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菁）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1章 1.决裂 李达康是在离婚后三个月再婚的。刘省长马上就要退休，必须在中组部考察组到来之前，把家庭问题彻底搞定。 新婚夫人是汉东大学的政治老师，52岁，丧偶，独子在上海工作。可靠，温柔，是理想的夫人人选。 再婚没有办婚礼，甚至没有请客。匆忙见过一面，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没什么爱不爱的，日子就这样，反正他很忙。 当然他还是给女儿李佳佳打了电话。前些天王大路去美国看她，还是有结果的。 李达康小心翼翼的解释了自己的苦衷，佳佳只是淡淡的说了声“恭喜”，就挂断了。 李达康抬起头，已经三月了，怎么还是这么冷，这个冬天真是太漫长了。 欧阳菁是在6月底宣判的，距离李达康就任省长刚好三个月。 十年，顶格处理，李达康知道，这是有人杀鸡儆猴。 三天后，他见到了女儿。 当时他正在开会，杏枝打电话来说佳佳回来了，正在收拾东西。 昨天晚上，王大路打电话过来，语言很是含糊，只是说佳佳下午来过，没有收帝豪园的钥匙，还把欧阳留下的东西都拿走了，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有个时间，希望找她好好聊聊。 李达康意识到，再不抓紧，他可能永远失去女儿了。 他急匆匆回到家的时候，门口停着一辆车，后备箱已经码了好几口箱子。都是装欧阳东西的，李达康认得，两个多月前搬到省委宿舍的时候，他特意交代杏枝，要把所有欧阳的东西都收拾放好。 她总归会回来取的。 李佳佳拖着最后一箱行李准备出门，杏枝在旁边劝，你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佳佳说，他在上班，就不要打扰他的工作了。 听见脚步声，两人都转过头。 大半年不见，佳佳瘦了很多。 李达康接过女儿手中的箱子放下，还想去摸她的头，佳佳扭过去了。 手悬在半空，李达康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怎么刚回来就要走？好好休息一会儿，晚上我请你大路叔过来吃饭，还有你孙阿姨，你还没见过。 李佳佳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不要为难大路叔了，他不欠你什么；何况作为省长，和一个商人走得近，你就不怕有损你的名声？ 李达康扯扯嘴角，我和你大路叔是老同学，又是老朋友，不碍事。 李佳佳冷笑，是吗？你老婆，不对，前妻住的房子是他送的；女儿上学的费用，是他资助的。你真觉得不碍事？ 李达康的脸色很难看。 李佳佳看着他，只是没有经过你的手，所以你自认问心无愧罢了。 李达康沉默。 李佳佳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放心，就算有人想做文章，也连累不到你。王叔资助的学费，我妈早就还给他了；这六年来的房租，我也已经打到王叔的卡里。我们不欠他什么，所以以后你也不用再麻烦他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李达康愣了一下。 佳佳已经拖着行李往外走，李达康连忙去拦，佳佳用力挣开，厉声呵斥，放开。 李达康真的很心痛，佳佳，你听爸爸解释。 佳佳冷笑，不用解释，李省长，请你让开，别挡我的路。 李达康几乎是恳求了，佳佳，你有什么气，只管发，别这样，爸爸很难过。 佳佳冷笑，你会难过吗？——差点忘了恭喜你，李省长，新婚快乐。 李达康眼角酸涩，佳佳，爸爸是不得已。你知道，我和你妈妈离婚了，你又不肯回来，爸爸就是裸官。 佳佳冷笑，不用解释，你们早该离了。男人嘛，升官发财换老婆，理解；是我妈太蠢，一直扒拉着不放，真以为自己曾经共苦，就可以同甘。这样拎不清的女人，活该被抛弃。如今总算各归其位，各得其所，你可以称心如意了。 李达康绝不能这么让女儿认为，佳佳，你别这样说，你妈跟我吃的苦，我都知道，我都记得。如果不是她坚持要去美国，我是不会跟她离婚的。爸爸从来没有想过抛弃你们。 李佳佳笑，何必自欺欺人，你们的婚姻早在八年前分居的时候就结束了。之所以没有离婚，是因为我妈不甘心，你也怕影响前程。你是没有想过抛弃她，只是也没有想过和她白头到老。所以眼看着她住着别人送的房子，和别的男人走得近都懒得干预。她这种人，自己就会把自己坑死，都不用你去坑她。所以你们离婚，也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李省长大义灭亲、高风亮节。 李达康真的很难堪，佳佳，爸爸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和你妈，是二十六年的老夫老妻，和你大路叔，是肝胆相照的老朋友。我相信他们，不会做出不该做的事来。 李佳佳冷笑，这话你跟我说没用，应该去跟你的组织说，跟你们的同事下属说。——我妈为什么会被判10年，你心里没点数吗？ 李达康沉默了，低下头。 李佳佳也没有穷追猛打，只是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李达康拉着女儿的手，去哪儿？就不能在家里多住一阵子吗？ 正好孙若琳回家，看着丈夫正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怒目而视，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佳佳回来了？怎么不进屋？ 李佳佳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看着李达康。 李达康很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强自解释，我和你孙阿姨，是离婚后妇联的同志介绍的，你别误会。 李佳佳笑了，是小三转正还是火线救急，都不关我的事，误不误会有什么要紧？反正你在离婚前，没把她带到我妈面前，就算给她面子了。是她自己不知足，不知道富贵易妻，自古皆然。飞黄腾达，还能红旗不倒，没让你麻溜的腾位子，就算情深义重恩深似海了；居然还想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真是天真幼稚到可笑。 李达康真的很难受，佳佳，是爸爸对不起你妈妈。 李佳佳带着讥刺的笑，这辈子你除了自己，还对得起谁？我们都不过是你的垫脚石罢了，没用了，挡路了，自然该踢开。糟糠妻认不清形势，活该被赶下堂。 李达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孙若琳回过神来，佳佳，还是回家再说吧，站在这里多不好。 李佳佳吸了吸鼻子，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他也不再是我爸爸。我们父女缘尽于此，反正你也就生我的时候，出了点力气。以后没有我们母女的连累，相信你会走得更高更远。李省长，祝你鹏程万里，大展宏图。 她取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点开“爸爸”，编辑，拉入黑名单；李达康心中如碎。 他看清楚了，同时在黑名单里的，还有王大路。 转过头看了一眼孙若琳，祝你好运，李夫人。 李达康愣住了，眼睁睁的看着女儿径直离去；直到她放好箱子，关好后备箱，打开车门，突然立定，朝李达康一笑，我妈没有告诉你，她去美国，是准备陪我找工作顺便参加毕业典礼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在你再婚的前三天，我已经通过千人计划签了国内的医院。前几天刚回国安排好，这才有时间过来收拾我妈的东西。 她没有再看李达康，坐上车，关上门，发动机一响，汽车绝尘而去。 李达康无法置信，他跟在后面拼命想追赶车子，可是脚步追不上车速；等他追到大门口，启动杆刚好放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2.莫问 七月的天实在太炙热。尽管已经傍晚，太阳还是不减威力。呆呆的站在大门口，扶着栏杆，望着女儿远去的方向，李达康终于有点站立不住，跌到地上。 李达康第二天晚上才醒过来。为了减轻政治影响，他没有被送去医院，而是被警卫背回家，保健医生匆忙前来，断定只是急火攻心外加有点中暑，没有大碍。 李达康呆呆的望着窗外下着的瓢泼大雨，身边坐着的孙若琳看他醒了，温柔的服侍他吃了药，又说沙书记昨天来过了，叮嘱他好好休息。 李达康并不在意这个，他问，佳佳呢？ 孙若琳低下头，我已经给佳佳打了电话，她没接。可能太忙了。 李达康没有看她，是吗？ 孙若琳勉强抬起头又低下头，我换了电话打给她，跟她说你病了，希望她回来看看，她没说话。 李达康闭上了眼睛，挥挥手，你出去吧，让我静一会儿。 孙若琳点头，那好，你好好休息。 突然一叹，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佳佳昨天回来，可能她有些误会。 李达康皱紧了眉头，别说了，你出去。 孙若琳关上门出去了。 李达康看着窗外愈发猛烈的雨，更加烦躁起来。 拿起手机，点开佳佳的电话，没有意外的传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的提示语，他放弃改用座机；想了想，拨通了王大路的电话：“大路，你马上到我家来一趟。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放下手机，闭上眼，前尘往事，顷刻间涌上心头。 他没有骗欧阳，也没有骗佳佳，那些事情都记在心里。 青葱岁月的一见钟情，花样年华的耳鬓厮磨，艰苦岁月的辗转相随，那个女人牢牢占据了他一多半的生命，还和他有了血肉的结晶。他就算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也该捂热了。 再婚实属不得已。他已经五十四岁，对男女之情并不热衷。除了欧阳菁，再没有别的女人能挑动他的情绪，更遑论拨动他的心弦。何况，身为省部级高官，愿意嫁他的女人一抓一大把，但他不可能相信再有哪个姑娘能像当年的欧阳那样，因为一袋海蛎子就被俘获芳心，愿意从此粗茶淡饭、天涯相随。 可是不再婚怎么办？ 当时省检察院传出来的消息很明确，欧阳菁是彻底卷进去了，量刑几年不好说，但只要自己在任一天，就不可能复婚；要是同居？估计每年的民主生活会都需要自己跟组织交代生活作风问题，更别说大家私底下又将如何揣测议论。 更重要的是，覆水难收。八年分居，两人都努力过，但无济于事。曾经的美好早就在一日日的怨怼中消耗殆尽，他实在没有勇气给欧阳幸福的承诺。 他们不合适，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去年10月下旬，佳佳放寒假，确实回来了一趟。当时自己正忙着推进光明峰项目，加上欧阳请了年假陪着她，也就没放在心上；记得她们好像确实去附近几个省市转了一圈，原来是去考察就业环境了？难道那时候佳佳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什么欧阳出国前不跟自己说只是小住？ ——好吧，是自己没问。从丁义珍叛逃开始，他就被一层巨大的网笼罩着，知道欧阳菁可能泥足深陷，他自然是想甩掉这枚炸弹。因此，欧阳一说出国，他就提出离婚，甚至向沙瑞金报备，准备欧阳不同意，就到法院起诉离婚。 ——八年的噩梦，该结束了。 李达康闭了眼，欧阳菁不理解他，女儿李佳佳为什么也要和他硬着来？明明已经做好了回国的准备，为什么就不肯吱一声？明明是自己最亲密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想到佳佳，昨天她的那些话又开始在耳边萦绕。 真狠啊，居然能说出这样绝情绝义的话。 那个安静地躺在襁褓里被他逗弄的小婴儿、梳着小马尾啪嗒啪嗒的跑过来抱着他的大腿叫爸爸的小姑娘，拿着一叠奖状证书回家求表扬的好学生，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 还没等来王大路，省委书记沙瑞金来了。 他下班回家，正好路过，听说李省长醒了，便进来瞧瞧。 李达康强支着病体想要迎接，沙瑞金按住了，你还病着，就别这么客气。 李达康还是低了低头，一点小事，惊扰您了。 沙瑞金摆手，你这新省长突然倒在地上，可不是小事。我听说令爱回来了？ 李达康点头，目光有些飘，她三月里签了国内的单位，当时我打电话给她，她就是不肯说。 沙瑞金叹了口气，这几个月变化太大，孩子一时不能接受，可以理解。你也别太着急，血浓于水，好好跟孩子沟通，她会理解的。 李达康摇头，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我活该，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她说的都对，只是我不肯承认。 声音带着哽咽，实在说不下去了。 沙瑞金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汉东省长，责任重大，可要振作。 李达康笑的有点凄厉，老婆进去了，女儿不认我，家是彻底没了，我只有以身许国了。 突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合适，沙书记，您放心，我没事。 沙瑞金点头，慢慢来。反正孩子已经回国了，你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补偿她。父女之间哪有解不开的仇怨？ 沙瑞金出门的同时，王大路的车也到了。 沙瑞金知道王大路，不过还是要提醒，达康同志，虽然说清者自清，但人言可畏。领导干部的交往要慎重。 李达康的脸色更精彩了。 老朋友见面，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只是李达康看得出来，王大路的心情很不好。 到书房上茶，孙若琳和田杏枝就到客厅里看电视去了。 王大路到底先开了口，达康，听说佳佳来过了？ 李达康点头，她先去你那里的，她说了什么？不是只把钥匙和钱还给你那么简单吧？ 王大路低了头，佳佳好像对我和欧阳的交往很介意，问我为什么要和欧阳走得近。我跟她说，我和你爸妈都是很好的朋友；当年他们还帮过我，现在报答你妈，也是应该的。 李达康眉间竖起了川字纹，知道这话不能再问下去了，否则窗户纸捅破了，只剩下尴尬。 王大路没有说，上次飞往美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佳佳，希望她能理解爸爸，不要怨恨这个国家。佳佳很冷漠地说，我从没有怨恨国家，国家没什么对不起我们母女的，我恨的是他，如果不是他，我不至于飘零海外，我妈不至于踉跄入狱。——我妈到底捅了多大的娄子，需要省检察院开着五辆警车在高速公路上围追堵截？ 王大路叹气，你爸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佳佳冷笑，大路叔叔，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愿意一直陪着我妈？供她房子、供我读书，不会只是朋友这么简单吧？ 王大路有点狼狈，我和你妈是大学同学，那时候很要好…… 佳佳打断了他的话，你还追过她，很用心的追求。如果不是我爸横刀夺爱，恐怕我也不会姓李，是吗？ 王大路瞪大了眼，哆嗦着，佳佳，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佳佳点头，是啊，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的那点感情，早就被生活给磨没了。 王大路觉得这个话题实在危险，好在佳佳也放过了他，王叔，我没事，你放心。我知道审查期间不让探视，何况现在要忙着毕业答辩，暂时就不回去了。我已经托同学帮忙找了代理律师，他会和我妈好好沟通的。等明年六月我这边的事情忙完了，我就回国。——你事情多，早点回去吧，以后不用这样，太劳师动众了。何况，对你，对他都没什么好处。 王大路是有点狼狈的回国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明明佳佳寒假回国的时候都还挺好的啊。那时候欧阳请了年假，带着佳佳到处逛，自己还陪了几次。她们母女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讨论着，佳佳还感叹着国内发展真快，治安真好，东西真好吃，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更让他难受的是昨天上午佳佳到帝豪园。他热情地接待她，把钥匙给她，让她需要什么只管说，大路叔叔去办。 佳佳只是很冷漠但是得体的微笑，她来整理妈妈留下的东西，一会儿就要走。 王大路怔了一下，怎么这么着急？你爸爸知道你回来吗？ 佳佳微笑，我会告诉他的。 欧阳在帝豪园的东西其实也不多。她平时住在市委大院，只是和李达康吵架以后才跑到这里来，因此留了些衣服首饰化妆品之类的。李达康毕竟是爱惜羽毛的人，不可能容忍妻子长期住在商人提供的豪宅里。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佳佳推着行李出来，把钥匙交给王大路。 王大路简单的推辞了一下，这房子本来是准备送给你爸妈的，他没收；你以后如果回国，也可以来小住。 李佳佳很得体的微笑，王叔，这话就别说了，对你，对他，对我妈都没有好处。你在国内，比我更了解形势。不管你和我爸妈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交情，如今一个是官，一个是商，联系在一起，绝对没有什么好词语。那件案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别墅可还在国外，神不知鬼不觉；你的别墅可是明晃晃的摆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都看着。这次是被□□约谈问话，下一次，你不会真想和那起案件中的人一样，走上法庭的被告席吧？ 王大路怔了一下，李佳佳抿了抿嘴，今天下午我会去银行，把那60万打给你，然后把那张卡注销，先给您说一声。 王大路惊呆了，佳佳，怎么可以这样？——我当时写那份合同，不是真想问你妈要钱，只是防备授人以柄，你看这回不就用上了吗。 李佳佳微笑，我知道，我妈说过。不过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原则。 王大路还是摇头，李佳佳收敛了笑容，大路叔，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今天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王大路脑子里乱哄哄的，你说。 李佳佳抿了抿嘴，这么多年来，你肯一直陪着我妈，应该不是为了什么纯洁的同学情谊，更不是为了青春年少的朦胧爱情，是为了我爸吧？ 王大路怔住了。 李佳佳道，那句话怎么说的，红致瑰和白玫瑰。娶了红致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也许你曾经爱过我妈，只是有一天白月光照进现实，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完美，甚至只会给你找麻烦，自然也就成了米饭粒。——其实你肯这样陪着我妈，无非是想向外界展示和我爸的特殊关系。不管我爸承不承认，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我妈太傻了，真的以为你对她有感情。 王大路声音有点哽咽，佳佳，我和你妈是非常好的朋友。 李佳佳笑，是啊，朋友，可惜我妈不明白。——其实不怪你，真的，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的。毕竟为了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去得罪省委常委，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做。 王大路没有说话，看着李佳佳，突然觉得这个女孩不是记忆中那个乖巧懂事的少女了。 王大路其实也没见过佳佳几面。当年离开金山，他就跑到京州打拼，期间和李达康一家没什么交集。直到十多年后，到处求告的欧阳菁找上门来，向他借钱供女儿出国。那是2003年，李达康被发配到林城，人民币对美元汇率是1:8，夫妻俩的工资很难支撑。只是欧阳菁担心女儿学业受到影响，坚持要送佳佳出国，因为怕李达康见怪，只能找至亲朋友，没有意外的遭来不少奚落；王大路看着这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同意了；欧阳菁千恩万谢的走了，还留下了借条。 李佳佳知道父母的难处，因此发愤苦读。三年后，她不仅被名校录取，而且拿到了全额奖学金。于是，欧阳菁省吃俭用终于在第二年年底把欠款全部结清了——她知道李达康对王大路的忌讳，并不敢让他知道。 李佳佳念的是医学，这是一个竞争相当激烈的专业。为了省钱，也为了学业，她大学几年都没有回国，都是欧阳菁飞到美国去看她。那时候李达康已经调到京州，夫妻感情濒临破裂，欧阳菁只有王大路一个老朋友可以诉苦。听她语气凄惶的说原来美国也没那么好，物价高的要死，街上人胖得要命，到处都是枪击，又是恐怖袭击，亚裔的还要受歧视，晚上都不敢出门，真不知道佳佳怎么过来的；除了温言劝慰，对那个独在异国他乡的女孩倒有了点好感。 李佳佳念硕士的时候倒是回来过。那时候李达康已经是省委常委，欧阳菁在银行也是如鱼得水，经济条件大大提升，自然不用顾虑太多。只是假期很短，跟她妈匆忙上门道了谢，也就没什么了，毕竟还是要多陪她爸。只是后来听欧阳抱怨，李达康整天忙着项目，闺女回来也没陪上多久，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把我们母女放在心里；接着又说起佳佳出国这么多年，舍不得打电话，就约好每周视频聊天，结果李达康两三个月才能参加一次，等他坐到电脑前面，那边佳佳都上课去了；现在更好了，人回来都不知道陪。他该不会认为，扔个桃核在地上，不用浇水施肥，就能结出水蜜桃吧？ 李佳佳念博士的几年都没有回来过，不过欧阳菁每年都飞过去；回来忧心忡忡，外国人在美国的日子不像从前那样了，有次和佳佳走在街上还被人抗议，现在她一点开国际新闻就害怕；可是佳佳是学医的，国内医患关系又不好。 直到去年底，佳佳回国。他公司事情多，只是坐在一起吃了几顿饭。佳佳除了对照顾她妈表示感谢，也问了他们的情况，当时看她表情不是很好，听欧阳说她们去了附近的几个省市，正好碰到一起严重的医闹事件；王大路恍然，再过大半年，佳佳就要博士毕业了，这回应该是回来考察工作环境。经过这件事，估计不会回国了。 没想到小丫头居然回国了，还是通过高端人才引进回来的，简直就是光宗耀祖。 李佳佳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王叔，你多保重。 李佳佳拖着行李箱出来，王大路还想送一程，佳佳回头嫣然一笑，王叔，留步吧。以后我家的事，你也不要太费心，没必要管，也管不了。 她取出手机，当着王大路的面，把他拉入黑名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3.再见 李达康是在半年后再次见到李佳佳的。 欧阳菁不服一审判决，提出上诉。 八月底，《刑法》修正案正式公布，并于2个月后开始执行。对欧阳菁的二审是在12月初进行的。 一审认定欧阳菁接受的回扣共计126万，以受贿论处，属于数额巨大。 二审确认了一审的认定。按照新修订的《刑法》，应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由于欧阳菁认罪悔罪，有重大立功表现，家属积极退赃，应予从宽处理，最终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五十万元。 从被省检察院传讯羁押开始算起，已经有差不多一年，这也意味着，还有两年，她就可以出狱。 欧阳菁泪流满面。 被法警带走的时候，佳佳拉住她的手，妈，别哭了。 欧阳菁点头，试图想抚摸女儿的脸，到底挣不开，只得含泪，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佳佳强忍着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出了法院大门，向刚才坐在观众席上旁听的王大路鞠躬表示感谢。 王大路百感交集，没事，应该的。末了，加了句，你还是应该去看看你爸爸，这一年来，他过得很不好。 前妻受贿入狱，还是被省检察院五辆警车从高速路上抓住的，一时间满城风雨；尤其刘省长马上就要退休，各方势力激烈角逐，针对李达康的反应层出不穷，主要有几点，一是作风霸道，独断专行；二是廉政建设主体责任落实不到位，多个班子成员都出了问题；三是经济问题，他的领导出事了，他的老婆出事了，他能脱得了干系？尤其他老婆住着商人送的别墅，其中有没有官商勾结？肯定有！ 第一条是问题，但其实也不算问题，作风霸道也可以是敢于承担责任、强力推进工作、作风不够细致；第二条则不算问题，毕竟认真起来，恐怕这样的反腐风暴中哪个地方没揪出人才是大问题；第三条是真正的问题，前一个可以忽略。赵立春曾经是李达康的靠山，但在湖上美食城之后已经被打入另册，是人都知道，反正赵立春推荐的省长人选不是他。 李达康是沙瑞金和汉东省委推荐的继任省长人选。他如果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对于赵立春集团来说，只是多了个狱友，而对沙瑞金来说，则是重创，毕竟识人不明这一关就过不了。 汉东是经济人口大省。中央对汉东领导班子建设高度重视；尤其现在汉东是反腐重灾区，一大波领导干部落马，大批投资商撤离，经济发展受到严重影响，需要一员干将挑起重担；沙瑞金和田国富都不是以搞经济出名的，更重要的都是空降兵，根基不深，这时候即便再空降一个经济干将，工作局面也很难迅速开展；同时，也要考虑汉东省党员干部的情绪，别真让人说洪洞县内无好人。 这时候，李达康成了最好的选项。 但他必须可靠，必须干净；否则刚上任又被反腐，那不只是打省委的脸，更是在损害中央的权威。 因此，在年底中巡组到汉东彻查赵立春的时候，也对李达康进行了考察。 关于李达康存在经济问题的反映很集中，就是欧阳菁和王大路。 欧阳菁的问题已经基本查清楚，就是银行的回扣，不只是蔡成功，还有别的老板。当然也不多，以前李达康管得紧，她也没白受党的教育，还真没有乱伸手；只是到京州以后，分管信贷，因为和李达康赌气，逆反心理日渐滋生，加上圈子里都拿，她不敢挡人家的道，于是随波逐流，放松了自我要求。都是按比例分配，当然蔡成功的最后50万她一个人拿了，这也是惯例。以前都拿出来，这次她没有。佳佳不知道是要留美还是回国，多准备点总没坏处，何况别人都这样。 她为此付出了代价。 总的来说，欧阳菁的问题是她自己以权谋私的问题，与李达康没有关系，没有商人通过欧阳菁在李达康手里拿到任何好处。 那就是王大路了。 王大路倒是很坦率，从银行拖了流水单子。欧阳菁是搞金融的，见过不少纠纷，很害怕说不清楚；偏偏李达康又是个较真的主，怕他有一天追问，于是没有取现金，而是转账。 别墅的事情更好说。王大路拿出租房合同和银行流水——这个是他之前准备好的。虽然10万元一年的租金对于别墅来说堪比白菜价，但六年前的房价也没那么变态，何况毕竟是老朋友，欧阳菁也只是偶尔借住，倒没人说三道四。 云散日出，李达康终于在最后关头如愿以偿坐上了省长的位置。 李佳佳没有答话，面前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慢慢摇下来，露出李达康的脸，看不见悲喜。 李佳佳没有上车，只是说带路吧。 她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让人跟着。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会展中心附近的茶楼。 李达康挥退秘书和警卫，看佳佳云淡风清的沏茶，百感交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佳佳端起茶杯，我为我妈，再怎么辛苦，都是应该的；倒是劳烦李省长费心了。 李达康勉强平复呼吸，佳佳，我知道你还在怪爸爸；爸爸不怪你。是我，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你妈走到今天，我有责任。 李佳佳抿了口茶，没有说话。 李达康看着女儿，佳佳，爸爸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只是希望你还能常回家看看。 李佳佳笑了，家？哪个家？ 李达康的语气很诚恳，佳佳，我知道，不应该那么着急，只是当时我真的没有办法。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就可以和孙老师离婚，等你妈出来，我就带她去复婚。 李佳佳静静的看着李达康，老半天才笑出声来，李省长，我看上去有那么好骗吗？离婚，和一个经济犯结婚，中央会同意吗？你就不考虑影响了？就不要你的前程了？ 李达康抿了抿嘴，可以暂时不结婚，等我退休以后… 李佳佳冷笑，我妈作为你的妻子，跟着你在山沟里钻了12年；独自背着夫人的身份，困守婚姻牢笼8年；如今，你还要她无名无份的跟着你，她上辈子欠你的吗？还是你以为，她离开你就活不成了？你有那么大脸吗？ 李达康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李佳佳胡乱的擦了擦脸，更何况，娶经济犯影响不好，和经济犯非婚同居，就很好嘛？ 李达康低了头，不说话。 李佳佳的目光有点飘浮，你知道吗，我妈是被一个丑蛋糕打动的。我听秦律师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就因为检察官拿着一个蛋糕给她过生日，她就把自己卖的彻彻底底，因为好多年，没人陪她过生日。——这日子是得多憋屈多绝望，所以明知道是个糖衣炮弹，她也甘之如饴？分居8年，你连这样的一点努力都没有尝试过。你宁愿在书房里看规划图，也不去帝豪园看看她和别的男人在做什么。就像你抱怨，不知道我签了国内的单位，可你问过我吗？你知道妈妈要去美国就要求离婚，她去美国做什么你问过吗，挽留过吗？没有，你别不承认，我妈是你做梦都想甩掉的□□。 她身子前倾，目光直视李达康，我真为她感到悲哀。 李达康看着女儿，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李佳佳喝了口茶，我今天答应见这一面，是为了说声感谢。我妈这次能从宽处理，相信有你的功劳。你欠她的，算还清了。不要再给我妈希望，你根本给不了；她应该有自己的幸福。 李达康哽咽着，拿出一张卡，你还没工作，现在到处都需要用钱，这张卡先拿着。 李佳佳轻笑了一声，我就算饿死，也不会用你李省长买良心的钱。 她拿起包，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多保重吧，以后不要再见了，免得我恶心，你也难受。 李达康拉住她的手，佳佳，你到底怎样才肯原谅爸爸？ 李佳佳微笑，你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谅。李省长，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占用了你看规划图宝贵的十分钟，真不好意思。你就当从来没有我吧，反正我只是你人生的意外；我也当你已经不在了，反正你也没怎么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人生。我不拖累你，你也不要滋扰我。从今以后，再无瓜葛。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去公证并登报声明。 她拂去李达康的手，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李达康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忽然觉得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这真不是个好地方，他胡乱的想，去年在这里和妻子不欢而散，今天在这里和女儿分道扬镳。 重重的踢了一脚椅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4.探监 李达康到底没有去看欧阳菁，李佳佳却坦然的去了。 欧阳菁被移交给临市湖州市女子监狱，判决生效的第二天，李佳佳就带着钱物去了。 前天在法庭上匆忙见了一面，再往前是半年前的另一次宣判了。这会儿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都想抚摸对方的脸颊，却只能摸到冰冷的玻璃，只得无助的跌坐在椅子上，哆嗦着抓起电话，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谁都没听见对方在说什么，左右不过是苦了你、我很好、我没事、别担心、要保重之类的话。 探视的时间不长，母女俩只得含泪告别。 李佳佳再次来探监，已经临近春节了。 两个月不见，欧阳菁精神状态好多了。 李佳佳听秦律师介绍过，监狱生活很有规律，吃的清淡没多少营养，所以容易长胖变白。 欧阳菁也是其中之一。 其实她刚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虽然不是长吁短叹终日以泪洗面，却还是郁郁寡欢，心情低沉，原本就瘦的只剩骨头架子，后来更是憔悴消瘦，走路都轻飘飘的；直到秦律师前来看她，告诉她佳佳马上就要回来，一定要振作精神，她这才宽慰些，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一审的判决打击是沉重的。她事先不是没有估计过，却还是没有想到要承受十年的牢狱之灾，毕竟她拿的其实不多，何况还有立功表现；再说佳佳已经把认定的钱全部退了，帝豪园的事也已经落定。 事实很明显，这是冲着李达康去的。她毕竟是李达康的前妻。有一个身为重刑犯的前妻，李省长估计脸上也不会好看吧。 秦律师来看她，请她提出上诉，这是他和李佳佳共同的意思。因为《刑法》即将修订，她的刑期肯定会大幅缩短。 欧阳菁摇头。她原本以为会恨他一辈子的，只是想到最后他冒着前途尽毁的风险，用专车送自己去机场，到底有些不忍。他已经赌上一次政治生命，何况前段时间前妻下属先后落马的消息已经困扰着他，他这个省长也是摇摇晃晃才坐上去的。如果这时候再闹出前妻不服判决上诉的消息，真不知道这风雨什么时候才能停歇。 秦律师叹了口气，不过他有准备，有件事原本不应该告诉你，不过，李小姐说，早点让你知道也好。李省长再婚了，已经三个月了。 欧阳菁怔了一下，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当年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全成过眼云烟了。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我们分居八年，离婚也这么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有心理准备。 秦律师怔了一下，使出了杀手锏，李小姐还说，你不出狱，她就不结婚。 这句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大。欧阳菁显然呆住了，老半天才问，佳佳是这么说的？ 秦律师点头，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李小姐，你都应该试一试。一审判决显然过重，不过引用法条如此，我们也没办法；但是现在既然有机会，就不应该放弃。 欧阳菁沉沉点头，我要早点出去陪我女儿，看她结婚生子，成家立业。 上次探监双方情绪激动，鸡同鸭讲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有听清楚，只是确认了对方没事，都放下心来；这回就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说话了。 欧阳菁先开了口，看着女儿关切的眼神，她实在没办法不掉泪，佳佳，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我真是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早点去纪委退赃，这样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佳佳忍住眼泪，没有说话。 轰轰烈烈的打虎拍蝇运动不仅在国内引发惊涛骇浪，在北美华人圈同样引起巨大反响。李佳佳所在的留学圈子，有不少人和她一样是官二代出身。随着反腐运动的开展，他们中有不少人的父母踉跄入狱甚至沦为通缉犯。 朝为座上宾，暮为阶下囚。 纵使李佳佳课业繁重，也不得不关注这种局势。毕竟，她的父亲是一把手，母亲是银行高管，两者都是腐败高危人群。因此往常在电话里，李佳佳没少提醒母亲要注意。 尤其去年回国，注意到母亲和王大路的特殊关系，让李佳佳深感不安。虽然欧阳菁解释了有合同、有流水，但李佳佳还是不放心。她私下问欧阳菁，有没有拿过不该拿的钱，能不能经受住纪委的查处？——都知道李达康得罪的人多，没准就有人想以欧阳菁为突破口。 欧阳菁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拿了些回扣，但是不多。 李佳佳急了，不管多不多，都要马上退回去！——现在量刑标准是多少，银行里手稍微松一点，估计就是十年打底吧？ 她拉着欧阳的手，妈，咱们家不缺钱，何况，我马上就要参加工作，没有必要为了几百万把自己断送了。 她倚在母亲怀里，妈，爸爸靠不住，这个家只有我们俩了。不管以后回国，还是定居国外，我都希望能够经常看到你；你也希望能看到我吧？如果你在里头，还怎么看我风光出嫁，又怎么帮我带孩子呢？ 女儿都这样说了，欧阳菁忍住泪，点头同意了。 佳佳还是不放心，催促她赶紧把账算清楚，到纪委退赃。 欧阳菁没有同意，钱不是她一个人拿的，如果她去了纪委，就等于把所有的领导同事都出卖了。即便她自己能够安然脱身，别人会怎样看她？怎样对她？ 李佳佳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欧阳菁反而冷静下来，要不我把钱退回廉政账户，这样，不管谁查下来，也能平平安安过去。 李佳佳眼睛一亮，马上催促欧阳菁去。 欧阳菁却又有点犹豫。她是搞金融的，肯定不会把钱放在家里发霉，更不会存定期吃利息，而是拿去理财了，但这也是有时间限制的。有些马上就要到期，有几笔还要一年半载才到期，有的就是长期了，她准备等产品到期以后才取出来去退赃。 反正又不是她一个人拿了钱，何必急于一时？ 但这话不能跟佳佳说，她只好告诉女儿，在银行这么些年，这些账需要一笔一笔从头算，不是一两天就能结清的。 佳佳一想，也是，只好催着她赶紧搞定，免得夜长梦多。现在反腐一浪高过一浪，说不定就有人想给李书记使绊子。 欧阳菁摸摸女儿的头，没有说话。 然而送别佳佳，欧阳菁跑去找李达康兴师问罪，这件事也就耽误下来；李佳佳在电话里催了几次，欧阳菁就说已经差不多，得一笔笔去存，否则一口气百十万，反而引发纪委注意。 李佳佳同意了，又听欧阳菁抱怨李达康，心里也有一口气，催促欧阳菁别再拖延下去，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反正咱们娘俩自己能够养活自己。 她甚至有点咬牙切齿，如果他真的在外头养了人，肯定脱不开腐败。你把事情查清楚，咱们跟□□实名举报。 欧阳菁答应了。 李佳佳的工作还没定下来，她想着早点去美国，帮佳佳参考一下；如果佳佳肯回国最好，如果不能，也好有个照应。 她很明白，李达康是靠不住的，王大路同样是靠不住的。 只是没来得及全身而退，她就以最难堪的方式落马。 佳佳好久才开口，不说这些，你这些日子怎么样？ 客观来说，监狱的生活肯定比不上外头；不过比起别人，欧阳菁的日子其实也不算糟糕。管理人员对她都很客气，也没什么吃拿卡要的行为。 欧阳菁苦笑了一声，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方，倒沾上了你爸爸的光。 李佳佳也笑了，那你就受着吧，反正没过他的手，他不会愧疚，你也不用感激。 欧阳菁看出了她笑里的讽刺，你和你爸还好吧？ 李佳佳点头，很好。他事业爱情双得意，怎么会不好？ 欧阳菁叹了口气，我跟你爸已经离婚了，所以这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他有他的考虑，何必螳臂当车、自取其辱？何况，那天他肯冒着风险送我去机场，我已经很感激了。 李佳佳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妈，你是有多卑微，这么一点小事，就值得你感激涕零，念念不忘？——你放心，我没有到他那里找没趣。我跟他已经断绝关系了，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了。 欧阳菁瞪大了双眼，佳佳，怎么？ 李佳佳道，这个家既然他不要了，也不必强留。妈，只剩我们俩了。 欧阳菁脑子显然乱了，他毕竟是你爸爸。 李佳佳道，他除了生我的时候花了十分钟，我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他还是一个父亲。 欧阳菁眼泪簌簌的掉下来，佳佳，别这样。其实你爸爸没那么糟糕，在他还不那忙的时候，他对我们还是很好的。当年，你奶奶嫌弃你是个女孩，想把你送到乡下，让我们再生一个，他背着我自己去做了结扎；后来，他带着我们母女回乡扫墓，他家的人又提出给他过继个儿子，他一把掀了桌子，就带我们走了，从此再没回去过。——如果他真是无情无义的人，我不可能抛弃前途事业，跟他辗转奔波；也不会犹豫八年。正因为他曾经那么一心一意的对我，所以我总是幻想，只要有一天他不那么忙了，也许还会回到从前。 李佳佳冷笑，那得等他退休了，事业不需要他了，这才会回来。到那时，他也快六十五了，按人均寿命七十五计算，也就还有八年。你愿意用四十年的等待，去换他十年的陪伴？ 欧阳菁低下头默默饮泣，李佳佳叹了口气，妈，放下他吧，你们不合适。他需要的是一个夫人，你需要的是一个丈夫，根本没办法各取所需。 欧阳菁点头，在同意离婚的时候，我就已经放下了；何况，他现在已经另外有了家庭。我现在只想好好改造，早点出来，看你结婚生子——对了，你和小陆怎么样？ 佳佳把头转向一边，早就分手了。 欧阳菁一怔，他不是追了你五年，你们不是在一起已经三年了吗？——是妈妈连累了你。 佳佳低了头，疾风知劲草，能够看清楚一个人，是好事。 欧阳菁忍住泪，那就不要说他了。如今你回来，国内有大把的好男孩任你选。有没有追求者？ 佳佳眨眨眼，妈，我才回国多久？ 欧阳菁苦笑，对，对，你才回来，又忙着我的事。可是以后就可以开始着手了。我在感情上不是什么好榜样，你这么聪明，一定会选择一个好的。 佳佳看着她，没有说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5.往事 欧阳菁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和你爸爸闹翻了，那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找你大路叔借的？ 李佳佳摇头，是我自己的钱。你知道，我拿的是全额奖学金，你每年打到卡里的钱我也用不了，都存起来了；再说，我不是通过千人计划回国的吗？省里和单位都有安家费，加起来就是150万；又向国外同学借了些。所以你案子的钱，我能应付。 欧阳菁哽咽着，是妈妈连累了你。 李佳佳忍住泪，妈，别这么说。如果不是当年你含辛茹苦送我读书留学，我也没有今天。 ——李佳佳说，她感受不到父亲的存在，但母女俩都清楚，这是昧心话。李达康毕竟曾是家务包办两点一线的模范丈夫。当然那时候佳佳还小，没什么记忆；但从她记事起，父亲就已经是忙到飞起的书记了，家里的事更多落到欧阳菁身上。因为自己缺失的童年，加上对妻女的愧疚，李达康对女儿极为宠溺，只要能够做到，那是有求必应，反倒是欧阳菁，扮演起了严母的角色。 当然，李达康也不是不重视女儿的教育。比如——佳佳想吃那个最大的红苹果，他就会跟她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教她学会谦让。佳佳的眼珠子一转，立刻孝敬老爹，他则抱着宝贝闺女亲了两口，一边夸我家小公主真懂事，一边把苹果往她嘴里塞。 欧阳菁对此很不以为然，她觉得李达康把成年人那套虚情假意的东西带会家里来，还教给女儿，实在不可原谅。万一以后佳佳也这样谦让，别人却不投桃报李，怎么办？她教佳佳的办法很简单——凭努力自己去挣！女孩子的机会本来就少，还要让来让去，人家还以为你没本事担不起事呢！她和佳佳约定，今天谁先昨晚自己的功课，谁就吃那个苹果。 李达康和欧阳菁都落在了后面，李佳佳同学如愿以偿的吃到了那个苹果。 当然不全是让着女儿，毕竟李达康的工作永远忙不完，欧阳菁的账目也永远算不完。 李佳佳同学也终于明白，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一定不会比别人差，包括父母！ ——李达康不知道，欧阳菁和李佳佳有着同样的苦恼，那就是她们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不管她们做了什么，都逃不开“书记夫人”“书记女儿”的论定，仿佛她们的成功，全部源自于家里的那个男人；如果不成功，呵呵，就是靠那个男人才有今天。 欧阳菁有过愤懑，有过不平：我好歹是80年代初的名校女大学生，凭什么这样看我？ 但是渐渐地，她也放平心态了，毕竟能嫁个优秀的丈夫也是一种本事；但她不能让女儿因为这个抬不起头来，至少不能因此闷闷不乐。她只能告诉女儿，只要你足够努力，别人就会知道你的优秀靠的是自己，不是你的爸爸。你爸爸可以给你买漂亮衣服，却不能帮你考好成绩上好大学。 佳佳似懂非懂的点头，是不是只要我一直考第一，他们就不会说我啦？ 欧阳菁点头，让他们说去吧。 然而直到出国前，李佳佳都没有完全摆脱父亲的阴影。在她出国前两年，那个曾经亲亲抱抱举高高的父亲，越来越少在她面前出现，话越来越少，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没兴趣听她成绩汇报、连奖状证书都懒得看一眼，遑论给她过生日。在那个叫做林城的地方，曾经把她捧在掌心里的父亲，曾经伟岸如山岳的父亲，面目渐渐模糊。 直到考上名校、拿到全额奖学金，她终于可以把那些诽谤和诋毁踩在脚下。然而在几个省市同时前来进行高端人才招聘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略过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尽管他们开出的条件更加优厚。只因为她的父亲是那里的领导，甚至有可能进一步成为主要领导。 她不想头顶书记千金的光环，一辈子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更不想被那个爱惜羽毛不近人情的父亲当成腐败的薄弱环节来提防。 欧阳菁含着泪，可你也要为以后做准备，现在房价那么贵，可能还要往上涨。我卡里还有五十多万，名下还有三百多万的理财产品，现在应该可以退给你了。你拿着钱把欠人的钱还了，再去全额买套房子，如果不够，再找你大路叔借点。这样，咱们娘俩也算有个住处，这也是你的婚前财产，以后也踏实。 李佳佳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安排的，你放心吧。 末了，想起一件事，妈，那60万，我退给王叔了。以后，咱们跟他两清了。 欧阳菁明显呆住了，佳佳，你这是做什么？你大路叔是个好人。 李佳佳道，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但他不是你的良人，咱们没有必要欠他的，这对他好，对你也好。 欧阳菁实在不明白，李佳佳叹气，妈，你应该明白，王叔之所以肯围着你转，不是因为什么同学情谊，更不是因为他对你余情未了，只是因为你是省委常委的夫人。 这话说的太直白，欧阳菁脸色惨白，喃喃的说，可是我从没帮到他什么，就连光明峰的地，你爸爸也不同意。 李佳佳闭了眼，你根本不需要做什么。省委常委的夫人和他走得近，李常委居然没有反对，下面看风向的自然知道怎么做。——现在中央反腐的力度那么大，李省长得罪的人那么多，万一再被人做文章，不是每次都能过关的。利益面前，有时候真相没那么重要。人家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欧阳菁低着头，那你好好跟你大路叔说说，他会明白的。 李佳佳道，他那么精明的人，自然会明白；妈，我是怕你不明白。你跟李省长不可能，跟王大路同样不行。 欧阳菁道，我知道，从我决定去找你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只是毕竟是我欠他的，当时赌气想拿他当枪使。 李佳佳道，结果他反手一枪，拿大旗当虎皮，也算生意人本色，你也不用过意不去。 欧阳菁沉沉点头，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来。 李佳佳不忍心说下去，看着周围探监的人已经换了几轮，知道这是监方有意的，只是说，时间不早了，不要让他们为难。好好保重自己，我以后有空会常来的。 欧阳菁点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