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近》 第1章 有女媺之(一) 黄昏,雀江镇。 森森古木间,临江而建的水云观人烟渺渺,秋风吹过,隐有松涛之声回响。 观门前的古槐下,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双辕马车,一个圆脸大眼的婢女正翘首以待,几名护卫警惕地散立车旁。 红漆观门吱呀一声轻响,走出一个头戴幕篱的少女,那婢女迎上前去,焦急地问:“小姐,怎么样?” 月白色幕蓠轻轻撩起,露出一张娇俏而稚嫩的脸庞,明眸水润、淡眉轻扫,隐约可见疲色。这少女正是大齐朝礼部侍郎苏栯之女——苏媺,年方一十三岁。 面对婢女释香的询问,苏媺檀口轻抿、静立未言。她身后另一个身形纤瘦的婢女檀墨则对释香微微摇了摇头。 释香咬咬下唇,恨声道:“这个老杂毛,真让我们小姐三顾茅庐不成?” 檀墨也叹了口气:“这回是假托夫人生病、小姐要侍疾才能出宫,下回还不知找什么事由呢?” 苏媺缓步走到车旁,临江望远、盈盈孑立,一瞬间的茫然失落如瑟瑟秋寒,袭上眉间。 正是落日熔金之时,雀江水泠泠而动,闪映在她秋水一般的眸子里。初秋的风带着满江湿意扑来,细密地渗入她身上菖蒲嵌碧的金丝斗篷。 方才与水云观主长宁道长相谈,是否有不妥之处? 若无不妥,此番已是二次亲邀,长宁为何还要推脱? 兄长要她亲自说服长宁,说如此方显诚意,但自己只有十三岁,真能被他看在眼里? 苏媺回想着,目光悠悠落在那两扇年久失修的观门上——红漆斑驳,就像水云观内灵官像前的香火灰烬,灰败中带着一丝渐趋落寞的不甘与挣扎。 她的目光随着斜照的夕晖逡巡在观门上,动摇的心志渐渐归于坚定:“长宁心结仍在,必不甘心终老观中。他一再推脱,不过是出于稳妥。只要能请动这尊大罗神仙,我便三顾水云观又何妨?” “可是,那长宁不过是个瞎了眼的老道士,真值得小姐花费如此心力,一次次冒险出宫吗?”一旁的檀墨十分不解。 苏媺微微一笑:“当年,长宁突遭人生大变,却在短短数年间,由一个游方道人成为百年古观之主,必有其过人之处,可见智者不瞽、虽无目却可视万物。只不过,世间凡有大才者,皆心性高傲,不肯轻易为人驱使。” 释香一向对苏媺的话奉为圭臬,闻言立刻高兴起来:“小姐说的是!打个车轮子,还得用火一点点烤。凭那老道士怎么硬气,咱们给他架在火上烤,早晚搓扁揉圆喽!” 檀墨“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姐听听,这丫头可是长学问了。” “木直中绳,輮以为轮……”苏媺唇角弯弯、笑意隐隐:“释香说得不错,只要咱们火候到了,再硬的木头也能打成车轮子。” 主仆几人笑过一场正欲上车,临江官道上忽然传来阵阵急促马蹄声。众人翘首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褐劲衣、英挺矫健的青年男子纵马疾驰而来,眨眼间便到近前。 释香眼亮嘴快:“小姐,是关浄!” 那关浄显然身手极佳,他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地行礼:“小姐,午后宫里传了翮贵妃的懿旨,曦华公主突发高热,宣小姐进宫。老爷推说小姐去了京郊云遮寺为夫人斋戒祈福,明日方能回京,才搪塞了过去。” 一众侍婢、护卫们听罢,都面现不忿之色。 “又是翮贵妃!真拿我们小姐当下人使唤了!” 释香愤愤道。 檀墨瞪了释香一眼,温言劝道:“小姐,横竖今日也是赶不回去的,咱们不如在雀江镇住一晚……” 苏媺眉间微蹙,一丝倦意在眼底轻荡,却如雀江水面上,那一抹寥寥西风带起的褶皱,不过刹那即逝。 “即刻启程,争取子末赶到京郊别庄住下,明日一早进城,务必赶在辰初进宫。”说罢,她转身上车。 释香甩着帕子急急跟在后面:“小姐身子要紧,夜深风露重,病倒了可怎么好?” 无人理会她,关浄翻身上马、护在车旁,片刻间众人已各司职守,疾行朝着京城——上阳城的方向驶去。 车轮辘辘向前,苏媺撩起素色窗帷的一角,暮色中的水云观正渐行渐远。她不知道的是,孤隘寂寂的古观内,一袭青玄道衣的长宁道长正站在窗前,夕晖流转间,那一双浑浊虚空的盲目仿佛迸出一丝奇异的光亮,又倏忽隐去。 他嘴唇翕动、喃喃自语:“尚早、尚早!” 辰初,日光凌空,一寸寸漫过大齐王朝皇宫里金黄的琉璃瓦、廊檐上的吻兽、朱红廊柱、炫丽彩画,光影交错、日晷迫移。 暄颐宫里一片肃穆,来往穿梭的宫人屏气凝声,连廊下金笼里的红子鸟也禁了声,失了往日的生气。 东暖阁的紫檀螺钿拔步床上,密密垂遮着榴红缀珠婴戏纹的双层锦帐,曦华公主裹在柔软的卧云蚕丝被里,睡得正沉。 宫女花照、叶萦站在苏媺身后,低声回禀着太医的诊断。虽然已经用药一日,曦华仍低热未退,平日里白净如玉的小脸红晕如灼,额上汗珠细密。 苏媺拿了帕子拭去曦华公主额上的细汗,轻轻掩上帐子,走进暖阁外的小花厅,在侧首的玫瑰圈椅上坐下,花照抢在前面,殷勤地奉上茶盏。 苏媺啜了一口茶,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双唇,缓缓沉吟道:“这病虽来得突然,但总有个先兆。这几日公主饮食如何?” 花照觑着苏媺的神色,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照实说了。 “这两日,公主吃了几次金井里浸的凉瓜,又爱新鲜点心,三餐膳食却进得不香,只捡喜欢的吃些,其余的也就罢了。” “这是什么时节,竟纵着公主贪凉?”苏媺不由气结:“你二人是贴身侍奉的,即使公主发脾气哭闹也该劝阻,挨些打骂也有限,怎能如此不晓事?” 花照未及说话,叶萦急急插嘴道:“小姐有所不知,前日公主去逛御花园,遇上凤藻宫的宫女到园子里遛狗,那雪团儿突然冲公主狂吠,公主一时生气,撵着雪团儿要打,闹了一场,觉得身上燥热,就脱了外罩的褂子,被风一扑就……” 苏媺闻言,不禁闭了闭眼睛:又是灵阊公主的雪团儿!又是凤藻宫!她压下心中的腻烦,再开口却道:“照你的意思,公主生病,要怪在一条狗的身上?” “奴婢不敢,”叶萦面上一片委屈:“小姐是知道雪团儿的,凤藻宫的人分明就是故意……” “啪”,苏媺将茶盏扣在一旁的花梨高几上:“糊涂!你如何知道别人是故意的?这是你一面之词,还是另有人证?那人证是凤藻宫还是暄颐宫的人?你们未能侍奉好公主、失职在先,又推脱罪责于凤藻宫,若被贵妃娘娘知道,你还能有命在?” 叶萦语塞,额上不由冷汗涔涔。花照忙跪下,膝行两步叩首道:“小姐放心!昨日贵妃娘娘已罚了奴婢们一个月的月俸,都是奴婢失职,日后一定倍加细心侍奉公主。” 苏媺眸色微凛,冷冷环视众人,良久方道:“此事已盖棺定论,日后若谁敢再提旁言,我必禀告了庆妃娘娘,打发她出去!你们可明白?” 一众宫人纷纷跪下,口中诺诺称“是”,只叶萦神色凄惶、讷讷不语。 苏媺看着她,实在有些头痛:叶萦本性纯厚,侍奉主子又一向尽心,只是始终不够灵透,难道非要吃了大亏,才能有点儿长进? 她思索片刻,到底不是自己的侍女,不好太过苛责,只得起身把叶萦扶起来,温言点拨道:“你方才的话若是传了出去,一个污蔑主上的罪名是逃不掉的。不单是你,你的这些姐妹都要受到牵连,岂非上赶着给人家递把柄?” 叶萦眼中噙着泪,哽咽道:“奴婢明白,小姐是为奴婢好……” 苏媺压下心中的不耐,轻轻拍拍她的手,对花照吩咐道:“你安排下去,每日里同一时辰职守的人,由原来的一班增为两班,两个时辰一换,直到公主痊愈。” 花照小心应了,又陪笑道:“小姐一早赶进宫来,一定也累了,还是回房去歇息吧,这里有奴婢们守着就好。” 苏媺端起高几上的茶盏饮尽了,含笑斜了释香一眼:“歇息?我得去凤藻宫找贵妃娘娘领罚,你不知道?” 花照讪讪地:“那……那奴婢陪小姐去吧?” “不敢劳动!”苏媺示意檀墨拿过天水碧绣垂丝海棠的斗篷侍奉她穿上,一面软语央道:“好姐姐们,且小心侍奉着吧,就当我求求大家,这几日都警醒些!公主安好,咱们才能安好不是?” 一众宫人忙口称“不敢”,纷纷遵照安排,各自忙去了。 见事事妥帖,苏媺带了释香、檀墨,并自己的教引姑姑秀姀,不紧不慢地出了暄颐宫,穿过御花园,往翮贵妃的宫宇——凤藻宫走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有女嬍之(二) 正是夏消秋长的日子,御花园的镜湖里,秋水连波、细浪如鳞,北侧留着些残荷,西风过处,令人可怜可爱;对面的沁芳园遍植各品菊花,看不尽的红莲染金、白云托雪、金龙探爪……一簇簇芳姿悦人。 抬头仰望,重重宫殿的华丽飞檐外,是净澄澄如蓝琉璃般的秋高长天。 苏媺一副漫不经心欣赏秋色的样子,忽然低声问道:“数日前,太子醉酒误事、皇上下令申斥,各宫可有异动?” 释香和檀墨对视一眼,双双落后几步,一旁的秀姀快步上前,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脸庞白净而清瘦,身条也齐整利落。 “这大半年太子的荒唐事一件接着一件,阖宫都习以为常了。翮贵妃自然恼怒,让太子跪在先德殿祖宗牌位前思过一夜,还打杀了两个陪酒的宫女。” 苏媺如蝶翼的双睫轻垂,笑意盈盈:“发落宫女也罢了,罚太子跪祖宗牌位就过了。皇上因政事斥责太子,可不是后宫该伸手干涉的。” “事情其实不大,”秀姀也语带嘲讽:“那批发往西北边军的冬衣药物都顺利起运,只不过耽误了几日。” 主仆几人低声絮语,脚步轻快地踱过姹紫嫣红的沁芳园,远远可见凤藻宫的宫门。 苏媺穿枝拂叶,抚过朱漆雕栏上的常春藤,摇落一片如蛱蝶停驻的红叶,只觉满目旖旎中三分颜色、七分秋情,不由得罗袖生风、心境愉悦。 这两年,太子骄奢荒淫之风日盛,屡失圣心,但皇上的惩罚却越来越轻,仿佛是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反倒是翮贵妃每每气急败坏、大动干戈。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现下,御史台正紧盯太子的一言一行不放,还有朝中重臣借着剪除太子羽翼的机会重新分割势力,而皇上的态度,只怕不是默许那么简单。 “曦华病了,翮贵妃没有趁机发落暄颐宫的人,想必是因太子的事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心思了?” “太子的事自然最重;不过,正如叶萦所说,公主生病,凤藻宫脱不了干系,以公主的性子,吃了这样一个闷亏,若是等皇上回宫大闹一场,凤藻宫就得跟着吃瓜落儿,翮贵妃且防着呢。” “曦华闹起来,咱们也得不了好儿,姑姑还是别幸灾乐祸了。各宫里都打发人来瞧过了?” “素日与庆妃交好的嬿昭仪、杨婉华、魏美人都是亲自来的,嬿昭仪一直待到亥初,其余宫里来的都是有头脸的宫人,一切如常,小姐放心就是。” 秀姀的回禀满满都是自信,但不知怎的,苏媺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凤藻宫已经近在咫尺,她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七夕节来给翮贵妃请安时,不经意间瞥见宫门上鎏金虎螭铜铺的缝隙里,一点微不可见的绿锈。 她瞥了秀姀一眼,缓缓沉声道:“宫中人事纷杂、人心多变,姑姑想必比我清楚,一切小心为上。” 秀姀敛了敛面上神情,陪笑道“是”。 有小宫人瞧着主仆四人进了宫门,手脚利落地进去禀报。须臾,掌事宫女珠兰神情倨傲地走了出来。 她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纤细、面容秀丽,是贵妃娘家选送的贴身侍婢,地位非同旁人。 珠兰草草施了一礼,轻飘飘道:“中秋在即,我们娘娘正忙着查看各地的贡品和各宫的份例,里头正乱着,就请苏小姐在院子里等等吧!” 苏媺恭声应了,气定神闲地站在院中,触目所及,只见凤藻宫中金桂遍开、香浓沁鼻,西廊下两株旺盛蓬勃的石榴树,结了烈红流霞的硕大果子,压弯了密绿摇曳的枝梢。 曦华公主时常嘲讽凤藻宫的石榴“又大又酸,只个皮囊能看”,苏媺想着她得意洋洋的神情,眼底涌起笑意。 据说,当年翮贵妃在孕中失了胃口,唯独嗜酸,后来果然诞下麟儿,于是在修置凤藻宫时,特意命人千挑万选地移栽了这株石榴树,只为有个好意头,以求来日再怀龙子。 因了皇后早逝、中宫无主,翮贵妃忝列六宫之首,儿子又被封为太子,因着主人地位的尊贵,凤藻宫里的陈设都彰显奢华独特。 那正殿台基下陈设着后宫唯一的一对鎏金铜凤,梳羽扬颈、栩栩如生。据说是当年,大齐朝开国天子——景元帝赵柞对贵妃身为太子生母,却未能封后的补偿。 正殿东侧的朱红地琉璃影壁,中心是一个由18块琉璃花拼成的大花篮,卷曲繁茂的枝叶衬托着怒放的妖娆牡丹,寓意富贵满堂。 西侧石榴树下,立着一座大理石座屏,石囊玉质,上有天然石斑花纹,酷似“郯子鹿乳奉亲”的情景,是三年前贵妃生辰时南越进献的贡品。 再看廊下,每隔十步便有一宫人,垂首肃立、敬默恭谨,贵妃的排场数年如一。只是榴花也无百日红,这般苦心坚持,是做给人看,还是自壮声势? 苏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主仆几人等得脚酸腿软。檀墨走到苏媺侧前,装作为她整理裙间垂挂的俏白茉莉香球上的一缕宫绦,试图挡着瑟瑟轻寒的西风,为她多留一点温暖。 苏媺对她安抚地一笑,顾盼间却见东边九曲游廊下,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朝正殿走来。 那少女上身着金绿牡丹丝绒小袄,下身穿二十四幅玫瑰色卷边大摆裙,外罩朝云献瑞丝绵薄秋氅;颈下一挂八宝璎珞赤金项圈,发髻上斜插雀蓝錾金六尾飞凤钗,缀着一丸明灿夺目的鸽血红宝石。 她眼睛不大不小,鼻梁不高不塌,嘴唇不丰不薄,肤色白中微黄,样貌只在中人之姿,但神色骄矜、贵不可言。 这少女正是大齐朝二公主、翮贵妃之女——灵阊公主,今年一十六岁。 “哟,这不是苏小姐嘛,不是说你回家侍奉母亲去了?我还以为你真是孝女,这一家去,就不回来了呢!” 苏媺深知灵阊的性情浅薄冲动,不欲争口舌之利,微微屈膝行个常礼:“臣女给公主请安,公主安好!” 灵阊站在高高的玉阶上,仰起下巴耷拉着眼皮,拿眼缝儿溜着苏媺:“曦华怎么不来给我母妃请安?又不是纸糊的,风吹一吹就病了,我看都是你们纵的,越养越娇气!” “多谢公主惦记!曦华公主与您一样,都是天之骄女,得百神庇佑,偶有微恙,也只是小灾小厄。只是太医们尽心,多番嘱咐,叫好生养着!” 苏媺淡淡说道,神色如晓风和月般怡然自在,又如小园香径里一缕词情酒香,浅颦轻笑间带着两分从容疏懒,看在灵阊眼里,只觉无比刺眼。 “你别以为庆妃真得了宠!”灵阊气恼着,终于按捺不住,冲口道:“要不是御驾西巡要路过北六州边境,庆妃的兄长又正好是六州都督,你以为我父皇能带她?听说薛宝林可是日日侍寝的,那才是我父皇心尖上的人哪!” 苏媺颔首浅笑不语:无论前朝政事,还是后宫恩宠,皇帝的是非岂能如此随意说得?自己还是小心些好。她谦婉地垂眸,目光微微扫过灵阊公主身后的一众宫人,落在一个瘦小羸弱的宫女身上。 她费力而胆怯地安抚着灵阊的爱宠——一只名叫雪团儿的白毛狮子狗,那狗在她怀里使劲儿扑腾,四只爪子沾满黄泥,蹭得小宫女的月白宫装上一片污迹。 “你!”灵阊瞪着苏媺,好似连出几拳都打在棉花上,甚是无趣,只得立在宫阶上运气。 珠兰忽地掀了帘子出来,躬身施礼、小意劝道:“公主怎站在风口上?快进殿去吧,外头进贡了上好的蜜酥白梨,娘娘特意给公主留着,等了好一会儿了。” 灵阊撇一撇嘴,趾高气昂地进殿去了,珠兰回身斜视苏媺,冷冷道“宣贵妃口谕”。 苏媺主仆忙跪下,恭声道:“领谕!” “贵妃口谕:皇上既将公主托付于你,宜当感恩于怀、勤谨侍奉,庆妃离宫前亦将暄颐宫诸人事交付你等。今次公主抱恙,你虽返家侍奉母疾、情有可谅,然疏于职守、调停失当,不罚不足以正宫闱。着苏媺自领谕日起,禁足暄颐宫一月,并抄写《心经》一部,以奉万福宫太妃娘娘中秋礼佛事宜。” 苏媺听罢,垂首以礼:“谨遵贵妃懿旨!” 珠兰上一眼下一眼地扫视着苏媺,似笑非笑:“我瞧苏小姐脸色不好!贵妃娘娘执掌六宫,总要讲究个公平,苏小姐不会对娘娘的处置心有不满吧?” “娘娘处置宫中事务,历来最是恰当。姐姐说我的脸色不好,只因连日侍奉母亲,有些疲惫罢了!” 珠兰冷笑一声:“前几日皇上特旨褒奖苏大人,苏夫人想必乐坏了,一时失于保养、乐极生悲了吧?” 听到珠兰对母亲不敬,苏媺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怒意:“姐姐说笑了!秋来阳气渐落,最易寒气入体,也请姐姐照顾好贵妃娘娘的玉体,莫要大意才是!” “哼,还用你说!”珠兰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回殿去了。 苏媺不以为意,神色如常地出了凤藻宫。释香和檀墨一左一右扶着她,顺着万福万寿七彩雨花石铺路,慢慢往回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有女嬍之(三) 出了凤藻宫,一阵西风顺着长长的甬路迎面吹来,带着点儿清爽的秋意,飒而不寒,主仆几人都不禁长长透了一口气。 “小姐脚酸了吧?咱们到碧螺亭歇歇去,那地方背风,阳光也足。” 释香心疼地道。 苏媺摇头:“罢了,宫里到处是眼睛,还是回暄颐宫吧!” 瞧着左右无人,释香低声抱怨着:“什么疏于职守、调停失当?小姐又不是宫中女官!这罚得比贴身侍奉的人还重,她也好意思说要正宫闱?” “罚站、禁足、抄经……左不过就这些,咱们这一年多来经历的还少么?正因我非宫中女官,不管怎么罚,总是名不正言不顺,何况父亲受皇上器重,翮贵妃总会有所顾忌。” 苏媺说着,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莞尔,眼睛里漾起细碎笑意,如花韵流丹,无声浸染开来。 释香几人交换眼神,不解地问:“小姐笑什么?” “方才灵阊公主说,薛宝林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她说这话时声音可是不低,不知稳坐殿中的翮贵妃听了,心中是何滋味?” 释香三人想想那场景,都笑起来:“可不是!曦华公主又不在跟前,咱们到底是外人,灵阊公主这话,倒像是特特说给翮贵妃听的。” 檀墨敏感细腻,笑过后难免忧虑:“可是小姐,凤藻宫的人现在连表面功夫也不屑做了。” “咱们依附暄颐宫才能在宫中立足,暄颐宫与凤藻宫又不睦已久。前不久,太子的‘钱袋子’、户部侍郎姜酹因渎职被贬斥地方,父亲也曾附本弹劾,翮贵妃迁怒些也很正常。” 苏媺不以为意,却难掩数日奔波后的疲倦风尘之色,释香和檀墨瞧在眼里,自然满腔心疼。 秀姀却压不住喜悦:“奴婢倒觉得,小姐不过家去了几日,暄颐宫便没了做主的人,虽受些委屈,不过越是如此,阖宫的人越知道小姐有多重要。咱们苦心经营两年,有这样的成果,真是不错!” 苏媺一怔,心中那种不妥的感觉更浓了些,但她两弯罥眉微蹙即绽,岔开话题道:“原是要去探望嬿昭仪,现下禁了足倒不便过去了。释香代我去向昭仪告个罪吧,一并谢谢她对曦华公主的看顾之情!” 释香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去了。 苏媺遥遥望着释香的背影,忽然沉声对秀姀道:“听父亲说,皇上有意在年前定下太子妃的人选,明年一开春,礼部便要着手准备大婚事宜。不出几日,消息必会传开,姑姑还是多多留心此事吧!” 秀姀不由愕然:“怎的这样突然?皇上还在西路行宫,至少得一个多月才能回京,难不成,皇上心中已有人选?” 苏媺未答,转身看着秀姀,眸光温和中带着一丝敬意:“自入宫后,一直都是姑姑结交人脉、打探消息,这一年多实在辛苦,这次兄长来信,还特意要我代他问候姑姑。” 秀姀嘴唇微翕,神情乍惊乍喜,一时未及反应,苏媺已亲热地携着她的手,并肩缓步前行。 “过去一年虽有些成果,细究起来,都是为了立足宫中的逢迎之举,谨慎被动居多,主动出击全无。眼下,兄长已在西南立稳脚跟,咱们的计划才刚刚开始,日后,我还有很多地方要仰仗姑姑。姑姑所行之事,乃重中之重,稍有不慎,你我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还望姑姑戒骄戒躁、小心行事。如此,兄长远在千里之外,才能放心将千钧重担托付于姑姑。” 秀姀的神色渐渐变得肃然沉默,苏媺的眸光在她脸上停驻一瞬便移开,声如玉石、锵然坚定:“至于太子妃,皇上现在有无确定人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的结果,要让皇上选择对我们有利的人!” 她点到即止,忽觉衣袖一掣,只听檀墨小声示意道:“说曹操,曹操到。小姐瞧,是东宫的人。” 前方遥遥行过一列身穿月白宫装、手捧时新瓜果的宫女,迤迤然进了御花园东南侧的戏台——金钲阁的宫门,领头的正是东宫的掌事宫女。 主仆三人朝金钲阁走了一段路,隐在阁外繁盛的紫薇树后,隔了厚重的朱门宫墙,有热闹喧嚣的丝竹钹铙声传来。 “老娘亲怒冲冲愁眉难解, 莫不是为宗保这不孝的奴才? 儿命他领人马巡查边界, 谁叫他穆柯寨私配裙钗? 因此上儿将他捆绑帐外, 问老娘儿斩他该是不该?……” “这唱的仿佛是《辕门斩子》?”檀墨仔细分辨着道。 秀姀满面嘲讽:“皇上不在宫里,金钲阁反倒热闹起来。先德殿罚跪反思才过去几天?太子又耐不住寂寞了!” 金钲阁的宫门紧紧关上了,铿锵不绝的余音中,苏媺的声音透着丝丝冷意,似低言又似自语:“杨宗保被俘私配穆桂英,佘太君为救孙泪洒帐前!翮贵妃爱子心切,只是不知,未来的太子妃能否像穆氏襄助杨宗保、大破天门阵一般,为稳固储君之位助一臂之力。” 刚进宫门,花照便迎出来,言道:太医已为公主复诊过,伺候了汤药才离开。又说:公主听闻小姐回宫,十分高兴,强撑着等了一会儿,实在支撑不住,刚又睡下了。 苏媺便回到自己的居处——棹兰斋,重新更衣梳妆。 棹兰斋是暄颐宫侧殿一处小巧廊房,据说是因斋前一圃蓊郁兰草而得名,一并连门窗梁柱上的雕图饰画也多用各式兰花。小斋掩在几株神清骨峭的高大油松下,倒是十分幽静的所在。 苏媺昨日连夜赶路,到底受了些寒气,此刻放松下来,便觉疲惫酸痛一层层袭来,额头隐隐发沉,她不敢大意,吩咐人煎了浓浓的姜汤,热热地喝了,身上发过汗,才觉得清爽些。 檀墨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小姐这几日太过劳累,可要去榻上眠一眠?” 苏媺闭目不答,数日里的诸般事宜如琉灯幻影般、桩桩件件在脑海中过影儿,身子疲惫至极,头脑却愈加歇不住。 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释香兴冲冲地进来,手中托着一个绘了春涨横舟的桐木小匣,里面是嬿昭仪送给苏媺的几条素色宫帕、两把珍珠梳篦。 “这梳篦是常州刚进贡的,昭仪说她不缺梳篦,特意拿了自己的份例换了两把花色娇嫩的,正合小姐戴。瞧,多好看!” 苏媺瞧着释香一副快活欢脱的样子,不由好笑,只见那梳篦一把是象牙质地,润白如玉,篦身雕着活泼烂漫的迎春花,末端缀着一挂七彩碧玺珠串; 另一把是玳瑁质地,只寻常梳篦一半大小,整只篦身雕成一扇花蝶单翅,樱粉凤纹中夹缀着碧蓝点翠,翅膀边缘镶了一圈莹润的米珠。 苏媺就着释香的手看了一回,却简短吩咐道:“收起来吧!” 释香立马撅了嘴,很是扫兴地道:“小姐是怕戴这梳篦僭越了身份?哼,这样的梳篦咱们在家里时也未必得不着,反倒是在宫里,处处都不便宜!” 苏媺从小匣里拿出宫帕,摩挲着上面的绣花,曼声道:“寻常日子就这么皇皇然戴出去,只怕又要招来是非。昭仪娘娘一番好意,我怎能给她招惹麻烦?日后未必没有佩戴的机会,何必急在一时?倒是这帕子……” 她拿起宫帕轻嗅,鼻间是熟悉清雅的茉莉香,一时却怔住了。 释香收了梳篦,一扭头见苏媺愣愣出神,神情不似欢喜,也不似不喜,不由纳闷,忙道:“那帕子上的花样儿,说是昭仪亲手绣的。” 苏媺心里微叹,语气却淡淡的:“昭仪体弱,许久不做女工,这几朵花还不知绣了多久。” “正是呢!刚才我去永昶宫,昭仪身上又不爽利,知道曦华公主好转了,便道今儿不过来了。” 苏媺敛了心神,捡出一条浅碧色绣湘妃竹的帕子,余者叫檀墨收起。她抬头看看角落里的金莲滴漏,起身往外走,随口吩咐着:“午膳叫小厨房烂烂地熬了三白粥,配上生姜炒米、苏叶蒸蛋,有清淡小菜多备几样,且看曦华的脾胃如何再换吧!” 苏媺走出棹兰斋,只觉秋阳淡薄生暖,微凉入了梧桐,云影闭疏窗,偶尔黄叶飘零,击破一点秋声。 她放轻脚步走进主殿东暖阁,有小宫女打起吉羊跪乳纹双绣茱萸的锦帘,忽然一阵浓香冲鼻,不由蹙眉,环顾室内,只见门旁花梨高几上摆了一座硕大香山。 那山子用十几斤的沉香块儿做形儿,以蔷薇水和苏合油做江水、芝兰草做花木林树,又用黄檀细细雕刻了古渡城郭、丰屋楼阁,白檀做成小童翁叟、渔樵罗汉等各色人物,香气浓郁,又栩栩如生。 苏媺以帕掩鼻,压低声音吩咐道:“把香山摆到外面正殿去,换上香橼盘。” 花照一怔,忙指挥了小宫女搬出去,叶萦却有些迟疑,讷讷道:“这香山是内府刚进上来的,公主很是喜欢。” 释香伶俐地上前帮着收拾,一面低声轻笑:“姐姐许是没留心,你瞧谁家宫里在暖阁里摆这样大的香山?这几日公主病着,阁子不能大通风,这样浓重的香,怕是只能腌臜空气了。” 叶萦不敢再多言,花照也面上一红。 东暖阁卧室里,曦华公主还在睡着,想是汤药里有助眠之物,低絮的说话声也未能惊动她。 苏媺用手试了曦华额上的温度,虽然依旧触手微热,却比早上退了些许,她便以手支颐,安坐在铺了平金撒花锦垫的花梨软椅上,等曦华醒来。 秀姀说“苦心经营两年”,是了,两年零两个月! 从最初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到如今在宫中拥有一席之地,多少个殚精竭虑、辗转反侧的日夜,在一次次量谋筹策中,幻化成眉间雪、指间沙,寒了豆蔻年华,苍老成一副翁妪心肠。 苏媺缓缓闭了眼睛养神,恍惚间只觉暖香拥簇、锦帐摇红,连拔步床头枕屏上精绘的喧巢乳燕也扑棱棱飞将起来,飞入了那艳质如火的娟娟桃花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素地明光锦(一) “小姐,小姐!” 苏媺正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忽觉被人轻推臂膀,恍恍然清醒过来。 “小姐怎的坐着就睡着了?”花照手捧一个团花斗彩茶盅,揭了盖子奉过来:“刚沏的茉莉小龙珠,已经过了一水,小姐可要润一润?” 檀墨把一件水墨红鲤小披风搭在苏媺肩上,轻语中带着不足为外人察觉的劝解:“小姐昨晚忧心公主,整宿儿都没睡踏实,还是回棹兰斋睡上一个时辰,再用午膳吧!” 茶香清冽幽眇,苏媺轻啜着,神思渐渐清明。她正待说话,却见曦华公主揉揉眼睛、翻身坐起,一眼瞧见苏媺,立刻欢喜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带了几分委屈嘟嘴扑在苏媺膝上:“嬍姐姐,你可回来了!” 叶萦忙忙地将掀到一旁的锦被盖在曦华身上,苏媺爱怜地抚着曦华的脊背,轻顺着她散乱的发鬟:“这回受苦了吧,看你以后再淘气!” “姐姐都知道了?你可得给我报仇!” 曦华攥着小拳头挥了两下,恨恨道。 “且丢开手吧!低热未退,头也晕着,你好生消停几日、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不成!本公主才不吃这种哑巴亏!待父皇回来,一定要把那该死的雪团儿撵出去!”曦华发狠地道,轻柔的卧云蚕丝被一次次从她身上滑落,一旁的叶萦手忙脚乱、甚是辛苦。 苏媺摆摆手,温柔而坚持地把曦华拖起来,将水墨红鲤小披风穿在她身上,她绷着一张荷瓣般的小脸,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几缕汗湿的碎发黏在白净的额头上,气鼓鼓的双颊留着高热后的红晕,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十岁的曦华公主生得明眸粉颊、纯稚聪颖,她是大齐朝开国天子景元帝赵柞的原配夫人——孟氏留下的唯一骨血,亦是赵柞的掌上明珠。 孟氏出身涿州大族。据说,她容貌秀丽端慧、秉性柔善贞静、待下大度谦和,与赵柞夫妻感情极深。 赵柞曾言“孟氏乃柞可托付生死之一人”,在登基称帝后,追封孟氏为文德皇后,且坚持不再另立新后。 这段鹣鲽情深的佳话曾在朝堂市井广为流传。 人人都道夫妻二人比翼连枝、同声合韵,其情天地可鉴、可感、可怜、可妒,谁料“尽缘人恨别离来”,一向龙池,一向冥台。 当年,孟氏诞下长子后,月中失于保养,落下病根,经过十数年精心调养,才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 不久,时任南周王朝凉州刺史的赵柞发布檄文,声讨南周萧氏皇族贪图逸乐、苛役繁重,致民不聊生,称“失道者,天不祜”,召集部属盟友,起兵谋反。 四年后,孟氏的长子追随赵柞征战,在攻打西南险要——白虎关时中了埋伏,淬了毒的□□如啸虎飞猱破空而来,他推开父亲,自己被一箭穿喉,死时只有十九岁。 噩耗袭来,孟氏原本羸弱不堪的身子雪上加霜。时年战争频仍,疫疠横行,她和一双女儿竟都被感染。最终,只有小女儿逃过死劫。 悲摧春尽桃李树,一朝花落子在枝!在弥留之际,孟氏将年仅四岁、懵懂无知的幼女托付给侍妾余氏。 据闻,赵柞接连痛失长子、发妻、爱女,几近崩溃。从此生死两茫茫,他对孟氏留下的唯一的女儿视若心头宝,矜怜溺宠,不仅一应饮食运为,恣其所欲,每有骄纵无节的言行,也不忍稍加辞色。偶尔有人提醒劝阻,总以稚女年幼为借口遮掩粉饰。 这个幼女,就是后来的曦华公主,原本无宠无子的侍妾余氏也因抚育有功,被封为庆妃。 十岁,还是可以胡天胡地、痴缠无赖的年纪。何况,曦华是大齐朝唯一的嫡公主,帝王的宠爱是她最大的仰仗,她的日子可以纵情任性、为所欲为,只恨不能素手摘星变作锦上珠,扯片云彩织就舞霓裳。 一年前,苏媺奉诏进宫,与曦华公主作伴,竟颇受娇蛮公主的信任回护,于是,好奇、戒备、敌视、鄙夷、试探……一时六宫人人侧目。 苏媺却是个最低调隐忍的性子,于人前总隐在曦华公主身后,从不轻易出头;若小公主胡闹得过分,她必想法子晓喻明理、周旋转圜。 何况,昆吾苏氏乃簪缨阀阅的累世名门,其父礼部侍郎苏栯既是天子倚信的重臣,亦是温文厚重、有君子之风的学问大家。 他为爱女延请了中州宿儒梅谷秋先生做老师,令人震惊地是,梅先生竟也应了。 须知,梅先生不仅学问渊博,更是一位怀瑾握瑜的高士大隐,乃天下儒生心目中高山仰止的存在。 此事在士林中曾引起不小的轰动,不少人认为,梅先生之所以收了一个小女孩做弟子,是出于与其父苏栯的旧交情。 世家娇女,自幼养在深闺,外人自然难见真颜。后宫也不比士林,梅古秋入室弟子的名号,在一群对珠衣玉服、冶容美饰更感兴趣的女人中,也并不那么重要。 不过,苏媺确实小小年纪便性情和稳,谈吐举止有大家风范,六宫皆赞,即使与暄颐宫不睦者,也难以吹毛求疵。 日子久了,阖宫便习惯了她的存在。 一双童稚小女儿,正是娇憨痴语、纯真烂漫的年纪。两个孩子性情迥异,却难得投契,经常一个垂纶,另一个却要施食,一个扑蝶,另一个便要扯袖。 苏媺碍于身份之别,又大了两岁,每每相让,却行止有度、谦逸自然。 翮贵妃、庆妃等皇帝身边的老人儿都看得出,年幼的曦华公主在苏媺身上,寄托了对胞姐的想象与孺慕,一如她作为元后的唯一骨血,承载了赵柞对亡妻的全部哀思。 一向我行我素的曦华竟肯听从苏媺几分,许是年龄渐长,骄纵执拗的性情也收敛了不少。 但这并不表示,有人让曦华受了委屈,她会隐忍不发。 此刻,水墨小披风上的羊脂玉扣儿在苏媺指间闪动着柔润的光泽,她将玉扣一粒粒穿过如意盘结,长睫如羽,遮去眸中一抹复杂却飘忽而过的情绪。 也许孟氏在天相佑,不忍女儿变成一个不明是非、骄横暴戾的人,曦华公主虽傲娇任性、说一不二,却比自私狠毒、动辄打杀人命的太子和灵阊公主好了许多。 “你让灵阊公主吃的亏还少么?”苏媺笑吟吟瞧着她,循循劝道:“于灵阊公主而言,雪团儿不过是一个玩物,没了它,养牲房自然捡选了更好的奉上。可你若跟一条狗较劲,岂不是让皇上笑话?” “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不依,嬍姐姐,我受了好大委屈,你若不想法子给我出气,我这病一定好不了了!” 曦华趴在苏媺身上胡乱揉搓、不依不饶,直揉得她一身簇新的六幅粉蓝折枝梅裙一层层全是褶子,连雪青色缀珠垂丝绦也撮成了一团乱线。 但这情形看在暄颐宫一众宫人的眼里,一直紧绷的神经却放松不少。 人人都怕曦华公主清醒后,会有一场不管不顾的大闹。此刻,她肯对着苏媺撒娇撒痴地磨磋耍赖,便知这一场多半闹不起来了,一时众人心中感激,只盼着苏媺能哄得公主把火气消弭于无形。 “小祖宗,我这梅裙才上身了一次,就这么被你毁了。”苏媺似真似假地抱怨着,语气轻柔如二月里熏染了绿柳的春风,含着三分松懒却笃定的笑意,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们的小公主想要出气,自然有的是法子。只是,总不能这么喊打喊杀地冲进凤藻宫里去不是?”说着,她俯在曦华耳边悄语了几句。 “此话当真?”曦华一咕噜爬起来,苏媺抚着裙上的褶皱,冲她眨眨眼睛,笑而不语。 曦华怔怔出了会儿神,缓缓点头道:“姐姐说得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且先放它一马。只是我心中不畅快,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太痛快。” 她瞧着苏媺皱巴巴的梅裙,眯了眯眼,嘴角扬起狡黠而快意的笑。 “姐姐的裙子毁了,我得赔你一条啊,正好中秋快到了,我也缺条新裙子过节;再者,我病了一场,花照你们服侍得尽心,本公主有赏,暄颐宫上下每人一件新衣服,着尚工局务必在八月十五之前把活计赶出来。这是份例外的,银钱本公主是没有的,叫她们去问贵妃先支用着,等父皇回宫,自然有人替我还账。” 花照笑着应了,安排人去尚工局传话儿。苏媺无奈而宠溺地摇头,心知这新衣裳是必要赚回来了。 午膳时分临近,重重朱门华幕,隔绝了小膳房的俗世烟火,一众宫人都忙碌起来。 融煦如春的东暖阁里,曦华公主扬着一张高热退后微红的小脸,捋臂揎拳地预备着要人好看,纵使“锦衾薄、鲛绡透、白玉堂冷、黄金马瘦”般的挑剔,对这天之骄女而言,也是天经地义、可爱娇怜。 但她的恣意,却如煎皮熬骨的灼日焠火,在苏媺心里,摧锉成离群孤雁的冷、千嶂寒月的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素地明光锦(二) 午睡过后,尚工局司制乌嬷嬷带人捧了衣料来请曦华公主挑选。 乌嬷嬷是凤藻宫翮贵妃的心腹,人老成精,也不奢望能得到曦华的好脸色,当下只陪笑道:“贵妃娘娘前些时候就提起,新得的一匹凤尾戗金缂丝,花样儿实在娇嫩,娘娘一直念叨着给公主送来,事多忙乱一时忘了,可巧公主要做裙子,正好用得上。”说着将缂丝亲手奉上。 曦华公主斜靠在一张满雕漆菡萏出水的美人榻上,素着小脸,眼皮也没搭一下:“缂丝虽好,做梅裙却有重坠拖沓之嫌,谁耐烦穿它?都说贵妃最懂衣饰打扮,依本公主看,也是平常。” 乌嬷嬷笑容一僵,嘴唇几番翕张,这话她不敢接,更不敢传给翮贵妃听,只恨不能变成聋子。 “我记得,贵妃赏过公孙采女一匹金银双丝素地明光锦,做梅裙正好合适。”曦华弹了弹绣着乳燕投林的翠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下巴点点乌嬷嬷:“你去回禀贵妃,本公主瞧上了。” 乌嬷嬷面现为难之色:“公主明鉴,那明光锦是为了公孙采女以一舞博得皇上开颜、越级晋封的赏赐,皇上面前也是过了明路的,娘娘既赏了出去,怎好再收回来?” 一旁的紫檀木雕锦鲤戏荷的软塌上,苏媺正手拿绣绷,细细地替曦华绣一件小猫戏薄荷的红绫肚兜,闻言轻翘嘴角,一丝笑意若白鸥点水,闲闲然迤逦开来。 公孙采女是翮贵妃选荐给景元帝赵柞的新宠,原姓孙,是教坊司的一名舞伎,生得媚格窈窕,只有双眉黛黑,自带一抹英气。 大齐立朝五载,治下疆土虽大部归于太平,然东南沿海和西南的小部分山区一直为南周遗部掌控。 数月前,大齐军在西南松子山陷于鏖战,近两万兵马覆没,景元帝赵柞怒极兼忧心,近一月不思饮食,难以开怀。 孙氏得翮贵妃点拨,苦心练得唐代剑舞名家——公孙大娘的名作《浑脱》舞,其舞姿洒脱刚劲,配上精心谱就的陈兵行军曲,颇有“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雄浑气势和激宕豪情。 景元帝看得心情澎湃,说孙氏之舞颇得唐代剑舞“雄妙”之神韵,即便公孙大娘在世,料想也不过如此。 孙氏便自言,她祖籍就是松子山,因战事与家人背井离乡、流落京城,幸得选入教坊司,得以保全己身,此乃皇帝恩被天下之德;又劝慰景元帝不必太过忧虑,说南周遗部不过仗着熟悉松子山的地形才侥幸得胜,假以时日,大齐军必能攻克此山。 翮贵妃也在旁边凑趣儿,说唐时“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今有孙氏献舞于御前,虽是一小小女子,也舞出了大齐将士勤于王事、百折不挠的决心,乃转败为胜、西南大安的吉兆。 一番话说得景元帝龙心大悦,当即命孙氏改姓公孙氏,并越过无品级的御女、侧七品承衣,直接晋封正七品采女,赐居锦澜阁。 翮贵妃夫唱妇随,说公孙采女令皇上开怀,乃大功一件,赏赐她不少首饰衣料,因她是蜀中人士,便特意赏了一匹金银双丝素地明光锦。 越级晋封也罢了,正七品的位份毕竟尚属低微。但越级的赏赐,历来不过是花哨的体面——表面风光:明光锦成了人人艳羡惦记、又人人嫉恨的烫手山芋。 数年前,因战事之故,蜀中贡品一度中断。大齐立朝之初,后宫所用蜀锦皆为南周皇朝旧物,后来才慢慢恢复进贡,其珍贵不言而喻,而明光锦又是蜀锦之最。 六宫皆知公孙采女保不住这锦,必要拿出去做邀宠保命的人情,否则不定什么时候便招来灾祸,却不料嫔妃们未出手,倒被曦华公主先盯上了。 西南……苏媺素指微颤,一抹似悲似暖的痛色刚浮现眸底,便悄然隐去,如初冬里一粒银雪落在枯桠的梅枝上,倏忽间消融了,徒留一点寂寥的微寒。 花照将一碟蜜沁梅果放在美人榻前的束腰小几上,跪坐在铺了祥云纹毡毯的脚踏上,拿了小银叉伺候曦华食用。 听了乌嬷嬷的话,她回头讽道:“公孙采女有功,阖宫皆知,倒不用嬷嬷提醒。只是依宫中规制,正三品以上才有资格穿蜀锦,从正七品的采女升到正三品嫔位,以公孙采女的出身,只怕那明光锦要烂在箱子里了。” “姑娘这话,老奴不敢驳。”乌嬷嬷一双薄嘴唇极是利索:“不过老奴想,旁人稀罕那明光锦,公主都不用拿眼皮夹它。若是让不明真相的小人听了,岂不是要误会公主眼里没人,连皇上下旨赏的人也容不下似的。公主何必为了一匹料子,损了自个儿的好名声,您说是吧?” 乌嬷嬷企图和稀泥,终于让曦华不耐烦起来。她小小年纪,已深谙上位者睥睨一切的威势,嘴角轻掀,便露出一丝冷笑。 “哼,遭瘟的老刁奴,少拿不值钱的油皮话儿糊弄本公主?本公主要什么便是什么!怎么,我一个嫡公主,想做件衣裳,还要三求四请的看人脸色不成?” 一句话便让乌嬷嬷白了脸,她两颊肌肉抽动,忙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六宫皆知,在懵懂无知的年纪,曦华也曾叫人把冲撞她的宫女扔进了严冬腊月的镜湖。 那一次,两名宫女都沉尸湖底,而景元帝却怕爱女受惊吓,哄骗她说将宫女撵出宫、各自归家了,并严令六宫禁口,谁敢提一个字,立即乱棍打死。 曦华沉脸不语,花照自管伺候曦华吃蜜饯果子,苏媺拿着绣绷绣得认真,半点也没有要圆场的意思。 和煦的秋阳漫过楠木透雕锦地凤鸟落地罩投进殿中,七彩丝线闪着亮光在她手中的银针下跳动,一丛翠□□滴的薄荷草就要完工了,雪白娇软的狸猫儿正探爪戏耍,仿佛正是“懒卧狸儿贪罽暖,聊把嬉戏作余闲”的好时光。 叶萦则正带着人在挑选尚工局送来的各色衣料。曦华发了话,暄颐宫的小宫女、小太监也罢了,几个有头脸的大宫女都要做新鲜样式。这是逾制的要求,但尚工局不敢驳,只得一概应了。 叶萦是个老实人,历来是曦华说一句,她便行一步,却不能指望她在这种时候帮主子打擂台。 释香理着手中分成二十四股的鲛绡丝线,眼瞧着乌嬷嬷磕得额头肿将起来,想了想,和言笑道:“嬷嬷的忠心,贵妃娘娘自然知道。只是,娘娘还没说什么,您怎么倒先替娘娘为难上了?” 一语惊醒局中人。 乌嬷嬷深知,此番差事她肯定是办砸了。 缂丝也好,明光锦也罢,既然翮贵妃存了息事宁人的心思,便注定要被打脸,她一个奴才有几个脑袋敢替主子强出头?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一个糊弄公主的罪名扣下来,尚工局司制的位子一撸到底不说,皇上一怒,她这条老命怕也要搭进去。 乌嬷嬷跪在地上,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哎哟,瞧我这猪油蒙了心的老糊涂,公主骂得对,凭她是谁、有多大功劳,谁能漫过公主去?公主瞧得上那明光锦,这是公孙采女的福气,多少人想有这体面都不能呢?老奴这就去锦澜阁,不过一时片刻,就给公主送来。” 说完,她觍脸陪笑等着曦华公主示下,花照瞅瞅公主的神色,冲她丢了个眼色,她磕了个头利落地爬起来,麻利儿地朝外走。 眼看乌嬷嬷带人出了暄颐宫,正殿里紧张的氛围缓和下来,曦华冷哼一声,翻了翻眼睛:“看人上菜的糟婆子,跟叭儿狗一个德性儿,敢在我面前说混话儿,真当本公主好性儿了?” “凡事过犹不及,你出了气也就罢了!”苏媺看了看已用了小半碟的蜜沁梅果,一边朝花照示意,一边给丝线打了结儿,拿起绣绷就着舒斜微暖的秋阳看绣脚的平细。 眼睁睁瞧着梅果被花照收走了,曦华不免郁躁,绞着手中的蝶戏牡丹锦帕,道:“姐姐别管,我总要叫这起子小人知道厉害!” 苏媺原知劝不住的:此番风波,到底是曦华和暄颐宫吃了亏,而凤藻宫屡次用雪团儿生事,也实在叫人不快。 曦华此举,既打脸了翮贵妃,更是要六宫明晓,虽然人人皆道,一年来小公主的跋扈性子收敛了不少,但无论如何收敛,曦华始终是最尊贵无比的嫡公主,既可以通情达理、乖巧可爱,也可一朝翻脸无情,谁的面子都不必给。 乌嬷嬷果然办事老道,不过半个时辰,金银双丝素地明光锦便送到了暄颐宫。 曦华拿起明光锦在苏媺身上比看,苏媺却坚辞不受,只道:“尚工局送来的那匹江月色水纹丝光绫甚合我意,做成裙子也好看得紧。” 曦华只好作罢,又心有不甘,叫人从库房里捯饬出一匹纯金纱,道:“这东西白放着可惜,正好用在裙上。姐姐若再推辞,我可要恼了。” 苏媺知道衣裳事小,给曦华做脸面才要紧,只得应了。 如此过了三四日,曦华的病情渐渐好转,虽略有反复,在苏媺的劝慰下,倒也安生将养起来,只是心中不愉,又兼苏媺被禁足,更是气恼,每隔几日,定要将尚工局的人叫来敲打一番。 尚工局则停了其他宫里一切活计,全力为暄颐宫做活儿。宫女内侍的衣裳也罢了,只曦华和苏媺的两件裙子,既要精致企及,又要在节前赶做出来,乌嬷嬷手下的绣娘只累得头晕眼花,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阖宫无人敢触曦华的霉头。听闻灵阊气得咬牙,却被翮贵妃按捺着不准再生事端,只好每日在凤藻宫里摔摔打打地出气。 檀墨私下里总是担忧:日后,若翮贵妃在景元帝面前告状,此事恐不能善了,更怕殃及苏媺。 秀姀便笑她杞人忧天:“男人哪里懂这些?何况是皇帝?再怎么花费银钱人力也不过是件衣裳罢了。翮贵妃若拿一件衣裳跟公主过不去,未免小家子气,但曦华公主生病,却足以让皇帝心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素地明光锦(三) 秋霜月影转庭梧,人间半凉天,一轮向广寒。 转眼间中秋将至,宫中过节的一应用度都置办起来了,只是景元帝西巡未归,如何过节,便要颇费计较。 若是在往年,翮贵妃一定要大肆筹办宴飨歌舞,这是她在景元帝面前展现主事之能、在宗室面前显示权力以及震慑六宫嫔妃的好时机。 但皇帝不在,翮贵妃失去了最期许的看客,一切煞费苦心的表演就成了索然无味;何况,贵妃再尊贵,终非六宫之主,没有召集宗室亲眷的权力。 于是,翮贵妃索性在各宫的节庆份例上增添了些许,一并发了下去,言说皇帝巡边辛苦,宫中过节一切从简,各宫自便就是了。 六宫嫔妃大多寻了三两个要好相熟的姐妹说笑小聚,也有的干脆谢绝一切邀约、主仆随意一乐,也就散了。 但前朝、后宫皆有人悄悄议论,说皇帝西巡,一向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却未能伴驾;而太子虽有监国之名,却几次因私废公,三省六部的官员们循着留守京城的门下侍中、尚书令的示下运作朝务,反倒更平顺些。翮贵妃面上无光,自然连面子活儿也做不起了。 这些私议虽有些夸大,却是不能全部否定的事实。 如此,这个中秋便不免格外简淡。 秋意逐日浓,离中秋节尚有几日,万福宫顺安太妃便打发内侍小胖子到暄颐宫传谕。 “太妃说自个儿有了年纪,既爱热闹,又怕吵闹,没得讨人嫌,干脆谁也不叫。只是有日子没见公主跟苏小姐了,实在想念得紧。到了正日子,白天各宫的娘娘们总要在太妃面前尽尽孝心,不如晚上请二位到万福宫用膳,再一同赏月说话,也是好的。” 花照引了小胖子进殿时,曦华正因为时间太紧、不能在新衣上绣一层点翠金羽发了一通小脾气,闻听小胖子所言,冲口便道:“你不知道我被禁足了么?” 小胖子悄悄看了一旁的苏媺一眼,笑着躬身,颊上胖肉鼓起来,像顶着两个白豆包,一张嘴似八哥鸟儿般讨喜:“这话公主敢说,奴才可不敢听。阖宫谁不知道,公主可是皇上和太妃娘娘第一疼的,这病了这么些日子,好容易出去疏散疏散,谁敢把公主拘在宫里不成?” 几个尚工局的绣娘被乌嬷嬷推出来做曦华公主出气的对象,此刻正纷纷在一旁扮鹌鹑状。其中一人头低垂到胸口,手上托着一个沉香木绘百花同春的匣子,匣子里扔着一件明光锦制成的新衣,端的是珠玉夺目、彩绣辉煌,隐约可见一只金色的雏凤纹样儿。 苏媺的新衣也已大半完工,那一袭柔暖娟美的衣裙在檀墨、释香手中缓缓展开,在殿中稍嫌寡淡的素秋流光里发出潋滟光华,如白蘋凝月、水银清波般的淡雅光泽倾泻而下,直似逶迤于地。 苏媺细细检量着,思忖着可有逾制之处,以免给人留下话柄,偶尔抬头看一眼小胖子,笑意殷殷,连四周肃立的宫人脸上也露出几分喜意来。 小胖子,原本姓庞名寿,十岁时进宫。带他的老内侍说,爹娘给他取的名字太大,恐不得贵人们喜欢,既做了奴才,便要本分卑顺,所谓“寿者久也”,他又排行在九,便干脆叫他庞九,原本的名字庞寿倒渐渐被人忘了。 庞九长得白胖如面团,十分喜庆,见人先带三分笑,挤得两只本就不大的小圆眼睛眯成两条缝儿,直似白面包子上的褶子一般,人送诨名“小胖子”。 他原本被分配到尚膳监做小杂役,却天生是个心思活络的机灵鬼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讨了面点御厨的喜欢,小小年纪就做得一手好点心。 尤其是顺安太妃最喜欢的千层红豆糕。说来也奇,小胖子做的红豆糕甜而不腻、格外绵软,竟比御厨做得还合太妃的脾胃。 他因此得了太妃的眼缘,被太妃召到身边当差,如今已是万福宫里颇有几分体面的红人儿。 只听小胖子舌绽莲花地讨曦华高兴:“……公主素了这么些日子,口里必是寡淡地很,太妃娘娘十分心疼,特意叫御膳房做了不少好菜,什么素油金雀、松花鹿唇、□□酿白鱼、鲜竹笙烩山翁、秋露参花莲房煲,都是公主爱吃的,还特意叮嘱奴才请公主的示下,看还有什么想用的?” 这段日子,曦华因为生病,每日的膳食多是清粥小菜,御膳房和暄颐宫的小御厨虽绞尽脑汁调换花样儿,终究清淡了些。 听了小胖子的话,她小舌头顶顶腮帮,嘴巴动了动,眼睛里便有了几分欢喜之意,只绷着小脸不肯表露出来。 “你做的桂花糯米的天鹅颈、红曲椰蓉的开口笑,还有白面葡萄都不错,这几样也是必要有的。”她转转眼睛:“若做得不好,本公主定要打你板子。” “公主放心,奴才都记下了,这几样点心必要做得最好,包管公主用得舒心。”小胖子嘿嘿一笑:“再说,赏板子也是公主的恩典,奴才身上肉多,多少赏都经得住。” 曦华噗嗤一声笑出来:“怨不得人家都说,你胖得像猪八戒,精得像孙猴子。罢了罢了,你跟太妃说,十五那天,我跟嬍姐姐一定去。” 小胖子行了礼刚要退下,曦华瞅了苏媺一眼,像是忽然想起来,叫住他问道:“怎么太妃没请我三哥么?” “回公主,太妃娘娘原是要请三殿下,但殿下去了云遮寺斋戒未归,只能作罢了。” 曦华蹙着眉摆摆手,眼瞧着小胖子出了门,埋怨道:“我病了这么些天,三哥竟一次也没回来看过我,可知他平日里说疼我都是假的!” “你这话好没道理!”苏媺笑着道,示意檀墨和释香将新衣收进红木绘花里留莺的匣子里,送了尚工局的绣娘们出去。 “既是斋戒,怎能随便出寺?何况,昭仪娘娘昨日还打发人来送东西,那个精致的水转百戏,不是三殿下特意寻来给你解闷儿的?这回斋戒,想必有什么缘故,不然,他不会连中秋之期也误了。” 曦华鼓着一张小嘴,声音闷闷的:“我不跟你辩,反正,你总是向着三哥说话的。” 苏媺瞧着曦华无聊得发腻,但笑不语。 转眼间三秋临半,便是中秋的正日子。曦华年幼却位尊,自有上赶着巴结逢迎的,白日里熙来攘往,各宫里送东西的、问话请安的,一拨拨络绎不绝,烦得曦华没了耐性儿,干脆扔给花照等人去应付。 至申末,眼瞅着西天剩了半竿残日,暄颐宫上下一水的新衣,昂昂然朝万福宫而去。 万福宫顺安太妃小蒋氏,今年已六十有四,原是景元帝赵柞的庶母和姨母。 赵柞的生母大蒋氏早亡,小蒋氏乃蒋家微末旁支的庶女,因天生体亏、无福生养,便自愿嫁入赵家为妾,照顾赵柞长大,情同亲生。赵柞登基后,封小蒋氏为顺安太妃,赐居万福宫奉养天年。 万福宫位于皇宫西南侧,虽毗邻御花园,却有镜湖的曲水廊桥间隔开来,是一所闲静清心的居处。 曦华和苏媺被一众宫人簇拥进正殿时,顺安太妃正端坐在檀木透雕八仙的福禄寿圈椅上。她目光慈霭、身形略瘦,因近年日子宽逸、注重保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许是因为过节,今日装扮虽简约,却尊贵庄重,不似平日那般寡素。 只见她头梳高鬓圆髻,戴着金镶玉嵌宝鱼篮观音的挑心,斜插一支单凤衔珠步摇,耳边两颗十相自在的金坠子;上身着秋褐色压金福字纹锦衣,下着万字曲水老君裙,外罩团寿纹绣如意蝙蝠比肩褂,手里握着一挂浅雕填金密宗莲花生六字真言的祖母绿佛珠,一颗颗翠□□滴、圆润如一。 苏媺随着曦华公主行礼问安毕,着檀墨奉上精心抄写的佛经。 “《心经》是奉了贵妃口谕抄写的。至于这《楞严经》,臣女听说,太妃喜欢这部经,每月初一十五,必在佛前念诵供奉,便一直想抄写一部奉给太妃,只是手脚笨拙,蹉跎数月,至今时方成。” “这经长得很,到底是你有心了。”顺安太妃拿起一卷经文,满意地翻看着:“你的字越发好了,本宫不懂书法,只觉得看了舒心得很。” 她把佛经递给一旁的宫女,慈颜悦色地端详着苏媺:“明日,本宫到圆明殿跪经还愿,你也一块去好了。这本该合家团圆的日子,你不能回家尽孝,到底是皇家亏欠了你。我叫人给你父母送些供经供果,你也在菩萨跟前多磕几个头吧。曦华是个待不住的,又刚刚病过一场,就罢了吧。” 苏媺忙敛衽谢过,心里却有些纳罕:她被翮贵妃禁足,顺安太妃自然知道,若似这般今日到万福宫饮宴,明日又到圆明殿跪经,禁足岂非成了一句空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流光漏红珠(一) 苏媺正思忖间,只听顺安太妃又问道:“这件衣裳,就是让尚工局新赶制出来的?” “回太妃的话,正是此衣。这衣裳太过奢华,苏媺心中不安,只是公主一片心意,实在不忍违拗。” “你这孩子太过小心了!本宫知道,你不知那不懂事的。何况,再怎么华丽,也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虽说宫里有规矩约束着,到底因人而异,又何必矫枉过正呢!” 仿佛辰光穿透烟霭,射出一丝极细却坚定清晰的光芒,苏媺终于断定,顺安太妃话语中那若有似无的所指,是对翮贵妃的不满。 宫中皆知,对心高气傲的翮贵妃来说,顺安太妃到底不是正经婆婆,且出身不高,日常孝敬便时有简慢。 但太妃一向是菩萨性子,不是极过分的事不会放在心上,更遑论在六宫龃龉中表明立场或偏向。这份隐约可辨的不满,不知从何而来? “方才,这俩丫头从庭院里一路进来,我这老眼昏花的,竟好一阵恍惚,像是看见那《湘夫人图》里的仙人儿走下来似的。”顺安太妃打量着曦华和苏媺,朝身边的宫人们笑道。 今日的曦华公主,一身二十四幅茜红色明光锦的衣裙彩绣辉煌,娇俏夺目。那锦上通身绣了一只引颈飞羽的金红雏凤,凤尾铺展,外罩整幅金纱罗,缀了上百颗荧光圆润的珍珠,攒成朵朵带露海棠,又似飞花琼苞从天上洒落; 她头梳双环忘仙髻,束着小黄娇牡丹金冠,额上一点朱红花钿,整个人娇艳如榴花,明媚似花火。 在她身后一臂之远的苏媺,则穿着一件十六幅江月色丝光绫娟裙,裙上以双银线暗绣临水芙蓉花,金丝织就了荷蕊,珍珠作成了清露。 她站在那里,肩披流云,腰若束素,如一只静美的青鸟;玉步轻移,薄透金纱衬着江水月的汩汩柔光,如一波才动万波随。 顺安太妃拉着曦华公主在身边坐下,又携了苏媺的手细细打量,笑着点点头,忽而又眉头微皱:“这江月色水纹丝光绫好看是好看,到底素了些。紫茉,去把本宫那个剔红套匣拿来。” 闻听太妃之言,苏媺跟释香、檀墨对视一眼,颇觉无奈。 她平日的装束大多清雅,今日这新衣的颜色是淡了些,但勾金织银的,其实十分华丽;为怕太妃忌讳简素,还特意在鬓边装饰了一对金镶浅红翡的蝶恋花小插,薄透雕的金翅盈盈扇动,欲飞而未飞。 不大的功夫,万福宫的掌事宫女紫茉亲自捧出一个十分精巧的剔红莲花梵文荷叶式匣子。 那匣子呈椭圆状,匣面上雕着两支向心绽放的折枝莲花,花心各送出半个莲蓬,莲蓬之间是一个刻有阿弥陀佛种子字的法曼荼罗。 盒子前端缀着一个葫芦形搭扣银片,将银片一掀,上下各抽出一个小匣,匣里铺着柔软的大红棉丝绒,各放了一副锦彩辉煌的赤金八宝璎珞圈。 项圈是对月合心式,明灿灿的赤金圈子上两两相对镶着二十四颗大品走盘珠,两珠间嵌有以玫瑰紫的碧玺作花心、各色宝石作瓣的七彩宝石花。 两副圈子一模一样,只坠子迥异。一件是整块羊脂玉雕成的捣药玉兔,通体莹白,以纯金作药臼药杵,紫红晶的兔眼儿活泼流转; 另一件是一颗艳□□滴的大樱桃,翡翠做叶,老鸽血的果子,流光溢彩,仿佛散着沁人心腔的清甜果香,看一眼满口生津,咬一口便有蜜液染透齿颊。 “这两副项圈上的宝石原是一顶凤冠上的料子。”顺安太妃看着项圈的目光若川水回溯,露出神往之意:“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个原故。” 在顺安太妃舒慢回缓的讲叙中,苏媺却是情绪翻滚,一颗心如烈酒烹油,熬煎成片片砧上肉,一下又似寒林作霜,四周满是冷雨冰碴,移一步便是透身凉。 南周皇朝昭惠太后徐氏的赤金南珠太白凤冠! 她当然听说过。 十四年前,东南三州大旱,又遭蝗灾,千里沃野变赤土,田禾尽伤,颗粒无收,以致百姓烹亲食子,惨绝人寰。 朝廷急调钱粮救灾,皇族公卿也纷纷捐钱捐物。昭惠太后徐氏悲天道无情,欲捐出心爱之物——赤金南珠太白凤冠,折作救灾款。 但凤冠乃皇帝进献太后的寿礼,是天子的一片孝心,故而监天司便称“以天子之贵救庶堕草野,恐利不及下,反有伤天家爱民之心”。 最终,只捐出冠上作太白星的夜明珠,又做七七四十九天同体大悲道场,昭惠太后斋戒食素,亲自诵经超度亡魂、为百姓赎罪消孽。 于是万民称颂,人人皆道:昭惠太后悯怀慈悲,乃观音菩萨降世。 可是,那凤冠之主,分明另有其人…… 苏媺眼底一阵潮热,若胡云翻滚、天际雷喑,仿佛一触便要炸裂开来,却最终一如往常般抑下,从胸腔到指间,心海归寂,风灭潮落。 “……打仗那些年,皇宫里乱糟糟的,有小太监折断了冠上的金丝,把宝石偷出宫去卖钱,散失了不少。本宫叫人把金冠重新熔了,用余下的料子做了两副项圈,你们小姐妹一人一副。曦华属兔,玉兔项圈便给她。”顺安太妃神色慈霭地看着苏媺:“本宫不知你喜欢什么,这樱桃合中益气,又号称绛宫珠的,倒是个吉物,配你这件衣裳也正合适。” 曦华早相中了那副玉兔项圈,她原戴了一只螭首式金镶玉项圈,立刻便命人伺候她换了,对了菱花镜照个不停。 苏媺并不推辞,瞧着陶陶然的曦华,她脸上无一丝受宠若惊之色,只一双坦然自持的眸子里闪动着些微感恩之情:“东西虽贵重,最难得是太妃的恩意。” 顺安太妃面上浮出愉悦舒心之意,她招手叫苏媺到近前,亲手将项圈戴在苏媺颈上。鸽血樱桃衬着绫缎上的丝光水纹,如白星疏月、淡云点雪中忽地迸出一抹惊虹,嫣然摇动间,有种夺人魂魄的美。 太妃露出满意的笑:“小姑娘家家的,就该打扮得亮挑些,要那么素净做什么?本宫这上了年纪的,岂不是连朵花儿都戴不得了?” “太妃说笑了!”苏媺深俯拜谢,含笑言道:“今日又偏了太妃的好东西了!苏媺跟公主空有孝心,却给不了太妃半分孝敬,反倒又吃又拿的,也实在臊得慌!” 顺安太妃示意苏媺落坐在她下首的福禄莲花圈椅上,忽然道:“本宫记得,过了年,你就十三了吧?这般年纪,若在宫外,虽说你父母舍不得你早出阁,但也该相看人家了,只是你要留在宫里跟曦华作伴,怕是要耽误了。” 曦华正把玩着项圈上的捣药玉兔,闻言一愣:“嬍姐姐的生辰在六月呢!” 只听紫茉在一旁笑道:“苏小姐这般品貌,还怕没有好姻缘?恐怕早有人惦记着。太妃若是有心做大媒,可要先紧着咱们的小公主。什么时候公主选到了如意的驸马,才能放苏小姐回家去呢!” 紫茉年方二十岁,她本是孤女,自幼被卖到蒋氏身边为婢,曾欲立誓终身侍奉顺安太妃,但太妃不忍,只待为她留心一门好亲事,便要将她风光嫁出去。只是太妃上了年纪,越发离不得她。 她的性情是难得的开朗诙谐,又谦谨细心,因侍奉太妃多年,身份与众不同,且是自幼看着曦华长大,素日也是说笑惯了的。 “我把你这烂嘴的丫头!”曦华瞪圆眼睛骂道,伸手从花梨小几上的宝相花果盘里抄起一个小金桔便要砸过去,忽儿又住了手,得意洋洋道:“你急着嫁人,就拿别人说嘴,不如我替你跟太妃求个情,早些放你出宫去吧?” 紫茉脸色微红,却依旧落落大方地调侃道:“奴婢要侍奉太妃,有什么好急的?公主自然也不用急,皇上虽然舍不得,但若是公主自己相中了哪个,又如何留得?” 曦华气得跺脚,推着花照去撕紫茉的嘴,花照只得作势上前,跟紫茉抱在一起扭作一团,一众宫人都笑起来。 曦华扒着太妃的胳膊,娇嗔道:“我不依,太妃偏心烂嘴的丫头,我还用什么晚膳,吃气也吃饱了。” “唉哟我的乖乖,本宫可舍不得。”顺安太妃将曦华揽在怀里,笑道:“老婆子到底是有了年纪就糊涂起来,好好的提这个做什么?我们曦华跟嬍儿都还小呢,必要细细拣选了好的,哪能轻易便许了人?” 顺安太妃神情舒悦地说笑着,曦华撒娇撒痴,宫人们在旁边凑趣,这是深宫中难得的悠游自在、不必墨守规矩的时光,富贵有余闲,仿佛佛龛里供奉的金漆佛像前狻猊炉上的缕缕紫烟,逸态静然。 此一刻,各宫中的灯火次第渐明。多少明堂铺金锦帘落,佳客至、新酒热,只待一酌解千忧,便是良辰好景满香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流光漏红珠(二) 这日的晚宴设在万福宫正殿后面的暖阁里,当中摆了一张黑檀镶金三星鼎足祈圆桌,铺着七彩羽觞纹的锦毡,桌上金盏玉盘,琼宴琳琅,珍禽奇兽,色香俱在。 顺安太妃在主位上坐下,含笑道:“今天晚上,咱们娘儿仨也不用管什么规矩,都自在些才好。” 曦华和苏媺方告座入席,一时便有宫女垫了帕子捧着什锦果酒,缓缓注进仕女跪奉七彩琉璃盏。 紫茉却从亭子一角的红泥小火炉上,端了刚煮开的香雪酒,倒进嵌红宝珠的银酒壶里,又夹了些姜丝雪花冰糖,酒一入盏,一股馥郁甜香沁漫开来,酒色清澈,在斗彩团莲小杯中漾着一抹月牙儿似的亮光,十分可爱诱人。 见曦华和苏媺都巴巴儿地瞧着这老黄酒,紫茉笑道:“这酒后劲儿大,可不敢给你们喝。今年的果酒是奴婢亲自看着人酿的,加了百香果和番石榴,酸甜可口,正合你们小人儿的脾胃。” 曦华手不释箸,放开胃口吃得香甜。太妃笑吟吟瞧着,一边叫人把她爱吃的菜挪到近旁,一边示意苏媺:“今儿是好日子,多用些也不怕,晚睡一个时辰也就是了。” 苏媺忙应了,席上一时无话,只闻箸匙轻响。 饮罢一品红枣枸杞仲尼汤,小胖子领人呈上甜点,殷勤笑道:“奴才知道公主爱吃甜物儿,特意加了琼脂和糖桂花。只是委屈了太妃,太医再三嘱咐,让您少用些甜食,所以您那份点心只兑了牛乳,不过,今儿个的豆沙儿奴才可是加了功夫,出得极好,和了油糯米,更软糯可口些。” 紫茉回身拿手指戳着小胖子的脑门儿,觑着众人,口中笑道:“猴儿啊猴儿,知道你孝顺太妃,还必要说出来表白表白,合着整个宫里就你会伺候,我们都是蠢笨的木头不成?” 说的一众宫人都笑了,太妃也拿帕子掩口笑道:“别听她说嘴!快夹些来我尝尝,若果真好,自然是要赏的。” “听见没有?太妃抬举你了,今儿晚上你一个人伺候太妃,我们是不敢上前的。你有多少机灵只管抖出来,叫大家也学学;若是藏私,我们可是不依的。” “这都是姐姐疼我,叫奴才也能在主子们露露脸儿。其实奴才哪有什么机灵,人家都说瘦子精明胖子憨,赶明儿奴才少吃点儿,瘦它个几十斤,叫奴才也多长几个心眼儿。” 众人都大笑起来。 苏媺略尝了红豆糕,果然奶香甜郁,却也不曾压了红豆的豆香,其余诸如天鹅颈、青枝白面葡萄都盛在白瓷小盘里,无一不精致小巧,可见用心。 她留心瞧着小胖子行事,只见他伺候太妃顺安用了两块点心,便依旧让了紫茉上前,自己退在一旁,不禁暗暗点头:知情识趣,懂分寸知进退,又有几分真本事,这样的人在宫里,想不出头也难。 暮色毕合,冰轮腾转。 万福宫正殿门廊下,紫茉带着人摆好香案瓜饼、祀酒祀花,只见斗香氤氲,风烛缭缭,偌大庭院笼罩在一片静谧清辉中。 拜月祭始,身着玄色宽衽长袍的司仪女官唱礼、恭诵祝文:“时维丁丑年己酉月辛酉日,序属三秋之半,上西幸未归,暌违佳日,故萱慈夕月,遥请真宫……” 顺安太妃盥手罢,上香祭酒,在案前的秋宫芙蓉毯上郑重叩拜。待曦华、苏媺、一众宫女都先后拜过,女官将祝文、神祃一并焚尽,此时满庭静肃、不闻人语,只有西风解带,清寒绕裙。 一片寂静中,曦华忽然扯扯苏媺的衣袖,悄声道:“嬍姐姐,一会儿太妃一定叫人拿井心水冲香灰给我们喝,你替我喝了,我的首饰匣子都尽着你挑。” 苏媺目不斜视,只嘴角似如钩新月般微翘起来:“太妃一定亲自看着,如何替得?” 果然,祭礼毕了,顺安太妃命人拿了两只瓜叶手鱼戏莲黄釉小碗,亲手洒了半底香灰,又兑了温好的井心水,招呼两人近前。 苏媺端起饮尽;曦华一张小脸却皱成了生青未熟的倭瓜仔,她捏着鼻子灌下,夺过叶萦手中的茶盏,咕咚咕咚冲了几大口,太妃见碗中点滴不剩,果然欣慰地很。 祭罢,顺安太妃回寝宫更衣,曦华甚是无聊,嚷嚷着投壶、藏钩、兔儿爷都玩腻了,叫小太监去养牲处捉几只活兔儿来玩。 因为要在万福宫后花园内湖上的半月亭观赏夜景,紫茉便先引了曦华和苏媺至亭中。 后宫之中,除御花园外,独万福宫和琼华宫各有一处内湖。这其中,万福宫因奉养太妃,是独立于六宫的所在,琼华宫则是懋妃万俟氏的居所。 景元帝赵柞的后宫,赐封有正二品贵妃一位,正是太子与二公主灵阊之母翮贵妃贺氏畹芬; 侧二品四妃空了两位,现有两位分别是二皇子之母懋妃万俟氏玉卿、三公主曦华之养母庆妃余氏文佩,还追封了大公主和静之母为荣妃。 当初分赏宫殿寓所之时,中宫——坤煦宫必是要空出来的,余下诸宫中,琼华宫最为宽敞宏大,却被翮贵妃嫌弃不够富丽,还有个小湖,夏日里难免招来蚊虫,遂磨着赵柞将原本的凤藻宫增添了许多华丽装饰,做了自己的寝宫。 赵柞原想将琼华宫赐予曦华公主居住,却也担心小湖不够安全,欲填平小湖改做其他景致,但建朝之初百废待兴,若要改建,耗资甚费,只好改将精致秀雅的暄颐宫赐给了庆妃和曦华。 如此,琼华宫便成了懋妃的居所。 孰料,曦华对这两处小湖十分艳羡,闹着要在暄颐宫的庭院里也挖一个。景元帝与庆妃不知应允了她多少漫天无赖的条件,才算哄得她罢手。 苏媺等太妃落座,接过宫女手中的菱花波斯毯,亲手搭在她膝上,坐在下首陪她叙话,耳听曦华大呼小叫着,带了一群小宫人在亭前的细墁铺地上斗兔子正斗得酣。 不一会儿,北疆无籽西瓜、徽州黄袍橘、崤山小核金枣等什锦果盘都次第摆上来,又有各色瓤馅的月饼,都是嫔妃、宗室或勋贵之家的孝敬。 这其中的瓜仁油松馕月饼尤其合顺安太妃的脾胃,据说是尹王赵栈新得了个南点厨子,做得一手好月饼,特意进给太妃尝尝。 顺安太妃因怕积食,不过略尝了半个便罢了;苏媺嫌它甜腻,曦华却是晚膳吃多了,看也没看一眼,一门心思都在斗兔子上。 “本宫听说,你母亲前段日子身上不好,现下可大安了?” “劳太后记挂。家母原不过受了些寒气,以为将养几日便好,就有些大意了,谁料竟一发缠绵起来,我瞧着曦华前些日子也是如此。” “秋季三月容平,一受凉便要反复。你们年纪轻轻的,哪里肯把这些保养之道放在心上!” “到底是太妃有经验!都说一入秋,即便无病,也要无端消瘦几分,可您的气色倒越发好了。” 顺安太妃笑了笑,溶溶月色下,她洗尽铅华的容颜透着平和雍容:“你父亲身体可还康健?” “家父也有了年纪,难免有些积年的老毛病,不过暇时加以保养,倒也没有大碍。” “他是皇上的股肱之臣,一刻也离不得。”太妃亲手掰开一个雪峰蜜桔,递了半个给苏媺,口中徐徐道:“本宫听说,他在豫州做过刺史?那地方阴冷,朝廷派去的官儿十之四五都要落下寒病,不知你父亲如何?” 苏媺心中诧异:苏栯任豫州刺史乃南周朝的陈年旧事,已鲜少有人提起;何况顺安太妃自来安分从时,言语从不涉及官场之事。 她面上不动声色:“家父任职豫州时还年轻,且时日不长,当时家母寻访得一药浴方子,每日蒸骨浴身,以驱除寒气,十分有效。” 顺安太妃点点头:“本宫有个在豫州做官的远房外甥,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进了个治寒腿的方子,说他用得好,叫本宫也试试。岂不知本宫虽上了年纪,腿脚反倒比他还利索些。” 苏媺思忖着,不肯多言,只谨慎道:“可知所谓良药良方,也要对人对症,方得良效。” 顺安太妃笑笑,端起桂花茶轻啜着,忽然若有似无地看了看一旁的紫茉,紫茉便叫过小宫女吩咐几句,不多会儿,端上一盅川贝冰糖蒸梨:“这会儿有了寒意,苏小姐且热热地吃一盅,又香甜又暖和。” 苏媺冲她微笑颔首,拿起描金缠枝花勺子舀了一汤匙,梨汁清甜,果肉酥棉,裹了陈皮丝儿和枸杞的甘辛芳香,十分落胃。 但她脑海中却倏忽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正待细想,曦华跑来一把拉住她:“嬍姐姐,快来看我的兔子!” 苏媺未及答话,紫茉已道:“公主且歇会儿吧!这蒸梨炖得烂烂的,公主可要尝一尝?” 曦华却不过看了一眼,便无趣地撇到一边。苏媺拉了她在镂空玫瑰圈椅上坐下,拿帕子拭去她额上细汗,一旁的花照忙递过一盏罗汉沉香,曦华一饮而尽,又自顾拿过苏媺手边的茶盏饮尽了方罢。 “太妃这般好的茶,你牛饮了也罢了。只是你这一身的汗,回头被风扑了,又得嚷嚷头痛了。这亭中风月极好,你安静坐会儿,把汗散了是正经。” 苏媺说着,便叫人重新润了茶。她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川贝冰糖蒸梨的软糯甜香,一开口却殷殷笑道:“如此风月,若无好音,也是寂寞。莫不如,太妃把平日里听的好曲子,也赏一支给我们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流光漏红珠(三) 万福宫的半月亭是后宫里一处难得的婉约秀气的景致。 所谓半月,只因这亭子虽建在湖中央,一侧却树了两丈多高的太湖石,其石灵秀瘦透,宛似小山,石下是半湖荷花,终年不灭,春夏翠盖田田、风荷摇曳,秋冬红衣落尽、枯荷听雨。 若在亭中观景,便只得半个天空、半湖碧水。但这半边景色却极是宜人,尤其到了晚上,湖边风送晚香、水烟迷霏,湖中老鱼细浪、满湖粼光。碧水夜月两相映,风动湖中月,又似风动天上月。 但每月十六日过,人在亭中如何辗转俯仰,必不见月。 月在犹不在,撩煞追月人! 于是,便有人说,此亭风月有边胜无边,有似遮未遮、欲语还休的婉约清丽之感,遂得名半月亭。 今晚,教坊司的伎人们早早便准备好了,此时听召,便远远坐在湖对岸的垂花廊下吹笛。 那袅袅笛音,宛若游丝飞扬,衬着水音儿越发清越婉转,有天明地净、涤荡空灵之感;一霎如柳梢点水,微咽语凝,一霎挽个笛花儿,如寒消春近,万芳吐蕊。 入夜微凉,一曲晚笛绕亭飞声,人声俱寂,独这半帘花月,在空旷辽远的天地间遗世独立。 一曲终了,苏媺暗赞这笛音之妙。她遥遥只见教坊司的伎人们跪倒谢恩,那当首一人,在月色下虽然面容模糊,却身姿窈窕,显然是一女子,不由心中纳罕。 教坊司的乐伎里,善笛箫者多为男子。但此女不仅技法娴熟,且于典雅中有一股隐隐然的舒扬自清之气,却无丝毫宫廷演乐的华丽媚俗,实在是难得。 她正思忖着,一转头却见顺安太妃双眸微合,似面露倦意,瞧着已近戌时三刻,便欲告辞回暄颐宫。 孰料曦华以手支颐,有些意兴阑珊地道:“嬍姐姐,书上说,‘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听起来让人向往得很!可惜皇宫里只有镜花水月,既无声势也无气势,看完便是一场空,真真是无趣!” 宫人们脸上皆有隐隐笑意:能看到曦华公主主动向学,也算是件稀罕事。 苏媺也笑了:“所谓镜花水月,也不是寻常就能看得到的。此中意味,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待日后我再说与你听吧!” “好姐姐,你不是总说我不求进学嘛,这会儿正是对景儿,你何不现在就告诉我?” 苏媺微一犹豫,顺安太妃已徐徐笑道:“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还是有几分的好。又不为入仕登科,譬如平日这般闲话,有这几分才,也能说得有趣些!本宫以往只听旁人说你是个有才的,你且说来听听,大家也当听个新鲜!” 苏媺心道:今日,顺安太妃的谈兴倒浓! 她深知,太妃能一手把景元帝赵柞教养长大,自不是泥古不化之人,遂不再推辞,只吟吟笑道:“臣女哪里有什么才?不过是希望像太妃说的这般,不要长成个蠢笨刻板之人罢了。” 顺安太妃和一众宫人都笑了,曦华抱着苏媺的胳膊,一叠声地追问“镜花水月”究竟有何难得? 只听苏媺徐徐道:“世人都道镜中花水中月,乃虚幻不实、落望怅然之象。其实,若要看镜花水月,必要如半月亭这般,水澄镜朗,方能花月宛然,否则浑扑扑灰蒙蒙,有什么趣儿?这条件便是第一难得;若由景及人,深谙‘镜花水月’者必是通灵雅趣的妙人,每有弦外之意,其意似可及,实不可及,此其二难得;其三,倘若要入诗,它又是诗中一股鲜活而不可捉摸的灵气,诗忌太白,李义山、杜牧之皆是此中高手,若从此处想,‘镜花水月’岂非难得?” 苏媺一边解说,一边将一盏七分热的罗汉沉香茶递给曦华,她正听得入神,怔怔接过,像个手炉似地捧在手里。 “至于,你方才说的‘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则必要在高绝崖岸之地,才能俯瞰直耸千尺的江岸,仰首月近而明、触手可及,望远则潮涨潮落、石出其中。若这山能合‘三远’,则月色必更难得。” “什么是‘三远’?” “宋代的画家郭熙认为: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咱们御花园里的拥翠山,据说便是仿三远之妙建成的。” 曦华双手抚着茶盏,兀自思索;紫茉手里拿着一把紫泥春华壶,站在太妃身后左瞧瞧右看看,不由笑道:“奴婢是个笨的,听得恍惚,眼也恍惚了。太妃您瞧,苏小姐这侃侃而谈的样子,像不像三皇子跟您说《湘夫人图》那一回?” 顺安太妃笑意容容地点头,一旁的曦华却忽然来了精神,“啪”一声轻响,把茶盏撂在几案上:“这个时辰回宫还早,不如去御花园里的拥翠山上游玩一番。这山既然仿了三远,总不会只能白天看景吧?” 太妃闻言,唬道:“这黑灯瞎火的,如何爬得了山?山上又凉得很,白天有多少玩不得?” 曦华哪里肯依,一叠声地唤人,立刻起身便要走。 顺安太妃见拗她不过,只得亲自看着人备好御寒的细毛氅衣,又叫紫茉多多安排妥当人跟着,一时,宫人们都穿梭忙碌起来。 苏媺见闹得不像话,俯身拜一拜,因笑道:“这可是臣女的罪过了。不过,今儿个过节,御花园里各处人手、灯火都是周全的,必出不了什么事,太妃宽心便是。我们不过到山上略转一转就回暄颐宫去了,太妃累了这一日,也早些安置了吧!” 一时人手齐备,前后各四个小太监提着羊角大宫灯,紫茉在前边引路,花照和叶萦各提一盏金碧琉璃小灯,为曦华和苏媺照着脚下的雨花石向心福字甬路,释香、檀墨等人簇拥在后,一行二十多人,乌泱泱朝御花园而去。 这一晚,宫中台榭结灯、曲廊飘彩,虽不似往年热闹,但佳节喜意仍在。平日里看惯的宫中风物,此时在夜色的衬托下,倒也别有一番趣味,不止曦华看得高兴,连跟从的宫女们都兴奋起来,不似白日里束手束脚、一板一眼的木讷样子。 只见层层深苑、葳蕤庭花,在月光笼罩的景深下摇摇而来,又迤迤而去,一盏盏榴红绡纱灯摇曳在宝阁珠宫之间,端的是一片壶天胜景。 园子里自然有负责值夜的首领太监,见曦华公主难得在晚上出宫游玩,立刻吩咐手下人暗中警戒,以免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冲撞了公主,连巡夜的小太监们也一应回避,生怕搅了公主玩耍的兴致。 一行人里,苏媺与曦华并肩而行。她一身雪青色江皋雁飞的薄秋氅下,江水月般的柔光荡开来,恍然间好似有湲水漫地,连随侍的宫人们都不免几多赞叹。 她神情怡悦,笑着提醒雀跃的曦华“慢些,小心脚下”,一边却分神地抬手遮住了胸前的鸽血樱桃。 夜色下,它发出漪漪光彩,灼人眼目:今晚的顺安太妃实在反常,这赏赐来得合乎情理,又来得古怪莫名。 不一会儿,便到了拥翠山下,曦华嫌人多不自在,便叫一众宫人在山下等着,自己和苏媺自带了几个体己人上山,紫茉到底不放心,带了两个宫女也跟上来。 夜晚的拥翠山如暗砣謷牙、茕茕兀立,踩着暗淡灯火小心前行,但见月移花影,石冷霜结,好在沿路也缀满了红纱宫灯,山阶日日有人清扫,不见落叶窸窣、枯草衰矮,少了许多吊消孤寂之意。 走在前面的曦华像一只出笼的小雀儿,一步三跳,慌得花照和叶萦一叠声地唤“公主小心”。 簌簌切切的人语声、脚步声打破了山顶惊云阁的寂静。倚阁远眺,月挂碧虚,众星罗列,光华俯罩满园;镜湖水不负其名,清亮如磨镜一般,偶尔细浪粼粼;至拥翠山西侧,湖水变窄,沿湖宫灯掩映,似一条灿焕闪烁的琉璃带,蜿蜒而去。 不辞长夜天,画里亦难眠。此番景致,虽无“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气魄,却也令人心晃神摇,恍然欲醉。 一时间,时光飞逝而不觉,众人都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秋夜的气息如被清霜浸过,吸一口便是爽透心脾的清气适意。 曦华自然兴奋极了,恨不能仰天大喊大叫。 平日里,她虽众星捧月、群婢环伺,但行动便有约束,似这般在寒风冷夜里只带寥寥数人上山恣意一回,实在是“不合规矩”的事。 苏媺好笑地掩了掩她身上的金雀羽披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忽听一声厉呼:“快来人哪!婉华娘娘落水啦!” 众人听了,皆是一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水落有石出(一) 婉华乃大齐后宫正四品之位,虽有数人,但苏媺所惊者,是担忧落水的是与暄颐宫交好、居住在秀鸾阁的婉华杨氏。 杨婉华生性粗爽,又爱热闹,今晚庆妃不在宫里,不知她是否到其他嫔妃宫中饮宴,又或者也如曦华一般到御花园里游赏闲逛。 苏媺、曦华带着人转到惊云阁西侧,遥遥只见小镜湖旁围了一群人,影影绰绰地,只能约莫分辨出面孔。 小镜湖,是镜湖水流至御花园西面,因有一座汀鹭岛相隔,水面减至三成而得的戏称,衬着花廊曲桥,别有风致。宫中不少嫔妃爱到此处临风折柳、采荷戏鲤。 苏媺欲派人下山看个究竟,心思细密的檀墨挤过众人,挨到她近旁,悄声道:“小姐,不是杨婉华,是净瑕馆的曲婉华,还有碧卢宫的卫良则。” 一句话令苏媺放下心来。 曦华历来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扭头便要往山下冲,唬了众人吓一跳。 苏媺忙一把拉住她,瞧着还有万福宫的宫人在眼前,不欲明说,只道:“曲婉华和卫良则身边有那么多人跟着,必出不了事的,你急急跑下去也帮不了什么,且看看再说。” 园中本有值夜的宫人,此时见曲婉华、卫良则身边都有自己人,怕惹祸上身,竟都远远躲开了;又因惊云阁地势高、光线暗,即便有灯火闪烁,也被认为是夜风摇曳宫灯,是以曲、卫一干人竟未发现山上还有旁人。 但从拥翠山上朝下望,却方便得很。 只见曲婉华站在会仙桥下靠近岸边、近乎齐腰深的湖水里,岸上水中皆有宫人试图拉她上岸,她却似浑然未觉湖水的寒意,动也不动。 卫良则却扶着腰站在岸边,笑得像是一只打摆子的花毛雀儿。 “哎呀呀,这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姐姐啊,不是妹妹说你,这往日里你拿腔作势、故作委屈也就罢了,可这会子,你就是站死在这小镜湖里,也没人能看得见!”卫良则说着,拿帕子捂着嘴笑个不住。 自来宫中嫔妃们性情各异,自然难免龃龉,只是多数自矜身份,又有宫规束缚着,即便有些矛盾,也大多是你呛我一声、我噎你一句的口角交锋,再不济也是暗地里下绊子,明面上极少撕破脸。 此时,曲婉华和卫良则虽情绪激动、剑拔弩张,却都竭力压低声音,显然还有所顾忌。 曦华半个身子使劲探出朱红围栏,唬得花照、叶萦忙忙伸手去拦,她怕惊动山下,摆手瞪眼地让众人都噤声。 曲婉华和卫良则都是景元帝赵柞登基后新纳的宫嫔,她二人原是闺中旧识,有髫年之谊。 据说,卫氏一门乃关中巨富,赵柞起兵时,举全族之力为其供应军饷;曲父原任南周朝果州司马一职,赵柞率部兵临城下,他将刺史杀死,带人打开城门,使赵柞未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了果州。 后来,论功行赏,卫氏成为大齐富商之首;而曲父则被封为门下省左谏议大夫,从一个地方上的从六品小官,一跃成为大齐机要之司的正四品官吏。 曲卫二人一同入宫,皆封为正五品美人,姐妹一心,相互照应。一直到三年前,二人相继有喜,并先后诞下两位公主。 赵柞数年征战在外,一朝称帝,正是企盼子嗣昌茂之时,虽都是女儿,倒也欢喜。 可惜同是皇女,天命却有云泥之别:卫氏诞育的四公主活泼可爱、聪颖健康,曲氏的五公主却皮肤黢黑,还是天生的大小眼。 景元帝十分不悦,甚至认为五公主并非龙脉,但彤史记录无异;监天司深谙帝心,进言说:此女降生之日天象并无异常,日后或许会有异于常人的造化也未可知。 赵柞心中郁闷,斟酌之下,给四公主赐名婷宜、五公主赐名伽蓝。 曲、卫二人的命运自此殊途。卫氏自正五品美人起,一直晋封至侧三品良则,虽然不受景元帝十分宠爱,凭着诞下公主的功劳,其位份倒也坐得稳稳的。 而曲氏自有喜之日起,按制晋封侧四品傛华,于公主满周岁又晋封正四品婉华,但人人皆知,曲氏的晋封之路已到尽头,这第二次晋封不过掩人口实罢了。 她搬出了与卫氏同居的碧卢宫,挪到靠近御花园北角的净瑕馆,幽离若身处冷宫,极少与人来往。而伽蓝公主更似不存在一般,囿居净瑕馆,仿佛一如她的名号,将一生长伴古佛青灯。 似是不约而同的,曲婉华和卫良则都选择了维持旧交情。 不少人亲眼所见,曲婉华一如往昔地视卫良则若亲姐妹,卫良则待伽蓝公主如亲生,不仅亲手裁衣纳鞋,还每每在皇帝面前婉泣哀诉公主苦命,祈求他看在亲生血脉的情分上给予怜惜。 但宫中最不缺有心人。 苏媺便知她二人实际上互相利用,私下里早已势同水火、不死不休,也已有无法掩饰矛盾、要当众撕破脸的架势了。 此刻,曲婉华冷眼瞅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卫良则,冷不防向前一纵,一把抱住卫良则的脚,把她拽进湖里。 她此举实在出乎众人意料,连曦华都一声低呼,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两个人像老母鸡似地乱扑腾起来,曲婉华上拉下踹地,像是还想把卫良则按进水里,奈何湖水冰寒、体力不支,折腾了半晌,只得先踩了内侍的肩膀爬上岸,两个宫女忙上前为她绞了裙摆上滴答乱淌的湖水。 曲婉华缓了口气,忽然一巴掌打在方才呼救的那个宫女脸上,骂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吃白饭的蠢货?瞎叫唤什么,还怕别人没戏看?”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湖水,扭身瞧着比自己更狼狈不堪的卫良则,冷笑道:“你别得意!打量着你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哼,风水轮流转,你早晚也有我这一天!” 卫良则已伏在宫女身上,冻得寒瑟战战。她刚才呛了几口混着泥沙的冰寒湖水,惊天动地一通咳嗽,眼睛红红的,哑着嗓子哽道:“你做梦!你那风水,早让你那扫把星的女儿给转没了。反正你是一跌到底儿了,我不睬,自然也有别人踩!你跟你那扫把星的丫头一样,都是给别人垫脚的货!” 曲婉华目眦尽裂,似乎已全然不想压抑心中的愤恨,冲上前揪住卫良则的头发厮打:“我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你心里清楚,我只恨当年没有识破你的真面目!黑心烂肺的贱人,你就不怕报应?” “呸,你自己眼瞎,倒怪别人不待见你。”卫良则一边奋力挣扎,一边不甘示弱地去踢曲婉华:“说我害你,有本事就拿出证据来,没本事,就缩回你那活死人墓里去等死!” 宫人们都手忙脚乱地阻拦劝解,一个宫女死命地抱住曲婉华的腰往后拖了几步,一面左瞧右看夜色中的御花园,一面压低声音靠近,隐约听她言道:“娘娘刚刚落水着了寒……何况御花园里……不宜久留……” 曲婉华终于冷静下来,稍稍平缓一下,压低身子不知对卫良则又说了句什么,然后扬长而去;卫良则披头散发、气闷不已,哭骂咒怨了几句,也被内侍背起离去。 曦华踮着脚远远瞧着人不见了,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熠熠生光,转着小脑袋意犹未尽地叹道:“没看到‘江流有声,断岸千尺’,也没看到‘山高月小’,不过这场‘水落石出’的戏码倒还算有趣,宫中人人都道曲婉华和卫良则两姐妹感情深厚,这都一块跳湖了,果然深厚得很!” 众人都忍俊不禁。只听紫茉笑道:“月亮瞧过了,热闹也瞧过了,公主快请回吧!眼瞅着秋露上来了,山上冷得很,若再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此时,她们尚不知,因为曦华公主夜游御花园,巡夜的太监们大多回避了,看到这一场闹剧的人并不多。不过,第二日,阖宫还是都知晓了曲婉华和卫良则落水一事,只是言人人殊。 有的说是二人在会仙桥上起了龃龉,推搡了几下,双双落水;也有的说,曲婉华不慎落水,卫良则情急之下去拉,不料自己也跌入湖中;还有的说,洒扫值夜的宫人偷懒,会仙桥上黑暗湿滑,以致曲、卫二人落水。 更有甚者,连“水鬼作祟”之说都出来了。 曲婉华悄无声息,卫良则借口湖水寒冷,又受了惊吓,请医延药、身娇肉贵地发了通委屈。 翮贵妃十分不悦:适逢中秋,最忌不祥之事,何况景元帝不在宫中,卫良则拿娇拿痴的给谁看? 她寻借口发落了几个私议传谣的宫人,又敲打了卫良则一番,宫中才平静下来。 曦华新得了个精致俏皮的水转百戏,只顾玩耍,懒理嫔妃们的龌龊事;苏媺一早便至圆明殿陪太妃跪经还愿,午膳陪斋,未初才回到暄颐宫,更无心关注这些无聊之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水落有石出(二) 入夜。 棹兰斋里,秋灯耿耿余夜长。 沐浴卸妆罢,苏媺半仰在紫燕流云美人榻上,释香拿了丝绵帕子轻轻为她绞着头发。 秀姀在凝光高烛下细细打量着赤金八宝璎珞圈上的珍珠玉石,点头道:“的确是昭惠太后凤冠上的料子,这是夜明珠捐出去以后,才镶了这红宝石代替的。唉,奴婢当年远远瞧过一眼,那冠上的料子件件价值连城,难得的是能集齐那么多件,可惜后来散失不少,能留下这些,也算是……” 她的语声随着苏媺越来越冷凝的神色而变得迟缓。 “强夺他人之物为自己赚名声,惠而不费,昭惠此名还真是没叫错。”苏媺冷冷道,鸽血樱桃躺在她雪白的掌心里,折发出流波水光般的亮泽。 她并指紧握,从沁凉到温意,仿佛那血般的红色渗染开来,灼热地合入她的血脉,汩汩地流浸身上每一处肌理。 “不过是些死物罢了!”苏媺疲惫地合了合眼睫,再睁开时,眸中已一片清明:“既然这鸽血樱桃有物归原主之日,他朝山海形胜也必有复归旧主之时。” “小姐有此恒心,何愁大事不成?”秀姀面上堆笑,将项圈收进菱花铜镜旁的红木妆盒里,殷切道:“小姐既然喜欢,不如这几日都戴这个吧,何况是太妃当众赏的。” 苏媺不在意地摆摆手,摘下薄透的灯罩,拿起炕几上的牛角錾银小剪,剪下黢黑枯瘦的烛芯,扑烁的火苗儿又踏实安稳地燃起来。 宫中人心多变、万绪纷杂,只有洞幽烛远,方能见时知几。 她的眸光自鸽血樱桃上一掠而过,眼前仿佛又现出一盅精致烹调的川贝冰糖蒸梨,虽甘甜生津、果肉绵软,却像一段听上去很美、情致却流于表面的琴音,总有令人为憾的不足。 这不是蜜酥白! 蜜酥白,因其甜如槐蜜、酥若酡乳、肉似白玉而得名。它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只在阳光充裕却昼如朔漠、夜如寒窖的衢州西北高原一带有产,且结果量极低,故每年所产的果子都要作为贡品进献宫中。 这果子娇气如三月婴孩儿。虽有专人精心看护,然而到达京城时,往往十去三四,比之唐时“一骑红尘,千里传送”的涪州荔枝不遑多让。 宫中皆爱此梨。景元帝赵柞在每年蜜酥白进贡之时,几乎日日命御厨以此物入菜。 而川贝冰糖蒸梨,也要以蜜酥白做主料,方能凸显它甜入心、酥入骨的无上风味,但今日万福宫用的,却是普通的浔阳贡梨。 门吱呀轻响,檀墨端了细竹茶盘从斋外进来,瞧着苏媺望着灯烛出神,不由嗔道:“小姐今日乏得很,这会子好容易空一空,又在想什么?” 苏媺接过她手上温热适口的安神茶,递给她一个宽慰安抚的浅笑。 “那日去凤藻宫,恍惚听珠兰提起一句,说贵妃给灵阊留了上好的蜜酥白梨。算算日子,确实是蜜酥白进贡的时候,可万福宫和暄颐宫都没有,琼华宫想必更是没有的,那凤藻宫的蜜酥白是哪儿来的?” 几个人都一愣。 释香恍然回神:“前几日,奴婢恍惚听内府的小太监们私下议论,说今年衢州天气异象,雨水多光照少,蜜酥白的产量只有常年的一半。掌管此事的山阳县县令,就是那个出了名的脾气又臭又硬、脑子一根筋的‘倒叫驴’彭蒿,直接把贡果都送到西北行宫,宫里一个梨也没送,把个衢州刺史气得跳脚。” 释香说罢,和檀墨对视一眼,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秀姀身上,而秀姀正在整理一幅叠萼丛菊绣帐的双手还滞在那里,怔然了好一会儿,才掩饰般笑道:“那日在凤藻宫,奴婢也有留意。想必那些蜜酥白另有来历,奴婢会记得去查清楚。” 檀墨看一眼秀姀,眼底有不满一闪而过,似一滴从桐叶上滚落的寒露,倏忽间渗进秋泥里不见了。 “今天晚上的川贝蒸梨可是不对小姐的胃口?明日咱们自己做,用吊罐蒸蜜的法子,小姐一定喜欢。”她的笑意在灯下亲近而柔暖:“不过,今天太妃对小姐倒是上心得很!” 苏媺赞许地看她一眼:“你们也瞧出来了?” “出了什么事?”秀姀忙放下绣帐问道。 释香三言两语讲了个分明,秀姀讶异中带了两分慌乱:“太妃提到了小姐的亲事?莫不是有意赐婚?” “即便太妃有所打算,也要等公主长大些,现下倒不必担心这个。”苏媺语气镇定,仿若刚修剪过灯蕊的烛火,无一丝惊乱无主的摇曳:“往常太妃待我虽然也不错,却不像今日这般拉拢示好,隐隐有给翮贵妃脸色瞧的意思。” “莫不是因为蜜酥白?” 苏媺摇头:“太妃不重享受,不会在吃用之物上斤斤计较。何况,其他事上凤藻宫对万福宫也不是没有怠慢之时。” “那……就是有所求了?” 苏媺将安神茶饮尽,拿过帕子拭口,思绪沉淀,如渐渐冷下的茶盏。 夜风卷了秋梗尘沙打在窗纸上发出噼啪轻响。更漏向中宵,这一夜,不过是冉冉流年中最平常不过的一夜。而从娥娥红颜到垂垂花甲,顺安太妃在木讷冰凉的佛珠上,捻过多少个这样凄冷孤独的永夜? 她原是苦命人,身为女子,一生无爱无出;如今被封为太妃,入主万福宫颐养天年,也算是苦尽甘来。 这位上无太后需敬奉、下无子孙拖累,每日只管勤礼佛事、以求遐养余年的深宫老妇人,会有什么事,能令她屈贵折腰,去费心拉拢一个寄居宫中的外臣之女? 而今晚,紫茉安排的那一盅川贝冰糖蒸梨,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若万福宫果真有意将翮贵妃的不敬不孝宣之于众,也不会是对曦华或苏媺两个孩子吧?那便是曦华身边随侍的宫人里有有心之人了。 是谁?苏媺在脑海中一一滤过跟去侍奉的人,却如一根针落进白茫茫的茅草堆,头绪全无。 何况,顺安太妃一向谨慎,今晚竟会谈及父亲苏栯在南周朝时曾任职豫州…… “若不是对我,那便是对苏家、对父亲有所求了。”半晌摸不着头绪,苏媺洒然丢出一句,揉着额头仰回塌上,冰凉柔顺的乌发扑散开来,折出一片青鸦色绸光。 何必心急? 曦华说得对,江流既然有声,总有水落石出之时。 中秋过后,苏媺继续禁足,必要攒满一月方罢。曦华无法,怏怏闷在宫里,因景元帝的御驾已踏上归途,回宫后必要考问她的功课,便也拿了本字帖,装模作样地临起来。 借口秋乏,曦华每日歇中觉必要赖到未时三刻方起。 这一日,苏媺午睡初醒,也觉身上慵懒,便拿了本《碧鸡漫志》歪在美人塌上似看非看,耳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秀姀和檀墨在外间谈论着新收的节礼。 释香悄悄进来,掩闭了门,低声禀道:苏栯传了讯息到宫中,顺安太妃的远房姨甥孙鹖求到了苏家。他原任豫州别驾,前一阵子被太子网罗了些莫须有的罪名,现正停职待参,别驾一职也暂时被人替了。 他打听到苏栯与其上司、现任豫州刺史的丁卯交情莫逆,便欲请苏栯从中斡旋,请丁卯为自己上书证言。 苏媺挑挑眉梢,一开口便直中“靶心”:“那孙鹖被停职,是否与月前太子发往北军的军需一事有关?” 释香笑道:“怨不得老爷说,小姐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听孙大人说,太子醉酒误事不假,不过,翮贵妃和户部原想在这批军需上做点手脚,为东宫谋点私利,孙大人拒绝通融,才惹怒了贵妃。” “这却是奇怪——既是上司下职,孙鹖为何舍近求远,自己不去求丁大人?” “说来好笑,当初丁卯大人曾苦劝孙大人不要揭开此事,反被孙大人教训了几句,弄得丁大人面上无光,如今事情出了,便不肯再为他说话。” 苏媺将《碧鸡漫志》合起,思忖道:“丁卯此人,父亲曾提过,乃外圆内方、机变有识之人,能让他睁一眼闭一眼地放过,想必这批军需的问题也不算十分严重。” 释香点点头:“听说是打着筹备军需的名义采办了一批珍贵药材,运往北军前都换成疗效差不多的便宜药,像什么龙脑冰片换成普通艾片、血竭花换成裸花紫珠,还有不知多少珍珠、猴丹什么的。户部的账上是平的,东西都进了东宫的私库。” 苏媺微微疑惑:“孙鹖既是太妃看重的人,以翮贵妃的性子,为何没有威逼利诱、为己所用,反而如此干脆地一脚踢开?” “哦,据说是因为此人十分耿直,宁折不弯。” 苏媺一下笑了:“怎么,又是个‘倒叫驴’不成?” “那倒不是,那‘倒叫驴’彭蒿是一根筋,孙大人可是刚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 “还不都是一样?”苏媺拊掌坐起,将《碧鸡漫志》轻轻扔在塌上,眼睛里清亮亮的笑意倾泻出来:“水至清则无鱼!若不知变通,给他什么官职也待不住!” 释香忽然呆了一下,恍如在梦中:多久没看到小姐轻松舒悦地笑了,眼睛里像有个小太阳一跳一跳,真好! 她有意逗苏媺开心:“翮贵妃最近实在倒霉,净碰上这种认死理的人。不过,奴婢觉得一根筋比缺根筋好,如今孙大人只是拒绝通融,若万一‘好心办坏事’,嚷得尽人皆知了,翮贵妃还不得呕死?” 苏媺哈哈大笑,仿若碰了绣幄上悬缀的金丝鸾铃、迎帘上的玉珠脱了银线,一串串匝在青砖墁地上,叮咚作响。 主仆俩笑过一场,回到正事儿:“孙大人请老爷斡旋,并非要官复原职,只是若从此致仕,不想身上有莫须有的污点。他这会儿可是正停职待参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水落有石出(三) 窗外,秋芳满庭园,独高树失鸣禽、蜩蝉不可期,风过处,北枝儿忙忙,南枝儿忙忙,总是寂寞。 松风于是轻吟浅唱,裹了冷香敲在轩窗上,敲碎了满室的闲闲秋愁,那树便一发苍然腰挺、扶摇下视起来。 苏媺支起身子伸个懒腰,翘起的嘴角还未落下,伸手从红木雕梅雀同喜的炕桌上拿过一个岭南金橘把玩着,脑子已飞快地转动起来。 豫州虽然偏僻阴寒,却是北方的关塞要地。出了豫州边境的靖安关,再往北不过二三十里便是北胡草原,历代朝廷皆屯重兵以卫此关,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皆属朝廷重职。 现下,兵部不在太子手中,翮贵妃是想趁皇帝不在京中,借机把个别要职换上自己人。只是豫州别驾换人,最终还要皇帝点头,这个“停职待参”便有了无数文章可做。想必翮贵妃还没有考虑清楚,是看在顺安太妃的面子上对孙鹖稍加安抚,还是顺了自己的性子,把这个没有眼色的家伙一撸到底。 中秋节那晚,顺安太妃的神色举止宛在眼前。那一颦一笑,都仿佛平和慈悲,又似带着隐隐期许,是一个将暮的老人隐在富贵满足下的卑微和努力。 “翮贵妃的心太贪了!太妃娘家几乎没剩下什么人,统共剩了这么个能看在眼里的亲戚,她竟一点余地不留。”苏媺敛了笑容,微露寒意,如西风清落叶、碧阶空冷。 她微吟一瞬,举目示意释香:“我们不能跟凤藻宫、东宫对上,但太妃伸了手,永福宫的面子就一定要给。你替我告诉父亲,孙大人若只想保个清白名声,父亲可从中斡旋;若想为社稷做点实事,可将太子中饱私囊的证据,交给御史中丞韩凛。眼下,御史台正等着抓太子的小辫子呢!” 释香细细品了品,笑中带了钦佩之意:“小姐此番安排,既能雪中送炭,也能试出孙鹖是否是真君子,还能将太子的龌龊事揭开来,一举三得,比老爷都周全。” 苏媺垂眸,将金橘放到鼻下轻嗅,甜香中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苦,却又不可遏抑的放大开来,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父亲苏栯心地中正,无论雪中送炭,亦或锦上添花,第一举动必出于天性真情、以诚相鉴,鲜少施恩或利用。 而自己呢?小小年纪,已是冷心寒肠,心有块垒,却无磊落青山,胸有丘壑,却不择适处安放。交人必以利,万事皆衡量,纵使心慕玉壶冰心、白鸥之盟,却终究只能化为纸上虚画、诗里空言。 苏媺正心中黯然,释香把那盘皮色鲜艳油润的岭南金橘挪到近前,左瞅右瞅,挑了最大个的剥得干净,殷殷递过来:“小姐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可要多笑笑!” 苏媺一愣:“傻丫头,笑也要有个由头。若无事也笑,小姐岂非跟你一样,一对傻子?” “小姐下辈子跟‘傻’也挨不上边儿!夫子就说过:小姐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小姐,心有多窍,什么事都难不倒;释香和檀墨是最忠心的丫头,只听小姐的话,陪着小姐,形影不离!奴婢可是一直记得夫子的话!” 苏媺的手柔柔地落在释香的发鬟上,钗环闪耀,迷蒙了她的双眸,仿佛又回到丱角稚儿时,释香和檀墨跟着她,在明净空濛的山林里,在寂寂无声的佛塔间,嬉戏跳跃,无拘无束…… 稍晚些时候,秀姀知晓了此事,疑惑地问:“小姐若借机交好顺安太妃,咱们岂不又添了一大助力?” 苏媺摇头,想起父亲苏栯说过:秀姀虽熟知宫中人事,但格局终究小了些,心也太急切了。 她温言点拨,似轻风微起、春风化雨:“万福宫一向明哲保身,倘若我们有意显示与太妃亲厚,或动辄拿一些小事携恩求报,只怕令人为难生厌。不如作为一张底牌,以备他日之需。” 秀姀低头沉默片刻,方才回道:“小姐说得有理!太妃性子宽厚,倒不用怕她翻脸不认人。” 苏媺一滞,不禁看了秀姀一眼,见她垂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整个人透着一种隐隐的疏离和抗拒。她心中叹息,良久,终究未再多言。 果然,自中秋宴后,顺安太妃虽面上一如既往的和气,但再未有亲热示好之举,甚至有些许淡淡的疏远。 如此过得一段时间,太妃见苏媺始终恬淡自重,才真正高看一眼,对左右侍奉的人道:“到底是自幼在佛寺小住修行的,难得的通透贞静,比多少嘴上念佛、心里毛躁的大人强了百倍。”更主动对苏媺道:“本宫这里最是人少,你若想抄经静心,只管来!” 没几日,禁足满一月,苏媺得以行动自专。 她自己也罢了,曦华倒像放出笼的鸟儿,拉着她这儿逛那儿耍,还在御花园中摆了回赏花小宴,理直气壮称“发了秋兴,按捺不得。古人发得,我发不得?” 这一日,曦华总算逛腻了,赖在宫里不肯动弹,从承应上叫了几个唱什不闲的小戏子,又叫人演碟内生云、滴水成冰的戏法儿给她看。 苏媺听了秀姀的建议,自带了檀墨和释香,捧了几匣亲手做的酿花饴糖,欲往几个素日相熟、中秋又赏过节礼的嫔妃宫中走动。她是晚辈和外臣之女,虽不便回赠节礼,节后略表心意,总是应该的。 正是素秋高朗之际,皇宫里的庭院长巷也宽阔敞亮起来,时有穿着灰蓝夹衣的宫人默然洒扫,濡湿带起地皮上的秋气,清寒中有一丝爽意。 行至毓节门前的永巷口,走在前面的释香忽然停住脚步,面露惊疑。 巷口忽然一阵嘈杂,刺耳的嘶鸣和急促慌乱的马蹄声划破僻静,有人一叠声地高叫:“拦住,快拦住!” 何人敢在宫中纵马?这答案自然呼之欲出。 那奔马一眨眼就闪现眼前,冲出巷口垂花门,朝毓节门这边莽莽撞来。释香和檀墨急急护住苏媺躲避一旁,苏媺也一惊,再望去,却安下心来。 毓节门在皇宫东南侧,靠近御花园,巷子比别处窄些,那马虽受惊,速度却不得施展,何况被一名侍卫死死拖住了缰绳。 那侍卫一路在地上拖曳磕碰,衣衫支离破烂,隐隐染血,虎口亦是血痕斑驳,却犹自攥住缰绳不放,生生缓了惊马的去势。那马奔跃腾跳几下,打着响鼻儿嘶鸣,渐渐安静下来。 苏媺心下方定,又听释香一声惊呼:“小姐当心!” 白毛塌耳的雪团儿斜刺里冲了出来,乍见这许多人,汪汪吠叫两声,扭过身朝永巷深处跑了。 一个身穿水色宫装的瘦小宫女急匆匆跟在后面,一抬眼看见苏媺,似要行礼,又惊惶地拿眼角向后瞄,这一礼便僵在那里。 她额头上挂着汗珠,右边脸颊肿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甚是惹眼,苏媺眉头微蹙,认出是凤藻宫里专门负责抱狗的宫女枇杷。 正此时,垂花门里乌泱泱又涌出两拨人。 前面一群内侍搀扶着一个年轻公子:年方弱冠,脸形方圆,浓眉大眼,鼻梁高阔,头上一顶累丝攒珠紫金冠略有些歪斜;一身赤褐色滚金边宽幅蟒袍,足蹬玄色海水纹的靴子,袍角和靴面都粘了泥土。他急喘着奔过来,一壁相地嚷嚷:“拦住……拦住没有?” 后面十数宫人又簇拥出一个面带愠怒的华衣少女,正是灵阊公主。 见惊马被制住,那公子松了口气,便有内侍上前,搀扶的搀扶、递帕的递帕,又有人俯身跪地轻掸那袍靴上的泥土。 灵阊追至近前,左右环顾一瞬,立时高声怒道:“皇兄,你吓跑了我的狗!” 已是寒秋,那公子的面皮却热得发红,拿帕子抹了脸上的汗,随手一抛,瘪了眼烦道:“我还没说你的狗惊了我的马呢?害我跌一跤!再啰嗦,我治你个以下犯上。” “我以下犯上?怎不说你目无宫纪、在宫里纵马。”灵阊恨声道:“你以为父皇不在,就没人能管你了?成日价斗鸡走马玩蛐蛐,你当没人知道你干的事?东宫的门再厚,也挡不住人家的耳朵长!” 苏媺暗道“霉运”,身形已随着周遭宫人一起拜下,祈祷这对正撕罗不开的兄妹注意不到自己。 原来,那年轻公子正是翮贵妃之子、东宫太子赵尚武。他对灵阊的话浑不在意,只管走到马前,得意道:“那你去告我啊!看母妃能饶了哪个?” 苏媺暗暗留心太子行事,目光落到他轻抚的马背上,不由一愣。 灵阊恨恨跺脚,一回头看到枇杷,登时发作,扬手便是一记狠辣耳光:“死丫头你挺尸呢!好好地把狗丢了,又不去追,傻站在这儿干嘛?” 枇杷惨叫一声翻滚在地上。想是灵阊指甲锋利,她脸上立时有鲜血渗出来,疼得浑身哆嗦却不敢不回话:“奴婢……给苏小姐行礼……不是故意……公主饶了奴婢吧!” 灵阊的眼睛已盯在苏媺身上。苏媺心知避不过,只得上前行个常礼:“臣女参见太子、参见公主。” 灵阊横了横眉毛,忽然眼珠一转、嘴皮一撇,朝太子赵尚武幸灾乐祸道:“皇兄,今日你宫中纵马,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连外臣之女都在,这可怎么好呢?” 太子的心思原都在马身上,听了灵阊的话转过头,目光扫过众人看到苏媺,脸上露出轻谩玩味来。 苏媺心知不妥,忙低下头去。 “唷,原来是苏大人养的好女儿!”太子一边说,一边抚着下巴走近:“我可有日子没见苏小姐了!令尊在前朝劳心劳力,你在后宫陪着我那不懂事的妹妹,都是辛苦啊!咱们一个宫里住着,不问候一声,我还真过意不去!” 苏媺听这头一句便暗道“糟糕”:月前苏栯附本弹劾户部侍郎姜酹,太子心中必有余怒。 “我瞧瞧这拿的什么?哟,酿花饴糖!”太子劈手夺过檀墨手中的匣子,从匣里拿起一块饴糖丢进嘴里,撇着腮帮子大嚼,咂摸着滋味儿:“我最爱这香椽的甜和金桂的香,可巧苏小姐就备了,你说说,这不就是缘分么?” 苏媺心中大怒:这赵尚武轻浮不端,辞色猥琐,果然是君子之仪、储君之风全无。 灵阊也不气了,打着呵呵看热闹:“皇兄还是收敛些,看把苏小姐吓得,头也不敢抬了。” “啊呸!我又不是你养的狗,还能咬她一口不成?” 明明是长天舒朗、流云轻逸的明秋,四周却仿若暑日里伏气暗锁,连永巷旁的朱红殿墙也好似低矮了许多,一发逼仄过来。 释香和檀墨的脸上皆现出不忿之色,苏媺勉力按捺下怒意,暗暗思忖脱身之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墨子悲丝(一) “皇兄的话可是错了!‘韩卢宋鹊,呈才驰足’,你这样大的阵仗,莫说是世家小姐,就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怕也要两股战战,萎伏于地了。” 随着一声清爽的男子声音,垂花门里转出一个俊朗少年:头束秋白流云的小冠,淡紫色杳鹤烟水纹的轻衣,一挂连理络子碧色佩玉轻垂衣裾边。 他站在庭竹翠阴里,云淡风轻地笑,微微透着些凉意,倾洒下来,清索若山间月;此时在苏媺眼里,却是三月的暖阳,穿过疏林风帘的屏障,不燥不缓不急地渡过来。 苏媺面上不显,笑意却像白鸟掠过晴波不动的湖水,在心里涟漪开去。 “韩卢宋鹊,呈才驰足”语出曹植《鼙舞歌·孟冬篇》。那“韩卢宋鹊”乃古时名犬,这话表面赞太子的手下如猛犬非同一般,然此情此景,实是暗讽其恶犬爪牙、强逞威风。 来的正是三皇子赵端阳。他走到太子、灵阊面前行礼,似是无意地把苏媺挡在身后:“皇兄、皇姐今日好兴致!” “老三,你少在我面前拽文,我这会儿没空跟你闲扯,一边儿呆着去。”太子不耐烦地将匣子甩给身旁的内侍,内侍接应不及,匣子摔落在地上,“哗啦”一下,酿花饴糖滚落了一地。 那内侍下意识地要跪,瞅了瞅太子的神色,又一脸不以为然地站直,一旁的灵阊吃吃发笑,得意非常。 苏媺敛首垂目、神色未变,端阳也好似视而不见,脸色自然地像是宫苑里掠过的一缕西风,打个旋儿就不见了。 “臣弟也不想打搅皇兄。只是听说皇兄新得了一匹千里驹良夜,臣弟想着什么时候能得一观,可巧今日遇到。” “切,遇到又怎样?就你那骑术,也想沾沾这良夜?你甩磨盘打月亮,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哈哈哈……” 太子和灵阊毫不掩饰地嘲笑起来,一众宫人也露出趋附逢迎之色。 “我的骑术自然不行。我不过想看一看,这良夜能得皇兄喜欢,不知我手上那匹凤骓能否入得了皇兄的眼?” “你竟然有凤骓?”太子的眼睛瞬时瞪大:“哪儿来的?” “名马出天山!自然是北庭将军额尔奇送的。” “好个额尔奇!明知我嗜马,他竟把凤骓给了你个不识货的睁眼瞎子!”太子一怒,额头上的汗又冒出来,一个小内侍谄媚地拿了帕子上前,被他一脚踢了个咕噜滚儿。 端阳吟吟含笑:“皇兄别恼,额尔奇将军日前因平匪不善见罪父皇,原想请皇兄替他美言几句,可惜东宫的门槛太高,这才托我把凤骓转献皇兄。” 太子闻听,登时转怒为喜:“当真?那凤骓真是献给本宫的?” “当然!这马就放在宫外的南骥苑,皇兄不如现在就去瞧瞧?横竖我们赶在宫门下钥前回来就是了。” “好!好!”太子兴起,拔脚便走:“现在就去。” 苏媺心下一宽,这番打岔,委实解了她的困窘。冷不防旁边有人插言道:“皇兄,你这一走,可坐实了宫内纵马的名儿,苏小姐还有一大帮人都巴巴儿看着呢!若传扬出去,岂不有损太子之德?” 灵阊的声音拽住了太子的脚步,众人目光都回落在苏媺身上。苏媺心中委实恼怒:这灵阊真好个生事的! 不过,此时她已有应对之策,倒也不怎么慌乱。 “公主的话,臣女如何担得起?且殿下并未在宫内纵马,又有谁能损了太子的德名?” “哦?这话怎么说?” 苏媺的话出乎太子和灵阊意料,端阳眸子里却露出了然和赞许,众人都等着看她如何回复。 “此马神清骨俊,臣女虽不识马,却也知这是一匹良驹。想来太子殿下马术精湛,若是方才真地纵马,又岂是一名侍卫能拦得住的?” “哈哈,果然好奏对!” 灵阊粉面气恼,手中撕着帕子,一时气怔;太子拊掌大笑,竟欲再走近与苏媺叙话。 “皇兄,日头往西了,我们还是快出宫去吧!”端阳见太子不肯丢开手,轻笑道:“怎么,皇兄难道对个小丫头感兴趣?” 太子一怔,瞟了苏媺一眼,随即哈哈笑道:“罢了,今日就放过你!”说着,带着人大摇大摆离去。 秋照剪了端阳的影子,静静压在那绿竹的荫里。他眸光里隐隐含笑,像是陶潜东篱下的一杯清酒,掺了菊瓣清甜沁人的香,驱散四周暗锁的伏气。 苏媺颔首谢过他的好意,他笑里带点促狭,微微点头,转身离去。灵阊见无人理她,冷哼一声,也带着人朝永巷深处追了过去。 垂花门后,沁芳园里浓长的花香暗浮,数不清的深红浅红摇摆拥簇。苏媺脑海中却浮现出端阳轻轻浅浅的笑意,和清凉如月的眸光,仿佛素秋里一叶小舟,悄悄滑进湖心。 敛回心神,她冷眼看着散落一地的酿花饴糖,目光转投重重宫檐,不知何时,长天卷起铅云,隐现暗沉之色。 苏媺计上心来:“释香且回暄颐宫去取新的饴糖,我们去永昶宫。” 嬿昭仪的永昶宫位于六宫最南端,一色的官柳垂墙,枝瘦条黄。 苏媺在宫门前略站,风弄袖,暗追凉。隔墙有琴声幽咽,远如凄茫烟水,又近似一缕墨痕。宫外东侧有流觞亭,亭下曲水和了弦索,清绝,寂绝。 进了宫门,转过碧空流云的琉璃影壁,便见宫苑十分洁净,翠柏苍苍,有小巧石亭,紫藤攀延牵曼,虽叶枯却遒劲,正殿门前一排碎玉般的暖盆茉莉沁人心脾。早有宫女禀报,琴声住了,隐约有人轻语。 嬿昭仪端坐在双燕衔春镂花圈椅上,见苏媺进来,她笑容清雅,如晓风动竹,贴身宫女堇烟和茜丝侍立在旁,殿中再无旁人。 两个宫女一样的淡色装束,一样的沉静秀气。堇烟身量略高些,面庞清瘦,淡眉素目,鼻翼旁微有雀斑;茜丝却是圆圆的脸庞、五官小巧,一双弯月眉顺目讨喜。 苏媺行礼落座,口中笑道:“春生秋杀,宫里多少花草都矮下去了,只有娘娘这里,还能看到这样好的茉莉。” “不过多花些心思养护罢了!”嬿昭仪神色悠然:“这茉莉也像人一般贪食贪暖,只要花肥追到了,再尽量避开寒气,总能开得长久些。” 苏媺示意檀墨将酿花饴糖奉上:“方才,幸得三殿下解围,本应当面向殿下道谢,只是许久不见娘娘,想念得紧,等不得明天,便自顾闯来了。” 嬿昭仪疑惑不解,待苏媺隐晦道出原委,她思及这一月的禁足,轻叹道:“这便是池鱼之殃了。你出身大家,识人待物周到无虞。只是这宫里总有不得已之处,若能避开,自然更好些。” “娘娘说的是,日后我一定倍加小心。” “今日事,今日了!端阳不提,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可巧,他从云遮寺回来,带了上好的素饼素果,原说要送给曦华和你尝个新鲜,正好你来,倒省了本宫一趟人手。”嬿昭仪笑着示意堇烟去取。 瞧着释香接过堇烟手中用竹篾子编的无色自在筐,苏媺笑道:“云遮寺的素点名被京城,苏媺实在是有口福之人。” 正说着,宫苑上空隐隐滚过一阵秋雷,天幕沉灰,瑟瑟秋风裹着寒气袭进殿里,绵密雨点如碎米般坠落。 堇烟带了几个小宫人收拾廊下的花草,茜丝忙掩了宫门,拿了淡烟色西窗庭月的薄棉氅拢在嬿昭仪肩上,殷殷劝她挪去暖阁。 “这就是天留客了,你且不必忙着走。”嬿昭仪站起来,清和的笑容中带了几分欣悦:“昨日闲来无事,叫人摘了新鲜茉莉,窨了龙井做了点心,这是错了时令的东西,你吃完这茬,就只能等明年了。” 苏媺客随主便,进入暖阁重新落座。 永昶宫的暖阁比不得暄颐宫那般敞亮,却胜在精致。一水的小叶檀桌椅干净清爽,次第摆了小盆的垂兰、文竹、禅叶莲,一顶双绣菊露晴黄的素纱帘子隔了书房小间。 书房一角在帘后隐现,红木高几上有盆清逸灵静的菖蒲,叶尖挺秀出尘,是山林之气的一斑,也是陆放翁笔下的无奈闲趣。 嬿昭仪再三让了苏媺到炕上对坐,苏媺告了罪,二人隔了小几,絮絮说话,又重新沏了茶,只见长叶舒展,啜一口齿颊生香。 茜丝端来一个淡月梨花的细瓷碟子,点心香甜酥软,又十分清口,是苏媺在夏日里吃过的最清爽的甜点。 嬿昭仪因体弱不能多饮茶,不过润了两遍,尝了两块佛手饴糖,就叫人换了白水。 只听苏媺疑惑问道:“若是礼佛还愿,宫里就有圆明殿,三殿下怎的去了宫外?连中秋之期也误了!” “今年拜春那一日,端阳去云遮寺请了头香,唉,都是为我!”嬿昭仪缓缓叹道:“我这身子不争气,一年里有一半日子下不了床。今年夏天却怪,虽然苦热,身上却比往年痛快些。端阳说,兴许云遮寺的菩萨比宫里的灵验,就要去还愿。原说去去就回,可那大和尚非说要做个二十一天的道场。万幸中秋之时皇上不在宫里,不必守着死规矩。” “殿下有孝心,娘娘就是有福气了。” 茉莉的清芬和龙井的鲜爽流连在苏媺唇齿间,诉说着主人的蕙质兰心。 嬿昭仪,闺名秦氏雨侬,年三十岁,出身安州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后来家道中落,秦父屡试不第,只能卖画为生,生活十分拮据。 秦家虽没落,然读书人的骨气还在,秦氏肯入赵家为妾,是为了救治重病的父亲。 据说,秦父嗜书如命,家中但有余钱,皆被他买了书,生病后无钱求医,家人对着满屋子足以汗牛充栋的书籍发愁,秦父却不准妻儿卖书换药钱。 当年,二八韶龄的秦氏在安州颇有美名。 这美名,一在人美,论容貌,秦氏在景元帝赵柞一众妃嫔中数一数二,芳姿玉骨、气质清华,如今虽有了几分年纪,但自然风流之态不减。 二在才美,秦父自幼对女儿悉心教养,她通晓四艺、志趣高雅。传闻,自从秦父患病后,家中所卖书画皆由秦氏代笔,不仅足以乱真,且自有一种超然舒逸之气。 尽管如此,拮据的家境和秦父的重病就像个无底洞,吓退了不少求亲者。 后来,赵柞托人上门求亲,秦氏在得到赵柞“救治秦父、接济秦家,至幼弟长大成人”的承诺后,便背着父母,答应入赵家为妾。 据说,最初几年,赵柞对秦氏怜宠疼惜,一度不亚于正妻孟氏,但后来不知为何,竟一日日冷落下来。 她身体变得病弱,终年缠绵卧榻,及至收养了不得赵柞喜欢的三皇子,与赵柞的关系更是如冰冻霜结。 这其中的秘辛不为外人知。但秦氏对自己的境遇竟坦然处之;景元帝赵柞的态度也很奇怪,他极少踏入永昶宫,但若说无宠,他对嬿昭仪的一应用度需求尽皆应允,还时时关心垂问。 多病?幽居无宠? 苏媺的目光扫过嬿昭仪身上淡烟色西窗庭月的薄棉氅,中秋刚过,这薄棉氅对体弱多病之人倒是正合时宜之物,一管皓白细瘦的手腕从秋氅下露出来,如一弯新月,意态清闲地交叠在膝上。 氅衣迤迤垂下,空空地搭在春没飞花的脚踏上,仿佛西窗下空余只影,嬿昭仪整个人都笼罩在淡烟色的岚霭中,模糊了眼前人的花颜云鬓,也模糊了一腔旧侣往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墨子悲丝(二) 一阵绵密的雨帘刷过永昶宫的窗牖,漱漱作响,织成一段陡然昂扬情切的乐音,令苏媺回了神。 “娘娘这里茶点好,琴声也是好的。苏媺贪心,方才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儿,见娘娘心无旁骛,一时不敢进来。” “不过是素秋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娘娘的琴声深沉宁致。”苏媺似是感喟,又似试探:“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可惜世人大多随流扬波、随欲浮沉,犹如洁丝染色。娘娘的一曲《墨子悲丝》,能弹至如斯境界,也算是化境了。” “这话我如何敢当?”嬿昭仪清丽的眉宇一凝,旋即隐去,笑意如花露蝶影,有些落寞,又有些释然,再开口却有了回避的意味:“你自幼受名家传授,于古琴一道自有独到的见解。” 苏媺见嬿昭仪不欲深谈,也随之转了话题:“说来惭愧,我虽日日研习,却始终徘徊门际,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道本无形,衍生万千,习琴亦无止境。”嬿昭仪一双清眸透着善解人意:“你年纪小,能有如此心得,已是很难得了。” 苏媺谦然浅笑。她深知,许多事不能急在一时。恰如墨子说“染不可不慎也”,能将一曲《悲丝》弹得震颤人心,却又孤寂如雪,那拒人千里之外的谨慎可见一斑,更何况,嬿昭仪是身处人心易变的深宫之中。 殿外柏风送寒,室中暖香盈盈,绵绵絮语人自在。 苏媺在心里叹:美人虽未迟暮,只可惜帝王寝殿里的高烛铜镜,照得见六宫的莺娇燕媚,却照不见永昶宫的绿发朱颜。 不多时,骤雨住了,苏媺见时辰差不多,忙起身告辞。 嬿昭仪携了她的手,殷殷道:“我天天闷在宫里,你若闲了,便来我这里说话”。 苏媺笑着应诺,循礼退出,目光却情不自禁地投向永昶宫的西墙角外,一支老梅延墙而来,光秃秃在风雨里摇动,像嬿昭仪的琴声,净极、孤极。 这不是梅花的季节了! 枯褐虬枝难报春信,不是贪睡,只是世事无情,折断梅心。它时时入眸中,刺得苏媺眼涩心酸,忙将目光移了开去。 永昶宫的门缓缓关了,苏媺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滚滚而落。 离了永昶宫,拐进一条僻静少人的巷道,苏媺拿帕拭泪,垂首不语,默然着往前走。 风严催秋老,这场雨虽未见缠绵,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阴云沌暗未开,天地间更添萧瑟之意。 释香揉着帕子直叹气:“小姐总是这样,来一回伤心一回,日后还是少来吧!”说罢噘着嘴嘟囔:“隔着一道墙,什么都看不到,就几个老梅枝,不过白白招惹自己伤心罢了!” 苏媺吸吸鼻子,自嘲地笑:“说的是!可见多愁善感确是女人的天性。” 释香朝天上翻了个白眼儿:“小姐算什么女人哪!昨儿个檀墨给小姐裁衣裳,还说小姐只长个儿不长肉,真不知那些蹄花汤、青瓜乳酪都吃哪儿去了!” 苏媺扑哧一笑,眼泪一下全涌出来,心里倒畅快了些,忙拿帕子擦了,也回她个白眼儿:“你还不知道吃哪儿去了?每回的蹄花汤,我最多用三分,剩下的连肉带汤不都归你?瞧瞧你的脸,又圆了一大圈!” 释香顿时炸毛儿:“外人说也罢了,哪家小姐会嫌自个儿丫头吃得多?月例银子压在箱子底儿都发霉了,奴婢才吃几碗蹄花,就心疼这几个钱?” “你悄声些吧!”一直默默不语的檀墨出言提醒她,朝四周望望,道:“小姐方才还跟昭仪说,日后行事要倍加小心。这园子人来人往,若被人看见小姐哭了,又不知生出什么事来。以后还是想开些才是!” “这话是正经!”苏媺敛了笑,想起与嬿昭仪的一番对谈,低声道:“毓节门前太子惊马,大概你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释香和檀墨对视一眼,目露疑惑。 “没听三皇子说么?那是名马良夜。这名字取自东方朔的一个夜梦,说西王母游东海,龙王第九子变成一匹骏马,亲为王母巡驾。世间其实并无此马,乃是有人驯化了塞北的野马,得其血脉繁衍后代,假托此来历,以抬其身价。” 见二人仍一脸懵懂,苏媺接着道:“那马身上有野马的血脉,以暴躁顽烈著称,一旦受惊,别说一名侍卫,就是十名侍卫也拦不住它。今日如此温顺,这马若非鱼目混珠,便是药物所致了。” “药物?”两个人都是一惊呼,又不约而同地拿帕子装作掩口。 “想来,是底下人怕太子驾驭此马有所闪失、脱不了干系,便欺他不懂装懂,使药物压了那马的烈性,谎称太子御马之术了得,那马才如此温驯。” “堂堂太子,被下人愚弄至此。”释香语带不屑,像是吃到一碗放多了香叶、腥腻却未消的蹄花:“有这样的储君,大齐的气数也尽了……” 檀墨在旁拉了她一把,不远处的巷口,几个小太监正躬身清扫积雨败叶。 一片湿漉漉的桐叶带着秋黄色的美丽余韵,舞着旋儿落在苏媺脚下。她不由驻足,目光所及皆是秋梗枯败、清之不尽,但待明春新发,便又是一个牵连兴亡的轮回。 檀墨挽着苏媺的臂膀,柔声道:“小姐穿得单薄了些,还是快些回宫去吧!” 没过几天,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忽然而至:御史中丞韩凛以孙鹖所交证据不足为由,拒绝上书弹劾太子。 孙鹖本就是停职待参,若再被按个“挟私诬陷、不敬储君”的罪名,他自己惹来牢狱之灾也罢了,只怕要连累满门,故而不敢再轻举妄动。 “韩凛……是东宫的人?这怎么可能?”苏媺愕然看着送来消息的释香。 “韩凛是否是东宫的暗棋,尚不能确定。但老爷和孙大人暗中打探,最终的结论还是有人阻止了此事,究竟是谁,却不得而知。” 震惊未消、迷惑未解,苏媺望着庭院里卓卓高槐上的虬枝寒叶,还有暗白冷肃的远空,不禁有些茫然。 去岁冬,太子至京郊囿趣园狩猎,沿途扰民恣甚,还殴打躲闪不及的乡民,致两人重伤。御史中丞韩凛风闻上奏,景元帝叱令太子思过,并亲自安抚百姓,赔偿伤者; 今年春末,太子一门客因马车摩擦的小事与人口角,竟当街将对方刺死。京兆尹将其收监下狱,太子不但暗中说情,还纠结串供、威逼苦主。侍御史上报皇帝,太子哭诉这门客曾救过他的性命,今因醉酒误伤人命,岂能弃之不顾?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三个月前,江南道监察御史吕小真弹劾太子亲信、福州刺史胡不中纵暴兼并,致贫弱冤苦不能申。下朝后,东宫詹事肖遥嘲笑吕小真“七品不够八品凑”,两人互相咒骂推搡,几乎酿成群架; 一个月前,御史中丞韩凛又弹劾户部侍郎姜酹尸位素餐,致赋廪不充、国库减耗,朝廷数次赈灾、水利、仪典等款项什物,或延迟减损,或苟且凑拢,皆查有实据。当时,多部官员附议,只有太子仍为之辩驳。最终,姜酹以渎职罪被贬地方,太子被皇上斥责识人不明…… 从去岁至今日,御史台与东宫的数次交锋,一桩桩一件件,从苏媺的脑海中掠过。 韩凛此人好名,为官狭薄有私心,无论怎样想,他都不该拒绝孙鹖。何况,拒绝的理由居然是“证据不足”! 暮色渐至,苏媺茕茕立在棹兰斋门口,烟水色湘岭雁南飞的薄披风松散开来,委坠于地,她纤细单薄的身影,似瘦金体下一个天骨遒美、却倔强寂寥的“秋”字。 小姐极爱干净的!释香这样想着,欲上前为她整理,脚步却粘在地上不敢动。 良久,苏媺猛地回身,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须臾后闭合眼睫,掩去了眸中一片晦暗的挫败。 御史台……东宫……翮贵妃…… 月前返家之时,父亲苏栯曾跟她推算过宗室、勋贵以及朝中重臣之女中,可能的太子妃人选。 大齐建朝不久,宗室尚微,能被景元帝和翮贵妃都看在眼里的,只有尹王赵栈,他的嫡次女正当嫁龄。但以太子的德行,赵栈未必瞧得上,他若执意不肯,景元帝必不能勉强。 勋贵之家,翮贵妃必然首选国公府。 镇国公岳城的嫡孙已被招为和静长公主的驸马,青林公晁天厝的两个嫡女都已嫁为人妇,只剩了庶女,这两家都可以排除在外。 茂昌公师匡倒是有适龄的孙女,但翮贵妃是他的表外甥女,他是昭然不讳的□□。对翮贵妃来说,舍出一个太子妃的位子只换来一个亲上加亲的结果,未免可惜。 而景元帝最看重的是景春侯冉重柏。他年轻有为,当年曾是赵柞最信任的幽云八将之一。其长女年方十七岁,颇有美名,京中曾誉之“剽悍武将之家,难得生出的卿卿娇娥”。但翮贵妃怕是看不上这个侯爵之位。 故此,权衡东宫目前在朝中的局面,翮贵妃会更倾向于选择实权高官之女为太子正妃,再选一到两位勋贵之家的次女或庶女为太子良娣。 父女俩都认为,最可能的人选会出自兵部。只因近半年来,太子所掌的户部屡屡遭创,而翮贵妃和太子又对兵部举动频频。 “立秋那日的赏花会上,翮贵妃对兵部右侍郎欧阳燊之女青眼有加,看来只是明修栈道之举。我们……都大意了!”苏媺意有所指地看一眼秀姀,语气有些冷,微露责备之意。 秀姀神色讶然,有些怔忡,又有些不服,但苏媺已没有心思关注她的心情。 就在十天前,苏栯刚与至交、左散骑常侍孔让商定,欲冒着被翮贵妃察觉的风险,聘欧阳燊之女为孔家长媳,以斩断东宫伸向兵部的手。 如今,若证实翮贵妃中意的儿媳人选另有其人,此事如何了局? 若将错就错,非但达不到目的,反倒可能“引狼入室”,实在得不偿失; 若就此作罢,虽然双方并未定下婚约,但儿女亲事出尔反尔,那脾气如爆炭一般的欧阳燊岂肯干休? 隔着文武之别,苏栯主动做媒,本就十分扎眼,实在是武将中可信任者,确实没有与欧阳氏可堪匹配姻缘的,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苏媺心头一涩:无论结果如何,这件事已将苏栯陷入困局,他原本就已十分不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