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川略志》 第1章 第1章 北地凛冬,瀚海澜干,沃雪千里。举目河冻山冰,满眼凄怆。鹅毛飘絮,有若扬花。飞禽入林,走兽匿迹,虎狼伏于川岗,白猿未敢轻啼。莽原之中,好一派肃杀景象。 栈道之上,一队人马由南而北,逶迤徐行。队首一乘大车,红漆革仗,走得不急不缓。两边各有卫护。车前一骑,却是匹栗色千里良驹,步履轻捷,踏雪无声。马背上那汉子体格高大,眼窝深陷,须发皆做浅黄,双瞳蓝中带碧,正是胡人模样。他狼皮滚边翻毛斗篷,麂皮夹扣靴,腰下挂刀,背后背弓,面目不怒而威。此人将手中长鞭略挥上一挥,队内落后的,便吓得连滚带爬抢上几步,生恐落在后头又要吃打。 这些地下步行之人,个个破衣烂衫,均被绳子栓住,牵成一列。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他们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行商打扮,有的文士衣装。本是抓来七十多人,一路上眼瞧着边走边死,走到此处,已死了泰半。只余下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尚有□□人气。 看看日将西沉,天光转暗,那带队汉子就想歇上一夜,明早再走。他招手叫来一个兵丁,打听附近有没有就便的驿站。 这小卒一听大为惊慌,连连摇头,道:“大人,这道儿我来回走过多少回。哪一回也没人敢在这个地界上歇脚。万万不要停留,走就对了。” 汉子奇道:“莫非有劫道的强匪?” “不是。” “那就是此处未修驿站。找个避风处将就一宿就罢了。” “也不是这个因由。您听小人一句劝,加紧的打马赶路为好。” 黄须汉子甚不耐烦,厉喝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莫非唬我?你却把道理说来我听!” 小卒忙欠身答言:“容禀。咱们既要回龙城,走这里确是抄近道。小人听说早在二十年前,便已修过一座驿站。只是没上一年时间,那驿站就遭了劫。人畜一夜之间踪迹不见。后来就有传言说此处有山妖。倘若有人不信邪偏要去住住,第二天管保不知去向。所以我劝大人稳一稳鞍,打一打马,走过这片山头再说。” 他听罢,反倒哈哈大笑,道:“听你一说,我倒要试试。活了这许多年,只听过有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向没见过鬼怪到底如何模样,怎么个厉害法。去,头前带路——” 兵丁还待再辩,可是汉子瞪他一眼,后半句立时吓回肚内,心中叫一声苦。 俘虏只听他俩胡语对答,亦是不知所云。更未想到前路叵测。 果然,行不多时,荒川左近孤零零一座驿站。近前看时,破败寥落,泥涂蛛网,已空了不知多少岁月。汉子顾不得唏嘘,推门举步,昂然直入。马车驰入后边。车上下来一名紫衣女子,显是这带队人的眷属。他二人拣暖和屋子将行装安置下。余者自行劈柴烧火,埋锅造饭。晋人被赶进马厩,只好等他们饱餐过后,吃些残羹剩汤。 时值东晋,天下大乱,五胡争雄,群强并立。自晋室南渡并淝水一战,力败前秦。江北半壁河山,便是四分五裂,处处狼烟。诸胡之中,尤以羯与鲜卑二者,声名最为残忍好杀。所过处,百姓望风而逃。恰恰不巧,这群国破家亡的晋人,正是落在鲜卑人手上。 马厩破落,虽略略挡些风雪,并不见暖意。俘虏挤做一堆,吐气跺脚取暖。他们腕子,足踝上均生冻疮,又叫镣铐磨得脓血横流,不忍卒睹。忍饥挨饿到得晚上,大雪将住。四围旷野,寂静无声。草棚内众人,横七竖八,或坐或卧,闭目打盹。沉沉的呼吸时有时无。 堂上二人值夜,一人倚门早已睡得烂熟。余下那个,却也灌了不少黄汤,正发昏,点头如鸡啄碎米。桌上一只土陶碗内,尚有些酒水。 窗外怪风忽起,吹得旌旗猎猎做响。发昏的那名军士,打个寒噤,似乎觉出什么。无奈倦意太浓,没多大功夫,便又合上眼睛。 过得片刻,只见碗内残酒,起了涟漪。初时甚不分明,只两点三点水沫。末后成鱼鳞,再成酒浪,激荡不止。夜色之中,自远而近,响起一下接一下的“通通”声。每响一声,桌椅便跟着震动。地上尘土亦被震得飞起。陶碗猛地跌落在地,摔个粉碎。两名兵丁蓦然惊醒。一人游目四顾,觉出有异。 忽然,马厩内传来一人惨叫。接着一阵土石崩塌,那些俘虏吵的吵,嚷得嚷,跑的跑,跳的跳,大乱起来。一名军士奔到马厩旁侧,伸颈朝内望去。里头人被绳子牵在一堆,绑于柱上。要逃逃不得,只东一堆,西一堆,净在角落墙根下蹲。面上神色惊恐,地下有点儿血迹。顶头上一个透明窟窿。 军士还道马厩叫雪压塌,恐怕长官听见反要见怪,大吼道:“莫吵!老实些。” 众人顿时住口,一时间,鸦雀无声。那人倒有些奇怪,今天他们如何就这般听话?却见诸人眼中满是惧意,齐刷刷盯着自己身后。 他回过半个脑袋,寒毛倒竖,最后一声呼救,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 带队汉子本在楼上,离得甚远。因此第一下惨叫就未曾听分明。之后下头喧哗,他立时枕畔摸刀,一跃而起,奔出房去。廊上紫衣女郎探首。汉子急向她喝道,“回房,将门闩好,我没叫你,不要出来——” 他未及披衣,便撞下楼。门外雪地上一片狼籍,横躺着两三具尸首。余下的人,竟不知去向。鲜卑汉子喊了几声,手下军士却无人出头。事出诡异,他握紧刀,俯身查看死人。项下微见红痕,死因一时瞧不出。他更觉惊疑,不由倒退几步,碰到一个大雪堆上。 说来这雪堆当真古怪,好似个小山包一般,赫然横在正门前。方才进门时,哪里见来?就像地下凭空长出的,叫人纳闷。那汉子不禁拔刀戳了两下。顿时,雪团抖颤,面上冰雪撒落,露出一段毛扎扎的庞大躯干。这怪本是四肢抱拢,蜷做一团,掩于雪中。此刻恰好挠中腋下,一壁怪笑,一壁舒展开,直起腰背。怎见得,高几入云,混身苍白。正是猿猴头颅,熊罴身子,指爪若钩,愚钝丑陋无出其右。它眉间三只黄澄澄的眼睛,闪一闪,异彩大放。此物神色既凶且狡,左手夹了个黑木头盒子,揣在怀内抱定,朝胡人汉子劈开手,抡将过来。 饶是他机警,到底被骇得愣了一愣,调头奔回屋中。呼啦啦一阵轰响,门墙早被洞穿,狂风倒灌。汉子不敢则声,隐在柱子后头,心中暗道:好家伙,真是山妖! 那怪失了人,也不着急。径向后头马厩寻来。它双臂合拢,将顶棚轻轻一掀,躲在里头的晋人俘虏犹如笼中之鸟,岂能不慌?哭的哭,叫的叫。汉子趁这功夫,反得了条生路。 山鬼将栓人绳儿一拎,仿佛蚂蚱相似,一个都不得跑。眼睁睁落入樊笼。它将手中盒盖开开,把人扔将进去,复又关好。 鲜卑汉子忽想起楼上尚有自家一个人。便隐在残桓背后。暗祷紫衣女子此刻万万不要开声。却见妖怪凝神不动,耸了耸鼻,闻见气味。大手径直伸至窗前,里头果然有女子惊呼。他心知不免于祸,急得窜身出来,拼尽气力大喝道:“妖怪,有种过来一战——” 那怪微微错愕,回头瞅见他,掉手来捉。汉子挥刀相迎,岂料山妖一缩,快似急电,竟砍了个空。它两指一拈,将其握在掌心。他且惧且怒,只觉身躯悬在空中。尚未回过神,眼前便是一黑,头上脚下,闹个倒栽葱,“咚”的摔下。 忽临奇境,遭逢横祸,这鲜卑人虽有胆气,却也不免失措。他稳了稳神,感到左右有些人,皆是惊魂未定。不料箱顶盖子一开,又有个女子被扔进来,发出一声轻呼。 汉子长叹一声,心想,命当如此了。 紫衣女郎年纪尚轻,纵然出过几趟远门,何曾历过这等阵仗?她虽是胡人女子,不似中原姑娘那般娇小力怯,终究惧从心起,恍惚之间,不由自主将身畔人一抱,微微发颤。 被抱之人先是一震,因觉出她是个姑娘,男女不好相亲,便欲推开。后见她害怕,想想确实堪怜,莽撞推到一旁,未免不近人情,反将手轻轻拍她肩膀,意示安慰。过得片刻,紫衣女子方才渐渐平静,只觉那人一双手,带着老茧。手心十分温暖,颇能叫人安心。 此时,箱子再没开过,亦无人被获。外头几下刺耳的金属声响,仿佛山怪上了锁。又有片刻功夫,木箱正过来,放得四平八稳,想是给夹在腋下,正不知带往何处去。众人面面相觑,都猜不透个中底里。不禁心内胡思乱想起来。 大家各想各的心思。忽听有人骂了一句娘。又有人不耐道,你骂娘有个屁用。听他们争论得不像话,有人跟骂,有人解劝,更有许多人唉声叹气,说起丧气的言辞。 姑娘感到身边那人深吸一口气,吐气扬声,道:“兄弟们不要争,暂听一句话。” 他这几字说来平常,声音却中气十足。在一片纷攘中,显得格外出跳。 “事已至此,骂亦无用。大家如今一条船上落难,待会该当如何应变,须有计较。我这儿有个办法。等会那怪将我们放下,甫一开门,我们瞅准机会一哄而出,分头散开了跑。他顾此不及彼,但有运逃的,便逃生去罢。这是个笨法子,只是如今这情形,却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但凭天命而已。” 大家纷纷点头称善。不幸之中似又见得一线曙光。可是转念一想,能跑的固然运气,那跑不掉的,却不知如何惨死。 忽听一个年轻男子,声音清越,有若林泉。虽带三分疲倦,却也是风致宛然。他说道,“你这法子讲得在理。只是,我想那跑得了的,十中不过一人。余下九人,不免饱于豺口。咱们不如就此立一个约。黑暗之中,互通姓名,将自己遗愿遗言留下。此行逃出得生的,若有缘,便将我等遭际传扬出去。方不至糊里糊涂葬送性命。” 为去众人疑心,他自己先道,“我姓杜,名焰安,本是江北世儒,家道中落。边关起战火时未及渡江。后因缘际会,入五斗米教。曾随孙灵秀大人转战八郡。无奈大人赴难,我等江湖流落,直至今日被捉。本想为鲜卑所捕,定不得好死。现刻若死在山怪手里,倒好过受辱。” 听他说到鲜卑二字,意甚蔑憎,紫衣女子身旁那人微微一笑。胡人汉子却是哼了一声。 方才出主意那人也坦然说道:“我叫甘冲,本在刘牢之帐下效命。后见他烧杀抢掠,所做之事与胡人并无两样。因此做了逃军,想投奔刘裕将军。不料半途被获,路上逢着这桩事。” 余下人便说开了话。你一言,我一语,大江南北各地都有。来历也是大不相同,叫人唏嘘嗟叹。等大家都说完,只听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冷冷说道:“我是鲜卑人,名叫鹿尤烈。本是这趟押解回都的队长……” 话未说完,立被一片咒骂打断。身边便有好几人朝他挥拳。原来黑箱子内晋人俘虏远较胡人为多。想起平日给他百般虐待,这些人哪有不怒的道理? 倒是甘冲喝止,道:“住了,咱们事先已说过,现下是立约。只要还在这里,就不当有敌我之分。他虽是个鲜卑人,此刻却也是难友。听他把话讲完!” 鹿尤烈挨了几拳,并不还手,嘿嘿冷笑,接着便道:“你们喊打喊杀的,我都不惧。等会儿此门若开,我便第一个跳出去与那怪物周旋。好道是你们尽管逃命。只是我有一个托付。我的妹子尤珍,你们照应她一条生路。” 他几句掷地有声的言语,倒叫众人没料到。之后托孤,又无人肯应。过了会儿,还是甘冲答道:“你的妹妹,我尽力保她出去。” 鹿尤烈这才点点头,道:“很好,有你下保,我方才安心。” 说完,他盘膝而坐,将刀放在腿上,心中没了牵挂,反而一片澄澈。静待时候一到,便要踵门而出。 那怪且走且停,箱内始终安然无事。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原本尚有些精神的人,不禁都昏昏欲碎。 正当此际,木箱忽然落地。甘冲立时一跃而起,低喝道:“来了!” 大伙儿心内均是发紧。就有那胆怯后退者,也有那急盼脱身者。怎么跑,朝哪儿跑,各各拿定主意。鹿尤烈果然挡在众人前头,打算拼死一搏。 不料箱子猛地摇晃,顿时东倒西歪,阵脚大乱。箱盖一张,一只大手伸入。甘、鹿二人都被亮光晃花了眼。却有两人被怪挟出,箱盖再度紧闭。绝好的机会,转瞬即逝。 外头惨叫连连。饶是他们心中早有准备,听到这濒死呼叫,亦是冷汗淋漓。大家战战兢兢,不由自主的想:下一个会是谁?会不会就要轮到我? 不一会儿,一些烧柴毕剥声隐约可闻。两人惨叫逐渐嘶哑,鼻内闻到肉香,肚腹倒叽里咕噜乱叫。转念一想,更可怖了。这烧熟的不是人肉又是什么? 自那一次后,剩下的人胆气莫不净去。心心念念只怕木头箱子落地那一刻。斗志既颓,生还更加无望。山怪似也学得精明,之后每次抓人,总把盒子倒转,门板朝上。幸存的便是想跑,也不能从光溜溜的木板爬上去。因此,甘冲原来的法子绝不能管用了。 那怪每日都要徒步跋涉。每日都要停一次,吃两人,再睡一觉。吃够六人后,感觉脚步慢得许多。约摸过了三、四日。箱子倾斜,像在爬山。爬了半天功夫,又不动了,亦不见落地,倒仿佛悬空。 大家正奇怪的当口,孰料,一阵明光透入。但觉,脚下一倾,站立不稳,滚将出来。妖怪将箱内人倒干净后,瞧也不瞧,转身阔步,去得远了。 这些人在地上趴伏好一阵,才爬起身。放眼四顾,竟然和风暖阳,朗日碧云。是个四面峭壁,中间凹陷的幽深峡谷。外头该当隆冬时节,这里芳草萋萋,雀跃虫鸣,野花遍地,蜂蝶相戏。瀑布穿崖直下,汇做大小不等的深潭,湛清碧色,好不可喜。林木倒也葱茏,禽兽倒也颇丰,野羊啃草,猿猴探果,自得其乐。 怪的是,谷中亦有人先居。看到怪来,倒箱,放人,怪去,毫不见讶。虽有些个围上来看新鲜的,却一副习以为常模样。甚而偷偷讥笑,交头接耳,指点议论。鹿尤烈打量他们,皆着时世妆,大多说的晋人语。 他整衣而起,抓住一个当地人,喝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些什么人?” 那人不慌不忙道:“要问这是哪里,正是咱们此生终老之地。我们跟你们一样,都是叫那白毛怪物抓来的。” “说清楚些!” “那怪,我们称他黄眼雪毛鬼,来历不甚了了。它或隔日,或隔月,不定什么时候要吃人。因此,过段时间会出谷抓些人来配种。如今咱们都是他盘内菜人。先时来的,个个不信山妖传说,才会倒霉如此。你们想必也是不信邪,所以才糊糊涂涂给抓来的罢。” (未完待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第2章 深谷与世隔绝,峭壁光溜溜有如镜子一般。别说是人,便是猴子想攀爬,亦难着手。此处无战乱,亦无赋税。人人游手好闲,悠闲自在。土人戏称“桃源乡”。 桃源没有村落,东一拨,西一拨,混居一处。晋人做一堆,胡人做一堆。此处四季如春,绝无夏冬。因此没有屋舍。当地人修了窝棚,为双层。吊角,架梯,藤葛织就的吊床。寻常时,有人种地,粮食鲜有买卖。有人打猎,兽皮可以易货。妇女蓄养白蚕,常事织补。懒于检点衣货者,将干皮拿腾条勒起,胡乱一裹,聊为遮羞。不啻刀耕火种时,茹毛饮血的野人。 晋、胡平素鲜少往来。以谷内河流为界,两不侵犯。此地夷族远及不上晋人数目。因此,胡人之间,十分友爱。鹿尤烈初来落户,邻居便送了许多瓜果腌肉,还安排下他兄妹二人的房屋。寝居早已布置得十分妥帖。他虽在难中朝不保夕,可见这些人如此义气,不由暗地欣慰。他平生甚少受人恩惠,总要找个机会还一还人情。 鹿尤烈祖上本是猎户,幼年学的本事倒还记得四五成。这日天气晴好,正是许多鹿狐出洞的光景。汉子挎弯弓,系宝刀,思量着出趟远门。打些野物回来,好分送乡邻。 沿河而行,走没多久。远远望见一堆人,高声喝骂不止。凑近观望才瞧见,一干胡人围住两个晋人。那两人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男的身材高大,面庞黝黑,头发胡乱一挽。脸上一部乱蓬蓬的胡须,双目如电,好不犀利。女的却只是个稚龄小丫头。两人身边躺了一具尸首,脖子已给人拧断。 那人一手护住背后小女孩儿,一手执把破柴刀,说道:“叫你们头领过来!” 夷人听不懂,还当是恶毒言语。就有两人沉不住气,挥刀相向。汉子微微一笑,不退反进,就听“哎哟哎哟”两声,二人摔倒在地。 鹿尤烈知他是个大行家,立刻抢上几步,吼道:“我是头领,有话冲我说!” 人人均是一震。鹿尤烈把刀亮将出来。大伙儿看他气势迫人,顿时噤口不言。 胡须汉子松了口气,说道:“原来是你。” 鹿尤烈上下打量,虽然胡子长了许多,面目却认得,正是甘冲。他点点头道,“我也记得你。这尸体究竟怎么回事?” 甘冲将身后姑娘一指,道:“今天早上,我来叉鱼。这小姑娘正在洗衣裳。对岸有人经过,见她孤身一个,起了歹念。悄悄潜至水中,将她一抱,拖下水内。当时我离得远未曾留意。后来,见她全身湿淋淋,衣裳扯得稀烂,边哭边走,这才上前询问,知她被人糟蹋。一时不忿,涉水来至村外,恰撞见元凶。这畜生不经打,三两下便断了气。我本待将他脑袋割走。只是,有许多人阻住我。杀出去倒不难,但这些人并没过恶,如不相犯,我不想出手。” 他言辞不卑不亢,说得有理有节,竟不由得鹿尤烈不信。转身用胡语问过多人,对词大多相似。他走到尸体跟前,“呸”的吐了一口吐沫,怒道:“这等败类,死得好。” 没想到他一开口,居然是为对方说话。众人均感不满,大声斥责。 他却不做理会,自顾自接道,“但是,再如何该死,各家自有规矩。我们的人犯了错,外人出手代劳,于理不合。你杀我们一个,我也杀你们一个,这才公平,两不相欠。” 这时,对岸亦已聚了许多晋人,各扛锄头锹镐,呐喊助威。甘冲道:“你要杀一个,小姑娘我肯定不会让你碰。我自己呢,又不肯伸着脖子等你杀。其他人与此事无关,更说不上。我看不如咱俩打一场,生死由命。不论谁赢谁输,这事都到此为止。如何?” 鹿尤烈爽快答道,“好的很,走上来罢!” 二人各上前三步,一百多双眼睛齐齐盯着他们,均十分紧张。 待掖好袖子,束紧腰带。鹿尤烈刀一摆,中宫直入,径自砍来。就见两人顷刻斗做一团。一个像猛虎,猎猎生风。一个如狸猫,伶俐可喜。鹿尤烈的刀,或斩或撩,足下连环进步,快捷无伦。甘冲使的虽是把随手拣的烂柴刀,却毫不见落下风。他身材尽管高大,闪躲蹿跃则十分灵活。绝没半点累赘。周遭人皆轰然叫好。 忽见两人陡然分开。鹿尤烈一紧背,使个“虎跳”,疾扑向前。甘冲背后是河,不能再退。只好举刀一迎。“当”一声,柴刀断为两截。对方一招得胜,反而收刀跃开。 鹿尤烈道:“我仗刀剑之利赢你,不算真赢。你换兵器再打。” 甘冲扔了刀柄,叹口气道:“算了,换来换去太麻烦。不如空手走一走拳。” 鹿尤烈并不反驳,还刀入鞘。两人又拉架子。眼看正要动手。胡人汉子肚内怪叫,他说道,“战了半天,我倒饿了。索性吃些东西。” 甘冲颔首应允,当真在岸边生火,问人借些生兔肉来烤。没多大功夫,香气四溢。俩人狼吞虎咽。饱餐过后,甘冲抹嘴道:“此时若有杯水酒,那就齐全了。” 旁边闪出一人,走上前,手里拿着一皮袋糯米酒,捧着两只陶碗。这紫衣服姑娘跪在地下,向碗内斟满。一碗递给自家兄长,一碗递给甘冲。 甘冲冲她一笑,道:“我记得你,就是那爱哭鼻子的姑娘。你还好吗?” 鹿尤珍被他一说,脸上顿做绯红,低下头去。 鹿尤烈饮过两口酒,叹息道:“可惜,你要是个鲜卑人就好了。我准同你八拜为交。” “这话透着小气没肚量。” 鹿尤烈伸出一只手指头,摇了摇,说道:“想来,咱们晋胡之间的厮杀,历时已久。就好比一座舒舒服服的大房子。人人都想住。你们占了这么久,理当让别人替换着住住。况且这锦绣江山,与其糟践在那几个脓包皇帝手里。还不如让我们整治倒好。” “这就是一派歪理了。世上哪有邻居赶走屋主,自在为王的道理?就算这邻居是想将屋子整修一番。那杀了屋子里住的成千上万无辜百姓,终归是强盗手段,令人不齿。” “刘邦夺了秦朝天下,莫非不是用抢?嬴政一统六国,难道不是巧取豪夺?更不必提那司马氏,如何谋下曹魏江山。世上最大的强盗,干的就是窃国勾当。你们晋人能干,我们胡人自然也能干。再说,哪一次江山易主,不是尸骨成山?” 甘冲眯起眼睛,缓缓说道:“谁做皇帝,江山归谁,姓甘的全无兴趣。但教我双目所见,无辜之人遭害,便意气难平。夺天下者,自当凭真本事去夺。残害百姓,便是做恶。世上做恶之人太多,不能全杀。但杀得一个少一个。” 他话说的凛然。鹿尤烈心中肃然起敬,想道:这人虽是敌人,却并不虚伪。比之我许多弟兄,倒有胆色有气概得多了。他盯住对方,道:“我就认准,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道理。” 甘冲将酒一饮而尽,陶碗狠狠望地上一摔,人已跳起,大喝道:“既如此,便拳头下边,来说说道理!” 鹿尤烈正欲应战,不料脚下一阵摇晃。 天空黑了下来。 山妖乍现,众人哪个不是惊弓之鸟?只听一声尖叫,四散而逃。那经验老道的,便知要往山缝里钻,往树影灌木下躲。那无知的,调头朝家中跑去。其实,就算真逃回村内,一样不得幸免。不过人心神一乱,更顾不上思考了。 白影子跨得几步,即至河边。它手内端着铁镬,四下一扫,顺手逮住三人。甘、鹿两个,来不及逃,滚落坡下藏身。他们憋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上一口。雪怪趴伏在地,侧耳细听。鹿尤烈鼻内进了沙土,一个喷嚏冲口而出。甘冲抬头一瞅,妖怪那张脸孔,近在咫尺。它手一抻,早将二人扔进镬内。凑够五人,方才转身朝向家中行去。 前边草地上,野花灿漫。正中央有棵碧油油的大树,盘根错节。足有五十人环抱粗细。树冠上垒出大屋。山妖将锅耳衔住,沿干攀上钻入巢中。怪物家内封得严实,只有些微阳光,自藤帘透入。地下铺着厚厚一层鸟羽,松软舒适。有锅有灶,均分量奇大。它将五人顺手倒入注满水的石盆内。 甘冲探头望去,那怪口中呜咽有声,团背作揖。它所拜乃是上首两尊牌位。瞧这雪毛神态恭谨,双目低垂。其中一尊书着“桃源谷福地水宅胡君主位”。另一尊上写明“桃谷岭木仙之宗五色圣母”。其间缀下几行蚯蚓文,瞧不分明。此名色未免均透着古怪。但见,怪物拜完“胡君主位”,甘冲只道它要接着再拜。不料这生灵竟起了凶性,劈手将“圣母”牌位恶狠狠摔在地下,犹不解恨,还跺得几跺。那块木牌早碎成几段。 他正然好奇,上首牌位微微打晃,一团黑云冉冉升起,盘在顶门。云气拉长,成一条带爪小龙形状。怪物忙不迭捉起一人,这人面上血色全无,上下牙关打架,怕得话也说不出。望案上一摔,早昏晕过去。怪物将他剥光衣裳,开膛剖腹。它就着鲜血,将人卸做数块,供上桌去。甘冲见此情形,就知今日大家凶多吉少。 鹿尤烈水性不好,转头向甘冲低声道:“我的刀落到水内去了。” 甘冲一个猛子,扎入盆中。这石盆外边看并没多深,里头却似没底。他睁开眼,头顶黯淡无光,四周漆黑。那漆黑之中,有无数光斑闪烁。甘冲伸手探去,一把抓来,竟满手都是金银宝贝,不由吃了一惊。 甘冲浮上水面换气,扭头说道:“水下有许多黄金……” 鲜卑汉子此时此刻,哪里还听得进什么黄金白金?只顾问道,“刀咧?”甘冲又一头扎下。这次却许久不见出来。 云雾似的小黑龙转得几转,露出本来面目,呲牙裂嘴去吞案上生肉。它风卷残云,转眼功夫吃个精光,尚无餍足。雪毛怪诚惶诚恐,持刀又欲宰人,忽听小黑龙儿口吐人语,好生刺耳,道:“孙儿甚知好歹,将来待我杀了圣母,统辖此地,必予你一番好处。” 鹿尤烈暗想:原道雪毛鬼已是祸害,不想此间尚有别的妖异。黑龙管它叫孙子,不知此龙是哪方神圣? 巨怪大喜过望,磕头连连,崩角有声,一副曲意承欢的模样。小龙化做一阵风,穿堂过窗直向西南飞去。鹿尤烈且惧且厌,身在水中没做手脚处。那余下两人,接连被捉,眼看祸不远矣。 忽闻“哗啦”一声,甘冲携刀破水而出,两人换个眼色,鹿尤烈二指放在唇间,吹个极响的口哨。怪物微觉有恙,低头朝他们瞧去。甘冲将手一屈,正瞄住眉间那只大眼。只见银光一闪,山怪前额冰凉,钢刀直没至柄。雪毛鬼疼痛嚎叫,回手摸去,面上鲜血,淋漓而下。一只眼睛,已然戳瞎。 瞎眼之痛非同小可。怪物且惊且怒,立足不稳,滑倒在地。石盆与沸汤一齐泼翻。沸水恰好一古脑倒在它两腿上,挣扎不能起身。 甘、杜二人摔落在地,顾不得疼,爬起就跑。到得屋外,鹿尤烈低头一看,离地有着十数丈。甘冲大喝一声,将他朝那树藤浓密处急推。自己跟着跳下。藤萝十分柔韧,好似一张张渔网,将二人兜住,才不至摔得血肉模糊。 山怪夺门而出,手上拎一根棍棒,赶将上来。 待妖怪去远,原先躲藏的人,纷纷探头。候了一盏茶功夫,方才渐渐聚拢。都是又庆幸又叹息。河道两边的人,架也不打了。只觉自己能活过今天,已是天大幸事。众人欢喜一阵,嗟叹一阵,议论一阵。 正你言我语间,忽闻晴空炸雷,地动山摇。放眼望去,石筑长墙当中,赫然一个大豁口。眼尖的瞅得真切,吓得心胆俱裂,嚷道:“它又回来了!” 那大白影子,跌跌撞撞,一手捂额,一手挥棒乱砸。所过处,屋舍七零八落,遍地狼籍。它没头苍蝇一般,朝村子撞来。要知平日山妖捉人食人,总还有数。月内不过一、二次。这回情形却不同以往,沿路上见人杀人,举止癫狂。众人你推我搡,哭叫不止。忽见数十名手执刀斧的青年,冲到村前,似欲拼死一战。 其中一人,奔上坡顶,喊道:“是男人的,都给我出来!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大家先是一怔,当真又有数人赶上相帮。原来众□□儿,大多均在屋中。山妖若肆意滥杀,免不了惨遭荼毒。好容易辛苦建的家园,何能忍心毁于一旦?领头之人,正是杜焰安。他年岁虽不长,但在乡中位望甚尊。之前十数个青年,多是谷中结缘的“五斗米”教友。后头加入之人,愈来愈多。皆是预备拼命的模样。 雪毛两只大脚,到得河边。河流以东,尸骨累累,其状惨不堪言。它伤的乃是中间一只眼,可三只眼睛皆冒血,双手染得鲜红。怪物仰天长啸,震得树叶纷飞。迎面射来一丛快箭,插在胸口之上。它一棒挥去,左近哨塔夷为平地。那些人见势不妙,即刻后撤。山妖摔手一抡,末尾三人顿时脑浆迸裂。 却说岸边胡人本欲各自散逃,没料到昔日一向不放在眼内的晋人,此时却冲锋在前,倒将他们斗志激起。均道:倘连他们都及不上,往后哪还有脸做人?内中便有人跨马相援。胡人本以骑术逞威,兼着强弓硬弩,更胜一筹。一队抄左,一队抄右,一队自后偷袭。 白毛怪物双臂屡披箭创,一面蜷手护面,一面乱挥。众人欺它眼瞎,驰马忽而靠近,忽而奔远。山妖不禁大怒,双脚猛跺,地下剧震。一人坐得不稳,跌至鞍下。叫怪物顺手抄起,朝山石上一摔,摔得不成人形。 猛地听得杜焰安大叫道:“用火烧!” 妖怪身上毛发奇长,大家听他提醒,均道好计。□□手扯些草头裹于箭上,浇油点燃,向它射去。哪知它竟嗅觉灵敏,又能听风辨音,抡开大手拨落在地。流火落于草丛之间,顷刻着了起来。这一着,凭借风力,眼见火势渐起,黑烟弥漫。怪物困于阵中,咳呛不止,欲进不前,欲退不能。原来雪毛生于山岭,虽不甚畏火却最忌烟熏。它被浓烟这么一燎,身上肌肤干裂做痛,炙烤得十分难受。它转过头来,就想撤身疾走。杜焰安心说:容它一走,将来祸患无穷。 但闻“轰轰轰轰”几声闷响,怪物拔足而奔,将身纵起一跃,跃出火圈。它拢住神,拿耳朵一找,附近便有河流。雪毛被那心上一团烈焰逼得暴躁,不管好歹朝水内扎下。只见浪花四溢,恍如天降陨星相似。离得近的,均被水柱击中落马。 杜焰安两指放在唇上打个呼哨。此暗号本拟平日防备胡人时互通音讯。晋人居于河谷上游,位处高地。胡人居于下游,地势偏低。因此晋人在坡上堆垒了许多大石,但有异动便可反击,此际恰好派上用场。怪物浸得片刻,神志一清,脑袋钻出水面。哪想岩石劈头盖脑朝脸上砸到。 散骑众人待尘土散尽,方拢至跟前。杜焰安一眼望见河上结出薄如蝉翼的冰霜。时值炎夏,怎会有冰?他正犹疑,蓦然巨响,雪怪破冰而出,天地骤晦。它犹开血盆之口冲河岸之上便是一吐。众人面上罡风急掠,拳头大小的冰雹夹杂雪片,好不凶恶。狂风呼吼,转瞬间双目不可视物。 这瞎眼怪物抡开双臂抓得几抓。杜焰安机警,早藏入山涧石缝,它哪里能够抓到?不想先热后冷,一寒一暑,两股力道在巨人身上乱窜。雪毛只觉头晕,竟将气息岔住,双肋如万根钢针戳刺一般。只见它硕大身躯略略前倾,一脚抬在半空久不落下。 此等机会若缓一缓便再也没了。杜焰安顾不得身临险地,纵起身形朝东跑去。河谷尽头与山岭相接处,许多造房盖舍伐下的原木捆扎停当。平日因无车舟,运送不便,所以用绳索捆起放入河内顺水漂下。他拔出刀来,照准粗绳砍落。 远远有人高叫,“快些逃命,它已来啦!” 千钧一发之际,杜焰安如若不闻,只低头割那绳索。怪物此时愈行愈近,口中怪叫,张牙舞爪,模样好不狰狞,旁人莫不胆寒。 忽然,雪毛长声惨嚎一跤摔倒,无数巨木骨碌碌顺河而下。那碎冰本已甚滑,加上原木入水,妖怪几次挣挫未能起身。这下力道何等劲急?它被那激浪打中,昏沉中随水荡下。就看载浮载沉,双臂乱抓,晋人胡人均都立在岸上不知如何是好。水流底下是个深潭,堪堪到得瀑布,就势朝下一送。怪物哼也不及哼上一声,狼夯的身躯便滚落下去。一滚之势,恰如山崩,黑压压倾塌下来。离得最近的胡人,吓得策马疾走。河水顿做血红,十分骇人。 大家惊魂未定,谁也不敢上前。又过片刻,才有人小心翼翼走上去,俯身下顾。雪毛一动不动,四仰八叉躺在水中,崖上一团殷红,它脑袋已塌下半边,死状凄惨。有人壮起胆量,使长棍戳得一戳,果然不动,这才高叫道:“死了,死了!” 这二字如有魔力一般。顿时,谷中一片欢呼,死了!死了!高喊声,一波一浪。其中,有人悲泣,有人大笑,无数回音,跌荡起伏。许多年来活得提心吊胆,如今拨云见日,能不开心?那一刻,不论认得不认得,不论胡人晋人,都抱做一团,如疯癫一般,又唱又跳,不能自抑。 杜焰安长舒一口气,颓然坐倒。刚才生死关头,无暇害怕。现在再想,却是心有余悸。 (未完待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第3章 山妖一死,谷中莫不鼓舞,连日纵情狂欢。昔日尽管也醉生梦死,其实是刀尖上浪荡,珍馐如同嚼蜡,美酒不过苦酿。他们将长墙推倒,放火烧毁尸身。将脑袋割下,各处传看。一连欢庆月余,这才有人想到,该寻寻出谷道路。于是,年轻精壮的,分头下谷中各地探访。探来探去,皆是死路。渐渐的,大伙儿此心磨得淡了。加上谷内气候宜人,饱食无忧。访路的事,便不像初时那般急迫。 各人自打过胜仗后,贪图享受,把耕作之事丢在脑后。地里荒废,田间无人。许多男子没了顾忌,到村中乱抢女子□□做乐。老成持重的,瞧出长此以往不是办法。便要公推首领。晋人这边一商量,论威望,杜焰安此战功论第一。加上他人缘又好,大家钦服。胡人新选,首领却是鹿尤烈。 大家惟独忘了一个人。甘冲九死一生,回到村中。他生来粗枝大叶。因此,忘记将巢中见到宝物的事告诉旁人。后来谷中争论新选首领,谁也顾不上理会他。 这一日,夕阳西下,彩霞漫山。逃军走到门前,手一推。门缝中飘飘然落下一枝花儿。他俯身拾起,十分诧异。这朵只是寻常野花。怎会跑到门缝里就叫人想不通了。自那天后,每次回家,都会换上一朵鲜花。姹紫嫣红,有的娇艳,有的清雅。甘冲岂是赏花之人?顺手一撇,没曾上心。 不料第二天,门上空空如也。台阶上多了一个泥娃娃。这娃娃捏得大手大脚,满头乱发,颔下还画着一部胡须。待翻过来,背后赫然一个大王八。似在恼恨甘冲不将花儿当回事。他看了这娃娃,自己亦觉好笑,收藏起来。鹿尤烈如今屡次上门。席上曾将这泥人拿出。他见了亦是忍俊不禁,摇头笑而不答。 他们两个的情分,经此一役,路人皆知。虽则晋、胡不两立,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倒没惹什么非议。甘冲性情爽快,只要他来,半句废话不多说,搬酒就喝。不过口上绝不称兄呼弟而已。鹿尤烈几次有心拉拢,无奈对方总不肯语及这些。 有次送走鹿尤烈,回到屋中,发现一个包裹丢在地下。正是方才带来的。甘冲想了想,很觉古怪。他携来时神色郑重。怎么走时会不拿?莫不是故意落下? 于是将包袱打开,中间一个木盒,盒内一只碧莹莹的碗。这碗上,刻着一圈圈晕轮,可谓巧夺天工。甘冲心中一动,猛然想到:莫非是那怪物巢内宝贝?否则荒山中哪里找来这样东西。 他念头一转,立刻明白其中人情。当初从山妖窝巢里只跑了两个活人。自己没将这事说出。鹿尤烈只怕已暗中将金银搬走。他念着交情,也分给自己一份。 甘冲将碗放在手中把玩。碗底一块殷红如血的污渍。擦得两下,擦不干净。他转身去取抹布。再回头时,碗中竟多出小半碗水。这水来得蹊跷,味道奇香。放在鼻端一闻,胜过陈年佳酿,令人醺然。甘冲情不自禁,尝了两口,实在不错。忍不住端碗一饮而尽。酒水刚落肚,即刻腹痛如绞。他大吼一声,将碗抛下,摔做两半。 他心中头一个念头便是:水内有毒! 可是,刚才碗分明是空的。倘若下毒,鹿尤烈何不当即将他毒死了事?况且,那酒水也是自己喝下去的,并无人劝诱强迫。想到这里,只觉天旋地转,扑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脉搏由急转缓,自乱转稳。昏沉当中,先是许多声音钻入耳中。像炒米,像爆豆,又似蛇蜕皮。没过多久,眼前豁然开朗。目力所及,许多树叶随风飞入屋内。叶子上交错纵横的茎脉,竟历历在目。甘冲一骨碌爬起,抬眼一望,门前环绕的大树,甚而地上青草,皆色彩缤纷,艳丽夺目。他几疑自己看错,抢到门前。 这刹那之间,无数声音席卷过来。纷纷扰扰,如雷霆,似急电,像落雨,赛虫鸣。甘冲深吸一口气,定住神。原来这些声音,有大小远近之分。只要静下心,那远处的,极细小的,便自然消失。惟独两个人隅隅私语,一字一句,听得分外清楚。 先有一人叹道:“百年精灵,一朝见诛。黄目雪毛尚为圣母子孙,像你我这样并无道行的,不知来日是个什么结果。” 另一人语速快疾,嗓音尖细,说道:“料不到这些外来人好狠!十数年间,咱们谷中生灵何等兴盛?若非姥姥与胡王自家一场内乱,怎会叫人趁虚而入?他们一无修行,二不通异术,却能如此兴风作浪。” 甘冲听罢,心下暗暗好奇,不知话中所提“姥姥”与“胡主”又是何人。 搭话之人便道:“你要这么想,可差了。据知内情的兄弟们说,咱们姥姥与那胡主多年之前便已不睦。可知近日为何时晴时雨,间有风雷,日间见旱,夜间寒凉?此非天降,乃是胡主作祟。他们两个都有大神通,皆欲据谷为王。年前一场大战,弄得千里赤地,枉死多少同族,莫不为此因由。” 又听那人将声音压的极低,似有所忌,说道:“悄言,我也听说一桩诧事。听说胡主瞧上了那杜焰安,欲将其收服,可有此事?” “有是有,不过……” 甘冲心中一动。那人却道:“不过我瞧见那边有个人,神色不对,咱们少说两句罢。” 这人有些饶舌,急道:“你说,杜焰安与鹿尤烈俩人今后哪个得势?” “这不明摆,以有备算无备,怕不稳操胜券?过得今日,山谷便是杜焰安的天下了。” 那人嘻嘻一笑,道:“鲜卑人甚蠢。吞了许多金银珠宝,不等于裸身怀璧在街上走么?这样明目张胆,能不叫人惦记?” “哼,我瞧他是太过轻估姓杜那小子。仗着自己弓马强健,实则远不敌人家心计深沉。” “此话怎讲?” “杜焰安已鼓动了许多晋人。打算晚些时候奇袭胡人村落。他早知鹿尤烈的勾当,面上一直装做不闻,稳住对方。等到万事齐备,才来个釜底抽薪。” 听到这里,甘冲扬声问道:“哪个在我门前说话?” 四周没一丝动静。他好生奇怪,连问三次,均无人做答。 两株雪松,枝繁叶茂,沙沙做响。 黑幕下,一片死寂。浓烈血腥气扑鼻而至。忽有许多火把一齐点燃,照见地下横七竖八的尸首。他们人数虽众,行止倒齐整,显有高明人背后指教。鹿尤烈及其亲随,给逼到一间大草棚内,团团围住。 这些人彪悍异常,既不肯降,亦不肯将宝物献出。鹿尤烈虽然膊上带伤,兀自高声叫骂。伏击的人强攻几次,非但未曾攻陷,反倒折损人手。只听一声咳嗽,众人让出道路。头前八人提着竹制风灯,中间四人抬一乘无顶的轻巧小轿,后头还有四人跟从。不慌不忙越过众人,来至棚前。鲜卑汉子闪眼望去,轿中的可不正是杜焰安?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杜焰安手执一柄白色羽扇,朗声道:“屋内各人听真。此刻缴下兵刃降我,将匪首带将出来,免汝等一死。不然,便是自取其祸。” 他博闻广识,此番说的全是胡语。宁待片刻,鹿尤烈冷笑,以汉话对答道:“姓杜的,才几日不见?你便弄出这些排场。” 焰安倒不动怒,淡然说道:“鹿尤烈,但有眼色,将宝物搬出,省了旁人受苦。我直话告诉你,这些东西,我自不要,都是分给谷内众多苦人。你们将大家的东西私自吞没,早犯众怒。” 他哈哈一笑,大声道:“狗屁的众怒。一块金子掉到沟渠里,谁拣到谁得。邻居拣金子发大财,尔等犯抢,分明便是强盗行径。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要脸得很哪!” 杜焰安冷冷一笑,道:“你自寻死路无人拦阻。只可惜你的兄弟手下也要陪死。还有你妹妹……” 鹿尤烈立时喝道:“我们鲜卑人,要便战死,绝无苟且降敌的事!” 杜焰安眯起眼,右手一举,长声道:“我数三下,若不自缚出门,便将此处夷为平地。一!” 晋人得令,布好阵,屏息守候,都直勾勾盯住门口。 “二——” 忽听里头鹿尤烈道:“想要我的命,何必数到三?” 话音未落,“嗖”的一支快箭,将前头一个抬轿童儿射倒。轿子倾斜,杜焰安未防备,身躯一歪。他拿手力撑,幸没跌入泥中。脖子却是发凉,又一支箭,擦着肌肤掠过,险些穿喉。他不禁勃然大怒,高叫道:“杀进去,一个不留!” 众人一轰而上,如同潮水。眼看棚内胡人,就是乱刀分尸的下场。正当此际,旁侧土丘上嘶鸣阵阵。回头一望,马厩内的马匹,不知何时被人放出。蹄声杂沓,眨眼冲入场中。 原来,这谷中没有家养马匹。想要马,便得捉野马来驯。野马又少,又难驯养。所以,竟是个尊贵牲口。他们哪里舍得下手? 趁这犹豫的当口,鹿尤烈当先冲出。猛听一人低喝道:“上马,朝山上走!” 他认得甘冲的声音,万没料到这人竟会出手相援。甘冲骑术甚精,俯在马背上,远远看去,好似与马儿融在一起。见鹿尤烈上马,顺手将鹿尤珍一把拎起,放在她兄长背后。这些人趁着乱势,向外冲去。 甘冲一马当先,领他们望山上窜逃。晋人哪里肯舍?马上众人,将手一招,许多金子银子,珍珠宝贝,散如落雨。大家顿时扑地乱抢,生恐落于人后。如此大乱,他们趁机逃脱,闯入林海之中。杜焰安纵有心赶尽杀绝,此时却也无可奈何了。 狂奔一阵,后边渐渐不再追来。又跑了许多路,坐骑疲累,他们这才放缰款行。鹿尤烈跳下马,路边石上一坐,良久不语。 鹿尤珍看哥哥犹如木了一般,眼睛眨都不眨。她走过去,小心翼翼道,“大哥,你怎么啦?” 谁知他猛地手一挥,几没把妹妹推倒。甘冲将她扶住,低声道:“你哥哥心里难受。” 鹿尤烈一声长啸,拔刀在自己臂上狠狠割了一刀。众人急忙拦住。鲜卑汉子咬牙道:“我今日害了诸多兄弟性命。他日必定亲报此仇。” 那些胡人无不目中含泪,恨声起誓。惟有甘冲一人立在旁侧,默然不语。 (未完待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第4章 时光荏苒,弹指一挥。自山妖死后,已历三载。晋胡两边偶有交锋。胡人缩入山林,游走趋避,行踪难觅。鹿尤烈深忌杜焰安,因此令族人每隔一两个月,便另寻水草丰肥处搬家。他们本在马上过活,惯于此道。 甘冲自上次阴错阳差,不得已,入了胡人族内。原来当日晋人打伏击时,逃军暗处观战,本没想兜揽闲事。及至焰安说到“缴械”一句,心道鹿尤烈该一人担当,倘若如此,自己定要从中周全调解。孰料这鲜卑人却句句刚强,誓死不降。说道“要便战死,绝无苟且”一句,更是硬气。虽私吞那些钱财,大是不该。转念一想,他偷来不是自己独享,而是分给族人。自己若是他,只怕也是一样的做法。鹿尤烈称得起好汉。念及这些,才暗中出手。 从此之后,晋人目他为反叛,悬红要他脑袋。鹿尤烈蒙他恩情,待之如同胞手足。胡人感其德,莫不礼遇。甘冲起初甚为苦恼。时候久了,未免受些感化。自己非难自己的心肠,也就抛到脑后。他心性豁达,人又慷慨,便连胡人亦爱与之结交。 只有一件事,他始终瞒着众人。 甘冲发现,自己能听见树木花草讲话。 这本事时灵时不灵。有时它们叽叽喳喳嚷上一整天也不带歇。有时又连着半个月什么都听不着。 一次山上打猎,赶只出洞黄狐走下来。甘冲爱它毛色鲜丽,挈弯弓紧追不舍。越过一段长坡。那狸子乖滑,掉个屁股便闪不见了。他只好俯身,附近细细察看。正踌躇时,那边草丛微微一响。动静虽轻,却离得不远。他伏低身躯,放缓脚步,绕至背后。再一看,不是狐鹿,而是个人。 这人坐在一丛草稞当中,地下铺展一块方巾。她脸上、手上、光脚丫上抹着河泥,不知是从哪里玩耍弄来。还有木签,碎石头,上色的染料。甘冲看不懂,愈瞧愈稀奇。这姑娘脚边摆了一排泥人,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又有小桌子,小凳子,小屋子小房子,十分有趣。 她拿着两个娃娃,放在桌边,口中却说着略嫌生涩的汉话,喃喃道:“这个是你,这个是我。咱们就这么坐着,哪怕什么都不说,我也很开心哪。” 说着,她叹一口气,面上有郁郁之色,道:“你是晋人,我是鲜卑人,你必定讨厌我。连那些采的花花草草,都不放在眼里。我捏了一个娃娃想气你,后来又有点后悔。不知你到底是生气没生气?” 甘冲听了这篇天真灿漫的傻话,才知当日画王八骂他的人是谁。他心道:你要不提,我都忘了,谈不上生气不生气。既想笑,又觉尴尬。便打算转身走开。 不料这女子脸色一变,蹙眉道:“我倒想你心里生我的气,那样多少有两分在意。你若连气都不气,就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倘若真是如此,我……我就把你眼睛弄瞎!你不肯瞧我,也休想去瞧世上别的女人。” 这话实在凶狠。他不禁一怔,这姑娘忽喜忽嗔,其中一丝缠绵情致,另有种妩媚风情。 紫衣女郎随即柔声道:“不过,假如你肯待我好,我就加倍待你好。我也会穿针引线,也会纺纱织布。我们胡人女子,自小马上长大,弓马骑射亦是长处。只汉话学得不熟,不过我又不笨,将来你肯教教我,有什么难的?” 她偏着头,想了一想,接着却说出句让人喷饭的话。她说道:“对啦,等你娶我之后,咱们生个儿子。我就喜欢儿子,要长得像你就不好了,相貌还是像我的好,就这么说定了,成不成?” 甘冲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鹿尤珍吓得跳起,望见是他,双颊绯红,又羞又恼,恨不能一头撞死。 甘冲不免笑道,“我相貌不济,真是对不住。” 鹿尤珍银牙半咬,凤目半睐,更现得艳美俏丽,惹人怜爱。甘冲心想,她面上挂不住,真不该这时候打趣玩笑。于是道声得罪。谁知才然低头,“嗖”的一声,鹿尤珍手中软鞭挥出。甘冲疾闪身,脖子上早挨一下。虽没重伤,到底下手不轻。 他打量对方正在火头上,就是打两下出出气也未为不可。更何况人家兄长平素待自己不错,得罪人家妹妹总是过意不去。便不肯还手,任她打了三四下。哪想鹿尤珍全不客气,出手一次比一次狠。 甘冲只得沉声道:“这我可要还手了。” 鹿尤珍哪里理会?甘冲顺手一抄,长鞭抄在手中,一个照面便夺下来。姑娘疾道:“别抓,我鞭子上有倒刺……” 他投鞭在地,摇头说道:“没妨碍,伤不着。” 果然手掌上连血都未出。鹿尤珍觑面来瞧,不防竟摸出一把精光闪烁的匕首,直指甘冲双目。甘冲心道:这可忒也难缠,若不吓吓你,今天难以了局。将她右手一搭一勾。鹿尤珍只觉后腰发麻,身躯不由自主一歪,人便到了半空之中。甘冲故意撒手,吓得她“哎呀”一声,以为就要摔跌在地,谁知却被一双大手稳稳接住。 他只觉这女孩子柔若无骨,肌肤生香,不禁一怔。 正待开口说话,忽听得有人大喊救命。那声音自上风处传来,分明便是汉话。此处地荒人稀,向无晋人出没。甘冲恐怕那人遭害,向她耳畔说道,“我放你下来,你就别要我的命了罢?” 鹿尤珍听他口气甚和缓,天大的脾气此刻也烟消云散,嫣然一笑,微微点头。 甘冲将她轻轻放下,转身奔来。这姑娘在后面慢慢跟随,却不肯与之同行。前边山崖下,一个晋人折了腿,躺在乱石堆上,身上衣裳扯破,鲜血淋漓。后边两名胡人走上前,提脚便往伤处踹,口中大骂不绝。甘冲忙喝住他二人,将这晋人扶起。 他面白如纸,坐在一块大石上。甘冲见他实在怕得厉害,便说道:“老兄,你不用怕,我也是晋人。” 听到这话,那人如同捞到救命绳索一般,口称大王饶命,趴伏在地,一气磕了几个响头。逃军急忙拦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到了这里?难道不知这片林子乃是胡人的地盘么?” 此人偷眼瞧看,他将信将疑,答言道:“小人王同喜,是个种地的农夫。我岂不知这地界来不得?可家中断炊已有三日,饿得忍耐不住。只好偷偷上山采猎。小人知罪了,请大王饶恕!” 甘冲皱眉道,“我不姓大,也不叫王。我姓甘名冲,并非强盗。你说家中断炊,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谷中物产丰盛。便不种地,也断不至挨饿。” 王同喜长叹一口气,语调十分凄楚,说道:“倘若三年之前,可不是遍地粮食?虽有山怪守着,好歹也能做饱死之鬼。可怜这几年,去了妖怪,来了个杜焰安,比妖怪更加厉害百倍。” “杜焰安不过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纵有见识,能耐有限。怎么能把你们逼迫到这等地步?” “大……大兄弟此话差了。姓杜的起先坐上首领位置时,说话行事,还颇叫人钦服。他长得既讨好,城府且深,心眼却只有针尖大小。头一年时,将金银财宝散给众人。自己竟一点不留。这般卖好,谁有二话?知情识趣的长者,纷纷出头,愿粉身效命。过得数月,颁下一条律令。说是将谷中各处土地,划给各人。族内人口多的,得大份。人少的得小份,是为将来做长久打算。” “谁料划出来后,上上等的地,给了他亲信教友。中等的地,赏了我们这些苦人。最下等的地,却塞给各大族长者。虽有不公,我们穷的倒无话说。那些族长,暗暗不满,便想调换。有人私自将珠宝进献,姓杜的不收,说要分其一半粮食。他们没奈何,权且应下。谁知第二年降下虫害,庄稼给糟蹋得不成样子。杜焰安将最好的粮食都缴上来,锁在库中。” “我们挨至初冬,眼看过不下去。想拿钱换粮食。这时才发现,那些珠宝,却与破烂无异。他抓着粮食,便如抓住大伙儿性命一般。只叫吩咐不给吃的,我们都得活活饿死。再则山妖刚死,诞下许多孩童。每家每户,莫不是添了几张吃饭的嘴。” “又僵持一个来月。他的亲兵,养得膘肥马壮。成日都有许多苦人,到门首跪求。终有一日,他亲自出来,告诉我们打算开仓放粮。” 甘冲忍不住道:“那不是好事么?” “哪是什么好事!若要领取粮食,便用人口顶换。或青壮年,或身体健康的男孩儿。这一走,如同卖身。许多孩子,经不住哄骗,欣然前往。也不知是给灌了什么迷魂汤,此后皆没只言片语消息。族内长老这才惶恐起来,知道是养虎为患了。” “谷中六个年纪最长,最有威望的长者,将乡人召聚起来。有的说要反,有的说且耐耐看。一时争论不下。我们群龙无首,不知道听谁的才好。这时候,姓杜的却亲将粮食送到各村。他能言善辩,好言把各人抚慰一番。原本要反的,心中也就动摇。” “谁料中秋那日,便出大事。不知前一晚,他使什么伎俩将各地长老弄到下处。第二天,六颗人头悬挂出来。他们一死,我们这些人更难成气候。杜焰安这才放手大干,先是将领头之人杀死,又将其家小关押,再另派许多手下将我们钳束起来。最近大兴土木,要给自己修甚么宫殿,广选各家美貌姑娘,伺候饮食起居。派头奇大无比。他命人称他做‘水仙’,说自己是水内得道的仙人,该有一世显赫。” “不论晋胡,如今听到他的名头,比见着虎狼犹胜三分。关于他的传闻,可谓千奇百怪,实在太多。有人言之灼灼,说他有呼风唤雨之能。又有人说,他之所以给自己修造宫殿是为了镇住地下一只精怪。这山谷中本就有许多妖魅出没。杜焰安每逢雷雨时节,更是行止奇异。也有人说他如今吃人,召入宫中的姑娘过段时间,便杳无影踪。另有传言说他捉住反叛后关在地下饲养,谓之‘人饵’。养过一段时间,便拿去喂那精怪。这些事我虽未亲见,却不由得也信它几分。” 甘冲再也想不到三载之中,山下剧变连连。他出了一回神,挥手道:“你走吧,以后别上这儿来。若被别人看见,就是杀身之祸。” 这人大喜过望,转身飞跑。忽听背后喝道,“慢着。” 逃军将自己干粮袋解下,掷了给他,道:“好歹够吃几天。再多没有了。” 秋去冬来,他们溯游而上。甘冲有空闲时,也向胡人学些胡语。 鹿尤烈近几年里,收拾残部,□□整肃一番。年岁轻的,弓马日益娴熟,望之将成气候。一天,鲜卑人将他唤至帐下,吩咐道:“兄弟,我明日就要走了。临走之前,有两件事托付。” 甘冲问道:“走去哪里?甚么托付?” “前日探子回报,杜焰安打算三天之后,在前边路途截住我等。我抽一彪人马,抄近道断其后路。在河上接住厮杀,打他个出其不意。只是我走了,剩下族内妇孺,无人照管。这事托给你,我最放心。” 甘冲便颔首应道:“好说,我理会得。” 鹿尤烈接着又道,“第二件事,就是我妹妹。我自小家境不好,父母早亡,只遗下一个妹妹,虽是兄妹相称,却有父女之份。这一走,吉凶难测。倘若死在外边,你娶了她罢!” 甘冲听这里不是话头,忙道:“兄弟,你若出事,我将她做自己亲妹妹一般看待,即便性命不要,也护其周全。” 鹿尤烈瞪他一眼,冷冷道:“我兄妹既不配,不高攀就是!” 听他这一说,大有疑忌之意。甘冲思忖:鹿尤烈性情高傲,向不轻易看重谁。此番开口,那确是放下了面子。驳了兄弟面子,难免心怀歉疚。 鲜卑汉子见他沉吟,故意叹口气,道:“你这样说,等于是要葬送我。身后事都放心不下,此番上阵,只怕凶多吉少。再说,其中有什么为难?我说这次我若死了,你再娶。我要没死,大胜而归,自然轮不到你来照顾。二者,你若觉得同胡人结亲不妥。岂不想想,这山谷与世隔绝。只要一日不出去,想来也败坏不了你的名声。况且在这谷中,晋人那边,你早没名声了。” 他一番话,句句在理。甘冲心想,我再不肯应,就不只驳人面子,简直是矫情。于是便道:“好,这事我也应你。只是我便宜占得忒大了些。” 鹿尤烈哈哈大笑,正逢鹿尤珍端茶入内,羞得调头便跑。待甘冲追出,人已没影儿了。 果然,自鹿尤烈率队出征后。甘冲暂代其位,十分勤谨。族人皆知他与头领立过婚约,将他做二头领看待。况且这人为人公正,行事大方,压得住令。大家十分膺服。反而鹿尤珍,总怕别人笑话打趣,倒时时躲避,不肯见面。 这天,她才躺下,忽见外头火苗晃动,又有一阵脚步杂沓,一人掀帘直入。鹿尤珍吓一大跳,黑暗中,却听到甘冲沉声道:“穿好衣裳,速出帐来!” 他语气急迫,鹿尤珍不敢怠慢。出外一瞧,众人都十分慌张。甘冲正调拨各处人手。个个如临大敌。他牵来一匹马,转头道:“杜焰安设计,你哥哥中了埋伏,后来侥幸逃脱,性命无恙。只是现在,姓杜的带人马,正朝这边杀来。你跟上队伍先走。” 鹿尤珍脸色煞白,说道:“你不来么?” “我带人将他们引开些,随后赶上。” 她心下一沉,摇头道:“我也能挽弓,我要留下来!” 甘冲哪有心情与她说理?疾道:“我知你是个明事理的姑娘。你看这会儿留下,是要帮我是要害我呢?” 鹿尤珍转念一想,倘若留下,倒叫他分心。此时此刻,当真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她用力点了一下头,低声道:“我听你的,只是……你可一定要赶上。” 甘冲见她如此情深,突然生出不忍之意,两手轻轻放在她肩上,一字一字道:“你放心,我一定来。” 鹿尤珍掰开他的手,在手心中放了样东西,这才依依不舍上马。 他摊开手掌,原来是个捏做尤珍相貌的泥土娃娃。 鹿尤珍无暇回顾。只觉后边隐隐有些兵戈交接的声音。这么连奔带喘跑了一夜,天明时分,焰安的人马果然不曾追上。 第四日林子傍边,正撞上败回来的鹿尤烈。两股合做一股。兄妹二人劫后余生,又悲又喜。鹿尤珍道:“咱们等等后边的人吧?” 鲜卑汉子诧道:“你还不知?后边再没人了。那日晚间逢着追兵时便全军覆没。否则,你们哪能从容逃脱?” 她骤听这话,只觉头晕目眩,摔在鹿尤烈怀中。 (未完待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