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留云》 第1章 楔子(修) 一阵萧瑟的风呼啸而过,挟着树枝上半青不黄的叶子卷向高空。 已是秋天了,这时候的风活像一把把小刀子,刮在人脸上都带着无法忽视的凉意。 此刻已是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倾撒在空旷无人的街上。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个白衣人在街角一晃而过。 今夜恰是满月,借着明亮的月光,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衣料乃是金陵独产的,被誉为“天上云霞”的织金云锦锻。 这岂非意味着此人是位身份不凡的贵公子? 可一位高贵的公子又怎会半夜在外游荡吹风?若寻常人穿得像他这般单薄,怕是早已冻成了个活鬼。 可他年轻而英俊的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鬼气,反而唇边还噙着淡淡的笑意。 这毕竟又是一次成功的行动。他看了一眼手中拈着的小巧把件,修长的手指一翻,便将那小物件重新收了起来。 一阵缥缈的琴声隐约传来,青年原本规律的脚步微不可查的顿了一下。 谁会有兴致在这种时候抚琴弄雅? “红袖说我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管别人闲事的,倒是当真让她说对了……” 青年很快便知道了答案。 此时他正立在一棵高大的桃树上,借着繁茂的枝干遮掩身形。 不远处空旷之地,正有个人正背对着他席地而坐,月光撒了他满身清辉。葱白的指尖按在膝上的七弦琴上,泠泠琴音袅袅,不绝于耳。 那琴声既如九天流云般自在空灵,又仿佛透着些与世无争的平和,倒像是一只温柔而又细致的手,渐渐抚平了青年心中的寂寞。 青年平日里常常是一副快乐又闲适的样子——他是个十分懂得克制自己的人。 但克制得愈深,寂寞是否也就愈深呢? 他又想起了不久之前金陵城的夏日。 莫愁湖上荷花开得那样热烈,那样灿烂。泛舟、饮酒,用来盛酒的苍翠荷叶堆在小舟上,几乎要堆到他的鼻尖底下……那时他还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 此时那萦绕耳际的琴声已渐渐消弭。 青年低下头,揉了揉鼻子,唇边重新扬起了笑容。 老天要一个人活着,并不是让他自寻烦恼的。 他瞧了瞧远方无边的夜色,正打算离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耳朵却忽然一动。 紧随而至的是一道隐匿得近乎于无的破空之声。 嗤—— 他眼中锐色一闪而过,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右手一探,指间便挟住一枚暗器。 定睛一瞧,却见是一根寻常的桃花枝。 但纵是如此,若非他躲得快,只怕现在身上已多了个透明窟窿。 青年瞧着桃花枝,脸色已渐渐沉了下去。 发出这一招的人功夫当然已是极好,但心肠却未免太过冷硬,甚至不给别人开口的机会,竟然一出手就是夺命杀招。 然而不待他思索更多,便听“噗”的一声,这桃花枝竟忽然在他的眼前化作了齑粉! 原来它早就被人用内力震得碎裂,外面瞧上去不见异常,可实际却根本伤不了人! 要知道暗器杀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难的是此人竟能将力道把握得如此精准,竟是做到了分毫不差。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青年瞧着指间簌簌落下的粉末,不觉已有些发怔。 恰在此时,却听一道声音陡然响起。 “在无争山庄,来者便是客。既是客人,主人便当以花赠之,可奈何此时花期已过,在下便只能以花枝为代,还望阁下莫要嫌弃。” 青年抬头去瞧,便见方才那抚琴之人已抱琴站起,迎着月光缓缓转过了身子。 这人脸上挂着温柔而又和煦的笑容,气质之高华,容貌之秀美,让人一见之下便仿佛拥了满怀月色。 然而这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青年几乎已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刚刚那精妙的一招竟是出自一个这样年纪的少年。 但事实却叫他不得不信——因为眼下这院中除了他二人,简直连个鬼都不再有了。 他很快回过神,瞧了瞧那陷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高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不速之客深夜忽至,岂非本就是一件很容易让人误解的事? 他从枝丫上跃下,落地时轻盈得仿佛一只猫咪,甚至令人听不出半点声音。 他略作一揖,客气道:“方才得闻妙奏,如聆仙乐,只恨来得不巧,恐打扰了主人雅兴,是以才未曾出言。” 少年也回过一礼,微笑道:“阁下如此说,想必也妙解音律,少时定当请教。” 他话说得已很是温和,但那双大而精致的猫眼儿中却仿佛含着抹不去化不开的空虚与寂寞…… 一轮满月兀自莹莹照耀大地,淡淡的幽香萦绕在空气中,那是一种缥缈而富有诗意的香气…… 青年看着少年那双暗沉而又毫无波动的眼瞳,心中升起了一阵怪异的感觉。 少年眨了下眼睛,突然轻声问道:“好独特的香气,在下竟不知这是何种熏香?” 青年长久地凝视着对方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 这本是件极唐突、极失礼的事,他本不会做出这种失礼的行为。 然而他实在是太惊讶、太遗憾了。 青年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虽向来随心所欲,但也绝非鲁莽之辈,所以他不仅清楚自己所处何地,更清楚此地主人姓甚名谁。 而现在他已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也知晓究竟是什么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因为世上有一种人对声音与气味远比寻常人要敏感得多。 老天要拿走你的东西,就总要再给你件东西,这岂非已算得上“公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第一章海上再遇 众人皆知棺材本该是用来装死人的,但显然它们在某些时候还有些别的用处。 因为此刻就有六个大活人正坐在六口漂浮在大海上的棺材里。 乌云沉沉,海浪汹涌,暴雨将至。 可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非但没有半分惊慌,反而还显得异常惊喜。 只因他们看到了一艘船,一艘又大、又结实的船。甚至船上还飘扬着清韵的琴声。 古有人抚琴,琴声能引来百鸟。但眼下这琴音绕梁,竟是同样的孤高出尘,与世无争。 这无疑是条很特别到的船。 因为船上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暴风雨虽已将临,但船上每个人还是都很镇定,很沉着,对这几个从棺材里出来的“不速之客”更是彬彬有礼。 无论谁都可看出他们必定受过很好的训练,从他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琴声戛然而止,原本正在抚琴的船主人如今已站在舱门口含笑相迎。 那是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穿着虽华丽,但却不过火。他的笑容温柔而亲切,站在那里便如兰芝玉树,笑起来又似朗月入怀。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 他向着来客长长一揖,微笑着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说话的人也一揖到地,再直起身子时才叫人发现这也是一名极英俊、极优雅的男人。 少年口角含笑,道:“能为诸君子略效绵薄,已属天幸,楚香帅若再如此多礼,在下也置身无地了。” “你们竟然认得?”旁边一人突然叫道。 楚留香笑着叹了口气,这便是默认了。 少年淡淡笑道:“彩蝶双飞翼,花香动人间——想必这位便是‘花蝴蝶’胡大侠了。” 胡铁花喃喃道:“妙,真妙,在大海上都能碰上老臭虫的老相识,那么这人也认得我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化名“公孙劫余”的白衣神耳英万里立刻笑道:“哦?竟然是香帅的旧识?在下正想请教主人尊姓。”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胡铁花笑道:“这个姓倒少得很。” 英万里道:“却不知仙乡何处?” 原随云道:“关中人。” 闻言,英万里便不留痕迹的与化名“白蜡烛”的白猎对视一眼。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关中原氏,声望本隆,‘无争山庄’,更是渊源有自,可称武林第一世家,却不知原东园原老庄主和阁下怎样称呼” 原随云神色不变,微笑道:“正是家父。” 这句话说出,唯有楚留香面上未流露出多余的神色,其余众人全部怔住,甚至就连一向少言寡语的白猎都面露震惊——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最惊人、最奇怪的事一样。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这“无争”二字,却非他自取的,而是天下武林豪杰的贺号。 只因当时天下,已无人可与他争一日之长短了。 自此之后,“无争”名侠辈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大事! 英万里说的“武林第一世家”这六字,倒也不是恭维话。 近五十年来,“无争山庄”虽然已没有什么惊人之笔,但三百年来的余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无争山庄”,还是尊敬得很。 当今的山庄主人原东园生性淡泊,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更从未与人交手,固然有人说他:“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测。”却也有人说他:“生来体弱,不能练武,只不过是个以文酒自娱的饱学才子而已……”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辈们提起这位原少庄主,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只因他幼年体弱,三岁时便因病而双目失明,八岁那年更是险些夭折,多亏“一指判生死”的神医名侠张简斋张老先生出手,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 原随云是个瞎子。 这一眼就认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个瞎子? 大家全都怔住了。 他们都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都很好,但他们和他交谈了这么久,非但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瞎子,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他举止是那么安详,走起路来又那么稳定,别人的身份来历,他一眼就能看破。 又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瞎子! 大家这才终于明白,他眼睛为什么看来总是那么空虚寂寞了。 惊叹之余,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这么出众,长得又这么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却偏偏要将他变成个瞎子。 胡铁花忽然道:“你方才难道是用耳朵听出来人是老臭虫的?” 原随云道:“风急浪大,海水动荡,诸位立足想必不稳,此船船舷离水约有两丈,若是一跃而上,落下时总难免要有足音。” 胡铁花道:“不错,若在陆上,一跃两丈倒也算不了什么,在水上就不同了。” 原随云道:“但六位方才上船时,在下却只听到五位的足音,在水上一跃两丈,也能落地无声的,轻功之高,当世已无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着道:“楚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已是不争之事……” 胡铁花抢着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原随云笑道:“怒海孤舟,风雨将临,经此大难后,还能谈笑自若,潇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帅又有几人?” 他转向楚留香,只淡淡笑着。 胡铁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这少年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像中还要高明得多。 原随云话风一转,突然问道:“前两日海上并无风暴,各位的座船又怎会突然沉没了?” 楚留香几人本是搭乘紫鲸帮帮主海阔天的船前往蝙蝠岛——有秘密和闲事的地方,他总是想去瞧上一瞧的。 可谁能想到不幸就在他们踏上船的那一刻便如影随形。 整整一船的人,最后竟只剩下了六个活人,凶手却半点端倪未露。若非他们在即将沉没的船上发现了六口棺材,只怕现在他们就要一齐在鱼肚子里作伴了。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叹道:“我们若知道它是为什么沉的,也就不会让它沉了。” 这句话回答得实在很绝,说了和没有说几乎完全一样,除了胡铁花这种人,谁也说不出这种话。 原随云笑了,慢慢的点着头道:“不错。灾变之生,多出不意,本是谁都无法预测的。” 胡铁花忽又发现这人还有样好处——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好像都觉得很有道理。 船已开始摇荡。 风暴显然已将来临。 英万里突又问道:“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此行之目的正是蝙蝠岛” 胡铁花抢着道:“是不是那号称‘海上销金窟’的蝙蝠岛?” 原随云笑而不答。 胡铁花大喜,竟是与他们的目的地不谋而合! 蝙蝠岛,海上的销金窟。 近几年来,那销金主人每年都要请几个富可敌国的豪门巨富到那里去作十日半月之游。 但他行事十分隐秘,谁也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既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姓名来历,更没有人见过他的形容相貌。 有人说其岛上不但有琼花异草、仙果奇珍、明珠白璧、美人如玉,还有看不尽的美景、喝不完的佳酿、听不完的秘密、说不完的好处…… 蝙蝠岛,听起来似乎是一个遮掩在朦胧之中的“天堂”。 先前原随云准备了酒宴待客,是以夜半时分大家都睡得很沉。耳边回响的除了节奏的海浪声便是张三的鼾声。 胡铁花床铺的位置已然空了。 楚留香闭目躺在床上,心中想得却是前几日那条燃烧的大江上黑腻腻的油——泛着奇异腥臭之气、来自藏边一带的油。 一桩接一桩的命案,消失的勾子长,诈死的丁枫…… 这几日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也都是那在东南海面之上,虚无缥缈之间,号称‘海上销金窟’的蝙蝠岛。 事情走向愈发神秘诡谲,前路更是掩藏在迷雾重重的未知中。 楚留香知道,幕后主使定是他今生从未遇到过的,最棘手、最可怕的敌人。 良久,他长叹了一声,还是起身向舱外走去。 风暴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大,现在似已完全过去,夜空重新流转着璀璨的星河,大海也再次展现了温柔静谧的一面。 宁静、美好。星辰映入了碧海,俯仰之间便是满目的星光浩瀚。 有谁正面对着大海。 夜风轻轻拂动了他长长的衣摆,抚摸着他如云的青丝。 楚留香停住了脚步。 “楚香帅夜深不寐,可是有心事?”原随云并没有动,声音中也没有丝毫意外。 楚留香不答,反而笑问道:“原公子同样未能成眠,岂非也有心事?” 原随云笑了笑,道:“暴风雨后的夜晚最是宁静。无他,不过是不忍错过这般的好时候罢了。” 楚留香道:“不过已少有人能静下心来体味世间万物的无穷滋味了。” 他将目光投向那一轮明月,道:“虽早有诗言‘海上明月共潮生’,但亲眼见到时还是会震撼不已。” 原随云憾然道:“在下只闻旁人寥寥数语,便可想象一二,如今只恨不能亲眼得见。” 楚留香道:“那又如何?原公子还可以亲手去感受它。” 原随云惊讶道:“纵使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可也不能将月亮摘下来。” 楚留香微笑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掬起一捧水,明月便在公子手中了。” 幽幽的郁金香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飘摇着,男人一抬起眼睛,仿佛月亮的清辉已尽数落在其中。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道:“掬水望月……香帅这份胸襟当是世间少有,是在下囿于一隅了。” 楚留香道:“常言道,心远则琴意远,我闻公子琴音犹如云海遨游,纵使是比起当年的‘妙僧’无花也不遑多让,原公子又何必自谦。” 原随云一笑,道:“早闻无花大师深悟禅理,不仅琴艺无双,武艺更是高绝。在下确实神往已久,不过可惜此人自数年前起便杳无音讯,行踪成迷。” 楚留香望着远处的海面,久久都未置一词。 原随云顿了顿,又道:“在下记得,香帅似乎与他相交已久。” 楚留香道:“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 原随云道:“对手?难道不是好友?” 楚留香叹息道:“亦敌亦友。” 原随云道:“不错。有的人无论做为朋友还是做为对手,都实属人生一大快事。” 他笑了笑,道:“在下若有机会能与香帅放手一战,想必也会极为痛快。”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为何不是作为朋友?” 原随云一笑,道:“因为敌人往往十分了解你,更甚于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那我只希望原公子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原随云转过身,笑道:“香帅这样说,难道已将我当做了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比起敌人,我确实更愿意做你的朋友。” 原随云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宁可与任何人为敌,也不愿与你为敌。” 原随云道:“哦?” 楚留香道:“若非痼疾,只怕今日江湖中已没有人能和原公子一争长短。这样的仇敌未免太过可怕。” 原随云脸上仍挂着温柔的笑容,但他无神的眸子却因背对着明月,在黑夜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深不见底。 楚留香忽然笑道:“更何况与你为敌,岂非意味着现在就要被赶下船去?” 原随云大笑了几声,道:“香帅当真是妙人妙语。此时若是有酒,免不得要浮一大白。” 楚留香右手一探,竟是不知从哪儿摸出了壶酒来。 他道:“伤心时需要喝酒,愉快时自然更要喝酒。巧了,我正好带了壶酒来。” 原随云道:“海上风大,香帅可愿移步到我居处一叙,你我二人喝个尽兴?” 楚留香微笑道:“楚某之幸,却之不恭。” 原随云出身世家,所乘之船尚是洁净考究,所居之处当然更是讲究。 所有的陈设,自然全都是最精致的,但颜色却很零乱,简直可以说是:五颜六色,七拼八凑,看得人眼都花了。 瞎子的房里,本就用不着色泽调合的,只要用手指摸着柔软舒适,就已经是他们的享受。 此刻房间的主人正在执壶斟酒,酒液暗红,馥郁的芬芳渐渐充盈了整个空间。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也莫过如此。 正是楚留香最爱的波斯葡萄酒。 原随云的手很稳,待酒满至七八分时便分毫不差的停了手。当然更没有半分酒液滴溅在外。 殷红的酒液,素白的指尖。 楚留香一生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自然也见过各式各样的手,男人的,女人的,或纤巧,或粗壮。可唯独眼前这双最是漂亮。 色如白玉,肌理细腻,根根修长。 若这一双手长在女人的身上,楚留香免不了要多看几眼,再夸赞几句。但它们却偏偏长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楚留香便只能摸摸鼻子,再默默转开眼睛。因为他局促的时候除了摸鼻子,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原随云执起一只酒杯,笑道:“大难不死,久别重逢,他乡故知,此乃三喜。香帅可不能推诿。” 楚留香苦笑道:“却不知为何,原公子总能看到我不那么风光的时候。” 第一次相遇,他半夜潜入了别人家里,原随云在弹琴。 第二次相遇,他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而原随云还在弹琴。 原随云叹道:“我倒是觉得很有趣。若一个人能像香帅这般活得肆意,便已是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楚留香爱喝酒,但他与胡铁花对喝酒的喜爱并不相同。 胡铁花爱的是酒本身,所以他一个人时也总能喝得尽兴, 楚留香爱的是喝酒时身边的人,所以他总是说得更多,喝得更少。 但现在他却开始不停的喝酒。 只因为他在遗憾,为原随云遗憾。 原随云大抵是感到了什么,他笑了一下,道:“世上本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就算重来一百次,我也绝不会是楚香帅。当然旁的人更永远不会是。” 他顿了顿,再次斟满酒,轻声道:“所以世上也只有一位楚留香。” 他笑得平和,好似世间已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本心。 楚留香却只觉心中一阵酸涩。 原随云身上背负着无争山庄三百年的荣光与骄傲,眼疾于他来说,绝对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打击。但他现在却能将所有的苦涩与不甘,以一笑置之,这份豁达的气度,已远非常人能及。 恰在此时,后艄有人在转舵,航行的方向突然改变。 船,倾斜。 两人的身子也跟着倾斜。 他二人离得本就近,此刻同时伸出手想按住桌子,两只手竟是叠在了一起。 固定在烛台上的蜡烛静静燃烧着。 酒杯倾斜,暗红的酒液缓缓浸湿了原随云的白衣,渲染出一小片嫣红的樱桃色。 少年一双漂亮的猫眼儿好似被烛光温暖了,本该死寂的瞳仁深处仿佛蕴藏着流光溢彩。 楚留香的鼻子大多时候只是个摆设,现在他却仿佛闻到了淡淡的兰香。 呼吸渐渐交织在一起,楚留香似已失神。 原随云淡淡一笑,先一步移开了手。 楚留香又不自觉的揉了揉鼻子,轻咳了一声。他发现今天晚上自己已摸了很多次鼻子,只怕此刻鼻子都红了,还好原随云瞧不见。 原随云道:“看来喝酒当真误事,喝得愈愉快来日只怕头愈痛。” 楚留香道:“难受还可以再喝。” 原随云笑道:“愈喝愈难受。” 楚留香道:“愈难受愈喝。” 原随云大笑道:“这岂非是胡大侠的言论?”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喝了一杯酒。 原随云放下酒杯,道过一声失礼后,才从衣柜挑拣出一件被浆洗得干净的黑色外衫。 楚留香却突然捉住了少年白皙的手腕。 原随云身体一僵。 纵然两人都是男人,这一下也显得有些唐突了。楚留香不禁又摸了摸鼻子,只得尽量自然的按着那只手,引着它放在旁边另一件淡色刺绣长袍上。 他轻咳一声,道:“近日海上风雨频繁,我看还是这件更厚实些。” 说着,这便松了手,还向后退了一大步。 目不能视的瞎子自然没有颜色互相搭配协调的概念。 原随云何等的聪慧,立刻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他抿了抿嘴唇,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 楚留香已转开眼睛,却无意之间发现在旁边的书案上,整齐码放着不少信件。他不欲打探别人隐私,自然并未多瞧,心中却不由自主浮上了一个疑问,平日里从未瞧见原随云身边跟着谁,那么他是怎么“看”见信件的内容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第二章两只母老虎 天已亮了。 船上四间舱房的门,始终是关着的,既没有人走进去,也没有人走出来,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一直坐在梯口,盯着这四扇门。 他整个人都仿佛变得有些痴了,有时会微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有时忽然又会皱起眉,喃喃自语:“会不会是她?……她看到了什么?” 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张三。 ‘快网’张三常年水上生活,他不光水性好,人也好像是鱼一样,活动的时候多,休息的时候少,所以起得总是比别人早。 张三一见胡铁花这种呆样,少不了又是一阵刻薄。 胡铁花自然又是被这个老朋友惹出了一肚子火。 但他拉长的脸在看到楚留香时,瞬间变得无比惊讶,惊讶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连被张三惹起的火气都消了大半。 因为楚留香是从原随云的舱房里出来的。 他不禁喃喃道:“莫非我昨夜喝多了酒,此刻还在梦中?” 楚留香看到胡铁花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觉得很惊讶,皱着眉打量了几眼,才道:“你又在嘟囔什么,怎的脸色这么差?” 胡铁花充耳不闻,还在自言自语:“看来我的运气不算太差,昨夜我只是遇上了女大头鬼,这老臭虫恐怕更是让女鬼给附身了。” 楚留香摇头道:“我看你好像每隔两天要撞见一次女鬼,女鬼们一眼就看上了潇洒的胡大爷,哪里还愿意上我的身?” 胡铁花大叫道:“你若没被女鬼上身,又怎会半夜悄悄溜进其他男人房里?” 楚留香反而笑了,道:“看起来我刚好又做了你的出气筒,却不知是谁又得罪了你,还是张三?” 胡铁花冷笑道:“我才犯不着为他生气,他那张狗嘴向来吐不出象牙,跟他生气,我简直每天都要被气死三百八十回。”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但胡铁花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 楚留香不禁又上上下下瞧了他两眼,才道:“你刚才说你昨天晚上瞧见了什么女鬼?” 胡铁花用力咬着嘴唇,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拉着楚留香跑上甲板,跑到船舱后,目光不停的四下搜索,像是生怕有人来偷听。 他说话一向坦荡,更是很少会如此神秘,而且还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倒真像是撞见了鬼。 胡铁花小声道:“这次我撞见的女鬼你也认得,至于她是谁,恐怕你一辈子也猜不到。” 楚留香笑了笑,随口道:“总不会是高亚男吧?” 华山派“清风女剑客”高亚男与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但上次见面还是在七年前的年莫愁湖上。那时胡铁花醉酒后,神志不清的说了句“我答应和你成亲。” 谁也没想到因为这,竟使得高亚男追了他整整三年。 胡铁花第二天酒醒后自然将自己的疯言醉语忘得一干二净,见状不妙,便连夜跳了湖逃跑。 两人一个穷追不舍,一个落荒而逃,就这么生生蹉跎了七、八年光阴。 若问胡铁花最怕遇上谁,此人必是高亚男无疑。 当下胡铁花便一声长叹,苦着脸道:“一点也不错,就是高亚男。” 楚留香反倒怔住了,喃喃道:“她怎会在这条船上?你会不会看错人?”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我会看错她?……别的人也许我还会看错,可是她……她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的。” 华山派掌门枯梅大师乔装假扮成蓝太夫人,目的是调查失窃的华山秘籍“清风十三式”,种种迹象表明一切与蝙蝠岛脱不开关系 高亚男与枯梅大师下山后形影不离,她在这条船上,那么意味着枯梅大师必定也在。 若说因为她们的船也沉了,后面被原随云救上来倒也说得通——他们的目的地都是那神秘莫测的蝙蝠岛。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那老怪物脾气一向奇怪,所以才会整天关着房门,不愿见人。原随云想必也看出她的毛病了,才没有为我们引见。” 楚留香忽然道:“她看到你,说了什么话没有?” 胡铁花的脸居然有点发红,道:“她说‘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对’。”他又叹了口气,将昨夜碰到金灵芝,后面又恰巧被高亚男撞破的事说了。 楚留香用眼角瞟着他,叹息着道:“一个男人同时见两个母老虎,若是还能剩下几根骨头,运气已经很不错了。你现在却能完好的站在我面前,想来更是福星高照,谁要是说你霉气大,我少不得要跟他理论一番。” 胡铁花咬着牙,道:“好小子,我找你商量,你反倒想瞧我的笑话。” 楚留香悠然道:“胡大爷有胆子同时惹上两个女人,这种事可不多见,我倒真想瞧瞧这出戏怎么收场。”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一想这件事,简直头都要大了……看来还是你替我去解释解释的好。” 楚留香笑道:“这次我绝不会再去替你应付女人了。何况……枯梅大师现在一定还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们若去见她,岂非正犯了她的忌?” 他苦笑着,接道:“你知道,这位老太太,我也是惹不起的。” 楚留香绝不是故意推诿,要看老朋友的笑话,只因这位现任华山派掌门着实是位天下绝无仅有的奇女子。 江湖传言,枯梅大师十三岁时,曾在华山之巅冒着凛冽风雪长跪了四天四夜,只为投入华山门下 七年后,“太阴四剑”为了报昔年一掌之仇,大举来犯,扬言要火焚玄玉观,尽歼华山派。枯梅大师身受轻重伤三十九处,还是浴血苦战不懈,到最后太阴四剑竟没有一人能活着下山。 又五年后,青海“冷面罗刹”送来战书,这一役事关华山派成败存亡。枯梅大师竟以大火燃起一锅沸油,从容将手探入沸油中,带着笑说:“只要冷面罗刹也敢这么做,华山就认败服输。” 冷面罗刹立刻变色,跺脚而去,从此足并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师的一只左手,也已被沸油烧成焦骨。 这也就是“枯梅”两字的由来。 这位传奇女子二十九岁时便已接掌华山门户,至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华山弟子从未见过她面上露出笑容。 胡铁花自然也知晓这段名动天下的传闻,此刻他的鼻子都已被摸红了,叹道:“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你喜欢的究竟是谁?是金姑娘?还是高姑娘?” 胡铁花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道:“看来也怪不得她们要变成母老虎了……你既然选不出来,那我也没法子了。” 胡铁花又拉住了他,道:“你想不管可不行。” 楚留香苦笑道:“我该怎么管法?我又不是你老子,难道还能替你选老婆不成?” 胡铁花苦着脸道:“你看这两人会对我怎么样” 楚留香失笑道:“金姑娘爽朗,高姑娘坚韧……她们又不是真的母老虎,绝不会吃了你的。” 楚留香早已见过太多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总是善于发现人身上一点两点的闪光点,所以他的世界里都是可爱的人。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很容易就会被别人身上的美好品质吸引——尽管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这份吸引能够持续多久。 楚留香心下不禁一叹,这岂非是浪子的悲哀? 胡铁花道:“可是……可是她们一定不会再理睬我了。” 楚留香道:“一个女人若还愿意为你吃醋,那么就绝不会真的不理睬你……” 他叹了口气,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一旦被男人伤了心,任你再怎么后悔也是追不回的。 原随云正站在楼梯上,神色仍然安详,笑容也仍旧温暖。 船舱里有阵阵语声传来,声音模糊而不清,一千万人里面,绝不会有一个人能听得清这么轻微的人语声。 但原随云却在听。 他是否能听得清? 良久,绣着繁复暗纹的衣摆随着主人的步子而轻轻摆动,原随云终于从阴影处走出。 此刻胡铁花早就撇下老朋友,跑去见金灵芝了。 甲板上只剩下楚留香一人。 海上的日出总是很壮丽,日头也显得极大、极耀眼。万道金光映在深碧色的海面上,灿烂的颜色染得海水也像是燃烧了起来。 不时有海鸥翱翔而过,或停在船帆上休憩,或俯冲下去破水捕食…… 很难想象他们此次的目的地是那个充满着诡谲色彩的蝙蝠岛。 海风轻柔的吹着,温暖的阳光洒在男人古铜色的皮肤上。 楚留香从腰侧解下一只小小的玉笛,凑在唇边吹出几声不知韵律的小调。 人听着声音并不大,但奇怪的是,这几声笛音却能惊扰到很远处正在捕食的海鸟。 楚留香放下笛子,眺望着一望无垠的大海,眼前的画面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熟悉。 他自己就有一条小船,大部分情况下他在船上还会有三位红颜知己相伴。 李红袖博闻强记,对天下各门各派的高手和武功都了如指掌,对他们的事迹和经历也记得非常清楚。 苏蓉蓉也无疑非常聪明。她不仅负责每次楚留香行动的策划,而且还精修易容术。 “千变万化,倏忽来去,今在河西,明至江北”正是称赞她手下□□的精妙绝伦。 至于宋甜儿……想起这位出身羊城的女孩子,楚留香不禁叹了口气。 耳边萦绕的是温柔的海浪声,海鸟的鸣叫声,水手的吆喝声,但现在却多了一道声音。 是他自己肚子的叫声。 因为提起宋甜儿,人人想到的都会是她天下一绝的好厨艺。甚至哪怕在无花和尚未死时,亲手做的素菜,都比不上宋甜儿的罗汉斋! 如果这三位天下绝无仅有的奇女子联手,只怕很少有事情是她们做不到的。 当然,这天下也只有一个人能让她们心甘情愿的付出。 海天相接处,有只黑色的大鸟正在接近。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同样走上了甲板。 原随云正稳稳站在楚留香身后一丈处,含笑道:“香帅当真好雅兴。” 楚留香回身笑道:“故老相传,‘曲有误,周郎顾’。在下这一时兴起的粗劣小曲倒是打搅原公子清净了。” 原随云道:“香帅自谦了。不过却不知是什么能引得香帅兴起?” 楚留香看着远处径直飞来的矫健苍鹰,淡淡笑道:“海上日出,极尽世间之瑰丽。简直看一百遍都不会厌。” 原随云微笑道:“昔日有唐朝孟浩然诗曰‘万丈光芒染海风,波涛汹涌四时同。’,后又有宋□□云‘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在下虽目不能视,倒也可想象一二。” 他自己虽然什么都瞧不见,却好似能将别人的快乐当做自己的快乐。 楚留香喜欢笑,他也同样喜欢看别人笑。在他心中,世上最美妙的乐音也不如人发自内心的笑声动听。即使是一个再丑陋的人,在笑起来时也会顺眼几分。 原随云当然不丑,非但不丑,反而很俊秀。 而他一笑起来,阳光便似落在了他的眼睛里,整个人都好像发着光。 楚留香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雄鹰又一次拍打翅膀,距离他二人不过数丈。 原随云微不可查的偏了偏头,漆黑的眼瞳却正对着那边。 恰在此时,突听甲板上传来一阵欢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第三章神秘人鱼 鱼汛。 大家都拥到船舷旁,海水轻轻荡漾着,粼粼波光似是被镀上了金辉。 阳光道道穿进大海,浅海是清澈剔透的湛蓝,深处则渐渐变成了浓墨重彩的黛蓝。 一簇簇鱼群正自北至南,银箭似的在这梦幻般的蓝中穿过。 船,正好经过带着鱼汛的暖流。 胡铁花简直一辈子都没瞧见过这么多鱼,当即便惊叹起来。 张三常年在海上生活,一手捕鱼手艺更是出神入化,此时听了对方的呆话,忍不住又要讲起鱼事。 原随云一直远远的站着,面上带着微笑,此刻忽然道:“久闻张三先生快网捕鱼,冠绝天下,不知今日是否也能令大家一开眼界?” 闻言,不仅胡铁花立刻喜动颜色,就连楚留香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要知道,张三不仅捕鱼厉害,烤鱼更是天下一绝。任谁吃了一口都再也忘不了那种滋味。 张三看起来有些犹豫,胡铁花却已抢着把网塞进了他的手里。 捕鱼,下网,寻常人看来只不过是件很单调、很简单的事,似乎一点学问也没有,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技巧。 其中的巧妙,也许只有鱼才能体会得到。 张三手里的渔网突然乌云般撒出。 原随云笑道:“好快的网,连人都未必能躲过,何况鱼?” 只听那风声,他已可判断别人出手的速度。 “快网”张三精湛的技艺就在这一网中显露得淋漓尽致。 张三看上去好像变得不一样了——每个瞧见他的人都不禁这样想道。 也许张三平常看上有去有点神经兮兮,而且穿得又破、胆子又小、嘴巴又毒,走在大街上,谁也不会多瞧他一眼。 但这一刻,他的眼睛里正闪着光芒,握住渔网,就仿佛剑客握住了剑,整个人都变得鲜活、飞扬起来。 他简直就像是为了它们而生的。 就连胡铁花也不得不承认,这时的张三,看上去总会比平常顺眼些。 原随云本在微笑的听着众人的笑声,此时却忽然微微侧了下头。 楚留香一直站在他的身边,见状也跟着偏头看了过去。 船舱的阴影处,好像有一位少女正在悄悄向这边瞧着,显然是被甲板上的欢呼声吸引了。 她的感觉无疑很敏锐。 因为楚留香一看向她,她就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楚留香瞧不清她的样貌,看身形也并不熟悉,但他还是对她微微笑了笑。 在楚留香心中,几乎所有女孩子都值得温柔对待。 另一边的船舷处,张三的呼吸已渐渐开始急促,手背上的青筋已一根根暴起,脚底也发出了摩擦的声音。 已在收网。 这一网的分量显然不轻,胡铁花忍不住上前帮了一把。 楚留香也重新将注意力转回。 每个人都好奇起来,如此沉重的一网,究竟会网到些什么? 网已出水,水花飞溅在空中,就像一颗颗闪着光的珍珠,最后“砰”的一声落在甲板上。 每个人都怔住了。 网中竟连一条鱼都没有。 只有四个人,女人。 四个□□的女人。 男人实在是有趣。女人穿多的时候,他们喜欢看露出的地方。女人穿少的时候,他们又总想看遮住的地方。 但如果这个女人什么也没穿,他们想看却反倒不敢看了。 大家心里虽然都想走上前去替她们把渔网解开,但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但若旁边没有人,大家只怕都已抢着去了。 有的人甚至已连头都扭过去,不好意思再看。 胡铁花是男人,自然也想看,但他也同样不敢看。 因为他忽然发现金灵芝正远远的站在一边,狠狠的瞪着他。 若问船上最平静的是谁,那么必定是瞧不见这一幕的人。 原随云面带着微笑,道:“却不知这一网打起的是什么鱼?” 楚留香道:“不是鱼,是女人。” 原随云惊讶道:“是死是活?” 胡铁花忍不住道:“这样的女人若是死的,我情愿将眼珠子挖出来。” 她们静静的躺在甲板上,胸腔瞧上去已没有一点起伏,但灿烂的阳光照在那漆黑的长发上,就像是闪着光的缎子。 她们的皮肤并不白,甚至已被日光晒成淡褐色,然而看起来却更有种奇特的煽动力,足以煽起大多数男人心里的火焰。 楚留香笑了笑,道:“原公子,看来还是由你我动手把渔网解下的好。” 原随云微笑道:“不错,在下是目中无色,香帅却是心中无色,请。” 他虽然看不到,但动作却绝不比楚留香慢。 两人的手一抖,渔网已松开。 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扭过头的人也忍不住转回。 金灵芝已忽然冲过来,有意无意间挡在胡铁花前面,弯下腰,手按在她们的胸膛上。 金灵芝道:“已没有呼吸,但心还在跳。” 张三一直怔在那里,此刻才喃喃道:“我只奇怪,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么会钻到渔网里去的?我那一网撒下去时,看到的明明是鱼。” 楚留香道:“现在还是救人要紧,这些问题以后再提也不迟。” 英万里皱眉道:“可是船上似乎没有精于医道之人,谁又能救得了她们?” 原随云道:“能救她们的人,也许只有一个人。” 胡铁花抢着道:“是谁?”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 胡铁花怔住了,过了半晌,才讷讷道:“却不知道这位蓝太夫人又是什么人”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位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但显然枯梅大师不愿暴露自己,他也只能装作不知。 原随云道:“江左万氏,医道精绝天下,各位想必也曾听说过。蓝氏医道,一向传媳不传女。这位蓝太夫人,也正是当今天下蓝氏医道唯一的传人,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却不知她老人家是否肯出手相救。” 胡铁花忽然想起枯梅大师的医道也很高明,忍不住脱口道:“我们大家一齐去求她,她老人家想必也不好意思拒绝的。” 只听一人缓缓道:“这件事家师已知道,就请各位将这四位姑娘带下去吧。” 胡铁花怔住了。 因为说话的这人,正是他想见又不敢见的高亚男。 昨夜那人果然是她。 船后几丈远的地方,那只被楚留香刻意忽略的苍鹰还在盘旋着,但见无人理睬,它便再次拍打着翅膀向远方去了。 此刻船上的众人注意力显然全在那四名神秘而美丽的“人鱼”身上,竟是无一人注意到它。 当然也更无人注意到海天交界处,连片的乌云正在缓缓扩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第四章前途未卜 无论谁看到了枯梅大师,都会不由自主从心里升起一股寒意。尤其是胡铁花,他简直根本就没有勇气走进去。 高亚男虽然连瞧没有瞧他一眼,但他却忍不住要去瞧她。 此刻那四位“人鱼”姑娘身上已覆着条被单,用木板抬了进来,躺在枯梅大师面前的地上。 胡铁花躲在门外,既不舍得走,又不敢进去,只有偷偷的在门缝里窃望 突然有在他身后悄悄的道:“你对漂亮女人的事倒真热心得很。” 想到楚留香之前说过的话,胡铁花的腰杆立刻就挺直了,冷笑道:“你若是认为我是这样的男人,又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在他背后说话的人自然就是金灵芝。 她似是没想到胡铁花会说出这种话,咬着嘴唇呆了半晌,才忽然道:“今天晚上,还是老时候,老地方……” 舱房里气氛凝滞,但枯梅大师带来的另一位小姑娘却在偷偷的瞟着楚留香。 然而楚留香却在不动声色的瞧着站在旁边的原随云。 他瞧上去还是那么沉静,似乎没有因那四条人鱼的出现,而显出半点热切和兴奋。 明媚的阳光将他的面容切割成两半,一面融进了阳光,一面陷入了黑暗。 相互交融,却又独立存在。 他站在那里,不需要多说什么,更不需要多做些什么,他自己便已是一道风景了。 等到楚留香终于回过神,目光接触到那名少女,却发现她的脸早就悄悄红了,头也垂得更低。 楚留香不禁一怔,他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下,他已猜到她就是刚刚躲在角落里的少女,好像他的桃花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惹到的,不过若是枯梅大师身边的人,无疑就会变成要命的桃花。 果然,此刻枯梅大师已冷冷道:“男人都出去。” 她说的话永远很简单,而且从不解释原因。她说的话就是命令。 “砰”的一声,门关上。门板几乎撞扁了胡铁花的鼻子。 张三又在偷偷的笑,悄悄道:“下次就算要偷看,也不必站得这么近呀!鼻子被压扁,岂非是得不偿失?” 这两人似乎又要开始斗嘴了,而他们一旦开始斗嘴,就会幼稚的像两个大孩子。 原随云静静的听着,嘴角却浅浅的翘了起来。 他生在世家,幼时又体弱多病,想来也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这么随意的说话。 但楚留香不一样,他知道胡铁花一旦和张三斗嘴,胜负基本就在三七开。但无论谁胜谁负,他都说不好要遭那池鱼之殃,所以现在恨不得马上变成个据嘴葫芦。当然,如果能变得又聋又瞎,那便再好不过。但他显然既不聋也不瞎,那便只好想办法说些别的了。 于是楚留香想了想,道:“原公子是否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无名的岛屿?” 原随云道:“这里正在大海中央,附近只怕不会有什么岛屿。” 楚留香皱起了眉,道:“可是既然周围没有岛屿,那四位姑娘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原随云沉默了半晌,才摇了摇头,道:“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 胡铁花忽然道:“那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蝙蝠岛啊?” 原随云沉吟着,道:“只有这条船的舵手知道通向蝙蝠岛的海路。据他说,至少还得要再过一天才能到得了。” 胡铁花眼睛隐隐发亮,叫人一眼就能瞧出的他的期待。 张三道:“我看你又是惦记着‘喝不完的美酒’呢。” 胡铁花道:“是又怎么样,我还不能想想了?” 张三道:“是是是,你当然能想,但可能也只是想想了。” 胡铁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三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一定喝不到的。” 胡铁花大叫道:“为什么?” 张三道:“你忘了我们并没有请柬?” 胡铁花一怔,不错,他们本就是无意之间跟着枯梅大师她们来的,又怎么可能会有请柬? 胡铁花苦恼道:“那可怎么办?” 让胡铁花不喝酒,简直就好像是要了他的命。 原随云笑道:“船上倒是还有些酒水储备,胡兄大可以尽情畅饮。” 胡铁花叹道:“不,那不一样。我已经知道蝙蝠岛上有喝不完的酒,现在就是再给我一船的好酒,我简直也没心情喝了。” 张三道:“看起来你对待酒和女人的态度倒是一样的。” 胡铁花道:“什么意思?” 张三道:“高姑娘追了你七八年,你却宁愿跑到沙漠里吹沙子。现在人家不理你了,你反倒要巴巴的追上去,可不都是一样的么?” 胡铁花大声道:“好啊你,你想说什么?男人都是贱骨头,胡铁花更是天字第一号贱骨头,是不是?” 楚留香咳了一声,抢着道:“先前匆忙,我等还未来得及向原公子请教,蝙蝠岛的请柬是如何送到你手上的?” 此前楚留香从未在江湖上听闻过蝙蝠岛之名,而就算是曾经受邀去过那里的,也都对此讳莫如深。 金灵芝曾是蝙蝠岛的座上之宾,若不是她无意间用出了“清风十三式”,叫他们认了出来,只怕任谁也猜不到与蝙蝠岛有所关联。 原随云摇了摇头,道:“他们的请柬是雇佣街边的路人送来的,对此在下也没有什么头绪。” 张三道:“那原公子又为何要上蝙蝠岛?” 原随云顿了顿,缓缓道:“实不相瞒,家父七十大寿将近,可在下如今仍未寻到满意的寿礼。或许蝙蝠岛之行,还能有所收获。” 无争山庄乃是武林第一世家,原东园七十大寿就在本月廿七,纵然原老庄主为人再低调,恰逢整寿,也少不得要宴请江湖豪杰,庆祝个三天三夜不可。 如此大事早已天下皆知,也就是张三久居海上,才导致了消息滞后。 英万里感慨道:“原公子一番拳拳之心,原老庄主若是知道定是倍感欣慰。” 英万里这句话倒也不全是客套,他自己是天下第一神捕,平日里总有办不完的案子,捉不完的凶手,以至于现在年纪大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而原随云身患眼疾,却能为了给老父祝寿,不惜亲自出海,去寻那神秘莫测的蝙蝠岛,他瞧见也难免感慨良多。 原随云淡淡笑了笑,道:“公孙先生言重了。” 却不知是不是楚留香的错觉,他总觉得原随云的笑容有些冷。 然而就在这时,舱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第五章第一位遇害者 呼声虽短促,却很尖锐,其中充满了惊骇恐惧之意。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英万里动容道:“这好像是方才到甲板上那位姑娘的声音。” 英万里之所以被人称为“白衣神耳”,正是因为他的耳朵与寻常人不同——乃是用合银铸成再嵌入耳骨的金属假耳——这样的耳朵无疑对声音感知最为敏锐。 原随云这时也点了点头,道:“不错。” 他们两人的耳朵,都是绝不会听错的。 但高亚男是什么样的女人? 别人瞧她一眼,她至少要瞪别人两眼! 她怎会发出这样的呼喊,她又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如此惊恐? 想到这里,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了。他用力拍门,大声道:“什么事?快开门!” 没有回应,却传出了痛哭声。 是高亚男在哭。 胡铁花再也顾不了别的,肩头用力一撞,门已被撞开。 血—— 到处都是血。倒卧在血泊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师。 高亚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个少女早已吓得晕了过去。 “人鱼”原本诱人的胴体己扭曲,八条手臂都已折断。 最可怕的是,每个人的胸膛上,都多了个洞。 血洞! 再瞧枯梅大师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鲜血染红。 原随云面色也变了,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血腥气怎会这么重?蓝太夫人呢?难道已……” 可是以枯梅大师的武功,当世已少敌手,又怎会在突然间惨死呢? 楚留香一个箭步冲过去,两指便按在了枯梅大师颈侧。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奇差。 因为他简直做梦都想不到枯梅大师竟会这样轻易的被害,但事实就摆在面前,几乎容不得别人不信。 高亚男忽然抬起头,瞪着原随云,嘶声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是你!” 原随云道:“我?” 高亚男厉声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圈套。” 她眼睛本来也很美,此刻却已因哭泣而发红,而且充满了怨毒之色,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只可惜原随云完全看不见。 他神情还是很平静,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辩。 张三忽然想到,之前正是因为原随云提出请枯梅大师为人鱼们医治,现在才发生的凶案。思及至此,他的目光也立刻带上了狐疑之色,正当他想开口时。 楚留香却突然道:“事情还未调查清楚,在下认为,目前当务之急应是尽快寻找线索……”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高亚男身形已然跃起,疯狂的向原随云扑去,五指箕张如鹰爪,直直抓向少年的心脏。 这一招诡秘狠辣,触目惊心,竟完全不似华山派招式! 难道枯梅大师就是用这一招将人鱼们的心摘出来的? 高亚男现在显然也想将原随云的心摘出来。 但原随云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未感觉到这一招的可怕。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瞎子,和人交手总难免要吃些亏的,高亚男若非已恨极,也不会用这种招式来对付个瞎子。 楚留香指尖微动,一道劲风便要落在高亚男身上。 这一弹指他显然并未用太大的力道,只为阻上一阻,希望她能自己找回些理智。 但高亚男却已因仇恨而失去判断力,叫人一阻拦,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在避开这一招后,行动之间更显狠厉迅猛。 见状,楚留香只是叹了口气,竟然收了手,瞧上去好像是不再多加阻拦了。 众人眼看原随云就要血溅当场,却不想他的长袖只轻轻一挥,高亚男的人便已飞了出去,下一刻就将撞上墙,而且撞得还必定不轻。 谁知她刚触及墙壁,力道就突然消失,身子便轻轻的滑了下去。 原随云这长袖一挥之力,拿捏得简直出神入化。而且动作之从容,更全然不沾半分烟火气。 纵然是以“流云袖”名动天下的武当掌门,也绝没有他这样的功力。 这一下,众人本因他眼盲而不自觉升起的轻视之心,全都收了起来。武林第一世家唯一的继承人,其天资与能力在这一招中尽显无遗,无疑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耸然动容。 高亚男的身子滑下,就再没有站起。 胡铁花的脸色变了,一步窜了过去,俯身探她的脉息。 原随云淡淡道:“胡兄不必着急,这位姑娘只不过是急痛攻心,所以晕厥,在下并未损伤她毫发。” 楚留香默然无语,一个能在数丈外听音识人的瞎子,又岂会是等闲之辈? 胡铁花霍然转身,厉声道:“这究竟是不是你的阴谋?” 原随云叹道:“在下直到此刻为止,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是什么事。” 胡铁花道:“那你刚才为何要默认?” 原随云道:“在下并未默认,只是说得愈多,这位姑娘便愈要认定是在下狡辩。” 一个人若已认定了一件事,又岂会耐下心听他人之言?那时你纵然有一万条道理,也休想将他说服。 胡铁花不说话了,因为他也很了解这道理。 墙角晕倒的少女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 楚留香将一股内力送入她心脉,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好转起来。 那蝶翼般的眼睫轻轻颤动,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少女轻呼一声,便扑入了楚留香怀里——身子还不停的发着抖。 她颤声道:“我怕……怕……” 她此刻看上去是那么柔弱而又无助,而且刚刚才目睹了那么血腥残忍的一幕。 她几乎将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甚至连指尖都在发抖,简直又惊慌、又恐惧。 楚留香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任由她抱住自己,无声的安抚着她。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震惊中,久久的静默。 楚留香将目光转到了身边的尸体上。 若问世上最丑陋的东西是什么,他一定会说是死人。 此时人鱼们原本充满诱惑力的酮体已被鲜血染红,明明才过了盏茶功夫,她们原本充满弹性的肌肤已经干瘪下去,亮丽长发也失去了光泽,暗淡的就像是风干的枯草。 楚留香心下黯然,她们原本是花一样的年纪,现在却早早的送了命,如何能不叫人哀叹、惋惜? 此时,他怀中少女的颤抖终于止住。 楚留香见状,便立刻轻轻让了出来,他总是很清楚自己在何时离开最为合适。 少女吸了口气,恨恨道:“杀了我师父,她们这些凶手也休想活!” 原随云道:“哦?” 少女道:“她们得手后立刻就想逃,却未想到我师父近年已练了摘心手。” 原随云动容道:“摘心手?” 他沉吟片刻:“据说这‘摘心手’乃是华山第四代掌门‘辣手仙子’华琼凤所创,她晚年也自觉这种武功太毒辣,所以严禁门下再练,至今失传已久,却不知令师是怎会得到其中心法?” 少女似也自知说漏了嘴,便又不说话了。 华山门规素来最严,枯梅大师更是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又怎会将本门不传之秘私下传授给别人? 幸好原随云并没有追问下去,他一向都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似乎从来也不会强迫别人说出不愿诉之于口的秘密。 所以他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摘心手这种武功,虽然稍失之于偏激狠辣,但用来对付江湖中的不肖之徒,却再好不过了……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摘心手却是种很特别的外门功夫,拿的是种巧劲,所以蓝太夫人才能借着最后一股气,将她们一举而毙。若非她练成这种武功,只怕就难免要让凶手逃走了。” 胡铁花道:“我们又不是死人,难道还会眼看着她们逃走不成?” 楚留香叹道:“话虽不错,可是,她们突然冲出来时,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会骤下杀手?这四位姑娘身无寸缕,又有谁会上去动她们?” 他苦笑一声,道:“何况,这舱房又不是只有一扇门。” 舱房中果然有两扇门,另一扇通向邻室,正是高亚男她们住的地方,此刻屋子里自然没有人。 胡铁花只好闭上嘴了。 楚留香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她们都已有了很周密的计划,连故意□□着身子,或许也是她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原随云缓缓道:“这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简直太荒唐、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楚留香叹道:“或许正因这计划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议,所以她们才能得手。” 英万里突然道:“在下已看出,她们并没有很深的内功,又怎能屏住呼吸那么久?” 楚留香正在沉吟着,原随云突然道:“这一点在下或能解释。” 英万里道:“请教。” 原随云道:“据说海南东瀛一带岛屿上,有些采珠的海女,自幼就入海训练,到了十几岁时,已能在海底屏住呼吸很久;而且因为在海底活动,最耗体力,所以她们一个个俱是力大无穷。” 英万里道:“只不过,附近并没有岛屿,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张三瞧了一眼原随云,才道:“可她们怎会知道蓝太夫人肯出手为她们医治?” 原随云默然无语,瞧上去当真也是很迷惑的样子。 英万里叹息着道:“只可惜蓝太夫人没有留下她们的活口。” 原随云沉吟着,忽然又道:“却不知令师临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那少女嗫嚅着道:“我……不知道。我一看到血,就……就晕过去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她瞧上去是那么柔弱,性格简直和高亚男完全相反。 原随云缓缓道:“海上气候多变,如今蓝太夫人又意外身故,两位姑娘若是想掉头运送尸身回去,我自会安排人手送你们平安上岸。” 少女摇了摇头,毫不犹豫道:“我要去,师父生前未完成的事,我和高师姐必须替她完成。而且我也一定要调查清楚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害师父!” 原随云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蓝太夫人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深感欣慰……只不过她老人家已有数十年未在江湖中走动,更不会和人结下冤仇,想必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可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的暗算她?为的是什么?” 这也就正是这秘密的关键所在。 没有动机,谁也不会冒险杀人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第六章死而复生 枯梅大师身为华山派掌门人,享誉江湖数十载。如今突如其来的在海上横死,尸身自然也不好假他人之手,再加上同行另一位姑娘自言身有晕血之症,所以最后的收殓是由高亚男一人完成的。 枯梅大师的丧礼简单而隆重。 是水葬。 她的尸体被放置在一块木板上,被荡漾的海浪送去了远方。 对于华山派来说,这是一个传奇时代的结束。 对于高亚男来说,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位“亲人”的离去。 高亚男静静地望着海面,好像在怔怔发呆。 她一生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更从未体验过亲情的滋味。直到数年前拜入华山门下,枯梅大师对她寄予厚望,更是几乎将自己多年来的经验倾囊相授。 对于高亚男来说,枯梅大师虽不是亲人,却远胜亲人。 此刻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但人瞧上去倒是冷静了不少。 至少在她瞧见原随云时,眼神中已没有了仇恨。 而楚留香现在已知道那另外一名少女的名字。 华真真。 她很美丽,但无疑也太害羞。因为只要他的目光移向她,她就会立刻羞涩的红起脸来。 这样一位柔弱的少女是否也会深藏秘密? 楚留香不知道。 天色很阴沉,似乎又将有风雨,众人终于注意到了笼罩整片天空的乌云。 总之,这一天绝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令人愉快的。 这一天简直闷得令人发疯。 最闷的自然还是胡铁花。 一直到晚上,吃过饭,回到他们自己的舱房。 一关起门,胡铁花就立刻忍不住对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你难道没有话说?” 张三虽未说话,但他的眼睛也落在楚留香身上。 楚留香沉吟道:“那些行凶的采珠女,绝不是主谋。而且她们的目标有很强的指向性,显然凶手早就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所以派人来专门杀她。” 胡铁花道:“可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她?动机是什么?” 楚留香道:“杀人的动机不外几种,仇恨、金钱、女色——这几点和枯梅大师都绝不会有所牵涉。所以,除了这些外,剩下来的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因为这凶手知道他若不杀枯梅大师,枯梅大师就要杀他!”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好像最近枯梅大师想杀的人也只有出卖‘清风十三式’秘密的人了。” 楚留香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人好似变成了个据嘴葫芦。 还没有十分把握确定的事,他从来不下判断。 张三道:“而且我还是不明白,那四位姑娘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胡铁花道:“也许她们也像我们一样,是被其他的船带到这里的。” 张三摇了摇头,道:“这两天周围绝没有其他船只经过。” 楚留香的神情凝重起来,就连胡铁花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张三常年生活在海上,对海上之事简直可以说是了若指掌,他若说没有发现其他船只的痕迹,那么就一定不会有。 而无论是什么样的采珠女,也绝不能没有倚仗的在海上存活那么久。 胡铁花喃喃道:“可是……可是她们难道是鬼不成?” 但他说完就意识到:无论她们曾经是不是鬼,现在都已变成了真鬼。 张三瑟缩了一下,道:“如果我们能知道她们是从哪里来的,或许就能发现些线索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除非她们一直偷偷潜伏在咱们船上,否则我简直找不到其他可能了。” 胡铁花道:“你在怀疑原随云?” 张三道:“为什么不能?我们本就不知道他的船上到底都有些什么人。还是你之前发现了高姑娘,我们才知道她们也在这里的。” 胡铁花大叫道:“而且他若真是凶手,又何必要节外生枝救些来历不明的人上船?要知道没有补给,没有人能在海上活过一天!更何况他绝不会知道我发现了高亚男。就凭这两点,我就相信一定不是他。” 张三无奈道:“我看谁请你喝酒,你就向着谁说话。”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道:“我倒觉得是蝙蝠岛上的人……他们已发现枯梅大师此行是为了要揭穿他们的秘密,所以只有先下手为强。” 张三道:“既然如此,他们想必也知道我们是谁了,就该将我们也一齐杀了才是,但是为何没有下手?” 胡铁花道:“或许我们对他们来说还有用?” 楚留香只是安静的站在一边,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神色却有些凝重。 胡铁花忍不住叹道:“可是我们现在连蝙蝠岛是个怎么样的地方都不知道。” 张三沉吟着,道:“我们要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只有问你。”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你又见了鬼么?我连做梦都没有到过那地方去。” 张三眨了眨眼,笑道:“你虽未去过,你却忘了金姑娘曾说她去过呀,你现在若去问她,她一定会告诉你。”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笑道:“我还有个约会,若非你提起,我倒险些忘了!” 乌云已越聚越多。白日里平静和煦的海面已渐渐变得汹涌,浪花拍打着船壁,船也微微摇晃起来。 这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 此时,楚留香正一个人静静的站在船舷边,轻轻的将那只送信的苍鹰放飞。。 黑色的翅膀在黑色的夜空下扑打着,它久经苏蓉蓉的训练,就算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能从容离去。 无论它带来的是什么消息,显然绝对不会是个好消息。 因为现在只要是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楚留香的脸色算不上好看。 楚留香的脑中渐渐产生了个极荒诞、极可怕的想法。他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身。 但他却发现身后已悄无声息的站了个人。 原随云。 原随云竟然不知何时又站在了他身后! 大抵是船上刚发生了命案,是以他的脸上并没有挂着笑容,看上去还有些淡淡的惆怅。 原随云道:“香帅好像很喜欢站在这里。” 楚留香道:“原公子也总喜欢站在在下身后。” 原随云眼睛虽看不见,但他却好像长了颗九转玲珑心。楚留香如此一说,他自然听出自己来的时机不算好。 他歉然一笑,道:“香帅还在为蓝太夫人的事而忧心?” 楚留香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因为言语是伤害他人最好的武器,是以他总是很注意自己的言辞。但现在他却几乎忘了这一点。 只因他遇上了一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 楚留香将目光投向了漆黑的水面,道:“原公子可曾听说过死而复生之事?” 原随云瞧上去也有些惊讶,道:“自然不曾。” 楚留香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随云道:“……莫非香帅曾遇到过不成?” 楚留香喃喃道:“死人复活的事,其实我已不止见过一次了……” 曾经沙漠中再遇的无花,前不久掷杯山庄的“借尸还魂”,数日之前的丁枫……岂非都是“复活”之人? 原随云面上浮起了显而易见的震惊。 他自幼生长在无争山庄,对江湖中的诡秘变化,自然了解得很少。 楚留香叹道:“人若真的死了,自然不能复活,但有些人却能用很多方法诈死!” 原随云沉默了一会儿,会意般缓缓接道:“内功练到某一种火候,就能闭住自己的呼吸,甚至可以将心跳停顿,血脉闭塞,使自己全身僵硬冰冷。但这种法子最多也维持不过半个时辰。” 楚留香点头道:“除此以外,据说世上还有奇药,服下去后,就能令人身一切活动机能完全停顿,就好像毒蛇的冬眠一样。” 原随云道:“香帅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不知是不是楚留香的错觉,在原随云尾音落下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落水声。 “噗通——” 船上才刚刚发生过命案,这个声音在这样的晚上响起,只叫人听起来心里发凉。 但奇怪的是,以原随云的听力却好像没有听到,半点反应也无。 于是楚留香只好接着道:“因为在下几日前在海阔天海帮主的座船上遇上了这样一位‘复活’的人。” 勾子长与丁枫勾结,几乎杀光了整条船的人。丁枫却因诈死,轻易摆脱了嫌疑,而勾子长也跟着神秘消失。 后来楚留香几人被原随云所救,可谁想到船上再次出现了匪夷所思的命案! 原随云的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楚留香正要开口,突然船身“轰”的一声大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第七章怒海狂涛 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大震! 整条船都似乎被抛了起来,嵌在壁上的铜灯不过在一个飘摇后便齐齐熄灭了。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巨震,甚至连楚留香都不例外。 在自然面前,人力竟显得如此无助而渺小。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紧紧抓住栏杆。 船猛然向一边倾斜。 原随云不由自主的也跟着向那边倒去。 但一只手就在这时紧紧抓住了他,生生止住了倾倒之势。 “轰——” 盘旋在人们头顶的乌云终于撕开了第一条裂缝。 伴随着巨响,天空中划过了一道明亮得足以照耀大地的闪电。 耀眼,却转瞬即逝。 星光月色都已被乌云掩没,天地间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而后便是狂风骤雨与好似沸腾起来的海浪。 船身已倾斜,狂风夹带着巨浪,卷上了甲板。 除了风声、浪涛之外,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每个人都紧紧抓住了一样东西,生怕被巨浪卷走、吞没。 楚留香却始终死死抓着原随云的手腕,海水兜头浇在脸上、身上,他已睁不开眼睛。所以也根本没有机会看清原随云那一刻瞧着他的眼神。 所有的人都已涌上了甲板,都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生命在这一刻竟是那样的廉价,人就像是蚂蚁一般落入了沸腾起来海水中,甚至连最后时刻的呼喊都来不及发出,就已丧了命。 推金山,倒玉柱。在这摧枯拉朽般的灾难中,不论是寻常人还是所谓的武林高手,一个泄力便会被突如其来的海浪卷进大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轰”,又一声巨响,船身再次倾斜,甲板的角度却终于变得平稳了些。 原随云叹了口气,缓慢、却坚定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他身上的衣衫虽也被巨浪打得湿透,但神情却还是很镇定。 他甚至比楚留香更镇定,只是稳稳的站在那里,静静的听着。 浪头卷过,一个水手被浪打了过来。 原随云一伸手,就捞住了他,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那水手用手挡住嘴,嘶声道:“船触礁,船底已开始漏水。” 原随云到这时才皱了眉,道:“带路航行的舵手呢?” 水手道:“没有瞧见,到处找都没有找到,说不定已被浪卷走。” 楚留香一直静静的站在原随云身旁,此刻突然道:“这条船还可以支持多久?” 水手道:“难说得很,但肯定是没法子继续航行了。” 胡铁花这时也拉着高亚男跑了过来,闻言不禁大叹道:“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霉气,怎的上一艘船就沉一艘船?” 白天约他见面的岂非是金灵芝?为何他现在却和高亚男凑在了一处? 但此刻显然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 在这攸关生死的时刻,甚至连张三都没了斗嘴的心情。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到前面去瞧瞧。” 他身形跃起,只一闪,似乎也被狂风巨浪所吞没一般…… 礁石罗列。 在这凄迷的夜色中看来,嶙峋的礁石留下的斑驳黑色就像是幢幢鬼影。 船几乎像是驶进了地狱的缺口。 楚留香忽然发现礁石上仿佛有人影一闪。 如此黑夜,如此狂风,他当然无法分辨出这人的身形面貌。 他只觉这人影轻功高绝,而且看来眼熟得很。 这人是谁? 或者说,他是人是鬼? 在这种风浪中,什么人会离开船?他为何要离开?又要到哪里去? 恰在此时,一人沉声道:“香帅可曾发现了什么?” 原随云居然也跟着过来了,而且知道楚留香就在这里。 正常人在这样的黑夜里难免会受到影响,但他却反而显得更加从容。 楚留香沉吟着,道:“礁石上好像有个人……” 他遥视着远方的黑暗,道:“已向那边飞奔了过去,再多的便瞧不见了。” 原随云沉吟着道:“既然有人往那边走,那边想必就有岛屿。” 楚留香道:“纵然有,也必定是无人的荒岛。若有人,就必定有火光。可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原随云道:“”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无论如何,那边至少比这里安全些,否则他为何要往那边走?”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他想必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我们却不知道。” 原随云道:“所以我们至少也应该过去瞧瞧,总比死守在这里好。” 胡铁花,张三等人此刻也跟了过来。 胡铁花闻言便抢着道:“我过去瞧瞧!” 原随云笑了笑,道:“若是在平时,在下自然不敢与各位争先,但到了这种时候,瞎子能看见的,有眼睛的人也许反而看不见。” 他身形突然掠起,双袖展动,带起了一阵劲风,等到风声消失,他的人也已消失在黑暗里。 他就像是乘着风走的。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大家仿佛全都怔住了,平时少年总是又温柔又斯文的样子,又有谁能想到他的功夫竟如此惊人? 楚留香将目光投向了原随云消失的方向——无边的黑暗。 胡铁花突然道:“你刚才真的看到礁石上有个人么?” 楚留香道:“嗯。我虽然没有看清他的身形面貌,但却觉得他眼熟得很,仿佛是我们认得的人。” 胡铁花道:“你连他的身形都没有看清,又怎会知道认得他?” 楚留香怔了下,而后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顿时发出了光,喃喃道:“腿,一点也不错,就是他的腿。” 楚留香道:“他的腿比别人长得多!” 胡铁花叫道:“勾子长!” 楚留香没有说话,就像是之前在舱房中一样。 因为一个人的判断若是下得太快,就难免会造成错误。 这种误判在某些时候会使事情的走向彻底改变,甚至造成无法挽回的悲剧。 英万里脸上也变了颜色,抢过来,道:“如此说来,勾子长岂不是一直在这条船上!莫非原随云一直在掩护着他?” 张三立刻道:“不错,我早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了,他这条船上指不定藏了多少人,先是那几个姑娘,现在又是勾子长,没准这一切都是他的圈套……”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但也许那个人不是从船上去的,而是从那边岛上来的呢?何况,我根本没有看清他究竟是谁,这世上腿长的人也很多,本就不止勾子长一个。” 胡铁花接道:“再说,就算勾子长真的在这条船上又怎么样?也许到现在原随云还不知道他是谁。” 张三道:“可是,他至少也该对我们说……” 胡铁花道:“说什么?他又怎知道勾子长和我们有什么过节?勾子长若不愿出来,他又怎会勉强?像他那样风度翩翩的君子,本就不会勉强任何人的。” 张三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希望他真如你们所说,不要是假好心的伪君子……” 胡铁花一眼瞪过来,刚要开口。 张三便赶忙改口道:“好罢好罢,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胡铁花大声道:“一点也不错,你这人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还有点自知之明。” 张三不禁苦笑起来。 一阵衣袂飘动声伴随着疾风而来,原随云已又出现在眼前。 他全身的衣衫已然湿透,名贵的衣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挺拔的轮廓。 而他的神情却还是那么宁静安详,静静的矗立在他曾经站过的地方。 位置竟是分毫不差——好像根本就未离开过。 胡铁花第一个抢着问道:“原公子可曾发现了什么吗?” 原随云道:“有陆地,仿佛还有很多人。那些人本就是要来找我们的,现在只怕已经快到了……”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礁石上已出现了一行人影。 七八个人一个跟着一个,在这个漆黑无月的夜晚走在险峻的礁石上。 狂风带着巨浪席卷而过,他们看上去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噬。但两三个浪头打过,却人人都好好的站在那里。 但其中并没有一个腿特别长的人。 “勾子长”不在这一行人中。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站在四五丈外一块最尖锐的礁石上,长揖道:“原公子万里间关来到蝙蝠岛,奴婢们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声音清脆娇嫩,是个女人。 她一说完,每个人都长长吐了口气,他们的目的地总算到了。 但轻松过后,紧跟着的却是五味杂陈。 蝙蝠岛笼罩在一片黑暗的迷雾中,从交错嶙峋的礁石中望过去,就像是地狱张开了贪婪的巨口。 楚留香不知道蝙蝠岛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但是无论如何,一定不是所谓的“天堂”。 非但不像,简直连边都不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第八章初窥地狱 尽管人人心里都在打鼓,但有些事情,该来的还是要来,人就算想避,也是避不开的。 礁石上那黑衣蒙面的女人身形忽然掠起,足尖在船头上一点,已掠上船桅。 她手里还带着条长索,用绳头在船桅上打了个结。 长索横空,在呼啸而过的夜风中微微晃动,径直延伸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这长绳的另一端,通向的是地狱吗? 黑衣人含笑指着这条长索,道:“风浪险恶,礁石更险,各位请上桥吧!沿着它,就可一直走到本岛的洞天福地中,岛主就正在那边恭迎大驾。”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各位一定会不虚此行的。” 胡铁花听了她的话,简直也要跟着笑出来了。 这里处处透露着诡异,她竟说是福地? 但却不知怎的,他不仅没笑出来,反而还激灵灵的打了个哆嗦。 黑衣人语气一变,冷冷道:“若是没有把握能走得过去的人,不如还是留在这里的好。这条桥虽可渡人至极乐,但若一旦跌下去,只怕就要堕入鬼蜮,万劫不复了。” 原随云道:“可是能走得过此桥的并没有几人。” 黑衣人笑了笑,道:“当然还有另一条路,走不过这条桥的人,就请走那条路。”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那是条什么样的路?” 黑衣人悠然道:“等到天亮时,各位就会知道那是条什么样的路了。” 天还没有亮。 原随云站在长索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我要走另一条路。” 黑衣人也同样沉默了很久,才又笑道:“哦?我劝原公子可要考虑清楚。” 原随云微微一笑,重复道:“我要走另一条路。” 黑衣人缓缓道:“你要知道,那另一条路,可也不是一般人能走的。” 原随云道:“我虽初入江湖,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又怎会弃朋友于不顾?”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相信众人已能了解他的意思。 楚留香忍不住将目光转了过去,神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们几人没有请柬,若是偷偷上岛,便是坏了规矩,但偏偏他们却非去不可。若不想连累其他人,也就只能选择走另一条路。 原随云竟瞧出了他的想法。 胡铁花动容道:“原公子当真是讲义气的好朋友。若能离开这鬼地方,我简直一定要请你喝酒!” 胡铁花无疑很少请人喝酒,更多的时候是别人请他喝酒。 因为寻常人只要被他请客喝过一次酒,少说都要醉上个三天三夜。无论是谁,只要一上酒桌,若是不喝上个七八十杯,简直就休想叫胡铁花放他离开。 另一边,高亚男已上了桥。不论绳索如何摇晃,她的脚都稳稳的立在上面。华山门下,轻功都不弱。 她之前一直守候在胡铁花身旁,临走的时候,还在瞧着胡铁花,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然后,就是华真真。 她慢慢的走过去,已走过楚留香面前,突又回过头,痴痴的瞧着他,仿佛也有许多话要说,却同样没有勇气说出来。 楚留香自然不可能瞧不出少女的心事,但他却只是叹了口气,轻轻将目光调开了。 他一生中已有过太多次的离别,有与男人的,也有与女人的;有与朋友的,也有与情人的。有的人兜兜转转很多年后,或许还有再见的一天,但有的人却是把酒言欢之后,再无相见之日。 楚留香是个浪子,他喜欢管闲事,喜欢认识更多的人,所以也永远不会停下流浪,更绝不可能为了某一个人而停留在一个地方。 而这个少女瞧上去是那么柔弱、那么天真,她能承受得住离别的痛苦吗? 所以这次,楚留香简直无论如何都要当一次柳下惠了。 楚留香转开的眼睛,再也没有回看过一次。华真真有些失望的垂下头,紧紧咬住了嘴唇。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有件事他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楚留香遇上的女孩子总是如此纯真,如此温柔? 为什么他自己遇上的女孩子不是神经病,就是母老虎? 绳桥在狂风中飘摇。 桥上的人也在摇晃,每一刻都可能堕下,堕入万劫不复的死亡之海! 每个人掌心都捏着把冷汗。 就算她们能走得过去,最后又将走到哪里呢? 在绳桥那边无边的黑暗中,等着她们的,又会是什么? 胡铁花忍不住喃喃道:“你说,另一条路是什么路?” 楚留香苦笑道:“那条路无论是什么样的路,我们如今也非去不可了。” 座船已毁,后路已断,除了上岛,他们别无选择——即使是自投地狱。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它千万不要是那一种路。” 胡铁花道:“哪一种路?” 张三道:“黄泉路!” 胡铁花跺了跺脚,大叫道:“呸呸呸,晦气!你小子这张嘴简直永远都吐不出象牙!” 张三道:“是是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胡大爷却是上一条船沉一条船。” 胡铁花瞪起了眼睛,先是瞧了瞧楚留香,然后又瞧了瞧张三,忽然摸了摸鼻子。 好像除了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船。 看起来,他不仅是个穷光蛋,似乎霉气也要比别的人大一些。 胡铁花本是挺起的胸膛,此时也不由自主的缩了回去。 张□□倒笑了,道:“我看啊,你要想转运,不如赶紧去吃些盐。” 胡铁花问道:“为什么?” 张三道:“有人说盐不仅避邪,还能除霉气。” 楚留香笑道:“但他可是三天两头的碰上女鬼,要真想见效,恐怕要将一罐子盐全都吃下去。” 金灵芝对他们的斗嘴充耳不闻,只是沉默的看着远方,面容甚至还有些沉重。 她正远远站在一旁,专注地瞧着华真真几人消失在未知的黑暗里。 张三忍不住道:“金姑娘,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齐走?” 金灵芝转过头,那一刻,她人看上去都有些怔怔的。 过了很久,金灵芝才道:“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跟着谁就跟着谁。” 楚留香沉吟着,忽然道:“金姑娘的意思,我们本该明白的。” “我当然明白,她不走,只因为她想跟着的人是我。”胡铁花几乎已想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幸好楚留香已接着道:“勾子长既已来了,丁枫想必也来了。他早已对金姑娘不满,金姑娘若是现在去了,也许就难免要有不测。”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别人都比他精明得多、现实得多。 原随云只是安静的站在一边听着,并没有开口追问众人与勾子长的纠葛。 他好像永远那么镇定,那么冷静。 楚留香道:“我只有一件事想要请教金姑娘。这蝙蝠岛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张三立刻接着道:“不错,最奇怪的是,岛上既然有那么多人,为何看不到一点灯光?难道这岛上的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东西么?” 金灵芝目中突然露出一种难以掩藏的恐惧之色,她垂下头,嘴像是被缝住了一样,掉头就走。 而且她走得很急、很快,还差点撞上了原随云。 胡铁花恨恨道:“我本来以为毛病最大的人是张三,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她。” 楚留香沉吟着,道:“金姑娘不肯说出蝙蝠岛的秘密,想必有她的苦衷。” 胡铁花道:“什么苦衷?” 楚留香道:“也许……她已被人警告过,绝不能吐露这秘密。” 胡铁花道:“就算她真的被警告过,现在船上又没蝙蝠岛上的人,又怎知她说了没有?” 楚留香淡淡道:“你能确定现在船上真没有蝙蝠岛上的人么?” 胡铁花顿时无话可说了。 原随云之前一直都没有开口,此刻却忽然道:“在下还有一事,想请问胡兄。” 胡铁花道:“什么事?” 原随云道:“昨晚饭后不久,在下碰巧在船舷处遇见了金姑娘,她当时独自一人,似乎是在等胡兄。” 胡铁花道:“一点也不错,她就是在等我。” 原随云沉吟着,并未很快开口,但未尽之言众人已然明了。 于是张三抢着道:“那么高姑娘又是怎么回事?最后在甲板上,你怎会和她凑在了一起?” 胡铁花一怔,喃喃道:“对,昨日约我的本是金灵芝,但那时我却没有瞧见她……” 这些问题,胡铁花早已都忘得干干净净。 因为他想起了昨夜的高亚男,她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但他简直从来就没有见过那样的她! 枯梅大师的突然离世无疑对高亚男刺激很大,自事故发生后态度就一直很奇怪,葬礼过后更是闭门不出,昨夜与胡铁花再出现时却似乎完全放下了恩师的死,面上再无半点郁色不说,甚至对原随云的态度都变得十分平和。 张三忍不住问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胡铁花道:“昨夜……” 昨晚他和金灵芝约会在船舷旁,他刚走上楼梯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女人的惊呼。 他以为是金灵芝发生了什么意外,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甲板,没想到最后却看到高亚男站在船舷旁。 只有她一个人。 但船舷旁的甲板上却有一滩水渍。 楚留香突然打断道:“你说有一摊水渍?是什么样的水渍?” 胡铁花道:“就是最普通的水渍,但它们很长,几乎一直延伸到了船的边缘,要不是它们被船上的灯照得反光,我都险些没有发现。” 他当时还以为是高亚男因嫉生恨,将金灵芝推下了水,谁知金灵芝却好好的坐在她自己的舱房里,而且还关上了门,不让他进去。 楚留香的脸色突然变得奇差。 昨夜那一道水声,一定不是错觉! 楚留香道:“英先生他们呢” 胡铁花道:“英万里?……我好像已有很久没有看到这个人了。” 楚留香皱眉道:“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张三道:“船触礁之后,我还瞧见过他。然后我就没有注意了。” 那时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谁也不会留意别人。 楚留香的神情更凝重,道:“他只要还在这条船上,就不会失踪,我们去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第九章第二位遇害者 四个人刚奔到舱口,就发现金灵芝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挡住了门。 张三赔笑道:“请金姑娘让让路好么,我们要去找人。” 金灵芝淡淡道:“你们若要去找英万里,就不必了。因为他已不在这条船上。”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他已走了么?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没有瞧见?” 金灵芝根本不理他。 在她眼中,世上好像已根本没有胡铁花这个人存在。 张三只好赔着笑再问一遍。 金灵芝冷笑着道:“他就在蝙蝠岛的人来时走的,从船舷旁偷偷溜了下去,那时我就站在船舷旁。他走时还要我转告你们,说他已有发现,要赶紧去追踪,等到了蝙蝠岛后,他再想法子跟你们再见。”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有胆量,看来这老头子的胆量比我们都大得多。” 楚留香道:“英先生耳力之明,非常人能及。有些他能做得到的事,的确不是我们能做得到的。” 原随云忽然道:“香帅所言的,可是‘白衣神耳’英万里英老先生?” 他一直那么平静,脸上自始至终都没表现出半点茫然,以至于直到此刻,大家才猛然意识到原随云本就是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但他却好像仍未对众人有意无意的隐瞒表现出半点不满。 胡铁花本就不愿说谎,再加上他心里早已把对方当做了朋友,此刻自然第一个忍不住解释起来。 英万里身为吃着官家饭的名捕,不远万里乘船来到蝙蝠岛,自然也是为了查案。 两个多月前,开封府出了件惊天巨案,为押解贡品上京而驻扎在开封府的衙门的镇远将军,突然在半夜被人割下首级,准备进贡朝廷的贡品也人间蒸发。随行的一百二十人被杀得千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英万里与熊大将军麾下第一高手白猎接下此案,后来通过种种线索,他们已确定了凶手——就是勾子长。 这勾子长本是逃窜至蝙蝠岛上避难的逃犯,可谁也想不到,他却忽然摇身一变,神不知鬼不觉的与蝙蝠岛之人丁枫串通在了一起,没人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而丁枫与勾子长究竟是急中生智的合作,还是镇远将军这桩案子的背后另有隐情,更是谁也说不清楚。 英万里也定是因为看到消失已久的勾子长,才会这般急切的追过去。 原随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那么那位白猎先生呢?” 胡铁花怔了怔,道:“对,我好像也已有很久没有看到他……莫非他也跟英万里一齐走了?” 张三道:“撞船的时候,他好像没有在甲板上。” 金灵芝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不错,英万里是一个人走的。” 楚留香道:“白猎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无论他在哪里,我们都得把他找出来。” 他们从左边的第一间舱房找起,却全都没有发现。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处地方——枯梅大师的遇难之地。 走到门口,张三就觉得有些寒毛冷冷,手心里也在直冒冷汗,勉强笑了笑,道:“这间屋子不必看了吧?” 胡铁花道:“为什么?” 张三道:“枯……” 他瞧了眼一无所觉的原随云,改口道:“蓝太夫人她老人家死不瞑目,鬼魂也许还等在里面,等人去为她找出真凶。” 说到这里,他自己又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要想吓人的人,往往都会先吓到自己。 枯梅大师活着时那么厉害,死了想必也是个厉鬼! 胡铁花心中也有点发毛,但张三一说,他就偏偏要看看。 门是从外面锁着的。 张三还在劝,喃喃道:“门既然是从外面锁着的,别人怎么进得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此刻胡铁花已扭开了锁,推开了门。 但门里却忽然响起了一道凄厉诡异的叫声。 胡铁花刚想往后退,已有一样黑乎乎的东西飞扑了出来! 他挥手一击,这才发现被他打落的,是只蝙蝠! 此刻在胡铁花看来,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什么恶鸟怪兽比这蝙蝠更可怕的了。 大海上怎么会出现蝙蝠?难道它是从蝙蝠岛上飞过来的不成? 但就算如此,它又怎会飞入一间从外面锁住的舱房? 原随云突然沉声道:“这里有血腥气。” 众人一怔,明明枯梅大师死后,这间舱房已进行了彻底的洗刷。 张三本就心里发毛,此刻听原随云一说,更是连连打起了哆嗦。 金灵芝神情十分奇异,脸也已变成死灰色,一步步往后退。 楚留香忽然拦住了她,沉声道:“船上并不安全,我们切不可分散。” 原随云微微皱了皱眉,道:“血腥气是从这边传来的。” 说着,他便向舱内走去。 船舱里很暗,血腥气变得明显起来,这下不仅胡铁花,甚至就连楚留香都闻到了。 他们终于找到了白猎。 只不过他胸口却比之前多了一个洞。 血洞! 白猎就仰面躺在枯梅大师昨日死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和枯梅大师差不多。 金灵芝忍不住背转身,退到角落里,紧紧闭上了眼睛。 再次面对血腥的命案,所有人都怔住了,还能说得出声音的,恐怕也就只有楚留香和什么也瞧不见的原随云了。 但楚留香也怔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摘心手……他也是死在摘心手上的!” 原随云失声道:“摘心手?可是蓝太夫人已死,还有谁会用这一招?” 胡铁花突然转身,面对着金灵芝。 他脸色白的吓人,看来竟是说不出的可怕,一字字道:“伸出你的手来!” 金灵芝这次竟不敢不理他了,她将手藏到身后,咬着嘴唇颤声道:“为……为什么?……我的手没什么好看的。” 胡铁花冷冷道:“枯梅大师已死,高亚男与华真真也早已走了,她们绝不会是杀人的凶手!” 金灵芝不敢置信般瞪大了眼睛,大叫道:“你难道认为我就是杀他的凶手?” 胡铁花厉声道:“不是你是谁?” 金灵芝叫的声音比他更大,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凶手?你凭什么说我是凶手!” 她说得又急又快,这一句话明明说了两遍,却比别人说一遍也慢不了多少,显然已是气极。 胡铁花说道:“你先在上面挡住门,神情那么怪异,后来又想自己一个人悄悄离开,为的就是怕事情败露,我们把你抓住,是不是?” 金灵芝全身颤抖起来,道:“可是我不会摘心手!” 胡铁花冷声道:“我看你现在简直是这船上唯一一个会的人了。你既然能学会峨嵋派的‘柳絮剑法’、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那么一定也学会了摘心手!” 金灵芝气得嘴唇都白了,冷笑道:“狗会放屁,你也会放屁,难道你就是狗?” 胡铁花一窒,喃喃道:“我早该想到,我是说不过你的。而我也早该想到,你也是会杀人的……” 金灵芝的眼眶已渐渐红了,泪水慢慢从紧闭的眼皮下涌出,顺着苍白得几乎透明的面颊滑落,滴在她浅紫色的衣襟上。金灵芝死死的捂住了嘴,尽管泪水已如泉水般涌出,但她却像是怕谁听见一般,硬是连半点哽咽声也没有发出。 胡铁花心已软了,却也只有硬起心肠,装作没有瞧见。 面对这种情况,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当一个人发现自己身边亲近的朋友,就是个冷酷的杀人凶手时,是不是也会像自己这般失望,这般痛苦? 胡铁花用力紧握着拳头,呆了半晌,才缓缓的转过身。 原随云轻轻道:“胡兄。” 胡铁花一怔,讷讷道:“怎……怎么?” 他在这一刻,才注意到自己刚刚竟已将枯梅大师的真实身份脱口而出了。 但胡铁花后悔了还没过一会儿,心里就释然了,因为在他看来,世上简直再没有一个像原随云这样合他心意的好朋友了。他相信,对方也一定十分通情达理,绝不会对朋友的秘密刨根问底。 果然,原随云就像他想的那样,没有进行追问,只平静道:“在下虽与白先生接触不多,但也感觉得出他武艺不凡,更何况他还是熊将军麾下的第一高手。” 胡铁花道:“一点也不错,他确实当得起这个名头。” 原随云道:“要知道摘心手虽厉害,但若要发挥出它最大的威力,使用者自己也必须要武功高强。” 胡铁花道:“那又如何?” 原随云笑了笑,道:“那胡兄以为,金姑娘的武功如何?” 胡铁花想也不想,就道:“以她的年纪来算,已经算是不错。但离一流高手还差得远。” 原随云点了点头,他话说得向来委婉,到这里便已止住了话头。 而楚留香还蹲在白猎的尸体旁,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但尽管他没有回头,却也赞同道:“不错。所以我要是你,此刻最好向金姑娘道歉,简直是越快越好。” 胡铁花失声道:“道歉?你要我道歉?” 当初他亲眼见到金灵芝无意之中使出过“清风十三式”,在胡铁花看来,此时船上也只有金灵芝会摘心手,凶手简直必须是她不可。 但楚留香却让他道歉! 楚留香淡淡道:“一点也不错,你岂止需要道歉,甚至还得承认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自作聪明的大傻瓜,然后再自己打自己两个耳光。” 胡铁花已听得呆住了,摸着鼻子,道:“你难道认为她不是凶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当然不是。白猎的尸身已完全僵硬,血也早已凝固,连指甲都已发黑。要知道一个人至少要等死了三个时辰之后,才会变成这样子。” 胡铁花道:“三个时辰……子时以前正是船触礁的时候……” 那时金灵芝也在甲板上,而且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根本没有杀人的时间。 胡铁花怔住了。 他不禁喃喃道:“可是不是她的话,又是谁呢?莫非船上又出现了第二个看不见的凶手?” 张三道:“看不见的凶手……我早就觉得这里阴气森森的,莫非真的有鬼?” 楚留香道:“有没有鬼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定有凶手。而且在凶手看来,白猎一定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不错,动机。 白猎从初见金灵芝起就悄悄喜欢着她,这一点大家虽未明说,但心里都清楚得很。 胡铁花简直找不到金灵芝杀害白猎的动机。 他又呆了半晌,忽然转身,向金灵芝一揖到地,讷讷道:“是……是我错了,我放屁,希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金灵芝扭转身,连瞧也不想瞧他一眼。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也是个自作聪明的大傻瓜,我该死,砍我的脑袋一百八十次也不冤枉。” 他忽然伸出手,对着自己的脸就狠狠甩下了一巴掌,又道:“若是能让你消气,你再打我几巴掌也没问题。” 金灵芝忽然回过头道:“你说的是真话?” 张三立刻抢着道:“当然是真的,你打完他左边脸,他还会伸出右边脸让你打哩。” 胡铁花从后面给了他一脚,却当真闭上了眼睛。 他只希望金灵芝能笑一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第十章真相大白 楚留香没有跟着凑胡铁花的热闹,他仍蹲在原地查看着什么。 原随云道:“香帅可是发现了什么?” 楚留香抬起头,他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但那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暴射出了奇异的光芒。 他注视着对方,道:“直到现在,白猎脸上还带着惊惧恐怖之色,显然是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人,极可怕的事。以原公子之见,究竟是什么会让他如此恐惧?” 原随云沉吟道:“也许凶手是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楚留香道:“不错,而且还是一个会用摘心手,武功高强,甚至能让见惯亡命之徒的捕头面露震惊恐惧的人。” 原随云道:“可是昨夜船触了礁后,除白先生外,好像每个人都在甲板上。” 楚留香眸光微微闪动,道:“也许命案发生在触礁前,因为我们并不能确定白猎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 原随云道:“但有能力能杀死白先生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点头道:“简直是屈指可数。能与白猎有一战之力的,也只有你、我,以及死去的枯梅大师。” 他顿了顿,道:“但昨夜晚饭后不久,我们就一直呆在一起,直到现在。”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这简直是太离奇、太诡异了。如此说来,这桩凶案看起来好像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就在这时,那边的金灵芝突然笑了起来,也不知胡铁花用了什么法子才使得她破涕为笑。 金灵芝本就生的很美,一笑起来更是明艳动人。尽管此刻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但被那笑容感染之下,就连泪珠都似乎在发着夺目的光芒。 胡铁花似已瞧得痴了。 “火凤凰”金灵芝,也确实像是个烈火般的女孩子。 她既不矫揉做作,也不撒娇卖痴。 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简直就和他自己一模一样。 胡铁花觉得她的好处简直多得数也数不清,若是错过了她,以后怕是打着灯笼都再找不到像她这般好的女孩子了。 胡铁花下了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对她,绝不再惹她生气。 他痴痴的瞧着她,似乎已将别的人全忘得干干净净。 但金灵芝只是往楚留香这边看了一眼,她的笑容就又消失了,甚至好像瞧上去变得更加忧郁了。 胡铁花刚刚显然也关注着他们这边的讨论,转过头便大声道:“我看杀他的人一定就是勾子长和丁枫。”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因为勾子长发现要缉拿他的人在这里,所以才会下此毒手。” 楚留香道:“但白猎是被摘心手杀害的。” 胡铁花道:“华山派的不传之秘‘清风十三式’都被泄露出去了,摘心手说不定也同样被人外泄了。” 楚留香道:“但之前听华姑娘的意思,枯梅大师也是最近才练成这‘摘心手’的。由此可见,这门绝技并没有外流,丁枫与勾子长也绝不会用。” 张三道:“如此说来,会使‘摘心手’的人岂非只有三个?” 楚留香道:“不错,正是三个。” 胡铁花皱眉道:“可是枯梅大师已经死了,死人是绝不能杀人的。” 楚留香沉吟着,并未开口。 金灵芝向楚留香那个方向瞧了一眼,便又垂下了头,死死咬住了嘴唇。 但也因此,她错过了楚留香看过来的目光。 胡铁花道:“而且高亚男绝不是凶手,因为昨天晚上她一直跟着我,绝不可能□□去杀人。” 张三已叫了起来,说道:“对了,昨天晚上那位华姑娘是最后上甲板的,她上来的时候,我恰巧看到她,那时我就觉得她神情有些不对。”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现在又觉得华真真可疑了?” 张三忍不住瞧了原随云一眼,道:“是又怎么样?” 胡铁花道:“你这人变卦变得怎么比女人还快?” 张三道:“那你觉得不是她还能是谁?她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武功的深浅!” 胡铁花摇头道:“不可能。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那么温柔的小姑娘会杀人,她甚至一看到血就会晕过去。” 金灵芝用眼角瞟了他,冷冷道:“你只相信我会杀人。” 张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还记得那位‘无花’和尚么?你见过比他更斯文、更温柔的男人吗?” 胡铁花也不由自主的瞧了一眼原随云,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三道:“以前他只要一听到‘杀人’两个字,就会赶紧掩住耳朵。但他自己杀起人,却是一刀一个,好像切豆腐。” 胡铁花怔了半晌,才喃喃道:“但我们和他相交那么多年,之前却连一点儿端倪也没有发现……” 张三道:“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胡铁花摇摇头,叹息道:“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明明瞧上去那么亲切,心却好像比石头还硬。” 张三不让他说话,又抢着道:“这个就叫做‘人不可貌相’!”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推了张三一把,道:“行了行了,全天下就属你张三最清楚,最明白,你是‘百事知’,行了吧。” 他瞟了楚留香一眼,道:“老臭虫,你觉得的呢?” 然而楚留香的嘴简直就像缝上了,半个字也没有说。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瞧着原随云,瞧得远远要比胡铁花更认真、更仔细。 他简直就像是在探究些什么。 而原随云也好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此刻终于开口道:“在下认为凶手并不是华姑娘。” 楚留香紧接着道:“哦?” 原随云伸出手,手指虚虚向着白猎的胸前一指,道:“香帅刚刚应该发现了,白先生全身上下只有胸口一处致命伤。” 穿过晃动的袖口,楚留香隐约瞧见了他手腕上那一道有些淤青的指痕。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喃喃道:“不错。” 原随云道:“这证明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过多缠斗。是以凶手要么先前的袭击都落空了,最后一招才得手,要么根本就是一招击杀。” 楚留香沉吟道:“从结果上看,凶手显然属于后者。” 胡铁花忽然拍手叫道:“一点也不错!华姑娘年纪那么轻,就算将摘心手使得炉火纯青,对阵白猎时也绝不可能一击必杀。” 张三也怔了半晌,才苦笑道:“你们说了这么半天,听上去白猎既不像是高姑娘杀的,也不像是华姑娘杀的,好像凶手必须是死去的枯梅大师了。” 胡铁花道:“但谁都知道,死人是不会杀人的。” 原随云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死人确实不会杀人,但若是活着的鬼呢?” 张三瞧着这双黑漆漆的眼睛,突然觉得心里发毛,身上也冷嗖嗖的。 他的脸都有些青了,小声道:“活着的鬼有好多种,你说的是哪一种?” 原随云低声道:“是能杀人的那一种。” 楚留香的神色有些古怪。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不错。” 他话音一落,就见胡铁花用奇异的眼神瞧着他,就好像瞧见楚留香忽然跳起来自己抽了自己两巴掌那么奇异。 楚留香苦笑道:“小胡,你还记得我们为何来此吗?” 胡铁花自然记得,正是因为他们那日在江上看见了突然露面的枯梅大师和高亚男,这才好奇之下卷入了这桩事中。 那一日,有人为了甩掉他们,不惜在江上倾覆黑火油。大火在水面上燃烧,就像是一锅沸腾起来的滚油。若不是楚留香带他跳进了水中,此刻只怕他早已葬身鱼腹。 楚留香道:“那黑火油本是产自藏边一带,路途遥远不说,存储条件也极为苛刻。那些人只为了甩掉我们,就动用了那么多火油。这点绝非普通人能做到。” 胡铁花道:“这个我当然明白,但你现在提它干什么?” 楚留香道:“你莫忘记,正因黑火油来之不易,所以拥有它的人也必定不多。” 张三道:“你难道亲自去查了?” 楚留香摇了摇头道:“那时我们恰巧遇上了金姑娘,得知‘清风十三式’失窃一事后,我便将这件事托给了蓉蓉她们。” 胡铁花抢着道:“那查出了什么没有?” 楚留香并未言语,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胡铁花几眼就将内容扫了个大概,面色顿时变得极为古怪。他口中一边喃喃着什么,一边将手中的信条随手递给了身边的原随云。 但原随云并未低头去瞧,只将纸条拿在手中,用手指细细的抚摸着。 胡铁花一怔,然后跺了跺脚,有些懊恼起来。只因这人几乎表现得于寻常人一样,他几乎已忘记对方是个瞎子了。 胡铁花犹豫道:“我……我给你念吧。” 原随云微微一笑,示意无妨,道:“胡兄不必介怀,在下已读懂信件的内容了。” 楚留香也是一怔,因为他很清楚这张纸上绝没有特殊之处。 胡铁花更是早已呆住了,瞪着眼睛道:“可你……可你是怎么瞧见的?” 原随云道:“胡兄有所不知,这墨迹留在纸上后,触感与空白处会有些不同,虽然细微,但若细心些,总归还是能辨认出内容的。” 独立看一封信,这是对正常人再容易不过的事,但对于瞎子来说却几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说的轻描淡写,但众人却知道要练就这个本事,背后必然花费了极大的精力。 原随云年纪虽轻,却无论如何都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楚留香心中忽然泛起了一种难言的复杂之情。他这一生,见过的人已算的上很多,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无疑,原随云一出生就是备受宠爱的天之骄子。虽身患眼疾,但也正因如此,原老庄主也不会对他要求太高。吟诗作对,抚琴弄雅,他刚一瞧上去好像与寻常的高门公子没什么区别。 但越是相处,楚留香就越发现这个人的不同寻常之处。寻常人办得到的,他能办得到;寻常人办不到的,他同样能办得到。他的功夫是那么惊人,心思又是那么细腻……为什么他会这么对自己这么严苛? 身边之人确实是那个温柔安详的世家少年,但在某些时候,透过他漆黑的眼瞳,又仿佛叫人看到了一个神秘的陌生人。 足够温和,却又暗带疏离;足够客气,却又隐有傲然。 这个想法一出,就仿佛一滴水落入了平静的湖面,楚留香脑海中关于原随云往日的印象就像湖中倒影,好像雾里看花,变得似幻似真起来。 他忽然对这个人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好奇。 众人沉默了半晌,张三忽然道:“你们不要卖关子了,这东西最后的买家是谁?” 楚留香顿了顿,才缓缓道:“华山派。” 胡铁花立刻叫道:“那又如何?华山派作为七大门派之一,有黑火油储备也没什么奇怪的。” 楚留香苦笑道:“若只有这点证据,我也不会现在才开口。” 胡铁花几乎都要跳了起来,他大声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枯梅大师已经死了!她难道会用鬼魂杀人吗?” 他的嘴动了动,看起来还想再说什么,但张三不等他再开口,就对楚留香道:“你又有何发现?” 楚留香没有说话,手指却在地上轻轻刮了刮,将取上来的东西放在一张白纸上,而后将那白纸递给了张三。 张三拈起一点放在鼻翼下轻轻嗅了嗅,突然面色惨白,道:“……这……这是……肺鱼粉、合欢、曼陀罗……” 楚留香沉声道:“不错,正是能使人‘复活’的奇药‘逃情酒’药粉。” 张三怔了半晌,才喃喃道:“是啊,既然丁枫能复活,枯梅大师难道就不能?” 楚留香道:“而一个人若是因外伤而死,就一定会留下致命伤。” 张三道:“一点也不错,但枯梅大师的伤口,我们谁都没有瞧见,又怎么能确定她一定真的死了呢?” 胡铁花呆呆的站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中渐渐浮起了茫然。 枯梅大师尸身的收殓是由高亚男一人完成的,如果那道致命伤是假的,她绝不可能没有发现。 如果枯梅大师当真是那个看不见的凶手,那么高亚男…… 胡铁花摇头着喃喃道:“不可能,我绝不相信枯梅大师是诈死。她明明与白猎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了他?” 楚留香沉默了,显然他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胡铁花猛地回过头看向金灵芝,道:“昨晚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的眼睛里散发着急切的光芒,而神情却忧愁的几乎让人看着害怕。 金灵芝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摇着头叫道:“我什么也没有瞧见,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胡铁花还要说话,却见金灵芝今天第二次红了眼眶。 对一个酒鬼来说,胡铁花总是喝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他现在却觉得自己十分清醒,简直清醒极了! 因为他忽然就明白了。 也许枯梅大师真的并没有死。 回想起来,高亚男那日的行为就很奇怪,明明凶案发生后,她几乎立刻就想要了原随云的命。但奇怪的是,再次醒来后,她的态度却与之前截然相反。也许她并不是因为已冷静了下来,而是因为她已知道枯梅大师并没有死。 而金灵芝在船舷旁等他的时候,也正是枯梅大师要从水中上船的时候。 高亚男自然是帮助她师父复活的,胡铁花看到她,自然就不会再去留意别的,所以枯梅大师才有机会将金灵芝带下船舱。 那天高亚男不但没有埋怨胡铁花错怪了她,甚至还安慰他,要陪他去喝两杯。 她一向最尊敬师父,如果枯梅大师真的死了,她绝不会有那种闲情逸致。 原来高亚男早就知道了这秘密。 而枯梅大师无论要她怎么样做,她都不会违背,更不会反抗。 可是枯梅大师是用什么法子要挟金灵芝让她闭口不言的?秘密既已被人发现,枯梅大师为什么不索性杀了金灵芝灭口,反而去杀了白猎? 丁枫诈死,是因为知道他的秘密即将被揭穿,枯梅大师又为什么诈死呢? 最重要的一点,枯梅大师与蝙蝠岛之间有什么联系? 胡铁花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但他却问不了了。 因为金灵芝已经转身离去。 原随云道:“我们总在这里说话也不合适,不如上去再说。”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觉。但他又好似对别人的情绪了若指掌,简直就像是看穿了胡铁花想要追上去的想法,这才体贴的提了建议。 张三也道:“不错,蝙蝠岛上的人,只怕已来接我们了。” 等他们全出去了,楚留香这才将目光从原随云身上移开,若有所思的看向了手上干燥的药粉。 他想到了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第十一章自投地狱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东方已经浮现了淡青色,灿烂夺目的霞光将天空染得瑰丽异常。 红日,即将喷薄而出。 金灵芝娉婷的背影正停在船头,似乎正在眺望。 少女淡紫色的衣衫被晨风吹动,摇曳处漂亮的剪影,熹微晨光落在她身上,衬得人也似乎发起了光。 简直和远处黑漆漆的蝙蝠岛形成了天地之差。 胡铁花原本急促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金灵芝本是万福万寿园无忧无虑的孙小姐,要知道金太夫人足足有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她是最小的一个,无疑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这样一个从小备受关爱长大的女孩子如今却站在这里,站在这样的死地上。无论谁也猜不到她这样一位大小姐过去经历过什么样的危险。 他们一起坐着棺材在大海里漂流过,一起见过被渔网打捞上来的蛇蝎美人鱼,一起遭遇过凄风苦雨的海难,还是两次。 回想起来,她与他竟已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磨难。 他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伙伴。 他们更是很好的好朋友。 但金灵芝无疑有一些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可谁还没有秘密呢?全天下的秘密那么多,若是要胡铁花每个都去刨根问底,简直是累死他也休想管得过来。 他想起了楚留香,他的这个老朋友总是很招女孩子喜欢。 也许他现在知道答案了。 因为楚留香从不惹她们伤心流泪,他总能应付自如,即使性格再尖锐火爆的女孩子,在他面前也都化作了绕指春风。 而自己却总是让这些女孩子生气。哪怕再温和的女孩子生起气来,春风也会变成凛冽风刀。 楚留香从来不强迫别人说出别人不想说出的秘密——他会自己寻找答案。 胡铁花满腹追问的冲动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 蝙蝠岛的轮廓终于慢慢在曙光下出现,众人这才渐渐明白为何它始终那么叫人难以发觉。 因为这是一座光秃秃的黑色岛屿。 没有蝙蝠,没有花草,更没有人。 简直是什么也没有。 只有漆黑的石山,漆黑的石头。 甚至就连土地都是浓墨一般的黑色。 阳光照在这片黑色上,向下投出了巨大的阴影。好像无论多热辣的日头,也休想驱散它的黑暗之气。 胡铁花故意叫了起来,大声道:“天呀,这就是蝙蝠岛?这就是销金窟?看来我们全都活活的上了人家的当了。” 张三也大声道:“还说什么看不完的美景,喝不完的美酒,这岛上简直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看来真叫你说中了,无论是什么酒,我好像确实都喝不到了。” 张三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活都快活不下去了,也就只有你这种酒鬼还会想着喝酒。” 胡铁花一怔,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是被困在这里了,大叫道:“难道我们要在这里饿死不成?” 张三想了想,道:“我记得船上的厨房里有不少盐,盐不仅能用来去你的霉气,还能用来腌肉。” 胡铁花疑惑道:“腌肉?哪里来的肉?” 张三瞧了他一眼,忍不住悄悄的笑了起来。 胡铁花怒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金灵芝突然转过身来,硬邦邦地道:“他就算不吃盐,肉也是酸的,我宁可饿死也不吃。” 胡铁花听她终于开口说话,脸上那点儿薄怒早已烟消云散,此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样的人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总能给身边的人带来快乐。而一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希望、快乐的人,好像也总会比那些每天哀声叹气的人更受欢迎些。 所以总有人很羡慕他们,他们不仅人瞧上去要比别人活得轻松,日子好像也要比别人过得容易点。 但这些人不知道,其实人人都能活得像他们一样。 关键在于乐观,越是身处险地,越能互相调侃、打趣的乐观。 楚留香无疑也是一个善于将快乐分享给别人的人。 但胡铁花一转眼,却瞧见他有些沉重的表情。 楚留香当然不是转了性子,也不是在担心断粮的问题。 而是有人不见了。 那一大群水手,此刻竟已全都不见了! 原随云显然早就发现了,此刻正站在不远处听着什么。 胡铁花几乎快要跳了起来,道:“那些人呢?” 张三失声道:“莫非蝙蝠岛上的人已来过,已将他们接走?” 胡铁花道:“接走?接到哪里去?你刚刚也瞧见了,蝙蝠岛上分明连半个人都没有!” 张三瑟缩了一下,道“那你们说那些人全都到哪里去了?总归不是地狱吧?” 原随云道:“昨晚那些人出现时,并没有其他船只经过的声音,这附近显然也没有其他岛屿。如果人不见了,那么他们就一定在岛上。” 楚留香道:“不错,现在看不到人,不代表岛上就没有人,也许只是恰巧让我们看不到而已。” 张三想了想,击掌叫道:“山洞!他们一定在山洞里!” 胡铁花恍然道:“怪不得!正因如此,我们才一直都没有看到灯火。” 但他还没高兴两秒钟,就又皱眉道:“但我们已错过了接人的时机。” 张三试探着道:“金姑娘至少总知道他们秘窟的入口吧?” 金灵芝没有说话,脸色苍白得可怕,她忍不住将目光转开了。 胡铁花柔声道:“没关系,就算你不知道,我们也一样能找到。” 金灵芝咬着嘴唇,眼珠子也开始不由自主的向某个方向看过去。 楚留香忽然道:“金姑娘,你怎么了?” 金灵芝垂下头,小声道:“没……没有什么……” 原随云笑道:“金姑娘不必勉强。岛上的情况如今仍旧未知,贸然让姑娘下去带路也是不妥,不如留胡兄在这里陪你,我们下去探过路后再来回来接你。” 金灵芝全身都哆嗦了一下,摇头道:“我……我不用他陪我!” 胡铁花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道:“你在害怕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金灵芝却抽出了自己的手,道:“我想起入口在哪里了,我……我也会带你们去的。” 胡铁花一怔,呆呆的瞧着自己空落落的手。 楚留香沉吟着,忽然道:“不知金姑娘对于蝙蝠岛的了解有多少?” 金灵芝低声道:“我只知道在那里,你能买到所有你想买到的东西。” 张三道:“什么都卖?” 金灵芝道:“什么都卖。” 她停了一下,接着道:“稀世珍宝,秘闻异事,绝代美人,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蝙蝠岛上全部都有。” 张三道:“人?他们还卖人?” 金灵芝点了点头。 张三道:“活人还是死人?” 金灵芝道:“可以是活的,也可以是死的。” 楚留香忽然道:“但如果我没有买到我想要的东西呢?” 金灵芝道:“那么你在全天下其他地方,也绝不能买到。” 楚留香沉吟着,道:“这位蝙蝠岛的岛主,背后若没有很大的势力,只怕做不到这种地步。” 金灵芝紧紧的闭着嘴,目光也有些闪烁。 楚留香顿了顿,接着道:“那么金姑娘是否还记得上次都有谁是这岛上的座上之宾?” 金灵芝咬着嘴唇,摇头道:“我不知道。” 张三赔着笑道:“求求你,金姑娘,你就说出来吧!这见鬼的蝙蝠岛究竟还有谁也来过?” 金灵芝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根本就看不见。” 胡铁花怔住了,道:“为什么看不见?” 金灵芝道:“看不见就是看不见,到了那里,人人都会变成瞎子的。” 张三目光长长,望着黑漆漆的石头山缓缓叹息了一声,慢慢道:“我现在才总算明白,‘蝙蝠岛’这三个字的意思了。” 胡铁花道:“是什么意思?” 原随云突然笑了,道:“胡兄可知蝙蝠身上缺了什么?” 胡铁花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对方是个瞎子,瞧不见他的动作。 但原随云似乎总能看到瞎子看不到的东西,他在胡铁花摇头的那一刻,就继续接道:“眼睛——蝙蝠没有眼睛。” 胡铁花恍然大悟,他张嘴正想再问,楚留香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对话。 他无疑是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永远也做不到在别人自揭伤疤时继续从容的听下去。 即使对方没有表现出半分不自然。 远处怒涛拍打着海岸,像是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击打着冷硬的礁石,声音之响就宛如千军呼啸,万马奔腾。 楚留香看着罗列四周的礁石,他注意到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有触礁的船只,想来无论多轻巧,多坚固的船,都休想能泊上海岸。 他问道:“不知上次金姑娘是如何离开蝙蝠岛的?” 金灵芝垂下头,一字字道:“是蝙蝠公子叫人送我走的。” 张三道:“每一位宾客都送?” 金灵芝道:“每一位宾客都送。” 张三道:“听上去这蝙蝠公子的礼数还很周全。”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远方,喃喃道:“因为若不送,任何人都简直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她每说一个字,似乎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好像连舌头都已紧张得僵硬起来。 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头上已沁出了冷汗。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蝙蝠公子就是这里的岛主” 金灵芝道:“嗯。”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这人姓什么?叫什么?是男是女?” 胡铁花抢着道:“既然是蝙蝠公子,自然是男的。” 张三道:“这可不一定,若这人故布疑阵,故意要误导大家呢?” 原随云点头道:“不错。不仅如此,人的声音与样貌也都可以通过一定手段进行改变。” 金灵芝颤声道:“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已说过,到了那里的人,什么也看不见。” 张三怔了一下,喃喃道:“听起来,蝙蝠岛倒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胡铁花皱眉道:“为什么会觉得可怕?我简直不懂。” 张三道:“看不见难道不可怕么?” 金灵芝低声道:“但如果没有去过那里的人,就永远不会真的知道那里的可怕……” 她这句话说得声音很小很小,几乎还有没叫任何人听见,就已消失在了风中。 原随云淡淡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这次在下倒反而占了便宜。” 他顿了顿,叹息道:“但如今座船已毁,无论这蝙蝠岛究竟多么可怕,我们也是非去不可了。” 一点也不错,退无可退,其实早已是无路可退! 这里简直就像一座寂静阴森的坟墓。 胡铁花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手段能将我弄瞎。” 楚留香没有说话,但他不必多说,众人也能知晓他的决定。 楚留香既不贪生怕死,也绝不会临阵脱逃。 因为越危险的事,他越觉得有趣。他这一辈子就是喜欢冒险,喜欢刺激,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灵芝叹道:“好,我现在就带你们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第十二章光与暗 阳光仿佛金子一般从万丈高空中倾落。 这本是个使人心情愉悦的天气,但金灵芝的脸色却阴沉得犹如暴雨将至。 胡铁花一直跟在她身边,张三也始终赔着笑脸,但她竟是谁也不理,步子走得飞快,人一刻都没有放松下来。 这次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再没有了任何人的倒影,她的心也好像飞走了,飞到了胡铁花不知道的地方。 原随云始终落后众人几步,一个人静静的走着。 楚留香放慢了脚步,道:“原公子在想什么?” 原随云道:“之前听金姑娘的意思,蝙蝠岛上好像人人都看不见。” 楚留香道:“听起来似乎是这个意思。” 原随云道:“有的人看不见,是因为本身就是个瞎子。有的人看不见,也许是因为没有光。” 楚留香道:“不错。” 原随云忽然浅浅的叹了口气,道:“香帅以为,‘光’什么样的?” 楚留香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他看到了一碧如洗的晴空,看到了洁白无瑕的云朵,看到了…… 该如何向一个瞎子描述他现在所看到的世界? 这些斑斓的色彩,这些无声的美丽,又岂是言语能够描绘的? 寻常人描述的白,也许并不是瞎子所想象的白。瞎子眼前的黑,也许也并不是寻常人所能看到的黑。 瞎子的世界或许也只有瞎子才能懂。 楚留香喃喃道:“我说不出。” 他忽然叹息了一声,道:“但我却知道若是没有光,世界上也就再没有了瞎子。寻常人与瞎子之间,也不过就差着这一道光的距离。” 原随云沉默了半晌,忽然伸出手,就好像在接住那些阳光。 很温暖。 少年沐浴在绵密的金色中,热烈、美好,却又有些微妙的不真实感。风吹动了他的衣角,好像人也要化作了天上的流云。 楚留香转过头的时候,恰巧瞧见到了这一幕。 原随云缓缓道:“我就算瞧不见它,也至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停了停,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也像是阳光般和煦。 楚留香一怔。 此时走在前方的金灵芝已经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一块巨石道:“就是这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向前方瞧了过去。也因此,他没有瞧见少年的微笑背后,掩藏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厌恶。 原来蝙蝠岛的入口就在这里。 众人凑到近前,仔细一瞧,果然发现这块屏风似的岩石后,藏着个黑漆漆的洞口。 巨石上悬着条钢索,钢索上又吊着辆滑车。没有守卫,没有机关,瞧上去简单的很。 顺着钢索看过去,只能看到黑黝黝的山洞,黑暗吞噬了所有光明,就像是地狱的入口。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这里就是入口?怎么一个守卫都没有?” 人有时候很奇怪,当他们认定一个地方是龙潭虎穴的时候,也会理所当然的认为那里戒备森严。 金灵芝叹道:“有些地方要进去本就很容易,要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楚留香道:“这滑车的终点在什么地方?” 金灵芝道:“就是他们的迎宾之处。”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亲自在那里迎接宾客?” 金灵芝道:“不,几乎都是丁枫在那里。” 楚留香眼神奇异的瞧着她,缓缓道:“蝙蝠公子这样信任丁枫?他们是什么关系?” 金灵芝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不知道。” 楚留香沉吟着,又问道:“从这里到那地方有多远?” 金灵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远,只知道我数到七十九的时候,滑车才停住。” 胡铁花笑道:“看来女孩子的确比男人细心得多,我就算来过,也绝不会数的。” 张三道:“就算数,也数不对,你根本不识数,连自己喝了多少杯酒都数不清——有时明明只喝了二三十杯,却硬要说自己已喝了八十多杯。”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会数,因为你喝的酒从来没有超过三杯。”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一上车,我们就开始数,数到五十的时候,我们就往下跳。” 数到“十”的时候,滑车已进入了黑暗。 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暗,人的眼睛明明是睁开的,却比平常闭上时还要黑暗。他们仿佛在瞬间就已变成了瞎子。 寂静,寂静到就连滑车摩擦过钢索发出的窸窣声响都让人觉得不安。 楚留香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每个人的身子随着滑车往下滑,心也在往下沉。 数到三十以后,就连入口处的天光都瞧不见了,每个人都觉得越来越闷,越来越热。 这一刻,胡铁花终于明白了。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的确就是看不见。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紧紧握住了金灵芝的手,她虽然一直在颤抖,但这一次,却再没有甩开。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跳!” 原随云忽然道:“不对!” 但已晚了。 张三只觉自己的人就像是块石头,往下直坠。 他根本已无法停住! 下面是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但无论下面是什么,他都只有认命了。 原随云开口那一刻,楚留香已经跃下了滑车。 而他也在一瞬间便察觉出不对劲。 他天生有种奇异的本能,总能感觉到危险在哪里。 现在,危险就在他脚下! 他的身子已腾空,下坠之势已几乎不可阻止。 他们才刚刚进到洞窟里,难道这就要全部都要被人捉住了? 车已滑出去很远,楚留香忽然听到了一阵极轻微的衣袂拂动声。 他深吸一口气,蜷起了双腿,凌空一个翻身,头朝下,蜷曲的腿用力向上一蹴,身子乘势向上弹,足尖已勾住悬空的钢索。 他这才松了口气。 突然,钢索轻轻颤动了下。 是原随云落在了上面。 这时楚留香已听到了胡铁花愤怒的惊呼声。 声音很短促,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金灵芝没有跳下去。 她非但没有跳下去,竟然还直接坐到了滑车终点。 钢索有节奏的震动起来,而且幅度越来越大,滑车似已退回。 原随云自然也意识到了,他甚至比楚留香发现的更早。 楚留香只感觉到自己耳边有微风吹拂而过,下一刻便有一股力量轻轻托了他一下。 他顺着这股力量提起气息,而后整个人骤然暴起,直至与钢索的高度平齐。 瞬息间他已如箭—般射了出去,横空一掠,竟达七丈。 “楚香帅轻功高绝天下,非但没有人能比得上,甚至连有翅膀的鸟都比不上。” 这虽是江湖中的传言,却并不十分夸张。 他掠出时,脚在后,手在前,指尖一触及山壁,全身的肌肉立刻放松,整个人立刻贴上了山壁。 而后楚留香便感觉到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背。 指尖光滑细腻,宛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二八少女。但手骨指节修长,分明是个男人的手。 男人本不该有这样细嫩的手。 一个经常抚琴的男人更不会有这样的手。 但他却是个瞎子。 有些时候,瞎子的手就是他们的眼睛。 所以原随云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手上长茧。他需要亲手撕下那些粗糙的、长茧的皮肤,才能保持最灵敏的触觉。 楚留香忍不住想要叹息,他曾经暗暗赞叹过这样一双漂亮的手,如今才发现这种漂亮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人处在黑暗中时,触觉会变得比平常敏感。 那只看不见的手每一次在他手背上划过时,都会留下奇异的触感,而楚留香的心里也似乎留下了浅浅的涟漪。 “下面有人。” 尽管知道有陷阱,但楚留香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如果说他是凭借本能避开危险,那么对方靠得就是绝对敏感的感知。 在这种环境下,原随云无疑将瞎子的优势体现的无人能及。 不过楚留香至少还是幸运的——他那本不太好使的鼻子突然变灵了。 他闻见一种复杂的香气,有酒香,有果香,有菜香,还仿佛有女人的脂粉香。 这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楚留香耳朵贴上了石壁,才听到石壁下仿佛有一阵阵断续的、轻微的、妖艳的笑声,女人的笑声。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当然知道女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这种笑声来,他却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笑声。 那只看不见的手再次伸了过来,但这一次却不只是落在他的手背上。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楚留香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原随云一句话也没有说,人却已经掠了出去。 那只手指点过方向后,便放开了,跟着它的主人飘向了远方。 楚留香也跟着掠了过去。 有女人笑声的地方,总会比别的地方安全些。 蝙蝠公子绝不许有一线光,无论任何人,都不允许带进任何一种可以引火的东西。 所以这里永远都是铺天盖地、足以把人逼疯的黑暗。 但黑暗虽然可怕,现在却反而帮了他们的忙,只要不发出一丝声音,就没有人能发现他们。 他们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第十三章无名女(修) 楚留香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瞧不见,但他仍紧紧跟着原随云移动,半步也没有落下。 但原随云却突然停下了。 有人来了。 来的是两个人。 蝙蝠岛上的人,当然绝不会人人都是轻功高手,但要是这两人发觉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楚留香背贴着石壁,连呼吸都仿佛已停止。 此刻的原随云就像一只属于暗夜的蝙蝠,潜伏在绝对的黑暗中。 悄无声息、伺机而动,若不是楚留香知道身边有人,那么甚至就连他也难以察觉。 那两人慢慢的走了过来,仿佛是在巡逻,又仿佛是在搜索! 两个岛奴的脚步每一次落下,几乎都像是踏在了楚留香的心上。 愈来愈近…… 最近的时候,楚留香甚至都能感觉到他们走过时,衣袂带起来的气流。 所有人全部保持着缄默,但楚留香却忽然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原来他身旁就是扇门,声音就是从门里发出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这扇门已开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还拉住我干什么?是不是还想问我要这个鼻烟壶?”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软语央求,道:“只要你把它给我,我什么都给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将什么都给我了。” 女人的声音更软,道:“可是,你下次来……”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还会来找你?这地方的女人又不止你一个人!” 女人仿佛突然梗住,这件事似已结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吸鼻烟,为什么一定要这鼻烟壶?” 女人轻轻道:“我喜欢它……我喜欢那上面刻的图画。” 男人笑了,道:“但你永远都离不开蝙蝠岛,也永远不可能看到它的样子。” 女人道:“可是我却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老家那边的山和水一样,我摸着它时,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梦呓,忽然拉住男人,再次哀求道:“求求你,把它给我吧!我本来以为自己已是个死人,但摸着它的时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着它时,我就好像觉得什么痛苦都可以忍受,我从来没有这么样喜欢过一样东西,求求你给我吧,你下次来,我一定……” 女人的声音是那么哀戚,甚至能让人听出其中刻骨的绝望。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她的人似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却冷笑着道:“一个工具还想管我要东西?快滚!” 那两个巡逻的人显然也听到了这番对话,但他们明明听到了,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似乎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相同的乞求,相同的暴行。 他们的脚步甚至都没有为那个可怜的女人停顿一下。 突然那女人爆发出一声大叫,仿佛整个人都突然陷入了疯狂。她甚至连命都不要了,扑过去就想抢那只鼻烟壶。 男人冷哼一声。 楚留香心中一沉,他再顾不得别的,整个人悄无声息的飞扑过去,期望能够阻止男人的动作。 仍然是令人窒息的黑暗。 女人的惨呼与男人惊诧的叫声重叠在一起,而后是鼻烟壶清脆的落地声。 本来在巡逻的两个人听到男人这一声惊呼,也立刻扑了过来!也许就在这刹那间,所有的埋伏都要被引发! 也许楚留香立刻也要落入“蝙蝠”的掌握,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计划眼看就已将全都毁了。 但他却没有丝毫后悔,若事情重来一遍,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世界上本就没有偶然,成就楚留香浪漫而传奇的一生的,也正是他每一次必然的选择。有的人也许人身处黑暗,但心却始终沐浴在光明下。 楚留香不怕自己置身险地,却恨自己出手太晚。 因为他已听见了女人绵软的倒地声。 血腥气。 那个女人已痛得倒在地上,注意力却始终放在那只鼻烟壶上。也许温热的鲜血正汩汩而出,但她却仍旧执着地匍匐着,匍匐着向那只鼻烟壶爬去。 一只手捡起了它。 然后,鼻烟壶被放入了她的怀中。 女人本已干涸的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 从很久以前,她的世界就被局限在了一间窄小的、黑暗的房子中,那就是她全部的青春,全部的生命。 每一间屋子里都住了一个女人,一个□□的女人。 每一天、每一天都只能在永恒的黑暗中等待着,像一只野兽一般□□裸的等待着。 在无边的黑暗中,不辨日月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分钟有时过得就像一年,一年有时又恍惚得像是上一分钟发生的事。没有人记得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耗过了多少青春。 肉体被折磨,尊严也被人践踏到了脚底下。蝙蝠岛上的女人,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她们活着,却像是死了。 等死。 但现在有人置身险地,却宁愿暴露也想救下她。 女人摸着鼻烟壶,她意识到自己已找回了自己的人性与他人的尊重。 瞧上去好像已经足够了,好像她也该满足了…… 但黑暗中,正有个人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在她耳边低低耳语。 那动作是她过去从未遇到过的轻缓,那声音也是她过去从未听到过的温柔。 女人沉默了很久,忽然亲手敲碎了原本被她视若珍宝的鼻烟壶! 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绝不能放弃自己。而无论谁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只能靠自己! 楚留香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此刻已击倒了两个巡逻的岛奴。 绝没有更快的动作,也没有更有效的动作!几乎已达到人类速度、体能与技巧的巅峰! 然后他立刻转向那男人。 男人做梦也未想到会遇着如此可怕的敌人,他成名已久,也曾身经数十战,当然是胜的时候多,败的时候少,所以他到现在还能活着。 但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人能在一招间将他的脉门扣住,但事实是他全身的肌肉已骤然失去了效用,甚至连舌头都已完全麻痹。 一只手已点了他最重要的几处穴道。这只手很轻,但却比硬功中最强的“大摔碑手”有效多了。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他耳旁痛声道:“就算在你眼中她再卑贱,但她也是人!她也有和你一样活下去的权力!” 只要是人,就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尊严和生命——这是楚留香一生奉行的原则。 黑暗中,一道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香气。 女人的香气。 人有五感,但在某些时候,也会产生玄之又玄的第六感——直觉。 有很多人并不相信所谓的直觉,至少这个被楚留香制住的男人并不怎么相信。 但现在他却忽然相信了。 因为他感受到了杀意。 毫不掩饰的杀意。 男人全身已不可抑制的抖动起来,他想要反抗,但全身上下都动不得分毫,他想要大喊,但喉咙中却只发出了嘶哑、可怖的气流声。 或许生与死无限接近的时候,人的潜能总是能最大限度的爆发出来。但无论如何,某些注定的事情,就算人已经感觉到,也无力再去改变。 因为他已听到了利器割裂空气的风声,甚至已感到了生死一瞬时灵魂深处发出的战栗!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那样充满着仇恨,又那样毫不犹疑的一击好像已不会为任何事所停下! 但预想之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 他非但没有死,反而可以说毫发无伤。 那致命一击竟然停下了,就停在他的脖颈边,他甚至能感觉到利器上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里太黑了,所以男人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这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 幸好停住了——他劫后余生的想着。 但下一刻,他脑中所有的想法都已中断——就像是死了一般倒了下去。 在这样的环境下,简直没有人能看清任何东西。 所以也没有人瞧见楚留香的两根指头夹住了袭来的凶器,更没有人瞧见他那一瞬间就劈向男人后颈的动作。 黑暗中,传来了“叮”的一声脆响。 楚留香松开手,叹息道:“他已经被我杀死,你的仇也已报了,又何苦折磨一个死人?” 然而女人却半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握着彻底碎裂成碎片的鼻烟壶,缓缓向后倒去。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轻轻的叹息。 有人低声道:“她已死了。” 楚留香心中一沉,一伸手却只接到女人瘫软的身体。 原来她半边身体都已被淋漓的鲜血浸湿。 也许仇恨真的有让人枉顾生死的神奇魔力。 因为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一击,速度之快,力道之猛,简直完全不像一个濒死的女人能够发出的。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伤势,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甚至楚留香接住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死亡降临的令人措手不及,上一刻还活生生的人,这一刻就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生命的消逝竟是这般轻描淡写——不过是为了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鼻烟壶。 楚留香捏紧了自己的手掌,已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几乎已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但他却还在痛恨自己做的不够多,不够好。 如果早在一切悲剧还未来得及发生时,他没有选择冷眼旁观,那么也许这个女人就不会死。 他几乎已将她的死背负在了自己的身上。 也是过去了一瞬间,又也许过去了很久。 楚留香才叹息道:“她是个可怜人,本不该死在这里。” 黑暗中,有一人缓缓道:“你让她在人生中最后的时间中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就凭这一点,你便已值得她感激了。” 楚留香摇头道:“我并不是为了她的感激。” 原随云道:“那么,也许她也并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忽然顿了一下,接着道:“因为同情是世上最虚伪、最无用的东西。” 楚留香一怔。 原随云却已经继续说道:“香帅若真的想帮她,就该真的杀了那个男人,而不是用言语来欺骗她。” 这样近的距离,就算是再轻微的呼吸,也休想瞒过一个真正的高手,楚留香这么做,本就不是为了瞒住原随云。 楚留香缓缓道:“没有人有杀死别人的权力,而我既不是律法,更不是神,我也绝没有制裁他的权力。” “盗帅”楚留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杀人。数百年来,武林名侠中,手中从未沾过血腥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原随云沉默良久,才叹息一般道:“香帅自己不愿指尖染血,又为什么要阻止别人杀人?” 楚留香也叹息道:“鲜血铸就的仇恨,毁灭的不仅是他们两个人。” 江湖恩怨,血雨腥风。 所有恩怨的开端不过是个人的生死存亡,但仇恨一旦结下,牵扯进去却是他们所有的亲朋好友。 两个人的恩怨,就足以演变成上百人的不死不休。 血海深仇,这样的恩怨并不是人人都能够承受的,他只是想给女人一个来得及后悔的机会。 原随云道:“她这一生都也许没有选择的机会,可总该有个为自己报仇的机会。” 楚留香道:“但她该恨的人,并不是这个人。” 原随云道:“那该是谁?” 楚留香道:“她最大的仇人,该是蝙蝠公子。” 原随云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蝙蝠公子,确实该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没有回答,因为他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四面八方全是这种声音。 窸窸窣窣,就像是蝙蝠飞行的声音。 难道是蝙蝠公子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第十四章秘密与背叛 世上只有蝙蝠可以凭自己的触觉飞行。 蝙蝠飞行时,总会带着一种奇特的声波,如果这声波触及了别的东西,它立刻就会有感应。 奇异的声波,奇异的感应。 窸窸窣窣,是地狱中的“蝙蝠”飞了过来。 楚留香抓住原随云的衣袖,他一跃,便跃上了石壁。 石壁很高,它本就不是给人攀岩之用,虽质地粗糙,但却很难让人攀附其上。 但他们却像是壁虎一般牢牢的贴在岩壁上,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所有的事情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四周细微的声音渐渐消失,诡异的木棒敲击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楚留香恍若未闻,安静的紧贴着石壁,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片刻后,敲击声停了。 突听下方一人道:“把她拖下去!” 话声很熟,赫然正是丁枫的声音。从他传出声音的位置来判断,正是方才那女人死去的地方。 紧接着下边便有细小的声音传来。 那名女人的尸体很快在一片静默中被拖了出去,没有人在乎她的死因,不会有人为她的死而哀伤,甚至都不会有一声叹息响起。就好像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老鼠。 “叮”的一声,好像是鼻烟壶的碎片摔在了地上。 楚留香心中一恸,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忽然丁枫又道:“死的是谁?” 有人很恭敬的回答道:“是大名府的赵刚,第六十九次巡逻的两个兄弟。” 赵刚人称“单掌开碑”,武功之强,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甚至连楚留香自己都未想到能在一招之间将他制住。 也或许唯有绝境才能激发出人最大的潜能。 丁枫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三人都没有死,你们难道连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么?” 没有人敢答话。 丁枫沉吟许久,突然喝道:“一定楚留香!寻常人绝不会留下活口,退!全退到原来的岗位去!” 有人嗫嚅着道:“退?可是……” 丁枫冷笑道:“不退又怎样?楚留香难道还会在这里等着你们不成?” 那人道:“是。退!各回岗位!” 丁枫道:“第七十次巡逻开始,每个时辰多加六班巡逻,只要遇见未带腰牌者,格杀勿论!” 楚留香与原随云没有交流,但却保持着一致的默契,不约而同的再次向上攀去。 酒香。 攀在岩壁上,楚留香就闻到了极淡、极轻微的酒香。 大多时候他的鼻子只是个摆设,或许是因为嗅觉太过灵敏,老天才总让它出毛病。 若是胡铁花在这里,此刻免不了要说上一句“楚留香长了一只狗鼻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酒香虽淡,但却极为勾人,他现在又渴又饿,要知道上一次吃饭还是在昨晚,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楚留香手中的动作不禁加快了,但却不是急着要喝点什么——他并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就算是两三天不吃不喝也绝不会倒下。 要知道什么地方会有酒? 无非宴会和酒窖。 但四周静悄悄的,显然谁也不会将宴会开在这里。 很快,两人便攀上了第二层平台。 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愈是烈酒,味道飘得愈远。而他们闻见的味道就更是香气浓郁,尾净余长。竟像是上好的陈年大曲。 蝙蝠公子竟用此等好酒招待宾客,倒当真是大手笔。 酒窖里有人,但不多。 也许是因为下面出了事,丁枫才将人手抽调走,也许在他看来,蝙蝠岛上奇珍异宝应有尽有,酒窖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这里只有三个人。 楚留香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他只用一招,便已同时解决了两个。那两人甚至只感觉到一阵风吹过,身体就已无知无觉的被这阵诡异的风刮倒。 但第三人的武功却明显要比前两人好些,至少他已察觉到了不对,然而一道无声的劲风早已悄然而至,正正弹在人体膻中穴上,力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立刻将那人击得闭过气去。 事情到此本算得上十分顺利,但谁也没想到这人却是踉跄着后退两步,身体也向后仰倒,便要栽下二层平台。不仅这人自己要命丧黄泉,就连楚留香二人只怕也免不得要再次落入“蝙蝠”的天罗地网中。 原随云霍然转身,一手堪堪拉住了那人,但他自己却也因这道力而不由自主的一起坠了下去。 一切不过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楚留香掠过去的时候只捉住了冰冷的空气与无边的黑暗。 他的手脚瞬间凉了下去。 但下一刻,一阵风便从下方擦着他的耳廓向上掠过,落地之声竟接近于无。 难不成是那只跌下平台的“蝙蝠”自己飞上来了不成? 楚留香耳朵一动,弯下腰,手向下一探,便触到了一段温热的,属于人的小臂。 不过一瞬,原随云便已借着这道力飞身而起,这一掠极稳,也极静,就如一只升空的大鸟般翩然无声,轻功之高,当世少见。 楚留香袖中的手却渐渐蜷起。 这一下虽是一触即分,却足以叫他发觉不对。 原随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一边,缓缓整理着袖口。 楚留香无声叹了口气,忽然转过身蹲在那只被原随云扔上来的“蝙蝠”身前,手指一寸寸的抚摸起这人身上的衣料来。 之前在下层与那两个岛奴动手时,他就已察觉到他们服装材质的与众不同。细摸之下,只道果然如此。 似乎是种很奇特的质料制成的,既轻又薄,而且十分干燥。能够紧贴在人的躯体上,行动之间甚至连衣袂带风声都不会发出 若是有火……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点在这顺滑的衣料上,它们摸上去细腻得简直就像是人的皮肤。 楚留香的思绪便不由自主的有些散了,他又回想起刚刚掌下那满手粗糙不平的肌肤,纵横交错,沟壑蜿蜒,就像是因极深、极狠的外伤而留下的陈年伤疤。 他简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像原随云这样一个几乎从未踏入江湖的世家子身上怎会出现那样大面积的外伤。 二层平台上几乎一丝声音也无。 黑暗,寂静…… 原随云忽然缓缓道:“香帅在想什么?” 楚留香的思绪被打断,脱口道:“我在想你……” 顿了顿,他摸摸鼻子,苦笑道:“没什么。” 原随云沉默了半晌,淡淡道:“香帅既然心中有惑,怎么反倒不问?” 楚留香道:“难道原公子知道我想说什么?” 原随云道:“我早知香帅的好奇心极重,你想说什么也就不难猜了。” 楚留香怔了一下,才道:“你愿意说?” 如果是别人不愿说的事,他也绝会不多问。 原随云忽然笑道:“江湖上有一个传闻,却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楚留香道:“什么传闻?” 原随云道:“无论是谁,只要让楚留香产生了疑惑,那个人都最好自己将来龙去脉全部说出来——因为就算是自己主动说出来,也要好过让楚留香亲自去寻找答案。” 楚留香苦笑了一下,他身上一直都有种奇怪的运气——他追查一个秘密时,往往总能跟着发现一连串其他的秘密。 谁也说不上是幸运,还是霉运。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秘密总是知道的愈多愈好,但楚留香却知道,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愈多,往往背负得就愈沉重。而他心中也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般轻松。恰恰正相反,很多秘密揭破之前,反而会很痛苦——与危险和陷阱无关,而是来自内心的拷问。 南宫灵、无花、薛笑人……鲜血淋漓的真相。 不过再多的痛苦都休想叫楚留香放弃。 至少他已阻止了江湖上更多悲剧的发生,哪怕只有这一点,也已足够。 而这正是楚留香之所以被人敬重的原因——世上绝没有一个人的内心能像他这般坚定,义无反顾、负重前行。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楚某好奇心虽强,但有些事情,纵然别人愿意说,在下却是不愿听的。” 原随云淡淡笑了笑,果然不再开口。 楚留香也站起身,却忽然呼吸一窒。 门外有人! 来人脚步极轻,显然轻功不低。 原随云与楚留香已悄无声息的一左一右贴在门边,只等那人进来那一刻。 那人在门外踌躇了一下,果然悄悄从门缝中潜入,但不知为何步伐却有些凌乱,似是十分惊慌。 楚留香出手如电,已扣住了那人的脉门。 然而他指腹接触到的却是柔软光滑的皮肤,鼻子里嗅到的是温馨而甜美的香气。 竟是个女人。 这人的牙齿还在打着战,显然刚经过极危险、极可怕的事。 但现在她却笑了,带着笑道:“楚留香,你拉住我的手干什么?不怕小胡吃醋?” 楚留香几乎怔住了。 来人竟是高亚男。 可她是怎么在第一时间认出他的?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缓缓道:“高姑娘难道没有跟着蝙蝠岛的人走?又怎么会在这里?” 高亚男叹了口气,道:“他们现在已知道我是谁了……也许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她显然还不知道枯梅大师的秘密已被他们揭破,此刻指的也许是“蓝太夫人”的秘密暴露,对方知晓了她华山门人的身份。 楚留香道:“哦?” 高亚男道:“我才一上蝙蝠岛,那些人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忽然对我出手。我见身份暴露,就一直掩藏行迹,不过他们的布防太严密了,我本马上就会被发现,但不知为何,他们突然离开了。” 楚留香道:“可既然他们没有跟你说一句话,你又怎么知道是你的身份暴露了?” 高亚男咬牙道:“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 楚留香惊讶道:“叛徒?” 高亚男冷笑一声,道:“一点也不错,就是叛徒。” 原随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那华姑娘呢?” 高亚男冷冷道:“你用不着想她了,她绝不会像我们这般狼狈。” 楚留香道:“为什么?” 高亚男深吸了口气,恨恨道:“因为那个出卖我们的叛徒就是她!” 她顿了顿,痛声道:“而且将‘清风十三式’的秘本盗出来的人也是她!师父想必早就在怀疑她了,所以这次才故意将她带出来,想不到……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原随云沉吟道:“高姑娘想必还不知道白先生也死了,他也是死在摘心手之下。” 高亚男不禁失声道:“什么?!” 原随云道:“高姑娘以为,华姑娘为何要杀害白先生?” 高亚男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他也许是无意间看出了华真真的秘密,所以她才索性杀人灭口了吧。” 楚留香皱了皱眉。 高亚男抽泣着道:“家师临死的时候,的确留下过遗言,要我对她提防着些,但那时连我也不相信,所以也没有对你们说出来。” 原随云点头道:“不错,华姑娘确实不像欺师灭祖之人。” 高亚男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家师一向待她不薄,谁又想得到她会和蝙蝠岛有勾结呢?” 原随云道:“可华姑娘年纪轻轻,又如何能杀得了白先生?” 高亚男咬着牙,道:“白猎又算得了什么?连你只怕都不是她对手。” 原随云讶然道:“此话怎讲?” 高亚男嘶声道:“你们全忘了她姓华!”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她莫非是昔年‘辣手仙子’华琼凤的后人?” 高亚男道:“一点也不错。华祖师爷修成正果后,就将她早年降魔时练的几种武功心法全都交给了她的兄弟。因为这些武功全都是她老人家的心血结晶,她实在舍不得将之毁于一旦。” 原随云道:“摘心手的功夫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高亚男道:“但摘心手却还不是其中最厉害的功夫。她老人家也觉得这些武功太过毒辣,所以再三告诫她的兄弟,只能保存,不可轻易去练。但华真真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将这几种武功偷偷练会了,然后才到华山来找家师。” 楚留香道:“她以前并不是在华山门下?” 高亚男道:“她投入本门,只不过是近几年来的事。师父听说她是华□□师的后辈,自然对她另眼相看,所以才传给她‘清风十三式’。” 楚留香道:“可是那她为何要入华山派?” 高亚男道:“因为那几种武功虽然厉害,但‘清风十三式’却正是它们的克星。” 原随云道:“这么说来,她岂非是在未入华山门之前,就已和蝙蝠岛有了勾结?但华姑娘那时才多大……” 高亚男冷笑道:“一个人若要做坏事,无论年纪多大,该做还是会做。” 原随云怔了一下,道:“这倒是不错。” 高亚男叹了口气,黯然道:“家师择徒一向最严,就因为她是华□□师的后人,所以竟未调查她的来历,否则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事发生了。” 楚留香静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想不到我们竟是被自己的朋友背叛了。” 他一句话说的很慢,很慢。但声音里却饱含了太多情绪,有痛心,也有悲哀。 高亚男也忽然沉默了。 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却突然说不出来了。 因为原随云在他手心写下了四个字。 也正是这四个字,让他此刻面对高亚男,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小心埋伏!” 楚留香只觉嘴里有些发苦。 不错,既然枯梅大师与蝙蝠岛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而高亚男也绝不可能背叛师父,那么她如今出现在这里,如此精准的找到他们,显然后面跟着的是一连串深思熟虑后的阴谋与陷阱。 高亚男并不知道她们的行动已被看穿,这一番指控下来,反倒是让他们知晓华真真并未参与那些阴谋,当然这也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楚留香不知道高亚男此刻的心情。她是否也在痛苦,也在彷徨? 他们明明是近十年的老朋友,现在却互相说着欺瞒的话语。 长时间的黑暗与静默里,高亚男似是有些恐惧。 她伸出手向楚留香摸去,道:“楚留香?你还在这里吗?” 她柔软的手掌已轻轻搭上了楚留香的后背。 下一刻,她便感到手心一空。 又有人来了。 这一次却不再是零星的两人组成的巡逻小队。 而是很多人。 果然。 楚留香长叹一声。 原随云已如一只大鸟般腾空而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第十五章恶意的玩笑 梦魇般的漆黑。 蝙蝠公子的命令被有效的执行着,这里也绝没有一丝光透进来。 如影随形。 也不知因为什么,楚留香发现自己与原随云无论多小心,行踪还是会被人发觉。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楚留香早已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黑暗简直快要把人逼疯。 此刻他们二人正背靠着一块石壁,奇迹般的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时间。 原随云压低声音,道:“香帅以为,究竟为何他们会这般紧追不舍?” 楚留香知道不对,但他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是有眼睛的,但在这样的环境中,有眼睛的与没眼睛的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因为只要是个人,简直就休想瞧见任何东西。 若不是楚留香相信自己绝没有变成个真正的瞎子,就连他也要觉得这些“蝙蝠”是借着光才会这般穷追不舍。 这些人的武功绝不会高到每次都能发觉隐匿者的行迹,那么他们又是如何做到不丢失目标的? 难道他们能看见人不看不见的东西?难道他们已长出了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楚留香苦笑道:“也许他们都变成了真正的蝙蝠……” 原随云沉吟着,道:“就算是变成了蝙蝠,也一定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追踪到我们。” 他叹了口气,道:“但在下却始终未察觉究竟是哪里不对。” 楚留香缓缓皱起了眉。 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原随云,都绝不是粗心大意之人,所以这一路走得虽惊险,但却不至于暴露。一切都是从遇见高亚男后才忽然变得不对劲起来。 难道问题出在她身上? 而那个叫人瞧不见、听不到、闻不着的法子,又究竟会是什么呢…… 等等…… 楚留香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会被很多人忽略的问题——也许有的事情,确实是只有别人能瞧见,但自己却瞧不见的。 楚留香不是瞎子,非但不是瞎子,目力反而很好,他甚至能够看清百丈外的一颗米粒。但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一样东西是他瞧不见的——无论是谁,只怕都瞧不见自己的身后。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高亚男最后轻轻按在自己后背那一掌。他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般两下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奇差。 “我是凶手” 碧磷写就的四个字仿佛鬼火在漆黑的地狱中幽幽闪亮着,残酷的揭露了鲜血淋漓的真相,毫不留情的嘲笑着他的愚蠢——就像是蝙蝠公子开得最恶劣的玩笑。 楚留香很少发抖。 他记得有一次和胡铁花去偷人的酒喝,若非躲到大酒缸里去,险些就被人抓住,那天冷得连酒都几乎结了冰。 他躲在酒缸里,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一直抖个不停。 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才七岁,自从那一次之后,他就没有再发过抖。 但现在,他身子竟不停的颤抖起来。 高亚男知道原随云是个瞎子,所以就算楚留香背后的字再显眼、再醒目,他也绝对看不见,更做不到出言提醒! 但高亚男却无疑并不是幕后主使。 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如此残忍的诡计? 蝙蝠公子究竟是个多么可怕、多么恶毒的人?! 楚留香吐出一口气,心中已有了决断。他转过头,低声道:“我们在二层与他们兜了许久圈子,却始终没有发现小胡他们的踪迹,想必牢房还在下层。” 原随云道:“香帅所说不错。但眼下我们却还未甩脱包围。” 楚留香道:“追兵虽多,但这样一来一旦遇到意外,调配所需的时间也愈多。也许我们兵分两路,趁他们措手不及之时,还能尽快脱出。” 原随云沉默了一瞬,道:“香帅这样说,可是已发现我们无法甩脱包围的关节?” 楚留香不答,却道:“无论如何,两个人分开,总比在一起脱困的机会大些。” 原随云没有说话,却忽然出手捉住他的手腕,才缓缓道:“问题可是出在这件外衫上?” 楚留香呼吸一顿,心中却已清楚什么事也再瞒不住他:“不错。” 原随云道:“是什么?” 过了半晌,楚留香才叹息道:“碧磷,是碧磷……”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既然香帅已发现问题所在,为何却不愿说出?” 楚留香苦笑道:“这一计用心太过险恶,我又何必说出来,让你心里难受?” 有些缺陷,是人力所无法弥补的。而愈是高傲的人,就愈无法忍受这种缺陷。 原随云是个瞎子,但他也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一生下来就拥有常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财富与地位。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江湖人提起他,却从无一人觉得堕了无争山庄三百年威名。他目力有损这不错,但他那一身惊人的武功,江湖中又有几人能与之匹敌? 没有人知道一个瞎子究竟要付出多少的艰辛,才成为今日的无争山庄少庄主。 在楚留香眼中,原随云虽谦逊温和,但周身那份傲然却早已刻在骨子里,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真相、这样的屈辱? 原随云久久的沉默着,他虽一个字都没有说,但那只握住楚留香的手却已瞬间收紧。 忽然之间,四面八方都充满了奇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磷字不过是一瞬间的暴露,却再次引起了“蝙蝠”的追逐。这地方显然已被包围住,既不知来的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些什么样的人。 这次甚至就连石壁也响起了那些声音,他们的包围就像是一面网,这面网绝没有任何漏洞。 来的人最少也有一两百个,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根很细很长的棒子。 似曾相识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楚留香终于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 这枝棒正如昆虫的触角,就等于是他们的眼睛。 他们正在靠近,包围圈正在缩小。 猎物无论往哪面走,都要堕入他们的网中! 楚留香不再等原随云开口,已继续说道:“事急从权,楚某会先行一步引他们离开,若原公子脱困,还望能寻个机会救小胡几人出来。” 原随云缓缓道:“香帅这是要让在下苟且偷生不成?” 楚留香道:“一切皆因楚某之故,才连累原公子落到如此境地。”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忽然极轻的笑了下,喃喃道:“看来香帅不仅生了副世间少见的好心肠,眼下竟还想当杀身成仁的圣人。” 他叹了口气,道:“但这份情,在下却是不愿领的。” 楚留香呼吸一窒。两人本就离得极近,这下原随云更是几乎贴着他耳畔低语,温热的呼吸倾吐在颈侧,湿润、令人战栗。 他心中突然泛起了一种奇异的感情。 原随云道:“香帅轻功举世无双这不错,但在这种环境下,只怕轻功的发挥也难免有所影响,不过这一点于在下而言却几乎没有区别,所以……” 说着,他已出手如电,劈手将楚留香手中那件写着字的外衫夺过。 他叹息道:“更何况胡兄他们是香帅的好朋友,却并非在下的好朋友。救人之事,还是由香帅自己出面吧。”, 衣袂飘动声一起,原随云长袖已如流云般飞卷而起。 他整个人仿佛也已随着这阵风飘然而去。 楚留香伸出手,却只触摸到对方一片柔软的衣角,下一刻便已毫不犹豫的从指缝间轻轻滑走。 也许有的人就像天上的云,有时叫人瞧着他,会觉得离自己很近,近到几乎触手可及。但在某个瞬间,又会叫人恍然明白,他其实是任何人也永远无法握在手中的那一片飘渺之云。 楚留香心中忽然浮起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想法。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眼中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楚留香对原随云的了解绝算不上多深,仅仅止步于那些世人皆知的生平大事。 他本生活在无争山庄这样简单的地方,但却好像对江湖上的人情世故一点就通。 他明明有着一身令人难以想象更难以企及的功夫,但身上却存在着深到几乎刻骨的伤痕。 他客气时笑得多,真心笑得时候少。 他身上同时存在着那么多的矛盾,却都被那温柔的笑容所掩藏 楚留香认得的人很多,有的人简单的足以让人一眼看穿,而有的人却复杂得好像晦涩难懂的古籍。 原随云虽年少,却显然并不是个易懂的人。 非但不易懂,简直就像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未知,背后会是什么? 有时是柳暗花明,但不可否认,大多时候它们都充满了危险。 愈是危险,愈是迷人——楚留香本就是喜欢刺激的人。 他的心中也忽然涌起了一阵冲动,他想要拨开这迷雾,瞧一瞧掩藏在它背后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尽管他的本能已告诉他,最好不要去深究一个人的本性,但他着实已无法阻止自己。 而他同样也无法否认,此刻自己确实已被原随云身上的某种特质所吸引。 但在这极致的黑暗里,楚留香就算将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到那流云般的少年。 他只瞧见一点碧森森的鬼火,在不远处的“蝙蝠”中飞跃、旋转、跳动! 鬼火飞跃得越来越快,有时明明看到它是往左面去的,也不知怎么样突然一折,就突然到了右面。 到后来这点鬼火就像是连成了一条线。 一条曲折诡异的线。 再一晃,便不见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第十六章趋光 底层。 楚留香一接触到地面便听到了一阵愉快且黏腻的笑声。 他需要一个人带路。 但他没有推开这扇门。有些事,他是死也不肯做的。 他再向左移动,又找着另一扇门。 这扇门后没有声音。他试探着将手放了上去,一瞬间脑中便闪过了很多念头。 判断虽只是刹那间的事,但其决定却往往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楚留香瞧不见这扇门后有些什么,也许他一走进这屋子,就永远不会活着走出来。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因为他的朋友还在等他,所以无论门后是刀山火海,还是无间地狱,他都会闯一闯。 楚留香深吸了口气,将门推开一道小缝,一个闪身便闪了进去。 屋子里很冷,也很静。 冷得几乎将人全身的血液都冻住,静得差点让人以为自己忽然变成了个聋子。 这间屋子叫人感觉不到丝毫人气儿,似乎也没有人住。 但楚留香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极轻、极浅的味道。 血腥味。 一道声音就在这时响起,音量并不大,但在这寂静中听来却如惊雷一般。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但楚留香听了这句话,非但没有退出去,却反而转过身,轻轻将门关上了。 他要做什么? 刚刚那道声音很甜,也很媚,简直就像是海妖的诱惑。 屋主显然是个女人。 难道他也是那种色令智昏的男人? 楚留香道:“为什么这间屋子不能进来?” 女人道:“因为我这间屋子,本就不是给男人寻欢作乐用的。” 她忽然笑了起来,娇声道:“不过你既然将门关上了,那就不必走了。” 楚留香道:“腿长在我身上,你又有什么法子能留住我?” 女人用甜得发腻的声音笑道: “我只有一种法子,但它却无疑是全天下最有效的法子。” 楚留香道:“哦?何以见得?” 女人道:“因为过去进来的人,最后都会留在这里。”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怎么瞧不见他们?这屋中岂非只有你我二人?” 女人虽然还是笑着,但声音中却多了一丝阴寒,道:“你自然瞧不见他们,因为他们留下的是命,人早已下了地狱!” 这句话中的冷意几乎有如实质,阴测测的往人骨头缝里钻。只要不是个呆子,在听完这句话后,只怕都要想方设法的离开这里。 但楚留香却不知为何还站在那里,简直就好像突然变得比呆子还呆。 楚留香道:“是你杀了他们?” 女人道:“我没有杀他们,我只是告诉了他们一个秘密。” 楚留香道:“听起来似乎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女人道:“是要命的秘密。” 楚留香道:“既然是秘密,那么我想就一定有人不愿意让这个秘密被人知道。” 女人叹了口气,道:“所以这几年来,已很少有人推开这扇门。” 她一边说着,一边一步步向楚留香走来,她的脚步轻得就像是猫咪。 楚留香道:“但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是永远不会将秘密泄露出去的。” 女人道:“你想问,为什么我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对吗?” 她不等楚留香说话,就接着道:“我是个有用的工具。而一个有价值的工具,谁也不想随便丢掉,不是吗?” 楚留香道:“那么你现在要将那个秘密告诉我?” 女人娇声道:“你想不想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简直一点也不想知道。” 女人已站在了他面前,吃吃笑道:“只要你愿意留下来陪我,我就不告诉你。” 楚留香道:“为什么非得是我?” 女人道:“因为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偷偷溜进蝙蝠岛的小虫子——有请柬的人,绝不会像你这样横冲直撞。” 楚留香呼吸微不可查的一窒。 女人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是怎么来的,你既然来了,就别想再离开。” 楚留香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你不介意我长得丑?” 女人道:“哦?有多丑?” 楚留香道:“我的朋友常说我长得活像只猴子。” 女人幽幽道:“只要是个人,只要还能说话,就算你长得像只臭虫我也不介意。”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的要求倒好像比别的女孩子简单得多。” 女人沉默了很久,忽然喃喃道:“十一年……你认为十一年是否已算得上很长?” 对于一个生活足够多彩的人来说,也许十一年算不上很长,但它着实已不算短,能够发生的事情也有很多。若放在乱世之中,甚至能够经历数个朝代的更迭。 楚留香道:“嗯。” 女人缓缓道:“我已在蝙蝠岛上生活了十一年。” 楚留香几乎已怔住了。 十一年……在蝙蝠岛?在这样不见天日的深渊中? 蝙蝠岛上也许当真什么都有,但对于生活这里的人来说却是一文不值。 就算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也不过是虚妄,真实的只有铺天盖地、永无止境的黑暗。 没有什么比永远的黑暗更可怕,也没有什么比永远的寂寞更能令人崩溃。 在这里的生活,真正的度日如年。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道:“如果我答应你,你会帮我的忙吗?” 女人也叹息道:“只要你留下来陪我,无论你要我帮什么忙,我都会答应你。” 她的声音虽然还是那么甜,那么媚,但其中的悲苦却是掩也掩不住的。 一句简单的陪伴,就足以叫她将整个人都出卖。 楚留香很少拒绝女孩子的要求,尤其还是这样令人心酸的请求…… 如果他的朋友们没有被人捉住,如果这里不是在蝙蝠岛,如果没有永恒的黑暗…… 哎,永恒的黑暗…… 楚留香心中一沉,叹息道:“若是我不愿呢?” 女人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你就得死!” 楚留香知道女人的话并不只是威胁。一个人到了这里,本就随时随地都可能死,而且会死得很快、很惨。 他们二人,一个是拼命宣扬秘密的泄密者,一个是不想听秘密的聆听者;一个是用死来威胁男人留下的女人,一个是死也不想留下来和女人寻欢作乐的男人。听起来很荒谬,但谁又知道这荒谬背后掩藏的悲哀? 可楚留香已别无选择…… 他突然出手,捏住了她致命的穴道,沉声道:“我若死,你就得先死,你若想活着,最好先想法子让我活着。” 女人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了,道:“死?你以为我怕死?” 楚留香道:“我也可以让你比死更痛苦。” 女人的笑声越来越大,几乎已笑得声嘶力竭:“我岂非早已是比死还痛苦了!” 她简直就像忽然之间被黑暗与绝望逼得疯狂了。 也许她早就疯了。 但在这种地方,只要是个人都会变得疯狂。 在这样的地狱里,活着岂非还不如死? 楚留香再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他已威胁不了她。 他松开了手。 但她却已轻轻投入了他的怀抱。 楚留香一伸手,就触到了一段玲珑的曲线,她的身上的衣物紧致而纤薄,也不知是什么面料,摸上去光滑而细腻,而她整个人也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将手缩了回去。 也许在某些女人眼中,楚留香有时是个“很坏”的男人,但眼下他的想法却很简单。 简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他只是做不到推开这样一个几乎陷入崩溃的人而已。 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是过去了很久,女人抬起头,口中喃喃道:“你身上好香……”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他这一路疲于奔命,后来更是让海浪劈头盖脸浇了个通透,也不知道哪里还会有什么所谓的香气。 女人道:“这是什么花的香气?是桃花吗?” 楚留香道:“是郁金香。” 女人道:“好美的名字……为什么我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花?” 楚留香道:“因为它是我托人从一个很遥远的国度捎来的异国花。” 女人缓缓道:“我猜它一定是粉红色的,花开时漫山遍野……”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还未来得及飘远,便已消散在这寂静的空气中。 也许她并不是在问他答案,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郁金香”是什么。也许她只是想起了某段尘封已久的回忆,想起了某一日午夜梦回时,那一缕似曾相识、魂牵梦绕的桃花香。 楚留香长长的叹息道:“……一点也不错。” 他不介意说谎,他只希望对方能快乐一点,哪怕只有片刻时间。 然而可悲的是,在这样的地方,快乐竟然都显得是那么奢侈。 女人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忽然长叹一声,道:“你和外面那些人不一样……也许你不该被困在这里,我该帮你走的……” 楚留香忍不住道:“我虽不能留下来陪你,但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也带你出去。”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缓声道:“不,我绝不离开。” 楚留香一怔,喃喃道:“你难道不打算离开这里?” 女人道:“我死也不离开!” 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同样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甜、那么媚。 但她周身的气质却变了,变得冰冷,竟似完全没有情感,她道:“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告诉我,你要我帮你的是什么?” 楚留香没有说话,他向后一欠步,便将女人让了出来。 女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不要我帮你的忙?” 楚留香沉默着,只因他不忍。他既不忍说,也不忍再要她做任何事,更不忍再利用她。 现在他已有了负罪的感觉。 若有人能忍心利用她这样的可怜人,那罪恶简直不可饶恕。 沉默了很久,楚留香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还是会来带你走。” 女人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个好人,我简直从未见过你这般好的人。” 楚留香道:“可是你只认识了我一炷香时间。” 女人道:“但我感觉得出,哪怕只有一小会儿……愈是像我这样的人,愈能感觉得出……” 她声音里竟忽然有了感情,接着又道:“我愿意帮你……让我帮你。” 楚留香说道:“你不必……只要跟着我,就会有危险。” 女人笑了笑,道:“危险?还有什么危险能比这十一年的黑暗更可怕?” 楚留香道:“可是我……” 女人接口说道:“你要知道,在这蝙蝠岛上,眼下你绝找不出第二个敢为你带路的人了。而若没有人带路,无论你想做什么都难如登天。”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你就算相信自己的能力,也至少……至少要给我一个机会。” 愈是深陷黑暗中的人,愈是渴望光与温暖,人又何尝没有趋光性…… 这一次,楚留香已说不出话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第十七章风暴将至 未知的黑暗。 黑暗似已接近永恒。 楚留香被女人拉着手,两人沉默着走在令人绝望的地狱中。 “我没有名字……你若一定要问,不妨就叫我‘东三娘’吧,因为我住的是第三间屋子。” 没有名字……为什么? “你要我带你到哪里去,逃出去?” 当然不是。 “也许你要去找……蝙蝠公子?” 为什么她的语气如此仇恨?不过,这里的哪个女人不恨蝙蝠公子呢…… “我要去救我的朋友。” 楚留香永远也不会丢下自己的朋友,更何况原随云是受他连累,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要将他一起带出去。 “能做你的朋友,一定十分幸运。” 不,是我很幸运能认识他们,若没有他们,只怕我已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我知道那边有间牢狱,却不知你朋友是不是被关到那里去了,说不定他们已……已……”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全身都抖了一下,好像已在为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哀伤。 她好像真的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女孩子…… 但她说的话,却正是楚留香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地方有三层,我们现在是在最下面一层。” 这里确实像是地狱中的地狱,人人都在沉默中忍受着最绝望的痛苦。 “牢狱就在下面这一层,我们出门后,沿着墙向右走,再走到后面,就到了。” 听来这只不过是很短的一段路,但现在,楚留香却觉得这段路简直既漫长又崎岖,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一走出门,我们绝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这里到处都是致命的埋伏,走得慢些,总比永远走不到好。” 在屋里,东三娘已将这些话全都说出来了。 现在,她只是静默的往前走,走得很慢。 因为无论走多远,都是同样的黑暗。错位感愈来愈强,人明明走着,却好像被关进了钉死的棺材里。 长久的黑暗中,楚留香感到自己已渐渐失去了感知的能力,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见,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已慢慢无法感知。 他简直就像是从未移动过。 黑暗变得有如实质,浓重而黏腻,压得他难以喘息。 偶尔有细微的气流吹过,在这极致的黑暗中就像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呼吸拂过颈侧。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自己的汗毛已根根竖起,手心渐渐潮湿,正在流着冷汗。 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没有……什么也没有…… 但最可怕的就是什么也没有! 未知的黑暗、无法歇止的猜测。 黑暗就藏在人的心中。 楚留香头一次知道了当一个瞎子是什么感受,茫然与无助,绝望与痛苦。他也头一次知道了要忍受长时间的黑暗是需要多大的意志力。 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每一次的惊慌,每一次的恐惧,过去的,现在的…… 但最后他想起的却是不久之前,那双在他手心轻巧勾画的手。 细腻、温柔。 而那个惊才绝艳的温和少年,又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那样平静从容的接受现实? 楚留香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拥有了直面未知的力量。 什么也没有发生。 甚至连那种如蛆跗骨的阴冷感都已消失。 黑暗。 但原随云早已习惯了,他的世界从很多年前起就是一片绝望的漆黑,而且永远也没有尽头。 在蝙蝠岛上或不在蝙蝠岛上,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分别。 流云一般的袖子轻轻一振,原随云再次飞掠而起。 在楚留香成功脱困后,他就不再与“蝙蝠”们周旋,早已甩脱了包围。但他此刻却宁愿再次面对几百只“蝙蝠”的围攻。 只因为他身后却跟着一个远比几百只“蝙蝠”还要执着、还要可怕的人。 尤其是对方似乎还跟自己有着深仇大恨。 他听到了衣袂飘动声。 有风。 风声很急,却很轻。 他上一刻才从原处掠开,这人下一刻便扑了过来。身法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对方刹那间已出手三招,尖锐的风声却像是分成了六七个方向,同时击过来。 三招过后,原随云便已意识到绝不可与其硬拼。 因为对方每一招出手,都充满了仇恨,像是恨不得一出手就要他的命,而且,只要能要了他的命,这人自己也不惜同归于尽。 这种招式不但可怕,而且危险。 面对着这种招式,一丝半毫的分神都可能满盘皆输。生与死之间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黑暗中,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一个人的脚步声较重,另一人的脚步声却轻得如鬼魂,胡铁花若非耳朵贴在地上,根本就听不见。 除了楚留香,还有谁的脚步声会这么轻? 胡铁花整个人都凉了,连最后一线希望都落空,恨恨道:“你这老臭虫他妈的怎么也来了?你本事不是一向都很大么?” 楚留香什么都没说,已走到他身旁。 胡铁花愕然道:“你是自己走进来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当然是自己走进来的,我又不是鱼。” 他已解开了网,拍开了胡铁花的穴道。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是鱼,死鱼,你的本事的确比我大得多。” 这时张三的穴道也被解开了,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楚留香道:“多亏我这位朋友带我来的。” 张三愕然道:“朋友?谁?” 楚留香道:“她叫东三娘……我相信你们以后一定也会变成朋友。” 胡铁花笑道:“当然,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可惜我们现在瞧不见她。” 他笑着又道:“东三娘,你好吗?我叫胡铁花,还有个叫张三。” 东三娘道:“好……” 她的声音似乎在颤抖着,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未有过朋友——从来没有人将她当做朋友。 楚留香道:“这段时间你们一直都在这里?”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我一跳下滑车就被困在这里了。” 楚留香道:“看来你们也没有金姑娘的踪迹。” 胡铁花忽然咬着牙道:“我们用不着找她了!她根本没有跳下滑车!” 楚留香刚要开口,张三便将话接了下去。 他讶然道:“可她为什么不跳?” 胡铁花恨恨道:“她根本就是蝙蝠岛上的老朋友了,这滑车说不定就是她的圈套。”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已冤枉了她两次,千万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胡铁花道:“你说我冤枉她?那你说,她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跳?难道她连五十都不会数?” 楚留香叹道:“她这么样做,是为了我们,更为了你。” 胡铁花几乎又要叫了起来,道:“为了我?” 楚留香道:“她若也跳下来,滑车岂非就是空的了?蝙蝠公子若是看到一辆空滑车无缘无故的滑下去,一定就会知道有人溜进来了,所以金姑娘才会故意留在滑车上,宁可牺牲她自己,来成全我们。” 胡铁花道:“但我们却刚一进来就掉进了陷阱。” 楚留香道:“她怎会知道下面有陷阱?” 东三娘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你好像总是会先替别人去着想,而且还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胡铁花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她既然要这么样做,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楚留香道:“她若先告诉了你,你还会让她这样做么?” 胡铁花跺了跺脚,喃喃道:“看来我是个不知好歹的大混蛋。” 楚留香道:“这里还有位朋友是谁?” 张三道:“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的。” 楚留香淡淡道:“莫非是勾兄?” 张三也怔住了,苦笑道:“看来你真有点像是个活神仙了,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楚留香当然知道。 叛人者人恒叛之,他早已算准了像勾子长这种人,必定会有如此下场! 楚留香道:“勾兄是否伤得很重?” 勾子长□□着,道:“你们用不着管我,这本就是我的报应,你……你们走吧,那蝙蝠公子就在最上面一层,此刻也许正在大宴宾客。” 楚留香沉吟着还未说话,东三娘却忽然抽出了自己的手,一步步向门口缩去。 楚留香道:“你要去哪儿?” 东三娘低声道:“我……我已带你找到了朋友,眼下自然要回去的。” 楚留香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回去?回哪里?我难道还要眼睁睁瞧着你重新回到那间冰冷冷的屋子里不成?” 东三娘颤声道:“你……” 楚留香柔声道:“我说了要带你走,就绝不会食言。” 他笑了笑,道:“不过现在我们还不能离开这里,有一些事情还需要我来解决。” 他话音未落,但石门已在此刻关闭。 门的厚度已有四五尺,然而石壁更厚。 只要石门从外面锁起,这地方就变成了一座坟墓,直叫人插翅也难飞。 关门的人竟是张三。 胡铁花本来一直没说话,现在却几乎要跳了起来,大声道:“你小子又犯了什么毛病?我们好不容易不趴在地上当死鱼了,你怎么自己反倒把牢门关上了!” 他说着,便伸手要去推门。 张三叹了口气,拦住他道:“看起来说你是死鱼都抬举你了。” 胡铁花瞪着眼睛道:“你少放屁!” 张三道:“否则你该明白老楚的意思的。” 胡铁花道:“我该明白什么?” 楚留香道:“小胡,有一句话不知你听没听过。” 胡铁花道:“什么?” 张三接口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我当然听过……但这世上绝没有哪个牢狱是从里面也能开门的。” 楚留香笑道:“那不如你先摸摸门的缝隙处。” 胡铁花伸手一摸,竟是摸了一手的稻草。 他怔了怔,这才明白,这门让人感觉好像已被紧紧锁死,但其实只是在缝隙处塞上了稻草,若是有心去推,根本就是一推就开。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看起来每个人好像都比我要精明些。” 楚留香道:“你若愿意少喝点酒,少醉上几天,也会精明不少。” 张三道:“让他不喝酒,简直比让狗不吃屎还难。” 胡铁花冷笑道:“我看你就长了张狗嘴,还是专门放屁的狗嘴。” 张三却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只希望谁手上能点只火折子,我现在简直连对面的说话的是人是狗都分不清了。” 胡铁花恨恨道:“谁会有火折子?我们分明是从海里被人捞起来的。” 勾子长忽然道:“我有……我在袜筒里藏了个火折子。” 张三大喜道:“还没有被搜出来?” 勾子长道:“这火折子是京城‘霹雳堂’特别为皇宫大内做的,特别小巧,而且不怕水。” 胡铁花道:“我找到了,火折子就在这……” 他话未说完,东三娘忽然大声道:“不行,这里绝不能点火。” 胡铁花道:“不能点火,是怕火光被人发觉,但现在我们已将门关起来了,还怕什么?”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也想看看你,只要是老臭虫的朋友,我都想……” 东三娘嘶声道:“不行,千万不能点火,千万不能。” 她声音竟充满了惊慌畏惧之意。 她连死都不怕,为什么怕火光? 楚留香忽然想起东三娘身上那身穿着却好像根本没穿的奇特服装,沉吟着道:“小胡,外衫借我一用。” 胡铁花道:“你要做什么?你的衣服……” 楚留香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手轻轻一探,原本穿在胡铁花身上的衣服就忽然跑到了他的手里。 胡铁花怔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忽然摸摸鼻子,无奈道:“你这只老臭虫,我今天才知道,你非但脱女人衣服快,原来脱男人衣服更快。” 楚留香充耳不闻,将外衫披在东三娘的身上。 东三娘身子已在发抖,紧紧抓住他的手道:“不要让他们点火,千万……千万不要。” 楚留香还未开口,张三便道:“不点就不点吧,这火折子得省着点用,在这里点了也是浪费。” 说着他向后退了一步,却感觉到脚边踢到了什么东西。 某种很柔软、很熟悉的东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第十八章冰山一角(上) 原来石牢中竟还有个人! 张三险些就要叫了出来,他颤抖着道:“这里……好像有个人。” 楚留香一个箭步冲上去 是个死人。 尸身已完全僵硬,显然死了有一段时间。 楚留香的呼吸一窒,因为他已发现这个人的耳朵却与常人不同。比起柔软的皮肤,更像是冷硬的金属。 长着双金属假耳的,这世上岂非只有一人? 这人竟是英万里! 英万里竟已死了! 胡铁花当即再顾不得别的,一下就将火折子点燃了。 火光顿时照亮了狭小的石牢,这下不仅是张三,简直是每一个有眼睛的人,在看清眼前的画面后,都呆呆的站在了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 英万里死得很惨。 他的胸口被人掏出了一个大洞。 血洞! 又是摘心手! 他的嘴里塞着一样东西。嘴角已被那样东西胀裂,干涸了的血渍凝结在上面。 张三几乎立刻忍不住就要呕吐。 那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再看英万里自己的右手,竟已被齐腕砍断! 他面上凝固的表情十分扭曲,脸上的肌肉似已因某种说不出的恐惧而僵硬,配着他口中鲜血淋漓的断手,直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怎么能有人做得出如此残酷、如此可怕的事? 胡铁花不禁喃喃道:“你们说,他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楚留香缓缓道:“凶手。” 胡铁花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是问,凶手是谁?” 张三喃喃道:“自然是枯梅大师,除了枯梅大师,你还有别的人选么?” 胡铁花道:“可枯梅大师与英万里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张三道:“你莫要忘记,英万里之所以是天下第一名捕,靠得就是他这双异于常人的金属假耳,只要一个人在他面前说过话,那么无论这人如何改变自己的声音,都休想逃过他这一双耳朵。” 他叹了口气,道:“枯梅大师下此毒手只怕也是担心英万里听出她的声音。而英万里也万万想不到凶手会是枯梅大师,所以表情才会如此狰狞。”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用力拍着张三的肩膀,叹道:“你小子果然比老子聪明,我佩服你。” 张三已被他拍得弯下腰去,苦着脸道:“求求你起码等我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再佩服我好不好?” 胡铁花道:“什么问题?” 张三直起腰,道:“你们来看这里。” 胡铁花疑惑的上前两步,向他指着的地方看过去。 英万里的尸体躺在石牢的角落里,他身下还有一小堆稻草,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胡铁花道:“你究竟要让我们看什么?” 张三道:“这里很干净,稻草上几乎没有多少血渍。” 胡铁花道:“我自己也有眼睛,当然看得见这些,我是问这能说明什么?” 张三道:“这说明英万里不是在这里死的,而是被人后来搬到这里的。” 楚留香道:“不错,死在摘心手下的人出血量必然极大,但这里却没有多少。” 胡铁花疑惑道:“如此说来,难道枯梅大师是故意要让我们看到他的尸体?可目的是什么?” 张三道:“我问你,一个凶手在什么时候会希望别人发现被害的尸体?” 胡铁花道:“要么这人自信自己绝不会被任何人捉住,要么……” 他怔了怔,突然惊叫道:“……莫非是在嫁祸?” 张三道:“你想想看,若我们之前没有猜到枯梅大师诈死,瞧见离奇死亡的白猎和英万里,寻常人会怎么想?” 胡铁花喃喃道:“会摘心手的只有高亚男和华姑娘,所以凶手也一定是她们两个中的一个……” 张三道:“但高姑娘之前就有不在场证明,而且还一直和你在一起。这样推测,凶手岂非是华姑娘莫属?” 他顿了顿,叹息道:“我只有这一点不明白,枯梅大师费尽心思的嫁祸华真真,究竟是为什么?” 胡铁花喃喃道:“一点也不错,华姑娘明明是她的徒弟……” “因为华姑娘是昔年‘辣手仙子’华琼凤的后人。”楚留香可以将这句话说出来,但事实上,他的嘴却像是缝上了一样,半个字也没有说。 他当然不会说。 因为他说出来后,必不可免会提及到高亚男的背叛。但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胡铁花说出来。他只希望有朝一日,高亚男能自己亲口向胡铁花坦白。 胡铁花忽然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英万里这一路上伪装得极好,枯梅大师又怎会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张三道:“或许……或许有人告诉了她。” 胡铁花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忽然转过身,喝问道:“勾子长!是不是你把消息透露出去的!” 勾子长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但他还是挣扎道:“不是我……我没有说。” 胡铁花道:“你不要跟我装傻,我已经瞧出事情是你做的了!” 勾子长辩解道:“不……真的不是我……” 楚留香忽然道:“我相信不是他。” 胡铁花叫道:“你为什么相信他?” 楚留香叹息道:“因为他已没有骗我们的必要。” 勾子长苦笑道:“不错……我快要死了,骗你们还有什么意义……” 生前的恩怨情仇,死后全部一笔勾销,纵然是血海深仇,也不过化作一抔黄土。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抵如此。 胡铁花心里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勾子长既然没说,那么丁枫、高亚男、华真真显然都不会知道英万里的真实身份。 知晓真相的只有寥寥数人,简直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楚留香、张三、原随云、金灵芝和他自己。 但这几个人都是他心里认定的好朋友,他简直哪一个都不愿怀疑! 楚留香沉吟许久,缓缓道:“勾兄,你可还记得是什么人对你下的手?” 勾子□□着道:“女人,是个女人。” 楚留香道:“一个女人?” 勾子长道:“一点也不错,就是一个女人,一个武功奇高的女人。” 楚留香道:“为何勾兄如此认为?” 勾子长道:“因为我在她手下,甚至走不过十招!” 楚留香渐渐皱起了眉。 勾子长的身手,他们都是知道的。这人虽始终不在江湖上显露名声,在场也没有人见他使出过真正的功夫,但他光凭他那一身能在怒海狂涛来去自如的轻功,便足以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究竟什么人竟能在十招之内将勾子长制服? 胡铁花忽然叫道:“枯梅大师!一定是枯梅大师!世上还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厉害?” 这一点他说的倒确实不错,枯梅大师数十年的功力绝不可小觑,非但是女人,就连男人,也没有几人能接得住她全力击出的十招。而且她似乎也与蝙蝠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瞧上去好像除了她,也确实没有别的人选。 但出乎他意料的,勾子长却苦笑着道:“不,这人绝不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惊讶道:“为什么?” 勾子长道:“皮肤,因为皮肤。枯梅大师绝不会有那样细腻的皮肤!” 楚留香皱眉道:“听勾兄的意思,莫非此人还很年轻?” 勾子长道:“一点也不错!甚至可以说还是个少女!” 竟是一个能在十招之内击败勾子长的少女……! 这蝙蝠岛上,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石室中陷入了窒息般的静默。 所有人都沉默了,因为他们忽然发现,事情发展到这里,真相好像已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楚留香忽然道:“勾兄难道不是蝙蝠岛请来的客人?他们又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他顿了顿,缓缓道:“莫非勾兄千里迢迢来到蝙蝠岛,也另有隐情?” 勾子长沉默了很久,苦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香帅。” 胡铁花摸了摸下巴,道:“你也没比我多长只眼,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瞧出来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见过哪个销金窟非但帮客人处理掉跟在屁股后面的麻烦,最后还想要客人的命的?” 胡铁花摇摇头,道:“岂止是没见过,我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张三接口道:“所以这个人也许本身就不是‘客人’。” 楚留香道:“不知勾兄可否将你知晓的事情告诉我们?” 勾子长缓缓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又何必继续隐瞒……不过等你们听完,只怕就要后悔来这蝙蝠岛了……” 楚留香道:“请教。” 勾子长道:“香帅之前猜得不错,我确实不是蝙蝠岛的‘客人’,这也并不是我第一次上蝙蝠岛……” 他第一次上蝙蝠岛时,只是为了买一个秘密。 买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一个他绝不能让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买去的秘密。 蝙蝠岛主从某些方面来讲,是一个很有原则的商人。 因为他手中所有待价而沽的物品,只会卖给一个人,只卖给那个付出筹码最多的人——绝不贱卖,也绝不滥卖。 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么多人放心的在此一掷千金。 勾子长苦笑了一声,道:“但若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绝对不会再妄图买下这个秘密。” 胡铁花道:“为什么?你难道不怕被别人知道了么?” 勾子长咬牙道:“我自然怕!但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也许蝙蝠公子那时候本不知道那是属于我的秘密!” 胡铁花讶然道:“可是……可是要是连卖东西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卖的是什么,又怎么能卖给别人呢?” 勾子长冷声道:“这正是蝙蝠公子的高明之处……某些物品也许本不值得他开出的价码,但最后却都能如愿以偿的卖出去,你们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楚留香道:“问题并不在于卖东西的人,也不在于他卖的是什么,而是在于买东西的人。” 勾子长叹息道:“一点也不错,那么什么样的人,才会愿意不惜花费高于这样东西本身价值的千倍百倍只为买下它?” 胡铁花冷笑道:“我看这些人不是疯子,就是呆子。” 张三忽然叹息道:“这些人既不是疯子,也不是呆子。若是将你换做他们,只怕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胡铁花瞪起眼睛,道:“我虽然总是喝醉,可那也不代表我就是个傻子。” 张三道:“他们也不是真的傻子,而是别无选择,只能心甘情愿的当那个傻子!” 胡铁花皱眉道:“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我简直不懂。” 张三道:“我问你,你有没有什么不愿意被人知道的秘密?”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讷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留香忽然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但小胡却绝没有那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所以他永远也不会是蝙蝠公子的坐上之宾,更不会被迫成为那样的‘傻子’。” 勾子长闷咳了几声,缓缓道:“世上绝没有人会比自己更在意自己的秘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傻子’上当。” 楚留香点了点头,赞同道:“一个人若是做了亏心事,无论如何都是不愿让别人知道的。蝙蝠公子只要将所有他怀疑的对象请过来,再似真似假的准备一场‘拍卖’,就能知晓一个原本不会被人知晓的秘密。” 他长叹一声,道:“这蝙蝠公子,当真厉害。” 胡铁花几乎已听得怔住,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下半生都滴酒不沾,也绝不会变得像蝙蝠公子这样精明、这样狡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第十九章冰山一角(下) 张三忽然道:“但若这人是个穷光蛋,拿不出那么多钱怎么办?” 勾子长苦笑一声,道:“那么你就要拿出另外的筹码——蝙蝠公子要的本就不是钱。” 楚留香道:“不错,对于有些人来说,钱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胡铁花摸着鼻子道:“那他要的是什么?总不会是酒吧。” 勾子长叹息道:“是贡品——镇远将军押送的那一批贡品。” 胡铁花惊叫道:“难道你犯下那桩案子,是因蝙蝠公子之故不成?” 张三沉默很久,喃喃道:“那么镇远将军那随行的一百二十人也是你杀的?你为什么竟不留一个活口……” 勾子长沉默了。 当一个人心里感到愧疚难安的时候,往往就会选择沉默。 沉默,有时也是一种默认。 好在张三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因为他自己已知道答案。 这其实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楚留香叹息道:“好一个一石二鸟……怪不得那些人要杀英万里和白猎,也怪不得他们也要将你灭口……” 张三接着道:“蝙蝠公子自然不想让人查出贡品的失窃与蝙蝠岛有关,所以才非杀他们不可。等东西到手后,只要再杀了勾子长,也就再没有人能知道这个秘密……” 胡铁花抢着道:“但我们岂非已经知道了?” 张三苦笑道:“你以为蝙蝠岛上的人会让我们活着出去?” 楚留香忽然道:“那么,勾兄可还记得这批贡品的具体明细?” 勾子长又□□了一声,虚弱道:“明珠白玉、奇珍异宝,就算是贡品,也无非就是这些东西。” 楚留香沉吟道:“但这些东西蝙蝠岛上岂非早已数不胜数?蝙蝠公子真正想要的,应该是件是极为罕见、极为特别的东西。” 勾子长沉默了半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一点也不错……而这批贡品中也只有一样东西最为珍贵,最为特别……” 楚留香追问道:“是什么东西?” 勾子长道:“香帅可曾听过一种生长在极北之巅的异花?” 楚留香沉吟道:“极北之巅,人迹罕至,其上奇花异草只怕也颇为繁多。” 勾子长道:“我说的异花,却是与那引起十一年前江湖血雨腥风的‘七星坠海’有所关系。” 张三惊呼道:“莫非你说的是那‘仙人拂雪’?” 勾子长咳了几声,叹息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 十一年前,江湖中忽然流传出了一种名为‘七星坠海’的奇毒。此毒颇为歹毒,无色无味,中毒者初时并不会有任何症状,待七日后毒发之时却极为痛苦,尸身就如溺死一般皮肉浮肿、剥落,几乎可以说是无药可解。 “仙人拂雪”本身非毒非药,但却是成就此毒的毒引,它也因而在江湖中名声大噪,可惜此物极为罕见,又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极北绝境,十一年来也没有更多消息传出,这才渐渐被世人所淡忘。 楚留香沉吟道:“此物叶为毒引,花为药引,花叶伴生,相生相克。却不知蝙蝠公子为的究竟是花还是叶了……” 勾子长没有回答,显然他也不知道答案。 胡铁花叹息道:“但我们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眼下还不是连蝙蝠公子是谁都不知道……” 张三忽然道:“杀死白猎与英万里的岂非就是枯梅大师?除了蝙蝠公子,还有谁会这么着急的杀人灭口?” 胡铁花也击掌道:“对呀,她会不会就是蝙蝠公子本人?”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猜不出,有几个疑点我还没有想明白。。” 张三道:“你姑且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楚留香道:“没有确定的事,我从不说!” 宁可自己上当一万次,也不愿冤枉一个清白的人。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原随云向上掠了过去。 尽管他已将楚留香那件写了字的外衫丢弃,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甩掉那个人。 那道紧追不舍般的人影已不知去向,被追踪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他们之前至少已拆了一百五十招,能接得住他百招以上的人,江湖中寥寥无几,但那人却并未落了下风。 他们并没有进行任何交谈,原随云也不打算主动开口。 因为他知道,当一个人陷入仇恨时,完全不会听任何人的说任何话。 于是他只能让自己的速度再快些。 第三层守卫的“蝙蝠”有很多,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发现原随云的行迹。 此刻他已隐隐能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在方才第一次拍卖中,我已卖出了黄教密宗‘大手印’的秘笈,蜀中唐门所制的十三种毒药,和五年前‘临城血案’凶手姓名。我希望这些货物全都能令买主满意。” 这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权威和慑人之力,仿佛只要一句话说出,就可决定千百人的生死。 黑暗中又有几道声音同时赔笑道:“满意极了,江湖中谁都知道蝙蝠公子绝不会令人失望的。” 原来之前那正是蝙蝠公子的声音。 蝙蝠公子道:“永远不让顾客失望,这正是我做生意的原则。而且,我这里的货物从来不滥卖,货物只卖一次,绝不会再卖给另一个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买下‘临城血案’凶手姓名的人,若就是凶手自己,也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再将这秘密泄漏。” 突然有人问道:“却不知是谁买下这秘密的?” 蝙蝠公子冷冷道:“永远替顾客保守秘密,也是我做生意的原则,各位无论在这里买下了什么,都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黑暗中似乎有人松了口气。 蝙蝠公子又道:“而且,各位现在虽然共处一堂,但谁也瞧不见谁,我对各位的称呼,也是事先约定的假名,所以各位只管放心出价,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只要银货两讫,以后就……” 原随云猛地拔高身形。 蝙蝠公子的话突然被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打断! 只听“当当当”三声闷响,三只暗器便嵌入了原随云原先所处的位置上。 若是有火光,众人便可见这三只暗器,每一只都几乎是没柄钉入岩壁,这份功力,若不下三十年的苦功夫,决计无法练成。 但发出暗器的人却不是蝙蝠公子! 下一个瞬间,原随云便感到有一道鬼魅的身影落在自己身边不足三尺处。 这人的身法比之前那人还要快得多! 简直快得可怕! 两人瞬间缠斗在了一起。 原本正在进行的拍卖被迫中止,那些尊贵无比的宾客们此时竟都像是呆子一般怔在原地。直到一声内力碰撞下的爆裂声传来,才如梦初醒般纷纷四散避开。 在蝙蝠公子的调令下,石台上聚集的“蝙蝠”越来越多,但每一个试图上前的“蝙蝠”都会被两人发出的内力逼退。 偌大的三层平台一时之间竟只余拳脚挥出时带出的呼啸风声。 常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原随云如今果然也是祸不单行,之前与他交过手的那个人影也恰在此时出现。 原随云骤然感觉到了身边毫不掩饰的杀气。 后来者一掌挥出,掌风极为凌厉,几乎凝成了实质。原随云在二者夹击之下简直避无可避。 但他却奇迹般的避开了! 因为那一掌竟不是对他而来! 先来者顿时发出一声闷哼,显然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掌风所伤。 这人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惶和震惊。 “师……” 然而不待她说话,后来者的招式变得更加迅疾,出招之快简直如狂风暴雨一般,直直向她席卷而去。 就在这时,原随云却突然出手了。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受伤的人先前想要他的命,而且好像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本不是这个伤人者的对手。 黑暗之中,不知是谁突然发出了一声明显变了调的惊呼。 “你不……!!” 前一道呼声未落,却又有一人的尖叫叠了上去。 “不要!” 但已晚了。 因为下一刻,已有令人毛骨悚人的声音传出来。 那是五指刺入□□的声音,鲜明、清脆。 死一般的寂静中,空气中渐渐飘散出了血腥味。 好像有什么东西滑落在了地上。 滴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第二十章画皮美人 石室中的勾子长已晕死过去。 而且也许他可能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的那一天了。 胡铁花虽憎恨这人的罪恶滔天,但眼睁睁瞧着生命消逝在眼前,也难免叫人心生黯然。 数天之前,白猎、英万里、勾子长岂非还好好的坐在桌前与他一起喝酒? 但现在,不论是捉老鼠的猫,还是自作聪明的老鼠,最后竟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死都死在了一起。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好像已不得不承认这蝙蝠岛确实可怕。”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胡铁花道:“老臭虫,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楚留香道:“自然是救人。” 胡铁花道:“救人?金灵芝?” 楚留香道:“不仅要救金姑娘,还要救这里所有被蝙蝠公子所害的人。” 张三忽然道:“对了,原随云呢?我记得最后他好像和你在一起,他总不会也像金姑娘一样不知所踪了吧?”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们中了埋伏,是他引开了那群‘蝙蝠’,我才有机会来救你们。” 张三怔了怔,喃喃道:“原来他当真是个真朋友、好朋友……” 胡铁花冷笑道:“之前我好像听说你在怀疑他,你说他假好心、伪君子……。” 张三叹道:“我只是没想到……是我错了,我也是个不识好歹的大混蛋。” 就在这时,从火光照不见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道几乎变了调的声音。 “原随云……” 胡铁花不禁一怔。 他这才发现东三娘正背对着他们,埋着头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 原来他们刚刚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观察英万里的尸身上,竟完全忽略了畏惧火光的她。 东三娘猛然厉声道:“你们说的原随云,可是无争山庄的原随云?” 楚留香道:“不错,正是原少庄主。” “你们与他是朋友?”东三娘慢慢抬起了头,但她却始终背对着他们,让人瞧不见她的表情,而她的声音也叫人听不出喜怒,更听不出分毫感情。 楚留香缓缓道:“不错。” 这两个字他说的很慢,但却很稳。 尽管他心中已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东三娘渐渐笑了起来,最开始还只是含在喉咙间的低笑,但愈到后来笑声便愈大,到最后几乎已有了些歇斯底里的味道。 “好一个朋友……但愿你们能一直把他当成朋友!” 楚留香几乎怔住了。 只因她的声音。 他本以为她的声音会一直是那样甜、那样媚,但他错了。 此时东三娘的声音已冷得如寒冬的冰雪,叫人听不出半分温度。她冷笑了一声,道:“讽刺……真是讽刺啊……可笑我竟然还想悄悄带你们出去。” 谁也说不清她的语气中藏了多少怨恨,多少恶意。她每说出一个字,其中都似乎含着不死不休的仇恨。 胡铁花喃喃道:“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东三娘没有说话,但她却已缓缓站起身,而那一直掩藏在黑暗之中的面容也渐渐向着火光回转。 胡铁花本一直期待着见到东三娘的脸,但此刻他的脸色却忽然变的如死一般的苍白。不仅是他,简直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震惊、骇然之意。 这是为了什么? 东三娘的脚步忽然轻得像是暗夜中的猫咪,忽然之间便站在胡铁花面前,但她面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火折子很好,用的是上好的硫磺,所以连味道都是香的。” 火折子总是要用硫磺和硝石制作的,原来她竟通过这点细微的气味就能判断出它的位置。 她用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语气接着道:“我早已说过,不要点火……可你们为什么不听?” “不过既然你们已能瞧得见我,那么也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此刻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瞧着东三娘,呆呆的瞧着她,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虽披着胡铁花的外衫,但宽大的下摆下还是露出了她那件奇特的服装的一角。 黑色的布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一双修长而美丽的腿。 在火光下看来,她的皮肤被那黑色衬得更宛如白玉。 她脸色是终年不见天日的苍白,但这种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却带着一种不似活人的凄艳动人。 她的鼻子高挺而笔直。 她的嘴唇虽很薄,却很有韵致,不说话的时候也带着温柔动人的表情。 一个如月色入怀的美人。 无论任何人见到她,都只会觉得惊艳,又怎会令人觉得可怕呢? 但这个美人若是没有眼睛呢? 东三娘没有眼睛! 她的眼帘似已被某种奇异的魔法缝起,变成了一片平滑的皮肤。 变成了一片空白,诡异的空白! 楚留香的脸色也骤然变得极差。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很少会露出这样难看的表情,只因世上很少有事情能真的令他震惊。 而他震惊的自然也不仅仅是东三娘的眼睛——他此生已见过太多人的凄惨模样,若是仅仅是这点,又怎么可能令他耸然动容? 楚留香深深的吸着气,但他的手心却在无法控制的出着冷汗。 因为东三娘的容貌。 她几乎与原随云像了个十成十! 胡铁花的手已在发抖,他甚至想到了鬼怪话本里的画皮美人。 她是否已将原随云的心挖了出来,然后剥下了少年的皮,鲜血淋漓的穿在了她自己身上? 因为原随云是个瞎子,所以她也是个没有眼睛的怪物! 飘摇的火光下,她的美只让人觉得这一片空白变得说不出诡异与恐怖,令人自心里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之意。 胡铁花现在才相信蝙蝠岛简直是最可怕的地方,甚至比石观音的迷魂窟、水母的神水宫都可怕得多。 因为在这里,他几乎已见过世上所有最离奇、最诡异的事情。 他甚至宁愿火折子从未亮起过,但他此刻又怕极了失去这微弱的光芒,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与恐惧之中。 一切简直像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东三娘分明连死都不怕,为何却唯独害怕火光? 因为她怕被人发现她的“眼睛”。 这一点楚留香已明白了。 可为何东三娘最后却选择了主动站在他们眼前? 有什么事情对她来说,比亲手揭开伤疤、比收到别人异样的眼神还重要?重要到她看上去都有些疯狂了。 在昏暗的石室中,在跳跃的火光下,东三娘眼眶下浅淡的伤疤仿佛变成了两条丑陋的蛆虫,蠕动在那张美人面上。 她似乎对众人的反应一无所觉。 或者说她此刻已完全不在意了。 楚留香喃喃道:“为什么……你……” 东三娘冷冷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和他很像?” 楚留香叹息道:“你确实与原少庄主很像。” 东三娘忽然大笑了起来,厉声道:“无争山庄的少庄主,武林第一世家的大公子,听起来真气派、真高贵啊……” 胡铁花心里憋着一口气,他本想冲上去问个清楚,但一转眼却在瞧见楚留香的脸色时,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简直从未见过楚留香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东三娘一只手慢慢抚在自己的脸上,柔声道:“长得像又怎么样?可我们的命运却是截然相反!为何原随云是天下第一庄里风光无限的继任者,我却是蝙蝠岛上不见天日的工具?” 她的声音是那样甜美、那样动人,若是不亲眼看到,只怕任谁也想不出她此刻的表情有多么狰狞、多么扭曲。 楚留香简直做梦也想不到面前的人就是之前那个温柔的女子。 她整个人就像是忽然之间发了疯。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很恨他?” 东三娘厉声道:“我确实恨他,我简直恨不得他死!” 她的手紧紧扣在脸上,指甲已嵌入肉里,全身都不住颤抖起来。 东三娘咬牙道:“从我被抛进这个地狱,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一年!这十一年里,我渐渐忘记了旧日的生活,忘记了自己姓氏名谁,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我却从没有一日未忘记过这份仇恨!” 顿了顿,她突然大笑起来,但笑得却比哭还要让人心碎。 若是一个人不能哭,那么要靠什么发泄心中难以平复的感情? 那便只有笑了。 东三娘已没有了流泪的能力。 但若是有泪能流,想必此刻她的眼泪会如涌泉般落下。 “有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死在这个永无天日的坟墓里……明明占尽风光的人是他,可凭什么痛苦要我来承受?” 胡铁花忍不住道:“或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东三娘猛地打断他,嘶声道:“误会?我与他之间最大的误会,就是偏偏当了他的姐姐!”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怔住了。 任谁都知道,原东园原老庄主只有原随云一个独子,他又哪里来的姐姐? 可东三娘的相貌却已无言的说明了一切——世上绝不会有长得如此相似的陌生人。 胡铁花简直死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更是死也不相信东三娘会是原随云的姐姐。 但…… 易容!若是易容,那么一切问题都可以得到解释。 胡铁花猛地将目光投向楚留香。 若是易容,自然休想逃过楚留香的眼睛…… 但出乎他意料的,楚留香却缓缓摇了摇头,脸色也十分难看。 胡铁花再忍不住,抢着道:“可世人皆知,原随云分明没有姐姐!” 东三娘顿时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表情,缓缓道:“如果可以选择,我难道不希望此生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么?” 胡铁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三娘的嘴角上扬起一个奇特的弧度,像是讽刺、像是愤怒,却更像是深入骨髓的仇恨。 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咬牙道:“你想知道?但这本是个不该被人知道的秘密……你们若是知道了,就必然会成为一个死人!” 楚留香道:“这就是‘那个’秘密?” 东三娘忽然笑了,笑得很奇异,缓缓道:“秘密?哪一个秘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有很多你们一辈子也绝不会知道的秘密,不知你指的是哪一个?” 楚留香道:“要命的那一个。” 东三娘冷笑道:“我说的每一个秘密都是要命的秘密。” 楚留香道:“可你已经透露给我们了一个秘密,岂不是意味着我们也要死?” 东三娘沉默了很久,任谁也能瞧出她脸上不断交织的痛苦与仇恨。 半晌,她的表情渐渐归于平静,缓缓道:“你是个好人,我本不忍心让你死。” 她叹息道:“可你为何偏偏要与原随云扯上关系?” 火光之下,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 “但只要你答应……只要你答应我忘掉在蝙蝠岛上遇见的一切,以后绝不对任何人提起,我就……” 但楚留香却忽然打断了她。 “你不必。” 在某些问题上,楚留香宁愿死也不会妥协,更不会撒谎! 你可以说他是傻子,是呆子,但这就是楚留香。 东三娘猛地停住了话头,而那如玉般的手指死死的蜷成拳头,嘴角慢慢勾出了一道冷硬的弧度。 石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她忽然一声长叹,道:“我已给过你机会。” 楚留香道:“但有些事情,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这是我的选择,你大可以不用为此痛苦……” 东三娘长长出了口气,道:“那你便要死在这里了。” 楚留香道:“这种话,已不知有多少人对我说过了。” 东三娘冷笑道:“你莫要太过自信,你非但会死,而且还会死的很惨!” 楚留香苦笑道:“既然你笃定我要死在这里,那么我听一个秘密还是十个秘密对你来说好像都已没有什么分别。” 东三娘道:“你不怕死?” 楚留香道:“我不怕死。” 非但是不怕死,简直愈是要命的事,他愈要管上一管。 东三娘忽然沉默了,也许是她已有些动摇了,也许是她想不到世上会有楚留香这样的人存在。 嘈杂声,突如其来。 蝙蝠岛上一直很静,从胡铁花踏上这里开始,几乎除了自己人的声音,就从未听到过多余的声音,但现在他却忽然隐隐听到了嘈杂声。 胡铁花既然听见了,东三娘便断没有听不见的道理——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听力总是会比旁人好些。 她的表情果然也忽然变得很奇异——像是愤怒,却更像是癫狂。 至于那点若隐若现的动摇,也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东三娘喃喃道:“这份仇恨,我已隐忍了十一年……难道他如今还要亲手毁了我最后拥有的东西么……”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甜、那样媚,但其中却掺杂了太多的阴冷,谁也无法形容其中蕴含的感情有多可怕,简直就像是这恨已将她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黑暗,就在下一刻忽然降临。 火折子熄了——被一道快到不可思议的指风弹熄。 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了,快到楚留香甚至都来不及作出反应——他简直做梦都没有想到东三娘竟有如此精妙的功夫! 他的面色骤然铁青。 胡铁花也已完全怔在了原地。 这一道指风若不是对着火折子,而是对着自己而来,他甚至没有任何可能避开! 只这一瞬间,他便感到自己全身的衣服都已被满身的冷汗所打湿。 “既然你们那么想知道这些秘密,那就到地狱里亲自去问他吧!”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石门竟已紧锁! 这石牢本就是专门用来关押人的地方,所以只要石门从外面锁起,这地方就变成了一具钉上了十七八个钉子的棺材,不论你是活人还是死人,简直都休想离开。 楚留香他们竟已被活埋在这坟墓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原随云 黑暗,令人心生寒意的黑暗。 这里也当真就像石棺一般,阴冷、憋闷,甚至隐隐还透着腐朽的死亡气息。 胡铁花虽在几天前还睡过棺材,但他现在却几乎觉得自己已完全无法呼吸——就像忽然变成了个死人。 一豆火光就在此时幽幽的燃了起来。 点起火折子的,是楚留香。 在这已接近永恒的黑暗中,纵然是一点火光,也足以令人狂喜。 再次见到光亮后,胡铁花才终于松了口气,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但楚留香的脸色却仍旧十分苍白。 这间石室只剩下了他们三个活人,东三娘早已不知所踪。 胡铁花悚然道:“她……她到底是谁?” 楚留香已说不出话来。 张三喃喃道:“你们说,对勾子长下手的人,会不会就是她?” 或许勾子长见了东三娘便能认出,但他已死了。 死人是不会再开口的,难道所有的秘密当真会随着死亡而被永远埋葬吗? 楚留香闭上眼睛,想起了东三娘那个冰冷的房间,想起了那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他叹息道:“也许……”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说道:“你一向都很有本事,怎么这次有这样的人待在你身边,还待了这么久,你竟然一点都没发觉!” 楚留香沉默着,甚至就连动作都完全静止,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座石像。 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因为胡铁花说对了,甚至在他扣住东三娘脉门的时候,都未发现半点异样。 东三娘的武功,至少已与他不分伯仲。 张三喃喃道:“可她看上去那样年轻,这一身武功,究竟是从何而来?”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现在没有人能想明白其中的关节。 张三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看上去也并不期待谁的解答,只是长长的叹着气。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道:“我却只奇怪她的眼睛……为什么她会没有眼睛?” 他停了停,终于还是大声道:“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会没有眼睛!” 楚留香忽然轻声道:“东三娘绝不可生来就是那副样子的。” 胡铁花道:“你这又是从哪里瞧出来的?” 张三接口道;“你难道没有瞧见她脸上那两条伤疤?” 胡铁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深吸一口气,骇然道:“你说她的眼睛是被人弄成那样的?” 张三喃喃道:“也许……” 胡铁花道:“可她明明那么厉害,究竟是什么人能将她的双眼缝起来!” 没有人知道。 也许东三娘知道,但她又怎么可能会告诉他们? 楚留香闭着眼睛,他想起了之前与东三娘进行过的那一段关于郁金香的对话。 她既然见过桃花,自然也不可能生下来就是那副样子,而且巧得很,无争山庄就有着全天下最好的桃花。 桃花…… 哎……桃花。 他的记忆慢慢回溯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好独特的香气,在下竟不知这是何种熏香?” “是郁金香。” “真是有趣的名字,不过在下却从未听过。” “因为它是一种生长在一个很遥远的国度的异国花。” “……可惜在下甚至还从未踏出过这无争山庄。” “少庄主不必伤怀。若论花,又有什么花能比得过无争山庄这漫山遍野的桃花?” “桃花虽好,可这里的却是红得太过了些……” “……” “就像带着血腥气……” “可原随云本就不是天生的瞎子!” 这句话是胡铁花听完这段往事后,忍不住说出来的。 “可他……他岂非是三岁因病才变成瞎子的?”张三也忍不住喃喃道。 “一点也不错,就是三岁。你既然知道,那还有什么好问的?”这话说得很不客气,除了胡铁花,谁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胡,你可记得自己三岁时的事情?”这句话自然是楚留香说的。 而楚留香刚说完,胡铁花就已怔在了原地,他的表情瞧上去也有些奇异。 不要说三岁,他简直连十三岁的事情都记不大清。 但他毕竟是一个常年都不怎么清醒的酒鬼,谁也不能要求他太高。 可就算是寻常人,三岁……也未免太早了些。 原随云又如何能记得住三岁看过的颜色? 楚留香苦笑道:“无争山庄毕竟是天下第一山庄,或许也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秘过往,当年我本无意探听。却没想到……” 他叹了口气。 却没想到七年后,会在蝙蝠岛这样的地方遇见一个这样的东三娘。 张三喃喃道:“你们说,原随云究竟与东三娘是什么关系?总不会真是她说的那样吧?” 胡铁花忍不住道:“我不明白,原随云什么时候出的事,与东三娘有什么关系?” 张三叹息了一声,小声道:“自然有关系……你也许该问,原随云当真是我们以为的那个‘原随云’么?” 楚留香的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霹雳堂”的火折子,果然值得它的价钱。 火焰缓慢的跳动,不紧不慢的燃烧着。火光也仍然很亮,而且显然还可以继续很久。 但无论再好的火折子,都总有燃尽的时候。 然而石室中的几人还是对如今的困局一筹莫展。 这会功夫里,他们已经尝试过所有能尝试的法子,但都对这石门没有半点用处。 胡铁花不禁叹道:“现在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这下好了,张三你以后再也不用怕鬼了。” 张三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因为我们过不了多久,自己也会变成鬼。” 张三跺了跺脚,道:“呸呸呸,晦气!你莫忘了,金姑娘还在外面。” 胡铁花道:“金灵芝若有能把我们救出去的本事,她又何必怕上蝙蝠岛?” 张三本想说什么,却忽然闭上了嘴。 因为他已瞧见火光在摇晃。 可这闭塞的石室中又哪里来的风? 楚留香也立刻吹熄了火折子。 在接近永恒的黑暗中,只要有半点火光泄出,就会引来所有的“蝙蝠”。 几乎是火光刚一熄灭的刹那间,楚留香已一个箭步窜到门口。 有风从未知的黑暗中吹来。 石门竟已开了。 但门却只开了一线。 楚留香自然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刚想冲过去,门外已有道人影闪了进来,两人恰是正面相对。 楚留香立刻一掌击出。但出乎他意料的,对方居然避开了这一掌。 拧身,错步,楚留香反手又是一掌挥出。 然而这人的身形就像是一片云般在他身边飘动着,直到现在也未发出过一招。 楚留香忽然止住了攻势,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段不会动的木头。 但这时对方却出手了! 高手之间的交手皆是生死攸关,一招不慎,便要立毙于当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一点,更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停手。 但楚留香却不但在这种时候停手了,而且到现在竟还是一动不动,就像被人悄悄点住了周身十七八个穴道。 除了寻死,胡铁花简直再想不出别的理由。 胡铁花大多时候都绝对算不上精明,他自己也总是将动脑子的事情留给别人;他也承认自己很懒,懒得得十天半个月才肯洗一次澡。 可就算他再傻,也不代表他瞧不出楚留香现在周身都是破绽,更何况他更没有懒到能眼睁睁瞧着好朋友在自己面前陷入危险还无动于衷。 所以现在他已挥出一着虎拳冲向那不速之客。 恰在此时,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轻呼声。 这道声音很熟悉,张三已震惊的几乎叫了出来:“华姑娘!” 来人竟是上岛后就杳无音信的华真真! 华真真忙叫道:“快住手!” 话音未落,那瞧不见的“敌人”立刻停住了,就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停下,马上就要被胡铁花戳出个透明窟窿。 这样一闹,就算是胡铁花,也已意识到了不对。 但他这一拳此时已距离那人的胸口不到三寸。 胡铁花使出的本是快到几乎无法停止的一招,这样虎虎生威的一招,使出来不容易,想收住更是难。 可那人竟连半步都未向后退! 就在这险之又险的关头,胡铁花一个错步,就已将这拳势收回。 他的武功本就不弱,谁若只当他是个无能的酒鬼,那人就是全天下最呆的呆子。 张三抢着道:“华姑娘你怎么来了?” 华真真道:“我来救你们。” 张三讶然道:“可你又是如何得知我们被困在此处的?” 华真真叹了口气,道:“我本是不知道的,是有人告诉了我。” 张三道:“这人是谁?” 楚留香却在此时忽然开口:“原公子既已脱困,却始终不肯相认,莫非是故意想叫楚某忧心不成?” 黑暗中,有人轻笑了一下,缓缓道:“原来香帅竟早已猜到是在下。” 这人不仅说的风淡云轻,而且语气听上去还很从容、很淡然,好像所处之地不是这危机四伏的蝙蝠岛,而是自家的后院子。 这人竟然真是原随云! 张三忍不住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东三娘前脚才走,现在原随云就鬼魅般的忽然出现,想到二人像极的容貌,如何不叫人心生寒意? 胡铁花喃喃道:“你、你又不是躲不开,刚刚为什么不躲?” 原随云道:“胡兄虽行事不拘小节,但在下看来,却也是个很细心的人。”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你好像总是能说得我很高兴……不过这和你躲不躲有什么关系?” 原随云笑了笑,道:“黑暗之中敌我不明,胡兄又怎会使出一招连自己都无法停住的招式?” 胡铁花不说话了,因为原随云每一句话都说对了。 原随云转过头,又道:“却不知香帅又为何不躲?” 楚留香道:“原公子是楚某的朋友,既是朋友,原公子又怎会真的伤了在下?” 他的声音听上去却很平静、很正常,语气也几乎和原随云一样淡然,简直正常到叫人以为他完全忘了前不久发生的事。 原随云沉默了半晌,忽然缓缓道:“那么香帅是如何猜到在下的?” 楚留香道:“此处黑暗无法辨物,若想避开他人攻势,自然需要听声辩位。” 原随云道:“不错。” 楚留香道:“在下自认出招已近乎无声,在这种环境下,寻常人若想避开,只能靠招式来临那一刹那,凭掌风感知。” 原随云道:“这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但方才在下交手之时,能明显感到自己的出掌位置已被人提前判断出来。所以在下猜测,此人可能并不会被黑暗所影响。” 原随云淡淡道:“这一点蝙蝠岛上的人也许同样能做到。” 楚留香道:“但他们却绝不会如你我一样使用熏香。” 他顿了顿,道:“身上能同时存在这两点的人,简直非原公子莫属。” 原随云沉默了一会儿,才叹道:“香帅果然神机妙算。”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我若当真神机妙算,又岂会被人关在这里?” 张三忽然嘎声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原随云道:“外面本来锁住了,我扭开了锁。” 张三道:“外面没有人?” 原随云道:“自然没有。” 张三道:“蝙蝠公子竟一个守卫也不留?” 胡铁花道:“也许是因为蝙蝠公子知道绝没有人能从这石牢里逃出去。” 原随云淡淡道:“也许是因为蝙蝠公子已经死了。” 胡铁花失声道:“什么?” 楚留香道:“难道华姑娘也这样认为?” 华真真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是。” 张三抢着道:“那你说蝙蝠公子是谁?” 华真真沉默了。 楚留香忽然道:“左右我们都是要离开这里的,不如直接随原公子去瞧瞧,也好过在这里猜来猜去。” 原随云笑了笑,已当先一步走出石室。 楚留香紧跟着也出去了。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东三娘,现在走得更是很干脆,没有半点踌躇。好像他既不在意那一个又一个没有解开的谜团,更不担心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危险。 但胡铁花却好像已隐隐明白楚留香这么做的原因。 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道:“张三,你少装孙子,还赖在那里干什么?” 张三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装孙子,我简直就是个孙子,你们走吧,我走不动了,反正英万里和勾子长也要人守着。” 他同样没提起东三娘,显然也懂了胡铁花的意思。 他们三人虽总是你挖苦我一句,我调侃你一句,但总能在关键时候保持出奇的默契——旁人难以想象的默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蝉、螳螂、黄雀 第二十二章蝉、螳螂、黄雀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隐隐传来了哭声。 胡铁花一上三层便听见了这哭声。 女人的哭声。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换成寻常人,就算不吓得抱头鼠窜,后悔爹娘少给生了两条腿,只怕也要面色发白,打几下摆子。 但胡铁花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因为他已听出了是谁在哭。 高亚男! 胡铁花顿时觉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胸口闷得难受。 究竟是谁欺负了她? 为什么她哭得那样凄惨? 他来不及多想,便已心急如焚的冲着哭声传来方向奔过去。 但当离高亚男约莫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他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上一次听见她哭,是枯梅大师在船上“意外身死”的时候。 随后胡铁花便经历到了几乎是此生最可怕、最诡异的事情,甚至还差一点丢掉了性命。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这一次她哭过之后,又会有怎样的阴谋跟在后面? 胡铁花站在高亚男面前,冷冷道:“我们都已知道了枯梅大师做的事,不论你使出什么计策,我们都不再会上你的当了。” 黑暗中,只能听到高亚男轻轻的抽泣声,但她却没有回答,简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也许她已自知做错了事,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胡铁花忍不住又道:“你还哭什么?难道真的就没有话要对我说?” 楚留香道:“小胡,若是将你换成了现在的高姑娘,只怕也要哭的。” 他叹了口气,道:“说不好甚至还会哭得更大声、更凄惨。” 胡铁花瞪着眼睛道:“你少放屁,我有什么好哭的?” 楚留香道:“若是知晓自己视若亲人的师父身亡,你难道不哭?” 胡铁花几乎要跳了起来,道:“你又犯了什么毛病?枯梅大师还能真死了不成?” 高亚男的哭声本已停止,此刻又开始哭泣起来。 而哭,往往是最好的答复。 楚留香叹了口气。 胡铁花呆了半晌,才骇然道:“枯梅大师当真死了?” 楚留香道:“你认为还有谁能让高姑娘这样伤心?” 胡铁花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喃喃道:“可是、可是你们不是说死的是蝙蝠公子么?你们难道认为枯梅大师就是蝙蝠公子?” 华真真低声道:“高师姐已将事情与我们坦白,她曾亲耳听到过师父调动蝙蝠岛上的人手。” 胡铁花喃喃道:“就算枯梅大师当真是那见鬼的蝙蝠公子,可以她的武功,又有谁能杀得了她?” 原随云叹息一声,黯然道:“是在下失手,才令枯梅大师她老人家……” 华真真忽然打断道:“原公子是为了救我。” 胡铁花道:“救你?” 华真真深深的吸着气,听得出她已在尽力平复着心情,但声音里却还是透出了细微的颤抖。 “……师父她差一点就杀死了我。” 胡铁花失声道:“什么?可是为什么她要杀你?” 原随云道:“因为那个令枯梅大师不得不诈死的人就是华姑娘。” 他叹了口气,道:“她一直害怕的人也是华姑娘。” 胡铁花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鼻子,枯梅大师武功之高,简直连楚留香都不是她的对手。他不明白华真真如此年轻,又怎会令枯梅大师畏惧? 华真真道:“我名义上虽是枯梅大师的弟子,但武功却是继承于我的高伯祖母华琼凤华仙子。 胡铁花听得几乎已呆住了。 华真真接着道:“她有一本记载毕生武功心法的秘笈,正是传给了我,而我又将摘心手这门功夫教给了师父。” 楚留香本一直都未说话,现在却忽然开口道:“但你修习过那本秘籍后武功已比枯梅大师高,又为什么还要拜入华山门下?” 华真真道:“因为那本秘籍中有一个交给我的任务。” 楚留香道:“是什么任务?” 华真真道:“监视华山派的当代掌门的任务。门派中无论发生何事,无论何人做错了事,我都有权过问,就连身为掌门的师父也不例外。” 她顿了顿,叹道:“我去华山的时候,‘清风十三式’已经外泄,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师父才会带我追查此事。” 楚留香道:“这么说来,莫非‘清风十三式’也是枯梅大师监守自盗?” 胡铁花忽然喃喃道:“秘密迟早都有被发现的一天,枯梅大师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明白?所以她正好将错就错,想在蝙蝠岛上借机除掉你?” 楚留香道:“但枯梅大师师承华姑娘,从招式上绝不是她的对手。” 胡铁花击掌叫道:“我终于明白了!怪不得后面的白猎和英万里都是死在摘心手之下!她自己对付不了华姑娘,就想利用我们来杀!” 华真真道:“师父的计划也差一点就成功了。” 原随云道:“当时在下与香帅分开后,很快便碰上了华姑娘。但我二人并不十分熟悉,是以并未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就这么突如其来的交起手来。” 胡铁花讶然道:“可你们怎会打起来?” 高亚男忽然哑声道:“因为我在楚留香衣服上印下了四个用碧磷写下的字。” 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嘶哑,但其中的坚强却不容忽视。 好像她已恢复成往日那个坚韧的华山大师姐,再次变得镇定、冷静起来——她绝不会逃避,更不会一错再错了。 胡铁花道:“什么字?” 高亚男道:“‘我是凶手’。” 她深吸了口气,道:“华师妹不知道师父诈死,自然以为是师父的鬼魂显了灵,一定会认为楚留香就是凶手。他们二人无论谁胜谁负,最后胜利的人也必然受伤不轻,她便可以……” 高亚男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她的意思已然明了。 枯梅大师好险恶的心肠,好狠毒的计划! 楚留香叹息道:“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只可惜枯梅大师这次做得太错了些。” 高亚男长叹一声,又道:“师父几乎算到了一切,但却在这里丢了性命……” 楚留香皱眉道:“可凭枯梅大师几十年的功力,她也许会被制住,但绝不会这样轻易断送性命。” 华真真道:“也许师父是在震惊之下才会……” 楚留香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追问道:“震惊什么?” 胡铁花怔了一下。 楚留香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很温和,很有教养的样子,在他看来,简直全天下都挑不出几个能比楚留香摆出的那副样子更有礼貌的人。 但他现在却打断了别人的话,尤其对方还是华真真这样的少女。 华真真果然也停了一下,才接着缓缓道:“师父也许是没想到与我交手的是原公子。” 胡铁花忍不住道:“就算是老臭虫又如何?” 原随云轻声叹道:“世上武林中人唯香帅一人绝不伤人性命,若是他,枯梅大师又怎会死?只怪在下收手不及……” 楚留香陷入了沉默,他的手却已开始不自觉的发起抖来。 胡铁花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们总算将蝙蝠公子的身份弄明白了,还好不算太迟。” 楚留香缓缓道:“但我却有几个疑惑。” 胡铁花道:“是什么?” 楚留香道:“第一,蝙蝠公子手下那群‘蝙蝠’去哪儿了?为何我们这一路走来竟不见一只‘蝙蝠’?” 胡铁花道:“也许是知道蝙蝠公子死了,忙着逃跑了吧。” 楚留香道:“绝不会。” 胡铁花被说得一怔,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脑子大部分时候都比别人转得慢些,所以他每次都会听听楚留香的想法。 爽朗直率,却不刚愎自用,这正是胡铁花的可爱之处。 他摸了摸鼻子,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我问你,蝙蝠岛的秘密是不是从未被人泄露出去?” 胡铁花道:“这个自然,这次要不是我碰巧瞧见高亚男和枯梅大师,我们也绝不会知道海上还有个销金窟。” 楚留香缓缓道:“但若是蝙蝠公子治下无道,岂非蝙蝠岛的秘密早就人尽皆知了?” 胡铁花简直怎么都想不明白,干脆直接问道:“那你说他们去哪儿了?总不会就在这儿等着埋伏我们,给他们的主子报仇吧?” 楚留香缓缓道:“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必为蝙蝠公子报仇。” 胡铁花道:“什么意思?” 楚留香沉默了一瞬,却并没有开口。 胡铁花忍不住嘟囔道:“你这人的毛病就是话说得太不痛快。” 原随云道:“却不知香帅还有哪里不明?” 楚留香道:“第二,丁枫去了哪里?” 胡铁花一拍手,道:“对啊,枯梅大师好像很信任他,他绝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逃了。” 原随云道:“丁枫就在这里。” 胡铁花道;“在哪里?” 原随云道:“在你身侧三丈处。” 胡铁吃了一惊,霍然转身,向那边走了过去。 原随云道:“当时在下正在躲避华姑娘的追击,却不想恰好碰上丁枫在此处进行拍卖。” 楚留香道:“主持拍卖的人是丁枫?” 原随云道:“瞧上去似乎是这样。” 楚留香道:“哦?既然如此,又如何能断定丁枫为假冒,而枯梅大师才是真正的蝙蝠公子?” 胡铁花道:“这道理胡爷都明白了,看来你这老臭虫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办法。” 楚留香道:“哦?那你说说看?” 胡铁花道:“我们这一路过来,碰上的哪件事不是险之又险?能想出这样计策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呆子?而丁枫却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自己与蝙蝠岛的关系,所以他一定是假的。” 楚留香点头道:“有道理。蝙蝠公子绝不会将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他与丁枫一明一暗,若想掩人耳目,确实是极为巧妙的手段。不过……”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胡铁花忽然叫了一声。 楚留香霍然转身,人已如一阵风般掠了过去。 胡铁花颤声道:“丁枫……丁枫……” 原随云道:“他怎么了?” 胡铁花道:“他死了!” 原随云忽然陷入了沉默。 华真真惊叫道:“怎么可能!明明我们离开前他还活着!” 楚留香没有说话,因为他已摸到了一具不会呼吸的尸体。 丁枫果然死了,简直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高亚男喃喃道:“我一直都在这里,但我……但我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沉默,所有的人都保持着沉默,而且每个人的脑中也都产生了一个疑问。 在这短短的工夫中,究竟是谁杀了丁枫? 楚留香忽然道:“那些宾客呢,蝙蝠公子请来的那些宾客呢?” 华真真道:“他们见‘蝙蝠公子’被我们打昏,当时就都已跑了。” 楚留香道:“他们自然会忙着离开,若是蝙蝠岛上真出了变故,宾客们的身份也就都瞒不住了。从时辰上算来,此刻那些人都应该出山洞了。” 胡铁花道:“但他们就算出去了,没有船也跑不出这蝙蝠岛的。” 楚留香没有说话。 那些宾客离开后,之前那些隐约的笑声、说话声也一齐消失了。 三层平台上安静得很,安静的就像是一座坟墓。 华真真忽然道:“外面!外面是什么声音?” 楚留香缓缓道:“原公子,你可听到了什么?” 原随云道:“兵刃交接声,在洞外。” 楚留香已如一支离弦的箭般飞掠出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噩梦不醒 楚留香奔至出口时,外面最后一声兵刃相交之声已然落下。 他的双眼因为长时间的黑暗,此刻尚未完全适应骤然出现的光亮。 尽管这一刻他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却感到了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久违的光明。 血腥味,浓稠得几乎令人作呕。 楚留香猛然睁开眼睛。 蔚蓝的海水层层荡漾着,阳光落在上面,闪着犹如金子一样的光芒。 这一刻的光辉足以叫一个困在黑暗之中的人痛哭失声。 只不过,就算在最温柔、最美丽的美景中,也常常会发生一切最丑陋、最可怕的事。 楚留香瞬间捏紧了手掌。 最丑陋的人就是死人,最可怕的也是死人。楚留香一生中从未看这么多死人,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这样的一幕! 那些被蝙蝠公子请到岛上的宾客全都死了,有的人至死还纠缠在一起,他们虽然看起来就像是自相残杀而死的,但冥冥中却似有一只可怕的手,牵引着他们演出这幕惨绝人寰的悲剧。 阳光还是那么的新鲜美丽——美丽得令人想呕吐! 这简直不像是真会发生在阳光下的事,就像是个梦,噩梦。 不管在黑暗的洞内,还是光明的洞外,都是醒不来的噩梦。 楚留香怔在那里,突然不停的发抖。他想吐,却吐不出,只因他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吐的。 他的胃是空的,心是空的,整个人都像是空的。 跟在后面的胡铁花见楚留香呆呆的站在原地,也不禁向外张望了一眼,但这一眼却让他也犹如石像般怔在了当场。 不光如此,就连高亚男都骇然得惊呼起来,而华真真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胡铁花不敢置信般喃喃道:“他们……他们是怎么死的?” 楚留香沉声道:“淮西‘九现云龙’王天寿、紫面煞神’魏行龙、“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钱不赚、钱不要兄弟……他们虽是武林名人,但平时各据一方,彼此之间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最后竟会互相屠戮……” 胡铁花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楚留香冷冷道:“也许这都是蝙蝠公子早就安排好的,也许他本就没想让这些人活着出去。” 胡铁花心下一沉,道:“可枯梅大师明明已死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只是沉沉的看着遍地尸骸。 胡铁花喃喃道:“你想说什么?” 楚留香沉声道:“我想说,蝙蝠公子根本就没有死!” 话一出口,胡铁花便惊道:“可蝙蝠公子不是枯梅大师还能是谁?” 楚留香缓缓将目光投向了漆黑的山洞中,他的眼神很冷、很冷。 黑暗的角落中,原随云正静静的站在那里,始终未发一言。 楚留香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他看不清原随云的神情,但却能猜出对方此时一定还是很从容、很冷静的样子。 楚留香最终最终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站定,与原随云只有一线之隔。 他缓缓道:“却不知原公子是否也要我将蝙蝠公子的名字说出来?” 原随云道:“香帅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果然是很正常,很平和的语气,叫人听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他好像一直都是那样淡然,淡然得就像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戏。 楚留香闭了闭眼,道:“蝙蝠岛终年不见天日,也不燃灯火,永远都沉浸在黑暗中,只因蝙蝠公子根本就用不着光亮。” 他一字字道:“只因他本就是个见不到光明的瞎子!” 这句话说出,大家的眼睛忽然都一齐瞪在原随云脸上。 原随云淡淡道:“在下就是个瞎子。” 楚留香道:“阁下也就正是蝙蝠公子!” 纵然此刻恰是正午时分,但却使人没由来的感到阵阵寒气,往心里钻的冷。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一时之间只余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单调、诡异。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忽然大笑道:“不错,我才是蝙蝠公子。” 骤然升起的风吹着他长长的袖摆,拂动出猎猎风声。 上一刻他还笑得像是全天下最温柔、最有礼的亲切少年,但这一刻周身的气质却忽然变了。 变得那样冰冷,冰冷得就像是最冷漠、最无情的杀戮者。 蝙蝠公子竟真的是原随云! 胡铁花简直无法相信,任何人都无法相信! 海上相遇,一路同行,他几乎处处都在帮助他们,后来更是亲手杀死了枯梅大师。 难道一切都是处心积虑的阴谋么? 难道一切都是煞费苦心的算计么? 没有人能想到这样一位气度高华,温柔有礼的世家公子,竟做得出这样残酷、如此可怕的事。 楚留香深深的注视着他,缓缓道:“我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能证明你就是蝙蝠公子,你本可以狡辩否认的。” 原随云淡淡一笑,道:“我不必。” 他笑得虽淡漠,却带着一种逼人的傲气。 楚留香沉默着,心脏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四肢百骸都凉了下去,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他叹息道:“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原随云又笑了一下,所有的野心与冷酷便被那谦谦君子的面具全部遮掩。 他轻轻按住随风飘舞的袖摆,缓缓道:“不知香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楚留香再睁开眼睛时,深黑的眸中只余一片坚定。 他一字字道:“从发现白猎死亡现场出现‘逃情酒’药粉时起,我便有些怀疑你。” 原随云道:“哦?为何?” 楚留香道:“白猎遇害,恰好在座船触礁之时,就算凶手真的大意之下落下了药粉,也必然早已被海水浸湿,被我发现的时候绝不会是干燥的粉末。” 原随云点了点头,好像也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药粉一定是后来才撒上去的。” 他笑了笑,道:“却不知香帅为何会联想到我?” 楚留香道:“若原公子才把猜测告诉别人,第二日就发现猜测成了真,只怕你也要怀疑这个人的。” 原随云微笑道:“这倒不错。不过我一直与香帅在一起,又如何能有时间去布置现场?” 楚留香道:“你没有时间,但金姑娘有。” 原随云淡淡道:“金灵芝如何,又与我有何干系?” 楚留香道:“这一路上,金姑娘表现的一直很挣扎、很痛苦,发生命案时尤甚。她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却畏惧着什么,始终没有开口。我便想,或许那个令她忌惮的人就在我们身边。” 他缓缓道:“后来我便开始暗中关注着金姑娘的神情与举止。” 原随云微笑道:“听起来倒是有趣,不知香帅又发现了什么?” 楚留香道:“我发现她总会悄悄看向你。” 他深深地注视着那双死寂的眼眸,一字字道:“那绝不是一个少女看待陌生男人的眼神!” 原随云叹息了一声,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但听到这里,胡铁花却是再忍不下去,大声道:“你说什么?你说金灵芝和他是同伙?” 楚留香道:“不错,从一开始他们就步步为营,引我们入局。也许金姑娘之所以与我们相遇也是早有预谋,而她无意间暴露的‘清风十三式’更非意外,实是有意为之。” 原随云在听,听得很仔细。 而胡铁花的脸色却差得简直就像是刚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他不可置信道:“可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冷声道:“为了让我在江湖人面前替他说些话,替他坐实枯梅大师‘蝙蝠公子’的身份!” 原随云忽然笑了,淡淡道:“这世上还有谁的朋友比楚留香的朋友更多?这世上还有谁说的话比楚留香的话更可信?” 胡铁花喃喃道:“不……我不明白。”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享誉武林数十年,名声、地位、财富她都已有了,谁会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 他苦笑了一声,道:“若非我亲眼所见,我也绝不会相信她竟会和蝙蝠公子同流合污。” 胡铁花已完全怔在原地,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楚留香也沉默了很久,才又叹道:“如果推测没有错,我想华山秘籍失窃一事被世人知晓,也都是蝙蝠公子为了逼迫枯梅大师带华姑娘上蝙蝠岛,才故意泄露出去的。” 原随云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一切都不错,楚留香果然绝非浪得虚名。” 楚留香也叹道:“原公子才是好手段,就算我发现端倪又如何?枯梅大师的动机和行迹几乎完全暴露,我那时已完全打消了对你的怀疑。” 原随云道:“不知是什么,让香帅最后又认定了我才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道:“因为枯梅大师的死。” 原随云微笑道:“因为是我杀的她?” 楚留香道:“因为她死得太容易!” 原随云道:“哦?” 楚留香道:“以枯梅大师的武功,就算能压制她的华姑娘在旁边,也一定是在完全没有防备之下才会被人一击得手。” 原随云点了点头,似是在赞同楚留香的想法:“不错。” 楚留香道:“而能令她措手不及的人一定不会是‘楚留香’。” 原随云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毕竟是一代宗师,武功境界早已至臻至化,你一出手,只怕她便能瞧出你绝不是‘楚留香’” “于是我便猜测,也许枯梅大师认出了是你,但却认为你绝不会杀她。”他叹了口气,“事情到了这里,我难道还猜不出蝙蝠公子的真实身份么?” 原随云慢慢侧过头,长长叹了口气:“你猜到的已远比我以为的还要多。” 他轻轻道:“香帅还猜到了什么,不妨也一齐说出来吧。” 楚留香道:“我还猜到,也许枯梅大师本来抱着祸水东引、借刀杀人的想法,但你却绝不会让我与华姑娘自相残杀。 原随云道:“哦?为何要阻止你们?” 楚留香道:“因为你用鬼火之计,就是要引出深藏暗处的华姑娘,利用她除掉枯梅大师。” 原随云道:“继续。” 楚留香道:“所以无论如何,为了确保枯梅大师必死,你必须要想办法与华姑娘联手。” 他慢慢阖上了眼睛:“而枯梅大师始终都以为她是那只黄雀,却不知自己早已做了自作聪明的螳螂,最后才会叫你轻易得手。” “不错,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原随云大笑起来,“她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最后会死在我的手上!” 楚留香袖中的手掌瞬间捏紧,甚至连整条手臂都开始微微颤抖。 但他的声音却还是那样沉稳、那样正常…… 楚留香缓缓道:“我想,他人的痛苦一定令你十分愉悦。” 原随云的笑容还未消失,一眼瞧上去就好像还是昔日那个温和的少年。 他微笑道:“香帅此话怎讲?” 楚留香道:“因为磷字写在了我的背后。” 原随云道:“那又如何?” 楚留香道:“你在嫉妒。” 原随云的笑容浅了浅,淡淡道:“哦?我有么?” 楚留香道:“你当然有!你知道楚留香一生最在意的就是朋友,所以就特意安排高姑娘做这件事,想要让我亲眼瞧瞧老朋友的背叛。” 原随云道:“哦?” 楚留香道:“有的人自己活得痛苦,所以最见不得别人快乐。你自己是个瞎子,所以也要让别人同你一样变成瞎子!” 原随云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但我如今却发现,这世上只怕没有什么会比楚留香的痛苦更能令我愉悦。” 他顿了顿,忽然淡淡的笑了出来,“所以现在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让你也尝尝我的滋味。” 他的声音也不大,甚至还是笑着说出来的,却能让人听出里面几乎露骨的恶意。 楚留香的眼中骤然掀起了狂风巨浪,但他却还是稳稳的站在原地,就连一步也没有动。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猛地闪到了他们中间。 高亚男的双眸因极度的仇恨而充血,她咬牙道:“原来是你,既然计划是你和师父一起实施,为什么又要害死她!” 原随云微笑道:“高姑娘难道不知道,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守住秘密么?” 高亚男手中长剑顿时嗡鸣作响,一双潋滟美目迸出血丝。 少年还在笑着,淡淡道:“更何况她早就该死!” 高亚男怒叱一声,猛然提起剑,便直直刺了过去! 原随云袍袖一展,整个人飘飘飞起,就像是一只蝙蝠,无声的滑进了黑暗中。 高亚男已然失了理智,疯了一般要追着进去,胡铁花当即便如箭一般冲了过去。 然而楚留香却已先一步落到了高亚男身后,一掌便击在她后颈处。胡铁花掠到她身边时,恰好接住女子瘫软的身体。 楚留香从腰侧解下一只玉笛,塞到胡铁花手里,道:“三短一长,记得用内力。蓉蓉她们的船应该不远了。” 胡铁花惊讶道:“你叫了帮手来?” 楚留香微一颔首。 胡铁花道:“可是你是什么时候联系的?” 楚留香道:“触礁之前。” 胡铁花叫道:“你早就猜到会出事了?” 楚留香道:“也许我只是不想再睡棺材。” 他叹了口气,道:“更何况只怕这次也不会有能让活人睡的棺材了。” 胡铁花瞪着他,就像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不错,不错,你这人果然很有意思,连老朋友也要被蒙在鼓里。” 楚留香道:“我没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 胡铁花瞧着他,活像在瞧一只会说话的臭虫:“为了我好?” 楚留香道:“作为一个好朋友,岂不是绝不会瞧见老朋友与别的姑娘在一起,还跑过去说些不太好的事?” 胡铁花顿时说不出话来,他跺跺脚,道:“你怎么还不去追原随云,非要在这里气我?” 楚留香道:“你刚才若没问个不停,我早就去追他了。” 胡铁花道:“你快去吧,要是再不去,我简直就要被你气晕过去了。” 楚留香笑了笑。 他早就知道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笑,只有笑才能冲淡人心中的痛苦。 也只有笑才能让人拥有战胜黑暗的勇气。 但这次他却发现笑并没有带来往日一般的力量。 可他还是一直笑着。 不论笑的人心中是何感受,若能给身边的朋友带来一点快乐,岂非便已足够? 下一刻,他人已飘进了洞窟中。 胡铁花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在原随云这样的人面前,武功的高低早已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多一个人进去,只会多分楚留香的一份神。 胡铁花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与楚留香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论交情,只怕没有人能比他们之间的更深,也绝没有人比他更恨这样束手无策的局面。 他难道不想跟着进去? 他想,非常想,但却不能。 在这片绝地一般的孤岛上,船,是唯一的生路。楚留香已将生路交到了他手中,他又怎能辜负楚留香的托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蝙蝠公子 黑暗。 近乎永恒的黑暗。 极致的黑暗,无边的地狱,仿佛能将活人能变成死人,谁也不知道自己对面是人是鬼。 楚留香听到了很多奇异的声音,四面八方向他扑来。 蝙蝠。 他提起一口气,足下一踏,身形便骤然拔高,大鸟般一下便落在了第三层上。 第三层,是最上面一层。 寂静,只有窸窸窣窣,越来越密集的细碎声音正在接近。 楚留香长叹一声,一步一步向深处走去。 每一次吐纳,他身上的肌肉就绷紧一分,每迈出一步,他露出的破绽就愈少。 “却不知原公子以为,这一次究竟是我的胜算大些,还是你的胜算大些?” 蝙蝠已愈来愈近, 他却还是稳稳的向前走着,连步伐都没有凌乱半分。 黑暗中终于传来了原随云的声音。 他缓缓道:“你有胜算,但却不如我的大。” 话音刚落,黑暗中便有微小的火星闪耀起来。 但原随云却看不见。 此时楚留香已站在了他的身边。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但身体却都紧绷着,紧绷得犹如一张拉开到极致的弓。 楚留香忽然笑了,轻轻道:“是吗?” 下一刻。 明亮的火舌便如雨夜中的闪电,猛然撕开了绝望的黑暗! 光芒从第三层石壁的边缘亮起,就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引导着,次第盛开出足以吞噬黑暗的花瓣,在这地狱中燃起了一片火海! 整个洞窟都已被照亮。 楚留香第一次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蝙蝠”。 密密麻麻,几乎遍布了整个洞窟的黑色的蝙蝠。 有的曾经就是畜生,有的曾经却是人,但他们现在却共同生活在一起。 生活在这人间地狱中。 在这里,人已算不得人,就像变成了动物,没有视觉的动物。 他们竟似完全看不到这片噬人的火海,疯了一般的想要越过它冲楚留香扑来。 “蝙蝠”的衣服本是种很奇特的质料制成的,既轻又薄,极易燃烧。 他们有的衣服已被燃着,却仍旧不肯退开,在地狱的业火中不停地翻滚,哀嚎着,就像是一群忽然扑上了烈火的蝙蝠。 第三次特别高,就像是个戏台,只不过坐在戏台上的并不是唱戏的,而是看戏的。 原随云正坐在一张巨大的虎皮交椅上,冷漠的听着这一出惨绝人寰的惨剧。 “蝙蝠”绝不可能不怕死,但只要蝙蝠公子一句话,他们便会义无反顾的扑向熊熊燃烧的烈火。 就像是飞蛾扑火。 原随云简直就像是有了神奇的魔力,让人枉顾生死的魔力。 在无数痛苦的哀嚎中,唯有他还是那样从容,那样平静,似乎对身边地狱般的惨状置若罔闻。 火光跳动在他漆黑的眼眸中,那一对猫眼儿竟像是重新出现了焦距。 楚留香深深的注视着他,仿佛能透过那双早已瞎掉的眼睛,看进这个少年的内心。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冷漠得犹如蝙蝠岛上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得犹如能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 火光明灭间,闪着死寂而又邪佞的光。 楚留香脑海中对原随云往日的印象终于彻底被打碎,那个温柔的世家少年的形象骤然崩塌。 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蝙蝠公子。 楚留香道:“原公子现在还觉得自己的胜算比楚某大吗?” 原随云忽然笑了一下,道:“点火的人是谁?张三?” 他分明是个瞎子,但他却总是能看到很多连有眼睛的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楚留香叹了口气,因为点火的人确实是张三。 早在跟着原随云去瞧枯梅大师的尸体之前,他就将火折子交给了张三。 无需多说什么,他们本就有着超乎寻常的默契。 二层的烈酒,“霹雳堂”的火折子,再加上“蝙蝠”衣服特殊的面料,才造成这样声势浩大的火焰。 尽管那些蝙蝠疯狂的想要突破火线,却始终没有一个能真的飞过来。 因为早已有人将他们的穴道点住了。 这个人无疑也是张三。 很少有人见到过张三的武功,大家只知道他胆子又小,嘴巴又毒,有人甚至不知道他也会武功。 但不出手,不代表他不会武功。 若有人认为他好欺负,那人自己才是真的傻瓜。 楚留香道:“原公子好像并不在意你手下的死活?” “我的手下?”,原随云淡漠道:“是蝙蝠公子的手下。” 楚留香道:“你就是蝙蝠公子。” 原随云道:“区别在于,我若不是蝙蝠公子,他们也就不再是我的手下。” “这样的工具,多些少些又有何关系?” 楚留香死死的盯着对面的人,心里克制不住的阵阵发冷。 他痛恨杀人,也同样痛恨这样冷漠的表情。 沉默了很久,他才终于将几乎外露的情绪压下:“有人曾言‘无毒不丈夫’,若按这个标准,原公子当真已是极有作为的男人。” 楚留香话里的讽刺意味已经很重,但原随云面上却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他淡淡道:“若非如此,我又岂能活到现在?” 楚留香痛声道:“好,那外面那些人呢?他们明明不知晓你的身份。” 原随云恍然道:“原来香帅还念着那些人的生死?怪不得你已猜到我的身份,却要拖到方才才道破。” 他摇头笑了笑:“果真是一副少见的好心肝……” 楚留香的脸色已有些发青,显然已是怒极,手都轻轻颤抖了起来。 原随云的笑容忽然变得非常奇特:“我感受到了香帅的愤怒,你在为他们而暴怒么?” 楚留香寒声道:“你为何一定要杀那些无辜的人?” 原随云的语气中藏着说不出的嘲讽:“这里可绝没有一个完全无辜的人。” “那些人中间有嗜杀成性的连环杀手,有欺师灭祖的师门败类,还有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笑了笑,“这样的人在香帅眼中也能称得上‘无辜’?” 楚留香道:“可没有人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 原随云叹了口气,缓缓道:“你这样的人,也许永远都无法明白人的心能够黑暗到什么地步。” 楚留香道:“也许我知道。” 原随云道:“你若真的知道,只怕也会像我一样,说不定还会恨他们死得太晚、太容易。” 楚留香道:“这只是你的借口,一个享受他人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的借口。” 原随云微笑道,“我从未与他们说过话,甚至也没有指使别人对他们下手,又何来决定他人生死一说?” 楚留香道:“你本就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将人一同请来这里,等到他们认出对方的身份,这场不死不休的屠戮就会上演,又何须你亲自动手。” 原随云道:“按香帅所说,主人家邀请宾客,事先还要深挖一下客人的人脉关系不成?” 楚留香冷声道:“蝙蝠公子掌握着蝙蝠岛上所有的秘密,又怎会不知晓宾客之间隐藏的恩怨?” 原随云道:“哦?我知道么?” 楚留香道:“你当然知道!无论谁在这里买下了一样秘密,以后就永远有把柄被你捏在手中,甚至连命也不再是自己的了,叫他们出卖几个别人的秘密又有何难?” 原随云淡淡道:“你说的不错,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肮脏的、见不得光的秘密握在我手中,所以我想让他们死,他们简直就必须死。” 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是第一批死在这里的宾客。你若如我计划一般听话,那么这些人也本会是最后一批,随着蝙蝠岛的秘密一起沉在这大海之下。” 楚留香道:“不过我却很不愿意按照别人规划好的路线行事。” 原随云道:“所以蝙蝠岛上势必要再多添几条人命了。”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原公子是否认为想要操纵一个人,首先就要掌握他的秘密?” “是。” 原随云笑了笑,“秘密的力量远比世人想得要大得多,无论多可怕的人,只要掌握了他的秘密,他就是你的奴隶。若是掌握了足够多的秘密,世间一切也尽在掌控之中。” 楚留香道:“原公子掌握了那么多人的秘密,却不知自己是否也有秘密掌握在别人手中?” 原随云笑容浅了浅,淡淡道:“有些人自以为掌握了我的秘密,便可以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想不到最后自己正是死在了我的手上。” 楚留香道:“能让原公子亲手动手的人一定不多。” 原随云道;“不错。” 楚留香道:“但枯梅大师绝不是第一个。” 原随云道:“她确实不是。” 楚留香道:“第一个是谁?” 原随云微笑道:“刨根问底可不是君子所为。” 楚留香道:“我本就不是君子。” 原随云道:“无论你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我都不会告诉你,哪怕你马上就会成为一个死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或许不知,我有一个被很多人羡慕的能力。” 原随云道:“哦?是什么?” 楚留香道:“不知为何,我总能挖出别人费心埋藏的秘密。” 原随云道:“我倒是不解香帅的意思了。” 楚留香道:“也许我早已掌握了你的秘密。” 原随云笑容不变,淡淡道:“你难道不知,诡诈之策早就于我无用了?” 他始终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尽管看不见,却还是微微抬着头,摆出一副“注视”着别人的样子。瞧上去又认真、又尊敬,倒真像是个正虚心向前辈讨教的少年。 楚留香垂在两侧的手臂慢慢绷紧,目光一直落在少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 楚留香道:“原公子这次还想我说出来么?” 原随云微笑道:“香帅但说无妨。” 楚留香微微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最后一句话语声落下,原随云的笑容已慢慢敛下,他沉默了很久。 火光映照在他漆黑的眸子中,就像燃起了一片永不熄灭的复仇之火。 良久,良久。 原随云缓缓道:“楚留香,我本不想与你为敌。” 楚留香道:“我早就与你说过,我也绝不愿做你的敌人。因为世上最可怕的敌人就是你。” 原随云长长叹了一口气,霍然长身而起,轻声道:“但现在我却非得要你的命不可。” 楚留香直起身子,道:“你我之间本就要有一场生死之战。” 原随云长袖垂地,微笑道:“请。” 楚留香也慢慢微笑起来,道:“请!” 两人相对一揖,各自退后了三步,面上的微笑犹未消失。 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如此客气,如此多礼。 但在这种温和的笑容后,隐藏着的却是什么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生死之斗 蔚蓝的海水随风荡漾着,水波上粼粼的金色一下一下被送上海岸。 胡铁花看见了船。 救命的船。 来的是一艘小船,楚留香的三位红颜知己自然来不及亲自赶来,但这却已足够。 蝙蝠岛四周礁石密布,尖锐嶙峋,无论经验再丰富、技术再高超的掌舵者也休想将船泊上海岸上。所以他们也只能像之前那黑衣女子一样,顺着长长的绳索登上船去。 此刻胡铁花已将华真真与高亚男平安送上了船。 但他自己却又冲进了山窟。 就算他明知那是地狱,他也会冲进去。因为楚留香若知道他有危险,也会不顾—切冲进去的。 这是胡铁花第二次走入山窟,却已比第一次走进去时镇定得多。 因为这里再不复曾经的黑暗。 有光,火光。 胡铁花毫不犹豫的向着火光传来的地方掠去。 有光的地方一定有人! 突然,角落中仿佛有一声轻响传来。 胡铁花立刻飞掠过去,道:“老……” 他语声立刻停顿,因为他发觉这人绝不是楚留香。 胡铁花当即就要出掌劈去,谁知道这人却忽然出声了。 “小胡?你怎么进来了?” 这人竟是张三! 他的身形还隐在角落里,看不清到底在做什么。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你们都在这里头,我怎么还能在外面呆得下去!” 张三道:“好好好,你来的正好。你把他们搬走,我还有别的事。” 胡铁花正想问什么,却忽然被张三放了一样包裹严实的东西在怀里。 很沉,而且入手触感又冷,又硬。 胡铁花想问这是什么,却一下借着远处的火光看清了。 那是一张极为狰狞、极为可怖的人脸。 自然是个熟人。 英万里。 胡铁花的魂儿几乎被吓出来,差一点就撒了手。他叫道:“你他妈疯了?好端端的搬什么死人!” 张三此时终于转过了身,怀中自然也抱着个人,衣服将那人的脸遮的严严实。胡铁花虽然瞧不见那人的脸,却看清了衣摆下露出的那一截长长的小腿。 它们简直长的过分,寻常人绝不会有这样长的腿。 是勾子长。 张三腾出一只手,帮胡铁花将英万里散开的遮面布又重新盖回去,冷笑道:“死人总比活鬼好,死人不会害人,活鬼却能要人命!” 胡铁花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活鬼。 活活的倒霉鬼。 胡铁花大声道:“尸体什么时候搬不行,非要现在搬?” 张三道:“非得现在搬不可,而且不仅要搬尸体,我们还要想办法把老楚之前提过的那些女人救出来。” 胡铁花道:“救人自然要救,尸体也自然会搬,但总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张三不让他说完就打断了,“你看看这些是什么!” 他霍然转身,指向了不远处:“原随云要做什么你还猜不到么?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瞧着无辜人一起陪葬么!” 胡铁花瞧着张三所指的方向,猛然变了脸色,他怔了很久,忽然将手中尸体放在地上,喃喃道:“不行,我得去告诉老臭虫……” “你已不必去。” 这声音一响起,胡铁花就已如一座石像般呆在了原地。 因为这声音很熟悉。 简直太熟悉了! 就在一天前,声音的主人还在与他嬉笑怒骂。 说话的人终于渐渐从阴影处走出,站在了火光下。 是金灵芝。 浅紫色的衣摆,苍白的容颜,她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美…… 只不过这美在此时却显得那么虚无,那么脆弱,好像一碰就会破碎。 而金灵芝的眼神也很冰冷,冰冷的仿佛完全没有感情,就好像面对着陌生人。 “因为我绝不会让你们过去!” 话音未落,长剑便已然出鞘,剑尖划在地上,闪着雪色锋芒。 胡铁花大声道:“可你绝不是我们的对手。” 金灵芝厉声道:“所以你若一定要过去,就势必先踏过我的尸体!” 楚留香曾言原随云是世上最可怕的敌人,他说的虽夸张,但却并不过分。 现在楚留香已觉得血管在突突直跳,汗珠也渐渐从额头沁出。 他本想慢慢摸清原随云的武功路数,但后来他却渐渐意识到这个方式大错特错。 因为在这交手的数百招中,楚留香已至少见识到了六、七种迥然不同的武功路数,而对方根本没有用出过一次重复的招式! 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失传已久的‘朱砂掌’、巴山顾道人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少林的‘降龙伏虎罗汉’、武当的‘流云飞袖’、中原彭家的‘五虎断门刀’、北派正宗‘鸳鸯腿’…… 要知道一个人若精通一样功夫便已极为不易,但显然原随云会的远远不止一样。 楚留香简直死也不明白,他这样年纪的少年,究竟如何才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学会如此庞杂的武功招式。 一道凌厉的风声忽然而至,速度之快,楚留香甚至来不及用眼睛去瞧,立刻就旋身向旁边一闪。 “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擦过了燃着火焰的石壁。 但这劲风却再次直面而来! 楚留香身上每一块肌肉已绷紧至极致,身子也立刻凌空飞掠而起,恰到好处的避过了回旋而来的暗器,长臂一捞,便将那东西固定在手中。 尽管那黑色的暗器已被他捏在双指间,却仍兀自嗡嗡颤动着。 原来这是一只铁铸的蝙蝠。 楚留香偏过头时只瞧见原随云翩然而起的背影。 不知为何,这场大火燃烧的时间很长,出乎楚留香意料的长,它们直到现在还未熄灭。 而原随云的人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蝙蝠,自火苗上方飞过。那两只衣袖,就像是一双翼,所过之处所有的火焰瞬间减小。 四周只剩下细小的火苗,洞窟中立时变得昏暗起来。 下一刻,原随云已如箭一般弹出。 那双叫楚留香欣赏不已的手指此刻已根根立起,那白玉般的五指就像是鹰隼的利爪,直直抓向他的胸膛。 楚留香毫不怀疑,若是这一下叫它抓实,只怕自己当场就要让人把心给摘出来。 原随云这一招,就算比起‘摘心手’也不遑多让。 楚留香身形一转,于毫厘之间避过这险恶一招。 原随云招式已老,但他并不避退,手掌一翻,新一轮的杀招已接踵而至。 楚留香身形又是猛然一变,这次的速度之快,简直好像一个人忽然分成了六七个 但他连变七次,原随云的攻势却好似如附骨之疽,也跟着连变七次。 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都不过毫厘之差,但无论是谁,竟都不能沾上对方一片衣角。 楚留香手腕向外一甩,铁蝙蝠便再次乘风而起,而他的人也随之腾空而起,这一跃高度已近七丈,但却没有发出半分声响,甚至连衣袂飘动的风声都被暗器射出的破空之声掩盖。 待到身形升至极点时,他足尖便是一点,正正点在铁蝙蝠上,凭着这次借力,身子就如流星般横空一掠。而那铁蝙蝠也因这一踏,方向一转便直直射向原随云膻中穴。 这一招的时机与力道,竟被他拿捏得分毫不差! 楚留香已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原随云背后。 “叮”,又一声。 原随云不闪不避,伸手一探便接住了那只蝙蝠,腰身一拧,人就奇迹般的在半空中旋转一圈,飞身向楚留香袭来。 他简直就像是在背后长了只眼睛! 两掌瞬间对击! 原本微弱的火苗被两股内力对冲的气浪所激,火势瞬间便拔高近一丈。 然而不过片刻的闪耀过后,就彻底熄灭了。 黑暗,再一次降临。 寂静中隐隐传来了一些几不可闻的声响。 原随云缓缓道:“久闻楚香帅轻功冠绝天下,不想内力也如此深厚,若能与我为友……” 说到这里,他语声停顿,仿佛在叹息。 楚留香冷声道:“我本已将你当做了朋友。” 他们的声音还是很从容,和平时说话完全没什么不同。任谁也不会听出他们说话的时候正在和别人作生死对决。 岩壁渐渐有细小的沙尘簌簌下落,就连地上的石子都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轰”的一声,两人终于撤掌,同时退后了半步。 楚留香道:“你还要一错再错么?” 原随云道:“错?我何错之有?” 楚留香道:“蝙蝠岛上那些无辜女子,就是你的错!” “我的错?”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冷笑道:“那就让我错得更多些吧!” 楚留香咬紧牙关,已不想再问下去。 两人再次缠斗在一起。 但这一次,无论是谁,手上的出招都更狠厉、更迅疾,简直就像是不死不休。 常言道,兵器乃是一寸短一寸险,对于只用一双手掌为武器的白打更是如此。但它的好处就在于足够灵活,尤其是对原随云这种对各家武功都有研习的人,优势更加明显。 他明明只使出了一招,但那凌厉的掌风却分了七八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击出,掌势好似织成了张张绵密的网,天罗地网般向楚留香周身罩去。 楚留香却忽然变得像只燕子,悄无声息的在四处穿梭。 黑暗,没有人知道黑暗中潜伏着什么。 静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成败在此一战, 生死也就在这一瞬间! 原随云的五指距离楚留香的脖颈已只有寸许。 他已能感到阵阵刺骨的寒意。 但同样他的指尖也离原随云的胸膛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 寻常人命门被控,怎么也要先后撤,再寻机会徐徐图之,可谁知他们两人竟谁都不肯先撤招,就这么直直向对方袭过去,就好像只要能将对手制服,他们自己连命也可以不要。 楚留香当然知道这是要命的打法——他若不收手,原随云就要立毙当下,但他若要收手,自己便要血溅当场。 他这一生中从未使出过这样看似决绝的招式。 最后那一刻,楚留香只来得及一声长叹。 生死之间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是瞬间的犹豫,他整个人便已落在了原随云的铁掌下。 楚留香好像已败了。 他难道就要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蝙蝠洞中了? 不过好在原随云没有很快动手。 楚留香叹息道:“你绝不会真的不要命。” 道理楚留香早就明白,他纵然明知眼前是个专门对付他的陷阱,也非得往里面跳不可。 看来一个人的心绝不能太软,否则就要死在别人手中。 现在他被人捏住了脖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而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一人会吃这一招。”,原随云的手紧了紧,“我虽与香帅相识不久,却实在是已将你的骨子都瞧透了。”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果然还是没有看错你。” 楚留香仰天长叹道:“但我却一直都看错了你。” 原随云缓缓道:“也许是因为你只看到了你想看到的我。” 楚留香没有说话,因为他已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一日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年。 楚留香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可惜一切都不是真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暗涌(小修) 楚留香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的手点在了肩膀——原随云的手。 上一次接触到这双手时,它们还在自己掌心轻柔的勾画,而这一次,却是杀机毕现,再无丝毫温驯之意。 原随云笑道:“我曾经从不信世上会有双手不染血之人,不过今日瞧见香帅这般模样,却好像非得相信不可了。” 楚留香当然一直都是个有原则的人,他从不打破自己的原则,让他杀人,简直也像要了他的命——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楚留香道:“难道你已信了?” 原随云笑了笑,道:“我相信绝没有不杀人的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巧得很。曾经我也绝不相信世上会有蝙蝠岛这样残酷的地方,会有原公子这样可怕的敌人。” 原随云道:“那么你现在已知道了,不过却好像有些迟。”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更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原随云顿了顿,忽而叹了口气,喃喃道:“这的确是场梦,你的噩梦。只可惜你已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了。” 他语气中颇有感叹之意,既有些怜悯,又有些惋惜,但他手段之决绝,简直就好像这句话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与自己全然没有半分干系。 “咔嚓——” 楚留香臑俞、乘风两穴接连被点,下一刻,右肩关节便已被人卸下。 衣衫瞬间被身上的冷汗浸湿,但楚留香却连哼都没哼。 不仅是没有痛呼出声,他甚至还笑了,微笑着道:“我竟不知原公子也有折磨别人的嗜好。” 钉死在岩壁上的铁蝙蝠被拔下。原随云一手执着,就好像百聊无赖的猫正玩弄着爪下任它宰割的猎物,随意在楚留香眼帘上划动着。 他叹息着道:“既然香帅曾经将我当做朋友,那我总该让你多活些时候才是。” 楚留香挑了挑眉,道:“哦?那你想让我多活多久?” 原随云低低一笑,在他耳边轻轻道:“至少要等到我将你这一对眼睛挖出来。” 他虽笑着,但语气却含着说不出的恶意,就像是毒蛇在耳畔嘶嘶吐着信子。 冷硬、尖锐的利器沿着脸廓饶有兴致地划着。 楚留香合上眼睛,苦笑道:“我倒不知,这双眼睛能让原公子这么惦记。” 原随云道:“我只是好奇,像香帅这样的人,若是忽然变成了个瞎子,又会是什么样子?” 楚留香道:“你想知道?” 原随云笑道:“简直想得要命。” 于是楚留香也笑了。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没有痛哭着跪地求饶,也大多是全身发抖,紧张得想吐。 但楚留香却笑了,叫人根本瞧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所以也没人猜得出他到底是故作镇定,还是胸有成竹。 甚至就连原随云也不行。 楚留香道:“楚某虽非瞎子,但如今也着实领略到了瞎子的可怕。从某种程度来说,原公子委实已达到了目标。不过可惜……” 原随云道:“可惜什么?” 楚留香道:“可惜你自己却偏偏是个瞎子,岂不是旁人再落魄都瞧不见么。” 他叹了口气,就好像真心在惋惜什么。 “不知你如今是否已后悔选择成为瞎子,毕竟什么都瞧不见的滋味总不会太好,尤其是对一个领略过阳光的人来说。” 话音未落,原随云的脸色已沉了下去。楚留香的脖颈一紧,眼皮也跟着刺痛,渐渐有血流了下来。 原随云冷冷道:“这也本是个秘密。” 楚留香道:“秘密也本就是用来叫人知晓的。” 原随云道:“但香帅知道的秘密未免太多了些。” 楚留香道:“总归不如原公子掌握的多。” 他又叹了口气——好像他自从踏上蝙蝠岛以来,叹气的次数也不知不觉变得多了起来。 “我本是个十分怕麻烦的人,所以也特别不愿听秘密——你知道,有秘密的地方也总伴随着许多麻烦。” 他苦笑道:“但偏偏老天好像就见不得我闲下来,我不愿知道的秘密,它便叫人跑到我面前来说,非要逼着我听。” 原随云忽然道:“这世上会走动、会说话的,必然都是活着的人。” 楚留香道:“自然。” 原随云道:“这可当真有趣得紧。难道香帅的消息,都是从死人嘴里挖出来的不成?” 他的手愈收愈紧,冷冷道:“这世上知晓这秘密的,除了我,分明都已死了。” 楚留香幽幽道:“也许告诉我秘密的,就是个死人。” 原随云冷笑道:“我倒不知死人还能开口说话。” 楚留香却仍旧神色不变,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死在这里,悠然道:“这要看你如何定义这‘死人’了。” 原随云没有说话,因为他已明白楚留香说的意思。 这世上有一种人,明明活着却已像个死人一般被所有人所遗忘。与这世界已全然没有牵扯,生命也几乎没有半点意义。这样的人,活着岂非比真正的死人还要悲哀? 他忽然想起了丁枫。 丁枫虽已成为一具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但他的死状却比一般人还要凄惨些,就连两只眼睛都被人点住穴道后活生生的抠了下来…… 如此可怕的事,简直除了那种人,谁也做不出。 因为他们自己活着时已不像个人,所以心中怀着的仇恨也会更多些,而这种情绪一旦宣泄,带来的后果也通常十分疯狂,也十分可怕。 不过这手段虽令人无比痛苦,却不会要了命。 丁枫当然也不是因此而丧命——他死在朱砂掌之下。 朱砂掌失传已久,就连当初创出此招的前辈一脉都已消弭在红尘中,所以武林中也少有人能够认出这门功夫。 但原随云却一眼就已判断出它的来历。 这当然并不奇怪。因为一个人可以不清楚对手的武功路数,但绝不会不了解自己日日苦练的招式。 而他不仅已学会了这失传的朱砂掌,并且还认为如今世上能使出它的人只有他自己。 不过丁枫却当真是死在这本不会有第二人修习的招式之下。 难道杀死他的当真是一个“死人”不成? 原随云缓缓道:“这人是谁?” 楚留香下颌一紧,已被他死死掐住。 于是楚留香只好道:“这样的人早已与世界失了联系,又怎还会有名字?” “没有名字……” 原随云全身微不可查的一震,手似乎也有所放松。 “这个秘密暴露了我,但知晓它的人本就不多,殊不知与此同时暴露的还有她自己……” 他喃喃道:“原来如此……” 这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恍惚。 但这已足够了,楚留香绝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他骤然暴起。没有人能说得出他那一刻的动作有多快,从他出手到收掌不过是在转瞬之间,但一切却已尘埃落定。 原随云周身七、八处大穴都已被点住! 而他也像是怔住了,沉默了很久,才突然叹了口气,道:“也许我本不该听你说这些话的。” 不过就算他此时被人制住,语气也依然很从容。 楚留香道:“我既已上了你一次当,你就上我一次又何妨?” 他说着,左手一托一捏,便将右臂重新接了回去。 原随云道:“不过我却已知道,你所言并不是假话。” 楚留香道:“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对我说真话。” 原随云淡淡笑道:“你想问什么?” 楚留香走近一步,将对方按在岩壁上,道:“第一,你是谁?” 原随云道:“我?我是谁香帅不是早已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楚留香摇头道:“天下皆知原随云三岁因病失明,原老庄主为救亲子,不知聘请了多少江湖名医。” 原随云道:“我难道不是瞎子?” 楚留香一字字道:“但你真正的身份,绝不是‘原随云’。” 原随云呼吸顿了顿,然后又淡淡笑了笑——甚至没有一句辩驳。 “我当然不是他。”,他从容道,“香帅可想知道真正的原随云去了哪里么?” 楚留香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只怕‘原随云’早已死了。” 原随云仍然笑着,他的笑容就好像永远都不会褪去:“香帅何出此言?” 楚留香道:“张简斋张老先生乃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一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但奇怪的是,自从他十一年前在无争山庄救治过原少庄主后,便再无人知晓其行迹。” 原随云道:“那又如何?” 楚留香道:“所以我猜测,也许那一年张老先生便遭到了毒手。因为他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决不能叫人知道的秘密。” “而你,正是那时顶替了他。” 原随云没有很快开口,他停顿了很久,才叹息道:“你既已什么都猜到,又何必再来问我?” 楚留香道:“也许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真相。” 原随云垂首,慨叹道:“原来我从一开始便错了。” 楚留香道:“一个人若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么一切就还不算太晚。” 原随云摇摇头,笑叹道:“不。我若一开始便知道楚留香是这般人物,就绝不会趁势引你出海,更绝不会允许你活着踏上蝙蝠岛。” 他笑了笑,道:“我如今才想通这一点,香帅以为是否已算晚了?”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只知道你今后已无法害人,而我也绝不会再给你机会。” 原随云神色不变,不过他这次却没有开口。 楚留香径自接道:“第二点,枯梅大师一生严正,又为何会替你掩盖蝙蝠岛的秘密?” 原随云笑容淡了淡,缓缓道:“那么香帅以为是因为什么呢?” 楚留香沉吟道:“也许是你拿捏住了她的秘密,就像你操控别人那样;也许是你与她做了一场交易,协助她除掉华……” 原随云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也或许是她相信我是真心待她的。” 楚留香怔了一下,喃喃道:“这是何意?” 原随云笑了一声,笑得很奇特,幸亏楚留香现在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转瞬间,楚留香便已明白了这笑声背后的含义。 他猛然吸了一口气,道:“我不信!” 原随云道:“为什么?” “因为年龄?因为身份?”,他摇了摇头,“美或是丑,青春或是垂暮,于我都是一样的。瞎子瞧不见皮相,瞧得见却是人的内心。” 他的声音很温柔,很深情,而他说的话也像是蜜糖一般甜蜜。 “俗世人伦,旁人冷眼又如何?于我而言皆为笑谈而已。” 楚留香已说不出话来。 原随云还在笑着,但笑容中却多了一丝嘲讽,语气也冷了下去,就好像忽然从深情的情人变成了冷酷的仇敌:“枯梅大师都已相信,香帅又有什么理由不信?” 楚留香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山西原家和华山派的关系本就很深,原随云有很多机会可以接近枯梅大师。 虽然荒唐,却并非全无可能…… 可他却不愿相信! 一个人的经历、身份伪作并不十分困难。至于性情,若是如果愿意花费十数年的时间去模仿、掩饰,也同样可以达到目的。 但眼前这个人,楚留香在他身上好像已找不到什么真实的东西,甚至连感情都是虚假的。 这样的人无疑是最可怕的敌人,因为他已将自己的人生完全切割成了两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陷落 古有人言,道德传家,十代以上,富贵传家,不过三代。但无争山庄却于江湖的血雨腥风中三百年屹立不倒,每一任继任者夙兴夜寐,历经十数代人的传承,才有了如今的声望与地位。 绝没有人能忍受这偌大家业在自己手中断送,原东园只怕也不能免俗。 无后之恨本就是他早年最大的心结,若是亲子被外人掉包,绝没有哪个父亲会无动于衷,相安无事十余年。 也许原东园从一开始就已知情,也许隐瞒“原随云”死讯的计划本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楚留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原东园最终选择了眼前之人成为第二个“原随云”,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东三娘的悲惨命运。 他只能看到事情的结果。 一人在阳光下活着别人的人生,另一人在黑暗中被永远埋葬。 这岂非都是十分坎坷、十分不幸的一生? 人们总觉得只有自己的悲哀才是真实的,所以常常对别人的无奈与痛苦不屑一顾,自然也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这命运有多么悲惨。 楚留香却了解。 他不但懂得分享快乐,也很能了解别人的不幸,所以他流浪、拼命管闲事,只希望能让世上多一些光明,少一些黑暗。 但世上悲惨之事岂非早已酿成,待发现之时又哪里来得及扭转? 楚留香只觉得心中酸涩不已。 原随云忽然道:“你做什么?” 楚留香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竟不知何时触上了对方的面颊。 他猛然收回手,不自觉的蜷起了手指,怔怔道:“我……” 原随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在怜悯我?” 那声音说不出的奇怪,仿佛不可置信,仿佛怒不可遏,又仿佛情深意切的悲戚。 他笑了笑,道:“楚香帅好像总能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难怪有许多人心甘情愿任你驱使。” 但下一刻,他的语气便迅速冷却,其中的厌恶更是毫不掩饰:“但你记住了,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任何人的怜悯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尤其是你,楚留香。” 楚留香已半个字也吐不出,喉咙好像被人塞了团棉花进去,只觉得口中阵阵发苦。 血腥味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油腥味,渐渐飘散着。 胡铁花虽然总是学着楚留香揉鼻子,但他的鼻子却没有毛病,简直一点毛病也没有。他当然也闻到了这种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味道,而且还闻了有一阵子了。 油腥味他不知道是从何处传出的,但他却知道血腥味是从哪里来的——在他自己身上。 金灵芝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她手上却有兵器。 胡铁花并不想伤她性命,但她却是去势决绝,剑剑逼人。 大火此时早已熄灭,可不知为何,金灵芝在这黑暗之中的武功却没有打上半分折扣。 但无疑她也十分疲惫了,呼吸很急促,同样也很粗重——女孩子体力当然不可能比得过一个成熟的男人。 胡铁花正是瞅准这个机会,一着虎拳作势便打向金灵芝胸口,铁拳所过之处的空气都被这内力所激,爆发出猎猎破风之声,端的是虎虎生风,威风凛凛。不过可惜的是在这黑暗之中去势却难免过于明显,就算是金灵芝都能轻松的避开,她捏了个招式,抬剑便挡。 但胡铁花等得就是这一刻,左手手指一弹,便弹出一颗石子,击向她曲池穴。 原来这声势浩大一招竟是虚晃。 金灵芝这时已意识到了,但她却实在已避不开。 右臂瞬间麻痹,本就颤抖不已的手顿时一松。 “咣当”一声,长剑便已掉落在地。 胡铁花一脚刚将它踢开,脸上就忽然被人甩了一巴掌。 “啪——” 就算是再好脾气的人莫名其妙的吃了这一下也难免不豫,更何况胡铁花还是个一点就炸的爆竹脾气。他当即便怒不可遏的将金灵芝按在地上,大喝道:“你他妈又犯了什么毛病!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当,还想学人家杀人了?” 胡铁花的手劲很大,但金灵芝却咬紧了牙关哼都没哼,反而大叫道:“本小姐想怎样就怎样,轮得着你这酒鬼指手画脚?” 胡铁花也跟着大叫,就好像在比着谁叫的声音大:“那你也不瞧瞧姓原的做的都是什么勾当!” 其实他现在只要点住金灵芝的穴道,就算是个神仙也翻不出个花来。但他却仿佛已什么都忘了。 金灵芝根本没有被他吓住,厉声道:“如果你们不破坏他的计划,这一切原本很快就会结束!” 黑暗之中自然什么也瞧不见,但胡铁花的眼睛却瞪得很大,简直大到几乎要瞪到金灵芝的脸上。 他怒道:“然后眼看着他继续害人吗?” 金灵芝道:“你分明就什么都不知道!” 胡铁花一窒,因为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过了半晌,他才喃喃道:“他作了这么多恶,你还能这样替他说话,你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听了这句话,金灵芝原本不停挣动的四肢却猛地静了。 她也忽然沉默了,再开口时声音却轻了很多,语气中也充满着迷茫。 “我……我不知道……” 胡铁花也是一怔,他这人从来就不会对付女孩子。正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悄悄去救人的张三终于赶了回来——他身后果然也跟着许多女子。 金灵芝本已沉寂的动作又变得激烈起来。 胡铁花叹息一声,终于还是一掌劈了过去。 黑暗、寂静。 渐渐却有一种十分微妙的声音钻进了楚留香的耳朵。那声音就像是蝙蝠们在移动,相似,不过并不相同。 窸窸窣窣。 楚留香的心跳不由开始加快,他好像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原随云却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这世上能令我尊敬的人实在不多,但楚留香却着实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 他话音未落,楚留香便已感到渐渐有沙石落在了身上。接着又是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滚到了地上。他躬身一捞,便摸到了块鸡蛋大小的石头。 原随云叹息道:“数日之前我曾送给香帅一口薄棺,如今想来却难免有些怠慢,也怪不得你不愿领情。却不知我将这蝙蝠岛都留下,为你打造一副棺椁可好?” 他话虽说得颇有惋惜之意,但语气却很温和、很客气,就好像当真是慷慨大方的主人面对胡搅蛮缠的客人时说出来的话。 原随云笑道:“香帅可还满意在下的待客之道?” 楚留香的瞳孔急剧缩小,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原随云笑了笑,温言道:“香帅以为我能做什么呢?”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之前异常持久、明亮的火焰,全身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这一刻,楚留香那摆设似的鼻子再次恢复了正常。 他闻到了一股不太明显的油腥味。 楚留香脸色骤然铁青,握在原随云肩头的手猛然收紧,这一下力道之大甚至能叫人听到皮下骨骼咯吱作响的声音。 蝙蝠岛是个绝境一般的地方,不论是周边礁石还是其上岩洞,岩石的质地都极硬,所以无论再坚固的船撞上礁石都会沉没,无论武功再高强的人进入‘销金窟’都绝不能破岩而出。 所谓过刚易折,这种岩石虽极硬,同时却也极脆,一旦遇上高温便会很快脆化,若再受到外力激荡,这种稳定便会被打破,这里确实已不安全了。 这一点,还有谁能比原随云更清楚? 楚留香一字一顿地道:“你命人引燃了蝙蝠岛上贮藏的黑油?” 原随云却好像根本就感觉不到痛苦,微笑着道:“我现在倒着实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鼻子有毛病了。” 山窟的震动愈来愈剧烈,这下就算是寻常人也一定意识到不对劲了。 下方也果然隐隐传来了女子阵阵的惊叫声和胡铁花惊怒不已的叫骂声。 但第三层建的很高,下面有人说了什么,上面有时可以听见。可上面人说了什么,下面人却是决计听不到的。 原随云忽然道:“最底层的出口我早已命人堵死,若无人帮助,这些寻常人决计难逃一死。你既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好心,又怎么还不下去救人?” 楚留香没有说话,而且也一步都没有动。 原随云径自接道:“你已将我全身穴道点了个七七八八,莫非还担心我逃走不成?” 楚留香道:“你会逃走么?” 原随云笑得从容,声音中却含了丝决绝。 “逃?我的一生中绝不会出现‘逃’这一字,而我也决不允许自己像条野狗一般落荒而逃!”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才叹息道:“你确实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对手……若你愿悔改,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瞧着你死在这里。” “你想救我?”,原随云忽然大笑起来,“但你该知道,我绝不会对你感恩戴德。” 楚留香叹息道:“我也不想要你的感激。” 原随云笑道:“我当然不会感激你,我只会回过头来杀你。” 楚留香皱眉道:“你……” “所以你将我留在这里等死最好不过,纵然是死了,也决不会叫你双手染血。” 原随云的语气还是那么淡然,明明在谈论自己的生死,却轻描淡写的好像在谈论别人的生死一样。 楚留香蹙起眉,刚想说话,便隐隐听到一声细小的断裂声。 要知道火势本就是第二层向第三层引燃而起,再加之岩壁先前被两人内力冲击,如今蝙蝠岛上最为脆弱的岩层,显然就在此处! 极致的黑暗中,楚留香明明什么也瞧不见,但那种奇异的危机感却再次出现。 危险就在头顶! “轰隆——” 落石裹挟着死亡的威胁,在未知的黑暗中如流星般坠落。 楚留香侧身一躲,险之又险的避过。但他却完全没有松一口气的心情,只因更为密集的碎裂声已陆续传来。 死亡的阴云已慢慢笼罩在这神秘的岛屿上,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楚留香如一只最为灵巧的蝴蝶般在落石中穿花而过,但另一边的原随云却始终安静的靠在岩壁上,竟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楚留香心中不由一紧。 一块落石已擦着岩壁轰然砸下,在空气中炸开一串明亮的火花。 原随云四感极为敏锐,像这般巨大的声响绝不可能没有发现,但他却始终沉默的站在那里,连一句呼声都没有发出。 好像无论是别人的命,还是他自己的命,都已不再重要了。 楚留香已如一支离弦的箭般掠了过去——但他的速度却显然比箭更快! 快!快!快!没有人能说的清楚留香那一刻的速度有多快! 原随云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见识到了楚留香名满天下的绝世轻功。 这是真正的冠绝天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与之比肩——因为这那速度无疑已快过了生死,更快过了死神手中骤然挥下的夺命镰刀! 当他回过神时,身体已被楚留香紧紧拥着扑在了一边,堪堪避过了那块要命的石头。 楚留香的臂膀很坚实,好像无论多么沉重的责任都能够扛得起。 他的胸膛也很宽阔,仿佛能够抵御得住世上所有的苦难。 这个男人将人环在身前时,两条手臂就像支撑起了一片天空,任何人都再不用担心这怀抱之外的任何狂风暴雨。 可这样的胸怀中,又装得下多少爱恨? 皮肉之下,那颗有力的心脏跳动着,一声又一声,声声入耳。 原随云静静的听着。 郁金香幽幽的缠绕着兰花香,静默的氤氲着,却不知久久萦绕在谁的心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急转直下 淡淡的血腥气渐渐在空气中溢散。 楚留香苦笑了一下,他虽已用上生平最快的速度,却还是免不了要受伤。 原随云闭上眼睛,喃喃道:“哪怕一个人犯下滔天罪恶,如果愿意悔过,香帅都认为他过去所做之事,可以一笔勾销吗?” 楚留香缓缓道:“一笔勾销?每个人都会做错事,人做错了事,就要承担那些属于他的责任。” 他叹了口气,道:“但你要知道,死,却并不是一个人赎罪的最好方法。” 原随云道:“你不希望我死?” 楚留香道:“我只希望你能真心改过。” 原随云沉默了一下,道:“这就是你救我的原因?” 楚留香道:“人都该有一次回头的机会。” 原随云勾起嘴角,淡淡道:“话说的很好,听上去也确实正气凛然,不过在我看来却简直虚伪得令人发笑。” 他说得又轻又慢,语气也却带着说不出的嘲讽。 楚留香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渐渐松开,慢慢道:“无论你如何看待我,我都绝不会眼睁睁瞧着你死。” 他的语速虽慢,但其中的坚定却不容置疑。 他的一生中,已见过太多人的不幸,但凡有一丝可能,他都绝不愿再瞧见有人在他面前死去。 这是楚留香绝不肯打破的原则,这也是独一无二的楚留香。 话音已落,两个人却都沉默了。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不过是一刹那。 原随云忽然摇摇头,叹息道:“精彩,实在是精彩。就连我都险些相信了。” “不过可惜香帅这一番话委实是用错了对象。” 他缓缓露出了笑容:“你竟当真以为自己稳操胜券,而我却败局已定?” 他大笑着,就好像刚听了一个全天最好笑的笑话,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你觉得我会需要你来救么。” 楚留香眼神一锐,手已悄无声息的摸向了对方脉门。 他的动作虽很快,但原随云的动作却比他更快,显然暗中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不过瞬息之间,两人手上已过了四五招。 “一个人若是心太软,难免要多吃些亏。”,原随云叹了一口气,语气颇有些惋惜,“你已在此吃过很多亏,难道还不肯改么。” 说着,他整个人已如一条游鱼般脱出了楚留香的桎梏。 下一刻,幽幽的火焰跳动着燃起,火光已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同时照亮的还有楚留香一片铁青的脸。 点火的人当然就是原随云。 别人不能带火种,但他却是例外。他就是这蝙蝠岛的主人,就算要将全世界的火折子都带到这里来,也没有人管得着他。 但他岂非早已被楚留香点住了穴道? 难道他一直都是假装的? 楚留香全身肌肉已在一瞬间绷紧。 原随云说得不错,他好像确实已将楚留香的骨子都瞧透了,当即便微笑着道:“你终于发现了,不过可惜却已有些晚了。” 楚留香难以置信道:“你……” “香帅穴位认得很准,力道也用得很足。用这样的手法封住穴道,确实没有人能够自行冲开。”原随云笑了笑,“但我总共会三十三种武功,也许其中一种便是移经换穴。” 他说得轻描淡写,全然不顾楚留香内心骤然掀起的狂风巨浪。 三十三种武功,若是旁人听到这番话从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口中说出,只怕少不得要嗤之以鼻。 但楚留香却是与原随云真正交过手的,他当然知道对方口中的“会”绝不仅仅只是“会”而已——是精通。 一个人想精通一种武功便至少要花费数年的心血,若是资质平庸些,也许一生都谈不上“精通”。 但原随云却足足练成了三十三种! 而他的琴艺是那么精妙,谈吐又是那样不俗…… 更不要提他还是个双目皆盲之人! 他可有过一日一夜的松懈? 手臂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可有一部分是由这般原因造成的? 成为“原随云”的代价是否太沉重了些?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但心念电转之间也不过才过去了一瞬间。 他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本就没有被点住穴道,又何必费这么多心思佯作被俘?” 原随云道:“自然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楚留香道:“证明什么事?” 原随云道:“证明你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更不值得我特别对待。” 他笑了笑,道:“我过去见过的人已算不得少,他们相貌、声音各不相同,但内心却是千篇一律。不过你却是个很有趣的人,当然也很特别,好像与他们都不一样。” “而面对特别的人我自然要用些特别的手段。”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却不知你证明出了什么?” 原随云也跟着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发现你好像确实与别人有些微妙的不同,委实已令我愈来愈好奇。” 楚留香苦笑道:“若我刚刚没有出手呢?” 原随云笑了笑,他没有说话,但袖中却有一点黑芒闪过——铁蝙蝠。 楚留香在看清的那一刻,心便已沉了下去。 一个人可以不相信别人,但绝不会不相信自己,所以世上也绝没有哪个人会时时防备着已被自己亲手点住穴道的人——楚留香当然也不例外。 如果那时原随云的暗器射出,无论是谁想要避开,都简直是难如登天! 原来他无意之间,已在生死之间走过了一遭…… 如今右脚已被砸伤,他若与原随云硬拼无疑胜算会大打折扣。 不过楚留香很快又想起了曾经的水母阴姬、石观音。她们岂非都比他厉害的多?但现在活着的却是他。以弱胜强并非不可能,只要能找到敌人的弱点…… 原随云是人不是鬼,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弱点。 但他的弱点在哪里? 楚留香曾经以为是东三娘、是那被人死死捂住的秘密,但显然他错了。 原随云的心简直就像是石头做的。 不,甚至比石头还要冷酷,还要坚硬。 石头还会有被水滴洞穿的一天,而他的心却好像永远都无法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打动…… 楚留香苦笑着,面对这样一个敌人,他这次好像一定要输了。 断骨之痛,痛彻心扉。 但他还是缓缓站了起来。 鲜血在白衣上绽开嫣红的花朵,冷汗已沁湿了他的衣衫。 但他却站的很稳、背当然也挺得很直,就像一棵绝不动摇的劲松。 原随云微笑道:“香帅难道不知,你此刻已绝没有机会胜过我了?” 楚留香叹息道:“我知道。” 原随云道:“那你现在为何还要站在我面前?” 楚留香沉声道:“不过是‘人生在世,有所必为’。” 原随云决不会“逃”,而楚留香却是决不会“逃避”。 原随云叹息道:“那你可知,我这次若出手,就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楚留香缓缓道:“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这次,原随云沉默了很久,忽然大笑道:“好,好一个‘死得其所’!楚留香果然值得我另眼相看!”,他笑得很奇异,“不过可惜我不仅要你死,还想要你含恨而死。” 楚留香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本是个能在生死间谈笑自若的人,但现在他却发现如今自己无论如何都已笑不出了。 原随云晃了晃火折子,幽幽道:“你该知道,这里绝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黑油的贮藏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楚留香却已瞬间惨白了脸色。 因为他已明白,原随云只要对准那处将火折子丢下去,如今洞窟里的人,简直是一个都休想活。 楚留香的手臂已开始发抖,他握紧了拳,痛声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原随云微微一笑,道:“也许我只是不愿成全你这正义凛然的生死大义。”,” 楚留香道:“但你若将火折子扔下去,自己又能活得了吗?”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难道香帅当真以为这里只有你们知道的那两个出口么?” 楚留香紧紧闭上了嘴。 “轰隆”一声,整个山窟都为之一震,他们耳边顿时传来了很多声音。女人的哭叫声,胡铁花的叫骂声、张三的大喝声…… 这里好像已坚持不了多久,也再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下去。 不过就算在这种天下大乱的时刻,原随云看上去还是那么安详——也许是因为他已笃定自己能够活着离开。 楚留香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他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你为什么不肯回头,非要一错再错么?” 原随云笑得又亲切、又温和,却独独没有回答,他的手腕轻轻一转。 下一刻,那点微弱的火光便划破了黑暗,如流星般向地狱深处坠落。 没有停顿,更没有犹豫,楚留香自平台上一跃而下。 风扬起了他的衣摆,人也好像化作了一只追逐着火焰的飞蛾。 坠落…… 火光明灭,倒映在原随云眼中的光亮跟着熄灭。 他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时褪了下去。 三层平台,再次陷入了黑暗。 而这铺天盖地的黑,却是蝙蝠公子此生唯一瞧得见的“颜色”。 原随云叹息着。 “永别了,楚留香。” 可楚留香已永远都无法听到这句话了。 “哒、哒——” 周遭明明已是嘈杂不堪,但这段足音却清晰的好像是在原随云耳边响起。 是谁从他背后走来? 是谁默默潜伏在黑暗中蓄势待发? 血腥味,还伴随着一阵奇异的幽香。 原随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委实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是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逆转 下坠,下坠…… 扑面而来的是呼啸的风声,擦身而过的是黏稠的黑暗。 楚留香的运气一直很好,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但这次,他接得住这支阎王掷出的令签吗? 没有人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楚留香的手长长探着,眼中只剩下了那一道飞速坠落的火光。 气氛几乎已完全凝滞。 黑暗,寂静,杀气毕露! 原随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委实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黑暗中,有人轻轻笑着,笑声仿佛银铃摇曳,又好似珠玉相击。这声音实在太过特别,就算说着这样的话,还是仿佛含着说不出的甜,带着说不出的媚。 若楚留香在这里,他一定马上就能听出这人的身份——除了东三娘,只怕世上再没有人能笑得这般娇媚。 “你当然想不到。因为你本就盼望我死,死得愈早愈好。”东三娘大笑着,“你更想不到的是,我不仅活着,而且活在蝙蝠岛上,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原随云道:“那么你今日又为何要出现?” 东三娘道:“自然是来杀你,这一点你本该明白。” 原随云道:“我是该明白。他们叫你活着,也许本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杀死我。” 东三娘冷冷道:“一柄锋锐的刀虽叫人欣赏,也必然叫人无法安心。” 原随云叹息道:“但我毕竟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若非反伤持刀人,他们本不会给你动手的机会。” 东三娘道:“纵然枯梅不死,我本来也要杀你。” 她冷笑着:“对勾子长下手的人是我,他死前更是将经过和盘托出。你的计划我岂能还不明白?” 原随云神色不变,淡淡道:“那么丁枫也一定是你杀的了。” “丁枫?”,东三娘吐出一口气,“他与我有总角之谊,我本不愿杀他。” 她叹息着道:“但我也明白,纵然我不杀他,你也绝不会放任他活下去。” 原随云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东三娘语气一转,寒声道:“他本也是一柄杀人的刀,却为何变成了一条听话的狗!” “他本就是一条狗,可惜听的却不是我的话。”原随云笑了一声,“不过我若愿意,自然也有一万种法子叫他对我言听计从。” 他微微一笑,道:“但你知道,没有人会在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东三娘沉默了一瞬,但很快又笑了。 “好,好,好。” 她一连说了三个“好”,每个字之间都停顿了同样的时间,但她念出的调子却是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叠着一声震荡在山窟中。 话音未落,山岩的震颤却已变得更加剧烈。, 她就这样踩着愈来愈颠簸的石面,一步步走近。 奇异的芳香愈来愈鲜明。 原随云始终微笑着,但现在他的脸色却忽然一沉:“仙人拂雪……” 东三娘道:“不错。” 原随云冷冷道:“它本不该在你手中” 东三娘道:“你虽藏得隐秘,但莫要忘记,这蝙蝠岛我可比你更熟悉。” 原随云吐出一口气,叹息道:“听上去好像你无论如何都不会还给我了。” 东三娘忽然大笑起来:“还给你?” “那我被夺去的双眼和被毁掉的十一年谁又来还给我?” 她笑着,笑得声嘶力竭,但声音却愈来愈冷,语速也愈来愈慢,到最后几乎已是一字一顿,字字含恨,不死不休。 “你想这般轻易就摆脱这个泥潭,去过风光无限的快活日子?” “除非我死!” “轰隆——” 洞顶悬而欲坠的岩石终于崩裂,直直向下砸来,向她的头顶砸下来! 这块石头说大不大,但也绝算不上小。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压下来虽不能叫人立毙当场,却也非得砸断几根骨头不可。 但东三娘竟连动也不肯动一下。 她身上本披着胡铁花那件又长又宽的外衫,但现在,那宽大的衣摆已然扬起,好像忽然之间被某种看不见的气浪所激,在风中猎猎舞动着,仿佛蝴蝶张开了翅膀,几欲振翅而飞。 落石轰然坠下! 距她头顶天灵已不过数寸之遥! 然而落势却在这一刻忽然停滞,再不能下降半分。 东三娘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笑了起来,迈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巨石猛然向一边弹去,甚至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沾上。 原随云沉默着,忽然慨叹道:“想不到你的功夫竟已修炼到了这种地步。” 东三娘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原随云点点头,缓缓道:“做一只蝙蝠总不比做人更容易。” 东三娘道:“你既然明白这点,那必然也明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原随云淡淡道:“你自信能够杀死我?” 东三娘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愿相信,更不会承认。不过我也并不在乎。” 她笑得颇为嘲讽:“因为也绝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死人的想法。” 原随云任凭她愈走愈近,他自己却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 东三娘道:“我听闻你已学成三十三种武功,不如你来猜猜我又会多少?” 话音已落,但原随云却没有说话,只是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东三娘道:“你为何不猜?难道是不敢?” 原随云叹道:“我不猜,是因为我已不必猜。” 东三娘道:“那你又为何要叹息?” 原随云低低道:“我只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遗憾。” 东三娘微笑道:“原来你已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原随云也缓缓绽出一个笑容,道:“你错了。我所叹息的,是你的死亡。” 楚留香已尽力调整姿势,但落地那一刻断腿传来的锥心之痛,还是令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纵然如此,他嘴角却仍挂着奇异的微笑。 他明明已落入了地狱中的地狱,一只脚更是已踏入了阎王殿,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莫非他已被这连日的黑暗折磨得失了神志? 当然不会! 任何人都可能发疯,但楚留香却绝不可能。 他的神经简直就像是钢铁铸成的。 而他会笑,也只是因为那个火折子。 它已被他紧紧捏在手中! 最底层无疑最为混乱,巨大的落石声已没有丝毫间歇。在这样惊天动的巨响下,任何人的呼喊都已变得弱不可闻。 满目的漆黑,同时这也是令人心生绝望的漆黑。 因为这意味着连逃都不知道该逃向何处。 黑暗铺天盖地,死亡如影随形。 不过若是有光呢? 楚留香已听见愈来愈近、愈来愈庞杂的脚步声。 仿佛来的有很多人。 只要有一点点火光,便足以使每一个深陷地狱中的人追随! 这并不难理解,因为每一个人心里都觉得,有光的地方,也一定会有希望! 现在楚留香已分辨出了胡铁花的脚步声。 你问他为什么能从这么多人中听出某一个人的脚步? 其实这也很简单——你若是有一个二十多年生死相交的老朋友,自然也能像他一样辨别出那段特殊的脚步声。 楚留香回过头,就见一道黑黑的人影扛着个人,几步便走了过来。 那人用力拍着楚留香的肩膀,大声叹道:“我就知道你这老臭虫一向有狗屎运,谁死了你都死不了!” 不过才短短一会儿工夫没见,胡铁花那张黑里俏的脸就变得更黑了,简直好像才刚在泥地里打过一百八十个滚,简直说不出的滑稽。 楚留香苦笑着,他不用瞧也知道,自己这身衣服上必然又多了道黑手印。 不过胡铁花现在瞧上去虽像个臭要饭的,但他自己却笑得很开心——大难不死,绝境相逢,这已是上天的眷顾,当然没有人还会沉着一张脸。 更何况他在这儿站了一小会儿,还忽然发现了另一件令他十分惊喜的事情。 胡铁花满脸惊异,喃喃道:“你……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张三呼吸顿了顿,忽然喜动颜色道:“风!这里有风!” “老臭虫,你果然比别人都有本事。”胡铁花伸着手,好像在感受着气流的涌动,一边眨着眼睛笑道:“姓原的想把所有人都活埋在这里,哪里知道咱们福大命大,这下瞧他还能怎么办!” 楚留香一怔。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里虽然充满了烟尘之气,却并没有半点儿油腥味。 所以自然也绝没有黑油。 这里虽一如既往的漆黑,但却好像有微风隐约吹过。 带着阳光的气息,也带着腥咸的味道。 有风! 海风! 火焰被这海风所拂动,荡出一道奇异的弧度。 楚留香本以为这是一道阎王的催命符,不成想却忽然之间变成了逃出生天的希望之火。 也许事情的发展本就神秘莫测,但结果的倒转却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火光跳动着,映照在每一个人脸上。 他们显然也已感觉到了拂面而来的清风,所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绝境重生的喜悦。 张三忽然道:“老楚,这火折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楚留香道:“是原随云的。” 张三喜道:“你是否已将他制服了?” 楚留香摇摇头,叹了口气。 张三向四处张望着,小声道:“那他人呢?”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这次还是没有说话。 张三想了想,好像还想问些什么。 但胡铁花却已抢过来,大声道:“这都要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问东问西的,简直比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还啰嗦。” 张三道:“你当然话不多,因为你说起话来就像是在放屁。” 胡铁花瞪起眼睛,看样子本想说什么,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将话生生吞了回去。 他叹气道:“我实在没有跟你斗嘴的心情,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见鬼的老鼠洞。” 张三瞧瞧他,又瞧瞧楚留香,嘴唇动了动,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轰隆——” 又一块落石擦着岩壁从上层以一种不可挽回的速度坠落。 落势由于高度而成倍加快,这种力量已是人力决计无法左右的庞大,轰然砸在地上时,就连大地都跟着震颤。而这种震颤又引起了上层更多的崩裂,更多的落石,如此反复。 烟尘几乎已弥漫了整个底层,那点微弱的火光也仿佛星光隐匿在乌云后,飘摇的愈加微不可见。 楚留香笃定,不出一炷香,最底层必将被巨石掩埋,所有人都要埋骨此处! 也许在生死关头,任何人都会爆发出惊人的潜力。而一群人目标统一的做一件事,往往也总会比一个人四处摸索快很多。 至少没过多久,楚留香就已借着火光,瞧见了犄角处一处造型奇怪的石头。 他纵身一掠,便已滑上了石壁。 但他的手指却不知为何停在那里,迟迟没有转动。 整个山窟都似乎震动了起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已没有多少了。 胡铁花第一个耐不住,催促道:“你还在这儿绣什么花,再不出去我们就都要变成死鬼了!” 楚留香紧紧闭着嘴,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不敢说话。 因为他知道他只要一开口,任何人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犹豫。 楚留香一向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因为他的头脑总是很清楚,哪怕在绝境中也能保持冷静,所以他现在还活着。 但此刻,他的心却被巨大的犹疑充满。 原随云从一开始,就像戏耍老鼠一般戏耍着所有人。他总是那么淡然,置身事外得好似全然是个看戏的局外人。 而他说的话也总是三分真掺着七分假。 他引着楚留香来到这里,谁知道这是否又是一个恶意的玩笑? 希望落空后的绝望无疑是世上最沉重的打击。而一个以他人痛苦为乐的人,当然也会将这视为最能取悦自己戏码。 这道岩壁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楚留香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已别无选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1章 第三十章永夜 没有,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埋伏,也没有陷阱。 蝙蝠岛仍旧是最初的那个样子,光秃秃、黑漆漆,没有蝙蝠,更不见一个人影。这也许注定是充满阴霾的一天。 海水变得浑浊,浪花躁动不安的拍打着礁石。黑云低垂,沉沉的也好像在慢慢向人头顶压来。 张三喃喃道:“暴风雨快要来了。” 海上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 一个人若在海上漂流的比在陆地上行走的时候还要多,那么对海上的变化也总比寻常人敏感些。 当然没有人怀疑张三的判断,因为每个人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不过却没人知道,这场风暴会在何时降临。 它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也或许就在此刻出现。 楚留香忽然听到了一种极为沉闷的声音,远的好似从天边而来,又近的好似不过咫尺之遥。 大地渐渐颤抖起来。 很快那声音变得愈来愈高亢,愈来愈尖锐,好似滚滚而来的江水,倏忽之间便已席卷而来。 它来的实在太快。 很多人的脸上还残存着空白——那是一种来不及做出反应的空茫。 楚留香才开口发出一个音节,身体便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掀起,如落叶般坠向了一边。 绝没有人能够快的过这种速度,更没有人能够抵抗这种力量。 胡铁花也同样跌在了地上。 他的怀里已经空了——他不知道金灵芝倒在了哪里。 他已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混沌中。 什么都再也看不到,什么都再也不能想,连头脑都好像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世界好像已变为无声。 而这短暂的无声后,随之而来的却是尖锐、绵密的嗡鸣。 胡铁花只觉得仿佛有千百根针在刺着他的头颅,又从头颅钻入他的骨缝,好像将他的人都撕成了两半。 也许才过了一瞬间,也许已过去了很久。 楚留香终于从那种噩梦般的混沌中恢复意识。 他全身已被汗水湿透,整个人都已疲惫不堪,直到现在,那种奇异的嗡鸣仍时断时续的干扰着他的理智。 但他却仍然站了起来。 任何人都可以倒下,但楚留香决不能倒下! 他已感觉到某种危机。 火光冲天而起,道道流火仿佛数不清的星陨,倏忽间便划破阴沉的天空。 这座代表着黑夜与绝望的“销金窟”终于走向了毁灭。 流星如雨,坠落而来。 这是一场致命的危机,楚留香救得了自己,但他能救得了其他人吗? 他们蜷缩着,倒伏在地上——属于他们的噩梦仍未结束。 楚留香忽然动了。 没有人能瞧得清他的动作。 你知道他动了,只是因为他停下时已不在最初的位置。 “嘭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一声又一声几乎重叠在了一起。等它们完全结束,楚留香才终于停下。 而他停下时,腰间的玉佩却少了一块——你的目力若是足够好,也许便可以瞧见那随风而散的齑粉。 这场致命的星陨之雨终于落幕。 无论如何,所有人都还活着——而活着就会有希望。 楚留香的脸色已十分苍白,但他的嘴角却挂着淡淡的微笑。 但就在下一刻,那隐约的笑意便又消失了。 最后一颗飞射的石子裹挟着灼热的气浪迸射而出。 而比它更快的却是一道白影。 “嗖——” 是尖锐的破空声。 楚留香双眉微蹙,脸上便被擦出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 而被他护在怀中的女人却是毫发无伤。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的战栗起来,就连牙关都在打着颤:“我……我怕……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楚留香叹息着,轻轻道:“不要怕,都已过去了。” 女人摇着头,紧紧攥住他的袖摆,颤声道:“不……如果不是快要死了,为什么我会什么都瞧不见?” 话音尚未落下,楚留香已猛然垂下眼睛。 瞧着她,深深的瞧着。 这是一个被张三救出来的女人。 张三带出来的人有很多,她便是其中之一。 而她瞧上去与其他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惨白的肤色,一样暴露的衣着…… 她太不起眼了,若不是忽然开口,甚至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但楚留香却好像忽然呆住了一般怔在原地。 女人颤抖着,小声道:“求你……告诉我。” 泪水大颗大颗的从眼眶中坠下,她的声音也好似含着绝望的悲戚。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天已黑了。” 他喃喃道:“很黑很黑,简直没有人能瞧得清任何东西。” 楚留香很少说谎。若是一定要说,也大多说得十分高明。 但现在他却说了一个无比拙劣的谎言——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戳穿。 因为天绝没有黑。 楚留香的目光徘徊在每一个女孩子身上,他瞧得见她们脸上的神色,也瞧得见她们眼中的空茫。 那空茫仿佛被云雾笼罩,染着一层淡淡的霜白。 楚留香的心也好似被这朦胧的白刺得酸涩起来。 无论是谁生活在没有光的世界里,眼睛好像都已没有存在的必要。 原来她们早已看不见了。 蝙蝠岛上虽没有真正的蝙蝠,但所有的人都已是名副其实的蝙蝠。 烈火熊熊燃烧着,而且看上去好像还会燃烧很久。 世界并非无声,但楚留香却觉得这里静的可怕。 他的心也静得可怕。 所以他才能听见那阵他本不会听到的声音。 衣袂带风声。 楚留香抬起头。 冲天火光舔舐着天空,仿佛连乌云都染上了一层不详的血色。 岛屿四周礁石遍布,火光明灭间,瞧上去就像交错的巨齿紧紧咬合着口中的猎物。 尖锐、嶙峋,不死不休。 而这样的礁石也往往又高又险,叫人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但现在巨礁上却矗立着一个人。 呼啸的海风扬起了他流云般的袖摆。 是原随云。 他微微垂着头,只露出了一个隐约的侧面。 楚留香当然瞧不清他的表情,但却已瞧见了礁石上的第二个人。 那人全身都包裹在深黑色的紧身衣中,仿佛一只黑夜的蝙蝠,几乎已完全融入浓重的夜色。 若非她手中拈着朵连枝白花,也许就连楚留香也无法发现她的存在。 竟是消失已久的东三娘! 礁石上那两道人影静静的矗立着,就好像是两座不会动的石像。 海浪裹挟着千钧之势狠狠拍打在嶙峋的礁石上,撞碎了串串的洁白的泡沫。 “哗——” “哗——” 愈来愈激烈,愈来愈狠厉。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随云忽然蹙起眉,呼吸凌乱了起来。 东三娘道:“你从来都不肯认命,所以从小就比别人贪心些。” 她摇摇头,又道:“但你却忘了一个道理。” 原随云擦掉嘴角溢出的鲜血,喃喃道:“什么道理?” 东三娘露出了一个笑容,缓缓道:“一个人若在别的事情上分了太多心思,就注定他在某一方面走得不会比别人更远。” 她大笑道:“纵然你身负三十三种截然不同的武功又如何?我只需学会一种能杀你的招式便已足够!” 原随云也笑了一声,淡淡道:“若一个人肯花费十一年的时间只用来杀人,于这一道的造诣当然无人能及。” 东三娘笑容一敛,咬牙道:“若不是你,我又怎会活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 “你恨我?”原随云道,“恨我却成为了第二个‘原随云’,使你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他笑了笑,道:“但你有什么资格恨我?你该恨的人分明就是你自己。” 东三娘虽已尽力克制濒临爆发的情绪,但呼吸却不由自主变得粗重起来。 原随云仿佛全无察觉,径自道:“强者决定别人的生死,弱者被别人决定命运。无论是谁,若想按自己的想法活下去,那就绝不能任凭别人操纵你的人生。” “我们从出生起,就是被人拿在手中的刀。这一点,你本该早就明白。”他摇了摇头,叹息着,“你该恨的难道不是自己不够强么?” 东三娘紧紧握着拳,厉声道:“我是该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早些看清你的歹毒心肠。恨自己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才看清了当年看不清的真相。” 她一字一顿道:“当年被选中成为‘原随云’从一开始就不是你,若不是你鸠占鹊巢,设计杀了本该取代他的人,又怎么能得到如今的一切!” 原随云微笑道:“这一点连你都已猜到,那么‘那个人’断没有不清楚的道理。” 东三娘道:“不错。你做出这样的事,‘那个人’本不会让你活下去,更不会将你带上如今的位置。” “但你却亲手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她凄声一笑,道,“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你都已是最理想的工具。而有用的工具,就算再危险,也总有人忍不住要去试一试。” 原随云沉默了半晌,才又叹息道:“你说的很对,不过有一点你却还未猜到。” 东三娘道:“哪一点?” 原随云叹息道:“你该知道,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命运就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所以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拿走别人的人生。” 东三娘神色渐渐沉寂下去,道:“你什么意思?” 原随云露出一个极尽嘲讽的笑容,缓缓道:“你以为原随云是怎么死的?” “轰隆——” 天边炸开一道惊雷,连绵的乌云倏忽便被闪电撕开一道裂缝。 寒光横亘整片天幕。 东三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她不可置信道:“原来是你!是你下毒害死了‘原随云’!” 狂风忽起,卷起飞沙走石,呼啸着冲向阴沉的天空。 风起了,暴风雨还会远吗? 原随云神色冷寂,淡淡道:“弱者从来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东三娘的指尖渐渐颤抖起来,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七星坠海本是用来控制我们的毒,当然不可能那样轻易就跑到‘原随云’的饭食中!”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况且我若不给他下毒,又哪里能得知解药的关键在于‘仙人拂雪’?” 东三娘道:“但他的毒虽已解,人却还是死了。” 原随云笑道:“他若不死,又哪里有我的今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殊途同归(修) 胡铁花躺在地上喘息着,整个人都已虚脱,就像是刚到地狱里去和恶鬼们搏斗了一场。 过了很久,他的脑袋还疼得就像有人在用一百根棍子搅动着。 但他已总算能站起来。 他看到了交织的红与黑。 红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黑的是沉沉欲雨的乌云。 他眨着眼睛,已瞧见了躺在地上的张三。 但楚留香呢? 胡铁花抹了把脸,目光已扫过了一圈儿。 他当然没有瞧见楚留香,不过却瞧见了一抹鲜艳的紫色。 火光跳动在那人的衣衫上,人也好像化作了浴火的凤凰。 胡铁花喜动颜色,大声道:“金灵芝!” 他绝不会认错,除了她,还有谁能把紫衣穿得像火一样耀眼? 不过金灵芝的身形虽晃了晃,却并没有回头,始终都眺望着某个胡铁花瞧不见的地方。 “这母老虎又犯了什么毛病……” 胡铁花小声哼唧着,目光也转了过去。 他的脸色立时一变。 就在这时,金灵芝猛地跳了起来,忽然发了疯似的冲了出去。 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味道。纵然海风再大,好像都吹不散它的香甜。 东三娘磨挲着白花的嫩枝,喟叹道:“十一年,实在是太久了……” 原随云闷闷咳了几声,便又有几缕鲜血从唇边溢出。 他摸出手帕慢慢拭净,也叹息道:“确实太久了,这场谋划,时至今日也该结束了。” 东三娘道:“却不知你可曾料到,这一番机关算尽,到头来却白白做了别人的嫁衣裳。” 原随云摇摇头,道:“我简直连想都没想过。” 东三娘微微笑了起来,白玉般的美人面上也浮现出浅浅的红晕,整个人瞧上去倒是多了几分活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笑了笑,“不论你想没想过,今日都是你的死期。”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才喃喃道:“你已做好了选择吗?” 东三娘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缓缓道:“这个选择,早在十一年前便已做好。” 她笑容忽的一冷,寒声道:“正如你所说,弱者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原随云点头道:“一点也不错。”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在惋惜些什么,“不过在动手之前,我还想告诉你一个道理。” 东三娘的手已悄无声息向着原随云颈间死穴探了出去,但她口中却仍道:“哦?是什么道理?” 原随云神色不变,一字一顿道:“夜、长、梦、多。”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颈上已被凝聚成刃的指风割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只要这伤口再深上半寸,无论是谁立时都会血溅当场。 原随云没有动。 也许他已认命——这一记杀招,当然也绝没有人能够避开。 也许下一个刹那,他就会变成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但他的嘴角却渐渐泛起了朦胧的笑意。 因为七八个刹那都已过去,他却还没有死! 因为那气刃竟再不能刺出半分! 东三娘的动作已久久的停驻了。 原随云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 “这当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道理”,他大笑着,“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你的敌人手中是否还留有底牌。”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笑道:“我早已说过,你的死亡即将来临。可为何你却偏偏不信?” 几乎已凝成实质的气刃寸寸消散,东三娘面上那一抹奇异的嫣红开始飞速扩散,积聚到最后竟猛然变成了一团黑气,猛地冲向天灵穴。 “你……” 她才一张口,便呕出了一大口黑血。 “我的东西,哪里轮得到别人来染指。”原随云微笑着,“更何况是我用了十一年才寻到的‘仙人拂雪’?” 东三娘的面容已然扭曲,但却再吐不出一个字。 原随云的手轻轻抚上她不甚宽阔的肩膀,叹息道:“你的死局,在触碰它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 “嘭——” 东三娘登时半跪在地! 这一下力道之大,双膝竟是已深深嵌入岩石之中! 然而她的人却已再无声息。 原随云缓缓垂下头。 火焰的光与黑夜的暗在空茫的眼眸中交缠着,编织出种种难辨的神色。 这一刻,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知道。 良久,良久。 原随云忽然笑了。 “真是阴魂不散啊,楚留香。” 寂静,只有愈加凄厉的风声伴着沉闷的雷声响起。 暴雨迟迟未至。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声叹息轻轻响起。 “是我。” 原随云仍旧如常的笑着,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道:“莫非到了此刻,你还没有放弃?” 刹那间,一袭白影便闪了出来。 楚留香长长叹息着,道:“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确定。” 原随云道:“什么事?” 楚留香抬起眼睛,沉声道:“那个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原随云缓缓道:“你难道就想不到么?” 楚留香道:“我想要你亲口说出他的名字。” 原随云微笑道:“你明明就已猜到,却为何不敢说出来?” 楚留香握紧了手掌,却半晌没有回答。 原随云大笑起来,朗声道:“你知道,一出高明的好戏绝不会安排出一个所有人都闻所未闻的幕后黑手。” “所以你当然不敢说,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楚留香蹙起眉,手心渐渐沁出细密的冷汗。 原随云轻轻吐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楚留香始终无法相信的名字。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惊雷在耳边炸开。 楚留香的手不自觉的松懈下去,心中被一种诡异的平静所填满。 他不敢相信不是因为没有想到,而是这个真相任何人都无法相信。 因为任何人都绝想不到武林第一世家的主人、无争山庄的庄主会是蝙蝠岛幕后之人! 三百年来,“无争”名侠不知在江湖中做了多少件举世瞩目的大事。现任庄主一生淡泊名利,在江湖中的地位极为崇高,简直根本不会有人将他与蝙蝠岛联系在一起! 这个人竟然当真是原东园! 楚留香虽不愿相信,但却不得不相信。 原随云嘲弄道:“无争山庄就是他最大的隐身衣。因为没有人会质疑他,更没有人会怀疑他……谁能想到他掩藏在背后的真面目?” 没有理由。 因为原东园几乎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名声、地位、钱财,他岂非是早已拥有了所有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那么他做下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人的欲望向来永无止境,拥有的愈多,想要得到的就愈多。” 原随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洞悉一切后的淡然。 “无争山庄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山庄,原东园的名声地位皆已无人能及,坐拥的财富更是十辈子也挥霍不完。” 他微笑道:“你不妨猜上一猜,他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楚留香很快想到原随云那一身数量庞杂、来历不明的武功。 无争山庄的创立者原青谷一身武艺至臻至化,内力更是炉火纯青,几近武学巅峰。 自原青谷驾鹤西去后,每一任继任者越都唯恐一个差错间便堕了武林第一世家的威名,是以每个人都极力追求更高的武功境界。历经十数代传承,无争山庄声望与地位已近顶点。 传至原东园这一代,无论从那一方面来看已几乎没有可能超越前人的神话。 但原随云与东三娘展现出来的实力,已然推翻了这个结论。 楚留香明白了。 武功,原东园是为了武功。 也许……还有什么更加诱人的东西…… 他的手渐渐颤抖起来,脸色更是苍白得吓人。 原随云笑了笑,淡淡道:“江湖,还有什么比拥有整个江湖更叫人痴迷?” 楚留香哑声道:“莫非你也想要得到它?” 原随云忽然沉默了,过了很久才叹息道:“也许……” 说着,他渐渐俯下身,手指探向始终被东三娘紧握在手的仙人拂雪。 楚留香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无言的瞧着对方的动作。 奇异的香甜幽幽飘散,原随云面上已浮出了淡淡的笑意。 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白玉般的花瓣竟在他指尖触碰到的刹那便化作了齑粉。 原随云嘴角的笑意猛然消失,表情立时变成一种诡异的空白。 下一刻,他全身便是一震,整个人像片风中秋叶般向着翻涌的海面坠去。 东三娘喷出一口黑血,喉间发出嘶哑的笑声,接着便彻底倒在了地上。 流云般的袖摆被狂风扬起,如星陨划出长长的光轨。 一切发生的太快,好像无论如何都已无法挽回。 寻常人在这种时刻会想起什么? 原随云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一瞬间便想过了很多。 他不知道别人会想到什么——就像别人也永远无法得知他的想法一样。 但他却已好奇起死亡的颜色。 原随云缓缓闭上眼睛。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腕便猛地一紧。 瞎子的触觉一般都很灵敏,记忆维持也往往会比常人更久。 所以只要是他触摸过的东西,它们的轮廓与触感都会被深深记住。 此刻抓住他的人,身份已不言而喻。 原随云的眼睫渐渐颤抖起来,不可置信道:“你……” 楚留香大喝道:“抓紧!” 原随云沉默了一瞬,喃喃道:“时至今日,你为何还要这样……” 楚留香道:“我说过,绝不会眼睁睁瞧着你死——任何人都不会!” 原随云久久沉默着。 “这就是你与我最大的不同……”半晌,他才终于叹息道,“我现在已不得不承认,这一局,是你赢了。”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刚一出口,便已被呼啸的风吹散。 楚留香没有开口,呼吸却变得浑浊。 因为受伤的缘故,气力本就已流失很多。 他吐出一口气,手臂上已爆出了根根青筋。 于是他试着又向下探出一条手臂。 原随云的表情忽然变得奇异起来——楚留香简直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奇异的神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随云终于缓缓递出了另一只手。 楚留香掌中力道不禁紧了紧,他心中泛起了某种说不清的感觉。 只差一点点,两只手就会交叠在一起…… 忽然,原随云极浅的笑了笑,轻轻道:“我本以为你会明白的……” 他长长叹息着,指尖微微一动,一道劲风便已弹了出去。 “你愿救,我却不愿承你的情。” 楚留香瞳孔急剧缩小。 指风已至。 腕上猝不及防一痛,手已本能的松开! 那道云雾一般的身影如流星般坠落。 浪花一翻,便已被大海吞噬。 楚留香默默望着漆黑的海面怔怔发呆,一颗水珠顺着他的脸颊轻轻滑落。 难道是他在流泪吗? 但他从很多年前起,便已不识得流泪的滋味。 他当然没有流泪。 那么这一颗水珠从何而来? “轰隆——” 闪电刺穿密布的乌云,雷声响彻整片大地。 是暴雨。 暴雨终于倾盆而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因果(修) 严格来讲,楚留香不是急性子。 但不知为何,无论怎样难办的事情到了他手中却总是能很快解决。 当然他也时常会遇上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解不开的谜题。 但刚刚才讲过,他并不是个急性子,所以大多时候会选择等待。 等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他始终相信,无论被埋葬得多么彻底的秘密,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楚留香仰起脸,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 他厌恶血腥,更不能容忍践踏生命的杀人者。 为了抓住蝙蝠公子,他从松江府一路追到茫茫大海上,期间更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生死一瞬,现在他总算得偿所愿。 可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么? 暴雨倾盆,天地都是漆黑的一片。 除了雷声,雨声,楚留香已听不到任何声音。 世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狂风怒号,雨幕也被吹得微微倾斜。 楚留香自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怔怔的看了许久,看着一颗颗雨滴落在其上,然后四散崩碎,又轻轻的将它收了回去。 他挺起胸,站了起来。 楚留香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人站的很远,所以直到他转过身时才发现。 她的面容被湿透的长发遮掩,浅紫色的衣袖在凛冽的风中狂舞着,浑身都沐浴在冰冷的雨水中。 这是个楚留香很熟悉的人。 金灵芝。 她手中抓着一把折断了的剑,呆呆的站在那里,就像一具失了灵魂的躯壳。 楚留香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但很快又停住了。 因为他好像已意识到什么。 此处地势又高又险,礁石嶙峋尖锐,莫说立于其上,但凡功夫稍弱些,简直就休想登上。金灵芝当然也绝没有那样高的轻功。 那她又是如何上来的呢? 楚留香忽然瞧见了血。 一滴又一滴顺着断剑落下,将雨水染成了浅浅的红色。 是金灵芝的血。 她的手掌在流血,额头也在流血,甚至全身都好像披着一层淡淡的红。 但她的脸色却像水鬼一般惨白。 暗红色的血,盛在杯中。 这当然并不是真正的血。 因为鲜血绝不会有这样馥郁的芬芳。 葡萄美酒夜光杯。 楚留香上次见此情形,好像就在不久之前。 但这次他却怔怔的瞧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它一饮而尽。 喝这杯酒时,他已坐上了驶回陆地的船。 船,自然是他那三位相伴已久的红颜知己准备的,所以他一上来就马上体验到了神仙般的待遇。 船上有精通医术的人专门为他的伤口做了最好的处理,桌上三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烧鸡填饱了他饥饿的肠胃,纵然海上暴风雨再大,都再不会有一丝一毫飘进舱内。 哪怕是最挑剔的人,这一番体验下来,只怕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但现在坐在楚留香对面的人却满脸不高兴,撇着个嘴,好像谁在上面挂了两个油瓶子。 楚留香瞧了一会儿,只觉得愈看愈有意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他还没笑两声,就又开始咳嗽。 坐在楚留香对面的那人见了,也并不理会,好像正专心为第六只杯子倒满酒——他之前就已倒满了五只酒杯。 楚留香擦了擦嘴角的血,忽然叹了口气,道:“也许女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确实要比男人强些。因为我现在简直无法想象,像金姑娘那样的女孩子,如何能忍下那样重的伤。” 结果对面那人还是没有说话,甚至这次连瞧也不瞧楚留香一眼,反而端起杯子,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酒,那架势简直就好像喝的不是酒,而是水。 这人当然就是胡铁花——除了他,你简直休想再找出一个把酒喝得比水还快的人。 楚留香也不在意,便又接着道:“不过金姑娘伤势虽凶险,但好在船上有专门的大夫,现在总算是性命无虞……” “嘭——” 最后一杯饮尽,胡铁花将酒杯撴在桌上,终于大声道:“你总提她作甚。”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本是不想提的,只不过却有个不得不提的缘故。” 胡铁花道:“什么缘故?” 楚留香道:“因为我知道有人想听。”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你知道,我一向会尽力满足朋友的要求,所以现在才非说不可。” 胡铁花怔了怔,冷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听?” 楚留香忽然笑了,道:“我也没说这个朋友是你。” 胡铁花瞪着他,眉心几乎能夹死七八只蚊子。 楚留香笑道:“不过我这个朋友却有个毛病,明明是自己想听的事,却偏偏害怕别人瞧出来。” 胡铁花的脸涨得通红,就像只煮熟的螃蟹,也不知是醉的还是气的。 他大声道:“你又在放什么屁。”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若不想知道,怎么眼睛总往门外瞟;你若不想听,又为何还不回你自己的舱房?” 胡铁花张着嘴,想反驳,但他却完全不知道该反驳什么。直憋了老半天,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想不明白,那女人在我面前分明是只母老虎,怎么到了别人面前就成了呆子,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楚留香摇头道:“这世上绝没有真呆的女人,一个男人若认为哪个女人是呆子,那他自己才是天下最呆的呆子。” 胡铁花道:“那你说,她要不是呆子,怎么明知姓原的不在乎,还疯了似的给他卖命?”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有的人受人驱使也许是被逼无奈,但有的人……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呢。”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就像只被人套住了脖子的鸭子,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于是他只好再满上六杯酒,又闷声喝起来。 他不想回忆那时金灵芝的样子,当然也不敢回忆。 他能记起的只有那一下下单调、疯狂的凿石声。 直到双手崩出鲜血,直到利剑都已折断。 胡铁花低头瞧了瞧自己还在渗血的手,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声叹息。 原来他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这回的六杯酒,他简直喝得比上六杯还要快。 楚留香摸着鼻子,苦笑起来。 他当然见不得美酒被人这般牛饮,但他毕竟是个很体贴的朋友,这种时候当然不会说什么,便只好装作什么都瞧不见。 “叩叩叩——” 风雨忽的灌进来,撕裂了室内温暖的空气。 推开舱门的是张三。 但他身后好像还跟着另外一道玲珑的身影。 胡铁花的目光本已朦胧,但现在却立刻追了过去。 张□□手将门关紧,身子向旁边一让,露出了身后的人。 华真真瞧了瞧舱内二人,忽而腼腆一笑。 胡铁花摸摸鼻子,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张三偷偷笑起来,小声道:“你这么探头探脑的,可要小心闪着脖子啊。” 他挤挤眼睛,又道:“你伤着了,船上可有人会心疼的。” 胡铁花瞪了他几眼,大声道:“你小子特意跑到这儿,难道就是为了放屁?” 张三倒也不生气,笑着道:“我放不放屁还不劳你挂心,有高姑娘和金姑娘两个就够你受的了。” 胡铁花气息一窒,复怒道:“你这人可真他妈有意思。” 楚留香赶忙道:“华姑娘风雨而来,可是有事?” 华真真点了点头,不过却没有开口——她的话还是那样少。 张三这时也收敛起表情,正色道:“我们过来,是因为刚刚收到了一封信。” 楚留香道:“哦?是什么样的信?” 张三道:“我没法子说,也许这需要你自己看了才能知道。”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信——其实说信也不甚贴切,因为它实在简陋,油纸里面甚至连个信封都没有套。 不过信上的字却写得极漂亮,字体娟秀又不失大气,楚留香一眼便瞧出这是李红袖的字。 不过他才瞧了两眼,神色就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胡铁花见状,终于忍不住好奇道:“是谁写的信?上面写了什么?” 楚留香摇摇头,脸色也有些凝重。 这下胡铁花也没了喝酒的心情,全副身心都被那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勾去。 结果他才探着脑袋扫了一眼,整个人便登时惊得跳了起来,“这、这、这”的指着那封信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与其说这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字条。 因为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原东园已于数日前身死!” 无论什么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愈是冗长复杂的事,往往结束得愈是突然。 但事实上它并不突然,因为这根线本已放完了。 而你觉得它突然,也不过因为你没有瞧出它的发展已到了尽头。 所以楚留香虽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 但胡铁花却显然还不愿接受。 这并不难理解。他才刚窥探到真相的一角,结果却发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换做谁只怕都很难接受。 胡铁花喃喃道:“但我不明白,如果原东园当真死了,为什么原随云这一路上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张三冷笑道:“也许因为他自己就是杀死原东园的凶手。” 胡铁花摇摇头,道:“但原东园一死,他就是无争山庄名正言顺的新庄主,那岂不就更应该让别人知道这个消息了?” 而这个疑问也恰恰是楚留香正在思考的问题。 无论如何,原随云总是原东园名义上的亲子,无争山庄的少主人。若原东园数日之前暴毙,他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不过这几日下来,他却只字未提,甚至此次东海之行,还曾言是为搜罗祝寿贺礼。 他为什么会选择隐瞒? 原东园的七旬大寿在江湖中已是人尽皆知,一旦未能如常露面,原随云隐瞒的秘密立刻就会被揭穿。 那为什么还要隐瞒?目的又是什么? 楚留香道:“也许他不是不想放出消息,而是碍于某个人而不得不暂时隐瞒。” 胡铁花道:“但他的武功那样厉害,这江湖里还有几个人能叫他忌惮?” 他顿了顿,摸着鼻子又道:“更何况原本还有枯梅大师那样厉害的高手给他做靠山。” 楚留香沉吟着,已回想起过去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 沉默了半晌,他的眼睛猛地亮起,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也许我从一开始便想岔了。” 胡铁花忙问道;“你说说看?” “世界上的事有时的确很奇妙,往往你愈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便愈有可能发生。”楚留香盯着胡铁花,“你觉得他最不可能防备的人是谁?” 胡铁花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就脱口答道:“枯梅大师。” 楚留香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你觉得原随云在忌惮枯梅大师?” 楚留香道:“也许。” 胡铁花几乎要跳了起来,大声道:“但他们不是情人么?” 张三抢着道:“如果他们当真是情人,原随云又为何要除掉枯梅大师?” 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枯梅大师德高望重,武功又那样高,杀了她,原随云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胡铁花道:“也许正因为枯梅大师太厉害了,所以他才更要杀死她。” 他摸着鼻子,小声道:“一个女人太强悍,无论哪个男人都会想逃走的。” 张三忽然道:“你的脚累不累?” 胡铁花一怔,道:“不累……等等,你问这个干什么?” 张三道:“我问这个,是因为我觉得它很累。” 他挤挤眼睛,道:“你的脚不仅要用来走路,还要用来想问题,我瞧它简直都要累死了。” 胡铁花怔了一会儿,才怒道:“既然我说什么你都觉得不对,那不如你自己来说说看。” 张三收了嬉笑,正色道:“我觉得他们非但不是情人,没准还是对立关系。你莫忘记,华山派与原家的关系本就很深,有机会接近枯梅大师的,可不仅仅只有原随云一人。” 胡铁花道:“你有话就别卖关子,直说行不行。” 张三无奈道:“想叫你动动脑子,怎么仿佛就像要了你的命?” 胡铁花立时瞪起眼睛。 张三只好道:“是原东园。” “你想想看,比起原随云,原东园分明与枯梅大师的年龄更相近,他们的见面的机会岂不是更多?”他摸着下巴,沉吟道,“而且当年饮雨大师与原东园的交情就很不错。据说当年枯梅大师拜入华山门下时,他也在场呢。”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又揉了揉鼻子——他的鼻子都快被搓红了,但手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搓着。 他喃喃道:“你说的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但你又有什么证据?现在无论是枯梅大师自己还是原东园和原随云,他们全部都已死了,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没法子从从坟墓里跳出来反驳了。” “他没有,但我有。” 华真真忽然开了口。 胡铁花反问道:“你有什么?” 华真真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这是师父圆寂后,我与高师姐从她身上找到的。”她顿了顿,“我想有这个就足以证明了。” 楚留香不由道:“但华姑娘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 华真真淡淡一笑,道:“但我现在更加明白,世上很多事情并不会给人逃避的机会。” “如果华山连自己犯下的罪行都没有承认的勇气,那么如何能教导门下弟子,又如何能令天下人尊敬六大门派?” 她的人虽瞧上去还是那样柔弱,但她的目光却已变了——变得成熟,变得坚定。 人的成长也许本就是一刹那的变化。 所以这一刻楚留香便明白,现在的华真真,再也不是那个偷偷躲在船舱里,默默向外窃望的女孩子了。 他心里虽有些怅然,但更多的却是油然而起的敬佩。 此时胡铁花已展开了那几封信。 他的脸色奇异得简直就像是刚刚有人冲着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这竟赫然是“原东园”写给枯梅大师的信。 但可以肯定,它一定不是原东园本人写的。 因为胡铁花已注意到落款的日期是在前两日。 那时候他们还在原随云的船上。 但那时候原东园分明就已经死了。 那么写信的人是谁? 楚留香道:“是原随云。” 但瞎子又怎么能伪造别人的信件? 胡铁花知道这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但他却连一个字都没问。 因为原随云本就是个不同寻常的瞎子! 张三道:“如果我们能找到之前那艘船,也许能发现更多线索。”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这就足够了,你莫非已忘记原随云舱房里那些往来的信件了?” 这个消息还是后来楚留香告诉他们的。 楚留香嘴里说出的话,当然也不会出错。 这一刻,胡铁花原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却忽然全都明白了。 也许原东园与枯梅大师之间,当真有着密切的关系。 也许原随云一直以来忌惮就是枯梅大师。 而原随云既然已寻到摆脱控制的解药,自然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除掉日夜控制他的原东园。然而巧的是无争山庄寿宴举办在即,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旦原东园死讯泄露,枯梅大师绝不会放任事态发展。 所以为了彻底斩断祸根。原随云才会匆忙设计,利用清风十三式失窃一事引枯梅大师出海,最后再借华真真之手除掉她。 如果一切都按照他的安排进行,那么所有的真相便再不会有人知晓。 至于他自己? 从一个受制于人的傀儡彻彻底底的翻盘,他将会成为无争山庄受人尊敬的新任庄主,在江湖上一呼百应,拥有十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绝不会再有人挖掘出这一段往事。 这是多么巧妙的计划! 胡铁花觉得就算再给他十七八个脑袋,他也绝想不出这样的计划。 张三击了下掌,忽然道:“你们说,枯梅大师有没有可能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原东园安插进华山的人?” 没人回答。 当然没有人回答。 因为所有问题的真相都已随着当事人的死去而掩埋。 他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等待有朝一日,时间来回答这一切。 楚留香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他在听。 听船舱外滂沱的风雨声。 他的心也很静。 静到只剩下了一个愿望。 风雨过后,拨云见日。 他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4章 (小修)满园春 春天。 万福万寿园。 人们常说,万福万寿园里的春天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 尤其是在三月初七这一天。 这天是金太夫人的八旬大寿。 金太夫人也许可以说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人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这样荣华富贵,就算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她这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么多子孙,也不会像她这样,所有的子孙都能出人头地。 她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 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总镖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掌门人,有的是威武将军,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世上的少有的英才。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有一女儿已削发为尼,投入了峨嵋门下,承继了峨嵋‘苦恩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女和外孙也大都已成名立身。 她最小的一个孙女,就是金灵芝。 金灵芝当然认得楚留香和胡铁花,不仅认得,还与他们有过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 而金太夫人也当然认得小孙女的这两个朋友——数月之前,正是他们千里迢迢将奄奄一息的金灵芝从东海送回了万福万寿园。 只凭这一点,金老夫人的八旬大寿,楚留香便不能不来,何况胡铁花更是拉也要把他拉来——不必说,自然是为了见金灵芝。 初七这天正午,所有的人都要到大庭去向金太夫人拜寿,然后吃寿面。 庭内的宾客很多,不过却并不显混乱。这里的大多人也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不论私下如何,在金太夫人的寿宴上,所有人都是很有教养的样子。 不过在这样的场合下,却有人放了一个屁。 楚留香当然知道屁不是自己放的。 但如果不是他,那所有人就会知道是他身边那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放的。 一个君子怎么能让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承担放屁的罪名。 楚留香虽不是君子,但他也委实不忍瞧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如果能保护到这样一个女孩子,做出点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在大庭广众间放屁,毕竟不是件很光荣的事。 所以楚留香用最快的速度拜完了寿,就溜了出去。 院子里也有很多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知名人士,其中也有几个是楚留香认得的。 不过他们却都不认得楚留香真正的相貌,当然也不知道刚才的事,但楚留香却总觉得有点虚,所以只要别人一看他,他就想溜。 不过这地方实在太大,人也实在太多,他从前面的院子溜到花园,又从花园溜到后花园,现在简直已溜得有点头晕,不过好在这里除了他仿佛已没有几个人。 花园里很静。 阳光灿烂,拂散了流云。 春花也开得热烈、很妖娆,万枝丹彩好像要将清风都灼化。 现在楚留香也终于明白为何人们都说万福万寿园的春天是世上最美丽的春天。 因为这样的景色无论谁,只要见过一次,都很难再转开眼睛,此生都绝不能忘怀。 这是真正的满园春色,几乎已将千般颜色万般绚丽都关在了一处。 你只要来过这里,便已瞧完了整个中原的春天。 楚留香目光一扫,便瞧上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隐蔽,但却视野极佳,无论是午睡还是等人,都是极好的去处。 他现在虽寻不到胡铁花的人,但他毕竟还是了解这位老朋友的。 胡铁花既然丢下金家珍藏的好酒不喝,简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一定又跑去找女人了。 而且这个女人多半就是金灵芝。 胡铁花一直都有一个烦恼。 但凡是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偏偏他喜欢的女人,却都不喜欢他。 你问现在胡铁花这么追着金灵芝,莫非她真的不喜欢他? 这个问题如果换到半年前他们还飘在的大海上时,也许楚留香还能说出答案,但现在…… 不仅楚留香没法子回答,简直任何人都没法子回答。 所以他决定等,在这儿等,等胡铁花穿园而过——从金灵芝的院子出来,无论如何都要经过这里。 楚留香想的很好,不过就在他打算舒舒服服偷个懒时,却忽然瞧见了一个人。 这当然没什么奇怪的,在万福万寿园,别说是出现一个人,就算是出现一百个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而那人长得也很正常,绝没有什么令人奇怪的地方。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也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人,只要人稍稍多些,恐怕任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楚留香见过的人已有很多,而且他的记性也十分不错,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就绝不会忘记。 他甚至可以发誓自己过去绝没有见过张脸。 不过他却忽然怔住了。 因为他发现那人的眼睛很特别,就像盛着永远都无法化开的空茫与寂寞。 一阵风吹过园子,吹落了枝头点点残红。 那人也仿佛风,穿过了月洞门。 楚留香应该如计划那般惬意的睡上一觉,不必去关注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自己本也是这么想的,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身体却已不由自主的追了过去。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等追过月洞门时,也不过才过了几个吐纳的工夫。而且他是眼瞧着那人走进来的,所以也丝毫不担心会将人追丢。 按道理来讲他这样想确实没错。 但这世上的很多事往往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很快楚留香便发现自己错了。 这园中哪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这里分明就只有他一个人! 月洞门后,是满园春兰。 兰花,花中君子,兰香,王者之香。 风起风息,纷纷扬扬吹起落花,更荡漾出别样幽香。 楚留香低下头,便瞧见不少被自己踏碎的花叶。 他拾起一朵尚来不及开放便已折断的花苞,面对着这满园春色,却忽然变得意兴萧索起来。 曾经枝头傲然绽放的花儿,不过一眨眼便零落成泥,甚至都不会有人记得它也曾盛开——就像那些在蝙蝠岛上凋零的女孩子一样。 也许不仅是人,也许连整个天下都是善忘的。 纵然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山庄,从没落至被天下忘记也不过才过去短短数月。 你又能祈求谁记得三百年前风光无限的无争山庄? 今日人人提起万福万寿园,语气无一不带着向往与渴望,但一百年、三百年后呢? 荣华富贵,转眼就成了空,名门望族,不过朝夕便作了尘。 既然到头来一切要如幻梦成空,人活着又何必要挣扎,非要苦苦求索答案? 但楚留香毕竟不是悲观消极的人,他懂得更多。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于奋斗,在于寻找。 在结果来临之前,这段过程便已能充实一个人的精神,让他的生命变得有意义。 也只有懂得这意义的人,才没有白白辜负这大好时光,才能得到真正快乐。 楚留香忽然笑了,瞧着那本已折断的花苞,缓缓在他掌中绽开。 至少他会记得,它这一刻的盛开。 胡铁花回来的有些迟,不过还不算太迟。 说迟,是因为在等他的过程里,楚留香已至少睡过去了两次。说不算太迟,是因为太阳总算还没有下山。 不过纵然楚留香脾气再好,瞧着胡铁花一路走一路向回看,好像在回味的样子,心里也难免冒火气。 不过很快他这点火气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因为他已瞧清了胡铁花那张如丧考妣的脸。 楚留香有些呆住了。 他认识胡铁花二十多年,胡铁花永远都是高高兴兴,得意洋洋的。这才一个下午不见,又怎会变成这种样子?难道在金灵芝那儿碰了钉子? 楚留香心里惊奇,等胡铁花走过来,便试探着问道:“下午你在金姑娘那里出了什么事?” 可谁想听了这句话,胡铁花马上就变得眼泪汪汪的,居然像是要掉眼泪了。 而他开口第一句果然就不出楚留香所料。 “那母老虎今天不知忽然犯了什么毛病,死活都不肯见我。”他哭丧着脸,道,“就算是她刚磕坏脑子那会儿也不是这样的。” 楚留香讶然道:“她不见你?” 胡铁花道:“她不仅不见我,简直连理都不理我。” 说出这句话,他倒有点像个刚受了委屈的孩子。 楚留香想了想,道:“算算她从患失魂症到现在也过去了不少日子,也许是要恢复了不成?” 胡铁花道:“不……如果如你说那样,她又怎么简直就好像不认得我这个人似的。” 楚留香更奇怪了,拉着他靠在一座假山边坐了下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胡铁花道:“你知道,她自从半年前醒过来,就已将有关蝙蝠岛的事都忘了个干净,见了我们也只道是在东海救过她的恩人,所以也一直都很客气……” 楚留香笑道:“客气难道不好么?难道你真希望她是母老虎?” 胡铁花摇头道:“比起客气,我倒宁愿她变成母老虎。” 楚留香道:“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那你说说,她怎么忽然不理你了。” 胡铁花道:“自那事以后,我有空就会跑来寻她,上次她还答应等金太夫人寿辰这一天,请我喝金家珍藏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下撇去,又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今天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把门一关,就找丫鬟把我请了出去。” 楚留香道:“那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胡铁花道:“我不甘心就这么回来,就一直在院子外等了好久。” 楚留香道:“那你等到什么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摇摇头。 楚留香失笑道:“那你为什么不索性当面问个明白?” 胡铁花小声道:“我……我不敢瞧她。” 楚留香道:“她又没长着老虎脸,你怕她作甚?顶多也不过被打一顿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我有一位神医朋友,听说最近也在江南游历。眼下这回就算你被打断了腿,有他在想来也是不妨事的。” 胡铁花苦着脸道:“你净说风凉话。你是不知道她那时的样子。她瞧着我,简直就像在瞧着一个陌生人。” 他叹了口气,正想让楚留香替他出出主意,结果却忽然听见了一阵笑声。 这当然不是楚留香发出的笑声。 笑声如银铃,好像是从假山里面传出来的。 楚留香与胡铁花这下倒真的吃了一惊,谁都没有想到这假山是空的,而且里面竟然还躲着人。 一个人已从假山里探出头,还在笑个不停。 楚留香见过许多很会笑的女人,但他却不能不承认,现在从假山里探出头来的女人,比大多数女人笑得好看得多。 她的眼睛不大,但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一个弯弯的新月。 楚留香简直从未见过这么迷人的眼睛。 这女孩子吃吃笑道:“呆子,原来你们都是呆子。” 胡铁花摸摸鼻子,道:“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呆子?” 女孩子眨着眼睛道:“如果你们不是呆子,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胡铁花道:“那你来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女孩子一笑,轻轻从假山后闪了出来。 她绕着胡铁花转了两圈,笑眯眯道:“我猜那小姑娘说不定心里爱你爱的要命,但碍于什么原因不敢说出来,在跟你玩儿欲擒故纵呢。” 胡铁花忍不住道:“那我该怎么做?” 女孩子道:“你现在应该走,走得愈远愈好。等她瞧不见你了,反而会回过头来寻你呢。” 她眨眨眼睛,“因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这个毛病。”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真是个呆子,竟然还希望你能说出什么有用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其实呆子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呆子不会偷听人家说话。” 女孩子笑容一收,瞪着眼睛道:“谁偷听了,我早就在这里了。要不是你们吵了我的清梦还半天不走,你以为我愿意出来帮你们追小姑娘么?” 胡铁花喃喃道:“你这人真怪,自己长得还没多大,提起别人倒是一口一个小姑娘。” 女孩子又笑了,道:“别说是那小姑娘,就算是你们两个,恐怕一会儿也要叫我姐姐哩。” 楚留香笑了,道:“那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女孩子转着眼睛,道:“你这人好生唐突,连人家名字都没有问,就开始问年龄了。” 楚留香只好道:“请问芳名。” 女孩子笑了笑,道:“我叫张洁洁,弓长张,清洁的洁。” 楚留香喃喃道:“张洁洁……” 张洁洁道:“哎,好乖。你既然叫我一声‘张姐姐’,我就勉为其难认了你这个大弟弟吧。 她话未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 楚留香摸摸鼻子,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一个聪明的男人最好不要与女人争辩。因为无论多么聪明的男人,都辩不过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 张洁洁吃吃笑着,走了过来,道:“好弟弟,你怎么不说话了呀?” 楚留香道:“我不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小心些。”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不动口的时候,就表示要动手了。” 胡铁花偷偷笑道:“这人可是个流氓,就喜欢对付你这样漂亮的小丫头。” 他眨了眨眼睛,道:“用一种特别的法子” 张洁洁睁大眼睛,左右瞧了瞧他俩,忽然娇呼一声,掉头就跑,大叫道:“原来你们不是呆子,是色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要命的桃花 楚留香发现最近自己好像交上了桃花运。 比如张洁洁。 比如那个在寿宴上的年轻女子艾青——楚留香后来已知道了她的名字。 还比如眼前这个他还来不及知道名字的小姑娘。 她瞧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衣裳,就像刚刚从年画里走出来。 不过她的脸色却不怎么喜庆,反而还有些发青,好像刚跟人呕过气。她瞪着眼睛,仿佛这个招惹了她的人就是楚留香。 不过楚留香一向都很沉得住气,哪怕那小姑娘瞪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也再没有瞧她一眼,当然更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道:“你怎么不说话?” 楚留香终于道:“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在思考。” 小姑娘道:“思考什么?” 楚留香道:“思考这里究竟是谁的房间?” 小姑娘道:“自然是你的。” 楚留香道:“不过你好像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姑娘道:“因为我就是特地来找你的。” 楚留香不由地仔细瞧了她两眼,道;“但我好像并不认得你。” 小姑娘道:“你当然不认得,因为我也不认得你。” 楚留香怔了怔,忽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那小姑娘眼瞅楚留香都快迈出大门了,终于忍不住跺跺脚,身子一闪,也不知怎么的就挡在了他面前,道:“你为什么要走?” 楚留香道:“一间房怎么能住的下两个人?你既然不走,那就只能我走了。” 他瞧了瞧窗外当空的明月,不由喃喃道:“我现在也只能希望小胡还没有醉死过去了。” 那小姑娘呆了好一会儿,才咬着嘴唇道:“你不愿与我待在一处,是不是因为觉得我不好看?” 楚留香苦笑道:“你很好看,不过正因为你长得太好看,所以我才非走不可。” 小姑娘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再待下去,我会忍不住欺负你。” 小姑娘怔了怔,忽然大声道:“可我就是送过来让你欺负的!” 这下子楚留香倒真呆住了,不由自主伸手模了摸鼻子,讷讷道:“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惹下了你这桩风流债。” 小姑娘道:“但你总该记得五百两银子那笔真金白银的债吧?” 楚留香这才终于明白过来,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艾青叫你来的。” 小姑娘道:“我叫艾虹。艾青是我姐姐。” 她绞着手指,道:“你在寿宴上帮过她,她既然答应用五百两银子作为报答,当然就没有反悔的道理。不过她实在没有那么多银子,所以就要我来抵债。” “我们姐妹虽穷,却从不欠人的债。”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已红了。 楚留香的心不由一软,叹了口气,道:“我已明白了。你回去吧。” 艾虹瞪大眼睛,道:“回去?我还没有还债,你就要让我回去?” 楚留香道:“因为我本就不想讨这笔债。” 他叹了口气,道:“就算艾青非要还,也不该让你来还。” 艾虹道:“为什么?” 楚留香瞧着她,忽然安抚地笑了笑,柔声道:“你要明白,你不是一件用来抵债的物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谁也没有权利逼迫你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 他的笑容很温暖,声音也很平和,就像一个大哥正在告诫自己年幼的小妹。 艾虹沉默了很久,忽然喃喃道:“你是第一个会这样与我说话的人。” 她的眼神渐渐变了,变得好像窗外的月色那样朦胧。 “也许我本是被迫而往,但现在就算你要赶我,我也不肯走了。”她仰起脸,痴痴的瞧着楚留香,“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像已爱上了你。” 楚留香呆住了,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道:“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本不该做这样的事。” 艾虹原本怒气冲冲的面颊已渐渐染上胭脂般的薄红,她曼声道:“那你以为我应该怎样做?” 她一步一步走近,宛如足尖踏着莲花,带起阵阵芬芳的香气。 楚留香默默转开眼睛,好像已不敢再看下去。 “你应该回家去。” 艾虹道:“可我不想回家,就想呆在这里,待在你身边。” 话音未落,她伸出手,作势就要拉住楚留香的衣袖。 可谁知楚留香向后一退,竟避了开去,甚至这次连瞧也不肯再瞧她一眼了。 艾虹柔软的身子很快变得僵硬。 她咬紧嘴唇,颤声道:“难道你以为让我走,就是对我好了么?你不知道,我一旦回去,可能这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出来,也再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似已泛起潋滟的水光。 一个如此年轻而又美丽的女孩子这样对你诉说着情意,谁若还不动心,就一定不是真正的男人。 楚留香是男人,一点也不假。 艾虹泣声道:“带我走吧,你这样厉害,一定可以保护好我的对不对?” 她又走近一步,袖摆下露出一段雪白的皓腕,手轻轻探向楚留香的胸口。 她人长得好看,手自然也很美。根根玉指如新雪般洁白,指甲上还染着嫣红的蔻丹, 这是一双很勾人的手,不仅勾魂,而且勾命。 因为当艾虹的手掌张开时,袖中就忽然滑出了一把匕首。 愈是漂亮的女人,就愈是危险——这是一个很多人都不明白的道理。 她们的美丽就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法子,你永远都不知道美人面下掩藏的是温香软玉还是刮骨尖刀。 不过好在楚留香看得比一般人都要明白。 所以他不仅躲过了艾虹这出其不意的一刀,甚至还一个措手扣住了她的脉门。 艾虹原本红润的面颊瞬间变得铁青,很快又从铁青变回了通红,就像在脸上开了个染色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硬挤出一个笑容,道:“你果然有本事,我简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有本事的男人。” 楚留香道:“如果你的年纪再大些,动手不这样着急,也许现在就已得手了。” 他叹息着:“我早已说过,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不该做这样的事。” 艾虹眨着眼睛,乖乖伏在楚留香的怀中,温顺的简直就像一只猫咪。 她娇声道:“你跟我啰啰嗦嗦说了一箩筐管教孩子的话,莫非是想当我老子不成?” 楚留香苦笑道:“我虽已不算很年轻,但总也没有你这般大的女儿。” 艾虹似真似假的叹了口气,道:“所以我现在只后悔,为何自己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又英俊、又有本事的老爹。” 说着,她的身子开始在楚留香怀中扭动,腿也轻轻弯起,蹭向他的大腿。 她的神情是那样无辜,眼波是那样动人,无论谁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就算心里有天大的怒火,只怕身体也会先酥一半,荡漾在这如丝的媚眼下。 但楚留香却忽然变了脸色。 因为艾虹的脚蹭过来的时候,鞋底突然弹出段刀尖。 她穿的是双粉红色的鞋子,弹出的刀尖却是瘆人的惨青色。 刀尖很小,刺在人身上,最多也只不过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也不会很痛。 你当然不会感觉到痛,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 楚留香没有死。 但艾虹却已趁势脱离了他的桎梏,凌空一个翻身,便已掠出门去。 只听她的笑声从门外传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也许不该死得太早。我现在改主意了,你活的愈久,我才能在外面待得愈久。” 楚留香没有去追。 他当然不会去追,因为他本就是故意要放跑艾虹的。 你问为什么他要放跑一个对自己不利的人? 那是因为楚留香已瞧出,无论艾青还是艾虹,都是一条被人故意抛出来的小小饵食——钓他的饵。 但谁又能说她们不可以成为被追踪的线索呢? 楚留香一笑,正要随着艾虹留下的足迹寻过去,结果就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有如此佳人在旁,还能坐怀不乱,我看你不仅不是色狼,反而还是个君子,简直比圣人还要圣人。” 楚留香的脚步一顿。 因为这声音很熟悉,熟悉到好像在几个时辰之前就已听到过。 他的脑中刚浮现出那双新月般的眼眸,结果就真的看到了一弯月色。 张洁洁就像随时都会在他面前出现。 她手里正拿着一枝春桃,倚在窗户边笑道:“我看你不该叫楚留香,应该改名叫柳下惠。”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我叫楚留香而不叫柳下惠?难道你原来就认得我?” 张洁洁忽然闭上了嘴。 楚留香盯着她,道:“你为何不说话?” 张洁洁忽然笑道:“我不说话,是因为觉得你与江湖传闻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楚留香道:“哪里不一样?” 张洁洁笑道:“人人都说你见识过很多漂亮女孩子,而且也十分了解她们,但我看却差得远。”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你若当真了解,就该明白,女孩子对于香气最是敏感。” “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她笑道,“郁金香,岂非就是现在你身上的香味?” 楚留香道:“但你又怎知这就是郁金香?” 张洁洁眨了眨眼睛,笑吟吟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偏不告诉你。”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仿佛已无话可说。 张洁洁笑着,忽然从窗上跳了下来。 她的笑容沐浴在朦胧月色下,眸光流转之间,满天星斗都似已落在眼睛里。她将春桃捏在掌中把玩,却不知自己一笑之间比那桃花还要甜美、还要动人。 楚留香的目光好像已有些发直。 张洁洁笑道:“你在看什么?” 楚留香道:“我在看花。” 张洁洁转了转眼睛,道:“花?可你瞧的好像却不是花。” 楚留香喃喃道:“因为我瞧的,比天下最美的花还要好看一百八十倍。” 张洁洁瞪起眼睛,道:“好啊,原来你是那坐怀不乱都是装的。看刚刚那小姑娘扎手,就反过头来要欺负我。” 楚留香道:“你既然已看穿了,那怎么还不跑?难道你也是特地来让我欺负的?” 张洁洁眼珠一骨碌,忽然又笑了起来,道:“我只欣赏比我厉害的男人,如果你能胜过我,我就……” 话音未落,她已从不知何处摸出一坛酒。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人面桃花 楚留香当然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他虽常在生死间游走,却不太喜欢受苦,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吃穿用度也要讲究一番。 他穿得看似简单,但衣服用料一定是最舒适的;他身上的香气虽浅淡,却是漂洋过海从别的国度捎回来的。 而且他也是个很注意形象的人,所以大部分时候都穿戴的整整齐齐。无论谁瞧见他,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让人很舒服的年轻人。 不过现在,楚留香与张洁洁两个人正全无形象的瘫在草地上,倒好像两个疯玩一天后,既开心又满足的大孩子。 楚留香那身原本浆洗干净的蓝衣已沾染上了灰尘。那缥缈的郁金香气也已被酒味掩盖得几近于无。 他的眼神好像也已有些朦胧,但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 他的手习惯性的向身边摸去——不过酒坛却早已空了。不过他也并不在意,仰望着东升的旭日,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张洁洁原本沉默着,但她瞧了一会儿天边瑰丽的朝霞,忽然又笑了起来。 楚留香喃喃道:“你在笑什么?” 张洁洁转过头,眨了眨眼睛,道:“我笑,是因为发现你果然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 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艾虹的缘故,他简直再也不想听到女孩子这样的赞美。 不过张洁洁显然觉得楚留香吃瘪的样子很有新鲜、很有意思,所以不由笑得更开心了。 她笑着,好像已笑弯了腰。 楚留香看着她,嘴角也慢慢牵了起来。 他本不想笑的,但现在却笑得好像比张洁洁开心。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而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楚留香笑道:“你既然承认我很有本事,是不是就算我已赢了你?” 张洁洁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颤颤巍巍的点了点头。 楚留香戏谑道:“既然如此,那不知你打算让我怎样欺负?” 张洁洁怔了怔,娇呼道:“太阳都升得老高了,你这坏胚怎么脑子里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可这是昨夜你自己说的……” 张洁洁白了他一眼,嘟着嘴道:“我说什么了?我分明什么都没有说。” 她明明是在瞪人,但眼波里又好像藏着小钩子。无论谁被这样瞧上一眼,只怕三魂七魄都要给勾去。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本事,若换了胡铁花这么瞧人,只怕现在楚留香的隔夜饭都已吐出来了。 楚留香苦笑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全都是我的错。” 在这样的女孩子面前,他从来都没辙。 但张洁洁却忽然站了起来,佯怒道:“我不听,你欺负了我,我就要惩罚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看是你在欺负我才对。” 张洁洁瞥着他,好像不满极了。 她迎着灿烂的霞光娉婷而立,那一袭鹅黄轻衫也在晨风中摇曳。 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大多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苗条些。 不过张洁洁的衣服虽然宽宽的、松松的,却反而衬得身姿更加婀娜。 “你还不承认?”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泥点,道,“你来瞧瞧我的衣服,都是叫你给弄脏了。 楚留香干咳了几声,费了好大劲才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他无奈道:“那是谁说坐在院子里喝酒更有意思的?” “咦?”,张洁洁怔了怔,一只手抵住下巴,喃喃道,“好像就是我自己……” 她转了转眼珠,忽然又笑了。 “但我不管,我说是你的错,就是你的错。”她笑眯眯道,“所以我现在就要罚你,罚你带我去买新衣服。” 楚留香没有说话,几乎已听得呆住了,他简直从未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女孩子。 张洁洁瞪起眼睛道:“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是认为我说的没有道理?” 楚留香道:“不敢,不敢。” 张洁洁指着他,娇声道:“你我孤男寡女呆了一晚上,若是不讲道理的女人,现在定要逼你娶她。而我却只要你赔件新衣裳,岂非已是很讲道理?” 楚留香听得一脸震惊,不由道:“讲道理,太他妈讲道理了,简直全天下都找不出一个比你更讲道理的人了。” 清晨的阳光最是温柔,一缕一缕照耀在大地上,渐渐唤醒沉睡的城镇。 时辰尚早,但集市的小贩却早就支起了摊位,路边的店铺也陆陆续续打开了大门。 菜贩子赶着骡车急匆匆的去菜市摆摊,外城人则牵着马匹慢悠悠的四处观光, 路上人不算很多,却也绝对不少。 这一路,张洁洁但凡碰见有意思的玩意儿,必定要去凑凑热闹,动作快的简直拉都拉不住。 她现在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所以只剩楚留香一个人在街上走着。 这条街不算长,从头到尾走下来约莫一刻钟的工夫,就算是去对街的绸缎庄,半个时辰也足以走到。 不过楚留香却觉得这条路比他走过的任何路都要长,简直长的看不到尽头。 他瞧着街角那些阳光照不见的阴暗小巷,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在叹气,难道是心情不好?” 张洁洁忽然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 她消失的快,回来的时候也悄无声息。 楚留香道:“无论谁叹气的时候,心情都不会太好。” 张洁洁语气轻快的道:“但我却很开心。” 楚留香道:“一个人在花钱的时候当然会开心。” 张洁洁笑道:“尤其花的还不是自己的钱。” 楚留香苦笑道:“自己的钱虽然也是钱,但还是别人的钱花起来更愉快一些。” 张洁洁吃吃笑了起来,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才终于转过身。 他怔住了。 张洁洁当然还是那个张洁洁,绝没有变成什么别的人,但她却显然和之前不一样了——她的怀里抱满了东西,很多很多东西。 她几乎已将整条街的好吃的、好玩的都买了回来。 张洁洁好像没瞧见楚留香的脸色一般,一股脑将它们全塞进了他怀里。然后就指着头上的发髻,笑眯眯道:“你瞧,我还买了支金钗,好不好看?” 她一动,那金钗上的雀鸟就在阳光下流转出别样光彩,它衔着明珠,好像就要飞了起来。 她是个很会打扮的女孩子,挑东西的眼光自然也很不错 。 但楚留香却没有说话。 张洁洁疑惑道:“你怎么不说话?”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才忽然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走吧。” 他的语气有些复杂,张洁洁也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讲话。 她怔了一会儿,忽然转了转眼珠,又笑了起来。 楚留香已走出去了好远。 张洁洁追上去,大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楚留香道:“谁的故事?” 张洁洁笑道:“盗帅楚留香的故事。” 楚留香道:“他的故事,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么?” 张洁洁神神秘秘的道:“我敢保证,这件事,我不说你绝对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全江湖人都知道他喜欢光顾某些有钱人的家里,把那些人私藏的宝贝取来再当掉,最后再把银子用到另一些不幸的人身上。” 楚留香闭上了嘴,这次连话也不说了。 张洁洁也不甚在意,径自道:“这劫富济贫本是好事,大家一开始也都拍手称快,但偏偏楚留香自己又喜欢享受,穿好的,用好的,所以江湖上有不少人在说他的话,说他假公济私呢。” 楚留香苦笑道:“你提这个作甚?” 张洁洁眨眨眼睛,曼声道:“我提这个,是因为我瞧出事情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楚留香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道:“你好像也没比别人多长只眼睛,别人瞧不出的,你又能从哪里瞧出来?” 张洁洁拽住他的衣袖,笑道:“我当然瞧得出。因为他那个人啊,一瞧见受苦的人,心里就不好受啦。” 楚留香不由一怔。 张洁洁嘻嘻笑着,忽然拉着他就拐进了街角的小巷。 街,还是那条街。 人,也还是那两个人。 只不过楚留香与张洁洁又变成了早晨刚从万福万寿园走出来的样子。 没有金灿灿的首饰,也没有几乎叫人抱不动的零碎。 张洁洁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她好像一直都很高兴。嘴里哼着轻快地小调,脚步轻盈的走在楚留香身边。 楚留香转过头,瞧着她空荡荡的发髻,终于忍不住道:“那发钗很好,你本没有必要将它也当掉。” 张洁洁吐吐舌头道:“你不晓得那东西可太沉啦。我若戴上一整天,只怕脑袋都要坠得掉下来了。” 她瞧见路边一棵桃树花开得正好,便随便掐下一朵,别在发间。一边笑道:“什么金钗银钗,我看都比不过这一朵花的颜色。” 平心而论,张洁洁并不是楚留香认得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但她的笑容是最能打动人心的那一个,一笑之间就好像三月的春风拂面而来,既温暖,又明艳。 所谓人面桃花,也莫过如此。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但帮别人也不代表要苦了自己,你总该为自己留下些银子才是。” “留什么,有什么可留的。”,张洁洁比了个“撒”的手势,“你难道不知道有句话叫‘千金散尽还复来’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个理,但现在我们两个都成了穷光蛋,可怎么去绸缎庄?” 张洁洁嘻嘻一笑,道:“还去什么。我本就是为了折腾你才这么说的。” 楚留香苦笑了一下,道:“那你告诉我,咱们现在吃什么喝什么?西北风吗?” 张洁洁呆住了,显然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噘着嘴道:“可是我好想吃鱼翅。” 楚留香道:“原来你跟我竟是一样,也是个馋嘴。” 他捏起最后一枚铜板,道:“但这点钱好像无论如何都不够买下一盆鱼翅。”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别说鱼翅,就连鱼鳞都休想买到。” 楚留香道:“不过也许我们还能买两个烧饼尝尝。” 张洁洁苦着脸,喃喃道:“鱼翅?烧饼?” 她又长长叹了口气。 楚留香嘴角已渐渐翘起。 张洁洁瞧了他一眼,疑惑道:“嗯?你笑什么?” 这下楚留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从袖中拿出张银票,大笑道:“你瞧,这是什么?” 张洁洁瞪着眼睛,一弯新月几乎已瞪成了满月。 她挥着拳头,大叫道:“好啊,你这大骗子竟然还留了一手!” 楚留香笑道:“走,我们吃鱼翅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7章 (修)一念之间 这是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 鱼翅也已摆在桌子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鱼翅,又热又香。 可是楚留香却连瞧也没瞧它一眼,因为他的目光已落向了窗外。 每到一个新地方后,他首先要做的事便是观察,除了观察内室环境,还观察建筑位置。 这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 而这种习惯已不知于危机关头救了他多少次。 而五福楼恰是城中最大、最高的酒楼,只要坐在这里向外眺望,几乎就可以俯瞰整个闹市区。 街市上人潮如织,车马络绎不绝。 楚留香瞧着瞧着,忽然就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大街上,有人向左看,也有人向右看,还有人向下看——乞丐若要捡钱,岂非只能向下看? 但却少有向上望的。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只有江湖中人,才需要时刻关注周围环境。 正当楚留香这么想着,却见人群中有个红衣姑娘忽然抬起了头,阳光立时洒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楚留香不由“咦”了一声。 张洁洁奇道:“怎么?你在看什么?” 楚留香道:“看人。” 张洁洁娇声道:“男人还是女人。” 楚留香道:“熟人。” 张洁洁乜斜着他,道:“原来你在看一个很熟的女人。” 楚留香摸摸鼻子,道:“但现在我已发现是认错了人。” 张洁洁道:“哦……原来你瞧哪个女人都像那个‘很熟’的女人。” 楚留香立刻不说话了,好像忽然变成了个据嘴葫芦。 因为他发现只要与张洁洁争辩,自己就永远不可能辩得过她。 张洁洁不满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楚留香夹起一块鱼翅,尝了一口,然后奇怪道:“咦?这东西好像也未放醋,可哪里来的酸味?” 张洁洁哼了一声,道:“怎么不酸死你,像你这样的人,简直死的愈多愈好。” 楚留香道:“我吃了死不死暂时还不清楚,但我却清楚你最好不要吃。”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笑道:“因为女人吃了太多醋,以后可要变成黄脸婆的。” 张洁洁掐了他一把,半真半假地道:“那你就该知道,黄脸婆不仅爱生气,更爱掐人、打人。” 楚留香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苦笑道:“是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张洁洁却不撒手,佯怒道:“不行,我不仅要掐你,还要去打死那个专勾别人魂的小妖精。” 楚留香道:“你口中这个小妖精,你自己也认得。” 张洁洁笑道:“哦?你说来我听听?” 楚留香道:“艾虹。” 张洁洁怔了怔,忽然站起来便要走。 楚留香没有动,只道:“你要去找她?” 张洁洁回过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难道你当真以为我要追出去打人?” 楚留香道:“那你为何要走?” “谁说我要走了?”,张洁洁哼了一声,道,“你惹我不高兴,只有气死你我才能高兴,你还没被我气死,我为什么要走?” 楚留香道:“你要去哪里?” 张洁洁道:“我要出去清肚子里的存货,才好把你这坏蛋吃得倾家荡产。” 张洁洁走了。 另一个不算妙的消息也紧接而至——银票是假的。 小二的话音才落,酒楼中的人立刻也转头瞧了过来,有热闹谁不想看? 这下子连楚留香自己也怔住了——他自己就是“盗帅”,经过他手的银票又怎么可能是假货? 但这话说出去,除了他自己简直也没有人会相信。 小二给回的果然已不是之前楚留香给出的那张了。 换了别人碰上这样的事,就算没有暴跳如雷,只怕也少不得惊慌失措,但楚留香第一感觉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慌乱,而是不解。 他心中已浮起了许多疑问。 是谁调换了银票,要将他拖在这里? 难道是张洁洁? 可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忽然离去与艾虹究竟有没有关系? 楚留香径自陷入了思考。 众人见当事人久久都未开口,立刻就有议论声响起。再加上先前张洁洁说话时并未刻意避着人,这会儿什么捉奸,什么负心汉,都叫他们嘀嘀咕咕说了出来,直听得人目瞪口呆。 若胡铁花在这儿,听了这一出大戏非得连呼“精彩”不可。 不过也正是所有人关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楚留香身上,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独坐在最角落里的人。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桌上清茶已然凉透,却显然连半分都未动过。 如今分明已是三四月的春日,他身上的衣衫却仍很厚重。别人都在偷偷瞧热闹,可他却连头也未回。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忽然起身向外走去。 窗外忽有清风吹过,一缕幽幽的兰花香便悄然而至。 楚留香不自觉的抬起头,只瞧见一个翩然远去的背影。 恍然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暴雨倾盆的一日,目睹着谁的身影坠落大海。 他猛地站起身。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一人开口道:“小二,将这位兄弟的账记到我账上吧。” 楚留香一怔,循声瞧过去,却见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口角含笑,正坐在窗边望着自己。 这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很平凡的人——平平无奇的长相,平平无奇的穿着,声音也毫无特色。 但他绝不是一个令人过目即忘的人。 楚留香忽然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不协调。 那青年这时也笑了笑,道:“出门在外,难免遭遇变故,阁下不必介怀。” 楚留香却没有开口,只盯着他的脸,久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青年见状不禁一怔,但很快又道:“可是在下有何不妥之处?” 楚留香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摇头笑了笑。他起身略作一揖,道:“在下刘向,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谁知青年也站了起来,竟又回敬一揖,温言道:“相逢即是有缘,同为江湖儿女,又何须言谢?” 这人言谈虽温和,但目光却暗含锋锐,观其双手,只见十指颀长却骨节突出,腰间挂一支竹萧、一把乌鞘细柄的长剑,显然也是江湖中人。 楚留香微笑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青年停摇头笑道:“区区姓名何足挂齿。” 楚留香含笑而立,姿势半分未变。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年才无奈道:“敝姓游,草字云鹤。高姓大名谈不上,不过无名之辈罢了。”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不由大笑起来。 张洁洁出了酒楼已走出很远,脸上的笑容也早已消失。 艾虹为什么没有回去?又怎会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她当真准备逃走?可她难道不知自己根本就无处可逃吗? 张洁洁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矛盾。 她很想马上回头,回去陪楚留香吃完那顿鱼翅,但她却不能。因为她是规则的守护者,在规则面前,任何人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如果谁妄图打破原则,那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死路。 张洁洁咬紧了嘴唇,此刻她已瞧见了自己要找的人——那一袭红衣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中也分外显眼。 就像一朵逐渐盛开的玫瑰。 但鲜血,岂非也是这样的颜色? 张洁洁的手忽然开始不停的颤抖。 她无法想象艾虹倒在血泊中的样子,简直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因为没有人会将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与死亡、与鲜血联想到一起! 就在张洁洁犹豫不定时,却忽然发现不远处竟还有一名头戴麻冠的老人,也在逐渐接近。此刻红衣人仿佛也略有所觉,闪身便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张洁洁来不及思索更多,咬了咬牙,终于还是紧随而去。 然而等到她真正追过去时,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这里哪有什么红衣人?简直连麻冠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巷子里,仿佛就只有她一个人。 张洁洁的呼吸顿时放缓,此刻她能听到的就只有自己愈来愈剧烈的心跳声。 东侧一家客栈建的很高,遮住了本该照进来的阳光,所以巷子便显得分外幽深。 巷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却更衬托出巷内的寂静,寂静得仿佛落针有声。 一墙之隔,却犹如两个世界。 张洁洁猛地转过身。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如闪电般袭来! 那速度已是快极,张洁洁瞳孔骤然紧缩,霍然俯身,鹅黄衣衫犹如莲花初绽,于毫厘之间堪堪避过这致命鬼手。 虽避过这一击,她却仍心有余悸,因为她很清楚,若不是自己提前察觉出不对,只怕刚才就已血溅当场。 这人当然绝不会是艾虹。 思及至此,张洁洁面容不禁一肃,袖中已悄无声息滑出一柄短剑,霍然旋身,反手便刺了出去。 但出乎她的意料,这一招竟然落空了。 因为她身后分明就空无一人! 可如果没有人,那是什么在袭击她?难道是鬼? 张洁洁全身不由僵硬起来,她克制着颤抖的呼吸,一手执剑,缓缓将其举至眼前。 剑身流转出一道雪亮的光华,刺痛了她的双眼,同时也映照出那个静静站在她背后的人。 那人一袭如雪的白衣,在风中伫立,长长的袖摆扬起,仿佛天边飘散的流云。 张洁洁可以肯定自己绝不认得这个人,但显然对方却认得自己。 心念电转之间,她便笑了出来,娇声道:“你这人藏头露尾的有什么意思?难道对付小姑娘也要这样鬼鬼祟祟?” 她虽笑着,但眼珠却是一错不错的盯着剑身上倒映出的人影。 那人沉默了半晌,终于叹息道:“在下要做的事毕竟不算光彩,自然也不愿叫姑娘知晓了去。” 他的语气出奇的温和,措辞更是极为客气,无论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然才发出过致命杀招。 张洁洁转了转眼珠,咯咯笑道:“哦?难道你要劫色?” 那人也笑了笑,温言道:“不,比那要可怕一百倍。” 张洁洁笑容不由一僵,缓缓道:“你要杀我?” 那人淡淡道:“这就要看姑娘你愿不愿意配合了。” 话音未落,他已一步步走来。 他站得很远,走得也并不快,但不知为何一眨眼便已出现在张洁洁身后。 “看我?” 张洁洁弯起眼睛,吃吃笑道:“怕是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潋滟的眼波已骤然化作凛冽锋刃,利剑瞬间划破凝滞的气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身后刺去! 这一剑不可谓不快,双方距离如此之近,无论谁想避开都是难如登天。 张洁洁脸上甚至已渐渐泛起了微笑。 但下一刻,这抹笑容便凝固了。 因为这一剑不过才刺出寸许,却再无法前进半分。 她心中登时一沉,本欲撤剑再攻,但剑身却犹如卡在了石缝中,既不能进更不能退!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感觉到了寒意,这寒意顺着剑身一路传到手上,到最后整条右臂几乎都被这寒意激得战栗起来。 若不弃剑,定要见血! 张洁洁当机立断立刻放手,连奔数步霍然旋身,右手变掌为爪,五指箕张,如鹰爪般向前抓去。 再次扑空! 只听一阵衣袂带风声响起又落下。 剑已落在那人手中,他背对着张洁洁随意挽了个剑花,便反手向身侧掷出。 剑锋裹挟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直飞而去。“当”的一声钉入墙壁,剑身几乎近半没入,剑柄虽裸露在外,却仍径自晃动不已。 那人微笑道:“你不愿配合也无妨,反正我也不在乎。” 张洁洁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掌合十忽然翻出一个奇怪的手势。 这一刻,她的动作忽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到你甚至能够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但奇妙的是,她双手每翻一次,身边就会多出一道残影,速度也加快一倍。玉手连翻六次,周遭便出现六个一模一样的残影,速度更是成倍剧增。 忽然张洁洁轻叱一声,七双新月般的眼睛竟同时张开,暴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锋芒。她动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掠而出。之前她的速度便已很快,但现在却显然更快,仿佛顷刻间就变作了七支飞射而出的利箭。 张洁洁击出一掌,周遭残影也紧跟着击出六掌,愈到后来她们的速度便愈快,七道人影分作七个方向同时拍来,到最后你已分不清孰真孰假,你能够看到的就只有铺天盖地的掌印残影。 这一轮快攻犹如暴雨倾盆兜头罩去,令人难以闪避,实则更是避无可避! 面对这疾风骤雨般的攻势,那人仍站在原地,甚至连动也未动。 因为他已没有时间,更没有机会! 掌风已至,只听“嘭”的一声,七道内力便撞击在一起,滚滚烟尘登时激荡而起。 在这掌下,别说是人,只怕就连神也九死无生。 然而张洁洁却没有瞧见那人的尸首。 电光石火之间,七道人影竟同时撤掌,旋身,再次击出! 白衣人果然站在她身后! 这一次张洁洁的攻势更急。不过掌势愈疾,那白影却闪得愈快,不知怎的就于这密不透风的攻击中破出重围。仿佛他已提前知晓了张洁洁下一次出掌的位置,犹如燕子般在这暴风雨中肆意穿梭。及至最后,他甚至也结出了那种奇怪的掌印,双方一个错身的工夫,便同时分出六道人影,霍然长身而起,将张洁洁团团围住。 局势立时扭转。 与此同时,张洁洁周身六道人影已消散的无影无踪,就连她自己也如雕像般僵立在了原地。 她当然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因为有一只手已扣住她的脉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8章 (大修)交锋 那手就仿佛铁箍,死死捏住张洁洁的穴道,叫人半分也动弹不得。 张洁洁的瞳孔已缩小得犹如针尖,厉声道:“你是谁!你为何会这套心法!” 闻言,白衣人却只笑了笑,并未答话。 张洁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你既然也会这套心法,那么必然也应当知晓我的身份。” 白衣人道:“不错。” 张洁洁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该清楚,无论是谁,只要手上沾过我们一滴血,天涯海角都必要他血债血偿。” 白衣人道:“我当然清楚。不仅清楚,我还知道你就是所有人中最有价值的那一个。” 张洁洁不由道:“那你为何……” 白衣人道:“也许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要如此。” 他的语气竟然还很平静,淡淡道:“毕竟教别人来找自己,总比去找别人要来得容易……” 然而他才刚说到这里,便猛地收声,忽然出手如电,反剪住张洁洁两臂,强带她闪进了一间空院子。 下一刻,巷中便飘散出隐约的香气。 缥缈而富有诗意,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香气 楚留香! 张洁洁这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但心念电转之间,她却没有出声大喊,反而冲白衣人狡黠的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就好像她不是被绑的,而是做贼的。 张洁洁这话虽是问句,但她并没打算等待那人答话,可那人却出声了,反问道:“姑娘以为如何?” 张洁洁眼睛滴溜溜一转,又悄声笑道:“你瞧这小院四面高墙,难道不像个瓮?我们不就是鳖?人家专门来捉我们啦。” 那人淡淡重复道:“我们?” 他的声音竟还很淡然,简直一点都不像要被人捉的“鳖”。 “你知道我有秘密,我也知道你有秘密。秘密嘛,总是不想叫旁的人知晓的,若叫第三个人撞见,岂非又是件麻烦事?” 她眨眨眼睛,悄悄地笑:“出了这条小巷向东去,我知道有个方便说秘密的好地方。” 谁知那人并未答话,好像全然将张洁洁的话当做耳边风。 但他制住张洁洁的手却好像松了一松。 然而这一松也不过转瞬,还不待她有所动作,却忽觉肩臂麻痹,背后一凉。 那人连点张洁洁乘风、天宗两穴,最后一指正正点在神道穴上。 那手简直冷得要命。 “我劝姑娘还是老实些才好,我可不介意现在就送你上路。”白衣人道。 他的声音也好似冰雪一般寒冷,全无半分方才的温和。 张洁洁转着眼珠向身边瞧去,却只瞧见了一双眼睛。 仿佛充斥着永远都无法填满的空虚与寂寞,从那里面你简直瞧不出任何感情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一双死寂的眼睛。 张洁洁一僵,手心已渐渐沁出冷汗。 只要这人稍一催动内力,恐怕就算是大罗神仙转世也都没有命在了。 他是真想要她的命。 张洁洁猛地噤了声。 寂静。 一墙之隔的巷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张洁洁简直什么也听不到。若不是方才那一缕香气,她几乎都要怀疑是否真的有人来过。 而现在,就连那隐约的香气也消散了。 已经过去了很久,然而张洁洁身后那人却始终一动未动。 抵在她背心的手也愈来愈冷。 之前它本就已冷的吓人,但现在却显然更冷,简直已完全不似活人的温度,几乎叫张洁洁全身的血液都为之凝结。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试探道:“刚刚那人是谁?你要躲着他,难道是你的仇家?” 那人虽未说话,但气息却逐渐变得有些不稳。 张洁洁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没有动作,便又接着道:“但现在他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你怎么……” 这次她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一阵压抑已久的咳嗽声打断。 那白衣人不知忽然发了什么病,忽然就咳了起来。 他大概很痛苦,身体都不能自已的颤抖起来。听那声音仿佛也是重病已久,显然应该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吃药的。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更是惨白得像个鬼。 快要死的痨病鬼。 但尽管如此,他的手却仍旧稳如磐石,一丝一毫都没有松懈。 仿佛过去了多久,那串咳嗽声才终于渐渐平复。 张洁洁隐约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她心里一动,到底不是任人宰割的和软性子,俗话说‘趁你病,要你命’,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不过张洁洁念头才一起,就忽然感到四肢一阵麻痹,经脉更是一阵钻心的剧痛,叫她险些闭过气去。 她毫不怀疑,只要那人力道再稍重一点,自己的背骨当场就会被打断。 但她总算没有死! 因为下一刻便有一道劲风忽然而至,阻住了白衣人继续施力的举动。 张洁洁强忍剧痛,循着方向望过去。 高墙之上,一袭深蓝衣衫正随风猎猎飘动。 蓝衣人垂首而立,漆黑的眸子仿佛也被阳光渲染成了浅淡的琥珀色。 张洁洁喃喃道:“楚留香……” 那人可不就是楚留香? 他正稳稳立在墙上,朗声笑道:“阁下对一个女孩子出手,岂是君子所为?” 白衣人站在墙下,阴影遮住了他的面容,叫人难辨神色。 他淡淡道:“阁下既早已发现我的行踪,却偏偏此时才现身救人,又哪里算得上君子?” 张洁洁不禁一怔,这人说话时将声音压得很低,与之前他和自己说话时的音色一点都不一样。 楚留香道:“阁下难道不知,有的人不能随便救吗?” 白衣人道:“哦?此话怎讲?” 楚留香瞧了一眼张洁洁,道:“有一种人,你出手相救,他非但不会感激,反而还要怪你坏事,说不好便要平白添仇。”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人,”他又是一叹,“你愿相救,他却不愿领情,宁愿拿命抵这欠下的人情。” 他瞧着白衣人,喟然道,“我若随便出手,岂非平白害了人家性命?” 张洁洁娇声一笑,嘲道:“人家常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今日算是领教到什么叫白日见鬼了。” 白衣人顿了顿,忽然笑道:“只怕红颜知己相较于萍水相逢还是略有不同的吧。” 楚留香一怔,喃喃道:“却不知这‘红颜知己’又从何而来……” 白衣人淡淡道:“难道她并非阁下红颜知己?难道阁下连认也不认得她?” 楚留香道:“我当然不认得。不仅不认得,简直连见都没见过。” 白衣人冷笑道:“你若不认得她,她又怎么能叫出你的名字?” 楚留香笑了笑,道:“能叫出我名字的人,我就得认得?看阁下的样子仿佛也叫得出我的名字,但显然我并不认得阁下。” 白衣人忽然不再开口。 楚留香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缓缓道:“或者你认为,我该认得你么?” 然而他话音未落,白衣人一掌便拍向张洁洁背心要穴。 张洁洁禁不住闷哼出声,唇边溢出一线鲜红。 楚留香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衣袂带风声轻轻响起又缓缓落下,此刻他距离二人也不过一丈之遥。 他叹息道:“阁下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 白衣人指间挟着一根银白小针,冷笑道:“一个人若已学会暗中偷袭,只怕无论如何都已算不得小了。” 张洁洁又咳出一口血沫,竟笑道:“那你何不干脆杀了我,难道是不敢?” 白衣人叹息一声,缓缓道:“若时机恰当在下自是乐意代劳,只不过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张洁洁瞧了楚留香一眼,道:“你若顾忌这人,那大可不必。”她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和他分明才第一次见面,又怎会在乎我的死活。” 楚留香苦笑一声,显然又忍不住想摸鼻子了。 谁知白衣人也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好看的女孩子,无论哪个男人与你‘第一次’见面,只怕都忍不住要动心,又怎会不在意你的生死?” 张洁洁新月般的眼睛微微弯起,忽然吃吃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呢?难道你真心想要杀死我么?” 白衣人道:“我当然忍心,因为我本就没有见过你。” 张洁洁笑道:“既然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瞧过我一眼,又怎会知道我究竟好不好看?” 白衣人也笑了,淡淡道:“因为我知道一个身材很好的女人,长相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人失望。” 张洁洁笑容不禁一僵。 这人明明说着这样的话,但他的语气竟然还是很温和,很客气。 他顿了顿,又笑道:“阁下有没有想过,一个美丽的女人若想对付一个男人,她会想要用什么法子?” 这话显然是对楚留香说的了,他简直就好像全然没有发觉对方拖延时间的意图,甚至还主动牵起了话头。 于是楚留香便也笑了,他连想也不想就脱口道:“当然就是她们自己。女人的美丽本身就是对付男人最快速,也是最有效的法子。” 白衣人赞同道:“一点也不错。” 这一刻,他们的语气竟然都很平和,甚至仿佛还含着丝淡淡的笑意,好像忽然之间就从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变成了惺惺相惜的知己。 但当真如此么? 可惜没有人知道他们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白衣人仍然微笑着,却忽然出手如电,向张洁洁发间探去。 楚留香的笑容也未有分毫变化,但他的手指却已悄无声息的屈起。 一道劲风急射而出。 白衣人探出的手势一翻,立时变指为掌,掌风打散了张洁洁梳理精致的发髻。而那黑如鸦羽的发丝间好似闪过了秋水般的光华。他长臂一伸,再一探,便捞了那原本掩于发间的玲珑匕首在手。 张洁洁瞳孔骤然紧缩。 下一刻,鹅黄的袖摆便猛地扬起,露出掩藏其下又尖又长的十指,指甲在阳光下流转着锐利的光泽。 原来她双臂的穴道竟不知何时都已冲开了。 张洁洁指尖堪堪挟住刀刃,新月似的眼眸仿佛也映上一丝雪色锋芒。然而白衣人手腕一抖,那柄匕首竟立时从中断开。二人一触即分。 楚留香第二道指风随后而来 白衣人侧身一闪,刹那便跃上了高墙。 他背对着墙下二人,一手摆弄着刀柄,一边淡淡道:“人们常常对利器敬而远之,不敢试其锋芒,却往往对伪装的假面丧失警惕。” 只听“咔”的一声,那精巧刀柄便从两边剥落,露出当中一只银色小令,他磨挲着掌中之物,语气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喃喃道:“却不知他们有没有想过,抽丝剥茧后,深藏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最后一个音节仿佛仍飘荡在空中,却见他掌中闪过一点暗芒,刹那便如利箭弹射而出,直冲楚留香面门尖啸飞去。 这一击简直快得出奇,若换个功夫稍弱些的人,只怕连凶器的影子也来不及瞧见,便要糊里糊涂的被送到地下见阎王。 只见楚留香足尖一踏,人便如一只大鸟般腾空而起,指间登时也飞射出一样翠色物什。 那东西撞上银针的锋芒,顷刻便被割裂成两半,一半随风飘落在地,而另一半却尤未停歇,仍按照原定的轨迹直射向白衣人。 虽后发却先至! 那人流云般的袖摆轻轻扫过,空气中登时响起一阵极轻微的裂帛声。他身形再一闪,便已消失在了墙下。 此刻楚留香却仍身在半空,那银针虽被阻了一阻,但无论是速度还是方向竟都未有丝毫改变。他双腿平起,向墙壁一踏,借力之下身形骤然拔高一丈,仿佛雄鹰振翅而起。 只听“扑”的一声,银针便已透墙而出。 这一切发生的不可谓不快,甚至此时那半片翠绿色才终于落了地,这才叫人发现它的真身不过是一枚刚刚从树上摘下的叶子。 随之落下的,还有一片染了血的袖摆。 鲜红的血染在白衣上,好像落在雪地上的点点梅花。 楚留香瞧着那片衣料,不禁渐渐出了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0章 三千二百零五 张洁洁瞧着楚留香,却好像在瞧着仇人。 楚留香曾被各种女人用各种眼神瞧过,而这种眼神却偏偏是头一次见到。 但他心里也并不是没有火气的——无论谁刚被人骗了,只怕心情都不会太愉快。 于是他也瞧着张洁洁。 瞧着她那新月般的眼眸慢慢笼罩上了云雾,仿佛一眨眼那欲坠未坠的雾便要凝结成水珠,簌簌落下。 楚留香苦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张洁洁瞧见他动作,却猛地转过身去,大步走向巷子口。 楚留香只好亦步亦趋的跟上。 大街上人潮涌动,他们却走得很顺畅。 张洁洁当然也走得很快,就好像身后跟着大麻烦。 二人一个走一个跟,没过多少时候便走出好远,将那小巷远远甩在了身后。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竟一路从街市走出了城。张洁洁一路向东,虽是走得官道,但到底不比城内热闹,是以愈走愈荒凉。 而张洁洁的步伐也愈来愈慢,仿佛下一刻便要停下。 然而就在此刻,楚留香却隐约产生了某种预感。 某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的直觉一向准的可怕,而他也着实相信着这种直觉。 楚留香的步伐有一瞬的凝滞。 与此同时,张洁洁本就缓慢的步子终于停下。 她冷冷道:“你不是不认得我吗?还跟着我作甚?” 在某些时候,女人虽发出问句,但她们却并不期待听到回答。所以聪明男人首先要学会的一件事情就是装聋作哑。 楚留香当然是个聪明的男人。 所以他也没有说话。 张洁洁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回答,便又冷声道:“我现在不太痛快,非常不痛快。” 无论谁刚经历过生死一瞬又叫人抢走了东西,心里都不会太痛快。 与自己比起来,好像还是张洁洁的遭遇更凄惨些。 楚留香一边想着,一边就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张洁洁道:“现在也只有一件事能让我开心些。” 她顿了顿,问道:“你知道是什么吗?” 楚留香老实道:“不知道。” “你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她始终背对着楚留香,直到现在都没有转过身来,所以身后人究竟有没有按她要求的那样做,当然也是瞧不见的。 但楚留香还是乖乖闭上了眼睛。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张洁洁猛地转过身,反手打了过去。 “啪——” 楚留香没有睁开眼,他一手执着张洁洁的腕子,一边笑道:“你骗我在先,我救你在后,结果眼下还险些遭你的打。你来讲讲,这算哪门子道理?” 张洁洁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打你?” 楚留香道:“也许是因为我明白一个道理。” 张洁洁道:“什么道理?” 楚留香道:“一个人若不想面对另一个人的质问时,往往都会先闹上一闹。” 他顿了顿,笑道:“这也叫‘倒打一耙’。” 张洁洁道:“既然你全都明白,那为何还没有问我?” 楚留香道:“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说。” 张洁洁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又为什么还肯听我的话?” 楚留香没有回答。 张洁洁顿了顿,喃喃道:“难道你就不怕我害你么?” 她的声音虽然还是很冷,但她的语气却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柔软,那么温和。 楚留香喃喃道:“你会吗?” 张洁洁虽未说话,但楚留香却听见了一阵细小的抽噎声。 他睁开眼睛,就见到了她通红的眼圈,而那一弯新月也好似浸在温柔的湖水中。 他瞧着她,瞧着那原本苍白的脸颊逐渐被霞光染上了美丽的胭脂色。 张洁洁小声道:“你真是个呆子。” 楚留香怔怔道:“呆一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张洁洁终于笑了,乜斜着手腕道:“你这坏胚弄得我好痛!你还想抓多久?” 楚留香登时松开手,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张洁洁按着手臂,举目望向天边晚霞。 她忽然道:“你可知道我们已走了多远?” 楚留香道:“出城约莫已有四五里。” 张洁洁道:“三千二百零五步。”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美丽,但眼睛里却好像藏着忧伤。 “你该回去了。” 楚留香怔怔道:“那你呢?你难道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张洁洁转过头,吃吃笑道:“太阳快要下山啦,聪明的女孩子不该继续与你这样危险的男人在一起的。” “于是你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来了?”这句话是胡铁花问的。 楚留香当然已回到万福万寿园。 而胡铁花问的时候正在喝酒——你很难找到他不喝酒的时候——但显然这次他醉得有些厉害,所以问话的嗓门出奇得大,搁酒杯的声音也出奇得响。 胡铁花大声道:“结果你就真的没问她为什么要骗你留在酒楼?” 楚留香摇摇头。 他从不会逼一个女孩子说她不想说的事。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又道:“难道你也没有问那个要杀她的人究竟是谁?” 楚留香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一瞬变得迟疑起来。 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胡铁花仰头灌下一杯酒,喃喃道:“好嘛,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你也搞不定的女孩子……” 他又叹了口气,道:“那你总该知道她去了哪里吧?” “自然是回家去。”楚留香径自倒了一杯酒。他觉得自己在外面忙活了一天,回来也该喝杯酒享受享受了。 他道:“无论谁在外面受了欺负,第一件事总是要回家的。” 谁知胡铁花听完呆了半天,才喃喃道:“是啊,连小姑娘都懂得要回家……” 他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忽然将酒杯撴在桌上,大声道:“老臭虫你来说说,我又为什么有家不回,还要在这儿看金灵芝的脸色呢?” 楚留香想说是你自己追着抢着非要来见她,现在受了冷落又怪得了谁? 然而不待他说,胡铁花便又抢过去道:“回家,一点也不错。走!咱们现在就走!” 楚留香本来刚喝下一杯酒,结果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差一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他苦笑道:“你怎么想起一出就是一出,是又在说醉话了么?” 胡铁花叫道:“胡说什么,我才喝了五十三杯酒,现在清醒得很,简直从来没这么清醒过!若要醉,起码还得再喝七八十杯才行。” 楚留香指指窗外,道:“那你便该知道眼下都已近戌正,城门早已关了。你不睡觉,我可还要睡。” 胡铁花大声道:“我就问,你跟不跟我走?” 楚留香慢慢蹙起眉,正色道:“金灵芝对你说了什么?” 胡铁花冷笑道:“她要赶我走,胡铁花又何必留在这里受窝囊气!” 天上一轮圆月,静谧地照耀大地。 水中一面倒影,盛满了银月的光辉。 明月如霜,空气中好像也闪耀出道道银光。 白雾不知何时已悄悄笼罩住这片浅滩。 滩上少女奔跑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远处那雾中仿佛有一道神秘身影隐在其间。 月光虽明,但雾却愈浓,那身影便愈加模糊了。 水中月,雾中花岂非正是如此? 但花是不会说话的。 那雾中传出一道冰冷的笑声。 “艾虹,你可还记得教中圣令?” 那身影虽缥缈,但声音却字字清晰,响彻耳边。 少女咬紧嘴唇,没有开口。 雾中人又是一阵轻笑,但这笑声却变得更冷漠、更缥缈。 丝丝缕缕银光错落交缠,在白雾中织出细密的光网。 少女双膝忽然一阵锐痛,人便已跪倒在地上。 她不由颤声答道:“……记得。” “哦?那你且说说圣教法令第一条是什么?” “……” “嗯?你不说,难道是已忘了?” 细密的银丝绞动,渐渐被鲜血染成玫瑰色,而这雾好像也变得诡异起来。 “将我的信仰献给至高之神,以我的一生侍奉圣女大人。” 少女不禁握紧手掌:“绝不违背誓言,绝不背叛圣教。” “若违背誓言、背叛圣教者又当如何?” “若无赦令,则当……斩之。” 寂静。 水面在这短暂的无言中荡漾出潋滟波光。 起风了。 月明,星稀。 春天的风最是温柔,哪怕是夜里的夜风也颇为和缓。 楚留香二人溜出城后一时寻不得代步,便只得沿官道徒步而去,待到驿站寻着马匹再做打算。 胡铁花原本醉了酒,但被这春风一吹,反倒清醒了几分,走起路来也不三两步就一个趔趄了。而他兴致一来便少不得要拉着楚留香说话。 但楚留香却不比对方整日泡在酒坛子里,醉了便可倒头就睡。是以眼下他听着胡铁花老和尚念经似的絮叨,更是不胜其烦,恨不得双耳一闭,只求个耳根清净。 简直没有人能忍受这种折磨。 于是楚留香决定数数。 当他做下这个决定后,脑中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张洁洁。 不久之前,她也如他这般走在这条路上,心里也默默念着数,那时她数到了三千二百零五,却不知眼下的他又能数到多少? “三千二百零三……三千二百零四……” 楚留香数的很认真,好像已完全将胡铁花的磨叨当做了耳边风。 但谁知正当他数到三千二百零五时,胡铁花却忽然止住了脚步。 他揉着鼻子,喃喃道:“你闻见了么?好香……” 楚留香的鼻子早有痼疾,自然没有闻见胡铁花口中的香味。 不过他抬起头来,却见不远处烛火幽幽,一面酒幡正迎风飘荡。 原来有一间酒铺。 但白日里此处分明还什么也没有。 难道这是一间只在夜里才出现的幽灵酒铺? 楚留香正想着,就见胡铁花打了个嗝,竟是就这么直接倒在了地上。 楚留香当然急了,大声道:“你别在这儿睡啊!” 但胡铁花已径自打起了鼾。 这下楚留香再没了选择——毕竟谁也没有大半夜拖着醉汉赶路的兴致——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先过了这一晚再说。 酒铺里灯火通明,但环境却显然不大好。 因为楚留香才刚一进去,就看见几只苍蝇在里面飞来飞去,他虽闻不见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味道。甚至他远远就已瞧见了桌面上泛起的那一层油腻腻的光——谁若说这是几个时辰前才开始用的,只怕傻子都不信。 不过尽管酒铺的条件没有什么吹捧之处,但它的主人却显得自信满满,正笑眯眯的问楚留香想来点什么。 不过不得不承认老板确实有值得骄傲的地方——因为她自己就是这铺子的活招牌。 但楚留香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她的身上。 因为他正瞧着另一个人。 一个他绝想不到会在这里瞧见的人。 女老板见楚留香眼珠一错不错的瞧着别人,脸色登时就变得难看起来,转头便冷冷道:“死丫头,恁的没眼色?还不去干活!” 她话音未落,店里那红衣小姑娘就低下头匆匆往铺子里去了,甚至连这大半夜的要干什么“活”都没有问。 女板娘这才重新笑起来,温声道:“客官若是还未想好吃点什么,那不如先来壶竹叶青尝尝?陈年的!” 楚留香道:“好,那就来一壶。” 女老板瞧了眼躺在地上的胡铁花,笑道:“两个人喝一壶怎么能够呢?” 楚留香道:“他早已醉过去了,绝不会再起来喝我的酒。” 女老板吃吃笑道:“这样的酒鬼我已见得太多啦。” 她指了指胡铁花,道:“你若热了酒来,哪怕他已睡着,只怕也要立时跳起来抢你的酒喝。” “只要他还没有真的变成个鬼。” 她说得简直一点也没有错。 于是楚留香只得道:“好,那就来两壶。” 女老板笑得更热情了,又道:“那下酒菜也是一样两碟?” 这下楚留香总算明白这女老板如何能开得了酒铺了。 他没有再分辩什么,便搁下一锭银子:“好,那就一样两碟。” 这回女老板终于带着银子满面春风的往厨房里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1章 幽灵酒铺 楚留香最先注意到的是一双手。 一双白皙细腻,指甲上还涂了嫣红蔻丹的美丽的手。 接着他才注意到这双手提着的酒壶。 这酒正是他刚刚点的竹叶青。 楚留香抬起眼睛,就瞧见了艾虹。 艾虹的脸色很苍白,但她还是勉强对楚留香笑了笑,替他斟满酒。 楚留香瞧着她,心里却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不自然。 因为他知道艾虹本不是这样乖巧的女孩子,甚至就在昨天,她脸上还充满着对男人的不屑。 可眼下替他倒酒的偏偏就是艾虹。 难道她还是在演戏? 可不论多么精妙的招数,连续使用两次效果都会大大折扣。 他相信艾虹也明白这个道理。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艾虹道:“因为我住在这里。” 楚留香讶然道:“这儿难道是你的家?” 艾虹轻轻的点头。 一杯酒已斟满,于是她又将壶嘴对准了另一只酒杯,抬手的时候袖口略微向下滑了一滑,露出袖中娇嫩的皮肤。 也正是这样娇嫩的皮肤,才更衬得蜿蜒其上的伤痕是如此狰狞可怖。 这显然是新添的伤,甚至还微微渗着淡红的血。 楚留香忍不住拉过她的手,吃惊道:“你的伤……” 他当然会很吃惊,因为在他看来,简直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做这样残忍的事。更何况艾虹的身手确实已算得上不错。 楚留香瞧着这些交错的伤痕,心中忽然燃起了愤怒,对施暴者燃起的愤怒。 艾虹咬着嘴唇,嗫嚅道:“你……你不怪我么?我分明昨晚还想要你的命……” 她反握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的眼睫就好似惊慌的蝴蝶。 楚留香瞧着两人交握的手,面上渐渐浮起了奇异的神色。 过了很久,他才喃喃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愿意的。” 艾虹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她本欲说些什么,但忽然又好似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又匆匆低下头,手也猛地缩了回去。 楚留香回头一看,便见女老板端着菜好似花蝴蝶般飘了过来。 她一面热情地将东西放在桌上,一面道:“盐煮笋片、酱卤五香豆,都是今儿个新做的,绝对新鲜。” 这话是对楚留香说的,但她的眼睛却瞧着艾虹,眼神宛如两支淬了毒的利箭。 艾虹放下酒壶,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女老板低声啐道:“不知死活的小贱人。” 她见楚留香盯着在自己,这才敛了神色在他对面坐下,指着桌上的酒菜娇笑道:“客官尝尝看,味道还合不合口味?” 盐煮笋透着黄褐色,五香豆已泡得发了起来。楚留香还未动,几只苍蝇就被吸引了来,在上面爬来爬去。但女老板却好像根本就瞧不见一样,还在替他不停地添着菜。 楚留香不是个小气的人,所以他没有计较一锭银子只换两样小菜这种事情,他也自认也不是个挑剔的人,但像这样的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的。 谁知吃了会不会变成个鬼。 女老板见楚留香没有动筷的欲望,便又开始劝酒,那眼神热切得简直一点也不像在瞧客人,反倒像是在瞧自己厌食的小儿子。 楚留香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顶不住这种眼神,但他才瞧了一眼酒壶,鼻子里就好像蹿进了猫尿味。 他忽然开始期待起胡铁花能跳起来,帮他分担一些了——哪怕真是猫尿,只要装在酒壶里,胡铁花也非得尝上一口再说。 但胡铁花这次却没有如他的愿,只略略翻了个身,鼾打得更响了。 楚留香只得端起酒杯。 原来这酒不仅闻起来像猫尿,喝起来也像,而且还是陈年的。 女老板见他喝下一杯酒,便笑眯眯道:“好喝吗?够不够劲儿?” 楚留香道:“好喝。够劲儿。” 谁知她听完却叹了口气,道:“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楚留香道:“这人是谁?” 女老板道:“我儿子。” 楚留香道:“虽说儿大随爹,但我好像并没有流落在外的儿子。” 他瞧着女老板,忽然微笑道:“而且我也不记得曾结识过大姐这般的女子。” 世上绝没有一个漂亮女人愿意被人叫做“大姐”,其中以青春不再的漂亮女人为最。 女老板的脸色果然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瞧着楚留香,简直就好像在瞧着杀父仇人。 但她最后还是笑了出来,道:“你这样子倒确实有两点像极了孩子他爹。” 楚留香道:“哪两点?” 女老板道:“第一,他也总喜欢与我抬杠,把我气得发疯。” 楚留香道:“第二点呢?” 女老板笑得温柔:“第二,他已是个死人。” 楚留香点点头,道:“只要是人,就总有死的那一天。你这么说倒也好像十分有理。” 女老板道:“你就不问问他是怎么死的吗?” 楚留香道:“他是怎么死的?” 女老板道:“他与我娘家姐妹暗通曲款,还养出个十来岁的女儿,最后叫我活活打死啦。” 楚留香道:“那个孩子就是艾虹?” 女老板道;“是。”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忍不住道:“你做下这些事,难道不怕叫别人知道?” 女老板冷笑道:“怕?我只怕娘家人先我一步将他做了!”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只恨艾虹与我族血脉相连,否则我又岂会替那天杀的死鬼养孩子……” 楚留香几乎呆住了,过了很久才叹息道:“也许她曾说不想回去并不是骗我的。我早该明白,有的人把家当做避风港,而有的人却在家中都无处容身。” 女老板没有开口,楚留香自然也不再讲话。 狭小的酒铺里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胡铁花的鼾声。 直到一只苍蝇掉进酒杯里,再也没有飞出来。 这一瞬,女老板的神色终于变了。 “你,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楚留香不由笑了,他气定神闲地伸出手掌,展开藏在其中的纸条,微笑道:“你能逼迫一个人做几次她不愿做的事?艾虹本就不是心肠歹毒的人,她已被逼着害我两次,这次当然不会再听你的。” 说着他又瞧了瞧袖口那一片濡湿,忍不住苦笑道:“更何况那酒的味道委实不太妙,纵然里面无毒,我也绝不会喝的。” 女老板听罢,面色变了几变,终于咬着牙道:“好一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楚留香皱眉道:“你为何想要杀我?” 女老板冷笑道:“这话留着你下到地狱里去问罢!” 楚留香虽早已暗中戒备,但谁知女老板却并没有直接攻过来,反而拽过不省人事的胡铁花,猛地往毒酒里按去。 这下楚留香才终于急了,指间微动便是三道疾风齐射而去,而他自己也如燕子一般飞出。 但却比世上最快的燕子还要快得多。 论轻功,绝没有人能快过楚留香,绝没有! 但那女老板却还是逃走了。 因为她在最后一刻忽然提起胡铁花,朝楚留香狠狠地掷了出去。 楚留香甫一捞过胡铁花,心里便觉得不好。 这小子虽经常酩酊大醉,可哪一次也不似这次这般到了生死关头之际还不醒。 突然,他想起胡铁花倒下之前提到的香风。 难道有毒?! 这一天对楚留香来说注定是漫长的。 在这一天中他与很多人相遇,经历过欺骗,遭遇过刺杀……短短一天,险些就死过了三四次。 但老天显然觉得这还不够。 老天若想折腾一个人,简直有太多办法了。 楚留香听见了一声惨呼。 是艾虹的呼声。 楚留香如一阵风一般飞进了内间。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白皙细腻,指甲上还涂了嫣红蔻丹的美丽的手。 楚留香认得这只手。 因为他分明不久前才见过它。并且他还知道这只手不仅瞧上去娇嫩光滑,摸上去的触感甚至比瞧上去还要美好。 但现在这里只剩下这一只被砍断的手。 就像一朵被人使用暴力采摘下的玫瑰花。 不知从何时起,酒铺里只剩下了楚留香自己的呼吸声。 他呆了呆,忽然发疯一般冲向外间。 冲向胡铁花躺着的长凳。 但长凳上却已什么都没有了。 胡铁花不见了。 酒铺里简直静得可怕。 楚留香除了心跳声,简直听不到任何声音。 烛火燃烧的哔剥声,苍蝇令人生厌的振翅声,胡铁花原本震天响的鼾声……好似一齐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这里除了他自己,好似已完全没有别的活物。 楚留香忽然觉得很冷,手心已沁出了冷汗。 什么酒铺在白日里不见踪影,只在夜间出现? 什么酒铺端上桌的都是发馊的酒菜? 也许艾虹、女老板、胡铁花全都是他虚构的臆想。 也许这才是这家酒铺的真实面目。 也许这里本就是一家幽灵酒铺。 但楚留香从不信邪! 他相信这世上只有人杀鬼,绝没有鬼杀人。 而能捣鬼的也只有人。 他听见一串微乎其微的脚步声。 就停在他身后。 楚留香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抓。 身后那人果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脚下一滑,却还是避了开去。 那人大呼道:“老臭虫,你发什么疯呢!” 楚留香从小到大被人起过很多外号,有出名的也有埋没的,有好听的也有不好听的,但无论如何,“老臭虫”这个外号始终都是最特别的。 因为全天下也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楚留香当即转过身,大怒道:“你他妈的跑哪儿去了!” 有人说愈是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愈是可怕。而楚留香脾气虽算不得十分好,但他却很少发火。 现在这下忽然爆发,少不得要人吓一跳。 谁知胡铁花却仿佛视而不见,反而笑道:“我第一次睁眼,瞧见你拉人家小姑娘的手。第二次睁眼就瞧见那女老板要认你当儿子。第三次你那便宜丈母娘都要请我喝喜酒了。” 他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我若再不找个地方躲起来,万一她连我一块儿招了女婿、认了儿子,可就亏大了。” 楚留香道:“你若当了她的儿子,以后岂不是酒铺的少当家?哪里还用为酒钱发愁。” 胡铁花呆了呆,道:“有道理,你说的话好像总是那么有道理。不过她的酒我可不敢喝。” 楚留香道:“有酒不喝,还真是少见。” 胡铁花道:“请我喝喜酒可以,断头酒却是万万不可。” 他笑了起来:“不过酒虽没喝,但我好歹还了她一包豆子。” 楚留香道:“豆子?” 胡铁花道:“就是桌上那碟五香豆。” 楚留香终于也笑了,道:“你倒是会借花献佛。不过你又是用什么装的豆子呢?” 胡铁花指了指自己□□的左脚,道:“这就叫随机应变,就地取材。你真该多跟我学学。” 楚留香不禁也瞧着那只脚,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我知道你这人一向不太讲卫生,所以袜子总是很臭。” 胡铁花笑嘻嘻道:“那你也该知道,我的袜子不仅臭,而且还大都是破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3章 鹤上碧霄 寅正。 月已西沉,但天还未亮。 少年本睡得正好,却于此时忽然被三声叩门声惊醒。 按道理讲,院门离他就寝屋子有段距离,寻常敲门声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他惊醒。 但眼下他确确实实是惊醒了。 之所以“惊”,并非是因为这敲门声有多么响,而是因为它不响,却偏偏不知怎的就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大半夜的,莫不又是哪个赶着投胎的痨病鬼。” 少年嘟囔着套上靴子,提起灯笼,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的去开门。 可谁成想,他手还没碰上院门,便忽觉头顶生风。他立时抬头去瞧,却只瞧见一道影子,一跃便越过了墙头,直闪进了主屋。 少年不由的瞪大了眼睛,他简直从未见过这般鬼魅似的轻功。 他刚想喊,余光却忽然瞥见脚下一抹暗色。 借着灯笼朦胧的光仔细一瞧,他这才发现原来是一线殷红的残血,直延伸至黑暗深处。 少年瞧着不远处已然燃起灯火的主屋,不禁叹息一声。 “哎……又有的忙了。” 艾虹是被痛醒的。 从手被砍断到楚留香为她止血已过去了一段时间,因大量失血,她也已陷入半昏迷,但疼痛却绵延不绝,始终阴魂不散地不肯放过她。 她只感觉自己在向下沉,意识愈来愈模糊,眼睛虽是睁开的,但却已瞧不清任何东西。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不要闭上眼睛。” 隐约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 它是那么温柔,艾虹已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有人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呼唤自己了。 但伴随这温柔而来的却是一阵直刺天灵的尖锐疼痛。 她本已模糊的神志顿时一清。 接着她便隐约瞧见了昏黄的烛火,也瞧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这只断手,我可为它重续经脉,但从此以后它便绝不可再做恶事。” “这也是姑娘需要支付的代价。” “决定一旦做下便不可更改。” “若姑娘无法保证,我自为你止血清理包扎伤口,也可保你无虞。” “却不知姑娘要如何选择?” 艾虹张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瞧着那双眼睛。 “……” 那人颇为复杂地叹息一声,便低声道:“不要闭上眼睛。这个过程里绝不能睡过去。” 话音才落,接着艾虹便感到有人在她口中塞了什么东西。 “给她点好穴道,按住。”那人道。 “放心吧。”一个少年道。 艾虹本以为过去已忍受了很多常人所不能忍,但现在却发现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直到你死为止。 剧痛如大浪般席卷而来,顷刻间便攫取走你所有的力量。 也许活着本身就是痛苦。 “你想活下去吗?” “想活下去,就要具备别人没有的决心。” “反正你已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这点代价,比起命来说……不值一提吧?” 但是真疼啊…… 雾中人的话语犹在耳边,艾虹想喊,却早已发不出声音。 她这一生,简直好像就是为了忍受痛苦而存在一样。 “不要闭上眼睛……” 她睁大眼睛,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混沌的黑雾。 楚留香瞧着盆中染着血色的水怔怔出神。 胡铁花道:“还在想刚刚的事儿?” 楚留香沉吟着点点头。 他抬起眼睛,道:“数日前我们进城时可有见过那家酒铺?” 胡铁花道:“好像未曾。若瞧见官道边有卖酒的,我又哪有不去尝尝的道理。” 楚留香道:“我想也许那酒铺之所以出现,本就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特意等在那里的。” 胡铁花笑了,道:“她那酒闻起来简直就像陈年猫尿,若真是出来做生意的,怕是要赔得个倾家荡产不可。” 楚留香也笑道:“一点也不错。” 很快他又沉吟着,道:“在事情发生之前,我们本打算离开,但对方却偏偏在此时发难,比起杀人,好像更像在阻止我们离开。” 胡铁花笑道:“也许人家本想要你当她儿子,又怎么能杀你呢?” 楚留香只得苦笑。 胡铁花又叹了口气,道:“也许是你那要命的桃花运还没走完。” 楚留香也叹息道:“但我却不明白对方专门针对我是要做什么。” 胡铁花道:“既然你也想不明白,那又想它作甚?左右现在也走不了了,不如等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楚留香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一边叹了口气。 胡铁花瞧了瞧茶水,道:“说起来,这家主人便是之前你提过的那位神医朋友?” 楚留香点点头。 胡铁花道:“提起神医,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叶天士、王雨轩那样一把胡子的老头。但你那朋友瞧着好像也不过与我们一般大小的样子。” “这世上有些人,年纪可不是判断他能力的条件。” 楚留香抬起眼睛,道:“你可知道数十年前名震武林的昆仑派凌虚客?” 胡铁花道:“可是那位少年便拜入逍遥道人门下的灵虚客?” 楚留香道:“不错。” “据传灵虚客自幼便天赋异禀,在逍遥道人门下学艺时便自创邀仙剑法。” “十数年后,他一人仅凭一柄凌虚剑便敢单挑昆仑派二十四位守派大弟子。” “最终他以一招‘东流水’击败恩师逍遥道人,自此出师。” 胡铁花道:“这我也知道,但这与你那朋友有何关系?” 楚留香道:“当然有关。你可知灵虚客出师后又做了什么?” 胡铁花摇头道:“不知道。” 楚留香道:“他去开了一家医馆。” 胡铁花不禁喃喃道:“这人活得倒是潇洒。练了那么多年的剑说扔就扔,反倒甘心当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 楚留香摇头道:“并非藉藉无名。不过是少有人能想到后来医人无数的‘妙手仙’游枕仙便是当年一人一剑单挑昆仑派的灵虚客罢了。” 胡铁花震惊道:“那这游云鹤……” 楚留香端起茶浅尝一口,道:“云鹤兄一手医术便是师承于游老前辈。” 胡铁花不禁喃喃道:“但传闻‘妙手仙’生平只有一个徒弟……” 他忽然失声道:“难道他就是‘催命医’?” 楚留香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胡铁花呆了半晌,良久才叹道:“不论是‘妙手仙’还是‘催命医’都是被江湖人称医中仙的人物,我真奇怪你这老臭虫都上哪儿交的朋友。” 楚留香笑道:“他们是医中仙,但你也不是不能成仙。” 胡铁花奇道:“哦?说来听听?” 楚留香道:“你若这么一直喝下去,难道不能练成个‘酒中仙’?”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道:“一点也不错!既然你这朋友这么厉害,想必家里也藏着不少好酒?” 楚留香刚要说话,却听门外有人低声笑道:“这一点胡兄怕是要失望了,只因我府上从不备酒。” 胡铁花闻声抬头,便见一名身着青衫的青年推门而入。 游云鹤向楚留香略微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他走近桌边,抚袖斟上一杯茶,淡淡一笑:“不过以我看来,以茶代酒岂非更美?” 胡铁花道:“你这人倒是有意思。莫非要劝一个酒鬼喝茶?” 游云鹤道:“这便要看胡兄是否有所求、所求为何了。” 楚留香道:“却不知此话何解?” “饮酒致人发醉,而茶却使人清醒。”游云鹤抬眸瞧向他,淡然一笑,“若所求只为一场大梦,那便索性一醉方休。但若求大彻大悟,那便少不得要当这众醉独醒的‘刻板’之人。” 楚留香笑道:“但我们可并不是什么超然之人。” 游云鹤也是一笑,道:“既是红尘中人,那便免不了常有所欲。但这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岂非你愈求醉,反而却愈清醒?” 胡铁花一怔,不由道:“那便愈清醒愈喝。” 游云鹤摇头,轻声道:“非也。胡兄何不尝试反其道而行,也许便可觅得所求。” 胡铁花瞧着那杯茶,沉默了很久,才喃喃道:“我瞧你不仅不像神医,反倒像个神棍了。” 游云鹤大笑,一指茶杯:“胡兄,请。” 他话音才落,胡铁花便已端起茶杯一口灌了下去。 那架势一点也不像品茶,倒像是喝酒。 楚留香略吃了一惊,不由道:“自七岁起,我已见你喝了二十年的酒,这倒是头一次见你喝茶。” 胡铁花摆了摆手,喃喃道:“你还别说,这神棍说得还真挺准……” 然而他话尾音未落,人却已倒在了榻上。 楚留香不由抬眼瞧向游云鹤。 游云鹤低声一笑。 “安神散。” 旭日东升,灿烂的金红色自云霞后喷薄而出。 夜色已消,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少年低眉敛目跪坐在葡萄架下,正提着壶将水浇在茶具之上。 沸水蒸腾出一片水雾,氤氲了对面人的眉目。 游云鹤一边瞧着少年动作,一边笑道:“那位姑娘伤情暂且稳定,香帅已不必忧心。” 楚留香道:“你出手自然稳妥。” 顿了顿,他又道:“她接受了你的条件?” 游云鹤一顿,复又一叹,道:“是。” 沸水倾入茶壶,香味还未及飘出,少年便已迅速倒出,再重新续上水,封壶。 楚留香道:“你不问问我因果缘由?” 游云鹤笑道:“我不必问也知道这是个‘麻烦’。” 楚留香不禁苦笑道:“我虽最怕麻烦,但却总是麻烦缠身。” 游云鹤摸了摸脸颊,道:“看来作为香帅的朋友,只怕也要随时做好同被麻烦缠上的准备。” 楚留香瞧了他一眼,不由道:“小胡说你是神棍其实还算有几分道理。” 游云鹤笑道:“不过因为我知道这易容瞒不过香帅罢了。” 楚留香摇头道:“若非你的眼神太像‘你’,只怕我也瞧不出。” 游云鹤不禁大笑:“这么说来,我用三张杂症药方与苏姑娘交换这门手艺倒是不亏。” 茶斟七分,清香已飘散在晨光中,少年做好一切后便安静坐在一边。 游云鹤道:“敬茶。” 少年闻言抬起头瞧了他一眼,见对方再未有所表示,眼睛又悄悄瞟向了楚留香。 两人目光相接,少年脸颊不禁一红。 他急忙端起茶托,道:“香、香帅,请你老人家喝茶。” 楚留香一怔,将目光投向游云鹤。 游云鹤只当没瞧见。 楚留香不禁无奈道:“我就该知道你从来只做不亏本的买卖。” 游云鹤笑而不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4章 身在江湖 楚留香又一次回去了。 回到了昨晚那家酒铺的位置。 但此时这里却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面对这个情况,楚留香好像并不怎么惊讶,好像早已猜到了眼下的结果。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人。 而他看到这个人,却当真惊讶起来。 这人站在那里,只是眉目淡淡地瞧着楚留香。 风扬起了她淡青色的裙角,而她的人也好像化作了一缕摇曳的青烟。 艾青。 楚留香不由顿住了。 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何艾青会忽然现身,更不明白为何她要特意等在这里。 艾青一直一瞬不瞬地看着楚留香,直到此时才拢了拢头发,终于走了过来。 艾青道:“我在等你。” 楚留香道:“我知道。” 艾青道:“那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如何会知道你要来这里?” 楚留香道:“是。” 艾青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因为你的好奇心很重,所以经历过昨夜的事情,今日也一定会回到这里寻找线索。” 楚留香道:“你知道昨夜这里发生过什么?” 艾青道:“是。” 闻言,楚留香却忽然闭上了嘴。 艾青道:“你难道不奇怪我为何要出现在这里吗?” 楚留香道:“奇怪。” 艾青道:“那你何不问问我原因?” 楚留香道:“我若说我不想知道,你会不会马上离开?” 艾青道:“不会。” 楚留香不禁摸了摸鼻子,叹息了一声。 艾青道:“何故叹息?” 楚留香道:“因为我知道自己又招惹上了一桩麻烦事。” 艾青道:“但我分明还什么也没有说。” 楚留香苦笑道:“愈是难言的请求,岂非就愈是麻烦?” 艾青抿了抿唇,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我希望你能离开,愈快愈好。” 她始终定定地注视着楚留香,可眼神是那样的冷淡,简直半点也不似当初万福万寿园那个羞涩的少女。 “带着艾虹一起。” 傍晚。 少年还未进屋,便瞧见一道娉婷倩影立在廊下,望着远处不知在瞧些什么。 “你醒了?怎么这就出来了?”他一边向那人走去,一边不禁嘟囔道。 “我想出来,就出来了。”那人冷声道。 少年嗤笑一声,不自觉的提了提灯笼:“脾气倒不小。” 烛火的光芒顿时驱散了还不算浓的夜色,也照亮了少女泛红的眼眶。 少年瞧了她一眼,将药碗递过去,道:“你醒了就省事了,我便也不进屋了,你自己喝吧。” 艾虹瞧着深褐色的汤剂,人却没动。 “这是什么东西?” 她看向少年,冷声道:“你又是谁?” 少年啧了一声,放下灯笼便在廊凳上坐下,敲着瓷碗懒懒道:“第一,药。” 然后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第二,恩人。” 艾虹道:“什么药?” 她转了转眼珠,又道:“你又是哪门子的恩人?” 少年道:“药,当然是治你手的药。” “至于是哪门子的恩人……”他笑了笑,“你该不会以为齐腕断了的手,不治就能自己长出来吧?” 艾虹呆了呆,忽然瞪大眼睛,不由吃惊道:“你、难道你就是‘催命医’?” 少年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是‘催命医’救的你?” 艾虹垂下眼睛,嘴巴忽然闭得好似河蚌。 好在少年也未深究,只嬉笑道:“虽然我不是‘催命医’,但好歹为救你也帮了不少忙,算作半个恩人也没什么毛病吧?” 艾虹不置一词,简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少年也不甚在意,只告诫道:“不过你既然知道此番是谁出手相救,就应该知晓‘诊金’为何。” 他神色瞧上去颇为正经:“违背约定的后果可一点都不好玩的。别说我没提醒你啊。” 艾虹还是没有开口,眸中神色也被垂下的眼睫悄悄遮住。 少年顿了顿,叩叩瓷碗,“不说了,你先喝药吧。” 艾虹沉默着接过药碗,忽然抬头问道:“送我来的那个人在哪儿?” “香帅?”少年挠了挠头发,小声道,“他老人家早早便出去了,眼下好像还未回来。” “他老人家?”艾虹脸色不由变得古怪起来,“难道你是他孙儿不成?” 少年一呆,急忙反驳道:“才不是,你别胡说。香帅自铁血大旗门出师以后,少年就已入了江湖,难道不算我的前辈吗?” 艾虹笑了,道:“那我入江湖也比你早,你是不是也得管我叫一声‘前辈’?” 少年道:“那你有能力能像香帅那般,把石观音、薛笑人、蝙蝠公子也替江湖除上一遍吗?你若可以,我就是叫你一声也无妨。” 艾虹没说话。 于是少年便紧接着道:“况且香帅对付的敌人虽多,可朋友也不少。且不说我这半个师父,就说丐帮南宫灵、‘妙僧’无花、顶级杀手中原一点红、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哪个不是难得一见的大人物?但他们可全都是香帅的好友。” “总之无论怎么论,香帅他老人家都是当之无愧的前辈。” 少年撇了撇嘴,小声道,“反倒是你这人,香帅出手相救,还不知放尊重些。” 虽然他说得颇为激动,可谁知抬起眼睛,却见艾虹竟是一脸茫然。 艾虹疑惑道:“他们是谁?” 少年尚未反应过来,反问道:“你说什么?” 艾虹道:“我说,你提的这些人是谁?” 少年呆了呆,道:“你不知?” 艾虹吐了吐舌头,小声道:“不知。” 少年吃惊道:“你真不知道?” 不为其他,只因这些人虽谈不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好歹也都是名震江湖的人物,谁若说不认识他们,反倒令人吃惊了。 艾虹道:“我应该知道?” 少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很久,终于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道:“不过近几年南宫灵暴毙,无花失踪,中原一点红和薛衣人归隐,这几人的名号在江湖上也确实不怎么被人提起了。看你的年纪,不知道倒也算不得十分奇怪。” 艾虹不甚在意地笑道:“那你不打算仔细给我讲讲吗?” 少年道:“我倒是想说,可这几个人的故事,若真说起来怕是要说上三天三夜。” 他抬头瞧了瞧天色,苦恼道:“更何况一会儿师父都要回来了,可我还剩好几个房间没来得及送药呢。” 艾虹一顿,忽然神色奇异地道:“这院子里,莫非还住了其他来找‘催命医’医治的病人?” 少年一怔,怀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艾虹瞧了瞧对方神色,娇声一笑:“怎么?不能问吗?”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道:“倒也不是不能……不过我瞧你好像脑袋不怎么灵光,脾气还蛮大的样子,怕你随便去招惹别人惹出祸事罢了。” 艾虹瞪起了眼睛:“你!” 少年叹了口气,嘟囔道:“毕竟你是香帅带过来的人,我总要多关照些不是?” 艾虹道:“开口闭口楚留香,你好像很崇拜他?” 少年点头道:“这个自然。” 艾虹道;“那你崇拜他什么?” 少年道;“我崇敬香帅的为人,也向往他的人生。” 艾虹好奇道:“哦?人生?是怎样的人生?” 少年道:“自然是肆意潇洒,酣畅淋漓的人生。” 艾虹道:“那不知如何才算得上是肆意潇洒,酣畅淋漓?” 少年道:“强敌环伺而能全身而退,名震江湖又得如云胜友,难道不够潇洒,不够酣畅?” 他叹了口气,不禁喃喃自语,“如他这般快意恩仇,纵横江湖,才算得上是不枉此生。” 谁知艾虹却是吃吃笑道:“真是少年意气。” 少年一怔,登时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艾虹道:“你觉得自己比之刚刚你提到的那几位大人物,如何?” 少年张张嘴,神色略有失落:“尚、尚有一段距离。” 艾虹道:“如此便是了。” 她的神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复杂:“恩怨情仇,只有那些大人物才会感到快意。至于寻常人,只能任人摆布。纵然不惜生死相斗,到底也不过是给予别人快意的蝼蚁罢了。” 她低下头,瞧着自己仍在渗血的伤口,忽然笑得很是古怪:“比如我,也比如你。” 少年怔了怔,他本想说什么,却忽听一声轻笑。 “谁?!” 他抬眼瞧过去,便见一白衣人从廊柱后转出。 这人相貌生得最是平常不过,若非忽然出声,简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然而少年甫一见到这人,身体顿时便是一僵。 艾虹一怔,也看了过去,问道:“你为何要笑?” 白衣人道:“自然是听得好笑。” 艾虹疑惑道:“好笑?哪里好笑?” 白衣人道:“简直是哪里都好笑。” 他口中虽说着“好笑”,可语气却出奇的平稳沉静,叫人半点听不出哪里“好笑”。 而他的人也脚步轻轻,已自廊下走过。 艾虹转了转眼珠,忽然大声道:“那你不如说来听听,让我也笑一笑。” 她本就是十分美丽的女孩子——虽因重伤而略显憔悴,但她那一身艳丽红衣却好似烈火,反而映得两腮嫣红,双眸犹如秋水,好像诉说着绵绵的情意——简直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一个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所提出的要求。 果然白衣人脚步也是一顿,便重新开口了。 他道:“有三点。” 艾虹道:“哪三点?” “‘妙僧’无花、丐帮南宫灵,此二人皆曾为楚留香相交多年的好友,但石观音却为他二人生身母亲。此为其一。 “中原一点红出身于暗杀组织,而薛家庄薛笑人却正是这组织的头目,于他更有养育之恩。此为其二。 “楚留香的另一位忘年之交薛衣人,与薛笑人乃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 “……此为其三。” 白衣人顿了顿,嘴角忽然牵起了嘲讽的弧度:“但他们几人结局又是如何?” 他终于大笑了起来:“这故事岂不是十分好笑?” “也不知在楚留香看来,这样的恩仇,可是当真快意?” 艾虹已听得呆住了。 而少年更是惊得站起了身。 那白衣人笑语犹在耳畔,而他的背影却早已飘然远去了。 这人自开口至离去,都从未向谁投去过一眼。 他虽一直笑着,但眼神却始终冷漠得可怕。 也许是因为那里面本就什么也没有。 过了很久,艾虹才转过头问道:“他是谁?” 少年一直瞧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好似也陷入了某种情绪。 他喃喃道:“你觉得能在这儿出现的人能有谁?” 少年的脸色在明灭的烛影下,竟忽然显得有些阴沉。 “……不过是个命不久矣的痨病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5章 催命医 明月夜 一道黑影潜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穿过了走廊,直奔着远处陷入夜色的屋舍而去。 屋子一共有十间。 八间住了人,两间是空的。 而这八间住了人的,有五间房中燃了烛火,另外三间则是一片漆黑。 月光无言地笼罩着大地,那黑色的影子就犹如一道嶙峋的树影,静悄悄地映在窗纸上。 默默地向屋内窥伺。 寂静。 夜风渐渐吹起,晃动了婆娑树影,而那黑影也随之而动,又一次潜入了角落。 院中,忽然有人翻墙而入。 月光将那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而黑色的斗篷将他遮盖得严实,整个人几乎已完全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斗篷人并未多做停留,便迅速地闪进一间屋子,然后燃起了灯芯。 他轻轻将一只木匣放在桌上,缓缓脱下了兜帽。 火光在灯盏上跳动,驱散了整间屋子的夜色。 桌上,木匣底部渐渐渗出了黏腻的液体,在光下反射出不详的色泽。 “叩叩叩——” 门外有人敲门,斗篷人一边解开斗篷,一边转过了身。 如此一来,他那一双深邃异常的眼眸便暴露在了灯火之下。 原来,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催命医”。 映在窗上的树影不经意间微微晃动了一下。 此时,门外的人也已走了进来。 少年提着灯笼,敛目道:“师父。” 那人将斗篷搭在屏风上,一边问道:“药都送了吗?” 少年道:“都已送了。” 那人点点头,便再未说话。 于是少年也就不再开口,只小心地拿起桌上的木匣,便提着灯笼又离开了。 少年步子迈得很急,但速度却着实算不得很快。 其实他与那些“大人物”之间的区别并非只是“尚有差距”。 因为他并不会武功。 不过这一路少年走得却还算顺利,没过多久就走到了白日喝过茶的地方。 他将灯笼和木匣一起随手放在地上,然后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锄头,开始在土里挖了起来。 他做这种事情,显然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大坑。 少年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他便转过身,打开了地上的木匣。 尽管夜色浓郁,但由于灯笼放得并不是很远,所以里面盛放的东西,还是能叫人一眼辨认出来。 那是一条折起的手臂。 女人的手臂。 显然它刚被人斩断不久,血液还尚未凝固,正顺着匣子的缝隙一滴滴掉落下去。 可谁知这少年竟无动于衷,连看也不看就直接将这手臂埋进了土坑中。 然后再将土填平。 默默做完这一切后,少年终于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对着夜色,发出了自语般的低喃:“南方的条件其实并不适合葡萄生长,所以这一带的葡萄大多都比较纤弱。”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但现在,你大概清楚为何这棵却长得如此之好了吧?”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只有风轻轻地吹动着葡萄叶,发出了一阵细密的沙沙声。 少年笑了笑,又道:“你不必再躲了,我已知道你的名字。” “艾虹。” 皓月当空,犹如一面明亮的铜镜无声映照着大地。 而楚留香正枕着胳膊躺在屋顶上,合着双目也不知是否睡着了。 直到瓦片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动,他才微微掀开眼皮,便见游云鹤正立在房檐上,微笑注视着自己。 楚留香道:“云鹤兄半夜不睡却跑来这里吹风,当真是好兴致啊。” 游云鹤走到楚留香身边坐下,笑道:“你不也是?” 楚留香道:“也许我只是为了躲你。” 游云鹤道:“我躲你还来不及,你又为何要躲我?” 楚留香道:“也许我是不想让你瞧见我在偷偷喝酒。” 游云鹤笑了,道:“那你该躲的人可不是我,应该是胡兄。” 楚留香也笑了,道:“他最多将我的酒抢走,自己喝个精光。但你……我现在住在你的家里,万一你见了酒,要将我赶出去可如何是好?” 游云鹤道:“我相信就算我不留你,这城中也有的是人想留你。” 楚留香道:“就怕他们想留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命。” 游云鹤道:“那你便该早早回家去,也叫我能少些麻烦。” 楚留香苦笑道:“你不是第一个劝我回去的人,而且就连我自己也知道回家去就能少几桩麻烦事,但……” 游云鹤叹了口气,也躺了下来,道:“但你那要命的好奇心又发作了。” 楚留香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游云鹤道:“那胡兄呢?” 楚留香道:“他已经走了。” 游云鹤道:“去了哪里?”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游云鹤笑了,道:“这倒是不错。他又不是你的儿子,要去哪里当然也不需要向你报备。” 楚留香也笑了,道:“所以现在没人会抢我的酒了。” 游云鹤道:“一人喝酒,愈喝愈愁。” 说着,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从中取出什么递了过去。 楚留香道:“银丹草。” 游云鹤道:“是。” 楚留香将它含入口中,冰凉的气息便瞬间席卷而来,连神志都为之一清。 而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发现一些之前所没有发现的事情。 楚留香盯着游云鹤袖口一处不甚明显的暗色,道:“你今日……” 游云鹤迎上对方的目光,坦然道:“我今日去见了一位债户。” 楚留香道:“是谁?” 游云鹤道:“‘凤尾双钩’花昭月。” 楚留香道:“数月前,我曾听闻她无故与‘竹节钢鞭’谢江流有过一次生死之斗,可是与此事有关?” 游云鹤道:“不错。不过并非只是江湖上的意气之争,而是血海深仇。” 楚留香惊道:“莫非与当年花家血案有关?” 游云鹤点点头,道:“她这些年确实一直在寻找凶手。” 楚留香道:“她怀疑是谢江流做的?” 游云鹤道:“花昭月本是没有怀疑到他的。直到有一次谢江流酒后赠与陪酒的花魁一块羊脂玉佩,她才真正确定了凶手的身份。” 楚留香道:“这玉佩可是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游云鹤道:“玉佩本身并无特殊,特殊之处在于栓玉佩的金丝绳结,准确地说,是绳结的编织手法。” 楚留香奇道:“编织手法有何不同?” 游云鹤道:“这绳结的编法不同于一般绳结,它里面丝线的每一次交织都与花家心法暗暗相合,这是只有花家人才知晓的秘密。” 他叹了口气,又道:“也正因如此,谢江流才会毫无顾忌的将它赠与他人。而更巧的是,那名花魁便是花昭月的一位表亲,她一瞧便已明白这绳结正是当年花家家主所用之物。” 楚留香道:“这一切如此隐秘,云鹤兄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游云鹤道:“数月前花昭月与谢江流一战,她未能如愿杀死谢江流,反而遭遇重创,右臂被废。” 楚留香道:“于是她便……” 游云鹤叹息道:“于是她便找到我为她重续经脉。” 楚留香道:“而你也一定成功了。” 游云鹤道:“是的。然后她便找到了元气尚未恢复的谢江流。” 楚留香道:“那次他们二人相斗,看似是她惨败,实则却是两败俱伤。” 游云鹤道:“不错。而这一次她终于杀死了谢江流。” 楚留香道:“她用你医治过的手臂杀人,所以今日你便去取回了‘诊金’。” 游云鹤望着远方皎皎的明月,喃喃道:“我虽是只取‘诊金’,可我也因此害死了她。” 楚留香不由向他看了过去。 游云鹤低声道:“我去时,她正在躲避谢家人的追击,样子也如我所料的狼狈……但我没有料到她会自己砍下自己的右臂。” 他吐出一口气,气息中含着银丹草独特的冰冷。 “凤尾钩乃是一对,须由左右两手同时出招。若使用者只余一臂,那便无法发挥武器应有的实力——而这也是她当初找到我的原因。” “现在的花昭月,想必已是个死人了。” 游云鹤闭上眼睛,叹息道:“如此看来,‘催命医’这个绰号着实没取错。” 楚留香道:“你只是在遵循自己的原则。” 游云鹤道:“但当初若我拒绝医治她的右臂,是否如今反而能救下她的性命?” 楚留香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游云鹤苦笑道:“也许就算我不救,她还是会去,去送死。” 楚留香道:“但她若能守住与你的约定,仇怨也许就会在此打住。那么你所救的就不仅是正在争斗的两个人,而是两个家庭,甚至两个家族。” 游云鹤忽然道:“我有个问题始终不明,不知香帅可愿为我解答?” 楚留香道:“请讲。” 游云鹤道:“你可是绝不会允许自己杀人?” 楚留香道:“是。” 游云鹤道:“那假若你身负血海深仇,这条原则你是否还能守住?” 楚留香道:“我若有一天亲手打破自己定下的原则,那么我便也不再是楚留香。” 游云鹤喃喃道:“不错。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原则都无法守住,那他又如何能叫别人信服。” 楚留香的目光忽然变得缥缈起来,但他的声音却又那么坚定。 “没有人有资格去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不论是你,不论是我。” “那么谁有?” “律法。” 游云鹤凝视着楚留香的眼睛,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微微一笑。 “香帅实乃通透之人。” 艾虹喃喃道:“原来这便是‘催命医’的由来……” 少年不禁无奈道:“原来你竟什么也不知道。” 艾虹转转眼珠,笑道:“正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要出来查查看嘛。” 少年道:“若非我主动告诉你,就凭你这点功夫只怕什么也查不出来。” 艾虹小声道:“胡说,起码你师父就没发现我。” 少年嗤笑道:“他没有明说,不过是想给你留点面子罢了。” 艾虹道:“那你呢?你又没有……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少年叹了口气,道:“你想问我又没有武功,又是怎么能察觉到的,对么?” 艾虹点点头。 少年忽然陷入了沉默。 烛光只照亮了他半张面容,另一半则藏入了黑暗,是以这一刻他的神情显得是那样复杂。 过了很久,少年才终于缓缓道:“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存在。” 闻言,艾虹不禁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他。 少年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就是这样。” 艾虹见对方不似作伪,犹豫了很久还是问道:“那、那你是从时候有的这个能力?” 少年想了想,回忆道:“大约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吧……” 他无奈地摇摇头:“明明小时候的事情我已记不清楚了,但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这是从小便如此的。” 艾虹咧咧嘴,道:“你说的真邪门。” 少年不禁大笑道:“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忽然起身,拍了拍衣裳上染的尘土后,提起灯笼作势就要往回走。 艾虹见他不再管顾自己,不禁疑惑道:“你去哪儿?” 少年无奈道:“大半夜的除了回房睡觉,你说我还能去哪儿?” 艾虹怔了怔,犹豫道:“可是……” 少年打断道:“可是什么?我劝你也早点回去洗洗睡,不然万一在外面瞧见什么残肢断臂就不好了。” 艾虹瞧着他逐渐融入夜色的背影,忽然鬼使神差般地道:“可是你已知道了我的名字,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呢。” 少年的脚步停了停,低声道:“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艾虹道:“是。”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再次迈开双腿。 “我没有名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6章 蛛丝马迹 楚留香正在睡觉,但却忽然觉得鼻子很痒。 他翻了个身,那阵痒意便如他所愿的消失了。 但谁知很快又卷土重来。 于是这次楚留香终于决定要拍死那只作祟的小虫。 可事实上他拍到的并不是虫子。 而是一只手。 楚留香猛地睁开眼睛。 张洁洁手里拿着一根毛毛草,正笑得眉眼弯弯:“你这大色狼怎么一睁眼就要摸人家的手?” 楚留香扶着还有些发晕的脑袋,喃喃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边说,他一边扫视了一下所处的环境,发现眼下屋顶上只有他与张洁洁两人——昨夜还与他闲聊的游云鹤早已不见了踪影。 而与游云鹤一起忽然消失的还有自己的酒壶,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散发着清凉气息的锦囊——对此楚留香一点也不意外。 张洁洁哼了一声,道:“我难道不能来找你?” 楚留香拆开锦囊,含了一片银丹草入口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些。 他挑起眉毛,笑道;“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艾虹的?” 张洁洁狠狠将毛毛草向楚留香身上一丢,不满道:“我来找一条花心的毛毛虫!” 楚留香接住那根草,喃喃道:“毛毛虫?我当然清楚自己不是条虫,但我也知道艾虹同样不是,那你找的会是谁呢?难道是……” 他神情颇为严肃,语气也是难得的认真,张洁洁忍不住回过头悄悄地瞧了过去。 只见楚留香忽然一拍巴掌,死死盯着张洁洁的肩膀,大声道:“看!你要找的毛毛虫岂非就在你自己的肩膀上?” 张洁洁吓得忍不住叫出了声:“啊!” 她死死闭着眼睛,身体也本能地向后退去。 但她却忘了自己是站在屋顶上的。 张洁洁只觉得全身忽然一轻,还未反应过来,身子便已从房檐跌落。 而下一刻,郁金花香便已充盈了她的整个鼻腔。 楚留香飘然落地,他将张洁洁放下,苦笑道:“得罪了。” 张洁洁瞧着他平静的面容,原本明亮的眼眸逐渐暗淡下去,她叹息道:“我知道的,就算我忽然消失,你也不会找我。” 她低下头,喃喃道:“所以我只能……我只能来找你。”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禁叹息道:“你本就从小生长在这里,若想找我当然十分容易。但我……我却根本不知要去何处寻你。” 张洁洁摇摇头,低声道:“不容易的,一点也不容易。” 她望向远处高高低低的屋顶,道:“你看这条巷子,出了这里,你知道外面相接的又是哪里吗?”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张洁洁笑容清浅,就好像隐藏着太多不能说的无奈。 她道:“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凝视着她清澈的眼眸,看得很认真,很仔细。 过了很久,他终于也笑了,道:“既然我们两个都不了解这里,更不清楚可以去哪里寻找对方,那何不作个约定呢?” 张洁洁道:“怎样的约定?” 楚留香道:“我们约定好一个地方,若谁想要寻找对方,就在那个地方留下消息,另一个人见到消息便去赴约,如何?” 张洁洁怔了怔,她的眼角便渐渐弯作了新月:“好!” 这边他们正笑着,张洁洁目光不过是向旁边一望,便见廊下一位红衣姑娘正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自己。 二人视线交汇不过短短一瞬,张洁洁尚未有所表示,红衣姑娘却已低下了头,脚步轻轻的隐入葡萄叶后。 楚留香瞧着艾虹远去的背影,还没有开口,便听张洁洁低低叹了一口气。 张洁洁轻声道:“你猜的不错,我与艾虹确实早已认识。” 楚留香道:“你肯对我说了?” 张洁洁顿了顿,忽然眨了眨眼睛,笑道:“你若愿意请我吃一顿大餐,再喝上一壶好酒,我自然什么都与你说了。” 楚留香道:“可惜这里既没有大餐也没有美酒。” 他笑了笑,道:“不过我知道哪里会有。” 此刻未到饭点,酒楼里客人寥寥。楚留香二人落座时除了他们,便只有角落有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醉汉。 张洁洁显然是头一次来这里,一双眼睛便不由好奇的四处打量:“三人酒楼?好奇怪的名字,为什么不是一人、两人,偏偏是三人呢?” 她转了转眼珠,忽然一指角落那醉汉,笑道:“不过算上他,我们正好就是三个人了。” 楚留香没有回头去看,只笑道:“别看名字虽然好像很怪,但这里的酒味道却很是不错,先前我与小胡时常来喝。” 张洁洁怀疑道:“真的吗?” 楚留香为两人的杯子斟满酒,道:“你尝尝就知道了。” 张洁洁挑了挑眉,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然而好不好喝她倒没有尝出来,只觉酒一入喉就是又辣又苦,几乎忍不住便要咳嗽。 但她瞧见楚留香略含戏谑的眼神,竟生生忍了回去,一边还赞叹道:“好酒好酒,果真是好酒啊!” 楚留香一直笑看着她,却并未开口。 张洁洁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道:“看在美酒佳肴的份上,那我就允许你提三个问题吧。” 楚留香道:“无论什么问题?” 张洁洁道:“无论什么问题。” 楚留香想了想,道:“除了艾虹,这段日子以来所有想要杀我的人,你是不是全都认识?” 张洁洁道:“是,我们全部都熟知彼此。” 楚留香沉吟道:“我是否可以将你们看做一个集体,或是一个组织?” 说着,他的眉毛便忽然皱了起来,疑惑道:“但既然如此,艾虹的手又为何会被自己人砍断?” 张洁洁咬着嘴唇,神情显得有些矛盾:“因为她想要脱离我们,她认为这次就是能够离开的契机……” 张洁洁停了停,过了一会儿才又补充道:“砍断一只右手已是网开一面,这是一个警告,却也是一次机会。” 而楚留香却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禁问道:“那艾青与艾虹,究竟是什么关系?” 张洁洁道:“她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妹,虽然中间有过很多误会,但关系好像一直很好。” 说着,她不禁叹了口气,自语一般喃喃道:“可经过这件事……也许艾青这次真的做错了。” 楚留香不解道:“但我好像与你们任何一人过去都并没有交集,你们究竟又为何要杀我?” 张洁洁怔了怔,过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好像已回答完了你的三个问题。” 楚留香这才意识到三个问题当真已全部问完了,他不由呆住了。 张洁洁笑了笑,双手合十向他鞠了个躬:“今日谢谢你的款待。菜很好吃,但酒嘛……讲真的,一点也不好喝。” 她吐了吐舌头,娇声道:“如果你下次带女孩子喝酒,千万不要再来这里了。” 楚留香见她如此,不由迷惑道:“难道你就要走了?” 张洁洁点点头,道:“是的。” 楚留香忍不住道:“但我们才刚来没一会儿。” 张洁洁笑得十分灿烂:“一个聪明的女孩子,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和男人保持距离。” 楚留香道:“那么你可否告诉我,究竟什么时候才是‘适当的时候’?” 张洁洁狡黠一笑,指了指楚留香的背后:“就比如当那个男人的好朋友宿醉刚醒,迫切地想要找他大吐苦水的时候。” 楚留香顿时一怔,他还未反应过来,张洁洁的身影便已消失了。 她就好像一缕春日裹挟着花香的清风,来时悄无声息,让你无从察觉,去时也是毫无征兆,只余鼻端一阵清浅的芬芳。 此刻楚留香终于回过头,向角落那名醉汉走去。 那醉汉果然如张洁洁所说,快要醒了。 他的鼾声愈来愈小,梦呓声却愈来愈大。楚留香还没听两句,便已认出了这人是谁。 他惊讶道:“小胡?” 那醉汉的梦呓顿时一停,嘟嘟囔囔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也不禁大叫道:“老臭虫?” 楚留香在胡铁花对面坐下,不解道:“我以为你已走了,怎么还会在这里喝酒?” 胡铁花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本来是想走的,你这老臭虫怎么杀也杀不死,若是往日,我当然不怕你遇上危险。” 楚留香笑道:“不错,我岂非已遇见过更可怕的敌人?” 顿了顿,他又道:“那你为何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胡铁花无奈道:“我不怕有人要对付你,却怕那人找个女人来对付你,叫你一个不留神就栽进她的手掌心。” 楚留香怔了怔,忽然意味复杂地笑了下。 他接着问道:“那……那你总不会昨日一整天都在这里喝酒吧?” 胡铁花道:“当然不是。” 楚留香道:“你去了哪里?” 胡铁花道:“我、我去了万福万寿园。” 楚留香疑惑道:“你去万福万寿园做什么?” 胡铁花讷讷道:“我去找金灵芝……” 楚留香顿时了然,他不由笑了笑:“金家财雄势大,我在这附近简直已找不出第二个比它势力更大的家族。无论谁想打听消息,金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眨眨眼睛,又道:“所以你一定是因此才会再去找金灵芝的对不对?” 楚留香从不是个自说自话的人。他不仅擅长观察别人的情绪,而且也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所以只要他愿意,就总能说出令人舒服的话。 胡铁花显然也自在了许多,大声道:“简直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笑道:“那你可有打探到什么?” 谁知胡铁花的神情立刻变了,挫败道:“没有。” 楚留香见对方这副模样,这才真的吃惊了,忙道:“怎么回事?莫非你在万福万寿园又发生了什么?” 胡铁花神情灰暗,呆然道:“你知道,那日我与金灵芝吵架,我们两个谁也没想避着人,她要赶我走的时候,院子里还有很多丫鬟侍从。” 楚留香道:“所以这次你重新回去,自然不好意思再递上拜帖,等她来见你。” 胡铁花点点头,道:“不错。所以我这次去找她,是悄悄潜进去的。” 楚留香沉吟着:“难道你溜进去的时候被发现了?” 但他很快便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对。虽然你总爱喝酒,又不怎么练习功夫,但以金家护院的本事是绝不可能发现你的。” 胡铁花苦笑道:“是的,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很容易地就溜进了金灵芝住的地方,我本以为接下去很难避过所有出入的丫鬟,可谁知院中只有金灵芝自己,竟连一个丫鬟也没有。” 楚留香道:“她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做什么?” 胡铁花道:“练剑。” 楚留香道:“练剑也没什么奇怪的,要知道疏于练习的人本就少见。” 胡铁花道:“那你可知道她练得是什么剑法?” 楚留香道:“什么剑法?” 胡铁花道:“清风十三式!” 楚留香吃惊道:“但她岂非已经失忆,又怎会记得‘清风十三式’!” 胡铁花道:“我绝不会看错的。她不仅在练,而且较之曾经,练得更赋神韵了。” 楚留香道:“也许她已恢复了记忆……也许她只是不好意思叫我们知道罢了。” 胡铁花道:“若她真的只是愧疚,又为什么要急着赶我们走?” 他抬起头注视着楚留香,道:“我们都知道,只有一个人,才能让她毫不犹豫地再次拾起‘清风十三式’。” 楚留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神情忽然变得晦暗难明。 胡铁花道:“毕竟我们谁也没有真的见过他的尸体,又怎么能确定他真的死了?” 他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而你一直留着勾子长临死前交给你的那件东西,岂非也是因为不相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7章 不可击败的人(章尾小修) 药房里有人。 艾虹还未进门,便已听到里面的声音。 她推开门,果不其然就见少年正挑着灯分辨药材。 少年闻声抬头,惊讶道:“是你?” 艾虹瞧了瞧他手里的灯,不解道:“你为什么点灯?” 少年道:“瞧不清楚,当然就要点灯。” 艾虹忍不住向外望了望天色,道:“但现在分明还是大白天,这间屋子的采光看上去好像也还算不错。” 少年叹了口气,不答反问:“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艾虹道:“我随便逛逛,顺便来找你。” 少年道:“换药的时候还没到,你能有什么事找我?” 艾虹道:“没事情就不能来找你吗?我一个人可简直要无聊死了。” 少年顿了顿,打量着对方,道:“那你时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艾虹狡黠地挤挤眼睛,道:“那是因为我早就瞧出来了,这院子里根本就没有丫鬟仆从,而你师父又只有你一个徒弟。所以打杂这种事情也就只有你一个人做。” 少年怔了怔,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但也许现在打杂的就有两个人了。” 艾虹还未反应过来,少年便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过了很久,艾虹终于不可置信道:“我的手简直还疼得要命,难道你就要支使我去做事?” 少年似笑非笑道:“你闲逛能闲逛到这里来,就证明你的手其实并没有你说的那样疼。” 艾虹瞪着他,好像想将他的一口牙齿全部打碎。 谁知少年却连瞧也不瞧她,还在仔仔细细地挑拣草药。 艾虹终于败下阵来,无奈道:“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先听听看。” 少年想了想,道:“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这里都住了些什么人么?那你干脆就帮我送药吧。”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样我不仅自己省事,也不用担心你半夜发疯跑出去偷窥别人睡觉,最后叫人家打出去了。” 艾虹转了转眼珠,忽然笑道:“不过既然你的眼睛不好,那为什么不把配药的事情交给我呢——虽然我不认得这都是什么药跟什么药,但字总还是认得的,对着药方找药这种事当然也不会出错。” 她凑到他面前,轻声道:“你特意叫我去送药,难道你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好心?” 少年一怔,撇撇嘴道:“我今日算是开了眼,原来真有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比‘蛇鞭’西门柔鞭子上的圈还要多。” 艾虹撞撞他的肩膀,小声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昨天出现的那个白衣人啊?” 少年侧身避过,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冷:“你若不想去就算了,但请不要打搅我做事。” 艾虹娇声道:“我去我去,我当然要去的。” 她浅淡地笑了笑:“起码比起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有目的这个事实还能叫我放心些。”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真当艾虹站在白衣人门前时,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 尽管她昨夜才见过那人一面,但她心里却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感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因为只有右手能动,艾虹没有直接去敲门。她把装了药碗的提盒放在地上,然后便将耳朵贴在门上。 没有声音。 她直起身,又轻轻敲了敲门。 她敲得虽慢,但手却很稳,声音当然也不算小。只要房中有人,而且不是聋子,就断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但她还是没有听到房中的任何回应。 艾虹想了想,最终手还是悄无声息地按在门上,轻轻一推。 门闩没有插上,所以一推便敞开一条缝。 她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可谁知屋内竟还是没有人说话。 难道里面并没有人? 艾虹一边想,一边拿起提盒,心一横干脆直接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很大——起码比她自己的要大些。 外间摆的东西不多,但全部都放置得十分整齐——这一点听上去简单,可真正能将每一样东西都放好的人却不多。 很快艾虹便将视线从它们身上移开,向里间瞧去。可惜她却什么也没有瞧见,一面硕大的屏风将她的目光遮挡了个干净。 直到现在,她还是感觉不到房中有任何人存在的气息。 艾虹将提盒放在桌上,人却已悄无声息地转过了屏风。 然后她就瞧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绝没有见过的人。 这人合目浸在水里,黑如鸦羽的长发飘在其上,随着荡漾的水波一齐轻抚那身纵横交错的伤疤。而他那漆黑的睫毛早已在氤氲的水雾中模糊了行迹,仿佛化作了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但很快艾虹便注意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人的皮肤虽白,却白得像是纸扎人。他静静地浸在水中,可胸口几乎已瞧不见起伏。艾虹简直完全找不到这人还活着的证明。 难道他本就是一个死人? 然而这个想法刚在脑中形成,她的目光便对上了一双好似盛满了漫漫夜色的眸子。 伴随着这双眼睛的睁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艾虹本能地向后一跃,袖中已飞出一只梅花镖。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那人却显然比她还要快。 快到艾虹被掀在地上时,竟还没有完全回过神。 而此刻那人身上已不知何时多了件衣服,他手中提了把长剑,剑尖悬在艾虹颈侧,漠然道:“你是谁?” 艾虹竟也不怕,镇静道:“我叫艾虹。” 那人点点头,道:“原来是你。” 艾虹道:“你又是谁?” 那人道:“你跑进我的屋子,竟还要问我是谁?” 艾虹疑惑道:“你的屋子?这里难道不是……” 话未说完,她便注意到屏风上搭着的那件白衣。 艾虹吃惊道:“莫非你便是昨日那个白衣人!” 白衣人剑尖向前一送,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艾虹道:“我来送药。” 白衣人淡淡道:“我倒不知什么人能将药送进澡盆里。” 他虽笑着,神情却始终十分淡漠。艾虹猜不出对方心思,自然不敢妄动。 她撇撇嘴,瞧上去倒是十足的委屈:“我敲了门的,可谁知你却连应都不应。后来我见门未上闩,又担心你出事,这才进来的。” 说着说着,她不由叹了口气,道:“但是我现在发现自己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 白衣人道:“你何错之有?” 艾虹瞧了瞧颈侧的剑锋,叹道:“操别人的心,赔自己的命,这种十成十的赔钱买卖,岂非连傻子都不肯做?而我却傻到上赶着管别人的闲事,这难道不算天大的错么?”。 白衣人笑了,道:“傻本身就是一种错,但你还能明白这一点,就说明你错得还不算太离谱。” 他话音还未落下,艾虹眼前便闪过一道银光——那柄险些割开她喉咙的长剑已然归鞘。 “你走吧。” 他不再理会艾虹,已自顾自的在桌前落座。 艾虹果然也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 但她却没有走。 她绕到白衣人身后,轻快地道:“我才不要走,一个人呆着多无聊?不如我们聊聊天吧。” 白衣人冷笑道:“你不走?难道不怕再也走不了吗?” 艾虹也在他身边坐下,嘻嘻笑道:“你不会杀我的。” 白衣人道:“看来你很有自信。” 艾虹道:“我当然很自信,因为我知道你不仅不想杀我,而且也不能杀我。” 白衣人道:“哦?为何不想,又为何不能?” 艾虹道:“你已是‘催命医’的病人,自然不能再杀人。而你若真想杀我,此刻我岂非已是个死人?” 她忽然眨眨眼睛,笑道:“这难道不是‘既不想,也不能’么?” 白衣人淡淡道:“原来你并没有自己说得那样傻。” 他轻轻侧过头,湿漉漉的长发便落在肩上,白衣也被氤氲开一团团透明的水渍。 而此刻艾虹瞧见的却已不是刚才她见过的那张脸。 她瞧着他,不禁喃喃道:“你长得那样好看,为什么偏偏要易容呢?” 白衣人道:“若你的注意力只落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就很容易会忽略掉一些细节。” 他笑了笑,道:“而这些忽略掉的细节,往往是十分重要的线索。” 细节? 艾虹怔了怔,猛地想起这人刚刚在易容时,好像没有照过镜子。 她的目光在房中扫过一圈,忽然惊呼道:“你、你的房里为什么没有镜子?” 一点也不错,这间屋子里竟连一面镜子也没有! 那么究竟什么人,从来都不需要照镜子呢? 艾虹紧紧盯着白衣人的眼睛,果然发现了一些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他的眼神。 初见时她以为那是冷到极致的漠然,而细看之下却似含着拨不开的云雾。 这人竟是个瞎子。 艾虹神色复杂,喃喃道:“可我掌握这些线索又有什么用?” 白衣人道:“你掌握到这些线索,便几乎已抓住了敌人的弱点。”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恍惚。 他虽是与艾虹说话,却更像在与自己对话:“而一旦你抓住敌人的弱点,他在你眼中便不再是无法击败的神——一个有弱点的人,永远都不会是神。” 艾虹道:“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白衣人道:“我想问你,面对一个可以被击败的人,你是否会降低对他的警惕?” 他笑了笑,又道:“而你又该如何判断,你的敌人是否是故意向你暴露出这些弱点的呢?” 艾虹道;“你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我想知道……”白衣人一顿,缓缓道,“我究竟该不该对你放松警惕。” 话音才落,两人之间竟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很久,艾虹才缓缓道:“你该不该提防我,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 顿了顿,她眨眨眼睛,忽然笑了:“不过我却可以额外告诉你……另一个你更需要提防的人。” 白衣人玩味地笑笑,道:“哦?” 艾虹笑得既天真又甜蜜,轻声道:“接下来,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8章 冤冤相报(小修) 万福万寿园还是那个万福万寿园。 尽管金太夫人寿宴已过去数日,但金家门前等待拜见的人仍然多如流水,络绎不绝。 胡铁花瞧着门前排起的长队,几乎已瞧傻了眼。 他不禁喃喃道:“这下可好了,我们要是老老实实排队,只怕要排到晌午去了。” 楚留香苦笑道:“可惜这次已没有金姑娘为我们开后门了。” 胡铁花道:“那我们何不直接溜进去?” 楚留香道:“我们是有求于人,还得先把礼数做周全。” 胡铁花急道:“那若行不通呢?” 楚留香笑了,道:“行不通自然又有另一套法子。” 胡铁花怔怔道:“那我们现在就在这里干等?” 楚留香道:“当然不是。” 胡铁花道:“你待如何?” 楚留香不答,只信步绕到队伍前方,对坐在门前的门房作了一揖。 那门房头也不抬,道:“拜见我家老爷请去排队。” 楚留香道:“我们不找金老爷。” 门房道:“那你们找谁?” 楚留香道:“我们找金小姐。” 门房敷衍道:“金小姐不在。” 楚留香道:“你知道我们找哪个金小姐吗?” 门房道:“无论哪个金小姐都不在。” 胡铁花忍不住抢过去,大声道:“金灵芝昨天还在,怎么今天怎么就不在了?” 闻言,门房终于抬起了头,他仔细瞧了胡铁花半晌,皱眉道:“你不是那个被灵芝小姐赶出去的酒鬼吗?怎么还能厚着脸皮回来?” 胡铁花一怔,脸上还来不及显出怒容,楚留香就赶忙按住他的手,立刻对那门房使出了全天下最厉害的一招。 这一招果然厉害。 因为才刚吃了这一招,门房那一脸不耐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对他们和善的笑了:“小人这就去通传,二位稍等片刻。” 眼看着门房的背影消失,胡铁花气得都要跳起来了,他转头对楚留香大怒道:“他那样说我,你怎么还肯给他好处!” 他这一声半点没压着,瞬间旁边就有几十双眼睛盯了过来——有热闹谁不想看? 楚留香不禁吃了一惊,道:“我分明是在打他,哪里给他好处了?” 胡铁花瞪着眼睛道:“你用什么打他了?” 楚留香道:“好像是银子。” 胡铁花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大声道:“你用银子打他,就算把他的脑袋打出洞来,他还会把你当恩人呢!”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已替你教训了他,你难道还要怪我吗?” 胡铁花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他瞪了楚留香半天,几乎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但楚留香却仿佛很茫然,便也直直地瞧着胡铁花。 可瞧着瞧着,也不知怎的,两个人竟忽然一齐笑了,笑得几乎弯下了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笑声才止住。 胡铁花不禁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你这人仿佛总爱说些没什么道理的歪理,可偏偏谁也说不过你。” 无论如何,等人总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于是楚留香便决定也去瞧瞧别人的热闹。 他转过身,目光已扫向了大街。 他这一瞧不要紧,可谁想到大街上就忽然有一名白衣人转过了身,身影悄无声息地向长街尽头掠去。 楚留香气息不禁一滞,那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起要与胡铁花交代一句,人就已如燕子般飞出。 他想抓住这个人。 但这人显然对城中建筑极为熟络,他总能在某个地方奇迹般的消失,然后忽然出现在另一个地方——简直就像是施了魔法。 但“楚留香轻功天下第一,绝世无双”这句话绝不是瞎说的。 尽管两人一追一逃已跑出了很远,但楚留香还是断定这次自己绝不会叫那人走脱。 然而生活总是会带给你各种各样的惊喜。 当然还时常伴随着意外。 就在楚留香即将抓住那人的前一刻,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呼救。 黑树林之所以叫做黑树林,是因为无论多么酷烈的阳光也休想穿透树林中层层叠叠的树叶,带给里面的人一丝一毫的光明。 谢海平瞧着那个被人死死按在地上的女子,终于畅快地笑出了声。 女子虽被按得动弹不得,身上伤痕遍布全身却犹然冷笑不已。 她听了谢海平的笑声,面上浮现出鄙夷之色:“你叽叽歪歪学甚猪叫?” 谢海平也不恼,仍笑道:“自然是高兴,我今日大仇得报难道不该笑吗?而你如老鼠般挣扎了这许久最后还是要下地狱去。” 女子想了想,忽然道:“确实该高兴,我刚杀谢江流时简直比你还要高兴一百倍。” 她笑道:“却不知你要如何送我下地狱去?” 谢海平道:“你若跪在地上向我求饶,我就只叫人割你一百刀,便送你下去。” 女子痛快道:“好,我跪。” 她话音刚落,谢海平还未开口,身边的谢常便道:“公子,小心有诈。” 谢海平抬抬手,笑道:“砍掉她剩下那只左手。” 他最后一个字才落,女子的左手果然也跟着落下了。 血流如注,顿时将黑树林里黑色的草叶染得更黑了。 起风了,风将林中枝干吹得微微摇晃起来。 谢海平向林海深处望去。 他知道那里有人,而且必定是个很厉害的高手。 若非高手,又岂能将自身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 但他却还是没有一丝一毫停手的意思。因为他还知道那个人不仅待在那里,而且已经待在那里很久了,眼看着这场虐杀进行,却连一动都不肯不动。 无论谁想救人,都绝不会如此无动于衷。 除非他本就不是来救人的。 谢海平几乎已料定这人绝不会出手。 生死如常,江湖本就如此,所以当然少有人会不知死活地插手别人家的恩怨是非。 他收回目光,再次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上。 左臂忽然被断,女子一张脸上虽布满黑红色的污渍,叫人辨不清颜色,但她的挣扎却猛地微弱下去。 谢海平冷冷道:“让她跪。” 女子双臂皆失,虽重新站起来却再难保持平稳,但她的身体始终死死绷直,好似半分要跪的意思也没有。 直到被人打断了腿。 谢海平看得愉悦,快意道:“世人都说‘凤尾双钩’花昭月是出了名的泼辣,可他们哪里想得到你今日却还是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 花昭月形容狼狈,却仍是破口大骂:“狗又如何?你爹叫我剁碎了可是喂狗连狗都不吃呢!” 她冷笑着,眼神里却似蓄满了仇恨的毒火。 只一息工夫,谢海平的面容便已扭曲,他忍了又忍,却终究按捺不住,提鞭冲了上去。 这一瞬间,花昭月的眼中猛然闪过精光,口中便急射出一道银亮的小箭。 两人相距极近,那小箭速度简直快得惊人,又加之实在出其不意,谢海平几乎已躲不掉了。 但仅仅是几乎。 千钧一发之际,谢海平手中钢鞭狂舞,虽将小箭打落,虎口却仍震得发疼。 而花昭月见这次未能击杀对方,便知大势已去。 她缓缓垂下头,好似全部精力都被那最后一击吸干,整个人都颓软下去。 谢海平双目已烧得发红,切齿道:“给我把她剁碎了!非千刀万剐难解我心头之恨!” 第一刀才下去的时候,花昭月就已放弃忍耐,□□着痛呼出声。 一刀又一刀,一时之间黑树林里只余女子的惨呼声。 直到第八十九刀下去时,花昭月已彻底成了血人,终于不见半点生息。 谢海平大声道:“她怎的不叫了?” 一名侍从上前试了试鼻息,小声道:“她、她好像已死了。” 谢海平一怔,随即愈想愈觉生气,不禁怒道:“死了也别停,给我剁成烂泥喂狗!” 侍从点头称是。 第九十刀落下时,喷出的血犹为的多。 任谁都知道,人死之后血液会逐渐凝固。再加上花昭月双臂已断,早就没什么血可流了,如今又怎会喷出如此多的血? 这是谁的血? 谢常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在地时,谢海平几乎已失了神。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快的刀。 谢海平呆在原地,喃喃道:“你、你是来救人的?” 那名待在树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终于开口:“不是。” 他说的不错,因为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要救一个已经死了的死人。 谢海平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男人道:“我是来杀人的。” 他说的很轻松,也很随意,简直没有半点不自在。 这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杀人,岂非就是江湖人最常做的事情? 他终于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手起刀落便带起血雨腥风。 眨眼之间,黑树林里又多了十数具横死的尸身。 谢海平已逃走了。 男人瞧着对方仓皇而去的背影,并没有急着追。 他半蹲在花昭月面前,用刀背抬起了她的脸。 花昭月竟还没有死,但显然也没有多久好活了。 她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你来为我收尸?” “是。” “是花对月叫你来的?” “不是。” “不是?……那可真是太好了。” 花昭月眼神迷离,不禁微微一笑。 “无论报仇也好,收尸也罢……都绝轮不到他来染指……” 她低声喃喃,说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 “我是我,他是他,花家跟他再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那刀挥来时速度极快,刀锋上裹挟的风甚至惊起了沉闷的爆裂声。 这一刀简直已快到割开了生与死。若非身临其境,绝难体会到其中玄妙! 楚留香侧身避过,足尖轻点已轻飘飘地落在房檐之上,心中却不由掀起一片骇然。 好快的刀! 简直快得可怕! 他已近十年未见过如此之快的刀。 而那执刀者见一击不中,表情也甚是惊异。 执刀者道:“你是谁?” 楚留香还未答话,那名滚在房下的男人便嘶声大叫道:“救救我!请你救救我!” 楚留香顿了顿,道:“你与他可有仇怨?” 执刀者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楚留香道:“那你为何无故杀人?” 执刀者不答反问:“你是来救人的?” 楚留香道:“我是来阻止你杀人的。” 执刀者冷笑道:“没有人能从我刀下救走我要杀的人。” 楚留香沉声道:“你一定要杀他?” 执刀者定定地瞧了楚留香一会儿,忽然收起了那柄快到可怕的刀。 他转身冷冷道:“在我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话音还未及落下,这名冷酷的刀客便如他的快刀一般消失在了街尾。 他来时黑衣沾染着无边肃杀之气,走时也好似也裹挟着潇潇风雪。 这是一个常与死亡作伴的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9章 迷雾重重 楚留香回想起方才那名刀客,不知何故,那人的刀势竟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他却始终无法想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他摇头苦笑,随即飘然落地,打量起这名从那狂刀之下死里逃生的男人。 这人头顶明珠发冠,身上披着件枣色八宝花锦袍,虽经过逃亡,发冠歪斜,衣衫破损,颇有些灰头土脸,但他一双眼睛暗藏精光,吐息轻缓且绵长,一瞧便知此人不仅仅只是出身富贵,而且身手也决计不凡,绝非等闲之辈。 虽方才经历过生死一线,但这男人却很快恢复了镇定和风度,他不待楚留香开口,便主动拜谢道:“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楚留香目光落在他别在身侧的武器上,问道:“阁下可是姓谢?” 闻言,男人的手本能地按住那截钢鞭,但随即他便骄傲一笑,坦言道:“不错,在下正是谢家谢海平。” 世间武器虽有百种之多,但因剑携带轻便,佩之神采,所以大多人都以剑为尊,江湖上用剑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提起剑,人们联想到的是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而提起“鞭”,几乎所有人想到都是谢家。谢家人人习鞭,软鞭中不乏出类拔萃者,而用硬鞭者更是将其发挥得出神入化,令江湖中其他使鞭者望尘莫及,几乎要另寻它学。 谢家谢海平,“竹节钢鞭”谢江流之子,提起这个身份,也无怪乎他如此骄傲。 楚留香也不在意谢海平无意之间流露出的自傲,只道:“阁下既是谢家大公子,而那名刀客又说与你并无仇怨,眼下怎会无故动手?不知这其中可是有什么隐情?” 提及那人,谢海平的脸色还是忍不住白了一白,道:“那刀客忽然动手,在下也委实不知。” 楚留香顿了顿,问道:“在下此前曾听闻近几日谢公子好像在附近追讨什么人,他可会是因此而来?” 谢海平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前所追讨的正是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但那刀客分明早早就候在那里,却一直暗中旁观,直至我那仇人血尽而亡也未曾插手,想必并非专为救人而来。” 楚留香道:“此人可是‘凤尾双钩’?” 谢海平道:“不错,正是花昭月。” 楚留香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禁喃喃道:“原来你已杀了她。” 谢海平忍不住切齿道:“阁下有所不知,她杀害我父,连割九十八刀犹不肯罢手,待我父身故后竟扔与野狗分食,如此血仇我如何能不可报还于她!” 他说着,眼里已迸发出浓浓的怨毒之色。 楚留香瞧着对方如有实质的仇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息道:“无论谁被人杀死,这世上都会有人为他难过。你为令尊的死痛苦万分,那她的家人会不会也在难过?” 谢海平不禁嘲道:“阁下如此说便有些妇人之仁了,江湖向来弱肉强食,今日我为执刀者,花昭月是任我宰割的鱼肉,我要杀她又何须管顾别人的想法?” 他顿了顿,冷笑道:“纵然今日胜负颠倒,换了花昭月取胜,她也必定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楚留香微微动容,道:“好。可若有一日你也因此而死,你可曾想过你的子女后代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也如你这般卷入这场无休止的复仇中?” 谢海平毫不动容,冷漠道:“花昭月死后,花家已再无一活口。若要寻仇,就叫他们去地狱里寻吧。” 楚留香的目光中渐渐流露出郁色,缓缓道:“不错,花家确实已被灭门,可当年那起惨案又是何人主使?” 谢海平一顿,微微眯起了眼睛,道:“花家惨案早已是陈年旧事,至于为何灭门,又被何人所灭,江湖中一直未有定论。阁下今日如此询问在下,却不知是何意?” 楚留香道:“我只是奇怪,若当真一切未明,为何花昭月放着凶手不查,却偏偏要来纠缠令尊呢?” 谢海平道:“那女人性格古怪,向来睚眦必报,谁若因一点小事冒犯了她,她定叫那人吃不了兜着走。你去问一百个人,这一百人里都绝不会有一人知道她忽然犯了什么毛病,又为何要缠上谢家。” 楚留香道:“‘凤尾双钩’行事确实狠辣无常,可她也绝不是喜爱虐杀的狂徒。若只是小事,她之前便与令尊有过一次冲突,按理来说无论再大的不满也应该消了,但数月后她卷土重来,这次甚至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我实在困惑,一个独身背负血海深仇的人,在大仇得报之前又怎会如此不珍爱生命?” 他瞥着谢海平,缓缓道:“不过我想谢公子定当清楚其中关窍。” 谢海平的眼神渐渐变了,他紧盯着楚留香,寒声道:“你知道什么?” 就在说话间,他的手已悄悄地按在了腰侧,仿佛随时准备抽鞭而上。 楚留香已将对方的转变尽收眼底,但他既未答话也未有动作,只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险恶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对方。 谢海平忽而冷酷一笑,狠声道:“不论你知道些什么,我今日都定叫你不能活着走出这条巷子!” 话音未落,他的人便已如猛虎般扑出,手中钢鞭好似一道银亮的闪电直向楚留香挥去。 楚留香不禁苦笑,这人翻脸的速度简直比翻书还要快,全不顾别人上一刻才救了他的命,这一刻便要出手取人性命。 楚留香脚步一错,侧身避过,谢海平扑了一空,随即反手又是横鞭击来。 楚留香不欲与他多做无谓缠斗,长臂一探,便自墙壁抠下数枚指甲大的石子,只听“咄咄”两声,他手中四枚石子便分作两组激射而出,同时击向谢海平左右双鞭,不偏不倚恰好敲在鞭身顶端。 谢海平只觉双臂一麻,那小小石子好似裹挟着千钧之力,第一对石子袭来时双手还能勉力握住,而待后一组石子敲上双鞭时,却再无力支撑。那一对足有十斤三两的钢鞭竟同时脱手而出。 行走江湖,时常有人提及“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句名言,可能听着好像是在彰显自己非凡的骨气,实则不然——无论谁失了兵器,都意味着已无还手之力,你想不亡,还得看看仇家愿不愿意呢。 谢海平脸上乍红乍青,好似开了个染坊。自他兵器脱手,便知自己今日多半凶多吉少,可怜他离了虎穴又入狼窟,谁知最后到底还是一个死字。 也不知是不是内心作用,他已愈发感觉身体沉重,气力不济。他缓缓闭上眼睛,只求对方给个痛快。可谁知杀招却久等不至,却反闻到了一缕缥缈的郁金香气。 谢海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睁开眼睛,霎时惊道:“你、你莫非就是楚香帅?” 一点也不错,此人放着更易击中的躯干不选,为何偏选了体积狭小移动快速的鞭尾?要知道那四枚石子力量之大,落在血肉之躯上就是一打一个透明窟窿! 身怀绝技却不愿伤人性命的,全天下也只有一个——楚留香。 楚留香既不称是也不称不是,只问道:“据我所知,当年谢家与花家并无仇怨,却不知令尊又为何要动手灭花家满门?” 谢海平呆立在原地,他盯着楚留香,面容一时凶狠宛如豺狼,一时又泄气尽显颓唐,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口气,呆然道:“香帅有所不知,其实我爹也是被人所惑,这些年来已是后悔不迭,却又不敢声张。” 楚留香动容道:“被何人所惑?” 谢海平摇头道:“事情发生时我年纪尚小,加之父亲又不曾与任何人提起,我也只凭印象记得那是个极美的女人。” 楚留香道:“极美的女人?” 谢海平轻轻摸了摸胸口,喃喃道:“非是皮肉之美,而是她有一种、一种十分独特的气质。” 那是一个令人见之忘俗的美人,纵然一别经年,他也始终难以忘怀。 楚留香道:“那你可知她的身份来历?” “她的来历不仅我不清楚,父亲也是知之甚少,”谢海平面上逐渐浮现出痛苦之色,喘息着道,“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也只有一件事。” 楚留香道:“何事?” 谢海平本欲开口,可他的脸色忽然肉眼可见的白了下去,张张口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楚留香终于意识到不对,目光不禁落向了谢海平死死按住的胸口。他一个箭步冲过去,缓缓抬起对方的手,赫然便见一道狭长入骨的刀口。 伤口外翻,触之冰冷刺骨。分明伤势如此之重,却半点不见血腥之气,仿佛那一刀已将一腔热血尽数凝做了霜雪。 放眼全天下,只有一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雪刀血刀风不度。 原来之前那刀客竟是销声匿迹近三十年的风不度! 楚留香终于想起十数年前他在他还未踏入江湖时,曾在眉山受过天秋子江不辞的指点,领略过与之极为相似的一招。 然而如今风不度这看似朴实的一招却比他的同门师弟江不辞精妙太多! 谢海平早已站立不住,径自委顿在地,他面上已浮现出一种灰败的青色,而眼中却是不加掩饰的迷茫。 他喃喃道:“我……我怎么忽然要死了?” 楚留香忙扶住他,急切道:“你知道什么?” 谢海平眼见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顿了顿,却还是艰难回答道:“那个女人,她必然、必然仍生活在这里,这附近……一个大……秘……组织……” 后面的字句已微不可闻,他却仍固执地大张着眼睛,好似还在留恋这个并不怎么快活的世界。 楚留香瞧着对方气息渐绝,眼中不禁流露出怜悯,低低叹息道:“谢谢你……” 他站起身仰望着天边灿烂的青阳,却只觉眼前好像已弥漫起重重迷雾。 他已经猜到先前那白衣人虽身份不明,但却显然是有意将他引诱至此,想叫他发现花家与谢家背后的隐秘,还有那个神秘的女人…… 楚留香不禁又想起了近来自己接连不断遭遇的要命的桃花,张洁洁、艾青、艾虹、酒铺女老板…… 这个神秘且庞大的组织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眼下这一切究竟又有何联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0章 雪刀风不度 大街上人来人往,既有卖力吆喝的小贩,也有没事四处溜达的闲人——有事忙的谁有时间在街上闲逛? 总之这副景象,无论如何都已算得上热闹非凡,盛世太平。直到一个男人出现,才打破了这和谐的画面。 这个男人一身黑色劲装,背负一把乌鞘宽柄的阔刀,沉默地推着辆手推车,孤身一人行走在街上。别处都是人挤人,而到他这里,人群却不知何故都自发隔开距离,他甫一走近,身边人的喧嚣声都好似轻了一轻。 尽管待他稍走远些,背后就有人嘀嘀咕咕指指点点,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出来——好像谁声音大些,那男人就要跳起来拔刀砍他们脑袋似的。 其实这些人的心思也不难理解,毕竟谁家里刚死了人,谁的脾气都会比平时要大些。虽然尸体被白布盖住大半,可谁瞧不出手推车里是个死人? 就在周围商铺里的小贩都对这人退避三舍的时候,旁边一家极为冷清的店铺里却忽然窜出个人来,热情的招呼他进店转转。 你问这老板胆子这么大,人又这么热情,怎么店里还如此冷清? 棺材铺能不冷清吗? 平时若是有人闲逛,只怕都要从这儿绕着走,生怕挨得近些就要沾上晦气呢。 这男人才一进店,老板便已满脸堆笑地凑上前去,推销着自家店里的产品。 不得不说,这老板的相貌着实对得起他经营的这家店。三角眼,瘦长脸,嘴边还长了颗缀着长毛的黑痣,简直也跟棺材似的,叫人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 不过他虽有这样一副尊容,话却半点不比临街五福楼的小二少,滔滔不绝地劝客人多买些什么纸人纸马纸元宝。 虽说话多的人并不少,可像棺材铺老板这样半点没有眼力价,什么人都敢往上凑的却不多见,这下饶是这寡言男人也有些受不住了,忍不住截口道:“就要一口寻常棺材。” 他刚说完,老板的笑容顿时不似方才那般灿烂,诧异道:“只要棺材,旁的都不需要?” 男人并未答话,似是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直接将一锭银子甩在台上。 这一招果然放在哪里都十分管用。 老板立刻就闭上了嘴,去里间抬了个桐木棺材出来。 要知道一口实木棺材少说也要重百斤,可那老板竟未见太过吃力,男人不禁便多瞧了一眼。 可谁知他不过是看了一眼,那老板就像被咬了一口似的,原本稳如磐石的双腿立刻就打起了颤,一边还嘀嘀咕咕骂着什么“懒驴王小四不知帮忙,死去哪里鬼混”之类不干不净的话。 男人皱皱眉,又重新转开了眼睛。 那老板抬完棺材,又凑到手推车前,一把掀开了白布。 一具面色青白、浑身血污的尸体顿时出现在眼前。 老板怔了一怔,好像也被吓了一跳,喃喃道:“这姑娘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接着他又在一边叹了好半天的气,才转头对男人问道:“这尸体怎么少了条膀子?” 男人道:“不知道。” 老板吃了一惊,道:“你难道不是她的家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男人冷冷道:“这与你有关系?” 他的声音冷,眼神却更冷,好像裹着北国的风雪,又残酷、又无情,宛如一柄尖锐的利剑,盯得老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忙道:“当、当然与我无关,只不过这尸身不全,怕是直接下葬不好。” 男人道:“江湖之人何须穷讲究,直接埋了就是。” 老板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明明也是个高大挺拔的身材,却偏缩得好似鹌鹑。 他刚要动手抬尸体,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婉转的女声。 “慢着!” 话音未落,便见一名身着杏黄春衫的女子转入此间。 男人一怔,轻声唤道:“阿素?” 阿素微一点头,目光便转向了老板。 她看起来已不算年轻了,可当微微一笑之时,那流转的眼波却好似粼粼湖水,一直荡漾到了别人心里。 阿素道:“刘老板,今日怎么就你一人?李小四又偷懒了?” 老板应了一声,忽然也笑道:“素姑娘怎的健忘起来,把那小懒骨头的名字都记错了?” 阿素一呆,面上好似已浮现出淡淡的尴尬。 男人没有在意这段小插曲,只提醒道:“该做的事也已做完,是时候离开了。” 阿素回过神,点点头,又转向老板道:“我们接下来还有事,不便久留了。” 她瞧了一眼推车里的尸体,道:“这具尸首,还请你帮忙料理了吧。” 说着,她便递上一锭银子。 老板瞧了那银子一眼,没接,只摆手道:“刚刚这位客人已经给过了。” 阿素却没收手,坚持道:“你就收下吧,老板娘的病情一直不见好,难免有急用钱的时候。” 老板道:“不必不必,我正正经经做生意,哪能随便占人家便宜呢。” 他说得情真意切,好像已全然忘了自己方才收二两银子,却只拿出桐木棺材的事情。 “这是我愿意给的,怎么能说是占便宜?”阿素向前一推。 “不了不了,你自己拿着吧。”老板一拒。 “还是你更需要,你收下吧。”阿素再一推。 这两人一推一拒,瞧上去简直滑稽极了。送银子的死乞白赖的向前送,好像别人不接她就吃了天大的亏,收银子的一个劲儿的往外推,好像接了就会要了他的命。 阿素已渐渐有些不耐,她一只手向前递,另一只手已搭上了老板的肩。 老板微一错步,便闪了开来。与此同时,女子手上那锭银子竟骤然炸开,七八枚牛毛似的绣花针直向着他射去。他顿时眸光一闪,双手探出,快速在空中连捉数下,待重新站定时,指缝中已夹满了银针。 这老板将针甩在地上,笑道:“我不过是不拿你的银子,怎么反过头来你倒想拿我的命了?” 他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腰也不弯了,背也不驼了,脸上虽挂着笑容,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简直与之前那个瑟缩的棺材店老板判若两人。 阿素不答,手中最后一枚绣花针已脱手而出。 这一针不同于方才银锭暴射而出的暗器,它被注入内力后显然速度变得更快,破坏力更强,也更难躲避了。 那老板这次没有选择探手去捉,因为他已注意到针上泛出的森绿的毒光。只见他“噔噔噔”向前踏出数步,竟是迎着毒针而去,手中银光一闪,便也甩出一枚绣花针。阿素发出的毒针速度已是极快,而他后来才发出的这根针却比毒针来得更快。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两针对撞,毒针已兀自跌落在地,银针却去势不停,直奔阿素而去。 这老板竟是要主动进攻了。 阿素只冷冷一笑,两只飘飘长袖向后一甩,手中就多了对双钩。与此同时旁边的男人也动了,阔刀出鞘闪出一道乌光,冷冽的刀气骤然向那老板袭去。 他虽然才出刀,但嘴角已泛起了势在必得的微笑。他相信,世上绝不会有几个人能从自己手下逃出。 他确实也有自信的资格——方才无论阿素使出了多少招数,老板脸上也始终保持的笑容,在他出手的这一刻终于消失了。 这会儿工夫说短不短,但在高手过招时却已足够决定生死。此时阿素右手的钩子已距那老板的面庞不过数寸,反观他双手皆是空空如也,纵然拼命伸长了手也决不能赶在钩子勾下脑袋之前击败阿素。 但这老板的身影简直就好似鬼魅,不知怎的就忽然向右一飘,恰好避开从左侧劈来的刀,右手又扳住了阿素的左肩。 这是阿素万万想不到的,更是男人从没考虑过的情况! 凛冽的刀风在不大的店铺中激荡,霎时吹起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刀似流星,有去无回。 男人这一刀发出后就绝没有收回的念头。 “嗤”的一声,白布似雪,已有梅花在这雪地上嫣然绽开。 覆水难收! 白布落下时,男人已是面色惨白。 却听一道清冽的男声忽然响起,颇为感叹地道:“雪刀风不度大名鼎鼎,果然名下无虚。” 男人猛地抬起头,便见那老板正口角含笑,静静望着自己。 而他的身边,正站着死里逃生,犹然惊魂未定的阿素。 男人盯着他,不禁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风不度?” 老板苦笑一声,指了指左肩已泛起霜白的伤口,道:“刀极快,气至寒,伤口深约半寸却不见血,顷刻便已结霜……除了风不度,谁还有这能耐?” 风不度握刀的手微微一松,轻声道:“你不是这里的老板,也不是谢家人……你是谁?” 老板一顿,指尖便顺从地落在下颌上,一剥便剥下张极为精妙的假脸,露出其下真容。 他的眸子仿若晴空下的碧海,闪耀着温暖的波光,忽而一笑又好似春风拂面,含着说不尽的人间风流。 他注视着风不度,长揖及地,朗声道:“在下楚留香,见过风前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1章 岁月如织,沧海桑田 “在下楚留香,见过风前辈。” 不待风不度有所表示,阿素便已惊呼出声:“楚留香?难道你就是那个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不禁摸了摸鼻子,答道:“正是。” 风不度缓缓道:“我已有近三十年不曾涉足江湖,没想到我不识得你,你却能认出我。” 楚留香苦笑道:“若非晚辈早年曾受过天秋子江前辈指点,只怕这次就要有眼不识泰山了。” 风不度一怔,忙道:“江不辞?江师弟他……还好吗?” 楚留香道:“两年前晚辈曾在太湖边巧遇同来游湖的江前辈,那时他刚收了小徒弟。近来的话……也未听说眉山发什么大事,想来应是安好的。” 顿了顿,他又道:“风前辈若是惦念,何不上眉山与江前辈一叙?” 风不度神色微微黯然,缓缓摇了摇头。 楚留香也不勉强,沉默了一会儿,只道:“不过既然前辈已近三十年不过问江湖事,却不知此番又因何出现在此?” 他瞧了一眼推车中的花昭月,忽然再作一揖:“还请前辈如实相告。” 风不度顿了顿,缓缓道:“这些年我虽然不行走江湖,但着实已见过了不少人,你的眼神……你有此一问并非出于恶意。” 阿素接口道:“若心怀恶意,他方才便该任由你将我杀死,而不是替我挡下那一刀,反叫自己受了伤。” 风不度道:“你相信他?” 阿素一笑:“我相信你的眼光。” 她忽然转过头,道:“因为我。他是因为我才要插手这件事的。” 楚留香一怔,询问道:“若是在下不曾看错,夫人方才所使的可是双钩?” 阿素点头道:“正是。” 楚留香道:“莫非夫人与花家有什么渊源?” 阿素目露沧桑,喃喃道:“一言难尽。” 楚留香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难道夫人便是这位花小姐的表亲?” 阿素呆了呆,迷惑道:“表亲?我姓花,这确实不错,但我与花家实则并无宗族关系。” 她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只不过是花家的一个侍女罢了。” 楚留香道:“但我方才观夫人出手,不仅外在招式规整熟练,而且仿佛对花家双钩的精髓也颇有所悟,绝非只流于表面的花架子,该是经过指点才是。” 花素浅浅一笑,道:“你是想问,我分明只是个下人,又怎么能把花家武功练到如此地步的,对不对?” 楚留香摸摸鼻子,直言道:“不错。” 花素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曾经的主人,花对月。” 楚留香正色道:“愿闻其详。” 花素抬眸,目光仿佛穿过了这小小的内室,落进了久远的岁月中。 那一年,花素被人贩子卖进花家,她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而花对月才刚过周岁。但在花素心里,花对月始终是明月光一般的存在。在他身上花素几乎看不到一点小孩子的顽劣,正相反,他一直十分懂事。由于是唯一的公子,在花对月很小的时候,花老爷就请了人为他启蒙,教他习武,而他也从未有一日懈怠。 后来有一天他知道了花素的被拐卖的经历,每日便又多了一件事——将他学会的东西全部悄悄教习给花素。他希望她也能知文懂武,有朝一日离开花家,去寻找自己真正的亲人。几乎可以说,花素今日的武功全是拜花对月所赐 。 不过讽刺的是,对月的乖顺却与姐姐昭月形成了绝对的反差。 大抵因为昭月身为长女,不满忽然出现的弟弟分走父母的关注,她从小就十分厌恶对月。花素本以为这种情绪会随着成长而逐渐消退,但她错了,大错特错。 昭月是个极其要强的人,但大家族对男孩子的偏爱自是不必多说,这种天然的劣势已经刺激到了她,而且对月愈是乖巧,这种不平衡就愈是明显。后来演变成,若对月每日练功三个时辰,那昭月每日就非练六个时辰不可,不论什么,昭月都一定要做到最好。 虽说有时适当的竞争并不是坏事,但这种扭曲的竞争,伴随着日积月累的矛盾,最后还是一齐爆发了。花家姐弟年龄虽差了五岁,生辰却偏偏凑巧是同月同日。生辰当日,对月收到的是花老爷找工匠费心打造的精钢双钩,而昭月的生辰礼却是镶金戴玉的珠钗和绣工精美的罗裙。这一天,昭月所有的愤怒终于再难压抑。 她无法当面针对花对月,怨气自然就全部撒在了花素身上。府上所有的脏活累活,全部交给花素一人去做。她是大小姐,当然绝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一个侍女得罪她。而花素又是被拐卖来的,她没有家,更不知道家在何方,自然也没有退路,只能日复一日承受昭月的刁难。 可在这最难熬的几年里,花素却从未迁怒过花对月——他已将自己所有能够补偿给她的,毫无保留的全部给出了。 然而在花对月十岁那年,昭月发现了花素偷学之事。 她最后还是被赶出了花家。 三日后,花家一夜灭门。 花素说完,眼中已有了深深的落寞。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难道花小姐当真只因争强好胜,就如此憎恨自己的亲弟弟吗?” 花素道:“当然!在我印象中她一直都如此。” 顿了顿,她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犹豫:“不过……之所以事情愈演愈烈,说不定也与那个传言有关。” 楚留香道:“什么传言?” 花素犹豫道:“大约在灭门案前一两年,府中忽然有人谣传,说公子其实并非花家亲子,所以小姐才会如此厌恶他。” 接着她又是一笑,道:“但花老爷分明已把花家绝学尽数教给对月公子,若非亲子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楚留香沉吟片刻,忽然道:“我听闻,当年花家只有花小姐一人逃过一死。” 花素道:“不错。事发之前,花夫人正预备为她寻一门亲事,想必她因此离家逃跑,这才躲过一劫。” 楚留香瞧着她,直言道:“你可恨她?” 花素一怔,接着又是森冷一笑:“自然恨。” 那年她忽然被赶出花家,一无所有,身无分文,没人知道她为了活下去付出了多少代价,更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多恨花昭月。 楚留香道:“但这件事,你最终还是插手了。” 花素道:“是,我是插手了,可我从来也没想过救她。” 风不度面容平静,淡淡道:“我赶到的时候,她还没有死。” 楚留香吃惊道:“但现在花昭月岂非已是一具尸体?” 花素冷冷道:“是我让他不要救的。” 她忽然笑了,笑得既甜蜜又残酷:“因为,我要让她死!” 楚留香无法形容此刻花素的神情,他只是看着她,就觉得心已冷了,手里已渗出了冷汗。 他喃喃道:“你既然如此恨她,那为什么要杀掉谢海平,又为什么还会替她收尸呢?” 花素忽然道:“一个知恩不报,或者恩将仇报的人,是不是会被所有人唾弃?” 楚留香道:“该是如此。” 花素又道:“那是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人善被人欺’?” 楚留香道:“不错。” 花素道:“那么我想你应该懂得我为何要如此做。我不救她,是要将那些年我遭的难报还给她。我要杀谢家人,是想为公子报仇,报答他对我的恩情。” 顿了顿,她浅笑道:“至于为她收尸……若非她当年将我逐出花家,我岂非也早已在灭门案中死去了?不论如何,她总算救过我一命,今日我又怎能教她弃尸荒野,被野兽分食?” 她定定道:“既是恩,不论如何,都必将报答。” 楚留香听了她的话,不由陷入沉默。一时之间小小的棺材铺中竟再无半点声响。 过了很久,花素终于道:“如今我二人已将事情说清,却不知阁下又为何追查此事?” 楚留香苦笑道:“实则在下本非转专为追查此事而来,乃是半途被人引过来的。” 花素蹙眉道:“竟有此事?” 楚留香试探道:“夫人可是想到了何事?” 花素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们二人久未涉足江湖,对武林大事知之甚少,而这次能够得知此事并且及时赶到,其实是因为有人寄来了一封信。” 楚留香道:“哦?是一封什么样的信?” 花素道:“一封既没有填写收信人,也没有加着落款的无名之信。” 楚留香沉吟道:“如此看来,这寄信之人应该不仅清楚你与花家的渊源,而且还颇有手腕,能够得知二位的行迹。” 他忽然抬起了头,道:“那位花公子,当真已死了吗?” 花素一怔,道:“这么多年来,花昭月始终称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若公子当真还活着,这些年怎会毫无音讯?” 风不度原本倚门而立,一直未出声干涉他们二人对话,此时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截口道:“我仿佛忆起,那花小姐死前曾向我问起花对月……说不定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曲折。” 花素顿时呆立在原地,喃喃道:“莫非……但怎么可能呢……” 楚留香沉吟良久,忽然道:“在下曾从谢海平口中得知,当年之所以发生惨剧,与一个神秘女人脱不开干系。夫人与花家渊源颇深,不知可曾听说这附近有何神秘组织?” 楚留香问出这句话,全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没有办法的办法,却未想到花素的目光中骤然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疑。 她瞧着风不度,欲言又止。 楚留香察言观色,心念电转之间只觉思绪一清,仿佛已窥见真相的一角。 他追问道:“莫非风前辈有何难言之隐?” 但风不度的脸色却忽然变得僵冷,寒声道:“你既知难言,又何必要问?” 楚留香道:“当然要问!前辈既清楚其中内情,又何不肯将事情说出,还花家、谢家无辜惨死的人一个真相。” 风不度冷冷道:“这些人于我既无恩也无怨,我又为何要在意他们如何?” 楚留香抬首道:“为的不仅是他们,更是为前辈你。” 风不度冷笑道:“为了我?” 楚留香道:“既是难言,岂非证明前辈从未放下?晚辈知前辈向来豁达,早已视生死如家常,如今这般情态已是异常,所以晚辈冒昧猜测,此事该与三十年前前辈忽然失踪有关。” 他忽然一揖到地,轻声道:“晚辈坚持追问,不为别人,只为前辈你。这件事时隔多年仍令前辈如鲠在喉,难道前辈就不想有一个了结吗?” 楚留香这一段话说得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几乎令风不度说不出话来。 沉默良久,他终于缓缓闭上眼睛,而手却已微微颤抖起来。 楚留香映入眼底,心中不由巨震。他知道,习武之人的手无论何时都应稳如磐石,不仅是为了握住防身武器,更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可动摇的决心。如果一个刀客握不住他的刀,岂非是已离死亡不远?这是一个决不能容许的错误。 这个道理风不度岂会不知?但他的双手却已然颤抖,他的内心在动摇,他已忘记了自己挥刀的理由! 现在的风不度,已无法挥出名震天下的雪刀! 究竟是怎样的事,能令他如此痛苦? 三人沉默着,气氛已近乎凝滞。过了很久很久,风不度的手终于止住了颤抖,他喃喃道:“你怕死吗?” 楚留香道:“我怕不明不白的死。” 风不度道:“那你可知这世上还有比死更痛苦的一百倍的事?” 楚留香一顿,他忽然想起了东三娘,蝙蝠岛之事明明才过去不久,如今回想起来却令他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他不禁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风不度道:“但我说的这种痛苦,若非亲身经历,旁人决计无法明白。” 他说着,脸上已浮起了深沉的郁色。 “你说的那个组织,我不仅知道,而且也亲身去过。” “我无法为你指路,因为我也不知它究竟身在何处。” “我只知道那里是囚笼,而我却在囚笼之中遇见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她是我见过最纯洁、最善良的女孩子,我当然会爱上她。可也正因这份爱,才将囚笼真正变成了无法逃离的地狱……” 说到这里,风不度的眼中已爬满了难以抹去的绝望,他的手再次颤抖起来,而这次楚留香却再看不到止息的痕迹。 “我无法割舍对她的爱,但我也无法忍受永远失去自由的绝望——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永远无法理解自由有多么可贵。” “我日日对着我曾经最爱的人,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份爱一日日被痛苦冲淡、再冲淡。我比谁都明白,若有朝一日当爱耗尽,它就会变成无法逆转的仇恨……” “我抛弃了她,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但我宁愿死也不愿再回去,因为回去,就意味着我对她的爱将不复存在……这比死还要令我痛苦!” 风不度的手仍在颤抖,久得仿佛已永远无法止住,就好像他心中那份难以忘怀的爱意。 花素已忍不住眼中的悲戚,泣声道:“风郎,不要再说了……” 风不度忽然撩起左手袖口,赫然便见那齐根折断的小指与无名指,他的手臂上盘桓着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勒痕,丑陋的疤痕犹如蛆虫,蛰伏在这名绝顶刀客的身躯上,它们三十年犹未褪去,将来也必将伴随他终生。 风不度厉声道:“这件事是我一生都无法迈过的坎,它在我心中永远都不可能了结。而我与你提起,只是想提醒你,若没有死亡的觉悟,一旦深入此事,必将如我一般万劫不复!” 他的话已说完,而楚留香的脸色也好似冬日的落雪,变得惨白无比。 花素抬起沁满泪水的眼睛,苦涩道:“你想问的,我们已尽数吐露。从此之后,不论这件事结局如何,都与我们再无干系……就此别过吧。” 她缓缓拉起风不度残缺的左手,轻轻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风不度垂下头,他瞧着花素,眼中刻骨的苦痛终于缓缓消散。 楚留香忆起初见风不度时,他的刀锋好似沾满了北国的冰雪,一刀便劈开了江南春日的温暖,而此刻他注视着花素,眼中便荡漾开融融暖意,已融化了他满身的风雪。 这名满身伤痛的刀客与花素的相知相伴,也许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江湖催人,岁月如刀,三十载春秋,昨日鲜衣少年郎,今朝竟作人间沧桑客。 血红的夕阳下,楚留香远远瞧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长叹出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2章 艾氏姐妹 短促的笛音划破长空,惊起数只不知栖息在何处的飞鸟。 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小巷。 可既是人迹罕至,又从哪里来的笛声? 就在你有此疑问之时,旁边一棵苍翠的月桂树里,忽然荡出一双纤细笔直的长腿。 原来这树上坐了一名少女。 她穿着一身夺目的红衣,手里拈着支短笛,脸上还洋溢着明艳的笑容,显得既天真,又快乐,就好像邻家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艾虹在等一个人。 她已等了很久,但脸上却未浮现出丝毫不耐。 忽然,巷子里了卷起一阵淡青色的烟雾,袅袅流散出一道婀娜的倩影。 烟雾散去之时,一名青衣女子已婷婷立于巷中。 她抬起头,眸中便落满光辉,荡漾起点点碎金。 树上的女孩子顿时绽开灿烂的笑容,红影一闪,便落入巷子,站在青衣女子面前。 艾虹道:“姐姐!” 原来这女子便是消失已久的艾青。 与艾虹显而易见的开心不同,她脸上则满是拒人千里的冷淡。 艾青道:“你已查到圣女令踪迹。” 这并不是疑问的语气,她在陈述,仿佛她早已知晓艾虹忽然召她前来是所为何事。 艾虹笑容顿时一淡,却还是乖顺道:“是的。” 艾青微一偏头,目光落向东边的院落,道:“果然在那里?” 艾虹垂首道:“是的。” 艾青点头道:“看来护法大人所料不错。” 艾虹抿嘴一笑,道:“他当然会在那里。无论谁得了要命的病,只要不是呆子、傻子,都会去看大夫的。那人病得那样厉害,若再不去治就要下去见阎王啦。” 艾青道:“纵是如此,你亦不可轻举妄动。圣女大人曾言此人十分棘手,若无帮手,你一人绝难得手。” 艾虹道:“那就请姐姐前去回禀了。” 艾青道:“我们到时以笛声为信,里应外合,确保万无一失。” 顿了顿,她又再次叮嘱道:“记住,此事关乎圣女令,绝不容许有失。” 艾虹凉凉一笑,不禁轻嘲道:“绝不容许有失?那圣女大人保管不利,可算是有失?” 艾青面色一沉,轻斥道:“艾虹,慎言。” 艾虹撇撇嘴,叹息道:“姐姐可真是忠心耿耿呢。” 两人正事已谈完,为免行迹败露,艾青本该如以往一般迅速离开,但今日她瞧着艾虹,双腿却仿佛粘在了地上,难以迈开一步。 艾虹也有些惊讶,喃喃道:“姐姐可还有事情交代?” 艾青摇摇头,忽然执起艾虹的左手,询问道:“伤势如何?可还会疼?” 艾虹神色微变,平声道:“疼如何,不疼又如何?” 她盯着艾青,忽然阴郁一笑:“难道姐姐会后悔吗?” 艾青全身一僵,神色也冷了下去。 艾虹视而不见,只追问道:“你会后悔吗?后悔将我的行迹告诉护法大人?” 艾青道:“不会。” 她说着,手指已慢慢松开,任由艾虹的手从掌心垂落。 艾虹笑了,笑得毫不意外:“我就该知道,姐姐向来对圣教忠心不二,不然早该答应同我一起逃走了。” 艾青摇头道:“以你我的能力不可能跑得出去。” 艾虹道:“难道希望渺茫,就不能试一试吗?” 艾青冷冷道:“尝试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失败。而失败意味着什么——你会死!” 艾虹猛地抬起头,大声道:“是,我是失败了!但我为什么会失败?若非你泄密,我怎会……怎会……” 艾青目露沉郁,寒声道:“纵然我不说,护法大人也必定会发觉,到时你甚至不会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艾虹一怔,惨笑道:“可我实在看不穿姐姐的想法,你当真、当真是想救我吗?” 她垂眸瞧着自己仍在渗血的左腕,低声道:“我左手已伤过一次,纵然愈合如初,也绝不可能恢复同过去一般的水平。如今这一代中,已再无一人能与你一战,未来的护法之位已非你莫属。” 艾青面沉如水,冷声道:“你是我的妹妹,我有什么理由如此害你?” 艾虹颤声道:“我是你的妹妹,但我与你不同,我是不该出生的私生子,因为我,母亲才会被逼死,你恨我夺走她,这也没什么奇怪……” 啪—— 艾虹抚着自己被扇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艾青冷淡的脸上已燃烧起了难以掩饰的怒火,她瞧着她,就像在瞧一个罪无可恕的狂徒。 艾虹合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竟然笑了笑:“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该这样说的。” 艾青瞧着她,眼中已渗出冰锥般的阴寒。 她忽然转身就走。 艾虹没有追,只轻声道:“姐姐,我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艾青没有回头,脚步却还是停下了。 “若有朝一日,我与圣教再无法共存,你只能选择一个……这次,你会选择我吗?” 艾青背对着她,冷酷道:“艾虹……你要叛教?” 艾虹明知对方瞧不见,却还是用力摇头,道:“并非如此,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不会。” “……” “艾虹,不要天真了。” 艾青默默叹了口气,终于不再留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错落的屋檐下。 艾虹瞧着那青色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眼中渐渐闪过一丝怨毒。 “天真……一点也不错,我也该向你学习一下了。” 她缓缓抬起手,遮住略显扭曲的脸颊,过了很久才重新放下。 阳光之下,红衣少女面上已挂起了笑容,既甜美,又纯真,一如既往。 桌案之上,水已沸腾,蒸腾出一圈又一圈的白雾。 一只劲瘦的手提起水壶,不疾不徐地将杯具全部用滚水浇过一遍后,拈起茶叶放入茶壶,注入沸水轻轻晃过一圈,最后却又将水尽数倒掉。它再次提起水壶,向内注水,水满,又轻轻盖上壶盖,然后向下倾倒滚水,直将茶壶浇了个通透。 这一切做完,已有阵阵别样的茶香悄然飘散。直到此时,这只手才彻底放下了。 “艾虹姑娘既已归来,不知可愿与在下一起品一品这壶刚泡的玉叶长春?” 手的主人终于回转过身,一双深邃如海的眸子微微弯起,含笑而立。 这人当然就是游云鹤,除了他,你简直再找不到一个会这样做的人了——难道你能指望一群酒鬼冲茶? 艾虹从树后转出,吃吃笑道:“大名鼎鼎的‘催命医’亲手冲泡的茶,也不知这世上能有几人有福气喝到。” 游云鹤微微一笑,道:“起码你就是其中一个。” 尽管艾虹在这里已住了好些天,可今日才是她与游云鹤的第二次见面,不过她却一点也不认生,只脚步轻快地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道:“你难道是专程来找我的?” 游云鹤道:“我若说不是呢?” 艾虹转转眼珠,试探道:“那你是来找那个嘴巴特别毒的讨厌鬼?” 游云鹤笑而不答,表情颇有些高深莫测。 于是艾虹又道:“你若要找他,那可就找错地方了,我已半天都未瞧见他了,说起来我反倒还想问你呢。” 游云鹤淡淡道:“他有自己的事情做,我不必去干涉。” 艾虹不解,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跑到我的院子里来?” 游云鹤道:“那我若说是来找你呢?” 艾虹一怔,撇嘴道:“你和楚留香一样,简直都坏得很,就喜欢拿女孩子寻开心。” 游云鹤大笑道:“是既是不是,不是既是是,那么是与不是又有何重要?” 艾虹道:“那重要的是什么?” 游云鹤道:“重要的是我已经坐在了这里。” 艾虹瞧了瞧桌案上的茶壶,接道:“而且你还泡了茶。” 游云鹤为她斟上茶,道:“请。” 艾虹端起茶杯端详了很久,忽然道:“茶里有药?” 游云鹤面容平静,笑道:“姑娘觉得呢?” 艾虹顿了顿,忽然也笑了笑,低头轻轻吹了吹茶水,然后喝了下去。 游云鹤似笑非笑:“莫非你现在已不怕我下毒?” 艾虹道:“你若想杀我,简直有一百种不同的法子,又何必选择再繁琐不过的毒药呢?” 游云鹤道:“但除了杀人的毒药,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药,根据不同的情况,投放不同的药,以此达成不同的目标。” 他忽然浅浅一笑,道:“也许我并不想要你的命,却藏着其他的目的呢?” 艾虹竟还是很镇定:“我现在住着你的房子,用着你的伤药,刚刚还喝了你的茶,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岂非都已跑不出你的手掌心?况且……” “说不定我现在已经中了你的计。”她嗅了嗅壶中茶香,又笑了,“与其傻呆呆地作些无谓的反抗,还不如向你卖个乖,说不定你一个心软,就……” 她话未讲完,便瞧着游云鹤抿嘴一笑。 游云鹤怔了怔,不禁失笑道:“你倒是个聪明人。” 艾虹道:“可惜你们这些男人,总是希望女人愈笨愈好的。” 游云鹤道:“若哪个男人真这么想,那他就是天大的大傻瓜。要知道一个聪明的女人在某些时候总是很喜欢装糊涂的。” 艾虹道:“但我可不是装糊涂,我是真的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花费这么久的工夫,只为喝一杯茶。” 游云鹤道:“品茶固然是件很美妙的事情,但我却更加喜欢冲泡的过程……等待,你会更加清楚自己的所求。” 艾虹道:“那么你是个耐心很好的人咯?” 游云鹤道:“谈不上很好,但总算不上差。” 艾虹道:“可我却觉得你的耐心简直好极了。” 游云鹤道:“哦?” 艾虹娇声一笑:“你像个老和尚似的跟我打了这许久的机锋,还没有向我说明来意,难道不说明你的耐心已是很好?” 游云鹤笑容微敛,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有事前来。” 艾虹道:“什么事?” 游云鹤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艾虹道:“什么人?” 游云鹤不答,却忽然执起她放在桌边的手,将袖子拨开露出一截白如莲藕的小臂。 他瞧着其上尚未完全愈合的割伤,轻声道:“在你身上留下这些伤口的人。” 艾虹神色微变,冷声道:“你为何想要知道这个人?” 游云鹤道:“此人大约是我的一位故人。” 艾虹道:“何以见得?” 游云鹤闭口不言,只卷起了自己的袖口。 他小臂上盘绕的,赫然竟是与艾虹一模一样的割伤。 却显然更狠、更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3章 常者无常 楚留香已离开了那家狭小的棺材铺——他已将真正的老板和他的帮手请了回去,并且还留下一锭银子用作料理花昭月后事的报酬。他银子给得痛快,老板自然答应得更痛快,所以他才能不费什么工夫就回到了那条与胡铁花分别的街道。 街还是那条街,金家还是那个金家,所以它的门口当然也像平时那样排了一长串的人。但这些人里却已不见胡铁花的身影。 也许金灵芝终于回心转意,将他召了进去,说不定现在两人正聊得投机,已完全忘了那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楚留香心中已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些美好的想法。 他走近了些,已能瞧见那个站在门口的门房。 金家门前的访客虽已换过一茬又一茬,但这个门房却还是原来的门房。 尽管这人每天都能见到很多人,但楚留香却笃定对方一定还记得自己——就算不记得他,也总该记得他的银子。 他又走近了些,甚至已打算直接叫这门房领自己进去加入胡铁花他们的谈话。 这门房果然还记得他——他瞧着楚留香,就像是瞧见了鬼,还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恶鬼。 而他的嘴角已肿了,门牙也已缺了一颗。 楚留香几乎已呆住了。他这才意识到事情发展的方向也许并不如他想的那个样子。 胡铁花猫在假山后,正在向外悄悄地窃望。 他在等待一个现身的时机,等待金灵芝从房中出来,当着他的面,再一次练习‘清风十三式’——一个让她无法轻易搪塞过去的时机。 他已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逮她个现行不可。 然而就在他暗暗下定决心的时候,他的肩膀竟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胡铁花为了这件事,今天甚至连一杯酒都没有碰,他确定自己没有醉,更没有出现错觉,身上也绝没有沾染能把人引来的酒味,况且他已藏在如此隐秘的地方,而且还藏了有一段时间,现在怎么还会叫人发现端倪呢? 他心里一沉,回身就已冲出一拳。 因为金家仆从大多都是清清白白的普通人,所以他这一击并未挟上内力,出手也是单刀直入,平平无奇。可尽管如此,这一拳带的力道,也绝不是寻常人能吃得消的。胡铁花确信,他这一下绝对能将来人打晕过去,而且连声都叫不出。 但出乎意料的,对方竟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他的拳头。 胡铁花在看清来人之前,已闻到了一阵缥缈的郁金香味。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楚留香苦笑道:“你要把我打破了相,以后可就没有女孩子请我们喝酒了。” 胡铁花揉揉鼻子,道:“你怎么来了?昨天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楚留香道:“我昨天……一会儿再同你说。”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瞧着胡铁花,道:“反倒是你,为何要平白无故打碎那个门房的牙齿?” 胡铁花瞪大眼睛,粗声道:“他拿了你的钱,却反过头来还想骗人,难道不该打?” 楚留香讶然道:“他骗了你什么?” 胡铁花道:“他骗我说金灵芝不在家。” 楚留香道:“你怎知他在骗你?也许金姑娘是真的不在府上。” 胡铁花道:“这你就不如我清楚了,金灵芝自从蝙蝠岛回来后,金老夫人唯恐她旧伤未愈又新添一身伤,所以在痊愈之前已很少让她出门。 他眼风向外一转,道:“而且……你向外看。” 楚留香依言向外看,却发现院中竟连一个仆从都没有。 胡铁花忍不住得意道:“上次我发现她悄悄练‘清风十三式’时,院中也是一个婢女都没有,现在这般岂不正说明她就在屋子里面?而且我敢说再过不了一时半刻,她就要出来练剑了。” 楚留香道:“你已在这里呆了多久?” 胡铁花道:“好像已有一个时辰了。” 楚留香盯了那窗格一会儿,神色却逐渐变得奇异起来,他道:“你有没有想过,院中无婢女,有可能是金姑娘打发下去的,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主人根本就不在里面。” 胡铁花一怔,楚留香却已掠到了窗下,将窗纸点出了一个小洞。 房中果然没人。 胡铁花不禁呆住了,他几乎已算准了金灵芝就在房中,只不过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理由不敢出来见人,现在他已傻呆呆的守在一间空房外等了一个时辰,这个结果显然是连想都没想过的。 忽然,楚留香耳朵动了动,他不知发觉了什么,眼神一凝,已悄然飞掠出去。 下一刻,他已捂住一名婢女的嘴,将她也拉入了暗处。 那婢女不知情况如何,兀自挣扎不休,却连楚留香的一根指头也掰不开。 楚留香温和道:“别怕,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了就放你走……只请你不要声张。” 婢女一顿,忙点了点头。 楚留香松了手,不禁歉疚道:“得罪了。” 婢女转过身,终于瞧见了这个绑她的人。 她已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楚留香忙道:“姑娘莫误会,我们其实是金姑娘的朋友,今天忽然造访也并无恶意,只是想来找她叙旧的。” 哪个正经的朋友叙旧会这样鬼鬼祟祟见不得人?胡铁花几乎要为这拙劣的理由笑出来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那婢女竟忽然红了脸,小声道:“我、我知道的,我认识你。” 她已悄悄垂下了头,羞涩道:“我叫阿碧。” 胡铁花刚走过去,还没站稳脚,结果听了这话竟差点左脚拌右脚,摔自己一个大跟头。 他不禁喃喃道:“这个道理我本该明白,随便老臭虫在哪儿露面,都会有小姑娘抢着‘认识’他的。” 楚留香微微惊异道:“你认得我?难道你是金姑娘的婢女?” 阿碧点了点头。 楚留香一喜,道:“那阿碧姑娘,你可知金姑娘去了何处?” 阿碧摇摇头,歉疚道:“我不知道,小姐她未向我们提起自己要去哪里。” 楚留香道:“那她是何时走的?” 阿碧道:“昨日。” 楚留香惊讶道:“彻夜未归?” 阿碧又点了点头。 胡铁花不禁抢着道:“难道她昨天听见我们找过来的消息,赶紧连夜躲起来了?” 虽然这么说,但他却也明白以金家的势力、以金灵芝的脾气,若是遇上不想见的人直接赶出去便是,自己这个做主人的又怎么可能会躲出家去? 金灵芝显然不是从正门走的——若是的话,门房又岂会不知? 她突然去了哪里?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阿碧姑娘,你既是金姑娘的婢女,那你可有留意到她最近是否有些异常?” 阿碧面露茫然,道:“异常?” 胡铁花抢过去,道:“就比如忽然支开你们,却自己一个人躲在院子里的情况。” 楚留香又道:“除了我们外,她最近可有见过什么人?” 顿了顿,他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在金老夫人寿宴的时候。” 阿碧一怔,眼中忽然流露出犹豫,道:“这……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楚留香顿时了然,温和道:“金姑娘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二人绝不会害她,眼下打听她的消息也绝非心有歹意。” 胡铁花接口道:“你莫忘记,之前她在海上遇险,可是我们把她送回来的,真图谋不轨也不必等到这个时候。” 闻言,阿碧面上顿时一松,她凝神想了想,才喃喃道:“小姐见过什么人……倒确实有。” 楚留香忙道:“什么人?” 阿碧摇头道:“我不认得,小姐见他们的时候都是单独一人,不让我们随侍身边的,我也不过是无意之间撞见过一次。” 楚留香道:“他们?是两个人?” 阿碧道:“不错,是两个人。” 楚留香沉吟道:“那你可记得他们有什么特征?” 阿碧道:“他们相貌都很寻常,我已没什么印象……只是有一个好像对谁都很冷漠,瞧着怪凶的,另一个人倒是很好,上次他见小六因为醉酒误事被管事的训斥,还送了他一小包野葛呢。” 葛根…… 楚留香怔了怔,已陷入了思索。 半晌,他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气息顿时一滞,眼中竟已掀起惊涛巨浪。 艾虹瞧上去心情很不错——一个心情不好的人是绝不会有闲情逸致在口中哼歌的。 她手中拎着个提盒,脚步轻快,已迈入了一间小院。 她站定在门前,伸手随意地敲了敲。房内没有一丝声响,并且也无人回应。 艾虹意料之中的笑了笑,大约是有过经验,这次她没有选择傻乎乎的在外面浪费时间,竟是直接推门,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仿佛已笃定房间的主人绝不会在此时回来。 屋内果然没人,而门外却没有落锁。 房间的主人仿佛也笃定了绝没有人敢随意闯入自己的房间。 但艾虹却进去了。她不仅进去了,而且还转动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处打量,眼神肆无忌惮,已一寸寸地刮过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屋内摆设还是如往常一般归置得整齐,绝没有一件物品随意乱放,全部都老老实实待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艾虹的目光已扫过一圈,最终钉在内间那扇关起的湘色格门上。 她一步步走近,手已探到了门前,顿了顿,终于将手按上去。 她眨眨眼,灵动的美目中已闪过一丝莫测的光芒。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4章 山雨欲来 阳光没有造访,天泛着阴沉的灰白色,更远些的地方已渐渐有乌云拢聚,燕子快速在低空掠过,不久后会迎来一场滂沱大雨。也许人们都瞧出了暴雨将至,街上出摊的小贩好像都少了不少。 今日简直安静得出奇。 而少年的心里也好似笼罩着一层阴云,他自廊下走过,将脚步迈得飞快,显然已没有心思左顾右盼。 行至长廊末端,已能瞧见隐在葱葱树影后的小门。 但他却忽然停下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此刻绝不想碰到的人。 池塘边的竹筒已蓄满了水,“当”的一声翻倒,水流淙淙,飞珠溅玉,坠落入下方的水缸。 白衣人背倚一树苍翠,竟先冲他微微一笑。 “你要去哪里?” 少年的眼神一冷,平声道:“与你有关?” 白衣人道:“与我无关。” 少年道:“那你为何挡路?” 白衣人道:“前不久,艾虹告诉了我一件事,现在我要来确定它的真伪。” 少年蹙眉道:“与我有关?” 白衣人道:“与你有关。” 少年道:“难道与我有关,我就要配合你?” 白衣人道:“你简直非配合不可。” 少年隐在袖中的手已蜷作拳头,寒声道:“我若一定不配合呢?” 白衣人冷笑道:“怕是由不得你!” 最后一个音节还未落下,白衣人便已然出手,不过一息工夫,就已捉住了少年的手腕。他长指连点,顷刻便封住了对方大半的穴道——以他的武功,少年当然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少年只觉腕骨一麻,手不由一松,一颗流转着诡异色泽的蜡丸便滚落在地。 “这个气味……想用毒?”白衣人了然,不禁嗤笑,“你明知不敌,却还要垂死挣扎么?” 少年恨声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顿了顿,忽然呵呵笑道:“若无药引,你已无药可救。而那药引被藏在那处,岂是你轻易可得的?我与你相比,也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垂死挣扎’?” 白衣人猛地出手,已扼住了少年的脖颈。 他低声笑道:“哦?那你说说看,眼下这般情形,究竟是你死得快些,还是我死得快些?” 少年冷冷道:“你就是杀了我,杀了这里所有人,也没人能救得了你。” 不论是谁,总是要将自己的命看待得比别人的命更重些,但这白衣人的神色竟还很冷漠,好像这条命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 他淡淡一笑,道:“我当然不是来杀你的。” 他的手指已按在了少年的脸上。 少年的眼中终于暴露出些许惊慌,他拼命挣扎着,身体却不能移动半分。 他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白衣人恍若未闻,指尖轻捻,已自少年脸上揭下一张□□。 他拈着面具,恍然、讥讽、漠然……种种神色一一自面上闪过,竟忽然笑得难以自抑。 “原来如此,原来你就是那只见不得人的老鼠!” 少年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就好像对方捏住的不是□□,而是捏住了他的命。 白衣人垂下眸子,好像瞬间已想通了很多事,喃喃道:“怪不得你对我的态度如此诡异,怪不得游云鹤始终对我吐露的消息深信不疑,也怪不得他从不过问就仿佛已猜准了我的身份——因为无论是谁,一旦知道你是谁,就必定能猜到我是谁!” 少年的嘴唇哆嗦着,却吐不出半个字。 白衣人大笑道;“这么多年我寻找你的尸骨却遍寻不见,本以为你早已烂在了哪个见不得光的角落,却没想到你竟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就凭你这病秧的身体……”他顿了顿,语气中掺杂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你这样的人,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区别?横竖都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少年瞧着他,眼中已掀起几欲涌出的狂怒:“我是废物?那你也莫忘记,你自己也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小偷!你的武功、身份,甚至是名字,全部都是偷来的,离了这些,你又记得自己是哪个无名之辈?” 白衣人嗤笑道:“我就是我。身份、地位、名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又岂能决定我是谁?” 他面上已浮现出不屑:“你觉得我是小偷,要质问我的身份,而我反倒想问你,你又是谁?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这世上从来就不乏骄傲的人,有些人的骄傲好比衣裳,当他有了身份、地位就将衣裳穿在了身上,可一旦扒下,骄傲就不复存在。而有些人的骄傲则深藏在心,纵然他一无所有,无名无姓,也休想磨灭他骨子里的骄傲。 少年双目已烧得通红,但张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衣人了然,笑容顿时充满了说不出的讥讽:“也对,你若当真觉得是我偷了你的东西,又为何还要遮住这张‘主人’的脸?” 他顿了顿,忽然冷笑道:“让我猜猜,既然你想要阻止我们,那是不是打算扮作我、用我这个‘小偷’的身份引楚留香上钩?是不是还打算把这里将要发生的事全部都告诉他?” 他的指甲在少年面颊上游移,已划出了数道血痕。 “是不是!” 少年猛地别过头。 他已尽全力克制自己的反应,但身体却仍本能的僵硬起来——他当然无法骗过对方,这种本能的反应本就是任何人都难以隐藏的。 白衣人脸色骤然一沉,寒声道:“……看来你已经如此做了。” 少年冷笑道:“你自己毒入肺腑命不久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你再拖我师父下水。” 白衣人冷冷道:“莫非你当真以为楚留香能够阻止一切?” 少年的声音已是很冷,但他的声音却显然更冷。 少年道:“若这世上还有一人能够阻止你们,那这个人就必然是他。” 白衣人一怔,淡淡道:“可惜楚留香却并不是神。他的弱点太过明显,我能看出,难道别人就看不出么?纵然是他,这次也同样会被拉入深潭。” 少年不禁嗤笑出声。 白衣人冷冷道:“你不信?” 少年当然不信,他瞧着他,就好像在瞧一个满口胡言的疯子。 白衣人道:“你大可以不信,而且你还能再去找他。” 他忽然笑了,笑得颇为残酷:“不过,既然你想要扮作我的模样去骗他,又怎么能留下破绽呢?莫忘记,我可是个瞎子。” 少年心中忽然掀起了不妙的预感,忍不住道:“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帮你,”白衣人的手指已悄无声息地对准了他的眼眶,“帮你挖掉这一对碍事的眼珠——反正你原本也是瞧不见的。” 他的语气很轻松,也很愉悦,面上甚至已荡起了温暖的微笑,好像已完全把自己当作了对方的好朋友。 而少年盯着面前那两根笔直修长的手指,瞳孔已缩小得犹如针尖。 挖别人的眼珠与挖自己的眼珠当然不同,这本就不是件麻烦的事情,而且白衣人的武功很好,所以下手当然会更快。少年明白,只要再过一瞬间,自己就会重新变成一个瞎子,而这次再也没有治好的可能。 他简直太清楚失去光明的滋味,他不过才当了三、四年的瞎子,就已着实受够了黑暗的折磨。 如果他将重新跌落黑暗的深渊…… 少年的身子已不自觉的发起抖来——无论是谁,只要领略过光的美好,就再难忍受失去它的痛苦! 这一瞬,忽然有一声尖锐的鸟鸣声划破长空。 那个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在此时此刻,悄然而至! 少年双眼一痛,身体已不由自主的跌落在地。 他的眼角已流下了血痕,但总算还没有瞎! 而白衣人的身影则早已消失在长廊尽头。 竹筒灌满水,翻倒,倒空,翻倒,池水淅淅沥沥地灌入,水满,翻倒…… 少年呆呆地伏在池塘边,颊边的伤口已渗出血珠,正缓缓拉下一条红线,“滴答”一声坠入清澈的池水,在水面蜿蜒出暗色的花朵。 少年一眨不眨地瞧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似乎已瞧得痴了。 “当”的一声,竹筒又一次倾倒。 而那一道淡青色的身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淙淙水流声中化作了荡漾的倒影。 少年凝望着潋滟的水波,却忽然望进了一双仿佛令人永远也无法参透的眸子。 游云鹤道:“起来。” 少年怔怔道:“师父……” 游云鹤冷声道:“起来!” 少年如梦方醒,猛地站起身来。 游云鹤瞧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当真以为你已记不得自己幼年之事。” 少年嗫嚅道:“师父,我……” 游云鹤叹息道:“可笑我还向你细心隐瞒他的身份,却根本不知你其实对他、对自己身份早已了若指掌。” 少年喃喃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全部听到了?” 游云鹤道:“嗯。” 少年目露挣扎,轻声道:“师父,你可愿听我解释?” 游云鹤浅浅一笑,道:“解释什么?” 他面容平静,淡漠道:“解释为何你分明早已瞧出艾虹来到这里是别有用心,却始终缄默不语,甚至促她成事?解释为何你要扮作白衣人的模样,引楚留香插手?” “还是解释为何你今日穿着一身白衣服,又要到哪里去吗?” “我过去虽有种种疑虑,可从未怀疑到你的身上,却没想到……” 少年握紧了拳头,打断道:“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你真心想做的……而且,你委实也不该做!” 游云鹤叹息道:“但你要知道,人的一生,总要做几件他本不愿做的事情。” 少年涩声道:“你在怪我,怪我悄悄把事情透露给香帅?” 游云鹤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选择,但你该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或许也是唯一的朋友。” 少年抬起头,忍不住道:“既然是朋友……” 游云鹤截口道:“既是朋友,又怎能把他也拉入泥潭?况且他的麻烦本就够多了。” 少年道:“但他此时应已明白了。” 游云鹤道:“事情虽被你打乱,但并不是已没有回寰的余地。” 顿了顿,他的语气忽然掺杂了一丝复杂:“而你若期盼楚留香能劝住我,也不过是白费工夫。有些事情,纵然是朋友也决不能劝的。” 少年的目光已逐渐暗淡下去,喃喃道:“那我呢?无论我如何做,都已不能阻止你了吗?” 游云鹤顿了顿,叹息道:“是的。” “当”,那竹筒已不知是第几次倒转,也许这就是它的命运,周而复始,如此反复。虽然人们几乎无法瞧出它的变化,但它却已在悄无声息中改变,就好像一个人绝不可能踏入两条相同的河流。 而少年却仍然呆呆的站在那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从未曾发生变化。 但你却知道一切都已不同了。 因为那一池碧水中已没了那抹青色的影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5章 风雨迷局 白衣人没有敲门就已走进了房间——他当然不需要敲门,无论是谁在走进属于自己的房间时都不会敲门的。 他面容平静,脸上绝没有显露出任何惊慌或不安的神色,简直就同往常一样,仿佛今天也是他生命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隐瞒住那些他不想叫人发觉的事情。 所以也没人能瞧出他此刻正忍受着某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但他的额角已悄无声息地冒出了冷汗,双手也悄然握紧,已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 房中静悄悄的,却愈发显现出白衣人的呼吸急促、沉重。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全身一震,口中竟猛地呕出血来。 血呈乌黑色,可瞎子却是看不见的。 白衣人的颤抖终于止息,他摸出手帕将唇角的血迹拭净,神色终于暴露出一丝疲惫。 他向内间走去,手已按在了格门上,但他却顿住了。 门开一线,竟不是关死的。 忽然有风从并未合严的窗洞外吹进,阴冷、潮湿,而且很大,已将格门吹得微微晃动。 看来不久后确实会有一场大雨。 白衣人推开门,已走向那张缀着繁复纱幔的床榻。 他停驻在床前,手缓缓伸出,已快探到了银帐钩。 难道他已打算休息了? 白衣人忽然冷哼一声,五指箕张,已如闪电般伸出,手腕一翻,便已捉住了一样东西。 但他抓的却不是银帐钩,而是一只白藕似的手。 衣红似烈火,肤白赛新雪——这当然不是他自己的手。 这是谁的手? 白衣人嘴角绽开一丝僵冷的笑容,缓缓道;“你为何又在我的房间里?” 房中忽然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红衣姑娘美目盼兮,笑得正是欢快。 这个被抓住的人当然就是艾虹,原来她一直都屏息站在床边,只不过白衣人却瞧不见。 艾虹咯咯笑道:“我上次来做什么,这次就是来做什么的。” 白衣人道:“哦?你是来刺探消息的?” 艾虹一怔,然后又跺跺脚,道:“你、你怎么这样说,眼睛瞎了难道心也瞎了么?我分明是来给你送药的。” 白衣人冷声道:“既然是送药,为何送完不离开,却还站在这里默不作声?” 艾虹道:“我当然不走当然是有原因的。” 她转转眼珠,狡黠道:“你知道,有些男人总是很爱面子的,尤其是武林中人,而且愈是高手,就愈是如此。你刚刚那副样子想必也是绝不愿叫人瞧见的吧?我若刚刚现身,万一你恼羞成怒,对我动手……我重伤未愈,万一没躲掉,被你一掌打死在这里,那岂不是棺材里捉贼,冤枉死人了?” 白衣人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也觉得她说得极为有理。过了很久才淡淡道:“你送的药呢?” 艾虹抿嘴一笑,道:“自然是在提盒里。” 白衣人道:“打开。” 艾虹娇声道:“你还抓着我的手,让我怎么打?你莫忘记,我只有一只手可以动。” 白衣人一怔,当真依言松了手。 艾虹吃吃一笑,掀开提盒,里面果然有一碗药,还在散发着热气。 她端出来放在桌上,道:“喏,给你放这儿了。” 白衣人没说话,也没有反应。 艾虹瞧着对方那张木头脸,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气恼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见我,我又何必在这儿碍你的眼。” 她拎起空提盒,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她虽目露愤愤,但走路姿势却依然很婀娜,很好看,大抵是气恼的缘故,所以她现在步子迈得比平时要更大,也更急一些,所以转眼就走到了门边,手已放在了门上。 她拉门,却没有拉开。 因为门已被一只手按住。 一阵浅淡的兰花香悄然飘散。 白衣人竟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后,道:“你要走?” 艾虹气哼哼地道:“药我已送完,当然要走。” 咔嚓—— 白衣人忽然闩上了门。 他冷冷道:“我看你送药是假,做贼是真。” 艾虹惊道:“你要做什么?” 白衣人冷笑道:“抓贼!” 咣—— 疾风已彻底吹开半掩的窗棂,冰冷的空气瞬间席卷整个房间,素纱帐霎时扬起,在风中狂舞,猎猎作响。 艾虹的眼神忽然变了,变得又狠毒,又残酷! “当”的一声,提盒猛地摔落在地,她原本空着的右手已握了一柄短剑,剑身如水,转出雪亮的寒光。 她双目一凝,剑尖直刺白衣人左胸,已抢先攻了过去。 白衣人意味不明地笑笑,脚下一滑,人已向后退开一丈。 艾虹心知对方毒素才发作不久,眼下正是虚弱之时,又怎可能放过如此机会?她足下轻点,人提着剑也跟着掠了过去。 二人一进一退,白衣人很快便退到尽头,背后就是一堵墙,已是避无可避。而艾虹去势不停,剑尖已距他咽喉不过数寸。 白衣人立时抬臂,手向前一探,伸出食中两指,电光石火之间已稳稳挟住了剑锋。艾虹秀眉倒竖,轻叱一声,短剑立刻又向前推进半寸,顿时这冷冽的剑光仿佛也已落入了那双死寂的眼眸。 白衣人神色不变,嘴角却忽然牵起了讥讽的弧度,他手腕一抬,挟着剑锋向前一步,竟是将艾虹又逼得重新向后撤了一寸。 他微微合目,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猛地被加注在剑身之上,艾虹似有所感,当即也催动内力,与对方两相抗衡,短剑长鸣,竟被激得不住颤动起来。艾虹只觉手臂一麻,几乎已握不住剑柄。她自觉内力不及对方深厚,以硬搏硬怕是要吃暗亏,心中不免就已生了退意。 高手对决,胜败的关键不仅受武功高低的影响,更受双方心智、定力、信心的影响,若想胜,这几个因素缺一不可。一个人若斗志满满,信心十足,他虽不一定能胜,但反之,若一个人连自己都已认定自己胜不了,那么事实上他也绝不可能胜。 艾虹已败了。 嘭—— 这柄可轻易断金碎玉的短剑瞬间就已被炸作数段,蓬出团团灰白色的烟尘。 艾虹撤手,就地一滚,终于化去力道。她心中早有决断,此刻身形不见停顿,一脚便踏上了矮几,霎时就已腾空而起。 屋外狂风大作,汹涌地吹卷进来,艾虹双臂微张,衣袂翻飞,仿佛化作了一只被烈焰团绕的火凤凰,义无反顾地投向了洞开的窗口。 白衣人面色微沉,流云般的袖摆已高高扬起,竟忽然从中蹿出一只乌黑的蝙蝠。“凤凰”的速度已是极快,但蝙蝠的速度却更快,宛若一道黑色的闪电疾驰而去,转瞬便已咬住了艾虹的左手。 艾虹的半个身子此时本已探出窗口,但被这神秘蝙蝠一咬,身形竟不知何故忽然一顿,顿时僵在半空。 那黑色的蝙蝠宛如一只疯狂的恶魔,死死地扒住她娇嫩的肌肤,尖利的牙齿已刺破表皮,吸出了嫣红的血液。 白衣人微微一笑,手腕微转,再向后一收,艾虹便仿佛一只被拴住脚的笼中雀,本已探出窗外的身子竟生生又被拖了回去! 他们二人此刻相距足有一丈远,在这个距离下,这世上原本绝不会有任何一种武功能将够将她吸回去。 但事实如此,难道白衣人施下了魔法? 艾虹手伤本就未愈,眼下再添新伤,当即已忍不住惨呼出声。 她的手腕上也已渗出一圈又一圈的鲜血。 也正因如此,那潜藏在她腕上的玄机才终于显露端倪。 原来那蝙蝠并非活物,根本就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铁镖。 原来牵制住她的也并非魔法,而是一根细如牛毛的琴弦! 不,准确的讲它并不能算作琴弦,因为琴弦绝不会有如此长,更绝不会有如此细!正是因为它太过纤长,此番若非鲜血染色,几乎叫人肉眼难见。 艾虹左手被制,插翅难逃,正在情势危急之时,她袖中已滑出一柄匕首,她反手而握,意欲割断丝线。白衣人手腕微沉,猛地向后一扯,此时艾虹身在半空,本就无处着力,当即身子又向内进了数寸, 而白衣人足下微点,已趁着这个机会抢了过去。 艾虹眼中凶光毕露,寒芒一闪,细若牛毛的丝线顷刻断裂。她纤腰一拧,双足已踏上窗框,脚下用力,人已如鹏鸟般夺出,落入屋外疾风之中。 但这远不是战斗的结束。 此刻白衣人也已破窗而出,二人相距不过咫尺。 艾虹目露决绝,已从怀中取出短笛。 白衣人指尖微动,一道裹挟着强大气劲的指风向她直冲而去。 但已晚了。 凄厉的笛声响彻街巷,其声之响,其调之尖,好似已将天幕撕开一条裂缝。 轰——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指风已至! “唔——” 竹笛已被弹飞,碎裂成块,再也无法使用。这一击力道之大,气势之猛,艾虹虽非直接受击,可也被打得踉跄几步,跌倒在肮脏的泥土中。 艾虹败局已定,生死由人,但她瞧着白衣人,眼中却流转着难言的神采。 她忽然大笑出声。 白衣人安静地矗立在雨幕中。 以他的武功,艾虹本绝没有吹响短笛的机会——一丁点机会都不会有! 但他却已任由笛声响起。 他在想什么? 倾听着风雨的呼啸,白衣人的嘴角缓缓绽开了一丝奇异的微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6章 拔舌鬼 不知从何时起,院落中已多了数道陌生的气息。 白衣人站在雨中,身周竟已悄无声息地围了三道人影。 风雨潇潇,那三人的身影也好似在其中飘摇,时隐时现,影影绰绰。 轰隆—— 一道雪亮的闪电横亘天际,照亮了整片大地,那三人的身形也被人窥见了一线。 正中间最打眼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又年轻又美丽的女人,只是她的眼神太冷漠,也太无情,与手中提着的长剑相辉映,难免令人心生惧意。漫天风雨中,她一身黑衣站在那里,背脊挺直,仿佛一柄乌黑的枪。 曾经有人说,美丽是女人对付男人的武器,而若能使用得当,它也会是最有用的武器。为了能够最大程度地利用这种优势,自然少有女人会选择太过冷硬的站姿。不过这黑衣女子却是个例外,她不仅这样站着,而且还站得很自然,很理所应当,仿佛这已成为了她的习惯。 站在黑衣女子左边的也是一个女人,不过却是一个更加美艳的女人。她穿着件紫棠色的轻衫,此刻已被雨水浇得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若是寻常女人如此情状,不免会自觉尴尬,不敢见人,但她却全然不在意,反而骄傲地挺起胸膛,向所有人展示着自己彻底成熟的标志。 不错,她确实已不再年轻了,但你却同样无法抗拒她致命的吸引力。 最后一人是个穿着麻衣的男人。 这无疑是个醒目的男人。 一条伤疤自他的左额延伸至右侧嘴角,彻底将这一张本算得上英俊的脸毁灭,他轻轻转动眼珠,眼中的邪刹之气便四溢而出。这般凶恶之相,若是叫哪家孩子瞧见,定会吓得放声大哭。 这三位不速之客,果然全是叫人过目难忘的奇人。 不过电光虽叫他们现了踪迹,但一边的白衣人也同样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下。 紫衣女人当先笑道:“我当这次要对付的是何方神圣,原来不过是个毛孩子。” 她红唇一勾,扭动着水蛇般的纤腰袅袅走近,最终在白衣人身前站停,轻笑道:“就是你窃了圣女令?”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笑,却是眼波流转,勾魂摄魄。虽然艾青艾虹两姐妹已算得上难得一遇的美人,但与她相比,艾青却显得古板,艾虹又太过青涩。而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站在那里,就足以引得男人痴狂。 说着,她已抬起一根指头——指甲很长,也很尖,上面还涂着蔻丹,红得仿佛才刚刚染了谁的血。她又一笑,作势便要去挑眼前人的下颚,动作当然很温柔,也很自然,直到指甲即将擦过对方的咽喉。 她忽然顿住了。 她微微眨了下眼睛,指上已悄然渗出了玫瑰色的鲜血。 白衣人仍然稳稳地站在那里,好像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动过。 他面对着她,眼中却留不下任何人的影子。 女子神色微变,已注意到身边悄然牵起的丝线。 这丝线虽细如牛毛却锋利异常,若非她及时停手,只怕现在指头已被它削下。 女子心中不禁又惊又疑,但她毕竟不同于艾虹,只一瞬间内力就已被灌注于左掌,五指翻动犹如莲花初绽,顷刻便将那看不见的丝线尽数割裂。 这一切虽不过发生在弹指之间,但却足以叫高手看得清清楚楚。 一边的麻衣男人不禁嗤笑一声,嘲讽道:“你对着瞎子打俏眼,白费个什么工夫?” 紫衣女人剜了他一眼,恶狠狠道:“老娘的事哪时轮得到你这样衰的疤脸来指手画脚?” 她说着,袖中已无声游出一条拇指粗的银鞭,闪电般向白衣人咬去。 白衣人脚下登时一滑,险险避过这一击。而女子的嘴角却已勾起了邪邪的笑容,她只不过才抖了一下手腕,鞭子却立刻卷出了九个圈。这九道鞭圈环环相扣,卷得飞快,好似九条首尾相接,盘踞一团的银蛇在不住颤动。但凡有人被这‘银蛇’套住脖颈,任凭如何力大无穷也休想将它扯开,等待他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鞭不仅出其不意,而且来者不善。 白衣人并不与之硬碰,足尖一点已腾空而起。但那银鞭也不是好相与的,原本的九个鞭圈登时拉作一条直线,穷追不舍似箭一般折上射去。 白衣人双手一合,已牵出十数根丝线向下垂去,他冷冷一笑,五指恍若翻花,霎时便将错乱的线织作了绵密的网,兜头向那蹿上的银蛇罩去。 然而紫衣女子见了这丝网,竟不知何故忽然怔了一怔。 高手交锋往往只在一瞬间决定成败,而她的犹豫已足以左右战斗的结果。 待她回过神欲引银蛇破阵之时,丝网却已然成型,再无破绽,紧紧将猎物笼罩在其中。已失了先机的银蛇左支右绌,被围在愈缩愈紧的网中再难翻盘。白衣人指尖微勾,最后一根丝线忽然化作了钢针,“噗”地钉入银蛇七寸处,终于将它彻底绞杀于网中。 白衣人落地之时,鞭梢距他额心不过寸许,但却显然已无法伤及他分毫。 风愈大,雨愈急,大颗的雨滴落于网中立时被切作碎片,但很快它们又在丝线上重新聚集,凝作一团后坠入地上的浅坑。 而风雨中的丝阵也已不再是无形之阵,只兀自在雨幕中闪烁着粼粼银光。 白衣人不禁微微一笑。 紫衣女子目中顿时流露出诡诈的光,哼笑道:“难道你以为自己已胜了?” 话音未落,她已然催动内力,倏忽之间,鞭子的侧面便张开两排锋利的倒刺,仿佛一条被激怒的过山风忽然膨开了它的颈子。女子手腕又是一抖,银蛇登时转活,而且变得更凶恶,更狂暴。它呲着满口的獠牙,重新盘踞成不住绞动的圈环,转瞬便将围剿自己的丝线寸寸碾碎,终于破阵而出。 女子轻叱一声,重归自由的银蛇立时在空中狂舞,恍若一条意欲腾飞的游龙在疯狂的搅动着漫天风雨。 自天幕坠落而下的雨珠已悄然改变了轨迹。 此刻的落雨不再是温柔的春水,早已化作了致命的银针,呼啸着夺去胆敢阻拦在它跟前之人的性命。 白衣人飞身而退,内力已充盈于袖,在空中舞出阵阵裂风之声。 嘭嘭嘭—— 无数针雨疯狂地撞在飘扬的袖摆之上,四散破碎,飞珠溅玉,迸射出朵朵飞花。 这长长的袖摆仿若变作了一层不可逾越的屏障,阻在针雨面前,将所有杀机尽数化解。 当最后一根雨针不甘地跌入尘埃时,那飞扬的袖摆也终于归于沉静。 白衣人缓缓抬起头,面上却已多了一道划痕。 一道没有血的划痕。 但他毕竟未能全部避开。 白衣人轻轻触过假面上的痕迹,终于叹息道:“九蛇鞭果真是名不虚传……原来夫人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拔舌鬼。失踪多年,江湖人皆称你已死,却想不到如今能在此得见。” 他说得肯定,语气也似有所感,仿佛已完全笃定紫衣女子的身份。 女子凶恶之相微微一收,半睁着一双如丝媚眼,慵懒道:“昔年拔舌鬼只用一双手就可取三十四个男人的命,至于什么鞭子……可是连碰都没碰过。” 她忽然冷笑道:“你又怎么能确定我就是拔舌鬼,拔舌鬼就是我?” 白衣人淡淡道:“我当然能确定。当年的拔舌鬼虽不用鞭,但杨家杨如灵可是用鞭的高手。 “二十五年前,世上还没有拔舌鬼,江湖上也从未出现过有关夫人的只言片语。尽管如此,夫人甫一出现,却还是立刻令金陵第一富商陶颜为你神魂颠倒。他抛弃了糟糠之妻,将你风光迎入家里,却未想到不过一月,就被人拔舌致死,而你也不知所踪。 “后来夫人改名换姓,又令青锋剑沈剑青对你死心塌地,结果这次却连半月不到,他也因拔舌而死。直到这时江湖众人才幡然醒悟,将夫人与拔舌鬼联系在一起。接下去短短半年,你接连出现在其他三十一个男人身边,最后又一一将他们以同样的手段虐杀致死,如此行径终于引起武林公愤,而带头第一个要围剿夫人的就是九蛇鞭杨如灵。” 他忽然缓缓一笑,笑容颇为嘲讽:“可惜他非但没能杀死你,自己却反倒陷入了美人乡。这死在夫人手下的第三十四个男人,想必定是杨如灵。 “如此一来,岂非就只有拔舌鬼周七娘才会知道九蛇鞭的下落?” 周七娘神色不禁微变,毕竟忽然被人识破真身着实算不得什么好事。 白衣人又是一声叹息,道:“夫人如此风姿,奈何在下却无缘得见,当真乃一大憾事。” 周七娘秀眉轻挑,道:“哦?你若当真遗憾,那可愿成为死在我手下的第三十五个男人?”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周七娘不禁娇声道:“那么你是愿意咯?” 白衣人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比起风流鬼,在下还是更愿意作老实人。” 周七娘面色顿时一沉,冷笑道:“果然你们这些男人满嘴都是骗人的鬼话,这么爱说鬼话,怎么自己却不肯当鬼?” 白衣人闭上了嘴,因为他十分清楚与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分辩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一边的麻衣男人忽然道:“你与他啰唆什么?还是快些办完事,尽快回去才是。” 周三娘白了一眼,不耐道:“你自己也有剑,怎地不先上?样衰的家伙真当自己吃软饭呢?” 男人一怔,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看来在这种时候,天下的男人其实都是一样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7章 原随云番外幻梦留香 幻梦留香 原随云做了一场梦。 黑暗在天地中静静流转,犹如一场拨不开的浓雾如影随形。 这是一场没有色彩,没有画面的,由声音与气味交织而成的梦。 原随云在梦中行走,走得很慢,但迈出的每一步都未曾有过半分迟疑。凛冽的风声与破碎的人声交叠着自耳际呼啸而过,却都不能在他的心中留下半点涟漪。 他忽然闻到了血腥味,很浓烈的血腥味。而他的手里竟不知何时已多了把匕首,指间也充斥着令人生厌的黏腻感。 原随云低下头,却仿佛窥见了这天地中唯一的颜色。 血的颜色。 他环视四周,周遭的浓雾竟不知何时已散去一些,模糊地露出世界本来的色彩。 他站在一间不大的院子里,但身边却已堆满了孩童的尸体。 这一幕发生时,他六岁,还不是瞎子,更不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 而在这里,只有强大的人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弱者则注定沦为强者的垫脚石。 现在他站在这里,就必须要作出决断。 生存,或是死亡。 原随云神色不变,已将院中还活着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杀死。 很快他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名‘幸存者’。 女孩子瞧着他,面上已沾满了晶莹的泪水。 “阿云,我们不是朋友么,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原随云淡漠地看着她,眼中逐渐浮现出了轻蔑——对不得不去死的弱者的轻蔑。 女孩子显然已读懂了他的意思,她咬紧嘴唇,忽然扔下了手中卷刃的刀,哭泣道:“我、我无法对你……你若一定要杀,就杀了我吧!” 她昂起头颅,仿佛已决定引颈受戮。 原随云缓缓合上双目——他已太习惯黑暗,这样极具欺骗性的世界如今反倒拖累了他。 接下去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或者说生与死的距离本就只有一线之隔。 “当”的一声,小女孩藏在背后的尖刀跌落在地。 她瞪大眼睛,简直至死还不肯相信自己的失败。 将这最后一名‘伙伴’送下地狱,原随云已甩下刀,毫不留恋地向院外走去,对这些熟悉的尸体连瞧都不瞧一眼。 周围的色彩随着他的迈步开始逐渐褪去,最后终于重新回归了永恒的黑暗。然而这场梦却不会这样结束,他已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路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待这种变化停止时,他便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充斥着苦涩的药味与行将就木的腐朽。 他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 他已回想起了这段场景。 随着他的回想,一道苍老而虚弱的声音也顿时在这梦中响起。 一个男人在他耳边恨声道:“想不到老夫终年打雁,今朝却栽在你这祸殃手里!” 原随云不禁一笑,回答道:“父亲既敢作这打雁人,就该做好被雁啄眼的准备。” 随着他的回答,梦境也变得愈来愈清晰,甚至仿佛时光真的回溯,历史再次重演。 原东园道:“你想杀我?” 原随云道:“有何不可?” 原东园冷冷道:“你若杀了我,自己便要大祸临头了。” 原随云点头道“不错,父亲的七十寿诞,届时无争山庄定会有众多前来祝寿的宾客。” 原东园哼笑道:“既是祝寿,怎可少了寿星?” 原随云道:“这些人本就为父亲而来,你若无故不出席,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怀疑。” 顿了顿,他又笑道:“可我若当真让父亲活下去,你难道就会老实陪我演戏?” 原东园道:“你认为我会如何?” 原随云道:“你定不会善罢甘休,想必会将蝙蝠岛的事情公之于众。” 原东园道:“可我怎知你会不会反咬一口?” 原随云道:“无论我作何反应,你都不会怕。蝙蝠岛上人人只知‘蝙蝠公子’,连原东园是谁都未有耳闻。加之我本就不是名正言顺的无争山庄少庄主,你只消将此事说出,到时无论是谁都不会信我的。” 他笑了笑,道:“看上去我得想办法让父亲替我保守秘密才是。” 什么样的人能够永远保守秘密? 只有死人。 原东园冷冷道:“但你杀了我,自己也休想活。” 原随云嘲讽道:“有道理,父亲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我若现在将你杀死,纵然称你是暴病而亡,枯梅大师也必定生疑,我同样是死路一条。” 原东园道:“看来你还没有笨得太离谱。” 原随云淡淡道:“可正因我还没有那样笨,所以今日才一定要送父亲上路。” 原东园一怔,道:“你要做什么?” 原随云:“杀你。” 他忽然笑了起来:“既然无论如何我都活不过寿宴之日,又怎好留父亲在世上独活呢?不如你先下去为我探探路!” 原东园猛地挣扎起来。 死到临头,这个曾经呼风唤雨的男人显然已没有风度可言。 也许无论谁面对死亡,都不会有什么风度的。 但他本可以死得更加体面些。 良久,原随云终于将手从尸体的脖颈上收回,转过身,再次向黑雾深处步去。 他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拦在他面前。 下一个出现的人是东三娘。 她在黑暗中正笑得温柔,但原随云却知道她背后必定还藏着一把亟待饮血的匕首。 可尽管如此,她始终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更是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她死后,他已穿了很久的白衣。 缟素作丧,当真能令死人安息? ……但安息与否又有何重要? 毕竟死人不会复活,恶鬼也不能杀人。 这般惺惺作态又是在作给谁看? 原随云寒声一笑,再次洞穿了东三娘的胸膛。 毕竟自己的命总是要比别人的命值钱些,割肉喂鹰这种事简直只有傻子才做得出来。 黑雾又一次凝聚,将过去的事实一次次带入当下的梦境——这场梦简直长得没有尽头。 原随云的神情愈来愈冷漠。这一路上他已杀了太多人,任何阻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杀死。无论是一人还是百人,无论一次还是百次。 杀到最后他甚至已记不起这些人的名字,更记不起自己已重复杀了他们多少次。 但那又如何? 他站在这铺天盖地的黑暗中,面上竟还是很淡然。 他早已从血与火的现实中走过,又岂会被这一场虚假的幻梦重新拉入泥潭? 黑雾聚散,他的面前终于又出现了一个人。 而那一阵缥缈而多情的郁金香气,就这样缓缓流散,流散在这场始终被杀戮与鲜血笼罩的梦中。 黑暗之中,有人低低地叹息:“原公子。”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和而温暖,可若仔细去听,却又能听出一丝淡淡的疏离。 原随云忽然站住了。一时之间他竟分不清身处何处,更分不清之前所遇之事究竟是他在现实中一次偶然的回想,还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幻梦。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缓缓道:“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不该继续走下去了。” 原随云顿时冷笑道:“哦?你也要挡我的路?” 楚留香沉痛道:“这一路你已杀害了太多与你素无仇怨的普通人,到现在竟还不肯罢手,我又岂能任你继续作恶?” 原随云漠然道:“那不知你想如何?” 楚留香道:“劝你收手。” 原随云淡淡道:“我若执意不愿呢?” 楚留香叹息道:“你为何至今仍执迷不悟,不肯悔改?” 原随云一怔,不禁大笑道:“莫非你还觉得自己能够改变我?你以为你是谁?” 他的嘴角已挑出讥讽的弧度,冷冷道:“我永远都不会停下。”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缓缓道:“我始终认为敌人多了,快乐就少了。所以我一向不愿与人为敌,但是……” 原随云冷冷道:“但是这世上之事,哪里能够件件如愿?” 楚留香的声音顿时沉了下去:“看来阁下是定要逼我做些我本不愿做的事情了。” 原随云竟还是很淡然,道:“人本就要不停地做他不愿做的事情,香帅如此说,想必是因为做得还不够多。” 楚留香不再开口,但原随云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已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一笑,忽然道:“香帅可知,我对付自己的敌人时,向来是不死不休的?” 楚留香道:“我知道。” 原随云道:“那你觉得,一个绝不杀人的人与一个嗜杀成性的人对决,究竟孰胜孰败?” 楚留香缓缓道:“我不知道。” 两人武功尚在伯仲,论轻功却还是楚留香更胜一筹,但若是生死之斗…… 原随云叹息一声,笃定道:“这一战,你会死。” 他说得很慢,仿佛在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的意义,又仿佛在提前品味着胜利的果实。 楚留香却只淡漠地笑笑,道:“也许。” 原随云不再开口,袖剑垂落,已在他掌中翻过一圈。 而他的心也顿时如霜雪般冰冷。 原随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楚留香失败的样子,想象他最后如何狼狈地死在自己手上,但当这一刻真实发生时,他却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荒诞。 他不敢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楚留香不是神,就算他的武功比寻常人高些,也终究不可能成为神。 他只是一个有弱点的人。 所以他会失败。 他也会死。 而他的血也同其他任何人的一样,温热,黏腻,充满着糟糕的腥气。 楚留香心跳停止的那一刻,原随云终于笑出了声。 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楚留香岂非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敌人? 所以他不仅了解楚留香,而且简直是连他的骨子都瞧透了。 原随云简直已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如此兴奋了,兴奋到手都发起了抖。 他捏紧了拳头,脸色忽然难看得可怕。 黑雾聚了又散,它在寂静无声中流动,仿佛一池玄色墨水忽然起了点点涟漪。 而他,就在这如梦似幻的雾中悄然出现。 郁金花香渐浓,仿若鬼魅,一丝一缕地盘绕上原随云的衣带、发梢,久久不散。 本已死去的楚留香竟不知何时又站在了他的身后,轻声笑道:“红尘俗世多烦扰,何以解忧?” 他这一句话说得又轻又快,语气简直轻佻得不像楚留香。 但他确确实实就是楚留香。 原随云是个瞎子,所以他从不会仅凭相貌而妄加评判别人,这本是件好事。但他却不是天生的瞎子,所以在了解一个人的过程中,也总会根据了解到的信息,在心中不断补全这个人的形象。 但“楚留香”却始终是一个他无法补全的形象。 每当原随云以为自己已将他完全看透的时候,他又总会暴露出另一张不为人知的面容。 有时他多情得好似眷恋着每一朵玫瑰,有时他又无情得可怕,没有一朵玫瑰能将他永远留下。 有时他慈悲得好似生着一副圣人心肝,有时他又冷酷得彻底,能将“朋友”逼得家破人亡。 有时他的心柔软得好似一池春水,有时他的意志又坚强得恍若北国坚冰。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也许他有一双太阳般明亮的眼睛,所以才能捕捉这世上所有的光辉。 也许他有一张刀锋般薄情的嘴唇,所以才能不被感情所累,做出最正确的决断。 原随云忽然不再满足于心中的描绘,他很想瞧一瞧真正的楚留香。 但转过身,深沉的黑雾却始终遮蔽着他的双眼。 原随云喃喃道:“我本以为你已死了。” 楚留香笑了,语气平静得仿佛谈论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我确实已死了。” 原随云缓缓道:“但死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楚留香道:“我会复活,是因为你本就不想让我死。” 原随云不禁冷笑道:“香帅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楚留香道:“这是你的梦,你本该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想法。” 原随云没有说话,但他背在身后的手却已然握着把尖刀。 面对敌人,他永远都不会被对方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更绝不会手下留情。 但楚留香却好似早已看破了他的伪装,轻笑道:“你若不信便大可以试试,这一次你还能杀得了我么?” 原随云面上一冷,他憎恨着对方这种无形的笃定,就好像他在看破楚留香的时候,楚留香也同样猜透了自己。 所以当他出刀时,也出得特别快,特别狠,他简直已很久没有如此渴望杀死一个人。 刀锋已再次扎入楚留香的胸膛。 这一刀之快,转瞬便可洞穿心脏,世上绝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刀下存活。 但楚留香却仍旧一动不动,脸上甚至已挂起了冷淡而讥讽的笑容。 因为他到现在还没有死! 因为原随云在犹豫! 虽然只有一瞬间的犹豫,但这一瞬间却足以倒转生死! 没有人知道楚留香这一刻的动作有多么快,又有多么决绝,顷刻之间他便已拔下胸前短刀,反手将它送进了对方的心口。 原随云几乎已呆住了,他甚至没有反抗的机会,这柄杀人无数的短刀就已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鲜血如泉水般涌出,温热,黏腻,糟糕的气味……原来他自己的血同旁人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楚留香脸上挂着淡漠的笑容,轻轻道:“你知道你为何会败么?” 原随云没有说话。他不仅自己不想说,而且也同样不希望别人说,尤其这个人是楚留香。 但楚留香却还是说了,而且说得很慢,非要叫他听清楚每一个字。 “因为你犹豫了,你已向我暴露了你的弱点,一个有弱点的人就注定会失败!” 原随云寒声道:“但你也曾败在我的手下。” 楚留香不禁大笑道:“可你是如此的了解我,了解我的弱点,纵然是千次百次,也绝不该败在我的手上,所以只要有一次是我胜了,就意味着你败了!” 血液的流失已令原随云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他甚至已无法支撑自己继续站立。 然而楚留香却微笑着扶住了他的肩膀,轻声道:“你败了,所以你再不是曾经的原随云……今夜过后,无论多少次,你都再不可能杀死‘楚留香’。” 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语气是那样轻缓,但他的手却已按住那柄插入原随云心脏的刀。 原随云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紧紧地揪住对方的衣襟,厉声道:“你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微微一笑,手已毫不犹豫地将刀拔出。 喷涌而出的血液恍若嫣红的桃花,开在这片没有光明的土地上。 楚留香的声音变了,变得更像是原随云自己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话,就像毒蛇的信子,淬着冰冷的恶意。 “我当然不是楚留香,因为我就是你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8章 火凤凰 麻衣男人转过身,面对着敌人,他的眼神已完全变了。 他缓缓拔出长剑,剑身嗡鸣,好似已迫不及待地想要饮血。 白衣人面上已泛起了奇异的笑容,朗声道:“今日我已见过了九蛇鞭,却不知阁下这柄饮血剑是否也如江湖传闻的那般厉害?” 麻衣男人邪笑道:“我方才分明并未出手,你又如何能知道我就是‘饮血剑’?” 白衣人道:“正是周夫人告与在下的。” 周三娘冷冷道:“满口胡言。” 白衣人淡淡道:“疤面,用剑,岂非就是夫人方才所言?” 麻衣男人道:“这世上疤面之人不少,用剑之人又是何其之多,难道你见到这样的人,就说他是‘饮血剑’?” 白衣人道:“不错,疤面、用剑的人纵然没有成百上千,数量也决计不少。不过这些人中又有几个能甫一出剑,就可引出如此邪刹之气?”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不仅知道阁下就是‘饮血剑’,而且还知道当年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饮血惨案’有一半其实都不是你做的。” 麻衣男人微微眯起眼睛,道:“哦?难道你知道是谁做的?” 白衣人道:“无影剑’庄贤。” 麻衣男人不禁冷笑道:“庄贤那厮实乃藏头露尾之鼠辈,又怎配与我相提并论?” 他如此回答,已算是默认了身份。 白衣人道:“只可惜这件事在下相信,旁人却是不信的……当年武林七大门派誓要取阁下性命,若非你另寻避所,只怕当今世上早已无‘饮血剑’陆知非。”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忽然变得颇为嘲讽:“不过你也算得上是一代高手,如今却像只被套住脖子的家犬,甘心受他人驱使,这倒真是令人想不到。” 陆知非眸光顿时一寒,狞笑道:“无知小儿,废话休说。今日饮血剑已然出鞘,我若不叫你血溅三尺,誓不罢休!” 风大雨急,一时之间天地竟只闻这雨声风声。 艾虹跌坐在地,半身已被泥水沾染,而她本就因战斗而松散的发髻,被这雨点一打就更是凌乱,长长的黑发贴附于面,遮掩了大半容颜。 她这些年来,着实已吃了太多苦。 始终默默而立的黑衣女子不禁上前一步,拉着艾虹的胳膊想要将人扶起。可谁知艾虹竟连想也不想就甩开了她的手,甚至连眼色也吝啬给予。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衣人,眸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辉。 黑衣女子一怔,忍不住道:“小虹……” 艾虹充耳不闻,她忽然跳了起来,如箭一般冲进了战圈。 多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饮血剑果然名不虚传,不仅出剑极快而且招招致命。这种剑与寻常剑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每次击出都只有一个目的——杀人。而这样的剑注定是朴实无华的,绝没有一招为多余的花哨。面对一柄杀戮之剑,你若不也拿出以命相搏的决心,必将成为它剑下亡魂。 转瞬之间,白衣人已与对方交手十数招,却势均力敌,仍不落下风。 但他今日是注定要死在这里的。 虽然周七娘自恃身份没有下场来个以多欺少,但有她在一边掠阵,这场对决也算不上公平。不,比起对决,这更像是猫鼠游戏,慵懒的猫在一边冷眼瞧着白鼠垂死挣扎,只消等猎物气力耗尽,再最后一爪结束他的性命。 这样想着,周七娘的神色也逐渐放松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红影忽然如闪电般蹿来。 艾虹手中握着把匕首,疯了似的向白衣人捅去。 高手对决,胜负往往决定于一瞬间,若在对战中分神,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性命难保。艾虹要对付的人是白衣人,所以他必定要分出心神躲避。但好巧不巧,艾虹冲进战圈的位置却恰好挡住了陆知非的视线。 陆知非虽不在乎艾虹的性命,但她姐姐艾青就在旁边,心有顾虑之下,这一剑自然偏了数寸,本要刺向白衣人“膻中”的剑就偏到了“天池”。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间。 “嗤”的一声,白衣人的衣裳已被饮血剑划破,但他嘴角却扬起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因为他的剑尖就点在艾虹咽喉上,一寸不偏。 周七娘破口骂道:“卑鄙无耻,挟持一个小姑娘算什么男人!” 她神情凛然,骂得更是义正言辞,好像根本没有瞧见艾虹先手偷袭的事情。 谁知白衣人竟也不生气,只淡淡道:“她偷了不该偷的东西,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不过她若肯将赃物还回,我也不会与她为难。” 艾虹道:“偷你的东西?你倒是说说我偷你什么了?” 白衣人漠然道:“你若不肯还也没关系,我将你杀了再取回就是。” 周七娘道:“分明是你抢了别人的东西,怎么还能厚着脸皮说那是自己的东西?” 白衣人冷笑道:“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东西都没有能力守护,又怎么有脸说自己是它的主人?” 周七娘还待再说,却听艾青忽然开口道:“艾虹,给他。” 她说完便悄悄递了一个眼神给其他三人。 众人顿时会意。 周七娘已在暗中调整内息,但她口中却仍不忘嘲讽:“我看你这人简直蠢到家了,也不想想自己还有没有命拿。” 白衣人只当她在狂吠,全然没有理会 艾虹垂下头,手当真已摸向了胸口,低声道:“好,我给你。” 最后一字落下时,她手里果然掂着支银色小令。 圣女令! 白衣人伸出左手,冷冷道;“我劝你别耍花招。” 艾虹听话的应了一声,将小令递了过去。 艾青、周七娘、陆知非三个人六只眼睛紧紧盯着白衣人的动作,手都已按在了自己的武器上。 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破绽,今日就绝不可能活着出去! 两人的手相距愈来愈近…… 就在白衣人即将碰到银令的时候,艾虹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狠厉的光,她大喝一声,就将圣女令抛出,它在空中划过一条银色弧线,直直向陆知非怀中飞去。 这几人之间何其默契,不消多说,就已明了对方的意图,况且这是艾虹冒死抢来的圣女令,陆知非怎么可能不去接? “叮”的一声,饮血剑轰然嗡鸣,他人已如闪电般跃至空中。 而艾青凝神敛息就是在等待这一刻,艾虹手腕才刚一转,她的剑便已刺破雨幕,向白衣人劈面而去! 呛—— 剑势如虹,在大雨中闪烁出森冷的寒光。 这一剑不论是气势还是速度,都与她对付楚留香时决然不同 或者说,这才是艾青真正的实力! 远远超过艾虹的实力! 艾青虽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争锋,但谁若是因此而小瞧了她,那这个人就离死不远了。 白衣人立刻回剑去挡,“当”的一声,金戈交接,迸发出一串灿烂的火花,转瞬又被漫天大雨湮灭。 艾青后撤一步,一个纵跃便骤然拔高一丈,她双手交叠,握着剑柄向白衣人头顶当空刺去。 噗—— 但在艾青的剑碰到白衣人之前,她身后就响起了一阵闷响。 伴随着这声闷响的,是陆知非的惨叫。 但陆知非是仅凭一柄饮血剑就能搅起江湖血雨腥风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倏忽之间令他中招? 艾青难以自抑地回过头去,便见到了弥散在空中的惨绿色的烟雾。 是毒粉——但只是毒粉的话,只要及时闭气,这也算不得十分棘手。 那若是毒雨呢? 狂风呼啸,雨势更急,好似倾盆,颗颗雨珠早已连作了线,在如此密集的雨幕下,简直没有人能够避开,也不可能避开。 而毒粉一接触到水便立刻融入,漫天风雨顿时变作了夺命毒雨,星星点点地黏在衣服上,皮肤上,无孔不入,无处不钻。 毒雨所落之处,芳菲尽落,寸草不生! 人纵然能屏息闭气,可又哪里能令老天不再下雨? 陆知非接触到毒雨的皮肤已层层溃烂,就连衣服也被烧出一块块的大洞,露出其下片片毒疮。 艾青心下骇然,心神又怎能不分? 白衣人冷冷一笑,瞬间出掌,她便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狠狠跌落在肮脏的污泥里。 艾青伏在泥泞的地上,已瞧见不远处银色小令炸裂后的躯壳。 那根本就不是圣女令…… 这是一个陷阱! 她不可置信地瞧向艾虹,却只见到了一片炽烈如火的背影。 直到现在,她竟然也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到底是不想还是……不敢? 艾青握着剑的手已不自觉的发起抖来。 心神已分,斗志已散,现在的她,只怕连一个寻常农夫都打不倒了。 白衣人脸上挂着森然的笑容,一步步站到她面前。 艾青缓缓抬起头,却只瞧见一双死寂的眼眸。 下一刻,她的世界变作了一片漆黑。 艾虹,还是叛了…… 周七娘瞧着陆知非满身毒疮跌坐在地,艾青被一掌击败,几乎已呆住了。 但呆然过后就是几欲将理智焚烧殆尽的愤怒, 她用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艾虹,怒喝出了艾青不敢问的话。 “艾虹!你胆敢叛教!?” 艾虹面无表情直视着她,眼中也尽是冷酷。 白衣人忽而一笑,笑容中蕴藏着说不出的讽刺。 他站到艾虹身边,手腕一翻,长剑便在掌中调转,竟是体贴地将剑柄递到了她的手中。 艾虹接过长剑,微微合目,剑尖便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光。它所过之处,仿佛将无边雨幕劈开了两半,这疾风骤雨好像也跟着缓了一缓,其后甚至透出了一阵徐徐而来的清风。 这无疑是十分和缓的剑势。 然而当你在这舒缓的清风中放下警惕时,却不知这温柔的风悄然已变作了杀机,紧紧地缠住了你的脖颈。 “似有似无,似实似虚,似变未变。” 清风十三式第一式,清风徐来! 这样多变的剑势根本就不是艾虹以往的套路。 周七娘就是再傻现在也已瞧出了端倪,她不禁骇然道:“你、你不是艾虹!” “艾虹”缓缓睁开双眼,她的目光是那么直率,又是那么坚决。 她的眼神已彻底变了,变得再不似艾虹一贯的狡黠诡诈。 但也许这才是“艾虹”真正的面目。 狂风吹开她左手宽大的袖口,露出了一段完美无瑕的腕子。 她的左手根本没有伤。 因为她本就不是艾虹。 她是“火凤凰”金灵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9章 无法扭转的宿命 周七娘面容扭曲,切齿道:“好!很好!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竟敢伤我教中之人,若不叫你二人十倍偿还,我教颜面何存?!” 她显然已是怒极,周身内力暴涨,竟将已然湿透的紫棠色的衫子激荡得鼓胀起来,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手中长鞭受此影响,也仿佛活蛇一般不住扭动。 嗡—— 剑锋长鸣,一柄通体闪烁着暗红光芒的长剑缓缓指向金灵芝。 饮血剑! 陆知非当然还没有死! 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了被毒雨伤得血肉模糊的脸。他本就吓人的容貌此时已变得更为可怖,简直好似恶鬼降世——若说之前小孩见了这张脸能吓哭,那现在只怕连哭都不会哭了。 陆知非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金灵芝,那目光简直就像在瞧自己上辈子不死不休的仇人。 二对二,形势从此刻开始已彻底改变。 这是一场注定要流血的战斗。 饮血剑剑身闪耀着不祥的红光,犹如毒蛇血色的眼眸窥伺着猎物的行迹。 金灵芝一身红衣飞扬得好似一团烈焰,她在这刀光血影中穿梭,身姿轻盈得就像山间小鹿。 但没有人知道她在害怕。 若非身临其境,绝没有人能体会到她的恐惧。 陆知非是恐惧的给予者,也是金灵芝生死的主宰者。 是的,她本绝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就像一只被老鼠抓伤的猫,通过对猎物施加痛苦与折磨来发泄自己的怒火。 他用最精妙的招式编织出一张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向猎物兜头罩下。然而这看似无懈可击的剑招,实际却都存在着一线似有似无的破绽。但谁若以为可以逃出生天,那就是大错特错。 因为这些破绽全部就是故意卖出来的,看似一击可破,实则险象环生。 交手不过三十招,金灵芝身上已被饮血剑划出一十二道伤口,血液干涸,在红衣上凝结成暗色的污渍。 她不知道他何时才会结束游戏。 但她知道,只要自己露出一点破绽,那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就会再次出现,用最锋利的獠牙在自己身上划下第十三道伤口。 而这伤口,也许下一次就开在她的喉管上。 九蛇鞭在空中扬起,犹如银龙在天际驰骋。 周七娘手腕一转,长鞭侧面两排尖刺倏忽张开,瞬间割开了雨幕,仿佛流星拖着长尾狠狠甩过。 如此雷霆一击裹挟着千钧之力,一鞭便能抽断人的脊骨,绝不可小觑。白衣人不敢硬接,他看准时机一脚踏在鞭梢之上,借力将身形拔高一丈,鬼魅般闪到了周七娘身后。 周七娘一击不中当即猛一旋身,鞭侧锋芒在雨幕中拖拽一线银光,在她身周绕出一段宽约三尺的隔离带。 她冷哼一声,九蛇鞭便如最难缠的对手一般再次贴身而上。 两人出手都极快,转眼间已无声过了五六十招,却仍难分胜负。 而周七娘不由暗暗心惊,这少年看着年纪不大,习得的招式却如此庞杂多变,交手至今仍未有一招重复,内力竟也不见衰减。他能一语道破众人身份,熟知教中不传机密,而且这武功……她瞧着身周闪烁着光华的丝线,眸中顿时闪过厉色。 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心中有了决断,周七娘下手更加狠厉,几乎已将武功发挥到了极致。银鞭九圈连绕,首尾相接,利齿割破狂风,发出阵阵裂空之声,速度之快,简直连这风雨都不可沾染其身。 白衣人的身影在这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中时隐时现,看不见的丝线千丝万缕,一层层缠绕在鞭身之上,然后又被寸寸割裂。银鞭已卷过八圈,但八圈全部落空,直到第九圈绕颈而来。 白衣人脚步一错,身子本已滑出,却不知何故忽然一僵。 第九圈已悄然而至。 这样的生死之战中决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差池。 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尽管白衣人很快纵身跃起,但胸口却还是被鞭梢擦过,绽出一道血痕。 他甫一落地,俯身又吐出一口血来。 与寻常兵器不同,鞭子愈至尾端,其力愈大。可以说,九蛇鞭盘绕出的这九个圈中,第九圈是最危险、最要命的。 但此人并不是被套住了脖子,而只是被鞭梢擦中了胸口,加之其内力如此深厚,又怎么可能仅仅一下就伤到了吐血的程度? 但周七娘看着白衣人呕出的黑血,嘴角却不禁扯出了森冷的笑容。 无论对方因何而伤,这都是她的机会。他不是神,纵有再大的能耐,接连与数人对战,气力也总有耗尽的时候。 那时,也是游戏结束的时候。 只要再耐心一些,这场战斗的胜利就注定是他们的。 金灵芝踉跄着站停,她身上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体无完肤,最深的一条伤口在右臂,此时已经血流如注,颤抖着再也拿不起剑。 而她之所以能在陆知非手下挺过这么长时间,完全是因为对方还没有解气,不肯就这样让猎物死去。 血债需要血偿。 饮血剑此时已饮饱了血,剑身红光大盛,竟已呈现出了猩红的色泽。 陆知非瞧着血人似的少女,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快意。 但他的快意,也意味金灵芝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 他周身气势立时一变,邪气微微消退,煞气却更加逼人。 陆知非双手握剑,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尽管对方分明还未出招,但金灵芝却仿佛已意识到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决计无法接住这一剑。 因为这一剑是不同的。 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饮血剑——一柄只为杀人而生的剑。 金灵芝咽下上涌的血气,将剑换到了左手。 她的左手剑虽不如右手,但也绝不会就这样束手就擒。 她的眼中已渗出了义无反顾的决绝。 金家绝没有一个洗颈就戮,听天由命的胆小鬼! 赤红剑身未及,强盛剑气却已先至。 金灵芝娇嫩的肌肤被这凌厉气刃所伤,手背顿时被割裂出细小的伤口 她死死盯着下落的剑锋,她甚至能够清楚的看到饮血剑劈下的路线。但这一剑无疑又是极快的,叫你分不清何处是真正的剑身,何处又是残留的虚影。 剑来,几乎已完全化作了一道红光。 金灵芝已没有任何办法躲开,只能横剑于顶,以此抵挡。 但…… 咔嚓—— 这柄精钢所炼,削铁如泥的宝剑,在饮血剑前就如同粗造滥制的孩童玩具一般断裂了。 这就是陆知非真正的实力,金灵芝在他面前简直毫无反抗之力。 这一次只是断了剑。 而下一次断掉的就将是她的脊骨。 金灵芝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死到临头,人究竟会想起什么呢? 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她却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 父亲、母亲、祖母,还有胡铁花…… 一瞬间当然很短,但在此时的金灵芝看来,它却长得好似能将自己的人生看过一遍。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缓缓看向那个唯一留在她心里的人。 七弦琴音,岂可复闻乎? 剑气激荡,金灵芝头顶几根散落的发丝也被削做了尘埃。 剑锋已至,但它却悬在她的额顶再不能下落半分。 有人正站在她的身后,用手挡住了这一剑。 有血滴坠下来,落在眉间,恍若一颗嫣红的丹砂。 她的眼中终于落下泪来。 雨势逐渐转小,无处隐藏的破空之声顿时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九蛇鞭仿佛化作一道贯日的白虹,裹挟着如有实质的杀机直刺过来。 周七娘竟不知何时已追了过来, 金灵芝双目大睁,银鞭上闪烁的光辉几乎要刺痛她的眼睛。 这一鞭被灌注了十成十的内力,柔软的鞭身顿时绷直,变得犹如钢铁般坚硬,侧边尖齿大张,可轻易割皮切骨。这样一柄“剑”,别说只是杀一个人,就是要用它开山碎石都绝不会有问题。 白衣人正面迎击饮血剑,他没有余力回身抵挡,而陆知非也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所以周七娘笃定这一击定会叫对方血溅当场,她瞧着他,眼神简直就像在瞧一个死人。 她的脸上甚至已浮现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金灵芝咬紧牙关,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了白衣人身前。 这是一场注定要流血的战斗,阎王已扔下了死亡的令签。 噗—— 白刃入肉的闷响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赤红的血如涌泉般喷出。 一剑穿心。 果真是血溅当场。 但是这是谁的血? 周七娘的表情凝固了,这张娇艳似玫瑰的容颜已迅速衰败下去,就像一朵凋谢的花,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绷作直线的九蛇鞭后继无力,鞭身顿时绵软下去,锋利的尾钩擦过金灵芝的面颊,“艾虹”的假面便如雪片般飘落在地。 周七娘缓缓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瞧着心口透体而出的剑尖。 直到现在她还不肯相信这个死去的人竟是自己。 这柄剑究竟为何会刺中自己?而执剑之人又在何时出现? 她一无所知。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快要死了。 周七娘面容狰狞,挣扎着回过头,仿佛想要记住仇人的样貌,死后好化作厉鬼半夜索命。 可惜她却未能如愿,因为身后之人已拔出了剑,彻底结束了她的生命。 想必她的魂魄也会如那三十四个被她杀死的男人一般,全都下到地狱里去。 周七娘的尸体砰然倒地,终于露出了那个站在她身后的人。 转瞬之间同伴又少一名,陆知非已是孤军奋战,他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更应该谨慎小心,但他瞧着那个执剑而立的剑客,却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此时显然已是方寸大乱,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你是……” 但他实在不该低估敌人的实力,更不该在这种时候分神。 哪怕只有一瞬间。 因为就在这短短一瞬间中,他的胸膛上便多了一个洞。 血洞。 鲜血从陆知非胸口的大洞中汩汩涌出,如溪泉一般流淌,在地上汇聚成一滩血洼。 而他未说完的话注定不可能说出来了。 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咣当”,饮血剑跌落在血水中,兀自闪耀着璀璨的赤芒——它终于已彻底饮饱鲜血,不过可笑这次浸透它的却偏偏是他主人的血。 白衣人缓缓将右手从对方的胸口拔出,而陆知非的尸体就像一只漏气的皮球,更多的鲜血也随之流出,渐渐在地上汇聚出更多的血洼——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这样多的血。 白衣人就站在这些血洼的中间,他的身上也沾染着仿佛洗不清的血腥气。但他的神情是那样冷漠,冷漠得就好像已不会被任何事所打动,而他的脸色又是那样苍白,苍白得好像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金灵芝不禁拉住了他的袖角,惊慌道:“原哥哥……” 白衣人没有回应。 他的手垂在身侧,却还在不停地流着血。 色若红桃,坠落于水,氤氲出稀薄的红。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金灵芝怔怔地瞧着他,眼中已流下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衣人终于叹了口气,轻轻帮她拭去腮边的泪水。 执剑人冷眼旁观,始终默默不语。 他纵身跃上房檐,久久地眺望着远方潇潇的雨幕,神情平静,就好像在等待一个久候不至的老朋友。 良久,他忽然笑了笑,轻声道:“……他来了。 白衣人转过身,神色逐渐变得奇异起来。 风雨渐歇,街头巷尾交相错落的楼台也渐渐在朦胧雨雾中现了形。 而远方就有一个人,自这烟雨朦胧中前行而来。 他在这高高低低的屋檐上跳跃,就好像最矫健的鹿在丛林中穿梭。 你也许觉得他的动作并不如何快,但不知为何却忽然距你近了很多。 而随着他的接近,一阵缥缈的郁金花香仿佛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飘散。 张洁洁孤身一人伏在灌木后,她脸上已没有了笑容,眼中也是黑气萦绕,瞧上去竟像变了一个人。 廊下繁茂的葡萄叶被清风吹动,发出阵阵细碎的响声 她的身体忽然一僵,猛地回过头去,却见一位俊秀的白衣少年站在葡萄藤下,眸光沉沉,正淡漠地瞧着她。 张洁洁眸中锐色一闪,掌中已悄然翻出一把短刀。 少年默然无语,他虽一动未动,风中却悄然散开了一团浅青色的烟雾。 沙沙—— 风轻轻吹拂着大地,恍若在这一片郁郁葱葱之中吹出了碧色的海浪。 少年仍然站在长廊之下,而张洁洁却已倒下了,倒在碧绿的葡萄架下,仿佛做着一场悠长而甜美的梦。 屋檐上,正有一个男人执剑而立。 少年瞧着他,眼中渐渐生出了萧瑟之意。 如果我已无法阻止你……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0章 一期一会(上)修! 血。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已将雨后草木的清香完全掩盖,就连土地好像都泛着奇异的红褐色。 楚留香瞧着地上的尸体,脸色已沉了下去。 老实说,他从未想过会在这里见到这样的事。在他心中,这座园子本该如它的主人一般沐浴在霁风朗月之下,绝不该与死亡、与杀戮牵扯在一起。 但他错了。 这世上之事,岂非总是事与愿违? 果然再美好的地方,也是会上演最可怕的事情的。 楚留香抬起头,便瞧见了那苍翠树荫后,一红一白两道正在远去的背影。 他还未有表示,胡铁花却已经冲了出去,一个疾跑就已跑到了红衣人身后,他大声道:“金灵芝!” 可谁知这红衣人不仅没有回头,走得却反而更急了。 胡铁花显然已有些发急,他一把便扯住了对方的手臂,将她拉停下来。 红衣人终于转过头,熹微的日光已悄悄为她剪出一道玲珑的侧影。 这人竟当真是金灵芝。 楚留香气息一滞,心也已沉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胡铁花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 就算偶尔两人坐在酒铺里喝酒,他也很少去留意邻桌坐得都是些什么人,有时甚至连桌上摆得是什么酒都不耐去搞明白——他根本就不关心。 许多人见他整日泡在酒坛子里喝得烂醉,便以为他爱酒。可一个真正爱酒的人又怎会连自己喝的是什么酒都懒得知晓? 也只有楚留香知道,他追求的是醉,一场足以忘记心中苦痛的酩酊大醉。虽然他好像总是很轻松、很快活的样子,但谁能说他的心中便一定没有痛苦?也许他只是在压抑自己,但这种痛苦却往往是愈压抑愈浓烈——所以他只能醉。 这样一个时常靠醉酒来麻痹自己的人,对现实的观察又能有多细致? 可他如今却只凭一个背影就认出了金灵芝。 是什么让胡铁花变成了这样? 是情。 只有情,才能如此轻易的改变一个人。 它对一个人的改变是那样悄无声息,有时甚至连你自己都无法察觉。而等你察觉时,这情却已入了骨,再也忘不了,剔不掉。 而这情,岂非也如痛苦一般,愈是压抑,愈是浓烈…… 楚留香瞧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白影,眼中已是沉寂一片。 他当然已猜出了那人的身份,就如同对方也早已认出了他。 但纵是故人,于他、于己好像都完全没有相见的必要,因为他们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萍水相逢,随后风流云散,也许如此便是最好的结局。 楚留香果然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瞧着对方拐进那一树绿荫,直至再也瞧不见。 良久良久。 他终于缓缓抬起头,瞧向这座园子真正的主人。 男人立于碧瓦飞甍之上,绣满鹤羽纹的双袖被清风拂动,便恍若欲飞的青鹤。 他垂着眼睫,眸子深得好似一片海。 原来他也在瞧着他。 虹销雨霁,朗月东升。天色已渐暗,在外奔波的百姓纷纷归了家,街头巷尾便次第亮起了盏盏烛光。天上一轮明月,地下万家灯火,交相辉映,只余一片岁月静好。 游云鹤站在飞檐之上,静静地仰望着那当空的皓月,眼中已落满了明月的清辉。 楚留香瞧着他,低声道:“你在等我?” 游云鹤微微一笑,目光已转到了他的身上:“我在等你来找我。” 他的眼睛很亮,乍见之下仿佛夜幕星辰,但你若细细去瞧,它又好似暗流涌动的海,其下潜伏着令人不安的危险,深邃得窥不到底。 他的气质已变了。 他立于月下,就好似遨游九天的青鹤一朝化作了人形。 随着周身气质一起改变的,还有他的容貌。 楚留香叹息道:“我好像已很久未见你以真面目示人了。” 游云鹤似有所感,喟然长叹道:“确实已很久了。” 楚留香不禁道:“如今你做下的这些事情,可也属于你的‘真面目’?” 游云鹤定定地瞧着他,良久无言。 他忽然朝着对方走去。 这碧瓦之上何其难行,但他却走得很快,甚至连半点声音都未发出,一眨眼便站到了楚留香身边。 他缓缓道:“自相识以来,我们仿佛从未动过手?” 楚留香本是一动未动,但听过这句话后却忽然动了。 谁也说不清他的动作有多快,只一眨眼他的食、中两指便并作一起,已流星赶月似的点向游云鹤胸前要穴——他在用自己行动来回应对方的话语。 楚留香的招式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江湖中人人都会打的,可就是这样的招式在他手里却好似星流霆击,忽然有了闪电之速,雷霆之力,变成了令人难以招架的绝招。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游云鹤却是毫不意外,或者说,他本就在等待这一刻。 他伸出右手在胸前一挡,眼见楚留香的指头要戳上手背,他的腕子却忽然一翻,于电光石火间将手背变作了掌心,五指微一合拢便要反客为主,作势去拿捏对方。 楚留香长臂微收,顿时变指作掌,其后猛地打向对方的拳。 两人对击一瞬,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原来他们既没有着武器,也未用内力,竟是只用肉掌来纯拼招式的。不过虽目的在于切磋,可双方每一招每一式都绝不容小觑,纵然被这毫无内力的一掌打中,后果也绝不是闹着玩的。 游云鹤嘴角一勾,脚步一错,忽然出其不意地出了左掌,打向楚留香喉间。 楚留香挑了挑眉,闲置的另一手也随之探出,捉向对方腕上脉门。 尽管他惯常使用右手,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左手就不比右手更灵便。如果他愿意,他的双手都会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不过游云鹤又怎会叫自己受制于人?腕间一沉,他的手已如游鱼般滑出了桎梏。 双方你来我往,出招都是极快,拳势雷厉,掌下生风,短短半刻便已交手了四五十招。 玉盘当空,星月交辉,朦胧的银辉撒落在山河的每一个角落上。而这如水的月光也笼罩在他们身上。 此时楚留香的指尖已点在游云鹤的“廉泉穴”上,但他自己胸前三寸处,也停着两根颀长的手指。 二人相顾无言,半晌,终于对视一笑,同时撤掌。 游云鹤叹息道:“可惜我终究还是不如香帅。”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一个人面对这两者的态度却很难保持一致——人心如此,能够平静接受自己失败的人本就不多。 只凭这一点,他都已算得上十分有风度。 楚留香心里想着,便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因为你的双手本就是用来救人的。” 游云鹤却只是笑笑。 楚留香笃定道:“你是花对月。” 游云鹤神色平静,道:“不错。” 楚留香道:“你为何不与我分辩?” 游云鹤淡淡一笑,道:“你既已知晓,我又何必去辩?” 楚留香道:“其实我一开始对你仅仅是怀疑,毕竟‘花对月’已是一个死人。” 游云鹤道:“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才确定的呢?” 楚留香道:“就在刚刚。” 游云鹤微一蹙眉,道:“刚刚?” 楚留香道:“因为你出手时给我的感觉。” 顿了顿,他又道:“前不久,我曾遇见了一位花家人,而我恰巧与她交过手。” 游云鹤略一沉吟,便明白了其中关窍:“不错,正如少林拳法迅猛阳刚,华山剑势变化无常,各门各派的武功路数都是不同的。一个人可以隐藏明面上的招式,却很难抹去习惯带来的影响。” 他不禁慨叹道:“香帅当真是心细如发,竟连如此微末之处也未放过……” 楚留香道:“这世上所生之事大多有迹可循,探寻秘密虽难,可将线索彻底湮灭却岂非更难?” 游云鹤苦笑着点点头。 他将四下环视一遍,忽然道:“前不久我似乎曾在此发问,不知你可还有印象?” 楚留香点头道:“我记得的。” 游云鹤道:“那么现在,我想你大概也明白我为何会有此一问了?” 楚留香道:“是的。” 游云鹤道:“但我还想以同样的问题,请你再回答一次。” 楚留香道:“我的回答还是如上次一样,没有变。” 游云鹤道:“是么……”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楚留香一怔。 游云鹤继续道:“你总是躲那些江湖纷争躲得远远的,所以好像一直都比别人活得更轻松,也更快乐。”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可你该知道主动找上我的麻烦却并不少。” 游云鹤道:“但无论你卷入什么样的事件,最后却好像总能保持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瞧了瞧对方的手,低声道:“身在江湖,无论邪魔外道还是名门正派,又有哪个手上没沾过几条人命?但是你,你的手却太干净了……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可你却偏偏做到了。” 楚留香眸光一闪,道:“我能做到,是因为它本身就并非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做到。” 游云鹤面色奇异,道:“难道你要让我忍?” 楚留香缓缓道:“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得忍耐。” 游云鹤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不如说是你实在太过幸运,你的立场与原则始终都是一致的,从来都不会面临身不由己的选择罢了。” 楚留香道:“那么你的立场又是什么呢?是花对月,还是游云鹤?” 游云鹤垂下眼睫,长叹道:“这个选择,我做不出。” 楚留香道:“为什么?” 游云鹤道:“因为他们本就都是我。一个是最初的我,一个是现在的我,并不是我选择了谁,就能置另一个的责任于不顾……他们的责任我无法推卸,更不能推卸。” 楚留香脸色微沉,轻声道:“你在骗我。” 他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拔出对方腰间的长剑,大声道:“你分明已经杀过了人,难道不是已抛弃了‘游云鹤’的责任,也打破了自己的原则么?” 游云鹤怔怔道:“原则?不错,我确实已亲手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顿了顿,他轻声道:“但你可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定下这样的原则吗?” 楚留香沉郁地瞧着他,半晌未发一言。 游云鹤径自道:“是因为我师父游枕仙。” 他面上浮现出了淡淡的怅然,道:“自十岁家门被灭后,我便被恰好在外游历的他收作徒弟。你知道,妙手医仙半生都以救人为信条,所以无论什么样的人他都愿意去施以援手。但有时我瞧见那些被他救回一条命的狂徒,转身就去害了百人的性命……” 他忽然抬起头,大声道:“因救一人,而死百人,试问香帅,这可算是救人?若未免这百人之死,干脆将他一刀杀了,或是袖手旁观,致其死亡,是否也算得上救人?” 楚留香道:“可无论如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判断谁该死,谁不该死。纵然是狂徒,也许他也曾扶倾济弱。没有人有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我想也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生死被别人决定。” 游云鹤神色复杂,苦笑道:“你竟是与我师父说了同样的话……” 半晌,他叹息道:“既然我能够决定的只有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从那以后我便给自己定下了一条原则。作为医者,我不可以去挑选病人,但我却可以与他们做交易。” 楚留香道:“无论是谁,一旦他成为你的病人,那么他身上被医治过的地方,便属于了你。” 游云鹤道:“不错。我自己不杀人,于是我也命令我的病人同样遵守这条原则。我就像是他们的债主,一旦他们违反了约定,我便会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楚留香道:“你的目的本是阻止别人杀人,那么如今你自己又为何要打破这个原则?” 无奈、痛苦、悔恨在游云鹤面上交织,最终他却只是付之一笑,道:“因为我发现无论我如何做,我的病人都会死,而且他们杀的人也绝不会比没有这条约束来得更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1章 一期一会(下) 楚留香不禁讶然道:“可怎会如此?” 游云鹤道:“一个人自己不去找麻烦,可麻烦却偏偏喜欢缠上他——这样的事本就很常见,就连你也常常这样说。” 他说的很对,简直是太对了,这世上之人岂非恰恰就活在主动找麻烦与被人找麻烦之中? 所以楚留香也不由叹了口气,道:“江湖之难,难就难在你永远都身在其中。” 游云鹤道:“不错,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既是江湖人,又有谁身上不背负着几桩恩怨?” 他苦笑道:“纵然你不去杀别人,别人却也要来杀你的。” 楚留香道:“难道这些人都是因此而死的?” 游云鹤摇摇头,道:“还有一些人,本就没有金盆洗手的打算,他们来找我,也只是为了达成更大的目的。” 楚留香面色微变,他显然已想到了艾虹,甚至还有花昭月。 游云鹤观察何等细致,见对方已然了悟,便顺势止住了话头,缓缓道:“我想你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楚留香目光沉沉,竟是无言以对。 游云鹤喟然道:“师父他明知我所背负的仇恨,却偏偏为我取‘云鹤’二字。我知他本意是不愿让我淌入泥潭,但于我而言,它却更像一道枷锁……” 他摇摇头,喃喃道:“我因这个名字,这条原则,已抛弃了‘花对月’的责任近二十年,甚至后来还间接害死了自己的长姐。” 他顿了顿,声音却陡然转冷:“可如今我却愈来愈清楚,无论我如何做,这条原则都不能带给我我想要的结果。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忍耐,又何必守着这个形同虚设的原则自欺欺人?” 楚留香动容道:“所以你已决定要去复仇?” 游云鹤冷冷地瞧着他,声音也仿佛隆冬的夜晚,充满着寒冷与阴沉:“江湖事,江湖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就算你是楚留香,是我的朋友,这种事情也是劝不了,更管不着的。” 楚留香的语气顿时也冷了下去:“但你要知道,无论是谁,他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一旦失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游云鹤微一闭目,轻声道:“纵万死,犹未悔。” 楚留香忽然闭上了嘴,因为他知道自己已无法改变对方的决定。 半晌,他终于叹息道:“莫非你已知道当年血案是由谁主使?” 游云鹤道:“是的,我想你应该也已听说这附近山中隐藏的那一个神秘组织。” 话说到此,楚留香难免想到了张洁洁、艾青、艾虹……她们岂非都是这个组织的一员? 他蹙眉道:“你……莫非你知道这个组织坐落于何处?” 游云鹤一顿,面上忽然露出了奇异的笑容:“我不知道,但总有人会带我去。” 楚留香道:“你要一个人去?” 游云鹤道:“是。” 楚留香道:“那你就该知道,只凭你一人是无法对付一个组织的人的。” 游云鹤道:“我知道。” 楚留香瞧着他,就像在瞧一个疯子。 他道:“难道你要去送死?” 游云鹤却笃定道:“在得知真相之前,我绝不会死。” 楚留香不由沉默了,半晌才忽然道:“我记得你方才说,我们是朋友。” 游云鹤叹息道:“如果你还肯将我当做朋友。” 楚留香只是定定地瞧着对方,无需言语,他知道自己的意思终究会被领会。 游云鹤也瞧着他,只不过表情却渐渐变了。 他当然已领会了楚留香的意思。 他震惊道:“我知道你一向很有本事,已对付了很多不得了的人物。但这次,你也绝不该如此自信,以为自己能够轻易取胜。” 楚留香道:“那你也该知道,我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靠的也并非只有自信。” 游云鹤道:“他们是我的敌人,却并不是你的。你既然是我的朋友,便更不该插手。” 楚留香摇摇头,道:“但我想去,并非是要插手你的恩怨。” 游云鹤略一思索,便恍然道:“你是为了那些陷在里面的人。” 楚留香点头道;“虽然我并不清楚这个组织为何要遣许多人来杀我,但我却清楚她们很多人都并不是自愿的。” 说到这里,他的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风不度饱含绝望的话语,眼前也好像浮现出了艾虹被斩断的左手,还有张洁洁目中难以掩饰的痛苦…… 也许楚留香确实是个怕麻烦的人,但他能因此就对眼前发生的残害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吗?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楚留香道:“无论那个组织的头领是谁,他都没有资格以暴力的手段强迫别人做他们不愿做的事,而且更没有资格以此来迫害、伤害别人。” 他沉声道:“所以我要去。” 然而游云鹤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你可还记得‘张洁洁’?” 楚留香一怔,他才刚想到张洁洁,没想到对方就提起了她。 他不解道:“你怎会知道她?难道你已见过了她?” 游云鹤笑道:“我确实已见过了她。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而且也很喜欢你” 顿了顿,他又道:“最关键的是,你也很在乎她,不是么?” 楚留香一顿,他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但他很快便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游云鹤缓缓道:“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去了,就势必与她有所一战。” 他不待楚留香开口,又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绝不愿与任何一位朋友为敌,但现实却总逼着你与他们交战……我既知道这些,若不加以阻止,令你陷入如此境地,又怎能称得上是朋友?” 他叹了口气,道:“你已做过太多无奈之举,我只希望你能偶尔为自己考虑一下。” 他那一边说着,另一边的楚留香却只觉双眼发花,就连咫尺之外的人影也逐渐模糊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他显然还无法相信。 谁知游云鹤见状,竟忽然笑了,而且笑得很是从容:“攻其不备,冲其虚也。这个道理岂非放在哪里都没错?” 楚留香这下也不得不信,喃喃道:“你对我下药?” 游云鹤自信道:“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于用药一道上,你比我却是远远地不如。” 他一笑,道:“这一点,你承认么?” 楚留香的指甲已抠进了手掌,他勉强打起精神道:“不知你又如何做地手脚?” 游云鹤道:“我知你警惕性一直很强,所以我当然不会在那些容易叫人发觉的地方下药……你不妨猜猜,这药,我究竟下在了何处?” 楚留香一怔,目光已落向腰间挂着的锦囊。 游云鹤微笑道:“不错,银丹草中有一味。但方才我与你交手时,掌中又涂了另一味……” 顿了顿,他不禁大笑起来:“只有二者结合才能药得倒你,我想这一点,你是绝想不到的。” 楚留香当然想不到,因为他根本就找不到对方的动机。 游云鹤确实也没有理由害他。 楚留香显然已想通了其中关窍,不由讶然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 但话未说完,他人已倒了下去。 游云鹤面上的笑容也随之冻结。 他仰望着当空的明月,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他瞧了瞧不省人事的楚留香,低声自语道:“这个世上有太多人需要‘楚留香’,比起不明不白的死去,你还是更适合好好活在这场风花雪月之中。” 艾虹醒了过来,在这如水的月光中醒来。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瞧见的是那个坐在矮几前的青衣人。 灯火如豆,不甚明亮的烛光为周遭物什镀上了一层浅薄的橘黄色,将夜色拉扯成一道道奇形怪状的黑影。 艾虹第二眼瞧见的是青衣人手中的面具。 □□。 是饮血剑陆知非的脸。 虽然这张脸不知因何缘故被毁去大半皮肤,但毕竟是熟人,艾虹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 她不禁张张嘴,然而却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你……” 青衣人侧过头对她温和一笑,而后放下面具,转身便奉上了一杯清茶。 这虽是一张陌生的脸,但他的笑容却很熟悉。 虽然艾虹已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但她却仍未接那杯茶。 她的目光还落在那张面具上。 游云鹤也不在意,他将茶杯放在小桌上,而后也把视线调转过去,轻声道:“关于易容术,我曾向江湖上一位易容大师讨教过其中关窍。她告诉我,所谓易容换貌,根据施术人目的的不同,主要可分为两类。” 他笑了笑,道:“第一类目的仅仅在于掩藏自我。这类相对比较简单,无论你将自己化成何种模样,只要能遮掩自己真正的容貌,令旁人认不出便算达到目的。” 他重新拿起那张面具,继续道:“第二类目的则在于以假换真,彻底将自己变作另一个人的模样。但这谈何容易?旁的不论,这其中就有两个极难攻克的问题,第一,便是要有一张以假乱真的脸。” 他将面具放在艾虹手中,低声笑道:“你觉得这张面具,如何?” 艾虹一触,便觉这面具质感极佳,不仅五官排列逼真,衔接处更是令人瞧不出破绽,甚至就连皮肤上每一道皱纹都被精心制作了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哑声道:“这确实可以算得上以假乱真。” 游云鹤微笑道:“这个自然,它本就非假,又谈何乱真?” 艾虹的表情逐渐凝固,她不可置信地瞪着手上的面具,忽然鼻端竟隐隐嗅到了浅淡的血腥味。 熏得她几欲将隔夜饭呕出来。 艾虹猛地将它摔开,嘶声道:“我睡了多久?你究竟又做了什么!” 游云鹤拾起面具,轻轻拍掉上面沾染的尘土,淡漠道:“不过一天一夜而已。” 艾虹不禁呆住了。 一天一夜,已足够发生任何事情。 她实在不该托大,更不该小瞧身边任何一个人——哪怕对方看上去再温柔、再平和。 半晌,她猛地抬起头,大声道:“陆知非死了?是你杀了他?” 游云鹤不答。 他背对着灯火,只衬得那黑眸深不见底。 艾虹喃喃道:“你……莫非你从一开始就知晓我的目的,却始终佯作不知?” 游云鹤轻声道:“也许。” 艾虹顿时握紧了拳头,厉声道:“既然如此……艾青!艾青呢?难道你也杀了她?” 游云鹤终于笑了:“她当然还没有死。” 他缓缓道:“不知你想不想去见见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2章 煮豆燃萁 月在如烟似雾的云丛中穿行,而云则悄悄揽住了明月的光辉。 夜凉如水,这仿佛只是一个很寻常的晚上。 但不寻常的事岂非也总是发生在这样寻常的夜晚? 游云鹤轻轻推开门,但只见他脚步一错,已让开了门口。 原来他自己并不打算进去。 艾虹狐疑地瞧了他一眼,道:“你不跟我进去,就不怕我们跑了?” 游云鹤但笑不语,仿佛已对事情的发展成竹在胸。 艾虹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举步便要进屋。 游云鹤却道:“且慢。” 他递出一把匕首,交于她手中。 艾虹接过,握着剑柄,“唰”的一声拔出这把全长不过一尺的匕首,利刃的寒光顿时映入她的瞳仁。 剑身雪亮,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双刃薄如蝉翼,当是吹发可断。 她磨挲着剑鞘上镌刻的纹路,不禁笑了——这正是她常隐于袖内,专用于贴身刺杀的白虹匕。 她睇着游云鹤,娇声道:“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如今你为刀俎,我们为鱼肉,可你却不仅不监视我们,反倒还白送一把武器……” 她眯起眼睛,吃吃笑道:“你当真这么大方?” 游云鹤微笑道:“对女孩子,我一向都很大方。” 艾虹哼笑一声,转身进了屋。 游云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已体贴地将房门关上。 房内尚未点灯,个中陈列便陷在黑暗之中,叫人难以分辨。只有一片月光透过窗棂,流泻出一地霜白。 艾青合目躺在床榻上,安静得好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瓷人。只有那随着吐息微微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她还活着的事实。 艾虹一步一步走近,她走得很慢,就仿佛在担心吵醒梦中人。 最终她的脚步停驻在床前,轻轻唤道:“姐姐……。” 她知道,艾青并没有昏睡,她是醒着的。 艾虹不禁一笑。 她当然很了解艾青,就如艾青了解她一般。 艾青果然睁开了眼睛。 但她的眼神就仿佛冰刀,却比寒冰更冷酷,比刀锋更无情。 她瞧着艾虹,眼中好似已完全没有感情。 艾虹一怔,她不是呆子,瞧对方这般情状便知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意外发生了。 她眼珠一转,试探道:“姐姐,白日里……” 然而她话不及讲完,艾青眸中已猛然渗出了蚀骨的阴寒。 她厉喝一声,袖中银光一闪,一点寒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射而出。 射向艾虹颏下一寸之处。 不过尽管她已竭尽全力投出匕首,但毕竟身上还有数个大穴被制,所以这一招之力也不过全盛时期的十之三四——游云鹤虽自信,却并不自负,他敢将艾青单独安置在房中,就定然做好了万全准备。 但她瞄准的位置却是十分的要命。 “廉泉穴”一旦被射中,纵然是大罗神仙转世,只怕也要下去见阎王。 一出手就是致人死命的杀招,艾青这回无疑是半分情面也未留。 艾虹气息一滞,那不盈一握的腰身顿时向下折去,红衣袖角委地,铺展开一地的艳红。 叮—— 转瞬之间,青锋匕已嵌入墙壁。 艾虹不禁侧目,便见那砖石也化作了齑粉,簌簌落下。 她面上犹存震惊,喃喃道:“姐姐……你、你这是要杀我么?” 艾青一击不中,目中毒火更盛:“我只恨动手太晚!” 她双拳紧握,恨声道:“早在得知你要逃跑时就该杀!” 艾虹呆住了,她的嘴唇颤抖着,竟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艾青缓缓吐出一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叛徒。” 艾虹一怔,不由想起游云鹤那一手精湛的易容术,以及那张从陆知非脸上生生剥下的□□。 她不过沉睡一天一夜,而醒来却发现陆知非已死,艾青被俘,如今还被唤做“叛徒”…… 原来姐姐认为我是联合外人诱杀同族之人的叛徒…… 艾虹是何等聪明,转瞬之间便将其中关窍猜中大半。 但她却宁愿自己永远猜不中。 艾青当真是仅仅被那□□蒙骗,才误会她叛教的么? 难道不是因为艾青内心深处早已认定她会叛,所以才连怀疑都不曾,就轻易相信他人所设之局么? 艾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又讥讽,又苦涩。 她曾以为艾青很了解她,但她今日才发现或许是自己错了。 艾青并不了解她,而她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了解艾青。 她忽然昂起头,大声道:“对!我就是叛徒!” 她冷笑一声,道:“可我为何要当这叛徒,姐姐难道不清楚么?” 艾青瞪着她,眼中已满是失望。 艾虹却仿佛视而不见,冷冷道:“我若不叛,难道要老实的去死么?” 她猛地抬起左手,将袖口撩开,指着其上犹在渗血的绷带,道:“我的手为何会断?” 她厉声喝道:“你名义上说这是个惩罚,可哪个不知我只是一枚棋子? “圣女见那夺令之人似有病容,护法听闻后便直接设计让楚留香‘碰巧’遇到我,然后呢?然后我的手就被砍断了,以此为由,借楚留香的手将我送进这座园子……我是什么?我只是一枚用来刺探情报的棋子!若那人不曾在这里治过病,我就是一枚完完全全的废棋!” 她眯起眼睛,轻声道:“废棋的下场如何,我想姐姐应该比我更清楚。” 艾青缓缓道:“但你莫忘记,我们的生命,本就应奉献给圣教!” 艾虹不禁大笑出声,尔后切齿道:“我从一出生,父亲就被圣教中人杀死,母亲因为我,被圣教中人诟病,最后被活生生逼死。” 她的眼神恶毒得就仿佛淬过毒的毒箭,直直地射向艾青的双眼:“而我呢?我却偏偏被圣教交给了我的杀父仇人!这十五年来,我的继母、我的仇人,她可曾善待我一日?” 她的面容几乎已完全扭曲,纵然月光洒在上面,也无法驱散一丝一毫的阴霾。 “这样的我,仿佛生来就低人一等,我的命比不上你,比不上任何一个人,甚至比不上圣女的一根小指头!”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终于只余一片荒芜。 “我的姐姐啊,你说,一个这样的圣教,一个如此践踏我的圣教……你让我如何像你们一般信奉它?” 艾青瞪大眼睛,颤声道:“难道因为旁人施加的恶,你就忘记了所有曾经得到的善么?接济你的王嫂,教你习武的刘叔,为你送伤药的圣女大人……你难道全都忘了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已冷了下去:“无论如何,你所说的那些都不能成为背叛圣教的理由,都是借口……选择权在你,是你选择了背叛!” 艾虹喃喃道:“事到如今,你仍然不肯原谅我么?” 艾青缓缓闭上眼睛,冷冷道:“不能。” 艾虹忽然笑了。 白虹无声出鞘,在冰冷的空气中闪动着冷冽的寒光。 淡淡的杀气在这如水的夜色中流散。 艾青似有所感,她猛地张开眼睛。 但已晚了。 白虹已如一道划过夜空的流星,狠狠扎入了她的心脏。 玫瑰色的鲜血喷射而出,滴溅在艾虹的脸上,身上,甚至还有她的眼睛里。 “我也不会原谅你,姐姐。” 艾青瞧着心口的匕首,面上已流露出不可掩饰的震惊,仿佛直到现在她还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 艾虹目中却已露出疯狂,大声道:“你害我断一只手,我要你一条命,这岂非是个十分公平的买卖?这下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艾青缓缓抬起眼睛,死死地瞧着自己唯一的妹妹。 艾虹不禁放声大笑,道:“永别了,艾青!” 黑衣女子眼中的光芒逐渐熄灭,终于变成了永远的死灰色。 艾虹眨眨眼睛,目中便滚落下一颗艳红的血珠。 她痴痴地瞧着艾青的尸身,瞧了很久很久,终于畅快地笑出了声。 吱呀—— 紧闭已久的房门再次打开。 院中仰望明月的游云鹤顿时转过了身,他脸上还挂着那副得体的笑容,就好像任何事都无法撼动他的内心。 他瞧着脸上沾满血渍的艾虹,微笑道:“如何?” 艾虹的神色竟很平静,平静到就像忽然变了个人。 她淡淡道:“如你所愿。” 游云鹤弯了弯眼睛,道:“我以为你起码会向她解释。” 艾虹漠然道:“横竖都是要死的,我又何必与一个死人多费口舌?” 游云鹤摇头道:“你本有机会带她一起离开的。” 艾虹冷笑一声,道:“与她离开?回到教中送死么?” 游云鹤道:“哦?” 艾虹道:“且不论艾青信不信我,教中派出的人都是或多或少因为我才折在这里,而我却最终却仍没能成功取回圣女令……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游云鹤轻笑道:“因此你就选择了我?选择我这个陷你至此的罪魁祸首?” 艾虹道:“因为仿佛只有把赌注压在你身上,我才能窥见一线生机。” 游云鹤不禁大笑出声,道:“果真是个聪明的小丫头。” 他瞧着艾虹,缓缓道:“那么,你是否也会带我进入你们那神秘的‘圣教’?” 艾虹道:“但山中有众多教徒把守,你一个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就算你进去了,也一定是被捆着拖进去的。” 游云鹤一顿,忽然从袖中摸出那张陆知非的□□,道:“你莫忘记,我还有这个。” 艾虹蹙紧了眉,却未言语。 游云鹤道:“易容之术,以假换真。其中有两个难以攻克的问题,第一,要有一张以假乱真的脸。”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这第二,就是要对你扮演的身份了若指掌,清楚他的讲话方式,行为习惯以及人际关系。” 艾虹冷笑道:“难道你清楚?” 游云鹤微微一笑,道:“我虽不清楚,但你却清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3章 云心岂无我(小修) 楚留香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 尘封在内心深处的回忆仿佛化作了汹涌的海洋,时而将他抛起,时而又将他吞没。被抛升至最高点时,他甚至能够听到春夏夜晚奇妙的虫鸣,仿佛下一刻就可轻易从梦魇中醒来。然而沉没至意识底层时,他又觉得一切都化为了虚无,这世上再不可能有人将他从这漆黑的海底唤醒。 直到一阵奇异的触感自面颊传来。 很冰冷,但却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过去岂非也有一人,曾如此抚摸他的脸颊? 楚留香不禁反手握了上去。 他坐起身,微笑着张开眼睛,轻声道:“洁洁?” 楚留香一直觉得张洁洁是个很神奇的女孩子,她好像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出现,然后在他的面前做出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所以除了她,他心里简直再没有别的人选。 但他这次却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因为他已瞧见了一双眼睛,一双死寂的眼睛,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在其中掀起半分波澜。 此时正值深夜,房内幽暗,寻常人几乎难以视物,但来人却没有点灯。 他当然不必点灯。 因为瞎子是不需要光明的。 浅淡的兰香幽幽飘散,一丝一缕仿佛化作了无形的丝线,已悄无声息地套住了楚留香的脖颈。 他猛地清醒过来。 而掌心拢着的那只手也瞬间失去了温度。 楚留香不禁怔怔道:“你、你是……” 来人并未开口,只是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起身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子推开,清风与明月便一齐涌入,扬起了他的如雪的白衣。 清风绕袖,朗月入怀,仿佛在这一推窗的时间里,他就拥有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而他今夜也未着面具,这一个瞬间,楚留香竟仿佛又瞧见了昔日那位温柔俊秀的世家少年。 简直任谁也想不到,这副光鲜的皮囊下竟藏着一颗冷漠又狠毒的心。 白衣人沐浴在这清风明月之下,良久,他终于微微侧过头,轻声道:“楚香帅,好久不见。” 楚留香已呆住了。 他想不到原随云会忽然现身,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经历过那些事情后,他们二人竟还能心平气和的共处一室…… 想不到,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 可这世界之所以精彩,岂非就在于它的意想不到? 楚留香喃喃道:“你果然没有死。” 原随云道:“香帅好像并不十分惊讶。”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因为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死得那样悄无声息。” 原随云道:“那不知香帅此时心里作何感想呢?” 楚留香拒绝回答。 原随云沉声笑了笑。 楚留香道:“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原随云道:“香帅觉得呢?” 楚留香怔了怔,忽然向窗外望去,道:“丑时?” 原随云点头道:“不错。” 才过了三个时辰? 楚留香一顿。 既然游云鹤有意阻拦,以他的性格本是绝不会早早让自己醒来的,可如今这般…… 他顿时恍然:“是你为我解开了迷药?” 原随云不置可否,却讥诮道:“我真想不到,原来‘无所不能’的楚留香,竟然也会被这种拙劣的骗局骗到。” 楚留香没有理会他的讽刺,只蹙眉道:“你为何要如此做?” 原随云淡淡道:“游云鹤有他的目的,我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楚留香道:“你打算如何?” 原随云微笑道:“我打算与你打一个赌。” 楚留香道:“什么赌?” 原随云道:“我赌你会进入那个教会。” 楚留香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道:“你知道如何去?” 原随云点头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肯告诉我?” 原随云道:“我当然会告诉你。” 顿了顿,他缓缓道:“但是在此之前,我要你先去见一个人。” 楚留香道:“这个人是谁?” 原随云忽然冷笑一声,讥讽道:“香帅不是刚刚才喊过她的名字?” 楚留香的表情顿时冻结,他的心已沉落下去。 “张洁洁……可你怎会知道她?” 他面容一肃,戒备道:“你把她怎么了?” 原随云一怔,喃喃道:“我把她怎么了……” 他面上隐约闪过一丝冷厉,却仍微笑道:“那你不妨猜猜,我会将她如何?” 话音未落,他袖中竟已甩出道道银丝,在月光之下骤然流转出如水的光华。 楚留香本就始终保持着警惕,这下对方忽然出手也不致被打个措手不及。只见他手腕一撑,人已自床榻飞起,仿佛一只最灵巧的燕子,一下就跃上了房梁。 原随云冷冷一笑,双袖猛地一振,那千丝万缕的银丝便立刻转向,向着楚留香藏身之处激射而去。 简直就像长了眼睛。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他一手操纵主动攻击,另一手只见长指翻动,顺滑的银丝便随着他的动作迅速缠绕、交错,顷刻就在房梁与藻井之间的空隙处结成了细密的网。 楚留香不禁吃了一惊,老实说,他此前从未听闻世上有如此奇特的兵器,更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招式。 但对手着实太过难缠,没有留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倏忽之间就已缠到了脚边。 楚留香以掌为刃,一劈之下面色却立刻变了。 这银丝每一根都不过发丝粗细,看似脆弱易折,实则被注入内力后就变得坚韧异常。所谓一丝不线,单木不林,若是千千万万的丝线编织成的巨网,力量又如何呢? 仿佛印证他心中所想,那银丝所过之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果然钩织出了令人无法突破的屏障,在月光下兀自闪烁着粼粼的流光。 这丝网委实太过细密,在夜色的衬托下,竟仿佛忽然弥漫而起的朦胧云雾,犹如天罗地网,已封死他所有的出路。 看来原随云是那捕燕人,今日势必要捉住楚留香这只狡猾的燕子了。 楚留香眸光微动,足尖在房梁上一踏,人已骤然跃起,像箭一般射向丝网最深处。 隐藏在这一片灿烂流光中的人是谁? 是他的对手! 原随云冷酷一笑,银丝顿时回撤,在他身前流散出层层银白的雾气。 楚留香去势不停,全身内力都已激发。 夜风骤起,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他飞掠之处,丝网寸寸绷断,云雾也立时犹如潮水般褪去。 楚留香这一扑力量究竟有多大? 原随云不知道。 而当他知道的时候,他却已被对方扑倒在地。 但既然胜负未分,就定要斗出个高下。 原随云指尖银光一闪,丝线再次牵起,已向楚留香的脖颈套去。不过可惜猎物动作实在太快,他一偏头,绳套就套了个空。只见楚留香两指并拢,犹如一点流星,也已点向对方腕间脉门。 原随云手腕骤然一沉,银丝顿时分作两半,分别卷向敌人的双手,同时右腿猛地抬起,足尖已趁机点向了对方头顶天灵。楚留香见形势不好,忙侧身一避,却不想对方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千丝万缕的银丝倏忽升起,原随云登时翻身而起,五指箕张,已抓向楚留香的喉间。 也许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它绝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愿改变流逝的速度。 但都是同样的时间,是否有的人觉得它转瞬即逝,而有的人却觉得寸阴如年呢? 所以谁也说不出这一瞬究竟是长是短。 而你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这场战斗的结束。 原随云那千万道细若蛛丝的银丝终于缠住了楚留香的手腕,但他自己的背心处,却已被一只铁掌牢牢地制住。 自战斗伊始起,原随云那从未改变过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知道自己已败了。 而且是他从未想过的惨败! 现在他终于证实了那件他自很早起就想证实的事情,但他此刻却宁愿从未知晓。 因为他根本不是败给了楚留香,而是败给了自己! 败给了自己的急切,败给了自己的恐惧——败给了自己的一场幻梦! 原随云不是性急之人,而且也并不胆小。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已变了,而促使他改变的,却恰恰就是那颗害怕改变的内心。 他太渴望战胜楚留香,因为只有胜利,才能证明自己并没有改变。 他也太渴望杀死楚留香,因为只有毁灭,才能保证这个改变永远不会发生。 他难以抑制地失控了,所以才会被楚留香找到破绽。 也许他确实已无法击败楚留香。 也许他也早已察觉那些数露端倪的情感。 而他所谓的一无所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原随云缓缓合上眼睛,他知道自己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那虚假的幻梦也终将变成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现实。 情丝织网,终成作茧自缚。 他脸上的冷漠犹如冰雪般尽数剥落。 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情意,你愈想隐瞒愈是欲盖弥彰。而它们却终究会从你的眼神,你的语气,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里传递出来,最后彻底背叛你的理智。 原随云无疑是个很会隐藏自己的人,而这样的人也往往很会骗人。 他的表情可以是骗人的,他的言语可以是骗人的。 但他的心可以骗人么? 现在楚留香的手就按在原随云的心脏上。 他已感受到其下汹涌的浪潮,他已感受到那无法减缓的跳动。 他已感觉到了他的心。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简直近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实在太像一个拥抱,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出。 楚留香已完全怔住了。 因为他刚刚感受到的,是一种他以为在原随云身上永远不可能出现的感情。 这种感情足以令一个人重生,却也可以彻底毁灭一个人。 而等待他的,究竟是重生,还是毁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4章 雾里看花 原随云拼尽全力掩藏的秘密,终究还是在这一刻让楚留香发现了。 楚留香不得不承认,这世界确实很精彩,也许已经精彩到了令人发疯的地步。 他忍不住叹息出声。 沉默了一会儿,原随云终于缓缓道:“香帅何故叹息?” 话音未落,楚留香简直忍不住又要叹息,因为他已听出了对方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也许这个细节连原随云自己都没有察觉。 也许有的时候,一个人对自己的了解确实不会比别人对他的了解更多——因为了解自己,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楚留香不仅知道原随云在焦虑,还知道他为何焦虑——他在担心,担心他的秘密被人发现。 可如今楚留香岂非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 但他最后却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要知道原随云是一个多么高傲的人,高傲到哪怕将其一切焚烧殆尽,也休想叫他对任何人低下头颅。 这样的一个人又岂能容忍别人的怜悯?尤其是楚留香的怜悯! 楚留香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闭口不言——因为他无论说什么,在原随云看来,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很会理解别人情绪的人,他的想法也当然都很对,但他却偏偏做了一件错事——他不该分神,更不该在此时分神——他的敌人毕竟是可怕的蝙蝠公子,岂会因微末情绪就影响了大事? 只见原随云手腕猛地一绕,无数夺命的银丝已盘绕在楚留香腕上脉门。他微一用力,便有血液渗出,在丝线上荡漾出绯红的光泽。 他虽败了,却只败在一瞬间,楚留香分神的工夫,已足以让他扭转败局。 原随云道:“你好像很自信,自信自己不会死?” 楚留香道:“我没有。” 他神色竟然很平静,语气也很正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 原随云道:“你若当真没有,此刻也不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也许。” 他这样说,已算得上默认。 原随云笑了笑,道:“但愿你永远都这样自信。” 说着,他的长指微动,丝线顿时割破楚留香的皮肤,已有血淌了下来。 他已制住了对方的脉门,只要他愿意,这人的生死便全系在他一念之间。 看上去好像楚留香的整个人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下。 但楚留香竟还是很平静,也很自信的样子,好像已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更没有事能令他的内心掀起波澜。 原随云面色猛地阴沉下去,五指一收,束缚住楚留香手腕的银丝顿时一紧,扯得他不禁又向前倾了倾。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几乎已到了呼吸交缠的地步。 原随云寒声道:“香帅可愿告诉在下,你怎会如此自信?” 楚留香面上悲喜莫名,他瞧着他,眼中已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遗憾。 只可惜原随云却瞧不见。 而他的无言却无疑已深深地触怒了对方。 原随云冷笑道:“你若当真觉得我不会杀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顿了顿,他缓缓道:“因为这世上绝没有我不会杀的人。” 他手轻轻一动,内力便已悄悄钉入楚留香的脉门。 而伴随着这道内力的一起出现的,是原随云面上不知何时流露出的遗憾。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被这样的内力打入脉门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那楚留香死了吗? 他当然没有死! 只见他微一闭目,腕间缠绕的丝线竟尽数崩断,银丝寸寸飘落,月光之下犹如乱琼碎玉,飞珠溅玉。 楚留香站起身,向对方微微欠了欠身。 而他再抬起头时,整个人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燕子既已挣脱了桎梏,捕燕人就再不可能捉得住他! 原随云神色微变,声音猛然一沉,一字一顿地道:“移经换穴。” 他虽然意外,但却并不十分吃惊——楚留香又岂会这样轻易的死掉? 楚留香微笑道:“当初蝙蝠岛一战,楚某确实从原公子身上学到了不少道理,这移经换穴便是其一。”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忽然也笑了,缓缓道:“哦?那不知香帅还学到了什么道理?” 楚留香目露复杂,轻声道:“面对你的对手,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都无法得知他展露出的弱点是否是刻意为之。” 原随云怔住了,半晌,他不禁大笑出声:“不错,正是对手!” 他站起身,含笑道:“想要作你的对手,岂非比作你的朋友还要难?” 楚留香叹息道:“我的对手确实没有朋友多。” 顿了顿,原随云忽然道:“既是对手,那不知香帅以为,在下今日所用的武器与招式,如何?” 楚留香沉吟片刻,坦言道:“雾里看花,花非花,雾非雾。” 他又叹息一声,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原随云朗声道:“好一个雾里看花!” 顿了顿,他也不禁叹息道:“只不过这真正的化雾之术,怕也只有真正的‘雾中花’才能施展出来。” 楚留香道:“却不知何人可谓‘雾中花’?” 原随云道:“雾之所起,死之将至……你一旦进入圣教,就势必会见到她!” 楚留香蹙眉道:“圣教?……难道你早已认得这个人?” 原随云微笑道:“我不认得她。” 楚留香道:“这个组织如此神秘,此前江湖从未传出过有关它的任何只言片语,既然原公子并不认得此人,又怎会知悉她的身份?” 原随云道:“她的身份?” 他一笑,淡淡道:“我看香帅是忘记我的身份了。” 楚留香摇头道:“此教极其神秘,外人绝难潜入,而你方才所提之事、所施之术,无疑是辛秘中的辛秘,只怕也只有教中人才能知晓。然而此教对教中人的掌控亦极严格,若真有侥幸逃脱之人,又岂会将自己的经历随意吐露?” 他缓缓道:“我想有些事情,纵然是你,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原随云一怔,似笑非笑道:“香帅这般……我甚至怀疑这世上已没有你发现不了的秘密。” 楚留香便也笑道:“但秘密岂非就是用来被人发现的?” 原随云沉默良久,终于道:“这个秘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但不是现在。” 楚留香点点头,竟当真不再追问。 他想了想,忽然道:“你突然出手,莫非是故意想叫我见识这雾中之花?” 他沉吟道:“你在与我拆招?” 原随云笑了笑,讥讽道:“香帅觉得像么?” 当然不像。 不仅不像,简直是招招狠毒,恨不得当场就要了他的命。 楚留香忽然闭上了嘴,就仿佛变成了一只据嘴葫芦。 原随云犹自冷笑,手腕一抖,那尚未断裂的银丝便如流水般缩回了他的袖中。 楚留香瞧着他,已不自觉有些出神。 老实说,他现在已有些瞧不透原随云——不过或许他也从未瞧透过他。 趁这会儿工夫,原随云已理好了袖口,信步向门口走去。 楚留香这才意识到对方竟是打算就这样走了。 他忙追了两步,大声道:“既然你要我去见张洁洁,也许就应该告诉我你将她藏在了何处。” 原随云脚步一顿,微微偏过头,道:“比起问我,也许香帅更应该问问自己,你该去哪里找她。” 楚留香一怔,瞧着对方,眼中仿佛已多了些什么。 原随云似有所觉,淡淡道:“莫非香帅不信?” 楚留香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原随云道:“因为以我之见,香帅应该并不喜欢自己的命运被别人决定,所以我才要把选择权重新交回你的手里。” 楚留香道:“但原公子岂非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原随云点点头,因为他说的确是事实。 楚留香道:“那么如今你肯帮我,心里又希望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原随云道:“若想知道我的目的,香帅还需更耐心些才是。” 楚留香顿时无话可说——因为任何人都休想让原随云回答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原随云微微一笑,道:“不过无论如何,这次我总算帮过你的忙,这一点你承认么?” 他的声音既平缓又缥缈,比起说给楚留香,仿佛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但楚留香却还是听见了。 他听见了,所以也只能点头,道:“我承认。” 闻言,原随云终于满意的笑了笑,再次举步向外走去。 楚留香瞧着他的背影,仿佛心有所感,心念电转之间竟是脱口道:“但我不明白,你为何想要我去见张洁洁呢?” 原随云笑了笑,人已迈出了房间。 “因为只有见过她以后,你才会明白,有些事情是你永远都无法改变的……” 这句话说出时,他就站在徐徐的夜风中,而他的声音也很低,低得仿佛窃窃私语,风一吹,便消逝在冰冷的空气中。 这次就连楚留香也没有听清。 原随云默默低下头,嘴角已悄然绽开一线微笑。 你不是神,所以总有一天也会败的。 你会遇到到连你也无法对付的敌人,它可以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可以是令你进退两难的境地,也可以是一个迫于无奈而做下的、与你心意相悖的选择…… 到那时你会心灰意冷,你会发现自己并不是神,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最后你会败,败给自己,就像我一样的惨败。 而我,简直已迫不及待想要瞧瞧高高在上的楚留香,是如何跌落进尘埃中了。 原随云的笑容愈来愈大,仿佛这般想着,就已令他的心情十分愉悦。 他走在明月之下,月光便照在了他的身上。可月光能够照耀到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却无法照耀到他的内心。 他的心好像已被黑暗侵染。 而他的人也很快融入了黑暗中。 楚留香瞧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脸色也逐渐沉了下去。 他忽然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他借着月光仔细瞧着这样东西,然而愈瞧,他的目光便愈是复杂。 他还记得前不久自己曾劝过游云鹤,劝他不要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 但现在他自己手中就有一样可以决定别人生死的东西。 给,还是不给? 楚留香一向很了解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该犹豫,也本不会犹豫的。 但现在他岂非就在犹豫? 难道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了? 浅金色的琥珀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芒,却更衬得它包裹的花朵纯白无瑕。 良久,楚留香终于长叹一声,再次将它收进了怀中。 人的万般思绪,又哪里是一朵花能够知晓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5章 中秋番外海上生明月(一)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皓月千里,天地清白。 楚留香再一次敲了敲门,见里面还是未有回应,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虽说他的耐性不错,但老实说,现在确实也已有些等不下去了。 胡铁花躲进房间已足有半个时辰了,任楚留香如何三催四清也不肯冒个头。 而且他不仅自己不出来,竟还将门窗全部闩上,也不让楚留香进去。 倒不是说楚留香当真就进不去,而是比起逼迫,他更希望胡铁花能自己想明白,出来面对现实。 你问胡铁花在躲谁? 除了高亚男,谁还能让他怕成这样,到现在连个屁也不敢出来放? 楚留香虽然理解他的心情,但确实也不太赞同这种逃避的做法。 更何况今天还是中秋。 他仰望着天上那一轮明月,不禁又长叹了一口气。 伴随着他这一声叹息同时响起的是张三的笑声。 张三凑到楚留香身边,窃窃笑道:“怎么?那小子还不肯出来?” 楚留香无奈地点点头。 张三“嗐”了一声,道:“横竖你都拿他没办法,不如你先过去院子,甜儿姑娘那边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 楚留香瞅了一眼紧闭的门,道:“那他呢?” 张三挤挤眼睛,道:“看我的吧。” 话音才落,他就“梆梆梆”的拍起了门。 只要胡铁花不是聋子,就算他现在已经躺进了棺材板,怕是都能被这拍门声生生吓活了。 张三一边把门拍得震天响,一边还大叫道:“开门!开门!” 胡铁花果然还没变成聋子,便也在门里大叫道:“他妈的,张三你犯了什么毛病?” 张三大声道:“高姑娘千里迢迢从华山赶到这儿来,就是为了逮你小子,现在你躲着不见算怎么回事?” 胡铁花气势顿时弱了下去,小声道:“要见你自己去见。” 张三嘿嘿笑道:“我倒是想,只可惜她瞧着我们都是一副拉长的苦瓜脸,简直就像个老太婆。” 他忽然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哎,也就只有见了你才能春光明媚啊。” 胡铁花顿时不吱声了。 张三悄悄地笑了笑,他转过身,便冲楚留香摆了摆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果然往前院那边去了。 前院,楚留香远远地就见李红袖正在与游云鹤讨论着什么。 李红袖瞧见他过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招招手,便又对游云鹤道:“你该知道,我向你讨这些杂症方子也并非心血来潮又想学点什么。” 她指了指楚留香,道:“我也都是为了他。” 游云鹤怔了怔,也瞧了楚留香一眼,道:“哦?乳岩、筋萎、鬼脸疮……原来香帅竟忽然害了这么多病。” 楚留香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游云鹤顿了顿,忽然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来,那刘员外家中那颗被盗走的鸽血红,应该也是有人冒名作案了?” 他摇摇折扇,叹息道:“毕竟拖着病体,就算是楚留香,只怕也难从重重围堵中全须全尾地出来吧。” 不等楚留香开口,李红袖便接道:“但他毕竟也是你的朋友,若他当真有什么闪失,最后我们也是要寻你为他治病的,那你何不现在就将方子交出来呢?” 游云鹤想了想,道:“李姑娘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但在下却还是不能就这样答应。” 李红袖道:“公子希望如何?” 游云鹤微微一笑,道:“素闻李姑娘博闻强识,天下无人能及。若姑娘愿用那套自己编写的《见闻录》来交换,在下定会将药方双手奉上。” 李红袖怔住了,喃喃道:“我虽早知你从不吃亏,但没想到你前段日子才从蓉姐那儿换走了她的易容秘术,今天就又打上了我的主意……” 李红袖又瞧了楚留香一眼,好似正在纠结如何抉择。 楚留香顿时咳嗽两声,不敢再听下去,生怕她再给自己安上个什么奇怪的病情。 楚留香转过身,便瞧见一双仿若秋水的美丽眼睛。 苏蓉蓉正瞧着他,笑得很是温柔。 楚留香的神色也渐渐软了下去,他走到她身边,柔声道:“你的病才好不久,怎么今天穿得这么少?” 他说着,便要将自己的外袍解下。 谁知苏蓉蓉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摇摇头,小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过来?高姑娘已在这儿等了许久了。” 楚留香向旁边一瞧,就见高亚男果然端端正正地坐在石桌前,而她的脸果然也如张三说得那般拉着个苦瓜脸,而且又冷又硬,简直就像在华山冻了二十多年——无论谁干等了别人半个时辰,脸色都不会好看的。 而高亚男显然也已等胡铁花等得有些不耐了。 楚留香拉着苏蓉蓉也在桌边坐下,笑道:“高姑娘,好久不见了。” 高亚男瞧了他一眼,点点头道:“确实已是好久不见了。” 顿了顿,她忽然道:“胡铁花呢?” 楚留香不禁苦笑,他不能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就只能装作没听见。 他摸了摸鼻子,强行转移话题道:“自上次一别,已过了数月之久,不知华姑娘近来可好?” 高亚男的目光本落在远处的内院,但听了这句话却忽然转了回来。 她蹙眉道:“华姑娘?难道你在问我的小师妹华真真?” 楚留香点点头。 老实说,他没想到提起华真真,对方会是这个反应。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还在后头。 高亚男瞧着楚留香,神色竟很是奇异:“我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跟我小师妹攀上交情的,但作为朋友,我还是要劝你考虑清楚。” 顿了顿,她继续道:“华师妹不仅是这一代天赋最高的弟子,她也是最得师父喜欢的徒弟,你若要对她……可要先考虑考虑师父她老人家的反应。” 楚留香面色微变,道:“你指得‘师父’可是枯梅大师?” 话音未落,这下不仅是高亚男的脸色变了,就连一边的苏蓉蓉也面露诧异。 楚留香讶然道:“如今华山派的掌门人是谁?” 苏蓉蓉担忧地瞧着他,柔声道:“自然是枯梅大师……你是不是今日有些不舒服?” 楚留香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了。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枯梅大师分明已在蝙蝠岛死去了! 而死人复活这种事也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好在他很快冷静了下来。 也许这只是她们同自己开得玩笑——他一向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 楚留香正这么想着,就见李红袖与游云鹤也走了过来。 李红袖笑道:“你们说什么说得这么起劲?” 她瞧了瞧楚留香,调侃道:“这是谁在我们的楚大少爷脸上刷漆了?怎么脸都绿了?”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蓉蓉不由又关切地瞧了他一眼,顿了顿,她打了个圆场:“无论聊什么话题,少了我们红袖姑娘的故事,都称不上精彩。” 她微微一笑,道:“来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要开心的故事。” 李红袖拢了拢鲜红的衣袖,在苏蓉蓉身边落座。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道:“最近还真有一件大故事,而且应该也算是得上喜庆。” 苏蓉蓉道:“哦?是什么?” 李红袖道:“是无争山庄少庄主与万福万寿园的喜事。” 楚留香正在一边喝酒,但听了这句话,酒却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他本打定主意要保持镇定,现在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他惊疑道:“谁的喜事?” 李红袖道:“无争山庄只有一位少庄主,当然是他的喜事。” 还不等楚留香说话,他身后便有人笑道:“无争山庄原随云与万福万寿园金灵芝的婚事江湖上早已传开了,这事连我这个常在海上漂的人都知道了,怎的你还不知道?” 张三终于回来了。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胡铁花竟然也跟着过来了。 他不仅过来了,而且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那一两个月都不刮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甚至还换了一身散发着清香的新衣服。 楚留香瞪着胡铁花,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一般,惊得下巴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李红袖也怔了怔,但很快笑道:“你怎么肯出来了?” 胡铁花粗声道:“既然有酒,我总要出来尝尝的。” 他这儿瞧瞧,那儿瞧瞧,偏偏就是不去瞧高亚男。 但高亚男却一眨不眨地瞧着胡铁花,喃喃道:“小胡……” 恰在此时,便听一道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伴随着这道笑声,后厨忽然转出一名身着鹅黄轻衫的少女。 少女手里托着个极大的大盘子。盘子里有被装点得精致玲珑的月饼,用蒲包包裹的螃蟹,切成莲花状的西瓜,几个苹果,大把红枣,还有一大碗苏叶汤和一壶散发着醇香的竹叶青。 宋甜儿的菜终于上完了。 李红袖笑了笑,从托盘里拿起酒壶,为大家的杯子斟上酒,一边道:“说起来这位原少庄主曾饱受眼疾之苦,还是咱们桌上这位游神医妙手回春才给治愈的。” 苏蓉蓉也柔声笑道:“虽说原少庄主自小体弱难以习武,但据传为人甚为敦厚,人生四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火凤凰’也算是互补了。” 李红袖点头道:“天下第一山庄与万福万寿园也实属门当户对,这两家的联姻,只怕会是江湖空前的盛事。” 张三戳了戳楚留香,嘿嘿笑道:“老楚,到时你要不要去瞧瞧?我知道你一向最爱凑热闹的。” 楚留香却半点没有感染到其他人的愉快,只觉得思绪凌乱,心情烦躁。他已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可他却说不出究竟是那里不对。 但仔细想想,好像他自己也确实并不认识金灵芝、华真真、原随云这些人。 可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而且……蝙蝠岛又是哪里?为何会忽然想起这个地方? 楚留香怔怔地转过头,鬼使神差地向胡铁花瞧去,却见他一手搂着酒壶,另一手端着酒杯正喝得专心致志,显然根本不在乎这件‘大事’。 他忽然一把夺过了对方手中的酒壶,开始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 楚留香喜欢喝酒,更喜欢与朋友一起喝酒,这是毋容置疑的事情。但他向来不喜欢喝醉,所以即使是再喜欢的美酒也往往喝得很克制。 可现在他手里的酒却是一杯接一杯,喝得简直比胡铁花还要快十倍。 胡铁花瞪着楚留香,恨不得把两只眼珠子瞪出眼眶,就仿佛楚留香刚刚当着他的面活吞了一只又大又肥的臭虫。 他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人喝酒喝得比自己还快,尤其这个人还是楚留香。 几杯黄汤下肚,楚留香终于搁下酒杯,道:“小胡,你告诉我,你认不认识金灵芝?” 胡铁花不解道:“金灵芝?” 顿了顿,他蹙起了眉,道:“你吃错了什么药?我不仅不认识,简直在梦里都没认识过。” 楚留香顿时闭上了嘴,这绝不是一场众人合起伙来开得玩笑——绝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这时一边的游云鹤也看了过来——他本就是细心的人。只见他招招手,很快就有一名少年端着碗药汤凑上来。 游云鹤示意他将药放下,对楚留香道:“就知道今天肯定有人醉,但我却没想到这第一个人是你。” 楚留香瞧了瞧那碗药,多半是葛根汤。他又转向那名端药的少年——面目陌生。 他道:“这是你的徒弟么?” 游云鹤一怔,道:“……我从不收徒弟的。” 他仔细地观察着楚留香的面色,疑惑道:“莫不是你最近当真害了病?” 还不待楚留香回答,宋甜儿就忽然拉住他的胳膊,指着远方大笑道:“楚大哥,你看,有烟花升起来了。” 楚留香抬头望过去。 道道夺目的焰火冲天而起,极快地升向空中,划破了深黑的夜色。 它在一瞬间绽放,迸发出璀璨的光辉。 轰—— 第一枚烟花炸开时,楚留香的心里仿佛也有什么跟着炸开了。 他猛地站起身。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宋甜儿呆了呆,奇怪道:“你怎么了?” 楚留香面色发白,虽然他很想骂一句“他妈的,活见鬼”,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便只道:“我出去走走。” 游云鹤顿了顿,忽然道:“对了,最近边上那间园子换了新主人,是个独身公子,人生地不熟也没什么朋友,不如你顺便把他叫来,大家也算是认识了。” 楚留香草草点点头,便向外边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6章 中秋番外海上生明月(二) 楚留香正站在游云鹤口中所指的园子前,他已听到了一阵缥缈的琴声。 这琴声既如九天流云般自在空灵,又仿佛透着些与世无争的平和。 楚留香一怔,他却记不起自己究竟为何会觉得熟悉。 老实说,他现在简直烦得要命。 他长叹一口气,抬手叩了叩大门。然而这大门却根本没闩,他才一推,便张开了一线。 楚留香愈是深入园子,那琴声便愈是明晰。 然而愈是明晰,这美妙的乐音听上去就变得愈加微妙。 仿佛空灵逐渐染上了阴郁,平和里夹杂着未知的危险 。 当楚留香站在大开的房门前时,琴声已完全变了,变得既尖锐又刺耳,令人一听便只觉气血翻涌,内息紊乱。 楚留香此时已瞧见了抚琴之人。 这是一个长得相当俊秀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衣,金色的绣线在他袖口织就出繁复的云纹。他面上还挂着亲切而温柔的笑容,然而他所奏之曲却深藏着残酷与血腥,暗藏着夺命的杀机。 前院中众人的欢声笑语,天幕下此起彼伏的烟花炸响,不知何故竟一齐消失了。 天地寂静,楚留香耳边能够听到的,就只有这首几乎侵入了魂魄的夺命杀曲。 而他的心也好像忽然被一只大手攥紧,充满着苦涩与挣扎。 楚留香并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正相反,他其实是个很能忍受痛苦的人,但这次不知为何他忍了又忍,却简直再无法忍受这种折磨。 他猛地冲过去,已紧紧握住少年的手腕,沉声道:“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现在他只希望能够停止这场折磨,全然顾不得什么唐突不唐突了。 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余一双死寂的眼眸沉淀着黑暗。 沉默良久,他缓缓道:“放手。” 他的声音冷得就仿佛深冬的湖水,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但楚留香哪里肯听,他不仅没有放手,反而还愈攥愈紧。 他坚持道:“停手。” 少年冷冷一笑,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根琴弦。 而琴弦的另一头,竟已绕在楚留香的脖颈上。 他漠然道:“再说一遍,放手。” 楚留香紧紧盯着对方,喃喃道:“不放又如何?” 少年缓缓站起身,轻声道:“你救不了我。” 楚留香呼吸一滞,脑中忽然如烟火般涌现出大量回忆。他的手又不自觉的紧了紧。 半晌,少年忽然叹了口气,竟微微笑了笑。 “若不放手,你就只能与我一起沉入深渊。” 哗——哗—— 楚留香已听到了海浪声。 他的身体仿佛也伴随着这阵阵海浪而轻轻起伏着。 夜是中秋夜,但他却并不在江南的那间小院中。 他在一条船上,一条很大的船上。 而这并不是楚留香自己的三桅船,因为他的船远没有这么大——这是原随云的船。 楚留香已完全清醒过来,可他却无法睁开眼睛。 有人正亲吻着它们。 但这人的反应竟然很快,因为楚留香才醒,他就已注意到了。 他喃喃道:“你梦到了什么?” 这当然是一道很好听、也很年轻的声音,而且这人话说得很轻,轻得就仿佛梦呓。 但楚留香听了,心里却还是一紧。他仍忘不了对方杀他时露出的表情——虽然那只是个梦。 楚留香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原随云笑声沉沉,竟也不追问,只道:“那你可以放手了么?” 楚留香一怔,缓缓松开五指——他的手用力过度,已有些麻了。 原随云抽出手,也不再开口。他自床上坐起,已站起身向船舱外走去了。 舱外,海水温柔地拍打着船身,夜风徐徐,送来阵阵轻缓的海浪声。 天上圆月如盘,在深色的海面上洒下粼粼银辉,波光闪耀,海天相接。 没有亲眼见过的人,只怕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这景致的壮阔! 原随云站在甲板上,静静的听着海风声。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忽然笑了笑,喃喃道:“香帅看到的可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当然不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楚留香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但楚留香却没有说话,他凝视着对方的背影,心里已被某种说不出的感情填满。 他走过去,忽然缓缓伸出手,将掌心贴在原随云的后心上。 砰——砰—— 掌心之下的跳动是那样明显,又是那样欢快,就仿佛在渴望着他的触碰。 然后楚留香便明悟了,他知道此时对方的内心也正在被一种同样的感情所占据。 也许这种感情是这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它足以令一个人重生,却也能够彻底毁灭一个人。 现在这种感情正同时寄居在他们两个人的心里,它带给他们的是什么呢? 是原随云的重生,还是楚留香的毁灭? 楚留香从来都不知道,但此刻他忽然也不想知道了。 因为他已意识到这种感情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它会焚毁你所有的理智,令你难以抑制地冲动,除了你的心上人,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你都可以抛开、都可以放弃。 它就像是魔鬼,根植在你的心上,控制你所有的神经。 楚留香激动得全身都发起抖来,因为他实在已无法抗拒这种感情! 爱情确实是世上最不可捉摸,也最可怕的感情! 楚留香已吻上了原随云的脖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7章 晓风残月 皓月千里,静默地将银辉铺撒在山河的每一个角落。 楚留香走在这银辉铺就的小路上,心里仿佛也落满了清冷的月光。 他抬起头,已瞧见了不远处的小屋。 那里便是他曾与张洁洁定下约定的地方——如果谁想要找到对方,就将消息留在这里,看到消息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去赴约。 小屋中会有她的消息吗? 楚留香想着,心里已有些忐忑。 因为除了这里,他简直再想不到自己能够去哪里寻她。 她好像会出现在任何地方,但你却偏偏不知她下一次会出现在哪里。 也直到这时,楚留香才忽然惊觉原来自己对张洁洁几乎可以说得上一无所知。 他推开了小屋的门,心里几乎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张洁洁确实是一个神奇的女孩子,她也确实会出现在任何地方。 因为他才刚要找她,她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张洁洁怔怔地瞧着忽然推门而入的楚留香,眼中的冷寂倏忽之间便如冰雪般融化。 她瞧着他,脸上已焕发出难言的光彩。 但楚留香却没有注意到对方这样微小的变化,因为他已被这意外的惊喜冲得有些发怔。 他喃喃道:“你、你怎会在这里?” 张洁洁弯起了新月般的眼眸,笑道:“你为何而来,我便为何而来。” 她那一边说着,楚留香却注意到她正拢着袖口,悄悄将手中的东西收进袖袋。 那好像是一封信。 张洁洁瞧见他的目光,便又笑着道:“既然我已找到了你,当然就再不需要留信。” 楚留香也并不追问,他走到她的面前,轻声道:“可这么晚了,你本不该在这里的。” 张洁洁转转眼珠,道:“难道这儿是什么来不得的地方?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楚留香道:“但我记得你曾说自己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张洁洁睇着他,娇声道:“你这么问,难道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楚留香道:“你说的当然很对。而且你不仅聪明,岂非也很会保护自己?” 顿了顿,他又道:“但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又怎会深更半夜出现在这种地方?” 张洁洁扬起了笑脸,好似就要说出什么俏皮话,但她却忽然瞧见了楚留香的眼神。 他的眼神却告诉她,他已知道了很多事情。 楚留香果然直接问道:“白天你去做了什么事?” 张洁洁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神色已暗淡下去,笑容仿佛也不似方才明媚。 也许是因为她今日穿得是件黑衣服。 但在楚留香面前她本不会穿这样暗沉的颜色。 楚留香牵起她的衣袖——那上面有一块不甚明显的血渍。 他不禁喃喃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张洁洁勉强笑了笑,轻声道:“他们什么也没有对我做,只是将我关了起来。” 楚留香道:“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张洁洁摇摇头,道:“我不是逃出来的,我是被人放出来的。” 楚留香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张洁洁道:“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 楚留香忽然沉默了。 半晌,他才终于道:“那么你接下去打算如何?回去吗?回到那个令你不快乐的地方去?” 张洁洁一顿,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楚留香一怔。 他知道张洁洁是个很活泼也很快乐的女孩子,他每次见到她,她几乎都在笑。 但现在她却在叹息。 张洁洁轻叹着,喃喃道:“我不能不回去。”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咬紧了嘴唇,却并没有说话。 她的眼中已流露出痛苦。 虽然她已尽力掩藏,但楚留香却还是瞧了出来。 他不由道:“那个地方已令你如此痛苦,又为何一定要回去?” 张洁洁摇摇头,道:“因为我不回去,就会有人来抓我回去的。” 楚留香道:“若有人来抓你,我就去帮你打跑他。” 张洁洁道:“你能打跑一个人、两个人,你能打跑他们所有人吗?” 她拉住他的手,叹息道:“若他们的首领决心要抓一个人,纵使你有三头六臂,也一样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楚留香道:“那若是把他们的首领抓起来呢?” 张洁洁道:“你知道它的首领是谁?” 楚留香怔住了,半晌,苦笑道:“我不知道。” 张洁洁喃喃道:“我若说它的首领是我,你相信吗?” 她的表情太过认真,语气又太过坚定,楚留香与她交握的手顿时一僵,不觉已沁出了冷汗。 张洁洁当然已察觉出他的变化,她忽然一笑,眨眨眼睛道:“你瞧,其实你一点也不了解那里,因为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辨不出我说的是真是假。” 楚留香无言以对,因为他对那里确实称得上一无所知。 张洁洁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你一旦进去,就意味着再没有自由。” 她瞧着他,眼中已蓄满了复杂:“你能够理解失去自由的痛苦么?” 楚留香怔怔道;“我……” 张洁洁微一闭目,低声道:“一旦你进入那里,就连我也没有办法把你送出,除非……” 楚留香道:“除非什么?” 张洁洁道:“除非你已是一具尸体。” 她忽然微微笑了笑,轻轻道:“听了这些,正常人都知道自己不该去的,对不对?” 楚留香喃喃道:“正常人若知道这样可怕的事情,简直躲都躲不及,又怎会傻傻的凑上去?” 张洁洁点点头,道:“虽然你总是喜欢装糊涂,但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男人。既然你这样聪明,就更清楚不该去了,对不对。” 她的声音是那样温柔,语气是那样和缓,简直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在劝告自己的孩子。 楚留香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样语气同自己讲话。 他默默点头,道:“是的。” 张洁洁笑了,道:“那你就答应我,不要去,好不好?” 楚留香道:“但你莫忘记那些来杀我的人,纵然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不肯放过我的。” 张洁洁道:“我一旦回去,就会劝他们不要再找你的麻烦。” 楚留香苦涩道:“但我怎能牺牲你的自由和快乐,只为换取自己的安全呢?” 他紧紧拉着她的手,缓缓道:“你该明白,若是我的安全是建立在牺牲别人的基础上换得的,那我永远都不会快乐的。” 张洁洁沉默了,她的手忽然变得很冷很冷,冷的就像是万仞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寒冰。 但楚留香的手却很热,他一直一直拉着她的手,直到将那寒冰也化作了春水。 张洁洁的脸上终于重新绽开了笑容,她轻快地道:“那我们就一起跑……是的,谁也没有要求我们必须要留在这里,我们还可以跑,跑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楚留香喃喃道:“可究竟哪里才是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呢?” 张洁洁道:“一个除了我们,再不会有其他人找到的地方。” 楚留香笑了,笑得却有些勉强。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绝没有这样一个地方。 更何况,一辈子都躲躲闪闪地活着,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岂非无异于画地为牢,又哪里谈得上自由? 张洁洁轻轻道:“你愿意带我走么?”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好似一触即碎的幻梦。 楚留香叹息道:“我愿意。” 他的声音也很轻,轻得就仿佛不愿击碎她的美梦。 张洁洁便不再说话了,她痴痴地凝视着他,眼中却好似已有了泪光。 楚留香勉强笑道:“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张洁洁喃喃道:“因为我要将你永远记在我的心里。” 她为何这样说? 难道她已猜出了楚留香的决定? 世人皆知楚留香轻功天下无双,所以他的步速也一定会比旁人快,赶起路来用的时间也一定比旁人少,这个推测当然没有错。 因为现在楚留香已躺在了床上,可时间也不过才丑时正刻。 楚留香正在床上辗转。 他知道自己应该好好睡觉,但此时他又怎么睡得着? 而张洁洁躺在床的另一侧,她当然也没有睡着。 于是她便拉了拉楚留香的手,轻声道:“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楚留香道:“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张洁洁道:“我想听你的故事。” 楚留香道:“为什么要听我的故事?”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经历过很多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它们一定个个都是很精彩的故事。” 楚留香失笑道:“只因为这个么?” 张洁洁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因为是你的故事,所以我都想知道。” 她瞧着他,眼睛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楚留香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已在她眼中发现一种感情。 这种感情令他无法拒绝她这一点小小的要求。 楚留香想了想,终于缓缓开口,从海上浮尸案开始,讲起他那传奇的经历。 在楚留香看来,他所经历的这一系列事情岂非每段都是跌宕起伏,险象环生?他本以为每个故事都会讲很久很久,但等他当真编成故事来说,却发现一切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长。 也许每段经历都是不可被复制的,因为就连故事的主角都无法说全它们的每一个细节。 张洁洁听得很认真,直到他将掷杯山庄借尸还魂案也说完,她才情不自禁地唏嘘出声。 她喃喃道:“这位薛家庄的二庄主武艺高超,聪明绝顶,合该是人人瞩目的天才,可老天却偏偏要让他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弟弟……” 她叹了口气,道:“也许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 楚留香道:“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但无论经历过什么,都不能成为他们伤害别人的理由。” 张洁洁沉默了很久,终于低低道:“可如果、如果一个人已经做下了不好的事情,难道就非死不可吗?” 楚留香道:“如果他愿意悔改,如果他永不再犯……” 张洁洁道:“如若不然呢?你会杀死她吗?” 楚留香道:“我……” 他的话就在此止息,因为他已有些说不下去。 张洁洁仿佛瞧出了他的愁绪,忽然伸出手抚在他的眉心上。 她微笑道:“你快别皱眉啦,这里几乎都能夹死苍蝇了。” 楚留香一怔,已握上了张洁洁的手。 她的手简直又小巧又娇嫩,全不似男人手掌的硬挺。可他为何那时会认错? 而明明都是同样温柔的抚摸,为何由张洁洁来做,他会感到舒适与放松,而那个人却会带给他莫名的危机和恐慌? 如此大的区别,他竟然现在才发觉。 张洁洁忽然娇呼一声,道:“你的手腕……” 楚留香一瞧,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凝固,只留下了几圈暗红的血痂。 他不解道:“只是一点小伤,有何不对?” 张洁洁惊疑道:“这种伤口……” 她顿了顿,尽量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你武功如此之高,江湖上本就没有几人能伤到你。这几道伤口,是谁留下的?”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是那个放你出来的白衣人。” 张洁洁的神色顿时变得很奇异,她本想说什么,但不知何故却忽然住了嘴。 她的目光久久地落向窗外,良久未发一言。 楚留香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才发现原来窗外不知何时已起了雾。 张洁洁的手忽然又变得很冷,可这次无论楚留香的掌心有多么炙热,也再不能将它温暖半分。 长夜漫漫,但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坠兔收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楚留香躺在床上睡得很沉,他已在外面奔波了很久,确实需要一个不会被旁人打搅的好梦。 而他的身侧却不见了张洁洁的身影,只余半张早已凉透的被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8章 会者定离 卯时。 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晨光穿透稀薄的云彩,向大地投射出第一缕光辉。 朝阳之下,正有一高一矮两道人影逆光而行。 高个子的是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麻衣倒很是常见,就是那半张脸不知因何起了毒疮,叫人瞧了第一眼就不想瞧第二眼,谁若半夜瞧见,定是要吓得腿软。 矮个子的着红衣,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脚步轻快的就仿佛一个游街的小姑娘。 撇去相貌不谈,他们走在一起就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父女,所以好像也没有一个人会去特别留意。 但仅仅也只是好像。 他们的身后有人跟踪,而且已经跟了一路。 这人跟踪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凡被跟之人稍微留心就能瞧出端倪。所以这一路上,他已被甩脱数次,可这人却出奇的执着,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很快就又会跟上来。 简直就是个最烦人的跟屁虫。 那红衣小姑娘终于有些不耐,她用余光向后瞧了瞧,忽然转头对麻衣男人道:“再走不久就要入山了。” 可谁知麻衣男人却只是点点头,竟连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小姑娘惊诧道:“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就打算放着那块狗皮膏药不管 ?” 麻衣男人道:“当然不是。” 小姑娘一顿,蹙眉道:“那你为何不赶紧把他赶走?” 麻衣男人喃喃道:“我只是还没有想好,该如何与别人告别而已。” 小姑娘跺了跺脚,道:“呸呸呸,什么告别,说得好像就要死了一样。” 麻衣男人道:“但你该知道,我们的机会本就不大。” 小姑娘一顿,诧异道:“那你也该知道,机会不大,可也不代表没有。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绝不会放弃的。” 麻衣男人道:“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失败会如何?” 小姑娘道:“会死。” 麻衣男人道:“是肯定会死。” 小姑娘娇声笑道:“是的,简直连一点余地都不会有的。” 麻衣男人道:“那你为何还要亲自跟我走?把事情说出后,你本可以自己逃走,不论结果如何,你逃走,活下去的希望总会比跟着我要大些。” 小姑娘道:“如果我怕死,一开始就根本不会反抗。” 她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真相,为了报仇。但我不是,我自一出生就没见过母亲几面,而父亲更是连见都没见过,我要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她的目光投向头顶那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苍穹,喃喃道:“我想要的是一段自由的人生,不是一辈子担惊受怕的逃窜,所以我必须要跟你去。” 麻衣男人道:“即使会死?” 小姑娘道:“如果害怕死,害怕失败就不去尝试,那直到死我都不可能改变任何事。而我宁愿在抗争中死去,也不要在妥协中苟活。” 她忽然吃吃笑道:“况且只要一个人的心还没有死,就永远都不算彻底失败。” 她轻轻指了指对方的胸口:“我现在只希望你的心还没有死。” 她瞧着他,似笑非笑道:“而你若是只想送死,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麻衣男人脚步一停,叹息道:“我明白了。” 小姑娘转了转眼珠,轻哼一声,便当先一步向山脚走去。 麻衣男人没有跟上去,他静静站在原地,始终一动不动。 清风忽起,草叶不住拂动,翻起层层碧绿的浪花。 绿海听涛,大抵如此。 良久不闻人声。 直至风止息,浪涛尽。 麻衣男人终于缓缓开口,道:“别躲了,出来吧。” 话音未落,便见一名少年自大树后步出。 少年讷讷道:“师父……” 麻衣男人虽未答应,但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游云鹤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要叫我‘师父’了,要知道我与你本来也算不上师徒。” 顿了顿,他又道:“你为何要跟来?” 少年道:“你此次一去,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游云鹤道:“也许。” 他看向对方,继续道:“你现在跟来,难道还想拦我?” 少年苦笑道:“不,我不是来拦你的。连香帅都没能拦住,我又怎能令你回心转意。” 游云鹤道:“他不拦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拦不住。我想你也该明白这一点。” 少年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道:“而且我不仅明白这一点,还明白你此番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游云鹤微微一笑,道:“哦?” 少年苦涩道:“虽然你现在还活着,可心却已经死了。” 游云鹤目光一闪,手已不自觉地动了动。 少年轻轻摇摇头,道:“你虽决心打破曾经桎梏你的原则,但你却并没有抛弃它…… “也正因你仍以曾经的原则要求自己,所以无论此番行动结果如何,你都不会允许自己活下去。” 他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却含着无奈:“我说的,对不对?” 游云鹤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道:“一个人要求别人不杀人,但自己却在践踏这个原则,岂非他自己就十分该死?” 少年合目一叹,道:“所以我不会再拦你了……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都已抛开,那么任何事在他面前岂非都已是毫无意义?” 游云鹤道:“那你今日为何而来?” 少年张开眼睛,沉声道:“我来,只是希望你能够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游云鹤一怔,反问道:“你觉得自己是谁?” 少年摇头道:“我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要来问你。” 然而他话音未落,游云鹤眼中已浮现出淡淡的失望。 他冷冷道:“既然连你自己都无法说出自己是谁,又为何要期待一个陌生人帮你定义自己的身份?” 少年几乎已呆住了,喃喃道:“陌生人?你说我们是陌生人?” 但很快他的脸上便泛起激动的红晕。 他不可置信道:“我们共处已近十三年,现在你竟然说我们是陌生人?” 游云鹤神色未变,淡淡道:“可十三年的时间,我却仍未让你明白自己是谁,那我与你又何异于萍水相逢?” 少年道:“可你说我该如何明白呢?” 他忽然大声道:“我的命是妙手仙救回来的,我的眼睛是你治好的,是你们给了我新生,让我抛弃过去的身份!可你们却偏偏不肯告诉我我将以何种身份继续活下去!” 他紧紧盯着游云鹤,涩声道:“我甚至、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你让我如何明白自己是谁?” 游云鹤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你该以何种姿态活下去,决定权在你自己。 “要知道,任何人的人生都不是一张白纸,我们生来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和命运,除了你自己,旁人没有权利来替你做出决定。” 他忽然发出一声轻叹,道:“当年师父凭一己之见重新规划了我的人生,多年过去就连他自己都不知这个决定的对错,又怎能在你身上再下决断?” 少年低低道:“可我的责任又是什么呢?” 游云鹤笑了笑,道:“你过去的责任已交给了别人,而现在的你也不需要背负任何枷锁,任何人都不能束缚你,你已彻底自由了。” 少年道:“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自由。” 游云鹤点头道:“不错。但你却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这岂非已是一个人能够得到的最大的自由?” 少年的面上已泛起了茫然,喃喃道:“我不能明白。” 游云鹤道:“你就是你,你可以是任何人,从今以后你的人生都由你自己决定。” 顿了顿,他的目光忽然变得虚无起来:“也许你现在会迷茫,但以后你就会明白能够拥有这种自由是一件多么宝贵的事。” 少年道:“宝贵吗?” 他苦笑道:“可一个除了‘自由’就一无所有的人,又能走多远呢?” 游云鹤回过神,道:“不错,你没有傍身的武艺,以后行走江湖难免会遇上麻烦。” 他一顿,又道:“但你莫忘记,我曾叫你给楚留香敬过一杯茶。” 少年一呆,道:“那又如何?” 游云鹤道:“今后你若遇上难事,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他都会帮你。” 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他既然喝了那杯茶,就证明已应允了我。” 少年怔怔地瞧着他,喃喃道:“原来、原来你早已做下了决定……” 金乌东升,阳光愈加明媚,整片林子都已沐浴在其下,风一吹,便晃动了满地婆娑树影。 良久,游云鹤轻叹道:“有常者必无常,会合者必别离。” 他缓缓转身,坦然道:“就此别过吧。” 楚留香是在一片灿烂的朝阳中苏醒的。 他虽醒了,却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不动,是因为他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他本该早些明白。 他早该瞧出张洁洁是在骗他。 很多男人都以为女人好骗,但他们不知道,女人之所以好骗,并不是因为男人的谎言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很多时候她们都选择了自我欺骗。 谁若因此便以为女人好骗,那岂非他自己就是那个被骗得最惨的人? 楚留香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张洁洁已走了,回到了那个神秘的教会,并且不会回来了。 虽然她走得是那样悄无声息,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道别之词,但楚留香就是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就像游云鹤一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9章 十全九美 万福万寿园不愧是附近最大的势力,无论你什么时候去,它门前一定都聚满了前来拜访的人。 但尽管金府前熙熙攘攘,来客几乎要踏破了大门,可内园却是出奇地很安静。 这一次楚留香终于见到了金灵芝。 两人见面,金灵芝并不如何惊讶,但楚留香却有些怔住了。 因为他已隐隐发现对方的变化。 她说起话来虽然还是又急又快,但眼中的骄纵却少了,脾气也不再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金灵芝没有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她开门见山,道:“你专程来见我?” 楚留香点头道:“是。” 金灵芝道:“见我做什么?” 她顿了顿,又道:“找胡铁花?” 楚留香道;“不错。” 金灵芝冷笑道:“那你恐怕就要失望了。” 楚留香道:“难道他已不在这里?” 金灵芝道:“他当然不在,因为他本就没有来。” 楚留香道:“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金灵芝道:“我不知道,也与我无关。” 这句话她说得干脆又果断,语气也硬邦邦的,好似心里已再没有胡铁花这个人。 楚留香不由有些惊讶——但他本不会如此奇怪。 胡铁花与金灵芝两个凑在一起,什么时候不是吵吵闹闹的? 可这次他却发现情况已有些不同——她的神情是那样决绝,仿佛已下定决心再不与胡铁花纠缠。 而他也知道世上故事向来难以十全十美,纵然是再欢喜的开局,收场时也往往颇为惨淡。更何况这二人的初遇本也谈不上欢喜,金灵芝的决定本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不过,她当真已完全不在乎了吗? 楚留香微微抬起眼睛,已瞧见了对方发红的眼眶。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想也许你们两个需要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 人在看待事物时,往往只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很容易忽略掉别人的想法。也正因如此,人与人的交往总会伴随着一些误会。 但这些误会却并不是不可以化解的。 楚留香始终认为,如果人们都愿意坐下来好好沟通,把误会化解,也许世上会少很多悲惨的故事。然而遗憾的是,“谈一谈”听上去好像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可真正能够做到的人却不多。 果不其然,金灵芝也做不到。 她摇了摇头,道:“我不需要。”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需要?” 金灵芝道:“因为我知道我们已不必谈。” 楚留香道:“又为何不必谈?” 金灵芝叹了一口气,道:“因为他宁愿相信自己的臆想,也从不肯相信我说的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与他谈?” 楚留香道:“你想叫他相信什么?” 金灵芝道:“我若说我曾经是真的患了失魂症,你肯相信吗?” 楚留香顿了顿,缓缓道:“我信。” 他知道金灵芝绝没有那样深沉的心机,也绝不可能将一切伪装得毫无破绽——想要骗过朝夕相处的亲人,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金灵芝道:“我若说那时我要赶你们走,并不是为了谋划着做更多坏事,你信吗?” 楚留香仍然点头,道:“我信。” 他当然会相信,因为他知道金灵芝的绝情并非发自肺腑。 谁说这种无情与冷漠就一定不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呢? 只可惜能够看破这一点的男人却太少。而楚留香能够明白的,胡铁花却并不一定能够明白。 金灵芝道:“这些他都不肯信。” 楚留香道:“我能够相信,也许因为我是局外人。” 顿了顿,他又道:“要知道一个人只有面对在意的人时,才最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金灵芝眸光一闪,过了很久才喃喃道:“可我不明白,他在意的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他自己的执着呢?” 她忽然抬起头,肃声道:“我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楚留香道:“请讲。” 金灵芝道;“我听说那些喜欢他的人他一个都不喜欢,而他喜欢的人却从来不喜欢他,是这样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这本就是胡铁花的老毛病了,而且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 他只好点点头。 金灵芝垂下头,轻声道:“难道这些都是巧合吗?” 她的声音很低,也很小,仿佛只是她自己在自言自语。 楚留香当然也没有说话,因为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就连胡铁花自己也无法回答。 良久,金灵芝终于回过神,大声道:“也许并不是巧合,在我瞧来,他喜欢的岂非就是那些女孩子的‘不喜欢’?” 楚留香紧紧地闭着嘴,一言不发。 因为他已想起当年沙漠中的那个卖酒女。 当初胡铁花为了追她,在恶劣的大沙漠中待了足足有三年零十个月,然而等她想要嫁给他时,他却偏偏跑得却比兔子还要快。 楚留香忽然发现也许是自己错了。 他曾以为金灵芝并不了解胡铁花,但现在事实却告诉他,她不仅了解,而且还了解得很通透。 反倒是他自己,仿佛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这个性烈如火的女孩子。 楚留香久久未发一言。 不过好在金灵芝也并不执着于答案,她转身面对着偌大的庭院,忽然道:“你觉得万福万寿园如何?” 楚留香顿了顿,坦言道:“若谈势力,江湖中仿佛已没有别的家族能与万福万寿园争锋。” 金灵芝点点头,又道:“那金家可算得上高门世家?” 楚留香道:“若金家算不上,那我简直想不出还有哪个家族能算得上。” 金灵芝道:“而一个像这样的家族,里面也总有很多规矩的。”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往往愈大的家族,规矩就愈多。” 金灵芝道:“那不知你认为他会喜欢这些规矩吗?你认为他能受得了这样的生活吗?” 楚留香没有说话。 金灵芝道:“纵然你不回答,我也知道万福万寿园不是他喜欢的地方,他待在这里是绝不会开心的。既然如此,我何不早些决断,又为何还要重蹈覆辙呢?” 她叹了口气,抬眸瞧向楚留香,却发现对方也在瞧着她,神色竟带着说不出的奇异。 金灵芝不禁奇怪道:“你为何要这样瞧着我?” 楚留香喃喃道:“我发现你好像已有些变了。” 金灵芝怔了怔,但很快道:“也许只是因为我想通了一个道理。” 楚留香道:“什么道理?” 金灵芝道:“我问你,你觉得一个冲动的人是否会比寻常人更容易后悔?” 楚留香道:“也许是这样。” 金灵芝道:“但后悔的滋味岂不是很难受?” 她轻声道:“我明白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无论如何,他对于我,都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我不希望他冲动,更不希望他会后悔。” 楚留香忽然陷入了沉默,因为他知道对方说得很对。 每个人都有冲动的时候,但冲动的后果却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尤其在某些事情面前,你一旦冲动,带来的也许就是一辈子的后悔。 但这个道理却并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 而金灵芝又是经历过什么,才能最终明白的呢? 楚留香不禁叹息道:“那你是否也曾冲动过?现在你已后悔了吗?” 金灵芝怔住了,她当然已领会对方真正的意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了神,喃喃道:“每一个选择都是我自己做下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后悔呢?” 她慨叹道:“我知道自己跟着蝙蝠公子已做下了很多不好的事,但若重来一次,事情的结果也并不会有什么变化。” 楚留香忍不住道:“为什么?” 金灵芝道:“因为他实在太懂人心,纵然再来千次百次,他也仍能让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楚留香无法反驳,他清楚原随云确实有这个本事。 金灵芝的目光已不知何时有些恍惚,仿佛心已飞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开口了,而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如羽毛一般又轻、又缓。 她轻声道:“也许你们都觉得他是个很残酷、很冷漠的人,但他在我面前却并不是这样的。” “他与我过去所有遇见的人都不一样……” “他的两只眼睛明明全都看不见,但第一次见面就能一语道破我所有的心事——甚至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你可见过这样的瞎子?” “我自小生活在万福万寿园里,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有见过?但他送给我的每一样礼物都是我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稀罕物件。” “他自己的武功是那样厉害,可从来都不会看轻我一分一毫。他知道我因为习武进入瓶颈四处大发脾气,甚至还会放下手中的事情,亲自来指导我的每一招每一式。” “我简直再没见过比他更温柔、更有礼的男人。” 她眨了眨眼睛,眸子明亮得简直就像天上的星星。 “很多人都说他是瞎子,是个残疾,但是那又如何呢?他虽比别人少了一双看得见的眼睛,但却比那些自诩健全的人强得多得多。那些人在阳光下就无法胜过他,在黑暗里更是连想都不要想。” 她忽然瞧向楚留香,大声道:“你说,我已见过了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忘得掉?” 楚留香怔怔地瞧着对方,却已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已明白了金灵芝的感情。 也许原随云确实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所以才能引得她如此疯狂,就像飞蛾义无反顾的扑向了火焰。 迷恋当然是盲目的。 因为它本身就是“冲动”的代表,当它来临时,你的双眼便再瞧不见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独自沉醉在这一场美梦中,甚至终你一生都难以清醒。 它就像是火,能将一个人所有的理智全部燃烧。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终于叹息道:“那你可知他是在利用你?” 金灵芝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可怕的是就算我知道,我也无法放下!” 楚留香道:“可这种盲目的追随并不能令你得到想要的东西,它只会将你也同样拉入泥潭。” 闻言,金灵芝神色骤然暗淡下去。 她叹息道:“是的,我无法拯救他,所以我们两个都注定会被黑暗埋葬。” 楚留香不禁动容道:“但现在你已不再是曾经的你。” 金灵芝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微笑,道:“不错,我已不再是曾经的我!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是他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是他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更加简单、更加快乐的生活。” 她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飘得很远,好像想起了什么人。 楚留香当然明白这个人是谁。 但他也已明白,这个故事的结局注定不是十全十美。 他心中一酸,禁不住已长叹出声。 因为这个世上难以如愿的事情实在太多! 金灵芝笑了笑,道:“你不必替我难过,谁说十全九美就算不上好结局?起码我自己已很满意了。” 楚留香定定地瞧着她,瞧了很久很久。 良久,他终于缓缓道:“我想请金姑娘再告诉我最后一件事。” 金灵芝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原随云在哪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0章 云我皆无心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溪水淙淙,沿着山涧蜿蜒而下。 楚留香站在溪边,静静地凝望着水中倒影。 他在等一个人。 他在等原随云。 他想问他几个问题,再跟他说几句话,最后还想告诉他一个决定。 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好该问什么,该说什么——有时他又觉得仿佛什么都已不必问,也什么都不必说。 他当然也还没有做好那个决定。 他呆呆地站在水边,不觉已出了神。 有蝴蝶自花丛里蹁跹而来,不时在水面上点出道道微小的涟漪。 它们飞舞、嬉戏,最后竟悄悄地落在了楚留香的肩上。 也许它们是被这这缥缈的郁金花香吸引,也许它们是知道他绝不愿伤害任何一条生命。 但不论如何,它们终究已与楚留香产生了交集。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中忽然又多了一条倒影。 它与蝴蝶、与碧草一起出现,出现在这溪水之下,白云之间。 原随云虽来得悄无声息,可楚留香却还是发现了。 因为蝴蝶已惊慌地飞走了。 可他却没有回头去瞧,只轻声道:“你来了。” 原随云道:“因为我知道你要见我。” 楚留香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见你?” 原随云道:“你要见我,不过是想从我口中问出一些消息。” 楚留香道:“是,但并不全是。” 原随云道:“哦?” 楚留香道:“因为我也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原随云道:“什么事情?” 楚留香苦笑道:“老实说,我现在还没有想好。” 原随云笑了,笑得很温和,也很亲切,竟仿佛忽然变成了一位最体贴的好朋友。 他道:“那么你也许可以先说一些已经想好的事情。” 楚留香道:“但我已想好的事,原公子自己岂非也已猜到?” 原随云道;“比如?” 楚留香道:“比如我已见过了你想要我见的人。” 原随云点头道:“这一点我确实已知道。” 顿了顿,他又道:“那么此去之险,香帅应该也已明白了。” 楚留香道:“是的。” 原随云道:“既知凶险,你也要去?” 楚留香道:“非去不可。” 原随云笑了笑,道:“你好像很自信?我记得当初在蝙蝠岛,你仿佛也是这般自信。” 楚留香道:“自信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原随云道:“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你当然也可以自信,但你也要明白,这世上绝没有不败的人。”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只要是人,就有失败的可能。” 原随云道:“而失败往往就代表着死亡。” 楚留香道:“但我现在还没有死。” 原随云道:“你现在还没有死,只不过是因为你还没有彻底的败。” 楚留香道:“原公子这般说,仿佛已笃定我会败。” 原随云不置可否,只笑道:“我不过是奇怪,究竟是什么叫你非去不可。” 楚留香道:“我要去,是因为我该去。” 原随云道:“即使可能会死?” 楚留香道:“即使可能会死。” 原随云道:“但我想香帅并不是一个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他瞧着溪边嬉戏的蝴蝶,终于缓缓道:“也许只有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地体会到生命的意义。” 也许正是因为楚留香已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瞬,所以他才更懂得生命的可贵。 他当然不会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因为一个不尊重自己生命的人,也绝不可能尊重别人的生命。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原随云,轻声道:“我想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意义。” 原随云微笑道:“也许是这样。” 楚留香道:“那原公子可曾想过自己究竟为何而活?” 这世上每个人活着的意义大多不同,有的人只为剑而活,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有的人则是为情,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还有的人似乎要更加不幸一些,他们不知自己为何而活,仅仅是寻找生存的意义便已浪费了一生的时光。 楚留香自己活得明白,但他却很少去探究别人的生活。 而他抛出这个问题,也并非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 原随云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褪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声道:“那香帅可否告诉我,你又究竟为何而活呢?” 他缓缓道:“是‘楚留香’,还是你自己?” 楚留香道:“楚留香本就是我。” 原随云摇头道:“你是‘楚留香’,但并不全是。” 楚留香道:“哦?何以见得?” 原随云道:“你可以做的选择,也许‘楚留香’死也不能做,而你不想做的决定,‘楚留香’却不得不做。” 他低低笑道:“这样看来,你与他又怎会是完完全全的同一个人?” 楚留香怔了怔,不由道:“听上去你仿佛认为自己已十分了解我。” 原随云道:“一个人也许可以不了解自己,但岂非必须要了解他的对手?” 顿了顿,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有一点我却始终猜不透,你做下的这些选择,究竟有多少是出于‘楚留香’决定,又有多少是你自己的本意呢?” 楚留香忽然笑了,淡淡道:“但无论如何,这个答案仿佛都与原公子没有什么关系。” 原随云沉默半晌,便也笑了:“不错。正是如此。” 他说着,已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道:“这就是香帅想要的消息。” 楚留香瞧着递到眼前的东西,却没有接。 他低声道:“原公子是否应该先告诉我,得到它的代价是什么?” 原随云道:“我若说不需要你付出代价呢?” 楚留香不由笑了,直接道:“我不信。” 原随云神色不变,平静道:“但就算你不信,现在也一定不会拒绝它的。” 楚留香一怔,苦笑道:“是的,我不会拒绝。” 他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已没有别的选择。” 原随云微笑道:“这样的事情,世上岂非已有很多?就算你不愿,简直也没有任何拒绝的法子。” 楚留香果然伸手接过。 他展开瞧了瞧,忽然抬头道:“你为何会同游云鹤合作?” 原随云淡漠道:“不是合作,是一场交易。” 楚留香道:“是一场什么样的交易?” 原随云道:“一场他不会吃亏,我也不会吃亏的交易。” 楚留香道:“看起来这是一场双赢的交易。” 原随云笑了笑,道:“但我赢的却要比他多一些。” 楚留香道:“哦?为何是你赢的多一些?” 原随云道:“因为我还活着,而他却快要死了。” 楚留香眉头微蹙,目光已不由自主落向了群山之间。 原随云恍若不觉,只平静道:“不知那件香帅之前没有想好的事情,现在可已想好?” 楚留香眸光一闪,手已不由自主摸向胸前。他五指一翻,一颗黄橙橙的琥珀便落入掌中。 他瞧着它,瞧了很久很久,就仿佛里面忽然开出了一朵喇叭花。 里面确实有花,但却不是喇叭花。 楚留香叹了口气,终于道:“我的确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原随云道:“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道:“是一样我本应早些交给你的东西。” 原随云道:“听上去你本不打算将它交给我,可为何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楚留香闭口不言,仿佛嘴巴忽然被缝上了。 原随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不甚在意,又道:“香帅希望我付出什么代价?” 楚留香道:“我若说没有呢?” 原随云微笑道:“老实说,我并不相信你说的话。” 楚留香道:“你当然也有拒绝它的权利。” 原随云面上若有所思,他想了想,长袖一甩,最终还是将那琥珀握进了掌心。 至于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问。 楚留香收回手,轻声道:“你我各取所需,如今也算得上两不相欠了。” 原随云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便祝香帅一路顺风。” 他后退一步,向楚留香浅揖一礼,微笑道:“再会。” 楚留香没有回答,因为原随云只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而这声轻叹落下之时,又似有衣袂带风声响起。 清风徐徐,将水面吹出层层涟漪。而涟漪散去时,风声也已落下,水中忽然只剩下了一道影子。 一只蝴蝶轻轻在花丛间穿过,悠悠荡荡地向着远方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随云脸上的笑容才终于落下。他手腕一转,掌中已多了一柄短剑。 这是一柄极为特别的短剑。 因为你若足够细心,便会发现这柄短剑两侧的剑刃并不一致。 薄的一侧极薄、极利,已当得上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而厚的一侧却极厚,也极驽钝,仿佛只能用来切豆腐。 他本不会带这样一柄剑出门——因为钝剑是杀不了人的。 而一柄不能杀人的剑注定毫无价值。 没有人想要毫无价值的东西。 可现在,他却偏偏拿着这样一把剑,忽然往自己掌心割去。 用的是钝的一侧。 钝剑虽不能杀人,但却可以伤人。 而且比利剑更令人痛苦。 殷红的血液顺着剑锋滑下,又坠入清澈的溪流。 他已割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原随云低垂着眼睫,面上却连半点表情都没有。 他明明在做着伤害自己的事情,但神情却淡漠得仿佛在看别人演着一场无聊的戏剧。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鲜血颗颗滴落,仿佛某种感情也跟着寸寸断裂。 原随云轻轻抚过掌心这道伤口,嘴角终于绽开一线微笑。 就仿佛他已取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胜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