?!” 吴道庵设身处地替自己打算,郦君玉真心感激,对康信仁的小心思他也明白,不就是想显摆吗?好,回乡祭祖,这个谁也挑不出理来,要说也只能夸他孝、义。至于祭祖之后设酒杀鸡作食款待乡里,就是应有之义了。 康信仁认郦君玉做义子,除了与他投缘外,未必不是看准了此子非池中之物,趁他微末之时施以援手,也是为幼子今后着想的意思。因此平日对他虽关爱有加,却没敢真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待,不是不想,是怕郦君玉心里不愿意。听郦君玉自己提出上坟祭祖,康信仁是喜出望外,面子、显摆都是小事,看来他是真心认下自家了。想到这儿,康信仁喜道:“果是你们读书人想的周全。只是咱们家祖籍荆州,祖坟祠堂都在那边,我让你义母先收拾一下,过两天我陪你回去走走。” 荆州……郦君玉暗暗叹口气。 康家祖宅一直留有家人看守,前几天又从武昌先派一干厨子小厮过来收拾、准备,待上坟祭祖之后,就在祖宅里宴请亲族乡里。 富甲一方的员外带着新科解元回乡,亲友邻里谁不愿意来凑个热闹?康信仁领着郦君玉一桌一桌的敬酒,一边告诉他这是何人当如何称呼。见郦君玉文质彬彬,眉目如画,有人赞有人羡,有人心里偷笑康信仁蠢——认都认下了,何不让郦君玉干脆改姓康,现在看着跟你来上坟,到时候人家认祖归宗,先前费得功夫可就白丢喽。还有一等聪明人佩服康信仁这一招是真高明,郦君玉改姓不难,可改了之后谁知道他会怎么想,也许是不得已,一旦得势人家转身改回去你又能怎么着?反不如现在这样,郦君玉这份人情铁定是欠下了。更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郦君玉的年庚八字。 康信仁忖度这是想与他说亲了。郦君玉前程未可限量,这时候替他定下亲事,不是找着落埋怨么。含糊道:“不是我自夸,君玉才刚十六岁,这个年纪中举也算难为他了。君玉年纪虽小,志气可是不小,这才中了举人,已经决意进京参加明春的会试了,在家一直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不辍,我虽是他的义父,凡事还是要他自己做主的。” 顺着他这句话,旁边有人凑趣道:“君玉已是解元了还这麽用功,明年定是先中会元再中状元,是要三元及第了。来来来,大家敬大哥一杯。” 康信仁闻言自是开怀,满饮一杯,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到时候各省举子齐集京城,都是人中龙凤,明年的事还得看天意啰。” 又有一人道:“大哥要是不放心,城东的九天玄女观极是灵验,明天何不带着侄儿去上上香。”众人都道极是,纷纷说哪家许了什么愿,过后应验等事。 康信仁知道这玄女观香火旺,闻言,当下叫过长顺,令他告诉管家安排明天上香的事。 玄女观在荆州府城里,坐车过去大约得用一个多个时辰。为赶头柱香,第二天清早不等天亮,康信仁就带着郦君玉等在城门前,等门一开就进城去。其时天刚蒙蒙亮,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郦君玉轻轻撩开车帘,只见路两边房屋院落,垂柳直杨,想这里便是皇甫家的祖籍了,当日他也是在这街上来来去去,行过同样的店铺,看过同样的杨柳,只可惜时间阻隔,纵走在同一条路上终不能相遇了。 行不多远,路过一座府第,隔着院墙,尤见里面厅阁石木峥嵘轩峻,只是黑油大门漆色斑驳,门前衰茅败草阻了行路,就连门上悬的匾额也摔落地下,半被埋在荒草里。郦君玉心下叹息,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匾上写的什么。 康信仁也正看外面:“这便是前任云南总督皇甫敬的府第了,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想不到那样文武双全的一个人,最后竟会是这样一个下场。君玉,想什么呢?” 郦君玉乍见皇甫家的故居,一时恍惚,听康信仁叫他,忙道:“只是想起刘禹锡的那首《乌衣巷》。”① “你呀,就是书读得太多了。”康信仁笑道。 玄女观香火旺盛,好在不是望朔,康信仁等来的早,到底赶上了头柱香。小道童原以为今天不会有香客来,谁知不紧不慢地一开门,康信仁、郦君玉已站在门前,那道童见他二人衣饰清雅,更有郦君玉气韵不凡,知道非寻常人家,一面把人让进去,一面找人报知观主。 尚未走进三清殿,观主已迎了出来,彼此见过礼,观主亲引着进了大殿,郦君玉无意中一抬头,见殿外廊柱上高悬一副联牌,晨雾迷蒙中,看不清字迹,走近细看,只见左边写道“圣迹迢遥清碧远。”右边是“禅心寂静妙香高。”②落款是皇甫芝田。郦君玉不由心中一动。 进得大殿,郦君玉净手焚香,跪在三清尊神像前默默祝祷一番,待康信仁也上过香,同观主去净室吃茶,郦君玉叫过方才那个道童,让他带路在观中四处走走,趁机问他:“我看这副对联意境清远,字也写得颇有气度,不知这位皇甫芝田是哪位名士,也不知是否有幸与他结交。” “公子可真是读书人,”道童笑道:“我每天从这儿出来进去也没看见上面写得什么。不过这位皇甫芝田您是见不到了,他就是皇甫总督的公子皇甫少华,芝田是他的表字。说起这位皇甫公子,唉,真是,那样标致的一个人物,那会儿还来观里同道长下棋来着,说话行事文质彬彬的,谁知道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他逃出去现又被朝廷通缉,也不知道他逃到哪去了。”言辞之间不胜唏嘘。 郦君玉两手攥拳,想起父兄当初都到皇甫少华允文允武,想必为了自己的婚事,爹娘也是费尽心思。如今自己离乡远行,再不能承欢膝下,想想当真是不孝。这条路是自己舍弃的父子天伦换来的,日后无论多么艰辛,也一定要奋勇地走下去。 从荆州回来,已是九月末,康信仁同郦君玉、吴道庵商量:“去京师要往北走,依我说你二人还是及早动身的好,一来往后天气越来越冷,怕路上不好走,再一个,听说吹台山一带聚了一帮绿林,朝廷几次派兵都没用,早点走,万一耽搁了还有个回转的余地。” 正巧乔恒也来问郦吴二人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若是时间合适倒可结伴同行。郦君玉想了想道:“除咱们几个,余下的同年只怕也是近期上京,若是有愿意一道的,干脆都叫上,路上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不知远舟兄意下如何?”他和吴道庵自有康家护送,乔恒出身书香,族中现正有人为官,无论盘缠还是护卫都不成问题。但是有家境贫寒的,筹备旅费已是为难,遑论护卫的人手,假如路上遇见个拦路的好汉,多半只有听天由命。 “你的意思我明白,”乔恒蹙眉道:“我是怕别人未必领情。”有那家境不好又傲气十足的,说不定还想着这是恃财骄人或者邀买人心呢。 知道乔恒的顾虑,郦君玉笑道:“难道你我这一路是为了游玩享乐的?不过是为了路上万一有事,彼此间可以帮扶一把罢了,到了京师或投亲友或住客栈、会馆自然是看个人的。我初来,同诸位年兄不很熟,远舟兄有投契之人咱们结伴,旁人面前提一句就好。” 乔恒想了想:“就依你,只是天看着就冷了,再等,路上越发不好走,家父已请人看好日子,下月初八最宜出行,我这两天就找人问问,若是赶不上却也不好等他的。” 郦君玉笑着点头道:“我这里也加紧收拾,初八一早咱们就动身。” 进京赶考放在谁家里都是大事,康家家境殷实,孙氏自郦君玉中了解元疑心尽去,对他刮目相看,同康氏二人领着家中丫头媳妇,将姑侄二人上京所带行李色色准备齐全。 临行,康信仁将一封书信交予吴道庵,对他二人道:“到了京城,你们拿着这封信去花市街,寻文云祥绸缎庄的东家俞智文,姑爷知道,他也是咱们荆州人,与我自□□好,为人极是忠厚,家里也颇有些家资,前面我已使人送过信了,你二人到了京城就住在他家里,自比客栈中舒心。” 看吴道庵把信收好,康信仁对他道:“君玉年小,一路上姑爷你多看顾他。” 吴道庵满口应下,笑道:“舅兄也太过小心了,君玉这孩子你还不知道,稳重、细心只有他看顾别人的,他自己从没让人操过心。” “之前就是操的心太少,这不,事情就来了。”康信仁闻言一笑,转对郦君玉郑重道:“你这样去,等到金榜题名,京中要有官宦人家向你提亲,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懂,这件事你自己拿主意,看中哪一家都随你。亲事由你定,但你也不可任性,凡事还要听听你姑父怎么说。”万不敢被浮浪少年引到邪路上,或者被路柳墙花勾了魂魄。 吴道庵这才明白舅兄的意思,想想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姐儿爱俏”。这么个才华横溢、粉妆玉琢的少年郎,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如果被哪个浮花浪蕊看上勾引了去,这一生也许就在诗酒风流中消磨过去了。想他十几岁就有经世计国的抱负,志向是做一番大事业的,若是因为少年时的风流罪过,葬送了一生的理想,纵然成个柳三变,日后回首必定也心意难平。还是舅兄想的仔细,等到明年会试一过,君玉有了进士的功名,别的都能放一放,先给他订门亲事拴住心,能门当户对更好,实在不行,只要是好人家的姑娘,君玉看上了也行。 见吴道庵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康信仁才笑笑吟吟地道:“这些银票你随身带好,以备到时候行聘。”郦君玉哭笑不得,推辞不过,只得先收了。 行李早都收拾妥当了,十月初八一早,郦君玉带了荣发、苏宝成,吴敬庵也带了两个随身的小厮到东城门与大家汇合。康信仁尤不放心,到底命家中常跟着出门的旧仆同行。郦君玉见除了乔恒,还有今科亚魁③蒋仲仁,并六七个今科、往科举人子,众人或绸或布,皆着半旧长衫,多数都带着书童、小厮,唯有蒋仲仁独自一人,脸上依旧一派坦荡,并无局促瑟缩之色,令人反为他的开阔气度所折服。 大家见过礼,寒暄几句,见人已到齐,便纷纷登车,康家除了吴道庵姑侄的行李,还给俞智文带了不少土仪,因此特意多安排了几辆车,郦君玉便邀蒋仲仁同车而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吹台听闻百姓言 远投人宿趁房迟,僮仆伤寒马亦饥。为客悠悠十月尽,庄头栽竹已过时。 郦君玉一行启程的时候已入了冬,依往年,这时候橙黄橘绿,还不至于很冷,谁知道今年竟是例外。刚开始几天还好,虽冷,多加几件衣服尚能抵得住,等进了河南地界,霏霏细雨夹着米粒大的雪珠自天上洒下来,想着越往后天气越发冷了,且此行是往北去,几人商量,此时雨雪尚不算很大,宁可走慢点,也不愿耽搁在路上,若后面真没法走了,再停下不迟,因此车上搭了油布继续赶路。 别人也许不知道,郦君玉在京城住了好有十年,知道京城的冬天那可真是滴水成冰,阴冷的寒气浸骨而入,仿佛能将整个人都冻得通透了一般,南方人初到北地常有因气候水土不服而病倒的,车上虽带着炭盆,也只是在每日清早点一盆,以便慢慢适应北方的严寒,倒是沿路遇见村镇,吴道庵命人买来许多生姜,晚间投宿,煮了大锅的姜汤,让每人都喝一碗。 路上泥泞不堪,有些地方更是结了冰,十分的难走,有时天黑竟还没有走到投宿之处,几人虽都是腹有诗书的举人,这会儿哪还有吟诗做对的闲情,都躲在车里,乔恒嫌一个人冷清,也上了郦君玉的车,拢着手跺脚道:“今年这叫什么鬼天气,进了八月还火伞高张热得死人,这才过了两个月就天寒地冻的了。” “今年天气是不寻常,时晴时雨,忽冷忽热,咱们这样衣食无忧又有遮风挡雨的尚且如此,不敢想那些赤贫人家该当如何,若能卖儿鬻女还有一分活路,要是连儿女也没有,只怕熬不到明春了吧。”蒋仲仁忧心道。 郦君玉这几天和他一路,知道这不是强说愁。蒋仲仁自幼丧父,和寡母相依为命,靠祖上留下的几十亩地勉强度日,是真正下过地种过田的,相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生,蒋仲仁深知民生艰难,百姓疾苦。他刚才所说的虽刺耳,但确是实情。贫苦人家遭逢灾荒,若能找一户好人家将子女买进去,给自己一条生路,也算是是给儿女一条生路,总好过易子而食,或者“抱子弃草间”,荣兰不就是这样来孟家的么。怕的是为了多买几个钱,将儿女买进不堪的去处。 乔恒认识蒋仲仁早,也知道他这性子,不过仍呛了他一句:“儿女生下来就是为卖钱的?”原本还想说真要是这样想,做爹娘就是禽兽不如了,谁知道人家买下他儿女干什么去。也是知道蒋仲仁性格清高刚正,才隐了后面这一句。 “不然还能怎么样,难不成一家人都饿死?”蒋仲仁梗着脖子道:“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何况不过是买了他,要我说真是孝子就该自卖自身,免得父母为难。” 这话说的就不只是刺耳了,郦君玉冷然道:“‘父母生之,续莫大焉。’①若按少谦兄所说岂非有违圣人之言。” 乔恒也道:“我家上月刚买了个粗使丫头,听说六七岁大,不过花了一两银子,遇上灾年,价钱肯定更低。我就不知道靠这一两银子当爹娘的能多撑几天。” “你当谁过日子都跟你一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裳非轻软不穿。贫苦人所求不过勉强活下去,有口吃的,管他是残羹冷饭还是树叶糟糠,只要能充饥,都能往肚子里咽。说到衣服,不知你们可曾留意过,十冬腊月了,多得是鹑衣百结,衣不蔽体的人。这样的人,有一两银子,或许就能挨过寒冬。” 一席话说得郦君玉和乔恒都不做声,过了一会儿乔恒才道:“撑过一年来年怎么办,难道再买一个子女?照这样说来生儿育女与养猪养羊何异,若果真如此岂非禽兽!” “所以才说做儿女的当自卖自身。父母爱怜儿女,不忍骨肉分离的,当子女的何不行佣供母,如此父母并非不慈,儿女则为大孝,岂不是两全其美。” “哈,果真那样,谁知道他是孝顺还是耐不住饥寒,不愿和他爹娘一起过苦日子的。” 乔恒反驳道。 “你当人都象你想的这样不堪吗!他是不是真孝,自有他自己他爹娘知道,管它旁人怎么看。”接连被驳斥,蒋仲仁不由的有几分恼火了。“总之这事全看他爹娘之前的教诲。” “打小教儿女没饭吃就把自己卖了,换来钱给爹娘过日子,这样的父母论起狠心,和亲手买子女的比起来只怕也不遑多让。”乔恒冷冷道。 小小一辆马车里坐了三个人,本来就拥挤不堪,还有两人吵得沸反盈天,看蒋仲仁还要说话,郦君玉忙插言道“此事不能一概而论,天下固然有视子女为钱帛,不配为人父母者,认真论来卖儿鬻女绝大都是迫不得已,不说别人,我那小厮当初就是因她爹病重,才卖到我家,换银子给他爹治病的,只是后来他爹不久仍是病故了。我常想,会不会是重病之下骨肉分离反加重了他爹的病情,才导致药石罔效的?或者当初他就留在家里,至少他爹临终之前还能享几天天伦之乐。可真要是这么做,他爹不在了,他又会不会抱恨终身?会不会觉得是自己没有尽力?” 之前不论是乔恒还是蒋仲仁都只是泛泛之谈,蒋仲仁是家里没买过人,乔恒家虽买过人,不过都是粗使的下人,他跟前的小厮丫头全是家生子,所以两人都有点“纸上得来终觉浅”的意思,等郦君玉比出荣发的例子,对此才有真实之感。荣发活泼伶俐,这些日子乔恒等人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熟了,忽听说这样讨喜的个孩子,竟也是从小就别离父母被卖了的,不免心里对他生出几分怜悯之情。而且听郦君玉一说,似乎怎么做都不对,真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这个例子太过活生生,乔恒与蒋仲仁一时间都有些低沉,再想这一路所见,各州县民生凋敝,心中不免越发怅然。 见他两人都不说话,郦君玉鼓气道:“与其追究是父母不慈或是子女不孝,倒不如想想因何天下不治,民不聊生。我等皆有功名在身,步入仕途指日可待,而今新皇改元,朝中新老交替,正是你我击楫中流,一展抱负,上佐明君,下安黎庶之时。” “到底君玉看的明白,我两是流于口舌之争了。”乔恒呵呵一笑,接着道:“想我和少谦兄年纪加起来好有五十岁了,反被你这个毛头小子教训,老实说,你是不是二世为人啊。”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蒋仲仁笑着在乔恒肩膀上推了一把,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远舟兄,郦贤弟,你二人博学多才,天赋过人,此去必定金榜题名,到时还请勿忘初心,清廉为官,为百姓谋福祉。” 郦君玉闻言假作惊诧道:“为何只是我二人,难道少谦兄要忘却初心吗?” 乔恒扑哧一声,指着郦君玉笑道:“你呀,才说你少年老成,这就淘气了。” 原想着路上走一个月,怎么着也到京城了,谁承想先是赶上雨雪,好容易等雪停了,眼看要进直隶地界,却遇上大军出征,被阻了两天,只得先到一个小村子找人家投宿。康信仁派来的家人都是路上行走惯了的,知道一户人家住不下他们这么多人,因此先寻里正,使了银钱,又把路引给他看了,再由里正引着分头住进几户人家。 郦君玉、吴道庵住的这家姓黄,家里人丁兴旺,老夫妇现有三儿二媳二女,底下还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家里有五十亩地,在村子里至少是中等人家了。黄老汉听说他们是上京赶考的举人,忙不迭地腾了几间房出来,又让女媳置办饭食,吴、郦二人谢过。黄家的小孙子孙女见家里忽来了两个陌生人,人物、衣裳说不出的好看,都躲在门外,唆着手指探头朝里面打量,吴道庵忍不住对黄老汉道:“我看令孙面目黄瘦,头发枯黄,平日里可有痰厥惊风、喘咳痰鸣、饮食减少、吐泻发热、四时感冒等症?” “令孙是谁?”黄老汉先给一个令孙弄糊涂,之后吴道庵一大串四字一句的话,越发听得黄老汉晕头转向,呆了半晌,问出这么一句。 正巧乔恒、蒋仲仁安顿好了,过来寻郦君玉,听了这一句,乔恒噗嗤一声就喷笑出来,蒋仲仁瞪他一眼,上前对黄老汉道:“老人家,您家孙子平时可是吃不下饭,吃上点就又拉又吐,还老爱伤风咳嗽。” 黄老汉这时候也琢磨明白吴道庵后面那串话,什么痰喘惊风,什么吐泻这不都说的是自己小孙子吗,再听蒋仲仁这么一说,一拍大腿道:“这位老爷,你可是神了,俺家小孙子可不就是你说的那样,他爹他娘都快愁死了,郎中也看过,药也没少吃,可他就老是这么个样子,你说可是急死人。” 吴道庵道:“老人家要是信我,我倒可以给令,呃,你孙子开服药。” “信,信,怎么不信,你这一来,不用号脉也不用问俺,就把按孙子的病说的真真的,你就是天上的神仙啊。” 吴道庵写了方子,一边叫人把车上备用的药材拿来,命郦君玉照方抓了,对黄老汉道:“先去把这药煎了,晚饭后吃过,今晚会泻一两次,明日一早就该吵着要吃的了。” 一切果如吴道庵所说,黄老汉一家欢喜之余,待吴道庵、郦君玉越发殷勤。吴道庵笑道:“我这侄儿医术不下与我,只是年纪太小,怕你们不信他,其实他昨天抓药的时候,有两味药的份量并没按我方子上所写,而是略作添减,”说着看了郦君玉一眼——别以为你姑父老眼昏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手脚我都看不见哦,看的郦君玉连连拱手求饶,吴道庵才笑道:“要不然这药也不会这么见效。我给你留下五天的药量,要是以后再有这样——君玉,你去拟一副方子来——你们就按方子抓药即可。” 一时郦君玉写好方子,黄老汉千恩万谢地收了。黄大娘端茶进来见了,向黄老汉嗔怪道:“还抱怨我拜菩萨的时候心不诚,怪我怎么把官兵拜来了,我说你个老背悔瞎胡说你还不信,这不菩萨把几位老爷送来了。要不是大军打这儿过,人家老爷能住到咱们家来?” “爷们说话你混插什么嘴!”黄老汉给说的脸上挂不住,瞪着眼睛叱道。 黄大娘也不示弱,气鼓鼓的就要回嘴,眼看两人要吵起来了,郦君玉忙道:“我看这大军好有两三万人,可是附近卫所冬日换防?” 谁知黄老汉先不答他,反冲黄大娘不耐烦道:“你傻愣在这儿干嘛。鸡喂了么,那两口猪要不要加食,说给老大媳妇,抓只鸡,午晌给老爷们加菜。” 吴道庵忙摇手说不用,黄老汉道:“老爷们别嫌弃家里没好东西。”又压低声音悄悄道:“那些官兵不是换防,是官府从别处调来打吹台山的。” 吹台山的名号郦君玉等早就知道,因它离进京的官道不远,康信仁怕出事,打听得格外仔细。据说先时一伙绿林占山为王,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官府没太当回事,倒是派了几次兵,结果嘛,呵呵,这不又派兵了。似乎官府越清剿,吹台山的草莽英雄越兴盛,尤其今年六月间,这伙人换了个叫做韦勇达的首领,这些日子招兵买马,气势越发壮大,当地州府眼见收拾不了,忙忙上报朝廷。 吴道庵奇道:“这里离吹台不远,我看却是宁静安详,鸡犬相闻,倒不像有土匪在左近的样子。” 蒋仲仁也道:“我听说吹台山上的贼寇时常下山抢劫,这一带人家连同来往客商都是他们下手的目标。” 黄老汉“嗐”一声:“这位老爷你看看,我们这样的人家他来抢能抢个什么,最多三石粮食两只鸡,还不够他麻烦一次的呢。人家抢的都是有钱人,有钱人他也挑,家里有人做官,或者仗着有钱不干好事的就抢,我们村有一家也有钱,那可是大好人,一直到现在都好好的。六月里山上还带下信来,让他不用怕,只要他老老实实地过活就不来抢他。” “盗亦有道啊。”乔恒说道:“可是他们当强盗的不去抢劫,靠什么过日子?” “那边山坳里有他好大一片地呢,原是段家的,都是上好的水田。他们不光有地还有人,结了寨子,有人投奔上山,年轻力壮的就去练武,年纪大的就种地,又不用交粮纳税,当然就够了。唉,我们不怕吹台山上的人,就怕到时候官兵败下来,那可是作孽呦,他可不管你是穷还是富,有什么抢什么,年初就有这么一次,亏我们村知道消息早,大伙把能拿的动的都带着,全躲起来了。那会儿那两口猪还小,老婆子和我那二小子一人抱一只,全家在后山一个石头洞里躲了两天,我家小孙子就是那回落下的病。再往前三十里是霍家庄,他们村好多户人家没来得及跑,可不是就被抢了,连黄花闺女都被糟蹋了几个。”黄老汉对官兵是满腹的怨气。 “苛政猛于虎,官兵猛于虎!”乔恒恨恨道。 郦君玉几人面面相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人心向背,并不会因为你是官府、官军就无条件地为你唱赞歌。即使是草寇,哪怕只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再去打家劫舍,那么这些草也会向着你说话。人,就是这么简单。 在村里又住一夜,给每家留了些银钱,郦君玉一行继续往京城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城门外哀鸿满路 碧空如洗,风轻云淡,远处一只白鹤鸣叫一声穿云而去。京城外的官道上远远行来一队车队,赶车的车把式时不时将手中的长鞭往空中一挥,啪的一声清响,击破了旅途的寂寞。车中人听见声响,掀起车帘,正是千里迢迢自湖广赶来参加会试的郦君玉。 再一次远远看见京城巍峨的城垣,郦君玉不禁感慨良多。四年前离开这里时,自己还是闺中娇女,凡事皆有父母兄嫂可以依靠,而如今改为男装,今后路则全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了。 郦君玉打小在京里住了好有十年,乔恒等人是初次来,此时都忍不住惊叹起来:“京城果然和别处大不一样,只看着城墙就比别处高阔的不是一点,咱们武昌府也不是小地方了,那城墙跟这可是没法比。” 时过正午,大家下车打尖,听见乔恒这么说,郦君玉笑道:“城墙修成这样高厚可不单单只因是京城之故,再往前走上一百余里就是鞑靼人的地盘了。” 店小二见来人,忙迎出来把人往里让:“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说完在自己脸上假打一记耳光:“看我这嘴说的,都这个时辰了,您几位肯定是来住店的。” 蒋仲仁抬头看看天色:“现在什么时辰?刚交未时吧。我们去京城,这都看得见城墙了,吃完饭赶过去即可,不用住店。” “这位老爷,要是小的没看错,您几位是来京城赶考的吧。”小二赔笑道:“您有所不知,咱们这儿看着离城门近,也有二十几里的路程,走起来少说也得一个多时辰,照平时就够啦,可是自七月里流民聚过来多了,五城兵马司定下城门比平时早关半个时辰,现下是申时三刻关门,您几位怕是赶不过去啦。” 蒋仲仁不甘心:“若是赶不上,咱们到前面再找人家投宿就是了。” “不是小的急着赚您的钱,”店小二打躬笑道:“这不是闹流民么,不太平。城门都早早关了,您就是现在过去,也没人敢留您的。” 吴道庵想一想对蒋仲仁道:“既然这么着,咱们就先在这儿住一夜。反正马上就到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乔恒也道:“就算这时候急急忙忙赶过去,进了城万一找不着住处也是麻烦,少谦兄?” “都依你们吧。”既然大家都这么说,蒋仲仁也不再坚持。 “小哥,这流民是是怎么回事?”见气氛有些尴尬,郦君玉故意岔开话问店小二。 “这个呀,说来话长。”许是错过了饭点,客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店小二把几人让进来,提了壶斟上茶,一边说道:“前半年不是朝鲜入侵辽东吗,朝廷派皇甫敬接任辽东总督,谁知道皇甫敬刚去,不但他自家被朝鲜俘虏了去,还把大片的地都丢了,那些在辽东呆不下去的人只好逃出来,这一逃二逃的可不就逃到京城来了。咱们天子脚下肯定和别处不一样,虽说不让他们进城,到底早晚施两次粥,吃是吃不饱,可也不会饿死,这不,就越聚越多了。” 说话间,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手里拖着个四五岁的孩童,女的怀了还抱着一个婴儿,四人皆面黄肌瘦,衣裳单薄,却没有掩住地眼神的清亮。两个大人一进来就冲着郦君玉他们跪下磕头,口道:“老爷们行行好……”看他二人满面羞惭地谦辞卑语,显然不是以乞讨为业的人。 店小二不让他说完,就挥手道:“去去去,天天都来,客官看见你这腌臜样都没胃口吃饭了,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蒋仲仁拍案而起,对店小二怒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这么天寒地冻,他两个拖儿带女的,进来歇歇脚能碍着你什么。怕坏了你的生意?这时候又没有别人,我们却不嫌弃他们。”又转身对夫妇二人道:“快进来,外面冷,大人能忍,孩子怎么受得了。”说着伸手到袖内,掏出些银钱,要递给那男子。 “哎哎哎,别进来,”小二赶上去将人拦住,扭头对蒋仲仁痞痞地道:“这位爷,我看您是多虑了,这家人来这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不也受下来了。要我说啊,他们关外人耐冻,等您明年高中在替他们操心也不迟。”心想,一队人里就数他穿的寒酸,还当自个是个大人物了。 “你……”蒋仲仁给他挤兑的哑口无言。 “不是小的铁石心肠,您是不知道,这一天一天来的流民多了去了,要都跟您这样,小的这店里就没法站人啦。官府每天都施两次粥,饿不死他们的。再说了,您今天给了他,明天你一走,他一家还不是得这么着。” 店小二每天迎来送往,嘴皮子磨练的利索无比,兼之语调阴阳怪气,蒋仲仁一句话没说完,倒给他顶回来一大串。气的蒋仲仁想要撸袖子跟他挥拳头了,被郦君玉和乔恒一左一右拉住,跟随的小厮、家人等虽没有蒋家的人,见状也都同仇敌忾立起身,吴道庵等人也忙上来劝住蒋仲仁——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店小二虽算不上什么地头蛇,可他们不过是几个赶考的书生,就算带着人,总不好还没进京城先跟人打上一架吧。况且,店小二的话虽无情却不能说无理。 郦君玉见蒋仲仁被围住,自己抽身出来,走到那男子跟前,从荷包里倒出一把铜钱递给他:“我们今晚住这儿,行李还在外面车上,劳烦你跟着我的小厮搬进来。”又对小二道:“这家人我雇下了。那边桌上加一盘馒头,再加两个菜。” 店小二这才无话可说,只得照办。 男人跟着荣发出去拿行李,妇人带着两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蹭进来,怀中幼子尚在懵懂无知中,那个大孩子却紧紧贴在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众人。 苏宝成最是有眼色,跟小二要了忽茶:“嫂子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妇人刚坐下,忙站起来躬着腰谢过,取了杯子倒了两杯茶,把一杯推给大孩子。那孩子在外面冻了许久,忽被热气一腾,两条鼻涕直挂下来,看得小二直皱眉头,乔恒无奈道:“好吧好吧,这两杯子我也买下了。” 馒头才端出来,那孩子见了眼睛都放光,扑上去一手抓了一个就往嘴里塞。吴道庵看馒头上热腾腾的冒着气,忙道:“别急,看烫着了。”那孩子已经三口两口吃完一个。妇人把馒头掰成小块喂怀里的幼子,边对吴道庵道:“孩子没规矩,让老爷们见笑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诧异,如何一个乞讨的妇人说话这般彬彬有礼?有心问问她,又男女有别,不如一会儿等她男人进来再说。倒是吴道庵看着她的幼子问:“这孩子几个月了?” “过了周岁了。” ……吴道庵一阵尴尬。 反是那妇人道:“可怜这孩子生下来不到半年就跟着俺们逃难,看着就象几个月大的,难怪老爷您会看错。” “小哥你就放心好了,俺赵大别的没有,就是有一身的劲,这点东西对俺来说不算什么。”说话间,赵大肩膀上斜挂两个包袱,手里还抱着一个大书箱,大步流星地进来,荣发跟着在旁边小跑。 郦君玉让他搬行李,一则是要堵店小二的嘴,再一个也保存他的体面——当初康信仁对路飘云尚且是这样,何况一个大男人家有手有脚,就算一时为难,若有机会就该尽量自食其力,不然对嗟来之食习以为常,难道一辈子就带着孩子乞讨下去?想是这么想,看他瘦的连衣裳都架不住的样子,谁还会指望他下力气,不过是意思一下罢了,谁知他竟然这样实心,到让人对他刮目相看了。 “俺家孩儿他爹,别的没有,就是力气大,小时候还跟人学过两天拳脚,要不是这个,俺们一家也不能平安逃出来。”见众人脸上皆是讶然之色,赵大的媳妇解释道。 跟荣发送了行李回来,赵大谢过座,才坐下来拿了馒头吃,这时厨下做好了菜,小二端了菜给他送道桌上来,赵大扬一下手里的馒头道:“不敢再让老爷们破费,俺们有这个就够啦。” “不值什么,你且用吧。就是孩子们刚才吃的太急,没吃上菜,再吃就怕肠胃受不住。”看见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吴道庵不得不出言提醒道。 赵大这才不在推辞,和他媳妇就着菜汤把馒头吃了。吴道庵一行人也用完饭,一边吃茶一边和他聊天,见他举止不俗,问起他是何方人士,因何流落等事。赵大道:“俺家原先住在辽东建州,家里日子还过得去。可惜朝鲜他个狗,哎呦……”显然桌子底下有人踩了他一脚,郦君玉等人见了皆不觉莞尔。 缓了缓,赵大接着说:“唉,朝鲜人一来,俺们的好日子就完了,家里的房子、地都扔了,万幸四口人到现在都还好好的,您们没见过,从辽东到京城,走不过来的多了去了,路边多少倒毙的尸首。好容易到了这儿,俺有劲,也会伺候庄家,原想着给人扛扛常工,一家人先落下脚再说,谁知道问了多少家,没一家人雇俺,城里又进不去,只好靠官府每天施的两次粥,再就是跟来往的大人老爷们要点吃的过活。”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有人感叹道。 乔恒忽想起一事:“这一路缺衣少食,又要防歹人行凶,你们带着两个孩子岂不是越发艰难?” “俺和俺男人商议过了,只要还活着,俺们一家人就要在一处。”赵大媳妇听了乔恒的话,脸上现出警惕的神色,一手抱了幼子,一手又把大儿子紧紧揽在身边。 “嫂子误会了,在下只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乔恒尴尬道,说着还瞟了蒋仲仁一眼。 赵大先瞪他媳妇一眼,才道:“这位老爷说的也是,除过俺家,这一路上妻离子散的可是不少,有人嫌孩子累赘,唉,”赵大叹口气道:“现在又不比太平年月,哪有人家卖人啊,惨事不敢跟老爷们说,怕坏了老爷们的心情。” “你们夫妻倒是……”蒋仲仁说不下去了。 反是赵大打起精神道:“多亏俺媳妇临出门收拾了点细软带着,加上俺学过拳脚,路上没受什么委屈。老爷们放心,能到京城天子脚下,都是命大的,有官府看着呢,没有什么惨得让人看不下去的事。”言外之意体弱多病或者原本就家境贫寒的人,多半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众人一阵沉默,良久吴道庵才道:“我等只是前来赶考的举子,有心带着你一家,只是这城门没法进去,只好请你在这客栈中歇息一晚,暖暖身子。” 赵大笑道:“老爷们对俺一家已是天大的恩德,肚子里吃饱了,身上就暖和了,老爷的善心俺心领了。再说俺们有窝棚住,俺怕住了这儿,就住不惯窝棚了。” 乔恒叹道:“这正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 蒋仲仁也道:“想不到在下活了三十年,今日始见范文正公之遗风。”① 见赵大满脸的不明所以,郦君玉咳嗽一声,唤过小二去拿两张荷叶,将盘中的剩菜,馒头包了, 交予赵大道:“既如此,我等不好勉强。明日辰时,还请来帮忙装行李。” 有这件事,一行人不复初来时的兴致,用过宵夜,都早早睡下。第二日一早,赵大一人前来,吴道庵等人又送他一些银钱。 辰时动身,一路走来,离城墙越近,衣衫褴褛,面有饥色的流民越多,然而这么多人,却并不闻嘈杂之声,甚至于连孩童的啼哭都听不见,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茫然之色,正是这乌压压几万人的茫然,将天气晴好的近午时分浸染的阴气沉沉。 车夫地坐在车辕上,任由马儿一步一步顺着路往前走,车里的人掀开窗帘的一角,默默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小二说的一个时辰的路,郦君玉一行足足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过了午时才来到了城门前。 一道城门如同天堑一般,将城里城外分为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城外萧瑟肃杀、满目疮痍,城内却照旧是一派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郦君玉一行或投亲友,或住会馆,相互告知住处就纷纷作别而去。吴道庵同郦君玉寻到花市街俞智文家,送上名帖说明来意,就有管事的家人笑眯眯地将二人请进去:“可真是巧了,我家员外□□叨说您二位这几天就该到了,吩咐小的出来看呢。” 郦君玉见俞智文家只是一座小小的黑油门,转过照壁进了里面,却是一个四进院落的宅院,可谓是深藏不露,别有洞天。院里栽种许多花木,因时令之故,只余空枝,唯有两棵柿子树上挂满了小灯笼似得柿子。正要再看,只见对面迎出来两人,一个是三十岁左右,身穿艾青色长衫,面色精明的壮年男子,另一位则是年过五旬,须发花白,面目和善的老者。只见那老者疾走笑道:“今儿早起树上的喜鹊叫个不住,我就说多半是你们要到了,怎么样被我说着了吧。”这最后一句却是对他身边的男子说的。 “可是把你们盼来了,”那男子笑呵呵道:“你们是不知道,家父自从接了康世伯的信,就开始念叨。早早让人收拾出客房,被褥天天叫人晾晒,就等着你们了。” 不用说,那老者就是俞智文,壮年男子则是俞智文的长子俞峰了。 吴、郦二人忙紧走几步上前,彼此见过礼,俞家父子请二人入正厅奉茶。 俞智文本是荆州人事,虽久居京城,家乡还有亲族故旧,这次吴道庵同郦君玉上京城也捎带有俞家族人的信,这时先将信件交予俞智文,另有康信仁的书信也一同奉上。俞智文不忙看信,且向吴道庵二人询问家乡风貌,道:“我上次回去还是峰儿说亲的时候,算起来快有十年了,今儿听你们说说家乡事,就像是回去了一趟似得。”言罢长叹一声,无限怅然。 吴道庵是湖广人不假,自幼生长在武昌府,可是从来没去过荆州的,听了俞智文的话,轻轻看了郦君玉一眼:你不是才跟你义父去过一次荆州吗。郦君玉会意,接过话头,他虽没在荆州住几天,好在去过玄女观,那玄女观在荆州可谓是久负盛名,想必俞智文也曾去过,以此为话题,先说观中殿阁楼宇再说观主道童,郦君玉说一件,俞智文就将自己映像中的与他印证:“你见到的这位观主是新任的,想不到黄老观主前些年也飞升了。诶,三清殿前那两颗柏树还在吗?” “在。那柏树青郁苍翠,三四个人都抱不过来,栽下该有几十年了吧。” “不止,我小的时候侍奉先祖母去观中上香,听她老人家说她小的时候那树就在那了。玄女观是出家人修行的地方,钟灵毓秀,柏树沾染灵气,自然不一样。” “是,世伯所言有理。”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时光就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中过去,直到家人来请用饭,俞智文才抬头看了看窗外:“都这个时辰了。可是我犯糊涂,让你们饿着肚子陪我说闲话。来来来,先吃饭,吃完饭叫峰儿带你们去房里看看,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只管说出来,”还特地郦君玉道:“我和你义父乃是总角之交,到了我这里千万不要客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