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追无]有情风万里》 第1章 第1章 他看见一只鸽子。 洁白,舒展着双翼,右足缚着一个小竹管,翱翔在蓝天白云里。 这是在汴京郊外树林边的一处酒家。无论是酒家里的老板小二,抑或来喝酒的寻常客人,都是看不见鸽子右足上那根小小竹管的。 他不一样。 他的眼睛明亮,与他醉意朦胧的神态,深心寂寥的眉宇,都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一双又清又亮、还带着一种动人笑意的年青眼睛。 他一眼发现了那是一只信鸽。 但这不关他的事——不论那是什么鸽子,都与他毫无关系。他仍喝他的酒,吃他的小菜,悠悠闲闲地听着风吟,三瞬后,那只鸽子落了下来。 瞬,是他最尊敬的一位长辈,所推算出的一种琐碎时间,一种计时方式。 一瞬即是一弹指。 不过三个弹指的时间,那只在天上飞得又轻又快的鸽子,就忽然直直往下落。 他咽下口中的酒,放下酒碗,伸手一接。 他的眼睛看也没看那只鸽子,只扫着四周,依然准确无误地接住了那只鸽子。 只有一息尚存的鸽子。 这时,他的眉头才皱了一皱,眼中露出些许疑惑,取下小竹管,两指捏出一卷小纸条。 纸条上用鲜血写着八个笔画凌乱的字: ——“我已身亡,为我报仇。”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然后,他沉思了一下,扔下一串钱在桌上,便瞬移了。 对于酒家的老板小二与别的客人而言,这就是神奇的瞬移——像是大变活人的戏法,一个人瞬间就凭空消失。 消失的人出现了汴京城内。 城中人群熙熙攘攘,商铺鳞次栉比,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偶有威武的巡街官差一队队走过,见着一名潇洒汉子右手托着一只鸽子,飞快地从他们身边擦过,他们愣了一下,旋即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三爷——” 话音未落,潇洒汉子冲他们挥挥手,又没影了。 平春街是一条不大也不小的街道,依然热闹,各家商铺开得红火,那汉子飘进一家散发着淡淡药香味的药铺,同时扬声道:“白术,半支莲,八角枫根,碧血蜂,冰花鱼——都有吗?” “三爷,这前三样都有,后两样哪里能那么容易寻得?” 那药铺老板见此情景,半点也不惊讶,一边说话,一边很快找出前三样药材,随即觑了一眼那鸽子。 “信鸽?谁的啊?” 看样子,药铺老板似乎与这名潇洒汉子很熟。 他们确实很熟。 这家药铺本来就是神侯府的暗桩,而这潇洒汉子则是神侯府里诸葛先生的三弟子,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追命三捕头。 追命此时手握三枚银针,扎进白鸽身体,摇摇头说:“我若知道是谁的,就好了。” 药铺老板闻言有些诧异。 追命笑道:“我正坐着喝酒,一只不认识的鸽子就我手里落。我是不是很冤?想喝点酒,这小家伙也不让我清静。” 无力飞行、更不可能开口说话、其实也听不懂追命在说什么的“小家伙”,无法反驳追命说的话。 ——它才没有往追命的手里落。 ——是追命主动接住了它。 老板道:“有人暗中伤了它?” 追命转身烧水熬药,道:“没人。” 如果当时那家酒铺暗处有埋伏,逃不过追命的眼睛。 药铺老板思索道:“我听说,蔡相公府里有一只碧血蜂。” 追命瞬间挑了挑眉,随而又叹了口气,道:“你去神侯府,看看有谁在家,让他去拜访一下蔡相公吧。记着,让他多带些银子。” “我已身亡,为我报仇”——为了这四个字,让追命心底生出极度好奇心的四个字,即使追命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向蔡京买东西。 药铺老板笑道:“公子这会儿应该在蔡相府呢。” 追命道:“他在那儿干嘛?” 老板道:“昨晚,蔡相公府里失窃,官家知道了,下旨让公子查这案子。三爷,您说,这案子是不是难办?” 蔡京的府邸戒备森严,府中还有不少江湖高手保护,能在他的府里偷东西的,定然也是武功一流的好手。然而,对于办过无数奇案大案连环案的四大名捕来说,再强的对手,他们也从不放在眼里。 追命却连连点头,道:“幸好,前些日子我不在京城,这么难办的案子不归我管。”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纸笔,写下数行字,唇角露出微笑,道:“那就麻烦老兄你,去告诉我大师兄一声,这么难办的案子,他都管了,不介意再帮他三师弟一点小忙吧?” 药铺老板出了门。 追命收起笑容,凝视了一会儿那虚弱的只剩一口气的白鸽,倒出煎好的药,给它喂了。 蔡相府在汴京城东,占地面积甚大,街上行人稀少,但见一队神情肃穆的护卫家丁,围在那座豪华威严的府邸门口。 而府邸之内,处处更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豪奢至极。 白衣人在这一片金碧辉煌里,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他的白衣,是没有一点杂色装饰的白。 他笔直地坐在一把轮椅上,低头看着一张单子,久久不语,甚至给这间华丽丽的大厅带来一点凉意。 单子上面,写的皆是昨夜蔡相府失窃的宝贝。 蔡京坐在上首喝茶,笑道:“凭成大人的本事,想来捉住此贼,不是什么难事吧?” 无情这才抬起了头,堂上灯火将他的眉目映得清清楚楚,竟比墙上挂着的一张美人图还要好看,但他微微一笑,明亮的双眸顿生寒意,那寒意化为高傲,道:“蔡相公放心,只要是该擒之人,我绝不放过。” 蔡京颌首笑道:“那就好。” 话音刚落,只见从大厅门外走进来一名家丁,递上一张帖子。 蔡京看罢帖上的字,道:既然是神侯府的人,怎么还让人在外面等着?赶快的,请进来。” 不过片刻,只见来人正是神侯府的副主管:严魂灵。 蔡京笑道:“崔大人真是客气了,有什么话,直接派个人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还下帖子呢。不过,他要买碧血蜂做什么?” 那药铺老板倒是已把事情起因经过都告诉了严魂灵,但严魂灵不知道是否该把事情缘由,说给蔡京听。 她一边下意识地看了无情一眼,一边笑着回答道:“碧血蜂既是一种奇毒,也是一种珍贵药材。我们三爷要买它,当然是为了入药救命,而非下毒害人了,这一点还请蔡相公放心。” 可是,救谁呢? 蔡京在问。 无情也在思考。 无情是知道,按行程推算,追命该今日回京的。他却没想到,追命一回京,就又有事忙。不过,这也毫不奇怪,他们师兄弟四人,不是事找他们,就是他们找事,想要真正闲下来是不容易的。 只听一个清脆的童稚声音道:“蔡相公,我们三爷要救的人,肯定不是为了救坏人啦,还请您帮帮忙,卖给我们吧。” 无情当即道了一声:“小二,话不是这样说。”他扬扬眉,依然不失礼节地微笑,“碧血蜂是极珍贵之物,即使人命比它更为珍贵,那救人命也是我们的事,与蔡相公有何关系?如果蔡相公不愿意救命,我们绝不可以强人所难。” 蔡京听罢呵呵笑了两声,今日为查蔡府失窃案,除了无情,还有许多官差捕快都在府中,若他真不把碧血蜂卖给神侯府,他堂堂一朝之相,竟然无视人命,见死不救的事,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传得满城风雨。 虽说他也不在乎这点名声,但现在他面对的可是无情——跟他师父诸葛老狐狸一样奸诈的一个小狐狸。 谁知道这个小狐狸用这件事会不会做文章,在官家面前参自己一本。 蔡京哈哈笑道:“成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了?这碧血蜂珍贵是珍贵,可放在我家里也没什么用,如果能用它来救人一命,我心甚慰。” 他一挥手,须臾后,就有一名家丁双手托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盘中放着一个瓷瓶,瓶里装着碧血蜂。 严魂灵则立刻拿出一笔银子。 蔡京摆摆手道:“不必,我与诸葛兄同朝为官,也是好友,这碧血蜂就算是我送神侯府的。” 无情语气坚决道:“蔡相公昨夜才失财物,成某不敢再让蔡相公破费。” 银子递给了蔡府的官家,无情接过装着碧血蜂的瓷瓶,微一沉吟,交给了叶告与白可儿。 叶白二僮年纪虽小,轻功是上佳的,他们的速度很快,转瞬不见人影。 无情继续与蔡京谈论昨夜的窃案。 没多久,无情也离开蔡府。 已是黄昏,夕阳洒落在他的雪衣上,微风轻轻拂过一旁杨柳枝,他推动轮椅,到了严魂灵与那名药铺老板面前,询问:“有人中毒?” 药铺老板答道:“不是有人中毒,是一只鸽子中毒。” 何梵与陈日月闻言不解,齐声问道:“鸽子?谁家的鸽子?” 药铺老板道:“是鸽子,一只三爷也不认识的信鸽。” 严魂灵在这时唉声叹气。 无情轩眉看她。 严魂灵道:“公子,您是不知道,就为三爷一句话,为救这鸽子的命,花了神侯府多少银子?哎,等回去,我得给三爷看看这笔账。” 无情沉沉静静地道:“不是为了鸽子。” 药铺老板疑惑道:“三爷确实是为了那只鸽子啊。” 无情道:“三师弟是为了人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第2章 追命还在药铺,看着这只鸽子。 银针和煎好的药暂时保住了它的命,但它仍然处在死亡边缘,只有等碧血蜂到了,才能真正确保它生命无忧。追命不担心蔡京不肯卖他碧血蜂,他现在忧心的是冰花鱼要从哪里找。 因为若要彻底清除这只鸽子体内的毒,让它可以再次翱翔天空,必须用到江湖传说中的奇鱼——冰花鱼。 追命懒懒散散靠着药柜,一边灌酒,一边望着门外天空的云霞,突然想带着鸽子,出去透透气。他还未迈步,一名少年走进了药铺。 “老板,买药!你是老板吗?” 这会儿店里只有追命一个人。 追命想了一想,这药铺是神侯府的产业,自己若承认是老板,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关键是,自己得为神侯府赚点钱啊——从蔡京那儿买碧血蜂,肯定花了不少银子。 于是他点点头,道:“买什么?” 少年递给追命一张药方,道:“我爹生了病,这是大夫给他开的方子。” 追命看着方子上的几味药,思索一阵,捡了药材,给对方包起来。 少年皱起眉,喝道:“不对!你别忙包药,有味药,你拿错了吧?” 追命早已经给他包好了,此时闻言,一点也没有做错事的窘迫紧张,反而悠闲地喝了口酒,方问道:“令尊是风寒?” 少年颌首。 追命又问:“令尊是不是还吐过几回?” 少年奇道:“你怎么知道?” 他说完心想自己这话问得可笑,对方既是药铺老板,必然也通医理,能从药方看出父亲得到是何病,也属正常。 追命笑道:“给你换的这味药,药效是一样的,不过便宜不少。还是说,你想要买贵的?” 少年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平时花费,自然能省就省。听了追命此言,他登时消了对追命的怨怼,生出感激,道了谢,付了钱,离开。 门口蓦地响起了鼓掌声。 鼓掌者是一名身着灰衣的年轻男子,一头秀发高高束着,眉眼清秀,相貌不俗。 他站在门口已有一会儿,亲眼看见追命宁愿自己少赚点钱,也不占客人便宜的行为,不由拍手赞道:“好大夫!果然是医者仁心!” 追命笑道:“我不是大夫。” 灰衣人道:“你是这家药铺的老板?” 追命倒没否认,只问:“你也是买药的?” 灰衣人点头,却并没有拿出药方,只是报出了几味药的名字。 追命的眉头微不可查地一扬,看着对方,不语。 灰衣人道:“怎么,阁下是认为我说的药方,也有别的更便宜的药材可以代替?” 追命笑道:“不,你说的药,非常合适。” 他说着转过身,在药柜里找出这几味药,包好递与对方。 灰衣人似乎对他印象不错,付完钱,临走时,还问了一句:“阁下贵姓?” 追命笑道:“我姓商。” 灰衣人真的走了。 追命犹豫了一下,眼见他的背影逐渐变小,这时叶告与白可儿施展轻功,已到药铺,气喘吁吁叫了一声三爷,将装着碧血蜂的瓶子递给追命,刚想跟许久未见的三师叔撒个娇,却听追命将一只鸽子放到了他们的手里,同时道: “我去给你们家公子办件事。” 语音未落,追命人已不见。 一张纸轻轻扬扬飘到了叶告和白可儿的面前。 “把这个给你们公子。顺便问问他,什么地方有冰花鱼?” 这声音是从风里传来的。 白可儿一把抓住空中的纸张,只见上面八个字字,是用鲜血写就。 ——“我已身亡,为我报仇。” 二僮对视一眼,满脸疑惑。 半个多时辰过去,天色在一点点变化,太阳慢慢地落,月亮徐徐地升,整个天空从昏黄变为一片漆黑,但各处街道的各家商铺依次亮了灯火,夜里的汴京城依然热闹非凡。 苦痛巷,这儿矗立的四座楼,却是静静的,有一种肃穆威严气势。 旧楼更静,只听得见风吟,还有楼内轻轻翻书的声音。追命走过一座座神佛雕像,望见窗边月下的观音像,与观音像下的白衣人时,他停下了脚步。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枚银针霍然向他袭来。 追命见状只是一笑,足尖一点,施展轻功身法,已转了一个方向,可那银针竟也像有生命似的,追着他疾行。正是这时,第二枚银针疾出,以最快的速度打落第一枚银针。 追命已飘到了无情的身边坐下。 而无情则坐在那座观音像的脚边,侧头看向他,笑道:“三师弟!抱歉,我不知是你。” 无情的肩膀还停着一只鸽子,滴溜溜的眼睛盯着追命转。 追命抚摸了一下那只鸽子的羽毛,一边抱怨道:“大师兄,咱们有段时间没见,你是不是不关心我了?明明你以前是认得出我的。” 无情将追命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实是很久未见,他这会儿看见追命,只有从心底生出的欢喜。 这欢喜让无情可以不计较追命的胡说八道。 无情只解释道:“你身上有股药味,掩盖了你平时的酒味。” 追命道:“大师兄,那你还是不关心我,你都不怀疑我是不是受伤了吗?” 无情见着他既然高兴,便也不计较他的胡搅蛮缠,顺着他的话道:“班澜不是你的对手。” 班澜是追命这次所办案件的主凶。 无情顿了顿,板着脸道:“三师弟,可以说你今天去做什么了吧?”但他的眼中还是有笑意。 追命也笑,这便立刻道:“我在跟踪一个人,怕被她发现。正好,她手里有药,我就让自己的身上也多点药味。” 无情微微笑道:“堂堂崔三爷,轻功绝世,还会怕被人发现?” 追命连忙摆手,大笑道:“我的轻功,大概也就排个第二,算不上绝世,你可别这么夸我。”又道:“当然怕,人家能在高手云集的蔡相府里偷了东西,还全身而退,这样的武功,我比不上。” 无情一挑眉。 追命道:“大师兄,武林里有位高手,因擅使其独门拳法‘惊雷拳’,人送称号‘雷霆老人’。而就是这位雷霆老人,一年前投靠了蔡京,是不是?” 无情道:“是,他如今在蔡京府里做护卫。” 追命道:“今天我在药铺,有位女扮男装的姑娘问我买了些药,药方正好是治‘惊雷拳’之伤的。” 无情沉思片刻,道:“中了惊雷拳,也不代表她昨夜到过蔡府。” 但却是有极大可能的。 无情接着问道:“你问她了吗?” 追命摇摇头道:“没,我只知道她现在住在汴河北岸的鹏程客栈。我请了几位兄弟守在那里,有事他们会发信号。” 无情道:“你该直接问她的。” 假若这位姑娘真是昨夜独闯蔡相府之人,且也是如七大寇一般,劫不义之财济穷苦百姓的侠盗,那么无情非但不会擒她,还得助她。 追命道:“这案子是你在管,我什么都不清楚,我想还是你去问比较好。” 无情“嗯”了一声,随即侧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白鸽,道:“碧血蜂已解了它体内一半的毒。它现在,命是保住了。” 追命叹道:“可惜它还是飞不动。” 无情沉思了一会儿,问道:“要彻底解毒,只有冰花鱼?” 追命道:“是。” 而也只有让这只鸽子完全好起来,让它继续飞行送信,他们才能知道这封只有八个字的绝笔信,到底是谁人所书。 他们才能决定,该不该为这个鸽子的主人报仇。 无情道:“你识得这毒?” 追命道:“是老字号温家研制的一种毒,我小时候见过。不过,它现在流传江湖,倒不一定只有温家人会下。” 无情听罢不再言,继续低头翻手中的册子。 追命道:“大师兄,蔡相公家失窃的案子,你不管了?” 无情道:“先忙你这件事。” 追命笑着道:“蔡相公听见你这句话,一定很生气。” 无情淡淡道:“他也没少因为我们生气。” 追命又是一阵大笑,喝了两口酒,便与无情一起看那本册子。 冰花鱼乃是一种存在于传说里的奇鱼,很少有人真正见过。而这本册子收藏在旧楼,册中专是记载江湖里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是最有可能提到冰花鱼所在之处的。 追命与无情挨得很近,几乎肩靠着肩,他起先还在认真低头看书,过了会儿,视线转到无情的身上,却无法再移开。 专注的人总是格外有魅力,无情这会儿的神情就很专注,而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来,染在他姣好的面容上,更添一分美。大师兄是很好看的,追命一直都知道,但追命不知为何近来总是忍不住这样久久地端详着大师兄,有一点看不够的感觉。 无情任由追命如此凝视也不在意,仍然一页页翻着书,良久,他翻页的手指终于忽然停住,他也看着这页的某一行字,不动。 他将册子递给了追命。 然后,他才问:“三师弟,你刚才在看什么?” 追命接过册子,还没来得及瞧一眼,听见无情这句话,对上无情那双有星辰流动的眼眸,下意识脱口道:“观音。” 无情的目光转向一旁的观音像——观音在这儿,可是三师弟方才的视线却并未对着这座观音像。 追命笑道:“我说的是活观音。” 况且在追命心里,活观音比那座观音像更要好看。 无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追命是何意,他有些淡漠地笑了一笑,道:“说我是恶魔的倒有很多。” 追命问:“都有谁?” 无情道:“我杀过的人。” 追命笑道:“但你在你救过的人眼里,一定就是观音。” 无情道:“我救过你吗?” 追命道:“救过啊,不止一次。” 他们师兄弟四人,尽管携手并肩的时候更多,但在无数次的对敌作战之中,也互相救过对方不少次。 追命继续笑道:“今天这事,也谢谢大师兄你帮我。” 而他这句话刚刚说完,楼外天空,竟然有流星亮了一亮。 是鹏程客栈附近处传来的信号弹。 无情道:“今天你也帮了我的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第3章 汴京城,卧虎藏龙。 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大宋朝最繁华富饶的地方,不但权贵云集,天下枭雄与侠客们也都欲来此闯一番事业。可是,又有多少在别处呼风唤雨的人物,到了这儿,就变成了一只蝼蚁呢? 汴京的高手实在太多。 单单说这蔡相府,就有不少。 蔡京乃一朝权相,凭他的身份地位,愿意为他做事的人,数也数不清。因此,他府上有财物失窃,自有他的手下会为他去查,他根本就不需要无情来办这桩案子。 他也没指望无情会帮自己。但他还是请官家下旨,让无情彻查这桩窃案,便是想等过些日子,若无情查不出线索,他往官家里奏无情一本。 尽管他知道,官家也不会罢了无情的官,然而能给神侯府找些不痛快,他很乐意。 至于昨夜闯入府中的盗贼,蔡京早已派人全城搜查。 夜已深,汴河北岸,路灯,桥灯,一盏盏,照得街上明亮如白昼,灯下的行人依然不少,各家商铺也未关门。 灰衣人利用这一点,穿梭于人群之中。而她身后几个高手,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行走的老百姓,则忽然有了点神晕目眩的感觉。 “是下三滥?” 下三滥何家的轻功在江湖上也属上佳,不比太平门轻功的快,却是奇诡至极,灰衣人就是凭着这奇与诡,让神风六刀一直追不上她。 只可惜,她身上有伤未愈,背上又背着一个大包袱,于是当她跑到一间书坊的门口时,她似乎就再也跑不动,忽然停下。 壹间书坊——这间书坊的名字就叫做“壹间书坊”。书坊里的老板听见外面的动静,将头探出了窗外查看。 而街上袨服靓妆的男男女女却对她毫不在意,擦过她的身边。她停在这里动也不动,神风六刀终于赶到,对视一眼,猛然间六股掌风袭出,六道内力,竟融合成一道如山海汹涌的内劲,眼看就要打在她的身上。 比这内力更快的是一阵风。 如今,是春天,但这风更像是秋风,十分潇洒,吹在人身上,让人觉得快意。灰衣人被这阵风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旋即,她就感觉到自己飞起来了。 她还根本没来得及看这个人的相貌,她就感觉自己飞到了天空。 明明她也是轻功一流的人,可是她此时的第一反应,不是这个人带着她在施展轻功,而是这个人带着她在飞。她有点懵,侧过头,首先看见是天边的几颗星星,随后是星空下这个人的脸。 那是一个下腮长满胡碴的落拓汉子,但汉子的眼睛很好看,比夜空的那几颗星还要明亮,更有一种星辰所没有的多情深情。 尽管汉子的那双眼睛根本就没有看她,她的脸还是不由自主红了一下,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下了地。 不过转眼间,追命就已经带着她掠到了一条破旧的清静无人的小巷子,立刻放下她,后退了两步。 灰衣人收敛了心神,吃惊道:“是你!怎么会是你?” 追命笑了一笑,道:“如果不是我,姑娘怕是又要到我的药铺买药了。” 灰衣人意识到对方已瞧出了自己的女子身份,默然片刻,道了声谢谢,随后倏然回忆起当时情景,心中一震,脱口道:“糟了!”她满脸焦急地说:“我前面……有个女孩……” 汴河北岸的那条街上,游人甚多,方才在她的前方,就站在一名稚龄女童。而今她这一消失,神风六刀的内力打在那名女童的身上,那女童必死无疑。 追命喝了口酒,却满不在乎地道:“那小姑娘不会有事。” 那小姑娘是和她的母亲一同出门游玩的,正玩得高兴,对周遭发生了何事浑然不觉。 神风六刀见状则不由心中一惊。虽说他们对人命也不在乎,但这毕竟是汴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在这里当着这么多老百姓的面,打死一个孩子,纵使他们有蔡京做靠山,怕是也会有麻烦。 然而他们的内力已经收不回去。 何况他们的内力是六道合为一道,其威力更是惊人,他们向来认为就算是铁手,也不一定敌得过他们六人的合力。 电光石火之间,忽然一阵风吹,飞花,飘叶。 一朵花,与一片叶,在风中疾驰而来,如两柄飞刀,锋利无比,寒气逼人,冲破了这股澎湃内力。 瞬间,花与叶,杀气顿消,恢复它们的柔美,在风中悠悠落下,落到旁边那名女童的头顶,她高兴地拿起头上的花朵叶子,笑着给自己的母亲看。 她的母亲拍拍她的头,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了。 神风六刀惊愕莫名。 六人的第一个想法:难道是铁手来了吗?——即使他们平常暗暗觉得他们合六为一的内力可以胜得过铁手的内力,但此刻真见有人破了他们的功夫,他们也只能想到铁手有这个本事。 可是铁手最近不在京城。 要么就是冷血,只有冷血的剑气有这样渗人的寒气。 可是冷血最近也离开京城办案了。 那要不然就是追命?或者别的帮派组织的高手? 总之,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无情。无情的明器是天下一绝,但他们听说过无情是练不成内功的——以巧劲发射的暗器又怎可能破得了他们的内力?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无情会在此处,可是只过了一瞬,他们的眼睛却看见前方柳树之下,一名坐在木轮椅上的白衣人。 白衣人的膝上还停了一只白鸽子,他苍白纤细的手指抚在鸽子的羽毛上,修长的身板笔直,雪白的衣袂风中微动,他整个人就像一杆雪色的旗帜。 能撑得起汴京城的一杆雪旗。 神风六刀看见这个人,脸色突变,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无情是怎样用一朵花与一片叶子破了他们六人的内劲。他们的武学还未达到至高境界,当然是不会懂——即使是以巧劲发射的暗器,如果顺应天时风向而发,借天地之力,对付他们的内力,自然轻而易举。 但他们懂得害怕,便向着无情鞠了一躬,退下了。 “你们以为,杀人未遂,就不算犯罪了吗?” 这个声音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大,淹没在周围百姓的嘈杂谈话声里,只有神风六刀听得见。 他们听见了,就不能无视,只得转过身来,解释道:“大捕头,我们方才不是有意,只是奉蔡相公之命,追捕窃贼,没想到那贼子逃了,我们不小心……幸好没有酿成大祸,还请大捕头见谅。” 无情抬起眼眸,扫了他们一眼,道:“奉命?你们是刑部的,还是大理寺的?” 六人呐呐无言,摇了摇头。他们并没有官职在身。 无情突然一声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奉的哪门子命?” “不是不是。”六人忙忙道,“我们是……是听说蔡相公府上失窃,这个行侠仗义嘛,江湖中的侠客人人有责,所以我们才想为蔡相公出一份力,早日擒得盗贼……” 这话说出来,他们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 无情没有笑,只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不出声,可这静也是寂寞刀锋冷一般的静,让神风六刀冷汗直流。 这时,无情才用冷冷森森的语气道:“成某并非侠客,只是捕快,维护天下治安,是我之职。下一次你们行侠仗义时,若再有伤害到无辜百姓的行为——”他一字一句地道:“成某就只有逮你们入狱了。” 言罢,不再看他们一眼,调转轮椅离去。 神风六刀忙不迭地也跑了。 纵然汴京城藏龙卧虎,高手无数,无情也是这其中的顶尖人物。 很少有人敢惹的人物。 四大名捕都是这汴京城的众多高手里最顶尖的人物。 追命也同样。只不过,追命一身粗布衣衫,似乎吊儿郎当的模样,让人一般不会将他与天下闻名的四大名捕联系起来。 灰衣人也没想到。 但灰衣人对这名“药铺老板”很有些好感。于是,追命很快顺利地从灰衣人的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何蔓蔓。 何蔓蔓对追命的问题有问必答,她好像很怕追命对她产生误会,不但向追命解释了神风六刀为何追着自己,还告诉了追命,自己因何去蔡京的府邸盗窃宝物。 “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蔡京的。”她说,“是桃花县的一名富商之物,可是有狗官为了讨他欢心,竟将那富商抄了家,把那些宝贝都献给了他。我昨晚去他家里,不过是把那些东西都取出来,准备完璧归赵而已。” 追命道:“那现在——赵在哪里呢?” 何蔓蔓道:“桃花县的大牢。” 追命眯了一下眼睛,似在思索,片刻之后,他道:“你不能再在京城待了。走吧,我带你去桃花县。” 何蔓蔓脱口道:“不行!”顿了下,接着道:“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 追命笑着询问道:“哦?什么事? 何蔓蔓面露犹豫,不明说,只是道:“总之,我还有事。” 追命喝了口酒,仍是笑嘻嘻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坚决得很:“只要不是关系人命的事,其余事都得缓缓。你如果还待在京城,被关进大牢,我再捞你,可就有点麻烦了。” 何蔓蔓道:“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你为什么帮我?” 追命道:“我现在可没帮你,我得知道你说的话,是不是真话之后,再决定帮不帮你。” 他们谈话间,已到了汴河边上,一条客船上。 追命摸出钱袋,给船主付了钱,告诉船主自己要前往的目的地。何蔓蔓站在岸边,迟疑着却不肯上船,正在此时,只听身后一阵喧哗,她回头一瞧,有大批佩剑悬刀的武士,正朝这里涌过来。 她剁了下脚,不得已跳上船,极小声地道:“你坏了我的事。” 追命刚将钱袋收回去,听见这句,当没听见,笑了一笑,继续喝酒。 船已开了。月光如一壶酒倾洒入河,照得河面一片洁白明亮,只见那批追赶的武士也迅速上了另一艘船,在汴河的水面上疾行。 他们人多,划桨的人也多,眼看就要追上前面的船。船主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有些担心,反而划得更慢了。 追命最后喝完一口酒,将酒葫芦放在一旁小桌上,足尖轻轻一点,恍若一雁,擦着水面,已疾掠而去。 水上漂! 何蔓蔓蓦地睁大眼睛,这种轻功,她听说过,可从未见过有人真能在这么宽阔的河面上飞得如此轻快,如此漂亮。 追命转瞬间已到另一艘船上,一时间,刀枪剑戟,齐齐往他身上招呼,霍地,却又停住。 在看见这个洒脱汉子的相貌时,这些武器登时停住。 武士们吃了一惊,为首的人道:“崔三爷!怎么是你?” 追命笑了笑道:“怎么,我要出城办案,你们还不许啊?” 那人道:“不敢。我们只是想搜查一下那艘船,没想到三爷也在船上。” 追命继续笑道:“那要不要再搜查一下我呢?”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追命不再理会他们,转身欲走。 那人突然道:“三爷,蔡相公府上失了财物,这事您应该知道吧?我们今晚就是奉命搜捕那名盗贼的。当然,我们绝没有怀疑三爷窝藏窃贼的意思,那条船我们也不会再搜。只是,卑职想要告诉三爷一声,如果那名盗贼一直抓不到,怕是官家会责怪主办这桩案子的人。” 追命笑道:“又不是责怪你,你怕什么呢?”他说着回过身,一双眼睛在他们身上巡视,半晌道:“我知道在查这案子的是谁。不过,我大师兄事情多,忙得很,这案子他已经交给了我。放心吧,回去告诉蔡相公一声,七日之内,这案子我保管解决。” 那人道:“这……三爷是说真的?” 追命爽朗一笑,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七日之内,我解决不了,我自会向官家请罪!”他看着眼前众人,停顿须臾,又道:“所以,你们,最好别再打扰我大师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第4章 自作主张。 这是无情在得知追命所做之事以后,于心底给出的四个字评价。 但他知晓追命自作主张的原因。其一,蔡京府里不少高手都在搜查那位姑娘的行踪,那位姑娘确实越早离开京城越好。其二,追命是将更难的事揽过去了,而将轻松的事留给了自己。 既知道了冰花鱼的所在地点,寻找它就是一件轻松的事。至少,比办与蔡京有关的案子轻松。 想到这儿,无情虽有些气恼追命没与自己商量便擅自做主,心中却也同时有暖意生起。 他在灯下,继续看那本他从旧楼拿出来的书,只看其中一页。 ——九繁山。 白鸽此时由三剑一刀僮照顾。他独自待在小楼一间房里,大宋三百州的地图全貌于他脑海中徐徐浮现,他纤细的手指轻轻敲着轮椅扶手,计算着从京城到九繁山的距离。 隔日黎明,天色初白,无情遂在初春料峭的风中启程,离开京城。 他赶路赶得很快,一日以后,已到桃花县的土地。 这是去往九繁山的必经之路。 桃花县依山傍水,风景秀美,春树春花在春日的阳光之下灿灿生光。只是,县中街上的百姓不见多少,各家商铺也大都关了门,显得相当冷清。 三剑一刀僮在一株树下,一边吃着干粮,一边逗着那只有了些精神但还飞不动的鸽子。何梵突然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地方这么美,怎么都没人出来踏青呢?” 初春,应该正是踏青游玩的时节。 彼此,无情正坐在前方不远处的青青草地上,看着眼前清澈河水的缓缓流动。 倏然,有风起,搅动着这潺潺春水,无情的剑眉也扬了一扬。 他的神情却依然冷漠,随手捡起地上一枚小石子,下一瞬,只见四周刀光亮了一亮,石子于他手中霍地飞出,登时只闻几声惨叫,四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从高空摔到了地下,四把刀也都落了一地。 四剑一刀僮咽下口中的干粮,面面相觑。 他们以前出门办案,也常会遇见杀手围杀公子,那都是江湖里的一流高手。可是,这四个人的武功也太差了一点吧? 要不是他们方才正在吃东西,没来得及拔剑拔刀,哪里需要公子出手? 无情也似乎对他们毫不在意,又捡起了方才从树上震落在地的一朵小花儿,在手中把玩。 而地上的四名杀手虽被那一枚石子打得浑身都疼,爬却是能爬起来的,他们的手正悄悄往他们的武器摸去,心想打不赢这个年轻人,还不能挟持这四个孩子吗? 直到他们的目光往上移动,忽看到那四个孩子腰间所佩刀剑。 一名杀手不由一怔,脱口道:“三剑一刀僮?” 叶告得意地点了点头,笑道:“还算有你眼光,认得出你叶爷爷。” 三剑一刀僮在江湖上确实是很有名,但他们有名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师父。 四名杀手大吃一惊,一瞬间如坠冰窟,身体发着颤,动也不能动。 他们若是知道,他们这次接的任务目标是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甭管给多少银子,他们都是不肯接这笔生意的。 无情见他们这般恐惧的模样,倒有了点兴趣,眉一轩,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不、不知道。大捕头您明鉴,我们是真不知道,是有一个蒙面人给了我们钱,让我们来这里杀一个长得极好看的年轻公子。要是……要是我们知道他让我们杀的人,是大捕头您,我们……我们绝对不会答应的啊。” 无情听到此处,眼神竟比方才更冷,双眸宛如两点寒星,盯着他们,一字一句道:“是普通人,你们就可以杀了吗?” “不是,不是……我们……” 无情冷笑一声,话锋一转:“桃花县里人烟稀少,你们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四名杀手一愣,本以为无情还会继续询问他们有关那名蒙面人的信息,谁料竟问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不管什么问题,他们都不敢不答:“回大捕头的话,前些日子这县里有不少村民都得了一种怪病,他们怕传染,现在都不怎么出门。” 无情蹙眉道:“那已经得病的人呢?” 四名杀手摇摇头,道:“这个……我们不知道……” 无情听罢,居然不再询问,视线看向前方碧蓝苍穹,脸上有深思的神色。 陈日月跑到无情身边,悄声问道:“公子,这四个人,我们该怎么处置啊?总不能带他们上路吧?” 无情道:“去县衙。” 目前时辰已到隅中,日光正盛。桃花县衙门口,门前两旁立着两个石狮子,在红彤彤的阳光照下,更是威武雄壮,庄严肃穆。 无情将自己的官凭递给了门前官差之后,就在原地,静静等了一会儿。 不到片刻,县衙大门一开,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冲着无情一拱手,道:“下官桃花县令唐川流,参见成大人。”他满脸的笑容,但眼神中有些许紧张,“不知成大人到下官辖地,可是有何公事,需要用到下官的地方?” 这人三十余岁的年纪,身材高大,四肢修长,一双露在袖外的手,手指有明显的茧子。 无情微一沉吟,随即一抱拳,解释了自己只是路过此地,路遇四名杀手,想借贵地大牢,将他们四人暂时关押。 唐川流闻言,脸色立刻轻松了许多,笑道:“成大人放心,我这就将他们四个关进大牢,保管他们跑不了,您以后想什么时候提审都行。” 他说着就挥挥手,一旁官差走上前来,便要给那四人戴上枷锁。 无情的轮椅一动,前进了两步,道:“唐大人,桃花县大牢在什么地方,请现在就带成某前去。” 唐川流道:“这……关押犯人这种小事,哪里需要成大人您亲自……” 无情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冰凉霜雪的味道:“唐大人,这是成某的习惯。” 每到一个州县,若有公事须到官府处理,无情一定也要去此地的大牢看上一看——这是无情的习惯。 只是因为,大多时候,大牢里总会有许多在别处看不见的情景,听不到的声音。 无情一直很清楚,自己不是侠客,只是捕快。侠客快意江湖,一旦见到不平事,就会出手,仗义行侠。而捕快的职志,则是为天下除恶,为无辜者申冤。 那么,恶在哪里,冤在何处?它们不会每一次都主动跑到你的眼前,很多时候,是要靠自己主动寻找的。 这样的寻找法子,或许会很累。 可是,如果一旦有了收获,无情就会感觉到快乐。 所以,这就是无情的习惯。 何况,他至桃花县还不到半日,他已察觉到这个地方,似乎不同寻常。 监牢里没有光的,即使如今是春日,即使此刻天明云白,一进监牢的大门,四周光线登时一暗,只有墙上有几盏铜灯,幽幽暗暗,照出前方一条长道。 两旁的铁栏杆,关着无数犯人,还有不少苍蝇嗡嗡嗡地乱飞,让人心烦。 角落里的牢房,圆脸的胖子皱皱眉,伸手挥走他眼前的几只苍蝇,看向前方坐在木轮椅上的那名身着雪白衣衫的青年,用手肘碰碰他身边的落拓汉子,低声道:“那好像是个大人物?” 落拓汉子正靠着墙面睡觉,眼睛也不睁一下,道了一声:“嗯,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圆脸胖子是蹲在地上的,他好像很怕自己的身体碰到地上的污秽物,叹了口气道:“我倒觉得是个很奇怪的人物。这地方这么脏这么臭,你说他穿那么漂亮的衣衫,怎么也愿意来这儿?也不怕弄脏了他的衣衫?” 落拓汉子依然闭目养神,任由苍蝇飞到了耳边,也不在意,笑了一笑道:“不是人人都有老兄你的洁癖。再说了,就算衣衫弄脏,有些人心底也是永远光明,永远怀抱冰雪的。” 圆脸胖子愣了愣,没听懂对方最后一句话,便也没接话。他看着好几名官差簇拥在那残疾的白衣青年身边,忽道:“他像是个大官。你说,如果我们请他救我们出去,能行吗?” 落拓汉子笑道:“你敢吗?” 圆脸胖子咬了咬牙,道:“拼一把!”他说完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忽然又笑起来,“何况我有这个。” 落拓汉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昏暗里,他的眼眸极亮,看着圆脸胖子手里白花花的银锭子,不禁一笑,道:“你可别千万在他面前行贿哦。” 话刚说完,只听轮椅辗地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传到他们耳边。落拓汉子摸摸鼻子,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对上青年俊俏秀气的脸庞,干咳了两声。 跟随在无情身边的三剑一刀僮面露诧异,张大嘴巴正想说话,却见铁栏杆里面的汉子对他们眨了一下眼睛,他们立即沉默着不开腔。 牢房里的墙面投下大片阴影,轮椅上的白衣青年坐着笔直,始终沉沉静静地,看着对面的落拓汉子,隔了片晌,嘴唇翕动。 江湖里的内力高手,都能练成一种功夫,叫做内力传音。无情连一丁点的内力也无,这门功夫他自然也不会——因此,他刚刚说的,是没有声音的唇语。 一句只有落拓汉子看得懂的唇语。 ——“你帮我查案,就是把自己查到大牢里吗?” 追命噗嗤一声笑出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第5章 监牢里的囚犯,谁不愁眉苦脸?这名汉子是谁,竟还笑得出来?众人不由将古怪的目光投向了他。 圆脸胖子却只看着无情,在这时叫了一声:“这位大人。”一边说话,一边将他的手伸到铁栏杆之外,动作很是偷偷摸摸,不欲让别人看见。 追命还是在笑,右手一动,那圆脸胖子压根没反应过来,顿觉手心一空。 一锭银子,一大锭银子,已到追命的手里。旋即,他在那圆脸胖子惊讶的眼神里,将银子递到无情的面前。 无情一言不发,接过,当着众人的面前,光明正大地将银子摊在掌心,掂了掂重量。 这时,他才冷冷说道:“知道行贿是什么罪吗?” 圆脸胖子一惊,懵了,一会儿看看眼前的白衣青年,一会儿看看身旁的落拓汉子。 追命也不出声,心想大师兄冷冰冰的样子是既漂亮又吓人。难怪那么多恶人都怕大师兄,自己也怕啊,他边想就边朝着无情眨了眨眼睛。 无情漠然道:“押他出来,我要审问。” 话落,木轮椅一调头,他白色衣袂轻轻一飘,在幽暗的牢房仿佛一片雪花落下,转眼不见踪影。 一旁几名官差愣了愣,即刻打开牢房的门,追命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灰,走了出去。 他是擦过那数名官差的肩,独自走出去的。 不是那几名官差不知道押他,而是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碰到他的衣角。 他就那么轻轻松松地走出去,像阵清风,和那片雪花,一样瞬间无影。 圆脸胖子突然回过神来,朝着前方大喊:“那位大人,您误会了,不是他,是我——”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忽见眼前出现一名孩童粉雕玉琢的小脸。何梵食指贴唇,朝他嘘了一声,道:“别说话了,在这歇着吧,没事。” 大牢有一间房,是专门审问犯人的地方。 四周皆是许多铁铸成的刑具,泛着银光。 “你是怎么进来的?” 无情问这句话的时候,苍白的手指抚起了面前一件刑具,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皱起了眉。 这里的刑具未免太多了。他审问犯人时,向来是讨厌用刑的,万一对方受了冤屈,一旦用刑,就是犯下大错。而每每看到这些刑具,他更在心中告诫自己,办案时要绝对细心,假若冤枉了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就是不可挽回、不可饶恕的大罪。 追命坐在一张匣床上,抱着臂,也看向前方无情抚摸着那件刑具,他微叹一口气,答道:“当然是我自愿进来的。大师兄,你得知道,这世上还没有人有本事能把我关进大牢。”顿了一下,又笑道:“嗯,你和世叔、二师兄、四师弟都有这个本事,但你们不会抓我进大牢。” 无情闻言舒了眉,莞尔道:“若有一天,你真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我会抓你。” 追命笑道:“是,你一定会。所以,有你在,我哪敢做这种事?” 无情接着道:“如果有一天,我真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你也会将我绳之以法。” 追命仍然笑:“是,我也一定会。但我可以肯定,你永远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无情道:“你也永远不会做那样的事,不是因为你不敢,是因为你不愿意。”继而道:“那么,三师弟,你该告诉我了,你这次被关到这里,是什么罪名?” 追命笑了一笑,道:“大师兄,听我讲故事吗?” 无情扬了一下眉,点头。 追命清清嗓子,做了说书人的准备,但说之前,却说道了一句:“可惜,这会儿没酒喝。” 无情道:“你先讲,如果好听,出去以后,我给你买酒。” 追命立刻笑起来,欢喜道:“大师兄,那就一言为定!” 随后,他顿了一顿,这才徐徐道:“这桃花县里,有一名富商,姓钱名榕,虽然富有无比,为人却是乐善好施。只是,他好人没好报,桃花县新上任的一位县令,贪图他家中财富,诬陷了他一个杀人罪名,将他关进大牢,还抄了他的家。于是,他家里那些金银财宝归那县令所有,而那些珍贵的古玩字画,则是被那县令送给了我们的蔡京蔡相公。没想到,这件事被一位下三滥何家的侠女,名叫做何蔓蔓的所得知,那位何女侠路见不平,气愤填膺,便主动到了京城,夜闯蔡相府,欲要将那名富商的宝物偷回来,完璧归赵。” 说到这里,追命停下声音。 无情道:“这个故事,你讲得太短了。” 追命道:“那是因为,这个故事就是那位侠女姑娘讲给我听的,我不但不知道细节,连真假也不知道,也只能讲这么短了。” 无情道:“这个故事,有说不通的地方。” 追命笑着点点头,道:“是。这古玩字画再值钱,也没有人值钱。如果是我,发现有人被冤入狱,首先要做的一定是救他出来。要不然,宝贝是取回来了,原主人也没命欣赏啊。” 无情沉吟微时,问道:“后来呢?” 追命笑道:“这后来的事嘛,我倒可以保证真实。” 无情道:“你说。” 追命道:“蔡相府里高手如云,那位女侠武艺虽不错,可她逃得出蔡府,却绝对逃不出京城。好巧不巧,她遇到了一个捕快。” 无情道:“还是个爱管闲事的捕快。” 追命哈哈大笑,道:“嗯,大师兄,你说得没错,爱管闲事是真的。只不过,这件事对那捕快来说,也不是闲事。因为,正在查蔡相府失窃一案,正好是那捕快的大师兄。”他那双含笑的年青的多情眼眸看着无情,继续道:“对那捕快来说,他大师兄的事,就是他的事了。” 无情道:“所以,那位捕快也没与他大师兄商量,就开始自作主张。” 追命闻言一愣,随即干咳两声,道:“当时来不及嘛。大师兄,你接着听我说后面的。这捕快知道了那富商的事,就与那女侠离开京城,一路坐船,来到桃花县。这桃花县有山有水,景色秀美,可偏偏人烟稀少,街上商铺大都关了门,那捕快想买一坛酒都买不到,不禁令他大为奇怪。” 无情的神情忽然凝重,道:“桃花县里不少百姓患了一种怪病,还未得病的人害怕传染到自己身上,因此不敢出门——这事是不是真的?” 追命道:“大师兄,你也知道了。是,那捕快和那女侠寻了很久,这才寻到一家还开着门的路边小店,他们打算吃点东西,再进行下一步行动,没料到饭菜才吃到一半,那捕快突然看见街上另有几个官差,押着一辆囚车,囚车里坐着的竟全是些满面病容的老百姓。大师兄,你不是说那捕快爱管闲事吗?他看了这情景,自然就忍不住去管闲事了。” 无情道:“他去问了?” 追命道:“他去问了。问这些人犯了何罪,可那几名官差不但不回答,反倒一鞭向他挥去,眼见那鞭子就要打到他脸上,说时迟那时快,他伸手一抓,将那鞭子抓了过来,再一脚将那几名官差踢到在地。然后,他不再问那几名官差问题,而是走去了囚车前,和囚车里的病人们聊起天。” 说到这儿,追命也渐渐敛了笑意,语音有些严肃。 “他才知道,前不久有一种怪病在桃花县传染,大夫们束手无策,而县令害怕县里的百姓死绝,自己这县令当不下去,遂下了令,一旦有谁病了,立刻将患病之人送到一个封闭的庄子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无情眼眸更寒,微微蹙了蹙眉,道:“那位捕快没有到那座庄子看看吗?” 追命道:“那捕快本来是想去那庄子看一看的,可这时又听囚车里的另一名病人说,尽管普通大夫治不了他们的病,但他们县里有一位大善人,一位名叫做钱榕的大富商,给他们找来一名神医,说是有办法让他们的病痊愈,只不过治病的药材珍贵,不容易买到。正在那富商打算取出一大笔银子派人买药时,老天不长眼,那富商竟然被关进大牢了。” 无情道:“所以,那捕快决定先去看看那名富商。” 追命微笑颌首,道:“那捕快正和那几位乡亲聊着呢,没过一会儿,突然远处走来更多的官差,腰间悬刀佩剑,骂了几句话,就拔刀拔剑,向那捕快以及那位站在一旁的女侠打去。那女侠的武功着实不错,两三下就将围攻她的人全部打倒在地,但那名捕快那边嘛——” 无情挑起眉梢,道:“看来,那位捕快是输了。” 追命笑道:“大师兄,你果然了解那位捕快!没错,围攻那捕快的官差共有五名,一人出了一招‘仙人指路’,攻他面门,他一跃到了那人背后,另一人就是一招‘大鹏展翅’,大刀劈他腰部,他往后一倒,从刀下滑过,一把剑却是直接刺他心口,正值此千钧一发之际——” 追命突然不讲了。 四大名捕每每独自在外查案,再见到自己的师兄弟之后,总会给自己的师兄弟说说自己办案以及与敌人战斗的过程。而追命说起这些事时,有个习惯,假若他遇到的真是难对付的大敌,以至于自己负了重伤,他必定轻描淡写,几句话揭过去;然而他若是什么事都没有,他反而会将这场战斗讲得绘声绘色,极为跌宕起伏,仿佛还真是凶险万分的样子。 无情往往对这种故事极有兴趣。 这是无情难得开怀而笑的时候。 这回也同样,无情听得兴致盎然,追问道:“怎样?” 追命笑道:“正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慌忙后退两步,可惜脚步不稳,摔倒在地,另有两名官差立刻拿起枷锁,将他擒获。” 无情笑道:“那位女侠没有救他吗?” 追命道:“她一开始没救,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那捕快会输,不禁呆了一呆。后来她打算要救,那捕快却让她尽快离开,她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了。” 无情道:“那捕快后来有在牢里见到那位富商吗?” 追命道:“见到了,不但他见到了,大师兄你也见到了。” 无情道:“没有那么巧,正好他们就被关在一间牢房。” 追命道:“本来是没有那么巧,可是那捕快有银子给了牢里的狱卒,就想和谁关在一起,就能和谁关在一起了。哎呀,大师兄,那位捕快这样做,也算是行贿了吧?还有,那捕快当时还没吃完饭,就被抓走,以至于连饭钱都没来得及给那店老板付了,说实话,这还真是犯了大宋律法。” 无情又笑了,道:“他出去之后,记得付钱就行。”继而道:“讲讲他在牢里的经历。” 追命道:“他在牢里也没干什么,就和那名富商聊了聊天,混熟了,打听到对方和那几位乡亲说得差不多。的确有位神医能治这县里百姓怪病,但治病的药材很贵,只有富商买得起,富商这一进大牢,那些病人就遭殃了。所以那捕快一听,已决定带那富商逃狱,刚要开牢门的锁,忽见一名官差来到,与他们说,待会儿有一位大官要来牢里看看,让这牢里的犯人都老实点,别说不该说的话。” 无情微微笑道:“这位大官,应该是我?” 追命也笑道:“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桃花县的县令这般如临大敌呢?” 无情忽问道:“钱榕身上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追命道:“虽然他家被抄了,但他还偷偷藏了些金银在别处。他家仆人有时来给他送饭,会给他带一点银子,就为了让他在牢里好过一点。” 无情沉吟道:“接下来,你要出去了吗?” 追命一笑道:“当然,如果不是知道你要来,我已经出去了。监牢这种地方,我实在很不喜欢,我想出去见见阳光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像是阳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第6章 追命与无情聊的时间不短。 钱榕一个人待在牢房里,心中思潮起伏,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忽然只听前方脚步声响,却原来是几个狱卒来给他们送牢饭了。 钱榕这会儿没吃饭的心情,牢门的锁开了,狱卒走到他面前,他也还是垂着头,没理会,直到一阵骚乱声音传入他耳内。他抬头看去,顿感惊讶,此时狱里每一间牢房的门锁竟然都被打开,囚犯们跟着几个狱卒齐齐往外狂奔。 三剑一刀僮见状也是大吃一惊。白可儿手心还停着那只白鸽子,正由他照顾着,他便没动,另外三僮已蓦地追了上去。 一名狱卒见只有钱榕还傻傻站在原地,骂了一句:“不知道跑吗!”随即拉着他的手,就转身出门。 一把剑向着那狱卒刺来。 又快又急的一把剑,剑刃泛着银光的一把剑。 那狱卒在心中赞了一声小孩剑法不错,一个腾挪,已然避过剑锋,旋即右手一动,也登时解开腰间剑,一招“平地起波澜”使了过去。 虽非杀招,却也足够厉害! 何梵忽觉眼前一花,再睁眼时,那狱卒收剑出掌,拍他胸口。 何梵的身前突然出现一个影子。 还未看清人影的模样,人影掠在空中,一只腿已霍地踢出,那狱卒忙忙后退两步,再次做出剑的准备。 追命落下地,墙上铜灯火光一照,映出他潇洒的身姿,爽朗的笑容,道:“何姑娘,看来你伤全好了。” 何蔓蔓一惊,随即悦然,笑道:“你怎么冒出来的?我正奇怪刚才为什么不见你呢,你快跟我走!” 追命脚步未动,身体倒是往后一仰,懒洋洋地靠在了栏杆边上,视线往四周扫了扫,问道:“你在劫狱?” 何蔓蔓道:“知道了就别废话,赶快走啊。” 追命肃容道:“你要劫狱救钱榕一个人,可以。但为什么把这里所有关着的囚犯都放了?” 何蔓蔓道:“造成混乱,我们才会机会逃,你连这个也不懂吗?你到底走不走!” 目前,除钱榕以外,其余囚犯皆已逃出大牢,那些官差自然都去追他们了。 牢房里既暗也静还冷,钱榕终于回过神来,缩了一下脖子,扯扯追命的袖子,小声道:“要不,咱趁这个机会赶快走吧?” 追命转过头,笑眯眯地看向他,道:“这样子出去,不叫走,叫逃。如果如你所说,你真是被冤枉的,难道你就愿意这么偷偷摸摸地逃出去,以后都见不得人?” 钱榕道:“不管怎么样,我不想在待着这儿了。” 追命拍一下对方肩膀,继续笑,神情却是相当庄重,道:“想不想,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钱榕不禁呆住。 何蔓蔓闻言大奇,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追命反问道:“你从哪里找来那么多帮手的?” 送饭的“狱卒”们显然都是不错的高手,面对陆陆续续赶来的官差,半点不惧,一招干翻一个,已迅速带着囚犯们离开牢狱。 牢外,地面广阔,日光融融,四面八方都有道路出口。 囚犯们向四周分散逃去,大都低头看路,只有零星几个“狱卒”无意间抬眼望了一望前方,只见不远处一株桃花树的细树枝上正坐着一名白衣青年,飘飘似仙。 “狱卒”们停了步。 青年举目望天空,在风中扬了扬手。 倏然,无数银色丝线从他袖中射出,仿佛漫天丝雨,不过眨眼之间,丝线缠住所有囚犯的身体——不疼不痛,可是却令他们都动弹不得。 线头在无情的手里。 “天外游丝!你是无情?!” 有见识的人叫出了这四个字,彼此对视一眼,也不再管这些囚犯,当即就跑。 无情仍坐在那根极细的树枝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没有去追。 无情收线。 天外游丝在一瞬间又回到无情的袖中。 那些囚犯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跑,怔了一怔,有几人想要自由的心还是占了上风,刚一抬脚,忽有清清冷冷的声音随风送进他们的耳内。 “你们这样逃走,是要一辈子藏起来,不准备见人吗?” 无情看向他们,郑重道:“跟我回去,如果你们当中有被冤枉的,我会让你们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一名老汉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堂堂正正走出去?” 无情一字一句道:“我从来说到做到。”稍稍一顿,语音忽地变冷,“但若你们其中有罪有应得之人,也一个都别想跑。” 话落,他手掌一拍树干,身已掠在空中, 一时间,众囚犯惊讶、震撼、恐惧、崇敬种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已让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在无情的身后,再次回到牢中。 阳光转眼不见,牢里分不清天明白日。追命走到一张桌子边,拿起桌上的铜灯,提灯照亮道路,众囚犯老老实实走进自己的牢房。 何蔓蔓本还在与追命说话,见到眼前的情景,登时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愣在原地好半晌。钱榕更是震惊,只觉这白衣人似鬼若仙,不知是何来历,他吓得也赶紧回到牢房角落待着了。 三剑一刀僮推来轮椅,无情冷月一般的身影已飘了过去,坐在木轮椅上,腰杆笔直,人似白鹤。 何蔓蔓试探问道:“你是无情?” 追命仍然背靠着墙,右手提着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出声。 无情道:“我是。” 何蔓蔓道:“四大名捕里的无情,原来并非像传言中的那么嫉恶如仇,反倒与这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 无情闻言毫不生气,也毫不在意,而是轻轻一笑,道:“我是捕快,擒回逃狱的犯人是我的指责。你为什么要劫狱?” 何蔓蔓提高了声音,道:“犯人?那你又知道把这些犯人关起来的桃花县县令是什么人吗?那位唐县令曾经当过多年大盗,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过,你觉得他关起来的犯人,会是坏人吗?” 无情的神情平平静静,冷冷道:“第一,我不知道你说的真假。第二,即使唐川流真如你所言,是如此十恶不赦之辈,也绝不代表大牢里的犯人都是无辜,一旦放出去一个恶人,遭殃的是外面的百姓。所以,在案情真相未查明之前,他们暂时不可以离开这里。” 何蔓蔓冷哼道:“可我知道这牢里的犯人有一位确实无辜,难道你要他一直待在这鬼地方吗?” “我会查。” “他会查。” 无情和追命是同一时间不约而同说出这两个字的。 追命紧接着道:“我也会查。何姑娘,人已经快来了,你不走吗?” 原本守在大牢的官差已全数被那几名假狱卒打昏在地,但这里闹出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县衙官府,县令唐川流带着一大帮衙役,正迅速往这里赶来。 何蔓蔓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追命,又看了看无情,问道:“你们认识?” 追命笑道:“真不好意思,好像瞒了你很久,我不姓商,我姓崔,我叫崔略商。” 何蔓蔓一怔,顿时觉得有一块巨石压在头顶,好像是马上就要落下来,她控制住跳跃的心,问道:“追命?” 追命点了点头。 何蔓蔓头顶的那块巨石在这一瞬间坠落,仿佛将她整个人都击垮了似的,她明亮的眼睛登时变得黯淡无光,过了好一会儿,她狠狠瞪了追命一眼,随即转身,如燕子般轻巧地飞出牢外,不一会儿,没了踪影。 任谁都看得出来何蔓蔓突然的异常。 无情移动视线,清澈的眼眸打量起了追命。 追命平时很喜欢端详无情那双宁定明净的眼睛,可这时他却被无情看得浑身不自在,道:“大师兄,你你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无情还没有回答他,牢外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 须臾过后,唐川流终于带着众衙役来到他们的面前,但见所有囚犯皆在牢内,无情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唐川流哈哈大笑了一声,道:“下官刚刚听说有贼子闯入大牢劫狱,连忙带人赶来,但路上心想,这几个贼子劫狱也不挑时候,让他们碰上大捕头,保管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果然果然,下官所料不错。” 无情淡淡道:“你所料有错,劫狱的人,已走了。” 唐川流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是不信凭无情的本事连几个小贼都抓不到的,要么是无情不愿意抓,要么就是劫狱之人都是绝顶的高手。 他摸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想了片刻,又笑道:“但下官相信,大捕头迟早会将他们擒拿归案的。”说罢看向一直站在无情身边的陌生汉子,疑惑道:“这位是?” 追命笑道:“我姓崔,行三,草字略商。” 唐川流惊了一惊,脱口道:“追命三爷?”他满脸不解,“追命三爷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追命还是笑得那般明朗,道:“昨天就来了,是唐大人你的手下把我押进来的。” 唐川流脸色一变,当即道:“是谁?”他眼中生出怒火,骂道:“是谁竟如此胆大妄为?三爷请告知下官,下官立刻将他——” 追命摆摆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道:“唐大人不问问我是不是真犯了什么事?” 唐川流道:“三爷怎么可能做犯法的事?” 追命笑道:“其实我来这儿是奉命查案的,很要紧的案子,你要处罚你那几个手下,倒可以缓一缓。” 唐川流道:“奉谁的命?查什么案?” 追命道:“奉官家之命,查蔡相公府上失窃一案。” 唐川流道:“哦?三爷的意思是,那窃贼逃到了桃花县?” 追命不说是否,却是忽而一笑,话锋一转,道:“唐大人,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们四师兄弟办案,向来有个习惯,不仅要擒拿案犯归案,每一桩案子还必须都从源头查起,每一条线都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才能安心。唐大人,现在崔某就要查这案子背后的案子,希望在此期间,你能够多多配合。” 无情侧首看向追命,没有理会唐川流,只是与追命说话:“三师弟,每一个捕快都应该这样办案。” 追命也笑着道:“是,大师兄,要是每一个捕快都能够如此办案,我们才算真正安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第7章 桃花县多桃树,朗日清风,桃花瓣片片随风飘落。三剑一刀僮才出大牢,就在太阳底下齐齐围住了追命行礼问好,亲切的话说不完。 “三爷,您前两天才刚回京,还没待上一天就走了,我们还以为又得隔好些日子才能见着您呢。” 追命逐一拍拍他们的小脑袋,很和蔼对着他们说:“既然见着了,那就去帮三师叔做一件事吧。” 四僮一惊,瞬间苦了脸,道:“三师叔,我们时时刻刻都念着您,您竟然一见面就又打发我们去做事啊。” 追命笑道:“很重要的事呢,做不做?” 四僮听到“重要”两个字,心中都有豪气一齐道:“做!” 追命道:“在这儿守着,如果有什么情况给我们发信号,明白吗?” 四僮颌首,即刻领命。 而此时,无情正端坐于轮椅之上,翻看官差刚刚给他送来的“钱榕杀人案”的卷宗。他每翻一页,眉目愈冷一分,良久,他揉了揉眉心,放下卷宗,听着追命与四僮的对话,这才一笑。 他笑起来,不但俊,还显得俏。 与追命初见他,以及他平时作战杀人时,他那种寂寞刀锋冷一般的俏不同,这是一种又清丽又明朗的俏。 追命刚好也偏过头,看着无情,顿觉心中一动,也扬起疏朗的笑容,道:“大师兄,我们刚才既已告诉唐县令,要管一管这儿的事,我担心他会因为害怕而对牢里的犯人不利,所以借你徒弟用一用。等我找到了钱榕所说的那名神医,先给城里的百姓治了病,然后,这儿的案子该查的还得查。到那时候,我再把他们四个还给你,这些案子就交给我,你放心吧。” 无情笑道:“你的意思是,到那时候,赶我走吗?” 追命连忙摇头,道:“大师兄,你知道,我也有事求你帮忙的。” 他说着看向白可儿怀里的那只鸽子。 无情道:“三师弟,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追命道:“对啊,大师兄,只有我给你讲了故事,你有故事能讲给我听听吗?” 无情淡淡一笑,道:“没什么故事,只不过是我路过这里,遇到四个想要杀我的杀手,只可惜,他们的武功都太糟糕了一些。” 追命抓住重点,问道:“他们的武功很差?” 无情点了点头,续道:“据他们所说,他们的雇主是一个蒙面人。” 追命闻言微挑眉梢,沉吟了须臾,道:“大师兄,这个江湖,没有人会小看你。” 更没有人会傻到以为请几个武功低微的普通杀手,就能杀得了无情。所以,那位幕后雇主究竟想要做什么? 追命又问:“你是打算留下来查吗?” 无情眉一扬,笑意自信冷傲,道:“如果幕后人针对的是我,他们必然还会再有行动,我等着他们来。”顿了一下,又道:“至于现在,你说得对,最重要的事是为城里百姓治病。” 还在大牢做阶下囚时,追命就已向钱榕打听到了那位神医的姓名与住处,此刻两人一同往南而行,三剑一刀僮则留下来守着牢里那些犯人。不过一顿饭时间,他们两人已穿过两条街,一条巷,道路两旁桃红柳绿,鸟雀颇多,只是一路行人稀少,只有零星几家铺子尚开着门。 到处显出一种死沉沉的气氛。 他两人心中越发沉重。 不管之前何蔓蔓所言是真是假,单凭唐川流身为一县县令,却如此尸位素餐,就必须惩处。 他们也必须为城中百姓讨一个公道。 又是一盏茶时间,两人已行到一条长街的街口。据钱榕所言,那名神医本是外乡人,被他请到这桃花县来之后,就一直住在这条街的一家客栈里。 只是,如今钱榕入狱已有多日,不知那神医是否已经离去?无情与追命心中正自沉吟,忽听前方转角处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你跟我走啦!” 在这静悄悄的街上,相当突兀。 追命停了脚步,轮椅“燕窝”也停了车轮。 然后,追命一笑,冲着面前的灰衣人招了招手,道:“好巧啊,何姑娘,才分开半个时辰,我们又见面了。” 何蔓蔓已换下那身狱卒的衣服,重新穿上灰衣,仍是男子打扮,却掩不了她脸上的秀气。她正拉着一名愁容满面的中年男子的袖子,此时一怔,当即顿步,道:“你们是来抓我的吗?” 追命笑道:“我们要是想抓你,不但刚才牢里不会放你走,你连京城都出不去。”又道:“我们是来找人的。” 何蔓蔓道:“找人?” 追命不说话,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会儿。 无情也同样未言,却是在打量站在何蔓蔓身边的那名愁苦男子。 只须看一眼,无情就知道,对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只是因为无情也无内力,也不会武功,可是他想要办更多的案,救更多的人,做更多的好事,所以他就得锻炼自己的能力,也包括锻炼自己的眼力。 他的眼力比江湖上绝大多数高手都要好。 他思索问道:“阁下是大夫?” 那男子意识到白衣青年是在对自己说话,抬起头,狐疑道:“我是大夫,你怎么知道?” 无情道:“你的身上有药气。” 已经与那男子融合为一体的药气,若非长年累月与药物打交道,是不可能有的。 追命紧接着道:“老兄,跟你打听个人,住在这里客栈的,有位叫余章的大夫,你可认识?” 那男子道:“我就是余章,你们找我有事?” 追命与无情对视一眼,一个瞬间笑了,一个眼中也有悦然之色。他们来这条街上寻找这位神医,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把握,对方一定还在。虽说他们已打定主意,就算余章已经走了,他们也会想办法请别的大夫治好城中百姓的怪病,但那也太耽误时间。 桃花县的疫病传染得太快,桃花县的百姓可等不了太久。 所以,钱榕所说的这位余神医还在,就是一件相当值得欣喜的事。 追命在眨眼间掠到了余章的面前,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道:“终于找到你了!” 余章惊讶莫名,道:“我们不认识吧?” 追命笑道:“那你认不认识钱榕?” 余章叫道:“钱先生!他现在还好吗?” 这问题,追命还没来得及回答。 何蔓蔓皱起眉,突然道:“你们要对他做什么?是我先找到他的!” 追命笑道:“姑娘找他是做什么?” 何蔓蔓道:“当然请他开药方,给城里的百姓治病。” 追命道:“那又巧了,我们是一样的目的。” 余章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他打断两人的话,道:“桃花县的乡亲们得的这病,我的确能治。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治好他们的原因,是因为我也没有银子买药。” 何蔓蔓道:“我刚才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我有银子。” 追命率先问道:“姑娘哪来儿的银子?” 何蔓蔓道:“你知道的。” 追命道:“如果你说你从蔡相府里拿走的那些宝贝,那也不是你的,是钱榕的。” 何蔓蔓道:“钱榕会同意我这么做。” 无情忽然道:“即使他同意,那些东西并非金银,而全是古玩字画,尽管值钱,想要将它们换成银子,也需要时间。” 何蔓蔓道:“那怎么办?” 追命叹道:“其实施药救助患病百姓这种事,应该是由朝廷官府来做。” 何蔓蔓听罢冷笑了一声。 无情转头看向余章,神色凝重道:“麻烦余先生开出药方,药材的事,由我们负责解决。” 既然朝廷官府视人命如草芥,那救命的事,就由他们来做。 余章愣了愣,再次将目光投在前方两人的身上。 这两人的相貌都不俗,尤其是那青年的出尘气质,以及那汉子的非凡气派,确实都是他平生仅见。然而他们一个一身白衣,一个更是只穿着粗布衣袍,看起来不像是富贵人家出身。 余章询问道:“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追命道:“我姓崔,叫我崔略商即可。他是我师兄成崖余。” 余章的脸色变了一变。 很快,恢复如初。 他道了一声:“好,我开药方。” 这张药方上全是极珍贵的药材,如果单凭无情与追命的俸禄,本也买不起。所幸,神侯府在各地皆开有一些商铺,不但作为联络与查案之用,也是真的在做生意,因此一旦遇到有百姓需要金钱救济,他们也拿得出来银子,不必为此发愁。 但在回程的路上,追命还是悄悄地与无情道:“糟糕,糟糕,等我们回家,严副总管肯定又得说我们败家。” 无情道:“那你不如少喝点酒,也给家里省点银子。” 这话当然只是随口一句玩笑,无情知道追命肯定不干。 追命果然忙忙道:“不行。别的都可以,酒不能不喝。”又笑道:“大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如果我给你讲的故事确实好听,出去以后,你就请我喝酒?” 无情道:“我记得。不必你说,我也记得。”他视线望向前方的酒旗,“三师弟,上个月是叶告的生日,我答应他,会送他想要的东西,那之后他每隔两三天就会有意无意提醒我一遍。”说到这里,唇角露出微微笑意,悠悠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就很像他?” 追命哈哈一笑,并不反驳。 只要有酒喝,不管大师兄说他像谁,他都不反驳。 转眼间两人已到一家小酒店门口。 虽然因为这疫病缘故,桃花县里的百姓几乎不出门,可不少贫困百姓为了生计,还是不得不出来做生意——不然他们不病死,也得饿死。这时那店老板见终于又有客人来到,自然十分欣喜。 无情付钱,买下一坛酒,递给了追命。 追命拍开泥封,一口气灌下了半坛。 随后,他舒展眉眼,迎着阳光笑道:“大师兄,这喝完了酒,我还会做事的。灵见草,我去采吧。 刚刚余章给他们的那张药方里,有一味药名为灵见草,倒不贵,只是稀少,寻常药铺很少会有。它一般生长在高崖的峭壁上。 恰巧,它也生长在桃花县外野郊的半天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第8章 追命抱着酒坛,在夕阳晚风里飘然而去,独自前往了半天崖。 一天虽已快要过去,连鸟儿也尽皆归巢,但追命与无情只要还有事情没有全部办完,就永远不会休息。 无情的轮椅继续向前,任微风吹着他鬓边的发丝,他去了与追命相反的方向。 桃花县的清乐街。 无情的记忆力很好,他在和追命出发寻找余神医之前,就已粗粗看了一遍关于有关钱榕杀人一案的案卷卷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如今都记在他的脑海里。 按卷宗所记录,钱榕所杀之人,乃是他生意场上的一位伙伴,两人因某日起了冲突,钱榕手拿一把剪刀将那人刺死,遂将尸体埋在自家后院。 但是关键证据,卷宗上竟未有记载。 而那名死者的家就在清乐街。约莫一盏茶时间,无情找到了那死者的家人,向他们打听了对这桩案子的看法,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他才告辞离开。 他随后想了一想,回到大牢。 那几名守在牢门口的官差见又是这位名捕来到,也不敢拦,态度恭敬地将门打开,让他进去了。 三剑一刀僮待着里面,正觉得无聊,一见无情,齐齐高兴地叫了声:“公子!”并忙说这期间大牢安静无事,为自己表功。 无情微微一笑,目光又投向那只白鸽,问道:“它怎么样了?” 叶告立即道:“公子放心,我和阿三刚刚又给它扎了一次针,它性命绝对无忧。” 四僮里叶告精于医术,陈日月对穴道极有研究,因此这两日都是他俩持续给这白鸽扎针续命。 无情点点头,推动着轮椅,到了一间牢房的铁栏杆前。 那牢房地面灰尘颇多,钱榕不敢坐,正蹲在地上,再次见到这位白衣公子,他怔了一会儿,站起来道:“这位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无情道:“你的案子还没有解决,我当然会回来。” 钱榕脸上都是愁苦,低声道:“我的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无情的背脊挺得笔直,他的影子落在地上便像是一杆挺秀的竹,他就这样看着对方,冷冷静静地道:“我已看过这案子的卷宗,并无一个确凿的证据,就当然得继续查下去。”又道:“况且,我刚刚询问过死者的家人,他们皆说你与死者的关系向来很好,没有一个人认为你是凶手。” 钱榕闻言不禁一呆,他没想到这一下午青年还办了这些事,他想了会儿,问道:“你是很大的官,那崔兄弟他和你认识,他也是大官吗?” 无情道:“我和他都是捕快。” 钱榕自然不信这话,道:“唐县令对你们那样子尊敬,你们怎么可能只是捕快?”说着苦笑,“我不懂,既然崔兄弟也是大官,他来坐哪门子的牢?戏弄我们好玩吗?” 无情的神情原本很平静,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他默然片刻,语音随即一整,道:“我和他确实另有官职在身,但官也好,捕快也罢,我们的职志都是办案查案,替天行道,让这世间善恶有报,让世人可以看得见公平正义。所以,他来这大牢,旨在暗中收集证据,并非戏弄于谁。而我这次再来见你,也是希望你能说出有关这案子的细节,只要确有冤情,我必为你,也为桃花县所有百姓,申冤昭雪,你大可以放心。” 这番话口气很大。 但无情说得相当郑重。 也极凛然决然。 钱榕端详着青年秀丽的面容,坚毅的眉眼,他心头不由大震,对这青年生出崇敬,刚要说出自己的冤屈,话到嘴边,又一顿,忽道:“你若真是好官,我求求你一件事。” 无情问:“什么事?” 钱榕道:“桃花县有不少百姓都得了一种怪病,你能不能先救救他们?” 无情的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江湖中人都道无情为人孤高冷傲,与人相处时总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很少有人知道,他面对普通百姓时,态度却是极其温和。 他道:“这件事,我三师弟已经去办了。”遂将先前与追命一起去寻找余神医的经历说给钱榕听。 谁料钱榕听罢,脸上满是疑惑,道:“灵见草?崔兄弟……不是,崔大人他去半天崖采这药了吗?” 无情颌首道:“是。至于别的药材,我已写信让别人去办,明日应能送到。” 钱榕茫然道:“可是余大夫之前给我说的药方里没有这味药啊?” 无情蹙起眉,道:“你还记得药方?” 钱榕道:“你要我把那药方上的药材全部说出来,我还真不行,但我依稀记得,这灵见草好像没有的吧?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 无情的眉仍然皱着,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想起一个画面。 当时,追命向余章说了他们的名字,余章脸色突变的画面。 无情在那时已有注意到这点,但他本以为余章是早已听说过他与追命的名字,才会有如此反应,便也没有在意。然而此时此刻,无情的心却忽然不安了起来。 他微一沉吟,唤来三剑一刀僮,随即与钱榕道:“你的冤,先和他们说。我明日再来见你。” 旋而,白衫微动,白影轻扬,在昏暗大牢中仿佛一道闪电,瞬间不见了踪影。 无情连他的轮椅都没有带走。 坐轮椅就没办法施展轻功。 而三剑一刀僮还在这里,他不必担心他的轮椅遗失。 一出大牢,就有风吹来。无情是逆着风在空中飞掠,径直往城外的方向前行。 夜已深,明月高悬,四周寂静。 追命这时候才到半天崖。 他一路上并未用上轻身功夫,只是步行,因此走得虽比普通人快上一些,但还是费了不少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因为他不想浪费自己的体力。 半天崖确实很高。 月光下,只见迎面一峰插天,在云端雾里,峭壁多石,而那几株灵见草就长在高崖的石壁之上。 追命并非自大之人,但他可以肯定地说,如此高崖,除非他或无情,别人的轻功还真飞不上去。 可即使是自己,如果在施展轻功中途有人干扰,怕是也会掉下去。 追命却没在怕的,又灌了一口酒坛里的酒,反而笑了。 任何一个真正的轻功大师看着眼前景象,其实都会欣喜。 他此刻心中就有豪情万丈。 放下酒坛在地上,追命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整个人蓦地凌空跃起,迅若流星,转瞬已身在云雾之间,足踏峭壁,右手拔下一株药草,遂立刻轻巧地往下落。 他落下时,居然不比上升的速度快,而是悠悠闲闲的姿态,似是一只优雅的鹤。 这时候他却突然听见破空之声。 追命脸色一变,但见四面八方射出无数利箭,又快又急,如雷霆万钧,每一箭都直直朝着他的身体要害射来。 追命在半空之中,已被箭雨包围。 如果是平时,要避过这些箭,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偏偏此时,他离地面还有千丈之距——要么摔死,要么中箭而死,这似乎是追命目前的处境。 利箭离追命的身体只有三寸。 他的口中无酒。 他本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敌人。 他只能用腿一踢。 这是令人惊讶万分的场景,他用一条腿在空中竟是一瞬间连出三十二招,每一招皆踢飞无数长箭。 可是箭源源不断。 他再出腿的同时,下落的姿态已不似方才那般悠闲,一瞬过后,最后一支利箭霍地射中他的右腿,他闷哼一声,再无法施展轻功身法,身体直直往下坠落。 看来追命是选择了摔死? 追命坠落的时候,一支支长箭也在向下落,不过一个弹指的时间,追命足尖忽然踩在了一支箭上。 借着势,他又跃起了几个高度,紧接着,再下落,他再踩第二支箭,第三支箭。 没过一会儿,他轻飘飘落下了地。 他落地时,只有一只脚踩在地面上,另一只腿还中着箭,流着血,他是徐徐将这只脚放下的。 四周仍静悄悄的,不见人。追命背倚大树,轻轻笑了一声,道:“有胆子放暗箭,没胆子出来见我吗?”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终于渐渐响起。 二十来个黑衣蒙面人出现在了追命的面前。 为首一人拍了拍手,笑道:“好俊的轻功与腿法!人人都说,追命三爷的腿法轻功在江湖上可以排得上第一,我一直将信将疑,今日一见,不得不真心佩服。” 追命此时依然笑得爽朗无比,道:“算不上第一,但对付你们嘛,足够了。” 那黑衣人盯着追命中箭的右腿,点点头道:“我信,如果三爷的腿没有受伤,我信你对付得了我们。” 追命的右腿很麻。 流出来的血也是黑色的。 他从佩囊里摸出两枚银针——他们四师兄弟在外,金疮药与银针都是随身携带的——扎上了自己右腿穴道,随后抬起头,一笑道:“现在也可以。” 话落,他就冲了过去。 这一冲,比箭还快,竟然像一阵旋风,众人一惊,瞬间举刀相迎。乌云浮动,月光一暗一亮,追命已然冲到那为首的黑衣人面前,而那黑衣人的长刀也架在了追命的脖子上。 追命的眼中却有得意之色,笑道:“千变长刀裘文石,你的千变刀法果然不错。” 那为首的黑衣人一惊,才知追命刚刚那一招是试自己的武功来历。 不过随即,他又放下心来。 毕竟,追命现在在他的手里,他的刀就架在追命的脖子上。 他道:“我是裘文石,又怎样?” 追命笑道:“你是裘文石,那等我死后,见了阎罗王,我就要告诉他一件事。” 众黑衣人都没想到追命会主动认命受死,不由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中以裘文石笑得最为愉快,他笑完之后问道:“什么事?” 追命已然受制,可是他这会儿神色从容得很,没看面前众人一眼,只望着天空,缓缓道:“唐川流我见过一面,看他身形,虽然也会武功,不过应该不是你的对手。我一定要告诉阎罗王,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千变刀竟然听命于一个武功根本不如自己的人,可真是——”他冷冷一笑,“丢脸!” 裘文石陡然变色,喝道:“放屁!唐川流算什么东西,凭他也配命令我?我跟他没有关系!” 追命听罢又是畅快一笑,道:“我就说嘛,你果然不是唐川流的手下,那你们想杀我,是为什么?” 裘文石一怔,意识到又被追命套了话,冷哼一声,再不出声,一只手霍然击出,就往追命身上穴道拍去。 突如其来一条腿。 是追命未受伤的左腿。 在这一瞬,飞起一脚,踢断了裘文石的脖子。 众人连眨眼都来不及,霍然只见一颗头颅,与裘文石的身体分离,滚落下地。 而那颗头颅的天灵盖上还插着一把寒光凛凛的飞刀。 除追命以外,所有人都惊愕莫名,怔在了当场。 追命则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颗头颅,徐徐地道:“每个人都会死的一天,每个人都会去见阎罗王的一天,但我今天还不可能死,更不可能死在你的手里。” 话落,他看着那颗头颅上插着的飞刀,悦然一笑,索性往后一倒,坐在了地上休息。 右腿真疼啊。 追命不想再动,眼见众黑衣人全部攻向了他,他也不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第9章 裘文石的头颅在地上狰狞着面孔,那一柄飞刀入脑三分,显然出刀者必是精于暗器的大行家。 多半是传说中的明器王无情。众人想到了这一点,第一反应便是齐齐伸出双掌十爪,向追命的肩膀四肢抓去,欲擒追命在手。 他们本来就离追命极近,这一下将追命团团围住,出招又快,追命仍是懒洋洋的仿佛一只晒月亮的猫,看也没看那无数双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下一瞬,陡然几枚铜钱飞来,以迅雷之势打在几个黑衣人的手腕之上,他们缩了手,只见自己的手腕已是又红又肿,再一抬头,却见一名白衣青年已端坐在了追命的身边。 月华下,这青年面目姣好,又清又俏,白衣风中微扬,宛若一朵白花,可他的神情冷冽,一身杀气甚炽,又如霜似雪,冰封万里。 众人被这杀气惊得不敢再出手。 无情对他们视而不见,只将关切的目光投在追命的身上,看了一眼追命右腿的伤,问道:“怎么样?” 追命笑道:“没事,不是致命的毒。大师兄,你先解决他们吧。” 众人见无追二人这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心中反而愈加惊惧。 一人厉声道:“世人都说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一手明器冠绝江湖,最难得的是出手光明磊落,使的是明器,不是暗器。今天依我看,也是虚有其名。” 这分明就是讥讽无情刚才所出的飞刀没有事先提醒,算不得明器。 追命冷笑道:“踢断裘文石脖子的是我,他连我都胜不过,我大师兄的功夫还要高过我许多。就算我大师兄提醒了他,你们觉得,他有本事躲得过我大师兄的明器?” 众人无言以对。 无情听了这话却是微微一笑。 他一是笑追命还有力气扬声说话,看来确实没有大碍,二却是在微笑里显露出一种自信自傲。 他终于转过头,将视线已到面前众多黑衣人的身上,眉目间皆是极度的高傲,道:“你们不服气,是吗?好,我用你们认为公平的方式和你们一战。” 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解开腰间配囊。 众人凝神戒备,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右手。 无情却冷冷道:“暗器在我左手。” 这话一落,他右手已摸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送到追命嘴边。同时,他的左手一扬,一片飞蝗石蓦地击出。 无情道:“看北。” 只听飞蝗石在空中发出呜鸣之声,如秦筝之响,直直向北边飞去。 追命听着这声音,只觉悦耳,看也没看无情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已一口吞下。随即,他才品尝出,这是无情亲手配制的一种药丸,虽不能解百毒,但对各种毒的毒性都能有所压制。 飞蝗石已打在了北边一名黑衣人的身上,登时只闻一声哀嚎。 无情紧接着道:“看东。” 两指一弹,空中又是一阵大响,第二枚飞蝗石打在了东边方向一名黑衣人的身上,他惨叫了一声,已摔倒在地。 更多的黑衣围成一阵,举刀向无情攻去。 无情双目如电,视线依次在几个人的身上打量:“你,你,还有你,和你,注意。” 左袖一挥,四枚飞蝗石同时飞出,在空中发出的声音愈加响亮,恍若战鼓擂动,四名黑衣人听见无情提醒,当即侧身一避,那飞蝗石却像是有眼睛似的,转了个弯,分别打中他们四人身体。四人往后一倒,撞到旁边几名同伴身上,众人登时一乱。 无情看着他们,冷冷一笑,傲然依旧,道:“如何,够公平了吗?” 黑衣人们互相看了一看,不再出招,后退三步。 “我们确实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们也别想问出什么来!” 语音一落,众人一咬牙,不过片刻,尽皆倒下。 这一下变故突生,饶是无情与追命也未料到他们会有如此举动,来不及阻止。无情皱起眉,飞身掠到他们旁边,揭开他们脸上的蒙面,只见他们口鼻流血,明显中了剧毒,虽然这会儿还有微弱呼吸,但已绝对无救。无情也不去管他们,在他们的衣袋里找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候,他们也都渐渐死透。 无情再掠回到追命身边,道:“他们身上没有带解药。” 追命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毒我能解,还不需要用他们的解药。大师兄,我们先走吧,等回去之后配些药就行了。”说着就欲起身。 无情按住了追命的肩膀,命令道:别动。” 追命果真又坐下去,疑问道:“大师兄?” 无情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刀,割开追命右腿伤口附近的布料,取了箭,俯下身,唇触在肌肤伤处,吮出毒血,反复几次。 一刹那间追命愣住,右腿倒是顿时不觉得疼了,反而是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替代,痒得他难受。 他的心里更痒。 他没敢动。 直到他伤口处的黑血变为红血,无情这才用手背擦了擦自己唇角的血迹,道:“至少也得处理一下再走,不然你是想你的腿废掉吗?” 他说着抬起头,那血迹并未全部擦干净,唇上还沾染了一点黑血。 追命的注意力不自禁地就放在了无情的唇上,呆了片刻,觉得自己这会儿反应有些失常,立刻找了个可以玩笑的话题,道:“那我到时候就求大师兄你教教我‘流风所及’,你不会不愿意的吧?” 无情听罢倒是真的笑了。 他眉梢上扬,笑得开怀,更显俊俏。然后,他才咳了一咳,咳得很用力,似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追命瞬间皱起眉,一只手轻轻搭在无情的肩上,道:“大师兄,这毒……” 虽然这毒对自己而言还不算什么,但大师兄向来体弱,不知他刚才帮自己吸出伤口毒血的举动是否对他造成影响。 无情看出追命心中所想,摇了摇头,道:“我来得太急了。” 从桃花县到半天崖有不短的距离,无情一路施展最上乘的轻功,没半刻停歇。虽说他的轻功速度在短时间内能比追命的轻功速度还要快,但论持久则不如追命,飞了这么远的路,身体自然会有不适。但他刚才对付那些黑衣人,以及为追命处理伤口毒血时,还不觉得怎样,此时闲下来,他反而真觉得累起来。 他索性和追命一样靠上了背后的树干。 无情平日里仪态举止向来端端正正,一丝不苟,但和师弟在一起的时候,他自然可以放松。 追命沉默少顷,随后问道:“大师兄,你怎么知道这里我这儿有埋伏的?” 无情道:“我来之前不知道,只是猜测。” 这便将与追命分别之后,自己的经历,钱榕跟自己说的话,全数告诉给了追命听。 追命倚着树,想了一会儿,道:“大师兄,其实你不来,这些人也杀不了我。” 追命只是一条腿受了伤,他还有一条腿在,这些人就绝对动不了他。 无情笑道:“是我不该来,小瞧了追命捕头你的本事。” 追命忙忙摇头,也笑道:“不过大师兄你来了也很好,要让我对付他们,绝对不会像你刚才那几招那样干脆,还那么漂亮。我实在是看到赏心悦目去,连疼也忘了。” 无情道:“漂亮?” 他自认为他方才所发出的那几枚暗器只求利落,可算不上有多漂亮。 追命却很认真地颌首,道:“是啊,像月下的千手观音。” 听见追命又拿这个词形容自己,无情不由得又微微一笑。 追命一愣,但见月光下无情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嘴唇也无血色,仿佛山间姑射仙人,偏偏那他唇上乌黑色的血给他添了一点艳丽。 追命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注意无情那染上了乌血的唇。 而每每凝视起无情的唇,追命就像是被吸进了一个漩涡之中,不禁失了神,这会儿更是不由自主地往无情身前凑近。 近到他可以闻到无情的呼吸声之后,蓦地,他又停住。 无情也怔了一下,随即道:“三师弟,你怎么了?” 追命被冷风一吹,神志恢复了清明,咳嗽两声,伸出手,用他的指腹擦了擦无情的唇,这一下真的干干净净了,他才解释道:“大师兄,你唇上还有血。” 这句话说完,他立即起身走到一边,把他之前放在地上的酒坛拿起来喝酒。 无情看着追命怔了会儿,旋即正色道:“中了毒,还喝酒。” 追命笑道:“大师兄,你是知道的,我每一次受了伤,酒喝得越多,伤就好得越快。这中毒自然也是一样,说不定这酒我喝完之后,毒就全部解了。”又道:“我小时候每天就是这样解毒的。” 无情听了一笑,也不再说他,而是手掌一拍地,再次掠到追命身边坐下,伸出右手在他面前。 追命见状犹豫微时,把酒坛递给了无情。 无情抱着酒坛,喝了一口坛子里的酒,又将酒坛还了回去。 追命双手捧坛,一口气将坛中余下的酒全部喝光,他才一抹唇边酒渍,道:“大师兄,我们还是快回去吧。桃花县的百姓还等着治病。” 他说完心想,自己今晚上这怪病,也需要治一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第10章 车轿“红颜”是个百宝箱。 追命曾经在开玩笑的时候这般说过,倒也说得没错。 这顶轿子里不但有各种机关,各种暗器,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应有尽有。追命以前也偶尔在这轿子里待过,无情告诉过他某些机钮的位置所在,但追命仍是搞不明白,这顶小小轿子里如何藏了这么多东西的? 所以理所当然的,“红颜”里也存有一些草药。 都是些极其普通的草药,不过追命腿伤的毒在先行处理之后,本来就已无多少毒性残留,此时无情配了些普通草药敷在他伤口处,待包扎完毕,也就差不多了。 他们两人在轿子里歇息了一夜。 这一夜追命侧头看着无情的容颜,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天色渐渐发白。 红日破云而出,霞光满天。 一只鸽子飞到了轿子边,叫了两声。 这是一只乱蹦乱跳、翅膀扇个不停的鸽子。追命掀开轿帘,伸手一抓,握住白鸽,就取下了它腿上的纸条。 追命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道:“刘兄一会儿就把药送过来了。” 在昨日他们两人拿到余章写给他们的药方之后,就立即传信给了离桃花县最近的一座城池的一家药铺——属于神侯府的一家药铺,告知了那药铺掌柜桃花县之事。那掌柜知道事关重大,凑齐了药方上的药材,一路施展最快的轻功,亲自送药过来,便也没用多久的时间,就已到了桃花县城外不远处。 无情闻言脸上并无喜色,沉思不语。 追命道:“大师兄,你怀疑余章给我们的药方有问题?” 无情道:“钱榕最初请他给县里百姓治病时,我们还根本不知道桃花县的事。” 追命点点头,右手还拿着那株灵见草,往空中抛了抛,再接在手心,笑道:“可是它十有八九就是没用的了。哎,那我昨晚岂不是白跑了一趟,这伤也受得冤枉。” 无情语音淡淡,神色却相当冷峻,道:“让你受伤的人,会付出代价。” 四大名捕多年来破案无数,与敌作战无数,受伤已不是一次两次,尽管追命不像冷血那般几乎每回办案都要受一次伤,但他从也不把受伤当一回事。他刚刚那句话,本是一句玩笑,他也没料到无情会有这样的回答,不由得心中眼中都有暖意,看着无情笑了一笑。 随后,他一边说了句:“大师兄,那我们走吧。”一边便欲掀帘出轿。 无情道:“你去哪儿?” 追命道:“去县衙,见见唐县令啊。” 无情道:“坐着,一起去。” 追命愣了一下,道:“大师兄,我的伤没有那么严重,还能走路。” 无情板着脸道:“要让我为你担心吗?” 追命笑着叹口气,道:“我不敢,大师兄。” 无情按动“红颜”机钮,轿子底部的车轮即刻滑动,向着县衙而去。 天光明亮,春风微暖,吹得道路两旁的桃树一片片桃花飘落,落在了无情的轿子顶部,落在了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上,也落在了县衙门口一辆豪奢华丽的马车车顶上。 无情与追命刚到县衙的大门口,就看见了这辆马车。 比普通马车大上许多,车身都镀了金,还镶有珍珠宝石,车窗上还画了一只凤凰。 追命轻声自语了一句:“凤凰车。” 他说完,与无情对视一眼,随即他走出轿子,走到那威武雄壮的石狮子旁,扬声笑道:“凤捕头什么时候来的桃花县,连我们都不知道。” 只听县衙内传来一阵大笑:“看来是成大捕头和崔三爷回来了?我昨晚刚到这里,第一件事可就是去找你们,却听何小哥他们说,你们去了别处办事,你们当然不会知道我也来了。” 随着这声音,县衙里很快走出一名面容白净、身材高大、年三十余岁的锦衣人。 凤凰车,“高明神捕”凤高明的马车。如果说在江湖上车轿“红颜”与轮椅“燕窝”代表着无情,那马车“凤凰”自然就是凤高明的象征。 凤高明是捕快,天下间有名的捕快本来就不止四大名捕四个人,而凤高明就是除四大名捕以外最出名的捕快之一。 凤高明的武功很高明,查案的本事很高明,甚至连名字里都有高明二字,因此得了一个“高明神捕”的称号。 他的马车的机关同样很高明。 江湖武林里常有不少人讨论,若是无情与凤高明打一架,究竟谁的机关能更胜一筹?这是个没有结论的事。无情完全没有兴趣和凤高明打架,尽管他对凤高明没有什么好感,但目前他还从未听说凤高明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他就不会把凤高明当敌人。 而他与他的师兄弟之所以对凤高明没有好感,则是因为凤高明酷爱对犯人用刑的习惯。 四大名捕里,成崖余与冷凌弃虽被世人称之为无情冷血,那只是由于他们出手不留情的缘故,可对于已经生擒的犯人,他们绝不会用酷刑折磨。 因此,四大名捕自认与凤高明并不能算作一路人。 不过作为同僚,见面了,总得打个招呼。 无情问道:“凤捕头来这儿是办案?” 凤高明颌首道:“我奉官家旨意,来协助大捕头和三爷追查偷盗蔡相公府上财物的窃贼。” 追命笑道:“一个窃案而已,有我就来办够了,还要劳动凤捕头大驾,岂不是大材小用?” 凤高明道:“没办法,这是官家的旨意,我也只有来一趟了。而且,我也一直期待能和大名鼎鼎的无情大捕头与追命三捕头一起办一个案子,见识一下两位的风采。” 无情道:“但这桩案子,我早已交给了我三师弟。我现在来这儿,是为另一件事。” 他话落,视线便投向站在凤高明一旁的县令唐川流。 唐川流是刚刚和凤高明一起走出来的,不过无情与追命都没跟他说话,他的官位不如眼前这三位捕快,自然沉默不语,此时见无情终于看向了他,他立即拱了拱手,道:“成大人是有事吩咐下官?”说着便瞄了一眼追命的腿伤。 他早就注意到了追命的右腿受了伤。 他想不明白,桃花县是他的地盘,也没听说哪个黑道上的高手在县里居住,有谁会伤了追命? 他也不需要想明白,不管是谁伤了追命,总之以腿法闻名江湖的追命名捕如今受了腿伤,这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紧接着问:“三爷受了伤?是谁这么大胆敢伤崔大人?大捕头是要下官去查这件事吗?” 追命笑道:“只是小伤,伤我的人不会好过,幕后主使者也有我大师兄帮我去查。唐大人,这事用不着你管。我大师兄是要问你另外一件事。” 唐川流问道:“什么事?” 无情没有立即说话,他与追命同时侧头往东边的方向望去,有一阵青烟悠悠飘上天空。 无情即刻一弹指,一点金光也在他们头顶的上空亮了一亮。 此时,辰时已过,巳时来临,日光普照万里,家家户户的百姓都已睡醒起床。虽然他们不敢出门,但仍是打开了窗户,想要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遂见窗外街上,一个身着黄衣的男子提着一个大箱子,双脚不踩地面,在空中疾飞。 而那黄衣人霍然看见前方苍穹亮起的那一点金光,哈哈大笑,飞得更快了。 桃花县里的百姓们见状惊讶异常,有胆子大的,好奇心重的,不禁出了家中,想要跟上去,瞧个究竟。 这一跟,就跟到了桃花县的县衙大门口。 老百姓大都怕官,见他们的唐县令就在前方站着,正想走,忽听一声清清冷冷、好听得仿佛切冰碎玉的声音在微风中响起: “桃花县那些得了疫病的百姓,你都把他们关在了什么地方?” 不远处的百姓们闻言一惊,不明白这个文弱秀气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白衣青年,怎么有胆子问唐县令这样的问题,便留了下来悄悄围观。 那提着箱子的黄衣人到了此处以后,也早已停下脚步,立在车轿“红颜”的后面。 而县衙不远处还有一座高楼,楼上坐着一名女子,正是何蔓蔓,她正一边吃着蜜饯,一边听楼下的谈话。 唐川流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可他却只看着无情,笑呵呵地道:“大捕头说什么,我不明白。” 无情冷笑一声,道:“你不明白,那我换一个问法。桃花县中众多百姓感染了疫病,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 唐川流动了动唇,没有出声。 追命抱着臂,笑道:“你别不说话,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出你关他们的地方了吗?” 唐川流叹道:“是,我是把他们都关了起来。可是这不能怪我,我不关他们,县里死的老百姓会更多。” 追命脸色变冷,语音更冷,极不客气地道:“你身为一县长官,不思如何治理地方,为百姓谋福;县里出了事,更是丝毫不想解决之法,反而抛弃你辖区百姓,任由他们送命。这般视人命为草芥,官府的名声就是让你这种人给败坏了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做这桃花县的父母官?” 唐川流这会儿竟是一点也不怕这两位名捕,笑道:“大捕头,崔三爷,我知道你们是官家御封的名捕,论官位,我不如你们。可我这桃花县县令也是上头封的,我如何治理我的辖区,两位大人能管吗?” 无情此时平静的语调中有一种迫人的冷气,道:“我能管。” 唐川流道:“是官家下旨让大捕头来管的吗?” 无情摇摇头,随即微微一笑,笑时神色也若冰霜,道:“与他无关,我替天下苍生来管。” 唐川流闻言心头一震,见此情景,知道无追二人是必与自己作对的了,他偏头瞅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凤高明,旋即再次看向无情,笑道:“天下苍生?那么多的天下苍生,你都管得过来吗?” 最后一句话刚落,霍然,他衣袖一甩,十来枚飞镖齐齐向着追命射去! 唐川流姓唐,本是蜀中唐门之人,这一手暗器功夫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但他仍有自知之明,知道他的暗器再厉害,也比不上传说中那个以一人敌一门的明器王无情——所以他的暗器,全部向着追命打了过去。 如今正受了腿伤的追命! 至于无情,那就自有别的人对付。 飞镖已笼罩住了追命的身体。 无情依然微笑,还是方才那般冷傲的笑容,道:“能管多少,我就要管多少。至少,桃花县的事,我管定了!” 右手一扬,与那飞镖相同数量的暗器瞬间射出,将那些飞镖倏地击飞,却不落地,竟是直直往县衙里面飞去。 只听“砰”的一声响,唐川流回头看去,却原来是暗器打落了县衙大堂里挂着上书“光明正大”四字的横匾。 横匾躺在地上。 “你不但已没资格再做桃花县的父母官,这‘光明正大’四个字——”无情冷冷地道,“你也不配。” 唐川流大惊失色,但眼见追命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猜想追命果真受伤严重,猛地一下扑上去便欲将追命做人质。 追命叹了口气,悠悠闲闲地往无情身边走了走,没人看得出他施展的是最绝妙的一种轻功身法,然后他才道:“怎么他就只想对付我呢?” 无情道:“大概是因为你受了伤吧。” 追命道:“是啊,我受了伤,连大师兄你都小看我,不让我走一步路。可是,我还有一条腿,还是有些用的。” 这话才落,追命左腿刹地踢出。 一脚,踢上一旁那石狮子。 蓦然间只见尘沙飞扬,尘土糊了唐川流一脸,让他不禁后退了好几步,而那石狮子同时离地三尺,在半空中一跃,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它再度落下地,落到了前方空地之上。 追命一腿,踢飞了一座石狮子像?! 这是什么样的腿法? 不但唐川流瞬间傻眼,呆呆的连脸上的沙子都忘记了抹干净,那不远处悄悄旁观的老百姓们更是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甚至一旁的凤高明眼中也有赞叹之色。 只有无情的神色极为平静,毫不意外,道:“我没有小看你。” 追命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他喝了口酒,随后笑着看向唐川流,又问道:“唐大人,那你还要小看我吗?” 唐川流浑身如坠冰窟,双手都在抖,突然抬头瞪了凤高明一眼,大声喝道:“你说过要帮我的,你为什么不出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第11章 追命的左脚踩在台阶上,抬眸笑看了凤高明一眼。 凤高明哈哈大笑道:“成兄崔兄别听他胡说,我可以解释的。” 无情与追命都没有接话,依然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凤高明走近无追二人身边,悄声道:“我来桃花县之前,就已通过其他渠道调查了一番这位唐县令。他是蜀中唐门出身,曾经当过多年大盗,可后来他却觉得这当土匪拼死拼活抢来的银子,还不如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贪来的银子多,所以他将他那些年抢来的一些古玩字画,都送给了蔡相公,这才当上了这桃花县的县令。”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这县令才当了不到一年,桃花县就突然发生了疫病传染。如果县里百姓都死光了,他一定会被上头降罪,所以他干脆诬陷了这县里一名富商杀人之罪,抄了那富商的家,金银财宝留给自己,珍奇古玩又送给了蔡相公,请蔡相公尽快将他调去别的地方当官。” “但我虽知道了这些事,却苦于没有证据治他。因此,昨晚我到了桃花县,索性说我是蔡相公派来帮他的,让他今天对你们出手,如此一来,他自己先露出了马脚,我们就可以慢慢审问他了。” 凤高明这一番话真假不知,但他提及唐川流曾当过多年大盗这一点,倒与何蔓蔓昨日所言合上了。 无情听罢,一双宁定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凤高明,良久良久,方道:“凤捕头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 凤高明道:“小弟交游还算广阔,我有不少江湖上的朋友,是他们告诉了我唐川流的来历;我还有不少京城官场上的朋友,是他们告诉了唐川流私下向蔡京行贿之事。” 追命也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笑道:“那幸好,凤捕头不是来跟我和我大师兄作对的,不然我们跟凤捕头动起手来,恐怕就没刚才那么轻松了。” 凤高明道:“三爷说哪里话?”他看了一眼县衙大堂里那块已落在地上的匾额,与前方空地上已移了位置的石狮子像,笑道:“就算我真和唐川流联手,也绝对不是大捕头和三爷的对手。” 追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收回踩在台阶上的左脚,走到唐川流的面前,道:“唐大人,你现在应该回答我和我大师兄之前的问题了吧?” 唐川流没听见凤高明方才悄悄跟无追二人说了什么,但他此时已心知肚明,不管凤高明是不是蔡京的人,都绝对不可能再帮自己,他苦笑一声,只能如实答追命的话。 桃花县最东边,有一条幽深的小巷,巷中有一座废弃的大庄子,名为红沙庄。 桃花县里每一百姓,若是生了病,就算还在初期,就算还没有弄明白他们究竟得的是何病症,一旦被县里官差发现,就会将他们押送至这座废弃的山庄,随后听凭他们自生自灭,再无人去看他们一眼。 此刻前往红沙庄的,不但有无情、追命、凤高明三人,也还有那名提着箱子的黄衣人。 追命向凤高明做了介绍:“刘兄是我朋友,济民药铺的掌柜,也是鼎鼎大名的一位神医,来帮忙送药的。”他说完笑着看了看那黄衣人,又道:“你一夜没休息,辛苦了吧,待会儿正事办完了,请你喝酒。” 刘掌柜立即道:“三爷别这样说!我是个卖药的,可不是什么神医。” 凤高明也打量着黄衣人,忽道:“刘兄这一身好武功,若在江湖上行走,也绝对是一流的高手,没想到竟当了大夫。” 刘掌柜道:“会不会武功,与做什么事,可没矛盾。大夫只是一个职业,我很喜欢我的职业。就像凤捕头武艺高强,也去做了捕快,你一定也很喜欢你的职业。” 凤高明道:“你怎么就肯定我喜欢捕快这个职业?” 刘掌柜道:“我以前和大捕头、三爷,还有二爷、四爷聊天时,他们提到他们的职业,都表现出了相当的热爱;他们也都跟我说过,若是能做一个俯仰无愧、对得起天下所有百姓的捕快,那他们这一生也就不枉了。所以,我猜想凤捕头一定也是如此想法,要不然凤捕头为什么要做捕快呢?” 凤高明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这时,他们已到一条破旧小巷当中,巷中道路两旁许多桃树遮挡住了阳光,桃花朵朵飘散着香气,可一种恶臭难闻的味道却是霸道地掩盖了这美妙的花香。 尸臭味。 在场的是三名捕快,与一名大夫,皆是见惯了生死之人,对这种平常人难以忍受的味道,并没有当回事。然而尽管如此,凤高明仍是在走到这里的时候,就停了步。 他不怕看见尸体。 他害怕自己也染上这怪病,丢了命。 只有无情与追命没有犹豫,始终向着尸臭来源的方向前进。 那刘掌柜却拦在他们的面前,道:“大捕头,三爷,还是让我一个人进去吧。” 无情不理他,车轿继续向前,像春水一般悦耳的的声音从轿中传出:“我也会医。” 刘掌柜点点头,他岂能不知,他家四位爷的医术甚至算得上精湛。 但他还是上前几步,紧跟着那轿子,劝道:“大捕头,三爷,可是你们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这儿交给我一个人就行了。” 追命拍了一下他的肩,道:“这事还不够要紧吗?” 旋即也掠到了他的前面。 追命的两只脚,无情那顶轿子的车轮,在片刻之后,便已进入到了这座散发着死味的庄子之中。 庄子里的野花野草依然到处皆是,以一种凶狠的生命力勃勃生长着。可是就在这些花草中间,一具具尸骸无人收殓,已离腐烂不远。 尸体周围,仍有一些活人,或靠着墙壁,或躺在地上,眼神浑浊无光,显然正在等死,看见有人又进了这庄子,他们的脸上也没有一点波澜浮现。 追命见此情景,只说了一句:“我们是来给你们治病的。” 庄内众多奄奄一息的病人抬起了他们的眼皮。 一道白色的影子于此时从轿中掠出,无情端坐在地面,眉目冷峻,动作却很轻柔,洁白修长的手指搭上了面前一名老者的手腕,他发现那老者不但得了这传染怪病,还有其他陈年旧疾,便取出银针,在他身上几处穴道,扎了几针。 与此同时,追命也已坐在了一名幼童的面前,他给那幼童展现了一个最明朗的笑容,随即也探了探那孩童的脉,他发现这孩子不但得了这怪病,身体还极很虚弱,没一点力气,他便给这孩子输了些内力。 刘掌柜这时还在吃一颗能够预防疫病传染到自己身上的药丸,看见无情与追命的举动,怔了怔,赶紧吞下药丸,又拿出两颗来,分别递给了无追二人,然后道:“我们送他们去医馆,再给他们熬药?” 无情服下药丸,摇摇头,平静地道:“你也替他们把一下脉,看那药方对不对。” 刘掌柜颌首,蹲在地面上,先探上离他最近的一名病人的手腕,随而沉思片刻,紧接着去第二个人的脉,第三个人的脉,好半晌,他脸上有了笑容,道:“余兄的医术果然令人佩服,他开的药方没有问题。” 无情敏锐道:“你认识余章?” 刘掌柜道:“有过一面之缘,他不是江湖人,不会武功,只是一名普通大夫,但他的医术医德是相当不错。两年前,恒城也有许多百姓得了一种怪病,那病比今日桃花县的这病来得还要凶,我当时听闻此事,带了几个徒弟去为那城里的百姓诊治,就遇上了他。原来他也是主动去恒城为那些百姓治病的,且在治好那些人的病之后,一文钱的诊金也没收。我那时候,就极敬佩他。” 听着刘掌柜说话的时候,无情与追命也继续探其他几名病人的脉搏,同时或施银针,或输内力,尽量缓解他们的病痛。 他二人虽非真正的杏林中人,医术不如刘掌柜这般常年沉浸在医道上的大夫高明,可也绝对不差,这时已看出,余章所开的那张药方,确实应该没什么问题。 追命忽问:“那张药方上的灵见草,也是有用的吗?” 刘掌柜道:“没有灵见草,单凭这些药材——”他拍拍他带的箱子,“也能给他们治病。不过若是有了灵见草,和这些药材一起熬制,疗效肯定要更好一些。” 追命听罢笑了。 他是偏头冲着无情在笑,爽朗地道:“大师兄,看来昨晚我没有白去半天崖一趟,这伤也不算受得冤枉——值了!” 值了。 追命就是这样永远以豁达洒脱的心情去看待他所受过的所有苦与难。 无情看着他,不自禁地也感觉到开心,那两道锋利的眉毛舒展开来,扬唇一笑。 正在靠着一旁墙壁的已被无情施过针的那几名病人,勉强地睁着他们的眼睛,乍然见这清俊绝伦的白衣青年露出这般悦然的笑容,他们倏地不知身在梦境还是仙境。 而无情这时则只是凝视着追命那年青的笑容。 不过须臾,春风吹来的桃花瓣落在了他们的肩上、衣上,他们没有忘记正事,移开了看向对方的目光,带着这些还有生命迹象的百姓们离开这座庄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第12章 无情与追命一出红沙庄就看见了庄外整整齐齐站着三个人。 凤高明是其一,余章是其二,其三则是一位姑娘。 那刘掌柜见着余章,也没理其他两个人,只冲着余章一笑,喜道:“余兄,你好啊!还记得我吗?” 余章怔了怔,看了对方好一会儿,这才终于想起对方乃是自己两年前行医时遇到过的一位同行,他那张满是悲愁的脸上挤出点笑容,向着刘掌柜打了个招呼。 而那名姑娘原本正与凤高明争执着什么,此时也转过身来,但见她身着一袭翠绿长裙,如墨秀发披肩,一张瓜子脸,仿若新月晨露,出奇的美丽。 她先看了追命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在无情的身上,行了个礼,温柔的声音道:“成大捕头,崔三爷。” 追命向她点了个头,就走了。 或者说是飞了,一转眼不见人影,谁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无情看着那女子道:“何姑娘?” 何蔓蔓道:“是我。” 此时此刻的何蔓蔓,与往常的何蔓蔓很不相同。 她往日里做男子打扮,不但总是一身灰衣,连一张脸也是灰灰的,将自己弄成个灰头土脸的模样。而今她梳洗干净,穿长裙,戴玉钗,才可见其原本相貌的绝色。 这样美貌的女子,普通男子若看到她,恐怕都会心动。 无情静静地问:“有事?” 何蔓蔓道:“你和三爷今早在县衙门口跟唐川流说的那番话,我听见了。我当时就在旁边的一座高楼上。” 无情道:“我知道。” 从何蔓蔓待在楼上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何蔓蔓绞了绞手指,道:“大捕头,对不起,昨天在牢里我误会你跟那狗官沆瀣一气,还骂了你。” 无情道:“你现在来这里,就是跟我说这个?” 何蔓蔓摇头道:“我今早听见你和三爷要来看这些病人,就去请了余大夫,让他跟我一起来找你们,看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她说着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凤高明,“可惜,这位大人就是不让我和余大夫进去。” 凤高明听她说到这里,立刻道:“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姑娘和大捕头、三爷认识。你若是平常百姓,我怎能放你进那种地方。” 忽听一个爽朗带笑的声音道:“这地方,我看暂时谁都不要进了,我们先去医馆。” 追命驾着一辆马车重回此处。 没人能弄明白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马车驾到这儿的。 无情与刘掌柜已将病人们一一送上马车的车厢之内。 凤高明忽道:“其实我也有马车。” 追命亮亮眼睛,道:“凤凰车?凤捕头愿意借给我们用用?” 凤高明沉默不言,他原本就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虽然他也可怜这些百姓,但他的马车“凤凰”可不寻常,那是他的宝贝。 就像“红颜”与“燕窝”是无情的宝贝一般。 谁知他正沉思着,转眼间他就看见无情将两名病人带进了“红颜”之内。 却原来是病人太多,追命带来的那辆马车也坐不下了。 凤高明呆了一会儿,犹豫之后再犹豫,突然,他走上前去,扬声道:“不觉得挤吗?来几个人,坐我的车吧。” 无情本来一直对着凤高明时神色淡淡,不过,此刻听见这句话,倒不禁偏过头去,看着凤高明,眼中有隐隐的赞赏之色。随即,他于风中一掠,已坐在了追命带来的那辆马车的马上,背脊挺直,白衣微扬。 何蔓蔓跑到他身边,问道:“大捕头,我可以帮你们做什么啊?” 追命道:“何姑娘,待会儿我大师兄还得回去审钱榕和牢里其他犯人的案子呢,到时候麻烦你当个证人了。” 何蔓蔓“哦”了一声,先去与余章一起照顾病人了。 她今天乖得有些不可思议。 众人已启程,追命看着她背影,摸了一摸下巴胡渣,喝了一口酒。 无情骑在马上,忽轻声道:“你既说过要帮我办蔡京府上失窃的案子,为什么现在又要我去审钱榕?崔捕头办案就是这样有头无尾吗?” 相较于治疗这些病人,随时会有染上疫病的危险,去审案对于他们而言则是一件没有丝毫风险且再简单不过的事。 追命施展轻功,脚不沾地,与无情并肩,也低声笑道:“大师兄,那我请你帮我找冰花鱼,你为什么还不去九繁山呢?既然我们都留在了这儿,那我们就还是各干各的吧,本来就是你要查的案子,干嘛还要我查?” 无情轻轻摇首,道:“这找冰花鱼的事,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但你应下了的事,你就必须要做到有始有终,懂吗?” 追命愣了一下,动动唇,他完全想得出如何反驳无情这句话,但他不敢反驳,思索片刻,也就只能喟然叹口气,道:“是,谨遵大师兄教诲。” 无情欣慰地道:“待会儿我帮刘兄给他们治病,你到了县衙之后,就去查查这县里所有的旧案。待这里的事情结束,我们再一起去九繁山。” 他一边说,一边想,昨夜围杀追命的那群人究竟是谁所派,目的为何,目前尚未搞清楚。他得陪在三师弟身边,不管前方再有什么危险,也有他和三师弟携手作战。 追命道了一声:“好。” 他说完,则心想,好像自从遇到那只鸽子起就麻烦不断,大师兄说他会到桃花县的大牢里来,也是因为遇到四个江湖低手的暗杀,而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派那四个倒霉杀手来对付大师兄的蒙面人是谁,目的为何。他得陪在大师兄身边,无论幕后人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有他和大师兄一同闯过。 说话间,他们已再度到了桃花县的县衙大门口。 追命停下脚步,冲着无情挥挥手,随即转身,走进县衙大堂,捡起落在地上的那块“光明正大”的匾额,又走出来,将匾额放在石狮子像的头顶上。 阳光将那四个金漆的大字照得闪闪发光。 那些还待在县衙的官差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峰遭了殃,这会儿对待追命的态度更是恭恭敬敬,丝毫不敢怠慢,道:“崔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追命拍拍石狮子的狮头,看着他放在狮头上的光明正大横匾,道:“把牢里的犯人都带出来,我要审案。” 那官差诧异道:“在这儿审吗?” 追命迎着风,举目望天,笑道:“在阳光下审案不好吗?” 桃花县的冤案虽多,可基本都不是什么大案奇案要案,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再加上前来协助的高明神捕,单凭这两个人,他们可以将每桩案子都审得很快,很清楚,很明白。 原本在大牢里受冤待斩的人可以见太阳了,原本在红沙庄里病重等死的人也可以见太阳了。 忽忽三天过去,街上的百姓渐渐多起来,一家家商铺也都开了门,欢歌笑语声可闻。 这日傍晚,追命处理完最后一桩冤案,从县衙走到了县里最大的一家医馆,还未走进医馆大门,就听见一阵箫声。 箫声本哀伤。 可是他现今听见的这萧声,那么清亮,那么高亢,天籁仿佛穿透云霄,也吹散了所有还在医馆里养病的病人们的愁绪。 追命跨进门,端详了一会儿正在以箫声为病人们治疗体内瘀疾的无情,良久,才转头看了看给病人们探脉喂药的刘掌柜与余大夫。 然后,他第一件事却是去了余章的身边,笑着问:“看来他们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余章道:“哪能那么快?他们要完全好起来,还得等一段日子。不过县里的疫情算是控制住了。” 追命道:“既然这病已经控制住了,为什么余大夫你还是这么愁眉苦脸的呢?” 余章闻言一愣,道:“我天生就长这样,不行吗?” 追命笑道:“行,当然行。”话锋一转,又问道:“余大夫,你说人身上有病可以用药治,人心里有病,得用什么治?” 余章道:“那得看心病的缘由是什么。” 追命道:“可惜我不知道啊。” 他看着对方脸上浮现出疑惑,也不等对方接话,说完就转身走了。 他走去了正待在窗边的无情身边。 窗外天空一碧如洗,几朵白云悠悠。 无情一曲奏完,放下萧管,压低了声音道:“你不审他?” 追命嘴唇翕动,以极轻微的声音道:“我相信刘兄的眼光,他称赞过余大夫有医德。” 无情轻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像老二这般不顾自己,全为别人着想?” 追命赶紧地摇头,道:“二师兄什么都好,这为别人着想嘛,当然也是好的,但不顾自己这一点,我可不认同,我也不想学。”顿了顿,又道:“只是那位余大夫这几天确实为诊治桃花县里患病的百姓出了很多力,他既为别人治病,我也想先把他得心病的原因搞清楚,再决定治不治他的病吧。” 他说完,最后问:“大师兄,小二他们呢?” 无情道:“何姑娘带他们上街玩了。” 追命一愣,很不解地问:“何姑娘?大师兄,你是说何蔓蔓姑娘?她什么时候和小二他们关系这么好了啊?”他凑近无情耳边,又小声地问:“那何姑娘,我们还要不要审啊?” 无情道:“那桩案子,你在查,你看着办。” 追命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那桩案子,是别的事。” 无情道:“但那桩案子,也该结案了。” 追命颌首道:“是。” 医馆外的大街上,有脚步声响起。一队腰佩长刀的威武官差向着医馆大踏步向着医馆走来——他们身着的捕快服饰与当地捕快所穿服饰完全不同,显然是来自于京城的高级捕快。医馆里的病人听见这阵动静,脸上都露出些许惊惧的不知所措的神色。 无情又拿起了他的箫吹奏。 所奏的曲子是曾经某个春日,他吹竹箫,追命拉胡琴,两人兴起时共同所创,乐曲清音一响,既可为人驱散心中悲伤,还可为人化解体内的内伤与疾病。 这曲子的曲名倒是追命所取,名之为《有情风曲》。 医馆里的病人此刻似乎就沐浴在一阵有情的春风里,也不觉得害怕了。 追命在这时则已走到了大街上,走到了那群官差的面前,笑着和他们打了声招呼。 官差们瞬间停步,相当恭敬地对着追命行了一礼,道:“参见崔大人。” 追命道:“来找我的?” 官差们点点头。 追命道:“我跟蔡相公承诺过的,七日之内,办好这桩案子。这还没到第七天呢,你们就迫不及待来抓我回去问罪了?” 那为首的一名官差脸上露出极不自然的笑,道:“三爷说笑了,我们是奉命来帮助三爷办案的,不知三爷抓到那名盗贼没有?” 追命道:“那真是谢谢你们了,不过还用不着你们帮我,案子我已经解决了。” 那官差惊讶道:“盗贼抓到了?” 追命冷笑一声,道:“我当时只说解决这案子,没说一定要抓盗贼。桃花县县令唐川流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私下杀害一名无辜百姓之后,栽赃嫁祸于桃花县百姓钱榕,并在蔡相公不知情的情况下,将钱榕的一些古玩字画,赠予了蔡相公。事后,钱榕的一位好友,深夜前往蔡相府,只为向蔡相公诉说冤情,相信蔡相公知晓此案以后,一定会为钱榕平反,也一定将那些古玩字画还回去。谁知道她还没见到蔡相公,就被好几个空有武力、没有脑子的笨蛋给打了,她没办法,只好拿着原本属于钱榕的东西,逃了出去。” 追命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卷案卷的卷宗,递给了对面为首官差,继续道:“我已经把这案子的始末写得明明白白了,证据也都有。那名盗贼夜闯蔡府,虽然事出有因,但也确实有错,确实犯了法,如果蔡相公还非要把那名盗贼抓回来,关进大牢,当然也行,我可以去帮忙抓人。但我想,以蔡相公的胸襟气度,知道此案之冤以后,应该可以理解那名盗贼吧?” 那几名捕快听罢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追命侧过头,听着医馆里这箫曲正奏到最高亮、最令人激昂之处,他微微一笑,道:“你们可以回京,把我的话说给蔡相公听了。别再站在这里,惊扰到这里的百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第13章 翌日,到了要离开桃花县的时候。 不但无情与追命要离开,凤高明也要离开。 原本,无情与追命皆以为,这位向来独来独往且非大案不查的高明神捕,会来到这座小县,原因绝不会只是帮他们查案这般简单。谁料这几日,凤高明倒还真的始终认认真真地帮助追命审理桃花县的所有冤案,一直到桃花县恢复了欢乐祥和的气氛,他才放放心心地走了。 凤高明临走前,追命敬了他一碗酒。 再之后,追命斜倚在驿站大门的门框边,看着凤凰车逐渐远去变为一个小黑点,忽叹道:“大师兄,我仍是有很多疑问没搞清楚。” 无情没有回答他的话。 无情坐在轿子里,看着手中一张张的信笺,片刻后,反倒说了另一句不相干的话:“目前江湖上没有发生任何大案。” 追命明了地点点头,苦笑道:“那看来,疑问又多了一个。” 先前追命所捡的那只白鸽体内所中之毒,乃是岭南老字号温家研制之毒,虽说好些年前,那毒就已流传于江湖,不一定只有温家人才会使用,但普通百姓也是不可能接触到它的。 因此这桩案子,必是江湖人士所犯下。 无情早在京城之时,就已传信吩咐隶属于神侯府的各地捕役密探,查探最近江湖上有没有发生过人命案子,今日他收到各地回信,得到的结果是: ——没有。 要么,是这桩案子做得太过隐秘;要么…… “红颜”的轿帘是掀开的,无情与追命对视了一眼,均自沉思,无论是何种原因,现在桃花县之事已经尘埃落定,他们都要尽快去给这鸽子解毒的。 何况,这几日三剑一刀僮好像已经和这鸽子处出了感情。 约莫一盏茶时间,收拾好行李的三剑一刀僮终于欢欢喜喜地跑到了无情与追命的面前,他们的身边还跟着换了一身青色裙子的何蔓蔓。 自从那日在县衙大门口,听了无情与追命对唐川流的斥责,何蔓蔓似乎就对无情生起了崇拜,总爱跟着这位名捕身边转悠。若是无情有事要办,她就极乖巧地带着三剑一刀僮去街上玩耍。 这会儿,四僮就一边吃着何蔓蔓之前给他们买的蜜饯,一边极高兴地问道:“公子、三爷,我们终于可以走了吗!” 追命笑道:“你们不喜欢待在这里?” 何梵立刻道:“不是不是,这里很好,我只是觉得那鸽子好可怜啊,每天只能靠阿三和老四给它扎针喂药吊着命,一直飞不起来。我希望我们能找点给它找到解药,让它能飞起来就好了。” 何蔓蔓插话道:“你们要去哪里给那鸽子找解药,我也可以去吗?” 追命道:“何姑娘,你夜闯蔡府行窃一案,蔡相公应该不会再管了,你现在就算回京城,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上一天一夜,也不会再有人抓你。” 何蔓蔓道:“可我也不是京城人,去京城干什么?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很无聊的,就让我跟着你们,好不好?” 叶告想了一想,也道:“对啊对啊,让蔓蔓姐姐和我们一起去吧,反正我们是去九繁山抓鱼,又不是破案,没有危险的。” 原来这几日,四僮不但与鸽子处出了感情,也和给他们买蜜饯吃的蔓蔓姐姐处出了感情。 追命喝了口酒,若有所思,他发觉自己这几天一心一意给受冤的百姓们翻案,好像错过了不少事? 何蔓蔓道:“有危险又怎么样了,我武功比你们四个好!”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无情,“大捕头、三爷,有危险我还可以帮你们啊,带我去吧。” 无情道:“九繁山不是我和三师弟的家,何姑娘你想要去,本就不必征求我们的意见。” 言下之意,自然是同意何蔓蔓跟随了。 何蔓蔓喜笑颜开,跑到无情的面前,道了一声:“多谢大捕头了!”又问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吗?” 追命又喝了一口酒,他现在可以确定,他确实是错过了不少事。 他摇了摇头,道:“再等一等。还有一件事,前几天我一直忙着,没空去办。今天,我必须得先办完了这件事,才能够出城。” 四僮齐齐问道:“三爷,是什么事,很重要吗?” 追命郑重地道:“有关我清白的一件事。” 一瞬间,别说三剑一刀僮与何蔓蔓全都懵了,就连无情也狐疑地看向了他。 追命正要说话,忽见驿馆门外,前方街上又来一群人——却居然是钱榕听到无情与追命今日要离开的消息,带着一群刚洗脱了冤情从牢房里放出来的百姓,以及那些所患疫病已渐渐好转的病人的亲人家属,浩浩荡荡来到驿馆,来与他们二人告别。 二人只能停止了谈话,旋即就被这群百姓团团围住,听他们热情非常地口口声声称呼恩公。 四大名捕多年来为民办案,类似的场景已不知遇到过多少次,但他们仍是觉得自己所做一切都是职责所在,面对百姓们如此盛情,实是受之有愧,与这些百姓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好不容易他们终于告辞,离开了驿馆。 钱榕等人依然目送他们的背影。 他们已渐渐走出长街,来到一条稍稍安静的小巷,微风轻拂,飞燕穿柳。 追命倏然就像一只燕穿过了“红颜”轿帘,进入了轿子内部。 无情偏头看了他一眼,便让他坐下了。 这轿子,别人不经过无情同意,不能进;但如果是他的三位师兄弟,则想什么时候进来坐,就可以什么时候进来坐。 无情这时还问道:“去哪儿?” 追命道:“紫水街。”顿了顿,又解释道:“大师兄,你还记得在大牢里的时候,我跟你讲过的故事吧?” 无情按了一下轿子里的一处机关按钮,轿子瞬间换了一个方向前进。 同时,他思索一阵,道:“你是要去把欠的饭钱补上?” 无情当然记得,追命说过,他与何蔓蔓初到桃花县,在街边一家小店吃饭时,正好看到一辆囚车里坐着许多满面病容之人,他去管了闲事,进了大牢,那该给店老板的饭钱自然也就没给。 追命笑道:“是啊,我要是不把这钱补上,这捕快吃饭不给钱的事传出去,我还有什么脸面当世叔的弟子,还有什么脸面当你的师弟?” 无情微微笑道:“这确实是关系到你清白的大事。” 追命道:“是啊,只不过……只不过……” 他讲到这里,竟突然有些难以启口的样子。 无情道:“只不过什么?” 追命道:“只不过……我当初给你讲的故事里还有一段,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天进了大牢,之所以能和钱榕关在一间牢房里,是因为我跟狱卒行了贿的缘故。那狱卒如今也受了惩罚,但我之前给他的银子,我却忘了要回来。所以嘛……” 他干咳一声,小声道:“我现在身上没钱了啊,大师兄。” 在桃花县的这数日,追命每天吃饭,是无情付的钱;每天想喝酒,是三剑一刀僮去给他买的酒,因此倒也没有需要他花钱的时候。 无情闻言愣了一下,突然忍不住笑了。 追命道:“大师兄,这很好笑吗?” 无情居然笑着点了点头。 可以看到三师弟如此窘迫的模样,实在是很难得。 追命愕然片刻,随即叹道:“算了算了,你想笑就笑吧。” 反正大师兄笑起来是真好看。追命一贯这样认为,也一贯喜欢看无情的笑颜,然而也就只有最近这些天,他会在无情笑起来时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发痒。 追命往后一靠,心想真是糟糕,自从那天夜里在半天崖,自己好像也生了怪病之后,这病似乎就没好过。 无情笑够了,已从钱袋里摸出一半的钱,有碎银有铜钱,全递给了追命,道:“想借钱就直说。” 追命也不客气,接过之后就往身上一揣,道了一声:“多谢大师兄。”遂飘然出了轿子。 约莫一盏茶时间,紫水街已到。 那家小店的生意红火了许多,几张桌子周围坐满了客人。追命走过去,笑着问那店小二:“还记得我吗?” 那店小二似是发了一下呆,霍地惊喜道:“记得记得!您来我们这儿吃饭吗?请坐请坐,您想吃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做!” 追命见状傻了眼,这家店小二对不给饭钱的客人还这么热情的吗?他想了想,将钱递给对方,道:“记得就好,这是上次我欠的饭钱。” 那店小二连忙摇手,道:“不不不,这位大人,我们怎么能收您的钱!”他亮着眼睛,颇为崇敬地看着追命,“前些天您和另一位公子在县衙门口跟唐县令说的话,我当时在一边也听见了,您和那位公子可真了不起,给我们这些老百姓出了一口恶气!您来我们小店吃饭,是我们的荣幸,我怎么能收您的钱?” 追命这下算是明白了对方为何会有如此态度,笑道:“可是吃饭给钱,天经地义。我要是吃白食,岂不是变成了像唐县令那样的人?拿着吧!” 他将那串钱硬塞到店小二的手里,摆了摆手,转过身,就又走到了轿子“红颜”的旁边。 从桃花县到九繁山,大约还有三天左右的路程。 出了城,到了半天崖,那夜留在这里的尸体,他们早已经派人处理。如今耀耀日光下的山崖,更显险峻。 再往前走,经过一座山,一条河,两个城镇,他们于第三日的黄昏,来到九繁山脚下的一家客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第14章 九繁山共有九座山峰,绵延百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黄昏,落日隐在山腰处,散发着余晖。若是此刻上山,待到达山中之时,夜幕必然降临。黑夜里寻鱼,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小白啊小白,你只有再忍一晚上了。”何梵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看着停在自己手掌上的鸽子,叹道,“明天我家公子和三师叔一定能给你找到冰花鱼做解药的。” 追命从他身边路过,顿住,问:“你叫它什么?” 何梵笑道:“小白啊,这是我们给它取的名字。” 追命忍笑道:“这个名字,幺儿知道吗?” 陈日月跳着跑过来,道:“他知道,但是我和小二老四都同意这个名字,只有幺儿一票反对,少数服从多数,所以他的反对——无效!” 追命嗤的一声终于笑起来,抬眼往前方溪边望去。 白可儿与叶告此时皆挽着裤腿站在溪水里,一个用着无情所教的轻功身法,一个用着追命所教的轻功身法,在比赛谁抓的虾多。 而无情与何蔓蔓则安静地坐在小客栈店外的一张桌子边上。 这是九繁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只有一层楼,门外两张桌子,店里大厅六张桌子,后院两间小客房。至于店里的人更少,一个店老板兼店小二,以及一个厨子。 这一会儿,厨子正在厨房做菜。 三剑一刀僮年少爱玩,在等待上菜的期间,可不愿意就那么干坐在椅子上,无情遂打发了他们去随意逛逛。 追命也去观察了一下附近的路径。 只有无情一直端坐着,低首看一份邸报——那是他在路过上一个小镇时,在官府拿的一份朝廷新发的邸报。 他总是这样。何蔓蔓一边喝着茶,一边想,这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无情要么静坐沉思,要么就看看每天的新邸报,随后与追命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话题;明明也只是个捕快罢了,却活得好像天下事都归他管——不疲惫吗? 以至于,何蔓蔓想和无情说话聊天,都找不到恰当的时机。 她只能在无情喝完一杯茶的时候,再立刻拿起茶壶,给无情倒第二杯。 斜阳的光辉照着无情的黑发,将他的一丝发梢都染成了金色。 追命就倚着一株树,凝视无情苍白的脸,和那一丝金发梢。 何梵也随着追命的视线看过去,喃喃道了一句:“公子真好看。” 追命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日月道:“蔓蔓姐姐也好看。” 追命笑着偏过头,弹指给了陈日月一个爆栗,道:“小小年纪,不要总盯着人家姑娘看,这样可不礼貌。” 陈日月不服气地咕哝道:“小什么啊,也就只有您和公子还有二爷四爷才一直把我当小孩子。”顿了一下,又极小声地问:“三爷,你说蔓蔓姐姐是不是喜欢公子?” 追命没理会他前一句嘀咕,在听见他后一个问题时,道:“怎么看出来的?” 陈日月道:“她这一路都想和公子套近乎啊。” 何梵点点头道:“好像就是在桃花县,您和公子一起制住了唐川流,然后去接那些患病百姓的那天起,她就一直缠着公子了。” 陈日月接着道:“我们那天白天没跟您和公子在一起,不过我们后来听凤捕头说了,您和公子那天在县衙门口可厉害了,好多百姓都崇拜你们,蔓蔓姐姐会不会就是那天喜欢上公子的?” 追命很肯定地说:“不是。” 何梵心里犯嘀咕,怎么就确定不是呢?但他也没敢反驳师叔的话,过了会儿,又问道:“那公子是不是喜欢蔓蔓姐姐?” 追命这回无法立即回答“不是”这两个字了。 谁知道大师兄是怎么想的呢?虽然他与无情已经猜出这姑娘非要跟着他们,是别有缘故,可是大师兄对这姑娘是什么意思,他之前倒一直没思考过。此刻何梵这么一说,他不禁一怔。 何梵是看出什么来了? 追命突然很不高兴。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会不高兴? 大师兄从前喜欢过别的女子,为此受过很重的情伤,这件事他与铁手冷血都是清楚的。他也知道,经过那件事之后,大师兄是绝对不能再受感情方面的伤了。 可是这位蔓蔓姑娘要跟着大师兄的目的究竟为何,目前他们还没弄清楚;她会不会给大师兄带来伤害,也未可知。 所以自己才会不高兴。追命心想,一定是这样。 他只能再次问:“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何梵道:“蔓蔓姐姐想跟我们一起上路,公子竟然没犹豫就答应了啊。”又道:“蔓蔓姐姐是真的好漂亮啊。” 追命道:“那就也不是。” 他说完,暂且放下心,但还是莫名觉得不爽,随即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 他的葫芦里剩下的酒本来就不多,这一口气,直接给喝光了。 追命摇了摇葫芦,走去小客栈门边,向着里面的店老板扬声道:“店家,来坛酒。” 店里的老板走出来,堆笑道:“真对不起,客官,小店的酒已经卖光了。” 这里地处野郊,附近小村落虽然不少,但都不卖酒;店老板要进酒,须得前往城镇。今日已晚,那老板本打算明日再去购酒,谁知今天的客人里就有一个酒鬼。 这酒鬼闻言,看着自己手中的空葫芦,叹了口气。 无情放下邸报,抬起眸,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向追命,道:“你这酒也未免喝得太快了。” 追命道:“大师兄,我已经很省了。不过我若是知道这家店的酒卖光了,我一定更省。” 何蔓蔓托着腮,忽道:“西顺镇的长思街有一家酒铺,卖的银光酒,那是极有名的,也是我生平喝过最美味的酒。如果得空了,三爷你倒可以去那儿买一坛尝尝。” 追命一听,瞬间亮了眼睛。 何蔓蔓继续道:“只可惜我们明天要上九繁山,是去不了西顺镇的,所以三爷你明天是尝不了那酒了。” 追命听罢,那亮起来的眼睛还不由地眨了一眨。 对于一个酒鬼来说,听到一处地方有美酒,却到不了,喝不成,那滋味当然是十分不好受。 无情淡淡道:“老三,你去西顺镇的时候,别忘了去一趟那儿。” 追命笑道:“大师兄,我说了我现在就要去南顺镇了吗?我现在可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无情道:“你现在若不去,待会儿还有心情吃饭吗?” 对这个师弟的了解,让无情可以肯定,如果追命喝不到他想喝的美酒,待会儿即使吃的是山珍海味,他也定然食之无味。 追命哈哈笑道:“知我者,莫若大师兄也。你放心,那儿我也会去。” 无情道:“路上小心。” 上回围攻追命的幕后主使者还未找出来,无情不得不提醒追命这一句。 追命颌首道:“你也一样。” 话落转过身,风一飘,他随着风,瞬息之间就没了影。 何蔓蔓看了一会儿追命离去的方向,忽然问道:“大捕头,你和三爷刚才说的‘那儿’,是哪儿啊?” 无情道:“一个朋友的住处,我让他去打个招呼。” 所谓“一个朋友”不算假话,却也不是事实的全部。只有追命明白,无情让他去的,乃是神侯府设在南顺镇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桃花县一案,还有不少困扰他们的谜团,尚未解开;如果是往常,他们一定会亲自调查清楚。但那只如今已经被三剑一刀僮取了名字当做宠物养起来的鸽子,所牵扯到的人命案子,却也不能再耽搁了;他们只好先去九繁山寻找冰花鱼,同时给神侯府分散在各地的密探捕快发信,让那些兄弟帮忙查一查余章的信息。 而今数日过去,想来应该有回信了。 无情也明白,三师弟就算不为喝酒,也必会去一趟西顺镇的的联络点收信——只不过,大概会吃了晚饭再去。 这些事,却是不能告诉旁人知晓的。 何蔓蔓只当四大名捕交游遍天下,在西顺镇有个朋友不奇怪。她将这事抛开,开始在心里计算,西顺镇不远不近,追命的轻功虽然绝顶,但又要买酒,又要去跟朋友打招呼,一时半会儿定然是赶不回来的。 太阳已快落得没影,月亮还未升起来,凉意幽幽的风却袭来了。 厨子终于做好了几样简单的饭菜,给他们端了上来。 三剑一刀僮还在溪边玩耍。 无情准备唤他们回来。 何蔓蔓已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肉丸吃。 她美滋滋地将肉丸嚼了吞进肚,再喝口茶,突然,她秀眉一皱,道了声:“小心!” 无情看向她。 她咬了一下唇,艰难地道出两个字:“有毒。” 已回到这里的三剑一刀僮登时一惊。 无情神色不变。 但无情的一只手已经伸出,探上了何蔓蔓手腕脉搏。 确实有中毒的迹象。 无情微一沉吟,另一只手摸进佩囊,正要取出一枚可以压制百毒毒性的药丸,而何蔓蔓在这时挣扎着起身,脚步不稳,一个朗跄,忽然往前一栽。 无情伸手去接。 她蓦地跌进了无情的怀里。 一股女子的幽香传到无情的鼻间。 软玉在怀。 脖颈却凉。 何蔓蔓袖中突现一把匕首,刀刃贴上无情的脖子。 这一瞬间,她连点无情身上七处穴道,倏地绕到无情的身后。 “为了这一天,我一直在了解你。”何蔓蔓从怀中掏出一粒解药,给自己服下,旋即开口,声音陡然变冷,“我听说,大捕头你有一种暗器可以从口中发出,十分诡异,曾经不少人都死在那暗器之下。所以,请恕小女子失礼,就不再与你面对面说话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第15章 无情还是那么冷静。 自始至终,冷如山上雪,静如雪上峰。 何蔓蔓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得到他身上那一种冷漠安静、仿佛遗世独立的气质。 三剑一刀僮却不禁慌乱了,手握刀剑,齐声叱道:“你干什么!” 何蔓蔓没理会他们四个,有些不放心地再点了无情身上几处穴道,这才道:“大捕头,我只杀你,绝不会动你宝贝徒弟一根毫毛的。” 无情坦然自若得仿佛贴在自己颈边的匕首并不存在,淡淡问道:“饭菜里真有毒吗?” 这是他为人所制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何蔓蔓愣了一下,回答道:“没有。毒粉在我指间,是我喝茶的时候给自己下的。” 无情道:“所以,这家店的老板与厨师并不是你的人。” 何蔓蔓道:“我不认识他们。” 无情此时动弹不得,但他眼角余光可以瞧见那店老板与厨子都在瑟瑟发抖,他迅速道:“小二阿三老四幺儿,保护他们。” 四僮齐道:“公子——” 无情道:“照我说的做。” 四僮颌首道:“是。”随即走去那店老板与那厨子身边,安慰了他们两人几句,便护着他们进店了。 四个还算沉着的孩子与两个战战兢兢的成年男子在片刻之后,走到了客栈的后院。 白可儿立即低声道:“老四,你轻功最好,去找三爷,快点!” 叶告点点头,就要翻墙。 陈日月转了一下眼珠,忽道:“我总觉得……” 叶告瞬间停步,与何白二僮一齐问:“什么?” 陈日月道:“公子会那么容易被制住吗?” 白可儿道:“我也这样想,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通知三师叔。” 何梵也道:“老四,你路上边走边发信号,三爷总会看见的。” 尽管这四个孩子对他们的公子都有十足的信心,但他们此刻的内心依然甚是焦急。假若公子是真的被何蔓蔓制住,何蔓蔓封住的可是公子全身的穴道,所以公子现在连头也不能动一下。 也就是说,公子最后的杀招“三点尽露”,也是发不出来的。 明月徐徐升上了天,天地反而亮了一亮。 带着寒气的风吹在无情的脸颊上,也吹动了他额前的发丝,令他的眼眸有些痒。 何蔓蔓叹道:“大捕头,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你放心吧,我只杀你,其他人都会活着。” 无情道:“那为什么不立即杀我?既然你这样怕我,就最好立即向我下手。” 何蔓蔓道:“我怕你?” 无情微微一笑,傲然依旧,道:“你如果不怕我,为什么在制住我之后,还要封住我身上所有穴道,甚至不敢站到我面前?”又道:“你不但怕我,你还怕我三师弟,所以你调走了他之后,才敢对我出手。” 何蔓蔓默然半晌,道:“西顺镇确实有一家酒铺卖的银光酒很好喝。不过你说得对,我是挺怕你和三爷的。”又停顿好一会儿,方继续道:“我不立即杀你,是因为我想让你死个明白。” 无情点点头道:“这些天,我也一直很想弄明白你这般费力要与我结识的原因。” 何蔓蔓道:“这些天?” 无情道:“钱榕受冤入狱,你不先救他出狱,反倒离开桃花县,入京夜闯蔡京府,如此不分轻重缓急,不就算准了我若是得知京城有一位敢与蔡京作对的义盗,我就一定会出手相助吗?” 何蔓蔓道:“但我又不知道,我的这桩案子,皇帝会交给你来查。” 无情道:“可是‘壹间书坊’的老板是余大目,而余大目与我关系匪浅,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那晚,神风六刀追你许久,你突然停在了‘壹间书坊’的门口不动,便是因为你明白,小余看到你被擒,一定会向我报告,而我也必会救你。” 何蔓蔓大感惊讶:“你……你怎么会晓得……” 她皱起眉,沉吟须臾,霍地恍然道:“我记起了,那天晚上,我本来打算硬受神风六刀一击,谁料三爷突然出现,带走了我,那原本该打在我身上的六道内力,就会打在站在我前面一个小姑娘身上,可三爷却跟我说,那小姑娘不会出事……是啊,你当时也在场,那小姑娘又怎么会有事。” 她蓦然又道:“你不要告诉我,你那时候就怀疑我了?” 无情道:“那时我和我三师弟只是疑问,你明明还有力气,为何却要在壹间书坊的门口停下。三师弟陪你去桃花县,也是想调查清楚,你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何蔓蔓道:“我那时还不知道带我离开京城的那位药铺老板,是大名鼎鼎的追命三捕头,我本以为他坏了我的计划,正打算另想个办法去京城接近你,谁料到天降意外之喜,你还是来了桃花县。” 无情道:“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办法来接近我?” 何蔓蔓道:“因为只有真正的侠义之士,才能成为无情的朋友。” 无情了然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只有做我的朋友,才能有机会杀我。” 何蔓蔓道:“大捕头,只怪你太有本事了,我没胆子与你光明正大一战。” 无情颌首道:“所以,当你发现我到了桃花县之后,你雇了两个杀手杀我,为的只是让我押着那两名杀手前往桃花县大牢,让我亲眼看到你劫狱。” 何蔓蔓道:“你……你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无情道:“之前不知道,现在想来,你劫狱的时间,太巧了。” 何蔓蔓听着他寒意森森的语音,盯着他白皙如玉的后颈,忽道:“大捕头,你真的没有内力?” 无情道:“我经脉受损,无法修习内功。” 这句话说得极坦率,也干脆。他经脉有损,就跟他的双腿废了一样,是事实,因此向来是有人问,他就不掩饰地答。 只不过,他每每回答这个问题时,仍不改他眉间眼里的高傲。 何蔓蔓却放下心来,无情没有内力,就不可能冲得开被封的穴道。 她哼了一声,道:“事后诸葛亮。” 这五个字,只是为了缓解她心里的紧张。 而这五个字说完,她顿了一顿,随即柔声道:“大捕头,我劫狱那天,骂你跟唐川流他们沆瀣一气,其实不是我的心里话。我是晓得的,四大名捕虽身在公门,却一直都是江湖上最为正义磊落的侠客。我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让你觉得,我是一个好人。” 再后来,无情与追命救治桃花县中病人,查清桃花县里冤案,何蔓蔓都在一旁看着——这样一位嫉恶如仇的侠女,会对无情转变态度,生出崇拜,那就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不会引人怀疑的事了。 无情明了,点点头,旋即问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那么,你做这一切想要杀我,是为了什么?” 何蔓蔓道:“我确实姓何,何蔓蔓是我的真名。” 无情道:“我以前不认识你。” 何蔓蔓道:“你是不认识我,那你记不记得你曾经杀过一个姓何的人?” 无情道:“我杀过的姓何的人,不止一个。” 何蔓蔓俏脸突然一寒,一只手抬起,一巴掌就要打在无情脸上。 她的手在距离无情的侧脸还有一寸时,瞬间停住。 无情的神情始终未有丝毫变化,目望远方,夜色里一片茫茫,他的声音在风中既冷且坚定,道:“但我杀的所有人,都是该死的人。” 何蔓蔓收回手,道:“是的,他确实该死。”她长叹一口气,“我知道,何元洲他做过很多坏事,对旁人而言,对你而言,他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可是对我来说,他却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我爹娘死得早,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哥哥,他照顾保护我长大,如果没有他,我根本活不到现在。所以,不管是谁杀了他,我都会为他复仇。” 她狠狠地道:“况且,你杀他,为什么还要折磨他!我必须,为他复仇。” 无情沉默许久,道:“你是何元洲的妹妹?” 何蔓蔓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无情道:“你确实有杀我的理由。” 何蔓蔓道:“杀了你之后,我不会逃,我会等追命三爷回来,向他自首。” 无情这时没有再说话,目光闪动着,沉思。 何蔓蔓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我到时候会说给三爷听。” 无情沉静地道:“那天晚上,在半天崖围攻我三师弟的人,和你有没有关系?” 何蔓蔓茫然道:“你说什么?”她想了一想,“你是说伤了三爷的人吗?他们不是唐川流的手下?” 无情道:“唐川流还没有那个本事,让千变刀裘文石为他卖命。” 何蔓蔓怔了一会儿,道:“那我不知道,我也不认识裘文石。”她见无情没有出声,紧接着又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我只会杀你,不会对其他人下手,我更不会……我更不会对追命三爷下手,绝对不会。” 最后四字,说得斩钉截铁。 无情看不到她眼中的泪光,但听得见她声音的哽咽。 无情恍然道:“你……” 何蔓蔓即刻道:“我问你,你到底还有没有遗言要交代?” 无情道:“没有。” 何蔓蔓道:“那我就要动手了。” 她说完这句话,右手紧紧握住匕首。她心知,这锋利的刀刃只须在无情的颈边一划,便可让无情血溅当场。 她的手就是怎么样也动不了。 无情忽道:“十二瞬。” 何蔓蔓道:“什么?” 无情道:“我数了十二下,你仍然没有动手。” 何蔓蔓气急,叱道:“我这就动手!” 无情一挥手。 他很轻很轻地一挥手,素白的衣袖在何蔓蔓眼前掠过,让何蔓蔓震惊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要说何蔓蔓完全想不到无情的手还能动,就算她有所防备,她也决计避不过从无情袖中飞出的这一点迅疾异常的白光。 就像她也同样避不过从她身后大树里飞出来的那一只葫芦。 几乎是在同时,白光打她肩膀,葫芦撞上她后背。 倏地封住她身上两处穴道。 她当即便动弹不得。 追命轻而无声地从树上落下来,正正好落在了无情的面前。他取走何蔓蔓手中的匕首,低头看了一眼无情那白玉一般的脖颈,已有一丝血痕。 是刀刃一直贴在颈边所擦出来的血痕,扎眼得很。 追命始终凝视着无情的颈项,没有转移视线。 无情则抬眸看向追命,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追命道:“有一小会儿,我看到了叶告的信号。” 无情听了不再言,手指轻轻一弹,闪电般的白光再次射出,解了何蔓蔓肩上中府穴。 追命紧接着双指一点,何蔓蔓后背灵台穴也得以解开。 她全身四肢可以重新活动,可是她的脸上无悲无喜。 输在无情与追命的手里,她知晓这也在情理之中。 报不了仇,死在无情和追命的手里,她也不怕。 她只是有一个疑问:“大捕头,你不是说,你没有内力吗?” 无情道:“我的确没有内力。” 何蔓蔓道:“那你是怎么冲开你身上穴道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第16章 无情淡淡地道:“穴道可以提前转移,你刚才点上的并不是我的穴道。” 何蔓蔓更加不可置信,道:“我听说过,内功修炼到最高境界的人,可以暗自运功,将周身穴道转移。但是你……” 无情道:“这世上除了以内力移穴,还有别的办法,也是可以转移穴道的。” 这话在何蔓蔓听来简直匪夷所思,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她此刻对无情的本事钦佩到了极点,苦笑一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戏弄我这么久?” 无情道:“我没有戏弄你之意,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何蔓蔓道:“你现在知道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闭眼是等死。 此时夜色极深,此处茂盛树木阻挡住月光,可她合上双眸,脑海中反而浮现出许多清晰的画面。在她尚年幼时,她兄长带着她四处流浪,她看见街边小店卖的蜜饯,馋到流下口水,但他们那时穷得连饭也吃不饱,又哪来的钱买这种东西?还未练成武艺的何元洲偷完蜜饯,被店家狠狠打了一顿,却紧紧握着那包蜜饯没松手,最终将蜜饯送到她面前。 “蔓蔓,我以后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何蔓蔓恍惚中又听到兄长在说话。 她眼角落下一滴泪,听见她耳边响起另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 “你可以走了。” 何蔓蔓霍然睁开眼睛,看着无情,良久,道:“你就算不杀我,也应该抓我的。” 无情道:“何姑娘,我才是捕快,我是否应该杀你抓你,还不必你来教我。” 何蔓蔓道:“别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你。你今天放走了我,我以后还会想办法杀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无情道:“何元洲是犯下多桩杀人案的元凶,他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死了是罪有应得,我杀他也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但你是他的亲人,你确实有来找我报仇的理由,我也给你报仇的机会。以后你来找我复仇,我随时恭候。” 何蔓蔓沉默地看了无情一会儿,道了一句:“你别后悔。” 说完转身就走。 她转过身就看到了追命。 追命的轻功不但快,也极轻盈,她都不知道追命是什么时候飘到她面前的。 何蔓蔓道:“看来三爷不让我走。” 追命摇摇头道:“不,我只是想跟你说一件事。请姑娘你稍等片刻,听完之后,再走。” 何蔓蔓问:“什么事?” 追命道:“何元洲死时,我也不在场,因此当时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大师兄从来不折磨犯人。所以你刚才说,我大师兄折磨令兄,那绝对是你的误会。” 平日里的追命,是一个习惯笑看风云、游戏人间的人物,因此他说话做事总是带着三分嬉皮笑脸的态度,就算是说正经话时也会让人觉得轻松。 偏偏他在讲这番话的时候,神情与语音都相当郑重,仿佛他讲的是一件天底下最最要紧的大事。 何蔓蔓先是认真听着,听到末句,不禁一怔,半晌道:“三爷,既然你什么都不清楚,那就别说得那么肯定。我去看过他的尸体,他有没有被人折磨,我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疾步离去,也不再看追命一眼。 追命还想跟她解释,却听无情唤了他一声:“三师弟。” 追命叹了口气,走到无情身边,再次低下头看向无情颈边血印,道:“大师兄,我帮你上药。” 无情甚是疑惑地抬眸看了追命一眼,道:“我没有受伤。” 这话刚刚说完,他便发觉追命已取出药粉,轻轻敷在他脖颈那道轻微的血痕上。 无情不由失笑,道:“老三,这根本不算伤,你别浪费药了。”又道:“你也别总是把我看得那么弱。” 追命也笑道:“大师兄,你可别冤枉我,你现在连‘金针移穴’这门功夫都练成了,我佩服你都还来不及,哪里敢把你看得弱了?” 无情道:“这功夫没什么了不起的。二师弟能以内力移动穴位,使穴道长期保持转移之后的位置,那才叫真本事。但我待会儿还得将金针取出来。” 他们两人口中所说的“金针”如今就在无情的身体里。 就是在何蔓蔓手中突现匕首的那一刹那儿,无情双手十指,以更快的速度,微微一弹,数枚金针顺着他的衣襟袖口,钻进他身体数处穴道。 他周身穴位顿移。 这在其他江湖人士看来是不可思议之事。 正如很多年前,无情没有内力,还能练成绝世轻功一样——在诸多江湖人士看来也是不可思议之事。 虽然经过这些年,这些江湖人士也习惯了这世间最顶尖的轻功高手之一,乃是一个练不成内功的残疾人,甚至觉得本该如此。 无情一直都能将无数人心中不可思议的事,变成理所当然的事。 而这“金针移穴”乃是无情曾经某日在小楼看穴位图,偶然间冒出的一个念头,将细若牛毛的金针透入内体各处穴道与十二正经、奇经八脉,是否也可改变穴道位置? 他把他的想法说与他三位师弟听。 铁追冷三人都不以为奇——他们相信只要是他们的大师兄想要做的事,那就一定能做到。 果然不出半年,无情已研究出“金针移穴”这门功夫。 只是这功夫,不但要求对穴道极为了解,也要求发射每一枚金针的力道准头都必须分毫不差。 不然,只稍稍偏了半寸,也会有生命危险。 普天之下,也只有无情对暗器的控制力,与无情对自身的绝对自信,才能练这门功夫,才敢练这门功夫。 追命笑着道:“可是我既没有二师兄能以内功移穴的本事,也没大师兄你以金针移穴的本事,反正你们两个,我都是比不上的。” 无情道:“你没有比不上,但我也没那么容易被人制住,你这么急着回来干什么?” 无情看一眼就知道,追命的酒葫芦是空的。 追命根本就没有打酒回来。 追命一时语塞,知道自己这一路施展最快轻功赶回来确实也没起到什么作用,他默然了一会儿,才小声反驳道:“那上次在半天崖,那些人也杀不了我,你急着来找我做什么?” 他们师兄弟,对彼此实力都是绝对信任的,然而理智的信任是一回事,感性的关心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两者之间倒也不矛盾。 所以,在得知对方可能遇险的的那一瞬间,他们的心已立刻飞到了对方身边,自然他们的身体也就不得不跟着他们的心一起赶去了。 无情抬头看向追命,追命也始终看着无情,两人皆忍不住一笑。 三剑一刀僮此刻侍立一旁,他们原本都在因为何蔓蔓的事而生气,这会儿见公子与三师叔笑起来,他们的心情也才好起来。 追命忽然又道:“不过,我虽然没买到酒,信倒是带回来了。” 先前追命离开这儿的时候,小客栈的厨师还在后厨做饭,当那饭菜终于煮熟端上来的同时,追命刚好也到了神侯府设在西顺镇的联络点,而就在追命取了信,正要前往长思街买酒之际,他就看见了天上一颗流星。 那是代表危险的信号。 他将信往怀中一揣,就即刻回程。 那封信,追命自然也就还没有看。 无情伸出手掌在追命面前,是要追命将信给他的意思。 追命却道:“大师兄,你还是先把金针取出来吧。” 追命虽不会金针移穴这门功夫,也知道金针长期在体内也不是什么好事。 无情点点头,双指并拢,点上自己身体数处已移动了的穴位,过了有一会儿,只见他身上白衣渐渐冒出几枚细若毫毛的针头。他捏住针头,取回手中,重新放回自己的暗器囊中。 随后,他道:“你带的信呢?” 追命这时仍然不肯把那信拿出来,反而道:“大师兄,我们先吃饭。” 桌上的饭菜已不像刚才那般热气腾腾了,追命担心他们若看完这封信,再说上一阵话,这些饭菜就该彻底凉了。 追命是不在意饭菜冷热的,但他心想大师兄可不能吃太冷的食物。 无情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颌首道:“好。” 追命与三剑一刀僮都坐下了。 没有酒,追命只有将白水倒进葫芦里,再放进去几颗小店里卖的梅子,想象着梅子酒的味道,吃一口菜,喝一口“酒”。 他觉得也挺满足的。 甚至,还别有一番滋味。 这般“不得我幸”的态度,让追命永远可以自得其乐。 这顿饭快要吃完的时候,追命又饮了两口葫芦里的水,忽问道:“大师兄,何元洲是被谁折磨的?” 一旁陈日月闻言抢在了无情前头答话,气鼓鼓地道:“当然是他自己折磨自己的!”顿了顿,向追命说明,“他想要用‘七杀’对付公子,被公子用暗器将‘七杀’反打在了他身上,他才自食恶果的。” “七杀”是一种极厉害也极狠毒的暗器,一旦打进人的身体,会令人身受七种感受不同的疼痛折磨,再慢慢死去,最终全身上下不会有一块好肌肤。 而还有一点,三剑一刀僮则没有说,杀何元洲的那天,无情的哮喘竟恰好又犯了,他为求速战速决,何元洲向他发来的所有暗器,他才都反打了过去。 不然,无情要杀人,一般情况下必然是用自己的暗器。 四僮不讲这件事,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公子一定不愿意他们把这件事给讲出来——公子是不希望三师叔担心的。 追命道:“大师兄,那你为什么不跟何姑娘解释?” 无情道:“没什么好解释的,杀何元洲的确实是我;看着他死前惨痛的,也确实是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第17章 这顿晚饭吃完,已到人定时分。 他们仍坐在客栈门口的桌边,一旁就是苍翠的山,天高月圆,星光闪烁,追命这才拿出那封他从西顺镇联络点带来的密信,与无情并肩,借着那星月的光芒,看信上的内容。 余章,年三十四岁,陈州人,行医已有十六年之久。因他医术高超,向有令闻,不独在陈州开设医馆,其余各地城镇百姓若有疑难杂症,也常请他前去医治。 半月前,钱榕就是冲着他的名声,请他去了桃花县。 余章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妻一儿。他妻子是他授业恩师之女,也略通医理;他儿子则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往常他若到外地给人看病,他的医馆便由他妻子坐堂,大病虽不能治,给人看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倒是没有问题。 偏偏在三月十七日这天,余家医馆关了门,那位余家娘子与她的孩子不知是待在家里没出门,还是去了何处,总之有数日没有出现在众街坊的面前。 直到好些天后,她的邻居朋友才又看见了她上街买菜。 可是她从此深居简出,医馆仍然没有开张。 以上皆是六扇门的好手查出来的信息。 追命看罢信,一只手支着颐,一只手在桌上敲击几下,算了算时间,笑道:“真巧,三月十七日是我到桃花县的第二天。” 无情道:“她重新出现的那天,也是我们离开桃花县的第二天。” 这也很巧。 身为捕快,他们相信这世上或许有巧合,但他们更确定这世上真正的巧合是很少的。 余章并非江湖中人,行医多年,如今却参与了那群杀手围杀追命的计划,恐怕就与他的妻儿无故消失数天这件事有些关系。 无情与追命均在心中思忖,看来他们还得去陈州一趟。 追命又想了一想,道:“不过他妻儿现在看来倒没什么事,救这个小家伙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白鸽此时停在木桌上面,追命轻轻吹了一口气,吹在它的羽毛上。小鸽子感觉到痒,扭了扭脖子,追命越发觉得有趣,就又朝着它的羽毛吹了几口气,逗它。 无情见状不禁莞尔。 四大名捕四师兄弟里,属追命的年纪最大,可也属他最喜欢玩,最会玩。且听他说话,看他行事,那种风趣幽默的作风,有时甚至会令外人觉得他才是四大名捕里最年轻的一个人。 无情忽然想起追命曾经讲过一句话: ——“有些人,一上来就样子风霜不年轻,但到了人人都风霜老的时候,他仍是那个样子,所以反而是他不老,轮也该轮到他最年轻了。所以,我最耐得住老,我最年轻。” 无情第一次听到追命讲这句话时,虽然不说什么,却也在心里觉得: ——确实如此。 追命在年少时就每日与风霜赛跑,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因此他的神情是沧桑落拓的,可是他的眼睛却永远是明亮爱笑的,他的一颗心也始终是年轻不老的。 无情相信,追命会一直这般年轻下去。 而追命这般笑对人生、嬉游人间的处世态度,也无时不刻不感染着无情。 于是,在这办案的中途,在这讨论案情的间隙,无情看着追命逗了一会儿这鸽子,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他笑道:“老三,你这是仗着它不能飞,躲不开你。” 追命立刻摇摇头,也笑着道:“大师兄,你这话就不对了,就算它能飞,它也躲不开我的,你信不信?” 追命轻功之快,江湖上是不可能有人怀疑的。何况对追命了解甚深的无情,他完全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动物能躲得过追命。 然而他这会儿的心情既然不错,便也忍不住逗逗追命,道:“但它现在没法跟你比。” 追命闻言果然不服气,道:“大师兄,你这是不信我啊?” 无情不说话,喝了一口茶。 追命看了无情片刻,忽然抬头望向飞在前方半空中的一只夜鹭,道:“我没法跟这鸽子比,总能跟它比吧。” 无情道:“你别吓着它。” 追命道:“放心,我不吓它,我就是跟它比个赛。” 最后一字的语音还未落下,他已凌空而起,眨眼间已掠到了那只夜鹭的身边。 他的速度又瞬间慢下来,人在半空中,轻轻一抚夜鹭的羽毛。 这样的比赛没意思。无情想,摆明了追命会赢的比赛,有什么意思? 无情微一沉吟,伸手捻起桌上一片落叶,轻轻一个弹指,飞叶疾驰而去,飞到那只夜鹭一旁,夜鹭两侧登时生出一股急风。 风送着夜鹭前行,不一会儿,超过了追命。 追命一愣,随即一笑,这便又加快了速度,轻轻松松再度来到夜鹭身边。 无情弹出第二片飞。 风比方才吹得更急了。 那只夜鹭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在风中竟不由自主地越飞越快。 无情弹出第三片、第四片飞叶。 如此一来,倒不是追命与这只夜鹭在比速度。 而是追命与无情的暗器在比速度。 追命的笑容愈发明朗,双足在空中踏了几步,狂风在他耳边呼啸,他身侧的风也霎时间吹得厉害了,须臾就又到了夜鹭身边。 无情微微一笑,这一次不再将飞叶弹去。 风势这才渐渐缓了。 追命停在空中,但不转身,只往后一仰,便迅速后退,转瞬之间,他已落坐在原来的座位上。 他随即再次看向桌上的那只白鸽,笑道:“大师兄,你这回相信,它就算能飞,也躲不过我了吧?” 无情真心实意地赞道:“三师弟,你的轻功进步不少。” 追命道:“大师兄,你的明器功夫,更神乎其神了。” 两人都扬起眉,笑了一笑。 其实追命不是非要跟一只鸟儿争个高低,但他见一向冷峻到冷傲的大师兄突然有心跟他玩,他当然也乐意陪着大师兄玩,陪着大师兄放松心情。 而三剑一刀僮原本在溪边玩着水,刚才看了公子与三师叔那一场绝妙非常的轻功与明器的速度比试,看得激动不已;这会儿又见公子与三师叔如此高兴,他们更是将喜悦的目光投在无情与追命的身上,视线没有移动。 何梵小声道:“公子和三师叔在一起的画面真好看。” 同时心里想,比公子和何蔓蔓在一起的画面还要好看。 他小孩子心性,虽然傍晚的时候还夸了蔓蔓姐姐漂亮,但他现在既知道了何蔓蔓想杀公子,他就立刻对那位姑娘没有了好印象。 何况即使他心里没有偏向,他也明白,公子出来这一趟,也就只有和三师叔在一起说话时,才有这样畅快的笑容。 那当然是公子和三师叔在一起的画面更好看。 何梵在远处小声说的这句话,无情与追命自然都没有听见。 他二人这时还坐在桌边椅上,明月投下一片清辉的微光将他们笼罩其中,他们的眉眼都温柔——不知是因为月光照在他们脸上的缘故,还是因为他们依然看着彼此的缘故。 追命心情大好,听着蛙鸣虫吟,拿起葫芦,喝了几口里面的水。 是水,没有酒。 无情这才想起追命到现在还没有喝到一口酒,遂道:“你还不去买酒吗?” 等到次日天明,他们上了九繁山,就没有时间再去镇上买酒了。 追命仰望着夜空的繁星,道:“这时候,也不知道镇上的酒铺关门没有,万一白跑一趟怎么办?罢了,我也不想喝酒了。” 然而对于追命而言,就算买不到酒,他走一趟也是舒展筋骨,根本不会觉得累。他之所以讲出了这个借口,纯粹是因为他此刻不想离开无情了。 凉爽的夜晚,有风有月,他与无情坐在一处,聊聊天,比比轻功,这种感觉,他认为很好。 好到他觉得不喝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无情听了这话却奇了。 无情深知他的三师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唯独嗜酒成瘾,这么长时间不喝酒,他还忍得住? 这太反常,必然事出有因。 作为一个捕快,无情的优点是见到任何一件反常的事他都会想得很深,但他这会儿将追命不愿去买酒的原因想得实在是太深太深,忽想到一个可能性,犹豫少顷,问道:“三师弟,你对何姑娘怎么看?”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于突兀,让追命怔了一下。 也让追命心里突然不痛快起来。 他不明白无情为什么在这时候问起何蔓蔓,可他还是将别的思绪抛开,回答道:“何姑娘本性不坏,她帮钱榕,虽然目的是为了引你入局,但她后来对桃花县那些患病的百姓,也是真的关心。你放她走,我一点都不意外,只是……”他正色道:“大师兄,我不赞同你最后跟她说,你给她报仇的机会这句话。” 无情听他说完这许多,思索半晌,才道:“三师弟,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何姑娘她对你有意,你看得出来吗?” 何蔓蔓喜欢追命,无情也是今晚才看出来。 办案多年,无情对人心一向看得很明白,在听到何蔓蔓说她绝不会对追命下手之时的语气,再回想起何蔓蔓当初在大牢知晓追命真实身份之后的表现,在无情看来,何蔓蔓的心意已经不言而喻。 那么,三师弟对何蔓蔓是什么意思呢?无情不禁心忖,三师弟忽然连酒也不想喝,究竟与何蔓蔓有没有关系? 无情很了解,三师弟的性格尽管洒脱,却并不是万事都不在乎。 相反,追命是一个相当重情的人。无情不希望追命再因为感情的事而受伤。 无情对人心一向是看得很明白的,可在追命的这件事上,他不由得有些关心则乱, 追命听罢一愣,揉一下额头,很头疼的样子,道:“我希望她能放下仇恨,别再想着对付你……那我倒愿意和她做个朋友。” 无情沉吟道:“朋友?” 追命点了点头。 仅仅是朋友。 无情见追命没有因为何蔓蔓之事而伤心,便放下了心,微微笑道:“那你怎么突然不想喝酒了?” 追命道:“这跟我想不想喝酒有什么关系?” 才说完,便立刻明白了无情的意思。 他苦笑道:“大师兄,我不是不想喝酒,我是……” 他是在这般美好的氛围里,不想再跟无情分开哪怕一刻,可为什么不想与无情分开,他刚才没有深想——这几天里,他和无情在一起时而生起的种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都没有深想,不是因为他想不明白。 只是因为他不敢深想。 可是只要他认真想,他是完全可以想得明白的。 追命想到这儿,再看一眼无情,有些慌了。 无情全然不知这时追命的脑袋里已经炸了好几个雷,笑道:“那等明天办完正事,我再给你买酒。” 若是往常,追命定然是要说一声“多谢大师兄”的,然而此时此刻,他注视着无情的笑容,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良久,才终于张开口,道:“大师兄,没酒喝,我倒想吟诗了。” 无情一个激灵,道:“什么?” 追命道:“良夜明月清风,如此美景,不吟诗怎么行呢?” 追命现在是紧张的。 他想要缓解紧张的情绪,可又没有酒喝,不吟诗怎么行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第18章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追命在吟诗,他的确在吟诗。 已经过了一夜,目前的时辰是巳时二刻,他们离开客栈,正往九繁山上而行。但见山道两旁花树繁茂,映着日光,灿若云霞,追命走在霞光之中,念完一首诗,又紧接着念第二首。 无情终于忍不住道:“三师弟,这山中倒不是不见人,但人语确实只听得见你的。” 追命笑道:“大师兄,难道你不愿意听我的声音?” 无情哪能对师弟说不,只得无奈微笑道:“三师弟,你继续念。” 追命今日吟诗,与他昨晚吟诗,是一个目的,只为缓解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 虽然昨晚他也没吟上两首,便接着与无情闲聊,直聊到二更天,才与无情进了小客店后院的客房安歇睡下了。但他却始终没有睡着,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天他不敢深想的那一件事,并且得以确定:他现在的的确确是喜欢上无情了。 尽管他都不能明白,他喜欢上无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半天崖的那一个晚上,还是更早的之前?可是这都不重要。他叹着气想,重要的是,他喜欢上的人,居然是他一向尊之敬之的大师兄。 这比他真的患上什么怪病,还让他发懵,还让他不知所措。 追命头疼了一个晚上,然而他毕竟洒脱,次日晴光一照,他便豁然开朗:喜欢上一个人既没犯错,更没犯法,他就是喜欢大师兄,况且大师兄也值得喜欢,又有什么不好? 甚至他还开导自己:从前他年少时喜欢一个人,若能够接近对方,与对方说上一会儿话,他都能高兴好些天;而今,只要他与无情没有分开办案,他就可以每日都与无情待在一处,想和无情说多久的话就说多久的话,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追命十分心满意足。 只不过他看见无情的时候,仍不免心慌意乱。 他没有酒喝,只能吟诗。 渐渐的,不远处的泉水叮咚之声仿佛丝竹乐器,和着他吟诗的声音,自有一番动听之处,连无情都觉得悦耳。偏偏追命到了这时候,吟完最后一句,不再出声了。 追命知道此刻是干正经事的时候了。 据他们先前在旧楼所查阅的那本书籍记载,九繁山上有好几处山泉溪流,其中唯有一汪泉的泉水并非透明,而是天蓝之色。天下一奇的冰花鱼也只生活在这种有着特殊水质的水泉之中。 九繁山绵延起伏,好几座山峰,无情与追命不愿浪费时间,计议已定,分头寻找。 追命笑道:“这回我们比比看,谁能先找到?” 无情道:“有赌注吗?” 追命道:“没赌注,多不好玩啊。”他思索了一下,接着笑道:“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至于什么事嘛,等有人赢了之后再说吧。” 陈日月突然问道:“三师叔,那要是我们最先找到呢?” 追命刮了刮他鼻子,道:“那三师叔每天就陪你们多练半个时辰的武功。” 他说完哈哈大笑,飘然而去。 无情望了一眼天边明日,身体凌空而起,也循着水流声,往前掠去。 他们两人常有这样的比赛,不是比谁先找到一样东西,就是比谁先到达一个地方,再或者比谁先办完一件事。通常都是追命提出,无情也饶有兴味。不过,这一回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们比的并非轻功,也不是追踪术,更不是谁的本事更高。 而纯粹是比运气。 九繁山如此之大,谁的运气好,谁就能更先寻到那汪蓝泉。 无情比追命后出发,可是两炷香时间之后,他就坐在了一处天蓝色的泉边上,伸手触碰着那波光粼粼的泉水,是沁凉的。 他没有迟疑,右手轻扬,向着苍穹发出一个信号,旋即他的身体就已跃入了蓝色泉水之中。 片刻后,追命看见天空中乍然亮起的这一枚信号弹,丝毫没有输掉这场比赛的不悦,反倒是欣然地笑了一笑,足尖在空中轻点,几个踏步,飞去了信号弹亮处。 待追命赶到蓝泉边上的时候,无情刚刚上了岸,坐在一块光滑的石上,一身白衣浸了水,一头墨发也是湿淋淋的。 追命几乎是在心里叫了一声: ——崔略商,你是真的完了。 ——你早就应该发现你是喜欢他的。 随后,追命将葫芦里的水当做酒猛灌了几口,继而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无情手中握着一只白得近乎透明的如冰似霜的小鱼,鱼尾还在甩动。 他收敛心神,走近无情身边,右掌贴在无情背上,用内力烘干无情衣服里的水,随即轻声道:“大师兄,没想到你这次这么快就赢了。” 无情道:“只是巧得很,我比你先发现。” 天下间的巧合很少,但它仍然存在,仍然偶尔会发生。 追命低首看着无情颈边一滴水珠,动了动喉咙,没有出声。 无情意识到追命的失神,回头看了他一眼,疑问道:“三师弟,你在想什么?” 追命赶紧摇头,道:“没什么,大师兄,我就是……就是……”他难得地又结巴一阵,末了道:“我就是又想吟诗了。” 他倚上一株树干,看着无情的侧脸,也看着无情身后的天光云影,神情悠然,语音更悠然地吟道:“冉冉花明岸,涓涓水绕山。几时抛俗事,来共白云闲。” 无情微微笑了笑,只觉追命这一次吟诗的声音格外清越,他便不再说话,与追命并肩倚树而坐。四周很静,鸟鸣婉转山更幽,追命忽然希望时光就停驻在一刻。 直到三剑一刀僮的到来,打破了这一种宁静。 四个孩子是带着那只白鸽跑来的。 无情这时才平静地道:“但我们要做的事,不是俗事。” 追命明了地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最早绑在白鸽腿上的那张纸条。他又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心中完全明白,时光不可能一直停驻在这一刻,他们现在也不可能闲得下来。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们这一生都要做的事,不是俗事,是他们永远热爱且永远抛不开的责任与理想。 追命其实很高兴,当他与无情一起为了这责任与理想而行于江湖万里的时候,才是他与无情最快乐的时候。 山中的风缓缓地吹,他们知道,他们又该在风里启程了。 山下也是有风的。 它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吹得溪水起了涟漪。 也吹得女子的衣裳衣袂飘飘飞舞。 何蔓蔓在山下已站了有一阵子,但她自己也不晓得她站在这里究竟有何意义。她很清楚,她之前没能杀得了无情,以后也基本不可能再有机会,可是,她更做不到放下这刻骨的仇恨。 她想,她至少要等在这里,等无情与追命下山以后,她藏起来看一看他们之后究竟往哪里走,她再决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何蔓蔓没有等到无情与追命下山。 先听到了她身后响起的脚步声。 她霍然转过身,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色,道:“是你!” 对面的人点点头,所说的第一句话是:“是我。何姑娘,我来找你,是想与你合作。” 何蔓蔓打量了对方许久,狐疑道:“合作?” 那人道:“你想要杀无情,是不是?” 何蔓蔓皱眉道:“你怎么会知道?” 那人道:“你不必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想告诉你,单凭你一个人,你是绝对杀不了无情的。” 何蔓蔓道:“你不要告诉我,你也想杀无情。” 那人道:“我不想杀无情,我只想杀追命。” 何蔓蔓俏脸登时一寒,沉吟良久,道:“但我不想杀追命,我只想杀无情。” 那人笑道:“何姑娘,你要明白一件事,无情与追命现在是待在一起的,不管我们想杀其中哪一个人,我们都必须对付另外一个人。” 何蔓蔓道:“这就是你要找我合作的原因?” 那人道:“不妨告诉你,单凭我一个人,我也有杀追命的实力。可是你却一定要与我合作,才能杀得了无情。” 何蔓蔓似乎心动了。 她听到这里,眼神闪烁,思索了好一会儿,方道:“你和跟我合作,你总得拿出来点诚意来。告诉我,我要杀无情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果然愿意给她看自己的诚意,道:“九繁山脚的那家客店,老板和厨子都是我的人。” 何蔓蔓讶异道:“他们不会武功吧?” 那人道:“正是因为他们半点武功都不会,他们才不会引起无情与追命的怀疑。” 何蔓蔓又问道:“你想杀追命是为了什么?” 那人笑道:“合作是需要诚意的,那也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拿出诚意啊。何姑娘,你到底有没有与我合作的意思。” 何蔓蔓道:“如果我和你合作,你就回答我的问题?” 那人道:“当然。” 何蔓蔓闻言咬住下唇,想了又想,最终道了一个字:“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第19章 冰花鱼的血肉刺,皆可入药。 白鸽所中之毒,须得以冰花鱼之血来解。 待到它体内毒素全部清除之后,它休息了一盏茶时间,果然便又可振翅高飞,直上青云。无情与追命二人始终跟在它身边,没落下半步。 三剑一刀僮的轻功向来由公子与三师叔亲授,自然也是上佳,但他们还得抬着一个轿子,速度就不免慢了一些,一路循着公子与三师叔留下的暗记前行。 就这般,白鸽飞在空中,无情与追命就在飘飘然行在风中;白鸽停在树梢,无情与追命就也暂时歇息,吃干粮,买酒喝。 这日午后,他们来到陈州城外。 白鸽正在溪边觅水喝。 无情与追命同坐在一株树的树枝上。 清风拂来,他两人的衣袂飘起,那一根细细的树枝与他们的身体,却倒是纹丝不动。 无情看着前方陈州城门口进进出出的行人百姓,忽道:“三师弟,那封信上的内容你还记得吧?” 追命喝了一口酒,笑道:“大师兄,我记性哪有那么差?余章的家在陈州,你要去看看吗?” 无情点点头,道:“我们先分开行动,之后我再去找你。” 其实,他两人原本的打算,是先查清了这只鸽子所牵扯的案子,再前往陈州查探余章之事。毕竟,指使余章的幕后人,目前看来,针对的只有追命,但这只鸽子的主人则似是已被杀害——旁人的事,即使只是一个陌生人的事,也比自己的事重要。 可是既然今日他们正好路过陈州,也算一个巧合,那就不如顺便进城看一看。 追命心道:大师兄轻功虽是一流,但体力确实较弱,这样长久不间断地施展轻功,对他身体恐怕不好。刚好,大师兄留在这儿查查余章的事,也可以多歇歇。 于是,追命颌首道了一声:“好。”又说:“我会一路留暗号,等你。” 白鸽于这时起飞了。 向着明净的天光,悠悠的白云,飞去。 追命喝了一大口酒,道:“大师兄,那我们再见了。” 无情道:“三师弟,一路保重。” 追命冲着无情一笑,遂悠然离去。 无情依然坐在那根树枝上,繁茂的树叶遮住了太阳,他在一片阴影里,等了有好一会儿,等到三剑一刀僮的到来,这才落坐于轿中,进城。 陈州也是一片繁华,街道喧哗热闹,商铺鳞次栉比。幸而先前追命在西顺镇联络点拿到的那封信上写明了余章的详细住处,无情不用问路,径直就往前去。 不过片刻,到了一条长街,遥遥只见前方一座住宅门口挂着两盏白纸糊的灯笼,以及一面白色招魂幡。 三剑一刀僮吃了一惊,抬着轿子,脚步更快,转眼已到这座住宅门前。 门上横匾两个大字: ——“余府。” 一名老者站在门侧,面露哀容。 无情掀开轿帘,问道:“请问老丈,这是余章余大夫的家吗?” 那老人叹道:“余大夫他昨夜已经过世了。这位公子,你若是来找他看病的,那就晚了。” 三剑一刀僮闻言当即“哎呦”了一声。虽说他们也知道,当初三师叔在半天崖遇险,与余章脱不了干系,但他们也亲眼见余章替桃花县百姓治病的辛苦,心想他或是有什么难言苦衷,这会儿见他居然就这么死了,心中不免感叹。 无情蹙眉道:“昨夜?不知余大夫是因何去世的?” 那老人又是一阵叹息,道:“余大夫前些日子去桃花县,为那里得了疫病的百姓治病,谁料竟也染上那怪病,昨天早上他刚回了家,晚上就传染给了他的妻儿,全家都就此……就此不幸长逝去了。” 三剑一刀僮听了这话,睁大眼睛,十分疑惑。明明他们离开桃花县的时候,县里的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余章怎么还会染上病的? 无情的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眉头始终未施展开来,半晌道:“敢问老丈是余大夫的什么人?” 那老人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家老爷是余大夫的堂叔。余大夫一家只有三口人,所以他们的丧事是由余家族人来办的。” 无情道:“我与余大夫相识一场,今日本想到他家拜访,不想他竟已离开人世。请让我到余大夫灵前,为他上一炷香。” 今日来祭奠余章的人并不少。 一部分是他的亲戚朋友,一部分则是他行医多年治过的病人。 无情一进灵堂,报上自己的名字,便出了轿子,坐在地上,在灵前行了礼,上了香。 众人一看,就知他的腿已废了。 因此灵堂里的众人虽不认识他,但见他是一个废了腿的文弱青年,料想他从前定也是余大夫的病人。 只有两名江湖人略感惊讶,在角落窃窃私语。 那两名江湖人乃是一对堂兄弟,一人名叫高永,一人名唤高宁,半年前为除一伙无恶不作的盗贼,而受了重伤,幸得余大夫救治,才把他们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今日他们听见余大夫逝世的消息,自然是要来祭拜的。 而他们作为武林中人,当然也听说过无情的名字。 两人想要上前与这位赫赫有名的大捕头打个招呼,可是见他冷若冰霜的模样,又不敢贸然套近乎。 不多时,太阳渐落,已到了这一天的黄昏。 残阳如血,灵堂外有一群归鸦飞过。 来祭奠余大夫一家的本地人也大都渐渐散了。 不过,余大夫向有令闻,从外地赶来祭奠他的百姓也有不少,余家族人为他们安排了住宿——这其中包括无情与三剑一刀僮。 半个时辰以后,沉沉的暮色又逐渐变为茫茫的夜色。 大概是因为这些余家族人并非余章的直系亲属,到了夜里,便无人守灵。无情在这时离开内堂的房间,与三剑一刀僮再度来到灵堂,四周空荡荡的,灵前唯有数支蜡烛燃烧着。 比起白日,更有一种冷清清的气氛。 无情出了轿,漂至一张棺材前,低声道了一句:“得罪!”旋即打开棺材的棺盖。 三剑一刀僮登时惊呼出口:“他果然是假死!” 棺材里空无一人。 四个孩子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分别也去开另外两张棺材的棺盖。 同样的,棺材里空空如也。 无情依然地如冷月一般漂浮半空中,不言不语不动,独自沉吟。 四僮疑惑道:“公子,这……”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疑问还未问出口,一阵渗人的风吹进来,一阵诡异的雪落下来。 是纸钱。 无数的白色纸钱。 飘飘扬扬从窗外飞进来,落了一地都是。 无情没有回头。 他的眉眼已显露出三分冷意,但神情还是安静的,道:“众位远道而来,还请现身一见。” 无人应声。 只有蜡烛的火光跳动,白色纸钱不断飘散。 隐藏在暗处的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无情冷冷道:“列位虽不说话,但我知道你们在什么地方,是非要我的暗器将你们打出来吗?” 此言一出,灵堂之外顿时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继而黑暗中走来数条人影,将灵堂的门与窗各处都挡住。 “成大捕头,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急着下去见阎王吗?” 无情闻言神色不变,却终于在这时转过身。 他还是漂浮在空中的,白衣的衣摆垂着,浑身全不着力,却如一朵白花似的轻飘飘就转了过来,面向前方众多人影。 他数了一数,对面共站了十二个人。 这十二个人的动静,早将在内堂休息的百姓们吵醒。这些老百姓纷纷赶来灵堂,还未走近,远远只看见那残废的秀气青年像是会妖法似的飘在半空,而前面还有一群佩刀带剑的威武汉子,他们瞬间吓得心惊胆战,不由后退三步,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三剑一刀僮握住腰间刀剑,侍立公子身旁,却是丝毫不惧,反而一声冷笑,心道:又是来找死的! 无情数完人数,忽然道:“很好。” 对面一人道:“好什么?我们送你上黄泉路,很好?” 无情漠然道:“我心中有许多疑问,你们来得很好,可以为我解答。” 对面十二名黑衣人都笑了起来。 狂笑。 无情倏然觉得头有些晕。 在这刹那之间,他的眼前,那些白色纸钱渐渐模糊不清,似乎真的已变为了一片片雪花。 无情心中一惊。 他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他必须尽快解决了十二人——手一挥,袖一扬,数枚暗器疾发,无情深呼吸一口气,白衣猎猎,向着前院的车轿“红颜”疾掠而去,陡然一瞬间,他摔在了地上。 只听见“砰”的一声响,无情没有掠到车轿之内,在中途,他便忽然全身没了力气,摔下地! 这一下,摔得他全身都痛,一节节骨头似乎裂开。 而他先前所发的那数枚暗器也因失了力道,被那十二名黑衣人轻松避开。 三剑一刀僮一怔,脱口道:“公子!” 闪电似的刀光齐亮! 正在四僮跑向无情身边之际,十二把刀剑蓦地向着无情攻去。四僮见状,当下挡在无情身前,三剑一刀也同时出鞘。 那十二名黑衣人看着无情此刻的状况,毫不意外,更不把三剑一刀僮放在眼里,手中武器挥动,一边拨开四僮的攻击,一边笑道: “大捕头,给你个提议,你的疑问都可以去问阎罗王,看他回不回答你。” 无情低着头,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勉强地坐起来,却再无法起身施展轻功。 他发现,他现在甚至连他的手也抬不起来。 无情知道自己身患多种病症,遇寒手足冰凉,遇热遍体流汗,也常常有在战斗中发病的情况,但不管他患了多少种病,发病的时候有多么难受,都从来没有影响过他杀敌。 所以这不是发病,而是中毒。 无情发觉自己中了毒。 可是,他连他是什么时候中的毒,都想不明白。 刀光剑影在他眼前飞舞,刀剑交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灵堂已然成为战场。 三剑一刀僮正在与那十二名黑衣人力战。 无情能够看得出,四僮子不是这十二名黑衣人的对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第20章 内堂里的老百们见状战战兢兢,躲着不敢动。 唯有两名男子,突然从内堂跃了出来。 正是白日里认出无情的那两名江湖人,高永与高宁。 他两人长剑合力,瞬息间加入战团,与三剑一刀僮站到一起,每一招皆猛攻向那十二名黑衣人。 这下倒让那十二黑衣人吃了一惊:“你们他娘的是谁?” 高氏兄弟齐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无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纵使无情此刻全身软绵,他傲绝天下的轻功与暗器都使不出来,可是他的眼力却还在,他只须看一眼这两人的出招就知道,这两人也绝不是那十二名黑衣人的对手。 然而无情叹气,不是烦恼没人能救得了自己。 他担忧的是这两人会妄送了性命。 刀光一亮,地上纸钱飞起,果然就在下一瞬,只见一道鲜血溅起,一名黑衣人一刀将高宁重伤,再下一刀正要乘胜追击——高永与叶告蓦地齐齐飞身而来,双剑挡住这一刀,才使得高宁逃出生天。 高永与叶告却被这一刀之力逼得后退两步,一口血闷在喉咙里。 “哼,就凭这点武功——”黑衣人冷笑,“你们也想在我们手里救人?” 高宁流着血,忍着痛,咬着牙道:“四大名捕惩恶扬善,替天行道,我们这些江湖人素来敬仰!今日无情大爷有难,我们既然见着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高永这时与另一名黑衣人交战,胳膊也受了一道伤,却接着扬声道:“除非我们死了,不然绝不让你们这些恶贼,害了无情大爷!” 且说且战。 可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刀风,让他们身上已经挂了好几道彩,他们不免还是有点惊惧。 ——无情到底怎么了? 三剑一刀僮看了高氏兄弟一眼,心中感动,眼中隐有泪光,但无暇说话。 他们必须全神贯注,应付这十二名黑衣人,不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他们不怕死,但他们现在担心无情的状况。 ——公子究竟怎么了? 无情的身体开始发冷。 那一种仿佛置身于冰川雪原的寒冷,让他全身发颤,而与此同时,他的头也渐渐疼了起来。 要命的疼。 在这样剧烈的疼痛中,他在冷静地想,目前他要怎样做,才能保住人命。 非是保自己的命。 他要保三剑一刀僮的命,因为这四个孩子都是他的亲人;他要保那两名素不相识的朋友的命,因为他的心中已对这两人生出感激;他还要保内堂所有陌生百姓的命,因为这是他作为捕快,必须担起的责任。 为此他可以无所谓自己的生死。 在江湖上他的外号是无情,可是他有着最多情的心。 正如他不是一个幸运的人,不但双腿俱废,身体也向来不健康,可他从未有过一丁点的自卑,他能把暗器与轻功都练到极致,成为全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之一。 纵然如此,还是会有不幸运的事降临在他的身上。 无情想到了他曾经在倒灶子岗的遭遇。 那一回,他因被秋鱼刀所误伤,也致使他无法发出暗器,施展轻功,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在他眼前,那是他毕生大痛,毕生遗憾! 他不能再让这样的遗憾再发生! 虽然他这会儿的状况,比起当年在倒灶子岗都不如。 一个人如果不幸运,那么不幸的事在他身上发生就不会只有一次。 自怨自艾没有用。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遇到了,就要面对。无情开始用他那双没有力气的手,勉强撑地,爬在地上,往棺材爬去。 刀光闪闪,劲风呼呼,十二名黑衣人打得极轻松,已将两名剑僮擒住。剩下的两名僮子与高氏兄弟也都受了不轻的伤。 深夜的风是冷的,地上的血也是冷的,只有灵位前蜡烛的火光有一点暖意。 无情终于一步步爬到了棺材旁。 他背倚着棺材,看着面前的那一点烛火微光。 战斗也在这时停止。 高氏兄弟与三剑一刀僮全部落入敌手。 他们低着头,咬着牙,没好意思再看无情一眼。 黑衣人们则冲着无情笑,道:“大捕头,现在你还指望谁来救你呢?” 无情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惧意,反问道:“我什么时候中的毒?” 十二名黑衣人相视而笑,其中一人道:“看来大捕头不弄明白这件事,是不会死得甘心了?不过真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们没法回答你。” 无情道:“因为你们回答不出来。”这是有气无力的声音,他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这毒,不是你们下的。” 黑衣人道:“哦?你怎么知道?” 无情抬起颤抖的手,抚住似要爆炸的额头,缓缓道:“你们……没有给我下毒的本事。” 一名黑衣人冷笑两声,用刀拍了拍剑僮的脸,道:“但我们现在有杀你的本事,还有杀他们的本事。” 无情道:“不要杀他们。” 到了这种时候,他的语气依然是冷冽的。 这不是哀求,而是命令。 黑衣人哈哈大笑道:“你要是给我们磕十个响头,我们大约可以考虑放了他们。” 黑衣人早可以一刀杀死无情,也早可以一刀杀死三剑一刀僮与这两个多管闲事的陌生汉子,可他们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动手,便是想利用这六个人,让无情向他们低头服软。 看着这样一个高傲到冷酷的人,跌进尘埃里,是一件多么令人痛快的事! 他们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无情并未如他们所愿。 无情的眉目在这时反而更冷,如冰似霜的话说了出来:“谁敢杀他们,我保证,谁就会死在我手里。” 回答无情的又是一阵大笑。 “好啊,那我们就看看大捕头怎么让我们死?” 刀光亮。 六把刀起。无情张开嘴。 一点寒芒从他口中疾射而出。 正中蜡烛火光。 烛火登时分为六道。 六点火焰,穿过六名黑衣人的喉咙! “砰”的一声,这六名黑衣人倒下。再下一瞬,灵堂里则寂静无声,还活着的人已惊呆了,无人说话,也无人有所动作。 ——刚才那是无情的暗器? ——无情怎么可能还发得出暗器! 其实无情刚刚所发暗器的威力还不到他平时所发暗器的威力一半。那六人若提前有防备,也不一定躲不过去。 只是没人想得到,这时候的无情居然还有战斗力。 无情此时确实全身都已没了力气,但他的口唇还能动,所以,他的“一枝独锈”就还能发得出来。 而他此时也确实浑身发冷,头痛欲裂,但他本就常年身患多种疾病,所以,他也已经习惯了有时在战斗中突发的疼痛;所以,他的“一枝独锈”的力道准头依然不会有误。 无情竟然在这时忽然有空想: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幸运?算不算是追命曾经与他说过的“不得我幸”? 然后,他笑了。 他这一笑,令那还活着的六名黑衣人的腿直接软了。 那六名黑衣人不知道,无情的“一枝独锈”既已发出,他现在能再发的暗器只剩下了“三点尽露”。 然则“三点尽露”是由装置在无情背部领内的□□机簧所发射,无情是无法控制“三点尽露”的力道的。那么,想要像方才那般用这三点寒芒打出六点火焰,杀死这余下六人——无情做不到。 何况这六人目前皆已有所戒备。 就算无情想用“三点尽露”杀三个人,恐怕也是办不到的。 如果这六名黑衣人在这时候再对三剑一刀僮与高氏兄弟下杀手,无情救不了。 无情只有看着他们死。 所幸这六名黑衣人都被无情的那一笑给吓着了:“你……” 无情也继续笑,是冷笑:“我说了,谁要杀他们,谁就得死。” 六名黑衣人面面相觑,果真不敢再动手,心里却是气急——难得今夜有如此良机,可以杀了无情,在上级面前立功,在江湖里扬名立万,难道就这样放过这个机会? 胆子大的一人倏然飞身跃去,一脚踢上无情胸口,再瞬间一扭身体,在空中几个腾挪,飞到了灵堂角落站定,以防无情的暗器打中自己。 三点尽露! 无情微一低头,真的射出了三点尽露! 其余人也登时施展轻功,纷纷闪避。 三点尽露果然没有打中任何一名黑衣人。其中两点寒光落在了地上,还有一点寒光射进了停在前院的车轿“红颜”里。 无人注意。 只要这暗器没打到自己身上就好,谁管它落到哪里了呢? 黑衣人们松了口气,看着唇角溢血的无情,道:“你现在还能发得出暗器吗?” 无情没说话,再次抬起他颤抖的手,一抹唇边鲜血。 一名黑衣人霍地走上前去,又是一脚踢中无情心口,只见无情再也承受不住,一口鲜血瞬间喷在了白衣之上。 四僮哽咽着叫了一声:“公子!” 那人见状冷笑着将他的一只脚踩上了无情的胸口,一点点用力,压迫得无情喘不过气来。 “成大捕头,你有本事,再发一个暗器给我们看看啊?” 无情不由得咳嗽了几声,又咳出几口血,依然冷冷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心中数着数。 三,二,一。 无情道:“好。” 话落一扬手。 无情扬出两只手。 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 那人吓了一跳,当即往后一跃,下意识地掠到了无情的双手没有指向的地方站住,后背却是陡然一疼。 一点白光,恰在此时从车轿“红颜”里飞射而出,射进了他的后背,钻进了他的身体。 他大惊失色,颤声道:“这……这是什么?” 其余五人也尽皆变了脸色,这时不知是该提防他们身前的无情,还是提防着他们身后的那顶魔轿。 无情冷漠地道:“半个时辰之内,你取不出来这支银针,你绝对会死。”顿了顿,又道:“你也可以不相信我这句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第21章 谁敢不信无情的话? 他知道,他若不信无情的这句话,他的下场恐怕就是半个时辰之后去见阎王,因此他当即运起内力,欲要将银针从体内逼出来。 就在他运功的时候,其余五名黑衣人也没动。 这六人之间的同伴之情可谓极淡,即使那人现在就死了,他们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他们之所以还不对无情下杀手,是因为他们想不通,那顶轿子里怎么会突然射出暗器? 这个问题没弄明白之前,他们已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猜出,竟是先前无情所发出的“三点尽露”其中的一点,打开了轿子里的一道机关——无情作为这顶轿子的主人,当然知晓这道机关的暗器会在什么时候发射,射到何处方位。 而无情刚才双手扬起,只是虚招,目的则是为了让那名黑衣人不得不跃到银针射去的方向。 这六人只觉得无情简直就是个魔鬼。 ——怎么会有人中了毒,没了力气,行动不得,还能有这样的战斗力? 他们担心,无情到底还有多少绝招没使出来? 只有无情明白,自己已经没有绝招了。 偏偏这时候,他在剧烈的头痛中,察觉到灵堂外突然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武功比这六名黑衣人都要高。 然而这人是敌是友,有什么目的,无情都不知道。 怎么办? 无情的心冷下去,但他依然面无表情,只静静地看着对面六人。 他在迅速地想应对的办法。 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冷静,慌乱是没有用的。 忽然只听一个惊恐的声音道:“这玩意到底怎么才能取出来!” 原来那名黑衣人运功许久,也不能将银针逼出。 无情按着额头,道:“放了他们。” 黑衣人犹豫了一下。 其余五人立刻齐声道:“不行!” 原本那名中了银针的黑衣人还在思考当中,可见他的同伴这般不在乎他的性命,他瞬间怒气上涌,当即道:“可以!我放了他们,你给我把针取出来。” 那五人登时向他怒目而视。 他一把长剑指向五名同伴,道:“敢情中暗器的不是你们!” 风声呼呼,白纸灯笼摇晃。 灵堂的气氛又变得紧张了起来。 一人蓦地沉声道:“别在这时候内讧。” 如果他们现在打起来,无情就有可乘之机,说不定他们到时候就得全军覆没。 那人却大叫道:“我待会儿就要死了!你们有本事,你们把针给我取出来!” 他们没本事。 所以他们凑在一起讨论了片刻,随即,冲着无情道:“好,除了你之外,这里其他人,我们都可以放。本来,我们的目标也就只有成大捕头你一个人。不过,我们放人之后,你得立刻为我们兄弟取出银针。” 无情冷声一笑,道:“我说过的话,何曾有过不算数的时候?” 对方将信将疑,可事已至此,他们也只有照无情的话做,当下挥手出指,解了三剑一刀僮与高氏兄弟的穴道。 四僮齐声道:“公子,我们陪着你。” 无情没有说话,看了这四个孩子一眼。 这一眼是严厉的。 四僮早已泪流满面,却不敢违抗公子的命令,脚步慢慢向门外移动。 无情忽然又道:“带上轿子。” 黑衣人们没有阻拦,他们现在本就怕极了那顶轿子,三剑一刀僮把这魔轿带走,他们是求之不得——待会儿对付无情,他们就不用畏手畏脚了。 四僮闻言却是心中一动,看向无情。 无情冲着四僮摇头。 “红颜”里的机关无数,就连三剑一刀僮对这顶轿子的内部构造也了解得不完全,只知道其中几道机关的位置而已。因此四僮有了这轿子,虽可自保,但想要杀掉这六人,怕也困难。 无情不愿意他们冒险,浪费自己给他们创造的生机。 三剑一刀僮抹了抹眼泪,终于离开。 高永与高宁还站在门口迟疑。 无情道:“你们也走。” 高氏兄弟一咬牙,出了门。 而至于内堂的那些老百姓,虽然此刻有很多事不明白,却也看得出,是这名残废的年轻公子救了他们。他们看了一会儿无情,终究是恐惧占了上风,不一会儿就全跑得没影了。 灵堂静静,连风也停了。 寒意却更重。 目前,还待在这个地方的人,就只剩下了无情,六名黑衣人,以及隐藏在暗处的那名高手。 那名高手站着没动。 直到时间过去了好一会儿,三剑一刀僮等人都走远了,那名高手也始终站在原地。 无情放下了心。 即使他还处在危险之中,他也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从选择做捕快,选择替天行道的那一天起,无情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死亡,是从来威胁不了他的。 但那名黑衣人却是怕死怕得不行,皱眉道:“你还要等多久?” 无情咳嗽了好几声,又咳出了血,旋即语音一冷,道:“先点阳白、上廉、人迎三穴,再点璇玑、华盖二穴,最后将真气运到神藏穴。” 那人愣了一下,依言照做,不过须臾,一枚银针果然从他神藏穴冒了出来。 无情说过的话,的确从来没有不算数的时候。 那黑衣人长吁了一口气。 一旦没有了生命危险,且连那顶魔轿而今也已不在,他立刻就没有了什么顾忌,大步上前,又是狠狠踢中无情前胸,咬牙切齿道:“你现在还有什么法宝能使出来?” 其余五人也都围住了无情。 刀光亮眼。 无情背靠着那张棺材,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他看着面前的那六把刀,微微一笑,目光比刀光还冷还亮,扫过这六人的面目,一字一句地道:“盖荣,周德,刘振,张威,齐呈,龚重。” 那六人一惊:“你知道我们是谁?” 无情没有出声,他现在疼得厉害,难受得厉害,若非必须要说的话,他尽量不开口。 他也就没说,他看他们出了那么多招,怎么可能看不出他们是谁? 对方又笑道:“哼,你就算知道我们是谁又怎样,你马上就要死了。” 无情道:“我师弟们都还活着。” 这句话倒将众人都给震住了。 既然无情知道他们的名字,那三剑一刀僮知不知道?如果三剑一刀僮将今晚的事告诉了铁手、追命、冷血,那三位名捕岂有不为大师兄报仇的道理? 一个中了毒的无情都这么难对付,若是没有中毒的铁手、追命、冷血要找自己麻烦,那自己还能活下去? 他们想一想都要发抖。 况且他们知晓,一旦真出了事,他们的那位上级也是不会管他们死活的。 盖荣忽然道:“如果四大名捕里的另外三位也死了呢?” 刘振了然地笑道:“是啊,成大捕头,你说,若是用你来做人质,你那三位师弟会不会乖乖听我们的话?” 龚重也哈哈笑道:“那四位小哥应该是去找追命三爷了吧?不如我们也去?” 无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无情在刚才点出他们的名字身份,只是为了让他们感觉到恐惧,给自己拖延一点时间。虽然他中的毒,他解不了,但只要有时间,他总能想到别的方法解决这个困境。 尽管无情已做到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救出三剑一刀僮与其他所有无辜的人——他已无憾,但如果可以不死,他当然也还是不想死的。 无情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够健康,所以命不会长,他也就一直希望能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做更多的好事,救更多的好人,杀更多的恶人。 这世间恶人,他还没有杀够,他自然不愿意死。 他现在确实将这六人吓着了。 却不想这六人居然却打了这个主意。 无情心中沉吟,若这些人拿自己威胁三师弟去做任何有违天理公道的事,三师弟自然绝对不会答应,怕就是怕他们拿自己来威胁三师弟向他们投降。 无情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做。 而就在这时,无情突然发现,灵堂外埋伏着的那个人已经走了。 ——这人究竟是谁? ——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六名黑衣人虽是好手,却也始终没发现这人的存在。 他们将无情带上了马车。 夜半的长街,冷冷清清,马车径直出城。 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天色渐渐转白,清风吹来,偶尔吹开马车的帘子,无情看到路上的暗号。 是追命一路留下的暗号。 ——追命本就与无情约好,一旦无情在陈州查清余章之事,就来循着暗号再与追命会合。 这令无情奇了。 这暗号,是多年前他与他的三位师弟共同创造,全天下除了他们四师兄弟,也就只有诸葛先生与三剑一刀僮,能够看得懂。 无情不相信,这六个人能认出这些暗号。 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性。 他们早就知道追命会去什么地方。 或者说,他们早就知道那只鸽子会飞去什么地方。 此时天光已亮,尽管无情依然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头却不怎么疼了。他将从追命回京那天起,发生的所有事,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第22章 白鸽飞到了光州。 追命一路跟随着这只鸽子,也到了光州。 在他入城之前,他还不忘留下一个暗号,然后,他才走在光州的街上,打了三斤酒,同时心中思索着大师兄何时能办完陈州的事,何时能与自己会合? 追命也不知为何,最近想到无情,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将原因归结为:他如今太思念无情了。 然而以无情的实力与能力,他其实是没完全必要为无情感到担心的。 追命知道,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事。 白鸽在这时飞进了一条长街的一座宅子。 宅上横匾写着“乾坤武馆”五个字。 武馆是什么地方? 武馆当然是教人学武的地方。 追命此刻就坐在这家武馆的围墙上,一边喝着美酒,一边观看墙下院子里八个孩子练武。 站在那八个孩子面前的,是一名身着紫衣人的年轻人,他正握着那只鸽子,翻来覆去在鸽子身上寻找着什么,眼中满是疑惑。 追命把酒喝够了,知晓自己该开口了。 他扬声道:“你在奇怪,为什么信鸽到来,却不见信?” 紫衣人闻声一惊,瞬间抬头看去,便看见围墙上一名落拓汉子正微笑地看着他,他当下眉头竖起,冷冷道:“这位朋友知不知道,不经过主人同意,偷偷进了别人的家,是不礼貌的行为。” 追命笑道:“不但是不礼貌的行为,还是犯法的行为。” 紫衣人道:“原来你知道。” 追命道:“但这里只是一家武馆,并不是你的家。况且,我也还没有进你的武馆。”说着忽地一弹指,一张纸条竟向着对方飞射而去。他这才再次笑道:“而且,我给阁下看一封信,我相信阁下就会愿意让我进来说话。” 白纸轻飘飘的,想要将它当成飞镖似的弹到对方的手中,功夫必须很好才行。 紫衣人不禁心中暗赞这名落拓汉子的武艺,不敢轻视,当即凝神戒备,抓住纸条,但见上面八个字,是由鲜血写就。 ——“我已身亡,为我报仇。” 紫衣人的脸色蓦地变了。 追命问道:“你认识这字吗?” 紫衣人反问道:“这是我的鸽子送来的?” 追命点点头。 紫衣人冷笑道:“原来你还是一个偷别人信件的小偷。” 追命闻言也没有丝毫生气,笑道:“我如果是小偷,我就不会千里迢迢把这封信给你送来。至于为什么这信会在我手里,那只是因为好些天前,有一只中了毒的鸽子,恰好落到我面前,又恰好我懂一点解毒之术,才给它解了毒。同时,我忍不住好奇心,顺便看了一眼它带的信。” 紫衣人初时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最后,神色越发凝重,半晌道:“朋友,请下来说话。” 他果然主动请追命进了这家武馆。 紫衣人就是这家武馆的馆主,复姓司马,单名一个争字。他将追命请到院子里的一座小亭里,听追命讲述了从发现这只鸽子中毒起,到为这只鸽子寻找解药的一切经过。 于是,追命就从他口中的“小偷”变成了他的恩人。 司马争先看了一眼飞在他头顶的鸽子,继而凝视着纸上的血字,良久之后,猝然起身,朝着追命鞠了一躬。 追命吓了一跳。 追命可以自来熟地跟一个刚认识的人随和相处,说玩笑话,可是他却接受不了一个人给他行这么大的礼。他扶起对方,道:“你这是做什么?” 司马争哽咽着道:“如果不是兄台,我还不知道杀我师父的人是谁。” 追命道:“这八个字,是尊师所写?” 司马争道了一声:“是。” 作为徒弟,认出自己师父的字,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像追命,也能够一眼认出诸葛先生的字。 追命思索道:“可是尊师并没有写,是谁杀了他。” 司马争也想了一想,道:“按兄台所言,这鸽子之前所中的毒是从老字号温家流传出的,我知道有一个人会配这种毒。” 追命道:“江湖上会配这种毒药的,不止一个人。” 司马争道:“但既会配这种毒药的,又与我师父有仇的,那就只有一个人。” 追命道:“你就凭这点,确定了凶手?” 司马争道:“是。” 追命重复问道:“只凭这一点?” 司马争忽然满脸怒意,道:“这一点还不够吗?” 追命看着他,倏地一笑,道:“够了。”又问道:“那么,那个凶手是谁?你如果要去报仇,我可以帮你。” 司马争叹道:“你如此辛苦将这只鸽子救活,给我送来,我已经很是感激。报师仇这件事,我一个人来做就行。” 追命侧过头,望着亭外白鸽绕着绿杨飞来飞去,笑道:“我也不单单是帮你。你要报师仇,我要查案。查案是我的责任。” 司马争听了这句话,不禁一奇,狐疑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追命微笑道:“我姓崔,崔略商。” 追命的外号绝对比他的本名更出名。但他的本名,也是不少江湖人都听说过的。 司马争骤然睁大眼睛,盯了追命许久许久,惊喜交集,道:“你就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崔三爷?” 有了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在,这杀师之仇何愁报不了?司马争欢喜非常,将追命奉为座上宾,对追命的态度更恭敬百倍。 追命一摆手,阻止了他要说的恭维话,道:“老兄,咱们还是先谈谈这正事吧。” 司马争沉吟片刻,道:“三爷,关于我师父和那名凶手的恩怨,我口说无凭,你恐怕也不会完全相信。请三爷跟我去一个地方,那里存着那凶手和我师父这些年来恩怨始末的证据。” 追命毫不犹豫道:“好。” 两人离开前院,径直往后院走去,不多时,司马争便带着追命进了后院的一间大厅里。 这厅子很大,很宽,目测至少能容纳百人,然而居然没有窗户。 司马争走去一个木柜前,从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旋即他将木盒递到了追命面前,道:“三爷,请看。” 追命不用问也知道,司马争说请看,自然是让他看盒里之物。 他这次也还是没有一丁点的迟疑,立刻打开了盒子。 一阵烟,在霎时之间,急射了出来! 那是海蓝色的一阵烟,从盒子里射出以后,随风一送,以最快的速度飘到了追命的面前,像海水一般煞是好看。 追命站在原地,抱着臂,也欣赏了一会儿这烟雾飘散的美丽,随即扬眉一笑,道了一句:“搜魂烟。” 毒烟搜魂。 闻到此烟气味的人,即刻全身无力。 追命却还是好端端地站着,不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悠闲悠闲喝了两口酒。 原本喜上眉梢的司马争见状一呆。 追命喝完酒,便将视线转移到了司马争的身上,目光寒冷如电,语音却仍带笑意,道:“你一定在疑惑,为什么我闻到了搜魂烟,还没有倒下。” 司马争慢慢地后退了一步。 追命没理会他的动作,接着道:“那你又为什么没有倒下呢?” 司马争已经退后了两步。 追命笑道:“那是因为你用龟息之法,提前屏住了呼吸。” 司马争退后到第三步,身体紧紧贴着身后的木柜。 追命继续笑道:“而我,也是会提前屏住呼吸的。” 司马争终于说话,道:“三爷不愧是捕快,面对受害者的家属,还能如此防备。” 追命对他话里的嘲讽不以为意,轻轻吹了一口气,将毒烟驱走,随而笑道:“从我当捕快的那天起,想杀我的人就从来不少,我如果没点防备,还轮不到你来杀我,我早在别人的手里死上千次万次了。而且,你也算不上受害者的家属。” 司马争道:“我可是受害者的弟子。” 追命道:“你师父真的死了吗?”他挑起眉头,问道:“或者说,你真的有师父吗?” 司马争狐疑道:“你早知道这是假的了?” 追命微微一笑,一撩衣摆,竟在这时坐到一张椅子上,喝了口酒,方慢条斯理地道:“这鸽子所中的毒,是从老字号温家里流传出的一种毒,即使如今不一定只有温家人会配,但能用这种毒的,必然是江湖人士。我大师兄之前请各地当差的兄弟调查了一番,并没有查到最近的江湖,哪里有发生命案。所以,要么是这桩案子做得太隐秘了,要么就是——” 他再喝第二口酒,才慢悠悠地道:“这只鸽子的主人根本就没有身亡。” 司马争道:“所以,你一开始就在防备我的?” 追命摇头道:“其实我之前更倾向于前一种可能性。而让我确定这鸽子的主人没死,则是因为你刚刚说的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 司马争在听到追命这话之后,好奇心立即生起,忍不住追问:“我哪一句话露了破绽?” 追命依然先喝酒,喝尽兴了,才道:“血书上的字,虽然笔画凌乱,但可以看得出,书写者在写那八个字的时候并不慌忙,他完全有时间将杀他的凶手也写出来,偏偏他就是没有写。我初时以为,那血书上藏了别的秘密信息,透露了谁是凶手,然而你刚才却说,你确定凶手只是因为那鸽子中的那种毒,你知道有谁会配。那要是——这鸽子没中毒呢?你还能够如此确凿认定凶手吗?死者写下这血书,还有意义吗?” 追命说到这里,往后一靠,靠在了椅背上,舒展了一下筋骨。 这一路他跟在那只鸽子的后面施展轻功,几乎没有停歇,确实是累了。 “这只鸽子中的毒,其实是你们下的,让它在我面前毒发,目的是为了引我入局,对不对?” 司马争听他娓娓道来,心服口服,道:“你们当捕快的,果然心思缜密。” 追命坦然地接受了这句称赞,先笑了一笑,忽而又叹了一口气。 司马争道:“你为什么叹气?” 追命喟然道:“每一次,我抓到了犯人,这犯人问我问题,我能答的全部都答,绝对不让他们不明不白地进大牢、上刑场。可是啊,我这么好心,我却就是很少遇到哪一个犯人能够不推三阻四,痛痛快快回答我的问题。” 司马争沉默有顷,突然道:“好,那三爷有什么问题,请问,我尽量答。”又道:“但如果你想问我,我为什么要你,以及除了我之后我其他的同伴,那就罢了,我不可能回答的。” 追命笑道:“所以你也还是不够痛快。” 他说完又喝一口酒,道:“好吧,那我就问你,你们以信鸽设局,把我从京城引到这里来,就是想——”他指了一下那木盒,“用这玩意来杀我,这么简单?” 司马争道:“你觉得它简单,是因为它没能杀死你。但如果你刚才死了,你就不会觉得它简单了。” 追命没有反驳。 但追命不相信。 追命感觉得出,这只信鸽所发挥的作用,绝不止为了他来这个地方而已。 只是他明白,对方此时绝不可能告诉他真相。 他长叹道:“你果真跟其他犯人一样,一点都不痛快。非要我逼你说出口吗?” 司马争道:“三爷,你以为你真的胜了吗?” 追命听罢又扬眉,笑得洒脱爽朗,道:“你想和我打一架吗?虽然我现在有些累了,但速战速决,没有问题。” 司马争道:“不。”猛地手掌往身后木柜一拍,他冷冷吐出一句话:“这座房子和你打!” 红光,橙光,黄光,绿光,青光,蓝光,紫光。 七色光芒。 七色暗器。 从大厅四周的墙壁上射出,瞬间射向追命! 追命被这刺眼的光芒晃得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霎时间只听一声“砰”的巨响,司马争所站地面下陷,他登时落进了地道之中。 无数闪着光的七色暗器已围住了追命的身体。 追命仍然眯着眼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第23章 这是一间机关房子。 房子墙壁有四面,而四面墙同时射出暗器,织成一网,追命身在这夺目耀眼的暗器网中,他出腿也好,喷酒也罢,最多也只能打落其中两面的暗器,还有两面暗器怕是仍会射中他。 追命索性闭眼。 他闭着眼睛,跃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 无人能形容这一圈之快,这一圈之急,霎时之间,已看不见追命的身影,只见一个光圈,骤然间带起一阵风。 急风。 这一招轻功的名字就叫做:雁断知风急。 激烈的急风已吹落一半的暗器! 大部分的江湖人总认为轻功练得再好,不过也就是跑得快,飞得高。殊不知,即使是轻功,练到极致,它也可以发挥任何你意想不到的作用。 能做到这一点的,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轻功大师。 可是江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压根就没有几个。追命是其中翘楚。 暗器哗啦啦落下,打在地上的声音仿佛琴操筝鸣。 追命这才出腿。 一瞬,他出了三十八腿,将余下的暗器全部打落,大厅里已不见了他这个人。 他跟着掠下了那密道。 房间里亮,密道里暗,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气氛,追命望见司马争的衣角,正要去追,一大把寒光飞刀又瞬间迎面向他打来! 追命喷了一口酒! 飞刀也落地。 但追命却停了下来。 他已意识到,这条长长的密道,到处也布满了机关。而他不知机关按钮的位置,贸然前进,前方一定还有数不清的暗器会向他射来。 追命笑了,拿起葫芦,又喝了一口酒。 并没有含在嘴里,而是一口饮进肚,随即美滋滋地回味一下。 这时,他爽朗的声音才远远地传了过去,传到前方司马争的耳朵里:“你这儿的机关,可真够简陋的,比起我以前闯过的机关,差远了。” 司马争气得脸色发青。 司马争对自己的机关术一向很有自信,上面的房子,与下面的密道,都是他精心设计,如今被追命看不起,他如何能不生气?然而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疾驰往前,同时扬声道: “我这儿的机关,自然比不上真正的机关圣地。不过,你也没命再见到那个地方了!” 追命笑道:“真正的机关圣地吗?那我倒也经常见,也经常闯。” 司马争知晓,追命口中的“机关圣地”与他所说的“机关圣地”,肯定不可能是一个地方。但他却忍不住奇怪,那追命说的“机关圣地”究竟在哪里? 这世上,要说什么地方的机关最精最妙,谁也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可是京城神侯府小楼的机关是绝对可以在江湖上排得上号,名列前茅的。 司马争虽将无情视作敌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不过,他并不认为追命说的地方会是小楼——毕竟,追命去小楼,怎么可能“闯”呢? 与司马争一样,追命身处于这条布满了机关的幽深密道,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小楼。 追命是闯过小楼的机关阵的,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则是因为一个巧合。 无情有改造小楼机关的习惯。因此,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小楼的各处机关都会变换位置。而每一回改造过后的小楼机关,无情自然都会告诉他的世叔、三位师弟,以及三剑一刀僮知道。 偏偏某一天的深夜里,追命才在外办完一桩大案不久,千里迢迢赶回家,见小楼的灯还亮着,心中一动,也没打招呼,施展轻身功夫,悄无声息地掠上楼去,打算给无情一个惊喜,还没见到无情的面,无数机关发出的暗器就已招呼到了他面前。 这是追命完全没有意料到的。 追命的反应则不可谓不灵敏,千机百忙之中,他身体在空中一转,宛若一翩翩飞雁,登时飞到一面墙边,手掌拍上墙壁,陡然间向他射来的暗器竟然更多。 这时候的追命已然明白小楼的机关肯定又变了位置。 追命在心里哀嚎一声,这次来得还真是不巧。如果自己死在小楼,不但死得冤枉,也绝对会成为江湖第一大奇案,让所有江湖人都震惊不解。 所以自己绝不能死在小楼。 追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化闪电,当下已从无数暗器的空隙中钻了出去,使出一招“冯虚御风”,停也没停,径直飞上楼去。 楼上又有声音。 追命还来不及往楼上望去,他已听见这普通人绝对听不见的声音,蓦地里他身体向右一偏,才避过一张冰蚕软丝织成的网,一个铁球猝然又向他撞来。 追命一跃,一只脚踩在铁球上,另一只脚旋即轻轻一踢。 铁球被他踢到了地面上,居然没有发出声响。 追命也没有看一眼地面。 他右手抓住栏杆,吊在空中,仿佛一只轻飘飘纸鸢,抬起头,看向的是正坐在栏杆上的白衣青年的那一张清俏如寒月的脸庞。 追命笑道:“大师兄,你在啊。”倏地一板脸,抱怨道:“你在,还不来救我?要不是我轻功好,你现在见到的就是你三师弟的尸体了。你这个做师兄的,就这么对待师弟吗?” 机关启动的一瞬间,无情情必然已有发觉。可无情始终坐在这里,看着追命闯阵,竟动也未动。 无情这时也还是冷着脸,但如刀锋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笑意,道:“你明明死不了,还要我来救你。你这个做师弟的,需要这样依赖师兄吗?” 追命噗嗤笑了一声,紧绷的脸再也忍不住舒展开来,右手松开了栏杆,却未下落,反而像是被一朵无形无影的白云托着,直往上升,不过片刻,他也坐在了这栏杆之上。 他笑着道:“你不救我,我正好练练轻功。大师兄,我今天突然觉得,你这地方,倒是一个练轻功的好所在。” 无情闻言微微扬了扬眉,道:“既这么说,那以后,小楼的机关再有改造,我也不必告诉你了?” 追命“哇”了一声,道:“大师兄,你这是真要我死啊?” 无情依然剔着眉,微笑道:“你有那么容易死吗?” 追命哈哈大笑,道:“行,那就试试吧!” 从那以后,无情再改造小楼机关,果真不与追命说。而追命每每再闯小楼的机关阵,才发现,他第一次所遇到的机关,实在太过于简单,还有更多复杂精妙、令人意想不到的机关,他并未见识过。 追命在之后的岁月里一一见识了。 无情当然不愿意自己的三师弟真的把命丢在小楼,因此追命每一次闯机关阵时,他都随时准备着关上机关枢纽——仅仅是准备,他到底是不曾关闭了这些机关。 追命在重重机关里展现出的极致轻功与武艺,连无情也赞叹。 尽管追命每回闯完小楼的机关阵,都觉得是闯了好几道鬼门关,额头冷汗不禁直流。 追命却也觉得酣畅淋漓的痛快。 小楼的确是一个练轻功的好所在,它不但锻炼了追命的轻功,也锻炼了追命的眼力听力,反应能力。 甚至,追命的那一招轻功“雁断知风急”,便也是他在小楼的机关阵里临时创造出来的。 追命回忆起往事,想到这儿,便不由得笑了。 如果司马争还没跑远,他听见追命的笑声,一定疑惑不解,怎么会有人在这种险境里还笑得出? 追命不觉得这是险境。 他有空闲在此刻想起无情,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轻功有绝对自信,即使再等上一会儿,也能追得上司马争。他有心情在此刻笑得出声,则是因为他压根没把这儿的机关当一回事。 他是追命。 向来只有他追别人的命。 还从来没有谁有本事要得走他的命! 追命终于喝够了酒,身起人跃,登时只如一支雷霆万钧的利箭,又快又急,猛然冲着前方飞了过去,密道里狂风骤起,墙壁两端射出无数暗器,一半多都近不了他的身。 还有一少半,被追命一双腿全数打落。 不到半盏茶时间,前方无路,天光一亮,追命凌空掠起,霎时间飞出井口,半空中一个利落漂亮腾挪跃过司马争,落地站定。 他站在阳光处,抱着臂,看着司马争,明亮的目光如深潭寒泉,扬眉,笑起,气派非凡,道:“我说你的机关太差劲了,这下你信了吧。” 司马争哼了一声,道:“你能闯得过这里的机关,却一定闯不过真正的机关圣地。” 追命这下真的好奇了,道:“如果真有这样的机关圣地,你怎么不让信鸽把我引到那里去?” 司马争道:“因为你还没有资格去那儿。” 追命笑道:“但我觉得,你说的那个地方,一定比不上我说的地方。” 司马争同样生起了好奇,也问道:“那么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追命答得爽快,道:“在京城,苦痛巷。”旋即语音一冷,即刻又道:“所以,你这里这么差劲的机关,就不要再拿来丢人现眼了!” 话落霍地出腿! 又收腿! 在这出腿收腿之间,只因他看到了一群孩童。 一群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护在了司马争的面前,怒气冲冲道:“你是谁?干嘛要欺负我们师父!” 追命这才想起,这是一家武馆,一家教许多小孩子学武的武馆。 追命无奈一声苦笑。 面对这些未成年的孩童,追命自然既不能对他们出招,也没空在这个时候给他们解释,他只得全不理会,瞬息之间已绕过这群孩童,再度来到司马争身边。 追命打算先擒住了司马争,再安慰这些孩子。 司马争登时拍向了一旁的水缸。 水泉涌起,水花四溅! 司马争的内力不算高深,凭他的硬功,他没有办法一掌就将水缸里的清水拍得如怒潮卷起,冲向追命。 水缸里也有机关! 水浪里夹带着亮晶晶的暗器,射向追命的眼睛! 追命冷笑一声,一脚将所有暗器踢得反转过去,突然乍闻身后破空之声,他当下转身,瞬间出腿也将从别处机关射来的飞刀全部打落。 一声惨叫于此时响起,追命遽然回头看去。 司马争正提着一个孩童衣领,替自己挡住了一枚亮晶晶暗器。 追命脸色一寒,怒喝道:“司马争!” 一脚踢中司马争的胸口,踢断他体内八根肋骨,但见他一口血喷出,跌坐了地上不能动弹。 追命冲过去,抱住了那名受伤的孩童。 暗器有毒。 追命松了口气,这毒能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第24章 光州城的这一家武馆,前后两个院落,二十来间房,但人很少,很安静。 比起一个时辰前,更加安静。 那十来名刚刚吓得呆若木鸡的孩子,已由当地的捕快把他们送回了家——至于这些捕快为什么会愿意送他们回家,那当然是因为追命出示了平乱玦的缘故。 四大名捕出门在外时,都很少、很不喜欢动用平乱玦,以权势压人。然而这一回,追命要照顾那个中毒受伤的孩子,他一双腿再厉害,堪称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一双腿,也终究只有一双腿。 一双腿如何在照顾一个孩子的同时,还送另外十几个孩子回家呢? 追命没奈何,只得拿出平乱玦,请当地的捕快兄弟帮帮忙。 平乱玦一亮出来,那可就不得了。光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知晓御封“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崔略商崔大人到了他们的辖区,都忙不迭前去拜见套近乎。 追命向来喜欢热闹,但他和他的三位师兄弟一样,讨厌官场上浮夸虚假的热闹。 于是,他一身布衣,带着最明朗的笑容,与他身后的绿树辉映成景,看着面前无数穿着官服的人说: “各位大人请进来坐坐吧。不过,你们要小心,这里有机关哦,走错一步就会被乱箭射死的。我刚才差点就着了道。” 不会武功的官员们闻言一怔,跟追命打了几个哈哈,随即陆陆续续退了回去,决定回自己那有美人美酒的家里休息。 因此,这一家武馆,此刻会变得这般静。 只有春风,与地上的虫,树间的鸟儿,发出微微的声响。 追命在一间卧房里,给那名中毒的男童施针逼毒。 这是一间没有机关的屋子。 但这间屋子里有乐器。 一支笛,一管萧,一把胡琴,挂在墙上。追命走过去,将这三件乐器拿起检查一番,确定了里面也并无机簧装置。 床上的孩童忽然□□出声,道:“这是梦姨的房间,这些东西都是梦姨的。” 追命回过头,笑着看向这个终于醒过来的孩子,问道:“梦姨是谁?” 孩童道:“梦姨是司马馆主的夫人。她前两天就回老家探亲了。” 难怪,这间房没有机关,还布置得如此清雅。 追命接着问道:“你们这家武馆,只有司马争这一个师父吗?” 孩童道:“不,还有三个师父,他们前两天也都请假了。” 照这样看来,司马争提前将这几个人弄走,就是已经准备好了对付自己?追命心想,那司马争为什么不将那些孩子也提前遣走?难道他原本就打算用孩子来做挡箭牌? 追命很是疑惑不解,他叹了口气,又笑笑,随即拿起桌上一碗药,一边递给孩童,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追命亲手配的药,也是追命亲手熬的药。 孩童低着头,垂着眼帘,道:“我叫小辛,辛苦的辛。”他说着双手捧碗,喝了一口碗里的黑汤,蓦的一下吐出来,皱眉道:“这是什么?好苦啊!” 追命道:“是药,你体内的毒素还未全消,得喝了这碗药才行。” 小辛摇头道:“不喝,太苦了,我不喝。” 追命吓唬他:“不喝就会死的,那你也不喝?” 小辛居然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是不怎么想喝的样子。 追命见状不由一阵大笑。他发现小孩子都是很怕苦的,三剑一刀僮是如此,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所遇到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如此。 唯独追命少时吃药,从不怕苦。 从他记事起,他就不怕苦了——确切地说,他根本没觉得他喝的药,是苦的。 尽管在他能记事的时候,温约红也曾与他说过:你两岁半的时候,每次我给你喂药,你怕苦怕得死活也不肯喝,你现在都忘了?” 追命确实忘了。 所以追命才不承认。 ——那大师兄小时候喝药会怕苦吗? 从某种角度来说,追命与无情一直有些相似之处。譬如说,追命喝酒,千杯不醉;无情喝酒,则是越喝越清醒。而追命与无情也皆是从小在药罐子里长大的,那么无情喝药,是不是也和追命同样,从不怕苦? 或者说,无情是不是也和追命同样,曾经如世间所有的普通孩子一般怕苦,只不过那段怕苦的岁月,都被他们所忘记了呢? 追命没在这时候想这么多。 他只是忍不住想着,当年那个仿佛寂寞刀锋般冷俏的小孩,喝药的时候也那么冷冰冰的模样吗?然后他便忍不住微微地笑。 这思绪来得真是莫名其妙。 打断追命遐想的,是小辛低低的哭泣声。 追命赶忙给这个孩子抹了抹眼泪,道:“你不想喝药,也用不着哭吧。” 小辛哽咽着说:“他为什么要杀我?” 追命明白了这个孩子说的“他”是谁,也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哭。 追命拍了拍小辛的脑袋,解释安慰了一番,可小辛像是没听见似的,仍然哭个不停。 那碗药已经凉了。 追命起身,再度走去墙边,拿起墙上挂着的那一把胡琴——这把胡琴虽是别人的东西,但追命心想,自己只是暂且借用一下,算不上偷。 他用这把胡琴给小辛拉奏了一曲。 与当日无情在桃花县的医馆,用竹箫给患病百姓们所吹奏的曲子,一模一样。 它们确实是同一首曲子。 然而追命与无情奏曲的意境却不同。无情的箫声清亮高亢,穿云裂石,能激励振奋人心。追命的胡琴声则潇潇洒洒,快活无比,能令人烦恼全消。 再加上,这首曲子本就有可为人化解体内的内伤与疾病的功效,小辛听得入了迷,身体舒服了,心也舒服了。 追命却不再拉奏。 小辛问道:“你怎么停了?我想再听。” 追命笑道:“那你得先把药喝完。” 小辛眼珠子转了一下,点点头,一只手拿着碗,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咬牙,一鼓作气,将药碗黑汤喝掉一大半。 还剩下一小半。 追命道:“你这可不算喝完。” 小辛右手抓住追命的手臂,道:“我如果把最后一口也喝完,你能不能教我怎么拉胡琴?” 这有什么问题呢?追命当然爽快点点头。 小辛笑了。 他开心笑起来的时候,右手还在追命的手臂上,突然一点急风,从他袖中疾射而去,只一瞬间,一枚飞镖射中追命的手臂! 鲜血从追命的手臂伤处一滴滴落下。 追命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才伤完人的小辛反而似乎有些害怕,左手一抖,手上的药碗一倒,一部分药汤溅到追命的手臂上。 小辛年纪尚幼,武功平平,内力更是平平。这一飞镖射出,靠的不是他的功夫,而是装置在他袖子里的机簧。 追命检查了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但不曾检查过这个孩子的衣服。 追命也对这个孩子始终没有怀疑。 因为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幼童。 没想到,倒被一个小孩给骗过了。追命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拔出飞镖,敷了些伤药,旋即不禁一笑。 小辛疑惑地注视着追命:这个人是傻了吗?为什么受伤了还要笑? 追命当然要笑。 纵然是他受了重伤,他都从来不改他爽朗的笑容,何况这一点完全不会对他造成影响的小伤。 他喝了一口酒,语音依然悠然自得地道:“他们让你来对付我,确实是个好主意,你成功了。可是,小家伙,凭你的武功,想要杀我,也还是绝对绝对办不到的。” 小辛道:“我师父没让我杀你。” 追命道:“那你师父让你干什么?” 小辛张开嘴,欲言又止。 追命忽地问道:“你师父就是司马争?” 小辛道:“不是。我师父是司马馆主的朋友。”他说起他师父时,眼睛发了光,“我师父是一个很好的人。两年前我父母都被强盗杀了,是我师父救了我,他教我读书,教我武功,对我特别好。他让我做的事,一定没有错的。” 追命道:“包括让你送死?” 小辛辩驳道:“他没有让我送死的!他说了你一定会给我解毒,就算你不给解毒,等之后他也会来给我解毒。” 追命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很有点恶狠狠的样子,道:“但你觉得,你还有命等到你师父来给你解毒吗?”他仍在吓他,“你刚才竟然敢暗算我,我会在你师父来之前,就把你给杀了的。” 小辛悚然一惊,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全是恐惧,半晌半晌,他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道:“你刚才给我拉胡琴,你也对我很好,我对不起你,你想杀就杀吧。但我师父他对我更好,他让我做的事,我就要做到。” 追命叹息,这时反倒收起了笑容。 追命想起了何蔓蔓。 何蔓蔓的兄长是十恶不赦,罪有应得,可是在何蔓蔓的心里,她的兄长永远是对她最好的人。 每一个恶人,都有亲人。不管这些恶人有该死,他们的亲人,也永远爱他们。 追命很能理解这个孩子,他又想到了自己。 追命也是尚在童年,便失父失母,成了孤儿,这一点他与这个孩子并无不同。所幸,他那时还有温约红,再后来他又遇到了舒无戏与诸葛先生。 这三位长辈不但给了追命很多照顾,还教给了追命做人的道理。他们告诉追命,何谓心安,何谓顶天立地的人。 追命一直很感激他们,也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 正因为他遇到了这三个顶天立地的人,他才没有走上歪路,才能有如今的成就。 这时候的追命又想到无情。 追命始终记得无情说过的一句话: “我在报仇,为全天下报仇。” 无情有过最惨痛的经历,见过最黑暗的长夜,他的心却光明如霜雪,誓要带给全天下人希望。 而追命呢?他的仇早已报了。他认为他的人生是幸运的,他也就誓要带给全天下人幸运。 他在少年时遇到过那么多美好,他也就誓要带给全天下人美好。 他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他也就誓要帮助全天下人。 追命心想,他要把他少时在温约红、舒无戏、诸葛先生那里得到的幸运,传给这个孩子。 他拍了拍小辛的肩膀,道:“你的师父确实是好人,但你既然觉得我也不坏,那你师父要你对付我,这件事到底是错还是对?” 小辛很茫然。 追命笑道:“人是复杂的。这世上,很少有完美无缺的圣人,也很少有毫无人性的恶人。你师父救了你,他对你来说当然是好人,那不代表他做的其他的事也永远正确。你爱你师父,那他在做错事的时候,你就应该把他拉回到正道上。不然,等你和他都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你后悔可就晚了。” “就算你拉不回来他,那你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你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你应该在做任何事之前,先问一问自己的心,你愿意去做这件事吗?你做了这件事之后,心能安吗?报恩不是为了别人而活。” “你要记得,人生在世,就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什么是顶天立地的人?那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小辛听得怔怔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追命。 黄昏有微风。 窗外的风,缓缓吹进房间里。 追命突然看向了窗外。 小辛踌躇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追命一摆手,道:“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吧。” 他的视线依然看着窗外成荫的绿树,倏地扬唇一笑,道:“外面的朋友,别藏着了,进来吧。” 追命听到了院子里的脚步声,他打断了小辛要说的话。 只听院里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追命三爷,你好啊,我们带了一个人想给你看看,还是你出来见我们吧。” 追命闻言无畏一笑,拿起葫芦,就大步走出了房间的大门。 夕阳下,数把刀的刀光闪闪,架上了一个人的脖子。 一个即使白刃在颈,也面不改色,把腰杆挺得笔直,孤傲如万古明月的人。 但追命的脸色变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5章 第25章 追命喝了一口酒。 他得用酒压下心中的慌乱,保持镇定。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对面一共六名黑衣人,六把刀。两把刀分别架在无情的脖颈两边,一把刀在无情的头顶,还有三把刀都抵着无情的后背。 追命知道,即使凭他的轻功与腿法,他也无法保证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瞬间救下无情。 那就更不能慌。 至于那六人,即使有人质在手,反而是有些紧张的,见追命走近,立刻道:“三爷,你停下来,离我们远点!” 追命不得不听他们的话,停在原地,可也没理会他们,目光只看着无情,沉默半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道了一声:“大师兄。” 无情的冷漠在这一瞬间融化,仿佛冰封天地里倏然吹来的春风,冲他微微笑了笑,道:“三师弟。” 就好像他们平常重逢见面了,打的一声招呼。 追命知道无情这是在让自己放心。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面向那六名黑衣人道:“你们想怎么样?” 盖荣笑道:“三爷,你不要用这么恶狠狠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千里迢迢把大捕头带来见你,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而且,看着我们这么辛苦把大捕头给你送来的份上,你是不是需要给我们一点酬劳?” 追命道:“你们想要司马争,可以。” 刘振疑惑道:“司马争是谁?” 追命看了他们一会儿,道:“这家武馆的馆主,你们不认识?” 齐呈哈大笑道:“当然不认识。就算我们认识,凭他是谁,他的命,能比得上无情大捕头的命重要?三爷,你想用那样一个人,来换无情,未免想得太美了。” 追命冷笑道:“那你们想要什么酬劳?” 刘振道:“这个世上,能像大捕头一样重要的人,不多。恰好三爷你算一个。” 追命道:“你们想要我的命?” 龚重道:“我们没那么残忍,我们只想要你一双腿。你把你的一双腿砍下来,交给我们,你就可以换无情一命。” 追命道:“然后,你们就可以把我和我大师兄一起杀了?” 龚重道:“不,绝对不会。我们说话算话,答应你不杀他,就一定不杀他。” 这话是真的。龚重心想,他没有说谎,到那时候,他们会把无情交给他们上面的人发落。 张威也笑道:“是啊,况且,无情大捕头他本来就是断了一双腿的,三爷你也没了一双腿,你又怕什么?你们师兄弟不是更配了吗?” 追命不接话,冷冷地看着他们,双目神光湛然。 那六人突然觉得有些害怕,竟不敢再直视追命的眼睛。 周德立即道:“三爷,你不信我们也没办法。现在无情在我们的手里,你就得听我们的话,照我们说的做。” 追命道:“但我知道,只要我还站着这儿,你们就不敢杀他。” 周德道:“是,我们现在是不敢杀他,但我们敢剁下他两条手臂,给你看看。三爷!”他霍然又大声叫道:“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了,离我们远点,不许再往前,你没听见吗!” 追命握着手里的葫芦,握得很紧很紧,手背几乎都露出了青筋,只得又停下来。 他本是想用最绝妙的轻功,悄悄离他们近一点,再设法相救无情。谁料这六个人,十二双眼睛,全都盯着他一双腿,他的轻功再奇再妙,也没办法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接近无情。 张威看着停下来的追命,仍是心有余悸。 张威先前因中了无情的飞针,被迫答应无情放过三剑一刀僮等人,因此他对无情是最怕、也最恨的。 而追命,与无情同为四大名捕之一,实力定然同样不容小觑。 张威想了一想,忽然道:“三爷,要不,你还是先跪下,再跟我们说话吧。” 追命冷冷一笑,道:“你们改主意了?不要我的腿了?” 张威道:“不,你的腿,我们还是要的。但我们可以给你考虑的时间,你却必须跪着考虑。不然——”他的手抓住了无情的手指,笑道:“我们就先折断大捕头的一根手指,送给你,如何?” 刘振觉得张威这个提议很好,也笑道:“我数三声,三声之后,如果三爷你还不跪下,大捕头的手指可就不保了。你要是不在乎无情的命,更不在乎无情的手指,那你也可以不跪。” 追命不可能不在乎。 他不知道无情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为什么凭无情的本事会被这六个人制住?但他看着无情那张比平时更加苍白,更没有血色的脸,就知道无情此刻的状况一定很不好。 他绝对无法接受无情再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这时候的无情还板着脸,嘴唇翕动,无声地对他说了一句:“不行。” 无情在面对师弟们时,一向都是很温和的。他板着脸的时候,就是他拿出大师兄的威严的时候。 追命当然知晓,无情这是不准自己理会对方的威胁。 偏偏张威开始数数了。 张威狞笑着道:“三,二——” 追命一条腿的膝盖开始渐渐弯下去,快要触碰到地面。 无情突然扬声道:“三师弟。” 张威道:“闭嘴!大捕头,我们没让你说话。” 无情理也不理他,只是凝视着追命,道:“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的话吗?” 追命道:“什么话?” 张威被无情这冷傲的态度给气得要命,又想起之前被无情的飞针射中的屈辱,当下扬起左手,手刀登时劈向无情的后颈。 一口血蓦地从无情口中喷出。 他的白衫早不知已染上多少他的鲜血了。 他却连一声闷哼也没有。 追命神色大变,眼睛里已喷出了火,厉声喝道:“住手!你如果再敢动他一下,以后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绝对抓到你,杀了你!” 张威的手不由颤抖了一下。 无情依然满不在乎地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看向追命的目光里有柔和的笑意,道:“三师弟,你说过的,个人生死有何足道?记住,二师弟、四师弟,以及京城里无数性命,万民苍生,那我就安心了。” 追命沉默,想说一句你的记忆力还真好,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无情道:“你要让我安心。” 无情很放心,追命永远不会去做危害万民苍生的事,即使是为了自己。 可是他已经看出了,追命会为了自己,而真的向这群人下跪。 无情不觉得自己这一根手指真断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绝对无法接受追命在他面前受到任何折辱。 他喜欢那个醉行人间、笑看风云、面对任何挫折苦难都能够潇洒踏过的追命。 这样的追命就像是一阵可以吹散苍穹乌云的风,让他看见美好的光。 这样的追命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受到小人的侮辱。 无情的言下之意便是:你若答应他们的要求,我的心不会安。 黄昏的晚风穿过绿柳,侵入了他们的衣襟之内,寒意甚重。 追命又喝了一口酒,只觉这酒入咽喉,也冷得仿佛是在饮雪,他终于点点头,十分平静地道:“是。我明白。” 张威大声道:“看来你果然是不在乎无情了!”捏着无情手指的手一用力,就要将无情的手指折断。 追命道:“慢着!你们不是想要我的腿吗!” 十二双眼睛齐齐看向他。 刘振笑道:“你愿意把你的腿送给我们了?” 追命没那么傻。 他很清楚,他的一双腿没了,这些人也不可能放过无情。 他说出这句话,不过是缓兵之计,见张威果真停下了手上动作,他松了口气,道:“我的腿可以给你们,那么,刀呢?你们谁把刀给我递过来?” 龚重道:“什么刀?” 追命道:“没有刀,我怎么能把我的一双腿砍下来给你们?”又道:“剑也行。” 剑是没有的,但有刀。 他们六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刀。 却是谁也不敢走到追命面前,把刀递给追命。 于是,他小声说:“你去。”他低声说:“你怎么不去?”他轻声说:“那就让他去。” 总之就是没人肯去。 他们没空拿无情来逼迫追命做什么了。 追命便得以有时间冷静地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虽然,这个时间很短。 容追命思考的时间非常短。 他摩挲着手中的酒葫芦,再次将视线投向无情,第一眼看的是无情的唇,第二眼看的是无情衣衫的后领。 无情明白追命的意思,动了动唇。 追命问的是:“一支独锈”和“三点尽露”还在不在? 无情答的是:不在。 这实在是一个糟糕的消息。 然而无情的眼中仍有自信的光,一片绿叶忽然从他面前落下,他轻轻地、在完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朝着绿叶吹了一口气。 他的手发挥不了作用,他的唇还能发射暗器。 追命也明白了无情的意思,沉吟微时,握紧手中的葫芦。 片刻后,追命蓦地扬声道:“你们又要我的腿,又不肯给我一把刀,你们到底是想要怎么样?” 对面六人无语。 追命倏然一笑,道:“既然你们都这么怕我,那就把刀给我扔过来好了。” 这真是个好主意。 龚重道:“我把刀给你扔过去,你真的愿意立即把你的双腿给砍下来?” 追命颌首。 龚重掷刀。 那一把长刀,在斜阳的照耀之下,竟发出金色光芒,然而才飞出去没多远,霍地,一物直直冲着飞刀撞去! 葫芦! 追命手中的酒葫芦在一瞬间扬出,快得令那六人一时间来不及反应。 等反应过来之后,他们也不懂,追命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长刀已将葫芦劈成两半! 一股酒泉霎时涌起,化作万千点锋利雨点,每一点酒雨都打在黑衣人们的身上、手上,还有他们的刀上。 他们痛得哀嚎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手中长刀纷纷落地。 无情同样感觉痛得厉害。 这六名黑衣人就站在他的周围,葫芦里那洒出的带着劲力的酒雨势必也会同时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硬受了这一阵酒雨袭击,仰着头,微微张开口,却是强撑着一声也没吭。 追命宛若旋风,转眼间已掠了过来。 周德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就扬起了右手。 他没有了刀,可是他的掌法也一向练得很不错,他要一掌拍死无情。 他要让追命后悔一辈子! 无情倏地一张口。 周德惨叫一声,顿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像是沸水淋在了他的脸上,又是一支利箭射在了他的脸上,他此刻已根本睁不开眼。 ——这是暗器? ——无情的口中为什么还会有暗器? 无情口中喷出的是酒,他方才仰头喝下的酒。 酒箭! 同一时间,追命抱住了无情的腰。 追命到了无情的身边,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抱住了无情,然后,他这才出腿。 狂风中,追命的双腿仿佛幻影,幻化出光,可谁也看不清他出腿的动作。只不过两个弹指的时间,他就一连出了三十六腿。 六名黑衣人,每个人的身上都中了六腿。 哀嚎惨叫却不知响起了多少声。 他们全部瘫在了地上,他们也知道自己是再也不可能站起来的了。 因为他们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碎了。 追命的双手还放在无情的腰部,带着无情到了一株树下坐着,他看了无情好一会儿,道:“大师兄,你还好吧?” 无情咳嗽了好几声,道:“没事。我只是中了毒,没力气,但没大碍,你放心。” 追命默然片晌,忽道:“疼吗?” 无情摇了摇头。 追命道:“我是说酒箭。” 无情不禁一笑,道:“崔捕头酒箭的威力,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追命道:“对不起。” 追命的眉宇是沧桑的,但他的眼睛很好看,亮得像是星辰,平时他笑着看向别人的时候,总有七分多情的味道,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神情里更显出一种寂寥的感觉,看向无情的深邃目光中只有比酒还醇厚的深情。 无情的心停跳了一拍,他沉默了良久,随即道:“你救了我,怎么还跟我说对不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6章 第26章 追命淡淡笑了笑,随即伸手探上了无情的脉搏,过了片刻,视线蓦地扫向地上那六人,目光如寒刃,冷冷道:“解药。” 那六人而今心里全是后悔,闻言连忙摇头道:“三爷明鉴,我们没本事给大捕头下毒,这毒不是我们下的啊。” 盖荣忍着要命的疼痛,急急解释道:“是我们上头的人,告诉我们,只要到大捕头面前,撒些纸钱,再过一会儿,大捕头自然就中毒没力气再反抗。可我们……我们也不知道那些纸钱上的毒究竟是什么毒……” 刘振捂着身上流血的伤口,也点头道:“对对对,我们当时还问,那纸钱上的毒真有那么厉害,那我们闻了岂不是也得遭殃?如果我们闻了不会有事,那又怎么能害得了大捕头?没想到……那纸钱还真、真有用……” 追命皱眉道:“纸钱?” 追命并不了解当日无情毒发时的情况,但无情略一思索,已完全明白。他中的毒,必然在他到余家灵堂之前,就已潜伏在了他的体内,那些飞舞的纸钱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不过是将他体内的毒引出来而已。 无情问道:“你们上头的人是谁?” 齐呈道:“我们不、不能说……” 追命道:“你们不怕死?” 张威道:“不是不怕,但落在你们手里,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死,我们要是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我们全家人的性命也就没了。” 追命听罢,沉吟微时,居然不再问了。 他心里却急得不行。 他少时师从温约红,因此在他们四师兄弟里他的解毒术要算是最好的,可是他刚才给无情把脉,竟是完全看不出无情中了什么毒。 连这是什么毒都不知道,又怎么解呢? 无情偏过头,看着追命眉间的忧愁,眼神里有少见的温和。 一阵轻微的脚步在突然之间,由远及近,渐渐响起。 追命的右手瞬间搭上了无情的肩膀,神情肃然,望向前方。 不见有人走出来。 然而却有人说话。 “三爷是在着急,大捕头的毒该怎么解吗?” 追命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小石头,道:“你知道如何解毒?” 那人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一定有解这毒的解药药方。” 追命道:“如果要你告诉我这个地方是在哪里,你是不是也要酬劳?” 那人道:“是。” 追命扬眉一笑,手中石子倏地一抛,他飞起一脚,霍然踢中空中那颗石子,登时只见那颗石子宛若一道闪电,向着一株大树直直飞去。 这一颗被他踢飞的小石子,所含力道之强之猛,世所罕见。 电光石火之间,树上之人展起轻功,避开石头,可也不得不落下了地。 落到了无情和追命的面前。 追命看着对面蒙着黑面巾的男子,这才冷冷道:“但我不喜欢给看不见的人付酬劳。”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对大捕头没有恶意。大捕头毒发的那天晚上,我也一直都在余家灵堂,就是打算,若他们想要动手杀害大捕头,或杀害那四位小哥,我好出手相救。” 无情平静地道:“那个一直藏在灵堂外的人,是你?” 那人道:“对,是我。但我也没料到,大捕头在那种情况下,都还能杀人,还能救人,我实在是佩服你。所以我那天晚上也就一直没有出手。” 追命冷笑道:“这么说,我们还得谢谢你了。” 这句话的语气很不好。 这一会儿,追命的语气就没好过。 那人笑道:“我的意思是,我跟这六个人不认识,我从来没有杀大捕头的心,我一路从陈州来到这里,也是想告诉三爷,到哪里可以找到解大捕头所中之毒的解药药方。希望三爷可以看在这个份上,把两个人交给我。” 追命道:“什么人?” 那人道:“一个人是司马争。” 追命思索了一会儿,道:“可以。但有件事,你得知道,今天我把他交给你,以后我还会抓他。” 那人道:“那就让我以后再见识追命三捕头的追踪术。” 追命道:“除了他,你还想要谁?” “他。” 那人指向的竟是站在不远处一间屋子门口的小辛。 “不行。” 同时说出这两个字的是无情与追命。 他们都说得斩钉截铁。 那人道:“三爷不愿意把他交给我,是因为他暗算了你,你对他有怨恨吗?” 无情并不认识那个孩子,一听此言,微微蹙眉,看向追命手臂上的那一道小伤口。 他早就注意到了这道小伤口。 追命恍然大悟,道:“哦,你就是他的那个师父?” 那人诧异道:“小辛,你都跟追命说了些什么?” 小辛咬了咬唇,不敢回答那人的话。 追命笑道:“那你可以带走他。”又指了指前方一间房,接着道:“司马争就在那里面,你待会儿也可以带他走。” 而现在,追命是决定不离开无情半步的。 那人道:“多谢。” 追命思索道:“你跟那六个人不是一伙的,但你跟司马争一伙的?” 那人道:“三爷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司马争是我的朋友。” 追命道:“你这话说得太好听了。在我看来,你们就是一起犯罪的同伙。而且,你和司马争虽然没有害我大师兄的意思,但有害我的意思,是不是?” 那人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话锋一转,道:“大捕头和三爷应该听说过九天阁吧?” 无追二人对视一眼。 无情道:“略有耳闻。” 那人道:“大捕头所中之毒的名字叫做‘寒寂’,九天阁应该有‘寒寂’的药方。” 言罢,他一弹指,一张纸条飞了过去。 追命伸手一抓,抓住纸条,只见纸上写着一个地址。他沉思了半晌,猛一抬头,双目里神光如刀,竟令人心头顿觉一寒:“你最好不要骗我。” 那人道:“不会。” 他说完,朝着小辛招招手。待到小辛走到他身边,他转身就要离去。 无情道:“等一等。” 这声音虽然无力,但又冷又傲,竟完全不像是一个中毒受伤之人的声音。 那人道:“大捕头还有什么事?” 无情道:“我知道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 无情眼中有冷冷的但自信的笑意,道:“你虽然有意隐藏你的身份,但我已经认出了你是谁。” 那人道:“那又如何?” 无情道:“你刚才说你无意害我,可我要告诉你,你既然想对付的是我三师弟,那迟早有一天,你不找我,我也会找你。” 那人道:“我明白。” 无情道:“就算你想害的不是我三师弟,而且其他人,我也照样早晚会擒你归案。”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如今所作所为,已经不配再当一个捕快。” 那人冷笑一声,径直往前走了,走去方才追命指的那间房,将穴道受制、被五花大绑的司马争给带了出来,旋即离开这座院子,也离开这家武馆的大门。 落日的余晖渐渐消散,天色愈来愈暗,倦鸟归了巢,此时,此地,变得很安静。 躺在地上的六人虽然全身都疼,但他们不敢再叫出一声,惹追命不高兴。 追命便也就没有理会他们,良久,嘴唇里吐出三个字:“凤高明。” 无情颌首道:“是他。”继而又问:“小二他们没来找你?” 追命摇摇头。 无情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四僮的轻功都不弱,他们若循着追命留下的暗号来此,按理说是应该更早到的。 追命道:“你别担心,要是明天还不见他们,我会去找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盯着无情,不再移动视线。 他看着无情的一身白衣,上面全染上了鲜血与尘土的痕迹,心里的火不由又冒了出来,很想狠狠再揍那六个人一顿,忍了半天才忍住。 而与此同时,他的心底还生出一种怜惜。 是对无情的怜惜。 他很想要伸出手,把无情拉到自己怀里,告诉无情可以靠着自己的肩休息一会儿,别在这时候,还把身体挺得那么直。 偏偏无论任何时候,纵使到了这个时候,无情的身体也永远挺直如竹。 追命心头的怜惜,甚至化作了疼惜。 这种怜惜、疼惜,他只在初见年岁尚幼的无情时才在心里产生过。可后来,当他再次遇到无情,那个曾经的小童已经长成了少年,也变成了他的大师兄,他对无情反而就只剩下了尊重钦佩。 他不敢再去怜惜、疼惜那个他认为要比他了不起得多的少年。 但在这一刻,他对无情在尊敬中又竟产生了那一种许久都未在他心疼出现的疼惜。 不管什么感情,总是因为爱。 他如今对无情的爱。 纵然如此,他仍是不敢将无情拉入怀。 追命叹了一口气。 无情忽地板起了脸,道:“中毒是我,不是你,你别那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得我心烦。” 追命一呆,道:“大师兄,我不是……我……” 无情嗤的又一笑,道:“你怎么又结巴了?我是让你不必担心。你若听我这个大师兄的话,你就多笑笑。” 无情喜欢看追命的笑。 追命最让无情心动的,就是他那风霜的脸上永远有最年轻的笑容。 于是,追命真的冲着无情笑了起来。 夜色已降临,无情却看见了追命眼睛里的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7章 第27章 追命在给无情疗伤的同时,听无情讲述了他在陈州的经历。 天彻底黑了,月亮挂在柳梢头,三剑一刀僮终于在这个时候抵达了光州的这家乾坤武馆。 一进武馆大门,看见无情,四个孩子登时又惊又喜,眼眶里的泪不自觉地落下来,跑到无情面前以后,却不敢像往常一样扑进他们的公子怀里。 四僮的眼睛里都有愧疚之色。 原来,四僮在那天夜里的战斗中都受了不轻的伤,但他们根本没有处理伤口,便即刻启程,一路追寻着追命留下的暗号,想要早日找到三师叔,没料到在途中他们的伤越来越重,病倒了一天,反而把时间耽搁了。 ——幸好,公子如今平安。 但一想到自己这般无用,四个孩子就不禁自责。 无情伸手给四僮把了把脉,随即放下心,正色道:“以后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若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去做别的事?” 四僮动动唇,想说您也总是不顾自己,可还是救下了那么多人啊——话到了喉咙,没敢说出来。 无情忽问道:“那两位朋友呢?” 四僮知晓无情问的定是高氏兄弟,何梵答道:“那两位叔叔跟我们说,他们要去找余章,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把余章找到,向余章问清楚,他为什么假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无情与追命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三剑一刀僮这时已扶起无情,将无情扶进了车轿“红颜”。 白可儿低头一扫地上的六名黑衣人,冷冷道:“三爷,这六个人怎么处置?” 按照四僮的想法,把这六人千刀万剐了都不过分。 追命站在原地,抱着臂,听着六人的求饶声,思索了好一阵,道:“先押他们去衙门吧,交给这儿的霍捕头。” 他口中的霍捕头是他以前办案时认识的一位很有责任心的捕快。 这六人不能带着一路走,当然更不能放,那也只能将他们暂时先关在这儿的大牢了。 陈日月悄悄道:“三爷,我们能不能对他们用刑?” 叶告难得没有跟陈日月对着干,也赞同道:“是啊。” 追命淡淡笑道:“你们公子没跟你们说过,抓住犯人以后,不能对他们动用酷刑?” 陈日月道:“但他们——” 追命截道:“他们该死,我们不能跟他们变得一样。” 其实追命又如何不想让这六个人都尝一尝什么叫做痛不欲生的滋味?但他知道,他是捕快,他就不能以手中权力来泄私愤。 当捕快,遵循的是法理公义。 追命的个性虽然自由散漫,可他愿意被这些法理给束缚着。 只因他明白,只有在一个有秩序的人间,百姓们才可以得到真正的自在。 月光照见追命眉间的落拓,追命推着“红颜”走出武馆的大门。 渐渐来到繁华的长街,几颗寒星在天梢,街上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买花的姑娘,有归家的路人,没有谁知道那家武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这座城市还是那么美丽,那么热闹又安详。 隔了一炷香时间,他们到了光州的驿站。 方才,无情已给追命讲完了自己的经历,这会儿在驿站的客房里,则轮到追命给无情讲述他的遭遇。 不似从前追命给无情讲故事时那般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此时的追命有些神不在焉,心中一直思索一个问题: ——无情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 张威等人是一伙的,但凤高明与司马争又是另一伙的。 张威等人对无情所中之毒并不了解,凤高明却知道无情所中之毒的名字。可是很显然,凤高明与司马争并不想对付无情。 这两个人想对付的只有自己。 追命又想到了那只鸽子。 这个局,从自己在京城郊外遇到那只鸽子起,就布下了。然而,那只鸽子的作用仅仅只是为了把自己引到那家武馆吗? 追命懊恼地想,自己的事果然只该自己做,当初就不应该让叶告和白可儿把那只鸽子交给大师兄。 无情倚在床头,右手按住额头,看了一会儿心神不宁的追命,道:“我让你讲讲你对这桩案子的看法,既然你今晚不想讲,就先去休息吧。” 追命呆了一呆,道:“大师兄,抱歉,我出神了。” 无情静了一静,右手始终按着额头,道:“我没怪你,我知道你今天也累了,你去睡吧。” 追命没走,继续坐在床边,端详着无情。 无情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追命笑道:“大师兄,你这是赶我走啊?” 既然之前无情让追命多笑笑,追命便从善如流,跟无情说话时一直是带笑的。 无情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但天晚了,你不睡觉吗?” 追命想了一想,索性坐上了床,与无情肩挨着肩,也靠在床头,道:“大师兄,如果我说我今天想在这儿睡,你不会不准吧?” 目前无情的状况,追命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待着的。 无情看了追命一眼,不置可否,眉目间的神色似在忍受着什么。 追命实在忍不住伸出手掌,贴上了无情的额头,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这一触碰,令追命登时心惊。无情的皮肤冷得让他感觉像是摸上了一块冰。 他瞬间皱起眉,很郑重地问道:“大师兄,你跟我说实话,这毒发作究竟都有哪些症状?” 无情淡淡道:“只是有些冷和头疼,每天晚上都会这样,白天自然就好,不算严重。” 追命道:“这还不严重……” 无情道:“三师弟,你应该明白,我们当捕快的,受伤中毒,甚至生死,本来就都是平常事。若因为中了一点毒,就大惊小怪,觉得严重受不了,还做什么捕快?” 追命道:“可是你不一样……” 无情肃容道:“我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我不是捕快?我就该和你们有差别?” 追命一时语塞,沉默许久,才叹道:“既然你觉得这不严重,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不想让我知道你中毒的症状?大师兄,你说得对,我们当捕快的,受伤中毒,甚至生死,都是平常事;那我们是师兄弟,你如果感觉到不适难受,你告诉我,我关心你,也是平常事。” 他顿了一下,终于把之前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你不必什么事都一个人撑着,你要是觉得累了,也可以……也可以靠靠我的。” 无情没有说话。 无情看着追命的眼睛,在追命说出最后一句话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一颗星忽然撞进了自己的心。 这让他莫名觉得心动,也莫名觉得心乱,久久不能言语。 小屋变得很安静,静得连风吹的声音都听得见。 月光洒了一地,烛火的影子跳动着。 良久,无情终于忽然道:“三师弟,你还记得之前在九繁山,我们约定过,谁先抓到冰花鱼,就可以让对方做一件事吗?” 追命道:“记得。你现在要我做的事,不会就是要让我走吧?” 无情道:“不。我想听你拉琴。” 追命一怔,道:“我没带琴。” 无情道:“我带了箫,那你吹箫给我听。” 追命道:“大师兄,我吹箫可难听得很,你真的要听?” 无情点点头,已从怀里拿出了一管竹箫,递给了追命。 追命沉吟微时,摩挲着竹箫,道了一声:“好吧。” 追命吹奏的还是有情风曲,能有治疗内伤功效的有情风曲,他吹得认真,也是希望能以乐曲缓解一下无情体内毒素发作时的头痛。 无情并不把这头痛当一回事。 此刻让无情有些紧张不安的,不是他身体里的毒,而是他心底没来由的躁动。 无情也是人,四大名捕都是人。 只要是人,就会紧张的时候。 四大名捕在害怕紧张时,皆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动作举措。譬如,追命紧张了就喝酒,铁手紧张了爱看书,冷血害怕则去洗澡。 而无情一旦紧张了,习惯的是吹箫或弹琴。 偏偏这时候,无情已完全没有力气吹奏一首完整的曲子,他便只能寄希望于追命能以乐曲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慌。 追命对胡琴的造诣很深,连无情也极佩服。 至于这萧管,追命虽不擅长,但从前也跟无情学过,他吹得并不算难听。 悠悠扬扬的箫声,响在无情的心头。 窗外树影在乱动,无情盯着追命的唇,觉得自己的心也在乱动,动得比方才更快。 无情发觉,这曲子根本不能静自己的心。 反而让自己的心更乱了。 无情蓦地道:“你别吹了。” 追命闻言停下,把竹箫还到了无情手中,笑道:“我就说我吹得不好听,你肯定听不下去的。” 无情轻轻“嗯”了一声。 追命不由愣了一下,继而失笑道:“你就算是说实话,也不需要这么直白。”说着想了想,“大师兄,要不,等明天天亮了,我去街上看看哪里有乐器铺,我去买把胡琴,再拉琴给你听,行不行?” 无情颌首道:“明日再说吧。天晚了,三师弟,早点休息。” 追命立刻道了一声:“好。”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大师兄,那我可以待在这里吧?” 无情道:“随你。”说完就躺下了。 追命弹指熄灭了桌上的灯火。 从这一刻开始,追命自然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打扰到无情安歇。 静悄悄的黑夜,无情躺在床上,却并没有睡着。 他听见追命的呼吸声。 即使没有箫声,这一阵轻微的呼吸声,也足以让无情的心更加慌乱。 ——这是为什么? 无情当然明白这是为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 第28章 九天阁是江湖上一处神秘之地。 它出售着各种在别处买不到的东西。 譬如,一本武功秘籍,一种毒药或解药的配方,一个武林高手的武功弱点,一个不为人知的大秘密,诸如此类,却是用金银换不来的。 在这里,只能够以物换物。 其实,四大名捕一向对九天阁所做的生意持不赞同的态度。毕竟,江湖上有多少下毒案的毒药配方是九天阁里流传出来的?又有多少凶杀案的凶手在九天阁买过受害者的武功弱点? 但他们也管不了九天阁的生意。 就像如果有人在铁匠铺买了一把刀去杀人,难道还能把铁匠铺老板抓起来吗? 况且,会有人到九天阁买毒药杀人,也会有人到九天阁买解药救人。 会有人到九天阁买一个好人的武功弱点,也会有人到九天阁买一个恶人的武功弱点。 因此,四大名捕不管九天阁怎样做生意,他们只管谁作了恶,谁害了人,他们便去抓谁。 追命叹气,纵然如此,他也对九天阁的老板是有所不满的,没想到如今却不得不去这个地方。 想要解无情所中之毒,可能确实只有九天阁有办法。 这一路上,无情与追命也不是没有找过其他有名的神医大夫,然而这些大夫都对这毒无能为力。 无追二人在路上也讨论过,九天阁的具体地址,很少有人知道,便是因为所做生意特殊,老板担心有人找麻烦,嘱咐了老主顾只能将地址介绍给熟悉信任的人。 那么,凤高明能知道九天阁的地址,极有可能,毒药“寒寂”的配方就是出自九天阁。 他两人而今有个隐隐的猜想,也希望能在九天阁得到证实。 数日后,他们终于来到他们的目的地。 ——襄阳府。 午时五刻,阳光大亮,襄阳的长街上人来人往,饭馆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几乎每张桌子都挤满了客人。无情、追命与三剑一刀僮在街上随意找到一家小店,买了几样饭菜与三斤酒,打算吃了午饭,再根据纸条上的地址,去寻找传说中的九天阁。 这是一家很普通的饭店,来这里的客人大都只是平凡人。 无情与追命也喜欢在这样的地方吃饭,一是舒适,二是能听这里的客人聊很多平凡而又不普通的话题,让他们可以知道这座城市的老百姓们生活得究竟如何。 若是过得好,他们便放下了心。 若是过得不好,他们作为捕快,焉能不理会? 这就是四大名捕与其他捕快的不同,很多时候不是案子找上他们,是他们主动找上案子。 于是这一次,也不例外。 无情与追命吃了多久的饭,便听邻桌的百姓聊了多久最近城中发生的一连串窃案。 日光随着树影渐渐移动,无情饮食完毕,离开小店,吩咐四僮将轿子抬往紫松街。 追命提着他刚买的酒,走在轿子边上,低声道:“大师兄,你去错地方了,若凤高明给我们的地址没错,九天阁应该在明水巷。” 无情道:“王捕头住在紫松街,我们先去找他。” 王捕头名唤王用,是襄阳府最有名的一位捕快。无情与追命从前办案时,与此人有过合作,知他细心负责,因此对他相当欣赏。 追命道:“我们去找王捕头干什么?” 无情道:“你会不知道去找他干什么?” 追命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师兄,一个窃案而已,我们之后再管行不行?” 无情严肃了声音,道:“一个窃案而已?三师弟,在你心里,涉及到百姓生活的案子,就这样不重要?” 追命心知失言,却对无情的“批评”一点也不怕,反而笑道:“大师兄,你就会挑我话里的错处。我的意思是,一个窃案,自有当地的官员捕快去查,除非他们查不出来了,不然我们何必贸然插手?” 无情道:“所以我暂时不打算插手,我只是想询问王捕头一些情况。”顿了下,又道:“若是一般的案子,我也不会问,但是三师弟,刚才那几位百姓有提到,这名盗贼每次作完案,都会留下一根羽毛——你可有听到?” 追命道:“没听到,我刚才只顾着吃饭喝酒,什么也没听。” 无情道:“是金色的羽毛。三师弟,那么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追命叹道:“大师兄,你一定要考我啊。”他喝了一口酒,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地道:“多年前,盗神每一次作完案,都会在现场留下一根金色的羽毛。” 盗神无名。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人们只知道,这个世上没有盗神想偷却偷不了的东西。 所以他才有了那一个外号。 ——盗中之神。 然而那“盗中之神”横行江湖,却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三十年前,他偷遍天下,在各种戒备森严的地方来去自如,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捕快能够抓得了他,偏偏就在他风头最盛的时候,他却从此销声匿迹,似乎退隐。 而那时,追命还是一个幼童,无情甚至还未出生。 追命道:“从我能记事起,我就常听盗神的故事。大师兄,你呢?” 无情淡淡一笑,道:“我当捕快以后,看过不少陈年悬案的卷宗,对盗神也有所耳闻。” 即使不看陈年悬案的卷宗,无情也不可能不知道盗神。 一个有名的人,别说只过了三十年,就算再过百年千年,他的名字也会在江湖上流传下去。 盗神是当年江湖的一个神话。 也是当年捕快们的一个噩梦。 如今的江湖人士,便常有一种猜测,若四大名捕早生三十年,那所谓的盗中之神是否还能那般猖狂? 追命道:“不过,据刚才那几位百姓所言,最近在襄阳城里犯案的这名盗窃,偷的东西虽然贵重,但也只是普通财物。当年那位盗神,所偷之物,每一样可都是价值连城。” 无情掀开了轿帘。 街上行人不少,追命走在人群里,他的身后有金碧的楼,有青绿的树,有戴花的美丽姑娘,可无情却只看着追命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了许久。 追命忍不住灌了一口酒,随即干咳一声,道:“大师兄,我又哪里说错话了?” 无情打量着追命,道:“你不是说你刚才只顾着吃饭喝酒,什么都没听吗?那你怎么知道最近犯案的这名盗贼,都偷了什么东西?” 追命笑了出来,继续喝酒,没有回答。 无情道:“你也关心这桩案子。” 追命毫不犹豫道:“我更关心你。” 无情静了一会儿,没有出声。 他自然清楚追命的关心,是师弟对师兄的关心。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淡淡道:“王捕头的住处离这儿不远,可去九天阁的路程则不近。你难道不知,若有两件事要办,两个地方要去,在都不着急的情况下,应该先去更近的地方,节省时间吗?” 无情要打听这案子的情况,也是希望脑子里能有一些事情想。 这一段日子,他依然浑身无力,什么事都做不了,这更让他感觉到时间的不够用。 像他们这样的捕快,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危险,他不抱怨他为什么这般不幸运,竟然遇上这样的事,他只是越发急着想要破案。 他现在虽还没有力气发暗器,可是他还有他亲手制造的轿子机关,他还有他的头脑。 他就可以破案。 他不愿浪费时间。 先去九天阁,再绕路去找王捕头打听此案,在无情看来就是浪费时间的事情。 而若先知道了这案子的信息,他便可以趁着赶路的时候思考琢磨。 追命只能点点头,道:“如果当年的盗神还活着,现在也不知多大年纪了,我不太相信他会在隔了这么多年以后突然又冒出来。” 无情道:“你不信,别人自然也不信。然而一般情况下,作案人模仿他人作案,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将案子栽赃到他人头上。盗神销声匿迹三十年,栽赃他不是一个好选择。” 这时“红颜”的轿帘仍然是掀开的。 追命侧过头,看见无情脸上的神色是深思的。 而无情的那双眼睛里有疲倦,但也有奋悦的光——在分析这桩案子的时候。 追命笑了一笑,突然也有了兴致。 他摸着下巴的胡茬,沉吟道:“而且,这名盗贼不但偷了不少富商大贾的财物,还偷了许多武林世家的宝贝,看来他也是有真本事的,并非一般的小毛贼。这样的高手,若非有特殊理由,又怎甘心自己做的事,被当成是别人所做?” 无情剔了剔眉毛,道:“所以,要么这人模仿盗神是别有目的,要么就是那位盗神真的重出江湖了。” 追命笑着又喝了一口酒。 如果是后者,那倒还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追命与无情一样,破案不但早已成为了他们的责任,也早已成为了他们的大爱。 别人看着无比辛苦的事,他们一旦沉浸在其中,就会感觉到一种值得的快乐。 追命心忖,那就和大师兄先一起去打听一下这案子的详细情况吧。 反正,他们在一起,就什么也不须畏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9章 第29章 四大名捕一向是天下捕快们的偶像。 曾经与四大名捕有过合作的捕快,更是对这四位名捕由衷崇敬佩服。 王用今日再见无情与追命,自是喜不自胜,笑道:“我本来正为这案子烦心呢,大捕头和三爷来了,我相信这案子就一定破得了。” 旋即,他爽快地将这桩案子的所有信息,一股脑全部告诉了无情与追命。 准确来说,是十桩案子。 这名“盗神”在短短十天之内,偷了十家人的财宝。 其中六家是襄阳城中的富商,还有四家则分别是:无愁山庄,刘家堡,梭子枪李家,通天拳殷家——都是小有名气的武林家族。 竟连盗贼的影子都没看到。 只看到了盗贼留下的一根金色羽毛。 说到这儿的时候,王用便拿出了一根金色的羽毛,递到了无情与追命的面前。 “这是十根羽毛之一,还有九根,与这根一模一样。” 无情接过羽毛,凝神静思。 追命在看窗外的天。 有白净云朵漂浮的天,阳光已不像正午时那般毒辣。 王用发现了追命的分神,不由问道:“三爷在想别的事吗?” 追命淡淡笑了笑,点点头。 王用道:“是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追命道:“多谢,但不必。”他低头看向无情,轻轻道了一声,“大师兄?” 无情收起羽毛,道:“我和我三师弟还有一点事要办,等办完这件事,我们再来与王兄讨论此案。” 两人随即抱拳告辞,离开了王家。 申时一刻,三剑一刀僮再次抬起了无情的轿子,这回则终于径直往九天阁而去,四个孩子的脚步也快了不少,穿梭于人来人往之间,连路旁小贩担子里的玩具都没有吸引他们的目光。 无情坐在既快又平稳的轿子里,仍看着那根羽毛。 他在刚才了解了有关那案子的更多细节,他这会儿思索得也就更多。 追命一边喝着酒,一边低声与无情讨论。 申时六刻,他们抵达神水巷。 已经看不到多少行人,四周都静悄悄的神水巷。 四僮一齐轻轻叹口气。 方才无情与追命说话时,他们一直闭口不言,这时的突然叹气,倒令追命笑着多瞧了他们几眼,问道:“你们怎么了?” 陈日月悄悄地很委屈地道:“终于到这儿了。刚才公子一直和王叔叔说那桩案子,我们想劝他早点来这儿,可又不敢开口。” 叶告也低声道:“还有您也一样……我们看得出,您既挂心着公子,也挂心着那桩案子,就是没关心一下您自己的事,但我们也担心您的。” 追命奇道:“担心我?我又没出什么事,你们担心我做什么?” 白可儿道:“有一伙坏人不就是冲着三爷您来的吗?” 何梵道:“对啊,可三爷您和公子竟然这时候还关心别的案子。” 追命闻言不禁一笑,却有些欣慰,道:“那伙人里,其中一个人我认识,以后要找他抓他容易得很,这会儿不用我担心,也不用你们为我担心。至于这桩案子么……谁让我和你们公子已经知道了。” 他话落,又喝了几口酒,往前走了几步。 无情早发现了他们在说悄悄话,既是不让自己听见的悄悄话,那大概率是在说有关自己的事,便也没有理会他们。 无情的目光所及,望向的是一座楼。 一座楼门为树木掩映,但楼高直入云霄的木楼。 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没有匾额名字,穿过一丛树,只见大门也是锁着的。 追命敲了敲楼门。 隔了少顷,“吱呀”一声门开,身着灰衣的中年人走了出来,打量了面前众人一会儿,问道:“各位找谁?” 追命道:“这是是九天阁?” 灰衣人道:“是。” 追命道:“我们买东西。” 灰衣人道:“请进。” 既然能知道九天阁的名字,还知道九天阁的地址,那就是九天阁的客人,什么也不需要问,招待就是。 甚至也不问客人的名字。 毕竟来九天阁买东西的客人,通常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但片刻之后,匆匆从楼上赶下来接待客人的玄衣人,却必须要告诉客人,自己的身份。 九天阁一楼大堂颇为宽阔,约莫可容纳五十来个人,四周灯火辉煌,布置华丽,桌上金瓶还插了数支花。 玄衣人为他们上了茶,笑道:“在下姓秦,九天阁总管。两位是新客人吧?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两位的。两位来鄙阁,是打算买点什么?” 追命想了一会儿,方道:“秦总管可知道寒寂?” 秦总管道:“客人是要买寒寂之□□?” 追命偏过头,与无情对视一眼。果然,他们的猜测没错,九天阁里真有“寒寂”的配方。 追命笑道:“不,我们买寒寂解药的配方。” 秦总管也笑道:“那客人算是来对地方,这个配方,鄙阁恰好也有。” 无情忽道:“前些日子,是不是有人在九天阁买过寒寂之□□?” 秦总管这回没法再回答得那么爽快,动了动唇,犹豫道:“这……请见谅,我不能告诉你们。” 保护客人隐私,是生意人的基本规矩。无情提出这个问题,就没指望对方能回答,但无情提问时一直看着对方的眼睛,他已从对方的眼神里得到了有效信息。 无情不再说话,视线转向面前桌上的那一瓶花。 秦总管见青年没再追问,也宽了心,道:“两位要买寒寂解药配方,不知准备用什么来买?” 追命道:“我听说,这里只支持以物换物?” 秦总管道:“是。” 追命道:“用金银买不行吗?” 秦总管依然很客气地笑,但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追命也笑了笑,又喝了口酒,道:“那可以用哪些东西来换?” 秦总管道:“比如说,一本武功秘籍。” 追命摇了摇头,道:“还有呢?” “追命腿法”自然是江湖上有名的令人艳羡的武功秘籍,但那是诸葛先生曾送给少年追命的礼物,追命不可能把它给了别人。而除此之外,他的各种腿法都是他自创,他从来没写过什么秘籍。 秦总管道:“那么,一个高手的武功弱点,或一个大人物的秘密,也可以。” 追命颌首道:“嗯,这个我倒知道很多。” 秦总管眼睛一亮,道:“哦?” 追命笑着道:“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追命可以为无情付出自己的生命,但若要他为此卖出别人的武功弱点和秘密,他是永远也做不到的。 纵然是为了无情,他也做不到的。 况且他知道,无情也是绝对不准他这样做的。 秦总管道:“那客人有没有其他毒药或解药的配方?” 追命立刻道:“解药配方我有,而且这个我可以告诉你。” 江湖中,最擅于解毒的,当属岭南老字号温里“活字号”的子弟。 当年的三绝公子温约红就是“活字号”里鼎鼎大名的解毒高手。追命少时跟着温约红生活,也因此知道了不少有名毒药的解毒配方。 从光州到襄阳的路上,追命就曾与无情有过商议,如果只能以物换物,那他们只可以用解药配方来换解药配方。 追命已将一味剧毒的解药名字给说了出来。 秦总管摇首道:“这个配方,鄙阁本来就是有的。” 追命一愣,又提了一味毒的解药名字。 秦总管仍然道:“这个配方,鄙阁也有。” 追命皱着眉,说出了第三味毒的解药名字。 秦总管继续道:“真对不起,这个配方,前不久也有别的客人给了我们。” 这是追命之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他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如此反复几次之后,眼中的焦虑已然明显可见。 无情还在看桌上的那瓶花,神情平静。 似乎没有听见追命与秦总管的对话。 追命长叹一声,道:“九天阁的收藏还真了不起。” 秦总管道:“客人过誉了,客人还知道其他解药配方吗?说不定就是我们阁子没有的。” 追命苦笑着摇了摇头。 秦总管道:“其实,客人刚才说,你知道不少江湖高手的武功弱点与秘密,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个告诉我们阁子?” 追命居然沉默。 无情突然道:“老三,我们走吧。” 原来无情也有听他们的对话。 追命道:“大师兄……” 无情看向秦总管,淡淡道了一句:“告辞了。”旋即一按轿子内部按钮,便要掉头离去。 追命起身拦在了“红颜”的面前。 无情抬头,目光湛然,看着追命。 追命扬起笑容,道:“大师兄,你等我一会儿。”他转过头,再次看向秦总管,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无情微微蹙了蹙眉,注视着追命与秦总管的背影走到窗边,但没有开口。 窗外天光浮动,追命此时喝着酒,透过窗格看着地上的树影。 秦总管道:“客人要说什么?” 追命的视线依然朝着窗外的绿树,道:“有一个人的武功弱点,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想九天阁里应该不会有这个人的相关信息。” 秦总管沉吟道:“寒寂之毒的解药配方相当珍贵,客人说的这个人必须够份量才行。” 追命笑道:“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够不够份量?” 秦总管先是一惊,随即点头道:“如果是他,那当然是够份量的。但却不知,客人如何会得知他的武功弱点?” 追命道:“我当然知道,这世上若连我都不知道,也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了。”顿了顿,又灌了一口酒,接着笑道:“不,还有三个人也会知道,但那三个人是绝对不可能把他的武功弱点透露出去的。” 秦总管心中惊疑不定,半晌道:“我凭什么相信客人说的是真话呢?” 追命微微一笑,道:“你得相信,因为——我就是追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0章 第30章 四大名捕之一追命绝对够得上份量,不仅仅是因为追命的武功卓绝,在江湖上的名声地位都很高,更是因为: ——想杀追命的人很多。 那么,想知道追命的武功弱点与破绽的人必然也很多。 九天阁什么都有,还真是从没有收到过有关四大名捕的任何资料。 秦总管沉思半晌,道:“三爷请稍待片刻。” 追命点点头,转过身,不过须臾,就重新回到了无情的身边。 随后,他一撩衣摆,再次坐到椅子上,拿着他的葫芦,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方笑道:“大师兄,搞定了!” 无情的眼中并没有笑意,一双眸子如寒潭浸过的星,看了他好一会儿,将他看得都发毛,才徐徐问道:“你用什么换的解药?” 追命道:“你放心,我绝对不做出卖别人的事。” 无情冷冷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敢让我知道?” 追命动了动唇,不说话,干脆继续喝酒,让酒葫芦遮住自己的脸。 无情道:“三师弟,你若不告诉我实话,这解药,我不会用。” 追命笑道:“大师兄,哪有你这样子威胁人的?” 无情道:“不是威胁。我不可能用来历不明的东西,你如果不说,待会儿我会让他们把配方收回去。” 追命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他知道大师兄既这么说,就一定会这么做。 正思考该怎么办之际,忽听前方木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 从楼上走下来的,除了秦总管,竟还有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头戴玉冠,身着锦衣,手中扇子的白玉吊坠价值千金,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悠悠然然行到追命面前,第一句便问:“你就是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三爷?” 秦总管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们小公子。” 追命这会儿没有交朋友的心情,只问道:“配方呢?” 小公子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追命想了一想,颌首道:“我是。” 小公子道:“可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就是追命呢?总不能凭你一面之词,我们就信吧。我还说我是无情呢。” 追命闻言噗嗤一笑,指了指身旁的白衣青年,道:“我大师兄在这里。小老弟,你和我大师兄一点也不像。” 尽管这名锦衣年轻人长相也颇为俊秀,但无情风华气质,却是世间无人可比的。 小公子道:“哦,那我还说我是冷血呢。” 追命摇摇头道:“我四师弟可比你……” 小公子道:“比我什么?” ——比你乖得多,可爱得多。 这句话,追命在心里想了一想,自然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追命只笑道:“你和我四师弟也不像的。小老弟,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说你是我二师兄了?” 小公子摇头道:“不。”他仿佛很好奇地问:“我跟冷血哪里不像呢?” 突听一声如冰似霜的语音道:“你的武功和他不像。” 猝然间只听破空之声突兀响起,一把飞刀,以闪电一般的速度打向小公子的身体。小公子吃了一惊,慌忙侧身一避,飞刀几乎擦着他的眼睛,落到了地下。 无情早已经没有了扬手发暗器的力气。 这一枚飞刀是他按动“红颜”机关所射出的。 秦总管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无情,就算你是天下闻名的四大名捕,也没有在我们九天阁放肆的道理!” 追命微微一怔。 追命了解他的大师兄。虽然对外人而言,无情似乎总是那么孤清冷傲,高高在上,看来不易接近,但无情却绝不是无缘无故就会和他人动手的人。 ——大师兄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 无情平静地道:“现在,你们可相信了?” 小公子惊魂未定,深呼吸了一口气,摆手阻止了秦总管的发怒,道:“好啦好啦,我不是冷血,我也相信你是无情。”说着又面向追命,“既然他是无情,那么我也相信你是追命。” 追命没有接这句话,倒是侧头端详了无情一会儿。 无情又看向了桌上那瓶花,眉间有隐隐的别人看不出但追命一定看得出的疑惑。 ——大师兄在思考一件事。 追命决定那就让大师兄好好地思考。 他问小公子:“既然相信了,是不是可以进行我们的交易了?” 小公子笑道:“我们换一个交易可不可以?” 追命道:“什么意思?” 小公子道:“我不要你的——” 追命蓦地打断道:“停!” 小公子一愣,茫然道:“什么?” 追命道:“你直接说,你想要什么?” 小公子道:“我想要你们帮我查一个案子,只要你们查清了真相,寒寂解药配方,我双手奉上。” 查案是捕快的职责。 如果真有什么悬案未破,只要无情与追命知道了,根本任何不须交易,他们也会一查到底。 然而无情偏头瞧了追命一眼,沉吟微时,并未将心里话说出来,只问:“什么案子?” 小公子道:“你们来襄阳有多久了?可听说过最近襄阳发生了一连串的盗窃案,传说是昔年的盗神所为?” 无情道:“你要我们查这个案子?” 小公子道:“对,我要你们查清楚这名盗贼究竟是谁。” 追命道:“这名盗贼来九天阁行过窃?” 小公子道:“他还没有这个本事。” 追命道:“那你为什么会这么关心这桩案子?” 小公子道:“这你们就不必管了。我只问你们查不查?” 追命笑道:“有案子,怎么能不查?” 小公子道:“那好,那名盗贼的名字换寒寂解药配方,我随时恭候两位再来九天阁。” 这意思,是要无情与追命现在离开。 追命并没有走。 他还坐在那儿,喝了一口酒,笑吟吟地看着他对面的那位小公子。 小公子道:“你还有什么事?” 追命道:“我们还是进行原来的交易吧。” 小公子只当是追命反悔不想查这案子了,道:“为什么?” 追命道:“因为寒寂的解药配方,我现在就要。” 小公子迟疑道:“我现在就给了你们,你们能保证这案子一定能破?” 追命毫不犹豫地道:“能。” 小公子冷笑道:“说大话谁不会?” 无情淡淡道:“这并非大话,破案本是我们必须做到的事。” 天下案件无数,四大名捕在他们的捕快生涯里,也常遇到不少令他们万分头疼,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案子,然而到了最后,他们也依然把这些案子给破了。 这其中,付出多少心血,是外人绝想不到的。 他们并不以此为傲,只因“有案必破”这是他们作为捕快应尽的责任,这是他们在心里做出的承诺。 小公子想了片刻,道:“好吧。” 他转头吩咐秦总管去取寒寂解药的配方。 追命道:“还有寒寂之□□。” 小公子道:“三爷,你也太贪心了,但一物换一物,是我们九天阁的规矩。” 无情道:“你关心‘盗神’的案子,除了想知道真正的盗贼是谁,应该也想了解其他的信息。” 小公子道:“我把寒寂之□□也给了你们,你们就把这案子的所有信息都告诉我?” 无情道:“能告诉你的,我们可以告诉你。” 小公子又沉思了一小会儿,方道:“好吧,秦叔叔,你去把寒寂之□□也拿来。” 秦总管答应一声,就又上了楼。 隔了许久,他再度走下来,手里便拿着两张信函,上面皆有火漆封缄。当他将信函递与小公子以后,小公子则又将到无情与追命的面前。 追命率先接过,拆开封缄。 两张,他都拆了开来。 无情首先看的是寒寂之□□。 若要一个人中寒寂之毒,需要三样东西,这三样东西却都不是毒。 碧血蜂王的尾刺,扎上一个人的手指,那人不会有事。 月香草只是普通的调味品,与菜一起烧过之后,人吃了也无碍。 九繁山上蓝泉的泉水清清凉凉,不管是谁在这泉水中泡过,都不会对其造成半点影响。 可是,若一个人既被碧血蜂王的尾刺扎过,又吃过月香草调味的饭菜,还泡过九繁山上蓝泉的泉水,那他的体内就会产生一种毒素。 最后,由迷蝶香引毒发作。 无情发现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很多疑惑,在这时也恍然大悟。 但他并没有喜悦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追命此刻一定在自责。 ——三师弟是没必要自责的。 可是无情却没法在这个场合劝解追命。 他注视了追命一会儿,也沉吟了一会儿,随即面向小公子与秦总管,问道:“碧血蜂王?所以,普通的碧血蜂是不行的?” 秦总管道:“既然这上面写着需要碧血蜂王,那自然必须得蜂王。” 无情不再询问,他转移视线看向另一张纸。 想要解寒寂之毒,只需要两样东西。 其一,冰花鱼的鱼刺磨成粉末;其二,百毒之王朱慑蛇的血。 前不久解那只信鸽之毒,他们只用上冰花鱼的血,而冰花鱼的鱼肉与鱼刺他们皆保存着。 然而这朱慑蛇,无情虽有耳闻,却从未见过。 追命突然沉声道:“传说朱慑蛇,原本天下只有一条?” 小公子道:“不是传说,是真的。哎,算我今天倒霉,做亏本生意,我可以告诉你朱慑蛇以前在哪里。” 追命听到这句话,竟然一丝喜色也无,苦笑道:“你知道它在哪里?” 小公子道:“九天阁有资料,记载了朱慑蛇以前的主人。不过那个人在数年前就死了,所以也不知现在朱慑蛇在什么地方,你只能顺着这条线索去查。” 追命长长叹了口气,喝酒。 他在不停地喝酒。 无情没再认真听小公子说的话,他只专注看着追命。 他发现追命这会儿的状态很不对劲。 小公子则自顾自地说下去:“朱慑蛇以前的主人也挺有名,你应该听说过,是当年老字号温家的高手,人称三绝公子的温约红。” 无情闻言一怔,随即皱起眉,依然目不转睛凝视着追命。 追命又猛灌一口酒,笑得更无奈,道:“你说得没错。但你们的资料,该换新的了。” 小公子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追命道:“因为朱慑蛇早已经被人服用了。” 小公子道:“那也不可能一整条都被人服用了吧?” 追命道:“还真是一整条都被一个人服用了。” 小公子一惊,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秦总管也诧异地道:“这怎么可能?朱慑蛇是万毒之王,若想用它来杀人,只须让它咬上对方一口,对方必死无疑;可若是想用它来以毒攻毒治伤,那也只须让对方喝上一口血就够了。整条服用,会令人痛不欲生的。” 追命淡淡笑道:“也还好,多喝点酒就就没那么痛了。” 小公子与秦总管神色茫然,没听懂追命的话。 唯有无情在心底叹了口气。 追命自从看到了寒寂之□□与解药的配方之后,他便一直没再看无情一眼。 无情始终看着追命,神情是极冷静的。 冷静得像是没有感情。 可他内心情感的翻腾呢? 追命把葫芦里的酒喝了一大半,道:“除了朱慑蛇,还有没有其他的替代品?” 秦总管道:“有。谁服用了整条朱慑蛇,谁就是替代品。” 追命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立即问道:“哦?那要怎么做?” 秦总管道:“朱慑蛇的毒性太强,若真有人服用了一整条还没死,那朱摄蛇的毒素必然已与他融为一体。用他做代替品,有两个办法。” 追命道:“你继续说。” 按理说,秦总管是九天阁的总管,却不是追命的下属,而九天阁与追命的交易也已经完成,他完全可以不用再回答追命的问题,但追命这时的语气太过于严肃,令他一时间竟忘了对方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身份。 秦总管道:“第一个办法,让那个人与中毒之人交合。” 追命一口酒猛然呛在了喉咙里。 这是追命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被酒呛到,他咳嗽了好几声,下意识看了无情一眼,赶紧又将目光收回来,咳嗽声还没止住。 追命的那一眼,只看见了无情的侧脸轮廓,没有看到无情的眼睛。 就在听完秦总管那句话之后,无情怔了有一瞬,也终于蓦地移开了他一直投在追命身上的视线。 追命自然没发现无情眉目间难得出现的那一丝慌乱。 追命好不容易咳完,深呼吸了几口气,稍稍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心跳,才道:“那第二个……第二个办法呢?” 秦总管道:“第二个办法,用那个人的鲜血做解药,令中毒者连续服用三天,也可以解毒。” 追命听罢松了一口气,也放了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1章 第31章 离开九天阁时,日已暮,无情与追命这才发现天际乌云四合,天色已变得晦暗。 要落雨了。 他们在大雨降临之前,于临街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一路上,两人都未说话,安静得有些异常。 进了客栈客房,追命点了灯,从包袱里拿出冰花鱼,想了一想,才终于问道:“大师兄,碧血蜂的尾刺有刺到过你?” 无情道:“是。” 追命道:“这件事你没有和我说过。” 无情道:“这不是要紧的事,我当时没有必要和你说。现在想来,那只碧血蜂王应该经过训练的。”他深思着,隔了会儿,又道:“解那只信鸽中的毒,只需要碧血峰即可。” 追命正以内力将冰花鱼的鱼刺化为粉末,倒入碗中,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叹道:“碧血蜂与碧血蜂王都行,但碧血蜂王更加珍贵,若只为解信鸽之毒,没必要浪费碧血蜂王。” 无情道:“我们当初向蔡京买的是碧血蜂。” 追命点点头,没有说话。 无情道:“他不会那么好心将更珍贵的碧血蜂王给我们。” 追命依然点头,但不说话。 无情便也不再言,看了追命好一会儿,将他之前在九天阁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三师弟,给我下毒的人又不是你,你在自责什么?” 追命喝了口酒,苦笑道:“但他们实际想对付的是我,该中毒的人本来也是我。” 那只鸽子当初正好在追命眼前毒发,并非巧合,而是人为。 计划的第一步,便是逼追命找到碧血蜂为信鸽解毒。 偏偏无论是碧血蜂,还是碧血蜂王,都只有蔡京拥有。 布下这个局的幕后黑手,当然不是蔡京,但四大名捕里无论哪一个人死了,蔡京却都是相当乐意见到的。因此,当那位幕后黑手找上蔡京,要与蔡京合作,蔡京又怎会不答应? 然而,世间偶尔的意外,总是会让事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追命在药铺见到了来买药的何蔓蔓。 追命为了跟踪何蔓蔓,将还装在瓶子里的碧血蜂王交给了叶告与白可儿,让他们再转交给无情。 于是,将碧血蜂王从那瓶子里放出来的是无情,被碧血蜂王刺到手指的也是无情。 而后来,无情与追命一起到了九繁山脚的那家小客栈,虽然皆吃了有月香草调味的饭菜,可在九繁山上的蓝泉里抓到那条冰花鱼的却还是只有无情。 ——这一系列的变化,不在凤高明等人的计划之内。 凤高明等人想杀的不是无情。 蔡京想杀的,则是四大名捕里的任何一个人。 若所料不错,在余家灵堂围攻无情的黑衣人们,应该便是蔡京的手下。 追命一想到这儿,又喝了好几口酒,全是后悔。 如果当初自己给那只鸽子解毒,再一个人前往九繁山,中毒的人本来该是自己。 无情平静地道:“这没有区别。他们想对付的人是既然是你,与想对付我有什么区别?” 追命道:“对他们来说,有区别。” 他心底补上一句:对我来说,也有区别。 无情道:“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他仿佛是知道追命心里在想什么,又柔声说了一句:“就像如果有人要对付我,对你来说,那与对付你也没有区别。三师弟,你用不着有负担。” 追命轻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 他手中的冰花鱼刺已经全部化为粉末,落入了白碗中。 无情突然忍不住蹙了蹙眉,以手按住额角。 追命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天已黑了,雨也落了。 他上前走到无情面前,伸出右手盖住了无情的额头——与这些日子的每个晚上相同,无情的身体都是没有温度的,冰凉如霜雪。 追命微微弓下身,左手摸出无情放在腰间衣囊里的一把飞刀。 无情知道追命要做什么。 可他不能阻止追命接下来要做的事。 况且他很明白,自己中的毒必须得尽快解了。 他还要破案除恶。 那伙要对付追命的人还没有抓到,他也要帮三师弟一起调查处理。 要做这些事,非得有实力不可。 但无情眼睁睁看着追命将他的飞刀拿在了手里,他的心中还是蓦地生出一种莫名的烦躁。 追命也明了无情心中所思,扬起一个如江湖的长风一般疏朗开阔的笑容,道:“大师兄,我想了想,你说得没错,你中毒和我中毒没有区别,所以我替你解毒,也就是相当于为我自己解毒。你用不着有负担。” 无情沉默一阵,道:“你当初服用朱慑蛇,是为了治疗内伤?” 追命颌首道:“我那时候服过不少解毒之物,朱慑蛇是其一。” 无情道:“很痛吗?” 无情还记得先前秦总管所言,若一整条朱慑蛇被一个人服下,便会令人痛不欲生。 追命笑道:“大师兄,我不是说了吗?多喝点酒也就不怎么痛了。我的体质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 方才追命提到寒寂之毒,神色总是有些凝重的,而到了这时,他说起少时的自己,脸上却竟然带着轻松的洒脱的笑意。 体质不一样?无情比谁都了解什么叫做体质不一样。 无情的体质本也和许多人都不一样。但在这时候,无情突然想到的,却是许多年前,诸葛先生告诉过他的一句话: ——“那个孩子的体质和常人不一样。他出娘胎便有内伤,每天非饮酒不能活命,而且上身的功夫,总难有大成。” 诸葛先生曾经问:“余儿,你猜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时的无情不明白诸葛先生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 可是他想,那应该是一个挺了不起的人。 不然,诸葛先生不会给他讲述那个人的故事。 那的确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无情在见到追命之后才知道,追命的了不起,与他想象中的了不起有些不一样。 他在遇到追命以前,从未想过有人能把悲伤也当做快乐过活。 窗外的雨下得渐渐大了,追命转过身,右手握着飞刀,在左臂胳膊划开一个口子,鲜红的血流进瓷碗之中。 夜风也愈来愈冷了。 无情突然想到这味毒药的名字。 ——寒寂。 黑暗中的寒冷寂寞。 无情是向来厌恶黑暗的,也害怕寂寞与不快乐。 可自从他幼年逢难,双腿俱废以后,他便开始与黑暗为伴,与寂寞为伴,与不快乐为伴。 纵使他发誓要将自己终身奉献给光明,给这世间所有人带去快乐,他也始终寂寂独行于黑暗之中。 直到,在一个有着人间烟火气的寒冷晚上,他遇到一个人带给他一束光。 他在那个晚上难得可以不用伪装地生气,不用伪装地高兴,一怒一喜皆出自真心。 从那以后,他开始去试着像追命一样,去感受快乐。 如果无情少时的“怨毒”的也是一味毒,那么在那个晚上,他便得到了解药。 追命本就是无情的解药。 追命此时已包扎好左臂的伤口,随后将手中的瓷碗递到了无情的面前,道:“大师兄,你……” 追命在思考应该怎么劝无情立刻把这解药给喝了。 无情已打断道:“你不必说了,我会喝。” 他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这血也是有温度的。 无情浑身还发着冷,却觉得心头热起来。 ——他心底的情是热的。 有人说,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必然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要不然怎么会得了那么一个外号?但足够了解无情的人却明白,他真正的毛病是太多情,也太易动情。 且一旦动了真情,就不能收拾。 无情这会儿却不想收拾心头翻涌的情绪。 他道了一声:“三师弟……” 他忽然很想把他埋在心底的情告诉追命知道,动了动唇,却不知如何开口。 追命见他真把这解药服下了,很是欣慰地笑了一笑,道:“大师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无情默然半晌,道:“没有什么解药的效力会这般快。” 追命“哦”了一声,站在无情身边,竟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许久许久,好一阵诡异的静,他才蓦地道:“大师兄,九天阁有什么古怪吗?” 无情轻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顺着追命的话题,道:“你没有看出来?” 追命道:“我只看出了你在试那位小公子的武功。” 无情道:“他的武功不算好,应该不会是最近在襄阳犯下十桩盗窃案的人。” 追命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怀疑?” 无情道:“九天阁桌子上的那瓶花,你有闻到它的味道吗?” 追命闻言一怔,茫然地摇头,旋即笑道:“大师兄,你比我有本事,我虽记得那瓶花,但我一点也没察觉出它的味道有什么不对。” 无情道:“你的鼻子比我的鼻子好使,所以不是我比你有本事,而是你当时的心思根本不在那瓶花上。” 当时追命的心思只在寒寂的解药上。 追命又喝一口酒,笑道:“大师兄,所以那就麻烦你现在告诉我,那瓶花怎么了?” 无情从怀中摸出了一根羽毛。 今天白日,他在王捕头那里拿到的那根“盗神”留下的金色羽毛。 追命鼻子一动,当下皱了皱眉,随后身体凑上前去,低下头去闻无情握住手中的金羽——他的鼻尖已轻轻触上羽毛,也离无情的胸口极近。 无情倏然闻到一种味道。 松叶混合着蜂蜜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酒味。 这是无情觉得世上最好闻的味道。 也令无情不由得心猿意马。 这时候,他的头疼已有些了缓解,可他居然在这一瞬间突兀地想起了白日里九天阁秦总管说的一番话。 ——解寒寂毒的第一种方法。 无情二十余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些没法保持他的平静沉稳。 他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 同样在这时心跳极快的还有追命。 追命发誓他纯粹只是想闻一闻这根羽毛的味道,而当他不自觉凑过去之后,他才发现他此刻已离无情如此之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当即收敛心神,后退两步。 然后,他说:“这根羽毛有一种香味。” 无情看似冷静地点了点头,道:“和九天阁里的花是一样的香味。” 追命疑惑地挑了一下眉头,脑海浮现回忆的画面。 装在金瓶里,也是一朵金色的花。 无情继续道:“我初时以为最近在襄阳犯下数案的那名盗贼便是九天阁里的人,所以我才试了那位小公子的武功,但后来他让我们去查这桩案子,我就知道,那名盗贼不会是他,也不会是九天阁里的人。” 追命道:“但他们之间有关系。”想了想又道:“或者,是他们和真正的盗神有关系。”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无情与追命坐在一起,越发对这桩案子起了莫大的兴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2章 第32章 目前,要办的事不少,首要的还是须将“盗神”擒拿归案。 无情与追命有信心,凭他们两人联手,即使是真盗神重出江湖了,恐怕也很难轻松地全身而退。 问题是,襄阳这么大,谁知道“盗神”接下来的行踪呢? 追命喝着酒,在深思。 无情不说话,让追命慢慢思考。 无情知道他这个三师弟,论追踪术,不但在他们四师兄弟里排首位,天下也无人能出其右,是天生的能测知罪犯匿藏之处。 然则,对于追命而言,追踪术不仅仅得靠天赋,也得靠缜密的分析与计划。 半晌后,他对着无情道:“大师兄,我们还是得去一趟受害者的家里问问。” 他这样说着,不禁心忖,一旦与那些受害者见了面,他与无情如今在襄阳的事恐怕就会传出去,闹得沸沸扬扬,如果反而把“盗神”吓跑怎么办? 毕竟,若是真盗神也就罢了,但如今这个江湖里其他的盗贼,少有不怕四大名捕的。 无情沉吟道:“我们可以让他主动来找我们。” 追命眼睛亮了一下,立刻明了。 无情接着道:“传闻昔年盗神,骄傲自大,平生最不喜的,就是有人看轻了他。” 追命道:“对,若有谁当众说一句‘盗神不可能盗走我的宝贝’,那么不出两天,盗神定会将他的贴身之物给偷了出来,再往他身上放一根金色羽毛。” 无情道:“即使而今的盗神是假冒,他若想要众人相信他是真的盗神复出,他也不能让人看轻了他。” 追命道:“是,大师兄,还是你有办法。” 无情微微笑道:“可是只靠三师弟你天下无双的追踪术,你也能找得到他。” 追命也笑道:“那多麻烦啊。大师兄,找人其实很累的,还是你让他主动来找我们的办法好。” 要让“盗神”主动来找他们,他们依然不能以四大名捕的身份出现。 两人商议一番,即刻拟好计划,在离襄阳不远的小镇,有一位他们的朋友,名唤俞瀚海的,不但武艺高强,为人侠义,且家中也极富有,最好便是由追命扮作他,再引蛇出洞。 虽说襄阳城里也有不少江湖客认识俞瀚海,但追命的易容术在四大名捕里本就最佳,他不管易容成谁,除非是对方最亲近的人,不然不可能有人认得出。 只要他们给俞瀚海传个信,告知对方此事就好。 信,很快寄去。 次日,两人收到俞瀚海的回信,得到了对方同意。 这时他们想的则是:那么,无情又该扮作谁? 俞瀚海的亲人朋友?一是追命不熟,二是……无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纵然无情对机械制造极为精通,造出一双假腿不算难事,可他戴着假腿也须有人搀扶才能勉强行走——这世上,又有哪个侠客在走路时需要旁人搀扶呢? 追命看着无情,没有出声。 无情忽道:“三师弟,还记得当初幽州一带的连环奸杀案吗?” 不须无情提醒,追命也早已想到。 可追命当下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骂了自己几句,只因他这会儿想的竟不是案子,而是——当初大师兄扮作白花花的模样着实是很好看。 一身白裙,头戴珠钗,略施粉黛,已是国色天香。 追命一向是很喜欢看漂亮女孩子,欣赏漂亮女孩子的。 而扮作女子模样的无情,就是他迄今为止所见过最美的女孩子。 追命赶紧又喝了几口酒。 无情见追命许久不言,打趣道:“三师弟,这案子你不会忘了吧?” 追命笑道:“大师兄,我的记忆力有那么糟糕吗?” 这些年来他们办过的案子,每一桩案,他们永远都不会忘。 追命也明白无情的意思。 俞瀚海的妻子飞燕女侠孟雨潇,与俞瀚海的同胞妹妹落花女侠俞溪,尽管都是武艺不弱的江湖女子,却也是千尊万贵的当家夫人与千金大小姐。 她们坐轿子,或坐马车,便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追命道:“大师兄,不过俞姑娘我也只见过一面,对她的印象实在不深了,要我照她的容貌给你易容,我真做不到。你恐怕只能像上次那样,面纱蒙面了。” 无情听罢却不言语,看了追命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要我扮俞姑娘?而不是俞夫人?” 追命又在喝酒,开始沉默。 他也曾见过飞燕女侠俞夫人一面,俞瀚海与俞夫人关系极好,两人在一起举止亲密,俞夫人称呼俞瀚海时从来都是一口一个“夫君”。 追命不由得想象了一下若是大师兄这般唤自己。 追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想象虽然让他有一瞬欢喜,但更多的却是紧张。 紧张到害怕。 无情眉头轻挑,却道:“三师弟,你是不是一直不甘心我是你师兄,所以想借此机会,当一回我的兄长吧?” 追命“啊”了一声,立刻道:“不是,大师兄,我没这个意思——” 苍天明鉴,他叫无情“大师兄”,可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无情本就当得起这声“大师兄”。 无情看着追命慌张的样子,不禁轻轻笑了一笑。 如果说,无情平生最怕的是听三师弟念诗,那他最喜欢的事则是故意逗一逗这个三师弟。 从当年他初见追命的那天起,他就觉得追命说话结结巴巴的模样实在是可爱。 他的眉毛依然扬着,道:“哦?那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一定要我扮作俞姑娘?” 追命道:“因为……因为……”他嘴唇动了几动,自然没敢把方才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只道:“大师兄,你想扮作谁就扮作谁。” 无情轻声道:“是么?”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忽道:“既然如此,为什么每一次都是我扮作姑娘,三师弟你不能当一回女子吗?” 追命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道:“大师兄,这不合适吧?” 无情道:“有什么不合适?三师弟,你的易容术本就极佳,我相信你扮女子也一定能扮得很好。你为什么就不能扮一回我的娘子?” 最后一句话让追命一愣,他怔怔地看了无情一会儿,心中想的居然是:真要这样,也很好。 他再一次想象,无论是无情唤他夫君,还是他唤无情夫君。 好像都不错。 可也都让他紧张,一颗心跳得无比快。 他喝了一口酒,压住心跳,道:“大师兄,只要你愿意,当然……当然可以。” 无情想了一会儿,道:“以后有机会吧。这次照你说的做。” 毕竟这一次,他们扮作他人的目的,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查案破案。 无情确实不适合易容成俞瀚海。 追命“哦”了一声,收敛心神,转身出门去买易容的工具了。 无情看着追命的背影,视线久未移动。 一开始,他虽确实只存着逗逗追命的心思,才说出那番话,但说到最后,他竟也不免对有了隐隐的期待。 无情苦笑了笑。 他可以与追命开任何玩笑。 可他心底最深的那份感情,却该怎样与追命说? 不过一顿饭时间,追命将易容的工具全部买了回来,再用不到一炷香时间,崔略商便变成俞瀚海,成崖余则变作了落花女侠俞溪。 随后,追命租了一顶轿子,也请了几个轿夫。 正午过后,风轻轻,云闲闲,他们径直往素乐楼而去。 素乐楼是一座酒楼。 襄阳府最有名的酒楼之一。 这里的酒有名,素食也极有名。 而今许多有钱人家,山珍海味吃惯了,反而常爱来尝尝这类清淡饮食。 何况素乐楼的素食不但的的确确做得比那些大鱼大肉还要美味,还有琴歌表演可供客人欣赏。 琴也悦耳,歌也动听。 所以,素乐楼的素食买得很贵,来素乐楼吃饭的大都是有钱人。 有钱人也难免会八卦。 不知是谁,最先提到了最近襄阳的这桩连环盗窃案。 身着锦袍的汉子喝着酒,也加入了众人的高谈阔论,很是不屑地说: ——盗神有什么了不起?在自己手下绝对走不过二十招,他要是来偷自己的东西最好,到时候比一比谁更厉害。 一名富商哼了一声,冲着那锦衣汉子道:“你知道无忧山庄吗?那庄子的庄主也算是武功高强了,还请了许多护卫在山庄守着,结果那天夜里,那盗神还不是把他珍藏的宝贝全给偷了。” 近日襄阳城中被盗的武林家族,并不止无忧山庄一家,可无忧山庄的主人周天末不但是江湖上相当出色的剑客,也是生意场中极其出色的商人,故此这些襄阳富商也都知道他们这位同行的名字。 那汉子喝了口酒,随后笑道:“周天末是周天末,俞瀚海是俞瀚海。这个世上,绝对不可能有谁能从俞瀚海的身上偷走任何东西。” 汉子眼底散漫还透着轻狂。 轻狂的带着笑意的光。 此时在素乐楼里吃饭的也有两三名江湖人,听见这个名字,登时一惊。 俞瀚海这可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听说他向来居住一座小镇里,那小镇虽离襄阳不远,可也有些距离,如何今日会到了襄阳城中来呢? 汉子则对周遭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正殷勤地给他身边的年轻女子夹菜。 那女子蒙着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含露如月的眼睛,与两弯柳叶般的长眉。 她吃饭时也只是稍稍掀开面纱一角,随即放下,没有谁可以看到她的脸,然而见她风姿之绰约,气质之脱俗,众人已断定这必是一位绝色美人。 或许,正是因为绝色,她才蒙住了她的脸,不欲让别人看见? 江湖中人皆知,俞瀚海有一位妻子,还有一个亲妹妹,都是有名的武林美人,却不知这女子是俞瀚海的夫人还是妹妹? 众人好奇,却不便询问。 “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俞瀚海俞大侠。那不知这位姑娘,是飞燕女侠俞夫人,还是落花女侠俞姑娘?” 楼里众人不问,楼外有人问。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素乐楼外,马车里走下来两个人。 一人身着绿裙,是个容貌秀丽的姑娘。还有一人身着华衣,却是个男子,腰悬长剑,一步步走进大厅,直勾勾盯着前方蒙着白色面纱的女子。 无情与追命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不解。 在这里,竟然看到凤高明,虽然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但他们对此也不感到意外。 他们意外的是: 为什么何蔓蔓会与凤高明在一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3章 第33章 无情抬起一双眼,眼神清澈明净得仿佛雪山上的泠泠泉水,只扫了凤高明一眼,旋即继续看向窗外,语音冷冷道:“我是俞溪。” 凤高明道:“哦,原来是俞姑娘。那为什么不见俞夫人?” 追命道:“拙荆近日感染风寒,所以没和我一起出门,阁下问这个是何意?” 凤高明道:“哦,那希望尊夫人早日康复。”他还是只盯着无情,又道:“久闻俞姑娘美若天仙,不知可否让在下一见?” 这话实在是失礼得很,楼中众多客人闻言尽皆皱眉,齐刷刷偏头望向“俞瀚海”与“俞溪”,看他二人如何反应。 还有这男子身旁的那位绿裙姑娘如何反应? 有人不由地轻轻摇头叹气:这男的身边跟了一位如此美貌的姑娘,他还不知足,竟然当着这绿裙姑娘的面去调戏落花女侠,他难道不怕那绿裙姑娘生气吗? 何蔓蔓自然不生气,她也只当凤高明是色胆包天,对落花女侠也起了色心,可这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她懒得理会,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就自顾自喝茶。 “俞瀚海”却是必须要生气的。 他蓦地将手中的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扣,抱着臂,冷然目光只看着前方,哼声道:“出来吃个饭,没想到还能遇到不知死活的登徒子。” 凤高明道:“俞大侠误会,我只是久闻落花女侠大名,心有仰慕而已。如果俞姑娘不愿意给我看你的容貌,那么可否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落花剑法?” 无情道:“你想和我比剑?” 凤高明道:“我只是想知道俞姑娘是不是真的会落花剑法。” 无情像是听见一个好笑的笑话,冷笑道:“我不会落花剑法,难道你会?” 凤高明道:“我也不会落花剑法,但我会其他剑法。” 他已拔出了他腰间的长剑。 剑身上亦有凤凰纹路。 他笑道:“不知俞姑娘都会什么剑法?还是说,姑娘更擅长暗器?” 追命刹时盯了他一眼,湛然目光有如利箭。 凤高明吃了一惊。 ——如果这人真是俞瀚海,那俞瀚海的武功恐怕比传闻中的还要厉害。 追命见状又突然笑了。 ——不愧是捕快一行里的佼佼者,看来高明神捕的眼力也很高明。 他这样想着,却也没有丝毫紧张,仍是笑得豪放爽朗,道:“暗器?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我……”顿了一下,妹妹二字终究是没敢说出口,只直接道:“都知道他从来不擅长暗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他擅长的,或者说他开创的,是新的一种武功,明器。 这时候,追命又喝了口酒,还有时间想,明器的风华可是暗器不能比的。 凤高明道:“那好,就请俞姑娘出一剑吧!” 无情冷着漂亮的眉眼,终于将看着窗外飞鸟的视线移向他,道:“你一定要和我比?” 凤高明道:“是!” 追命道:“你一定找他麻烦,也得先看看你能不能胜过我啊。” 只听“唰”的一声,追命已霍地拔出无情腰间长剑,剑光一亮,剑尖直指凤高明。 他却还坐在椅子上,笑容散漫,一副懒洋洋的模样,那柄剑却举得相当之直。 追命完全明白,自己扮作俞瀚海是易了容的,凤高明当然不会认出自己,可无情假扮俞溪却只是蒙了面纱,凤高明这是有所怀疑,想要试无情的武功。 来这里虽只为引出“盗神”,遇到凤高明是意料之外,却也不能让凤高明破坏了计划。 楼里客人瞠目结舌,怎么才一会儿,事情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凤高明笑道:“我听说,俞大侠擅长的是掌法?” 无情道:“是。” 他伸出了他的手,一只软若无骨的手,握住了追命的手腕,柔声道:“阿兄,你不擅长剑法,他既然一定要见识落花剑,还是让我来吧。” 追命呆了一呆。 他在听见这声“阿兄”之后,就不禁呆了一呆,过了片刻,赶紧道:“好。”将这把剑交到无情手中。 无情接过长剑,手腕一动,一个剑花,如烟花一亮,漂亮至极。 凤高明吃了一惊。 单单看这一记出招,便知道对方对剑法是有造诣的。 众所周知,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经脉俱废,没有内力,不会武功,之所以能纵横江湖,靠的是他的智谋与轻功,还有他那一手以巧劲发射的天下无双的明器。 无情应该不会剑法吧?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凤高明的心思转了几转,看向了无情的一双腿。 长裙遮住的一双腿。 凤高明道:“俞姑娘不站起来吗?” 无情微微一笑,笑意寒傲似冰,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也可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寒意:“如果你有本事让我站起来。” 凤高明出剑。 这一剑如凤凰展翅,直攻无情下盘。 无情手腕再转——他虽没有内力,但他的手是很有劲力的。 使暗器的手,怎可能没有劲力? 可再有劲力,他没有内力,他手中的剑能抵挡凤高明的全力一刺吗? 无情并未去挡凤高明的这一招。 他手中长剑倏然一划,只见剑光闪亮,剑影舞动,恍若千百朵鲜花瞬间绽开,花瓣到处飞舞,让人看得一阵眼花缭乱。 凤高明的剑在百花盛开中失去了方向。 试问失了方向的剑,又怎样去刺它的目标? 凤高明一惊:真的是自己猜错了? ——无情怎么可能会这么厉害的剑法? 无情不使剑,但他确实会剑法。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无情作为四大名捕里的大师兄,作为天下捕快之首,他想要更好地去破案,更好地去杀恶人,救好人,他就必须了解天下各类武功。 因此他虽没有丝毫内力,平时对敌作战只用明器,可刀枪剑戟等十八种武器,他也全都了解。 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位最精于用剑的小师弟。 如今他使的这一套剑法本无名,乃是冷血从前在师兄们面前演示过的新剑招,其特点是迅疾若闪电急风,无情此时将此剑招稍作变化,加以他平时暗器手法的变幻莫测,他一瞬刺出十余招,不费丝毫之力。 风起风卷,花飞满天。 剑影竟织成美景。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落花剑法,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落花剑法居然这般美? 但无情的这套剑法使得再精妙,却终究是无内力的。 只要再过几招,凤高明就能胜过他。 也能发现他没有内力的事实。 凤高明的本意却不是胜过俞溪。 只要知道了对方是真的落花女侠俞溪,凤高明又哪里愿意平白无故得罪了对方? 不过片刻,凤高明已然收剑,后退一步,拱手道:“俞姑娘请见谅,是只是觉得俞姑娘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相似,所以才想要试试姑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得罪了。” 追命展开了眉,将悄悄放在无情后背的手掌收了回来。 ——假若凤高明还要打,他也能将他的内力灌注于无情的身体里。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驾彼四牡,四牡骙骙。”这样的事,以前不是没有做过。 无情的手中则还握着剑,看了凤高明一眼。 这双眼宁静而冷漠。 旋即,他倏地将剑归鞘,也如飞花落地一般优美,这才道:“你这个借口太蹩脚了。” 凤高明道:“我说的是真话,不管俞姑娘信不信,告辞了。” 他说完转身就欲离开。 追命冷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在我姓俞的面前,岂容你想打就打,想走就走?” 凤高明道:“那俞大侠说该怎么办?” 追命厉声道:“现在俞某也想试试你到底是谁。” 话未落,他人已至凤高明身前。 他所坐的椅子,原本离凤高明站着的位置有一段距离,却谁也没看清他究竟施展的是什么轻功身法,在一刹那间已掠到了凤高明的面前,令凤高明又疑惑了一瞬。 蓦地,追命出掌。 这一掌让凤高明惊了一惊的同时,也让凤高明确定,对面这人应该就是真的俞瀚海无误。 凤高明晓得如今跟无情在一起同行的人是追命,可众所周知,追命的腿法天下无双,掌法却不擅长。 不仅仅是不擅长——别人不清楚,凤高明则是查过的,追命看似身体健康,无病无残,然而他因为身有内伤后遗症,所以他对上身功夫没有天赋,他根本就练不好上身功夫。 眼前之人出的这一掌,虽不能算绝妙,却也相当不错了。 凤高明了解追命的身世,却不了解正是因为如此,追命从少时在饱食山庄起,就勤练指掌拳剑刀棍,发誓要在自己不争气的方面下苦功夫,化更多的时间心力来打好上身功夫基础。 他对上身功夫再没有天赋,经过这么多年的苦练,也不至于一无是处。 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位精通手上功夫的二师兄。 如今他使的这一套掌法无人见过,乃是铁手从前在师兄弟们面前演示过的新掌招,其特点是刚柔并济端凝自重,追命此时将此剑招稍作变化,加以他平时腿法的无形无相,手腕翻动,毫不留情。 每一掌行云流水,灵巧飘逸。 又仿若风中巨石,虽轻快但有力。 在场普通的江湖客都不由得喝了一声彩。 不过,在真正的高手眼里,追命的掌法终究算不上一流。 凤高明也很快发现俞瀚海果然不是自己对手。 凤高明却不愿意与真正的俞瀚海生死相博。 凤高明开始在心里骂自己,是瞎了眼吗?为什么竟在刚才把俞溪认作无情? 追命看见了凤高明的眼神,笑了一笑。 够了。追命心想,若待会儿真输在了凤高明的手里,对俞兄的名声可不太好。 他正要收招,忽见一阵刀风霍然袭来,却无杀气,只刹地劈在了凤高明与追命的中间,阻止两人的打斗。 在场诸人的目光全都向刀气传来的方向看去。 素乐楼的门口站了一个白发黑衣的老者,手中一把刀,此时已然入鞘。 老者抚了一下胡须,和气地说:“这位先生的凤凰剑法如此不凡,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明神捕凤捕头?凤捕头与俞大侠在江湖上皆素有侠名,何必因为一点误会,而如此大动干戈?请看在老朽的面上,两位和解,不要再打了吧。” 追命双目蕴着神光,盯了那老者一会儿,忽地冷笑道:“关大帅,他若得罪的是我,我可以不计较,但他如今得罪的是我的家人。” 老者诧异道:“俞大侠认识老朽?” 无情轻轻一笑,语音带点江南的软糯,悦耳动听,却也透出了几分凉意:“陕西大帅关重山的惊天刀法,谁人不识?既然关大帅都这般说了,我给关大帅一个面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4章 第34章 陕西大帅关重山,既从未当过将帅,也不曾上过战场,但他德高望重,武艺过人,在陕西一带又有很强的势力,因此江湖人皆尊称他为“大帅”。 高明神捕凤高明,天下最出名的捕快之一,尤其是在柳激烟、李玄衣、刘独峰相继离世以后,武林中人说起六扇门里的好手,除了四大名捕,那就得数他。 这两人,再加上俞瀚海与俞溪,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怎么会在今天都来了襄阳? 楼里众人的目光齐聚在了他们的身上。 显然,他们四人对彼此的目的也很好奇。 凤高明道:“我是捕快,襄阳府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盗窃案,我当然要来破案。” 这时候,他们都已坐在了一张桌子边上,店小二给他们重新上了几样菜。 一旁的窗户开着,暖风吹进来,楼里又响起了歌女悦耳的歌声,还有那琴筝琵琶,各类丝竹管弦,奏起天籁。 无情的清眸打量了凤高明一会儿,道:“凤捕头刚才说我和一个人很相似,莫非便是将我当成了那名盗贼?” 凤高明摇头道:“盗神如今的年龄,不可能像俞姑娘这般年轻。” 追命还抱着臂,思索须臾,忽而一笑,悠悠道:“凤捕头怎么就知道他是真正的盗神?” 凤高明道:“俞大侠觉得不是吗?” 追命眉峰上挑,道:“不管是假盗神还是真盗神,这人都不可能从我,还有他——”指了指白纱蒙面的无情,“我们两人的身上偷走任何东西。” 这句话的语气很狂。 但追命说出了这句话,固然是有引蛇出洞之意,却也是真心这般认为。 凤高明道:“如此看来,俞大侠和俞姑娘也是为盗神之事来的了?” 无情与追命皆未否认。 凤高明道:“那关大帅呢?” 关重山道:“凤捕头既是捕快,那可知道无忧山庄庄主周天末乃是老朽表弟?” 凤高明点点头。 关重山道:“我听说周老弟家的财宝被一名盗贼给偷了,那盗贼还很有可能是昔年名震一时的盗神,心中好奇,因此来看看,也顺便帮帮我表弟,毕竟我们是亲人。所以——”他哈哈大笑,“我和三位的目的是一样的。”随而又问道:“只是不知这位姑娘来此的目的?” 最后一句话,问的则是何蔓蔓。 正坐在一旁,吃着蜜饯,对他们的谈话毫不关心的何蔓蔓。 凤高明道:“她姓何,是我朋友。” 何蔓蔓颌首道:“我跟凤捕头来办件事,但盗神不盗神的,与我无关。” 关重山“哦”一声,见这绿裙姑娘显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大名,便也不再追问,只笑道:“有我们四人联手,何愁盗神擒不了?” 无情突然道:“看来关大帅也认为他是真正的盗神了?” 关重山想了一想,道:“正如俞大侠刚才所言,管他是真盗神还是假盗神,都不可能逃得出我们的手心。来来来,我们吃酒。” 追命笑了。 他确实很想喝酒了。 他也不客气,拿起大碗,遂笑道:“对,盗神的事之后再说,我先敬两位一碗酒。” 江湖人喝酒总是很豪迈的。 而四人就坐在素乐楼一楼大厅,刚才的一场谈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周围的客人自然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湖流言,往往传得很快。 在他们还未离开这座酒楼的时候,关重山、凤高明、俞瀚海、俞溪这四名高手要联手擒拿盗神一事,就已在襄阳城传得沸沸扬扬。 他们仍在喝酒说话。 转眼已到黄昏。 窗外天际出现了彩霞,将白云也染了颜色。四人这时已然商议决定,今晚都去无忧山庄做客,且看一看这“盗神”如何还能第二次再在山庄行窃? 追命终于扶了无情起身。 凤高明一怔,问道:“俞姑娘受过伤吗?怎么——” 无情大大方方地点点头,清亮有光的眼神坦然地看着他,道:“是,前些日子与敌人相斗,腿上受了点伤。” 凤高明默然。 方才与俞溪、俞瀚海的两场打斗,已让他打消了对这两人的怀疑,这会儿尽管又生出了一点疑惑,他也不愿再与这两人起冲突。 店小二这时收到了饭钱,晓得他们四人都不是一般人物,恭恭敬敬地送他们离开,且顺口问了一句:“四位客人对本店的食物可还算满意?” 追命笑了一笑,道:“素乐楼的素菜果然名不虚传。不过,那道白玉春笋还不够正宗,应该是火候掌握得不好。其他的嘛,都很不错了。” 店小二听罢有些惊讶,赞道:“客人果然识货!实不相瞒,我们店最会做白玉春笋的那位大厨今日生了病,因此是他徒弟掌勺,这白玉春笋做得是不如往日。下次若客人还来本店,我们再送上这道菜,给客人品尝。” 追命亮了亮眼睛,道:“钱,还是要付的。下次我若有机会再来素乐楼,一定再点这道菜。” 他说完,便继续扶着无情往门外的方向去了。 凤高明听他们对话,又在心中沉思。 久闻俞瀚海养尊处优,极会享受生活,对美食也很有研究,然而自己据对追命的调查来看,这位如今在朝堂江湖都极有地位的名捕,少时流浪多年,漂泊无家,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却不应该对美食也如此了解。 ——毕竟连自己都吃不出来那盘春笋有哪里不正宗。 凤高明又放下了心,只是闲聊着问:“俞大侠喜欢吃素吗?” 追命微微一笑,看向近在咫尺的无情,道:“他喜欢,所以我有研究。” 凤高明与关重山都恍然点了点头。 听起来,真是一位疼爱妹妹的好哥哥。 从方才到现在,无情一直尽量沉默不言,此时闻言,也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追命一眼。 凭无情对人与事的敏锐,他竟在此刻疑惑了一瞬,追命是否还在演戏? 楼外大街,街边遍植杨柳,有马车与轿子停在青青的杨柳树下。 马车奢华,正是江湖闻名的凤凰车。 轿子却普普通通,乃是无情与追命一早租下来的小轿子,抬轿的轿夫正在坐在路边休息。 追命扶着无情进了轿。 无情忽然道:“你刚才那句话,是兄长对妹妹说的话吗?” 这声很轻,但已不似方才那般软糯,更像碎玉切冰一般冷而动听。 是无情平常的声音。 追命怔了一下,随即轻声笑道:“是师弟对师兄说的话。” 他言罢便转身,轿帘落了下来。 一行人往无忧山庄而去。 无忧山庄庄主周天末,半是生意人,半是江湖人。作为生意人,他有的是钱,不在乎被盗走的那点银子;可作为江湖人,受到一名盗贼的侮辱,他如何能甘心? 没想到今日来了四位江湖同道,愿意帮他抓住那名盗贼——关重山虽是他表兄,但他们之间已有许多年不曾联系,况且他这位表兄在武林中比他要有名气得多;凤高明与俞瀚海、俞溪听说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他自然热情招待。 夜幕徐徐降临,天色逐渐黯淡,他们彼此又聊过一阵之后,周天末为五位客人安排了客房。 当然是五间客房。 可俞瀚海与俞溪作为兄妹,在一间房里聊会儿天,却也是无人在意的。 一进门,关了窗户,追命第一句便是:“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的?” 这句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的疑问。 不过,追命还是希望得到无情的解答。 追命一向认为,如果有连自己也想不通的问题,那也只有智慧过人的大师兄能想得明白了。 无情却问道:“你认为凤高明为什么会来这里?” 追命道:“因为我和你都来了襄阳。” 无情道:“但他对盗神一案的关心,不是假装。” 追命靠在窗边,回忆了一会儿,颌首道:“是。他本来就是捕快,先前我和他一起处理桃花县的旧案,他都处理得很好。只可惜,他为什么……”顿了一下,又笑道:“哎,不想了,想得头疼。他来了襄阳更好,等盗神的案子解决了,我们便不必费心再找他。” 这话说完,追命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无情,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无情接过茶杯,很暖,他问道:“怎么了?” 追命道:“大师兄,我忽然想到,这些年我和你,还有二师兄四师弟在外办案的时候,是不是就属我易容的次数最多?” 无情微微挑起眉梢,道:“谁让三师弟你的易容术最好?” 追命喟然道:“可是我每次易了容,都没法带酒葫芦,这会儿想喝一口酒都喝不成。” 无情道:“刚才在素乐楼,还没有喝够吗?” 追命道:“刚才喝够了。但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无情凝视了追命片刻,倏地微笑道:“三师弟,人生在世,既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就应该比常人更有所作为,为天地苍生尽一份心力。所以,既然你的易容术比我们都好,那你也只有经常忍一忍没酒的滋味了。” 追命笑道:“大师兄,这样的人真了不起,你当然是这样的人。可是也要我做这样的人嘛……太难了。” 无情道:“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又道:“等这桩案子解决了,我再请你喝酒吧。” 追命的眼睛里立刻亮起了光,道:“那我真希望那位‘盗神’早点出现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5章 第35章 子夜寂静无声,追命去了隔壁房间休息。 他想,若是今天晚上“盗神”不出现,他大概可以睡个好觉。 前些日子,无情所中之毒一直未解,他得保护着大师兄,自然每个晚上都与无情同睡在一张床上。他虽尽量与无情保持距离,然而心中始终七上八下,便不曾有一夜好眠。 今夜呢? 今夜无情依然睡得不好。 之前的那些天,他听见追命的呼吸声,就莫名心乱。今晚枕边倒是安静异常,他反而觉得不习惯。 窗边的沉香静静地燃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半个时辰以后,比花落还轻的声音响在了屋顶上。 追命所住房间的屋顶。 换做别人,绝对听不见的声音,瞒不过追命的耳朵。 他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曲肱做枕,闭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今晚确实是又睡不成好觉了。 不过,没关系。追命美滋滋地想,事情早点解决了,便能早点喝到大师兄请的酒,不亦快哉。 然后,他继续合着眼,耳朵却是动了动,心底暗忖,这人轻功虽然的确不错,做得到自由出入无忧山庄,在别人家房顶上跑来跑去也几乎没有声息,但如果近了周天末的身,不可能还不被周天末发现。 ——那他究竟是如何在周天末等武林人士的身上偷走东西的? 这个念头甫一生起,追命听到一阵铃铛声。 蒙面的黑衣人悄然到了窗边,那阵铃铛声很有节奏地响了起来,一下,三下,五下,二下,四下,六下…… 追命突然觉得发困。 他像陷在了流沙里,起不来,醒不来,汹涌的睡意在这一瞬间向他袭来。 能够好好睡一觉是很舒服的。 追命的眼皮渐渐睁不开。 而就在他彻底陷入昏睡状态前,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了一首诗: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铃铛声越来越近,蒙面人已走到了床前,看着躺在床上连呼吸声都很轻微的追命。 蒙面人伸出了手。 追命出了腿。 他猛然出腿之前,先蓦地大喝了一声,令蒙面人瞬间有了警觉,可这一腿将风的轻快与雷霆的震怒结合在了一起,风雷之势依然霎时击中蒙面人的身体。 蒙面人霍地退后三步,捂住胸口:“你……” 黑暗中,追命已起身站定,一双眼睛湛然有光,亮如星辰。 他笑了一笑,道:“我?我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还醒着?嗯,你的催眠术确实厉害,可惜对付不了我。” 追命是以李太白之诗的豪放气魄破去了蒙面人的催眠之术。 他心道,等把这人抓到了,再见到大师兄,一定要和大师兄说说,在关键时候,吟诗还是非常有用的。 蒙面人却不再说话,冷哼了一声,转身翻窗而出。 追命见状一笑,道:“既然我醒着,你还以为,你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话落,掠上前去。 他是说完这句话,才催动轻功上前的,可速度之快仍着实令人称奇,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已拦在了蒙面人的面前,正要再出一腿,忽然,一把剑疾刺而来! 月下,空地,冷风。 夜雾浮动。 这一把剑,宛若凤凰在空中腾翔,刺向的是蒙面人,锋利的剑气扫向的却是追命。 追命神色一肃,身法不停,也未闪避,半空中出了一腿。 极修长的一条腿,在月下带起惊风阵阵,仿若一件上古神兵,直直攻向那道剑气。 又狠又辣。 追命的轻功是飘逸灵动的,可是用腿的人却狠辣至极,腿劲疾扫,不但破开剑气,亦将凤高明手中剑撞斜了三寸。 凤高明一怔,完全没有想到这世上轻功这般潇洒的人还能使出这般凶狠辛辣的的腿法。 却一点也不令人觉得违和。 而瞬息后,追命已落了地,挡在了凤高明的身前。 凤高明皱眉道:“俞大侠,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擒拿犯人?” 追命神情严肃,冷眼看着对方。 半晌,他倏然笑了。 他的眉宇还是冷而严厉的,笑得却十分豪迈开怀,片刻后,拍掌道:“凤捕头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看来比凤捕头的武功还要高明,佩服佩服,我实在是佩服。” 凤高明一惊,道:“你不是俞瀚海!” 追命既已将“盗神”引出,便不在乎是否会在凤高明面前暴露身份,自然不否认,只微微一笑,道:“我是抓犯人的人。” 凤高明转过身,望向前方茫茫夜色,就要往前掠去,一边道:“犯人已经逃了,请崔捕头不要再拦着我去抓犯人。” 追命偏偏要拦着他。 比轻功,谁也比不过追命,只见夜空中微风一动,追命再次无声无息地跃到了凤高明的面前,笑道:“我说了,我是抓犯人的人,盗贼我要抓,其他犯人我也要抓。” 凤高明道:“三爷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是犯人了?”他冷声道:“上回我和三爷见面,还是在桃花县,我帮着三爷一起处理了桃花县的多桩陈年冤案,这之后,我们没见过面了吧?三爷有什么证据说我是犯人?” 追命始终在笑,道:“凤捕头说得好,有些事,我暂时没有证据,我们可以放着以后谈。但凤捕头刚才攻击我,救下了那名盗贼,却是我亲眼所见。崔某想要问一问凤捕头,你和那名盗贼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他?” 凤高明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救他了?” 追命眨了眨他那双蕴有神光的眼眸,道:“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啊。” 凤高明又一次施起轻功前行,同时道:“那看来三爷的眼睛不好使。” 追命冷冷道:“我希望你知道一点,我的眼睛一直很好使,我的腿更好使。” 他骤然在夜空中又扫出一腿,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我不让你走,你就走不了!” 话才落,双腿有如利刃,已到凤高明眼前。 明明看起来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双腿,给人的感觉,却凌厉如刀。 凤高明出剑。 他的剑本就一直握在他的手中,此刻蓦然击出,光芒四射,锐利无比。 刹那间,双腿与长剑已交数招。 凤高明的剑自是神兵,追命的一双腿却也天下无双。 两人打斗的动静早引来了无忧山庄里的众多护卫,众人来到此地,见竟是两位客人打了起来,全都惊讶莫名,欲要上前阻拦询问,才走了两步,顿觉一股压力,压得他们难受,让他们无法再上前。 天地静止,万物凝结。 众人看着眼前的腿影与剑光,不由喘着气,不但不知道对面两人究竟已过了多少招,也不知道此时到底谁在上风。 月光移动,大风狂吹。 忽然,凤高明一剑粹利,正对上追命的胸口。 这一剑,他已用上了十成功力,带着迫人的气压,他相信即使是追命的双腿,也很难抵挡。 追命跃至了上空。 十分轻松的,飘然上天,速度又快,身体又轻,让人觉得就算他想飞到月亮上去,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追命没有飞上月亮。 他飞上了剑。 他的双足,踩到了剑身之上。 轻盈得令凤高明感觉不到剑上有任何重量。 而这一剑的功力击得地上尘沙飞扬,却当然也没能伤了追命一分一毫。 但下一瞬,凤高明袖中飞出三根透明长线,线头连着银钩,直取追命双眼与咽喉。 追命足尖轻轻往下一压。 凤高明顿觉握剑的手腕一酸,他的剑上仿佛立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 追命的轻功能极快,也能极慢。 追命的腿法能极轻,也能极重。 只听“砰”的一声,一座大山的重量在瞬息之间将凤高明手中之剑压到了地上,凤高明袖中长线银钩,从追命头顶飞过,却也没能伤了追命。 追命的一只脚还踩着那把剑,将它踩在地上。 然而凤高明的手依然握着剑柄,没有松开。 蓦地里,但听得凤高明大吼了一声,手上运功,紧紧握着剑柄用力往回一抽——他将剑从追命的脚底抽了出来。 追命的脚还踩着地面,不动。 追命的双腿很稳。 这是世间最稳的一双腿。 他笑着看向凤高明,悠然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被我的脚踩住了兵器,还能将兵器取出来的人。” 凤高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长剑,那剑身上已有隐隐裂痕,他沉下面容,道:“三爷这是对我的称赞吗?” 追命挑挑眉,道:“当然是称赞。若换作别人,这时候早已经败在我的腿下,无力再战了。凤捕头的功力果然要比一般人高上很多。” 凤高明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的剑还在我手里,我没有输给你。” 追命点点头,右脚往前跨出一步,隐有风云龙虎之势,道:“那我们可以再战。” 凤高明不言,侧头向着先前蒙面人逃走的方向望去,眼中露出些许焦急,道:“就算三爷真把我也当做了犯人,那别的犯人,三爷就不管了吗?” 追命笑道:“别的犯人也跑不了。” 凤高明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6章 第36章 他想不通,凤高明为什么要救自己。 但既然有了可以跑的机会,当然要迅速地跑。 ——他,就是今夜出现的蒙面人。 他自信自己的轻功是不错的。 尽管比不上俞瀚海。 俞瀚海的轻功,照他看来,在当今江湖绝对可排在前三名之内,所以哪里可能那么巧,在这无忧山庄里还会有一个轻功可以比肩俞瀚海的人物? 可是奇哉怪也,没听说过俞瀚海的轻功这么厉害啊? 正在他思索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人。 就飘在他的面前。 月华下,半空中的人一身白裙,白纱蒙面,一头墨发被一根白玉簪挽着,双目明亮有神,竟令人不敢逼视。 他大大吃了一惊。 这个人不是飞在空中,而是轻盈如一羽般地浮在空中,仿佛一团虚无,一团气质。 他试探性地问:“落花女侠?” 也没听说俞溪的轻功这么厉害啊? 无情轻轻摇了摇头,人自不动,白衣飞扬,一字一句地道:“我是要擒你归案的人。” 这个声音,清而锐。 冰锐。 尤其在深夜的寒风中,听了让人更觉得冷。 蒙面人立刻知道自己已进到了一个陷阱里,他长叹一口气,道:“不管你是谁,我不想杀人,让我离开。” 这个声音,则是很苍老的,且萧索。 蒙面人的年纪显然已不轻。 无情冷冷道:“在我面前,你也杀不了人。” 蒙面人道:“别逼我。” 话才落,他双手往腰间一摸,四个大圆盘蓦地飞出。 圆盘一圈都有锋利无边的尖刺,只要人一碰上,必然见血。而四个圆盘,此时已经瞬间围住了无情,正向着无情的身体极速飞去。 无情还是飘飘然在空中,神色不变,弹指一挥。 无情的出手绝对比轻风飞雪还要快。 他发出的暗器绝对比惊雷闪电还要狠。 四枚小小的飞镖,是气势凶狠,是杀意凛凛的,只在刹那之间,便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那四个大圆盘,但听“飒”的一声响。 四个大圆盘全部碎了。 碎成了碎片。 飞溅在了地上,竟将地面划出了裂痕。 蒙面人比方才更吃了一惊。 轻功与气质都如此飘逸若仙的人,出手却这般狠辣,怎能不让人吃惊? 他突然想到了,方才“俞瀚海”的出腿。 明明这两人的武功路数完全不一样,可仍给人一种共同的熟悉感觉,那便是因为他们轻功皆是又轻又灵,有飘然出尘之感,偏偏他们的出手出腿却狠辣无比。 这种奇妙的反差,令人惊叹。 ——而今的江湖,年轻一辈,真是人才辈出。 蒙面人感叹了一声,已明白自己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无情在空中动也没动,声音依然那么冷冷淡淡,还带一点傲气,道:“我说过,在我面前,你杀不了人。” 眉目倏然一冷,恍若霜雪一亮。 “在我面前,谁也杀不了人。” 他再次扬手。 这一次扬出的暗器,比方才多上了不知多少。 种类也有无数。 飞镖,飞刀,金珠,银针,铁钉,短箭…… 由他一只手发出,黑夜中,分毫不差地飞向那一阵幽蓝色的雨。 雨,不是雨。 当然也是暗器。 淬了致命剧毒的暗器。 关重山的暗器。 一瞬后,当无情的明器将所有的淬毒暗器打落,蒙面人才反应过来,一阵后怕。 ——那些暗器,随便哪一枚打中了自己,那自己今晚就得把命交代在这儿了。 幸好,眼前这两人好像也卯上了,不趁此机会逃走,更待何时? 关重山看着无情,果然一声冷哼,语气不善道:“俞女侠为何要阻止老朽捉拿盗神?” 无情冷冷静静道:“你刚才不是抓人,是杀人。” 关重山听着这个尽管清凉悦耳却绝对是男子说话的声音,皱眉道:“你不是俞溪?你是谁?” 他一边说,一边望着蒙面人离去的背影,心中焦急万分,不待无情回答,又道:“难道盗神不该杀吗?” 无情却气定神闲,一点不为蒙面人的逃走而感到忧虑,道:“一,他是否真的是盗神,目前还未可知。二,无论他是不是盗神,他犯下的都只是盗窃罪,而非死罪。他,当然不该杀。” 最后一句话,斩钉截铁。 关重山不想跟他人纠缠,听罢道:“好,我不杀,我先抓人。” 身子斜斜绕过无情,向前窜去。 无情并未阻拦他,望了他的身影一会儿,眼中有沉思之色,旋即掠上前去。 关重山的武功高强,轻功却算不得顶尖。蒙面人的轻功则要比关重山的高上许多,绝对算是一流的轻功高手。 关重山一时追不上。 而直到无情一催身形,关重山才知道,为何刚才他一点也不着急。 关重山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轻功能快到这种地步。 无情的轻功不是一流,而已算得上是超一流。 关重山很清楚地知道,前面的两个人,自己都不可能追得上。 ——所幸,自己留了后招。 无忧山庄在襄阳城的野郊外,依山而建,不过片刻,他们已全都飞出了庄子,无边无际的苍穹宛若一匹黑绸缎,四周不见灯火,星月的微芒惨淡。 无情已拦在了蒙面人的面前。 他漂浮在山林之间,气质比之前更为清灵,浑身上下无一点烟火气。 可是他又出了手。 还是那般狠辣。 这回,他扬手发出的暗器,打的则是四周源源不断射来的暗箭。 也是毒箭。 黑漆漆的夜里,不知埋伏了多少弓箭手,尽皆将箭射向蒙面人。 无情身上的暗器不少,可也不多,他得省着点用,一枚暗器扬出,十数支箭落地。 他出手轻轻松松。 同时,他挑了挑眉,道:“想置你于死地的人,还真不少。” 蒙面人身形不停转动,双手如刀飞舞,吐出掌力,也在抵挡着那些飞箭,随即狠狠骂道:“他娘的,我不就是偷了点东西吗?” 无情冷了眉眼,道:“偷盗也是犯罪。” 除非是劫不义济贫的侠盗,不然偷窃他人正当得来的财富,以供自己享用——这种盗贼当然是犯了罪。 罪就是罪。 不管大罪小罪,都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 不过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罪,无情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蒙面人被人杀死。 想要让蒙面人死的人终于又来了。 关重山长刀出鞘,冷眼看着正帮蒙面人对付毒箭的无情,心知若不胜了这人,便不可能杀得了“盗神”。 他当下冷哼一声,道:“你冒充落花女侠,还帮助盗神逃走,你到底是何居心?依老朽看,你与那盗神莫不是一伙的?” 说完就出刀! 他必须说完这句话,才出刀。 毕竟,陕西大帅关重山可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 怎能胡乱杀人? 可若杀的是盗神的同伙,这就对他的名声无碍。 关重山最擅长的是刀法。 他的暗器与轻功都不算高明,可他的功力之深厚,刀法之霸气,在江湖上却是数一数二的。 白日里,他在素乐楼吃饭喝酒时,还像一个和蔼的老者,此时,他一刀挥出,整个人就像一把刀子,浑身发出可怕的杀气。 他的杀气,与他手中长刀的刀气,融为了一体,化作一股压力,充盈在了天地之间。 也包围住了无情。 蒙面人此刻身在一旁,感觉着这股压力,便觉难受至极,甚至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脖子。 ——何况身处这压力之中的无情? 关重山也很有自信,除非是内功达到顶峰境界的人,不然不可能冲得破他的刀气。 关重山虽然现在还没能认出这白衣人究竟是谁,可已瞧出对方的内力似乎低微。 无情不是内力低微,而是根本没有内力。 他的额头落下了一滴汗,深呼吸了一口气,同时再次扬手,发出一把飞刀。 只有一把飞刀。 关重山笑了。 ——就只凭一把飞刀,也想破了这刀气? 他的笑容还未落下,突然,他感觉得一阵冷意。 无情发出的飞刀,在空中似作龙吟,杀气凛然。 而且冰,而且寒。 无情整个人更有一种锋锐寒冷的感觉。 与飞刀的寒意融合。 瞬息间,仿有霜雪覆在了那震天动地的刀气上。 冻过的刀气变得脆了。 飞刀轻而易举将这刀气破开一个缺口。 无情冲天而起。 他的声音也如一个一个的冰击在关重山的身上:“就凭你,还没有本事困住我。” 关重山凝聚全力的刀气被破,全身肌肉僵硬了一瞬,手上顿觉无力,不禁后退了两步。 然后,他再一次紧紧握住了他的刀。 他虽没有想到这白衣人的功夫厉害到了这般程度,但他的刀还在他手里,他就不惧。 他反而喜悦。 因为就在无情冲破刀气的同一时间,关重山亲眼看到一支毒箭射进了蒙面人的身体。 无情方才正与关重山对决,便来不及救援。 蒙面人低低喘息一声,却咬住牙不叫,可箭头上的毒太过凶狠,他头一晕,身体一晃,就此掉下一旁的悬崖。 那悬崖不算高,但凡是轻功高手,都摔不死。 蒙面人当然是轻功高手,偏偏他中了毒,脑袋已变得昏昏沉沉。 无情剑眉一蹙,身形一转,仿佛离弦之箭,向着悬崖掠去。 转眼不见了踪迹。 春夜里,有淡淡的月,有茫茫的雾。 无情衣袂轻扬,在雾中提起了蒙面人的衣领,下降的速度瞬间变得缓缓。 蒙面人勉强地抬起头,眼神涣散,看着白雾里的白裙姑娘,道:“你、你来救我了……你为什么要救我……” 无情漠然道:“我已告诉过你,谁也不能在我面前杀人。” 蒙面人笑了起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你还是喜欢我的……” 无情一怔,一呆,差点松开了他右手抓住的衣领。 蒙面人依然吃吃地笑:“飞飞……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7章 第37章 弓箭手们留在了山谷搜查,关重山独自思考良久,最终返回无忧山庄。 此时此刻,无忧山庄里闹哄哄一片。 庄主周天末实在不明白他的两位客人为何会突然在他的庄子里打了起来?问了与凤高明同行而来的女子,可何蔓蔓也满脸诧异。 终于,他发现他的另一位客人回到了庄内。 他急急忙忙上前,问道:“关大帅,你刚才去哪里了?” 关重山长叹道:“我刚刚去追捕盗神了。” 周天末惊喜道:“哦?盗神在哪里?” 凤高明闻言神色一变,将目光投向关重山,等待他的回答。 这时,他已将注意力从追命的身上移开。 如果追命趁此时机对着凤高明再踢出他那天下无双的一腿,只怕凤高明难有侥幸。 然而追命见状,却也后退了两步,后背靠上一株树干,抱着臂,全身肌肉放松,是很悠闲的姿势,明亮的眼睛里似有酒波晃荡,观察起了凤高明的表情。 关重山道:“盗神死了。” 凤高明眼神一冷。 周天末不可置信地道:“他死了?” 就这么轻易死了? 关重山抚须道:“她是和俞姑娘一起掉下悬崖死的。不,老朽不应该叫那位小兄弟俞姑娘。”鹰一般目光盯住了追命,“这位兄台,恐怕也并非俞瀚海俞大侠吧?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帮助盗神逃跑?你们是不是盗神的同伙?” 这一番话,越说语气越是严厉,话中内容信息将在场众人都齐齐震住。 唯有追命充耳不闻,连听到无情死了这样的消息,也没在他心里生起半点波澜。 他只是继续看着凤高明。 他看见,凤高明的那双眼睛里,有伤心、愤怒、遗憾、怨恨等诸多复杂情绪。 凤高明突然走近了关重山面前,道:“是你杀了盗神?” 关重山喟然道:“我本来只是想擒她,可谁料她灵顽不灵,负隅顽抗,因此在我与搏斗的过程中掉下了悬崖。” 凤高明问:“哪个悬崖?” 关重山摇摇头,道:“我也是初来乍到襄阳城,对此地不熟。” 凤高明想了一想,转身就走。 他走的是出庄的路。 而他这时,浑身上下有一股渗人的气势,令人不敢接近于他。 追命抬头望望月色,打了个哈欠,修长的腿往前一迈,也要离开。 关重山拦住了他。 这个老者已不再像白日里那么一团和气,冷冷道:“你还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追命悠然地笑了一笑,道:“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也有很多疑问没得到解答。所以,关大帅,对不起了,我决定在我的疑惑解开之后,我再来思考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关重山道:“你现在就想走?” 追命依然笑得不在乎,道:“我的武功不算天下第一。” 关重山不解其意,只道:“这是当然。” 追命道:“江湖上,有很多高手,我还是打不过的。只不过,我如果想要走——”他冷冷一笑,一字一句道:“这世上,却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拦得住我。” 话落,他从关重山的身边飘过。 像一道模糊的影子,无声也无息,在一瞬间消息。 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在心底想: ——还是有一个人能拦住的。 ——只是,这个人永远不会拦自己。 这两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此时已经掠出了无忧山庄,根本看不到关重山等人的影了。 出庄就是山。 苍翠青山在黑夜中变成黑茫茫一片。 在这样的深夜搜寻他人的踪迹,实在有些困难。纵然是鼎鼎大名的高明神捕,也不知究竟该走哪条路,只能凭直觉四处寻找。 追命则自有他的一套追踪本领。 低头看一看地上痕迹,鼻子嗅一嗅空中气味,不过一会儿,他已来到一处山崖,随而跃了下去。 山崖下是山谷。 月光照着重重叠叠的树林荆棘。 树林前还有一堆乱石。 是阵法。 追命发觉这阵法着实厉害,不好破解,于是他叹了一口气,又笑了一笑,也不准备破解,一弹指,一道流星在夜空中划过。 片刻后,树林深处出现三把飞刀。 它们以光的速度,霹雳的惊人威力,径直向着追命飞射而来,似乎就要把追命的胸□□穿。 追命动也不动。 眼睛更没眨一下。 他就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三把飞刀渐渐向下,蓦地将他身旁一堆乱石中的三块巨石当中削断。 ——如此巨大的石头,小小巧巧飞刀,竟能一刀将它削断,需要怎样的劲力? 若有旁人在此,定会大为惊叹。 追命却丝毫不以为奇,他捡起那三把飞刀,径直进入树林。 黑夜里,什么景物都是混混沌沌的,唯有月下白衣人的气质出众得令人无法忽视,飘然若姑射仙人欲飞天去。 但当白衣人看到追命的第一眼,他便笑了。 这笑容是温和的,是温暖的,像风雪中盛开的一朵花。 让冷峻的仙人也有了红尘人间的烟火气息。 无情本就是一直在红尘中打滚的人。 追命走上前,微笑招呼了一声:“大师兄。”他看了一眼无情身旁昏迷的老者,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时候,追命也不闲着,先将手中飞刀还给了无情,随后去一旁找了些柴火点燃。 ——春夜的风仍是料峭的。 无情看着面前燃起的暖红色火堆,眼中始终带着笑意,随即将今晚自己的经历,一一叙述给了追命听。 追命也坐在火前,静静听着火堆噼里啪啦的声音,也听着无情冰锐悦耳的声音。 一旁草丛有虫鸣。 半晌,追命听罢沉吟道:“这就奇怪了,关重山想要杀他,凤高明又想要救他。” 无情道:“哦?” 这回轮到追命给无情叙述他的经历。 无情听完想了一会儿,道:“或许,关重山想杀的,凤高明想救的,都不是他。” 追命了然地点点头,道:“他们似乎一直都很坚定地认为,这些日子在襄阳犯下这数桩盗窃案的,就是真正的昔年盗神。” 无情道:“三师弟,那你认为,他是真正的盗神吗?” 追命道:“他的武功不算差,但如果真正的盗神是这样的武功,断不可能在当年横行江湖那么多年。而且催眠术,也并不是对每个人都有用的。” 无情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凤高明和关重山对他是盗神这件事,没有一点怀疑?” 追命摸着下巴胡茬,沉思许久,旋而看向无情,很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无情道:“三师弟,我在问你。” 追命很坦然地道:“是,你在问我,但我想不出来,只有请教大师兄你了啊。” 无情道:“我如果能知道,又为何要问你?” 追命道:“我以为你是已经有了想法,才来考我的。” 无情轻轻笑了一笑,摇首道:“我现在没有想法。” 追命道:“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说着转首看向躺在一边的老者,搭上对方的脉搏,“他中的什么毒?” 岂料追命一碰上对方,对方便不由哼了哼,却仍然处在半昏迷状态中,而皱起的眉则显示在他正在极度的痛苦中,他不禁拉住了无情的衣摆,喃喃道: “你……你别离开我……” 追命呆了一呆。 幸好,追命这会儿手中无酒,自然也喝不成酒。不然,但凡他此刻嘴里有一口酒,便一定会喷出来。 无情却神色自若,解释道:“他现在神志不清,应该是把我当做了一个叫‘飞飞’的人。” 追命问:“飞飞?那是谁?” 无情道:“我不知。” 但有一点,无情与追命都可以肯定,这个“飞飞”必是老者喜欢的人。 可是仔细观察老者的面容,他的年纪明显已不轻了,至少上了六十岁——这样一个老头子,也会有喜欢的人吗? 再苍老的人,也有年轻的时候。 当然也就会有他爱慕的人,会有让他铭记一辈子的人。 追命在此时,突兀地想,那么再等个三四十年,等到自己也变成了垂暮老人,那自己也绝对是依然爱着大师兄的。 ——但那时候,自己和大师兄的关系会有变化吗? 追命相信,即使再过三十年,四十年,他与无情、铁手、冷血也仍会在一起,也仍是最亲密的兄弟,最亲密的家人。 除非生死,不然他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追命忽然觉得很欢喜,却又有一点点不甘心。 他不希望心底的这份感情至老都不能说出来。 无情道:“三师弟,你在出神。” 追命道:“在想一些事。” 无情道:“什么事?” 追命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笑道:“在想他中的毒。大师兄,看起来他中的是‘绝魂’?” 绝魂,武林中极其恶毒的一味毒药,中此毒者,最多活不过半个时辰。可是,此时距离老者中毒,却已过了半个时辰。 无情颌首道:“我给他身上施了几针,以控制延缓了他体内的毒性发作。但‘绝魂’的毒,我解不了。” 追命笑道:“我也一样解不了。大师兄,看来我们又得去一趟九天阁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8章 第38章 半个时辰以后,无情与追命将仍处在昏迷中的老者带回了城里一家客栈,交给了三剑一刀僮照顾。 而他们两人也终于卸下了乔装与易容,以本来面目前往了九天阁。 长街上漆黑一片,九天阁里则亮起了数盏形状各异的华丽铜灯,小公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打了个哈欠,手肘撑在桌子上。 “这么晚了来找我,你们是要告诉我,你们已经找到那名盗贼了吗?” 无情与追命闻言并未立即说话,反倒彼时看了一眼。 他们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想法。 与自己的想法无异。 ——九天阁的这位小公子在提到这名盗贼时从未提过“盗神”二字。 追命思索须臾,喝了一口酒。 这酒是他与无情回到城里客栈之后,无情在客栈给他买的。 有了酒,追命的头脑越发清醒,笑道:“我们来找你要一样东西。” 小公子道:“什么东西?” 追命道:“绝魂的解药配方,九天阁应该也有收藏吧?” 小公子听罢睁大眼睛,旋即叹口气,道:“三爷,我们之前的交易是,我给你们寒寂的解药配方,你们帮我抓到那名盗贼。现在,不但寒寂的解药配方,我已给了你们,就连寒寂之□□,我也一并拿出来给你们看了。可是,那名盗匪目前还没有下落,你们居然又来问我要九天阁的收藏?”他冷笑道:“你们真当九天阁是神侯府开的吗?” 追命笑道:“谁说那名盗贼,我们没有抓到?” 小公子眼睛一亮,喜道:“你们抓到了?不过,就算你们抓到了,我们的交易也结束了,我又为什么要给你们绝魂的解药配方?” 无情突然道:“你想让我们抓到那名盗贼,无非两个原因。” 小公子皱起眉,问道:“什么原因?” 无情道:“一,你不愿有人假冒盗神之名。” 追命道:“二,你也想知道,冒充盗神的人究竟是谁。” 小公子沉默许久,道:“他是不是盗神,跟我有什么关系?” 追命笑道:“当然有关系,你不是认识盗神吗?” 无情接道:“所以,你也自然知道,他绝不会是真正的盗神。” 小公子道:“大捕头,崔三爷,你们都是捕快,捕快说话是要讲证据的。你们说我认识盗神,有什么证据?” 追命大笑道:“我说小兄弟,请你想一想,如果我们没有查到确凿的证据,怎么会对你认识盗神这件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小公子慌了,道:“什、什么证据?” 无情剔眉道:“你也说了我们是捕快。抓到最近在襄阳犯案的盗贼,是我们和你的交易,但抓到真正的盗神,则是我和我三师弟的职责所在。你既与盗神相识,我们要办这桩案子,又怎么可能把证据说给你听,让你向盗神通风报信?” 小公子蹙着眉,盯了他们两人良久,良久,忽道:“盗神这些年都没有再犯过案了,你们为什么一定还要抓人?” ——他的确与盗神认识。 无情与追命已可以完全确定这点。 可是证据,却是没有的。刚才他们那般说,只不过是对小公子的试探,这一试,还真让他们试出,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追命道:“盗神犯过的案子,卷宗都保存在刑部。我以前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也有翻阅。”他淡淡一笑,“这位盗神可不是什么侠盗,他偷窃天下财宝,都是供自己享用,所以,如果我们师兄弟早生三十年,当时已是捕快,也一定会擒他归案。” 小公子冷哼一声,道:“你们抓不到的。” 无情微微一笑,眼神明亮锐利无比,道:“这世上,没有我和我师弟抓不到的人。” 很平淡的声音。 很平淡的叙述。 然而小公子偏偏在这淡淡的语气中听到一种极度的自傲。 小公子没有出声。 他居然相信无情说的话。 他想了一想,冷着脸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和盗神认识,你们还想在我这里要解药配方?” 追命反问道:“你知道有人想杀盗神吗?” 小公子道:“有人?谁?是你们吗?” 追命摇摇头道:“不,盗神当年虽然犯案无数,但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们也就不想杀他,不会杀他。” 他顿了一下,遂将有人把老者误当做盗神,而欲要杀之一事,告诉给了对方,只是不提关重山的名字,也隐去了凤高明在一件事中的奇怪举动。 末了,他笑道:“我们之前答应过你,有关这案子的一些细节,只要是我们能告诉你的,就可以告诉你。我和我大师兄都说话算话。” 小公子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到底是谁想要杀盗神?” 追命道:“你竟然猜不出来这个人是谁,看来你也不知道盗神都和谁有仇。” 小公子不耐烦地道:“所以你们是不愿意跟我说,那个人是谁了?” 他已经急了。 无情则依然沉沉静静地道:“你如果想知道谁和盗神有仇,你可以问一个人。” 小公子道:“问谁?” 无情道:“我们也过答应你,会帮你抓到近日在襄阳犯案的盗贼,这件事,我和我三师弟照样说话算话。虽然我们不可能把他交给你,但你要见他一面,向他询问问题,我们不会阻拦。” 小公子道:“可你们不是说,那个人现在中了毒,还在昏迷吗?” 无情道:“他中的是绝魂之毒。” 小公子了然道:“说了这么半天,你们是想要让我给他解毒。” 无情微微一笑,道:“若你想要向他了解一些事情,你自然得为他解毒,这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盗神。”他徐徐地道:“这是一件很公平的事。” 追命挑了挑眉,道:“到底要不要救,就看你的意思了。 小公子不再说什么,将目光投在了无情与追命的身上,许久许久。 这两个人,一个还在悠悠地喝酒,眉目间有朦胧的醉态,但双眸还有一种清醒的亮,笑起来的模样就像一只灵狐。 另外一个宁静得宛若天上遥不可及的月,可眼中也有闪烁的狡黠的光,令他仿佛又似月下一只雪狐。 小公子觉得他看见了两只狐狸。 半晌,他道:“好。” “绝魂”的解药配方,共需要用到五样药材。 这五样药材,在药铺都不难买到。然而“绝魂”的毒性太强,老者即使服了解药,也须再躺上一天,才能够苏醒。 天已渐渐亮了。 在窗边望向窗外长街,一片白雾茫茫。早起的行人,朱甍碧瓦的建筑,皆在这雾中看不清。 无情与追命深深感觉到,目前这案子也被一股茫茫的雾所笼罩着,显得相当模糊。 但迷雾迟早有拨开的时候。 三剑一刀僮煎完了药,给老者灌下,这才走到了无情与追命面前,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随后,终于一齐道:“公子,三爷,你们昨晚一夜都没睡吗?” 四个孩子心中思索着,公子之前中的毒也才解,身体也才好转,是否这会儿应该让公子去休息一下。 无情偏过头,扬眉道:“你们又来管我。” 这语气倒是很柔和。 四僮却吐吐舌头,慌慌忙忙道:“不是,公子,我们……” 无情没听他们说完,侧首看向追命,伸出了他的手,伸到了追命的面前。 追命无奈地笑一笑,只能将手中的酒葫芦递给了无情。 动作熟练,像是这样的举动,他们已经做过许多次。 这样的举动,他们的的确确已经做过许多次。 无情喝酒,向来有越喝越清醒的体质,因此每一次破案,或是处理一些要务时,他为了保持极度的清醒,便会多喝一些酒。 可无情平时是不怎么喝酒的。 那他破案时需要喝酒,酒从哪里来? 当然是从追命的葫芦里来。 无情拿着葫芦,也灌了一口酒,随即道:“我们待会儿还得回无忧山庄一趟。” ——也不知这一夜过去,无忧山庄又有何情况。 追命点点头,道:“不知道凤高明和盗神究竟什么关系,我看凤高明对‘盗神’的死,愤怒得很,如果他寻不到盗神的下落,怕是会和关重山起冲突。” 他一边说,一边又摸了摸下巴胡茬,道:“而且,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何蔓蔓跟盗神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是……她只是单纯跟着凤高明?大师兄,要不你直接去问问她?” 无情道:“为什么要我问,而不是你去问?” 追命赶紧摇摇头,道:“大师兄,你知道她……哎……”他以手扶额,似乎很头疼的样子。 平日里追命与任何人相处都能游刃有余,永远不会有半点局促,然而遇到两种情况会出现例外。 一,在面对他喜欢的人,他会慌,会乱,甚至一向辩才无碍的他,偶尔还会结巴。 譬如,他有时与无情聊天,便会如此。 二,那就是在面对喜欢他,但他完全对其无意的小姑娘时,他也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 其实追命很明白,求而不得的感情是什么滋味,他在他的少年时代就已经感受过,而如今,他对无情,也正是如此。 追命忽然悠悠叹了一口气。 无情凝视了追命一会儿,在听见这声令他心底又起波澜的叹气之后,颌首道:“好,我去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9章 第39章 辰时二刻,天光愈亮,路上行人渐多,长街上的各家店铺也次第开了门。 追命走去一家路边小摊,买了一盒红豆糕,连着他手中的酒葫芦,一起递给了坐于车轿里的无情,随即回首,扬声笑道: “小兄弟,你还要跟我们多久?” 半晌,拐角处走出一名青年,在人群中极其显眼。 显眼的是他的穿着打扮。 这位九天阁的小公子不但每天要换一件新衣服,连头上的玉冠,手中的扇子,腰间的配饰,也要每日全新搭配。 今日,他身着一袭极地上佳的云纹白衫,哼了一声道:“别忘你们答应过我的,要让我和那名盗贼见面。” 追命道:“他还没醒,你这会儿见他有什么用?” 小公子道:“所以我要跟着你们,免得你们说话不算数。” 追命“哦”了一声,点点头,转身就又往前走。 小公子追上去,道:“我说我要跟着你们。” 无情清越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那你跟吧。” 小公子怔了一下,全然没想到,这两人突然这么好说话。 ——他跟着同去也好,正好可以试一试他是否与关重山、凤高明相识。 无情与追命虽未提前商量,但此刻心中都有这个想法,于是自然而然的,他们都准许了小公子的跟随。 又过一阵,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分花拂柳般地掀开轿帘,伸了出来,将那盒红豆糕,以及那一个酒葫芦,都重又递给了追命。 盒子里的红豆糕还剩一半,葫芦的酒还有很多。 追命走在路上,一边吃糕,一边喝酒。 这便是他们今日的早饭。 事情太多,时间太少,他们总得合理利用时间。 不多时,早饭吃完,无忧山庄也到。 在山中的山庄,绿意盎然,鸟儿或藏在叶子里,或站在花枝上。 已卸下了乔装与易容的无情与追命,再无人认识,但他两人一旦报出自己的名字,表明自己的身上,仍会受到热烈的招待。 守门的护卫赶紧迎他们进门,就要去通报主人。 追命阻拦道:“实不相瞒,我和我大师兄来此,为的是查一桩案子。” 那护卫吓了一跳:“查、查案?” 追命笑吟吟地道:“你放心,这案子跟贵庄没有一点关系。请问关大帅还在贵庄吗?我们想见见他。” 那护卫松了口气:“在。关大帅他在。” 追命接着问:“凤捕头回来了吗?” 不愧是名捕啊。护卫惊异地想,知道关大帅和凤捕头如今都在无忧山庄不奇怪,但他们是怎么知道凤捕头出门了呢? 他忙道:“凤捕头自从昨夜离开,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无情道:“和凤捕头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呢?” 名捕就是厉害。护卫再次惊奇地想,怎么连凤捕头身边跟了位姑娘这件事都知道? 他又道:“那位姑娘也还在庄子里。” 无情与追命决定分头去见这两人。 小公子见他俩分开行动,思索须臾,还是打算跟着追命——这两位名捕,他更怕的当然是那个相貌比女子还要好看,却始终冷漠如霜雪的无情。 何蔓蔓住在山庄东院。 春风吹着花树,绿叶连着一串串花,摇摇晃晃。她站着树下,遥望墙外的青山,心中不知想着什么,只见蓝天白云之下忽然出现一顶轿子。 一顶她很熟悉的轿子。 轿帘是掀开的。 轿中端坐的人,眉目清丽,带着七分冷意;气质出众,傲然如峰顶雪竹。 这也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人。 何蔓蔓愣了一瞬,随即笑道:“大捕头,好久不见。” 无情道:“没有很久,昨天我们已经见过。” 何蔓蔓恍然大悟,但仍试探性地问道:“落花女侠俞溪是你扮的?” 昨夜,她见到凤高明与俞瀚海的打斗,已觉俞瀚海腿法之绝之妙,很有些像是追命,可她实在不敢去想,如果俞瀚海是追命,那俞溪会是谁呢? 无情却坦然自若地点了点头。 何蔓蔓一脸惊讶,道:“你为什么要扮作……扮作……” ——扮作一个女子? 无情平静道:“为了破案。” 何蔓蔓默然了一阵,道:“你乔装的本事确实很不错,我昨天怎么也没有想到是你。不过……你扮作女孩子的时候,就没有感到……感到别扭吗?” 无情剔起一只眉,反问道:“为什么要感到别扭?你之前不也扮过男装吗?” 何蔓蔓道:“这哪里一样……” 无情神色全无变化,冷静地道:“没有哪里不一样。这只是破案的一个手段而已。” 何蔓蔓道:“为了破案,你什么都能做吗?” 无情道:“人生在世,光阴逝如流水,不想虚度此生,就得有所目标。我既是捕快,我的目标就是破案。若能破案,只要不是有违天理公道之事,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何蔓蔓喃喃道:“目标……” 可是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呢?何蔓蔓心想,是报仇吗?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够报了仇?又该做什么? 她突然很羡慕无情,有目标地活着,似乎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但其实,这世间,能如四大名捕这般明白自己的目标,热爱自己的目标,坚定自己目标的人,少之又少。 何蔓蔓叹道:“你来找我,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和凤高明在一起?” 无情闻言微微笑了起来。 这显得他的眉眼越发得漂亮好看。 他颌首道:“你很聪明。” 何蔓蔓道:“我也不想骗你,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虽然,我要杀你的决心不会变。” 最后一句话,她有意说得很大声。 无情轻轻地点点头,神情依然宁静,表示自己知道了。 何蔓蔓道:“我和凤高明会在一起,是因为他主动找上了我,要我答应和他做一个交易。” 无情道:“交易?” 何蔓蔓道:“他想杀追命,我想杀你,所以我们决定合作。” 无情这回没立即说话,眼中有沉思之色。 何蔓蔓的武功很不错,在如今的江湖女子中已可以名列前茅,但凤高明背后的组织能够和蔡京搭上线,显然很是庞大。 凤高明真的需要何蔓蔓这样一个助力吗? 无情忽道:“何姑娘,我记得你说过,你绝不会杀我三师弟。” 何蔓蔓没出声。 无情道:“所以你当初答应和凤高明合作,不是为了和他一起杀人,而是为了时刻和他在一起,监视他的行动。” 何蔓蔓道:“算你说得对吧。” 无情道:“但他并没有时刻和你在一起。” 至少,陈州的余家灵堂,何蔓蔓不在;光州的乾坤武馆,何蔓蔓也不在。 何蔓蔓道:“我跟他合作之后才知道,他还有很多手下。有好几次,他一个人出门,都由他的手下守着我,我根本没法单独行动。昨晚他走得太急了,才没空再管我。” 她说着笑了笑,道:“要是今天还有人守着我,大捕头你这会儿也没法和我说话。” 无情听罢却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带着冰的语气道:“无论有多少人守着你,我都能和你说话。” 何蔓蔓一怔,旋即道:“是,你有这个本事。”又道:“我问过凤高明,他为什么要杀三爷,他只跟我说,他和三爷有仇,别的也没有多说。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别的我也不清楚。” 无情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何蔓蔓道:“用不着谢。你得知道,我迟早还是要杀你的。” 无情道:“何姑娘,你的记忆力不太好。” 何蔓蔓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无情眉间的神色似乎冷冷漠漠,道:“你要杀我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太多次了,若不是你记忆力不太好,何必一次次重复?” 何蔓蔓一呆,随即气闷,道:“这是刻在我心里的事,我永远记得。” 无情道:“刻在心里的事,不需要时时刻刻说出来。” 正如无情也有一件永远刻在他心里的事: ——同样是报仇。 ——为全家报仇,也为全天下人报仇。 他却很少很少主动说出来。 无情这时已将视线移开,望向了一旁随风摇曳的绿树,道:“你要报仇,我等着。但你最好不要再跟着凤高明。” 何蔓蔓沉默。 尽管如无情所言,她答应与凤高明合作,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监视凤高明的行动。可她也有想过,凭她的武功,无人相助,她究竟要怎样才能杀得了无情? 无情没有理会她带着恨意的目光。 无情那双冷且静的眼眸,仍然看着那株树,剑眉微微一蹙。 他笑起来的模样很漂亮。 蹙眉的样子则是另一种美。 何蔓蔓狐疑问道:“你在看什么?” 无情没有发声,仅一弹指,一枚铜钱飞射而出,迅若流风,打向那株树的树干,只听“当”的一声,无数飞镖从茂盛的大树里飞了出来。 它们被从倏然漫天飞扬的明器一一打落。 无情的右手只动了那么一下而已。 时间也只过了那么一瞬。 只见一地的暗器。 何蔓蔓惊道:“这是……无忧山庄的人安装的机关?” 无情按动轿内机关,车轿底部轮子迅往前移动,转眼间到了树前,观察起了隐藏在树叶里的机关枢纽。 他深思道:“在树上安装这种机关,用不了一炷香时间。但这种机关,若非高手,制作不出。” 何蔓蔓道:“机关高手?你是说……他是想杀我吗?” 如今在无忧山庄的机关高手,除了无情,也只有一个凤高明。 无情摇首道:“凤高明若想杀你,不必等到现在。”他侧首望向右方,缓缓道:“关重山还在隔壁院子。” 而如果关重山遭遇危险,欲要逃跑,十有八九是会经过这个院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0章 第40章 追命走路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 跟在他身边的小公子奇怪地回头看他一眼,正要说话,忽然胳膊被追命一拉,他们腾云驾雾般地轻飘飘跃上了房顶。 小公子道:“干嘛!” 追命食指贴唇,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但看了他会儿,忽然笑着摇摇头。 追命明白,凭自己的轻功,藏匿起来不困难。 可是这位小公子即使不说话,不出声,怕是也会被人发现。 于是追命也就懒得隐藏自己的气息,大大方方地坐在屋顶上,喝了口酒,往屋下看。 果不其然,一名黑衣蒙面人悄悄来到院中央时,皱了皱眉,往四周看了看,与此同时,一间房间的门也蓦地打开,关重山走了出来。 显然,他们都听到了院里的动静。 可在他们还都未发现小公子之际,他们已看到了对方。 关重山皱起浓眉,抚须道:“阁下何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屋顶之上,追命也同时问:“说话的人,你认识吗?” 小公子道:“你说下面那个老头子?我怎么会认识他?” 追命点点头。 小公子道:“你不问我说的是真话假话?” 追命道:“是真话。” 小公子道:“三爷这么信任我吗?” 追命又笑着喝了一口酒,悠悠道:“不是信任你,是你没本事骗我。你说假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小公子愣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该生气,想要说话,可注意力已被屋下的打斗吸引。 是黑衣蒙面人先出的招! 一剑刺向关重山。 关重山当下侧身闪避,扬声道:“阁下到底是谁?与老朽有何误会?能否请先说明?” 到这时,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和蔼的不喜与人起冲突的老者。 黑衣人蒙面人却不答言,剑也不放过他,又是一招辞了过去。 都是绝招。 杀招。 关重山也终于生出怒气,当下长刀出鞘,也猛劈了过去。 黑衣人手腕转动,手中长剑霍然发出金色光芒般的剑气,震天动地。 还悠哉悠哉坐在屋顶上的追命将口中酒咽了下去,不由挑了挑眉头。这一记剑招,他之前从未见凤高明使过,可是却比凤高明使过的任何招数都要绝妙。 同样坐于屋顶的小公子睁大了眼睛。 追命侧头看看他,笑道:“这一招剑法很厉害啊,叫什么名字?” 小公子一怔,道:“连大名鼎鼎的崔三爷都看不出这招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看得出来?” 追命拍拍这个小孩的肩,看起来很语重心长地道:“小老弟,我刚刚就已经告诉过你,你没本事骗我的。你一说假话,我立刻就能看出来。” 小公子偏过头,不看追命,道:“人都跑了,你还不追?” 其实,论武功,关重山功力之深厚,是略高于凤高明的。但黑衣蒙面人那一招之精妙,可谓天下无双,关重山见状皱眉,心知一时破解不了,只得侧身闪过,向隔壁院子掠去。 黑衣蒙面人追了上去。 追命再喝一口酒,看着两人背影,笑道:“追人不用着急。” 因为无论隔多远的距离,追命想要追人,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一瞬间,酒葫芦重新系回追命腰间,他迅若流风闪电,身影已然不见。 他拦在了黑衣蒙面人面前,也拦在了关重山面前。 天光耀耀,他站立的姿势气派非凡。 蒙面人道:“又是你。” 追命笑道:“你不准备隐瞒你的身份了?” 蒙面人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看不到我的脸,你就没有证据说我到底是谁。崔三捕头办案多年,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追命抱着臂,点点头道:“你说得对,那我就只有看看你的脸了。” 蒙面人蓦地扬手出镖,怒喝道:“你今天看不成!” 这一枚镖,飞驰而去。 射向的却不是追命。 也不是关重山。 它猛然射向的是一株大树的树干。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蒙面人一怔,呆住了。 关重山站在一旁,这时也不跑了,见状冷哼了一声。 追命悠然一笑,道:“你可别告诉我,你这是射人,没射中?那你这暗器手法,连我师侄都不如。” 蒙面人不理这话,眼中全是惊讶。 一个清且锐的声音,却带着飘渺之感,仿佛从亘古传来,一字一句地道:“你能安装机关,我也能卸掉机关。” 蒙面人霎时抬起头。 既温文又杀气凌冽的青年,就坐在另一株树的树枝上。 绿叶衬着他的白衣。 景如画。 他是画中人。 他微微一笑,看向蒙面人,接着道:“你说这公平吗?” 追命闻言恍然大悟,也继续看着蒙面人,笑道:“那就是你倒霉了。碰上我大师兄这样的机关大行家,你安装的机关,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大师兄,多谢你了。不然,我们这位同行的机关术天下闻名,真发出来了,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能避得过。” 无情依然微笑。 可是刚才的笑带着高傲的冷意。 这会儿却是真真正正如春来花开的温暖微笑。 “三师弟,你不用谢我。那些机关,就算我不卸掉,你也绝对避得过。” 蒙面人还是没说话,握紧了剑,神色凝重。 关重山听他们这番对话,心中却是一惊。他已经认出,树上这名青年,就是昨晚与他打过的白衣人;那这落拓不羁的汉子,十有八九就是昨日假扮俞瀚海之人。 这两人互相称呼对方什么? ——大师兄?三师弟? 江湖上的师兄弟不少,可是武力如此顶尖,气质还如此出众的师兄弟可不多。 他盯着无情。 无情并没有盯他。 无情仍是把视线聚在蒙面人的身上,道:“但我知道,你还有更厉害的机关。为什么不把你的凤凰车带出来?” 蒙面人道:“凤凰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车子。不过有一点,你说得不错——” 天空中陡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呜鸣之声。 他的语音也骤然一冷:“我还有更厉害的机关。” 狂风呼啸,云卷云涌,只见苍穹中飞着一只巨大的老鹰,浑身泛着寒光,它的骨架竟是铁铸而成!在空中轻若无物,向着此地迅速袭来。 铁鹰的背影还坐了一个人,霍地飞过蒙面人头顶。 蒙面人纵身一跃,也瞬间掠上了鹰背。 同一时间,暗器如一阵密雨,从老鹰口中吐出! 无情扬了手。 追命出了腿。 连一旁的关重山手中长刀也立刻挥出。 还有更远处的另外一株大树里,身着淡青衫子的何蔓蔓同时跳下高树,长剑击出,抵挡暗器。 不过片刻,那一阵密雨尽皆落地。 铁鹰尚在空中,越飞越远,似是已快入云端。 无情与追命的眼睛亮了亮。 这一只铁铸的老鹰,速度确实奇快,即使不少轻功高手,恐怕也不能与它飞翔的速度相提并论。 追命作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轻功大师,见到此物,自然兴奋。 而无情不但与追命同为最顶尖的轻功大师,在机关上的造诣也一向登峰造极,他此刻虽然神色冷峻,但他心中的兴奋甚至超过了追命的兴奋。 然而他们停在原地,却都没有去追。 追命只拿起他腰间葫芦,慢悠悠又喝了一口酒,才扬声道:“盗神还没有死。” 话落,他看见铁鹰背上的蒙面人蓦然回头。 还有一声“啊”也在同时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是九天阁那位小公子的声音? ——他受伤了? 无情与追命登时向声音来源方向望去。 却见小公子好端端站在原地,只是一双眼睛直直的,凝视前方的何蔓蔓,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立即走上前去,向着何蔓蔓行了一礼,道:“姑娘,你好。” 何蔓蔓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道:“你好。” 小公子道:“我姓虞,我叫虞雪岫。雪是落雪的雪,岫是白云出岫的岫。” 何蔓蔓道:“哦。” 虞雪岫道:“敢问姑娘芳名?” 何蔓蔓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虞雪岫听到这句话也不生气,笑道:“有关系啊。我对姑娘一见钟情,我喜欢姑娘,我想追求姑娘,所以我想知道姑娘芳名。” 何蔓蔓睁大眼睛,下意识后退了三步。 虞雪岫目不转睛看着何蔓蔓,坦然道:“姑娘,我是真心的。” 何蔓蔓小声道:“你有病啊。” 无情与追命见状对视一眼,觉得还是不要管这事比较好。 追命游目扫了扫四周,突然“咦”了一声。 无情还坐在树枝上,低首看着他,眼中有隐约的温柔,道:“怎么了?” 追命道:“这里这么大动静,怎么无忧山庄一个人都没来?我还打算向周庄主道歉赔罪呢。” 在别人家里打架,毕竟是很不好的事情。 无情道:“我刚才已见过周庄主,向他解释过了情况。” 就在无情发现院子里安置的机关之时,他便已前去拜访过无忧山庄庄主周天末,告知周天末,他与追命来此查案之事,也告诉周天末,待会儿这里可能还有一场架打。 周末天不但是江湖人,也是生意人,这样的人对朝廷大官一向很是客气,何况无情与追命在武林与朝堂皆赫赫有名,他自然愿意给这两位名捕行个方便。 追命“哦”了一声,转过身,朝着关重山一扬眉,道:“关大帅,那该我们聊聊了。” 关重山的长刀始终握在手中,沉声道:“两位到底是谁?” 追命笑了一笑,眼眸明亮堪比日光,道:“我姓崔,草字略商。他是我大师兄。我想,不用我再提他的名字,你也一定知道的。” 关重山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的面色没有变化。 他的一颗心却开始七上八下。 ——看来,自己在昨晚犯下了大错。 ——还好,错是可以补救的。 他遽然收刀入鞘,冲着无情与追命俯身一拜,道:“原来是四大名捕中的无情大捕头和追命三爷。昨晚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对成大捕头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1章 第41章 凭关重山在江湖上的名望地位与势力,即使面对的是四大名捕里的无情与追命,他也用不着行如此大礼。 他如今已将姿态放得够低。 无情闻言,面上不起波澜,只微挑了一下眉峰,道:“成某昨日扮作他人,是为了破案方便,不曾与关大帅言明,要说失礼,真正失礼的是成某才对。而关大帅昨晚的行为——”他终于笑了,笑得很冷:“是犯罪。” 关重山就知道无情会说这句话,早已想好了解释:“今日我知道了大捕头的身份,当然猜出了大捕头这样做定是为了查案,可是昨晚我见有人冒充落花女侠,还帮助盗神逃走,只当大捕头是盗神的同伙,所以才……幸好幸好,我没有铸成大错,不然我只有以死谢罪了。” 无情道:“盗神就该杀吗?” 关重山道:“盗神曾犯案无数,不是恶人吗?” 无情道:“恶,也分大恶与小恶。残害无辜人之性命,是为大恶。据成某所知,盗神当年从未作过大恶。关大帅——你呢?” 关重山道:“是,大捕头你说得没错,我昨晚的行为是太过激进了,是我不该。但所幸,这大恶,我也没做过。” 关重山认错认得很痛快。 他已经想明白了,只要无情没有他杀人的证据,他就还是江湖上人人尊敬的大帅,无情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顺着无情的话说便是了。 关重山此刻心中惴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道:“追命三爷刚不是说盗神还没有死吗?” 追命喝了口酒,点点头道:“是,绝魂之毒也不难解,他——”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一双明亮的眼观察着关重山的表情。 关重山的眉头在跳。 追命哈哈大笑,道:“他还昏着,暂时醒不来。” 关重山道:“那就好,那就好。” 追命道:“那就好?关大帅,昨晚你不是还很希望他死吗?” 关重山道:“昨晚我的确一心想杀了他,为民除害,然而今日我听了大捕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盗神他罪不至死,我又何必夺他性命?” 他对着无情与追命一抱拳,又笑道:“多谢大捕头告诉我这个道理,我受益匪浅。我还有些事情,先告辞了,大捕头和三爷慢慢查案,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一声,我义不容辞。” 话落,即刻转身离开。 无情与追命这次没有阻拦。 直到关重山的身影逐渐消失,虞雪岫像是没看见,仍在一旁与何蔓蔓不停说话。 自然是他单方面说话。 何蔓蔓压根没理他。 片刻之后,何蔓蔓看了看无情,又看了看追命,沉思须臾,也径直离去。 “姑娘——” 虞雪岫还想追上去。 追命按住了他的肩膀,善意提醒:“你这样子追人不行,只会惹她讨厌。” 虞雪岫想了一想,回过头,诚挚询问:“那应该怎样追人?三爷有过经验吗?教教我。” 追命闻言愣了一下。 经验? 他暗恋经验丰富,追人经验还真没有。 追命突然又很头疼,悄悄看了一眼无情,继而道:“昨晚冒充盗神那人应该快醒了,你还想不想去看?” 虞雪岫立即道:“去!” 去之前,他们先再次见了无忧山庄庄主,与对方聊过一阵,道了谢,承诺过不了多久,定会将山庄被盗财物追回,这才离开无忧山庄, 下山的路上,两旁花树色彩斑斓。 追命走在前面,心中思潮起伏,不知想着什么。 虞雪岫只好跑去问无情:“大捕头,你认识那位姑娘吗?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无情淡淡道:“这些事,你应该去问她。她既不愿意告诉你,我也不能说。” 虞雪岫道:“是,你说得对。那么,大捕头,你有过追人经验吗?教教我,怎么追人?” 无情的神色似无变化,微微蹙起眉,看着追命的背影,没有出声。 虞雪岫叹了口气,只能一个人绞尽脑汁地思考。 小半个时辰以后,他们回到客栈。 三剑一刀僮见到公子与师叔,齐齐上前行了礼,随即道:“那个人已经醒了,可是他什么话也不说,就一直坐在那儿。” 老者一直坐在窗边,花白的山羊胡子微微颤动,看见无情与追命等人进屋,才终于回过神,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 他把视线投在无情的白衣上,忍不住问道:“昨晚救我的人,是你?” 无情道:“是逮捕你的人。” 老者喃喃道:“逮捕?你这个词用得有意思……”他看向无情的双腿,恍然道,“我好像猜出来你是谁了。我就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年轻高手。是你的话,也不奇怪,你很有名,这些年我常听说你的名字。” 追命悠悠喝了口酒,笑道:“他当然很有名。不过这是好处,也是坏处。” 老者道:“坏处是什么?” 追命道:“坏处是,你都知道他是谁了,可是他和我却还不知道你是谁。” 老者道:“你们不是以为我是盗神,才抓我的吗?” 虞雪岫听到这里,已实在忍不住,脸上立刻显出怒容,叱道:“你怎么可能是盗神?我问你,你冒充盗神到底有什么目的?” 老者闭上双眼,充耳不闻。 虞雪岫见状更加生气,接着道:“还有,昨晚要杀你的人,是不是关重山?他跟你有仇?” 老者仍闭着眼睛,道:“谁跟他有仇,我都不认识他——”说到这儿,眉毛忽然皱起。 虞雪岫低声道:“那难道……” 追命笑道:“那看来,他想杀的确实是盗神了。” 老者霍然睁眼,差点没跳起来,道:“什么?他想杀飞——他想杀盗神?” 无情了然道:“盗□□字里有个飞字。” 这并非疑问。 而是叙述。 他平平静静地叙述。 老者与虞雪岫都蓦地将目光投向无情。 老者这回是真的跳了起来,道:“你认识飞飞?你知道飞飞在哪里?” 无情更加确定地道:“你假扮盗神,是因为你得知了盗神在襄阳的消息,所以特地以他的名义犯案,目的就是为引他出现。” 这句话依然是叙述。 冷静地叙述。 老者没有反驳,只是急切道:“告诉我,飞飞在哪里?” 无情反问道:“你和盗神什么关系?” 老者道:“先告诉我,飞飞她在哪里?” 很明显,他不愿意回答无情的问题。 无情与追命对视了一眼。 旋即,无情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淡淡笑道:“我知道你和盗神什么关系?你们有仇。” 老者冷哼道:“你说什么?” 追命也在喝酒,一边喝,一边笑道:“如果不是有仇,你干嘛这么急着找他?你想找他,不就是因为你杀了他吗?” 老者气得一张脸通红,道:“我找她就是我跟她有仇?亏你们还是名捕,就这么办案的吗?” 追命道:“那你倒是告诉我,你找他究竟是为什么啊?” 老者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因为我喜欢她!” 这个答案,无情与追命一点也不意外。 无情道:“可她不喜欢你。” 老者道:“谁说的!” 追命道:“她如果也喜欢你,你现在还至于这么费心费力找她,都找不到吗?” 老者方才那句话像是已经用完了他的力气,他此刻瘫坐在椅子上,听到这儿却又忍不住狠狠瞪了无情与追命一眼,道:“她……她原来和我是很好的,她一定是被那个姓顾的给骗了,她……” “闭嘴!” 原本,虞雪岫听着他们对话,也睁大了眼睛,将其中意思消化了许久,可骤然听到老者最后一句,他当下怒气上涌,厉声道: “你知道什么,就胡说八道?” 老者道:“你又知道什么?” 虞雪岫道:“我不管你从前是怎么认识盗神的,盗神现如今过得很好,你别去骚扰她。你假冒她的事,我也可以不追究。” 老者疑惑道:“你也认识飞飞?” 虞雪岫冷着脸,不言语。 老者道:“你到底是不是认识飞飞,你——” 无情道了一声:“你问够了吗?” 这一句话,很有效。 无情的声音不大,可在场无论是谁,都没法忽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冷然道:“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我和我三师弟的犯人。该是我们向你问问题。” 老者道:“你们想要问什么?” 追命道:“你之前盗窃的十家财宝,都在哪里?” 老者道:“那些财宝我一直都没动。你们告诉我飞飞在哪里,我就告诉你,那些财宝在哪里?” 追命道:“这是条件?” 老者道:“是。” 追命抱着臂,笑着摇摇头,很遗憾似的道:“在我大师兄面前谈条件,你的胆子可真大。” 老者可不怕追命的威胁,冷哼道:“那你们就别想知道财宝在哪儿。” 无情平静地道:“你不说也没有关系。”顿了片刻,倏地冷冷一笑:“你不知道我三师弟的追踪术,是天下第一吗?” 他一字一句地道:“不但追查人,追查赃物也是一样。” 追命听罢怔了一下,微微弓下身,凑在无情的耳边,轻声道:“大师兄,如果我最后没有把赃物找出来,你不会罚我吧?” 无情倏然觉得很痒。 追命的气息就在他的耳边,但他似乎感觉也在他的心上。 他偏过头,离追命远了点,才挑眉看着追命,微笑道:“你会找不出来吗?” 追命笑道:“好,大师兄,既然你这么信任我,那我当然不能辜负你的信任。” 说完这句话,他们都不再理会老者,转身出了这间屋子。 老者所中绝魂之毒才解,身体虚弱,武功也使不出几成,由三剑一刀僮看守着他,无情与追命并不担心。 隔壁空房间,窗户大开,日光融融投射进来,追命懒洋洋地靠着墙,看着阳光,喝着酒。 虞雪岫道:“我先走了。” 追命道:“嗯,你现在疑问肯定也一堆,忙着回去问盗神,那我们就不送你了。” 虞雪岫确实有些不想再与无情、追命待在一处。 不单单有追命说的原因。 还因为,他越来越觉得这两个人太像狐狸。 仿佛什么事都知道。 跟这样的两只狐狸待在一起,虞雪岫很不自在。 虞雪岫转了身,又霍然回身,上前几步,问道:“那位姑娘是你们的朋友吗?” 无情与追命思索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何蔓蔓。 他居然还没有忘记何蔓蔓。 无情道:“不是。” 虞雪岫不信,道:“如果你们再见到她,麻烦你们告诉她,我是真心喜欢她。不过,她要是觉得我烦,我可以不找她,但我不会放弃追求她的。” 他说完,这才真真正正走了。 追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沉思一阵,不停喝酒,忽然笑了。 无情道:“三师弟,你笑什么?” 追命笑道:“我是觉得这孩子胆子挺大,挺有勇气的。” 不过,追命是挺佩服这种能坦坦荡荡表达自己心意的勇气。 追命发觉他就没有这种勇气。 在少年时如此,而今竟然还是如此。 可是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追命继续喝酒,不由心想,就算大师兄不接受,他们还是兄弟。 追命完全不怕,也不信,无情会和他疏远。 但追命却又忍不住想,大师兄为难了怎么办?他们之间尴尬了怎么办? ——崔略商,你真是个胆小鬼。 追命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已快把葫芦里的酒喝完了,他不禁遽然问道:“大师兄,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你会像那孩子一样,直接说出来吗?” 无情凝视了一会儿追命的眼睛,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追命看似很放松,但又喝了一口酒,才笑道:“我就随便问一问。” 无情想了一想,很认真地想了一想,语气郑重地道:“在我有把握的时候,我会。” 然而无情不愿做没有把握的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2章 第42章 追命摩挲着手中的酒葫芦,默默思索。 有把握的时候? 要追命如今向无情表明心意,他是一点把握也没有,但他终于想了又想,总不能够就这样一辈子都畏缩不前?追敌闯阵,他都不曾惧,向喜欢的人表个白,又有什么好怕的? 是应该踏出一步了。 可这一步,究竟什么时候踏?大概最好是如大师兄所言,等到有把握的时候。 追命想着想着,坚定地点了点头。 无情与追命相伴多年,彼此相知甚深,但这会儿,他头一次有点搞不懂追命在思考什么了,他狐疑问道:“老三,你点头是什么意思?” 追命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一抹下巴酒渍,道:“没什么,我是在想,酒喝光了,我应该出去打壶酒了,顺便查一查赃物的去向。”他笑了一笑,接着道:“大师兄,我先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他的笑容像疏朗的风,他的行动也像潇洒的风。 无情很喜欢看追命如风的背影。 好半晌,无情温和的目光不曾转移,直到追命消失不见,他仍然凝视着前方。 ——三师弟心里有事,还瞒着自己。 无情已察觉了出来。 但追命如果不想说,不愿意说,无情不打算问。 追命出门以后,是打了酒。 然而对他来说,打酒才是顺便做的事。 他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追查赃物的下落。 那名老者在前些日子共犯下十桩案子,追命在不惊动街上百姓的情况下,施展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将十个案发地都跑了一遍,探查了一番地形,随即画了一张地图。 他还买了一张地图。 襄阳府的地图。 一会儿看看他画的地方,一会儿看看他买下的地图,时不时在图上做了几个标记。 天色渐暗。 他这才往回走。 路上,他路过一丛花树,千堆花朵在微风中摇摇曳曳,他停步,想了一想,伸出了手。 回到客栈,只见无情笔直坐在书桌前,如霜的白衫让他的身形显得越发削瘦,他白皙如玉的右手握着一杆笔,正写着什么。 他的眉间有深思神色。 追命走上前去,将手中各种颜色的还带着晶莹水珠的小花撒了满桌。 无情抬头看了他一眼。 追命笑道:“洗干净了的,你尝尝?” 无情点点头,搁下笔,随意拿起一朵放入口中,道了一声:“谢谢。” 追命眨了眨眼睛,道:“你如果喜欢,那以后每天我都摘点送你?” 无情闻言怔了一下。 其实追命会送花给他,他一点也不奇怪。 他是喜欢吃花的,因此不但追命早在从前本就已送过好几次花给他,铁手与冷血有时看到鲜花,也会摘几朵带给他。 但这都是很偶尔的事。 他们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每天要思考的问题很多,他们的心里永远装着春秋天下与神州大地。 所以,尽管他们师兄弟四人时时刻刻念着彼此,却也不可能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对方身上。 所以,追命今天说的这句话,让无情很奇怪。 无情沉吟片刻,道:“老三,我也不是每天都想吃花的。” 追命“哦”了一声,道:“但你不是喜欢吃花吗?” 追命既已下定决心,这次不能再始终暗恋下去,迟早得踏出一步,那这一步踏出之前,他想他总得做点什么,让无情感受到诚意,才能算是追求。 ——不过每天送花这个办法,看来是不成? 无情端详了他一会儿,忽道:“你上次不是说,你对素食有研究吗?下回有机会,你下厨做一顿素食。”微微笑了起来,“三师弟,我想尝尝你的手艺。” 追命立刻点了点头,道:“好。” 无情又看到了到追命眼里的光,这次依然照在他心底。 他不再说话,神色平静地转移视线,望向窗外的斜阳,静了会儿,遂将话题一转,问道:“你这趟有什么收获?” 追命将手中拿着的地图递给了他。 图上,几个地点,是做了重点标记的。 然后,追命这才坐到椅上,一边悠悠喝着酒,一边道:“那么多财宝,转移的时候要不被人注意到,不容易。所以他能走的路线不多,我刚刚去了十个案发地,研究了一下,他能藏匿赃物的地点,大约只有可能在这几个地方,今晚我再去找找。” 他说完,看了一眼书桌上的写满墨字的纸笺,笑问道:“大师兄,你呢?你有什么收获?” 那张纸上,写的皆是关重山年轻时的经历。 无情道:“你该知道,凤高明在进入六扇门以前,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也无人知晓他的那一身本领是从何学来。” 追命道:“他从前的经历确实很空白。” 无情道:“但你说过,今早他与关重山那一战时,他使出的那一招,虞雪岫是认识的。” 追命道:“你怀疑,那招是盗神传授给他的?” 无情不点头,也不摇头,思索微时,接着道:“关重山在年轻时,很是穷过一阵子,他是突然变得富有无比,置下无数产业的。而他发迹的时间,就在盗神最后在江湖出没的那几年。” 追命道:“哦?那关重山的发迹,会不会与盗神有关?” 无情道:“不会。他若真与盗神熟识,就算认不出盗神的身形,也断不可能认不出盗神的武功。可是昨晚,他一直没有认出那人是假冒的盗神。” 追命道:“但是像他这样迫不及待一定要杀一个人灭口,通常情况下,都是因为他想要杀的那个人知道他什么秘密。” 无情颌首,正要说话,忽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则是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 追命起身去开了门,只见门外一张笑脸,赫然便是九天阁的秦总管。 此时日已落下,夜幕降临,秦总管站在走廊的灯光里,向着无情与追命行了一礼,招呼了一声“大捕头”和“三爷”,视线便往房间里看。 追命笑着问道:“秦总管,你想要找什么?” 秦总管有些焦虑地问道:“请问三爷,我家小公子还在您这儿吗?” 追命一挑眉,道:“他上午就离开了,现在还没有回去吗?” 秦总管道:“没有。大捕头、三爷,你们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追命回头看向无情。 无情沉思,微微蹙起眉。 秦总管见状更急。 追命忽然道:“秦总管,你不会怀疑,是我们抓了他吧?” 秦总管道:“三爷说笑了,我相信大捕头和三爷的人品。我家小公子与你们无冤无仇,更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抓他干什么呢?” 无情剔起了刀裁一般的眉,语音带一点微凉,道:“所以,那些人都不是你带来的?” 秦总管道:“什么人?” 追命不答,蓦然一出手,已将秦总管带进了房间。 门一关。 无情倏地弹指,房间里灯火熄灭。 周遭遽然一片黑暗。 而人在黑暗的感官更为灵敏。 片刻后,就连秦总管也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再过须臾,无情与追命同时破门而出。 只一刹那儿,他二人已并肩掠至隔壁房间。秦总管惊了一惊,但听得隔壁响起几声轻微响动,随即是几个人的哀嚎惨叫。 他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也往隔壁走去。 隔壁房间这会儿是亮着灯的。 灯光下,无情冷峻的眉目,追命飞扬的笑容,皆映照得清清晰晰。 八个黑衣汉子,躺在地上,表情痛苦。 另有四个佩剑悬刀的孩童,此刻正护在一名老者身前。 追命的葫芦挂在腰间,他负着手,依然在笑,道:“是谁让你们几个在我和我大师兄面前搞暗杀的?他是准备让你们来直接送死吗?” 他说完,与无情对视了一眼。 这八个人,虽然他们轻轻松松对付了,但他和无情都敏锐地感觉到,此时窗外还埋伏了一个人。 那人的武功,绝对要比这八个人的武功高得多。 但那人到现在,仍然不动。 只听地上躺着的一名汉子,喘着几口气,却并没有惧怕的神色,只笑道:“我们就知道我们会被大捕头和三爷发现,所以我们这次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问大捕头和三爷一句话。” 追命道:“哦?什么话?” 那人道:“那小子的命,你们想不想要?” 追命道:“你说谁?” 那人道:“就是今早一直跟在你们身边的那个小子。” 无情闻言了然,冷冷一笑,道:“你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和我们的关系,就想用他来威胁我们?” 那人一怔,随即道:“但他和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不是你们的朋友吗?”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枚白玉扇坠,与一支白玉簪子,“四大名捕侠名远播,难道朋友的命都不救吗?” “这个扇坠怎么在你这儿!” 无情与追命还未言语,秦总管见到那白玉扇坠,脸色当即一变,快步上前,从那人手中抢过扇坠,细细看了起来。 追命拍拍他肩,笑道:“你还没听懂啊。他们这是以为你家小公子是我和我大师兄的朋友,所以绑架了你家小公子,来威胁我和我大师兄。不过——” 追命一边说,一边又从那人的手中拿过那支白玉簪子。 “这支簪子的主人,可不是我和我大师兄的朋友。你们绑架她又是为什么?” 这支簪子,无情与追命都有印象,他们见何蔓蔓戴过。 无情淡淡道:“三师弟,但他们以为,她是凤高明的朋友。” 追命即刻恍然,点了点头。 这八个黑衣人,在刚才既想杀害那名冒牌盗神,那么十有八九是关重山派来的。 凤高明误以为盗神为关重山所杀,今早还想置关重山于死地。尽管看关重山当时神情的不解,显然他也不能明白凤高明对他下杀手的原因,但他与凤高明必然已处在敌对立场。 顺手绑架一个凤高明的“朋友”,对他是有益的。 追命道:“说吧,你们想怎么做?” 那人道:“把盗神交出来,我们就把那小子还给你们。” 秦总管皱眉道:“盗神?”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 在场诸人皆吃了一惊。 唯有无情与追命神色自若,不见丝毫诧异。 窗户已开。 一个紫衣老妇像是踏着云雾,轻飘飘地掠进了房间。 铜灯的火光照着她的面容,她的年纪已不轻,虽然保养得不错,但皮肤还是相当松弛,眼角也有皱纹。 但她仍给人一种高贵威严的感觉。 一种不可侵犯的感觉。 她一进房间,就直接坐在一把椅子上,只给了无情与追命一个眼神,其余人谁也不看。 那假扮盗神的老者愣了一下,眼中瞬间迸发出光,跑到老妇面前,叫了一声:“飞飞!” 老妇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师兄,我没有想到,一直冒充我的人会是你。” 老者欢喜得语音都在发颤:“飞飞……飞飞,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老妇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一转,终于盯向地上那名汉子,沉声道:“你们要见盗神?” 那人呆了一呆,道:“是。” 老妇冷冷道:“好,我跟你们走。” 那人茫然道:“你说什么?” 一个笑得既爽朗又恣意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要杀盗神,可是连盗神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就这种水平,是哪来的胆子决定干杀人这活儿的?” 一个冷傲如万古积雪不化的声音接着道:“她就是你们要杀的盗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3章 第43章 盗神是女的? 那八名黑衣汉子睁大眼睛,互相望望,目光中露出惊奇。 不过,连四大名捕里的无情和追命都这般说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信? 房间大门此刻紧闭,门外长廊时不时传来栈中客人们的欢声笑语,显然刚才这间屋里的打斗并没有影响到住在这家客栈的其他百姓。 窗外还有万家灯火。 夜并不深。 老妇的声音苍老,却依然有着威慑力,道:“我跟你们走,你们带路吧。” 老者脱口道:“不行,飞飞你不能跟他们去。” 老妇像是没听见,已起了身,将视线转移到秦总管的身上,神色严肃,吩咐道:“阁子里的事,由你负责。还有他,你照顾好。” 秦总管犹豫半晌,点点头,道了一声:“是。” 追命喝着酒,冷眼旁观一阵,终于在此时笑道:“你们真当这里,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这句话既是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所说,老妇这回就不能再当没听见。 她转过头,道:“大捕头、崔三爷,如果你们要抓我,等我回来了,我可以和你们比一场。但现在,麻烦你们让一让路,我得去救雪岫。” 无情眼中有冷冽的光,眉角是锋利的美。 他打量了她片刻,语音冰凉,道:“让路,可以,只要你能接我一招。” 盗神闻言微怔,随即冷笑,道:“成大捕头,你果然还年轻,只一招,就想拦我,未免太狂了一些。” 无情淡淡道:“这一招,你注意。” 话刚落,一只白皙得宛若初雪的手在灯下轻轻扬起。 一颗银珠已猝然向她袭去。 盗神瞬间凝神戒备。 上一瞬,她还认为是无情太过于狂妄,然而只这一招,她蓦地发现,无情的狂妄是绝对有资格的。 也是因为这一招,她还明白了,为何江湖中人要将无情的暗器称之为“明器”。 银珠在空中飞行的速度快若闪电,气势锐如惊雷,但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天下暗器皆不可与其争锋。 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她手腕翻转,一把金色匕首霍然地从她袖中飞出,她握紧匕首,刀风锐利,瞬息之间,小小房间似震了震。 匕首将银珠打碎。 银珠化成粉末。 粉末落到了她的身上。 盗神吃了一惊,又松了一口气。 如果这些粉末有毒,那自己恐怕就真的死在了这一招之下。 幸而,听说武林里的“明器王”无情是从不用毒的。 她对无情的人品很是信任,转身离开,头也不回,道:“年轻人,你比我以前见过的捕快都厉害得多,有本事得多。等我回来了,我们再比一场。” 那八名黑衣汉子见状呆了呆,也即刻从地上爬起,往门外走。 无情与追命居然没有去拦。 老者急得声音已变,又叫了一声:“飞飞!”就要追上去。 遽然间只见四个身影闪动,两人挡在了他的身前,还有两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三剑一刀僮尽管年幼,但配合默契,出手已然不弱。老者的武功本也不差,但因之前受了伤,这会儿根本无力反抗。 他望着盗神渐渐消失的背影,许久,只能把目光投向无追二人,焦急道:“我求你们救救飞飞,我就告诉你们,我之前偷的十家财宝都藏在了哪里。” 追命毫不着急地喝了口酒,毫不在意地道:“用不着你告诉我。” 一幅地图从追命怀中拿了出来。 旋即在老者的面前展开。 地图上数处地点做着重要标记。 追命笑道:“这几个地方,就算我都跑一趟,也花不了两个时辰。所以,我根本不用你告诉我,你究竟将赃物藏在了这几个地方的哪一处。” 老者万分震惊地看着追命。 他之前确将盗来的那些财宝都放在了这幅地图所标记的一处地点,追命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出来的? 他突然想到白日里无情说过的话。 看来,追命的追踪术确确实实是天下第一。 无论是追踪人,还是追查赃物的下落。 他脸上的颜色变了几变,道:“你们要我怎么做,你们才肯去救飞飞?” 这时候,不但盗神已然离开,九天阁的秦总管也走了有一会儿,无情与追命视而不见。 无情眼神清亮,只瞧着老者,反问道:“她是昔年盗神,轻功绝顶,武功不弱,江湖中能害得了她的人没有多少,你为什么这么担心她的安危?” 老者嘴唇微张,半晌喝道:“万一她出了事怎么办?万一呢!” 关心则乱——这个自古以来就有的词,不是没有道理的。 追命忽道:“她刚才叫你师兄,你们是师兄妹?” 老者低下头,不言。 追命笑道:“你要我们去救她,你总得让我们知道,她该不该救吧?” 老者听到这句,立刻把头抬起,盯着追命,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道:“我和飞飞从小就认识,我们是青梅竹马。” 夜间的风透过窗户悠悠地吹了进来。 这间房在客栈最高一层楼,窗外楼下长街,鳞次栉比的店铺挂起一盏盏红灯笼。老者偏过头,不看灯笼,看着灯笼照亮的一株株花树,他的叙述带着回忆的安静。 “她很有习武的天赋,还在少年时,她的武功就已经比我们师父还要好。她的志气也一直很高,比男儿还要高。所以,她那时候是看不起很多男人的,她还曾告诉过我,她要盗遍天下珍宝,然后再露出她的真面目,告诉大家,她是女儿身,让世间所有人不敢小瞧她,不敢小瞧女人。” 追命喝着酒,听老者讲述到这儿,忽想说一句“有这样的志气不错,可这方法错了”,转念一想,自己若这样说了,老者定会与自己吵起来。 追命倒从来不惧跟人辩论。 真要辩论,从来只有他把别人说得哑口无言的份儿,但这会儿时间紧急,他就懒得多说话。 他继续喝酒,听老者说下去。 “可我没想到,就在她纵横江湖,大展拳脚之际,她竟然被一个男人给骗了。” 追命道:“骗?” 老者拿起桌上一杯水,就大喝了一口,气鼓鼓地道:“是啊,她竟突然喜欢上一个叫顾怀丘的男人,还甘愿跟那个男人成亲。” 追命道:“那个顾怀丘,后来对她不好?” 老者道:“我……我不知道……” 追命扬扬眉,道:“那你为什么说顾怀丘骗了她?” 老者涨红脸,道:“那个姓顾的,根本不会武功,不是江湖中人,就一个读书的迂夫子,飞飞居然会喜欢上他,当然是被他骗了。” 追命又想说“这哪能叫骗”,话未出口,他先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 问完话,还得赶紧追人去。于是他决定接着喝酒,不反驳老者说的任何一句话。 无情忽问道:“盗神是在与顾怀丘成亲之后,退隐江湖的?” 老者摇了摇头,道:“她和姓顾的成亲之后,就不像以前那样频繁盗窃。她说那姓顾的有跟她讲过,做小偷不好,所以她在那之后就只盗取不义之财,还救济了不少贫苦百姓。大捕头,崔三爷,她后来做了不少好事的,你们说,你们是不是不应该再抓她?是不是应该救她?” 追命听到最后两句,终于忍不住,喝下一口酒,道:“不,她还是该抓。” 老者怒火瞬间上了眉头。 无情的眼神一派清明,神色冷冷静静地道:“作过的恶,与行过的善,从来不能两相抵消。” 追命接着道:“但她也该救。” 老者一怒,又一喜,人已呆住。 无情又问道:“她当年退隐江湖,究竟是为了什么?” 老者怔了一怔,很茫然地道:“我不知道,突然她就销声匿迹了。其实在那之前,她就在躲我,我根本不知道她和姓顾的搬去了哪里住,但我还是时常在江湖上有听说她消息,可是从有一年之后,她在江湖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情蹙了蹙他漂亮的眉。 追命眨了眨他恍若朗星的双目。 两人皆沉吟了一瞬。 旋即,追命话锋一转,问道:“我们好歹也说了这么久话了,我和我大师兄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老者思索微时,道:“你们既然愿意救飞飞,我就告诉你们,我叫袁翼。” 追命道:“那盗神呢?” 袁翼笑了起来,道:“她的名字很美,和她的人一样美。她叫凤飞。” 追命动容道:“她姓凤?是凤凰的凤?” “对,是凤凰的凤。” “凤”这个姓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姓,袁翼不理解,为什么无情与追命的眼中都会露出诧异之色? 而这之后,无追二人也没有再与袁翼说话。他们只吩咐了三剑一刀僮几句话,随而一齐离开了这家客栈。 月下有雾,两人仿佛雾中鸟鹤,身形飘逸灵动,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袁翼活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般迅捷,还这般漂亮的轻功。 纵然是他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无情与追命的轻功,绝对比凤飞的轻功,还要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若不是无情与追命始终隐在一座座高楼的屋脊背后飞掠,因此不曾在街上行走的任何一个老百姓瞧见,恐怕定会让今夜的百姓以为见到了仙人。 这一会儿,能看见无情与追命的,只有几只蝴蝶。 在夜中翩翩飞舞的蝴蝶。 它们循着香气,向着城外的一座山飞去。 香气,自然是落在盗神身上的粉末所散发出的一种香气。 普通人闻不到,但所过之处,会飘散在空气里久久不散,吸引来无数蝴蝶——这也就是无情之前为何要与盗神凤飞过那一招的原因。 人,是一定要救的。 就算袁翼仍然什么都不肯说,到最后,无情与追命也必会跟随这群蝴蝶,前往救人之路。 且不说虞雪岫是完全无辜的,即使是犯过罪的凤飞,她的命也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夺去的。 襄阳城外,明月高悬,山色苍郁。 那是一座极高的山峰,上山的路荆棘布满,仰头望去,只见山崖最顶峰在飘飘渺渺的云中,似与苍天连接。 刚到山脚,追命一抹下巴酒渍,遂笑道::“大师兄,你轻功越来越好了。你比我先到,你赢了。” 无情道:“我没有在和你比。” 追命道:“但我心里有在和你比。我数了,你比我先到两瞬。” 无情闻言,眉梢轻轻一扬,俏而锐利。 他的声音像才解冻的溪水,道:“那是因为你途中一直在忙着喝酒。” 追命听罢笑了,那开怀的笑容在漆黑夜色之中,是那般明朗。 他点点头道:“大师兄,我有预感,接下来我们又有架打。你是知道的,在打架之前,我怎么能不多喝点酒呢?” 两人说话之时,已可望见山上密林里重重火把的火光。 前方必有千军万马等着他们。 他们的眼中都有轻松的笑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4章 第44章 黑夜,烈风,火光,刀剑。 三十八名面无表情的武士站在烈烈风中,大红的火光照亮他们手中雪一般的刀剑。单看这三十八个人站立的姿势,就已知他们绝非低手。 凤飞在包围圈中,胸口两道要命的重伤,血流不止。 她的眼神,仍然具有威慑力。 以及一点藏不住的担忧。 无情与追命隐在一株繁茂的树后,见此情景,皱了皱眉。 他两人之所以在方才问了袁翼那么多话,而未选择立即追踪盗神,便是因为相信以盗神的武功,不至于轻易受伤。谁料,他们的推测出现失误。 不过无情与追命扫视一眼目前状况,已立刻明白,凤飞会受伤的原因。 因为虞雪岫。 三十八件兵刃,其中四件,都指着虞雪岫的脑袋与身体。 被迫跪在地上的虞雪岫,眼中早已垂泪,疯狂地摇着头,道:“娘,你走吧,我求你走吧,别管我了。” 凤飞苍老的面容露出和蔼的笑意,朝着他摇了摇头。 无情和追命有些后悔自己来晚了。 但他们两人依然静静的,也轻轻巧巧坐在树枝上,没有动。 ——想要救人,尤其是救下虞雪岫,必须保证一招得手。 “好,盗神果然爽快!”瘦竹竿一般的汉子阴森森地笑了笑,“已经两刀了,你只要再插自己一刀,我们就可以放了这孩子。” 凤飞忍着痛,握刀的手,既可自伤,也可伤人,她道:“你们如果说话不算话,我会有别的办法让你们不得好死。” 瘦竹竿对她的威胁不在意,笑着道:“放心,我们都是杀手。杀手最讲信用,不然以后谁还敢来找我们做生意?” 凤飞苍凉一笑,手中的短刀再次向着自己的胸口刺去。 虞雪岫凄厉地叫:“娘!” 无情倏然扬手。 追命身形蓦地一晃,瞬息间已向右掠去。 两人行动之前,不曾交流。 甚至,也不曾有一个眼神的对视。 然而两人行动的时间完全一致,无情手中那一柄雪亮的飞刀,掷去的也是与追命相反的方向。 一瞬也不到,它击中了凤飞手中短刀。 “铮”的一声响,火星溅开。 宛若流星般的光亮在夜空中一闪。 短刀断为四截。 刀片飞飞,竟并未落地,它们以迅雷之势向后疾退,刹那间打中四名杀手的手腕——赫然便是将刀架到虞雪岫身上的那四名杀手。 霎时间四只手腕满是鲜血,他们强撑着没叫出一声,可是手中兵刃不得不落了地。 追命身在半空之中,一把抓住虞雪岫的肩膀,已将他拉到身旁。 时间与无情配合得恰好。 半瞬也没有延误。 随后,追命提着虞雪岫的衣领,空中一仰身,仿佛使了个瞬移术,转眼到了凤飞面前,另一只空着的手也霍地抓住凤飞身体。 杀手们终于反应过来。 他们反应得其实已足够快了。 无情与追命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本就是一瞬间的事。 在这一瞬间过后,三十四把刀剑齐齐向着追命攻去。 杀手们久经战斗,不管是其中哪一个人放在江湖里,都是准一流的高手。纵然单凭他们一个人,不会是追命的对手,可这三十余人加起来,战力绝对不容小觑——何况此时追命手里还带着两个人。 一个武艺低微,一个受伤严重。 要保护着这样两个人,追命就很难施展他的功夫。 杀手们自信,这时候追命打不过他们。 追命本就没想和他们打。 追命自始至终都在空中,足尖凌空一点,冲天而起,眨一眨眼睛的功夫,竟已身处于飘渺云雾之中。 有人曾说,追命的轻功像是世上飞行速度最快的鸟儿。 可若是一只鸟儿,绝不可能带着有自己两倍的重量,还飞得这么高,这么快,这么潇洒。 他身后的刀枪剑戟,他视若无睹。 就连无情,他也没有再望一眼。 因为他知道,他很快就可以再见到无情。 这些刀阵剑阵拦不住追命,也当然拦不住无情。 无情不像追命飞得那般高,可他身形之灵逸,世所罕见。只见白衣在夜色中轻扬,三十余把刀剑,竟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瞬后,他与追命并肩。 到了这个时候,两人的目光,才终于一触。 是同样温柔而清亮的目光。 红色火光在他俩身后,则距离他俩越来越远。四周皆是树木荆棘,无情将视线移动,移到了浑身是血的盗神身上,眉目恢复冷峻,思索片刻,取出怀中银针与伤药。 凤飞的轻功武功是很高,可再厉害的高手也怕受伤,也怕流血。 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冷血越伤越勇的本事。 无情能看出,凤飞此时的伤势相当沉重。 他在夜风里飞掠的过程中,给凤飞施针敷药,防止她的鲜血再流。 他的轻功未曾有半刻停滞,依然快若疾风。 不到须臾,两人在一个山洞前停下。 不见天上明月,洞里更加阴暗。凤飞靠在山洞石壁边上,无情坐在她面前,腰板笔直,白袍委地,伸出右手,探上了她的脉搏。 轻微的一声“啪”响了起来,追命手中的火折子点燃,暖色光芒在阴恻恻的山洞亮起,也照亮了凤飞的脸。 她的脸上皱纹更多,没有血色。 受伤后的盗神消失了威严,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老人。 虞雪岫怔了良久,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呆呆道了一声:“大捕头,三爷……谢谢……” 无情没应声,神色肃穆地继续给凤飞治伤。 虞雪岫抹了抹眼泪,道:“我娘不会有事吧?” 追命蹲在无情身边,始终举着火折子,给无情照着光亮。 他听见哭泣声,才转过头道:“没有生命危险,那两刀还不至于要了盗神的命,放心吧,别哭了。” 泣声渐渐停止,无情也已给凤飞包扎伤口完毕。 追命收起火折,转身出了洞外。 山洞中瞬间又变得幽暗阴森。在这一片漆黑中,无情的声音像是薄薄的冰,开口道:“她是你母亲?” 虞雪岫颌首道:“是……” 无情道:“她姓凤,你姓何。那你的父亲姓什么?” 虞雪岫动动唇,没有回答。 无情道:“你父亲和你一个姓,还是姓顾?” 虞雪岫霍然睁大眼睛,看着无情。 尽管他什么也看不清。 凤飞感觉身体这时状况好了许多,她睁开眼睛,声音虚弱但很深沉,道:“袁翼都给你说了什么?” “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也没说太多。我们现在问你们的问题,单纯是我们的好奇,你们不想回答也行。但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 追命重回山洞,脚步无声,怀里抱着一大捧柴,放到了地面,点燃。 一堆熊熊烈焰,不但将光明带来,也迅速将夜间严寒驱散。 追命坐到无情身边,终于拿起系在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大口酒,方接着问道:“今天那些人,为什么想要杀你?” 凤飞疑惑地皱眉,道:“我不知道。” 无情道:“你跟关重山有仇吗?” 凤飞道:“关重山?你们是说,人称陕西大帅的关重山?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我根本不认识他,又哪有的仇?” 追命听罢挑起眉,道:“你从前去没去过他家偷过东西?” 凤飞没有立即答话,很认真地搜寻了一下记忆,才道:“没有。”她严肃地道:“大捕头、崔三爷,我做事恩怨分明,既然你们这回救了我和雪岫,我就不会对你们说假话。” 这一下,连无情也剔起了眉,不言,深思。 无情望着眼前的篝火。 追命偏了偏头,单手撑着下巴,去看无情的侧脸,道:“大师兄,我去找那些人问问。”又喝了几口酒,续道:“我得现在就去,免得他们找不到我们,就下山跑了。” 追命口中的“那些人”,皆是狠辣无比的杀手。 想要问他们问题,不是你问,他们就愿意回答的。 面对他们的第一时间,得到的绝对不是答案,而是刀剑。 然而明明如今已经离他们很远,追命却又要主动返回,一个人去找他们? 可追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轻轻松松的语气。 像是真的要去会朋友的语气。 无情摇了摇头。 他的脸被火光映红,神情却依然冷冷的,还带点酷,道:“你留下来,我去。” 他说的话,向来不容置喙。 但追命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伸手按住了无情的肩膀。 虞雪岫依偎在凤飞身边,听见无追二人的对话,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无情没理会追命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反而转首看向虞雪岫,问道:“你想说什么?” 虞雪岫犹豫半晌,用哀求的语气道:“何蔓蔓姑娘还被那些关着的。大捕头,崔三爷,你们如果要去找那些人,能不能顺便救救何姑娘?” 他说完,又长叹一口气,道:“算了,你们肯定不会救她的。我不应该求你们去冒险。” 追命笑了起来,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们肯定不会救她?” 虞雪岫道:“她和你们不是有仇吗……” 追命道:“她跟你说的?” 虞雪岫点点头。 凤飞不解道:“何蔓蔓是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5章 第45章 虞雪岫抱着膝,凑近了凤飞,眼睛里露出笑意。 那是只有一个孩子在疼爱他的长辈面前,才会有的笑容,才会有的依恋。 他说得很坦然:“是我今天刚认识的一个姑娘,我很喜欢她。” 凤飞微笑点头:“我会去救她。” 追命仿若朗星的目光眨了眨,盯了凤飞一会儿,笑道:“凤前辈,你现在还受着伤吧。” 凤飞道:“我的伤会好。” 追命道:“至少也得等几天,才能彻底痊愈。但我和我大师兄若所料不错,他们抓何蔓蔓,是为了威胁凤高明,一旦他们知晓凤高明根本不会受他们威胁,等不到几天,何蔓蔓恐怕就危险了。” 虞雪岫脸上的笑消失,脸色变得惨白。 凤飞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追命则继续打量着凤飞,道:“你不认识凤高明?” 凤飞道:“你是说你们六扇门的高明神捕?我不认识。” 追命道:“他也姓凤。” 凤飞道:“天下姓崔的那么多,三爷都认识吗?” 追命笑了,他能看得出,凤飞倒不是故意拿着这句话堵他。凤飞在听到凤高明这个名字,是的确没有半点异常的反应。 追命沉吟微时,道:“救人这件事,你们就别管了。我和大师兄好不容易把你们救出来,可不想再救你们第二次。” 虞雪岫紧抿着唇,一颗心百般纠结。 他知道追命说得有道理。 他也不愿母亲去冒险,可要他不管还在罗网之中的何蔓蔓,他如何做得到? 追命又倏然一笑,道:“何蔓蔓,我会去救。” 虞雪岫惊讶万分,道:“你们不是仇人吗?” 追命想了一想,没回答,把目光投在了无情的身上。 无情依然像雪竹一般坐于地面,道:“不是。” 虞雪岫道:“她跟我说的,她和你有仇啊,她说……她一直想要杀了你。” 无情道:“她和我有仇,我和她无仇。” 虞雪岫挠挠头,他觉得自己不笨,可他实在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无情平静的神色没有波澜,冷静的语音也似没有感情,续道:“我只和恶人有仇。” 虞雪岫道:“你们……你们真的愿意去救她吗?” 无情道:“她被关在哪里?” 虞雪岫道:“我给你们画地形图。” 无笔无纸无墨,虞雪岫是拿着一根树枝,在铺着沙子的地面上画图。 他回忆着,画得极慢,以求尽量准确。 追命喝了两口酒,突然道:“你是什么时候被他们关到这儿来的?” 虞雪岫低着头,低声道:“离开客栈之后。” 追命道:“那何蔓蔓呢?” 虞雪岫道:“我被他们带到这儿的时候,何姑娘已经在了。” 追命笑道:“才不到一天的功夫,她好像愿意告诉你不少事了?你追她,追成功了?” 虞雪岫听追命似乎话里有话,疑惑地道:“三爷,你问这个干什么?” 追命走近他几步,拍拍他的肩膀,和善地笑道:“你追人的本事其实很厉害啊,之前干嘛还要请教别人?该别人请教你才对。不介意我问问,你是怎么追人的?” 无情本一直低首端详着地面所画路线图,闻言抬起眼。 在幽深洞穴中,他的眼眸,一派清明。 他以探究的目光凝视着追命。 追命能感觉得到。 无情的目光触在他身上时,是带着一点微微凉意的,像是花瓣上的露珠滴到他身上的凉意。 他拿着葫芦,又大口喝酒,有意地侧过了身。 虞雪岫茫然了一会儿,末了叹口气,一边继续画地形图,一边道:“我和她被关在一起,她本来什么话也没跟我说,是我先让她不要担心,说你们是她朋友,肯定会去救她;她才告诉我,她和你们不是朋友,是仇人,所以你们绝对不会救她的。除此之外,她也只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她对我的态度还是那样,我没有追到她的。” 他画完最后一条路线,渐渐地似在自言自语:“其实我从前都没有追过人,我白天也有在想,我这样直接向她说我的心意,好像把她吓着了,到底对不对?不过,现在我认为我是对的,不早点说,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她喜不喜欢我,是她的事;但我喜欢她,我当然得让她知道。” 追命听罢,慢悠悠地喝着酒,没有再出声。 他的视线移向了地面。 无情亦然。 画在地上的图,不可能带走,无追二人都将路线记在了心里。 出了洞穴,天还是黑的。 比适才更黑。 月色黯淡,树木密布,看不清前路。 追命道:“大师兄,还是我去吧。虽然我们现在知道路线,可是万一他们已将何蔓蔓转移,找人还是我更擅长一点。” 无情道:“找人我没有你擅长,但也不是找不到。” 追命笑了一笑,只好道了一声:“是。” 无情接着道:“三师弟,你留下,是为了过会儿带他们离开。凤飞的伤势,不能在此处久待。” 然而凤飞的伤势,如今要下山,轻身功夫施展不起来,行走得不会快。无情的轻功尽管上佳,却无半点内力,要他带着两个人,也不会快。 只有追命带他们两人下山是最为合适的。 追命了然地点点头,道:“好吧。” 无情见追命应下,他却不立即离开,反而再次抬头望追命一眼。 明月在他眼中。 追命也在他的眼中。 他问:“三师弟,你想追谁?” 追命呆了呆,立刻道:“我刚刚就是和虞雪岫随便聊了聊,随便问了问。” 无情道:“三师弟,你骗别人很行,骗我一点也不行。” 追命道:“是么?那是因为大师兄你太厉害,太明察秋毫了。我以后多练练吧。就像在你小楼的机关阵里,我练轻功一样,我现在不是越练越好了吗?” 两人都笑了起来。 无情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追命像灌水一样喝着酒,半晌才道:“等你回来之后,我告诉你。” 无情深深地凝视追命了良久,颌首道:“好。” 浓郁夜色中,无情衣袂翩翩,转眼已似白鹤飘然而去。 无情没有带他的轿子。前来这座山时,他便将他的轿子留在了客栈院里——陡峭的山路是不适合轿子的车轮前行,他又不打算带三剑一刀僮来这个危险的地方。 所以如今他也只能一个人继续施展流风所及的轻功,在空中疾行。 野风刮在脸上,是寒的。 他此刻的体力,确实不如之前。 不过无情没有在乎。他这会儿的轻功速度慢了一些,那也仅仅是相比较追命而言;比起世间其他人的轻功,他仍是快的。 天上的星,很稀少,分布在苍穹各处;山林中的火把,是一条长龙,逐渐移动。看来,杀手们聚集在一起,还在山中搜寻盗神的下落。 无情望着那火光渐行渐远,记住了他们去的方向,身形再次一晃,转眼来到目的地。 同样一个石洞。 不同的是,此处洞口为草木藤蔓所掩映。任何想要进入石洞,都须拨开藤蔓,便必会弄出声响。 何蔓蔓靠着石壁,不但身体僵硬,连手指也不能动一下。唯有她的眼睛不停地眨着,竟流露出些许紧张,看着她面前一个长着马脸的汉子,语音也在颤抖:“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马脸人阴森森地笑了笑,捏着她的下巴,道:“姑娘,你长得真好看,难怪传说中向来不喜女色的高明神捕都喜欢你。” 何蔓蔓睁大眼睛,道:“我都跟你们说了,我和凤高明没有关系。你们到底怎么得出来他喜欢我这个结论的,就因为之前我和他走在一起?” 马脸人道:“不管你和凤高明有没有关系,你和我马上就有关系了。” 何蔓蔓紧咬着唇,道:“你们不是有敌人吗?你现在想做什么事,万一你的敌人来了,你可就没那么容易防备了。你是杀手,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马脸人无所谓地笑笑,觑了一眼洞口的天然屏障。 “不管是谁要进洞,我都会知道。” “你知道了又如何?” 这一个突兀响起的声音,似霜雪作箭,令人蓦然心寒。 马脸人霍地跳起,袖中出刀,刀刃已架上了何蔓蔓的脖子。 这就是他的回答。 只要他有人质在手,他就很安全,无论来人是谁——如果是凤高明,应该不会不在乎他女伴的命;而若是无情或追命,也绝不会看着即使是一个陌生人丢掉性命。 于是,他反问:“你是谁?现在缴械投降,我就不杀她。” “你杀不了她。” 这语气仍是平稳的,冷静的。一道白光在刹那间透过藤蔓缝隙打进洞内,疾若闪电,则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 马脸人将身一扭,白光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只听霹雳似的一声响。 飞刀插进岩壁。 马脸人松了一口气。 总算避过了这凶险万分的一记暗器。 他却没有避开一记拳头。 何蔓蔓挥在他脑袋上的一记拳头。 谁能想到,一个美丽女子的一拳,竟比雷还快,比山还重,瞬息之间打中马脸人的太阳穴,只见他嘴一张,舌头一吐,人已倒下,口鼻流出鲜血,什么声音都无法再发出。 何蔓蔓站直了身体,捂住胸口,喘着气。 藤蔓终被拨开,无情的身后,是一片淡淡的月光,也随着他瞬间进了洞。 何蔓蔓嘴唇翕动,许久道:“谢谢。” 何蔓蔓惊魂未定。 她不怕死,但方才差点发生的事,她没法不害怕。假若此时面对的不是无情,而是她的兄长,她或许已忍不住哭了出来。 偏偏救下她的是无情。 是她的仇人。 无情没有看她,径直从她身边掠过,飞到马脸人的面前,一探马脸人呼吸。 ——没气了。 对此,无情也不意外,随即掠到岩壁旁,伸手握住岩上的刀柄,将飞刀拔出,重新收入衣囊之中。 何蔓蔓的呼吸终于平稳,看着无情的动作,思索有顷,捡起了地上了的几枚铜钱。 ——刚刚撞开了她身上穴道的几枚铜钱。 她将铜钱还给了无情,然后问:“大捕头,你怎么会来这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6章 第46章 无情道:“救你。走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仍是没看何蔓蔓一眼,半空中径直转了身,也没再管洞中那具尸体,遂出了洞穴。 天寒夜凉,山中辽阔。 无情的身影在雾气弥漫的山林里掠行。 何蔓蔓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 她是可以一个人离开的,然而无情就是有这种力量,让她不得不跟着他走。 何蔓蔓在无情的身后,一面疾行,一面问:“为什么要救我?” 无情似是没听见,自然没出声。 何蔓蔓道:“大捕头,我有在问你话。” 无情道:“我不喜欢答无聊的问题。” 何蔓蔓道:“我不会领你的情。” 无情道:“我做我该做的事,从来不需要人领情。” 何蔓蔓竟觉无话可说。 无情话锋一转,居然又转而问起了她:“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何蔓蔓犹豫了一下,方道:“是关重山抓的我。” 她本也是可以不答的。 然而无情也有这种力量,让她不得不答。 而这个答案,则在无情意料之中。 无情道:“你的武功也不差。” 能在蔡相府里顺利行窃的女子,本就不会是寻常女子。 何蔓蔓道:“我当时离开无忧山庄,在大街上碰上了关重山,他主动找我说话,我没有防备,才被他抓住。不过,他也受了一点伤。”顿了顿,续道:“我被关在这儿不久后,见到了虞雪岫。大概一个时辰前,他被人带走,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无情道:“虞雪岫没事,是他告诉我你在这里。”又问:“看押你的人是杀手?” 何蔓蔓道:“是,我之前套了他们的话,他们应该都是拿钱办事的杀手。” 林中偶尔有几只黑影窜过。 是野犬急啸。 无情额头有一层薄薄的汗,他施展轻功的时间已经太长。不过深夜四周漆黑,没人看得清他额上的汗珠。 冷风一吹。 连汗也是凉的。 他却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似的,只在心中沉吟: 关重山得知“盗神”并未身死,且在自己与追命手里的消息,是在今日清晨;眼见凤高明起了要杀他的心,亦是在今日清晨。 那么,关重山今日劫持何蔓蔓和虞雪岫,必是临时起意无疑。 那些杀手也必是他临时找来的。 杀手,是江湖里最神秘的职业之一。 关重山在那么快的时间,找到这群杀手,只有一个可能性: ——他在从前就与这群人有过接触。 无情的白袍仿佛一袭清冷的月光,悠悠的照着千年万年,始终不曾停下。 何蔓蔓又忍不住问:“你要去哪儿?” 这次无情倒愿意回答她:“找那些杀手。” 何蔓蔓向四周瞧了瞧,道:“就你一个人吗?三爷他……” 无情道:“他有他的事。” 何蔓蔓道:“那些人的武功都不低,而且人也很多,我们需不需要先和三爷会和了,再……” 无情道:“那时候就晚了。查案追踪,都宜早不宜迟。” 何蔓蔓不说话了。 她能在无情那带着切冰碎雪一般杀气的声音里感受到极度的自信自傲。 她也想看看无情的本事究竟有多高。 远处闪烁着火光。 大堆的火光。 杀手们手持火把,都聚在一起。 按理说,山林这般广阔,要搜寻人的下落,当然是分头行动最好。可他们三十来个人,始终无人单独行动,也是害怕自己一个人若遇上了无情与追命两人敌不过。 无情却并不害怕一个人面对他们。 他就这么直截了当浮现在了火光前的半空之中,宛如冰寒彻骨的飞雪,仿若光照世间的明月。 众杀手一惊一愁一喜。 惊的是无情就出现得十分突然,毫无征兆,谁都没有发现,如果他刚才隐藏在暗处,打出几枚暗器,自己这边就得先死好几个人。 愁的是无情出来了,盗神却不见,自己拿着钱,可是来抓盗神的,谁都不想不愿与无情成为敌人。 喜的是虽然盗神不在,追命好像也不在,对付一个名捕总比对付两个名捕容易一些。 众人种种情绪念头,在眼中一闪即逝,被无情全数捕捉。 无情不由笑了一笑。 无情的笑有很多种,温和的,开怀的,豪迈的……皆令人一见即心生欢喜。 可惜他们能够看到的只有一种。 冷傲的带着不屑之意的。 没有人喜欢被轻视,杀手们的担忧在见到无情这个轻蔑笑容之后消失,转而化为了怒气。 他们向四周散开。 何蔓蔓冷眼旁观,一看便知,他们排开的阵势精妙非常,完全没有破绽。不过何蔓蔓不愿意出手,尽管她也相当希望这帮杀手伏法,可要她与仇人联手对敌,她做不到。 “无情大捕头?你一个人来找我们?” “来找你们,问一个问题。” “哈,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因为你们是犯人,我是捕快。” “你确实是捕快,但我们不是犯人。” “很快就是了。” 无情说完这句话,就倏地一扬手,叱道:“看刀!” 飞刀! 数把飞刀,在黑夜中亮得像一盏盏灯。 刀锋的气势,犹如孤傲的英雄在深冬雪夜里写就的一首诗。 绝代的风华。 绝世的杀气寒意。 三十六名杀手齐齐冲上云霄,避开刀势,三十六把长刀在不同方位齐齐向着无情的头顶砍去。 无懈可击的刀阵。 何蔓蔓突然惊了:无情一个人,一双手,能否再在这一瞬间发出足够多的暗器,击退三十六把刀? 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出手帮忙。 她的犹豫只有一刹那儿,就在这一刹那儿,明灯似的飞刀竟也在空中一折,直飞上天,径直射向众杀手的腹部。 刀阵仍然无懈可击。 但飞刀攻击的本就不是刀阵的某一处破绽。 而是这一整个刀阵。 是所有的人。 众人扭腰,转身,疾退,但听得几声哀嚎惨叫,仍是有数名杀手避得不够快,中刀倒地。 无情神冷意静,端坐空中不动。 愤怒。 余下的杀手们的愤怒。 无情越冷静,他们就越愤怒。 他们深呼吸了一口长长长长长的气,身上衣袍膨胀胀胀胀胀,胀成了一个圆球,强烈的内家真气充盈在树林里。 这些杀手,其中有一多半,都是练内家功夫的好手;另外一少半,内功再不够好,也比经脉俱废、毫无内力的无情强得多。 无数道内力一齐冲向无情! 无情再一次扬出了手。 苍白的手。 这一次他的手上无刀。 亮得晃人眼的数道细光,则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射出。 无情的暗器都是以巧劲扬发。 这些飞针也不例外。 以巧劲发出的暗器不带丝毫内力,能否破得了这汹涌而来的看似无可抵御的澎湃真气。 可是飞针也有一种力量。 因为它们够快。 速度越快,所产生的力量越大。 似是一场美丽的春雨。 又若一片迷离的白雾。 以不可一世的气势,倏然冲破那股内力的大海,只听几声急风的尖啸,随即就是许多杀手的闷哼。 有人中了针。 但是到底有多少人中了针,除了无情知道,连这帮杀手们自己都不清楚。 只能看见黑暗中不少汉子膨胀的衣袍迅速瘪下去,他们体内气血翻涌,再强的真气都再发不出去。 何蔓蔓在一旁看得目眩神晕。 她一直都很明白,凭她自己的武功,就算再练上十年二十年,也胜不了无情,也报不了仇。 所以她常常在想究竟有哪些暗算偷袭的方法够厉害——尽管这不够光明正大。 直到此刻亲眼见无情与众杀手的这一战,她蓦地在心底产生了一个想法: ——就算拿出所有的阴谋诡计,怕是也无法对付无情。 ——无情除了残疾与不能修习内力之外,好像没有弱点。 ——可是他能有那般出神入化的轻功,以及天下无双的明器手法,残疾与不能修习内力对他而言倒似乎也不算弱点了。 何蔓蔓不甘心地紧紧地盯着无情的每一个出招,每一个动作,想要寻出他别的弱点。 就在这时,她遽然发现,无情的眉头皱了一下。 自始至终处在上风的无情皱了皱眉。 皱眉有很多原因。 有一种原因,是因为痛苦。 身体上的痛苦。 胸闷,气促——这种感觉,无情非常熟悉,绝不是中毒。 是哮喘发作了。 无情一点也不意外。 他自小便患有哮喘症,长年累月服药,其实病症好了很多,只在偶尔的情况下会突然发作,譬如空气的污染,或者过度的劳累。 山林的气息是清新的,但无情这般长期不间断地施展轻功,身体确实已经吃不太消。 他甚至已有预料他的病会发作。 因此他不但不意外,也没当一回事。 只要不是中毒,不是中像之前那样让他全身无力的剧毒,他就无所谓。 他仍然可以战斗。 他一直可以战斗。 白影一掠,他身影快得令人看不清,各式各样的暗器,源源不断从他袖里、手中、指间发出。 刀雪亮。 鲜血红得似火。 红色的血溅在无情的脸上,让他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 惨白。 不正常的白。 他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这场战斗。 然后,轻飘飘地落下地面。 他的四周,有杂草,有荆棘,有碎石,有蚂蚁。 有没了呼吸的死人,有重伤不能起的活人。 无情一只手撑在地面上,胸口起伏着,艰难地喘着气,任谁都看得出他这会儿呼吸十分困难。 何蔓蔓慢慢地走出来,走到他面前,道:“你好像没有受伤?” 无情摇首。 他摇首的时候也有一种决绝的锋利之美。 “是哮喘。”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药丸,一仰头吞了下去。 他吃药就像追命喝酒那般痛快,还带着豪气。 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 但他确实是一个正在忍受痛苦的病人。 ——这是他的弱点。 何蔓蔓心想,原来除了残疾与不能修习内力之外,无情还有这样的弱点。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惋惜还是喜悦。 是应该喜悦的。她告诉自己,这是报仇的最佳时机,错过这个机会,以后想要报仇就更难了。 她的双手负在了背后,拿出了她藏在腰带里的一枚飞镖。 无情还在平稳呼吸。 她迟疑着,握着飞镖的手慢慢地、也悄悄地移动。 寒光陡然一亮。 何蔓蔓脱口道:“小心!” 飞镖掷了过去! 一声惨叫,飞镖正中无情身后一名杀手胸口。 杀手的身体却新添了两个洞。 一个洞,自然来源于她的飞镖;还有一个洞,则来源杀手自己刚才要对无情发射的一枚剧毒暗器。 另外,亦有一颗小石子,落在杀手的脚边。 何蔓蔓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才弄明白,石子应是无情随便捡的一颗,将带毒的暗器反撞回去。 暗器才反打中杀手的身体。 然而何蔓蔓根本就没有看清那颗石子是何时发出的,她只可以肯定,石子发出的时间绝对要在她出声提醒之前。 杀手还没有死去。 他哀嚎着,在地上翻滚。 脸色渐渐转青,脸上七窍都流出了鲜血。 无情的神色是漠然的。 何蔓蔓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大捕头,我听说,你的暗器从不淬毒?” 无情立即道:“是。” 这一个“是”字,说得既快,也坚决。 何蔓蔓咬着下唇,许久,咬出一丝血,道:“我哥哥也是像他这样死的吗?” 无情抬起明若寒波的一双眼眸,看了何蔓蔓须臾,点了点头。 何蔓蔓道:“那他也是我哥哥。” 无情冷冷地道:“我明白。” 何蔓蔓坐了下来,坐到地上,想了一想,又道:“我们爹娘死得早,我和他虽然是何家的人,但何家从来没管过我们。”她是忍不住在为她的兄长辩解:“他小时候,第一次做恶事,是偷了别人家的银子,那是为了让我吃上饭。” 无情道:“杀人也是为了吃饭吗?” 何蔓蔓张张口,欲言又止,半晌道:“他第一次杀人,是因为他偷盗被人发现,他才……他才……” 无情道:“我知道。” 何蔓蔓道:“你知道?” 无情道:“我既办了他的案子,他做过的每一桩案子,我都清楚。” 何蔓蔓道:“那你也应该知道,他走上邪路,是被迫的……如果他和我从小能有好日子过,是不会……” 无情又一次摇首。 更加决然地摇首。 “这也不是可以杀人的理由。即使行窃是事出有因,但凡他知晓有错,就不会下这个杀手。”无情道,“世间不曾过上好日子的人很多,不是人人都会走这条路。” 何蔓蔓怔了怔,抱着膝,没说话。 无情也不再出声。 纵然“世间不曾过上好日子的人很多”,无情在第一时间想起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尽管那个人,倒是常常说:如果没有遇到世叔,怕是会走上歪路。 说不定还会一直痛苦下去。 ——“为什么会痛苦?” ——“偷东西的时候当然痛苦,做错事的时候当然痛苦,难道你们不这么觉得?哎,你们当然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你们本来就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也从来没有做过错事。看来,只有我一个人是异类。” 他说出末句时,脸上还带着洒脱的笑。 无情也就笑了:“你是要我夸你,你是个了不起的异类吗?” 无情是真觉得这样的人很了不起。 一个人能在偷不值钱的酒时,也每每感到一种痛苦,就算在他的人生路上没有遇到谁,也迟早会从歪路上回头。 无情莫名其妙想到往事的时候,神情仍是平静的。 那一点温和藏在眼底,让人看不见。 他既在这时想到了追命,于是突然地心底又冒起一个念头: ——这段时间三师弟都有点奇怪。 ——而今天,尤其奇怪。 无情是能够察觉得出来的。 无情的脑海里不禁遽然浮现出一个时辰前,他与追命分别时的画面,以及追命最后跟他说的那句话。 无情望向了山那边。 一旁,地上,重伤的杀手,忍不住开始了□□。 无情迅速敛眉,肃容。 他的声音像是冬日里清浅溪水结成的薄薄霜冰:“现在,你们都是我的犯人了。我的问题,愿意回答了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7章 第47章 暗号。 暗号是什么?可能是一句话,也可能是一件东西,还可能是一个痕迹。 但通常,它只有自己人才看得懂。 所以,当追命在下山的路上忽然停下来,蹲在崖边地上,看地面草间的痕迹时,虞雪岫不由地很迷茫地问: “你在看什么?石头?杂草?” 追命并未回答他,抬起湛然目光,向着山上高峰望去。 凤飞解释道:“有人留下的暗记。这暗记的意思,大概是为人指路。” 人,已经来了。 大队的人。 从山下往山上走来。 追命沉吟微时,一手提着一个,瞬间带着凤飞与虞雪岫带上了树。 不多时,密密麻麻的黑影已站到树下。追命飞快地数了一数,总共四十人,都不是低手。 但凡习武之人,对极轻微的声音都很敏锐。 “树上的这一位朋友,请下来吧。” 他们只当树上藏了一个人。 追命轻功与追踪术之强,天下无人出其右,他隐匿功夫的本事,也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凤飞虽然受了伤,但她练有一种内力心法,纵然伤重,也可隐藏自己的呼吸。 毫无疑问,被发现的是虞雪岫。 虞雪岫看了看凤飞,又看了看追命,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 凤飞低声道:“三爷,我下去,请你带雪岫离开。” 追命笑而不语,湛湛目光盯了他一会儿,才轻声道:“你以为我对付不了他们?”他喝了一口酒,接着带着微笑,一字一句清晰道:“他们想杀我还做不到;想在我面前杀你们,更做不到。” 这口酒喝完,这句话说完,他落下了地。 无声无息。 地面上的草叶被他踩在脚下,未损分毫。 而他的马步之稳,明眼人一看便知当世无双。 最关键的是,他并未有意显示他的轻功与下盘功夫。 他就是那么随意落地,姿态已尽显潇洒。 他就是那么随意一站,气势已仿佛天地飞龙。 对面的人脸上浮现出惊讶,过了会儿,道:“追命三爷?是你?” 他们似乎没有意料到追命会出现在这里。 追命抱着臂,见状挑挑眉,笑道:“你们不是关重山的人吧?” 对面的人互相瞧瞧,当中一人走出一步,拱手抱拳,道:“我们的确不认识关重山,也无意与三爷起冲突,告辞了。” 追命没有让他们走。 追命只有一个人,可他的右腿往前跨了一步而已,便似龙虎风云,挡住了四十个人的走势。 他拿着葫芦,悠悠然然喝了好几口酒,才又笑道:“可是你们没有见过我,却猜得出我是谁……嗯,那我也猜出你们是谁的人了,所以我不打算让你们走。” 对方冷哼了一声,道:“你真以为我们怕你吗?” 追命歪了歪头,道:“你们不怕我吗?那干嘛之前布那么大的局用毒来杀我,也不愿与我面对面打一场?现在,你们人多,你们也不用太害怕,请出手吧。” 四十个人沉默须臾,果然分散四周。 包围了追命。 追命一口口地喝酒,眉扬,眼亮。 神态轻松。 追命不是冲动鲁莽的人,他如今必须要一个人战这四十个人,有他的理由。 一来,无情还在山上,要对付那三十多名杀手,他不可能把这四十个敌人也放上山去给大师兄再添麻烦。 二来,先前“寒寂”之毒一案,有凤高明的参与,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凤高明在六扇门的地位也不低,若无真凭实据,没有办法审问他。而今凤高明的同伙突然出现了,不抓起来问问,以后可难找到机会。 有擒犯人的机会。 追命永远都不会放过。 因为他是追命。 他的腿可以追天下恶人的命。 二十八把兵刃交加,重重叠叠,已攻向追命身体十二个穴位。 “铮”的一声,兵刃击打在了一起。 追命跃上九霄,飘飘然站在了空中。 另有十二把兵刃后发而至,就在追命这一掠身之际以大破虚空的气势杀了上去。 追命这回没再避。 直接出腿。 他踢出了他的右腿。 可那一刹那儿,众人看见的却不是一条腿。 而是一件上古神兵。 惊艳千秋的上古神兵,越过亘古长夜,以山海也不可阻挡的气势踢过来了。 腿风比刀锋还厉。 有数人顿觉呼吸一窒,体内气血一阵翻涌,胸口闷了起来。 同一时间,那二十八把兵刃也追着追命,再次一齐向着追命的后背攻去。 ——追命的轻功确确实实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在方才竟然轻轻松松一跃,就跃出了二十八件兵刃的包围攻击,然而他这儿既在对付前方的十二把兵器,就不可能再避得过后方的杀招。 ——他也不可能接得了后方的杀招。 这是刀手剑手们的想法。 追命什么也没想,瞬间扫出左腿。 往后扫。 他右腿出的一招名为“山风凛冽”,左腿出的却是另一招“银河摘月”,前者威势惊人,后者潇洒大方。 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招式,他竟同时使出来,都是无与伦比的漂亮好看。 被他腿劲扫到之人,不由得喉咙一甜。 追命身未落地,空中追击,双腿再出两招,就要踢中两名刀手胸口位置,忽然间狂风四起,上空乌云中传来尖锐的长啸。 无数钢镖,仿若一场杀气腾腾的雨,向着追命飞射而来。 钢镖不是在场任何一名剑手刀手所发出。 它们来自于天上。 天上的铁鹰。 今日清晨救走凤高明的那只机关铁鹰。 夜色中,它铁铸的骨架泛着光。 源源不断的钢镖也泛着光。 追命飞了上去。 他迎着钢镖直直飞上了云霄,猛地一口酒从他嘴里喷出,漫天酒雨,凌厉无匹,将黑压压一片钢镖打落。 而他腿倏地变招,一瞬停顿也没有,如长刀锋利,已向站在铁鹰上的汉子踢去。 飞镖再来。 对方也同时出了一剑。 追命腿如幻影,但夜空中只见点点光芒,不停闪动,一半飞镖再次纷纷落地,另有一半回转正好打上长剑剑刃,只听“当”的一声,火星亮了一亮。 铁鹰尚飘在云中。 追命也飘在云中。 都不曾落地。 只不过,一个靠的是机关枢纽,一个靠的是绝世无敌的轻身功夫。 追命脚踩虚无,还能在空中又喝一口酒,笑着道:“好一招“一剑两断”,你是妙手班家的班勿明?” 铁鹰上的汉子闻言微微一惊,眼中有了敬佩之意,道:“三爷好眼力。” 追命微笑了笑,道:“你们一直绞尽脑汁想杀我,我也不能对你们一无所知,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偏头瞄了眼不远处那株大树。 有人。 在刚刚他抵挡铁鹰机关之际,有人从山上走了下来,且飞身跃去了凤飞与虞雪岫目前所在的那株松树。 看身影,必是凤高明无疑。 追命确定自己没有猜错:有杀手以何蔓蔓的性命威胁凤高明前来此地,可凤高明却不像凤飞在乎虞雪岫的命那般在乎何蔓蔓的命,他来是来了,也留下了暗号,引来了他的同伙与手下。 ——如今他会下山,看来大师兄已将何蔓蔓救走。 ——而且,他和大师兄也没有遇上。 追命犹豫了一下,眼看凤高明到了凤飞的面前,没有去拦。 尽管而今还不知晓凤高明与盗神究竟有何关系,但追命也可以肯定,凤高明一直在保护着盗神。 且在误以为盗神被关重山所杀之后,凤高明甚至对关重山起了杀心。 那么,此刻既有凤高明在,盗神应该不会有危险。 追命心念转动,遂再次将视线移到班勿明的身上,道:“班家的机关确实妙不可言,比你的剑法厉害多了。你是要跟我单打独斗呢,还是打算和他们一起围攻我?” 班勿明道:“三爷有一点说得对,我的剑法不如我的机关术,而三爷武功这么高,我要是和你单打独斗,岂不是看不起你?” 追命笑道:“你说这话可真够不要脸的。不过没关系,我习惯了,我也可以吃点亏,毕竟——” 他犹浮在云间,双目朗若寒星,声音清清楚楚地在夜空中传来:“就算你们围攻,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话落,腿已扫出。 像出了一把剑,一把刀,割开天地气层。 狂风骤然往回呼啸。 班勿明站在铁鹰之上,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竟突觉身体一个不稳,差点摔落下地,亏得他眼明手快,当即抓住铁鹰机枢,又是一轮飞镖射出。 追命一阵爽朗大笑,道:“我刚才说错了,你的机关术也不怎么样。除了这些飞镖,还有别的花样能使出来给我瞧瞧吗?” 话不停,腿影不停。 钢镖没有伤到追命分毫。 然而三瞬过后,追命目光往地面一瞧,四十把刀剑在地上组成一阵。 毫无破绽的一阵。 一旦落在了这阵上,必遇大险。 可追命轻功再好,也不能一直在空中不落地。 ——他已经在这半空中待得太久了。 他的眼中却仍不见一丝慌,扬眉一笑,蓦地将腰间葫芦取下一抛。 酒液从葫芦嘴里如银河之水一般倾了下来。 追命一仰头,淋了一场酒雨,也喝了一口酒水。 葫芦已落到他的脚下。 他左脚踩上葫芦,借势一跃,右脚同时一踢葫芦,再将它提到自己手中。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他已比那只铁鹰飞得还高。 班勿明右手按上铁鹰身上一处机关按钮,还未来得及动作,追命右腿霍然扫出,瞬间踢中班勿明胳膊。 追命已站在了铁鹰之上。 狂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 班勿明惊了一惊,脸色大变。追命眉头却也在此时一皱。 不远处,悬崖峭壁。 凤飞与虞雪岫往崖下坠去。 追命本以为,凤高明是不可能伤害凤飞与虞雪岫的。 他心内一叹,是自己判断错误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8章 第48章 盗神轻功在江湖上本就算顶尖,即使身负重伤,她的轻功也不至于全失。 蓦地抓住虞雪岫胳膊,她与虞雪岫一同跃上三丈。 她的脚下,不再是万丈深渊,却是四十把刀剑组成的杀阵。 一旦落在阵上,也必死无疑。 追命犹在铁鹰之上,见状倏地出手入怀,在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将一颗药丸塞到了班勿明嘴里。 “这是……” “不想死就老实点在这儿待着。” 一个刹那的时间,只见漆黑苍穹中追命身形潇洒,恍若大雁展翅,已掠到凤飞与虞雪岫身边,可一支短箭也霍然向着追命射去! 地上之人发出的短箭! 班勿明一只手控制着铁鹰机枢,让它在空中飞行,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想着方才吞下的那枚药丸,则犹豫着没有再按下发射钢镖的机关。 短箭的箭头锋利无比! 追命冷笑了笑,将手中葫芦往后一抛,只听“当”的声响,他不再理会落地的箭与葫芦,双手抓住凤飞与虞雪岫的衣服,再度往天上冲。 暗器也再一次由地上众人的袖中发出。 打的都是凤飞与虞雪岫! 追命皱起眉头,骤然空中转身。 虞雪岫惊呼道:“三爷,你……” 血。 鲜血。 从空中落到了地面草丛上。 是追命身上的血。 几枚暗器打中了追命的身体,他神色却无丝毫变化,转眼间已带着凤飞与虞雪岫跃上铁鹰。 一瞬停顿也无,追命上了铁鹰就出腿。 他一脚。 踢中班勿明胸口穴道。 班勿明登时只觉体内气血一阵翻腾,内力全被封住。 他双手还可以动,但他的武功已暂时施展不出。 他气红了脸,道:“你……” 追命冷冷地道:“我什么?把它开走,离开这儿。” 这是命令的语气。 班勿明盯了追命好一会儿,脸色铁青,最终冷冷着脸,咬着牙,双手按着铁鹰机关按钮,渐渐向着远处飞去。 明月仿佛近在眼前。 大风在身侧狂吹。 他们的耳边只闻呼啸。 追命坐在铁鹰背上,给自己挖出身上伤口的暗器,再从怀中摸出伤药,上药包扎。 在狂风中上药治伤的感觉并不好受。 风吹得伤口越发疼。 而这一小会儿,班勿明已回头看了追命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道:“三爷,解药呢?” 追命道:“什么解药?” 班勿明道:“你刚刚给我喂的那玩意的解药!” 追命道:“哦,你是说我大师兄研制的雪胆丸?伤者服了大有疗效,不伤者服了也可强身健体,很是珍贵。”他笑起来,续道:“你赚了,雪胆丸调制不易,平时我可绝对舍不得把它给别人服用。” 班勿明怔了一怔,道:“这……这不是毒药?” 追命笑道:“老实说,我从来不用毒药,身上也自然不可能带毒药。” 班勿明放下心来,脸色却变得更差,道:“用这种骗人的卑鄙手段,亏你还是堂堂名捕。” 追命哈哈大笑,反问道:“我骗你什么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这是毒药了?” 班勿明冷哼一声,却无话可说。 追命给自己上完药,也包扎完毕,想喝一口酒,忽记起他的葫芦已经给扔了。 ——其实,纵使他的葫芦还在,里面也没酒可喝。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随即语音一正,道:“就算我骗了你又怎么样?我的确是捕快,可是捕快为什么就不能骗人?谁规定的只许你们恶人使阴谋诡计,我们就得当老实人,甚至当傻子,被你们谋害,被你们杀?我可不服这个规矩!骗你就骗你了,只要能对付得了你们这种人,替天行道,保护无辜百姓的平安,我什么手段都可以使。” 他最后扬眉一笑,道:“你如果想骂我,请随意。” 班勿明气得放开双手,不再去控制铁鹰的机关。 铁鹰在空中登时摇摇欲坠。 虞雪岫没说话,扶着凤飞胳膊,脸上神情已不由地露出一点害怕。 追命抱着臂,冷冷看着班勿明,道:“真摔下去,我死不了,但你肯定会死。” 班勿明冷哼道:“我看三爷这伤不轻吧?现在施展起轻功,还能像之前那样厉害吗?” 追命道:“你可以试试看。” 班勿明没敢试。 他还是不想死的。 铁鹰在空中继续平稳地飞行。 凤飞忽然道:“崔三爷,刚才你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和雪岫,你也不会受伤。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日后必然报答。” 追命笑着道:“我本来以为凤高明不可能伤你们,更不可能杀你们,我判断失误,已经很没面子了,要是让你们再死了,我还当什么捕快?不过你们也用不着谢我,我迟早还得抓你进大牢。” 凤飞思考了一下,道:“他的确不想杀我。他把雪岫拍了下去,我才会跟着下去相救雪岫。” 追命听罢轩了轩眉,沉吟道:“他在要杀虞雪岫之前,说了什么?” 夜已过半。 漆黑的山林,恢复了静谧。 凤高明望着只有几片乌云浮动的夜空,沉默有顷,突然冷声道:“刚才谁让你们向盗神动手的?” “盗神?你是说那个老太婆还是那个年轻小子?”众人闻言惊了惊,面面相觑,然而半晌没等到凤高明的回答,随即一名剑手道,“刚才我们对他们两个出手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对付追命。” 凤高明道:“那你们抓到追命了吗?” 那剑手道:“我们伤到追命了。” 凤高明道:“他是受了伤,可是你们也没抓住他,只让他受伤有什么用?如果追命是这么容易对付的,我们之前也就不用费那么大功夫了。”顿了顿,接着道:“你们也不用着急,前两步都顺利完成了,只差最后一步了。” 那剑手道:“这最后一步何时进行?” 凤高明道:“得想个万全之策……” 那剑手道:“但这段时间,你好像没有去想。再有七天,如果这一步完不成,前面的努力都白费了。” 凤高明侧头瞪了他一眼,道:“轮得到你来告诉我这些吗?” 那剑手低下头,道:“不敢。如果是平时,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们自会遵命行事,但如今佛帝给我们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我们完不成……” 凤高明默然。 惨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写着落寞。 片刻,他长长叹一口气,道:“放心吧,我不会再管盗神的事了。从今以后,盗神与我无关。” 一行人下山。 离开。 留下一地的钢镖暗器,无人收拾。 风萧瑟。 这座山范围极广,共有四高峰,此地乃是西面一高峰。当无情从北峰来到西峰之际,凤高明等人已然走远。 幸而他们已然走远。 不然,他们看到此时画面,定会大吃一惊。 无情白衣微扬,若天上冷月,又如一团摸不着的气质,在空中漂移。 月光似只为他而亮。 可是他的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人。 没有一个人戴枷锁。 没有一个人敢逃。 他们老实得简直不再像是凶恶残酷的杀手。 不老实不行。无情的手段,他们已经见识过了,明知自己不可能逃得了,若还想逃,下场只会更惨,谁又敢再逃? 于是,当无情行到此处的时候忽然停下,他们也只有停下。 满地的暗器。 草丛间还有些许血迹。 任谁都看得出,此地方才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无情停下来的原因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暗器和血迹。 还因为: ——追命一路留下的暗记,在这里断了! 他的气质是一贯的孤清,神色是一贯的冷静,端详了一会儿草上血迹,随即将视线转移到一旁的酒葫芦上。 何蔓蔓道:“那是……三爷的葫芦?” 无情此刻已落地。 白袍覆在草上。 他苍白的右手拿起葫芦,点了点头。 何蔓蔓有些不安,道:“他会出事吗?” 无情握着葫芦,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何蔓蔓的问题,重又拍地起身前行。 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头看那些杀手们一眼。 杀手们立刻乖乖地跟了上去。 何蔓蔓愣了一下,也只有跟上去,道:“你一点也不担心啊?” 无情道:“担心没用。” 这声音听来,也是他一贯的冷漠。 何蔓蔓诧异地看了无情许久,末了,冷笑着道了一句:“你们师兄弟情义原来也不怎么样。” 无情道:“那依何姑娘看,接下来该怎么做?” 何蔓蔓一怔,无言。 无情平静地道:“他没那么容易出事。” 何蔓蔓听无情都这般说了,叹了口气,稍稍放心。 她却没有看见: 无情将把手中的葫芦握得很紧。 很紧。 无情信任追命,胜过信任自己。 他信任追命的一切。 包括追命的本领。 追命的确没那么容易出事。 不过,要说不担心,却是假的。 他们师兄弟行走在险恶江湖之中,漫漫风雨之中,谁也不知道下一刻面临的是刀山抑或火海? 死亡的危险,他们早已经历过了无数次。 如果他此刻知道追命的下落,绝对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 可是他不清楚、不明白此地适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急也无用。 他得保持冷静的头脑。 他犹握着葫芦没松手,深深思索了一番:在今晚还有可能上山的,只有凤高明那一方的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9章 第49章 无情回到客栈以后,并没有看到追命,九天阁亦无凤飞与虞雪岫的消息。 寅时,长街的石板地上有长长长长的影子,是道路两旁的一排排树影,风吹来都有一种寂寞的味道。 无情握着手中的空葫芦,望着夜穹寒月,听着袁翼对他为何没救出凤飞的质问,他理也没理,只在沉思。 他在想山上那满地的钢镖。 至少得有上百人,才能发出那么多枚暗器。 可是看脚印,当时现场绝没有那么多人。 而除了无数的人,还能发出这么多暗器的,只剩下了: ——机关。 无情坐于车轿,再次出发。 他带着身后那一大群乖乖听话的杀手去了襄阳府衙。 时辰虽然已晚,衙里也还有官差守夜,而且既是名捕无情到访,他们更加不敢怠慢。 将这伙杀手处理完毕,暂时收监关押,无情这才独行于萧条的长街之上,找到了通宵都亮着灯火的店铺,询问店主今夜可有听到一阵奇异的呜呜之声。 ——先前在无忧山庄,那只空中飞行的巨大铁鹰,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无情记得很清楚。 在前往了好几家依然亮灯的商铺以后,无情终于得到了他需要的答案。 “那个声音,好像是从那里传来的。” 店主指了指一个方向。 铁鹰庞大。 它若是停在城里的街巷,定会引来老百姓的围观,甚至不必要的麻烦。 ——那就干脆直接去襄阳府衙? 追命坐在鹰背上,思索了一会儿,倏然看见地面一座祠堂。 追命的眼力向来极好,但苍穹离地面太过于遥远,他其实无法看得清地面那如一只只蚂蚁般的建筑。 之所以认出那是一座祠堂,只是因为,他在白日去过这个地方。 那是袁翼有可能藏匿赃物的地点之一。 而且,是最有可能。 他轻轻拍了一下班勿明,将对方拍得心惊胆战,继而笑道:“可以下去了,就去那儿吧。”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一座祠堂会华丽到如此程度。 朱红的垣墙,青翠的树木,紫白的小花,掩映着楼阁巍峨,雕梁画栋,飞檐反宇,许多有钱人家也比不了的富丽堂皇。 然而看一看这是谁的祠堂,也就没人奇怪了。 这是一座生祠。 是大宋三百余州,几乎州州都有的生祠。 ——蔡公祠。 追命是去过蔡相府的,不止一次,他对京城那栋除了皇宫之外最为豪奢的建筑印象很深,比各地的蔡公生祠不知还要华贵多少倍。 他抬起头,看着丹檐一角,眉宇有些许的寂寥,随即迈步向前。 寒光凛凛的铁鹰停在院子里。 而院里四周,好几间屋子,布置舒适,是养伤休息的好所在。追命随意找了一间房,再次给凤飞与虞雪岫瞧了瞧伤,继而蓦地冷眼看向班勿明。 “带上你,原因之一,是因为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你应该明白吧?” 时间飞逝。 夜仍是深深沉沉的,可离天明也不远了。 追命审讯犯人完毕,估摸着无情也该回了城,他起身,思索着:最好在天明前就将这座祠堂搜寻一遍,搞清楚袁翼究竟有没有将赃物藏在这里,之后再想办法给大师兄发个通知信号。 他还没来得及行动,遽然,他感觉到屋外一阵杀气。 从院子里传来的杀气。 充盈了整座祠堂。 很冷。 在还未见到杀气的主人之际,追命便觉手脚都冻住,甚至有芒刺刺在身上的感觉。 这是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几乎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而自己,这时候还受着不轻的伤! 追命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任时间一瞬一瞬地流动,直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响起了一点些微的声音,他这才倏然转身。 一腿踢了出去! 腿劲之厉,当世无双无匹,无与伦比。 腿风霍得撞开木门。 一把飞刀惊艳了夜色,径直向着他的右腿飞去! 只听似是冰层断开的一声“铮”响,第二把飞刀以更快的速度在刹那间将第二把飞刀撞飞。 两把锋锐飞刀,都回到了它们的主人手里。 追命的腿也当即停在了半空中。 旋即落下。 他们都收得很轻松。 只因他们都并未出全力。 ——在没有确定对方绝对是敌人之时,他们都不想误伤了无辜之人。 幸好,没有出全力。 追命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正想叫一声大师兄。 无情冷冷地道:“老三,是你。” 追命一怔。 与无情相伴相知这么多年,他当然听得出无情这个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怒气。 追命眨眨眼睛,沉吟:自己哪里惹大师兄生气了? 不但追命诧异不解,片刻之后无情也开始懊恼自己这气生得很没有道理。 他担心了追命大半夜,方才在祠堂院里看到铁鹰,只道敌人在此,差点出手伤了追命,此刻确实是有些后怕,微有愠怒。不过,能看到追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他心中更多的还是欢喜。 他又看了一眼追命身上的包扎带,语气转为柔和,道:“你受伤了?” 追命道:“没什么大碍,一点小伤,他们还奈何不了我。” 虞雪岫见他们两人之间刚才的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等到了这时,犹豫了一下,才敢问:“成大捕头,何姑娘她……” 无情道:“她没事。” 虞雪岫心情登时大好,笑着道:“大捕头,你人真好。” 追命闻言,也忍不住笑了。 然后,他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会来这儿的?来搜查赃物?” 无情明锐的目光凝视了追命一会儿,碎玉切冰一般的声音道:“不是。” 追命扬眉,道:“不是?”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这儿,先前袁翼藏匿的赃物,他们当然是要顺便搜查一番的。 封了班勿明的周身穴道,与凤飞、虞雪岫说了几句话,让他们自行运功疗伤,随后,无情与追命便出了这间屋子。 夜,不再像之前那般漆黑,是厚重深沉的乌蓝,一轮冷月的清辉照着满院的泡桐树。 白色的桐花在枝头随风摇曳。 追命给无情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末了,仍是忍不住问相同的问题:“大师兄,你来这儿做什么?” 无情道:“找你。” 他从车轿里拿出原本属于追命的葫芦,还给了追命。 追命即刻明了。 不仅明了无情来这儿的原因,也明了无情适才生他气的原因。 他摸了摸下巴胡茬,踌躇须臾,道:“大师兄,对不起,我……” 无情展眉一笑,道:“你道什么歉?” 追命道:“我应该给你留个暗号……” 无情道:“那种情况,你哪里有留暗号的机会?” 追命道:“总之,我不该让大师兄你担心的。” 无情道:“我的确担心。但你没有做错什么,用不着道歉。” 车轿的轮子不停滑动前行,在这时停在那庞大铁鹰面前,无情出了轿,落坐于鹰背上,颇有探索心地研究起了铁鹰上的机关。 追命心中微动,没再言语,继续摸着下巴粗黑的胡茬,站在无情的身后。 夜风料峭,几朵桐花悠悠地落在鹰背上,也落在无情的头上、衣襟上。 追命盯了会儿无情的白颈与黑发,蓦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拂走无情头顶一朵落花。 无情倏然回头。 两人的目光对上。 经过这两天两夜的查案作战,两人的眉间都有隐隐的疲倦,但他们的眼眸,清明得似是第一缕天光初亮。 追命心一跳,眼皮也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无情见状,眼神里多了两分疑惑,注视着追命良久,忽问道:“三师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分开前,你答应过什么?” 追命道:“什么?” 无情道:“你说过,等我回来之后,你会告诉我,你想追谁。” 追命呆了一呆,道:“这个……呃,大师兄,是,没错,我……” 他当时的确这样说过,也的确打算这样做,然而真到了这时候,他的话始终停在他的喉咙里,结结巴巴好半晌,就是不知道如何顺利说出口。 他从前看不上喝酒壮胆的人,这会儿却十分遗憾葫芦里没酒可喝,没法让自己壮一壮胆。 无情微挑眉梢,道:“三师弟,你在我面前也这么紧张,想追的是我吗?” 追命瞬间不结巴了。 因为他瞬间一个字也不说了,一声也不出了,大脑空白了一会儿,看着无情,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无情在等他的回答。 可是,许久,也没有等到。 风轻拂在脸上,温柔得像是情人的触摸。 无情不想再逼问他,话锋一转,语音清锐,道:“天要亮了,做正事吧。老三,如果袁翼真将赃物藏在这里,你认为具体位置会在哪里?” 追命怔了一怔,傻愣愣地点了点头。 寻找赃物藏匿之处,确实是追命更为擅长。不多时,他们找到了这批财宝。 在供奉蔡京塑像的正堂里。 将桌面上的塑像推下去,桌上有一个机关,打开即可看见桌子在瞬息之间变为箱子。 无数的金银珠宝,在箱中璀璨生光,令人眼花缭乱。 追命道:“这张桌子应该是袁翼换的。”说着随手拿了一个夜明珠,笑了笑,又道:“这么多的财宝,若是全带回家,也能一生无忧了。” 无情道:“怎么,三师弟,你心动了?” 追命笑道:“谁看到银子不心动呢?我可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不过——”他将手中夜明珠放了回去,“大师兄,说老实话,我更想求的,是心安。” 这时候,他说起话来又变得极流利。 无情淡淡一笑,从轿子里拿出一只五花七色飞鸢,放出了窗外,只过了须臾,它飘上天空。 ——如此一大批的财宝,单凭他们两个人搬不回去,得让官差捕役来帮个忙。 ——而只要三剑一刀僮看到这只纸鸢,必会带领府衙官差前来。 追命见纸鸢已飞了老远,遂悠然叹道:“其实袁翼把赃物藏在这儿,倒也聪明。如今各地都有蔡京生祠,可愿意来他生祠的百姓是一个也没有,因此这里常年冷清至极。即使有少数人会来这里,谁也不会想到在蔡京塑像下面的桌子会有机关。” 无情肃然地道:“但凡有人将它从桌上推下去,桌上的机关早就会被人发现,这些财宝也早就会回到百姓手中。” 追命偏偏头,看着无情眼里的肃杀,笑道:“大师兄,刚才你不是已经把它推下去吗?” 无情道:“推它下去的,也有你的份儿。” 追命微笑着颌首。 但他们要推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塑像。 甚至,也不仅仅是京城里那一个与这塑像同样坐于高位的人。 这世间所有,恶的人,恶的势力,皆是他们的敌人。 追命抱着臂,低头看向此时在地面的塑像,突然忍不住又是一笑。 无情抬头看他。 追命道:“大师兄,不知道这塑像是谁雕的,长得和京城里那位蔡相差别也太大了吧。” 蔡京的相貌自然不差,也可算得上是仪表堂堂,但眼前的塑像,雕刻得比那位活蔡京更要俊朗百倍,仙风道骨,衣带飘飘,直似天上仙人。 无情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戴着假面。” 追命听罢,眉微扬,沉吟一阵,点点头,道:“但也有少数人是从不戴假面的,比如说大师兄你。” 无情道:“不,我不是,我也戴着假面。”他不假思索地道,“你和二师弟、四师弟才是从不戴假面的人。” 追命默然片刻,想了一想,竟没有反驳前半句。 ——他外号无情,却有一颗最多情的心。 ——他看似冷静、冷漠,八风不动,内心却激进,甚而叛逆。 追命笑道:“是,大师兄,但你要知道,有不少人能看清真正的你。”他注视着无情的眼睛,很认真地道:“反正,我能看得清真正的你。” 无情没出声,也望向了他。 追命接着道:“不过嘛,大师兄,你后一句话说错了。二师兄和四师弟的确是从不戴假面的。” ——铁手的坦荡磊落,冷血的直率热烈,都是从不伪装的。 追命道:“可我不是,我也会戴着假面。” 无情依然定定地将目光放在追命的身上。 ——他性格潇洒,却也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寂寞与沧桑。 ——他似乎总是以轻松的笑去面对这个人世间,内心却也有他的萧索,他的狂歌。 无情语音一肃,道:“是,但你要知道,有人能看清真正的你。至少,我能看清真正的你。” 窗外的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风轻吟似一首乐曲。 这一次,他们久久对视,都再没有逃避对方的目光。 “大师兄。” “三师弟。” 两个人异口同声。 追命笑了,道:“大师兄,你要说什么?” 无情不打算再像方才那样试探追命,不管追命的答案是什么,他要把他心底的话告诉追命。 他思考片刻,道:“你想说什么,你先说。” 追命微笑了笑,道:“我想说,你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想追的人是你。大师兄,我很喜欢你。” 无情缓缓地舒展开他的双眉,一贯冷峻的脸上有了发自内心的笑意,宛若冰雪里盛开了一朵花,道:“三师弟,很巧,这也是我想跟你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0章 第50章 鸟雀唤醒了世间万物,明净的天光照在绿叶上。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们两人说出的话,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自然。 谁都没有意外。 欢喜却还是有的。 追命仿佛喝了一坛百年老酒,第一次脑子醉得有些晕乎乎,他深深地看着无情,许久无言,这次倒不是紧张得不能说话,而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情也是宁静的。 他那双宁定的眼眸,去看追命的眼睛。 他喜欢看这双有微微醉意,却也年轻明亮的眼睛。 终于,是追命先道出一句:“大师兄……” 窗外忽然悠悠的有了风,一只五花七色纸鸢飘在风中,煞是漂亮。 追命侧了侧头,指着那只飞鸢,道:“大师兄,我们去看看?” 无情注视了他一会儿,蓦地一笑。 这一笑,很亮,但即使是看似仍如刀锋一般的明亮,那也是柔和的刀光。 无情一面转身出门,一面道:“老三,你用不着还这么紧张。我说的是我喜欢你,没说要吃了你。” 追命不服气地跟上去,道:“大师兄,我哪里紧张了?我……”他顿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我只是很高兴。” 再度来到院里的桐花树下,桐花凤在树间婉转鸣叫,飞鸢在树梢上方。 追命伸手一抓,将飞鸢抓住,递给了无情,继而去看停在树叶上的桐花凤,笑道:“大师兄,我忽然想吟诗。” 向来天地不怕、刀丛剑棘不惧的无情拿着纸鸢的手一顿。 半晌,他缓缓地道:“你很久没吟诗了。” 追命道:“但我喜欢吟诗啊,诗酒吾命嘛。尤其在我高兴的时候,我更想吟诗了。” 无情看完纸鸢上附着的消息,偏头看了追命一眼,淡淡的语音里带着些许不掩饰的温和,道:“我也从来没有拦着你,不让你吟诗。” 无情这会儿也很高兴,所以他不反驳追命的话,也可以认真听一听追命吟的诗。 “感时念羁旅,此意吾侪共。故山亦何有,桐花集幺凤。” 神侯府里有一丛桐花树,有众鸟筑巢其间,而其中就有三五只桐花幺凤,毫不畏人,甚至有时会停在人的肩上、掌心上。 追命在此时此地,看到藏在树间的这几只桐花凤,免不了想起羁旅文人诗中的幺凤,也免不了想起家里的那几只鸟儿。 他是忽然很想,在这时与无情一起坐在神侯府的桐花树下,喝两杯酒,聊一会儿天,如此悠悠闲闲地过一天。 不过……与无情一起去做他们该做的事,则是另一种快乐。 追命笑道:“大师兄,看来我们待会儿就该走了。” 无情点了点头。 风吹得比方才大了些,但始终是温柔的,一阵从树上簌簌落下的白桐花,有些随风远去,有些降落在他们的衣襟之上。 追命轻轻吹了一口气,吹送了无情颈边的小花儿,轻声道:“就像蒲公英的种籽。” 无情感觉脖颈有些痒,微微侧首,道:“蒲公英?” 追命道:“你说过的。” 无情望着他,又望向云淡风轻的天空,神情里有淡似风送花去的笑意,道:“有风的时候,就要飞去。” 不多时,三剑一刀僮带着一众官差来到此地,清点完毕赃物,他们带上凤飞、虞雪岫、班勿明三人启程。 行过好几条街,便到了九天阁不远处。 无情令四僮停下车轿,声音里从轿里传出:“你们可以先回去了。” 凤飞一愣,意识到无情是在与自己说话,她认真看了那顶轿子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向追命,道:“我以为大捕头和三爷会跟我谈谈我以前犯过的案子。” 追命道:“会,当然会。但我和我大师兄目前先要处理别的案子,过个一两天就会去找你。” 凤飞沉默地皱起眉头,片刻之后,用苍老苍凉还带着些许无奈的声音道:“既然你们救了我和雪岫,我本该报恩。但我若进了牢,我牵挂的一件事就不能再做,所以你们小心,等你们再来九天阁的时候,我会在九天阁外布埋伏。” 无情只道了三个字: “请随意。” 轿子不再停留,往前而行。 追命走在轿子的窗边,脚步轻盈,始终潇潇洒洒似阵风。 他们先到了府衙,仔细审查完了之前那十桩盗窃案,确定金银数目能够合上,再将那批财宝一一还给失主。随后,他们去驿站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最后吃了顿饭,这才在凉风习习的傍晚,交流他们各自所获得的线索。 追命喝着方才从街上买来的酒,道:“班勿明倒有些硬气,虽然他怕死,但关于他的组织,他们有什么目的计划,无论我怎么问,他是一概不说。” 可无情知道,凭追命的灵活机变,以及多年来办案的经验,不至于什么都问不出。 追命果然笑着续道:“不过嘛,他对凤高明好像很不服气,所以我套出了一点话。” 无情道:“不服气?” 追命道:“对,他在这个组织的地位应该比凤高明低,因此他听得凤高明的命令行事。”又道:“其实,这一次凤高明带他们来襄阳,目的不在于盗神,而是为了完成另一件事。具体是什么事,班勿明倒没告诉我,我却大概猜得出来——” 无情道:“是杀我们。” 追命道:“准确地说,是杀我。” 无情淡淡道:“一样的。” 追命笑着道:“可惜无论是我是你,还是我们——他们谁也杀不了。” 他顿了顿,续道:“然而他们到了襄阳之后,便听闻了盗神复出作案的消息。要查盗神的案子,管上盗神的事,都是凤高明一个人的主张,班勿明他们对此一直是不满的,可又不得不听命行事。” 无情沉吟道:“你之前说,凤高明有过想杀虞雪岫的念头?” 追命道:“是。盗神与虞雪岫是真的不认识凤高明,所以当他们看到凤高明的时候,虞雪岫要保护盗神,盗神要保护虞雪岫,凤高明问了他们是什么是关系,得到盗神的回答之后……他才对虞雪岫起了杀心。” 无情听罢沉思了起来。 他沉思之时,眉目低垂,很安静,冷淡的气质仿佛一幅画。 有境界的画。 追命又喝了一口酒,也不出声,凝视着无情的容颜。 不同于以往的总是害怕被无情发现、看破。 这一次他坦坦荡荡毫不转移视线,是光明正大地端详。 无情自然有所察觉。 无情抬起头,微微笑了一笑,道:“三师弟,你有什么想法?” 追命笑道:“我的想法,大概和你想法一样。明天,我们再去见凤飞,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她。” 无情道:“不,后天。” 追命道:“那我们明天?” 无情话锋一转,道:“昨晚山上那些人,都是关重山雇来的杀手。” 追命道:“其实关重山也有很多部属。” 无情道:“但做这种事,他不能动用他的部属。他在江湖上向来侠名,之前令手下放毒箭围攻盗神,尚可说嫉恶如仇;如今擒无辜者做人质威胁盗神,又能说什么理由?” 追命道:“所以他只能雇杀手来帮他做这件事。他是怎么这么快找到这群杀手的?” 无情道:“他有他的途径,因为——他也曾是杀手。” 追命眼睛一亮。 无情道:“他与昨晚那些杀手曾隶属于同一个杀手组织:流影。他如今已脱离流影多年,可他想要找到流影的人很容易。” 追命道:“流影的老巢在襄阳?” 无情道:“流影共有三个根据地,其一在襄阳。” 追命思索道:“大师兄,你之前说过关重山年轻时候的经历,他年少时很是穷过一阵,突然有一天发迹,变得越来越富有,才有了而今的家业势力。现在看来,他的银子,很可能他当杀手赚来的?” 他悠悠地带着微醉微愁的声音叹了一句:“用别人的命换来的钱,来得还真快啊。” 无情目望窗外夕阳,再说话时,语音像是寒溪里的片片薄冰:“总要还的。” 追命颌首,喝了一口酒,道:“我们得先去流影一趟了。” “公子,三爷,你们今晚还不休息啊?” 驿站房间虚掩的门恰在这时被轻轻推开,三剑一刀僮端着一碟水果走了进来,听见追命这句话,眼里都有关心与担忧。 何梵小声道:“你们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 陈日月更小声地道:“是三天两夜。” 这四个孩子,平日受公子与三位师叔教导,对公子与师叔们的确尊敬得紧,对公子和师叔们的任何决定也不敢有质疑。但在涉及公子身体的事情上,他们总是忍不住管一管他们的公子。 虽然就算他们管了,大多时候也没有用。 无情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追命从他们端来的碟子里拿起一个桑葚,放进了嘴里,道:“谁说我们要今天去了?这世上也没有光恶人安逸享乐,捕快就得每天不睡觉、累死累活的道理。我和你们公子明天再行动。” 四僮欢欢喜喜地与无情、追命说了一会儿话,才又出了门,离开房间。 追命目送四僮的背影,也看着门外满地的余晖,道:“他们其实说得对。大师兄,我现在是打算什么都不想,好好睡一觉了。” 无情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他身上的几道伤,道:“你现在是应该休养。” 追命笑道:“大师兄,你也是,早些休息。” 他站起了身,觉得应该另去找一间房,毕竟往日若非特殊情况,他们都不在一张床上睡,可是转念一想,如今似乎已没有这个必要? 无情看他面露犹豫的样子,道:“你去哪儿?” 追命的喉咙动了动,道:“呃,我……” 无情又不禁一笑。 他今天笑的时候很多。 让他平时气质里的孤傲冷清都已消逝不见。 他的眉轻扬起来,道:“老三,看来你还是怕我吃了你?” 追命也就忍不住了笑。 他挑挑眉,道:“是大师兄你,我就不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1章 第51章 拂晓,只有一点光。 也只有些许风。 它吹过长街巷陌,吹醒了树间的鸟雀,草丛的虫豸,还吹醒了辽阔的天。 追命在轻轻的风里醒来,披外袍,下地,发现他的大师兄已穿戴整齐,背脊挺直地坐在窗边,听窗外的雀鸣。 微弱的天光从窗格射进来,恰巧照在无情的脸上,令无情的侧脸越发白皙如寒玉。 追命突然很想吻一吻无情。 吻吻他的眉眼,或者脸颊,哪里都好。 他承认他常有这个冲动。 从前是不敢,也绝不可能那样做,那么现在……为什么还是不敢? 追命端详了无情好一会儿。 无情偏了偏头,挑眉看向他,道:“醒了怎么不说话?” 追命道:大师兄,你好像一直醒得比我早?”他笑着叹口气,“这样倒显得我很懒似的。” 无情道:“我只是不习惯睡太久。” 追命道:“那你昨晚睡得好吗?” 平日里一旦有案子要查,无情纵使能睡,也总是浅眠。唯有昨日是个例外,他睡得很沉,也很安稳。 于是,无情朝着追命点了点头,随即转首,推开了窗。 追命望向窗外天边的白云,笑道:“大师兄,那你稍等,我去收拾一下,我们就出发。” 半个时辰以后,空气里的雾气消散,天越发亮,也越发明净。 晴天。 蓝得清澈的晴天。 “流影”在襄阳城中还剩下二十来人。 他们站在戒备森严的高楼,眺望远方,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不安的原因有二。 其一,他们派出的同伴,不仅至今未归,且连消息也没给他们传回一个。 其二,今日的天太亮了。 杀手喜欢黑暗,迷信黑暗。 可讨厌光亮。 越亮的天,他们越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他们眯了一下眼睛,正欲返身回到里间,忽觉眼前一花,只见前方栏杆上坐了一个人。 潇洒里带着几许落拓的气质,姿态随意地坐在栏杆上,手中拿着一个葫芦,旁若无人地喝酒,醉醺醺的模样像是一只猫。 然而这个地方的守卫,就算是猫,也是绝不会悄无声息地进来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这问题问得真没意义。还能怎么进来?”追命笑了笑,醉意朦胧地道,“当然走进来的。” “进来了,想要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蓦地里刀剑出手,向着追命。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出手,是因为心底的恐惧。 越害怕,出手越快。 追命却是慢悠悠地再喝一口酒,一条腿才倏地踢出。 这一腿,快,辣,惊,艳,似一柄没有任何人可以抵挡的绝世神兵。 楼里至少一半的人——跑。 见状立刻就跑。 他们已经猜出了这名汉子是谁,当然要跑。 追命出腿如风,招招又快又准,却也没理会那些跑了的杀手。 那一半的人跑到了楼下。 有人端坐于一顶轿中。 白衣,出尘,冷清,还有杀气化作的高傲。 他的手指很白,很秀气。 像女子按箫弹琴的手。 众人看见这双漂亮的手,却瞬间感到浑身一寒,仿佛置身于冰窟。 他们对视一眼。 举刀就杀! 无情一句话都没有说,冷漠着眉眼,只轻轻扬了扬手。 他那双白皙秀美的手。 令人胆寒的手。 骤然只闻声声哀嚎。 以无情与追命两人之力,对付这些杀手轻而易举。 不多时,无情与追命战斗完毕,三剑一刀僮将受了伤的众杀手绑缚起来。院子里的杨柳摇曳依然,高楼矗立不变。 无追二人进了杀手的楼中。 楼只有三层高楼而已,除了杀手们的居室,有一间密室,存放着许多资料——皆是这些年“流影”所接过的各种生意,杀过的各种人。 杀手们都做了账。 对于这些杀手而言,一笔笔金银的账。 对无情与追命而言,一笔笔人命的账。 无情与追命坐在楼中窗边,将全部的账取了出来,一本本翻看。 大多时候,两人并不出声,只专注地查看手中册子,如同往常在神侯府,他们共同批阅卷宗时的安静与默契。 偶尔,则因为册上记录的名字,引起他们的话头,他们也聊聊江湖,聊聊朝堂。 聊聊如今的大宋神州,天下局势。 就这样有好半晌,追命喝了口酒,侧头瞄了一瞄无情,蓦然生出一个念头:好像而今和大师兄的相处,与之前相比,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本就是他们的日常。 但追命认为这没什么不好。 他一直享受与无情的这种相处。 约莫半天过去,小房间里看过的册子已然堆积如小山。追命翻开一页新的,不过片刻,双眉一扬,眼睛一亮。 他道了一声:“大师兄。”随即将手中一本纸张已然泛黄的册子递与了无情。 那上面写着两个名字,一个代号: ——施作。 这是一名雇主的名字 ——顾怀丘。 这是那名雇主欲杀之人的名字。 ——北虎。 这是一名流影杀手的代号。 追命摸着下巴胡茬,思索道:“顾怀丘?大师兄,你一定还记得之前袁翼跟我们提过他吧?” 无情道:“他是凤飞的丈夫。” 追命道:“是。不过,这个顾怀丘若当年真是被‘流影’给害了,那十有八九要杀他的‘北虎’便是关重山在‘流影’里的代号,可是凤飞对此却似乎并不清楚。” 无情沉思微时,道:“三师弟,我们又该和关重山见面了。” 大半天的时间就这般消逝。 将所有的杀手押去了府衙,无情与追命随意在街边小摊吃了一顿饭,这才前往了无忧山庄。 关重山暂时借住的无忧山庄。 他们不怕关重山逃逸。 在襄阳,他们也有相熟的捕快衙役,会帮着他们监视关重山的行动,一旦有任何异常,他们都会接到同道传递而来的消息信号。 关重山确实没逃。 他还待在无忧山庄主人为他准备的一间客房里。 房间十分宽敞,四周放了四个箱子。他一个人,则坐于四个箱子正中间的一把太师椅上,右手握着一把出了鞘的刀,拄在地上。 他的神色苍凉,见到无情与追命之后的一句话便是: “无情大爷,追命三爷,我等你们很久了。” 追命笑道:“等我们?” 关重山道:“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吗?” 追命道:“是倒是。但之前你在我和我大师兄面前,不还口口声声说你只是鲁莽了一些,却从未做过大恶吗?怎么今天认罪认得这么爽快了?” 关重山道:“盗神既然已经清醒过来,她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了,我在两位名捕面前再还有什么说谎的必要?” 追命闻言挑了一下眉,与无情的目光接触了片刻。 然后,他笑了笑,喝了口酒。 无情冷冷淡淡的声音在这时似块块寒冰往外抛出:“你千里迢迢从陕西来到襄阳,为的便是将复出的盗神除去,以免她将你当年做过的事在江湖上宣扬。可你没有料到,我和我三师弟,也来了襄阳,并且救下了中毒的盗神。前日一早,我三师弟告诉你,盗神中了‘绝魂’的毒,还未清醒,你放了心,但也决定,必须在盗神醒来之前杀了她。” 追命喝完了酒,遂接着道:“可惜啊,你深知你不是我和我大师兄的对手,所以,你就雇了流影的杀手,抓了虞雪岫,想要来威胁我和我大师兄。” 无情道:“你认为,虞雪岫是我和我三师弟的朋友。” 追命道:“结果误打误撞,还真将盗神威胁了。” 关重山原本一直懒得发言,听到此处,不由奇道:“误打误撞?” 追命道:“其实,前天晚上,你若是见一见真正的盗神,你就会明白——你错了。” 关重山更加茫然,道:“错了?什么错了?” 无情道:“真正的盗神并不知道,你曾是流影的杀手,也并不知道你曾害过她的丈夫。” 关重山一怔,脸上霍然变色。 追命道:“不过你现在也别高兴——” 无情道:“你犯过的罪,我们如今都掌握证据。” 追命道:“不然我们也不会在今天来找你。” 关重山青着脸,沉默一阵,忽然哈哈大笑,良久不绝,笑声震飞了窗外树间的小鸟儿。 也笑得苍老了至少十岁。 他道:“我本以为盗神突然重出江湖,还在我那位表弟的庄子里行了窃,是一定查出了一些事。” 追命道:“这是你做贼心虚。” 无情冷漠地肯定地道:“这些年,你一直都生活在恐惧里。” 关重山道:“而今看来,我就不应该来襄阳。” 无情淡淡地道:“那么有一天,我们会去陕西找你。” 追命坚定地赞同无情的话:“迟早都会。” 关重山再次默认。 追命又喝了一口酒,笑道:“好了,说了这么多,你是打算束手就擒呢,还是非得让我们和你打一场?” 关重山道:“你们两个人,我一个人,我打得赢你们吗?” 追命立刻道:“你要想单打独斗,也可以。”他右脚跨出一步,“上次你已经和我大师兄战过一场,我知道你一定怕他,所以现在我陪你一战。” 关重山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不再望向无情与追命,而是低头看着四周的箱子。 一二三四,一共四个木箱。 关重山右手一转,手中长刀一挥,其中两个箱子瞬间开启。 有金银,与珠宝。 金光灿灿,光芒耀眼。 追命面无表情地盯了一会儿箱子的宝物,随即一笑,又将目光对准了关重山,道:“昨天,我也见过好几箱金银珠宝,比你的这两箱更多,也更珍贵。” 关重山道:“还有两箱,三爷也可以打开看看。” 追命继续笑道:“不妨告诉你,从我当捕快的那天起,这些年在官场朝堂,江湖武林,看过最多的,除了阴谋诡计与刀光剑影,便是这些金银财宝,常常有不同的人把它们送到我面前,我若是想要收,早就收下了,如今也看不上你这点玩意。” 他的语气里忽然带了一点对世情感叹的味道,道:“你当年加入‘流影’成为杀手,为的就是钱,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又会把这些钱主动交出开,求别人饶你一命?” 关重山脸色越发沉,紧紧握着手中,道:“自从我退出‘流影’之后,我便不曾再杀过人,不曾再做过一件恶事。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两位何必对我赶尽杀绝?两位如果给我留一条路,我在陕西的势力可以全数归顺神侯府,我——” 无情截道:“狗屁道理!” 关重山听罢呆了呆,没想到这名貌比女子姣好的名捕还会骂出这四个字。 无情冷冷的却有像没有感情地道:“你何曾放下过屠刀?纵使你已放下,从前杀过的人,做过的恶,欠的一切命债,没有这么轻而易举便算了的道理。” 他的如画的眉眼带着肃杀,接着一字一句道:“若你真能成佛,那就是天不公道,佛不公道。我会为世人讨一个公道。” 关重山毒蛇般的目光闪了两下,却不生气,想了一想,道:“还有这两个箱子里的东西,大捕头和三爷真的不看一看吗?” 追命歪了歪头,笑道:“你别想耍花样。不过我倒很好奇。” 他走上了前去,将其中一个箱子盖子拉开,霍然之间,一片白光,亮花人眼! 如白蚁一般密密麻麻的白影,分别打向他上中下盘,七十八处要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2章 第52章 影无踪迹! 这是蜀中唐门与老字号温家两位高手联手所创的一种淬了剧毒的厉害暗器。 追命识得。 他识得,是因为无情曾与他说过。 这是真正的暗器,在暗地里发出,用作暗算,又多又快,每一枚细针的毒性猛烈,只要划破对方一点皮——那人必死无疑。 追命一口酒猛然喷出,也只打落了一半的毒针。 还有一半毒针,速度不减,向着追命袭来! 追命往后退。 疾退。 他的身后是墙。 他撞在墙上。 眼见毒针立刻就要夺了他的命,他却连半点惊慌也无,半瞬不到,右腿已然扫出。 他当然不敢拿他的腿去碰那些毒针。 他的腿只是在空中扫了一个圈。 也是一个圆。 腿风仿佛利刃。 风刀将毒针逼退,同时只听一阵笃笃笃笃,以及紧接着一阵铮铮铮铮的声音响起。 无数不知名的暗器飞射而出! ——不知名,不是因为它们少见。 它们太快。 快到根本没人看得清这些金影银光究竟是何种暗器,当然无人知其名。 就是这些不知名暗器,与追命腿劲所带起的风刀,一同将余下的“影无踪迹”全部打落在地! 一道刀光遽然亮起。 关重山握着手中长刀,砍向的不是无情与追命。 而是自己。 当头一刀,砍自己。 追命出了一腿。 他这一腿才出之时,人还靠着墙,踢到半空之际,人已转瞬到了关重山的面前。 一脚踢飞关重山手中的刀! “想要畏罪自杀?”追命冷冷地道,“在我们面前,还不行。” 关重山低低苦笑了一声,无言。 他认为他的运气很不够好。 多年前本以为只是接了一桩简单的生意,杀一个普通的不会武功的人,谁知竟会惹上盗神。 而今来到襄阳,也只是想将他这些年唯一忧虑的事彻底解决掉,谁料反而令自己成为了名捕要擒拿的目标。 ——到了临死前,想拉一个垫背的也做不到。 于是,他任由追命出手封住了他身上七处要穴。 他没有闪避。 而屋内的打斗声音传到了屋外,守在房间门口的三剑一刀僮闻声以后即刻进门,见着满地暗器,叫了一声: “公子,三爷。” 这一地暗器,有一少部分是公子的,他们当然认得出,正要帮公子捡起,只见追命朝他们摆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影无踪迹”的毒性十分强烈,万一碰到这些毒针,可不是好玩的。追命没让这几个孩子冒险,只吩咐他们去给关重山戴上枷锁,随即自己弯腰,拾捡暗器。 无情仍如白衣观音一般端坐着,凝视追命的背影。 有血迹。 前夜追命为护凤飞与虞雪岫而受伤,尚未痊愈,方才背部一撞上墙,自然渗出了血。 无情右手轻轻一拍座位,随风而行,瞬息间已掠至追命身边,坐于地面,道:“我来吧。你先押他出去。” 追命想了一想,道:“好。” 离开山庄,天际暮色四合。 再一路将关重山押去了官衙大牢,太阳彻底落下了山,苍穹在逐渐变色。 江湖上赫赫有名、德高望重的大帅关重山居然曾做过杀手一事,登时在襄阳的官场引起了轩然大波,相信到了第二天就能传遍襄阳江湖。 无情、追命此刻在府衙与襄阳府众官员谈话。 时间渐逝,当无追二人与众官员告辞,今日该办的正事全部办完,苍穹也转为了深蓝色,几颗星辰簇拥着一轮明月。 长街上更万家灯火齐亮。 叶告兴奋地道:“这下,流影的杀手总算都伏法了。” 天底下的恶人那么多,但叶告最讨厌的便是那种拿钱杀人的杀手。 追命道:“没。” 叶告挠挠头道:“没?” 白可儿沉吟道:“那些杀手不是说,襄阳只是他们的据点之一吗?流影还有别的杀手在别处,如今逍遥法外着呢。” 何梵道:“那我们要离开襄阳,去逮捕余下的杀手吗?” 陈日月道:“可是盗神总不能不管,凤高明也总不能不管啊。” 追命笑道:“不用担心跑了凤高明,反正我们去哪儿,他就会跟着去哪儿。不过……”他偏头看向无情,“接下来,我们倒的确没有时间再去管流影的事了。” 无情沉思一阵,令何梵去找府衙当差的兄弟借来了纸笔。 他在一张桌前,灯下,写信。 追命手肘在桌上,撑着下巴看了会儿信上的字,道:“二师兄和四师弟最近手上没案子吗?” 无情将信纸卷起,放入一支小竹管内,召来白鸽,令白鸽带着信翱翔飞去,遂道:“我离开京城之前,接到过他们要回来的消息。目前,若无意外,他们手上应该没有其他案子。” 追命笑道:“只怕有意外。” 正如之前追命回京,连一天休息也不可得,便又离京。 这就是意外。 无情道:“二师弟和四师弟知道该怎么做。” 四大名捕常常遇到各种意外,打乱他们原本的计划。 这就是他们的人生。 他们习惯的人生。 可新的意外来了,新的案子来了,他们也从来不躲,不避,只会接受。 有意外,就解决。 有案子,就查就破。 而事有轻重缓急,如何安排,他们再清楚不过。 追命点点头,望向窗外天边已经飞远了的白鸽,道:“大师兄,这回我们从京城出来,也有一段日子了。” 无情颌首。 追命双眉微扬,道:“这次的经历,我倒一辈子不会忘。” 一旁三剑一刀僮听了,立即点头,十分同意三师叔的意见。 ——是啊,是啊,那晚在陈州余家灵堂发生的事,谁能忘得了?一旦想起公子遇到的危险,他们便心有余悸。 可是追命说的显然不是这件事。 他是带着笑容望向无情的,年轻的眼睛里有醉意,更有清亮。 无情不置可否,只道了一句:“该走了。” 飞身回到车轿,擦过追命肩膀时,无情看了一眼他背上的伤。 追命背部渗出的血,至今没有处理。 待离开府衙,穿行过繁华喧闹的夜市长街,回到驿站当中,四个叽叽喳喳总爱把话说个不停的小孩也各回了自己的房间,四周登时变得安静异常。 屋中灯火燃起,一点暖意。 追命进屋便倒了一杯水。 ——茶和酒都能令人清醒,在夜晚不宜饮用。 因此追命倒在杯中的是清水。 他将水杯递给了大师兄。 无情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只觉喉咙滋润了不少,道了声:“多谢。”即刻又说:“你去那儿坐着。” 追命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问道:“干什么?”但他却不待无情回答,便已从善如流地走去了床沿边坐下。 随后,他看见无情取出几样物件:有白色的绷带,有瓶装的“骨肉茶”伤药。 “上衣脱了,你该换药了。” 无情清冷的声音不带波澜地响起,旋即掠身坐到追命身边。 追命怔了一下,随即了然,眼中露出悦然笑意,道:“大师兄,麻烦你了。” 上药换药这种事,无情很熟练。 像他弹琴一般熟练。 两三下,几处伤已重新敷药包扎。 追命始终没再出声,这时忍不住又想起一个他曾经想过很多遍的问题: ——大师兄的手指怎么这么软? 追命一直想不通,练暗器人的手,是不应该这般柔软,没有一点茧子的。 ——那大师兄的唇是不是也这么软? 他突然地不禁又心猿意马了起来。 直到无情给他换药完毕,那又传进了追命的耳朵里:“行了。” 追命回过身,与无情相距只有咫尺,彼此均可闻到对方的呼吸声,还有对方身上的气味。 追命身上的气味,是松叶混合了蜂蜜,再加上一点淡淡的酒味。 而无情的身上呢?是微不可察的睡莲香气。 却又不同于一般睡莲。 它带着点冰雪里冷冽的味道。 很好闻。 追命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凑近了无情,片刻之后,又定住。 无情没有动,也没用移开视线,那双清澈宁定的眼注视着追命,道:“三师弟,你想做什么?” 追命嘴唇翕动,思索半晌,再次不由自主地结结巴巴道:“呃,我们……明天去九天阁?” 无情道:“是。” 追命道:“盗神说她会设下埋伏等着,我倒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埋伏。” 兴奋的好奇。 他对此是一点也不惧不怕,甚至还有期待。 无情不接话,依然盯着追命。 追命被看得发毛,道:“大师兄……” 这一句话未完,无情的右手已抓住追命的衣襟,凑上前去,吻住了追命的唇。 ——大师兄的唇确实很软。 这是追命的第一反应。 像花瓣,似羽毛。 追命呆住,心跳得要命的快。 无情轻轻一笑,道:“你不是说你不怕我吗?那既然想吻我,为什么不敢?” 追命舐了舐下唇,深深看着无情,沉默一阵。 而好半晌之后,他却倏地洒然一笑。 他点点头道:“大师兄,这做人最重要的是,坦诚面对自己,勇于承认不足。嗯,我承认了,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有点怕你……不过承认之后,就要改正。” 他伸手按住无情肩膀,也倾身吻向无情的唇。 是温柔的,也是绵长的。 一个吻。 窗外月光的清辉洒了满地。 这一天之中,他们办案,抓人,他们的一切相处,如同他们的往日。 但这一天的结束,又不同于他们的往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3章 第53章 翌日黎明,九天阁的门大开。 不见一人守着。 直到无情、追命与三剑一刀僮进了阁子一楼,大门刹时紧闭。 这座阁子仍如往日一般,布置得富丽堂皇,黄木的桌椅,名贵的摆设,毛绒绒的地毯,还有金瓶里的花散发出淡淡幽香。 一阵笛声忽而响起,在可容纳百人的空间里回荡。 悠扬的笛声。 极其悦耳,让人听了一会儿便不禁沉迷,只想听下去,继续听下去。 一直听下去。 即使听到后来,令人感觉身心都十分难受,也控制不了自己不去听这美妙的笛声。 追命按了按有些发疼的额头,旋即一笑,拍拍手,道:“人说梦笛书生金展年的笛艺天下无双,崔某今日居然能够得以聆听,实感荣幸。” 笛声似顿了一顿。 但这一顿,也只有一瞬。 它继续回响在这座空阔的阁子里。 无情端坐在轮椅上,脸色发白,额前有晶莹如露水的汗珠,不盈一握的腰身比竹还直,他深呼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箫。 笛声这下是完全没有停顿。 还吹高了一个音。 笛声里像是传出了嘲笑之意。 众所周知,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不但双腿俱废,也是没有内力的。 没有内力的人吹奏的乐曲声,怎么能够用作武器? 直到清越的箫声响起。 笛声这才一顿。 吹笛人也才一震。 无情一旦手按竹箫,吹奏了起来,他的神情就恢复他的宁、静、冷、漠,以及气定神闲。 他吹出的箫声也确实不含内力,甚至一开始轻轻的压不过笛声,然而越到之后,箫声越亮,越渐刚烈。 它竟像一把飞刀。 寒意凛凛、杀气腾腾的一把飞刀。 能直接割裂人的心脏。 吹笛人心口一疼,瞬间明了: ——当艺术达到至臻至极境界,它就可以控制人的情绪,根本不需要内力的辅助。 其实,武功本也是一门艺术。 这世间,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 就像无情的明器。 吹笛人心中极为佩服,差点便想扔下笛子,拉着无情讨论一番乐理。片刻后,他倏地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笛声一转,更添哀怨。 令百鸟也落泪的哀怨。 三剑一刀僮有些受不了了。 尽管无情的箫声穿云破石,也一直压制着金展年的笛声,可它偶尔的高音一旦传进了四僮的耳朵,就能令他们难受。 追命站在一旁,注意到了四个孩子的脸色。 他略一沉吟,仰头一口酒猛然灌下,不过须臾,带着酒意的潇洒诗句从他口中吟出: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抑扬顿挫,与无情的箫声相合,豪气干云。 萧与诗。 竟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吹笛人眉头一皱,一丝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全身力气尽消,不由地放下笛子。 三剑一刀僮只觉清风一吹,胸中浩浩快意。 他们歪过头,看着追命:原来三师叔念诗还能念得这么好听。 无情也收回了他的竹箫,神情一如既往的宁定,带点冷。 金展年擦了擦嘴角的血,叹一口气道:“四大名捕,果然名不虚传。” 追命接着喝酒,这回是慢悠悠的,随即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和我大师兄两个人对你一个人,是我们占了便宜。不过,这里还有小孩子在场呢,你的笛声太悲伤,他们听久了不好,我和我大师兄只能联手阻你再吹下去了。” 金展年喟然道:“就算三爷不出手,我也已是强弩之末。”他望着无情,好奇问道:“大捕头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无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无情只淡淡道:“阁下的惊梦曲,确实妙绝天下。但现在看来,你方才的笛声,与传闻中你的笛声,并不一样。你实际的为人,也与传闻中你的为人,并不相符。” 金展年问道:“不一样?不相符?” 无情道:“传闻中,梦笛书生的笛声孤清,然而刚刚我只听出了愁怨。传闻中,梦笛书生独来独往,为人桀骜,可是如今你为何要甘愿屈居他人手下做事?” 金展年沉默片晌,道:“我不是九天阁的人。我只是九天阁的顾客。” 无情思索微时,便立刻了然,道:“你想要向九天阁买一样东西,九天阁对你的要求是:对付我和我三师弟?” 金展年道:“不是对付。九天阁的人跟我说,只要我能阻止你们上楼,他们就可以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无情道:“你认为你能阻止得了?” 金展年道:“总要一试。我没想到……我败得这么快。”他再次忍不住问:“你刚才到底吹的是什么曲子。” 无情道:“有情风曲。” 无情在这时愿意回答金展年的回答。 只因他问了对方问题,对方已答。 他便愿意解答对方的疑问。 这是公平处事的方式。 无情为人讲究公平公正公道。 金展年默念了一遍:“有情风……”他笑道:“这曲名不错,曲子更妙,不过我以前从未听过,是大捕头自创?” 无情摇了摇头,道:“不是。”他的声音依然是冷冷淡淡的仿若刀锋,但眉眼中藏着的一点隐约的暖意,宛如刀花动人心弦: “是我和我三师弟所创。” 金展年“哦”了一声,惊讶地道:“三爷对音乐也有研究?” 追命原本一直在喝酒,始终没再作声,此刻闻言,才笑了一笑,道:“以前学过一点,不敢在阁下面前班门弄斧。你应该知道,崔某最厉害的——”他一只脚跨出一步,“是别的功夫。你还要拦我们吗?” 金展年道:“我拦不了,还有别人。” 他说完,退后一步。 只闻风声响动,四条人影从二楼翻身而下,站在了无情与追命面前,不发一言,即刻出手。 四个人,其中一人最为显眼。 因为他高大。 其他三人都比不了他的身形高大,可他的动作却居然十分灵巧,倏地一下飞到无情面前,整个人向无情撞去。 就像一座山向无情撞去。 而无情坐在那里,是那般瘦弱,似乎给撞一下,就能被撞飞。 他确实飞了。 飞得漂亮,身姿曼妙。 他是在那巨人还未撞到他之时,轻轻起飞,徐徐扬手,出刀。 一把飞刀。 打的却不是巨人。 刀刃的锋芒冷冽无匹,几乎是擦着巨人的脖子而过,继而突然打了个拐,转了个弯。 射向巨人背后的青衣人。 青衣人极矮,极瘦,若不看他的面容,单看他的个子,只当他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小孩子。 然而他拿剑的姿势,已绝对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一流高手的眼光也向来是一流的,但他看到这把飞刀以一种坦坦荡荡、堂堂正正、睥睨天下的气势向他射来时,他在心里还是不由赞了一声,叫出一个“好”字! 他更奇怪:他躲在这后面,无情是如何发现他的? 他来不及细思。 他要接下这传说中只有杀意没有感情的一记飞刀。 明器王的飞刀。 可是飞刀也不打他的身体。 只打他的剑。 刀剑相击,火光一亮,同时响起“铮”的一声。 竟相当好听。 银扇开合的声音更好听。 扇刃却锋利无比,向着无情身后刺去。 这时候,无情正在应对巨人与青衣人联手的第二轮攻击。 持扇人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潇洒的身影。 潇洒是他带给人的感觉。 谁也没看清追命何时到持扇人面前的。 追命这时还喝着酒,笑道:“你们怎么都不愿意找我?” 持扇人一袭长裙,明眸皓齿,分明是个漂亮姑娘,她的眼睛盯住了追命,道:“三爷受了伤?” 追命仿若朗星的双目轻轻一眨,也打量了对方微时,道:“哦,你们是因为我身上有伤,所以不愿意和我打?” 持扇人道:“你一定要和我们打,那我们就只有得罪了!” 一个“了”字才落,她将手中扇子一扇,一团火焰居然从她扇中涌出,径直向着追命而去! 若扇中射出是暗器,追命一口酒箭喷出,无论是什么暗器都只有落地的后果,然而面对来势凶猛的火焰,酒是根本没用的。 除非,避开。 追命可以以他的绝世轻功迅速避开。 偏偏追命不想避。 追命骤然扫出一腿,腿风宛如飓风,火焰竟刹时熄灭。 追命的腿,继续往前踢去。 一道亮光则在这时冲向追命的背部。 亮光是刀光。 刀的气劲,刀的威力,全部包含在这一记刀光里。 可是追命的腿却踢了过来。 明明追命的腿此时是往前踢的,但只一刹那儿的时间,他的腿竟能像一件兵器似的从完全不可能的角度踢到刀光。 刀者右手一麻,旋即紧紧握住刀柄,蓦地与持扇人并肩站在了一起。 刀者与持扇人还欲联手再次攻击。 忽听一声“咣当”。 一把剑落在了地上。 青衣人的剑。 巨人停步。 持扇人叹了口气,收扇。 刀者愣了一下,也收刀。 “我们输了。” 他们说完就走。 无情道:“慢着!” 五人缓缓地回过了身。 金展年道:“我就知道,我们一旦输了,我们走得就没那么容易。” 无情没有理他,湛湛目光在另外四人之间扫过,冷冷地道:“这样的扇功,这样的风姿,除了‘银扇娘子’沈晴菱之外,不可能作第二人想。”不待持扇人回答,又盯准了刀者,继续道:“阁下的刀法凝聚胆气,独具一格,想来是人称‘八胆一刀’的江浩溉?” 追命接着笑道:“还有这位兄台的轻功身法,又快又灵,堪称奇妙,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应是江湖上的‘小青鸟’余子俊。至于这位老兄,那就不用猜了,你的山山神功使得这般好,非‘大山压顶’鲜于英龙莫属。” 四人一震。 他们的震动,不是因为无情与追命能认出他们。 在江湖武林里,通过一个人的武功,认出一个人的身份,不是难事。 只不过,适才与无情对决的并非沈晴菱与江浩溉,与追命相斗的也不是余子俊与鲜于英龙。 ——原来他们还能在打斗中关注另一方的战况? 沈晴菱冷哼一声,道:“知道了我们的名字,是要把我们关进大牢吗?” 无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接着用平板的、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问道:“你们来九天阁,是想要买什么东西?” 五人并不答。 各自沉思了一会儿。 余子俊狐疑道:“大捕头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追命靠着轮椅,又喝了一口酒,笑道:“我大师兄不问这个,怎么知道应不应该帮你们,怎么帮你们?” 五人一怔,齐齐脱口道:“帮我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4章 第54章 无情与追命说话的声音皆是又清又亮,极为好听。 大厅里的五个人面面相觑,却都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追命笑道:“你们想要的东西,如果不是拿去害人,我们倒可以帮你们去问问九天阁,怎么样才能卖给你们。” 对面五人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半晌,沈晴菱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帮我们?” 追命一边喝酒,一边似在认真思考,随即悠悠笑道:“大概是为了感谢,感谢你们因为我受伤,一直不愿和我打。” 沈晴菱不理解地皱眉,道:“但现在我们已经发现,你受了伤,我们也打不过你。” 况且,他们方才是抱着先制住无情,再威胁追命离开的心思。 无情淡淡一笑,语调平静地道:“也是因为你们始终没有对我们下杀手。” 鲜于英龙道:“九天阁本来也没有让我们杀你们,我们又何必下杀手,与神侯府结仇?” 金展年接着问:“就因为这两点,你们就要帮我们?” 追命道:“也有其他的原因,不过……”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我和我大师兄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我们过会儿再聊其他原因吧?现在你们可以先在这里歇一歇。” 无情道:“你们也最好先在这里想一想,待会儿怎么告诉我们,你们向九天阁买物都是为了什么。” 这个残废孤清的青年,在这时候说话的语气态度,也还带着高傲。 实在不像是准备帮人的态度。 偏偏他的高傲已然升华成一种气质,一种境界,众人看着他,生不起来气。 众人沉默,沉思。 追命已推着无情的轮椅上楼了。 临走前,无情吩咐三剑一刀僮留在了此地。 轮椅“燕窝”底部设有机关,能方便地上得楼梯。二楼数间房的大门紧闭,唯有其中一间房的门是开着的。 空旷的房间,三个人。 凤飞,虞雪岫,还有一个躺在床上的人。 那是一个老者,他的眼睛紧闭,没有知觉,几乎像一个死人。 无情与追命差点以为他是一个死人。 但老人的身上没有死味。 死人的身上却都有一种死味,无情与追命对这种味道很熟悉。 凤飞正用白巾擦着老者的脸,动作轻柔,珍重。 无追二人没有作声,等了她一会儿。 直到窗外的雁已叫了好几声,她终于放下白巾,回过身来,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猜出来他们可能拦不住你们。” 追命道:“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联手?” 凤飞道:“我受了伤。” 追命道:“我也受了伤。” 凤飞道:“我的轻功能与你们一比,但我的武功比不上你们。” 无情道:“你当年盗遍江湖,凭的不仅仅是轻功武功。” 凤飞想了一想,转首看向挂在墙上的一把宝剑,喟然道:“我现在老了,没有动剑的心,可我年轻时的剑法不差。只不过,偷盗不需要武功有多强,当年我能在众多的武林高手之间来去自如,凭的除了轻功,还有迷魂术。” 追命扬扬眉,道:“迷魂术么?我在袁翼那里见识过了。” 凤飞道:“袁翼……他还好吧?” 追命道:“他倒也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不过毕竟是触犯了大宋律法,得到牢里待一阵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放出来。” 凤飞道:“他的迷魂术根本没有练到家,连入门都算不上。” 追命道:“那你一定练到家了?你为什么不对我们使这功夫?” 凤飞并未立即作答,反倒看向无情与追命的眼睛,许久许久,道:“因为我知道对你们使迷魂术没有用。” 无情道:“哦?” 凤飞道:“你们的眼睛很清澈,是不可能受迷魂术控制的。” 这答案令无情与追命意想不到。追命闻言更是呆了呆,头一次好奇起自己的眼睛长什么样。 可是这里没有镜子。 他咽下一口酒,下意识地看向无情的眼睛。 无情的眼眸既清也亮,既宁还灵。 宁与灵,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他那澄澈的眼神里呈现,还带一点薄冰的凉意,却不冻人。 是很舒服的凉意。 仿佛是初春才消融的冰溪,越过山石,可以照得见世上一切污秽,但它仍然永远是明净的。 无情稍稍偏了偏头,正好看到追命眼里的那一抹醉意。 醉意里有清明。 为什么一个几乎每时每刻都喝得醉意朦胧的人,会有一双世间最清明的眼睛,与一颗世间最清醒的心? 然而正是最深的黑夜,才会有最明亮的星辰。 凤飞长叹道:“我的迷魂术不是每一次都有效的,它曾经就失效过一次。”她转过了头,看向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老者,续道:“所以我知道,它对你们也一定会失效。” 无情道:“是顾怀丘?” 他是在问什么? 问躺在床上的人是顾怀丘?还是问凤飞所说的那个人是顾怀丘? 凤飞只道了一个字:“是。” 追命道:“他这是中了毒?” 凤飞道:“这些年来,我成立九天阁,以物换物,就是为了寻到‘鬼眠’的解药。” 无情道:“给顾怀丘下毒的凶手,你可有查出来?” 凤飞点点头,用一种包含着狠厉的口气道:“那个人,我已经杀了。” 追命道:“但是当年杀尽顾家二十七口人的凶手,恐怕不会是你知道的那个人吧。” 凤飞霍然色变,当即看向追命,提高了音量问道:“你……你怎么知道当年顾家死了二十七口人?” 追命道:“当然是有人跟我们说的。” 凤飞道:“谁?” 无情道:“关重山。” 凤飞一惊,手撑在桌上,思索半晌,却又不觉得意外,她一字一句道:“杀顾家二十七口人的,也是关重山?” 追命道:“他曾经当过流影的杀手。” 凤飞的面孔越发严肃,握紧了拳头。 虞雪岫脸上表情也变了几变,却始终无言,见状走到了母亲的身边。 无情道:“现在,我们需要你将当年顾家灭门一案的细节告诉我们。” 凤飞苦笑道:“你们不是已经都知道吗?” 追命道:“我们目前知道的,都是关重山交代的,所以我们才要你的叙述,与关重山的供词对照。” 凤飞徐徐地坐了下来,双眉皱起,深思了一会儿,叹道:“你们不但在之前救了我和雪岫,现在还帮我报了仇,我确实得感激你们。” 她叹气时,眼边皱纹更多,神色也更苍老。 她如今确实老了。 但她也有年轻的时候。 世上所有老人,都有年轻的时候。 年轻时的凤飞,曾经满天下地跑,只要见到了喜欢的珍宝,不管是珍宝的主人是谁,她要偷,便一定偷得到。 顾家曾是名门望族,却并非武林世家,府中近三十口人皆不通武艺,凤飞本无意在这样的人家行窃,偏偏她听说顾家的大公子有一块千年暖玉——这让她立刻有了将暖玉据为己有的兴趣。 凤飞向来爱玉。 她是在一个深夜进了顾府的门,见到了顾家公子的面。 可是她也未曾想到,她的迷魂术在这位不会武功的顾家公子的身上失了效。 她没有偷到顾家公子的暖玉,却被顾家公子偷走了心。 凤飞回忆到这儿,终于笑了,道:“我和他成亲以后,他便给我讲了许多大道理,不但不让我再去行窃,还劝我把以前盗窃的财宝拿出来,修桥铺路,救济穷人。我听了他的话,从此退出江湖,但偶尔难免手痒,还是会去盗点贪官污吏的不义之财。一直到我和他的孩子出生,我都是这样生活。” 追命听到末句,眉梢一挑,看了虞雪岫一眼。 凤飞道:“雪岫是我的义子。” 无情道:“你和顾怀丘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凤飞犹豫了一下,方道:“他叫凤鸣,凤鸣岐山的凤鸣。怀丘曾说,我和他的第一个孩子,一定跟我姓。” 无情与追命对视了一眼。 追命又喝了口酒,道:“你继续说。” 凤飞道:“从凤鸣能走路起,我就教他武艺,再等他长大一点,我有时也会带他出门,一起去盗那些贪官污吏的财宝。每一次,怀丘他都会在家里等着我们。” 她说到这里,眼里露出悔恨,停顿了片刻,呷了一口虞雪岫给她递来的茶,才又道:“那一天,和往常一样,我又带着凤鸣出门去玩,两天过后回到家中,看见的却是……满地的尸体。” “但那些尸体里,没有怀丘。我向左邻右舍打听发生了何事,其中一个街坊告诉我,他亲眼看到一群强盗洗劫了我家,是他带人拼死救出了怀丘,只是怀丘中毒已深,幸而他有解毒的办法。” “我当时便对他的说法有所怀疑,可是听见他能救怀丘,我也只有求他。谁知道,他居然要我答应他的一个要求,才肯救人。” 时隔多年,凤飞衰老的眼睛里仍有怒火。 “他要我嫁给他。” 无情忽然道:“那个人的名字叫施作?” 凤飞道:“大捕头确实已经知道了不少。”稍稍一顿,一声冷笑:“哼,施作很明白我和怀丘的感情,如果怀丘死了,我也还是怀丘的妻子,所以他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要挟我。可惜,他错把我当成寻常女子了。我一听他这个要求,直接抓住他,逼问他一番便知;杀害顾家二十七口人的杀手,是他花钱雇的;怀丘所中之毒‘鬼眠’,自然也是他花钱买的。” “血债血偿,我知道真相之后,当然也——杀了他。” 最后三个字,她沧桑的语音里依然带着狠。 无情蹙眉道:“你就这样杀了他?” 凤飞道:“难道还要我留他的命吗?” 追命道:“我大师兄的意思是——你没有让他交出‘鬼眠’的解药?也没有让他交代他雇的杀手是谁?” 凤飞道:“他没有‘鬼眠’的解药。他一开始说让我嫁给我,就给怀丘解毒,不过是他骗人的话。至于他雇的杀手……他并非江湖中人,在与那杀手交易结束之后,他也不知道杀手的去向。”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鬼眠’的解药,而寻找那杀手下落的事,我反而放到了一边。” 窗外苍穹的雁又叫了一声。 叫得哀切。 无情与追命有许久未再出声,暗暗沉吟,思考。 风将屋内珠帘吹得一动。 桌上花瓶里的花儿也摇了一摇。 无情道:“你当年杀死施作之后,是否也留下了一根金色羽毛?” 凤飞诧异地看着无情,道:“你怎么会知道?” 追命这时谁都没看。 只看桌上花瓶里的那朵花。 他还闻了一闻。 ——人站着没动,只鼻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花的味道,果然与袁翼假冒盗神行窃之后留下的金毛羽毛的味道,一模一样。 无情道:“如果不是因为你留下的羽毛,关重山又怎会知道,他所害之人的妻子,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盗神?” 凤飞皱眉道:“我的确留下了一根羽毛,还留下了一行字,说明了我杀施作的原因。” 无情道:“但施作之死,在江湖上并未掀起风波,无人知晓是盗神所杀,说明你留下的字已被人抹去,你留下的羽毛也被人拿走。” 凤飞了然道:“是关重山。” 追命忽问道:“你的羽毛,和你的花,有什么关系?” 凤飞道:“花?哈,你们的观察力倒真不错。那花叫金凤凰,是我和我师兄少时学艺住的谷底才有的一种花。我因为很喜欢这花,所以提取染料,染在了羽毛上,作为我的标志。” 追命道:“难怪,关重山和凤高明之前都完全相信前些日子在襄阳作案的盗贼就是昔年盗神。” 凤飞道:“凤高明?” 追命不答,视线投向无情。 无情话锋一转,问道:“为什么我们一直不见令郎凤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5章 第55章 凤飞垂下了眼帘,她的脸色在灯下显得越发昏黄,是日照西山的沧桑。 她沉吟道:“凤鸣与你们要查的案子无关,不必说他了吧。” 无情道:“不,关于他,你必须得说。这很重要。” 凤飞不解地道:“重要?” 追命道:“如果我们没有猜错,令郎是否在少时就与你分开了?” 凤飞狐疑地看着无追二人,点点头。 追命道:“那你当然得说。我们有一个猜测,得你等说了,才能确定。” 凤飞心中思绪转动,考虑了半晌,却是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们可听说过‘鬼眠’此毒?” 追命道:“略有耳闻。中了‘鬼眠’的人,会昏迷七天七夜,若七天之后,还无解药,必死无疑。” 可是顾怀丘到现在,也还没有死。 却也没有醒。 凤飞道:“要在七天之内找到鬼眠的解药,这太难了,幸而我曾经在一本古籍里看到过对一种神药的描述,那药唤作月仙子,传说能解百毒。” 无情道:“所谓的解百毒,能解的也只是普通之毒,若遇上的是奇毒,月仙子并无彻底解毒的功效,不过却能吊住中毒者的性命。” 凤飞道:“大捕头果真博学多闻。是,你说得没错,但能吊住他的命也好,鬼眠的解药我可以慢慢去找。于是我先去寻‘月仙子’下落何处,总算在七天之内让我查出来,那月仙子收藏在一位叫做虞古的江湖人手里。”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顿。 虞雪岫还依偎在她身边。 “我本打算直接去虞家偷走月仙子,谁知到了虞家才发现,虞古正被仇家追杀。我找不到月仙子,只好前去相救虞古,因此被人围攻。” “那是在一处悬崖边上,凤鸣当时跟着我在一块。我杀光了几乎所有的敌人,救下了虞古,可是鸣儿却被敌人打下悬崖。” 她的声音平稳。 眼中也没有泪光。 或许是这些年的眼泪已经干涸? 她只是继续道: “虞古虽被我救下,然而也已身受重伤,回天乏术,我要他告诉我月仙子在哪里,他却要我先答应他一件事。” 她停下来,不再说话。 虞雪岫则接着道:“虞古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向我娘要求的事,是让我娘照顾我长大。” 凤飞拍了拍虞雪岫的头。 对于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来说,凤飞这些年来也确实将虞雪岫当亲生孩子来养。 无情对此毫不意外,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却是问道:“你后来可有下崖寻找凤鸣?” 凤飞道:“崖下是一条大江,滚滚波涛,我接连三天在江里寻找,可始终没有找到……” 无情道:“所以,你没有看到他的尸体。” 凤飞疑惑道:“大捕头问此话何意?” 无情没有作声,抬眸看向追命。 追命走出了一步。 他走到了虞雪岫面前,道:“虞公子,可否借剑一用?” 虞雪岫懵懂地转了一下眼珠,见母亲没有反对,便“哦”了一声,将腰间的长剑解下,递与追命。 追命倏地按剑出鞘,使出了一记剑招! 剑影茫茫一片,恍若凤凰展翅! 他于剑法并不擅长,这一招虽看起来漂亮,但其实威力不大,却仍令凤飞瞬间站起。 追命笑了,将长剑还给虞雪岫,继而道:“看来凤阁主对一招很熟悉。” 凤飞道:“谁教你的这一招。” 追命道:“没人教,但我之前见过这一招,所以记了下来。不过我知道,我使的只是徒有其形而已,破绽应该很多吧?” 凤飞道:“已经有五六分像了,三爷的记忆力真不错。你之前是见雪岫使过?” 追命摇了摇头,反问道:“这一招,除了你和虞雪岫,还有谁会使?” 凤飞道:“这是我自创的剑法,我只教过凤鸣和雪岫。” 追命道:“你确定?” 凤飞道:“我确定。” 虞雪岫低着头沉思半晌,忽扯了扯凤飞的袖子,小声道:“娘,我也看过这一招。上次我和大捕头、三爷去无忧山庄,见到一个蒙面人要杀关重山,使过这一招。”他顿了下,又道:“那个蒙面人是真的会这一招,连心法也会。” 凤飞听罢没有言语,没有任何举动。 她的脸上无悲亦无喜。 仿佛呆滞。 良久,她才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无情与追命。 无情道:“是凤高明。” 凤飞霍地坐在了椅上。 她身体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全部抽走,不得不跌坐到椅上。 天空兀自地蓝,云朵兀自地飘。 室内长久地静默。 她终于开了口,道:“你们今天来,是抓我的?” 无情颌首。 凤飞道:“那请答应我一件事,抓我之前,让我和凤……凤高明见一面。” 追命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凤飞道:“什么事?” 无情道:“鬼眠的解药,需要找到。” 凤飞诧异地道:“你们要找鬼眠的解药?为什么?” 追命道:“解药的作用只有一个,当然是解毒,救人咯。” 凤飞愣了愣,依然不可置信地道:“救人……为什么?” 无情道:“因为顾怀丘是好人。” 无情说得毫不犹豫,说得平静但坚定,但却不再说“好人该有好报”这句话。 纵然顾怀丘现在就醒过来,那他也失去了二十余年的光阴。谁能在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竟已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垂暮老者,会不震惊愤怒难过? 这算什么好报! 这世上有太多好人是没有好报的。 这世道也是没有公平可言到底。 可是无情仍然追求公平。 如果好人没有好报,那也不该有恶报。不应该发生的恶若是发生了,无情就要阻止它继续发生下去。 凤飞喃喃道:“好人……” 追命低下眼帘,看了无情的侧脸好一会儿,最终,喝下一口酒,才又将视线移向凤飞,郑重地道:“好人没好报,就让我们来替天行道吧。” 凤飞道:“你们……” 追命忽而一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也想问问你。” 离开二楼,是一炷香时间之后。 一楼大厅的门窗紧闭,但蜡烛长燃,始终亮亮堂堂的,金展年等人没有离去,正在窃窃私语,见着无情与追命,登时安静。 无情端坐在轮椅上,腰杆挺直如一卷竹简,首句话便问:“你们想好怎么说了吗?” 对面的五人还是以沉默做回答。 可他们的嘴唇动了几动。 桌上铜灯的火焰也同时跳跃了好几下。 金展年突然道:“好,我说,我来九天阁是来买金砂茶的配方,我母亲身患重病,必须以金砂茶入药,才能治病。所以,大捕头,崔三爷,我不得不答应九天阁对付你们。” 无情点了点头,一弹指,一张素笺飞到了金展年的手里。 金展年道:“这是……” 无情道:“金砂茶的配方。”他不待对方有所表示,又立即道看向另外四人,道:“该你们说了。” 四人互相望望。 余子俊骤然站出,道:“我是为了我的结义兄弟,他上个月去追杀一名采花大盗,那采花大盗虽被他杀死,他却也中了对方一枚带毒暗器。我来九天阁,是来替他买‘断心’的解药。” 无情面无波澜,气质自始至终是沉静的,只是再次一弹指。 又一张素笺飞到余子俊手中。 鲜于英龙身材高大,心却直,见状即刻道:“大捕头,崔三爷,我来九天阁,既不是为了父母亲人,也不是为了兄弟朋友,我就是为了我自己。我多年前受了破元拳的伤,当初虽是治好了,可却留下了后遗症,现在越来越严重,时不时就要痛上一回。前不久有个大夫跟我说,我这伤可以用‘蕊焰’之毒,以毒攻毒。” 追命道:“‘蕊焰’对破元拳的确有以毒攻毒的疗效,不过若服下‘蕊焰’,你的一身内力可就要不如从前了。” 鲜于英龙像是没听见追命的话,只顾说自己的:“是,我是为了我自己,才答应九天阁对付你们的,你们不愿意帮我也正常。” 追命噗嗤一声笑了。 “对。”他笑着点点头,喝了口酒,说道,“我们的确不愿意给你‘蕊焰’的配方。” 话落就出腿! 身形潇洒,腿却狠厉! 鲜于英龙来不及反应。 追命的轻功本就是天下第一快,何况鲜于英龙根本没有想到追命会在此时突然对他出腿。 这一招,是无双无匹的一招。 追命的足尖点住了鲜于英龙身上穴道。 “偷——”还有一个“袭”未出口,他已说不出话。 追命站在鲜于英龙铁塔一般的身前,一只手扣住鲜于英龙脉门。 这一下,变故突生,其余四人都惊了一惊,正要出手相救,转念想到自己才受了无情、追命的恩惠,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情很平静。 平静得似是提前知道追命会这样做。 他在这时转过头,看着沈晴菱,道:“你呢?你想要向九天阁买‘忘愁’的配方,是为了什么?” 沈晴菱思索微时,道:“传说‘忘愁’服用之后,可以令人忘记一切烦恼之事。” 无情道:“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东西,也不可能这样的东西。‘忘愁’服用之后,人只会慢慢变得痴傻。” 沈晴菱怔住,眼睛的光渐渐消失了。 无情道:“你有烦恼之事?” 沈晴菱略有迟疑,片刻后道:“我妹妹……我妹妹她之前被人欺负过,从那儿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好,我希望她能把那件事忘掉。” 这本是一件沈晴菱不愿说出来的事。 之所以决定告诉无情,是她抱了一线希望,无情能够帮她想到办法。 无情道:“这件事,我没法帮你。” 案子可以破,但罪恶给受害人带来的伤害,纵使是智计百出如四大名捕,也无法令受害人忘却。 沈晴菱长叹一口气。 无情道:“伤害你妹妹的人是谁,你可知道?” 沈晴菱道:“那人当初蒙着面,但我一直有在查……” 无情道:“好,这案子,我和三师弟会查。” 沈晴菱奇道:“你不是说,你没法帮我吗?” 无情道:“因为那件事,我确实帮不到你。但我是捕快,接案破案,是我的职责。” 沈晴菱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相貌清俊的年轻名捕。 谁也没再作声。 直到突然的一声大叫打破了大厅的安静。 大叫是由鲜于英龙发出的。 追命已松开了扣住鲜于英龙脉门的手,也解开了鲜于英龙的穴道,可是他的脸色不禁有些发白。 他却还是在笑,一边喝着酒,一边笑得轻松惬意,道:“以毒攻毒这种法子虽然能治伤,但对身体伤害实在不小,我是深有体会的。所以,‘蕊焰’的配方真不能给你。” 鲜于英龙大山般地立着,只觉浑身舒泰,心底疑虑更多,几乎是吼叫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治伤?” 追命在回答问题之前先喝酒。 葫芦里的酒,他一口一口地喝。 他惨白的脸这才逐渐恢复了血色,然而正要开口,忽闻身后破空之声陡来,他蓦地回头,伸手一抄,抓住一个小瓷瓶。 无情朝他弹去的一个小瓷瓶。 而无情依然端端正正坐于轮椅之上,十分宁静。 追命冲着无情微微笑了笑,倒出瓷瓶里的药丸,和着酒咽下去,才道:“为什么帮你们嘛……之前我和我大师兄已经解释过两个原因了,还有一个原因:你们在江湖上都素有侠名。” 他顿了下又道:“我和我大师兄干的既是捕快这行,平时对江湖上的朋友都有去尽量了解,我知道你们在江湖上素以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为已任,那你们嘛……” 他的语调一直带点漫不经心,可众人听到最后,竟越觉心热。 “那你们,就应该有好报的。” 金展年、余子俊、沈晴菱、鲜于英龙四人深呼吸一口气,不约而同俯身一拜。 “多谢。” 追命道:“‘谢’字就不用说了,这些配方也是我们从九天阁那里拿的,算是借花献佛。”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忽盯向了没有任何动作的江浩溉。 江浩溉道:“大捕头,三爷……” 追命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差点忘了还有老兄你,你要劈神刀法的秘籍,是为了什么啊?” 江浩溉道:“我是……我是为了……” 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出来。 无情见状剔起一只眉,语音清锐,道:“你说不出来,我可以替你说。” 江浩溉道:“不,我不要秘籍了——” 无情未理会他,冷然截道:“劈神刀法是极天剑法的克星。江湖上,会极天剑法的只有一人。” 追命道:“那个人,以前是你的朋友,现在是你的仇人。” 无情道:“而你之所以会和他结仇,是因为你曾偷盗了青屏山庄的镇庄宝刀,他知晓以后,与你绝交,且将此事告知了青屏山庄的庄主。” 追命再次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你既然有胆子到我和我大师兄的面前来,那就干脆投案自首了吧?” 江浩溉也笑了。 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笑完,就跑。 立刻施展轻功身法就跑! 追命无奈叹了口气,站着没动,望望无情,便继续喝酒。 三道白光,既惊且艳,不可一世,蓦地打中江浩溉背上三处穴道! 刀客瞬间无法再动! 无情与追命愿意去帮助所有应该帮助的人。 却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 此时此际,笛声再度响起。 与之前哀怨的笛声不同,金展年在这一刻吹出的笛声优美,令人舒心。 宛若春天的风。 春意在人间。 无情与追命稍稍侧首,看向金展年,明澈的眼睛里皆露出了隐约笑意。 有情在人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6章 第56章 接下来的日子,无情开始调查沈晴菱妹妹的案子,追命则追查起流影杀手集团在襄阳城所做的其余杀人买卖。 这两件事对他们而言,都不算难办。 不到两日,无情查清了凶手,抓获了凶手,结完案,与沈晴菱告别,正是霞光满天的黄昏。 这一天的襄阳城游人如织,鸟鸣与人声喧哗。无情难得有闲暇,绕了个路,乘轿先去了城中极有名一家酒铺,买了一坛襄阳最有名的酒“刘伶醉”,这才回到驿站。 驿站房间里,不见追命。 见到了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满满一桌子的饭菜,看起来似是盛宴。 三剑一刀僮午饭吃得简单,到这儿也确实饿了,欢欢喜喜跑到桌边,眼中的兴奋光彩却迅速消失。 白可儿道:“怎么都是素啊?” “大鱼大肉吃太多了,对身体不好。你们偶尔也该吃些清淡的。” 追命端着一盘春笋,从门外走进来,将手中盘子放到桌上,笑道:“大师兄,我就估摸着你这时候该回来了。” 无情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又抬眸看了一眼追命,虽未说话,脸上已有了淡淡笑意。 这让他平素的冷凛气质尽消,整个人变得放松。 他靠在了椅背上,笑着看眼前这个远比自己年长的师弟开始与四僮玩闹。 何梵小声嘀咕道:“四爷也喜欢吃肉啊。三爷您平时怎么不跟四爷说吃肉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陈日月也道:“还有酒喝多了也对身体不好啊。三爷,这坛酒您还要不要喝啊?” 追命拍了一下师侄的脑袋,道:“你们四师叔今天不在这儿。况且,他跟你们可不一样。他平日比你们忙得多,累得多,本来就应该多吃些肉补身体。”说完将视线投向叶告怀里的酒坛,扬眉问道:“这酒是你们买的?” 叶告道:“是我们一路抱回来的。” 追命接过酒坛,道了句:“那就多谢你们了。” 继而话落,他不再理会这四个孩子,冲着无情一笑,十分郑重地道: “多谢大师兄。”又顿了顿,“大师兄,你上次不说想尝尝我的手艺吗?这是我借这儿的厨房做的。” 四僮本还满脸写着不高兴,听到追命末句,当即闭嘴,不再抱怨。 ——这既然是给公子做的,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况且,以往在神侯府中,二师叔下厨的次数倒是不少,可他们却从未见过三师叔下厨。 他们还真想尝尝三师叔所做饭菜的味道。 追命对吃素有研究,他做的素菜竟也确实不错。 三剑一刀僮吃了几口,眼睛一亮,吃得有滋有味,再不嫌弃没肉。 追命吃到一半,则托着下巴,看向无情,忍不住询问起了无情的评价:“大师兄,跟我们上回在素乐楼吃的素宴比怎么样?” 无情想了一想,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追命笑道:“罢了,大师兄,你既然都这样问了,那我也猜得出你的真话是什么了。” 他并不意外无情的真话。 他的本职工作是捕快,若是厨艺比素乐楼的厨子还好,让那些大厨知道了该如何自处? 然而追命想到这儿,不禁突然生起了一个念头:二师兄的厨艺倒确确实实比京城许多名厨的厨艺还要好。 ——说来,他的三位师兄弟,都有无论研究什么便精通什么的决心毅力。 追命由衷敬佩他三位师兄弟的这一点。 但不想学这一点。 追命只想在查案破案这件事上竭尽全力,不辜负天下百姓的期待,做到无愧于心。 而至于别的一切技艺,他虽一直很愿意、乐意去学习研究,可大都是抱着一种玩乐的态度。 他正沉吟着,忽听无情道:“比起素乐楼的是有不如。不过,我更喜欢今天这顿饭。” 追命道:“这是真话?” 无情道:“是。” 追命笑了起来,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他研究素食,又不是准备去酒楼当厨子,只要大师兄说喜欢,在他看来便够了。 他道:“嗯,大师兄,那等回家了,我再做给你吃。” 无情挑起一只眉,道:“你有这个时间吗?” 这话倒把追命问到了。 今天这桌菜,也是他好不容易忙完了流影集团的案子,才忙里偷了一个闲给做的。明天,他绝对再没有这个空。 而即使回到了京城,他们在刑部待的时间,恐怕也远比在神侯府待的时间多。 所以,下一次有空,也不知又得等到哪一天。 追命拍开“刘伶醉”酒坛的泥封,将琥珀色的酒液倒进葫芦里,仰头喝了一口,他的眼波也似酒波,悠悠道:“还有几十年呢,总有时间吧。” 他们还有半生的时光可以共度。 无情静静地看了追命一会儿,双眉轻舒,笑意似云破月明,点了点头。 这顿饭吃完,四僮主动去收拾了碗筷,无情与追命才坐在窗边,接着交流这两日各自办案的情况。 “我昨儿寄信问了一位老字号的朋友,今早回到他的回信——”追命道,“‘鬼眠’绝对不会是老字号温家研制的毒药。” 在大宋武林,论起研毒制毒施毒,没有谁能强得过老字号温家。 可是“鬼眠”的毒性之强,已完全不输于老字号的许多毒药。 这让无情对这毒有了更强烈的好奇心。 无情不喜欢毒。 他尤其厌恶在暗器上淬毒。 所以,他反而须得如同了解世间一切罪恶一般,去了解世间一切毒。 他对“鬼眠”了解的却还是不多。 只知道,在二十多年前,还有两桩案子的死者,皆是中了“鬼眠”而死。而目前他们已查明,那两桩的凶手,也是“流影”的杀手。 无情道:“看来,‘鬼眠’的流传源头便是‘流影’?” 追命道:“确切地说,‘鬼眠’只属于‘流影’的一个杀手,他当初将这毒给了他的组织一些,但毒药配方和解药配方都还留在他手里。可惜,那名杀手早就死了,而这些年‘流影’也早就把‘鬼眠’给用光了。” 无情道:“他是怎么死的?” 追命道:“不知道,突然有一天就死了,死在了他自己的家里。但一个杀手死了,不会有人替他报仇,更不会有人报官。”顿了下,又问道:“大师兄,你可猜得出这个杀手的名字?” 无情道:“我不猜,你直接说。” 追命笑了一笑,道:“他叫会兰昼。” 无情肃容道:“会兰?” 追命道:“是,他姓会兰。” 会兰是一个姓。 却不是大宋人的姓。 这个姓,属于女真族。 金国女真。 无情神色微凛,沉思片刻,道:“如果‘鬼眠’是他所研制,难怪凤飞创建九天阁这么多年,也寻不到‘鬼眠’的解药配方。” 九天阁几乎搜集了大宋武林的所有毒药解药配方,谁又能想到“鬼眠”的来源地竟极有可能不是大宋? 不过,既然现在他们已知道了此毒的真正来源地,那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只要能救一个人的命。 能救一个好人的命。 纵然是须到大宋境外的金国一趟,无情与追命也无畏惧。 况且,如今无情与追命也疑惑: ——一个金国人跑来大宋当杀手,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无情与追命心照不宣,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搞清楚。 又多了一件事。 一件麻烦事。 两人依然是如往常一般平静、冷静、气定神闲,正要商讨下一步行动,忽见三剑一刀僮快步进屋,招呼了一声公子与三师叔,旋即道: “外面有一个人,要见公子和三爷,他说他知道公子和三爷在找‘鬼眠’的解药,他刚好知晓配方。” 无追二人相视不言。 心中的想法却是完全相同: ——这太巧了。 追命摸了摸下巴胡茬,向无情道:“嗯,我这两天确实问了几个江湖同道,还有几个六扇门的同行,向他们打听了有关‘鬼眠’的情况,可惜一无所获。” 不过因此缘故,他与无情在寻找“鬼眠”解药之事会传出去,也就不奇怪了。 追命问道:“他有说他是谁吗?” 白可儿道:“说了,他说他叫步良存。” 这的确是江湖上一个制毒高手的名字。 尽管他不姓温,不属于老字号温家,可他制毒施毒的手段也绝对称得上高明。 追命摇摇葫芦里的酒,又仰头喝了一口。 无情的双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白皙的手指修长。 他沉静地道:“请他进来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7章 第57章 步良存进门以后,红日已落,夜幕降临,星子在天空闪烁。 他拱手,与无情、追命二人打了招呼,寒暄两句之后,便直言道明了来意:他确有“鬼眠”解药的配方,只不过希望无情与追命能帮他办两件事。 追命想了想,先笑问道:“步先生怎么知道我们在找‘鬼眠’的解药?” 步良存道:“我有一位好友,是六扇门中人,三爷这两日打听‘鬼眠’的事传到他耳朵里,我与他闲聊时,正好听他谈起。” 追命道:“请问你那位好友尊姓大名?” 步良存:“两位需要了解得这么清楚吗?” 无情道:“需要。” 步良存道:“他叫卢望。” 追命点点头,这才问道:“步先生要我们帮什么忙?” 步良存道:“第一个忙……我的未婚妻子李飞雨在昨天被歹徒掳走,我希望你们能把飞雨救回来。” 无情道:“歹徒是谁?” 步良存苦笑道:“我若是清楚谁是歹徒,我就不会来求大捕头和三爷帮忙了。他当时蒙着面,我只知晓他是用暗器的,在与我的打斗中,他说了一句天下间只有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堪做他的敌手,然后就走了。” 无情闻言眉梢微微挑起,沉吟了片刻,旋即冷然一笑,道:“他倒是很看得起我。好,这案子我来办。” 步良存道:“我就知道,这个忙,大捕头一定会帮,但是……” 追命笑道:“第二个忙是什么,你直接说吧。” 步良存道:“不知两位可听说过一种蛇,名字叫做伏龙蛇?” 追命道:“有所耳闻。” 步良存道:“此蛇的躯干长且粗壮,如巨蟒大小。一般来说,大蛇不会有毒,可是伏龙蛇的毒性却是十分强烈。”他顿了一下,才又说道:“我有一位朋友生了病,得用到伏龙蛇的毒制药。” 无情道:“你要我们帮你找到伏龙蛇?” 步良存道:“我知道伏龙蛇在哪里,它在桐柏山的南麓。不过嘛……要取伏龙蛇的毒,有些困难。” 追命笑道:“你都觉得困难,那我们能帮什么忙?” 步良存道:“伏龙蛇浑身皆是毒,但我朋友的病,需要用到的是伏龙蛇牙齿的毒。”又道:“死蛇不行,必须是活蛇的牙齿。” 无情正襟危坐于窗边,听罢,微有凉意的目光看了步良存一会儿,窗外无数灯火投射在他的如雪白衣上。 他淡淡地道:“就是蛇口拔牙,对吗? 步良存笑道:“这太危险了,两位如果不愿意帮忙,那也罢了。” 追命悠哉悠哉喝了口酒,漫不经心道:“其实伏龙蛇还不算毒。” 步良存道:“哦?那什么算毒?” 追命道:“人。” 步良存道:“人?” 追命道:“这世上有些人,比毒蛇更毒,我对付过不少那样的人,倒不怕什么蛇。” 步良存哈哈大笑,道:“三爷说得好,那么三爷是答应了?” 追命道:“这没问题,但是……”他笑着问:“我们怎么知道,你真有‘鬼眠’的解药?” 步良存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 放在了桌上。 他道:“要彻底解‘鬼眠’的毒,须得每隔三天服一次解药,共服三次。这瓶子里装的是第一次的量。” 追命笑道:“看来我必须得三天之内赶回来了。” 步良存道:“我相信三爷的轻功能够办到。” 无情忽然问道:“阁下为什么会有‘鬼眠’的解药?” 步良存道:“曾经有人中了这毒,他的亲人找我为他解毒,我闭关许久,终于研制出这解毒的方子。” 无情道:“所以阁下并不知‘鬼眠’来历?” 步良存道:“我不知道。” 无情道:“中毒的人是谁?” 步良存道:“我替人解毒,向来不问中毒者姓名,只要报酬。” 无情沉思微时,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送走步良存,天色更暗,月色凉如流水。无情与追命也离开驿站,行在长街上的灯光里,前往了九天阁。 凤飞如今还在九天阁。 这两日,凤飞在九天阁所做的事,除了养伤,便是回忆。 回忆她曾经偷盗过谁家的财宝。 能还的,尽量都还。 这是她答应无情与追命的事。 而无情、追命则答应过她,在她去官府自首之前,让她与凤高明见一面。 若凤高明真是凤鸣,能与他见一面,凤飞便心满意足。 她并不奢望无情、追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帮她找到她二十多年都没有寻到的“鬼眠”解药。 因此,今夜无情与追命的到来,她是惊讶的。 她拿着无情递给她的瓶子,干枯的手指有些颤抖,倒出药丸,和着水给顾怀丘服下。 窗外远处,大街小巷,万家灯火,热闹非凡。 她静静地坐在床边。 不知过了多久,躺在床上的老者动了一动手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凤飞一震,不可置信地站起身,嘴唇翕动,喃喃叫了一声:“怀丘……” 无情与追命见状没有作声,转身出门。 他们是在九天阁的一楼坐着,彼此说了会儿话,又过了大约一盏茶时间,才见虞雪岫从楼上走下来,走到他们面前,开口便只道了四个字: “多谢你们。” 追命道:“顾先生怎么样了?” 虞雪岫道:“我义父醒了,只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现在,我娘正在给他解释这些年发生的事。” 追命“嗯”了一声,转头看向无情,道:“大师兄,看来那解药确实是真的,我得去一趟桐柏山了。” 无情不语,似在沉思。 追命知道他的大师兄此刻一定在想极重要之事,也就不再说话,继续喝起了酒。 虞雪岫却忽道:“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们说。” 追命道:“什么事?” 虞雪岫道:“前两天,蔓蔓姑娘来找过我。” 追命亮亮眼睛,道:“哦?你和她的关系现在挺不错的?” 虞雪岫摇头道:“她来找我,是因为九天阁收藏众多,她向我打听阁子里有没有……” 追命道:“有没有什么?” 虞雪岫道:“有没有……有没有可以……”他犹豫不决,竟一直说不出完整的答案。 无情突然道:“有没有可以对付我的秘籍。” 原来无情在思索之际,也始终注意着一旁的谈话。 虞雪岫道:“你怎么知道的?” 无情道:“猜的。” 追命无奈地叹一口气,喝下一口酒,道:“她怎么还没放弃……” 无情平静地道:“杀亲之仇,本来就难放弃。” 追命沉默了会儿,忽对着虞雪岫问道:“你不是喜欢何姑娘吗?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个?” 虞雪岫道:“我是喜欢她,但我也不能忘恩负义啊。” 追命笑道:“那要是在以前她问你要这秘籍,你还是会给的?” 虞雪岫毫不迟疑道:“不会。”又笑道:“因为九天阁根本就没有对付你们的秘籍。自从娘亲创立了九天阁,这些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阁子里买对付你、你、还有铁手二爷和冷血四爷的秘籍法宝,但我们阁子都没有。” 追命道:“听起来,想要我们四兄弟的命的人真多。” 虞雪岫道:“数不胜数。” 四大名捕是这个世上拥有朋友最多的人。 却也是这个世上拥有仇人最多的人。 无情无所谓、不在乎他有多少仇人。 他却必须关心他的师弟的安危。 无情倏然道:“虞公子,贵阁可有关于伏龙蛇的资料?” 虞雪岫思索了一下,道:“伏龙蛇?我去找找。” 他说完离去。 再次回来之后,他带着一个信封,交给了无情。 拆开火漆封缄,里面一张笺纸,记录了有关伏龙蛇的相关资料,譬如它的习性,它的出没之地。 伏龙蛇喜沙,只在沙漠出现。 然而桐柏山草木繁茂,可不是沙漠。 追命挑了一下眉。 无情道:“三师弟,待会儿你去查李飞雨姑娘被劫走之案,我去桐柏山。” 追命道:“可步良存不是说,那位使暗器的蒙面老兄,指名道姓说天下只有你堪做他的敌手吗?我就不跟你抢犯人了吧?” 无情一笑,道:“你以前难道没抢过我的犯人?” 追命小声道:“现在明明大师兄你是在抢我要做的事。” 无情道:“这世上一切事,只有我们该不该做的,没有谁抢谁的。” 追命道:“对啊,大师兄,你这话说得好。如果步良存真是故意为引我去一趟桐柏山,那我就应该去。” 无情深深地看了追命一会儿,道:“我送你。” 桐柏山南麓,在随州。 既然只有三天时间,那就越早出发越好。 离开九天阁,无情与追命再次行在街上,往城外的方向去,一段路越来越寂静。 快到了郊外之时,路上只余他们两个人。 追命一身轻松,除了他的酒葫芦,他什么也没带。 这葫芦里装着的都是今日无情所买的那一坛“刘伶醉”。 他又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道:“难怪这酒这么有名,味道确实够好,我原本还打算明天再去买上一坛,现在看来……” 无情笑道:“现在看来,还是得我给你买?” 追命也笑了一笑,停步,望了一眼天上璀璨星河,随即低首,又看向他触手可及的明月,道:“大师兄,我确实想向你讨一个东西,不是酒。” 无情道:“是什么?” 追命的喉咙动了一下,凝视了无情片刻,然后,才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地将一个吻印在了无情的唇上。 无情没有意外,平静的,但也没有迟疑地仰起头,挽住追命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凉风吹了许久,草叶间的虫豸叫了许久。 追命这才缓缓后退了一步,笑道:“大师兄,我先走了,保重。” 无情颌首道:“保重。” ——保重。 每一次暂时分别,他们总要说这两个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8章 第58章 追命到达桐柏山山脚之际,正是黎明时分,一缕天光乍现,明日破云而出。 他在青翠的树间看到了一杆旗子随风飘扬。 旗子上书着四个字: ——李家茶铺。 追命摇摇自己的酒葫芦,剩下的酒最多三口就喝完。他悠然前行,走到了茶铺里间,与正忙活着的茶铺老板打了一声招呼,遂道要买一坛酒。 那老板道:“不好意思,客官,我们小店只卖茶,不卖酒。” 追命笑道:“那就麻烦来壶茶。” 既然无酒,口渴了,喝点茶也不错。 追命一向随遇而安。 况且,这茶确实是好茶。茶色碧莹,茶味清冽,比京中许多名茶都要好喝。 追命的眼睛亮了亮,问道:“这是什么茶?” 老板笑道:“我亲自上山去采的桐柏玉叶,远近闻名,没有客人不说好的。” 追命点点头道:“有茶叶卖吗?我带两包走。” 打包的茶叶自然有。追命将茶包与他葫芦一起系在了腰间,随而,他抬头望了一眼辽阔天空,则迈步往山上行走。 一进山,他便施展轻功,各处都走了一番,看了一番。 然后,他这才往步良存所说的具体地点走去。 根本不需要他仔细搜寻,他一眼就看见了那条行在草丛中的伏龙大蛇,蛇身光溜溜的,粗壮如树干,正挺着脖子,吐着信子,一口吞下了另一只小蛇。 追命这时喝完了葫芦里的最后一点酒。 只见大蛇已转过头,面向于他。 追命往前了一步。 伏龙蛇具有相当攻击性,但见有人进入自己的攻击范围,当下蛇头猛然向追命攻去。追命足尖一点,疾若流风,直接掠到了它身后。 一腿压住蛇颈。 大蛇张开了嘴,信子红如火焰,一股浓烈的臭味从蛇口中传出,熏得追命十分不舒服。然而它无论再怎样挣扎,也无法往前咬住追命。 它的蛇身一摆,迅速缠住了追命的身体。 追命全未理会,手肘一撞,已将大蛇的一颗牙齿撞飞,只听一声轻响,蛇齿已滚落到了一旁草地上。 可是追命的身体已被巨蛇紧紧缠住。 他要如何离开? 追命踢出一条腿! 他的始终长在身上,却又自由自如地不像长在身上。 那像是从远古长天击来的一件兵器。 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不可思议的速度,打在蛇头之上。 伏龙大蛇瞬间失去意识,昏倒在了地上。 追命轻轻松松站起身,后退几步,捡起草间的蛇齿,旋而侧过头,再次看向被自己打晕在地的毒蛇,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处置于它。 这地方也偶有百姓路过,这蛇太毒,攻击力太强,待它清醒以后,至少是不能留在这儿的。 同时,追命也在想:这次行动,太顺利了。 顺利到令追命有些诧异。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追命身体忽觉一阵头晕,身体不由晃了一晃。 突兀的头晕。 他浑身还有点无力。 像一片随时都可被风吹走的野草。 追命暗暗深呼吸一口气,试着运了一下内力。 ——没有。 他的内力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追命不是无情,他不会“流风所及”的轻功,一旦失去内力,他引以为傲的轻功便绝对再施展不出来;至于他那冠绝天下的腿功,纵然招式再奇再妙,若不含内劲,恐怕也难伤人。 果然啊。追命笑了笑,心道: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的。 他依然是那副散漫洒脱的神情,潇洒疏朗的笑容,转过身,往前而行。 往山下而行。 他原路返回,一路走得悠然自得。 渐渐的,他听见道路两侧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人埋伏。 他像是不知道,只继续走。 草丛里的人也没动。 好半晌,阳光越来越亮,追命快要走出这片树林,一枚飞镖朝着他疾射而来! 追命神情微凛,倏然停步,一偏头,一口酒喷出! 飞镖落地。 草丛里的人却在此时全站了出来。 大约四十多名佩刀带剑的汉子,表情严肃,一排排站着,而为首的两位则是追命认识的——凤高明与司马争。 追命抱着臂,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位手下败将来了。怎么,今天还想跟我再打一场?” 凤高明道:“我的确有心与三爷再比试一次,可三爷如今内力全失,还能与我打吗?” 追命眨了一眨眼睛,似是很疑惑他的话,随即低首看了一眼地上的飞镖,笑道:“我没内力?你从哪儿看出来我没内力的?” 凤高明道:“三爷,你演技很好,差一点就把我骗过,只可惜,我们是同行,我破过的案子也不少,我能看得出端倪。你若是还没有中毒,刚才那一飞镖,你可以使轻功避过,也可以用腿将它踢落,没必要浪费你口中的酒,不是吗?” 追命沉默一阵。 他沉默时,也带着仿佛对万事皆无所谓的的微笑。 “你终于承认了。”追命笑道,“上回我大师兄中的毒,和这回我中的毒,是一桩案子,都有你的参与。” 凤高明道:“我从来没有想过给成大捕头下毒。” 追命颌首道:“我明白,上次是巧合。不过,你既然要对付我,那不就是与我大师兄为敌吗?”不待对方说话,他又即刻问道:“步良存也是你们的人?” 凤高明道:“是。” 追命道:“你们怎么会有‘鬼眠’的解药?” 凤高明道:“三爷不关心自己中的是什么毒吗?” 追命似乎确不关心,只是追问道:“你知道我和我大师兄找‘鬼眠’解药,是要救谁吗?” 凤高明摇了摇头,道:“不管救谁,能把你引过来就行了。” 追命疑道:“你真不知道?” 凤高明好奇了起来,问道:“救谁?” 追命目光直视着他,许久,方道:“顾怀丘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凤高明一震。 脸色也为之一变。 神情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良久,无言。 司马争见同伴这种反应,心知有异,想了一想,便接过了话,冷笑一声道:“崔三爷,你是决定束手就擒,还是让我们抓你?” 追命笑道:“看来今天我是逃不成了?” 司马争道:“你可以试着逃,看你的轻功还能不能使出来。” 追命歪了歪头,仿佛还真的思考了一下,旋即放松地倚在一株树边,笑道:“嗯,逃不了,我也不想试。既然今天我注定要死在这儿,那么能不能满足一下我这个将死之人的好奇心——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我跟你们有仇?” 司马争道:“你可以暂时放心,现在你还死不了。” 追命挑眉道:“哦?” 司马争道:“我们得把你带回去,交由别人处置。” 追命道:“回去?”他双眼中的光闪动着,片刻之后恍然,又笑道:“回你之前说的那个‘机关圣地’去?” 司马争没想到追命的记忆力这般好,皱了皱眉,狠狠道:“你问这么多,难道你还痴心妄想收集证据,抓我们进大牢?” 追命始终在笑,此时的笑里多了两分轻蔑的冷意,道:“你没胆子回答我,说明你心里可不觉得我是痴心妄想,反而很怕我能逃走,是不是?” “我怕你?!”司马争曾经败在追命腿下,对追命的仇恨最深,此刻也最为恼怒,冷冷道,“你现在一点内力也没有,我为什么还要怕你?” “好,你迟早都会死,既然你想做个明白鬼,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和我没仇,但你错就错在,你不该杀了班澜。” 追命眯起眼睛,道:“班澜?” 这个名字,追命当然记得,乃是妙手班家的一名弟子,也是他今年所办一桩案子的主谋元凶。 追命调查过此人身世,父母俱是普普通通的江湖人,且在数年前病逝,而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直系亲属或亲密友人,怎可能让这么多的武林人士,包括凤高明在内的高手,为他报仇? 追命肃容道:“你们是班澜的什么人?” 司马争道:“想知道就束手就擒,跟我们走。” 追命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好整以暇地道:“好啊,你真有本事,就来抓我。” 司马争冷哼了一声,握着一把刀,招招手,与他身边众人武士,一同大步往前。 他们一步步向着追命走近,眼睛盯着追命的双腿。 追命如今的的确确是没了内力,可他的腿法招式必然还是精妙的——众人皆防着、也随时准备应付追命的腿招。 司马争终于走到了追命的面前。 他还看着追命的双足。 追命笑道:“你干嘛这么怕我?” 最后一字才落,司马争还没出声,一支酒箭倏地从追命口中喷出! 不是漫天的酒雨。 而是一口酒,皆聚在了一起,细且长。 确如一支箭。 利箭! 以迅雷之势射中司马争身前穴道! 追命趁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际,已走廊抽出司马争手中长刀,刀光一亮,刀刃架上了司马争的脖子。 “不想他死,都退远点!” 众人惊了一惊,不约而同望向不远处的凤高明,只得停步。 凤高明也是一怔,欲要施救,已来不及。 司马争穴道受制,一身武功同样施展不出来,恶狠狠地道:“你暗算!” 司马争心中气极,也诧异之极。 ——追命的口中居然还有酒! 明明之前他亲眼看见追命用一口酒喷落了一枚飞镖,他才放心大胆走到追命面前,只关注追命的一双腿。 ——追命的口中怎么会还有酒! 追命笑道:“对,你说得没错,我暗算了你。可难道你们给我下毒,就不是暗算了?我都被快你们害死了,还要我跟你们讲公平公正?你们是当我傻啊?不妨告诉你,在我四师兄弟里,我是最不光明正大、最会偷袭暗算的一位,你遇着了我,算你倒霉!” 司马争一张脸气得通红,不再作声。 凤高明盯着追命,想了一想,道:“三爷好口才,也好手段!你直说吧,你现在想要怎么样?” 追命笑道:“我带着他走,你们不许跟着,等我安全了,我自然会放了他。” 凤高明道:“你是鼎鼎有名的四大名捕之一,你觉得他的命,有你重要?” 追命笑道:“那你可以现在就上前抓我,我死前拉一个垫背的,也值了。” 追命不想死。 尽管他不怕死。 可若能不死,还是尽量不死为好。 所以,他在赌。 赌他对眼前这位同行的了解。 ——凤高明是重感情的。 凤高明默然许久。 天上的太阳越发毒辣。 凤高明望了一眼天,又看向追命,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会放他?你刚才不是说,你是你们四师兄弟里最不光明正大的一位了吗?” 追命哈哈一笑,道:“我是一直比不上我的师兄弟们,不过我尽量不给他们丢脸。所以,就算为了对付你们这种人,我什么手段都会使,但我作出的承诺,我也一定会遵守。” 凤高明道:“我信。” 四大名捕的承诺,没有人不信。 凤高明又沉吟有顷,随即道:“好,你走吧,我们不跟你。” ——赌赢了! 追命面上看不出喜色,心底松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再见。” 他的刀还架在司马争的脖子上,押着司马争,转身就走。 没有人拦他。 树林里的叶子随风摇曳,一阵沙沙的声音响起。 追命踏在长满青草的泥地上,越走越远。 良久之后,即使他回头,也看不见凤高明等人的身影。 然而,他蓦地听见了声音。 凤高明的声音。 从似是很遥远的地方,由内力传了过来。 “追命三爷,我突然发现这附近有家茶铺,想请你喝杯茶,再顺便问你一句:这茶铺老板的命,你要不要啊?” 追命霍地停步。 他没有回答。 他现在既无内力,就算回答了,对方也听不见。 他就站在原地,眉宇间露出沉重的沧桑,最终,也还是只微叹了一口气,便转过身。 他毫不犹豫地往回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9章 第59章 临近午时,连风也逐渐变得有些热了。凤高明等人坐在茶铺的蓬子下,那蓬子遮挡住阳光,却是十分阴凉。 追命则从阳光里走来。 他握刀押着司马争,一步步走得坚定,走到凤高明的面前,目光有神,盯着被两名武士制住的茶铺老板。 凤高明道:“三爷果然还是来了。” 追命的视线移向了他,微微一笑,道:“你要请我喝茶,我当然得来。不过比起茶,我更爱喝酒——要不你还是请我喝酒吧?” 凤高明道:“我刚刚已经见识了三爷的酒箭功夫,哪里还敢请三爷再喝酒?况且,这儿也没酒。” 追命道:“那就喝茶!”他继续笑道:“茶呢?” 凤高明指向一旁浑身发抖的茶铺老板,道:“我不会煮茶,那位老板会,但三爷你看,他现在脸上写满了恐惧,还能煮茶给我们喝吗?” 追命笑道:“既然这样,我也不想喝他煮的茶了。你把他放了,我就把司马争还给你。” 凤高明道:“这就对了。三爷,那麻烦你先放?”又道:“你放心,我抓一个普通百姓没用,只要你放了司马争,我就立刻放他。” 追命大笑道:“凤捕头,原来你也知道你抓的人是一个普通百姓啊。” 他说完,只想了一小会儿,便不再迟疑,手掌一推司马争,将对方推到前面。 已有人迅速上前,解开了司马争的穴道。 凤高明一挥手,另有人松开了对茶铺老板的桎梏。 那老板到现在也不知自己好好开着店,怎会突然被人绑架?可他也大概猜出来,是眼前那个气质落拓洒脱的中年汉子救了自己,他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害怕占了上风,慌慌忙忙逃走,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追命驻足原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司马争一拳向追命砸去。 他心中有气,这一拳使了内力。 仿佛一个雷向追命打去! 追命的口中却是真的再没了酒! ——即使有酒,在司马争的全面戒备下,他的酒箭也难再制住对方。 追命半分犹豫也无,当下踢出了一腿。 这一腿不含丝毫劲力,可在一瞬间招式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霍地踢上司马争的眼睛! 眼睛,本就是一个人身上最柔软的部位。 纵然是武林高手,能将身体无数部位练得无坚不摧的武林高手,他的眼睛也仍是柔软的。 因此,哪怕是一个三岁小孩的一脚,打在眼睛上也是痛的——何况追命的腿? 就算没了内力,那也是追命的腿! 司马争大叫一声,捂住双眼,后退了数步。 在旁数名武士愣了一愣,旋即飞身掠前,一人出了一招,同时攻向追命。 追命双目微抬,熠熠神光,扫了他们一眼,第二次出腿,照样是变幻莫测的招式,只往众人的眼、颈、下身等柔软部位猛然踢去。 但听几声闷哼,不少人表情痛苦,但追命的身体也在这一刹那儿挨上无数拳、掌、腿。 “砰”的一声,他终被打倒在地,喉咙里也霍地吐出一口鲜血。 凤高明拧着眉,走到司马争的身边,检查了一下他的眼睛——幸好,追命的腿到底没了劲,司马争的眼睛没有大碍。 然而若是这一招带上一丁点的内力,恐怕司马争和方才与追命相斗的人,都得遭殃。 凤高明叹了口气。 追命却笑了。 他被打倒在了地上,浑身疼得要命,他也就干脆顺势坐于地面不起,还倚上一株树,抹了一下唇角的血,便抱着臂,微笑看着面前众人。 那姿态,丝毫不像中毒受伤之人。 更似魏晋竹林里傲然独坐的狂士。 司马争双眼的痛感终于渐渐消失,又缓缓睁开了眼,立刻便看到了追命疏朗的笑容。 他恨恨地道:“你笑什么?” 追命笑起来时,眉间的沧桑都减轻了几分,道:“我已经中了毒,没了内力,还能将你们都打伤。看你们这么没用,我实在是很想笑。” 司马争捏住拳头,捏得很紧,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崔三爷,你现在激怒我,没有用。” 追命说话不像他那般咬牙切齿,依然轻轻松松的,也慢悠悠的,道:“有好处。” 司马争道:“什么好处?” 追命笑得十分开怀,道:“看你气成这样,我开心啊。” 伤与毒让他的脑子突然晕眩了一下。 他的眉毛却上挑。 “我开心,就是最大的好处。” 司马争的脸冷了下来,半晌,道:“好,那我看三爷接下来还能不能开心。” 一句话落,他一掌拍了过去! 劈空一掌! 司马争没敢再走近追命,他的内功又不算顶尖,这遥遥一掌的威力倒也打不死人,可偏偏正打在追命身上伤处。 伤上加伤,追命只觉眼前一阵金星直冒,一口血蓦地梗在喉咙里,没忍住又喷了出来。 鲜红的血,将地上的青草也染成了红色。 追命脸上不羁的笑容却始终存在,道:“就算到了现在,你也还是怕我,不敢和我相距太近,我怎么能不开心?” 司马争冷哼一声,这次走上前去,还要再来一掌。 凤高明皱皱眉,一把抓住司马争手腕。 司马争扭头看他。 凤高明叹道:“三爷,你先前说你不傻,可是在我看来,你还是傻的。” 追命道:“哦?” 凤高明道:“你既已经脱了困,完全可以不用再回来的,何必自投罗网?” 追命想了一想,双手枕在脑后,以很放松的姿态靠着树干,道:“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活得开心高兴,做让自己不后悔、不留遗憾的事。我回来了,不但救下来一个人,还能伤了你们这么多人,顺便把那位司马老兄气得快要发疯,我已经赚够了本。但我要是不回来,我后半辈子每每想到这件事,都得于心不安,那我还怎么能活得开心高兴?” “所以,我只是做了一件让自己永远不会后悔的事,我可没觉得我傻。” 凤高明道:“那我要说,就算你不回来,我也不会杀了那茶铺老板,你后悔吗?” 追命笑道:“其实凭我对你的了解,你也确实不太像是会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杀手的人。嗯,你如果真不会杀他,那我是后悔回来了。不过——” 他耸了耸肩,道:“我哪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我还是回来比较好。” 凤高明沉默一阵,也看了追命一阵,不再开口。 他带着追命上了马车。 ——凤凰车。 这辆马车内部空间极大,布置华丽,坐着也相当舒适。 追命却知道,这辆马车到处皆安装了机关,想要跑出去,绝对会被这些机关要了命。 他也不打算跑,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忽然笑了一笑,道:“马车‘凤凰’天下闻名,我倒真没想到我有幸能在这辆车里坐一坐。” 马车在山道行驶,如履平地。 凤高明在车厢里操控着前行的机关,隔了会儿,方道:“三爷,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想当你的敌人。如果你没有杀了班澜,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追命笑道:“那我也说实话,从前和你共事那么多年,我们四师兄弟都无意和你做朋友。” 凤高明道:“为什么?” 追命道:“你审讯犯人的手段太过残忍了一些。” 凤高明道:“我以前抓的犯人,都是真正的恶人,让他们受些酷刑折磨又如何?” 追命郑重地道:“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的手里没有冤案,我不能,你也不能。万一有无辜的人因为忍受不了酷刑而认罪画押,那办案的捕快就成了千古罪人。”顿了下,又道:“不过之前在桃花县,你让病人坐了你的马车,我和大师兄对你的印象倒变得好了。” 凤高明道:“那也是因为大捕头先让病人坐了他的轿子。” 追命道:“再之后,你和我一起处理县里的陈年旧案,你也够负责。” 凤高明道:“那则是为了让你早一点离开桃花县。我知道,只有桃花县的案子全部彻底查清,你才会走。” 追命沉吟道:“让我离开桃花县,是为了让我跟着鸽子去光州?在光州的武馆里,那孩子袖子里的机簧,是不是也是让我中毒的计划的一环?” 凤高明默认。 追命接着笑道:“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才和我一起处理那些冤案,你在查案时确实很认真。那时候,我对你的印象更好了一些。如果班澜是你朋友,你是为了朋友而要杀我报仇,我倒能理解。可惜……” 凤高明道:“可惜什么?” 追命道:“可惜你为什么要私通金国?” 凤高明一怔,诧异地道:“私通金国?私通什么金国?” 追命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大宋国,当然也只有一个金国。” 凤高明冷哼道:“我确实不是一个好捕快,不是一个好人。但卖国这种事,我还不会做。” 追命扬起双眉,探究的目光在凤高明身上巡视,打量他好一会儿,笑道:“‘鬼眠’之毒的主人是一名女真人,这事你不知道?” 凤高明皱眉道:“我不知道。” 追命摸了摸下巴胡茬,道:“你居然不知道?这一路为了对付我,出动的人不少,但你一直是领头的。我还以为你背后的人最信任的就是你,现在看来——” 凤高明立刻打断道:“三爷。” 追命道:“嗯?” 凤高明道:“这次我带我的手下出来对付你之前,我有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可听你说太多的话。崔三爷,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挑拨离间的本事太厉害了,曾经有多少犯人没败在你的腿下,反而因为你几句话,开始自相残杀。所以,在我面前,你就别玩这招了。” 追命听罢哈哈大笑了起来,道:“我的一张嘴真有这么厉害?那你现在干嘛还要跟我说话,不直接点了我哑穴?” 凤高明盯着追命,许久许久,突然道:“你之前说,你要‘鬼眠’的解药,是为了救……为了救顾怀丘,这是怎么回事? 追命笑道:“原来你是想问这个。”他偏着头想了一下,随即道:“你还有一个名字叫凤鸣,是不是?” 凤高明道:“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 追命道:“有来有往嘛,我们互相问,也互相回答。” 凤高明一声冷笑,道:“有来有往?我说追命三爷,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你刚才也说了,我审讯犯人,一向是会用刑的。三爷还没试过受刑是什么感觉吧?” 追命笑道:“我知道什么感觉。” 凤高明道:“你知道?” 追命道:“我以前也受过刑。” 凤高明不相信地道:“谁敢对名捕用刑?” 追命道:“好多年前了。” 好多年前的味螺镇。 追命与他的师兄弟们有一点不同,他曾经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基层捕快。 他还进过大牢。 他比谁都清楚刑用在自己的身上有很多疼,多令人难以忍受。 “那时候,我不会眨一眨眼睛,现在也不会。” 他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道: “你的刑具呢?拿出来让我见识一下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0章 第60章 凤凰车的机关着实精妙。 也不知凤高明按了车厢何处位置,只见车厢内部急速变动,车顶突然垂下带链手铐,铐住追命手腕。 紧接着,追命感觉到他的背后有尖刺的感觉,慢慢抵进肉里。 痛是肯定痛的。 痛感,是世上每个人都会有的。纵然是武林高手也不例外。 追命的后背有点点鲜血渗出,他没皱一下眉,没眨一下眼睛。 却打了个呵欠。 凤高明的手控制着机关按钮,只要他使劲按下去,那些尖刺还会再深入五分,可是,他半晌没动,终于,叹了口气。 凤高明再一拍按钮,将刑具机关都收了回去,道:“三爷,我不想对你用刑。我们谈谈吧。” 追命将呵欠打完,才笑道:“谈什么?” 凤高明道:“我原来的名字确实叫凤鸣。现在,该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追命笑道:“这就对了,你解答了我的疑问,我也可以解答你的疑问,这多公平。” 凤高明冷哼道:“谈归谈,但你别妄想还能使什么招数逃走。”又道:“也别妄想大捕头能来救你,他现在根本就不知道你已经出了事。” 追命道:“我没想过。” 遭遇危险的时候,若有人能从天而降相救——这种想象实在是美好。 可惜,想象成为现实的几率太低。 追命与他的三位师兄弟一样,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都不喜欢去无用空想。 既然踏上这条江湖血路,要为人间百姓求一个太平,本来就要随时随地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 况且,追命自小遇到的不幸多,遇到的幸运少,这让他习惯了无论面对任何事都首先思考一下最坏的情况会是什么。 但他一向认为,在最坏里的情况里,在最锋利的刀丛剑棘里,反而又可以往好处想。 也仍可以怡然自乐。 在这时候,他就不禁思索:和大师兄分别前,他求大师兄帮忙再买一坛“刘伶醉”,大师兄应该是记得的吧? 往前推两个时辰。 天才亮,街上一家家店铺陆陆续续皆开了门,无情离开驿站以后第一件事,是去了步良存所在的住处。 “那天我和飞雨本在树林里休息赏景,那蒙面人就突然出现,掳走了飞雨。” 昨晚,步良存是这般说的。 今日,步良存便带了路,与无情同去了那片树林。 绿树夹杂着各种颜色的花儿,灿烂若天空中的云霞。无情的一袭白衣,在此间显得相当引人注目。 他一面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一面道:“当时你们都过了什么招,你现在复述一遍。” 步良存道:“复述?” 无情道:“对,那蒙面人第一招出的是什么,之后你和李姑娘又出了什么招——每一个招式,你都说一遍。” 步良存道:“这……这已经过了好几天,我没有成大捕头你这样的好记忆力,怎么可能记得清?” 无情道:“你总不至于一招也记不得。能记得多少,就说多少。” 步良存想了一想,道:“好,我还记得他第一招就出了两枚暗器,使的手法应该是‘双龙出海’,分别打向我和飞雨——” 无情插话道:“那两枚暗器,是什么?” 步良存怔了一下,道:“是两枚飞蝗石。”又道:“然后,我使了一招‘粉石碎玉’将暗器打落,飞雨则使了‘莲形移位’的轻功身法避过——” 他接着往下讲。 讲得很慢。 讲一会儿,就要想一会儿,似在回忆。 而无情时不时打断询问,问得十分细致。 步良存道:“最后,我挥刀就是一记‘托天怒焰’,护在飞雨身前,他却用了“漫天花雨’的手法,一大片飞蝗石破了我的刀气,将我打倒在地,蓦地抓住了飞雨胳膊就飞身离去。我受了伤,根本就追不上。” 叙述,终于完毕。 无情端坐低眉,沉思片刻,随即抬起头,看向步良存。 步良存被迫也看着无情的目光。 可他其实不太愿意直视无情。 这个青年的相貌虽然清俊甚至清丽,然而身上却隐有逼人的煞气,眼中神光若寒刃。 无情静静地看着他,发现他浑身上下没有带任何一件兵器。 无情侧过头,嘱咐了白可儿一句。 白可儿取下腰间刀,走上前,将风云刀双手递到步良存的面前。 步良存道:“这是……” 无情道:“‘托天烈焰’是刀中绝招,成某想见识一下。” 步良存沉默片刻,点点头,霍地将长刀抽出,刀光过处,狂风便起,四周花树摇动,而树与树之间,竟有无形无影的一道屏障。 无情的发丝、白衣在这时也扬了起来。 唯独他的神情平静,波澜不惊。 他的袖子忽然轻轻一挥。 无数片飞蝗石倏地飞去,飞行的角度相当之直,完全没有倾斜,一瞬间冲破屏障,一刹那儿亮起绝代的美丽。 步良存没忍不住在心中赞了一声。 然后,无情才问:“当时的情况是这样吗?” 步良存还沉浸在方才明器的惊艳风华里,愣了一下,方道:“是。” 无情颌首,不再提问,吩咐四僮离开。 四僮抬起“红颜”就走。 步良存跟上去,道:“成大捕头打算接下来怎么查?” 无情道:“我会吩咐当地的捕快在城中搜查,如果那蒙面人还未离开襄阳,总能找得到。” 步良存道:“那大捕头你……” 无情道:“我现在去桐柏山。” 步良存脸色大变,急道:“你答应帮我寻找飞雨的,这案子你还没有破,你怎么能离开?” 无情道:“现在不知李姑娘究竟被绑到了何处,我待在这里也没用。不如先去了桐柏山,我与我三师弟先帮你取到伏龙蛇的蛇牙,再寻找李姑娘的下落也不迟。” 步良存听罢冷笑一声,道:“不迟?飞雨现在是生是死不知,如果她还活着,晚去救她一天,她就极有可能多受一天的折磨——这等人命大事,成大捕头你居然说不迟?” 无情道:“阁下放心,我办的案子,没有一桩是破不了的。但我要怎么查案,也轮不到阁下来指导。” 他的声音淡淡,不容置喙。 步良存还要说话,三剑一刀僮却抬着轿子越走越快。 步良存不得已停步,眉头紧锁,思考了起来。 渐渐的,三剑一刀僮已抬着轿子走出了树林,长天阳光愈发明媚,又过一阵,离热闹的街巷很是近了,甚至可以听得见隐隐的人声。 何梵忽然小声问道:“公子,我们真要出城去桐柏山吗?” 无情摇摇头,道:“先去龙梨街。” 才到龙梨街的街口,便见络绎不绝的人群之中飘着青旗一角。 那是街边一家酒铺门口竖着的酒旗。 酒铺的生意兴隆,不少人正排着队买酒。叶告听了公子的吩咐,接过公子递来的钱,也走上前去,排到了队伍的最后。 无情坐在轿中,依然坐得很直,双手扶在把手上,暗暗沉吟: ——目前,已可断定步良存所言“李飞雨被掳走”一事是假。而步良存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三师弟与自己分开。 桐柏山,是应该去的。 然则其一,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若是追命真有危险,就算他现在赶去,也不一定来得及。 其二,还有一件没解决的事,亦是重中之中。 ——“鬼眠”的解药。 还剩下两份解药没有拿到,如果顾怀丘之后服不到第二份第三份解药,便又会陷入长久的昏睡中。 无情明白,他必须得将这件事先解决了。 片刻后,叶告将新买的“刘伶醉”抱了过来,无情接过,遂闻到一阵浓郁的醉人酒香。 微风阵阵,拂过他脸颊,街边一株青松的松叶落了下来,正好落到酒坛上。 他久久没有言语。 风缓了一缓,酒坛上的松叶一直都在。 无情的周遭人来人往。 他忽然轻轻将酒坛的松叶拾起,看着它随风飞去,继而又将酒坛放入轿中,语音平淡地道了一句:“他来了。” 四僮回过头去,是步良存来了。 步良存是跑来的。 他跑到了无情的面前,道:“大捕头,幸好你还没走。” 无情道:“步先生还有事与我说?” 步良存点点头道:“刚刚大捕头你与我分开不久,一个乞儿给我送了封信。我问那乞儿,这信是谁给他的?他说是一个蒙面人给了他几两银子,委托他把信交到我手里。” 一边说,一边说将信递与了无情。 信上只有一行字: ——想见李飞雨,请来金枯洞一会。 无情看着纸上的字,默然微时,旋即一笑。 无情平时很少笑,眉间神情总显得有点冷酷。步良存也是第一次看见无情的笑,宛若世上最美丽的花开——却是带着锋芒的冰花,令步良存忽觉心头一寒。 步良存道:“大捕头,我们现在去金枯洞?” 无情低声与四僮说了几句话,这对着步良存问道:“你也要去?。” 步良存道:“我怎么能不去?” 无情道:“是,李姑娘是你的未婚妻,你若不去,便说不过去了。” 步良存叹气点头。 无情道:“可是这一行恐怕有危险。” 步良存道:“为了救飞雨,我何惧危险?” 无情道:“但你若出了事,我三师弟回来之后,又去哪里拿余下的‘鬼眠’解药?” 步良存一呆。 无情道:“其实,你留下来最好,不过我知道你是一定不肯留下来的。” 步良存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他此刻确实不能再说,他可以留下来。 陈日月突然笑了笑,道:“步叔叔,要不您把‘鬼眠’的解药留下来吧?请您相信,凭我三师叔的武功和轻功,一定能在三日内把伏龙蛇的蛇齿带回的,您又何必拿‘鬼眠’解药威胁我们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1章 第61章 追命不会回来了。 步良存想归这样想,面上还得带笑,忙忙道:“小哥儿说哪里话?” 陈日月也笑,道:“咦,步叔叔您没这个意思吗?那您干嘛一定要等我三师叔回来之后,才愿意把剩下的解药给我们?您还是不相信我三师叔能在三日内赶回来啊。” 陈日月是小孩子。 小孩子说什么话都无禁忌。 包括实话——很多大人们不方便说的实话。 步良存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两个瓷瓶,递到了无情的面前,道:“‘鬼眠’的解药。” 反正追命已经去了桐柏山,目前的任务便是阻无情也去桐柏山寻找追命,免得事情发生变化。 至于解药要不要交出去,根本不重要。 无情接过两个瓷瓶,看了一眼,眉一轩,道了一声:“多谢。” 旋即他吩咐四僮带着解药先去一趟九天阁。 而他则与步良存一同前往了那封信上所说地点: ——金枯洞。 金枯洞在襄阳城外。 颇为荒凉的一处山岗。 一路上,乱石无数;绿树也有几株,但不多,它们生长在这里,越发显得寂寞。 眼前一座光溜溜的石崖,石洞的洞口相当显眼。 可是洞里是什么样呢? 谁也不知。 此地的阳光再盛,往洞里看也是黑漆漆一片。 无情掠出轿子,他端坐在石地上的身体,既瘦弱,又仿佛石碑上的书法一般坚硬有力。他右手一拉神仙索,被折叠起的轮椅就从轿子里飞了出来。 将轮椅重新组装好,无情上了轮椅。 身在动,但笔直的腰杆未动,他什么话也没说,已按动轮椅机关进了洞。 自始至终,他似乎都没有考虑: ——他在洞里会遇到什么。 步良存看了一会儿无情的背影,随即也跟了进去。 无情打亮了一枚“电光火石”,洞中有了微光。 这石洞很大,洞中有洞,两人都未言语,静默无声地前行了许久,竟发现洞中深处两侧的石壁上插着许多火把,而最前方还有一名女子的身影。 步良存叫了一声:“飞雨!” 李飞雨的身上戴着枷锁,口里还塞着一块布,靠着石壁,使劲冲着他们摇头。 无情一按轮椅扶手,车轮迅速滑去,速度比步良存施展起轻功来还快。他即刻到了李飞雨面前,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一边问,一边取下李飞雨口中的布,继而就要帮李飞雨解下枷锁。 破空之声倏地传来! 李飞雨叫道:“小心!” 两侧石壁上插着的火把在瞬息间飞出无数闪电般的暗器,还带着火焰,径直往无情身上打去。 但觉白影微动,无情宛若灵鸟轻飞,轻松避过暗器,侧过头,却见还有一丛带着火焰的暗器打向的则是步良存的身体! 步良存显然避不过。 无情扬一扬手,数点寒光飞射而去,霎时将空中全数暗器打落! 步良存脱离了危险,脸色却霍地变得更加惨白,眼睛直直盯着无情的身后。 无情回过了头,只见数支利箭从李飞雨的头顶射下——千钧一发之际,无情能再次扬出明器将暗箭打落吗? 从衣袋里拿出明器也是需要时间的。 但凡迟了一瞬,那位穴道依然受制、不能动弹的姑娘,将会性命不保! 无情不发明器,却是直接飞身掠了过去,双掌一拍李飞雨后背,将李飞雨拍到了步良存身边。 ——他只能这么做。 ——他没有内力,因此他的力气还不足以将身戴异常沉重枷锁的姑娘带着一起施展轻功飞行。 利箭像雨一样地落下。 无情来不及再避,身体稍稍一偏,一支箭仍是以迅雷之势射中了他的肩膀! 他的右手同时按住肩膀。 血,鲜红色的血,还是滴落了下来。 点点滴到了地上。 只听“砰”的一声,无情从半空中摔落下地。 实实在在地摔下了地。 步良存与李飞雨都看得出来:这是真摔。无论是谁——哪怕是身怀内力的顶级高手,从高处落下,这么一摔,也是会疼得要命的。 于是步良存与李飞雨也傻了眼。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无情会这么容易受伤。 洞里石壁上的火把犹在无声地燃烧。 洞里的人也静了好一会儿。 步良存观察了他片刻,道:“大捕头,你没事吧?” 无情即使摔在地上,也很快坐直,右手始终按着伤口部位,道:“这箭有毒。我们得先出去。” 他说这句话时,神情里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痛苦。 步良存脱口道:“毒?什么毒?” 无情眼眸微抬,眼神里是十分清明,眉头却皱了一皱,道:“酥泪。” 这毒并非奇毒,要解不难,也不会危害人的生命,只不过会令人的身体微微酥麻,且产生头晕目眩之感。 步良存道:“大捕头,我是大夫,我帮你看看?” 无情没有立即答应,略一沉吟,这才点了点头。 步良存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蹲在了无情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搭在了无情的手腕上。 ——无情的脉搏此时确实不正常。 白衣的青年坐在地上,眉目低垂,冷冽的气质里难得流露出一丝柔弱。 步良存那只搭在无情手腕上的右手往下一按,运起功力,当下抓住无情脉门,同时左手一挥,便封住无情胸前数处穴道! 一个刹那儿的时间而已,无情已不能动。 完全不能动。 只有壁上火焰跳跃。 无情的眼中露出些许诧异,转瞬即逝,又恢复了他一贯以来的淡漠与镇定,道:“我早该想到。” 步良存没出声,又点了无情身上十数处穴道,看了无情一会儿,然后,才后退。 他退了有很多步,方问道:“想到什么?” 无情淡淡道:“我和三师弟打听‘鬼眠’解药的消息不久,你就主动上了门,这过于巧合。知道我和我三师弟在寻找‘鬼眠’解药的人不多,我们只告知了部分六扇门的朋友以及江湖同道。凤高明也是六扇门中人,他当然会知晓此事——你们和凤高明是一伙的?” 步良存道:“可惜你想到得太晚。” 他一面说,一面笑,是开怀大笑。 刚才对于无情这么容易落入他手,他还是震惊的,可这会儿他确定他封住无情身上穴道之后,他脸上的得意之色便再也控制不住地显露了出来。 ——自己居然真的擒住了无情! 无情道:“探索真相,永远不晚。不过,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们一定要分开我和我三师弟是为了什么?” 步良存已前去替李飞雨解开了枷锁。 只见那美丽的女子甜甜一笑,道:“大捕头,你猜猜?” 无情道:“你们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对付我,而是为了对付我三师弟?” 李飞雨道:“看来你这事后诸葛亮当得不错。” 无情像是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讥讽,神色漠然,道:“你们有自信,对付得了他?” 步良存道:“我们不是已经成功对付你了吗?” 无情道:“那是因为我中了‘酥泪’。” 步良存道:“我们也可以让追命三爷中毒。” 无情道:“他有内力,无论再厉害的毒,都可以暂时压制。而他一旦施展了他的轻功,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他。”微微一笑,接着道:“包括我。” 李飞雨笑道:“那如果他没有了内力,也施展不出轻功了呢?” 无情沉默了一阵。 他在沉默时,表情仍然没有变化,而过了须臾,他说话的声音听来也依然平静,平稳,道:“那毒叫什么名字?” 步良存道:“你在套我们的话?” 无情坦然道:“是。” 可他说完这一个字,就咳嗽了起来。 他咳了很久,很久,继续道:“我也有好奇心。” ——无情的脉搏刚才是有问题的。 步良存想到了这点,放下心,冷笑道:“我们为什么要满足你的好奇心?” 无情也轻轻一笑,道:“你们不愿意说,只不过是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那种毒。你们之所以骗我,单纯是为了乱我的心。” 此时此刻,无情的心有没有乱? 至少看起来没有。 步良存与李飞雨却极生气。 他们气:为何无情在这时还能气定神闲? 步良存冷哼一声,道:“我们骗你?你现在落到我们手里,我们还有必要骗你吗?好!我告诉你,这毒的名字叫‘漂泊’,你绝对没听说过它的名字吧?我敢肯定,你也永远找不到它的解药!” 他说完,双目盯着无情,不移动视线。 他想要在无情的脸上看到惊慌。 像无情这样一个俊俏的比姑娘还好看的小白脸,凭什么浑身散发的都是令人心惊、令他心惊的煞气? 这张漂亮的脸应该流露出恐惧的表情。 可是看不到。 无情始终是冷静的,思索微时,道:“就算真有这毒,你们凭什么肯定,我三师弟一定会中毒?” 李飞雨道:“他之前已经中过毒了。”转头向步良存道:“别跟他废话,小心待会儿三剑一刀僮来了。” 步良存这才想起那四个孩子,猛然一惊。 无情道:“哦?他之前中毒,为什么毫无征兆?” 步良存不再与他说话,与李飞雨走上前去,欲要架起无情,离开此处。 无情挑眉道:“你编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洞外忽然传来一声鹰啸。 听起来,很像是鹰啸。而它传到无情与步良存、李飞雨的耳朵里时,声音已很低,很低。 步良存和李飞雨没有闲心去分辨它到底 无情却明白这声“鹰啸”的意思: ——适才步良存给的“鬼眠”解药,也是真的。 无情的眉目间露出淡淡笑意。 步良存见状越发恼怒,道:“桃花县外的半天崖是第一次,光州城里的乾坤武馆是第二次。这第三次,他只要闻一闻伏龙蛇口中喷出的气味,就必诱发之前的毒性——你还不肯信吗?” 无情闻言垂下睫毛,沉思着,这回没有再追问什么。 然而不管无情信不信,他们都得带着无情走了。 李飞雨忽然道:“这轮椅怎么办?” 还有外面的车轿。 步良存道:“一起带回去吧。听说无情车轿轮椅的机关天下无双,他老人家见了一定很高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2章 第62章 离开襄阳的一路上,步良存与李飞雨的欢喜脸色掩不住。 传说中江湖上最难对付的“明器宗师”“人形杀器”,如今落入他们的手中——他们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没想到这令武林无数大奸巨恶闻风丧胆的无情名捕,也没有那么可怕。 早知如此,要擒追命,就不必花费那么多心血制定一连串的计划。步良存不禁心想,若自己一早出马,说不定连抓住追命,也是自己的功劳。 追命此刻犹坐在凤凰车内。 与凤高明说话。 凤高明为避免引人注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走的不是官道,而依然是桐柏山的山路。 这条路虽崎岖不平,但胜在寂静无人。 一直到了日落时分,天空逐渐由碧蓝转为深蓝。 凤凰车停了下来。 大批人马也都停下来。 离他们要去的目的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两天,他们不可能不停歇地赶路;到了晚上,也得吃饭,也得休息。 需要吃饭还有追命。 因此他们没给追命点穴,也没给追命的身体缚上绳索。反正在众人看来,追命现在既无内力,又受了伤,在大家的包围下,是绝对跑不了的。 不过,怀着对追命喷酒术的恐惧,他们只给追命了一点干粮,至于酒水茶是一口也不给他喝。 尽管追命嗜酒,在此特殊情况下,真没酒喝了,似乎也无所谓。他吃完了饭,便靠着一株树,长长的双腿伸在地上,看天上的月亮。 一轮明月,四周皆是浮云,白鸽在云中飞过。 那是凤高明放飞的信鸽。 他遥望信鸽,皱眉。 追命抱着臂,偏头瞧瞧他,忽问道:“给步良存的?” 凤高明没答话。 追命道:“别着急,还有两天时间,只要步良存一直在襄阳城里待着,它就能飞到步良存手里。” 凤高明瞪了追命一眼,道:“我着什么急?”稍稍一顿,又冷笑道:“三爷,你一直看着月亮,是不是着急,自己现在没本事飞到月亮上去?” 追命哈哈大笑一声,随即摇摇头,道:“说我这会儿不想飞是假的,但我从来不想飞到月亮上去。” 凤高明道:“哦?为什么?” 追命仍是懒懒散散地坐着,曼声吟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凤高明一怔,若有所思,低声道:“高处不胜寒……”又道:“三爷,你诗吟得倒是不错。” 追命的眼睛瞬间亮起来,道:“真的?” 凤高明点点头。 追命笑道:“我二师兄和四师弟也喜欢听我吟诗。” ——但就是有一个人不喜欢。 追命忽略了他在那个人面前吟诗时从来不肯正经地吟。 他托着下巴,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只有大师兄不喜欢? 而他这思绪一飞,又忆起了许多事,忽然,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凤高明奇道:“你笑什么?” 追命道:“想起了好多年的一件事。” 凤高明初时没接话,过了片刻,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驱使他问道:“什么事?” 追命道:“你认识‘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吧?” 这句话不是提问,只是一个话头的引子。 因为追命知道,凤高明不可能不认识任劳——毕竟,他们同在刑部当差,也算得上是同僚同行。 凤高明听罢却冷冷哼了一声,那一个“哼”字里带着十二万分的不屑,道:“那个老家伙!” 追命道:“听起来,你很看不起他?” 凤高明道:“难道你看得起他?” 追命道:“我是看不起他,我也可以看不起他。但是凤兄你嘛……你的为人是比他要好一些,可你们到底还是同一类人,也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凤高明默然微时,没反驳,只问道:“任劳怎么了?” 追命笑道:“好些年前,我和我大师兄与任劳任怨第一次接触。那时,我也吟了同样一首水调歌头,任劳说这词是朱刑总作的。” 凤高明一呆,道:“朱、朱刑总……你是说朱月明?为什么?” 追命道:“你都把朱刑总的大名给说出来了,那词里有‘明月’有‘朱阁’,在任虎行看来,可不就是朱刑总作的词了吗?” 凤高明听了这话,还是呆滞着,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长久不歇的大笑。 令分散在四周的众多武士,都注目于他。 今日白天,凤高明与追命在凤凰车里聊了许久,也不知到底聊了什么,这也就罢了,这会儿他居然在与追命说话的过程中还笑出了声? 追命可是敌人! 他们想不通,为什么凤高明会和敌人聊得那般开心。 然而谁让凤高明在界里的地位高于他们? 纵然他们心中再不满,他们也不敢有所表示。 追命笑道:“看来,你对诗词也懂得比任劳多。”话落,歪头想了想,又道:“其实我刚才说错了,你为人不是比任劳好上一些,而是比他好上太多。你从前办案,确实也曾为无辜者申冤,而任劳和任怨平生却只办冤案。你们并不是同一类人。” 凤高明笑完之后,听了追命这话,又沉默许久,随拿起一旁地上放着的酒囊,喝起了酒——他不会给追命酒喝,但他当然是可以喝酒的。 在江湖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喜欢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 “不,你之前说得对。”凤高明一边喝酒,一边长叹道,“我和任劳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白天我已经与你说过了,我当捕快,只是为了寻她……捕快找大盗,最为方便。我可不像你和大捕头那样是真心喜欢当捕快。” 他不得不承认,追命与无情皆是可以乘风飞去天外之天逍遥自在,却甘愿在红尘中的热血里打滚的人。 即使他不是好汉。 他也惜英雄。 追命笑道:“我现在的确是很喜欢当捕快,但以前……倒谈不上什么喜不喜欢。我当年第一次、第二次当捕快时,也是有其他原因的。” 能在初入公门,就以“替天行道”为职志,且自始至终保持这个信念不变的人,倒是也有一个。 但不是他。 他不是。 所以,他向来敬佩那个心如明月皎洁得可以照亮千家万户的人。 追命又一次抬头望向苍穹,接着道:“可是,不管是为了当捕快,只要能够尽职尽责,不办冤案,不作恶事,就够了。你做过的恶事,和任劳任怨做过的恶事相比,那不值一提。所以我说,我刚才是说错了,你也有资格看不起任劳。”又笑了一笑,“不过,你要是真做了出卖国家的事,那你就真没资格看不起他了。” 凤高明即刻道:“我没有。”顿了顿,续道:“我说过,你别妄想挑拨离间!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追命道:“他?给步良存‘鬼眠’解药的人?” 凤高明不答。 追命道:“也是为了替班澜报仇,而让你们对付我的人?” 凤高明不语。 追命道:“你倒很信任他。” 凤高明终于出声:“就像你信任诸葛先生。” 追命道:“哦,看来这个他,也是你今天白天与我说过的,当年你掉崖之后,救你的那个人。” 凤高明又喝了一口酒。 这勾起了追命肚子里的馋虫,让追命看得心痒。 凤高明道了一声:“是。”又说:“三爷,我知道你一直和我聊天,是为了套我的话。你想打听出,幕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对不对?我今天也一直愿意和你聊,是因为我发现和你聊天的感觉很不错,我突然愿意把有些话告诉你。反正,我不怕你逃。” “你最后一项绝技已经用了,你逃不了了。” 凤高明的酒量不如追命,他这会儿喝得已有点醉意。 他还在说话。 直到夜半,天愈发黑,树林里不见一丝光亮,除了一部分守夜的武士,其余人都已睡去。凤高明与追命的谈话也暂告一段落,可他睡不着,遂走去了四周巡视。 凤高明与司马争目前不再害怕追命,可害怕无情寻了来。 他们决定去探探情况。 林中寂静。 唯有草间虫鸣的声音,叫得人心烦。 也叮得人心烦。 武林高手,不怕刀剑,却怕虫蚁的叮咬。 这些小家伙,捏死一只两只,还有无数只,爬上你的身体,让你浑身痒得难受。 看守追命的数名武士,已经忍不住抓起了背。 追命打了哈欠,忽然道:“很痒啊?” 没人回答他。 追命眨眨眼睛,道:“听说江湖上最近新出了个门派叫聋哑门,你们不会都是那个门派的吧?” 有人蓦地瞪向了他,道:“凤爷不让我们跟你说话。” 追命笑道:“他刚才跟我聊了那么久,这会儿却不让你们跟我说话,哪有这种道理?”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 追命继续道:“看你们这么痒,我本来有个办法能帮你们,既然你们都不愿意和我说话,那就算了。” 对方冷笑道:“你帮我们?” 追命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道:“我大师兄调制的草药药粉,抹在身上,自可驱蚊避虫。我们四师兄弟常年行走在外,露宿于野,靠的就是这个。” 对方看也不看一眼,道:“三爷,这里面装的恐怕不是什么草药药粉,而是毒药吧?” 追命神情一凛,语音也霍然一正,道:“你们应该知道,我大师兄从不用毒。我平时行事确实不如他那般光明磊落,但是——”他一字一句地道:“‘毒’这种东西,我也从来不屑用。” “我保证,”他最后笑了笑道,“这就是驱蚊避虫的药罢了。” 一旦四大名捕用如此正经的语气做保证,就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话。 包括敌人。 也不会怀疑。 对方不解地道:“三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追命悠然笑道:“我的功力现在施展不出来,没法以内力御寒,半夜冷得很,我用这瓶药,换你们一件外袍,行吗?” 夜半风寒,空气里确有凉意。 那数名武士看了追命许久,道:“我们可以直接把你手里的瓶子抢过来。” 追命道:“可以,如果你们敢碰我身上的机关。” 对方语气里全是不相信,嗤笑道:“你衣服上有机关,你早该用来对付我们。” 追命叹道:“我也很后悔,为什么我衣服上安装的防御机关,而不是攻击机关。” 对方还是疑惑,道:“你也会制作机关?” 追命道:“我不会。但你们别忘了我大师兄是谁。” ——无情的名字确实管用。 追命不禁笑着心忖:大师兄的名字实在是太管用了。 果然,那数名武士彼此对视了几眼,期间又有几个小虫子怕上了他们的大腿,他们没忍住使劲抓了一下,随后“哼”了一声,其中一人脱下黑色的外袍,霍地扔给了追命。 追命微笑,也将手中药瓶扔给了他。 然后,追命披着外袍,就再也不说话,靠着树干,合上了双眼。 而那数名武士将小心翼翼将药粉涂抹在身上,只过了片刻,竟真的再感觉不到虫蚁的叮咬。 ——传说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医卜星相,无不精通,倒不是假的。 他们眼中露出些许喜色,转头看向追命。 追命似乎已经睡着,睡得很香。 许久之后,漆黑的夜里,没人看得见,他悄悄捡起身边两颗小石头——他现在没有内力,可用石头打向远处的大树,这是连小孩子也可以做到的。 他就这样做了。 静谧的夜里突然响起“砰”的一声! 众人一惊,纷纷按住腰间刀柄,凝神戒备,望向四周。 就是没看追命。 与凤高明、司马争一样,他们而今最怕的也是无情会追上来。 谁不怕无情呢? 追命身体骤然一翻,当即滚下山坡。 众人回过头来,先是一怔,才是一惊,愤愤骂了一声:“他娘的!” 混沌中,追命的黑色外袍,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这一滚,令他瞬间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可这一滚,也令他又受了伤! ——那么高的山坡! 追命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着牙,忍着痛站起,听见坡上的喊声、骂声、脚步声,震耳欲聋,他想也没想,便往前狂奔了起来。 山中,树木丛生,遮挡了他的身影,他穿的又是黑色外袍,让人看不请——而陆续从山坡上跳下的众人燃起火把,也需时间,就趁着这个功夫,他兜了好几个圈子,终在好一会儿过后,跑进了一个山洞。 ——今日黄昏来到这里时,他坐在马车里就看见的一个山洞。 洞穴幽深,追命突然停了下来。 他不跑了。 可是洞外不远处仍有纷乱吵杂的脚步声,离这山洞很近。 追命很清楚,他逃不走。 他决定滚下山坡那一刻,他就明白,他迟早还是会被那些人追上。 但他得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今日他从凤高明嘴里套出了不少话,知道了不少有用的线索,可这线索如果传递不出去,那就正如凤高明所言——他知道得再多,也没有一点用处。 所以他必须争取——哪怕一盏茶的时间。 这也就够了。 他就可以给无情留下暗号,也在这山洞里留下他所探听到的线索。 ——那么,他纵死,也没有白死! 他相信当无情知道他出事后,定会想办法一路找到这里。 只是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洞外众人的追赶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显然也越来越近。 追命心道:得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3章 第63章 “废物!” 气急败坏骂出这两个字的,是看到信号之后,立刻与凤高明赶回来的司马争。 他想不通,他与凤高明就是去四周探查了一下,可还留下了那么多人在这儿看守着,竟然还能让追命跑了——这群人不是废物是什么! 凤高明手持火折,低头看了一会儿草地上的痕迹,道:“别急,他跑不远。他是真没内力,也施展不出轻功了,你看,这地上还有他的脚印。” 一向踏雪无痕的追命,如今双脚踩在地上,居然也会有脚印留下。 只不过,这些脚印,东一个,西一个,看得人晕晕乎乎,显然追命绕了好几个圈子。 ——也不知追命为何会对这山中地形这般熟悉? ——难道他以前来过这里? 殊不知,追命之所以为追命,之所以他的追踪术能在江湖里排第一,便是因为,无论何种环境,他只看一眼就能将复杂的地形牢记于心。 因此,他不但追人厉害,躲避人的追踪也有一套。 不过凤高明仍有信心,能追到追命。 能追到根本跑不快的追命。 凤高明带了一队人马,大步向前。 为防止追命耍什么阴谋诡计,另有小部分人马,则分散各处探寻。 冷夜凄清。 寒风萧索。 沉沉的黑夜仿佛化不开的浓墨,司马争与他身后众人正打着火把,在树林穿梭,忽闻一阵“吱吱呀呀”之声,众人当下循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夜雾中,一辆马车在前方若隐若现。 马车旁边还有一匹马,拉着的却不是一辆车。 而是一顶轿子。 所有人登时脚步一顿,只觉浑身血液似在一瞬间停止流动,如坠冰窟。 司马争也呆了一会儿,旋即按住腰间刀,低声叱道:“你们都傻了吗!不一定就是他。就算是,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 最后一句话,说得颇没底气。 但众人还是如梦初醒,纷纷拔刀拔剑。 只听那马车上有人突然抽了一记马鞭,马车便朝着他们飞驰而来。 众人已将兵刃指向前方。 马上的人叫了一句:“终于赶上你们了!” 司马争一怔,随而松了口气,道:“怎么是你!” 马车也终于在这时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们看到了熟悉的同伴们。 司马争皱眉道:“不是让你多缠无情几天吗?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无情呢?” 步良存笑道:“无情?你马上就可以看到无情了。” 司马争道:“什么意思?” 步良存指了指他的马车,道:“他在这里面呢。” 众人一惊,才收回的刀剑又瞬间出了鞘。 步良存哈哈大笑,笑得得意,笑得骄傲,道:“别紧张,他被我封住了穴道,现在动弹不得,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司马争像看疯子一样的看着他,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今日功力尽失的追命都能三番五次逃脱他们的掌控,能施发暗器、施展轻功的无情会那么轻易为人所擒,那无情还配做四大名捕里的大师兄吗? 步良存也知晓自己说这话,恐怕没人信,他哼了一声,决定让众人眼见为实,当即掀开了马车帘子。 众人首先看到一团气质。 霜雪一般的气质。 然后,他们才发现,那气质是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一种气质。 他白衣,削瘦,弱不禁风地坐在车厢里,动也不能动,让人一看即怜。 司马争瞠目结舌,半晌不能言。 步良存大笑道:“怎么样,信了吧?” 司马争没说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了无情一下。 无情缓缓抬起头,俏煞的苍白脸上有病态的嫣红。 他的一双眼,清澈明净,带着寒意,眼神宛若冰刀,在瞬息之间射向司马争,令司马争蓦觉心口一疼。 很疼。 但没有伤。 这毕竟伤不到司马争。 而无情也始终是没法动的。 即使司马争又拍了他第二下,他也只能仍以眼神做威胁,却动弹不得。 因此他给人的感觉,依然是无依的。 司马争终于也笑了。 笑得比步良存更加大声。 司马争先前不相信步良存能这般容易擒到无情,可这时真眼见无情受制,他高兴得直搓手,差点没手舞足蹈起来,道:“成大捕头,你也有今天。” 无情淡淡一笑。 司马争道:“你笑什么?” 又是这种笑。 这种不在乎的笑。 今早,追命的脸上也是露出这种带着轻蔑的笑,把他气得够呛。 无情道:“我笑你们本末倒置。你们这一路行动,为的是对付我三师弟。如今只抓到我,值得你们如此高兴吗?” 步良存道:“我早告诉了你,追命也落在了我们手里,你怎么还不信?”他问司马争:“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追命呢?” 司马争神色复杂,动了动唇,却未出声。 步良存惊道:“发生了什么!” 司马争小声道:“追命他刚跑了,不过他轻功施展不起来,就跑不远。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 步良存愣了一会儿,才皱起眉,道:“我们把无情给抓了来,你们把追命放跑了?” 司马争的声音里强压着怒气,道:“我说了,他跑不了!”又叹口气,道:“走吧,正居,跟我们一起去找人。相信无情大爷很快就可以与追命三爷相见。” 他叫对方的名字。 叫的不是“步良存”,反而唤起了“正居”二字。 无情抬眸道:“你不是步良存。” 步良存冷笑道:“我若不假扮步良存,我怎么解释我为什么有‘鬼眠’的解药。” 他也可假扮温家子弟,但老字号温家势力不小,为避免与温家结下不必要的仇怨,倒不如假扮那位一向独来独往的毒医步良存,更为合适。 而事到如今,他的任务完成,他自然也不愿再顶着别人的名字。 无情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步良存道:“你问这个,想做什么?” 无情道:“我只想知道我究竟输在了谁的手里。” 步良存大笑道:“那就让你输个明白。你也听好了——”他一字一句,相当自豪地道:“我叫班正居。” 相信不久之后,这个名字便会名扬江湖。 班正居心忖:到那时,自己得防着神侯府的报复了。 ——铁手与冷血应该也不难对付。 ——至于诸葛正我,可能会是劲敌,但有老人家在呢,那也不惧。 无情道:“果然是你。” 班正居的想法被这仿佛薄冰一般的四个字打断,忽隐约觉得不对,道:“果然?” 无情冷然道:“白日你演示的那一招‘托天烈焰’,是上乘功夫。但据我所知,步良存毒术医术虽精,武功却并非一流,他能使出那一刀的可能性不高。而在江湖上,精通机关术,亦精通刀法之人,不多,班正居是其一。” 司马争听罢脸色微变,侧头低声问道:“他真被你制住了?” 步良存突然也有一点心慌。 只有一点。 他很快拍拍司马争的肩,道:“放心,我已经点了他身上十几处要穴。”又道:“大捕头,看来你又当起了事后诸葛亮。不过,多谢你夸我的刀法不错。” 无情的神色漠然,接着道:“那片树林,树木繁茂,凭你的刀法,若使出那一招‘托天烈焰’来接对方的暗器,总会有几枚暗器被你的刀风打偏,撞在树上。可是,我当时观察了四周的树木,没有任何一株树的树干有划痕。” 班正居奇道:“你当时也出了暗器,不是一枚也没打在树上吗?” 无情道:“若你所说的蒙面人,暗器手法能有如此精妙,他当三招胜你,不至于与你相斗那么久。” 班正居冷哼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是没中毒,你能三招胜我?” 无情道:“不。” “一招。” 话音才落,无情已然扬手! 霎时间,数点寒光从他袖中疾射而出,往东西南北数个方向飞驰而去,恍若星辰在山间的夜雾中亮起。 更像是一场黑夜里惊艳的梦! ——无情现在居然还能动? 他确确实实能动,不但可以弹指挥袖,施发暗器,甚至白袖轻飘的刹那儿,他的身体还能直直飞出去。 飞出了马车,飞在了半空。 白衣轻卷,一眨眼,他竟又飞到了车轿“红颜”当中,翩翩坐下。 而四周众人被寒光打中,皆不能动。 一招! 不过一瞬的时间。 无情腰背笔直,身如竹简,端坐于轿中,看着眼前呆滞的众人。 班正居道:“你……你不是中、中了毒吗?你的脉搏是有问题啊?你明明穴道也被我封住了的!你……你……” 无情此时坐在那儿,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柔弱,尽管他始终比所有人都矮上半截,可这会儿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比在场任何人都高出了好几百个头。 他的相貌依然俊俏,皮肤依然很白。 可在这一刻,他的清化作了冷,美化作了杀,纤弱化作了孤决高傲的男子气概。 他是人间七杀星。 “有劳你们带我来这儿。” 他没有回答班正居的问题,只说了这一句话,不再理会这些人,不再看这些人一眼,按动轮椅机关,径直往前而去。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更记挂的人要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4章 第64章 追命从怀里摸出一支炭笔,一卷笺纸。 还有一枚“电光火石”。 火石蓦地一亮,追命半蹲于地,将笺纸放在膝上,右手握住炭笔,便画起了符号。 他没有写字。 只画各种稀奇古怪的符号。 有圆形,方形,三角……一笔一笔,看来似乎莫名其妙,乱七八糟。 他画得很快,不超过一分的时间,便已完成,继而掘了洞穴地上的土,笺纸重又卷起,放进土里掩埋。 洞外的人大约再走十五步左右,就可到达洞穴了。 追命听得出,也算得准。 他将炭笔揣回怀里,反而又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透明的粉末从瓶中倒出撒落在地。 这粉末无色,但有一种香气。 只有修习了自在门心法的人才能闻得见的一种香气。 洞外的人已经走了八步,还剩七步了。 追命站起,回身,“电光火石”犹在他的手中亮着,只是光芒显得比方才微弱了一点。 这既能发出光明,又能当暗器使用的东西,本是无情的明器,无情曾经给过他与铁手、冷血一些。 他和铁手、冷血都不擅长暗器,但这“电光火石”用来照明,比一般的火折更加好用。 这一点火光,不摇晃。 凤高明站在洞门口,叹道:“三爷,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们刚才不是聊得很好吗?我们本来可以一路这么聊下去的。你如今这样做,只不过是白费力气,还多受苦。你是聪明人,为什么要做愚蠢事?” 追命道:“我不是聪明人,聪明人就不该入公门,当捕快。我只是个尽力做自己该做之事的人;也是个就算走到悬崖,也要试图去闯一闯的人。” 凤高明听罢又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随后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好,可惜这悬崖你没能闯过去。所以,你还是出来,跟我们走吧。” 追命笑道:“为什么要我出去,不是你们进来抓我?” 凤高明道:“若是我们进来抓你,你恐怕要吃点苦了。” 追命道:“哦?你这么好心啊?” 他手中的光终于灭了。 他又拿出一枚“电光火石”点燃,瞬间的光亮映照出他散漫的笑容。 “我怎么觉得,你跟白天的司马争一样,也是在怕我啊?你怕这洞里有陷阱吗?” 凤高明盯着那光,也盯着他。 好半晌,凤高明道:“三爷,从前我在京城刑部,常听不少人谈起诸葛先生,人人都说他是一只老狐狸。” 追命哈哈一笑,道:“本来,无论有谁说我世叔坏话,我都是绝对会生气的。不过,我猜想,世叔大概会把你这句话当做夸奖,那我也就不生气。” 凤高明道:“在我看来,三爷你也同样是狐狸。狐狸是最会设陷阱的,我承认,我确实有点担心狐狸的陷阱,可是担心不是害怕,如果你实在不出来,我也不惧进去的。因为——我现在是猎人。” 追命道:“那么,猎人老兄,你现在请进吧。” 凤高明思索微时,从一旁手下的手里接过一个火把,认真观察着洞穴地面,才迈步往前。 人看地面时,必然是要低头的。 凤高明此刻就低下了头。 追命手中火石疾出! 他是把“电光火石”扔出去的。 趁着凤高明低头的这一刹那儿,他像普通人拿石头打水漂那样,用了最大的力气,将火石向了凤高明! 他内力不在,眼力还在。 他还能够认穴。 而“电光火石”是经过特殊研制的暗器,自然比一般石子更为厉害。这一下,将火石打在凤高明穴道上的机会——大概有千分之一。 他很明白,最多只有千分之一。 哪又如何! 总要试一试。 他就是个即使走到悬崖,也要试图去闯一闯的人! 无论要闯多少次,无论失败多少次! 他在少年时代,就常与“不幸”一同度过岁月,越过时光,然而跌倒无数次之后,也没妨碍他再次站起。 火光在空中起飞。 凤高明冷笑。 冷笑过后便扬手。 凤高明出了一枚飞镖。 “电光火石”突然飞得急了! 在空中飞行出的弧度,也变得凌厉。 甚至由于它太快,在风中还瞬间响起了金戈铁马的秦筝之声。 追命呆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他很有自知之明:就算他内力还在,他也绝对发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一记暗器。 确切说:明器。 明器火石,以一种无可匹御的力量,倏地将一枚飞镖打成了十片八片碎铁,只听“嗖嗖嗖”几声,碎铁并未落地,反而继续往前而去! 打向凤高明。 也向凤高明身旁两侧的武士们。 凤高明往后退。 他急速往后退,退到洞外,一个鹞子翻身使出来的同时,十数枚飞镖一起打了出来,打向那一片碎铁——这才千难万险躲过了攻击。 他身边的武士们可就没那么厉害的本事了。 数声“哎呦”响起,好几人滚在了地上。 洞口忽然没了阻碍。 追命摸着下巴,看着洞外前方重重树影,笑了一笑,便大步走了出来。 走到了这一片空地上。 月光清明。 还有数名安然无恙的武士对视一眼,抽出兵刃,就要架到追命的脖上。 他们出刀出剑的动作很快。 月光里白衣青年飞掠的速度很快。 他飞在半空中,月光似只照在他一个人身上。 将他的白衣照得越发白。 也将他这个人照得越发冷。 连一个眨眼的时间也不到,他便飞到了追命的身前,缓缓下移,坐于地面。 他是坐着的。 别人都是站着的。 可他端坐于地的气势,却显得比所有人都高上一大截,令那些个想要出刀出剑挟持追命的人,蓦地停下,不敢轻举妄动。 凤高明也站着原地未动,握紧了拳。 追命一撩衣摆,直接坐在了无情身边,笑道:“大师兄,我真没想到你这时候会来。” 他们的四周仍有无数人包围。 无情根本不看这些人一眼,侧过头,仔细打量了追命一会儿,神色依然冷峻,柔声问道:“受伤了?” 追命笑道:“小伤,不碍事。等天亮了,大师兄你得陪我去城里买酒,酒就是我最好的疗伤药。” 无情道:“想喝酒?” 追命道:“不瞒你说,我已经一天没喝酒了。” 无情点点头,白袖倏然轻扬,一根白色丝线霎时间从他袖中飞出,众人心一跳,忙忙避开,丝线已飞进了轿中。 当然是他的轿子。 ——“红颜。” 他右手一扯,丝线缠着一个酒坛霍地飞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收线,抱住酒坛,递给了追命。 追命眼睛一亮,道:“刘伶醉?” 无情颌首,然后,他这才抬起清亮的一双目,盯向了凤高明。 此刻的他,神寒骨冷,目光如电。 语音更粹利。 “凤捕头,你也是公门中人,下毒绑架伤人——你说这是什么罪?” 无情说话之际,追命谁都没看,已拍开酒坛泥封,捧着坛子就大喝了一口。 有无情在身边,这酒再一入口,他的精神身体终于完全松弛,让他感受到一种舒服的似泡在温泉里的感觉。只是,这酒喝得越舒服,他越放松,他身上的几处伤的疼痛感也就反而越明显。 要是能找个地方靠一靠就好了。 可惜,这里是空地,树木都在前方。 他将又一口美酒咽下肚,侧头凝视无情,忽然很想很想靠在大师兄的身体上。 犹豫了一下。 没敢。 凤高明长叹一口气,道:“无论是什么罪,首先你得抓到我,才能审讯我。” 说罢,一挥手,挥出不是暗器。 而是命令。 让他的手下,尽皆攻去的命令。 长刀,利剑,无数把刀锋剑刃闪着杀人的光芒,以同样的速度,从四面八方涌来! 追命还在喝酒。 无情依然笔直坐着,目不斜视看着眼前的杀手,直到刀剑离他的胸口不过咫尺之遥。 他扬手,扬出的则是数十点寒星! 在明月的清辉照耀下,美丽得夺目。 也夺命。 清脆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刀与剑,要么落地,要么剑身刀身破了几个洞。 寒星犹在空中飞行作战,竟不曾落下。 好几个人已经躺在了地上,表情痛苦。 无情冷漠地问:“痛吗?” 回答他的是几声闷哼。 无情的语气冷酷得近乎残酷:“你们伤我三师弟,我伤你们——这不是很公平吗?我做事一向以公平为原则。” 说话间,又是几片明器飞了出来。 又是好几人惨叫倒地的声音。 追命一直在喝酒。 无情锐目看向了凤高明,冷冷道:“凤捕头,你也一样。” 一把飞刀霍地射向凤高明! 只有一把。 可它的速度,它的力量,它的杀意。 绝世无双! 无情知道凤高明不像其余人那么容易对付,这一刀,出的比方才更狠! 凤高明跃起,出剑。 剑气激荡山林。 飞刀的速度完全没有慢下来,只听“当”的一声,它打在了剑上,将长剑打了一个小缺口,继续朝前掠去。 纵然凤高明趁着这个时机,转身一避,飞刀还是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眼看着无情还要再出第二枚暗器,凤高明在空中一转,迅速掠入了一辆马车之中。 马车“凤凰”! 数十枚暗器陆陆续续从马车的机关里射出。 然而无情的身上暗器带的并不够多。 他神色不变,一弹指,一点寒光疾出,正正好打进一旁他的轿子里。 骤然间四周一片大亮。 轿中射出的明器将空中暗器全部打落。 凤凰车却已走远。 无情沉默地看着前方黑影,并没有动。 凭他的轻功,纵使那马车的速度再快上十倍,他也绝对能追得上,但他现在却不能将追命单独留在这里。 黑衣的武士们躺在地上,都疼晕了过去。 马车渐渐彻底消失。 唯有天上的月亮始终不曾移动位置。 追命又喝完两口酒,道:“大师兄,多谢你。” 无情缓缓转首看向他,道:“你无事就好。” 追命笑道:“还要谢谢你带来的酒,我没事了。”忽又好奇问道:“大师兄,刚才那枚‘电光火石,明明是我发的,你是怎么做到……” 无情给追命看了一枚小巧暗器。 那是一枚只有指甲大小的透明圆珠。 无情道:“是它先打中了‘电光火石’。” 追命立刻明了,这是无情暗器的力量,让他所扔出的“电光火石”在那一瞬间也产生了巨大威力。 至于当时无情明明在凤高明身后,为何却能让暗器拐个弯——这就用不着追命再问了。 追命一直了解,任何普通的暗器,一旦经由无情施发,便可空中随意转弯,不足为奇。 他笑道:“大师兄,你的暗器手法越来越厉害了。” 无情没接这话,眼神与语气里的关心都毫不掩饰,道:“你嗓子有些哑。” 追命道:“是有点累……” 他是看着无情的眼睛回答的。 无情的目光此时冷意隐去,清澈里多了许多柔和,仿佛春冰消融。 这一回,追命是自然而然地靠上了无情的背。 “大师兄,我想休息会儿。” 无情轻轻“嗯”了一声,削瘦的身体始终挺直,任由追命靠着。 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在这时彻底放了下来。 安心。 他在这一刻,有了难得的安心感觉。 夜风带着寒意穿过无情的衣襟。 好一会儿过后,他身体渐渐放松,也靠在了追命的背上。 这是无情平生第一次靠在别人身上。 他没有犹豫。 月辉中,两人的背脊相抵,隐隐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安安静静地都再没有出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5章 第65章 他们至少彼此依靠着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 追命终于又单手抱起酒坛,喝了一口酒,方道:“大师兄。” 无情道:“嗯?” 追命问:“步良存还在襄阳吗?” 无情道:“不在。” 追命道:“凤高明写了一封信,由鸽子带去襄阳,虽然我没看见他写的是什么,但我大概猜得出,信中内容应是吩咐步良存将‘鬼眠’的解药交给九天阁。可步良存如今既已不在襄阳……” 无情道:“解药他早已交了出来。” 追命闻言毫不意外,笑道:“大师兄,我就知道,有你在,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一语刚落,无情还未开口接话,只听一旁地上响起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疼晕的人醒了过来,不敢发出□□,欲要悄悄爬着离开。 追命随手拿起一块石头,目光如电,盯准那人身上一处睡穴,将石头扔了过去。 这块石头所含的力量不够强,速度也不够快,但追命的手感不曾消失,认穴依然奇准,要打中一个本已身受重伤、跑也跑不动的人,倒还真做到了。 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就此倒下,陷入了不知天不知地的昏睡中。 其余也醒来的黑衣人,皆不敢动。 追命扬扬眉,笑着道:“大师兄,还不错吧?” 无情默然微时,忽然坐直了身体。 他转过了身。 追命愣了一下,便也当下回了身。 两人由背靠背,变为了面对面。 无情握住了追命的手腕。 “你的手势不对。” 但凡是习武之人,无论擅长哪门武功,对于其他功夫也绝对都会一手两手,精不精通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追命对暗器不精通。 然而暗器手法是一门大学问。 无情又拿了一枚石子放进追命的手心里,纠正了追命握石的手势。 无情的手白皙,修长,没有一点茧子,根本不像一个练暗器的人的手。 他本就向来与众不同的。 追命有些贪恋这只手覆在自己手上的感觉。 在地上的其余黑衣人们悄悄屈起膝盖,才动了一步,无情到底是松开了追命的手腕,当下一弹指。 数点寒星,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飞射而去。 所有黑衣人的睡穴被封住,当下昏睡了过去。 追命撑着下巴,笑道:“大师兄,我现在没有了内力,今后还得劳烦你教我这手功夫了。” 无情双眉微微一蹙,道:“你精通的既是腿法,那就专注腿法。想要什么都学,贪多嚼不烂。” 追命苦笑道:“可我现在也施不出什么腿法。” 无情道:“毒解了就行。” 追命道:“什么毒?” 无情道:“漂泊。” 追命道:“步良存告诉你的?” 无情道:“是。” 追命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光州的乾坤武馆?” 无情道:“那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桃花县外的半天崖。” 追命道:“半天崖?那晚我是中了箭,但那箭上的毒应该彻底解了,按理说不会在体内留下来。” 无情道:“本来是应该全解了,但你还吸进了灵见草的香气。” 当初追命前往半天崖,是听了神医余章的话,采摘灵见草为桃花县的百姓们治病,然而中途遭遇埋伏,腿上中了一箭。 那箭上的毒本是小毒,无论是追命还是无情,都会解,很容易解,偏偏当时追命手握着灵见草,他闻到了灵见草的气味,那箭上的毒便转化为另一种察觉不出、其实也对身体无碍的毒素,藏在了他的体内。 再之后,则是在乾坤武馆,追命救下那名叫做“小辛”的孩子,煎了药给对方喝,谁料那孩子袖中装置机关,发射出暗器。 那袖中机关发射的暗器完全无毒,为的只是让追命受一点小伤,随即碗中的药汤倒在追命的伤口处,药汤与之前的毒素合二为一。 这又是潜伏在追命体内的一层隐患。 单单是这微弱毒素,本也对人造不成任何影响,且如果时间过得长了,这潜藏毒素还会自动消失。 然而,若是在一定时间之内,中毒之人再闻到伏龙蛇口中的臭气,那便不一样了。 小毒当即变剧毒。 并且立刻发作。 追命笑道:“他们要下个毒,怎么还是这么麻烦。这一环扣一环的,要执行起来,我都替他们觉得累。” 无情道:“若非如此,普通的毒,也毒不倒你。” 追命笑着又饮一口酒,忽问:“大师兄,你都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无情道:“他们以为我中了‘酥泪’,封了我穴道,带我来这儿。”说着,目光中带点寒冷的明亮,神情里隐有笑意:“这一路上,我自然要问他们些话。” 追命一听便知,无情定是用了“金针移穴”将对方瞒过。 金针移穴此法,不但可以转移自己身上各处穴道,还可以令自己的脉搏呈现混乱。 试问,当一个脉搏虚弱、穴道受制、看起来十分无依、完全在你掌控之中的秀气得堪比女子的柔弱青年,向你提了一些问题——且是用了相当有技巧的语言向你提了一些问题——你会不答吗? 无情若想要套话,就不可能不成功。 追命不问无情还打听到什么线索,闻言先皱起眉,道:“针取出来了吗?” 从白日到深夜,这一回,金针待在无情体内的时间未免太长。 无情看出追命眼中的关切,微微笑了笑,道:“不碍事。”低下头,双指点上自己身上各处穴位,不一会儿金针渐渐从白衣里冒出。 追命目不转睛。 他凝视无情垂下的细长睫毛。 在月下,像是一场幽梦。 追命深呼吸了一口气,忽而提出疑问:“凭步良存的医术,他不至于看不出来,你的脉搏虽乱,却并非中了‘酥泪’的症状。” 无情将金针收回,道:“若是步良存,当然能看得出;但班正居,他没这个本事。” 追命了然,又喝了一口酒,遂问道:“那个‘步良存’是班正居假扮的?” 无情道:“他们的组织,没有用毒高手。” 先前的奇毒“寒寂”乃是这群人在九天阁所买,那么此次的奇毒“漂泊”十有八九也是这群人在别处交易得来。 无情抬起了头,一双眼恍若月之华,也是梦之华。 “只要查到这毒的来源,就有机会解毒。你放心。” 最后三个字,柔和得宛如春水。 宛如情人的吻。 于是追命真的去吻了无情。 不由自主的。 当他的唇贴在无情的唇上,他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他只犹豫了一瞬,他便继续吻下去。 无情所给予的回应是坦然的,甚至是主动的,一只手把玩着追命的头发,在唇齿相依间,追命的口中还有酒,就这样自然而然渡到了无情的口中。 很醉。 拥有即使喝酒也能越喝越清醒的体质的无情,竟也第一次感受到了醉意。 追命亦然。 他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点星星的醉:“大师兄,有你保护我,我放心得很。” 无情的手已从追命的发间一路摩挲着到了追命的后背。 那里有伤。 追命略略蹙眉,又即刻舒展开来。 他们仍然耳鬓厮磨。 无情在刹那间解开了追命的衣带,那只使暗器的手灵巧伸进追命的衣服里,在追命的背部肌肤轻轻抚摸。 追命咬住了牙齿,吸了一口凉气,道:“大师兄……” 无情沉着脸色,问:“谁对你用的刑?凤高明?” 追命轻笑,双眼中若有酒波晃动,他仿佛依然在醉酒中,也让无情似乎又一次感觉醉意袭来。 “是凤高明,但他也只是虚张声势,没真对我用刑太久。我倒是从他那儿套出不少的……大师兄……” 无情那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还在一寸一寸地抚摩追命的肌肤伤处。 追命的声音有些沙哑,呼吸更沉重。 无情的明眸宁定地看着他,星光洒在了四周,地上的草叶随风摇曳,还有几个昏迷在草间的黑衣人也映入了无情的眼帘。 无情双眉微皱片刻,收回抚在追命后背的手。 然后,他拿出衣囊里的伤药,命令追命脱掉上衣,继而让追命转了身,遂将药膏涂抹在追命背上伤处。 同样是伸手轻抚轻按对方后背,无情在这时的动作干脆又利落。 少了方才的旖旎。 无情道:“三师弟,讲讲你今天的情况。” 追命沉默一会儿,随即笑道:“好。” 他是一边喝酒,一边讲述的。 仍是这坛无情特意给他带来的酒。 他喝得越多,头脑反倒越加清晰。不像刚才,他和无情只不过同喝了一口酒,就醉得要命。 他这时候叙述得很流畅。 一直讲到凤高明抓住那茶铺老板之事,追命的神情像是忽地想到了什么,眉梢轻挑,便从佩囊取出两包茶叶。 “那家茶铺的茶真不错,我跟老板买了两包,等我们回去了,大师兄你可以尝尝。” 无情刚刚给追命的伤处上药完毕,接过茶包,有隐隐茶香,随着夜风飘送至他的鼻尖。 很清新。 与适才的醉人酒香完全不同。 似是清晨第一缕微风的气息。 是令他舒心的味道。 无情微笑了起来,毫不掩饰的微笑,道了一声:“谢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6章 第66章 天色犹是一片漆黑,在飘着酒香与茶叶香的空气里,追命接着叙述之后发生的事。 “反正抓也被抓了,逃也逃不走,我就想干脆和凤高明聊聊天。”追命很得意地道,“大师兄,你和班正居聊天的收获也不少,我这儿也不是一无所获。” 无情道:“和你聊天,本就是他的一个错误。” 追命不由大笑,道:“他一开始的确也不愿意和我聊,还不准他手下人和我聊,但他想要知道有关于盗神与顾怀丘的一些事,他就必须和我说话。我们聊到最后,聊得还不错。” 追命就是有这个本事。 除非对方在他未张口之际,便封了他的哑穴,不然,只要他一旦和对方说上几句话——无论任何人,都想听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无情淡淡一笑,道:“他告诉了你什么。” 追命道:“一,凤高明并不知道顾怀丘当年中的毒乃是‘鬼眠’,也不知道顾怀丘这么多年来竟一直没醒。所以,今天之前,他也并不清楚我们找‘鬼眠’的解药是为了替顾怀丘解毒。” 这不出无情所料。 当年顾家惨案发生时,凤高明年纪尚幼,凤飞不可能将所有的事说给凤高明听。 追命接着道:“二,当年凤高明落下悬崖,之所以没死,是因为被一个人给救了。” 无情问:“谁?” 追命道:“这个人的名字,他倒是一直没说,但不出意外,我想应该便是为了替班澜报仇,而设计针对我的幕后主使。” 无情道:“班澜?” 追命道:“我之前抓的一个犯人,已经死了。” 无情道:“我知道。” 不但知道班澜是追命从前所办案件中的犯人,还知道有关班澜的许多资料。 “妙手班家,门人众多,班澜的父母只是班家最普通的弟子,且在数年前已然过世。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亲人。”无情沉吟问道:“他有朋友吗?” 追命道:“朋友,他当然有,不过基本是些酒肉朋友。这就是我奇怪的地方,我想不通,班澜会和鼎鼎有名的大班门佛帝有什么关系。” 无情眉梢微微一扬。 在听追命讲述,他一直端然而坐,静若处子,在眉目如画的温文中又带着两分极致的冷冽。 而此际,他眉梢眼角的生动,流露出的显然是饶有兴味的意思。 无情道:“他们是大班门的人?从何得知?” 追命道:“我跟凤高明提过,‘鬼眠’很有可能和女真人有些关系,能立刻拿出‘鬼眠’解药的人,恐怕也和女真人有些关系。他不信,所以对我说,他们的那位幕后主使在十余年前便因与班门大家长不合,脱离了班门,这些年遗世独立,又怎可能投靠金人。” 无情沉吟一阵,见追命讲到这儿竟不再出声,道:“你接着说。” 追命笑道:“大师兄,你负责收集武林世家的资料,对这些故事了解得应该比我多。” 无情道:“在十余年前,脱离了班门的班家高手,共有四人。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大班门佛帝?” 追命道:“那四个人,其中一个,我以前办案时跟他有过接触,他是真的独来独往,不可能拥有这么庞大的势力。剩下三个人,那就是大师兄你告诉我的了。” 无情挑眉道:“哦?” 追命笑道:“大师兄,你一定要我来说吗?”顿了一下,遂道:“好吧,那就我说。剩下那三个人,一个创建了匠门,一个成立了玄妙堂,还有一个则自立了大班门。你以前跟我提起过,匠门与玄妙堂的一些成员,我也还记得,匠门的班子江,与之前我们抓到的班勿明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绝不可能在同一个组织里同事;至于玄妙堂,它的主事者的父母兄弟皆死于蔡京之手,所以他也一直恨蔡京入骨。” 而据无情与追命之前的分析,凤高明等人最早的计划,是想给追命下“寒寂”之毒,却阴差阳错,让无情误中此毒。 那个计划,就有蔡京的配合。 但玄妙堂是永远不可能与蔡京合作的。 那么,凤高明所在组织,十有八九就是: ——大班门。 在江湖武林当中,资料是比金银更珍贵的财富。 每个江湖帮派,或武林世家,都拥有自己的资料组。 四大名捕身为捕快,要办案,要缉拿凶徒罪犯,要为无辜者申冤,要为天下百姓求一个公道。 要做那么多的事,他们也必须了解足够多的资料情报,方能在这个险恶江湖走得下去,且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所以,神侯府当然也有一套自己的情报系统。 无情就是这套情报系统的负责人。 无情对于这些江湖掌故,是再清楚不过。 大班门的门主名唤班邃渊,因他信佛,还曾在妙手班家做事时,为班家的佛堂设计了一套机关,在那里打退了来犯的太平门梁家,是江湖上极为轰动的一场战役,自那以后,江湖上人人称他为佛帝。 后来,他因与班家几位主事者产生矛盾,小怨变成大仇,随即叛出妙手班家,自创“大班门”。 那个“大”字,就是要压班门一头。 单论对机关的设计制作,班邃渊的的确确是班家最了不起的天才之一。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设计制作机关也须得有材料在手,妙手班家控制了江湖上大部分机关材料的买卖生意,自然不会卖给叛徒。 因此,匠门投靠蜀中唐门,玄妙堂与霹雳堂雷家合作多年。 唐门是暗器世家,霹雳堂以火器□□闻名天下。虽然,暗器的制造,火器的制造,机关的制造——这三者完全不同,但有时所需的材料却是相同的。 唐门与霹雳堂可以将这些材料提供给他们的合作者。 只有佛帝班邃渊确如凤高明所言,孤高桀骜,从不屑与任何帮派世家来往。 盖因这个缘故,这些年来,纵然佛帝武功高强,制造机关的技艺也是顶尖,大班门仍是一直没能发展得起来,甚至越发默默无闻。 如果,凤高明真的隶属于大班门,照如今他们的势力来看,大班门的实力恐怕已是今非昔比。 他们制造机关的材料来源于何处,这是个问题。 无情宁静地沉思。 他深思的神情,清俊里带着俏,很美。 追命早已经闭上了嘴,不再说话,坦然凝视面前的人。 无情倏地抬眸,迎接追命的目光,随即问道:“和凤高明聊完之后,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追命道:“能有机会逃,我当然还是得逃。” 无情道:“这不是离开的最佳路线。” 即使无情对地理地形的研究不如追命,他也看得出来,另一条相反的路,更加隐秘曲折,不被敌人发现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追命摇头道:“其实没有什么最佳路线。他们人多,迟早都会发现我,幸好大师兄你来得及时。” 无情没有接话,右手轻拍地面,已飘然向一旁的山洞掠去。 追命现在可没有这“腾云驾雾”的本事,只能苦笑着站起来,拍拍衣上灰尘,像寻常百姓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去。 洞穴里,连星月光芒都不见,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无情点亮手中火石,掘开地面泥土。 他发现了地里埋着的一张纸。 纸上没有一个字,全是符号。 这世上除却诸葛先生、四大名捕、三剑一刀僮以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人看得懂的符号。 追命走到无情身后,伸出手,仿佛是想要把信纸从无情手中抽走,犹豫了半晌,到底是没敢,只得咳嗽两声,道:“大师兄,这信没用了。信上写的,我刚才都已经跟你说了。” 无情没理会他,目光移到信上最后一行。 当然还是几个符号。 若译为字,也是极简单的一句话: ——“记着天下苍生性命,我无憾,你也不必为我伤心难过。” 追命侧首,看向一旁石壁。 无情看完信,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似乎平平淡淡的语气道:“你来这儿,不是想要躲开他们的追踪,而是要留下这封信给我看。” 追命道:“线索如果不能让人知道,那就失去了它的价值。” 无情道:“所以你就写了这封遗书给我?” 追命道:“大师兄,你这是咒我啊?” 无情反问:“是我咒你吗?” 火石的火光微微一晃,仍然映着笺纸上最后一行的符号。 追命摸了一下鼻子。 两人四目相对。 洞中安静了许久。 追命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当时不知道你那儿的情况,但我和凤高明谈了那么久话,大概猜得出来,他们把我送到目的地之后,迟早是要杀了我的。能不死自然是最好,可是,如果……真要死了,我最希望的是能和你说会儿话。” 江湖上人人均道四大名捕武功出众,智谋过人,想要杀死他们,简直比登天还难。 其实,他们面临死亡威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谁让他们常常自寻死路。 为的就是给天下苍生开一条生路。 真到了可能会死的时候,追命一想到不能再见无情一面,实在是有些遗憾。 他太多话想与无情说,最终不知怎的只留下了那一句。 现在,追命是非常后悔。 “大师兄,但事实证明,阎王爷目前还不想收我的命。你就……别生气了?” 无情手中火石的火光渐渐黯淡下来。 洞外却隐隐有了点光线。 “我不是生气。” 他转身,掠出了洞穴。 追命跟在他身后,也走了出去。 天,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暗,有了一丝丝光亮。 无情望向天边那几朵云,蓦地话锋一转,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你,我姓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追命挑挑眉,道:“为什么?” 无情道:“在我见你之前,因为一件事,世叔骂了我‘无情’,我从此把这两个字当做了我的名字。” 追命道:“这件事我听世叔说过,是一个误会。” 无情道:“虽是误会,但世叔说得没错,我那时心中全是仇恨,寡情无爱。因此,世人道我无情,道我孤僻冷漠,我都是没有怨言的。” 追命一听这话,当即皱了眉,欲要开口,想了一想,又将话咽下去。 “但遇见你之后,我发现人生有另一种活法。” 无情转过了头,不再望向无尽苍穹,目光深深地投在了追命的身上。 “三师弟,我其实一直很向往你。虽然,我终究是不能如你一般……但每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很快乐的。我也觉得我的人生,变得特别好玩。” 好玩。 无情是自六岁起便没了童年的人。 跟另外两位师弟相处时,他自然也会感觉到愉快,也会时时刻刻都有好心情。 然而,他却唯有跟追命在一起时,他才会重新找到他那遗失已久的少年心性,去感受他的人生,是好玩的。 他本就还年轻。 “三师弟,所以,如果你真有一天……你放心,我也不会伤心难过。你记挂的事,也是我记挂的事,我不会让你有憾。不过——” 他忽又冷冷一笑,神色肃杀。 “有我在,无论是谁想要取你的命,也没有那么容易。” 无情说这一段话,是大大方方的。 他虽常以冷漠做伪装,但面对喜欢的人,他一直坦坦荡荡。 一缕天光初白,划拨黑夜。 照亮大地。 追命看了无情良久。 倏然间,他一笑,道:“大师兄,我一直认为,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的,那当然要让自己活得快乐一点。可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除了让自己高兴,还得有应尽的责任。我是捕快,我的责任就是为天下的老百姓破案。但现在,我知道,我还有一个责任。” 无情好奇道:“是什么?” 追命郑重道:“是陪着你。” 陪着你,去玩,去感受人生的乐趣。 “所以,大师兄,你也放心,我的命现在更重要了,那我肯定更要活得好好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7章 第67章 离山,进城,距此地最近的一处神侯府秘密据点,在安州城的玉屏街。 那是一家小客栈。 天刚刚亮了一会儿,林立的房屋楼台皆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无情与追命押着所有犯人——包括司马争与班正居等人,进了客栈,将他们分别关押在不同的客房,方慢慢进行审问。 四周门窗紧闭,唯有一盏灯燃着。 令白天也是幽暗的。 没有一个犯人愿意开口说话。 追命挑起双眉,道:“你们是真不怕我们用刑?” 司马争道:“你们不可能用刑。” 追命稍稍一偏头,笑道:“哦?你凭什么这么确定?我这个人,报复心重得很,我还在想该怎么让你受点折磨呢。” 司马争冷哼一声,道:“凤高明告诉我,如果被你们抓住了,无论怎样,一个字不说就是了。反正四大名捕,是从来不对犯人用刑的。” 追命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侧头看向端坐在自己身侧的白衣青年。 他将右手伸在了无情面前,道了一声:“大师兄。” 无情面无表情地递给了他一把飞刀。 一把雪白的刀。 在追命手中。 追命手腕一转,刀刃贴上了司马争的脖子。 他的唇角带着三分冰冷的笑意,道:“我们不用刑,但我们可以杀人。” 追命一旦收起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冷厉的眼神比闪着寒光的刀刃还要可怕。 司马争只觉浑身一阵战栗,仰起头,却道:“要杀就杀,我不惧你们。” 无情似刀锋一般的声音忽然轻轻响起:“你很有骨气。但你以为,你的同伴们也会像你一样吗?” 司马争肯定地道:“他们也绝对不会说。” 无情静静冷冷地道:“你是大班门的人,你们的首领是大班门的门主‘佛帝’班邃渊——我说得对不对?” 司马争愕然片刻,旋即嘶吼道:“是谁告诉你们的?是谁!” 无追二人相顾一眼。 看来,他们昨晚的分析,是没有错的。 追命手中的飞刀又倏地贴着司马争的脖子转了一转,他拍拍司马争的肩膀,笑道:“你看看,你的同伴们都坦白从宽了,你死咬牙关不开口又有什么用?这样吧,你只用我们回答一个问题,我们也不再问你别的。” 司马争瞪着他,道:“你们先说,什么问题?” “佛帝如今在什么地方?” “漂泊的毒怎么解?” 两个声音,在一刹那间,一齐响了起来。 无情与追命联手办案多年,彼此心意相通,在审问犯人时,也通常都能默契地知道对方下一瞬要说什么话,有什么举动。 这是罕见的,他们同一时间,问出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 追命看了无情一眼。 无情却没有看向追命,又清澈又锐利的目光始终盯着他面前的犯人。 司马争冷笑道:“你们想去大班门,那你们只有死路一条。至于‘漂泊’……那是佛帝他老人家给我们的配方,他老人家说了,这味毒,你们永远不可能找得到解药。” 最后一句话落下,他不由咽了一下口水,避开了无情凌厉的眼神。 令他一直寒到心底的眼神。 追命想了一想,还未再次开口说话,忽听一阵“咚咚咚”。 有人敲门。 是客栈的店小二,也是神侯府在随州城的暗探。 他站在门口,一个脑袋探了进来,道:“大爷三爷,早饭做好了,你们要先吃饭吗?” 追命笑道:“好,辛苦你们了。”说着身体靠向轮椅,继而看向无情,问道:“大师兄,那我们先去吃饭?” 无情的表情柔和了许多,点点头。 两人用饭就在隔壁的房间。 四面窗户大开。 明亮的光透进来。 还有风,还有绿叶,还有一声声悦耳的鸟鸣。 追命一边吃着小菜,一边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若有所思。 无情道:“想什么?” 追命喝了一口酒,道:“当然是想这桩案子。” 无情道:“他们虽不肯说,但大班门在江湖上既要发展,便不可能隐藏得起来,要找到它的所在之处不难。” 而“漂泊”之毒如何解,既然司马争等人也不清楚,那佛帝总会知道。 或者说,与佛帝进行这毒药交易的人总会知道。 无情接着道:“但你现在想的,不是这一件事。” 追命微笑道:“大师兄,你看得真准。是,我这会儿确实在想别的。”顿了顿,续道:“我在想那条伏龙蛇,它被我打晕之后还在山上,我怕万一有老百姓上山,不小心被它咬了,那就糟糕了。” 无情听罢颌首,毫不迟疑道:“你在这儿休息,我去处理。” 追命沉默地喝了一会儿酒,随即笑道:“好。” 这种小事,无情一个人当然能完成,根本不须他帮忙,况且他如今也帮不上什么忙。 无情看着他,沉吟须臾,忽然柔声道:“我让你留在这儿,是因为还有一件事,得麻烦你。我来时一路给小二他们留下了暗号,再过一会儿,他们应该就到,你需要和他们说一说目前的情况。” 追命笑道:“大师兄,你用不着安慰我,我知道我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事。不过——”他思索了一下,又道:“等他们到了,他们最想见的人肯定是你,你要不要先等等他们,然后再走?” 追命真正的意思却不是让无情等待三剑一刀僮。 他知道,昨儿一天一夜,无情是够累的了。 他希望无情能休息一会儿。 哪怕一个时辰。 无情摇摇头,放下筷,拿过一壶滚烫的热水,一个黑色茶碗,随即将昨夜追命送他的茶包从佩囊里取出,点起了茶。 他点茶的动作很优美,也很快。 碗中的茶水有涟漪微动。 片刻后,归于平静。 无情拿起茶碗,一口饮下碗中茶,道:“我现在很精神。” 无情不论喝什么都能精神百倍。 酒如此,茶亦然。 追命苦笑着点点头,道:“那我等你回来。” 此际,天还早。 城中的长街,有钟声悠然传来。 无情进了车轿“红颜”,按动机关,出了客栈,渐渐消失在清晨的光线里。 追命站在客栈门口,看大街上人与人摩肩擦踵,货郎们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每家店铺前都有青旗飘扬。 暗潮涌动之上的繁华世界。 也毕竟是繁华。 他看得很是开心。 待无情回到客栈,已是黄昏时分。 正忙着给店里众多客人倒茶的店小二见到那顶轿子,立刻迎了上去,小声道:“三爷在后院,四位小哥儿也到了。我们老板把那院子给暂时封了,没让别的客人进。” 无情颌首道:“多谢。” 一丛绿树高出院墙,无情还未进院,便听见院里传来少年人的欢声笑语。 追命在教叶告腿功。 车轿停在院门口,微风掀起车帘一角,无情端然坐于轿中,一眼便看出,追命教叶告的乃是他自创的十一招浪里翻花连环步。 这套腿法,招数虽不多,却是绝对的令无数江湖人艳羡的上乘武功。 也相当难学。 追命此刻教的是第一招,似乎已教了许久。 叶告皱了皱小脸,道:“三爷,这招我真的已经学会了,我能学第二招了吗?” 追命沉思微时,笑道:“可以。” 叶告一喜。 追命却招了招手,将在一旁围观看热闹的何梵、陈日月、白可儿唤来,让三僮分别以剑法、掌法、刀法与叶告过招。 “小二阿三幺儿,你们想出什么招,随便你们。”他说完,又一指点上叶告的额头,“喏,你嘛,就用刚才我教的那一招,如果能和他们平手,我就教你下一招。” 叶告原本豪气万千,听完追命的要求,略一思索,苦了脸,道:“三爷,你能先演示一下吗?” 追命笑了一笑,语气轻松地道:“不能。你们四个,我现在谁也打不过。” 四僮听罢一呆,都沉默了起来。 追命道:“但我还是你们师叔。”他抱着拳道:好了,你们开始比吧。” 四僮对视。 何梵首先站出,出剑出招。 追命依然在旁指导。 过了有一阵,他倏然侧过头,道:“大师兄,我好久没教他们武功了,今天还不算教得太差吧?没有辜负你的嘱托?” 四僮闻言“咦”了一声,抬头往前看去,这才看见院门口的那顶轿子,齐声惊喜道:“公子!” 轿帘彻底掀开。 白衣的青年端端正正坐在轿内,一条大蛇后半截身子盘在他的膝上,前半截身子盘在他胸前。 蛇头甚至还搭在他的肩上。 四僮才与无情打完招呼,见此情景,不禁吓了一跳,一下子没敢上前。 其实,伏龙蛇此时显然处于昏迷状态之中,在无情身上十分乖顺。 然而它的庞大,与青年的削瘦,仍是形成了鲜明对照。 追命的眼睛亮了亮,只觉这诡异的对比,令无情显得越发清俊逼人,他没舍得移开视线。 轿子的木轮往前滚动。 无情到了院中,先与四僮谈了一小会儿,问了一问他们离开襄阳之前九天阁的情况,才终于转首迎上追命的目光,道:“看来,你果然没有休息。” 追命笑道:“大师兄,我说过,我知道我现在该做什么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8章 第68章 他们都知道他们现在该做什么事。 这案子,纵然还有那么多让人不明白的地方,但幕后主使既已查明,只要找到大班门的据点,找到佛帝的所在,相信许多问题便可得到答案。 不过,还有一个疑点,可能却与大班门无关。 又或许,也有关。 然而关系没那么深。 那就是: ——毒药“鬼眠”的主人,一个有着不同寻常姓氏的人,为何会在大宋的杀手组织“流影”干活? ——他究竟又是被谁所杀? 这两个问题,佛帝知不知道答案,那可就说不准了。 因此两边都得查。 大班门的据点要查。 会兰昼的来历与死因要查。 后者,似乎更难查一点。 毕竟会兰昼已经死了那么多年。 会兰昼的同行还活着。 当年,与会兰昼相处时日较久、一同执行过数个任务的杀手,如今皆已退隐,就如同大帅关重山一般,在武林里过着安稳的日子。 谁也不知他们曾经是杀手。 而无情与追命既在前些日子剿灭了在襄阳的“流影”组织,自然得到不少有用的资料,譬如那些杀手的名字。 知道了名字,就好找他们的下落。 原本,无追二人是打算将手头的事忙完,再去逮捕那些隐退已久、逍遥法外的杀手。 现在,是可以提前了。 至少提前将当年与会兰昼关系最好的那名杀手找到。 两人决定,哪方面先有线索,就先办哪边的案。 ——若是大班门的据点先找到,那便先去闯一闯大班门。 ——若那名杀手先找到,那就先去查一查会兰昼的身世来历。 这是无情的想法。 也是追命的想法。 两人一合计,就知彼此想法完全相同。 这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联手办案那么多年,他们很少有分歧。 而“很少”的意思便是:偶尔,还是会有点分歧的。 无情在喝茶。 窗边桌前,他宛如雪竹而坐,喝的还是追命送他的茶。 伏龙蛇已交由别人带去饲养,不在他的身上。此刻,笼罩在他白衣上的是一片带着暖意的昏黄色月光。 “你今天教叶告武功,教得很好。” 他放下茶碗,沉思了片刻,回答的是先前在院子里,追命问他的那句“我好久没教他们武功了,今天还不算教得太差吧”。 追命没料到正在他们讨论下一步行动时,无情会突然转移话题,怔了一下,没有接话。 这时候,已入了夜,天色转暗,三剑一刀僮练完武,吃完晚饭,都去了另一间客房休息。 无情继续道:“自今年开春以来,我都有案子在办,也已经许久不曾教导他们四个。”他淡淡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我没有对他们尽到责任。” 追命看着大师兄,眨了眨眼睛,心下一思索,这下立刻明白了无情的意思。 他明白之后,也不说话,只是拿起葫芦来喝酒。 无情道:“三师弟,接下来,你就留在这儿,帮我再多教导他们一段时间。” 追命苦笑道:“要教他们武功,非得留在这儿吗?” 无情点点头,板起了脸,道:“只有在这儿,你才能心无旁骛教导他们。所以,你就听我这个师兄的话,尽一下你做师叔的责任。” 这里是神侯府的秘密据点之一,有不少六扇门的同道——因此,也只有在这儿,追命的安全才可以得到保证。 追命听罢先是沉默,深深凝视了无情一会儿,终于道:“如果是以前,我就答应你了。” 虽然即使是以前,追命也会十分心不甘情不愿,但谁让师弟必须听师兄的话。 无情微微一笑,道:“那现在呢?” 追命道:“你刚刚说,我只有留在这儿,才能心无旁骛……可惜,你说错了,我做不到。” 无情道:“你不相信我这个做大师兄的一个人也能办案?” 追命道:“信。这世上本来就没你办不了的案子。只是……” 窗外一阵冷风在这时蓦地吹了进来,将桌上的灯火吹得差点熄灭。 有些冷。 追命起身,去关了窗户,但如此一来,也将月光阻挡在了窗外。 没有暖黄色微光的照耀,无情的衣裳又成了冷白。 如他的皮肤一般的冷白。 追命没有回座位,直接去了无情身边,手肘撑在轮椅上,低头端详了白衣青年许久,方缓缓续道: “大师兄,我不太想离开你。” 昨夜,追命说他如今多了一个责任,便是陪着无情去尽情玩乐,感受这个人生的乐趣,却没有说,他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他自己。 追命好像是一个从来不曾孤独的人。 他有很多的朋友。 而只要是他在的地方,就有欢声笑语。 他走过千山万水,那么多他的朋友,无论是谁走近他身边都可以看到一团热闹的烟火。 那么,他的心底呢? 他的心底当然也有火。 一点寂寞的火。 他的心是寂寞的,是漂泊着找不到岸的。 直到他遇到那一个人,他在一片冷清的白雾中也看见对方心里的火。 同样是一点寂寞的火。 它们相遇了,在一起燃烧,这反而让追命感受到一种满足。 心灵的满足。 所以追命一直享受待在无情身边。 无情闻言默默,须臾后,抬起双眸。 那一双清澈寒冷的眸,在此际变得异常柔和。 烟也好,雾也罢,尽皆消散,他的目光仿佛越过岁月、越过山海似的望向追命亮如星辰却带着寂寥之意的眼睛,伸手一拉追命胸前衣襟,仰起头,就吻了上去。 区别于之前亲吻的温柔,这是一个很深入、也很缠绵的吻。 追命愣了片刻,搂住了无情的腰。 门窗皆闭着。 房间里的灯火微茫在摇晃。 凉夜中,他们的手掌触摸到彼此的肌肤,那心底的火竟燃烧得更加凶猛。 在这一刻,两个人突然的什么都不想管,不想理会,只是忘情地亲吻舔*吮着对方的身体,也不顾一切地想要与对方融合。 木轮椅的轮椅“吱呀”响了几声,滑到了床边。 灯灭了。 屋子里唯一的光亮灭了。 追命却看见了月光。 是他的月光,覆在他的身上。 夜很深,很静,唯有这间屋子里传出一点点轻微的声响。 这一夜也不知是何时过去的。追命在后半夜睡得极好,直到他感觉他怀里的温软消失,睁开眼睛,向窗户那边瞧去——尽管窗纸遮着,仍可以看出,外面的天还是灰蒙蒙的。 天将亮未亮。 追命坐起来,去亲了一下无情的眉眼,道:“大师兄,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无情垂下眼帘,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追命肩膀上微红的痕迹,道:“我一直这么早就醒。” 追命笑道:“但我若没事忙的时候,就喜欢睡个懒觉。大师兄,你就当再陪我一会儿吧?” 无情依然看着他,倏地轻轻一笑,再度躺下,道:“嗯。” 苍穹的乌云还未破开,人睡回笼觉往往会睡得更沉更深。只不过,待到天彻底亮了,日光已映上了窗户,追命醒过来,发现无情仍是起得比他早。 已经穿戴整齐的无情并未束发,坐在一张桌前,背脊挺直,手里正拿着小钳子鼓捣。 而桌上放着的还有:小锤,凿子,锯子,曲尺,墨斗,以及其他各种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工具、材料。 追命只穿了一件中衣,下了床,径直走到无情身边坐下,也没开口出声打扰,托着下巴,端详着无情的面孔。 他向来喜欢看无情专注做一件事时的神情。 而制造暗器或机关时的无情,更有一种特别的吸引人目光的魅力。 良久,无情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数枚像云朵一样的小铁片,有透明的丝线将它们连在一起。 追命这才道:“大师兄,这是什么?新暗器?” 话才落,他又自己琢磨,不太像。 无情道:“算是机关。” 他说完便拿着这一片铁云,安装在了追命的中衣上。 追命一愣,没动。 任由无情的双手在他身上动作。 与昨夜带着□□的触摸不同,无情此刻的表情一本正经,追命却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了起来。 过了数瞬,无情回首,又拿起了搭在他木轮椅上的一件外袍——是追命的外袍,从昨夜就落在了这儿。 追命恍然,笑了一笑,接过外袍穿上。 他的笑容明亮,坐在那里的气派也像云一般潇洒,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区别。 “大师兄,你何必辛苦?”追命拿起桌上的葫芦摇了摇,“我有它,就够了。” “你不是不想留在这里吗?酒,你还是用来喝吧。”无情淡淡道,“按钮在右手袖子,你试一试。” 追命认认真真看了无情许久,语气十分郑重,道了一声:“多谢。” 右手随即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动。 漫天寒光,从他身上射出,疾风骤雨般往四周飞去。 无情一弹指,一一打落。 可是,随后,无情的神情却有些凝重,若有所思。 追命道:“大师兄,怎么了?” 无情的声音也颇认真严肃,道:“先这样吧,待会儿我再改进。” 追命皱眉道:“大师兄,你用不着为了我这么麻烦——” 无情道:“不是为你。这是我制作的机关,当然得做到尽善尽美。” 任何一个机关大师,对于自己付出了心力制造出来的东西,都有着深切的爱,都希望它们尽量达到完美。 无情自不例外。 追命闻言呆了呆,“哦”了一声,随而长长叹一口气,道:“是,我明白,是我自作多情。” 他握着葫芦,喝了一口酒,又忍不住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9章 第69章 古来提到江陵的诗句里最出名的,莫过于那一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隔天,追命躺在一艘轻舟上,仰望蓝天与云空中的飞鸟,念的就是这首诗。 无情坐在他身边,则看着江水滔滔,还有水中的游鱼。 这艘船前往的目的地是:江陵。 江陵有什么? 有渚宫旧迹,有落帽山,有掷甲山,有画屏峰,有点将台。 还有一个人。 这人固不能像那些历史遗迹的典故里的人物一般在千百年后依然留有姓名,但他在如今的武林,也算得上是颇有名气。 他也是多年前“流影”组织里长期与会兰昼搭档的一名杀手。 是无情与追命要抓的人。 然而无情与追命在这艘船上,那闲闲的神情态度,让船夫感觉,他们只不过是两名普普通通到江陵去玩的游客。 没有谁看得出他们是捕快。 仅仅是带着孩子去玩的一家人。 无情给四僮讲述有关江陵的历史掌故,追命则给四僮说起了在江陵发生过的武林秘闻。 小舟,顺风顺水,于这日午后,抵达了江陵城。 无情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了城中文邑街的闫府——对面的一座酒楼。 在酒楼二楼的雅间,透过窗户,可以望向那座碧瓦朱檐、金碧辉煌的府邸。只见那宅子的朱漆大门前,还站了一个落拓洒脱的汉子。 他身着的布衣,与这座宅子的华丽,太不相称。 门口的家丁瞪向他,问:“干什么的?” 追命一点都不恼,笑答道:“找你们家主人的。” 家丁道:“你认识我们家主人?” 追命道:“我算是你们主人……朋友的朋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来找他商量。” 家丁闻言狐疑地打量汉子几眼。 这家虽一看就是有钱人家,但到底还是江湖人的住处,因此即使看似一个小小护卫,也是会几手武功的武林人士。 他的眼力能瞧得出,面前这名汉子衣着虽朴素,一身超逸气派却难掩。 ——说不定,真和自家主人认识。 护卫道:“我们家主人前些天出远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追命完全没有意外,点点头,想了想,遂道:“如果你们能联系到你们家主人,麻烦替我问一问他:流水无痕,影杀无迹——这句话,还记得吗?” 护卫奇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追命笑道:“你告诉他,他自然会明白。顺便,若他说记得,你就再替我跟他说,我是逃难出来的,我现在和其他几个逃出来的朋友,日子都过得很不好,所以想再多找几个以前的老朋友,大家一起想个能过安稳日子的办法。他要是帮了我,也就是帮他自己。” 家丁越听,神色便越凝重,盯了追命好半晌,道:“行,我一定转告。” 追命最后道:“我们就在松庆街的徐家果子铺等他。” 这下,说完就走。 他径直去往对面酒楼。 二楼雅间,清俊的白衣青年,目光终于不再看向窗外,转过了头,手中握着的暗器也不着痕迹地放回了衣囊。 他将坐下轮椅移到了桌边,拍开桌上酒坛的泥封,酒液倒进碗。 无情平时什么都喝。 反正,他喝什么都能提神。 那无论是酒、茶、清水……于他而言,就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酒毕竟是烈的,要大口喝才有意思。 无情喝酒,便习惯用碗,而非杯盅。 追命喝酒则一般只用自己的葫芦。 空的葫芦这时就放在桌上。 刚才,追命在离开此处之前,是猛然一口将葫芦里的酒全喝光了的。 无情饮了一口碗中酒,看了那葫芦片刻,便又拿起酒坛,将坛中余下的酒倒进了葫芦里。 他自始至终是静默的。 背脊也挺直,做什么的动作都一丝不苟,因此他喝酒喝得再豪迈,也不像是醉乡中人。 倒是还走在街上的追命,一点酒也没饮,反而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在阳光下,全身骨头都似乎脱了节,偏偏那懒散又透出一种从容。 三剑一刀僮目送三师叔走进客栈,还趴在窗户边上,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看那府邸大门上闪闪发光的铜环。 何梵突然赞叹道:“那宅子真漂亮啊。” 白可儿冷冷道:“再漂亮,也是坏人的宅子。” 何梵道:“但二爷说过,建筑是死物,如果建得好,就是艺术。我觉得,我们不因为那是坏人的房子,就迁怒这么漂亮的建筑。” 白可儿反驳道:“你说的漂亮建筑,可都是用银子建成的。坏人的银子哪里来?还不是他们杀人得来的。” 何梵不服地道:“杀人有罪,可是银子是无辜的。” 又在争论。 三剑一刀僮之间出现争论,是很常见的事。 而只要不过火,无情向来不干涉。 在无情看来,小孩子的争执、辩论,不但是另一种增加感情的方式,也能互相激发个性。况且,这场争论,何白二僮的想法都没有错。 何梵的纯真,白可儿的刚烈,皆是可贵的品质。 无情一声不出,由得他们辩。 叶告却故作成熟地道:“别管那宅子了好不好,你们怎么还有心情吵这个?”他握着剑,豪气干云地道:“我们接下来要抓坏人,才是最重要的事。” 无情这才淡淡道:“闫裕大概不在那里。” 陈日月也是喜欢提问的孩子,他感到疑惑便问:“不在?为什么啊?那不是他家吗?” 无情并不直接回答,只徐徐道:“闫裕与关重山一样,都是从‘流影’退隐的杀手。” 这句话,是给予四僮启发。 陈日月听完,脑筋一转,略一思索,果然明了,道:“关重山被公子您和三爷给抓了的消息,如今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闫裕肯定也早就知道了。他怕您和三爷来抓他,所以就藏了起来?” 不止他,现而今江湖里那些本已退隐多年的“流影”杀手,一定都在躲藏。 叶告道:“那我们还来这儿干嘛?而且,他家里明明还有人啊。” “因为他舍不得他的家业。” 追命推门,进门,末了关上门以后,便直接靠上了门边的墙。 四僮欢喜地叫了一声:“三爷。” 白可儿随即沉吟道:“所以,他还抱有侥幸,公子和三爷可能找不到他,他想等风头过了之后再回他的家?” 追命道:“他和他家里的护卫手下,一定有特殊的联系方式。” 无情望着他,道:“你和闫家人说了什么?” 追命先笑一笑,脚步往前,径直走到无情身边,身体又倚上了无情的轮椅——他的身体好像必须得倚着什么东西,不然就会倒下去似的。 然后,他方道:“跟他们说了一句流影的暗号,请他们帮忙转告一声,有他的同行逃出生天,想找他商量一下怎么避过大师兄你的追踪。我们的地点就在松庆街的徐家果子铺。” 那家果子铺,自然是神侯府设在江陵的据点。 无情闻言,沉思须臾,在这时放松了下来,始终挺拔如竹的背脊也往后一靠,靠上椅背。 两人挨得很近。 无情道:“如今对他而言是非常时期,他不会贸然相信一个陌生人。” 追命道:“杀手嘛,本来就是最多疑的。” 无情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追命道:“没想好。” 无情侧首抬眼,看他。 追命又笑了,拿起桌上的葫芦,原本打算往葫芦里倒点酒,却忽发觉手中葫芦是沉的。 他道了一声:“多谢大师兄。”继而灌了口酒,遂又说:“先让他犹豫着吧,至于接下来应该怎样让他相信我,怎样让他愿意主动站出来……反正有大师兄你呢,就用不着我费脑子了。我正想休息休息。” 追命说完,就坐了下来,吃饭。 顺便,给无情夹菜。 无情却没动,依然看着三师弟。 追命抬起了头,道:“大师兄,怎么了?” 无情道:“你真想休息?” 追命立刻道:“你要吩咐我什么事?” 无情一笑道:“先吃饭吧。” 饭后,他们下楼,从酒楼的另一扇门离开,没多久隐没在人群里,先前往了松庆街那家果子铺。 神侯府的据点在各州各地都有,一面搜集江湖资料,传递信息,偶尔见到不平也会出手行侠仗义,一面则像真正的商人一般做买卖赚钱。 前者情报系统,归无情管;后者生意场上的事,归铁手管。 所以,追命要买这儿的蜜饯果子,也得给钱,不能乱了账。 他将买来的蜜饯其中一多半都给了四僮,而后,他一边与无情分着吃余下的,一边向铺子里的兄弟询问有关闫裕的资料。 闫裕是江陵城最有钱的江湖人。 ——杀手当然有钱。 ——若不是为了钱,当杀手做什么? 闫裕还是江陵城最懂得享受的江湖人。 ——杀手是个危险的行业,常杀人的人,自己被人杀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 ——用命赚来的钱,怎能不用来享受? 江陵城中最有名的酒楼、青楼、赌坊……他都常去。 他已离不开这些地方。 况且,他如今藏起来,是为了躲避四大名捕,但四大名捕究竟来不来抓他还是个未知数,他并没有感受到让他紧张的危险,那就没必要不去继续享受。 无情微一沉吟,随即嘱咐了四僮几句,让他们带着手令,请当地衙门的官差搜查城中各处娱乐场所。 果子铺的老板在一旁听了,忍不住道:“大捕头,不是我夸口,要找人,我们这儿的兄弟应该比当地衙门里的朋友更擅长一点。” 追命笑道:“但我想我大师兄的目的,不在于找人。” 无情道:“杀手善于隐藏自己的踪迹。若从这些地方入手查探,就算能找到他,也须花费不少时间。” 不过,若负责查探追踪的是追命,那无论对方藏匿的本事有多厉害,都保管能让对方无所遁形。 然而如今无情没法放心让追命一个人行动。 那么,比起主动寻找闫裕,倒还不如让他感觉到害怕,感觉到不安,以此将他逼出。 打草虽惊蛇。 可有时毒蛇一旦受惊,也会从草丛里冒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四大名捕当中的无情与追命到了江陵城,正在搜寻“流影”杀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江陵武林。 无情看着映在窗上的日影已有些昏黄,忽道:“三师弟,还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追命喝口酒,笑了笑,道:“大师兄,你是捕快,我也是捕快,我们出来是一同办案的,” 无情剔眉看他,语音却淡淡,道:“方才,是谁说想要休息?” 追命展颜,道:“我已经休息够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0章 第70章 黄昏时分,集市上各家店铺的匾额,各色竖起的旗子,各路行人的衣裳——皆被染上了金黄的颜色,看得人心生暖意。 唯有轮椅上的白衣青年,在夕阳中,也带点冷冽的感觉,穿过人群,来到闫府大门口。 如今,江陵城的武林人士均知四大名捕当中的无情与追命已在今日来到这座城市的消息,那家丁看着面前的残疾青年,便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因此对他的态度可不敢像对待其他人那么随便。 家丁恭恭敬敬地问:“这位公子,您找谁?” 无情淡淡地道:“我不找人,我来抓人。” 家丁道:“抓……抓人?抓谁?” 无情道:“闫裕。” 家丁愣了一下,赔笑道:“我们家主人前些天就出门了,最近都不在家。等他何时回来了,我通知公子?” 无情剔起眉毛,道:“他不在?” 家丁斩钉截铁,道:“不在。” 无情语音冷冷,道:“既然如此,你跟我走。” 那家丁闻言,只觉浑身一寒,脸色瞬间大变,但仍是没胆子发火,笑着问:“走去哪儿?” 无情道:“抓不到他,我只有抓你。” 家丁的一颗心已经在七上八下了,道:“凭什么?” 无情的神情平平静静,声调里却透出一种自傲,道:“凭我是捕快。” 听到这个回答,就已不必再问。 不必再问青年到底是何方捕快。 这个世上,身有残疾,双腿俱废,坐在轮椅上,还能当得了捕快的,本来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一个即使坐着,也比世上大多数站着的人都高上数十倍、数百倍的人物。 家丁往旁边退了一步,有些结结巴巴地道:“你既然是捕快,那怎么能胡乱抓人啊?” 无情面无表情,并不给他一个眼神,像薄冰一样悦耳但寒冷的声音击在他身上:“你问问你家主人,我是不是胡乱抓人。” 话落,右手一扬。 一把飞刀当即飞了过去! 那家丁大惊之下,避无可避,却听“夺夺夺”数声响,远处飞来几枚飞镖,将飞刀打落。 无情回头一瞧。 那家丁趁此机会,转身就跑。 无情却没有立即去追,仍端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有片刻,这才起身一掠。 不急不速。 但借着路上一排排树木与高楼屋檐的遮挡,始终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那家丁当然也没有回头。 直到转到一条小巷,拐角处,有人突然冒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霍地拔出袖中匕首,道:“谁!” 追命脖子往后一仰,随即也退了两步,忙道:“老兄,是我是我!我刚救你了命,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吗?” 家丁一怔,道:“怎么是你?”他喘了两口气,又问:“刚才,是你出的手?你为什么要……” 追命接过他的话,道:“为什么要救你?这很简单,因为我要你转告你家主人的话,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转告。” 家丁犹豫片刻,点头道:“我、我已经说了。” 追命道:“那他怎么还不来?” 天色愈渐暗了,昏黄的云十分厚重,挂在天上。 那家丁欲言又止。 追命道:“我们已经想好了一个计划,他是江陵城的人,对这儿熟,所以我们需要他的帮助。今晚,我希望能看到他。” 他言罢,向四周瞧了瞧,遂返身离去。 那家丁想了一想,则向相反的地方走。 小鸟儿飞在晚霞里,啼声婉转。 追命走在地上,哼着不知名的歌儿。 这条小巷很是破旧,因此静悄悄的,少有行人来此。有一株绿树长在角落边,倒是枝叶茂盛。 树上有清锐的声音轻轻响起,传到追命的耳朵里:“这是什么歌?” 追命抬头,望见了隐藏在茂密绿叶里的一片雪白衣角。 追命笑着摇摇头,道:“不知道。” “不知道?” “随便哼的,我也不知道我哼的是什么。” 树上的人沉吟了一会儿,道:“比你吟诗好听。” 这让他忽然想起,当年那个飘荡着烟火气的夜晚,他初见追命,追命也是像这样随意哼着小调,调子里还带有星星的醉意。 追命亮亮眼睛,道:“是么?那我以后不吟诗了,唱一唱诗好像倒也不错。” 树上的人沉默。 像是后悔说了适才那句话。 追命又笑起来,话锋一转,问道:“你怎么不跟上他?” 无情道:“用不着。闫裕会主动出来的。” 追命叹口气,他很明白无情没有跟上去的真正原因:“大师兄,我怎么觉得我现在时时刻刻都处在你的看管保护之下?” 无情道:“你也知道我是你大师兄。” 追命摸摸鼻子。 无情道:“师兄保护师弟,有什么不应该?” 追命苦笑了笑,无话可说。 有轮椅辗地的声音,在这时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四个腰佩刀剑的孩子,两个推着轮椅,一个手里握着把飞刀,还有一个手里拿着的却是葫芦。 无情轻飘飘从树上落下,便重又端坐于轮椅之上。 白可儿将手中飞刀还给了公子。 方才用飞镖打落无情发出的飞刀的,当然是白可儿。 而叶告则将拿着的酒葫芦递给了三师叔。 追命又能美滋滋喝了一口酒。 无情道:“三师弟,我们回去等。” 傍晚的风是很柔和的,天边的那一轮日在缓缓地降落。待无情与追命一行人重回了松庆街的果子铺,苍穹终于变成了乌漆漆一片。 果子铺的后院很宽敞,可以赏月。 但铺子里自然点起了灯,照旧做着生意。 追命在后院一边喝着酒,一边与无情谈天说地,不过片刻,两人均听见那间铺子里有脚步声响起。 有客人进门。 老板惯例地上前询问:“客官要买什么?” 那是一名年纪颇大的客人,穿着一身华贵服饰,头发已然有些花白,颌下还有一缕长长的胡须。 他打量了这铺子好一会儿,见四周无人,戴着宝石戒指的手在柜子上敲了敲,道了一句:“流水无痕。” 老板笑了一笑,却不出声。 然而仍是有人接他这句暗号。 语调冰冰凉凉,仿佛美丽的暗器。 “影杀无痕。” 无情按动轮椅机括,缓缓穿过后院连接铺子的那扇门,来到老人的面前。 闫裕呆了一瞬,立刻明白了过来,什么话也不再说,转过了身,就欲往门外跑。 无情倏然一弹指,两枚闪着寒光的铁珠在半空之中疾驰而去,蓦地里打上两片门板。 “砰”的一声,门关。 那一瞬间,空中扬起的风,甚至割疼了闫裕的脸,割疼了闫裕的鼻子。 他停在了紧闭的门前,脚步一僵。 随后,他又徐徐地回过头。 这时候,在浑身流露着杀气与傲气的青年身旁,又出现了一名汉子。 一名看似落拓不羁、却透露出非凡气派的潇洒汉子,正在那儿怡然自得地喝着酒。 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在一起,画面竟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感。 而这两个人既在一起,也不可能有江湖人认不出他们是谁。 闫裕深深呼吸,握住袖中短刃,旋即恶狠狠骂了一句:“大名鼎鼎的四大名捕,还玩阴谋诡计这一套,这不公平!” 无情原本不动声色,听到对方话里最后三个字,眼睛里倒露出一点冷意的轻笑,道:“不公平?你杀人,我抓你,哪里有不公平?” 对方还未回答,追命喝完了酒,却先笑道:“他以前杀了那么多人,但如今只有一条命来赔,这当然不公平。” 无情沉默须臾,点点头,眉间有了些许寂意,语音反而越发冷傲:“但我一向是追求公平的。” 他一双肃杀的眼,直视着对面的人。 “我只是把你引到这里来而已。你既想要公平,我们就单打独斗一场,若你能赢得了我,我就放你离开——这够不够公平?” 这是个很诱人的提议。 可是闫裕没有立即说好。 他站在那儿不动,心底想法却是恨不得身下生出八十条腿来,可以让他一溜烟儿跑没影。 追命又喝几口酒,手肘撑在轮椅椅背上,似乎有点不耐烦地道:“你到底要不要和我大师兄比?要是不敢,束手就擒也可。待会儿审讯你,就是我的事,我想早审早结束,所以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闫裕喷着怒火的双目瞪了追命一眼。 出刀。 他终于出刀。 杀手的刀,通常都快、狠、毒辣。 无情扬手的动作很优美。 似簌簌飞雪飘落。 寒意十足。 杀气十足。 这是世上最烈的雪。 闫裕哀嚎一声,手中刀“当”的落地,人也倒地。 地上有血。 是从他大腿的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他抬起了头,眼神非常复杂,恨意与恐惧一同出现,望向无情与追命。 无情冷冷淡淡地道:“你本不会一招输给我。可惜,你太过于害怕,这一招的破绽太多。” 追命则走到了他面前,低下头看他,接着道:“走吧,我们就不要打扰店老板做生意了。” 所以,审问的地点在后院。 待店老板将铺子里的血迹收拾干净,重新开门,继续做起了买卖之后,追命也将闫裕带到了后院。 夜晚有风。 院子里的风更大。 闫裕觉得此时分外寒冷。 他绝望地道:“你们要杀我了?” 追命道:“你也不必这么着急要伏法,我说过,我还得审问你。” 闫裕道:“我离开流影已经有好些年了,你们想在我这儿问别的杀手的下落,我也不知道。” 追命道:“不要自作聪明,我本来就没打算问你这个问题。” 闫裕奇道:“那你们要问什么?” 追命坐在了一个石凳上,悠悠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道:“你从前在流影,有一个搭档,是不是叫会兰昼?” 闫裕听罢越加疑惑,点点头,道:“他早死了。” “流影”组织庞大,当年的杀手们虽大都互相见过,但彼此之间并不熟悉。 搭档却不一样。 搭档常年在一起训练,一起出任务,就算是注重隐私的杀手,也不会对对方全无了解。 追命道:“你了解他多少,给我们讲讲。” 方才追命既说了审讯是他的事,无情这会儿果然没有发言,只静静坐在一边,双手放在轮椅扶手上,望着天边的冷月——这是很放松的姿势。 闫裕冷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处?” 追命目光如酒。 烈酒。 盯住闫裕腿上的伤口。 闫裕只觉那处伤越来越疼。 追命冷然道:“我可以给你治伤,但你最好老实点,告诉我真话。” 闫裕思索顷刻,道:“我猜出来你们为什么对他感兴趣了。因为他金国人的身份,是不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1章 第71章 会兰昼自加入流影,到他身死,总共大约将近二年的时间。 这两年,他的搭档都是闫裕。 最初,闫裕并不知晓他姓氏的特殊,还只道他姓会,名兰昼。到后来,两人混得越来越熟了,加之当杀手的也寂寞,他们便成了名义上的朋友,闫裕渐渐的发觉这个搭档对很多常识都不了解。 按理说,那些常识,是三岁小孩子都应该懂的。 会兰昼的智商并不低。 他疑惑之下,询问了搭档,才知他这位搭档竟是一名外族人,当然不会完全了解大宋的风俗礼仪。 闫裕猜测道:“你们担心,他来大宋,是他们族人派来欲对大宋不利的?那你们就想太多了,那时候,根本就还没有金国。” 金国,是直到前两年,才在上京会宁府建立。 追命不否认地点点头,道:“但那时候,女真族的野心也不小了。你知道他来流影是做什么事?” 闫裕道:“我就说你们是想太多了。他来大宋,只是为了避仇。” 追命道:“避仇?” 闫裕道:“他跟我说的,在女真,他有个仇家,不但一直想夺他手里一本书,还一直想要杀他。那人在女真族很有势力,他无论逃到哪儿都会藏不下去,幸好他从小仰慕我上国文化,会说我大宋的语言,认识我大宋的文字,这才决定破釜沉舟逃到了大宋来。” 追命道:“那为什么要来做杀手这么危险的职业?” 闫裕道:“他来大宋没多久,很快用光他身上的钱,而杀手是最容易来钱的职业。” 追命这时已替对方处理完腿上的伤,双目中神光湛湛,盯准了他,冷肃一笑,道:“这倒是。你现在,不就很有钱吗?” 闫裕感觉有一把刀。 是追命眼中的刀。 刀锋锐利,令他心口一疼。 他偏过头,不敢再说话。 所幸追命也不再看他,而是走到了依然望月的无情身边。 明月的光辉洒在他两人的身上。 无情终于收回视线,侧首看向身旁的三师弟。 两人不发一言,但心中所想是一样: ——如果,闫裕所言不假,那确是他们想太多了。 ——他们似乎也没有必要再管这件事。 无情突然将轮椅一调头,冷冷双眸直视闫裕,问道:“他当年被杀,是他仇家下的手?” 无情的眼眸明净清澈,但比追命的目光更带寒意,更带杀气。 闫裕把头垂得很低,道:“可能吧。我也不知道他的仇人究竟是谁。” 无情道:“他是被什么武器武功所杀?” 闫裕道:“机关。” 无情闻言轩眉,反问道:“机关?” 闫裕道:“是地毯里的机关。”顿了下,续道:“他一向喜欢在家铺地毯。那地毯,我记得是他身亡前一天新换的。” 追命道:“当年会兰昼身死之后,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是你,再之后‘流影’才派了人去现场查看。我审问过那人,他说会兰昼尸体的伤口很奇特,但看不出来是什么武器所伤。那你呢?你是怎么知道是地毯发出的机关杀了他?” 闫裕犹豫片刻,道:“我已经告诉了你们这么多,能不能放我一命?” 追命嗤的一笑,道:“我们刚才可是说好了,我给你治伤,你回答我的问题,这会儿还想得寸进尺啊?可惜你的命,我们做不了主。” 闫裕奇道:“我的命现在在你们手里,你们为什么做不了主?” 无情神色冷,语气也冷:“你的命,能做主的,只有被你杀死的人。” 追命接道:“所以,你想活命,那就早点到地府,问问他们,答不答应饶你一命啊。” 闫裕不吭声了。 无情又轻轻一笑,道:“况且,正如你所言,会兰昼来大宋只是为了避仇,并不会对大宋不利,那我们就不需要再查他。” 追命接着道:“对啊,而且他既是杀手,也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死了就死了吧,我们也用不着查他的死因,替他报仇。我们现在还问你问题,是因为好奇,但你要不愿意说呢,也无所谓。” 他言罢,见闫裕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续道:“不过嘛,大师兄,我们倒可以猜一猜。” 无情道:“你能如此信誓旦旦地说那地毯里设有机关,且会兰昼是被它所杀,要么,在地毯机关使用之后,机关机括已然暴露,为你所察觉;要么,你亲眼见到了地毯杀人。” 追命道:“如果是前者,没道理‘流影’其他人看不出来暴露的机关。” 无情道:“如果是后者,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流影’其他人。” 追命道:“除非,是你心虚。” 闫裕道:“我心虚什么?会兰昼又不是我杀的。” 追命肯定地道:“可是杀人的机关却是被你拿走的。” 闫裕一怔,一惊。 无情道:“你拿走它是为了什么?” 闫裕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无情与追命许久,许久,他长叹一口气,道:“那机关做得很好,我拿着是想自己用……” 追命道:“它还能用?” 闫裕道:“我试过了,能用。” 追命道:“既然如此,凶手怎么不把它带走?” 闫裕道:“因为我看到了凶手。他武功不怎么样,没打过我,跑了,也就没机会带走那张地毯。” 追命道:“哦?那凶手长什么样?” 闫裕道:“不知道,蒙着面。” 追命不再询问,喝着酒,沉思一阵,偏头看向无情。 无情道:“那张地毯现在在哪里?” 闫裕道:“我家。” 无情道:“你知道它如何使用?” 闫裕吁出一口气,道:“我的确亲眼看过。” 他曾亲眼目睹了一切。 所以,当他弄明白那机关如何使用之后,便将它放在了自己的住处——无论他日后去往哪儿,换了多少个居所,那张地毯一直是他的一道护身符。 无情与追命又审问了闫裕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问明白了当时的案发情况,所有细节。 这之后,无情与追命方请铺子里的朋友帮忙暂时看押着闫裕,而他二人则带着三剑一刀僮离开果子铺,先将仍然藏匿在城中的闫裕手下擒获,制住对方穴道,让四僮带回。 他们不回。 夜虽深,灯火尚亮,街市犹热闹,两人穿过游龙一般的人群,径直又到了文邑街中那座华丽的府邸。 ——闫府。 进门,关门,喧嚣就被遮挡在了门外。 月色是冷清的。 追命站在一间卧房门口——属于闫裕的那间卧房门口,正欲要推开门。 无情阻止道:“三师弟,慢着。” 追命道:“嗯?怎么了?” 无情道:“你退后。” 追命闻言轻叹一声,点点头,听话地往后退了很多步。 门是被无情推开的。 追命虽然没动,却点燃了一片火石,将其抛到了无情手中。 火光将四周迅速照亮。 房间里的的确确铺着一面很大的地毯,毛茸茸的,还绣着野兽的图案。 无情的轮椅仍然停在门槛边上,他正端坐沉吟:适才闫裕已经交代,若不想触动地毯里的机关,那就得先左走三步,右走四步,最后左走两步。 不然,无数奇形怪状的暗器会立刻发出。 无情屈指一弹。 寒光即刻闪出。 一枚铜钉,瞬间打在了地毯上,又迅速弹起,左三下,右四下,左两下,一路往前,一跳一跳的,仿佛人的脚步踩在这面地毯上。 然后,它终于落在毯上。 不再动。 蜂雨一般的暗器却霎时间从地毯上飞出,密密麻麻,射向四面八方。 也射向无情! 每一枚暗器的力道与速度,都是世所罕见,仿佛是一流的暗器高手发出。 即使只有一枚已难对付。 何况这无数枚! 射的是无情。 无情的衣袂轻扬。 人静止。 完全静止。 月下的他宛若画中仙人般安静。 唯有他放在轮椅上扶手上的一双手,白皙的手指轻轻在扶手上按了一下。 轮椅骤然升起铁板! 挡住他的身体。 他身处于四面铁板中。 那么,再多的暗器,再厉害的暗器,也只有落地的份儿。 沉沉的夜,再次静下来之后,无情按动轮椅机关,将铁板收起。追命这才上前,一只手撑在轮椅上,托着自己的下巴,笑道: “他这是故意骗我们,好让我们死在机关下啊。可惜,他不知道大师兄你也是精通机关术的大行家。” 无情不接话,垂首看着满地的暗器,神情是深思的。 半晌,他才回过了头。 两人离得很近。 四目相对。 只要再往前凑一点点,便可以吻上对方。 无情平静地道:“三师弟,我让你过来了吗?” 尽管暗器都已落下,可到底要怎么破解这面地毯的机关,无情还未头绪。因此追命这会儿过来,仍是有危险的。 追命没出声,他还在看无情的眼睛。 那一双既宁且灵的明眸里此时有隐隐约约的兴奋的光。 追命知道无情因为什么在兴奋。 追命虽对机关术没有研究,但他能换位想象,如果此刻是他看到一套精妙绝伦的腿法,他也会感觉到兴奋。 ——这面地毯的机关好像确实挺厉害。 追命喜欢看着一向冷静到冷漠,好像不管什么事都牵动不了其心绪的大师兄,也因为感兴趣一样事物而似少年人一般在眼神中露出欣然。 他真的凑了过去,唇轻轻点在了无情的眼睛上。 很轻柔的,随即退开。 然后,他笑了笑,道:“好,大师兄,我不打扰你,你继续研究它。我出去逛逛。” 无情剔眉道:“出去逛逛?” 追命笑道:“逛逛江陵城的夜市啊。我看外面那条街挺热闹的。” 他说着,眼看无情露出明显的不赞同的神色,又举起了他手中的葫芦。 “大师兄,你放心,就外面那条街。我有酒,有你送我的机关,还有——”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要是还能出事,我也不配做你的师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2章 第72章 追命走后,四周更加寂静,无情依然端坐于轮椅之上,不再有动作,便宛若夜雾中的白玉观音像。 其实,要想破这面地毯的机关,有一个办法很简单: ——直接毁了它。 只要无情扬手发出杀伤力更强的暗器,在一刹那间将这面地毯毁了,它的机关当然也就毁了。 从前无情办其他案子,也偶尔遇到机关威胁,就数次使用过这种办法。 这方法颇为暴力,却是无情做得出来的。 偏偏这一次,他没有这样做。 他捡起地上一枚暗器,摊在手心,沉思一阵:方才所有暗器都有从地毯哪些位置射出? 然后,他的身体平平飞去。 飞到地毯中间上方。 那儿绣着一个狼头,是唯一没有在适才射出暗器的。 无情手中飞刀倏地亮出,将绣着“狼头”那一部分轻轻割开。 真正的暗器高手,非常善于控制手上力道。 刀在他手里,力度能极重,也能极轻。 地毯割开一点,无情看见毯里露出一根引线。 是□□的引线。 如果他在刚才将地毯毁去,毯子里的暗器虽然不可能再射出,却会在瞬间引爆□□,怕是这间房连同他都会成为灰烬。 无情看着那引线,神色更冷静,眉眼更锋利。 夜风倏然吹响了院子里的木叶,无情仍漂浮于地毯上方空中,开始拆除引线。 隔了大约一顿饭时间,当追命回到这间房的门口时,无情已经坐在了这面地毯上,白袍萎地,身旁都是些铜铁零件。 追命手里提着一个小食盒,倚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青年认真专注的表情。 而听见脚步声的无情抬起头,就撞进了一片恍若璀璨银河的目光里。 他大大方方与那片银河多对视了一会儿,才低下头,继续研究地上的各种零件,同时道了一声: “进来吧。” 追命展颜一笑,跨进门槛,径直走到无情的身边,不但自己坐了下来,也将手里那个小食盒放在了毯上。 他先喝了口酒,随即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道:“这儿坐着还真舒服。大师兄,你果然能解决这玩意。” 食盒里装着的是两碗水饭,以及一碟滴酥鲍螺。 无情道:“你出去一趟,就是为了带这些?” 追命道:“不,我是真闲着无事,想随便逛逛,之后才想起,我们都还没吃晚饭。” 无情语音柔和地说了句:“谢谢。”继而又道:“这机关应是班邃渊所造。” 追命闻言颇感意外,道:“佛帝班邃渊?杀会兰昼的是班邃渊,不是他族里的仇家?”略一沉吟,即道:“不对……” 无情道:“不对?” 追命想了一想,拿起一个滴酥鲍螺,直接送到无情嘴边,道:“大师兄,这东西不经放,现做现吃的。你要想考我呢,先吃完再说?” 在过往的那些年里,这世上还从来没有谁敢做出将食物喂到无情嘴边的举动。 从前的追命也不敢。 而追命的胆子如今越来越大,纯粹是因为无情的坦然。 无情的确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追命手里的滴酥,吃完之后,端出食盒里的水饭,方道:“你说。” 追命也开始吃饭。 他边吃边道:“之前我们问过闫裕,如果他没有说谎,他是亲眼见到了凶手的。” 据闫裕的交代,他见到凶手时,会兰昼虽然重伤,却还未死。 他本打算去救,却听凶手在逼问会兰昼一本书的下落。 他从前便听会兰昼提过:会兰昼那个在女真族的仇家,之所以一直坚持追杀会兰昼,便是为了抢夺一本属于会兰昼的书。 ——到底是怎样的一本书,能让这人千里迢迢跑到大宋境内来,也要抢到手? ——武功秘籍,抑或藏宝路线图? 闫裕不禁心动,犹豫须臾,没有救人。 杀手的友情,本就不够牢固。 他就藏在暗处等着,一直等到那蒙面凶手拿到了那本书,杀死了他的搭档,他终于冲了出来,为他的搭档“报仇”。 那蒙面凶手的武功确实不如他,可也不会被他轻易杀死,双方过了十余招,那凶手逃走,他没得书,却得到这面布置了机关的地毯。 追命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如果凶手是佛帝,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来大宋躲避仇家的女真杀手,身上有本什么书?” 无情道:“三师弟,你莫忘了,佛帝有‘鬼眠’的解药。” 这两人之间十有八九有某种联系。 追命道:“那你觉得凶手确实是佛帝?” 无情摇了摇头。 他平静地摇头,冷静地道:“机关是他所制,他也必与此案有所关系,但凶手不一定是他。” 追命颌首道:“大师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原本,若确定了闫裕所言全部属实,他们是可以放下这桩案子的——外族仇杀,且死者也不是无辜,他们本用不着再管。 谁料,这案子竟又牵扯到了大班门。 无情将手中那碗水饭放进食盒,捡起了地上一个小小机关零件,月光折射进窗,照着这枚小零件闪闪发光。 他淡淡地道:“这是璃铁。” 追命道:“以前好像听你说起过,璃铁是制造机关的好材料?” 无情道:“用璃铁制造机关,可保证机关百年不坏。所以,它在江湖上的交易流通,一向是妙手班家严格控制的。”稍一顿,续道:“这面地毯,共有五层机关,里面装置的暗器,也可发射五次,因此所用到的璃铁相当多。” 追命即刻了然,道:“班邃渊叛出班门之后,不可能得到这么多璃铁。这会不会是他还在班门时所制造的?” 无情道:“当年他与班家决裂,将所有他制造的机关皆留在了班门。但,这也确有可能是他早年的私藏。” 追命沉思少顷,也捡起了地上一块璃铁,往空中一抛,再伸手一抓,笑道:“可是,若这真是他在离开班门之后的制造,我们总能查得出来这些璃铁的来源,是不是?” 他很开怀地道:“说不定,我们还可以从这些璃铁的来源,查出大班门的据点。” 无情没有接这句话。 他只是侧过了头,盯着追命看。 长时间的凝视,让追命渐渐觉得脖颈都变得莫名有些热。 追命干咳两声,道:“大师兄,我说错什么了?” 无情道:“如果班邃渊果真参与了当年谋杀会兰昼的案子,那么另一件事,我们也有了追查的方向,你不要不关心。” 追命眼珠一转,随后拿起葫芦,喝口酒,笑了笑。 他明白无情说的是什么。 “大师兄,我没有不关心。我只是相信你。” 话刚落,他眉一挑。 无情也不再理会他,视线倏然转移到另一边。 有杀气。 有人来了。 追命的内力虽然暂时不在,听力还在。 无情练了将近二十年的听觉也一直相当敏锐。 偏偏他们此时都只感觉得到来者身上的杀气,而听不到任何一点声音。 显然,来者是一名超一流的轻功高手。 追命骤然来了兴致,低声道:“大师兄,让我活动活动筋骨?我要解决不了,你再帮我?” 无情沉吟。 追命道:“你也相信我。” 无情点点头。 追命握着葫芦,起了身。 他径直往前而去,走了数步,停在一株树后,继续喝酒。不多时,一个黑影,终于在夜色中走来,蓦地也在那株树前顿住。 绿树的树干粗壮,遮挡着两人的视线,谁都看不见对方。 然而只听来者冷哼一声,便立刻往追命所站立的方向走去。 下雨了! 来者才走半步,竟遽然发现,在这一瞬间夜空中突降天雨,向她迎面冲来! 雨中居然还带着酒的味道。 以及,汹涌澎湃的力量。 来者一惊,一记“凤流十方”施展开来,这绝妙的轻功身法,如同舞者最惊艳的一场舞,迅速躲开酒雨,可仍是有几滴酒,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疼得要命。 所幸无伤。 追命的第一口酒喷出,并没有用全力。 在未确定来者到底是谁之前,他不想用全力。 如今,看见来者这一记轻功,他嘴里的第二口酒,直接咽了回去。 咽下了肚。 来者腰间所佩长剑反而倏地拔出,恍若龙腾凤舞,直直向着追命的心口刺去! 追命没法避。 要避过这一招,非得施展最上乘的轻功不可。 所以追命避不了。 追命只是霍然道了一声:“凤阁主!” 来者闻言一怔,一惊,欲要收剑,可是剑势已停不下来,就在这一刹那儿间,只听“当”的一声响,闪闪寒星打在剑上。 握剑的人手腕一麻,剑脱手而飞! 剑落在了地上。 白光一亮。 光在无情的手中。 紫衣老妇借着这点光亮,看了看追命,又看了看无情,拱手道:“成大捕头,崔三爷,方才不知是你们两位,多有得罪,不好意思。” 无情也一抱拳,道:“刚刚先贸然动手的是我们,错不在阁下。况且——”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剑,“要说得罪,也是成某得罪了阁下,请见谅。” 凤飞听罢苦笑了笑,无情的本领之强,每一次都出乎了她意料。 追命上前两步,将剑捡起,还给了凤飞,问道:“凤阁主怎么会来这儿的?” 凤飞道:“我听说这里有‘流影’的杀手,所以来看看。两位来这儿,也是来办案的?” 这话才说完,她又看见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地毯上放着的食盒食物。 她觉得她猜错了。 ——无情与追命来这儿不可能是办案的。 ——那也不可能是来这儿吃东西啊? 追命不知她心中所思,又笑问道:“那你怎么会从襄阳来江陵的?” 凤飞道:“因为三爷和大捕头。” 追命道:“因为我们?” 凤飞点点头,沉声道:“前些天,那四位小哥儿将‘鬼眠’的解药交给我的时候,与我说三爷在桐柏山可能遇到了点麻烦,之后我一直等不到两位的消息,就离开了襄阳,一路寻找两位下落,想着万一两位遇到什么事,我能帮个忙。现在我发现……我是帮不了四大名捕的忙。” 她的声音仍是苍老的,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苍老。 却在这时多了几分豪迈。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拥有过的豪迈。 可是,心中意气、胸中热血,本就是不分年龄的。 无情眼中露出点淡淡笑意,随而问道:“顾先生他现在可醒了?” 凤飞不答是与否,反倒沉默了微时,郑重道了一声:“多谢你们。” 追命笑了起来,开始喝酒。 他难过时喝酒,高兴时喝酒,无论心情如何,都要喝酒。 不过,在他三十余年的人生里,他真正难过的时候,其实不多。 从他中毒到现在,他便不曾有一丁点的伤心难过,但在这时,却很高兴痛快地喝了一口酒。 无情忽然道:“看来,凤阁主离开襄阳前,还没有收到我们的来信?” 凤飞狐疑道:“信?没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3章 第73章 无情在前些天写了一封信寄往九天阁。 信中内容,除了关心顾怀丘目前的情况,最重要的,乃是询问九天阁可有“漂泊”的解药配方? 其实,无情与追命都明白,先前凤高明既主动告知了他们九天阁的地址,这之后又怎可能再给追命下在九天阁有解药的毒? 不过,万一有一线希望,总要试试。 长街上花灯璀璨,人山人海。凤飞这时已走在了人群里,听完此事的来龙去脉,遂觉脚步有些沉重,久久无语,半晌才叹了一声,但并未立即回答,只想先问一句: ——你们可有后悔? ——为了替别人寻得解药,而致使自己中了这可能要命的毒,真的没有一点后悔吗? 她转过头去,看见那个有着超逸气派的汉子,与那个有着出尘气质的青年,一起行在这片喧哗里,竟仿佛与十丈红尘融为一体。 但两人在这会儿却也都是无声的。 静谧的。 寂天寞地中,凤飞看出一种惊天动地。 她感觉她已不必再问。 她道:“我不曾听说过此毒。” 意料之中的答案,无情与追命本就没抱希望,自然也没有失望。 回到果子铺,天已经黑透,他们休息了一夜,在次日清晨醒来,吃过早饭,便开始根据资料,再次分析起了案情。 一幅大地图铺在桌上。 窗户是大开的,恍若长河般的阳光倾泻进屋,流淌在这幅地图之上。 无情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笔,在图上标记了数个记号,而隔了片刻,他却放下这支笔,拿起了另外一支笔。 颜色不同的笔。 颜色不同的记号。 追命在旁,不言不语,只慢悠悠喝着酒,凝视着阳光照耀下无情白玉般的侧脸,还有他那双闪闪发光的清澈眼眸。 恍若红日的光芒照着远山上冰雪里盛开的一朵花,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终于,无情停笔。 追命迅速将视线转移,看向桌上这幅图,先指了指几个红点,道:“光州,信阳军,蔡州……光州是司马争的地盘,那信阳军和蔡州是班勿明和班正居的地盘?” 无情道:“是。” 追命又指向图上的那些黑点,道:“这些地方都是能开采出璃铁的?” 无情道:“是。” 追命的手指停在其中一个黑点上,不再动,道:“张广才岭的大青山也是?” 无情道:“是。” 大青山脚下,有一座城,名唤会宁府,正傍着条名为按虎出水的河,风景秀蔚,也是一片大好河山。 只可惜,它不属于宋,而属于金。 追命不再提问,低头看图,暗暗沉吟。 无情将手中笔交给了追命。 追命接过,当下在图上画起了长线。 将黑点与红点连起来的长线,就是一条条路。 这地图上的所标记的黑点并不止大青山一处,更多的黑点仍是在大宋境内。无论哪一个黑点,要通往那些红点,都有好几条路线可走,而加起来,那恐怕就得有几十条路线,错综复杂。 然而追命只画出了四条线。 简简单单。 一眼明了。 追命搁下了笔,道:“若是要运送大批物资,别的路行不通。”说完,想了想,又即道:“不对。” 他说这两句话时,目光还凝在地图上。 无情不出声,只是抬着眼眸,注视着对面的人——与平日里常将玩世不恭的笑意挂在脸上的追命不同,这时候冷静沉思的追命,神情里多了几分凝重。 眉宇沧桑,眼神明亮,像是风霜过后的秋色天空。 他正色道:“这条路其中一段是妙手班家的地盘,运送别的物资没问题,要运送建造机关的材料……恐怕也难。” 那就只剩下了三条路线。 无情颌首。 他完全相信他三师弟在这方面的判断。 追命这会儿终于不再看地图,便突然又笑起来,道:“大师兄,接下来怎么做,听你安排吧。” 无情沉吟少顷,望向窗外簌簌而动的青翠竹叶,道:“起风了。” 是起风了。那阵风穿堂而过,也穿过他们的衣襟,似流水一般凉幽幽的。 无情伸出手,感受着这轻风从他指缝间溜走,道:“我们又该走了。” 追命在风里喝了一口酒,笑道:“好啊。” 三条路线,两人打算先亲自查其中一条——从大青山到光州、蔡州、信阳军等地的那条。而剩下另外两条路线,则暂时交由别的信得过的在当地的六扇门捕快暗中调查。 他们正要出门,忽见一人走上前来,手里还拿了一封信,招呼道:“大捕头,三爷。” 无情与追命眼尖,一眼看清信封上的名字。 写信的人是虞雪岫。 原来在前些天,无情寄给凤飞的那封信,是请神侯府据点的一名兄弟送去的,因凤飞离开襄阳,与送信人错过,那封信自然到了九天阁小公子的手中。虞雪岫看完信,便回了一封,又请送信人给无情与追命送去。 无情既已从凤飞口中知道九天阁并无“漂泊”的解药,这封回信似乎也就没那么重要。 但别人专程带来的信,无情当然仍是要看一看的。 然后,他的剑眉不禁微微蹙了蹙。 追命见状问道:“大师兄,怎么了?” 无情将信交给了追命。 信中,小公子信誓旦旦地表示,“漂泊”的解药配方在九天阁也有收藏,但因那配方有些复杂,希望他们见面了再交谈。 追命沉默了一会儿,眼中也浮现出疑惑,可他什么都没再说,推着无情的轮椅,径直出了门。 院子里,角落,树下,紫衣的老妇望向的是襄阳的方向。 无情与追命已到了她的面前,打了一声招呼之后,遂即刻将那封信递到了她面前。 只不过,此时这封信是半折起来的,凤飞只能看见前面两行字,后面的内容却被隐藏了起来。 追命直截了当问:“这是令郎的笔迹吗?” 凤飞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随后点头道:“是。” 无情道:“你确定?” 凤飞笑道:“他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认不出他的笔迹?” 纵然虞雪岫并非盗神亲子,可是这多年的相处相伴,让他们早已把彼此当做真正的亲人——没有血缘的亲人。凤飞想到这儿,心中不由一疼,虞雪岫确实已没了父亲母亲,但她还有一个儿子,亲生的儿子。 她轻叹口气,问道:“这信上写的什么?” 追命偏头,瞧瞧无情。 无情神色平静,语音平稳地道:“成某先前给贵阁寄过一封信,询问贵阁可有‘漂泊’的解药,这是令郎的回信。” 话落,他的目光湛然,直视着对面的人,观察对方的表情。 凤飞坦坦荡荡,只是略有不解,问道:“那你为何会怀疑这信不是雪岫写的?” 无情淡淡一笑,道:“我和我三师弟手上的案子如今还没有办完,近来找我们师兄弟麻烦的人也不少,成某只怕因我们师兄弟的缘故,连累了其他人,不得不对什么事都多个心眼。”又问道:“凤阁主既然担心,为何不回九天阁看一看?” 凤飞思索须臾,话锋居然一转,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抓我?” 追命道:“等我们手上的案子办完了,我们才能带你去刑部。” 盗神从前犯过的盗窃案实在太多,要判她的刑,只能前往京城的刑部。 凤飞道:“你们手上的案子……我能同去吗?让我替两位做点事,也算是我报答两位的恩情。” 追命道:“你不想趁这段时间多陪陪顾先生?” 凤飞张张唇,欲言又止,很是踌躇。 无情倏然道:“我们师兄弟只是做我们该做的事,从未施恩与他人,也用不着谁来报恩。阁下盛情,我们很是感激,但你若只是为这个理由,倒不必与我们同行。不过,如果凤阁主还因为别的原因,才对我们师兄弟办的案子感兴趣,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们。” 凤飞喃喃道:“别的原因……” 追命微笑道:“譬如说,你要是把我们当朋友,想跟我们一起查案追凶,那我们很欢迎。再或者,你是对跟这桩案子有关系的某个人感兴趣,那你想跟着我们,我们也没有赶你走的道理。” 凤飞听罢也不否认,道:“是,我想跟你们同行,不单单是想要报恩,也确是因为……”她稍一顿,问道:“你们要办的案子,是不是……是不是与凤鸣有关?” 无情道:“是。” 凤飞道:“那我想知道凤鸣现在究竟在做什么。这也是怀丘的愿望。” 无情道:“好。” 这声“好”,他说得没有犹豫。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确定了出发的时间,无追二人与凤飞告辞,便转身离去,前去寻找正在果子铺门口街上玩耍的三剑一刀僮。 晚春的日光,温温和和。 追命推着无情的轮椅,走得十分缓慢,十分悠然,忽道:“大师兄,你觉得他们谁在说谎?” 无情回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我们是得和虞雪岫见一面。” 追命也很自然而然地把这句话话接了下去:“但不是在襄阳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4章 第74章 来时走的是水路,离开时便是陆路。 追命亲自选的一条路。 就在这一路上,无情与追命每到一个地方,便要去找当地的捕快与土著询问各种问题,了解各种情况。他们问得极细,随后都会凑在一起认真分析。 终于,待他二人到达信阳军,便锁定了一家铁匠铺。 很普通的一家铁匠铺。 卖的最多的,是菜刀、剪刀等物。至于习武之人所用刀剑,虽也有售,但实在太少,况且只要不是初出茅庐又穷困潦倒的江湖少年,谁都不会愿意来这种地方买自己用的兵刃。 无情与追命商量起在何时探查这家铁匠铺为好。 凤飞一旁听了,十分疑惑。 这一路,她始终与这两人同行,无情与追命询问到的信息,她也基本都是知道的,可在她看来,那些信息全无用处,她完全不明白这两位名捕是如何分析出这么多结论。 她叹口气,忽觉幸好这两人晚生了三十年。不然,自己当年恐怕根本无法横行天下,在江湖中来去无阻地行窃。 同时,她又有点遗憾,如果这两人早生三十年,顾怀丘的光阴也不至于被夺走那么久。 她不再多想,道:“今晚的行动,我与大捕头同去吧。” 无情略一思索,道:“好。” 追命没说什么让无情保重的话。他很放心,要探查那种地方,对于大师兄而言是小菜一碟。 他只是突然笑道:“大师兄,你走之前,陪我喝会儿酒吧?” 无情看着他,点头。 高楼。 栏杆外有柳。 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闲谈,看着楼下街上逐渐从热闹变为寂静,行人徐徐归家,路边的彩灯暗了几盏。 一条街外,便是那家铁匠铺子。 无情放下酒碗,白衫轻扬微动,恍若流风,已掠去了屋脊那边。 凤飞也随即跟上。 追命望着夜空中那道宛如明月白雪一般的影子,轻声道:“流风所及。” ——等手上的案子结束,如果“漂泊”的解药真的还寻不到,那请大师兄教教自己“流风所及”,大师兄应该不会不愿意吧? 那也等这案子结束。 目前,事多事繁,无情是没空教他功夫的。不过,在这段日子,追命自己倒新创了一套腿法,他有信心,也有准备,即使他一个人遇到事了,他也没什么好惧的。 谁料,这事还真就来了。 无情与凤飞抵达铁匠铺时,夜已深,铺子已关门,周遭静谧无声,且黑漆漆一片。 幸而,大部分的武林高手都练有夜中视物的本事。虽说这眼前事物,看起来不可能像白日那般清晰,但至少也能看个大概。 凤飞环视四周,心中便陡然生起一个念头: ——无情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她是大盗,眼光最准,还有一个别人比不了的本领——无论她身处于何地,她都能迅速看出,这附近哪里可以藏匿东西物件。 然而此处没有能藏匿东西的地方。 她刚要劝无情不必再费心做无用功,头稍一偏,只见无情神色如天涯冰雪,目光若朗朗寒星。 她把话咽了回去。 她很清楚,无情这种人,凭她是劝不了的。 无情还在观察周围。 观察这间铺子的所有摆设。 他是漂浮在半空之中观察的,也时而移动位置,身体平平飞着,去抚摸此地的每一样物品。 半晌,他摸上了墙壁上挂着的一把菜刀。 茫茫黑暗中,菜刀无光,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无情的手指却很白。 与他的脸颊,以及他衣领边露出的那一截脖颈,一样仿若霜雪,既寒且白。 这样漂亮的两根手指便夹着刀刃,将它转动了一下,旋即,指背在刀身上一扣——清脆的一声仿佛铃铛响了一响,很好听,也很轻微。 一面墙开了一扇门。 那是一间不怎么宽敞的密室。 凤飞见状大吃一惊,心里只剩下了对无情的佩服。无情的表情却是没一点变化,浑身依然带着让人不敢靠近的冷冽气质,飘进了密室。 不出无情所料,这间密室放着大量的璃铁。 也不止璃铁。 还有各种可以用于制作机关的材料,它们皆散发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死气,包围着无情与凤飞。 无情没有一点不舒服。 他常年与这些钢铁打交道,他整个人比这些钢铁材料更冷,更肃杀,完全地压制住它们。 狭窄的黑暗密室中,无情忽然打亮了手中一片火石。 能长久燃烧的火石。 他得以更细致地翻检密室里的每一样机关材料,钢与铁相碰,发出微响。 凤飞道:“这样会让人发现的。” 无情道:“我知道。” 这声音平平静静,如同一旁那块紫铜般毫无起伏温度。 凤飞见无情不惧,也就不再开腔了。 人的确来了。 无情与凤飞两人皆是轻功高手,因此虽已在这间铺子里待了许久,也未弄出一点动静吵到正在铺子后院房里睡觉的人,然而无情翻动这些钢铁材料所造成的声音,那就不同。 当然有人听得见。 只闻一阵脚步声逐渐响起,一人骂了一句:“哪里来的小偷?”旋即,三名汉子将无情与凤飞团团围住。 他们嘴上骂的是小偷,心里却知对方能打开这间密室,身份绝对不简单。 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回过头来,会是一名年近耳顺的老妇,以及一个那么清俊漂亮的年轻人。 仿佛一朵遗世独立的冰霜莲花。 他的衣袖也有淡淡的夹杂着雨水味道的睡莲香气。 偏偏他的眉目间又带着绝世的傲气。 黑衣汉子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私来民宅?” 最后四个字,细心的人听了都会觉得奇怪。通常,人们形容一个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家,说的都是“私闯民宅”,而这名汉子的话里却将“闯”字换成了“来”字。 无情正端坐在一大块铁上,闻言轩了轩剑眉。 这使得他的俊俏带了锋芒,更加迫人。 他自然不答,用清锐的语音反问:“这里的钢铁都是制造机关的好材料,它们的交易流通是由妙手班家控制。你们运送这么多机关材料存在此处,可告知过班家?” 汉子听罢一怔,试探道:“你……你难道是妙手班家的人?” ——不然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无情不承认,只是也不否认,声音带着三分冷意,道:“回答我的问题。” 那坦然自若的神情,好像,他所在之地,并非别人的地盘,而是京城刑部或大理寺。 他要问什么,对面的人就必须得答。 对面三名汉子还真的被他那股举世无双的气势给惊到了,顿了顿,其中一人道:“那我们问你问题,你为什么不回答?” 无情笑了。 他听到这句话,竟然笑了。 纵然他此时的笑,也是寒傲似冰。 他颌首道:“很好,你说得对,问问题,有来有往,才叫公平。我可以回答你——”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来调查你们的人。到这里,当然也是为弄明白你们的机关材料藏于何处。好,我已答了,该换你们答了。” 尽管无情的为人冷傲冷漠,他说的话,一般都是实话。 对面三人惴惴。 要对付一个年迈的老妇,和一个漂亮的青年公子,他们觉得不难,可关键是对方的背后是妙手班家。那妙手班家究竟了解自己多少?如果在江湖上宣扬出去怎么办? 一名汉子忽道:“这位公子,我们来谈判一下吧?” 无情道:“你们有这个资格和我谈判吗?” 这句话的语气倒是淡淡。 无情十分敏锐地看出来,对方三人都并非这里的主事,恐怕没有与他人谈判的权力。可那三名汉子只当这白衣青年是瞧不起自己,当下大怒。 他们出刀! ——纵使这青年和那老妇的背后有妙手班家,他们也可以讲这两人擒获了当人质,再与妙手班家谈判。 所以,他们狠狠地出招。 凤飞之前一直没吭声,这会儿见状也不打算出手。 先前她几次见无情动手,无情似乎都未出全力,她很想亲眼见识一下,无情若施全力挥出他的暗器,到底会有怎样的威力。 她失望了。 无情此刻也没有出全力。 她看得出来。 那只修长白皙、比白玉还美的手,只是分花拂柳般地微微一动。 三道寒光疾出。 三人哀嚎一声倒地。 无情连看也没看他们,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语调中不乏寂寥,道:“我还不准备抓你们。可既然是你们先动手,我也只好陪你们动手了。” 地上的汉子艰难地抬起头,道:“你……” 无情倏然道:“其实,你们已经在和大班门合作。如今,和妙手班家谈判,不怕大班门知道?” 地上三人一凛。 ——妙手班家好像知道得太多了? 可是他们现在落在人手,为求生存,他们只能说些估计对方想听的:“我们弄这些机关材料,绝没有想与妙手班家竞争的意思。我们也知道,妙手班家的实力远在大班门之上,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们交个朋友,我们又何必与大班门合作呢?” 无情听到这样的话,也不动声色,始终宁定,道:“我确实要抓班邃渊。” 汉子忙忙道:“那我们之间可以谈一下。我们可以给你们好处。” 无情道:“你们有这个权力我谈吗?” 那三名汉子愣了愣。 无情道:“我要见你们主事的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5章 第75章 追命在高楼上练功。 腿功。 不含内力劲道的腿法,一招一式还慢得很,却是从未有人见过的奇特绝妙。 直到有人敲响了门。 这是一座小酒楼,夜已深,早打了烊。但这里,还是神侯府的一处秘密据点,因此追命无论想在这儿待上多久,都不会有人赶他走。 他停下腿,开了雅间的门,看见的是隶属于神侯府的一位小兄弟带着一位衣饰高贵、面如冠玉的小公子。 追命微微一笑,招呼了一声:“虞公子,你来得可真快。” 虞雪岫是被送信人带来的。 送信人当然知道无情与追命如今在什么地方。 而送信人往来奔波,要走的路程是相当长。不过,无情与追命这一路要查探线索,在路上走走停停,也花费了不少时间,所以虞雪岫被送信人带到此处,也只比无情与追命晚了半天而已。 虞雪岫望了望四周,道:“大捕头呢?” 他并不知晓他的母亲早已与无追二人偶遇,也就没问。 追命想了一想,笑道:“他去休息了。我还睡不着,就在这儿赏赏月。”回答完,即刻问起正题:“九天阁真有‘漂泊’的解药?” 虞雪岫道了一声:“是啊。”又道:“三爷,我才赶来,渴死了,让我先喝口茶。” 追命笑道:“不好意思,这里没茶,只有酒和清水。” 他指了指桌上的酒坛以及水壶。 虞雪岫道:“那也好。”走过去,提起水壶,将水倒进杯子里,继而道:“九天阁没有解药,只有解药配方。” 一张纸。 洁白如玉的纸,上面写着两行墨字。 虞雪岫交到了追命的手中。 追命一看这张纸,眉头便一挑,再仔细一瞧纸上的字,片刻,他道:“其实,就在昨天,我已经从别处得到‘漂泊’的解药,并且服下,现在内力已经恢复了。” 虞雪岫“啊”了一声,怔了怔,道:“那我岂不是白来了?” 白跑这一趟,累坏了的虞雪岫确实有点后悔,就是没有害怕恐惧。 追命双目中蕴有湛然神光,直视了对方许久,终于,他倏然一笑,道:“我还没有说完。” 虞雪岫道:“说完什么?” 追命道:“我昨天服的解药,和你这配方上写的并不一样。” 虞雪岫脸色一变。 追命道:“你们阁子每回和人交易,都必定会检查对方所提供的东西的真假吧?怎么,这个配方的真假没检查?” 虞雪岫这时也不喝水了,低下头,咬着唇,眼珠子转来转去。 追命反倒慢悠悠地喝起了酒,笑着替他解释:“因为这个配方根本就不是你们阁子的收藏。” 好半晌无言的虞雪岫可算立即说话了:“不是……不是的……”他抬起头,有些结巴地道:“这是我们九天阁的收藏。” 追命则扬了扬手中的纸,肯定地道:“这不是九天阁的用纸。” 虞雪岫道:“九天阁的用纸?” 追命道:“‘寒寂’的毒药配方,‘寒寂’的解药配方,伏龙蛇的资料——它们分别写在三张纸上。这三张纸,我都见过,都是同一种纸。但这张纸,和那三张纸差别很大。” 他眉宇间依然带笑,偏偏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可怕,道:“说说吧,这个配方,到底是谁让你给我的?” 虞雪岫长叹一口气。 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没办法,他而今才知,在名捕面前,是撒不了谎的。 虞雪岫低声道:“你不要怪她……” 追命突然明白了。 听到这句话的追命突然明白了,却有点不可置信,道:“何蔓蔓?这个配方,是她给你的?” 虞雪岫点点头,道:“她跟我说,她不愿意让你们知道这解药配方是她找来的,所以让我不要说出她的名字……”顿了顿,又唉声叹气,“她明明信誓旦旦跟我说,这解药一定是真的啊……” 追命道:“你信她?” 虞雪岫脱口而道:“她都发誓了,我怎么能不信?” 这毫不犹豫的语气让追命也挺无可奈何的。 于是追命笑了一笑,拍拍小公子的肩,道:“但你应该知道,她和我们有仇吧?” 虞雪岫道:“可是……可是……她说她只和大捕头有仇,并不会害三爷你。而且,她说就是因为她跟大捕头有仇,所以她才不想让你们知道她找来配方的事。” 追命听罢,良久无声,直接坐在了椅上,靠着椅背,抱着臂,脸上浮现出了深思的神情。 隔了好一会儿,追命方遽然开口道:“是你告诉她,我中了毒?” 虞雪岫道:“不,是她主动找上我的。” 追命道:“所以,你没有告诉过她,我中毒的事?” 虞雪岫道:“没有。” 追命神色一动,再次拿起那张纸,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上面的字。 ——红夕花。 ——紫夜草。 这是“配方”上记录的两种合在一起便可作为解药的奇花异草,它们在某几个山谷里都可以采集得到。譬如说,离此地不远的风林谷。 自己中毒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追命的手指轻轻扣在桌子上,心中思忖,何蔓蔓必定已再次与凤高明合作,才能得到这个消息。只是,他们两人各自的计划是什么? 追命不相信何蔓蔓与凤高明怀着的心思是一样的。 深夜的风越来越大,吹着追命的太阳穴。 追命低头看向窗外楼下的街道。 虞雪岫略觉愧疚,见追命不出声,他缩了缩身体,也没好意思再说话。 追命突然站起。 他出门,往楼下走。 虞雪岫即刻跟上去,道:“你去哪儿?” 追命一边喝酒,一边笑答:“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去证实一下我的一个猜想。” 虞雪岫道:“你……” 追命道:“我什么?” 虞雪岫道:“你信了我刚才说的话啊?” 追命道:“信。” 这个字说得也没有迟疑。 虞雪岫不能明白,他问:“为什么?我们的关系有好到让三爷这么无条件地相信我吗?” 追命毫不客气地道:“没有。” 虞雪岫更不能理解。 追命又笑了,他眉间有岁月的痕迹,笑起来时眼睛却似有光,道:“我们的关系没那么好,但我和你认识也不是一日两日,我能看得出来,你骗不来人。如果你真能把我给骗了嘛……那就是你演技太好,我自认倒霉。” 话落,追命已来到下一层楼,不再理会这位此刻有点呆滞的小公子,敲响了面前一扇门。 楼外的夜色凄迷。 冷风阵阵。 半个时辰之后,一顶轿子出了这座酒楼。 那是一顶青色的轿子,四个佩剑悬刀的孩子抬着,飞速行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半夜时分,街上也确实没别的百姓。 还有追命。 除却那四个孩子之外,轿子旁边就只跟着追命,他弯下身,似乎说了几句话,随后停步。 轿子继续往前。 追命不走了。 他站在明月下,目送那顶轿子离去,直到轿子逐渐消失,他也始终没有动。 他开始凝望前方的茫茫白雾。 没有形状的,又可凝聚成任何一种形状的白雾。 很凉。 雾气凉。 夜风凉。 剑刃也凉。 一把剑骤然架上了追命的脖子。 追命不动声色,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只摸了一下自己的袖子,随即吹了个口哨,笑道:“让我猜猜这位朋友你是谁?凤高明,我没猜错吧?” 凤高明叹道:“你还是这样,刀架到脖子上,也不见半分惧意。” 追命不但不惧,还能带着笑意纠正凤高明的话:“刀?我说凤兄,你拿着的这不是剑吗?” 凤高明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追命道:“你落地时的声音,是你惯用的轻功身法。而且——”他豪爽一笑,“最近除了你,还有谁想要我的命啊?” 凤高明道:“想要你的命的人从来不少。” 追命道:“但最近,只有你和你同伙敢。” 凤高明道:“敢?” 追命道:“除了你和你的同伙知道我中毒了,还会谁敢一个人就来要我的命?” 凤高明道:“你说得对。其实就算知道你中毒了,除了我,我的好些同伴现在也不敢再来一个人对付你。三爷,你的本事确实厉害。” 追命笑道:“厉害?我若是真厉害,就不会再一次为你所制。我现在才明白,那个配方根本就是假的,目的只是为了引走我大师兄吧?红夕花和紫夜草在几个山谷都有生长,但那几个山谷的共同点是:地势险峻,且林间多瘴气,多毒蛇虫蚁——普通人去那儿怕是有危险的。” 他的语气照样轻松无所谓,像说一件平常事:“而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所以你猜想,我大师兄应该不会带我去那种地方,你就可以在他走后抓我了。” 凤高明没吭声,默认。 追命道:“只是我想不通一点……” 凤高明道:“想不通什么?” 追命道:“虞雪岫怎么会听你的话?” 凤高明听到这个名字,又一次沉默。 许久,凤高明道:“我没有和虞雪岫接触。我要引走大捕头,总得先知道你们在哪儿,我就只好先找上何蔓蔓。” 追命恍然大悟,道:“你以为她又和我们有联系了,可惜她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她就只找上了对她情根深种的虞家小公子。” 凤高明倒不知道何蔓蔓和虞雪岫还有这层关系,听追命此言,愣了一愣。 追命接着道:“但我还是有一点想不通啊。” 凤高明道:“哪点?” 追命道:“何蔓蔓要杀的是我大师兄,你这个计划,完成不了她的目的,她干嘛要帮你?” 凤高明冷哼一声,道:“因为我知道她要救你。” 追命道:“我不懂你意思。” 凤高明道:“那张解药配方,是我让她故意偷走的。” 追命目光闪烁,道:“照这么说,她也以为那张解药配方是真的?” 凤高明点点头,道:“然后,我一直跟着她。” 凤高明的武功比何蔓蔓更好,要跟踪何蔓蔓而不被对方发现,这不是一件难事。 事情好像终于理清了。 不对。 追命仰头望着天边寒月,在心里说,不对。 似乎还有什么地方是不太说得通的——可究竟是哪里不对不通,追命想得头疼。 凤高明道:“三爷,你的问题都问完了吧?可以跟我走了吗?” 追命不想了。 他决定暂时不再去思考那让他头疼的疑惑,又一次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他对他大师兄设计制造的机关很有信心。他相信,只要他一按袖子上的机关按钮,制住凤高明轻而易举。 只不过,他有点不想这么做。 他罕见地犹豫了起来。 凤高明已准备押着追命离开,脚步还未动,遽然只听一声轻响。 追命、凤高明同时一怔,举目往声音来源处一瞧。 一只小鸟儿翩然向苍穹飞去。 凤高明神情里仍还带着十二万分的戒备,不停打量四周——他从前办案,偶尔也会埋伏在暗处,观察敌人,万一不小心弄出动静,便会随便拿出一样暗器,再随便打走一只动物,以掩人耳目。 ——这种伎俩瞒不过自己。 凤高明目光如炬,搜寻了半天。 搜不出。 没发现哪儿有什么暗器。 ——真是鸟儿? 凤高明稍稍放下心。 有同样一双眼睛也在看。 那双眼睛与凤高明的眼睛很像,却是无比苍老的,此刻还带着些许惊喜与悲伤,以及一点震惊。 惊喜与悲伤,是因为她在刚刚发现了不远处那个握剑的人。 震惊,则是由于她又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手没什么好让人震惊的。 即使这只手很漂亮,白皙又修长,美丽得不像是练暗器的手,那也没什么好让人震惊的。 然而这只手的手指弹在了一片叶子上。 叶子轻轻晃了一下,不再动。 叶上的露珠飞了。 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瞬息之间,以比光电还快的速度向着一只鸟儿打去! 倏然的,那只鸟儿也飞走了! ——以露珠作暗器? 凤飞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样的功夫,什么样的暗器手法! 凤飞不但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 她颇为震惊地看着无情,而无情一张清俊的面容平平静静,朝她摇了摇头。 凤飞明白无情的意思,无非是让自己屏住呼吸,不要说话,也不要弄出动静。她在心里苦笑一声,自己的穴道已在适才被无情用另一只手给封住了,自己这会儿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自己方才确实太激动了。 那无情呢?她突然诧异地想,无情怎会还如此冷静? 无情不担心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6章 第76章 无情紧张了一瞬。 只有一瞬。 在看到追命那双明亮若星辰的眼睛时,他立刻冷静了下来。 不远处的酒楼是神侯府的据点,楼里兄弟全是会家子的,三剑一刀僮也都在那里。追命内力的虽施展不出,听觉与敏锐力还在。凤高明要想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制住追命,他做不到。 ——三师弟要干什么? 无情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屋檐后的一株树上,宁静沉思。 纵然追命真的为凤高明所制,他也有绝对的信心,将追命救出。 不过,若追命是故意落到凤高明手里,他当然得好好配合三师弟,看追命下一步的行动。 夜寒,夜无声。 那只鸟儿飞走之后,四周便再无一点声响。 追命望着那无尽长夜里唯一的光明。 也是冷冰冰的光明。 孤傲的光明。 却照着千家万户。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孤清冷傲而俊俏的人影。 适才那点响动,他与凤高明同样怀疑——暗处是否有人?且他明白,大师兄与凤飞去查那间铁匠铺,过了这么久,按理说也是该回来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也与凤高明同样不能动,便无法去附近查探情况。 ——凤高明不动,是因为害怕追命的酒箭,因此只能一直站在追命的身后。 倏然间一阵风又吹来。 几片叶子悠悠扬扬飘落了地上。 普通的绿叶。 东落一片,西落一片,看起来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这却是暗号。 暗号就是只有自己人才看得懂的信号。 追命一笑,心里骤然有了底,忽道:“在跟你走之前,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凤高明道:“你话真多。” 追命笑道:“好像是有点多,但这不是你早就知道了的吗?不然,你之前也不会给你的部属下令:不许和我说话。” 凤高明道:“可惜,他们还是和你说话了。” 追命道:“你也和我说话了。就是这点让我有些不明白,你明明怕我说话,为何还要和我说这么多,甚至不厌其烦解答我的疑问?” 凤高明这回倒沉默。 追命道:“你不愿回答,那我试着猜一下吧——”他一字一句,语气肯定地道:“因为你有愧疚。” 凤高明瞠目道:“愧疚?我有什么好愧疚的?” 追命不理会他声音里的怒气,带着笑,继续悠悠地道:“你知道害我不对,但这是佛帝的命令。佛帝抚养你长大,他对你有恩,你将他当做父亲尊敬仰慕,所以你当然将他的每句话都奉为圭臬。就像小辛明知害我不对,却也将你的每句话都奉为圭臬。也因此,你们俩都对我有愧疚。” 凤高明再次安静了片刻。 远处屋檐后的那株大树也安静。 只有凤飞的胸口不断起伏着,她的脸色复杂到无法用语言形容。 无情微微侧首,看了她一眼。 那双眼平静似乎没有感情,转瞬后,他又将目光移到追命和凤高明的身上。 凤高明点点头道:“好,我承认你说得对。可是我有自己的脑子,我不会像小辛那么傻,那么容易被你蛊惑。你就别妄想我会放了你。” 追命闻言却摇首,眉目里透出些许沧桑的感伤,他笑得依然从容,道:“不,你没脑子。不过……冲你这点愧疚,我想再和你比一比!” 话落之前,追命已出腿。 追命这句话,只说到一半,他的右腿已蓦然向后踢出! 凤高明一直只防着追命的酒箭,全然没料到追命的腿还能发出攻击。 这一腿确实是不含丝毫内力的,然而它巧。 更奇。 让人看不明白它变化的一腿。 凤高明避过了。 他当然也可以不避,一剑将追命刺伤,可如此一来,追命的腿势必踢中他的身体——那一腿太过于精妙,即使它没有内力,凤高明也不敢尝试它打在自己的身上会有怎样的后果。 追命已转身。 再踢数腿。 不但没有平时的狠辣力道,因他施展不出轻功,这腿法也失去了平时的飘逸轻快。 像是白茫茫一片雾气,虽缓慢,也变换多端。 且他的每一腿都仿佛是空的。 空空如也之中出现一种柔力。 这本就是追命在这段时间根据自身状况所创的一套新腿法。 凤高明的眼睛大亮,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种赞赏,霍然道了一声:“好!你的确是天下第一的腿法大师!只可惜——” 他的长剑一挥,厉声道:“你现在还是赢不了我!” 追命开口,不说话。 追命骤然间开口,只是喷出一口酒。 令凤高明一直防备的酒雨,在这夜空里恍若一道银河洒落九天,破去凤高明剑招。 也像是点点惊艳的明器。 凤高明身形几转,避过大部分酒雨,还有数滴打在他的手臂上、大腿上,他吃痛地吸一口气,脚步稍微一顿。 追命已没了踪影。 追命能在这瞬息间消失,并不是他突然又能施展轻功,只因这条长街有好几个路口,通往好几个巷子,他此时便跑去了另一条小巷子。 凤高明立刻就追。 他相信他绝对能够追得上。 而要擒获没有内力的追命,凤高明发觉,这比想象中的还要困难,但他刚刚和追命过了那几招,他心里已对追命的新创腿法有了数。 ——这腿法,对付普通的江湖人,可以。 ——对付真正的高手,仍然不行。 凤高明就是高手。 他追了上去,也没空再理会四周是否有声响发出。 无情解开了凤飞的穴道。 还是那只漂亮的白皙手指,倏然而起,顷刻落下,人始终不动。 无情只是用清清冷冷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你不要去帮他。” 凤飞疑惑地转过头,看着那绿叶间端坐如玉石的青年,问道:“你为什么不帮三爷?” 无情居高临下,清亮冷静的目光望着下面几条连起来的如棋盘的小巷,道:“他知道我在。他没有让我帮他。” 凤飞更加不解,道:“那你就不帮?” 无情道:“我懂他的意思。” 他懂追命。 也相信追命。 追命早在还坐在高楼之上与虞雪岫谈话时,已将楼下街巷的所有路线瞧了个明白,也记了个清楚。 凤高明看着眼前两个分岔路口,却是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他终于向着右边的方向走去。 他在右边那条路看见一点痕迹。 转瞬之后,一条腿,一条极修长的腿,猝然从左边巷子踢出,踢向凤高明后背! 凤高明听到了这一腿的风声。 追命没有偷袭。 这仍是坦坦荡荡的一腿。 然而凤高明不知那条腿究竟在他背后哪里。 这一招还是空的。 似是根本不存在。 又好像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它。 它就是天地虚空。 凤高明要怎样避这空空如也的一腿? 他只能够先回身。 这一腿,踢出的角度依旧准得很,带着一点柔力,正中凤高明胸口穴道! 凤高明心口一闷,登时动弹不得。 假若此刻他还能动手,还能出剑,他自然可以再与追命打下去,以他擅长的剑法,赢过追命,制住追命。 偏偏他已完全动不了。 追命一腿一招胜过了他,这一招就是绝招。 令凤高明也心服口服的绝招。 凤高明只能以相当复杂莫测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既落拓也明亮的人影,只觉暗巷里站着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种气派。 潇潇洒洒而立的气派。 凤高明长叹一口气,道:“刚才地上的痕迹是……” 追命这会儿居然并不看他,视线往左右望了望,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做的。” 擅长追踪术的人,熟悉世间一切痕迹,也善于制造世间一切痕迹。 凤高明喟然道:“早知道你有如此奇妙的腿法,我应该在第一时间就点住你的穴道。” “你做不到。” 这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似流风中有清水,清水有薄冰,十分悦耳动听。 令凤高明一怔。 也令追命一喜。 追命在将凤高明制服之后,便东张西望了好半晌,这时毫不意外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眼中是喜悦的笑意,欣然道了一声:“大师兄。” 清俊的白衣青年在夜空中无声地漂浮而来。 如一团气质飘来。 美丽且带肃杀的气质。 凤高明诧道:“无情!你没有去风林谷?” 无情闻言轻挑剑眉,也微有疑惑,但他不向凤高明提问,只将柔和的目光放在追命的身上。 追命道:“我让小二他们抬你的轿子,去风林谷的方向转一圈,待会儿再回来。” 无情淡淡道:“你果然是故意的。” 追命听罢干咳两声,颇为小心地询问:“大师兄,你没生气吧?” 无情轻笑道:“我生什么气?” 追命下意识摸摸鼻子,道:“呃,我又自作主张了……其实我应该等你回来再……” 无情截道:“我明白。我没生气。” 这一段时间,追命心里在想着什么,无情完全明白。 ——如果,万一,“漂泊”的解药真的找不到,追命也下定决心,这捕快他还会继续做下去。 捕快,这个职业,是他在年少时经历了那么多沧桑之后,所选择的一生目标。他似乎是个性格散漫、好像对万事皆无所谓的人,他所坚持的东西不多,但他与无情、铁手、冷血的兄弟情义、他与诸葛先生的师徒情谊,还有他对无情的爱,以及他所看重的公道正义—— 他一旦坚持了,就永远不会放弃。 只不过,要想当好一个捕快,没有那么简单容易。 中了毒的他,到底还能不能当一个捕快? 追命方才举动,绝非鲁莽地逞英雄。 他只是要试一试,他如今究竟还能不能只凭自己,便擒住犯人? 假若这一次试失败了……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还有无情特意为他设计的机关,他还可以发信号请据点里的兄弟来帮忙,反正他知道自己肯定死不了。 然后,他再总结经验,思考以后再与人作战之时,该用怎样的招式与方法便是。 追命从小经历的不幸与失败太多,他早习惯了跌倒一次,那就又站起一次。 如此而已。 无情也了解,若要在这个江湖惩恶扬善,替天行道,必须得有实力才行。 这些日子以来,他因担心着追命,几乎寸步不离追命左右,然而他不可能一辈子与追命同行。 追命是可以与他并肩作战的师弟。 也是即使分别在天一方、地一角,也可以与他为了同一个目标而作战、且两颗心永远在一处的爱人。 无情相信自己能够做到的事,他的三师弟也能够做到。 ——追命的确已做到。 暗夜里忽然生出清辉的光。 那是无情望着追命的笑容。 追命见状也扬起了唇,道:“大师兄,就你一个人回来?” ——凤飞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7章 第77章 凤飞犹在暗处,半晌不敢走出。 古时有句诗“近乡情更怯”,如今她突觉把这“乡”字换成“亲”字也不无不妥。但不管她犹豫多久,她终究还是要走出来的。 她的脚步很缓慢,也很沉重。凤高明终于看见她,怔了一瞬,偏过头,也无言。 凤飞望着他侧脸,感觉喉头有千钧重,声音有些颤抖,道:“鸣儿……” 凤高明截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凤飞脸色一变,道:“我是……” 凤高明再次打断道:“你是谁,与我有何关系?” 凤飞心口登时大痛,一股冷意从头到脚生起,冻得她手足僵硬。她张着口,已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明月当空,始终照着大地。 这时候,追命已经一步步往后退,退到了无情的身边,悄悄道:“大师兄……” 无情道:“你抓的人,接下来你负责。” 追命点点头,思索微时,扬声道:“各位,天挺冷的,我们还是进去再说话吧。” 离开巷子,进楼,楼里亮起了灯。正呆坐在楼里大厅的虞雪岫完全没料到母亲会在此时出现,他惊喜上前,忽觉凤飞神色不对,待他又瞧见一旁的凤高明之后,他立刻闭上了嘴。 无情已坐上轮椅,请楼里的主事出门接一趟接三剑一刀僮,随后他与追命一同去将凤高明关押。 凤飞突然叫了一声:“大捕头,三爷。” 两人停下来。追命瞧了无情一眼,片刻后,又继续带着凤高明往前走。 只有无情回过了身。 然而留在大厅里的人却是许久没有出声,四周安静得很。 直到无情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你想说什么?” 凤飞叹了一声,道:“他在怪我吗?” 无情道:“他一直在找你。” 凤飞喃喃道:“他找我,难道不是因为恨我……那天夜里在山上……” 无情道:“我三师弟之前曾与他谈过。他那时并不知顾先生身中‘鬼眠’剧毒,这些年来始终未醒,只当虞雪岫是你和顾先生的亲子,而你们有了虞雪岫,已忘了他,因此他心中有气,那天夜里才对虞雪岫出手。他若是对你已无感情,就不会在对你产生误会之后有那么大的反应。” 凤飞听罢似有震动,良久,有些支撑不住地缓缓坐下。 她请无情留下来,本意不是问这个问题。刚刚那两句话,是她近乎自语的感叹,谁料她不但听到了无情的回答,还在这个看起来冷傲孤高的青年的回答里听出了些许对她的安慰。 她喟然道:“他犯的罪会判什么刑?” 无情道:“这案子目前还未查清。他会判何刑,须得等结案之后才能知道。” 凤飞道:“如果……如果我劝他不再作恶,你们能不能不再追究他?” 无情道:“不能。” 凤飞脸色铁青,欲言又止。 无情毫不留情地道:“他已经做错了事,犯了法,就应该有报应,有惩罚。每个作过恶的人,都不能有例外。” 这淡漠的语气似乎才是无情。 向来无情的无情。 凤飞慌张地道:“可是……可是他和你们一样也是捕快,你们之前也是同行……” 无情断然道:“他是捕快,所以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如果有一天成某也做了有违律法、有违公理道义之事,天下任何人,都可以来杀我。” 凤飞无奈。 她看着对面青年那坚毅孤绝的眉目,知道对方做的绝对是真话。 她最后小心翼翼地询问:“那他……那他会死吗?” 无情沉吟道:“我已说过,这得等结案以后才能知道。但如果他愿意坦白一切,帮助我们破案,按宋律,他的刑可以适量减轻。” 这句话说完,他再凝视凤飞一会儿,便调转轮椅,离开了此处,前往后院。 转过身的无情,神色依然冷峻,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静谧的夜里,轮椅响起极轻微的碾地声。 一盏灯,在后院一间房里亮着。 追命拿起挂在腰间的葫芦,在喝酒之前,先忽然道了一句:“我不明白。” 凤高明道:“三爷,你每次都说你不明白,其实你什么都猜得出来。这次你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追命笑道:“这次我是真有点不明白,你明明一直在找她,为什么刚才……” 凤高明打断道:“我也有自尊。” 追命仍将葫芦拿在手中,看着对方,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凤高明道:“在这个情况下,我还能说什么?” 在自己变成阶下囚的情况下,去认亲?真认了,又可以说些什么? 追命颌首道:“我懂了。” 凤高明冷哼了哼,低声道:“你能懂什么……” 追命淡淡一笑,没有接这句话,思绪不禁随着微风飘去,飘到许多年前味螺镇的镇口——他送崔妙花与温亮郁离开的那个镇口,他同样什么都没有对他的亲人说。 尽管他当时不说的原因,只是担心三姊和三姊夫会为了他而不肯逃。 但他当时的沉默,与今夜凤高明面对凤飞时的否认,却总是有些许相同的。 后来,他再想找三姊的下落,即便他是天下追踪术第一的名捕,原来想找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 ——三姊可还好? ——还有其他的哥哥姊姊,他们都还好吗? 追命是个从小都在不断失去、习惯失去的人,因此怀念只有一小会儿,遂不再萦于心头。 他终于喝下了一口酒,入喉时很烈,回味里带点绵长的苦味,道:“但是,能和亲人相遇,是很一件很幸运的事。如果没有特殊理由,还是尽量多说说话吧。不然……万一以后想见又见不到,那就只有后悔了。” 院里的轮椅碾地声骤停。 停在这间房的门口。 无情在冷冷的夜色里,望着月,月光也照着他,他的脑海里罕见地浮现出父母的模糊身影。 纵然只有一瞬,也是真的很罕见。 无情是个只专注当下、只追求未来的人。 因为他清楚他的身体状况,他的人生很有可能会比别人的人生短,他便只能够往前看,往前行。 他没有时间回忆过去。 况且,回忆常常会令人感到寂寞、不快乐,而他向来讨厌寂寞与不快乐。 偏偏人的脑子,人的心,有时候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他与追命皆在今夜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亲人,但又都很快抛开这点小小的想念。 无情推开了面前这扇门。 追命听见声响,回过了头。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自然而然地同时笑了一笑。 无论经历多少离别,还好,他们拥有彼此。 在寂天寞地中,也不孤独。 凤高明冷眼觑着他们的微笑,心里越发不舒服,道:“大捕头也是来审问我的吗?别白费心思了,你们可以杀了我,别想在我这里问出什么来。” 无情稍一侧首,那双眼瞬间又变得冷漠,没有任何感情,道:“我只是来告诉你,明天你和我们去一个地方。” 凤高明道:“什么地方?” 无情道:“明天你自会知道。” 凤高明越发疑惑。 同样不解的还有追命,他将好奇的眼神投在了无情的身上。无情感受到这道视线,再次推动轮椅出门。 追命当然跟了出去。 月下风中,追命靠近那架木轮椅,道:“大师兄,看来你今晚这一趟,也有很有收获?” 无情点点头。 追命笑道:“给我讲讲?” 这话刚落,无情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前厅传来一阵喧闹——是小孩子说话的声音。 追命无奈笑道:“哎,大师兄,你只有待会儿再讲。” 三剑一刀僮已经来了。 四个孩子一进院子,瞧见无情也在,十分欢喜,忙忙上前与公子和三师叔行礼打招呼,旋即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叙述起他们在路上的遭遇,吵得让人听不清。 无情道:“你们一个一个说。” 四僮互相瞧瞧。 无情道:“小二先说。” 何梵道:“是。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何蔓蔓。” 叶告道:“是我们在街上转了一圈,之后原路返回的途中,她突然出现的。她还问我们为什么不去风林谷。” 追命道:“问你们?” 白可儿道:“应该是问公子。她以为公子在轿子里,就拦在轿子前,问公子您为什么不去风林谷给三爷采药。”说着很是不忿,“可是三爷的事,她有什么资格管啊?” 追命抱着臂,低下头,轻轻叹一口气,又看向了无情。 无情平平静静地问:“后来呢?” 陈日月道:“后来我和幺儿假装轿子里的确有人,也假装跟公子您说了几句话,没理她,我们就走了。” 追命听罢沉思须臾,道:“大师兄,她好像很想让你去风林谷。” 如果何蔓蔓确实不知那张解药方子是假的,让虞雪岫送来配方的目的,也只是希望追命能够解毒,那么她没有道理跟踪无情。 风林谷里究竟有什么?追命不禁思考。 无情漠然道:“只要她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她想要干什么,我们不必管。” ——要杀你,不算伤天害理吗? 追命差点把这句话脱口而出,顿了下,又忍住,叹道:“好吧。大师兄,那我们先说说,明天我们到底要去哪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8章 第78章 翌日,天蓝云白,大街上明亮亮的,尘埃被风卷走。路边一家家铺子陆陆续续开了门,唯有一家铁匠铺挂了“今日谢客”的牌子。 四个孩子抬着一顶轿子却大大方方地进了这家铁匠铺。 另有一名潇洒不羁的中年汉子,也跟着这顶轿子走进去,他的身边还有一名男子,脸色微黄,没有表情。 追命进了门,先关门。 一扇木门,阻隔了白日里大街上的一切喧哗热闹。 他悄悄对凤高明说:“认识他们吗?” 凤高明的脸上戴着一张□□,浑身穴道也受制,不但施展不出武功,还说不出话来,只能够先盯追命一眼,须臾后,摇摇头。 追命低声道:“不管你认不认识他们,待会儿都别想耍什么花样。你应该明白,这儿虽然人不少,但我大师兄想要控制整个场面,也不是难事。” 言罢,他不再理会凤高明,抬首举目,开始打量这间铺子里的其他人。 人确实不少,但也不是太多,共有十来名。正中一位,坐在椅上,身穿黑袍,眉长脸长,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也依然有着硬邦邦的身体肌肉,显然在场众人皆以他为尊。 黑袍人也在这时审视着无情与追命。 站在轿子旁边的中年汉子,看似落拓,可他目朗若星,气派更是卓绝,十分引人注目。 而那轿子的轿帘已掀开,轿里坐着的青年,一身简简单单的白衣,清俊又端丽。 如果忽略他眉间的坚毅,眼神的锋芒,神情的肃杀,气质的孤傲,他的长相简直美得像一名女子多过男子。 ——就是他,在昨夜胜过了自己的三名手下? 黑袍人崇尚力量,他看着青年削瘦的肩膀,对此实在不能想象。 想来是那三个家伙太脓包。黑袍人对自己的武功还是有信心的,他想了一想,沉着声音道:“听说,你们要找主事人?” 无情寒意十足地一笑,他道:“是你们要和我谈判,我不想浪费时间和没有权力做决定的人说话。” 黑袍人道:“我能做决定。我也可以和妙手班家合作。但我得知道你们的姓名,你们又能不能替妙手班家做决定呢?” 无情道:“我有说过要和你们合作吗?” 黑袍人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追命道:“要合作,就得有诚意,我们总得搞清楚你们的目的吧。” 黑袍人略一思索,仍然道:“我得先知道你们的名字,你们是班家家主派来的?” 无情摇摇头。 他的五官是那么秀气,偏偏在轻轻摇首之际却显出一种坚定的气势。 黑袍人道:“不是?” 无情道:“我的意思是,你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黑袍人道:“为什么?” 无情又一笑,依然是比冰雪更冷,比明月更傲的笑,道:“不想回答就是不想回答。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一定要答你的问题。” 黑袍人握住碗大的拳头,道:“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追命看着对方紧绷的神色,很放松地喝了一口酒,这才笑道:“如果我们要问你们的名字,那我们当然得先说我们的名字,这就叫做诚意。可是……”他慢悠悠地道:“我们对你的名字没有一点兴趣啊。” 黑袍人道:“那你们对什么有兴趣?” 追命微笑道:“本来对你们的身份是感兴趣的,不过嘛——” 无情淡淡道:“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身份。” 追命颌首道:“所以我们现在还真没什么感兴趣的。” 黑袍人道:“你知道我们的身份?” 无情抬目,目中有熠熠神光,宛若冰做的白刃,直射过去,竟令对方从脸上寒到心里。 他一字一句很肯定地道:“你们是金国人。” 对面一众人瞬间大惊失色,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却都没有否认。 同样惊讶的,还有凤高明。 要不是苦于哑穴被封,无法说话,他已问了出来:金国人?这群金国人跑来大宋境内开一家铁匠铺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静了半晌。 黑袍人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追命道:“你看,又是你在问我们问题。从头到尾,说要和我们合作的,是你们;不停问问题,还是你们。可是你们却什么也不肯和我们说清楚讲明白,这到底是谁没有诚意啊?” 听起来,好像错全在对方。 连黑袍人也愣了愣,觉得追命这话似乎有点道理。 凤高明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又一个被追命的鬼话唬住的傻子! 可是凤高明也不禁想要知道,这群金国人所说的与无情、追命的合作是何意? 黑袍人在犹豫。 无情的声音清清凉凉,像抛出一块块薄冰:“你害怕我们把你们的身份给说出来,所以迫切地想要与我们合作。目前,是你有求于我们,我们却没有非要与你们合作不可的理由。你若不愿意坦诚,那便罢了。” 他望了追命一眼,道:“我们走。” 凤高明又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无情说这种吓人的锋芒毕露的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的话,也真有一套。 果然,下一瞬,只听黑袍人忙着道了一声:“等等!” 无情与追命闻言相视一眼,确实停了下来。 他们一个端正地坐,一个随意地站,但都轻扬着眉,带着微微的笑意,平静地等待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黑袍人道:“好!我们女真人,不像你们宋人那么多花花肠子。我承认,我们都是金国人。不过你们放心,我们来大宋,绝不会对你们妙手班家不利。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只要你不把我们来这儿的事情说出去,还愿意给我们做几件机关,那我们可以给你们想要的。” 追命当下反问道:“我们想要的?你说的不会是……你们千里迢迢从金国运来的璃铁,还有其他制作机关的材料吧?” 他不待对方回应,又悠悠笑道:“可你也不想想,我们需要那些东西吗?” 无情道:“班邃渊需要那些东西,是因为他没有。因此你们合作,是各取所需。可是——” 他低下头,把玩起了手里一块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璃铁,道:“这些东西,对于本就拥有它们的人而言,有什么用?” 黑袍人沉默。 有人突然一震。 在无情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与追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一阵震动,来自于站在他们身边的凤高明。 无情与追命理也不理。 当他不存在。 黑袍人则只当凤高明是无追二人的手下,自然也不在意,思索片刻,道:“那如果你们想要别的东西,也可以,只要是我们能给得起的。”顿了顿,又道:“我们之前给班邃渊的,本也不止那些材料。” 无情饶有兴味地问:“哦?你们还给过他什么?” 黑袍人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无情目光清亮,语音清锐,毫不迟疑地道:“因为我对他感兴趣。” 追命接着笑道:“刚才你问我们对什么感兴趣,我们没想出来,但是这会儿还真有了。班邃渊——我们对这个人挺感兴趣的。” 黑袍人虽非宋人,可来大宋这么久,也对佛帝班邃渊与妙手班家之间的恩怨有所了解,听罢不觉奇怪,道:“说实话,之前我们的合作对象一直都是班邃渊。而且我们还听说过,他制作机关的技术是当世第一,就算妙手班家最厉害的高手,也比不上他。要我们因为你们而出卖他,我还真觉得不划算。” 追命边听边点头,道:“嗯,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只可惜啊……你有一点说错了。” 黑袍人道:“什么错了?” 追命道:“谁跟你说的,他的机关制造术是当世第一啊?” 黑袍人道:“你们大宋很多江湖人都这么说。况且我们也见识过他的机关的威力,确实非常厉害。怎么,如今妙手班家还有比他更厉害的机关制造师?那麻烦你们请他出来,我也想认识一下。” 追命笑了一笑,喝口酒,垂眸去凝视坐在轿子里的无情。 他的笑容里有完全没有隐藏的骄傲。 无情却始终十分沉静。 唯有他那一派清明的眼里,透出了他的意兴盎然。 他的语气里则有一股平静的傲气,道:“班邃渊的确是当世难得一见的机关制造大师。我期待和他一会。不过——” 语刚落,手一扬。 数道寒光猝然亮起,宛若一只白孔雀蓦地开屏,惊艳了众人的眼。 再过一刹那儿,只听“当当当”数声响,寒光撞上四周墙壁,墙上弹出几个暗格,哗啦啦一堆暗器。 全落在地上。 无情冷冷地道:“无论他是不是当时第一。你们这儿的机关都算不得第一。” 又一次全体安静。 对面一众金人,互相看了看。 这里的机关当然不是佛帝亲手制造。 此处所有机关,皆是班邃渊派遣他的部下,来给他们设计制作安装的,为的是他们若遇到什么危险,可以用来抵挡,谁料竟被这名青年轻而易举在一瞬间破解。 这名青年在机关制造方面的能力是否比得上佛帝,是未知数,但显然他破解机关的能力确是数一数二的了。 ——妙手班家以机关术位列大宋武林十三家之一,果然也不容小觑。 黑袍人想是这样想,心中仍是舍不得放弃班邃渊这个合作对象,他踌躇问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无情这回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和班邃渊是如何认识的?” 黑袍人的眼珠转了一下。 追命道:“我们得先知道你们和班邃渊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是不是?” 黑袍人点头道:“当然。” 总之,现在先安抚了妙手班家,以后究竟如何处置班家和大班门,可以再慢慢想一个万全之策。 他既做下了这个决定,即刻就道:“我和他认识是因为一个巧合,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追命道:“看得出来。” 黑袍人道:“哦?” 追命道:“你的汉话说得很好,应该常来大宋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9章 第79章 黑袍人以一种回忆的语调徐徐道:“我学汉话也是好些年前,为了追一个人,必须要来你们宋国,才学了你们的文字语言。” ——追一个人。 无情与追命闻言,神色不变,却在抓住这个关键词之后,悄悄对视了一眼。 无情道:“这个人,应该不是宋人?” 黑袍人踌躇了一会儿,道:“他是我师兄,在我们师父死后,他抢走了我师父的一本书。我寻他许久,找不到他下落,后来才知他居然逃到了宋境。” 这番话,与之前闫裕的交代对上了。 追命挑挑眉,心中思忖,唯一对不上的,是会兰昼当年和闫裕说,有仇家一直想要夺他手里一本书,因此他才逃到大宋。 那本书究竟是谁的? 这是个不重要的疑问。总之,追命已从对方的话里搞清楚几个重点:对方所说之人,极有可能便是当年“流影”的杀手会兰昼,他们两人乃是师兄弟,为了争夺一本书而结仇相杀。 真是老掉牙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案子,追命在大宋的江湖行走这么多年,见得多了,原来在女真一族也有发生。 天下之大,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恩怨纠纷。 无论何处都不例外。 像四大名捕这般比连根的树还亲,比炉火里的碳还暖的感情,反而是少数。 追命问:“那本书,尊师可有说传给谁?” 黑袍人沉默一阵,似在犹豫怎么答。 追命见状立刻道:“其实,你和你那位师兄都是你们师父的弟子,你师父的书理应由你们共享。何况,他是师兄,你是师弟,这做师兄的更应该事事让着是师弟了,就算让他把书送给你又如何?他如此做法,确是他的不对。” 话落,只见黑袍人脸上蓦地浮现笑容。 无情微微扬了扬眉。 追命能够看见。 追命一直关注着黑袍人的所有表情举动,双目余光却也能将无情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登时有些紧张,稍稍低下头,嘴唇微启,用听不见的唇语的向无情道了一句:“大师兄,我骗骗他的。这做师弟的当然得尊敬师兄了。” 这才是追命的真心话。 无情忍不住莞尔,没说话,只是无声地看着追命微笑。 那明亮的笑眼里的意思只有一个: ——你跟他说得不错。 追命确实说得不错。 他就凭这一段话,成功地让黑袍人瞬间对他产生了好印象,也让黑袍人愿意继续给他把故事讲下去: “我学好了汉话之后,就来宋境找他。人是找到了,不过……不过他毕竟是我师兄,我不想和他正面冲突,就一直注意他动向,没直接和他会面。” 能找到会兰昼不奇怪。 会兰昼为钱而成为杀手,杀手必会作案,作案必会留下痕迹。对于熟悉他的人来说,找到他是迟早的事。可黑袍人的那一句话,却有些令人疑惑了。 明明到最后,他连师兄都杀了,还有什么不愿与师兄正面冲突的? 除非那一个原因,他武功低过会兰昼,他不敢与会兰昼打单独斗。无情与追命也记得,按闫裕的说法,杀死会兰昼的凶手武功并不高。 只不过他在金国极有势力,一旦他离金入宋,他的势力在大宋的土地就没了用。 无情与追命猜出真实原因,当然不会将它说出口。 无情只是淡淡的似乎不怎么关心地问道:“后来呢?” 黑袍人道:“我只想把那本书要回来。我在宋待了一段时间,听说你们宋国有个大盗,人称盗神,偷东西最是了得,便想找到那个盗神,给他钱也好,其他东西也好,总之让他帮我去把那本书拿回来。” 无情道:“盗神没有那么容易找到。” 黑袍人道:“还有一个人也在找盗神。他知道我在打听盗神之后,以为我有盗神下落,就先找上了我。” 无情微一剔眉,略一沉吟,道:“佛帝班邃渊。” 黑袍人道:“你还真聪明。就是他。” 追命听罢,这时眼角余光倒不再瞧着无情,一扫旁边呆呆立着的凤高明,笑道:“他找盗神干嘛?” 黑袍人道:“这我不知道。反正我和他就此认识,我见他武功也很高,便问他愿不愿意替我夺去,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 追命道:“这就是你们最初的交易?” 黑袍人点头。 无情道:“他为何会知晓你有璃铁等材料?” 黑袍人笑道:“他当然不晓得,可我后来查清楚了他的身份,也就明白了他最需要什么。” 追命恍然地“哦”了一声,道:“所以,他帮你夺了书?” 黑袍人摇头道:“我派人给他送去了一些他需要的材料,他直接送了我一件他所制机关。我靠那件机关,要回了我的书。” 追命沉思道:“你刚才说,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这些年你不会一直都在大宋待着吧?” 黑袍人哈哈大笑,道:“说实话,你们这儿的风光还真不错,但我的家不在这儿,我必须回我的地方,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我做。直到前两年,我再次来了你们这儿,希望班邃渊能再给我们做些机关。” 无情道:“你要他做的,究竟是什么机关?” 黑袍人刚要开口,他身旁一名汉子碰了碰他手臂,他才蓦然发觉,他好像和这两个还不知道名字的班家子弟聊得太深了。 他又闭上嘴,迟疑。 无情微微一笑,像冰雪照亮霜花,尽管寒冷却漂亮,道:“你不是也要我们给你制造机关吗?” 黑袍人道:“什么机关都行,无论是能装置在盔甲上和战马上的,还是单独的,只要是能用来杀人的,那就没问题。”稍一顿,见对面两人神色如常,便才又笑着补上一句:“你们应该知道,我们大金和辽常有战事,我们要这些机关,只不过是为了胜过辽人——这不也是你们所愿吗?” 无情与追命明了。 完全明了。 然后,他们便笑了。 两个人的眼睛亮得仿佛有宝石闪烁,笑容却是轻轻的似有微风拂过。 追命本就一向是潇洒的,宛若最高峰上吹来的长风,给人以放松的感觉。至于无情,他虽带着冷峻的气质,可是好看的人总不会让人讨厌。 何况他的好看,他的清与俊,已成为一种境界。 黑袍人见状呆了呆,随后也跟着笑了。 追命拍手道:“你说得对,这确是我们所愿,那我们合作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黑袍人没料到这两人比佛帝还容易拉拢,心中甚喜,一时间也不在意他已说了这么多,他都还不清楚这两人的姓名。 无情忽道:“但我们还要问一个问题。” 黑袍人问:“什么?” 无情道:“你说的那本书,究竟什么样的书。” 黑袍人道:“这跟我们的合作有关系吗?” 追命笑道:“我们挺好奇的,那本书里记载的不会是——”他顿了一下,随即十分有兴致地问:“不会是藏宝图册吧?” 黑袍人道:“不是。怎么,你对藏宝图册感兴趣?” 追命眨眨眼睛,似是不相信地道:“真不是啊。那你们为了一本书,搞成这样……”又笑道:“我们对藏宝图册没兴趣,只是对藏宝图册里的‘宝’有兴趣。” 黑袍人了然道:“你们要金银财宝,这没有问题。只要我们合作愉快,财宝少不了你们的。不过那书真不是什么藏宝图册。” 无情的声音依然微带凉意,悦耳好听:“但它绝对也是宝物。” 不然也不会引起这对师兄弟的争夺。 而这世间,又有几人,会在听到“宝物”的消息之后,无动于衷呢? 黑袍人皱着眉,默然须臾,终于道:“你们宋国的武林有个老字号温家,是专门研毒的世家,对吗?” 追命道:“没错。” 黑袍人道:“可是,这世上研毒的高手,不止你们宋国有,我们大金也有。” 无情道:“就是你?” 黑袍人道:“我自小拜入师父门下,学习毒术。我师父曾经将他毕生研制过的所有奇毒皆记录在了一本书上。你们妙手班家,又不研毒,那书对你们没用。你们想要什么宝贝,我另给你们就是了。” 无情听罢,又寒又亮的目光直视着他,道:“大班门也不研毒,佛帝为什么要你的毒药和解药?” 黑袍人沉声道:“你说什么?” 无情冷冷道:“‘鬼眠’的解药,‘漂泊’的毒,他是不是向你要过?” 黑袍人的眼神更深邃,身体前倾,道:“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他身边诸人面面相觑,谁都不出一声,四周的空气却莫名充满了紧张感觉。 追命喝了口酒,忽然便一笑。 他笑起来,风就吹散了那紧张的气氛,道:“你别忘了,我们是他的仇人。” 黑袍人思考片刻,恍然大悟道:“他跟我要那毒药配方,是为了对付你们妙手班家?”又即刻问道:“你们班家有人中毒?” 追命一个字道:“没。” 黑袍人道:“哦?” 无情道:“但你给他的东西,也必须交给我们。” 追命道:“以防万一。” 黑袍人想了下,再次靠到了椅背上,道:“这倒是可以。只是,那我总得看看你们究竟能给我怎样的东西。” 无情点点头。 他点头时,发丝拂在后颈上,也美如一幅画。 旋即,他道:“拿纸笔来。” 这个人在妙手班家的地位一定非凡,在大宋的江湖上也必是绝顶的人物。 这是在场所有金人突然对无情产生的感觉。 尽管他说这话的声音平平淡淡,但他那一股气场,冠绝天下——这让众人不由改变了对这名年轻漂亮的公子的最初轻视印象。 无情这时犹坐在轿内。 一按轿内机括,一块平整的方形铁板刹时出现在他面前,成了一张铁做的桌子。无情将宣纸放在放在了铁桌之上,提笔。 不宽敞的铁匠铺,人一多,更显狭小,在这一刻,非常安静。 追命安逸地喝着酒,垂首观看在无情笔下出现的东西。 一辆战车。 无情画它的构造图,完全没有思考,笔如流水,只一小会儿,便画出了一半。 这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 纵然无情在机关设计制造方面是天才。那这也不是天才能够做到的。 追命知道这是为什么。 追命曾经在小楼看无情画过这张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0章 第80章 机关的种类颇多。 某些零碎的小机关,班门高手只须用一两个时辰便能制作得精巧;然则另有一种大型机关,从设计到制造,需要用到的时间就太长太长。 追命对图上这辆战车很有印象。前两年宋与夏作战,神侯府应兵部的请求,制造机关战车,无情熬了好几个夜,才将它设计出来,又忙碌数了十余日,最终造出第一辆,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之后,这才又陆续造出更多。 它也确实在宋与夏的战场上发挥了大作用。 只不过,那场战役的主帅既是童贯,就注定了这辆战车的功能不会被承认,无情的功劳不会被承认,神侯府的功劳不会被承认。 无情对此无所谓。 只要它有用就好。 这绝对是一辆战斗威力巨大的战车——在场金人虽没有一个机关制造师,可他们奉命来此与大班门做交易,与佛帝合作的日子也不短了,自然渐渐的开始了解机关术。 因此他们看得出来,这样了不起的战车,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造出来,几乎不可能。 ——这个年轻的公子做到了? 黑袍人忍着激动,欲要伸手去拿图纸。 图纸在无情的手中。 无情抬眼,那么亮、那么美的一双眼。 黑袍人只觉手背一疼,伸出去的手居然就此顿在了空中。 追命依然低着头,深深凝视着无情此刻握着笔、也曾握过刀、还曾握过锯子的手,淡淡道:“没我师兄,你们造不出来它。” 这话是真话。 黑袍人沉思一瞬,随即吩咐身旁部属几句。不一会儿,那人也拿了纸笔过来,他接过笔,在纸上挥毫片刻,便将这张纸递给了无情。 “鬼眠”的毒与解药配方,“漂泊”的毒与解药配方,都在这上面了。 后者目前不知真假,前者却绝对是真的。 无情的神情如平静不起涟漪的湖水,独自沉吟。 黑袍人道:“你,请留下来做客吧。其余的朋友可以先回去,请你们班家家主来与我谈。放心,这位公子,我保证你在我这儿的待遇会非常好。” 这个“你”,当然指的是无情。 他也不是傻子,万一班家耍什么花样呢?有了这个在班家地位绝对不一般的机关制造高手做人质,他才能安心。 无情像是没听到,连头都没有抬。 追命闻言倒是喝了一口酒,悠然笑道:“那不行。你得先跟我们去做客。” 黑袍人狐疑道:“去班家?” 追命摇摇头道:“出门,走两条街,过一条小巷,再走一条街。那里有个衙门,我们可以在那儿继续聊聊,我们保证对你们的待遇也绝对不差。” 对面诸人脸色迅速一变。 黑袍人也瞬间站了起来。 他的肌肉逐渐变硬,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下颌胡须还在飘动,鹰一样的眼神看了无追二人许久许久,道:“刚才我们不是还谈得好好的吗?这就是你们合作的诚意吗?” 追命笑道:“我们说过要和你们合作了吗?” 他眼看黑袍人的眼神越来越厉,倒是又悠哉悠哉地喝了口酒,道:“唔,我刚才说的只是和你们合作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但之后,我又想了一想,灭辽,固然是我们所愿,可惜这历史上与虎谋皮的故事我们见得多了,所以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对不住了,这合作就算了,我和我大师兄现在想知道你们自从来了大宋,除了和班邃渊交易,还做过什么事?” 最后一句说完,问完,他不待对方回答,又继续喝了口酒。 就这一小会儿,他已经喝了好几口酒。 因为他知道,马上就得打架了。 那当然得好好准备准备。 对面众人果然尽皆握住了剑,面容严肃,神情戒备。 黑袍人沉声道:“你们宋人讲究礼节,我原也想以礼待你们。看来,你们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追命听罢哈哈大笑,道:“你的汉话果然是学得真好!只是嘛……不管敬酒罚酒,都没有我自己的酒好喝。我只喝我的酒,或者我兄弟朋友送我的酒,你们的酒还是罢了。不过你们要是想喝酒,我倒是可以送你们。” “我们可以送你去死!” 长刀刹时齐出。 他们没有用剑的,全是又长又利的战刀,齐齐向着追命与无情招呼去。 他们当然不是真的打算送无追二人去死。这两人死了,妙手班家把他们在这儿的消息宣扬出去怎么班?他们要生擒这二人做人质,而在擒的过程中,让对方身受重伤是完全可以的。 其实,就算他们真想追命死,追命也不惧。 昨儿和凤高明那一战,让追命对他的新创腿法又有了新的改进,他正想试一试。 武功嘛,总是要在战斗中进步的。 他的腿踢出了一半。 凛凛杀气在空气里弥漫流动,比电与光还快的速度,充斥整间屋子。 追命自然感觉到了这股杀气。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股杀气。 这时候,暗器才出! 各种各样的暗器,蜻蜒镖、黄蜂针、金蝇珠、丧门钉、恨天芒、珍珠泪、明月雪……在一刹那间一齐飞出,打向的却是不同的方向,登时只听几声哀嚎。 除了黑袍人惊险避过——然而手臂也受了一道伤,其余人全部倒下。 ——是无情扬了手? 或许。 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这名年轻俊俏的白衣公子有动过一下手。 他还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目光是冷肃的。 追命呆了呆,收回腿,随即失笑,叫了一声:“大师兄……” 无情侧首,眼神柔和了许多,道:“怎么了?” 追命连忙摇头,道:“没什么。嗯……”想了会儿,又道:“你刚才那招漂亮,可是你发的那些暗器里,有一样好像是我没见过的。” 无情拿起一枚明月雪,道:“你说这个?” 追命颌首道:“你新设计的?” 无情道:“不算新,今年年初造出的。” 追命道:“一直没见你使过。” 无情道:“对付普通敌人,大部分的暗器都一样。拿到什么就使什么罢了。” 纵使如此说,无情身上五花八门的新奇暗器仍多得是。研究各种新暗器,是无情的兴趣爱好。 追命点点头,笑了一笑道:“他打算要跑了。” 追命的眼睛这时只盯着无情,可黑袍人的动作他也没放过。 当然要跑,黑袍人一开始轻视无情,只当这名好看的年轻公子,机关术虽精,武功绝不可能有多厉害。谁料,他一出手,就让这么人倒地不起,自己焉能不跑? 黑袍人已跑到门口。 无情道:“你刚刚不是想和他们打吗?我不跟你抢了,你来吧。” 追命道:“不了。大师兄,我想再见识一下你的新暗器。” 师弟的要求,无情的确一向不会拒绝。 宛若月光,又仿佛雪光,美丽至极,像一场梦似的飞了过去,正打在将大门撞开的黑袍人的后背上。 他登时不能再动。 门已开。 门外阳光耀耀,街上有男男女女们的欢声笑语,以及路边小摊的烟火气息。 追命走过去,替无情将那枚明月雪取回,旋即笑着冲黑袍人道:“多谢你替我们开门。现在你们可以随我们去衙门里做客了。” 衙门并不着急去。 追命虽对着黑袍人这样说,但他与无情都知晓,在押这些人前往衙门之前,得先在这里搜查一番。 这地方机关颇多,搜查的事自然是由无情来搜办。 审讯这些人的事,则交给了追命。 黑袍人恨恨地看着追命,又惊诧地看着从轿子里平平飞出来的白衣青年,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在来宋国之前,曾有人对他说,宋国朝廷有四个了不起的人物,虽是捕快,但武功不弱,在朝在野都声名显赫,为首的是个轻功卓绝的残废,还要他注意。 他那时嗤之以鼻,完全不相信,便也没有在意。 可是现在,他瞧着空中青年空荡荡的下摆,奇异的轻功…… 他突然厉声道:“你们到底是不是班家的人?” 追命道:“我们可从来没和你说过,我们是班家的人。” 黑袍人一怔,蓦地气红了脸,道:“你……” 追命笑道:“我什么?你刚才要我吃罚酒,看来我果然是吃不成了。那你要喝酒吗?我请你喝酒,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黑袍人冷哼一声,不言。 追命道:“你不说,总有人会愿意说的。” 这里人不少,总能从某一个人的嘴里问出话来。 而问话,本就是追命的强项。 无情没打搅追命的问话,如仙人飘飘然,虚浮半空中,检查铁匠铺的每一个角落。 不像昨晚一团漆黑,白日,到处皆亮堂堂的。 桌上只有一根蜡烛在徐徐燃烧。 追命葫芦里也喝了快一半,他遽然听到身旁有一阵无比愤怒的呼吸声,当下转头望向犹站在原地的凤高明,略一思索,替对方解开了被封的哑穴。 凤高明终能说话,深吸一口气,开口就道:“三爷,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对。” 追命挑眉笑道:“哦?什么话?” 凤高明道:“跟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宋室百年,与辽纷争不断,辽国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有人会信了这些金人的话,也……也不奇怪……” 追命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问道:“你是真不知道,佛帝与金人合作的事?” 凤高明道:“我如果知道,就会劝他,要想抗辽,也不必用这种危险的办法。” 追命道:“那他当年寻找盗神之事,你知道吗?” 凤高明道:“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当年他救活我之后,我跟他说过我与盗神……我与盗神的关系,他答应帮我找人。” 追命道:“他对你倒确实不错。” 凤高明沉默。 追命的表情不禁更加严肃,湛然目光盯着对方,沉吟须臾,刚要启唇出声,只听一个凉凉的声音传入他耳朵: “三师弟。” 铁匠铺有一扇后门,连着后院。后院里,几间房,是这些金人们居住的地方。无情的声音,便是从后院传来的。 追命一转身,衣摆一扬,已前往了后院。 阳光碎碎,风也轻和,无情端然坐于一个石凳上,看着手中一本册子,眉角的锋利未消。 追命缓步走过去,问道:“这是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1章 第81章 这册子藏于后院一间房的暗格,有重重机关上锁,也唯有无情能破解得了。 册上记录的,全是金国与大班门的交易往来。其中有几样金人已经拿到手的机关,单看名字,也能猜得出是颇具攻击力的大型战斗机关。 如果,它们已经被送往了金国,可不是一件好事。 无情道:“钢铁材料零零碎碎,要躲过检查,从会宁运来此地不难。但这几种——”他思索一瞬,“要不被人发觉,悄悄运往金,不是那么容易。” 追命沉吟道:“除非有人帮他们打掩护。” 无情颌首。 追命道:“大班门的成员能不能帮这个忙?” 尽管凤高明发誓说他对佛帝与金国的交易完全不知情——看他神色,也不似骗人,但追命可不信,大班门里其他成员也没有一个人知晓此事。 无情道:“就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大班门的成员,除凤高明以外,其余人在江湖上都没有那么大的势力。” 追命蹙蹙眉,忍不住喝口酒,沉思。 无情忽道:“你刚刚问出什么了?” 追命笑道:“也没什么重要的,问出了一点他的身份来历。” 黑袍人名唤陀满平,他的夫人则姓完颜,乃金国宗室之女,因此他在女真族内也颇有些势力,能令当年的会兰昼不得不带着毒书逃离。然而他毕竟是金国武林的人士,会些武功,毒术更是一流,偏偏女真族是马背上的民族,推崇的是战场上的功勋,他打仗不行,近些年就颇受国主冷落。 这让他不甘心。 他想起了多年前在宋境一游,见识了大宋武林不少绝妙武功与奇人异事,还有机关术亦令他开了眼界。如果,把机关术运用到战场上,是否能所向披靡? 他把他的想法告知了国主。国主原本还在犹豫当中,宋与夏战役的结果传来——听暗探说,那场战役,宋能胜利,原因颇多,而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由于宋国带去的战车发挥了作用。 国主这才同意了他的计划。不过,聪明的人都知道,若想要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优良的刀枪兵器,以及神奇的机关战车,固然重要,却绝对不是致胜的关键。因此,国主派给陀满平的人也不多。 以上这些,全是追命从别的金人的口里审出来的。 女真族人剽悍,大部分都颇为桀骜不驯,但也不是没有怕死的。 无情听罢,依旧端然而坐,神情冷峻,默默无言。 追命道:“大师兄,有什么不对?” 无情缓缓摇头,道:“很对。想要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兵器与机关术都不是关键。” 若论机关术,金辽夏三国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大宋。可这么多年来,大宋与敌国的战斗,还不是常常处于下风? 关键的是人。 是精通兵法的将领,是奋勇作战的兵士,再以及军队背后庞大的国家和它的领导者。 追命郑重地点点头,眼神中有些许沉重的情绪,安静了有一会儿,却倏地又一笑,极其轻松的笑容。 他就是如此,寂寥之色虽也常显于眉间,但很快就能一种洒脱若风的神情所取代。 他笑着道:“那么那些机关的去向,我们不查了?” 无情眉若刀裁,眼眸中有宛如剑锋的流光一闪,道:“你说呢?” 追命将葫芦从右手抛到了左手,抬起头望向天上稀薄的日光,笑道:“就算头顶全是云,破开一朵,也见不到太阳,能见一点光也挺好。” 无情也微微一笑,随即虚浮空中,便往前而去。 追命跟在他身后,道:“大师兄,你都搜查完了吧?那我们就先带他们离开这儿?” 无情道:“还有一样东西,也得找到。” 追命道:“什么?” 无情道:“那本书。” 无情对一本记载毒书的书没有兴趣。即使对方是金人,他也完全没有将别人的书占为己有的意思,只不过,他得确保陀满平之前给他的那张药方是绝对真实的。 不出无情所料,能令陀满平宝贝到当年不远万里去国离乡也要抢回来的书,陀满平自然得随身携带着。 在陀满平的身上搜出书,他们离开。 在信阳军,虽有神侯府的据点,可以暂时关押犯人,但一来,这些金人有十来名,在据点安置不下;二来,陀满平的身份颇为重要,他们得将此事先传回神侯府,再让诸葛先生上告朝廷知晓。 因此,无情与追命终究还是出示了平乱玦,押着陀满平等人待到了信阳军的衙门,随即写了封信寄往京城。 忙完不少事,又不得已与信阳军的大小官员寒暄了一番,他们才往回走。 城市的大街上,始终热闹,下午应该没什么大事,无情给三剑一刀僮放了个假。这之后,他与追命回到房间,随便吃了点东西,追命望了望窗外清明天色,一边喝酒,一边道: “我们还得审审他们,那些机关他们到底运走了没有。” 无情坐在桌前,挺直的背脊,动也没动,看着手中一卷书,平平静静地道:“待会儿再审。” 追命疑惑回过头,见状登时恍然大悟,道:“好吧,那我先去煎药。” 那张方子,追命也看过了,虽然许多药材都无比珍贵,但幸好,皆是能够买得到的。于是,在前往官衙的路上,他们便顺便在药铺将所有药材都买齐。 无情仍然道:“待会儿再去。” 追命闻言挑了一下眉,走到无情身边,看着无情手中握着的书——那上面的字,他一个也不认得。 他抱着臂,想了想,笑问道:“女真族文字?” 无情点点头,一页页翻着,过了有许久,方抬起眼,眉间有了隐约的疲惫,但眼中却又有一抹轻松放松。 “是真的。” 他道。 追命倒还看着那对他完全看不懂的文字,奇道:“字迹好像不一样……” 无情淡淡笑道:“三师弟,你观察力很敏锐。” 追命笑道:“好歹我是捕快,是你师弟。” 无情道:“字迹是不一样。因为这书前面的文字都是他们二人的师父所记录,唯独最后两页的毒药与解药配方,是会兰昼所写。 追命道:“哦?” 无情道:“这味毒,是会兰昼到了大宋以后,所研制而成。”顿了一下,续道:“他在书上写到,他是无能之人,才会漂泊异国。他希望有一天,陀满平能丧失内力,任他处置,也尝尝这漂泊无根的滋味。” 所以,这味毒,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追命了然,叹道:“他恐怕也没想到,他研制的毒,最后还是落到了陀满平的手中。” 无情没接这句话,放下书,轮椅已然往前。 追命想要跟上去。 只听无情道:“你休息,我去煎药。” 但凡无情用这种带点凉意的平淡语气说话,追命不敢不听话。 这药得足足煎两个时辰,才能煎出药效。房间里只剩下追命一个人,他等得颇为无聊,遂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晒太阳,不知不觉睡着。 渐渐的,阳光也淡下去,到了黄昏时分。 他终于听到轮椅碾地的声音,睁开眼,一张脸仿佛月下一刀绽开的刀花般的俏丽,如同一个惊艳蓦地撞到他心里。 他认真看着无情,没出声。 无情将手中一碗药递给了他,眼神中不不乏关切,道:“怎么了?” 追命接过药碗,笑道:“没什么,就是……想说声谢谢你。” 他说完这句,仰头,一口饮尽碗中黑糊糊的药汤,继而一抹下颌,又对着无情笑了笑,道:“再就是想问问你,大师兄,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认识女真文字?” 无情道:“小时候学的,那时你还没来神侯府。” 然而追命正式拜师,进入神侯府时,无情也有十来岁了。 追命眨眨眼睛,道:“那么早?你学这个干什么?” 无情道:“不干什么。只是那时无论什么都想学一学,或许以后有用。” 这点追命倒是清楚的,无情精通太多太多东西,譬如医卜星相、奇门遁甲、机械技巧、阵法韬略……都是他从小所学。而要在十余年内,学会学好这么多技能,想一想也能想得出需要付出的心血。 追命喝口酒,有点感叹,又突然笑了一下。 无情微微轩眉,看笑起来的追命。 追命道:“大师兄,我从小也算是去过不少地方。大宋二百余州,各地口音其实略有不同,各有各的方言,但都没有我不会说的。我从前还因为这个得意过,没想到跟你一比还是……我可就不认识女真的文字。” 无情想了会儿,道:“其实,我学外族文字的契机,只是因多年前有辽国使者前来大宋,世叔与使者会面,曾带上了我,而我在席上,听那使者说了许多北辽风俗故事,觉得有意思,因此回家便研究起了契丹的历史渊源,与他们一族的文字,再后来,也顺道了解了女真。” 他瞧瞧窗外愈来愈暗的苍穹,又偏头看向追命,道:“三师弟,你知道,我少时在京的时间比较多,很少有能出京办案的机会。所以,越是遥远的地方,我越是兴趣浓厚。不过,在书本上看到与学到的,终究是不如实地去看过的有意思。” 因为寂寞,他总想去看广阔天地。 追命是没去过女真与契丹的土地,可他少时走过的其他地方那可就多多了。 少年的追命本就是漂泊中度过的。 无情道:“所以,你用不着跟我比。你在各地办案时,对当地的熟悉了解,常能对破案起到大作用。这点我反而不如你。” 追命闻言再次笑了,道:“大师兄,你可别夸我。别人夸我就罢了,若是你夸我,我真容易骄傲。” 他说着无意识地摇了摇手中葫芦,忽又道:“但我那时候可没你这么大志气。我走那么多地方,都是像风推着云,不得不走。而今,要问我最喜欢在哪个地方待着……还是京城吧。” 京城有神侯府。 走在广阔天间的人,也会有着与困于繁华城郭的人相同的寂寞。一直到了神侯府,追命才算是终于有了人生的归宿。 而追命这最后一句话,让无情默然了少顷。 随后,无情淡淡一笑,道:“我现在也是。” 也不再随时随地想着天与地,因为如今的他与追命同样每日行于天地之间的万丈红尘中,反倒念起了家。 窗外一株树,木叶在摇,太阳彻底不见了影子,月亮渐渐升上去。 四周静谧了好一会儿。 无情骤然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追命放下葫芦,试着运了一下功,继而眼睛一亮,真真切切高兴了起来,道:“大师兄,多谢你了。” 无情展颜道:“这句话,你已说过,还要说多少次?”又道:“上一次我中毒,不也多亏了你?” 追命道:“那可不一样。我中的毒,如果没有你,这解药到现在还真找不到。但这‘寒寂’的解药配方,就不是我找到的。” 无情道:“可若没你,也就没有药。” 追命当下明了无情所指何意,正要接话,心中一动,忽想起当初要解‘寒寂’之毒的另一种方法,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又拿起葫芦喝酒。 无情奇怪追命的反应,然而没问,只略一思索,已然明白追命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们之间本就有这样的默契。 无情微笑了笑,转过头,拿起桌上茶盅,也饮了一口茶。 追命看着无情,遽然径直走过去,道了一声:“大师兄。” 无情坦然回望,道:“嗯?” 追命没有再说一句话,一个字,只按住无情的肩膀,低下头,俯下身,在无情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夜才来临,这会儿倒也不算太晚,他的毒已解,本可以去继续审案查案。但追命突然想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暂时不理会那些大事,只和无情待一会儿。 如果说神侯府是他人生的归宿,无情便是他感情、心灵的归宿。 他这时候不想离开他的归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2章 第82章 翌日的天气也是明朗,天高云远,长空望不到边。 追命出了屋子,来到院子,抬头瞧了瞧在阳光中穿梭的飞鸟,思索一瞬,飞身上树,在绿荫里欣赏苍穹的美景,忽然冲着树下比风景更美的白衣青年道: “大师兄,我们好久没比试功夫了吧?今天试试?” 无情抬眼凝视追命,像凝视着那近在咫尺的白云,点了点头。 他也的确想要试一试追命的武功是否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然后,他们看着彼此,静静等待,都没有动。 隔了会儿,追命方笑道:“你是师兄,你先吧。” 遽然间,两把飞刀,四个蜈蚣钩,六支黄峰针,一齐从无情袖中发出,先分散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朝着追命疾驰而去! 追命叫了一声:“大师兄,你这还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啊。” 话未落,他的人已不见,只有一道影子,一扭,一转,竟转向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十件暗器,但还有一把飞刀与一个蜈蚣钩已到了他的胸口。 流动的空气中,两柄锋利神兵蓦然出现! 只有眼神最敏锐的人才可以看得清楚,那两柄神兵居然只是两条腿。 追命的两条腿在千钧一发之际,打落了那两件暗器,转眼便飞掠上天,双脚踩在空中。 无情道:“你避得过,也接得住。” 言罢,无情再一扬手,又有十数枚蝴蝶镖迅速飞出。 追命才喘一口气,还还来得及好好歇一歇,眼看更多的暗器又来,苦着脸道:“那万一我功夫还没有彻底恢复呢?” 这一次,他依然在说话前,身形已动。 无情平静道:“那我可以打落之前的暗器。” 不过,无情很清楚,只要追命的武功确实已恢复得与从前无异,至少这些暗器,是还对付不了追命的。 然而追命要避过这些暗器也不轻松。 只见它们恍若真的蝴蝶翩翩,美丽动人,却有着凌厉的寒气,锋芒毕露。 像是无情。 追命身在蝴蝶镖的包围中,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下一瞬,他飞驰出老远,目光则下意识地望向了地下在木轮椅上坐得笔端的青年。 无情正伸出手,接住被追命的腿风震落的一片绿叶,衣袖滑动,他比玉还白的一截手臂露在阳光下,有一点隐隐的红色印记,宛如玫瑰。 追命清楚地记得这一点红印是怎么来的。 昨夜的画面仿佛流水向他涌来,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情削瘦雪白的背脊,以及他在完全拥有无情之时,无情那双向来清明的眼睛是如何染上了一层□□的迷雾。 他呆了一下,又一枚蝴蝶镖到了他面前,这回他没有避。 无情一怔,顷刻间震腕弹指,那片绿叶从他手中飞射而出,以电光之势打偏那枚蝴蝶镖。 “铮”的一声,是蝴蝶镖撞上地面的声音。追命立刻回过神来,也如翩然一雁,姿态悠然地落下了地。 无情皱眉道:“你怎么样?” 追命连忙道:“没事没事。大师兄,你放心,那解药的效果还真不错,我现在已经全好了。” 无情盯了他一会儿,道:“那你就真等着我替你打落暗器?” 追命笑道:“因为我刚才是确实避不过了。” 无情毫不客气地道:“别在我面前说谎。你刚才为什么出神?” 追命动了动喉咙,拿起腰间葫芦就喝了一口酒,走到无情身边,手指轻轻抚过无情的手臂,随即将无情的衣袖拉下,遮住那一点红印。 他微微笑了笑,在无情耳边很轻声地道:“想起了一点事。” 无情忽略那一阵耳朵痒起来的感觉,偏过了头,清澈的眼神注视追命片刻,倏然云破月出似的一笑,道:“三师弟,很巧,我也在想这件事。现在是该继续了。” 追命“啊”了一声,有些慌乱地道:“现、现在……”他稍一顿,则又带了点期待的语气问:“你昨晚……感觉还好吗?” 无情挑眉道:“你不是想我们要办的案子?” 追命听罢再次“啊”了一声,又即刻“哦”了一声,道:“对,没错。大师兄,今天我们还得继续办案。” 无情的神色倒是波澜不惊,道:“三师弟,你慌什么?” 追命沉默了须臾,喝了一大口酒,这烈酒一入喉,他终于不再慌了,却是无奈道:“大师兄,你故意逗我玩吗?” 无情莞尔,终于按动轮椅机钮,径直往前而行,带着幽幽凉意的声音很轻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停了停,又更平静坦然地回答追命之前的问题:“昨晚我感觉很好。” 这声调似雪花落在追命心头,戳得追命心里发起痒。 追命不禁失笑,也跟上前,主动推起了无情的轮椅,道:“大师兄,但我知道现在确实是办案重要。反正跟你在一起,干什么事,我都很高兴。” 所以,他看着一路随风轻摇的花与叶,只觉它们也一定是快乐的。 约莫一顿饭时间之后,两人来到关押犯人的牢房,遂再一次对昨日抓获的金人们进行审问。 这回,无情与追命要搞清楚的,便是那些由大班门造出来且交于了金人的战斗机关如今都在何处?是还在大宋,或已被送往金国? 十余名金人,分开一个个审问。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将得到的信息一对比,一分析,确定了有效的线索。 金国需要的机关不少。 在战场上所用的战斗机关,如果只有一件两件,根本发挥不了大作用。 而制造那么多机关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够完成的。若是做出一件机关,就立刻往金国送,不知得来来回回多少趟,未免太过于麻烦,还有被人发现的危险。因此,那些造好的机关现而今都在法威镖局存着,会等到更多的机关制作完成,再由正法镖局替他们一路护送。 正法镖局不但在江湖上极有威望,跟朝廷官府的关系也相当密切。 追命坐在椅上,沉吟了少顷,手指敲着桌面,忽道:“大师兄,我曾经跟正法镖局的局主见过一面,他人还不错。” 无情道:“所以你认为他不会做卖国的事?” 追命道:“我是认为他不可能做这种事,但不仅仅是因为我认识他。老实说,跟人交朋友,和办案可不一样。平时和人相处,那当然得拿出全部真诚来,办案却不可以感情用事。除了你和二师兄四师弟,还有世叔,我不能对任何人打包票,他们绝不会犯事。” 他想了想,摇摇葫芦里的酒,又喝一口,接着道:“我认为他不可能做这种事,是因为他没有必要。” 无情颌首道:“班邃渊与班家决裂,大班门需要机关材料,才会与金国合作。然而法威镖局在江湖上地位超然,没必要做这种一旦让人发现,就会身败名裂的事。” 追命道:“不过也不一定,万一法威镖局也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正好是金国能给的呢。” 无情道:“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有两个人必定知道。” 追命笑道:“其中一个人是陀满平?他倒是比他那几个部属硬气得多,一个字都不肯说。那还有一个人是谁?” 无情道:“宣羲。” 法威镖局的局主。 追命道:“我明白了。” 两人又各自沉思一阵,正要动身离开,忽听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不一会儿,一个的身影到了他们面前,十分恭敬地招呼了一声“公子”“三爷”。 无情道:“有事?” 白可儿点点头道:“凤高明说,他希望再见公子和三爷一面。有件事,他想与公子、三爷面谈。” 追命沉吟着看向无情,道:“大师兄,那看来我们去威法镖局之前,得先去见见他?” 凤高明并未关押在监牢中。 凤高明是六扇门里有名的人物,他一旦进入大牢,不出半天,整个朝堂与江湖都会闹得沸沸扬扬。可是在这个案子还没有查彻底清楚之前,无情与追命不想将此事闹大,引起可能出现的麻烦。 他二人离开大牢,来到关押凤高明的据点。 房间的门开了,凤高明犹背对着他们,不动,不转身。 追命一进屋子,直接就又坐下了,开门见山地道:“我听白可儿说,你有事找我们?” 凤高明对着前方的一堵墙,缓缓颌首,这才终于回过身,面向无追两人,道:“我想了一晚上,我希望你们能暂时放我几天。” 追命双眉一扬,笑道:“几天?” 凤高明道:“对,只有几天,我就回来。” 无情略一思索,目光如寒霜明刃审视着他,问道:“你有心愿未了?” 凤高明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知道佛帝这样做,只是为了抗辽。只是,这的确是个与虎谋皮的危险计划,所以我希望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劝劝他。无论我能否成功,我之后都会回来。” 追命对他说出来的这番话意想不到,先瞧了瞧无情,随后道:“你这话听起来不错。可你同意放你,不在于我们信不信佛帝,而在于我们信不信你。” 凤高明道:“看样子你们不信我。” 无情不否认,也不迟疑,一个字干脆利落地道:“是。” 凤高明唯有苦笑。 追命突然道:“你要我们信你,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啊。” 凤高明道:“三爷,我记得昨天你对那些金人也说过‘诚意’这两个字。” 追命哈哈大笑,道:“但你和那些金人不一样。我和大师兄现在越来越看得起你,所以我们不会骗你。” 凤高明想了一阵子,道:“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无情道:“班澜与佛帝究竟是什么关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3章 第83章 当年班邃渊退出妙手班家,算得上是和平分手。 至少,表面上是和平的。 尽管他们都已痛恨对方到极点,但班家家主可不愿背上一个杀害昔日功臣的坏名声。于是,有些班家家主不方便做的事,班家其余弟子帮他做了。 那数个月来,班邃渊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暗杀围攻。 为防意外,他让他的亲信班翼带着他才两岁的孩子班澜暂时前往一个清静安全的地方。而待到他终于解决了一切,他亲自前去寻找班翼,却只见到了班翼的尸体。 他的孩子则不知所踪。 岁月匆匆,一晃便是许多年过去,这些年来班邃渊没放弃查找他孩子的下落,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 原来,就在当初班翼死前两天,他已察觉出危险可能将要来临,特地将班澜托付给了妙手班家最普通的一名子弟——他在曾经救过那人性命,因此对方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可是,就连这名普通的班家子弟也不知道,他受恩公嘱托,照顾的这个孩子,竟是叛出班家的佛帝亲子。 班邃渊查到班澜下落之后,曾悄悄见过班澜几次,却没敢与他相认。 班邃渊希望,待到大班门真正发展壮大,他成功消灭了妙手班家的那一天,他再将班澜接到身边来,让班澜做他的接班人。 谁能料到,他的愿望还未实现,班澜竟先犯了事,且落到了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的手里。 而待他知晓此事,想要组织救援之时,班澜已被押上法场,明正典刑。 凤高明长长叹一口气,喟然道:“我之前也见过班澜一次。他不知道我身份,但是……我把他当做弟弟。” 追命听完这话倒沉默了一阵,方道:“我想我办的案子,应该不会是冤案。” 凤高明道:“你没办过冤案,班澜的案子也不是冤案。不过……我问两位一个问题,你们认为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追命眉头微扬,真想了会儿,随即笑道:“重要的东西有不少,可要说‘最’……那我选不出来。” 他说完望了望无情,想知道大师兄会如何选择。 无情依旧平平静静地坐着,神色像是那清澈明亮如镜面的溪水,不起波澜。 沉默,是因为他的答案与追命的答案一样。 凤高明道:“我知道你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追命道:“我都选不出来,你能替我们选出来?” 凤高明道:“我和你们共事的日子也不短,就算是我旁观者明吧,我看得出来,对你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无非是那些所谓的正义。” 他说着摇摇头,接着道:“可是我不一样。我心中最重要的,一个字就能概括。” 追命听到这里,摩挲着手中的酒葫芦,似乎沉思了起来,没再言语。 无情则问道:“何字?” 凤高明答道:“情。”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这样不对。但于我而言,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它就是远远比正义更重要。佛帝就那么一个亲生孩子,好不容易找到,如今却……他要报仇,要我们抓到三爷你,把你带到他面前去,我只有遵从他的命令。你们明白了吗?” 追命还在深思默然,隔了片刻,才又喝一口酒,苦笑着点点头。 凤高明道:“好,这件事我也说明白了。你们打算何时放我?” 追命道:“放心,说不骗你就不骗你,但你再等等吧,现在不是好时机。” 与凤高明交谈完毕,无情与追命邃遂离开此处,片刻休息也无,便径直前往了法威镖局。 从这儿到法威镖局,整个路程大约要走两刻时间。追命推着无情的轮椅,慢悠悠地步行在热闹喧哗的大街上,他看着路上无数张大大小小的笑脸,突然开口道: “佛帝若不是与金人勾结,他单单为替班澜报仇而想杀我这事……好像倒也无可厚非啊。” 无情静静的,没接这句话,只过了会儿,倏然很轻地笑了一下,淡若风送花去。 追命道:“我大师兄,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无情道:“你没有说得不对。我在想,是凤高明说得不对。” 追命道:“他?哪一句?” 无情道:“至少在你心里,正义和情一样重要。” 追命笑了起来,道:“你不是吗?” 无情道:“我不是。” 追命道:“哦?” 无情道:“三师弟,你不要忘了,别人都叫我什么。” 追命道:“既然如此,这一路上何姑娘为了对付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干嘛都不当一回事?其实你要杀她,永绝后患,容易得很。” 无情偏头瞧了一瞧追命,道:“你很在意这件事。” 追命毫无犹豫地点头,道:“她现在还没放弃找你报仇。” 无情道:“那我应该杀她吗?” 追命道:“不应该。不过……大师兄,等这桩案子办完了,她的事得解决。” 只是万事皆分轻重缓急,现如今最重要的事还是他们手上的这桩案子。所幸,他们离结案的日子,似乎已经不远。 又过一阵子,两人来到法威镖局的大门口。 法威镖局纵横江湖数十年,历任两位局主。第一任局主,于三年前病逝,而继他之后接任局主的,自然是他的独子,江湖人称“惊秋刀”的宣羲。 宣羲而今不过二十来岁,人年轻,武功却不错,也继承了他父亲的好人缘,在官场和武林得混得开。 他一听四大名捕无情与追命前来拜访,忙忙亲自出门相迎,请无追二人到了大堂。 互相一番寒暄过后,宣羲道:“大捕头和三爷来我这儿,肯定不会是请我保镖的吗?” 无情反问道:“贵局最近生意如何?” 宣羲道:“还行,不好也不坏,赚的银子够给局里的兄弟们花了。”他略略思索了会儿,试探地道:“但我们局子一向奉公守法,绝不做染黑的生意。可能偶尔有些注意不到的地方,还请大捕头与三爷明示。” 无情见状也不再拐弯抹角,干脆地将一张纸递到了对方面前,道:“这个生意,宣局主可有做过?” 图上画着数辆战车。 宣羲仔细一瞧,登时一怔,欲言又止。 追命笑道:“看来宣局主认识它们?” 宣羲想了一想,最终叹口气,道:“确实曾有人托我们保管这批战车,等以后再送往别处。这人……这人是犯了事吗?” 追命不答,只是问:“这人是谁?” 宣局主有些犹豫地没有出声。 这很不寻常。 法威镖局两任局主均知一个道理,想要自己在江湖上的路好走一些,无论是人缘,还是权势,都比武功都更管用。所以他们从不愿意得罪朝廷官府。 从前,他们也接过一桩生意,一位客人托他们护送一批金银珠宝。谁知那位客人竟是一名江洋大盗,要镖局保的珠宝都是他杀人越货得来的,有捕快前来了解情况,宣羲当即提供线索,还将那些珠宝全数还给了失主。 何况,现在来向他询问的,是六扇门里最了不起的那四位人物的其中两位。 他没道理反而支支吾吾,不肯明说。 无情审视了他片晌,道:“那么,宣局主可知别处是何处?” 宣羲只觉有刀锋一亮,那就是无情的目光,划过他心口,他这下立刻答了:“是沧州。” 无情道:“沧州。” 宣羲道:“是。那人跟我说,过些日子,还会有几批战车和其他大型机关送到我这儿来,依然由我们镖局暂时保管。等以后,再让我们把所有的机关战车运往沧州,到时会有专人来接。” 追命道:“沧州再往前走,那就出了大宋。” 宣羲道:“三爷这句话是何意?” 追命道:“你真不知道,他们是要把这批战车送去金国的会宁府?” 宣羲腾的一下站起。 桌上茶盅里的茶水无风自动。 他盯着无情与追命,许久许久,用最郑重但微有颤抖的语气道:“我不知道。” 无情道:“你无须紧张,我们相信。” 这声音悦耳动听,但平且淡,宛若绿叶上一滴露珠流过而已。 却即刻缓了宣羲的心。 宣羲道:“那个人是妙手班家的班千钧。” 追命恍然地点点头,笑道:“恐怕他已经不是妙手班家的人了。” 宣羲狐疑道:“不是?” 追命直接问:“你和班千钧关系很好?” 宣羲瞬间摇头。 追命笑道:“刚才我们问你这人是谁的时候,你犹豫了。” 宣羲道:“是。因为……我……我和他认识,是因为之前……”他叹口气,转头看向窗外杨柳,忽道:“我先带你们去看那些战车吧。” 它们存在镖局后院的地下室里。 从大厅到后院地下室,得走不短的一段路。 就在路上,宣羲时而抬头望望天上刺眼的阳光,想了又想,终于道:“不久前,舍妹得了一种怪病,每日浑身剧痛,夜里还呕血。我请好几个大夫瞧了,才发现她不是得病,是中毒。” 无情与追命闻言迅速相顾一眼,均蹙了蹙眉。 两年前追命与宣羲相识时,也曾见过他的妹妹,是一个才六七岁年纪的小姑娘。 宣羲道:“我认识好几位老字号温家的朋友,请他们为舍妹解毒,他们竟都搞不清舍妹是中的什么毒。” 无情道:“是谁给她下的毒?你可有查出来?” 宣羲眼睛里喷出火,摇首道:“暂时还没有。”一顿,接着道:“后来,过了几天,眼看舍妹就要撑不过去了,班千钧来到我们局里,请我们为他保镖,听说了此事,便说他有个朋友可以为舍妹解毒。” 追命轻叹道:“是谁给令妹下的毒,现在很清楚了。” 宣羲懊恼道:“是,我现在也明白了。” 追命问:“再之后呢?” 宣羲道:“再之后,我让他请那位朋友过来,他却说他那位朋友住在一处山谷里,只有那山谷的空气配合药物治疗,才能解各种奇毒怪毒。所以……所以我只能把舍妹交给他。” 他脸上尽是后悔的表情,道:“我本来是不放心的,可我当时也没办法了……而从那之后,他有时会带着舍妹回来让我看看,我见舍妹的毒真的在慢慢解了,也就越发信任他,谁料……” 无情道:“所以,令妹如今还在他的手里?” 在问这句话时,无情蓦地停住了轮椅。 宣羲一愣,脚步也一顿,颌首道:“我待会儿跟他传个信,让他再带舍妹来见我一面,大捕头和三爷能不能帮我趁机救人?” 无情道:“他不会来。” 宣羲道:“他会来的,他前几次都来了。” 追命坦然地道:“实不相瞒,昨儿我们把藏在这城里一伙金国暗探给抓了起来,他们的联络点关门了,班千钧肯定会知道。” 他拍拍宣羲的肩膀,道:“我猜,班千钧之所以在之前带走令妹,就是担心你若发现了什么,好用令妹做人质威胁你。” 宣羲的眼睛里浮现出了恐惧。 追命多说一个字,他眼睛里的恐惧就多一分。 良久,耳边的风声更紧了,他握住了拳,长吸一口气,骤然道:“那我也实不相瞒,你们刚来问我这事的时候,我只当班千钧是犯了杀人之类的罪名,我心里犹豫着如果我救不出来凌儿,我要不要为了凌儿的命,帮他躲过你们的追捕。但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与异族有所勾结……” 这语音一停,宣羲又停顿一会儿。 他双手露出了青筋,又道:“凌儿已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是很重要,可也……也比不上国家重要。” 无情摇头。 在听完宣羲这番话之后,他缓缓而决绝地摇头,令他俊秀美丽的五官显出一种傲然卓然的气概。 他用一种似乎听不出来任何感情的语气道:“自古国家两字并提,就代表国与家同样重要。若无国,家不成家,世上人人流离失所,谁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可这世上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老百姓的性命,则是一个国家的根基,没有他们,国也将不成国。” “人可以为了国家大义牺牲自己,但任何人都不能为了任何理由去牺牲别人。” 无情的声调,听来果真十分冷漠无情。 他话里的内容,令宣羲一震。 宣羲喃喃道:“那难道就可以去牺牲国家吗?” 追命遽然笑起来。 宣羲在无情的目光里看到了天下,在追命的笑容里看到了江湖。 一切江湖的沧桑与醉意,风云与苍凉,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狂歌与洒脱,以及无畏的自信。 他笑着道:“就不能都不牺牲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4章 第84章 原本以为寻找班千钧如今的下落,得费些功夫,谁料容易得很。 凤高明愿意帮这个忙。 “佛帝是被那群女真人蒙蔽了,我不愿意他越陷越深。”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神很复杂。 他虽不姓班,是大班门的外姓子弟,但佛帝待他有如亲子,因此他在大班门的地位一向很高。他没有想到,这件事连班千钧都有参与,他却完全不知道。 ——那其他门里的兄弟是否也有参与? ——是不是就自己一个人被瞒在鼓里? 追命看着他沉吟了一下,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凤高明道:“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和他联系。他们现在应该都不知道……我已经落到你们手里的消息。” 凤高明在城中某几条街巷留下了暗号。 大班门中人都才得懂的暗号。 一直等了大半天,他方收到信鸽带来的回信。 “他们在风林谷。” 追命挑起眉头,眼神中露出些许狐疑,看看无情,道:“风林谷?” 凤高明道:“他说,你们有可能会知道他在城里的根据地,因此去那里暂时躲一躲你们。” 风林谷的位置就在信阳军城郊,它不但地处偏僻,且地势险峻复杂,林中多野兽,也多瘴气。要想躲避两位名捕的追踪,这的确是最合适的一个地点。 无情道:“所以,他仍然没有和你说关于那些金人的消息。” 凤高明皱着眉。 无情道:“你能让他们出谷找你吗?” 凤高明苦笑道:“他们连他们具体在风林谷哪个位置都不愿意告诉我。” ——难道自己不是大班门中人吗! 追命道:“那就恐怕是他们怕你看到宣凌姑娘,你问起来,他们没办法回答,再让你查到他们和金人勾结的证据。凤兄,你可也是名捕啊。”顿了顿又道:“再问你一件事,何蔓蔓和你们大班门有联系吗?” 凤高明这会儿心情极差,道:“她只和我有联系。她怎么了?” 追命笑道:“没什么。大师兄,看来,我们还是得去风林谷一趟了。” 之前何蔓蔓也曾设计欲令无情前往此地,若她和除凤高明以外的大班门成员没有任何联系,这就只是一个巧合。追命很有兴趣顺便了解一下,何蔓蔓的目的。 他知道,无情一定也会有这个兴趣。 惧怕和忧虑,却是完全没有的。 前往风林谷之前,三剑一刀僮为公子准备一些药物。无情从小患有哮喘之症,成年后已好转很多,但若遇到过敏源,仍是有可能突然发作。 这山谷的瘴气,就是过敏源的一种。 无情平日里会在神侯府自己研制调配一些药丸,对缓解哮喘发作时的痛苦是有效果的。四僮不但带上了它们,其他各种药材也没少拿。 谁料,末了,无情告诉他们: ——这一趟行动,你们不须去。 追命看看着这四个孩子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笑道:“我们是去救人,去的人太多了,打草惊蛇,恐怕会令人质有危险。” 这可是严重的事。四僮一听,只得表示自己会乖乖等公子和三爷回来。 而那些药物,他们交到了公子的手里。 无情冲他们微微笑了笑。 他坐轮椅,掉转头,迎日光,向着风林谷。 除却无情与追命,还有宣羲亦会跟着同去,他毕竟是宣凌的亲哥哥。这段路程不近,三人行了好一阵子,附近环境越来越冷清,渐渐的再见不到一个老百姓。 风,一会儿很轻,一会儿又大力地把无数绿叶吹得摇摇欲坠。 他们终于到了谷口。 这时候,路已很不好走,轮椅行得比之前慢了。无情与追命不看四周恍若屏障的青山,不看两旁灿如云霞的花朵,反而同时抬起明亮的目,望向前方一株树。 追命思索微时,决定直接询问:“姑娘是在这儿歇歇,碰巧和我们遇上,还是知道我们来会来这儿,特意来找我们的?” 有人? 宣羲一路上心不在焉,听了追命这话,竟是一怔,旋即凝神细察,果真感觉到那树上有人的气息,再下一瞬,一个淡青色的影子蓦地从树上跃下。 前方的姑娘明艳得令人眼前一亮。 无情道:“何姑娘,这次还是来找我报仇的?” 这一句话,若由别人说来,似乎是嘲讽或挑衅?然而无论是无情的神色,还是无情的语气,都带着天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疏离,何蔓蔓能感觉到的,只是他的不在意,无所谓。 没有感情。 无情。 这让何蔓蔓心情更加复杂,她没好气地道:“天高地阔,我在这儿睡个觉而已。” 追命道:“哦,那打搅了,姑娘请继续休息。” 话才落,就要与无情继续前行。 何蔓蔓立刻道:“等等。”她抢步又掠到了无情与追命的前方,问道:“你们是去谷里采药吗?” 宣羲心里急得要命,也不知这姑娘是谁,但见她与无情、追命关系似乎也不怎么好,口气便不客气起来,率先道:“什么药,不是。姑娘,请让一让好吗?” 何蔓蔓道:“不是?” 无情道:“多谢姑娘关心,我三师弟的毒已解。我们另有要事须办,如果姑娘不打算在这时报仇,我们要走了,请让一让路。” 他说着“请”字,可很显然,他的轮椅也是会继续前进。 甚至不惧碾在任何人的身上,亦要前进。 追命也一抱拳,用手势跟何蔓蔓说了再见。 何蔓蔓很是迷茫地看了一会儿他们两人的背影,突然道:“那我知道你们去那谷里干什么了。昨晚上有伙人,应该都是会家子的,进了这山谷里。他们是你们要抓的犯人?” 无情、追命与宣羲一齐停下。 “何姑娘昨晚就在这儿?” 追命回过身,目光从何蔓蔓的衣裳上掠过——她的衣襟衣袖上确实沾了点点泥土。她待在这儿的时间应该不短了。 何蔓蔓道:“对啊,这儿空气很好,我喜欢就在这儿睡觉。” 追命笑了笑,不语。 宣羲却当下激动起来,连忙上前几步,语气这下变得恭敬了两三分,道:“那请问姑娘,可有看到那群人带着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 何蔓蔓回忆须臾,道:“是个女孩?” 宣羲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姑娘知不知道他们去了山谷何处?” 风林谷这么大,纵然追命追踪术绝顶,恐怕也得费点时间才能寻到班千钧等人的确切所在,还有可能打草惊蛇。如果这姑娘能提供些线索,那是再好不过。 何蔓蔓见他这般不寻常的反应,好奇问道:“那个孩子是你什么人啊?” 宣羲轻叹道:“她是我妹妹。” 何蔓蔓恍然地点了点头,这下却反而沉默,似在考虑着什么,过了许久,终于道:“我知道。我可以带你们去。” 宣羲的脸上登时露出笑容,朝着何蔓蔓俯身一拜,道:“多谢姑娘。” 无情与追命却是一点也不激动。 无情比之前更冷 追命比之前更静。 然而,一个的冷里带着两分静,一个静里带着两分冷,皆用深思的眼神注视着她。 何蔓蔓道:“大捕头和三爷不相信我说的话。” 无情道:“我相信。” 何蔓蔓却不信无情这句回答,道:“是吗?” 无情道:“凭你的表现,还有我的分析,我相信。” 他自信自己的判断,自信自己的相信。 紧接着,他又直截了当地道:“但你之前引我入谷,则确实是设了埋伏想要杀我。” 何蔓蔓这时也已猜到她所“偷”到的药方大概是有问题的,而无情定然早发觉了这问题,她闻言有些慌,道:“我……我没有设什么埋伏。” 无情听她慌张说完,这才不急不缓,语音清锐地道:“我说过,不管任何时候,我都给你报仇的机会——但必须公平。你设的埋伏,若真的能对付得了我,那是你的本事,这是公平的。但你如果为了我们之间的仇怨,带假路,使诡计,让无辜的孩子因此遭受到伤害,那请恕成某到时必须依法规办事了。” 追命因知晓何蔓蔓对她之情,但凡碰上这姑娘,都尽量少与她说话,此刻也不得不续道:“其实,姑娘你若不愿意带路,也没关系。只要你说一声,我和大师兄就自己进去了。” 他淡淡地笑笑,沧桑里也有自负:“风林谷虽然是挺大的,但单凭我,也能找得到人。等我和大师兄把谷里的事办完,我们会出来找你,再跟你进一次风林谷也行,一次性解决你和我大师兄之间的仇,行吗?” 何蔓蔓微微叹息一声。 太轻的叹息。 她道:“我带路会快一点。放心吧,不管怎么样,我先和你们救到那个女孩再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5章 第85章 何蔓蔓知晓他们进谷以后的方向,当然是因为她之前曾有过跟踪。 那帮人来历不明,但显然全是会家子的,她思索她可不能让这帮人影响了她的计划。所幸她的轻功本就是一绝,远远跟着,倒还真没让那帮人发现,只是见他们进了一个岩洞之后,她便不再跟下去,返身离开。 如今,她带无情、追命、宣羲来到了这个岩洞。 中途路过一片树林,黑沉沉的气体漂浮在空,即使是追命等人,也登时觉头有点昏——他迅速运起内功,凝神静气,须臾后,便再感觉不到任何不舒服。 他侧首看了无情一眼。 无情停下轮椅,也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支香。 香点燃。 香烟悠悠然然飘向前方。 瘴气开始渐渐消散。 无情服下一颗雪色的药丸,继续往前。 不一会儿,岩洞口已到。 这是一个天然岩洞,与山洞不同。普通的山洞,十分狭小,走几步就到了头。而这岩洞,行过一处窄如长廊之地,便见数个路口,前方皆是宽如庭院。 ——该走哪里? 宣羲与何蔓蔓都下意识望向追命。 唯有无情始终打量着洞里每一处地方,不放松。 片刻后,无情与追命的目光同时看向了一个路口的地面。 追命道:“这个地面好像不太对。” 无情道:“因为有人翻动过它,设了机关。” 追命道:“大班门的弟子,机关术这么差吗?连我都能看出端倪了。” 无情轻拍轮椅扶手,身形一掠,他也不惧白衣染上尘埃,坐于地面,手背在几个不同的位置都扣了两下,道:“这种机关简单,是他们匆忙间设下的。”顿了顿又道:“三师弟,你的眼力一向很好,对环境更敏感,看出端倪本是正常的。” 追命笑了笑,站在一旁等着,趁此时间正好喝酒。 既是简单的机关,无情要破解它,容易得很好,根本用不了多久。 可是,就在这时,追命的眉头忽然又皱了皱。 他再次仰头灌下一口酒,旋即将葫芦放好在腰间,蹲下地,耳贴地面,道:“有人。” 宣羲一怔,盯向何蔓蔓。 追命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又道:“不止一人。” 宣羲盯着何蔓蔓的眼神更加怀疑。 何蔓蔓道:“干嘛啊?你们觉得我在骗你们?我确实有看到那帮人进了这岩洞,但谁知道他们之后有没有又出去。” 追命道:“大师兄,我出去看看。” 无情想了一想,颌首道:“小心。” 追命微笑,转过了身,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 山谷森林,是隐藏的好地方。 何况追命藏匿的本事本就无双,他坐在一株树上,瞧了瞧树下的人——两个人,步行,但他们的中间还有一辆车。 没有马,没有骡,它能自动前行。 追命眼中闪烁着很有兴趣的光,看来这应该也是大班门的人了? 然而车里似乎只有一个人的气息,且对方也定是有功夫在身的。按此分析,这三人不会是在昨日带着宣凌进入风林谷的班千钧一伙。 可是显然,他们是来寻找班千钧。 那辆车,正向着岩洞的洞口行驶。 追命的拇指摸了摸下巴胡茬,心下沉吟,以一敌三,他无所谓,只是一旦与这三个人打起来,惊动了山洞里的大班门成员,大师兄要救宣凌可能有点麻烦? 得将这三个人引走。 他站起了身,一根细细的树枝托着他,他脚下的木叶飘飘晃晃,似乎狂风也化为有形之体。 是风托着他。 他伫立于风上,放眼一望,几只鸟儿在山林间飞过。 追命即刻有了想法,从怀中摸出一支碳笔与一张白纸。 纸上动了几笔,他迅速向远处掠去。 悄悄的。 他的所有动作都极静,注意着没有弄出一点声响,而这地方树木又多,两旁还有岩石峭壁,他借着它们的遮掩在半空中翱翔,不但没被人发觉,中途还抓住了一只鸟儿。 卷起来的白纸用丝线绑在鸟儿的腿上。 放走了鸟儿,追命继续掠在空中前行,姿态潇洒,宛如飘飘然的纸鸢。 纸鸢虽能借风飞行,本身是无法动的。 追命双腿动起来的速度,没有人可以看得清。 他一边施展绝世轻功往前,一边施展绝世腿功,骤然间他的双腿带起一阵风在山林吹荡,吹得木叶簌簌作响,吹得那只鸟儿不由自主往南飞去。 因为风是向南吹的。 鸟儿只有顺风而行,才会觉得舒服。 这是追命的轻功与腿功相结合而带起的狂风! 终于将鸟儿吹得飞到了那辆车的面前。 车旁两人望见那鸟儿腿上绑着的小小纸条——明显得很,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登时纵身一跃,抓住小鸟儿,已取下纸条。 他没有看纸上的字,先将纸条交给了车里的人。 车里很安静。 追命已飞去了很远的地方,狂风总算渐渐静下来。 车里却突然传出一股静止的杀气! 比风更迫人。 车旁两人不禁一惊。 有人小心翼翼叫了一声:“门主?” 车里的人没有回答他,好一阵后,这辆华丽的大车,掉头转了一个方向。旁边的那两人呆了呆,当然立即跟了上去。 车里的人紧紧握着手中的那张纸。 手指像一把刀,杀过一个名字。 ——“想见追命,请即刻北行,第二座峰。” 往北走,上坡,苍凉的山峰,浑浊的水沟,横尸在道的野狗。偶尔,还有一只活着的野猪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车旁两人都未理会,无数利箭霎时从车顶飞出,向着野猪疾飞而去! 血,在最短的时间内流了一地。 野猪缓缓倒下,与那只早已死去的野狗倒了一起。 大车到达了目的地。 停住。 这四周也依然有数不清的苍翠树木,车在林中,仿佛一把厚重的刀似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我已来了,希望阁下最好不要做欺骗之事,不然——” 这把厚重的刀变得锋锐。 “我可没有骗人。我说如果你想见追命就到这儿来,可没说你到了这儿就一定能见到。” 有人即刻回答了他,然而回答他的声音刚刚还在西边的方向,这会儿居然到了东边。 “能不能见到追命,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陡然间,空气又绷紧了。 像无数跟弓弦在这一瞬间被拉紧。 车里的人半晌无声。 车里的人只见过追命的画像,从未见过追命本人,当然也就从未听过追命说话,但他有一个感觉: ——这就是追命。 他听到这一个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就像看到辽阔无垠的原野,江湖无尽的岁月。 或许有人会因此而感觉跃入大风之中,心胸为之一开阔。 却也有人会因此回忆起那些沾着血迹灰尘的经历,染上沧桑。 车里的人属于后者。 何况,他想,除了追命,还有谁能有这样厉害的轻功呢? 无情算一个。 但无情不会用这种语气讲话。 可是无情会不会也在这里? 岩洞里的机关,无情已经全部破解拆除完毕。他的轮椅再次往前而行,为了不发出声音,行得很慢。 一片静谧中,谁都屏气敛息。 前方却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哗。 再行一阵,无情蓦地离开轮椅,先将他的轮椅锁了,旋即白影一掠,直接掠到最顶部,再接着施展轻功向前。 宣羲与何蔓蔓也同样如此行动。 光亮逐渐来了。 宣羲差点没尖叫一声。 幸而,他凭着他在江湖上多年处变不惊的经验给忍住了。 他看见一条蛇。 黑色的,躯体粗壮,缠在宣凌的身上。 “那不是真蛇。” 无情将语音压到了最低,迅速对他言明。 如此一来,宣羲愣了愣,也很快瞧出,若是活着的真蛇,不会像这样一动也不动,而且它的皮肤也与真蛇有所区别,是自己方才关心则乱。 宣羲松了口气。 无情的眉蹙了蹙,反而不再像先前那般轻松,眼中浮现出了一层担忧。 这些大班门的子弟没有谁有闲心拿一条玩具蛇当绳索缠在人质的身上。 它当然不会是玩具蛇。 它比真蛇更可怕。 无情既是机关大师,他自然能看得出来,缠在宣凌身上的那条大蛇材质为铁,内部定设有机关。 假若,此刻控制这个孩子的,是刀,是剑,是别的兵刃武器,无情现在就已扬出暗器,绝对能在这些握刀握剑的人都来不及得出手之前,将这些人全部送入地狱。 死人不能再杀人。 无情便可以救人。 机关蛇呢?无情的暗器即使打在了它的身上,它在被毁坏的那一瞬间,谁知道它的机关会不会最后一次发出? 无情依然冷静自若。 宣羲有些急了,见无情半晌不出,他自己从怀里摸出一把飞镖。 “不想她死,就别动。” 是泠泠的泉水凝结成了冰,击在宣羲的耳朵里。 也击在宣羲的心里。 然而掩盖在前方宽敞场地里众人的喧哗谈话声中。 无情继续冷冷道:“你们都不要动。” 然后,他飞了过去。 宛若一片雪,似是一朵霜花。 可是,当他落下了地,落在了众人的中间,腰杆笔直地坐着,那就更像一杆旗。 纵使不能站,无数人也须仰望的一杆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6章 第86章 溶洞深而广,洞中钟乳与石笋林立,各处还插了火把,倒也不太黑暗。 然而它终究不可能如蓝云里日光那般明亮。 也不可能像无尽苍穹那样给人以心旷神怡之感。 偏偏就是这个地方,有一朵云落了下来。 突然的,姿态优美的。 原来白云是人。 这一下变故,在场众人齐齐大惊,握住腰上刀剑,瞬间站起,凝神戒备,已做出了蓄势待发的战斗准备。 “你是谁?” 众人问出这话时,眼睛往一旁的宣凌那边瞄了瞄,放下心。 火光照在无情的脸上,将无情一贯白得如玉的清俊面孔染上了一层暖红,然而他的神色还是寒得恍如冰封的霜雪,凌厉得仿佛出鞘的刀锋。 “我是谁,你们已经猜出——”他微微一笑,是冷傲的,“还用问吗?” 在场诸人瞧了瞧青年衣衫的下摆,又看向青年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将自己的兵刃握得更紧。 无情的手很漂亮,放在膝上,并没有动。 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他在膝上放了一把刀。 绝世的刀。 锋芒可杀人。 无情只淡淡地道:“何必这样惊讶?你们早就应该明白,只要你们还藏在信阳军城里,我就能找得到你们。”稍稍一顿,又道:“除非,你们直接离开信阳军。” “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而选择仍然藏在这儿?” 无情目光一扫,星目中有湛然神光宛如剑芒,射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不就是还抱着想要救出那帮金人的希望以,我今日来,是送你们去见他们。” 说这段话时,无情时不时望向被机关蛇缚住的宣凌。 他此时距离宣凌比刚刚近了许多,再加上四周吞吐的火光,将机关蛇上的纹路都照得很清晰。 无情双眸比火光更明亮。 有人注意到这点,不禁突然一声冷笑:“大捕头请我们去做客,我们当然不能拒绝,那我们也就只好先送这位小姑娘去地府做客了。” 班千钧也赶紧道:“大捕头,你别动,千万别动。我知道你的暗器厉害,可你应该看得出来缠在她身上的东西是什么吧?你觉得,你救得了她吗?” 无情神色始终既冷也静,回答出乎了众人的意料:“我救不了她又怎样?她死了,与我何干?” 所有人不由得一怔。 班千钧想了会儿,道:“别跟我玩这套。你认为我会相信,四大名捕不在乎老百姓的命?” 无情道:“我在乎。” 他定定看着前方人群中年幼的女孩,不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恐惧与求救,还在一旁不远的隐蔽处听到一种紧张的呼吸。 他却似乎无动于衷,冷漠冷酷地道:“若是以往,我会尽全力救她,或许也会答应你们的要求去。但如今,你们的案子,危害到了大宋,你们以为我会为了他,放过你们?” 在场皆惊。 惊,是因为有些相信了无情说的话。 不复方才的有恃无恐,这会儿众人不禁惴惴不安了起来。 何蔓蔓早已从岩顶转移到了一块巨石的后面,虽离得众人较远,可无情清锐的语音还是清晰地入了她耳。她俏脸便寒,转头看向身旁的宣羲,忍不住悄声道:“她是你妹妹,你也……” 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无情的身上,倒也没有人听到她的窃窃私语。 宣羲回想起今早无情在日光下比雪峰还坚定的身影,比在弦上的箭还锐利的声音,深呼吸一口气,小声道:“我相信成大捕头。” 何蔓蔓不再言语。 她也相信。 这一路,她既始终没放弃杀无情,对无情的了解也就越来越深。 只是,她还是想不通,无情能用什么办法救人? 班千钧也还盯着无情的双手,吞了口唾沫,道:“大捕头,你若是不在乎她的命,那早就对我们动手了,不是吗?” 无情的视线依然没看他。 依然只看着绑着宣凌身上的机关蛇。 小姑娘的身体在颤抖,眼中已落了泪。 无情面无表情地道:“现在动手也不迟。”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他双手确实扬出十数枚暗器,以迅雷之势猛冲向女童! 好几人没忍住惊呼了一声,没料到无情果真可以为了大义,不顾这女孩性命,一时不知该有何举动。 暗器大都恍若云朵。 白色的。 看起来蓬松且柔软的,无人识得这是什么暗器。 云朵中间有一利器,众人则都认得出。 ——飞镖。 普普通通一枚铁制的飞镖,从无情的手中扬出,那杀伤力就增加了十倍百倍不止,只听“铮”的一声,它打在机关蛇上! 那一刻,宣羲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 机关蛇晃动了几下,裂成两半,落下地。 宣羲一呆——不是说,那假蛇是设置了机关的吗? 他懵了会儿,总算恢复思维,想起他的眼睛刚才看见了什么——那许多枚像是白色云朵的暗器,以比飞镖更快的速度,先贴在了宣凌的额头、双眼、脖颈、心口等处,便迅速膨胀,越变越大,那飞镖才随即打上了机关蛇。 这就让宣羲更想不明白了,这些云朵暗器的用处是什么? 前方似铁筝弦响的暗器破空声与一阵阵哀嚎声已让他无法再想下去,他登时纵身一跃,也跃到了人群中间,长刀出鞘。 火把的火焰跳跃。 众人不觉得热。 只觉冷。 飞镖,飞刀,飞钩,它们泛出的光,比冒着寒气的坚冰还要冷上不知多少倍。 这一场战斗很快结束。 江湖中,有用的技艺很多,不单单只有武功。然而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既擅长机关术等技艺,实战能力也可达到一流的高手,当然有,却太少。 ——譬如说从适才到现在,始终未能站起身,只挺直着背脊,坐在原地不动的白衣年轻人。 这里在场其他人却不是。 他们的武功都不算好。 宣羲眼见所有敌人要么重伤,无力再战,要么穴道受制,动弹不得,他赶紧跑去了宣凌面前,见她身上好几处地方都被白云粘着挡着,遂有点不知所措。 无情身体平平起飞,掠了过去。 无情又伸出了他的手,美丽,软若无骨,再没了刀锋的锐利杀气,动作轻柔的,一一取下女童身上的白云。 何蔓蔓这时也从暗处走了出来,低头瞧瞧地上的断蛇,不禁问:“这玩意真有机关?” 无情道:“我以前做过类似的机关,能破。” 不是完全一样的机关。 但也差不多的。 因此,无情在看到那条机关蛇的第一眼,就清楚它的内部构造。 也清楚它外部必有一个控制所有机柩的机钮。 只要毁掉,它内部的暗器就不可能再发得出来。 关键是,那个机钮在哪里? 离得太远看不清,这才是无情主动出现,还与班千钧等人说了许多话的原因——他需要近距离细细观察。 何蔓蔓有些懂了,而后好奇心极重的她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摸了摸面前小姑娘心口上的一块白云。 硬的。 比铜铁还硬。 她问:“那这又是什么?” 无情终将宣凌身上白云全部取下,不一会儿居然又尽皆变小,他将它们收回袖中,平平淡淡地道:“防御暗器。” 纵然无情对自己的眼力有绝对自信,可一旦涉及到无辜人的性命,出了差错,他万死难辞其咎。所以,他必须做点万无一失的防备。 有了这些“白云”保护住女童要害部位,就算机关没毁,发出暗器,也只能让女童受伤,无法让她当场死亡。 然而最好,是连受伤也不要。 所幸,女童的确无恙。 宣羲此时已抱住自家妹妹,柔声询问她目前感觉如何? 无情见状,身形转动,掠向后方,坐上停放了暗处的轮椅,原路返回。 ——三师弟到现在还没出现,定是遇上了不简单的敌人。 无情神色如常平静,轮椅行得却极快。 雪白衣袂飘飘。 何蔓蔓的眼睛被这片雪白给模糊了一下,伫立原地,心中对无情的实力只能生出更多赞叹感叹,右手下意识摸上自己腰间的配囊。 ——那里装着一个硬物。 洞外的天本应是明朗的,然而远处那灰黑色的雾气浮动,让一切景物显得有些迷蒙。 除了山峰那边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隐约的野兽嚎叫,这里大部分时间,很安静。 没有人。 追命不在。 地上只有一个别人看不出的信号。 表示安全的信号。 无情的双手放在轮椅扶手上,思索了一会儿,目光随着北边方向望去,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以及焦急万分的呼唤: “大捕头。” 轮椅调头。 无情回过身,看着从溶洞迅速跑出来的宣羲,对方的怀里还抱着面色惨白的宣凌。 “她怎么了?” 宣羲一脸担忧,道:“她刚刚吐了血,我发现她之前中的毒好像还没有解。” 无情神情倒不变,伸手探向宣凌脉搏,同时道:“问过班千钧了吗?” 宣羲咬牙道:“他说,让我想办法助他们逃走,他就告诉我解毒的方法——这我怎么能答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7章 第87章 无情从不用毒,但对于江湖上各种毒物毒药的分类,他是有所研究的。 正如要对抗黑暗的人,便须尽可能了解黑暗。 可他毕竟不是毒术高手,既然宣凌所中之毒曾经让老字号温家的成员也束手无策,他又怎可能想得出来解毒方法? 宣羲急急忙忙前来求助,这既是病急乱投医,也是下意识地对无情的信任。 就像是一个人若走入了暗地,会下意识抬头,祈求能在天空看到光明。 经过这短短半天与无情的相处,以及适才亲眼所见无情救人杀敌的风采,在宣羲的眼里,无情已是这个江湖的天。 谁料到,他病急投医,还真投对了。 无情探了宣凌的脉,问清了宣凌平日里毒发的具体症状,遂可以确定这毒亦是来自于女真族,毒药配方与解药配方都记载在昨日从金人身上搜出来的那本书里——无情才看过不久,当然记得。 这是大幸。 所不幸的是,解药需要用到两种药,一为九剑花,普遍长于悬崖峭壁上,许多地方都有,相信就在风林谷也有;二为虎纹草,那却是只有在金国那边的土地才会生长的一种草。 无情将此事简略与宣羲一说。 对方脸色登时更为难看,道:“我刚刚搜过他们的身了,他们身上应该没这两样东西。” 无情沉吟道:“这两种药,无论先服用其中哪一种,都可以暂缓体内毒性发作,两种药一齐服用才能彻底解毒。” 说话时,他已推动着自己的轮椅,在这崎岖的山路间前行。 到处泥坑,满地碎石,他的神情若云淡风轻,双手推动所坐轮椅的动作则很快,这让他显得冷峻的脸上有汗珠滴落。 恍如冰莲花的露珠滴落。 “现在先找到九剑草。” 宣羲听罢松了口气,自然抱着宣凌,跟着无情。 这会儿没有人理会何蔓蔓,可她却是毫不犹豫选择跟上去的,用怜惜的目光瞧了瞧宣羲怀里的女童,随即又东张西望了一阵。 她忍不住问:“追命三爷呢?” 宣羲一惊。 ——是啊,他刚才太过于担心自家妹妹,居然忘了,追命为什么不见了? 无情平静地道:“刚才另有敌人进了谷,他引他们去了别处。” 这也是从追命留下的暗记里所得知的。 宣羲道:“敌人?三爷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引开的敌人恐怕不是低手吧。” 无情道:“多谢关心,我三师弟行事自有分寸。” 话虽如此,宣羲也知道追命的本事,可他毕竟是担心的,担心这个尽心尽力帮他的、他已经有些敬仰的朋友出了什么事,他良心上可就过不去了。 他想了一想,道:“大捕头,你先去找三爷吧。这九剑花,我一个人去采就好了。” 无情道:“你知道哪里有九剑花?” 宣羲道:“听说它一般长在峭壁之上。” 无情道:“所以,想要采摘它,须得轻功高手。” 在江湖里,众所周知,法威镖局的局主“惊秋刀”宣羲,刀法虽已称得上一流,却对轻功并不擅长。 宣羲皱起了眉头,道:“我轻功是一般,但去悬崖采个药也不是一定做不到。可能,会有点危险,可是……” 无情突然打断道:“宣兄。” 无情与宣羲之间并不熟悉,在这之前,无情对他的称呼都是“宣局主”,这倒是第一次叫起了“宣兄”。 宣羲忙道:“大捕头请说。” 无情的声音居然更冷上了几分:“既然知道会有危险,那就别废话!我是捕快,你认为,我会在这种时候离开,让你一个人行动?” 这语气,锋利如刀,猛然打在宣羲心口,却更像是一把火,让宣羲心里热起来,温暖起来。 他叹口气道:“有点危险,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可是,若三爷那边……大捕头,你和三爷不一样,你们平安,可以做更多的事,保护天下更多人。” 他们之间的争执,何蔓蔓似乎不怎么关心,一路上只摸着自己挂在腰间的配囊,骤然间宣羲此言入她耳,她怔了一怔,好半晌,才呆呆侧头望向无情,不知在想什么。 无情的眉目在清俊中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坚毅,他的语音清锐,此刻听来更不容置喙:“所以,我现在就在做我该做的事。” 宣羲终于不再开口。 前方一个污水坑,轮椅的车轮碾过,沾上了一片腐朽的落叶。 又行一段路,又见不远处林中一片黑雾,无情忽然咳嗽了起来。 咳得很凶。 这让宣羲的脚步当即慢了下来。他一边将担忧的目光投向无情,一边时不时关注着自己怀中女童的状态,为她注入内力。 可是无情没慢。 无情单手推动轮椅的动作没慢,另一只手着从衣囊取出一个小瓶,倒了枚雪色药丸给自己服下,过了会儿,他的呼吸平顺了一些,他这才抬头举目,放远了视线。 他们身处于深谷当中。 终于可以望见的一处高崖却在黑雾里,迷迷蒙蒙。 无情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他每每说话,平平静静、冷冷淡淡的神色中总是有不容人反对的气势。 白影直冲上天,他向着那片黑雾里的高崖掠去。 转瞬不见踪影。 何蔓蔓站在原地,摸着腰间配囊的那一只手,慢慢地从她的配囊拿出一个小瓷瓶,低首看了又看,若有所思。 宣羲遽然唤了她一声:“姑娘。” 神游太虚的何蔓蔓因这声呼唤陡然惊了一惊,思绪才算回了来,但依然低着头,不豫地道:“干嘛?” 这会儿无情不在,宣羲再急,也没事干,他看着何蔓蔓,不禁突生好奇。 他先思索了微时,方道:“没什么,宣某谢谢姑娘的领路之情。还有便是……想问一问,你和大捕头、三爷是什么关系?” 何蔓蔓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瓷瓶,蹙眉道:“关心这些,还不如关心关心你妹妹。” 宣羲脸色一变。 他在霍然之间变了脸色,可不是因为何蔓蔓这句话。 相反,他根本没在意何蔓蔓的态度,只是疑惑地问:“姑娘,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何蔓蔓终于抬眼,一双美目便蓦地睁大,小声道:“你后面……” 话未说完,人已出击! 向着宣羲身后出击! 一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斑斓大虎啸了一声,几乎震天动地! 虎虽凶猛,却终究不可能比得上会武功的人类,然而宣羲此时正抱着已无力言语的宣凌,双手不便动作,何蔓蔓担心孩子,率先抽出背后所配利剑,出了一招。 猛虎朝她扑去。 她在半空中一翻,险险避过那一爪子,正想着轻视了野兽似乎也是不对的,同一时间只听“当”的一声,好像什么碎了。 ——是原本握在何蔓蔓手中的瓷瓶。 它落在了地上。 里面装着的不是药丸,不是药水,竟是一阵白色的浓烟,带着一股形容不出的刺鼻味道。 飘飘扬扬,浓烟往天上飘,往围绕着高崖的那片黑雾里飘。 何蔓蔓惊了,也呆了。 刚刚才遭受到何蔓蔓攻击的猛虎又低吼了一声,眼中露出凶光,两只前爪地上一按,遂再再度猛扑过去。 宣羲见状叫道:“小心!” 两把刀。 皆如闪电,亮起锋利的光! 一把,是宣羲单手抽出的长刀,刀气纵横,汹涌澎拜,只一招“力劈华山”,砍在猛虎背上,登时血溅满天。 另一把,更疾,更快,更有锋芒,似从远古飞来,令人惊,也令人不由为之赞美。 一把漂亮且带着杀气的飞刀。 却是刀柄打在了猛虎的身上! 打在了猛虎的穴位上。 ——动物们也是有穴道的。 但听“砰”的一声,猛虎倒在了地上,人也摔在地上。 白衣的青年重重摔在了地面上,但手撑着地,背脊还是挺直的,胸口起伏着,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宣羲诧道:“大捕头,你……你没事吧?” 无情伸出了手。 他的手中有一朵花。 白色的花,宛如他的手一般白。 花朵周围共九片叶子,皆仿佛利剑——这是它名字的由来。 无情握花的手,手指修长,坚定有力。 让人感觉,他此时握着的更像是一种暗器。 可以杀人的暗器。 “花和叶一起吃下。” 无情说完这句话,将九剑花交给了宣羲,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干咳。 简直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然后,他才看了看地上碎掉的瓷瓶,喘了两口气道:“我原以为你是提前在谷里设了埋伏……差点忘了,你是下三滥何家的人。这瓶里是什么毒?” 何蔓蔓低声道:“这不是毒,普通人闻了没事,但它若是和瘴气混在一起,可以引发人的哮喘发作。” 而之所以知晓无情患有哮喘,则是因为之前他们还在襄阳时,无情从“流影”杀手的手中救下何蔓蔓那晚,何蔓蔓亲眼所见。 无情道:“这就是你想让我进风林谷的原因?” 很明显的,无情的语音越发低了,说话的速度也越发慢了。 呼吸的困难让他的胸口极闷。 宣羲正在哄着宣凌吃这难吃的草药,右手始终握刀,霍然冷冷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和成大捕头究竟有何仇怨,但我知道大捕头是我的恩人。我多谢你为我带路,顺利找到舍妹,可你若定要此时对大捕头动手,我不能坐视不理。” 何蔓蔓默然无言。 无情倏地笑了。 冰莲的花瓣在风雪中微微而动。 他的笑就是这样。 美丽却带寒意。 “宣兄,这是我的事,你不必插手。”无情如今每说完一句话,就得咳嗽好几声,再喘好几口气,方能继续道,“现在,别的事都已解决了,你若想在这时候报仇,是可以的。” 他始终坐得那么直。 咳得再狠,脸色再苍白,也不改他眉目间一派清明与傲然。 “你要出手,请。” 何蔓蔓并没有动。 她还在沉默。 许久许久。 她轻轻的也长长的叹息一声,道:“我明白,就算你的哮喘发作了,我想杀你,还是太难,最多也就一成机会。我本来是想试一试这个一成机会……若真成功了,我再还你一命,可是刚刚我突然意识到……我还不起。” 无情闻言一挑眉,倒是不明白起来,问道:“还不起?” 何蔓蔓苦笑道:“你活着,护的是这个天下。我还不起。” 话落,咣当一声,她丢下了她的刀。 转身走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