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第一吉祥物》 第1章 月下独酌(一) 月下独酌(一) 亥时三刻,月渐中天,宵风清寒。 本该是灯落人定时分,但临安城内热闹非凡。沿道的商铺皆敞着门,支摊占了大半街面,灯笼招旗随风摇摆,叫卖揽客之声络绎不绝。行人如织、欢笑喧天,喜庆得跟过节似的,又比过节更不同寻常。 今夜这盛况,全因御雷派而起——子时过后,御雷派将在临安城中遴选弟子。 御雷派乃是天下第一仙门,招选新弟子每十年一次,不问出身、不分贵贱尊卑,但凡有意,且年龄在十到二十岁之间者,皆能参加。 因而距离子时尚有一阵时间,御雷派众人所在的散花楼前,队伍已排出了长街,往西甩尾。 楼内,御雷派年轻弟子们正在为即将开始的根骨测试做准备。 若是往常,他们定会叽叽喳喳谈论今次可能被选上的人有哪些,但当下时分,交谈声被压得相当低,而且谈话内容,更是与遴选无关。 “沈师叔已修炼到太玄境上境,再往上,便能成圣。他一心求道,从不过问门派杂事,为何今次主动提出来临安城?” “临安城是说师叔陨落之地,适逢三月,我等本打算前往河边祭奠,沈师叔定不允许吧?” “必定不允许,听年长的师兄师姐说,沈师叔和说师叔关系可不好,他们见面少,但每回遇见,必然吵架。” “既然如此,那我们是不是只能偷偷摸摸去了?” 众人谈论的对象之一,此时身在散花楼顶上。 此处太高太寒,不见一星灯火,唯那天上冷月幽照青檐。沈见空应是听见了那些窃窃私语,但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他盘膝而坐,垂眸凝视手里的问道珠。 这是用来测试根骨的灵器:若是资质一般,会亮起白光;若资质中等,则是绿光;若是良好,便为紫光;天赋优异者,乃是橙色光芒。 至于再往上会是何种光华色彩,沈见空未曾见过,因为数百年来,只有一人唤出了那道华光。 那个人是他师兄,比他先入师门,因此无缘得见。 隔了片刻,沈见空撩起眼眸,目光越过穿城的长河,望向伫立河岸的高塔。 那座塔叫雷峰塔,师兄取的名字,而塔内,镇着一条蛇妖,也是师兄干的。 临安城满城喧嚣,唯那处安然寂静,塔外桃花翩然,如雪堆满地面。 许久过后,鼓声响,子时至。沈见空起身,打算把问道珠送去散花楼内,却闻长河彼岸,一阵轰响自雷峰塔内传出。 他手里的问道珠似是感应到什么,挣扎一下后腾空而起,冲向那漫天飞花之间。 * 雷峰塔内。 沈倦躺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盯着远处遥不可及的屋顶,面无表情心想:我又穿越了,莫不成,我其实是个穿越专业户。 上一次穿越,沈倦成了某个武侠游戏的终极Boss,没事逛逛地图,听听玩家间的八卦,吃几口瓜,偶尔出门营业。 上上一次穿越,他来到某片修仙大陆上,翻山倒海腾云驾雾,生活好不乐哉。 那这一次,又是什么地方呢? 就目前而言,似乎是被关小黑屋了。 此地光线非常不明亮,甚至可用昏暗形容,约莫是座塔,高不见尽头,无窗无缝,唯一的门紧闭。 但好在,被关小黑屋的不止他一个人。 在不远处,有个穿得破破烂烂,披头散发,脸脏得妈都不认的妖怪。至于为什么是妖怪,因为他身后拖着条尾巴。 “兄弟,你是犯了什么事儿给关进来的?” 沈倦还没说话,妖怪先开了口。 “你呢?你又是犯了什么事儿,给关进来的?”沈倦坐起来,把这问题丢了回去。他在游戏世界里待了三年,鲜少开口说话,是以语速略慢,声调听上去有些奇怪,但音色极悦耳,清朗疏润,似是潺潺山泉。 “我就是想吃人,但还没吃上半口呢,就被抓住了。”说着说着,妖怪笑起来,拖着尾巴靠近沈倦,朝他伸手,“喂,你是人吧?被关了这么些年,我挺饿的,不如……” 沈倦没给妖怪说完的机会,出手如电,快准狠擒住对方手腕,再狠狠一拧,将之摔出去。 然后评价:“你看上去是挺饿的。” 妖怪蜷缩在地上:“嘤。” 沈倦却在心道,这力度还算可以。 这一次,他似乎是身穿——游戏里的那个壳子——如今打扮,和游戏里没有丝毫区别,漆黑滚金边长袍,灿金腰封,身上挂的、手上戴的以及腰后佩刀,一应俱全。 沈倦不动声色松了口气,没顶别人的壳子,真是万幸。 这塔里供着神佛之像,但经年无人打扫,灰尘满身。沈倦走过去,端详这些神佛——主要是其中一尊手持之物良久。 那是一面镜子。 塔内无光,镜面却照清一塔幽暗沉寂,自然也照身处沉寂之中的沈倦。镜中所映,五官还是游戏建模的五官,但比设定的稚嫩了许多,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沈倦有些震惊,不过就一会儿。他都穿越好些次了,如今年岁变小一些,更年轻了,又有什么不能接受? 他拂袖扫开案上尘土,慢条斯理坐下:“这是什么地方?” 这人微微垂眼,表情散漫,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傲气,行为更是对神佛大不敬,妖怪见状,生生愣住。 片刻后,妖怪翻了个白眼,语气很是不屑:“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雷峰塔!” 沈倦:“……” 沈倦奇道:“你莫非叫白素贞?” 妖怪:“我才不叫这个。” “你是被镇在这塔里的?”沈倦理了理衣袖,“就没想过破塔出去?” “这可是雷峰塔!我偶像亲自造的!”妖怪“啧”了声,对沈倦的无知很不满,“凡入此塔,内息封闭,灵力寂灭。此外,塔身上更刻有三千符、三千咒,但凡触碰,便犹如火烧,叫你生不如死。” 这和《白蛇传》里的雷峰塔功能不太相同,但描述听上去有些耳熟。沈倦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问:“你偶像谁?” “夜圣,御雷派说疏夜!”妖怪振声回答,“我是被他亲手关进来的。” 你还挺骄傲?沈倦表情变得有几分微妙。 沈倦想起来了,在百余年前,在那片修仙大陆上,他给一座镇妖塔取名叫“雷峰塔”,并且往里面丢了条不听话的蛇。 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此地到底是何处。 ——他第一次穿越的地方,悬天大陆。 这回居然穿回来了。 沈倦神色复杂,从香案上起身,微微振袖,再次感受现在用的这副躯壳。 不愧是出身武侠游戏的终极反派,体内内息浑厚,袖子一甩就可以炸人。 但——悬天大陆是个修仙世界。修仙者动不动翻山倒海,腾云驾雾日行千里,而他呢,估计走路还得靠腿。 沈倦不由一“啧”。 可嫌弃归嫌弃,眼前的困境总得解决,他不能一辈子困在这塔里,武侠游戏和修仙世界到底有多少差距,试试才知。 他起身下地,走到门口,抬手推了推。不出意料,门纹丝不动,但令沈倦惊讶的是,净塔上的符咒竟没伤他。 这不应当。 净塔的符咒从不会手下留情,更何况,他用的并非从前那个壳子。 沈倦又试了一次,可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结果。 “符咒竟对你无效?”同样惊奇的还有身后的蛇妖。 这家伙盘膝坐在地上,震惊之后嗤笑道:“这只能说明你修为不够高深,符咒不拿你当回事。你要是能破塔出去,从今往后,我管你叫爹!” 沈倦闻言,偏头冲他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这笑其实相当随意,也敷衍至极,偏生看上去漂亮得不成样子,那桃花眼一弯,让人如同置身芳菲之月,四野皆是春意。 妖怪觉得自己眼睛被晃了一下,眨了眨眼想再看,但沈倦已扭回头了。 沈倦抬指,朝门弹出一点内力。 但——无事发生。 “看吧。”蛇妖哼哼笑起来。 沈倦没理,退回正中央,在神佛像前站定脚步,反手握上刀柄。 见状,蛇妖出声嘲讽:“用刀又如何?你使得出灵力吗?就算你使得出,又能破开那些符咒?你要是做到了,我真认你当爹!” “你说得好像也对,用刀似乎并不能如何。”熟料沈倦竟认同了这话,“还费力气。” 说完,沈倦把手伸到袖子里。 他这袖子名为乾坤袖,是游戏里的东西,换个简单易懂的说法,叫做玩家背包。作为游戏boss,策划给他也设计上了,普通玩家的背包容量有额定,但他的无穷无尽。 三年来,沈倦时不时收集一些东西丢到里面,本只是试探一番,看看乾坤袖还在不在,没想到真给一并带回了这个世界。 沈倦在里面搜寻一会儿,掏出几个装置,安装好后,朝蛇妖挥挥手:“喂,小黑蛇,躲远一些。” 蛇妖没当回事,沈倦不强求,退到一旁。 说时迟那时快,但闻一声轰响,大地开裂。 轰! 轰! 轰! 又是几声,弹药冲天,塔内承重柱断开,高不见尽头的塔被一股巨力从中间撕裂,碎屑断木翻滚砸落。 月光顺着这越拉越大的一线淌落,同喧嚣烟尘共舞一处。 杂音纷纷。 半息过后,最后一个装置爆炸,脚底土地訇然往下塌陷数丈。 轰隆—— 塔,塌了,裂成两半倾坠在地,震响如雷。 冷冽月光拂过满地狼藉,沈倦站在浮现出数道裂痕的神佛像前,缓慢掀起眼眸。 他一双桃花眼似弯非弯,映照天地寂静。 “比想象中还简单一些,道具比想象中好用一些。” 沈倦在内心一番点评,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拂衣摆,踏月而出。 高塔之外,人间三月,桃花始盛。 飞红满天,隔岸灯辉也似火,整个临安城都被此处的震响惊动,所有人都在惊呼交谈。 沈倦半边侧脸隐没在悠远的夜色里,另一侧被隔岸绚烂的灯火勾勒,乌发如檀,眉心一点淡红印记惹眼无边。 他漆黑袖袍被风鼓起,正打算去袖子里薅个坐骑出来,却有一团圆不溜秋、晶莹剔透的东西擦破夜色,重重落入手中。 是问道珠,而且是御雷派的问道珠。 认出之后,沈倦咦了一声。 下一瞬,一道难用言辞来形容的华丽光芒透过问道珠冲上天幕,浩浩纷纷,盛大明亮,照清夜犹如白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月下独酌(二) 月下独酌(二) 整个临安城都瞧见此光,虽不明所以,却仍纷纷驻足仰望。 聚在散花楼中的御雷派弟子皆为修行之士,目力上佳,雷峰塔内震荡一出,皆投去目光。他们不仅亲眼目睹了雷峰塔坍塌,还目睹了问道珠冲向河对岸并迸发出光华的全过程,一个二个差点没瞪掉眼珠。 芸芸众生,碌碌平庸者占绝大多数,问道珠测试根骨,千人中若有一人唤出紫光,便该欢天喜地、举城庆祝,而象征上佳根骨的橙色光芒,更是万里挑一,鲜少得见。 而如今,沉夜月冷,此光明皓,辉丽无边。 没人见过这般场面,但都晓得这代表的是什么——无上资质,堪为天人。 可寒月之下,灼灼桃花之间,沈倦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用手指头拨了一下掌心里的珠子,就跟戏耍似的。 有人无声出现在沈倦对面,他一撩眼,看清来者后,微愣。 这是御雷派的问道珠,突然飞出来,自然会有御雷派弟子来寻,但沈倦万万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沈见空。 这人白衣白发,连眉都染霜,目光落在沈倦身上,唇微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眸颜色很特别,墨色中透着点儿青,冰冰冷冷,甚是无情,但那眸底,细看了,却有几分探究深藏。 沈见空在寻找什么? 不过,无论在找什么,都不会是他。 沈倦眼珠子一转,缓慢一笑,将手里的问道珠递过去,并顺口问了一句:“你还好?” 沈见空不言,面无表情接过问道珠。 这一刻过后,天穹华光逐渐熄灭,月芒重新变得耀眼,不远处宽阔河面隔开满街灯火,震荡和轰塌皆归于平静,一顷桃花,春华正恰。 沈倦见这人不理他,不再多问,甩了甩被风吹乱的袖袍,绕过沈见空,继续往桃花林间走。 半息过后,沈见空的声音在他后方响起,清清冷冷,比风更寒:“名字。” “你不觉得你这样说话,很不礼貌?”沈倦眉梢轻挑,脚步不停。 “你毁了雷峰塔。”沈见空又道。 “这塔自建成以来百年有余,它年久失修塌了,与我何干?”沈倦说得随意。 “年久失修?”沈见空反问。 “没错。”沈倦敷衍着往后摆手,这是个告别的姿势。 他渐行渐远,却在这时,一道声音从废墟底下传出:“爹——你不能抛下儿子一个人走了——” 语气听上去还有点儿凄凉,但非常不合时宜,沈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谁是你爹?” “咱们说好的,若你破了塔,就是我爹!”说话的是被关在塔里的蛇妖,他先前被炸晕了,现在醒来,脑袋还有点儿懵,从木头缝隙里看见沈倦远去的背影,想也不想扬声高喊,“爹,从今往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保证孝顺!” 沈倦:“……” 沈见空将目光挪到废墟之上。他面容俊美冷漠,周身气息冰寒,只一眼,便让蛇妖不住颤栗,生出跪地臣服的念头。 “果然是他毁的塔?”沈见空问。 这是何等高人啊…… 蛇妖承受不住那威压,把自己往废墟里缩了缩,弱弱答了声“是”。 沈见空看回沈倦,说得肯定:“此间及你身上,残留着硝石、硫磺、木炭的味道,你用火药炸了塔。” “行吧,你说对了大半。”沈倦终于驻足,偏首对上沈见空的视线,收敛笑容,语气懒懒散散,“怎么,你打算让我赔?” 继而眼波一转,拉长语调:“可这塔——是你的吗?” 他的语气也很肯定。 宵风纷纷落花簌簌,此间片刻沉默,沈倦与沈见空对望,竟隐隐生出些许对峙的味道。 良久后,沈见空再度开口,声线很平,不见任何波动:“此塔乃御雷派之人所建,为镇妖之用。” 沈倦语调微微上扬了些:“所以?” 沈见空:“你当给御雷派一个交代。” “你打算让我入御雷派?”沈倦垂眼,复又撩起,似笑非笑问。 沈见空不置可否,抬袖轻振,将沈倦从此地带离。 下一刻,两人来到散花楼内。 虽然没有问道珠,但诸御雷派弟子没让楼前失了秩序,大门开了半扇,两名弟子站在楼外,组织排队等候的人依次填交名册。 楼内众人见得突然现身的沈见空,纷纷起身行礼:“沈师叔。” “沈师叔,这位便是方才……”他们都看见了沈见空身后跟着个少年,一番眼神交换后,有人出声问。 沈见空将问道珠丢到它应在的位置,侧身瞥了一眼沈倦,朝面前笔墨纸砚齐全的长桌扬了扬下颌,对于此问,没做任何回答。 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个动作,也让沈倦身形面容完全露出来。 他抬头、撩眼,礼节性地冲众人笑了笑,分明随意至极,却生动无比。 楼中灯辉描摹眉骨,那桃花眼轻轻弯起,如盛秋水,一泓澈澈。 “重回御雷派,也不是不行,毕竟熟悉,但如此一来,辈分就变得有点乱。”沈倦心想着,提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自己的名字,但到生辰年月时,却卡了壳。 鬼晓得按照悬天大陆的算法,他该几年几月出生。 “今年是何年?”沈倦偏头问沈见空。 他的态度非常自然,就如同寻常人说寻常话,但沈见空岂是寻常之人? 沈见空是御雷派十二峰峰主之一,掌门亲传弟子,众望所归的下一任掌门,更是悬天大陆上最年轻的太玄境修行者,地位超然,实力强横。这样和沈师叔说话,还要不要前途了? 在场御雷派弟子俱惊。 众人对沈倦的第一印象:漂亮、天资绝艳,而现在,又多了一重印象:胆子大,大到可能下一刻就要被赶出散花楼的那种。 有人拼命冲沈倦使眼色,让他端正态度、摆对姿态。沈倦见之,适才忆起如今时过境迁,他现下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少年,而沈见空,已是高不可攀。沈倦看向那些用眼神暗示他的好心人,正要报以感激的微笑,沈见空回答了: “悬天七百九十二年。” 散花楼内众人更加震惊。 “哦。”沈倦根据自己这副躯壳大约年岁,一番计算,在纸上写下他应该的出生之年,但到月日时,又卡住了。 不过沈倦只犹豫了片刻,大笔一挥,抓了个顺口的日期写下:三月初三。 “三月初三?”沈见空眼睛几不可闻地眯了一下。 沈倦歪过脑袋,目光自下而上看着他:“有问题?” “今日便是三月初三。”沈见空冷声答道,话音落地,转身离开。 “那还挺巧?”沈倦低声嘀咕着,把笔搁回桌案。 散花楼西南角有一座小院,是专为通过根骨测试的少年少女提供的休息之地,沈倦被安置在那处。 带沈倦过去的人是个胖乎乎的小子,一路上心有余悸地叮嘱他,日后若是再见沈见空沈师叔,当如何如何,不当如何如何。沈倦听着便笑,心道如今沈见空是更加冷漠可怖了。 小院内花开纷繁,风拂过,落英如雨。 夜愈发深沉,沈倦却是不如何困,他在院子里转悠一圈,嫌这花落得太烦,便打起了爬上屋顶的主意。 御风术这类修行到一定阶段才小有所成的法术,沈倦自是施展不出,但他会轻功。 提气、踏步、纵身,三下两下,落到小屋屋脊上,漆黑衣炮翻飞如鸦羽,身姿优美翩然。他正要感慨一番高处风景果然美妙,却见一块跟抹布似的玩意儿冲入小院,直到快撞上树才堪堪刹住脚步。 来者后退数步,站在抬头便可望见沈倦的地方,一身破烂衣衫,披头散发,脸脏得妈都不认。 “爹!你怎可抛下我!”蛇妖悲愤大喊。 “你还追来了?”沈倦挑眉。 “这临安城中,我只认识你一人,且你救我出塔,这恩情,必然是要还的。”蛇妖认真道,说着还抹了把脸,却是更花了。 “那把自己拾掇干净了再来,没你这么丑的儿子。”沈倦道,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蛇妖委委屈屈“哦”了声。 沈倦高坐屋顶,视野开阔,一眼便可望见河岸情形。岸边有人烧纸,且不止一人,通红的火光沿着河岸蔓延,像是一条巨龙。 今日是三月初三,并非中元节,为何如此多人烧纸?是为了祭奠谁? 他眉梢微蹙,抬手一指河岸:“再打听一下,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蛇妖顺着沈倦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声长叹,神情哀切:“我方才已经打听过了。我偶像死了,死在三十年前,今天是他的忌日,大家伙都在祭奠呢。” “你偶像今天死的?”沈倦一怔。 “重点不该是,我偶像竟然死了吗!”蛇妖瞪大眼,站在底下振臂高呼:“我的偶像,虽身死,却霸气犹存、精神不朽!据说啊,当年临安城忽现秘境,数千凶兽逃出,我偶像提笔甩墨,倏尔成画,以画境困杀了它们……” 蛇妖说起他偶像便没完没了,把自己舞成了张旋转的抹布。 沈倦垂眸,难怪三月初三这日子说得顺口至极,可沈见空为何在意这个?看他神情,也不似要祭奠,难不成是嫌他死得不够惨? 啧,那可得好生教训一番。 “先去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买几坛酒回来。”沈倦打断蛇妖的喋喋不休。 “可我没钱。”蛇妖瞪大眼,继而神情变得惨兮兮的,“若我有钱,百年前便不会饿得到处抓人了。” “好巧,我也没钱。”沈倦摊开手,微微一笑,“这是你爹给你上的第一堂课,自力更生赚钱,但不能用伤人吃人的方法,否则——我只好再关你百年。” “你这口气和我偶像好像哦。”蛇妖皱了皱鼻子,“我不会再伤人的,我保证!” 蛇妖提步转身,但还没走出小院,忽见一阵风刮进来,扑鼻尽是酒香。 “小友,听闻你想喝酒?”一道身影乍现,足踏青剑、身挂酒壶,笑声爽朗无边,“某乃柳江城,天姥山青鹿派长老,我派临平阁中遍地藏酒,只要你同我一道回门派,便都是你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月下独酌(三) 月下独酌(三) 悬天大陆上,但凡有门派广撒网招收新弟子,旁的门派都会明里暗里关注,若遇见好苗子,十有八///九会遭遇截胡,不过成功与否,端看好苗子的个人选择。 沈倦今日在临安城闹出了大动静,有人来挖墙脚是铁板钉钉上的事,但他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 而且,带的酒还那么香。 “如此良辰好景,小友,你我对酌几杯如何?”来者自报家门过后,掠至沈倦身旁,收剑坐下,摘了酒壶、打开壶盖,慷慨大方地斟满两杯。 沈倦没跟他客气,微抿过后,一口饮尽。冷酒入喉,苦涩清冽,但回味甘甜悠长,这一刻,他终于有了点活过来的实感。 “是藏了三百年的秋露白?”沈倦笑问。 “好眼力。”柳江城赞道,为沈倦再斟一杯,转了话锋:“我青鹿派不仅藏酒无数,更是当今江湖数一数二的剑术大宗,悬天大陆上三位圣境修行者中的清虚真人,乃是我师叔,他听闻了你的情况,很有收徒意向。 再有,闻名江湖的踏雪寻梅、观澜剑、玉心清等年轻豪杰,俱出我派,与他们同修,益处甚大,小友,不考虑一下吗?” 柳江城说的那些名字,无一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人,而若拜一位圣境修行者为师,当是天大的福气,但沈倦没有半分兴趣。 修行嘛,又苦又累,何必再来一遭? 他轻晃杯中酒,眼眸一撩,抬手指向某处。 河岸,火光照亮沉寂夜色,高塔倾颓、狼藉遍地,和旁侧的灼灼桃花形成鲜明对比。 “柳长老,瞧见那片废墟了吗?”他问。 “自然瞧见了,不光瞧见此间光景,更瞧见了当时你破塔而出的情形。”柳江城一捋胡须,感慨万千,“果然英才出少年,那塔上可是刻了三千符咒,寻常人根本接近不得。” “那塔是御雷派的。”沈倦道,眼微微一弯,笑容无可奈何,“我毁了御雷派的塔,于情于理,都不该就此离开。” 柳江城摇头:“非也非也,你尚且年少,或许不知,御雷派是何其记仇的门派,你毁了他们的塔,入门之后还能安生?如此一来,你就更应该入我青鹿派才对。” 沈倦喝酒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向柳江城,带了点儿恍然大悟的神情:“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柳江城脸上笑容更加亲切:“所以小友,可愿来我青鹿派?一座塔而已,我做主替你赔给他们。” “可我……”沈倦蹙了下眉,迟疑片刻,才说完整这句话,“不想学剑。” 柳江城打量他,了然笑笑:“看小友你腰间佩刀,想来是打算修刀?无妨,我派刀法亦是在行的。” “哦,这玩意儿只是一种装饰,我也不想学刀。”沈倦低头,抬指在刀鞘上一弹:“我不太喜欢打打杀杀。” “那你想学什么?”柳江城问。 沈倦思索了一会儿:“……画画?” 柳江城的表情僵住,可见沈倦这个回答有多惊天动地。 沈倦根骨奇佳,不仅让问道珠迸发出至上光华,更是未正式踏入修行之道,便毁了御雷派的镇妖塔。此乃绝佳的武学奇才,但现在奇才告诉他,不喜欢打打杀杀,想学画画。 这真是前所未料的状况,不过柳江城到底是一派长老,反应奇快,当即打定主意,先将此人骗回门派再说。 他又捋了捋胡须,诚恳道:“可御雷派并不擅长画道。” “非也非也,柳长老,听说过说疏夜吗?”沈倦伸出手指,冲刘江城摇了摇,接着换了个坐姿,由盘膝改为正坐,伸手指着河岸火光,认真严肃道:“御雷派说疏夜说前辈,生前在临安城垂野林中作画,却遇数千凶兽自秘境中奔逃,为救临安城百姓,以画境困杀之。他是我偶像,虽身死,但精神永远留在了我心中。” “今日三月初三,乃说前辈忌日,我还要去河边祭奠,先告辞。” 沈倦有礼极了,起身后还冲柳江城拱了拱手,正朝院门外面走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冲柳江城笑道:“还有,多谢柳长老的秋露白,真是许久未曾喝过如此好酒了。” 柳江城猛地垂眼,拿起酒壶一晃,里头赫然空空——沈倦在悄然无声之间,喝空了一壶酒! 沈倦走出小院。 杵在一旁伪装自己是根木棍的蛇妖立刻跟上,欢天喜地道:“原来我们的偶像是同一人!这可真是巧,烧纸钱咱们一块儿去呗?如此一来,酒还要我……” “小黑,你太吵了。”沈倦摘下腰间佩刀丢进乾坤袖,捞出一把玉骨折扇,轻巧蛇妖脑门。 蛇妖抬手捂住额头:“我不叫小黑。” “那你叫什么?”沈倦问。 “我……我没有名字。”蛇妖皱眉道。 沈倦:“没有名字,称呼起来极不方便。” 蛇妖思索片刻,试探性问:“你给我起一个?” 春花在夜色中幽静绽放,石灯笼间或一盏,道路并不明亮,沈倦根本没想着要去烧纸,漫无目的走在散花楼后的庭院里,问话相当漫不经心: “一到九,你喜欢哪个数字?” “八,谐音发嘛!” “筒、条、万,喜欢哪个?” “万?听上去就很有钱!” 沈倦抖开折扇,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以后你就叫八万。” 蛇妖分外惊讶:“这么随便的?” “但听上去很有钱,不是吗?”沈倦一本正经道。 蛇妖一想也是,点点头,喜滋滋道:“此后就叫八万了,你姓沈,那我也姓沈。” 沈倦对此不置可否,摇晃折扇,慢条斯理行过转角,谁知竟与一人不期而遇。 ——又是沈见空。 这人敛了气息,以至于沈倦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恰有灯盏,照他白衣如火,但面上仍是见不到半点表情,五官锋利冷冽,眼眸犹如裹霜。 沈八万一见沈见空,本能地察觉出危险,丢下一句“我去把自己洗干净”,撒丫子跑开,留下沈倦和沈见空对视无言。 沈倦捏了捏折扇,决定当作没看见,继续往前走。同这人擦身而过时,他听见沈见空问: “我将你从雷峰塔带到此地,你看起来并不情愿,刚才青鹿派的人来找过你,为什么不走?” “你不是离开了吗?”沈倦头一偏,微微挑眉,反问沈见空。 “离开,不代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沈见空道,接着重复方才的问题:“为什么没走?” “我不情愿入御雷派,就情愿去天姥山了?”沈倦那对漂亮的眼珠子幽幽一转,敷衍着给出一个答案。 “若有旁的门派再来询问,你会走吗?”沈见空又问。 被问之人垂眼,复又撩起,“啧”了声:“我是走是留,对你很重要?” “你毁了御雷派的塔。”沈见空语调平平,听不出半分感情。 沈倦觉得沈见空变得有点儿刻薄,不仅如此,还开始记仇。 两人对视半晌,沈倦终于给出一个确切答案:“不走。” 沈见空垂下眼。 他们离得近,沈倦闻到沈见空身上染了一种很独特的潮湿气息,以及……血的味道。沈倦心念一动,垂眼瞥去,果不其然看见沈见空垂在身侧的指尖正淌血。 临安城中,只有一处地方有那样的潮湿味道,也只有那个地方,会让人短时间内流血不止,就算是圣境、通天境的大能都不可避免。 ——城西垂野林,当年沈倦遇见凶兽的地方。 弥漫在那片树林里的雾有点儿独特癖好,喜欢在不经意间划伤林中人或动物的皮肤,让他们不停流血。当年沈倦过去,很有先见之明地备了一盆鸡血,一进林便泼出去,叫那些雾安静如鸡,但很明显,沈见空没有这样的先见之明。 沈倦不由有些庆幸,垂野林的雾没对沈见空的脸下手,否则有点儿不忍直视。可是这个人跑去垂野林干什么?学他采风画画?还是去打探那里的秘境? 但无论如何,沈倦都很嫌弃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他扬了扬下颌,道:“不处理一下你的手?” “无妨。”沈见空语气淡然。 垂野林造成的这种伤,无法靠体内灵力医治恢复,要么捱到时间过去,等流血自行停止,要么用药止血,沈见空明显是前一种打算。 “我懂了,像您这样的前辈,定然不会随身备止血药丸。”沈倦将目光挪回沈见空脸上,盯着他看了几息,轻扯唇角。 他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但眸光平静,模样分明少年,气质却全然不似少年。 沈见空看着,心思有些复杂。 沈倦在乾坤袖里一通翻找,掏出个巴掌大的小瓶子,朝沈见空递去。 此瓶瓶身透明,一眼可见盛放在内的红色液体,沈见空接过晃了两下,觉得这瓶子甚为奇妙,似是东海鲛人哭出的泪珠,能一眼看透:“这是什么?” “初级止血药。”一百二十五个铜板一瓶,每次恢复二百五十点血量,沈倦觉得非常适合沈见空。 但从游戏里带出来的东西,用一样少一样,思及此,沈倦起了逗弄的心思:“承惠一千金。” 沈倦离开悬天大陆不过三十年,物价变动并不大,一千金并非小数目,足够寻常人家安稳度过一生,沈倦不信沈见空会真给钱。他等着沈见空把这瓶初级止血药还回来,没想到这位冤大头递来一个钱袋,以及一句“成交”。 沈倦:“……” 三十年不见,这个人怎么变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月下独酌(四) 月下独酌(四) 他在心底祝福了一句“傻人有傻福”,袖子一甩,继续前行。 有人从散花楼主楼狂奔而至,是方才领沈倦去小院休息的小胖子,手里攥一堆东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沈师叔——终于找到你了。咦,沈倦师弟也在?” 惊讶过后重新转向沈见空,又气又怒:“鲲鹏派、寒山派、明月坊、烟雨山庄发来拜帖,说要见、见沈倦师弟!这哪是‘拜’,分明是明目张胆来抢人呐!” “不见。”沈见空声音冷冷,像沉寂地底经年不见的寒冰。 “他们说什么,沈倦师弟尚未正式入门,我们不能替他做主。”小胖子一脸愁苦,“哦,还有,临安城城主也来了。” “临安城城主来干什么?”沈倦感到奇怪。 小胖子:“他没说。” “不见。”沈见空重复方才的二字。 哪知沈倦和他同时道:“行,我见他。” 两个人,两句话,两种意思。沈见空偏头,如墨般漆黑的眼眸里透着些微青色,被灯辉一照,分外幽深。 沈倦抬眸和这人对视,弯着眼,似笑非笑。 他们都不说话。庭院内变得幽静,能听见的,唯有风与灯烛的声音。 沈倦少年身量,不仅身高不如沈见空,骨架更是偏轻,看上去尚有几分瘦削,但气势与沈见空不相上下。一人白衣白发沉寂如霜,一人漆黑衣袍翻飞于风,放肆张扬。小胖子看见这一幕,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些,却是一不小心踢飞路旁的碎石,清脆声响打破沉默。 沈见空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别忘记,你方才说过什么。” “我不会,我的心呢,一直是向着御雷派的。”沈倦漫不经心回他,旋即歪头,冲小胖子道:“把人叫到刚才那院子里。” 他晃着指间折扇,慢条斯理转身,沿来时路回去。 小胖子杵在原地,有点儿愣,他心想:这位师弟胆子果然很大,竟然“让城主来”,而非“我去见”,还敢和太玄上境的沈师叔对着来,小小年纪便如此嚣张,不愧是上上品根骨。 沈倦回到方才的小院,青鹿派那位长老已经离开,院内空空荡荡,看来这一时半会儿,没人被问道珠选上。 他挑了间屋子进去,没过多久,临安城城主至。仍是小胖子引着过来,人有两个,走在前的是临安城城主,后面那个看上去不像侍从,亦不似哪个门派的修行者,腰间挂着支墨笔,一副书卷气。 “请坐。”沈倦倚着主座椅背,抬手冲来者比了个“请”的手势,眉眼轻弯,语带笑意。 城主一进门便夸,语气乐呵呵的:“闻名不如见面,沈少侠气度不凡,实乃天人。” “客气话不必多说,两位找我何事?”沈倦不跟他客套,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腰间挂笔的人上前数步,来到沈倦面前,笑道:“某是江湖飞报的执笔者,姓单,单名一个龄字,单某想将沈少侠令问道珠迸发出华彩光芒一事写到飞报上,特来征求沈少侠同意。” 江湖飞报是悬天大陆上知名报刊,创刊于数百年前,直追各界热点,并连载八卦与话本,深受欢迎。直至今日,沈倦都认为这报刊是由某位穿越者老前辈所创。 他从前并非没上过江湖飞报,对应非常自如:“你把事情说出去,所有人都会知晓我的根骨品级,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单龄道:“帮你出名。” 沈倦微挑眉:“然后呢?” “四方皆会争抢你这根好苗子。” “可即使我不上报,也有不少门派朝我抛出橄榄枝了。” “名声能让你身价变得更高,将你今后的路拓宽拓广。” “可我不想出名。”沈倦摊手,神情似有些无可奈何,如果沈八万在此,会发现他的表情跟戏弄柳江城时一模一样。 单龄反应堪称神速,当即问:“沈少侠可有其他想的?” 沈倦仔细想了想,他初回悬天大陆,虽说从游戏里带了些东西出来,却不好换钱,并且也不想换,如今身上只有沈见空那个冤大头给的一千金,所以就目前的境况而言,他相当缺钱,而他想好吃好喝地生活,却是没钱不行。 于是心思一转,对单龄道:“利润分我一成,只要有我这一期的。” 单龄微微睁大眼,没想到这位沈少侠的要求如此清新脱俗不做作,却也毫不犹豫,立刻道:“好。” 于是单龄开始对沈倦全方位的采访,并拿留影珠记录了沈倦的容貌姿态,还约定以后若再遇类似情况,依旧进行分润。 这之后,城主终于开始自己的话题:“沈少侠,你方才说自己是位云游侠客,并无固定居所,亦不知到底出身何地?” 沈倦点头:“对。” 城主笑起来,笑容异常诚恳:“少侠,你看我们临安城如何?” 这一笑,沈倦立刻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幽幽道:“你想让我将户籍定在临安,从此变成一个临安人?”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轻松。”城主面上笑容更甚,“沈少侠若是答应,可以对我提任何要求,作为城主,我竭力满足。” 沈倦流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笑问:“任何要求?” “任何,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法器,或者要我帮忙完成什么事——但不能伤天害理、危害黎民百姓。”城主回答。 他垂眸思忖,片刻后蹙眉:“可这一时半会儿,我想不出要提什么。” “那便留到以后,什么时候想到了,再告诉我。”城主语气真诚,从袖袋里取出一枚信物,递到沈倦面前,“若是时间间隔太久,我无能为力,我的继承人,临安城的下一任城主,依然会帮少侠办妥。” 沈倦接过,偏头问单龄:“单公子,可否请你做个见证?” “自然可以。”单龄知机一笑,“我还会修改方才的记录,将沈少侠的介绍更改为江南道临安人士。” 沈倦对今晚的收获甚为满意。 夜早已深深,他送走二人,困意终于袭来。距离根骨测试开始,已过去一个时辰,小院里还是没有旁人的身影,看来这十年来临安城没出多少好根骨,也难怪城主会给出那么大的条件,让他将户籍落在此地。 沈倦掩面打了个呵欠,锁门、吹灯,走去里屋睡下。 一夜无梦,中途无人打扰,沈倦一觉睡到正午。 小院里传来零零碎碎的说话声,听内容,莫不与修道入门有关,看来御雷派在临安城终于有了收获。但这对沈倦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屋里多了个人。 沈见空站在对面,黑眸沉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御雷派每日点卯,若你入门后还是这般,恐怕不行。” “我随我的名字,人比较懒。”沈倦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掩面,慢条斯理打了个呵欠。他皮肤本就白,长发披散在身后,乌黑如漆,更衬得肤色冷白,宛如一尊冰雕。沈见空看了他片刻,弹指打出一道灵力,将紧闭的窗户推开。 初春的阳光倾泻到室内,照亮一方,让沈倦看上去终于有了些生气。 “你根骨虽佳,但修道一事,并非全然依靠根骨,若想有所成就,必须勤勉。”沈见空道。 沈倦歪着脑袋,眼皮微垂,完全不搭理此言。 他不说话,沈见空也不走,过了半晌,沈倦抬头:“你来干什么?” 沈见空:“带你回门派。” “我跟他们一起回去便好。”沈倦瞥了眼窗外,低声拒绝。 “临安城的遴选还有一日才结束,但你的拜帖已有三十封。”沈见空道。 听见这话,沈倦颇为无奈,他目光重新落回沈见空身上,缓慢道:“我不会去别的地方。” “那就同我回去。”沈见空敛眸,语气放轻了些,但分外不易察觉,“快些收拾,一刻钟后出发。” 沈倦“嗯”了声,摆手示意沈见空出去。 沈见空转身往外,但即将走出里屋的时候,驻足停下,头也不回地说:“以后睡觉,莫穿黑衣。” “黑色惹到你了?”沈倦一脸莫名其妙。 他还是有些困,但睡太久并非好事,于是磨蹭着下了床。 没一会儿,房门被敲响。 沈倦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手里端着铜盆,臂弯上搭了条毛巾,一见他就笑,看上去傻乎乎的。 “沈八万?”沈倦认了这个年轻人一会儿,疑惑着问。 “对对对。”沈八万一个劲儿点头,昨夜里他脏得跟条抹布似的,没想到洗干净了,看上去还挺人模狗样。 沈倦接过沈八万手里的东西,顺手拍了拍他脑袋。 “一会儿回御雷派。”进屋后,沈倦边洗漱边对沈八万说。 沈八万喜笑颜开:“那可是咱们偶像的门派,真好。” “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接纳妖怪的门派。”水声淅沥,沈倦垂着眼,声音听起来有点儿低。 “你的意思是,我也能在那里修炼?”沈八万一听,更为欣喜。 “但对妖怪的要求,比人更严。”沈倦慢慢道,“你资质不错,可惜有过抓人伤人的前科,若想成为正式弟子,相当困难,不过可以跟在我身边,做个使役之类的,顺便学些东西。” “这样也行。”沈八万点点头,继而又问:“那入了门派,我还叫你爹吗?” 沈八万身为妖怪,不受人族伦理纲常束缚,心思简单,叫人一声爹,被人唤做儿子,只要对方够强,就无所谓。沈倦亦是满不在乎,他本就不是悬天大陆土著,在他原本待的那个地方,朋友几人时不时用爹儿子狗互相称呼。 但在沈倦开口前,沈见空突然出现,冷冰冰看了沈八万一眼: “不能。” 沈倦:“……” “那我该如何称呼?”沈八万当即打了个冷颤,声音弱下去,小心翼翼问。 沈见空:“既是使役,当称公子。” 沈八万小小声:“哦。” 等沈倦洗漱完,沈八万忙去屋外倒水,脱离这片危险之地。沈倦捡了张椅子坐下,撩起眼皮看向沈见空,表情幽幽:“一刻钟到了?” “提早出发,并非坏事。”沈见空道,他的面瘫一如既往,沈倦不太分得清他到底是在瞪,还是在普普通通地看。 沈倦这个人,洗脸不喜毛巾,全凭双手掬水,亦懒得擦,等着风来吹干,抬起头坐直背后,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沿脖颈线条滚落到衣领上和衣领之下,洇开浅浅水渍。 沈见空见了,不动声色垂眸。 “在出发前,有一件事要做。”沈倦靠在椅背上,甩了甩脸上的水,不紧不慢整理衣袖。他这身衣裳,看不出什么材质,但料子相当好,就着它睡了一晚,表面依旧光滑,看不见半点褶皱。沈倦非常满意,心中喜悦增添一分。 “何事?”沈见空问。 沈倦看傻子似的看他:“我是个普通人,睡了一晚起来,要吃东西。” 临安城东大街,商铺繁华、人群熙攘,沈倦走一路买一路,符合春日时节的桃花酥、桃花酒、梨花酿,城中著名的素鸡、醋鱼、酱鸭,诸般吃食,宜长久存放的,统统塞入乾坤袖中,不宜的,便与沈八万一道坐下吃完。 他三年不曾尝过这些味道,眼下要前往以清修苦修著称的天下第一仙门御雷派,自然得抓紧时间享受。 逛完整条街,远不止一刻钟。 沈倦瞥了眼身后人的神色,发现依旧看不出表情。 但沈见空至少没有不耐烦,沈倦对此颇感惊奇,心说这事若搁在三十年前,沈见空不是扭头走人,就是甩袖走人了。 不过惊奇归惊奇,沈倦并不打算探究原因,他拍了拍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对沈见空说:“我吃好了,可以出发了。” 沈见空一言不发祭出云舟,伸手将沈倦提溜上去。他没管沈八万,后者生怕云舟不等他,嗷了声,化作小细蛇模样飞速上窜,缠到了沈倦手腕上。 沈倦:“……” 沈倦抬手甩了两下,发现这家伙蛇头扣蛇尾,缠得非常牢固,仿佛真是个首饰。 当他想再甩几下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在蛇身上某处一捏、一提。 下一瞬,沈八万被丢到角落。 云舟升空,化作一抹流光前行。 沈倦站在里面,环顾四周,无声叹气。云舟仍是三十年前沈见空得到的那只,舟中布置一如三十年前——不曾有过半点布置,到处都光秃秃的,人在里面,要么站,要么席地坐,久了累得慌。 此去御雷派,最快也要半日,沈倦不想客随主便,偏头看向沈见空,问:“我可以拿把椅子出来吗?” 沈见空点头:“可。” 于是沈倦取出椅子,一张方便携带的交椅,但装饰繁复华丽,铺着厚厚的软垫,堆了柔软蓬松的靠枕。交椅背对沈见空摆放,面朝云海,沈倦坐上去,背一靠,闭上眼。 沈见空悄无声息转过来,垂眸打量这把椅子,随后目光落到沈倦被风吹起的发和衣摆上,但只看了一会儿,便克制地收起,眺望无边翻滚的云海。 沈倦先是假寐,后来不知不觉间,竟真睡着了。沈见空站在云舟另一边,身姿不动、眸光不闪,仿佛入定。 在角落里装死的沈八万觉得机会到了,蠕动着朝沈倦前进,企图借助沈倦垂落的衣摆做掩饰,重新回去这人腕上,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哪个环节暴露,顺着沈倦衣袖刚往上爬出一寸,就被一股力量给掀下去。 沈八万委委屈屈仰起头,正巧对上沈见空冰冷的目光,他心里一惊,赶紧溜回角落。 沈倦对此毫无察觉,约莫一个小时后,从沉睡中转醒。沈见空站在他身侧,而云舟上不知何时起了结界,将风拦在外面。 “我会将你送至孤山白华峰,那里已有一些新弟子。入山第一个月,你们会一直待在那,学习门规与基础心法。一个月后,将有一场试炼,考验一月来所学成果,以及各方面品质。通过试炼,便可择一峰拜入。”沈见空沉声道。 沈倦抬眼。 规则与他当年入门时有所不同,当年到了孤山,便是一场试炼,是去是留全由此决定。如今,竟然多了一个月的基础培训。 他又一次感到惊奇,并非因为规则变化,而是由于沈见空。这还是他认识沈见空以来,头一回听见这人说这么长的话,就算是当年面对师父责问,也不曾有过大篇言论。 眼下却说这么多话,难道—— “你身为太玄境修行者,门派招收弟子这类杂事,本不该由你过问,如今却亲至临安城,亲自把我带回门派,并时刻提防我跑去别的门派。你的意思,莫非是打算收我为徒?”沈倦眼珠子一转,偏头,将上半身倾向沈见空。 沈见空眉心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眸眼中闪过一丝不甚明朗的情绪。 “但抱歉啊,我没有拜你为师的想法。”沈倦笑起来,眉眼弯弯,刚睡醒,声音微微沙哑,似乎真带了点儿歉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月下独酌(五) 月下独酌(五) 风不扰,沈见空一身雪白衣袍沉静默然,他垂眸注视沈倦半晌,低声道:“我此一生,从未有过收徒的想法。” “为何?”沈倦垂眸,再撩起时,眼里透出些许疑惑神色。 沈见空语调平平:“不为何。” 他身旁的人表情又变了,手肘撑在交椅扶手上,手指轻屈托在脸侧,眸底藏着三分试探三分打量:“那你在替谁招揽我?” “御雷派。”沈见空道。 沈倦挑眉,无声地:“哦。” 原来你这般大公无私。 片刻后,他悠悠缓缓笑起来,问得漫不经心:“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只要我待在御雷派就行了?” 这话的解读可以有很多种,沈见空眸色一沉:“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打算干。”沈倦回答他,表情颇为无辜。 两三个时辰后,云舟抵达御雷派所在的孤山。自上而下俯瞰,山脉东西走向,在缥缈云雾中缓慢起伏,犹如沉睡着的巨龙,山前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坐落着成片的城镇,便是站在云端遥遥相隔,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繁华热闹。 沈见空捏了个隐身诀,带沈倦悄然无声入白华峰。 已是夜晚,星光泼洒四野,各峰寂静阒然,唯独白华峰有些喧闹。 不得不说,沈倦到得正是时候。半个时辰前,来自大陆西南各城的新弟子们被送入白华峰,这会儿正在青叶堂中排队领寝具、门派服饰及入门用的书籍。 沈见空的云舟悬停在青叶堂前,云舟主人偏头,问坐在交椅上的人:“就送你到这?” 谁晓得沈倦一脸严肃。 “怎么了?”沈见空不明所以。 沈倦偏头,眼直直望着沈见空,表情看上去有些麻木:“如果我就这样进去,你不觉得我特别名不正言不顺?” 沈见空:“嗯?” “我是真看出来,你没有过替门派招收新弟子的经历了。”沈倦无奈叹气,抬手指向青叶堂内那些人,再一指自己: “人家,有玉牒,有身份证明;我,你强行把我从散花楼提溜出来的,没有玉牒,没有身份证明。” “你觉得青叶堂会发我东西吗?” 沈见空敛眸:“……是我疏忽。”他根本没想过这点。 若说沈倦还是说疏夜的时候,入御雷派好歹正儿八经走了个流程,那沈见空则是完完全全的关系户。 沈见空是被说疏夜捡回来的。这人惯来懒,捡了小孩却不养小孩,面对小孩哭着喊饿的场景,还一脸不耐烦,翻了个白眼直接塞给自家师父,说我给你带了个新徒弟回来,也因此,直接造成沈见空不清楚新弟子拜入御雷派的正确步骤。 “算了。”沈倦不跟他计较,起身收椅,顺便去角落,捡起装死的沈八万丢进袖子里,“我自己会解决。” 说着,沈倦便要跃出云舟,沈见空快步走到他身侧,取出一块玉递过去,低声道:“这是停云峰的信物,你出示此物、言明身份,便可。” 沈倦低头一瞥,那岂是普通信物,分明是峰主的印章。没想到一别三十年,这人已是御雷派十二峰峰主之一。 但沈倦没多说什么,假装自己是个不识货的新人,接过、道谢,随后从云舟里一跃而出。 沈见空走后,沈倦让沈八万拿着信物,去青叶堂领东西、挑一间僻静的寝舍,自己则转身离开御雷派。 孤山下有一座花满城。 已是夜深,灯落人定,家家户户就寝安眠,唯那深青街上红烛高挂,处处起弦歌。 这是花满城中著名的风月街,三十年来风貌不改,风里满是甜腻的脂粉香气,沈倦很容易便寻到“一溪风月”这个地方。 迎在门口,着轻软春衫的姑娘含笑上前,挽住沈倦手臂:“这位公子,你看上去眼生,头一次来?” 沈倦笑了笑,同她一起步入楼内:“你看上去也挺眼生。” “公子真会说笑。”姑娘以手帕掩唇,轻声娇笑起来,“奴家叫秋儿。” 沈倦但笑不语,甚至停下了脚步。 楼中挂满灯盏,却是盏盏朦胧,沈倦恰在灯下,身披迷离光晕,弯成扇的桃花眼却清黑透亮。 秋儿偏头看他,竟是一眼成痴,眸含泪光:“莫不成真要换了奴家?” 沈倦挽着秋儿继续前行,数步之后,驻足在挂满姑娘花名的墙前,抬眼一扫,目光停在某处,笑问:“那个名叫‘行琼’的,可是你们花魁?” “哎呀,原来你找琼姐姐?”秋儿嗔道。 “今夜她有客了吗?”沈倦往秋儿手里放了枚金叶子,慢条斯理挑眉。 秋儿捏了捏金叶子,但表情又是不舍又是不满:“哼,我去帮你问问。” 沈倦挑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片刻功夫,想与他同坐的人已是换过七八拨。拒绝掉第九人,秋儿终于回来,“琼姐姐今夜无主,她在三楼玄字间,你且去吧。” “多谢秋儿姑娘。”沈倦笑得有礼。 满堂香风,熏得沈倦鼻尖发红,他快步行往楼上,来到玄字间,也不抬手叩门,直接推门入内。 室内灯火微暗,行琼坐在屏风后,素手拨琴,身影绰绰,韵味十足。沈倦收起折扇,点在鼻尖,用玉骨的凉意驱散鼻间难受,反手关门后,轻声道:“千山动鳞甲。” 屏风后的人回他:“举酒属青童。” 沈倦笑了:“安知非群仙。” “不闻蓬莱宫。” 琴声戛然而止,行琼推开屏风,朝着沈倦深深叩首:“奴拜见公子。” “不必行大礼。”沈倦低声说着,轻撩衣摆,坐到行琼对面。 “公子于太苍部众有恩,当行大礼。”行琼道,说完起身点灯。 灯光照清沈倦微恙神色,行琼忙熄灭香炉,烧水煮茶,做完这些,她柔声问:“公子可是要奴向暗阁传信?” “唔,没错。”沈倦接过茶饮了一口,点头道,“让你们阁主来孤山见我,行迹隐蔽些。” “是。” 沈倦又呷了口茶,思忖一番,摇头:“算了,让你这样传没头没尾的,给我笔墨。” 行琼又道一声“是”,铺纸研墨。 写完信,再以特殊手法封好,沈倦此行目的算是完成。他起身推窗,恰好楼外更夫路过,报时道:“子时——” 御雷派内没有直达山下的传送阵,从孤山到花满城,沈倦用的是轻功,一路上颇费力气,也颇费时间,眼下夜深至子时,懒得再动弹。他倚窗,半垂下眼,低声问行琼,“你今晚真的没客人?” 行琼回得肯定:“今夜无客。” 沈倦勾了下唇,又问:“可否收留我一晚?” “是奴的福分。”行琼笑起来,“不过此处夜里嘈杂,请公子随奴至清院。” “好。” 清院是一溪风月里有钱有势有兴致的恩客长住之地,置了阵法,将长街上的欢声软语全然隔绝,环境相当清幽,连灯都间隔数丈才有一盏,沈倦步入其间,甚为满意。 他白天睡太多,此时不困,甚至还有些饿。行琼在前方带路,沈倦看着她的背影,问:“你们楼里,厨子手艺如何?” “时辰太晚,厨子早已不再楼内。”行琼柔声答道,“公子想吃什么?奴可为公子做。” 沈倦抬手托着下颌,心想中午在临安城吃了满肚子甜口,该换点别的,于是道:“火锅,要辣的。” 行琼也不嫌此物麻烦,毫不犹豫应下:“是。” 行过九曲长廊,再绕一座假山,终于来到门前,行琼推门入内,将灯盏一一点亮。屋中用具一应俱全,陈设精致美观,富有情调,非常适合居住。 沈倦在心里头对比这里和孤山上那些个简陋的院子,不由生出“还是算了不回去了”的想法,但念头方起,脑海中竟浮现出沈见空的脸。 那个面瘫说话冷冰冰的,许多年不见,不知从哪学到了刻薄和计较: “你当给御雷派一个交代。” “别忘记,你方才说过什么。” 沈倦:“……” 他对着脑海中那张面瘫脸无声一叹,问正要转身去厨房的行琼:“花满城中,售卖符箓的店铺开在何处?” “城东与城南各有一间。”行琼略加思索,回答沈倦,“公子想买什么?明日一早,奴便遣人去。” “传送符。”沈倦答,还是得回去孤山,但他不想再费劲了。 * 孤山,御雷派。 与沈倦分别后,沈见空并未回去自己的停云峰,而是前往主峰明光峰。 长夜沉寂,宵风冷寒,御雷派的镇派神兵伫立山巅,兀自威严。沈见空同它擦身而过,径直走向后方的掌门居所。 无灯亦无风,氛围颇为凝肃,沈见空站在门前,抬手叩门:“师父。” 下一刻,门由内而开。 “你回来了。”御雷派掌门祁让盘膝坐在殿中,发高束,一身浅色道袍,手指拂尘,面容和蔼可亲,“此去临安,结果如何?” 沈见空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我的感觉是对的。” 祁让拨明案上炉火,抬手煮茶,问:“确定?” “我确定。”沈见空低敛眸光,话语有些无奈,“他就根本没打算掩饰,除了改名换姓外,旁的一概不做遮掩。” 祁让竟笑了一声,似乎在说这没什么好意外。 “但他这一次回来,体质变得有点特殊。”沈见空眉心微微蹙起。 闻得此言,祁让的表情变得严肃:“如何特殊?” 沈见空:“怕他恼,不敢过深探究,只趁着他睡觉粗浅查了一遍。”继而细思一番,又道:“于修行可能有些影响,等时机成熟,我回一趟瑶山,看看我族是否有法可解。” 祁让点头:“好。” 师徒二人又谈论一番旁的事宜,之后,沈见空起身,执礼告辞。 沈见空仍旧没回停云峰,御剑在白华峰落脚,谁知寻遍整座山峰,都不曾找到沈倦,问那蛇妖,后者亦在苦恼此事。 “我打听过了,你是太玄境的前辈,可以请你用追踪术追踪阵法找找我爹吗?”沈八万忧心忡忡。 “注意你的称呼。”沈见空冷冰冰说道。 沈八万吸了吸鼻子,立刻改口:“我打听过了,你是太玄境的前辈,可以请你用追踪术追踪阵法找找我家公子吗?” 沈见空不言,追着尚且残存的气息离开孤山,来到花满城中。 他一路极快,不多时至深青街。这里乃是著名的风月之地,夜夜笙歌夜夜妩媚,脂粉香味很重,沈倦的气息再无法寻得。 沈见空眸色更加冷沉,白衣白发眉宇俱如凝霜,当即抬手捏诀,使各处细微痕迹逐一现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月下独酌(六) 月下独酌(六) 月悬中天,辉光清沉。 深青街上春花摇曳如舞,枝软叶嫩,裹挟香风。 沈见空捏诀之后,沈倦留下的痕迹在视野中显现,从脚步来看,这个人走得不紧不慢,似早有目的,未曾沿街停留。 他抿着唇,敛低眸光,跟着沈倦的脚步走出约莫四五十丈,停在一家名为“一溪风月”的青楼前。 披着纱衣、半露□□的女子在门外迎客,说笑之间轻甩手帕,软语柔笑好不甜腻。 “这位客官,可要进去坐会儿?您看上去面生,是头一次来我们这儿?”有个姑娘看见站在街上、朝门内打量的沈见空,娇笑着上前,试图挽住沈见空手臂,将他带进楼内。 沈见空避得极快,根本看不清如何动作,眨眼一瞬,绕到此人身后。 “哎哟,我是什么豺狼虎……”姑娘又笑一声,拿团扇半掩面容,转身对沈见空娇嗔,但眸光一抬,瞧清这人表情时,生生顿住。 那双带着点青色的漆黑眼眸如同一团幽幽的墨,化不开、洇不散,沉得吓人。 “你和一个穿黑衣、眉间有浅淡红痕的少年接触过。”沈见空冷声说道,话语分外肯定,这姑娘身上脂粉味很重,偏生沈见空天生嗅觉敏锐,透过那层层叠叠的甜腻味道,嗅出了独属于沈倦的气息。 “是、是,今夜的确有位这样的客人。”这姑娘便是先前迎沈倦进门的秋儿,被沈见空冰冷的表情骇得大气不敢出,捏着团扇和手帕,声音颤颤,“但他、他没点我……点了行琼姐姐!” “也就是说,还在楼内?”沈见空厉声问。 秋儿垂着眸,小心翼翼回答:“的确没见他出来。” 得到回复,沈见空转身走入楼内,他速度太快,便如原地消失了一般。秋儿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倚着门前大树,如获新生。 * 清院。 庭院桌上置一鼎火炉,铜盆里盛满红汤,辣椒花椒浮满整个锅面,底下烧大火,约莫再过数分时间,便可煮沸。 行琼换了身干练的衣裳,和她的婢女在一旁切菜片鱼捏牛肉丸。至于沈倦,他是负责吃的那个,此时此刻,正就着烛光看话本,神情颇为悠然。 “公子,牛肉丸可要加香菜?”行琼对沈倦的口味拿捏不准,不免出声询问。 沈倦头也不抬:“自然。” “近年从西境传来一种新吃法,拿烟熏猪背脊肉裹金针菇,两种食材放锅里同煮,公子可要尝试一番?”行琼又道。 “烟熏猪背脊肉?”沈倦有点儿疑惑,他惯来只负责吃,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烟熏猪背脊肉是个什么玩意儿。 “公子请看,便是这个。” 沈倦一抬眼,斜对面美人摊开素手,手指细长优美,上捧一条肥瘦兼备的熏肉——不是培根是什么? “甚好,我喜这个。”沈倦挑眉,面露欣喜之色,“一部分用来卷金针菇,另一部分,在里头裹上香菜。” 过了会儿,行琼和婢女将牛肉丸捏好,开始动手处理熏肉,片刻后,却是秀眉轻蹙:“公子,奴发现一个问题,若单单卷起来,置入锅中,不消片刻,便会被沸腾的汤液冲散。” 沈倦翻过一页话本,对此并不意外,悠然道:“所以嘛,你该用竹签把它们串起来。” 行琼点头,吩咐婢女前往厨房寻竹签,后者连声应是,擦干净手、提裙跑开。 但她出了院门没走几步,竟哆哆嗦嗦退回来。 清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着白衣,面容无比英俊,神情无比冰冷,漆黑的眸跟裹了霜似的,又沉又凉,瞧一眼,便教人浑身冻住。 “琼、琼姐姐……”小婢女含着泪,倒退时不甚踩到石子,踉跄一步摔倒在地。 沈见空的气场太过强大,脸上更是看不见半点表情,看他人时,那目光似从极北之地吹来的凛风。 行琼后背绷紧,拿刀的手止不住发颤,分明怕得不行,却还是上前一步,将沈倦挡在身后: “这位……” “你来这里做什么?”沈倦合上话本,从摇椅里起身,三步两步走出长廊,把打算问沈见空话的行琼拉到一旁,再去另一边,把跌倒的小婢女扶起站好。 他语气甚为散漫,细细听了,还能分辨出一丝不悦。 沈见空目睹他这一连串动作,将他话语中所有情绪悉数收下,沉声问:“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吃火锅啊。”沈倦抬袖一挥,指向院中正沸腾的锅,与那满桌子菜,“这你都看不出来?” “你来这里吃火锅?”沈见空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组合在一块儿,整个句子都渗着冷意。 沈倦非常无所谓:“你还管我在哪吃火锅?” 沈见空语气更沉:“此地是什么地方,你应当清楚。” “现在夜深,也只有这种地方还开着,去别的店,掌柜的连门都不会应。”沈倦漫不经心解释,继而一转话锋,问他:“倒是你,沈峰主,你来此地作何,不会是找我吧? 三月初的晚风寒凉刺骨,掠过衣袍,从袖口钻入,渗透到每个角落。见到沈倦后,见到他没睡在某个人怀里,或是做别的后,沈见空那些藏在心底深处的隐秘的怒火逐渐平息。 在青楼吃火锅,的确是沈倦能干出来的事。而这人分明懒到极点,却在此时来花满城,应是有旁的原因。 沈见空抿了下唇,开口:“你身为御雷派弟子,却未经允许,深夜私自离开。”声音有些干,却不明显,被风一吹,那点儿情绪便飘走了。 “所以?”沈倦幽幽问。 沈见空:“该罚。” 沈倦:“?” 他偏头,眼微微眯了眯,但仍是好脾气地问下去:“罚什么?” “罚抄门规百遍,一个月不准下山。”沈见空面无表情道。 庭院中夜风更冷了些,摇晃烛火,连带地上的影也飘忽斑驳。 沈倦“哦”了声,甩了下袖子,转身端起备在桌上的香菜牛肉丸与牛百叶,仔仔细细煮进锅中,然后坐下: “那等我吃完再说。” 他并不在意这点惩罚,听见这种话从沈见空口中说出,还有点新奇,就是心里有些奇怪。 沈见空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便是御雷派中有人真私自下山寻欢作乐,被他发现,也只当没看见,现在却对他管东管西的,简直莫名其妙。 所以,白天在云舟上说的那些,其实是假的吧? 他就是想收他为徒。 可这人收徒就收徒,干嘛不承认? 却不曾想沈见空坐到了他对面,和沈倦没骨头似的坐姿不同,他背挺笔直,姿势端正如雕像。 “你也要吃?”沈倦奇道,他觉得这么大块冰雕坐过来,连火锅汤底都不太沸腾了。 沈见空问他:“若我现在走了,你会自行回门派?” 沈倦笑起来,看上去甚为乖巧:“当然会。” “我带你回去。”沈见空一句话堵死了沈倦的后路。 沈倦:“……” 这个人果然是想收他为徒吧! 一定之前他拒绝得太快太干脆利落,沈见空认为面子上过不去,所以选择徐徐图之。 他夹了根牛百叶进碗,在香油里涮了涮,瘫着脸吃下。 灯辉清亮,更衬沈倦肤色瓷白,他吃东西的模样很优雅贵气,侧脸幽光莹润,有种如玉的质感,唯独鼻尖微红,倒是让他看上去更可爱了些。 不至于是被辣的,这点红从见到的时候便在,沈见空想起一路行来,充溢在空气里的脂粉香气,当即明白因何而来。 他将一瓶药丢过去,沈倦抬手接住,分外不解:“自制调料?” “化清丹。”沈见空淡淡道。 沈倦一听名字,便明了是何物,摸了摸鼻子,低声道了句谢。 行琼知机,给婢女使了眼色,两人处理完剩余食材后,悄然无声退出清院。沈倦把用竹签穿好的培根卷丢到锅里,抬头看了眼沈见空:“你真不吃?” “不吃。”沈见空声线平直无波。 沈倦往后靠在椅背上,拉长语调说:“偶尔也可以有点口腹之欲嘛。” 沈见空:“不必。” 沈倦觉得他颇无趣,身体倾回去,垂眼捞锅里的鱼。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不远处的楼阁灯盏陆续熄灭,纵使隔着阵法,也知飘到街上的清歌弦声少了。 夜漫漫。 沈见空抬头看向天上冷月,复又低头,两点如漆瞬也不瞬望定沈倦,道:“修道讲求清心,你现在……处于最初的阶段,更该恪守。” 沈倦敷衍着聊了下眼皮:“哦。” “这等风月之地,日后少来。” “哦。” “于心不清,于根基有损。” “……” 沈倦从火锅汤里舀了块猪脑出来,丢进一只空碗,不由分说放到沈见空手边。 夜再慢,终有走到尽头之时,沈倦面前的火锅亦是如此。见他吃完,沈见空弹指祭出云舟,把沈倦带上去。 沈倦慢条斯理打了个呵欠,取出他的椅子,垂眼一瘫。 “你给钱了吗?”沈见空问,尽管从不曾寻欢作乐,他也是知晓这种地方的规矩的。 “我是那种嫖完不给钱的人?”沈倦摆摆手,示意他别操心。 “……注意你的用词。”沈见空冷冰冰纠正他。 * 御雷派崇尚清修苦修,发给弟子的寝具,跟没发无甚区别,铺好的床躺上去,硌得人皮肉都疼,沈倦睡得极不舒服。 他由衷地羡慕起沈八万,化作小蛇模样,在院子里随便挑根树枝,便能睡得昏天黑地。 第二日,沈倦遣沈八万下山,采买床褥、吃食、话本,以及绘画用的丹砂颜料。 距离新弟子的入门基础培训尚有两日,白华峰上人愈发多起来,白日里处处喧声不停,沈倦非常庆幸自己让沈八万挑了最清静的院子。 同寝具、门派服饰一同发放的还有入门书籍,旁的人不约而同开始学习,沈倦倒好,直接把书丢给了沈八万,自己不是睡觉,就是吃喝玩乐。 开课前日,清风和合,阳光轻柔,沈倦坐在一棵不飘叶不落花的树下,就着烤饼吃掉第十八个麻辣鸡架,沈八万忍不住上前问:“公子,明日你真的能行吗?” 谁知这人竟然反问:“明日怎么了?” “明日开课啊!”沈八万一脸惊恐,“你连这个都忘了吗?” 沈倦拿起第十九个鸡架,慢条斯理啃干净上面的肉,没有说话。 “你不会压根没打算去吧?”沈八万制止他伸手去拿第二十个鸡架的动作,真挚诚恳地说,“公子,咱们根骨虽好,可不能倚仗这点,就什么都不做啊!” “公子,我最近学了一个典故,名叫‘伤仲永’,讲的是有个神童……” 沈倦从沈八万漫天喷洒的唾沫星子下逃开,表情看上去有点麻木,“你去就好。” “我学又不等于你学!”沈八万说得掷地有声。 “不必担心我。”沈倦掏出手帕擦手,淡淡道。 “可是……” 沈八万还想再说,沈倦打断他:“没有可是。” 劝说不成,沈八万吸了吸鼻子,拿起盘子里倒数第三个鸡架,重重啃了一口,连带骨头一起嚼下去。 沈倦回到屋内,将窗户推开,铺宣纸、调墨、润笔,借着明艳天光作画。 他先前在心中计算了一番,近些时日,开销委实大。 这回穿越,沈倦直接把游戏里的躯壳带过来了,体质和这边的人有所差异。孤山盛产的灵米灵肉灵植等,和他相冲,食之不仅不能补身体,反而有损内息,所以他能吃的,便只有世俗吃食,一日需三餐,而御雷派伙房出品的凡人吃食异常不走心,沈倦几乎咽不下。 是以要想解决吃这个问题,要么自己开火,要么从山下买上来,沈倦向来懒,自然选择后者。 再加上这几日置办物品的花销,钱便源源不断流出去。 “节流”这两个字做不到,他便只好“开源”。 “沈八万。” 大半个时辰之后,沈倦冲窗外喊了一声。 “我在,怎么了?”沈八万从书上抬头,在不远处回应沈倦。 “御雷派有专程负责送信的信使,去给临安城城主送一封信,问他有没有画商推荐。”沈倦说道。 沈八万道了声“好的呀”,合上书立刻去办。 他回来时,天光已斜,沈倦躺在长廊上睡着了。夕照映在沈倦下半身上,屋檐遮住上半身,整个人被光线分割成明暗两色,这人也不穿门派发的服饰,漆黑衣袍被风牵起,在一片艳丽霞色中兀自起落。 沈倦睡得很沉,呼吸浅浅悠长,两手摊开,呈一个十字。沈八万放轻手脚,去屋中看他的那幅画。 是一幅山水图,画的正是孤山白华峰,山清水秀,飞鸟走兽栩栩如生,上色相当漂亮,而作画的手法,又和寻常人略有不同。 这样的风格,沈八万觉得和他偶像说疏夜的很像。 “我们的偶像不愧是同一人。”沈八万呢喃着,“我可太不如你了。” 沈倦一觉睡到第二天,晚饭直接给睡过去。 中途沈见空来过一趟,没叫醒他,只将他从长廊运到了床上,所以翌日被沈八万喊醒时,他从柔软的被子里睁开眼。 “公子,还有一刻钟便至卯时,该起身了。”沈八万掰着沈倦肩膀摇晃,话说得又快又急,毕竟从他们这个偏僻小院,走到讲课的朝雨楼,便要小半刻钟时间。 沈倦不情愿地撩起眼皮,透过半开的窗往外翘了一眼,发现天幕漆黑一片。 御雷派的早课,一向从卯时开始,沈倦不由忆起当年那段起早摸黑痛苦不堪的岁月,二话不说重新闭上眼。 这意思很明显。 沈八万拼命摇晃他:“公子,你不能这样,我们要勤奋,我们要努力,我们一天都不能懈怠!我们要向偶像学习!” “……” “你偶像不想学习。”沈倦艰难开口,声音又低又哑。 沈八万一脸严肃:“不,他想。” 沈八万持续不断摇晃:“公子,你前些日子睡得够多了,别再睡了!你怎么这么能睡啊!” 沈倦:“我倒时差。” “时差?什么是时差?”沈八万疑惑问。 但沈倦睡着了,根本没听见。 沈八万急得一团转,最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直接把睡着的沈倦背到了朝雨楼。 饶是心性单纯,未曾正儿八经修行过,沈八万到底是个活了百年的妖,他把沈倦运进去,没引起半个人注意。又依着沈倦的喜好,选了后排靠窗的位置,把人摆好后,还替他推开半扇窗。 沈倦再一次醒来,这回是从一片嘈杂声中。 周围似乎全是人,叽叽喳喳话说个不停,他不耐烦地抬起眼,见自己身在一个高挂灯盏、处处明亮的大厅里,身前是一张几案,而他以跪坐的姿势,坐在这张几案后头。 “你终于醒啦,这里是朝雨楼,约莫再过三分,便有执教来上课了。”小细蛇从袖子里弹出脑袋,低声对沈倦道。 沈倦垂眸瞥向沈八万,一脸无语。 “第一课讲门规,你若不嫌耳朵起茧,便听吧。”沈倦对他道,说完又闭上眼。 他就着这般坐姿睡着,垂眼后容颜分外恬静,澄澄灯光映照他侧脸,另一侧隐在墙的阴影中,却是愈发显得他五官立体精致。 朝雨楼内的人无一不在瞧他,因着他面容沉静得过分,无人敢上前打扰。 终于,在晨钟撞响前,一个腰佩华丽长剑的少年走过来,清咳一声后,笑问:“兄台,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沈姓兄台睡梦正酣,不曾出声回答。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同意了。”佩剑少年又笑了一声,撩了撩衣摆,正坐在沈倦身旁。 张琦偏头看了沈倦一会儿,拱手执礼,风度翩翩:“在下姓张,全名张琦,琦赂宝货之琦。敢问兄台姓名?” “……” 张琦眸眼一转,想到什么,又说:“兄台可是在打坐冥想?如此,可莫怪张琦叨扰。” “……” 众人都看着,沈倦不做半分回应,张琦面上无光,神色不由微变,但当他再想说什么时,远处传来清沉钟声,卯时到,早课开始了。 执教携书翩然入堂,朗声道:“自古以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修行之门派亦不例外,今日第一课,门规。” * 巳时七刻,上午的课结束。 沈倦掐着这个点醒来,半垂着眼,慢条斯理整理一番衣袖,拿起几案上不曾翻过一次的书,起身离开。 张琦还在他身旁坐着,见状忙问:“兄台,可要一起用午食?” 沈倦停下脚步,张琦一喜,以为沈倦这是答应了,刚想说某某某处的某某和某某色香味俱全乃食之上品,却见沈倦看了他一眼后,扭头就走。 张琦一愣,反应过来后气得跳脚:“我姑苏张家人屈尊降贵与你交友,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给我等着!” 停在座位上围观的弟子好一些没忍住笑出声,张琦回头,挨个瞪过去。 几个与张琦要好的人凑过去,亲亲热热将他拉到楼外,边说: “张师兄莫气,张师兄莫气,他一上午都在睡觉,定是听不懂执教在讲什么,花瓶一个,没什么好值得结交的。” “连姑苏张家都不知道,不知是哪里来的乡巴佬。日子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他。” “我看未必有以后,你们瞧见执教看他的眼神了吗?一脸失望!他可能连一个月后的试炼都不过了!不如这样,咱们下午就叫他好看! 御雷派内有专供低阶弟子出行用的飞行兽,不固定路线,给足银钱便走。沈倦来到朝雨楼附近的驿点,搭乘鹏鸟回自己的小院。 沈八万从沈倦袖子里爬出来,他耳力好,方才那些话,全听见了,不由道:“公子,怎么办,他们打算合伙欺负你!” “若不是你把我搬出来,我就根本没打算要上课。”沈倦没好气道。 “这怎么行呢?”沈八万满口不同意。 沈倦垂眼看着他,“以后,你想来上课,便自己来。不必叫我,更不必趁我睡着了,把我搬过来。” “可你什么都不学,被欺负了怎么办?”沈八万很忧心。 “欺负?”沈倦勾唇笑了一下,“也要他们有这个本事。” 沈倦说到做到。下午的课,他待在屋里吃东西看话本。第二日,他在院子里研墨调色,画出第二幅画。 第三日细雨蒙蒙,沈倦坐在廊上,看水珠顺着屋檐滴落,碎在地上、开成晶莹的花,忽然觉得近日来他的确睡得有些多,心说或许是由于这院子太清静的缘故,伸了个懒腰,乘飞行兽到梦云亭。 此地位置甚妙,可观山,可观林,可观水,亦可观人。沈倦煮了茶,难得看起一本经文杂说,不知不觉间,竟是过去半日。 恰在这时,有闲谈声传来。 沈倦在游戏里的那三年,吃瓜吃习惯了,下意识便抬耳细听,没想到这些人说的主角竟是自己。 “打听到了,那个人叫沈倦。” “还听说,那日他去青叶堂领东西,根本有带门派玉牒,靠的是停云峰的信物!” “原来御雷派也能走后门?” “他定是深知自己根骨差,听不懂课上讲什么,才不来的。” “这会儿指不定在停云峰上,哭哭啼啼求师兄师姐帮忙呢!” 沈倦撩起眼皮,往声音来源一瞧,见那群人之一,是先前在朝雨楼时坐他身旁那个,似乎是姑苏张家人,至于叫什么……不清楚。 他忽然觉得有点意思,年纪轻轻却不安分修炼,只知一心一意打探别人的事情。 “你们别胡说,沈倦气度不凡,根骨定然不差。”有个低柔的女声响起。 “你是看他模样好,才那样说的吧?”张琦“啧”了声,不以为然,“我当时也是看他模样好,才想跟他做朋友。” “他根骨真的不差。”那个女孩儿又道。 张琦翻了个白眼,问:“莫非你看见他在问道珠上的测试?” “我听师姐说……” 女孩儿的话没说完,有个人从鹏鸟背上一跃而下,狂奔至众人身前,高举一卷写满小字的纸,扬声道:“喂!这期江湖飞报出来了!你们猜?头版是谁?” “是谁?” “这怎么猜得到?” “别卖关子了!” 众人语纷纷,那人将飞报一展,举到他们面前: “我靠这个真的太劲爆了!头版是开课那日,在朝雨楼里睡了半日的沈倦!不是说今年有人在问道珠上测出了华光吗?那个人就是他!” 他以为同修们会和他一起感叹,熟料这些人竟鸦雀无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月下独酌(七) 月下独酌(七) 江湖飞报以灵纸、术法制成,刊载在上面的图像有静有动,最引人注目的头版上,赫然是三月初三那夜,问道珠从散花楼飞出,至雷峰塔旁的桃花林,被人握进手中、迸发出冲天华光的全过程,那光芒端的是绚丽夺目。 画面之下,以文字描述当时情形,紧接着,登上了飞报执笔人对那位上上品根骨的采访,中间还刊了一张留影,穿漆黑滚金边长袍的少年坐在灯下,眉心间一点红痕,桃花眼半弯,笑意清雅。 这人不是沈倦又是谁? 开遍山花,风清柳绿的缓坡上,方才还嘲笑沈倦根骨差的几人面面相觑,说不出半个字。而那个与他们辩驳的女孩,以及走在后面的一些人,纷纷止不住笑。 过来送消息的人不知晓先前发生之事,不解问:“你们怎么了?这就是开课第一日,坐在角落里睡了半日觉,后来就再没出现过的那人呀。你们怎么这幅表情?” “就是有点想笑,并且忍不住替他们尴尬。”沈八万不知打哪冒出来,慢吞吞擦着张琦等人肩膀走过去,拖长语调说道。 送消息的人一脸茫然:“啊?” “早听说过,咱们之中有个上上品根骨,前几日还在猜是谁呢,现下终于揭晓谜底了。” “人家根骨那般好,自然不必同我们一道修行。” “他长得好看,资质又是上上品,拿停云峰的信物,说不定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停云峰了。” “停云峰峰主可是大陆上最年轻的太玄境,掌门亲传弟子,二十来岁便一剑断山分海的人物。哎,我也想去那。” “你是为了沈倦吧!可人家上上品根骨,你根本追不上!” 众人七嘴八舌嬉笑起来,张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上前两步,哗啦一声扯走那张江湖飞报,瞪大了眼仔细看,似要找出点证据反驳般。 这举动惹得笑声更大,有人故意凑过去,问:“张琦,你刚才嘲笑人家根骨稀烂,那你根骨是什么品级啊?” 话刚落,便有人答:“和我一样,在问道珠上摸出了紫光。” “闭嘴!都闭嘴!”张琦抬眼一瞪,将飞报随便往哪个人身上一丢,甩袖转身,大步离开。 不远处的梦云亭内,沈倦看着朝此处走来的沈八万,幽幽“啧”了声:“还真没想到,有一天能吃到自己的瓜。” 沈八万早已习惯沈倦时不时冒出两句不容易理解的话,自发领悟了抓关键字词的本领,问:“瓜?公子,你想吃瓜?眼下可不是吃瓜的好季节,得等夏天才是。” “只要你有心,只要你周围的人有意,就能每天有瓜吃。”沈倦合上手里的杂说,微微一笑。 “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方才张琦他们的表情可真有意思。”沈八万嘿嘿笑起来,激动搓手。 沈倦歪了下头:“是挺有意思。” 时值巳末,停了半个时辰不到的雨又开始下,搁在石桌上的茶已凉,道上行人渐多。沈倦不准备再停留此地,吩咐沈八万收拾亭内的东西,慢条斯理一整衣袖,也不撑伞,就这般步入山道。 他的方向,自然是飞行兽驿点,恰巧遇见方才那群人,帮沈倦说过话的女孩儿惊喜出声:“呀!沈倦!” 沈倦礼节性地止步,回身看向说话人。女孩儿撑一把雨过天青色的伞,比起同龄人,她的身型格外娇小,见沈倦停下,加快步伐,一蹦一跳绕过道上深深浅浅的水洼,像只灵巧的鸟雀。 “你今日又没来上课吗?”女孩儿站在距离沈倦半丈远的地方,仰头看向沈倦,“明日可一定要来啊。执教说明日的课,乃是入门试炼的一部门,若是不来,极有可能不给你通过。” “是吗?”沈倦眉梢微挑。 女孩儿点头,眸底微光闪动,表情极其认真:“对呀。” 沈倦轻轻笑起来:“多谢告知。” 他一笑,配身后朦胧烟雨色,就跟画儿似的。女孩儿脸登时红了,不由自主垂眼,声音怯怯的:“同、同门一场,不必如此客气。” 倏尔过后,又扬起一个笑脸,严肃镇定说:“我去伙房吃饭啦,下次见!” “下次见。”沈倦低声道。 “这小姑娘名叫江漱月,很有天分和灵气。”沈八万从沈倦身后歪出脑袋,望着女孩儿远去的背影,乐呵呵笑了笑,不过笑完之后,语气就变得有些愁:“我正准备跟你说这事呢,公子,明日的课关系重大,你可千万要去啊。” “是什么课?”沈倦问。 沈八万:“似乎跟灵植栽种有关,那老头搞得很神秘,不肯细说。” 沈倦拿折扇抵着下颌,眸光轻敛,若有所思,但直到回去小院,都没告诉沈八万,明日他到底去不去。 翌日,寅时七刻,天光不破,细雨沥沥,四野迷蒙昏黑。沈倦从床上翻身坐起,动静并不大,只有轻轻一声“噌”,却把窗外枝头上的沈八万吓了一跳,直愣愣砸到地上,渐起一片水花。 “去牵一只飞行兽过来。”沈倦慢条斯理扭头,眸眼半闭,声音低哑,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小细蛇从水洼里弹起来,翻窗入内,半根身子挂在窗框上,抬头叮嘱沈倦:“你可别再睡着了啊。” 沈倦点头、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他起身洗漱换衣,数分时间后,爬上鹏鸟宽大的后背,盘膝坐在上面,垂眸不说话。 许久不曾这般早起过,真是困得要死。 沈八万递了个糯米团给他,沐着细雨、仰望长空,感慨万分:“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想,为何我不是龙。若我是龙,生来便可腾云驾雾,哪需要麻烦别的东西。” “你为何不换一种思路,买条云舟,这样一来,半分力气不用花,坐在里面便可自由来去。”沈倦低声道。 沈八万嘿笑一声,摊开手:“云舟多贵,便是把我卖了,都买不起的。再说,就算买得起,也掏不出启动它的灵石,而且那玩意儿,还得定期维护!” “出息。”沈倦哼笑。 今日讲课地点不在朝雨楼,时辰方至,执教将众人带到苍石崖。 雨濛濛,天光拖着缓慢脚步,尚未行至孤山,此处更无灯盏,山石草木隐在昏黑之中,只幽幽显出一个轮廓。 风里雨里,冷飕飕的,有人忍不住问:“执教,咱们到这来是要干嘛啊?” 执教肃着一张脸,抬手指向某处:“看你们前方。” 却是很难看清。 沈倦提出一盏灯,黑暗终于被驱散了些,堆放在崖边的百余个花盆闯进众人视野,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执教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抬目扫过众人,沉声道: “前些日子发与你们的书籍中,有一本讲的是灵植,今日要你们做的,便是在这些花盆里种出植物。限时三个时辰,种子自己从白华峰上找。” “不是吧?”“种草?”“那是什么书?我怎不知!”“我昨日才看完,可真是巧!” 新弟子们有的哀嚎哭叫,有的欣喜应是。执教令诸人逐一上前排队领盆,顷刻,又有人惊呼出声: “这……这里面的是砖吧?砖上如何种东西!” 没人笑了,所有人都在抱怨叹气。 执教厉声:“安静!” 苍石崖上的年轻弟子们不得不垂下脑袋,把怨言吞进肚子里。 沈倦领到最后一个花盆,沈八万从他袖子里钻出来,拿尾巴一敲盆内,竟撞出一道“砰”的闷响。 “嘶!真是砖!这可怎么办!”沈八万震惊无比。 “这是息土。”沈倦伸指捻了捻,站在执教身后,低声开口,“息土富含灵气,三个时辰,的确能种出东西。但想要把这土犁开,却不止需要三个时辰。” “所言不错。”执教捋着胡须,言语里流露出些许赞赏。 沈倦抬起手指,鼻翼翕动,一番嗅闻,又道:“但这息土并不纯粹,你在里面加了别的东西。” 执教点头,转身看着沈倦,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若真拿息土来,你们必然种不出,所以我降低了难度。” 沈倦对此不置可否,撩起眼皮,往山下一扫,至某处时,心念微动:“无论种什么都可以?” “是,无论种什么,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在这块土上种出来。”执教说得肯定,旋即回身,看向在场诸人,声音严厉: “此事入门考验之一,各位请仔细对待。” “再者,为了激励诸位,我决定设置奖励——谁第一个在这上面种出东西,便能获得一块纯粹的息土。”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眼前一亮。他们虽然未见过真正的息土,却也听说过息土的价值。旁的灵土,种子播下去,三五日才可发芽;可若是种在息土里,半个时辰便可生长成幼苗。 众人陆续开始行动,有的试图犁土,有的前往别的地方寻找种子,唯独沈倦站在原地没动。 但他盆里动静很大,沈八万听见有奖励,整条蛇栽进盆里,拿脑袋和尾巴到处乱撞。 沈倦垂眸看了他一会儿,不解问:“你在干什么?” “我犁地啊!”沈八万忙得很,头也不抬回答,“盆就交给我,你去找种子,那块息土,我们必然要得到……哎哟不是我说,这玩意儿真硬,比净塔塔底的青石还不好搞!” “原来你想过打洞出去?”沈倦有点儿惊奇。 沈八万甩甩尾巴:“那可不是?虽说我是被偶像关进去的,但那个地方不见日月,成天黑漆漆的,还镇着几尊皮笑肉不笑的神佛,实在是太糟心了。”说完又是一番催促:“你快去找种子!” “没那么麻烦。”沈倦淡淡道。 “为何?”沈八万抬起头,他如今是条细细小小的蛇,比拇指粗不了多少,脸跟没有似的,却是生生凹出了表情,满脸疑惑,“你打算怎么做?” 沈倦道:“你去伙房,找一些生豆子来。” “嗯?” “黄豆绿豆之类的,都行。记住要生的,泡水泡了三四个时辰的那种。”沈倦低声嘱咐,“再拿一块棉布。” “你要干嘛?”沈八万问。 沈倦:“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沈八万不信:“真的吗?” “叫你去就去。”沈倦不耐烦地瞥他一眼,捏住蛇头,直接将他丢到草丛里。 沈八万一步三回头离开,不慎放心地沿着小路爬行去伙房。沈倦垂眼,盯了盆里并不如何纯粹的息土一会儿,把花盆放到地上,然后摆出他的交椅,一屁股坐进去。 这之后,再无动静。 他睡着了,连伞都不撑,睡得沉静,风雨无阻。 但在别人看来,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尤其在众人皆知他乃上上品根骨的情况下。 “我们、我们要不要去向沈倦师兄讨教一番?”不少人窃窃私语,连称呼都换为了“师兄”。不过终究没人敢过去问,毕竟他第一日的冷淡模样还历历在目。 唯独江漱月来到沈倦身旁,却没开口说什么,只是围着沈倦转了一圈,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帮他把伞撑上。 三刻钟后,沈八万叼着乾坤袋爬回苍石崖,见沈倦又睡了,不住拿脑袋顶他。 “嗯?”沈倦醒来,眼皮撩开一条缝,向手腕上的蛇投去一瞥。 “我带着豆子回来了。”沈八万指了指丢到沈倦怀里的乾坤袋。后者“哦”了声,看了看头顶的伞,坐直上半身。 天稍微亮了些,但光线仍旧朦胧,尚不如沈倦脚边那盏提灯明亮。他把花盆抱到腿上来,这段时间,盆底已积了薄薄一层水,沈倦把水倒出来,接着打开乾坤袋,将里头的豆子放进去。 沈八万很讨巧,半路上想明白了沈倦的意图,于是偷豆子时特地挑选一番,拿的尽是泡胀的。 沈倦把豆子们铺开后,将棉布裁成合适的厚度盖在上面,接着把花盆放回雨中。做完这些,他眼睛又是一闭。 “你且睡,我来看盆,发芽了叫你。”沈八万小声道。 他睡去,天幕从东方一寸寸亮起来,不过由于下着雨,始终泛着灰。崖上青草春枝被水洗过一夜,凝翠欲滴,姹紫嫣红的花透亮柔嫩,煞是动人。 盆中纱布底下,变化悄然发生,被泡胖的豆子翻出细小新芽,渐渐将棉布顶开。沈八万将自己缩得更小,蚯蚓似的,钻到棉布底下,偷偷看了眼,旋即欣喜窜出,绕着沈倦手腕爬来爬去: “出芽了!出芽了!” 他过于兴高采烈,以至于声音大了些,惊动的不止沈倦,还有旁人。 守在崖边的执教大步走过来,一脸不可置信。 沈倦撩起眼皮,把盖在花盆里的棉布掀开——小小的黄豆上果然长出幼芽,又由于息土富含的灵气非常浓郁,幼苗正肉眼可见地往上窜。 沈倦把花盆往执教面前递了递,轻笑道:“方才你说过,无论种什么,无论用什么方式。请看,我已种好。” “这也行?”“真种出来了!”“我的天,太聪明了吧!” 四方皆起震惊声,执教回过神来,抚掌赞许,“妙,妙!我曾设想过数种方法,却不料你有如此简单的回答方式。”继而转身,对分散在苍石崖各处的年轻弟子传音: “沈倦,七刻十一分完成任务,乃首位完成者,获得息土。” “多谢。”沈倦笑得非常有礼。 他拿到息土,将伞还给江漱月,带着沈八万离开苍石崖,回到小院后,发现窗台上站着只信鸽。 鸽子长得有几分眼熟。 沈倦摘下它脚上的信筒,以特殊手法拆信,展开一阅: “故人安好,吾甚悦之。 无事小神仙,戌时三刻见。” “无事小神仙”是花满城中的酒馆,有位朋友约他到那处见面。沈倦一番思忖,对沈八万道:“去拐一只鹏鸟,我晚上出去一趟。” 沈八万大为诧异:“门派的飞行兽也是能拐的吗?” “去停云峰上拐,那儿的鸟比较乖。”沈倦慢条斯理说道,但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妥当,沈八万身为一条蛇,去拐骗生了灵性的鸟,打草惊沈见空是必然的。 他轻叹一声:“还是我自己去,你待在这里犁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月下独酌(八) 月下独酌(八) 御雷派每逢初九,会召开一次门派会议,各峰峰主于申时至明光峰,向掌门汇报当月峰内情况。今日恰巧三月初九,沈倦看准的,便是这个时机。 眼下午初,他不紧不慢吃午饭,再睡了个午觉,申时初刻,方起身从白华峰向停云峰出发。 停云峰乃孤山数十峰中至孤至绝,道险难攀,人烟稀少,其余峰的飞行兽都不大愿意去,因为付给飞行兽的银钱是单程的,而它们把客送至停云峰后,返程时鲜少能再载到客。这也是为何沈倦说停云峰上的飞行兽好拐的原因——在那峰上不怎么能赚到钱,所以兽兽皆想出去。 沈倦花了两倍的价格,终于请动一只仙鹤载他,到站过后,还喂了一条小银鱼,又帮它理了理羽毛,仙鹤才振奋了些,拍翅离开。 峰上一片莽绿,目之所见除了树和石头,还是树和石头,向上向下望,狭窄山径间见不到半个人,倒是野兔野鸡颇多,看上去甚为肥美。 “真不愧是沈见空的峰头,见之空空如也。”沈倦低喃着,慢条斯理伸了个懒腰,循着从前记忆,择了个方向缓步前行。 不多时,至一块开阔地带,溪流清幽,山花怒放,数只鹏鸟站在岸边,就着溪水互相梳洗羽翼。 沈倦把装小银鱼的竹篓提溜出来,提在手上晃了晃。里头的鱼都还鲜活,不断扑腾甩尾,鹏鸟们一见,当即眼放亮光。 见状,他漫不经心笑起来:“这是孤山西南面,信湖里的小银鱼,共七七四十九条。” 有一只鹏鸟试探着走过来,沈倦丢出去一条,它头一仰,张口叼住,三下四下吞入肚中。其余鹏鸟纷纷上前,但这时,沈倦退后一步。 “这不是白给的。”沈倦道,“我需要你们帮我个忙,当一天我的临时坐骑,去花满城。一只就好,毕竟就我一个人,不需要太多。” 飞行兽不允许离开门派,否则会有重罚。话音落地,试图上前的鹏鸟们都停下脚步。这反应在沈倦意料之中,他面上依旧带笑,道:“回来之后,我会根据所飞路程付酬劳,按市价的三倍。” 三倍……! 它们这些停云峰上的飞行兽,多少年才能等来一位客人,而这位客人不仅飞得远,出价还是三倍! 鹏鸟们蠢蠢欲动,最初那只走向沈倦的鹏鸟最先作出决定,以极快的速度沈倦到他面前,讨好地抬头,用毛茸茸的头顶蹭了蹭他脸颊。 沈倦心下了然,又喂了它三四条鱼,然后将剩下的倒到地面上,微笑着说:“至于你们,若有人过来清点数目,发现少了一只,请千万帮忙把人糊弄过去。” 鹏鸟开始争先恐后抢鱼,抢到后叼逐一过来蹭了下沈倦,这意思是它们同意了。 沈倦满意点点头。 顷刻,最初也是最大胆的那只鹏鸟吃完鱼,抖抖羽毛,来到沈倦身前,展开翅膀,示意他上去。 鹏鸟飞得平稳,盘旋一圈,离开溪岸。它背脊宽厚,沈倦独自搭乘,甚至可以选择躺。 越飞越高,山径被层层叠叠林木掩映,地面景致愈发渺小,就在快要离开停云峰的时候,不远处赫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声音很耳熟,很沉很冷,除此之外,再听不出比的情绪。 他说:“来停云峰做什么?” 沈倦偏头,见沈见空御剑跟在他三丈之后,肃着一张脸,素白衣袍被风扬起,便是衣角在虚空里拉出的那些瞬闪即逝的光弧,都泛着冷意。 沈倦眼皮一跳,顿了两三息,扭回脑袋,平静道:“来看风景。”心里却在翻白眼,暗叹自己倒霉,这种时候都能和这人碰上。 “你乘的是停云峰的鹏鸟。”沈见空垂眼朝沈倦身下的飞行兽投去一瞥,“那么从白华峰过来,莫非靠的步行?”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倦不回头,只留沈见空一个后脑勺。 迫于停云峰峰主的压力,鹏鸟飞行的速度减缓了些,沈见空御剑上来,和沈倦并肩。 风动衣摆,沈见空偏头,垂眼看懒散坐在鹏鸟背上的沈倦,说:“既然来看风景,不如随我来。” 沈倦语气凉丝丝的:“去哪?” 沈见空:“带你看风景。” “……” 这个人有病吧?沈倦腹诽道。 沈见空不给沈倦选择的机会,说完后调转方向,往峰内行去。沈倦回头看了他会儿,心头觉得这事有点奇怪。沈见空这个人,满心满眼只有剑,秉持着诸般欲念都会影响出剑速度的人。这样的人,会有闲心看风景?必然没有。 但沈倦挺好奇沈见空到底要做什么,再说,现如今他顶着新弟子的身份,不适合和身为一峰之主的沈见空对着干,于是拍了拍鹏鸟脖颈,示意跟上。 他不与沈见空并行,让鹏鸟缀在后方一丈之处,慢吞吞缓悠悠,偶尔还挺一下,做足了看风景的架势。 一刻钟过后,沈见空在停云峰峰巅停下。 此地有着沈倦一路行来所见的第一座屋舍,这屋舍应当用“殿”来称呼,占地面积甚广,吊角飞檐,屋脊雕龙,气派十足。 这应当是沈见空住的地方,风景的确好,抬眼可见云,垂眼可俯瞰整个御雷派,不愧是孤山最高峰。 沈见空收剑,站到崖边,临风而立。他的衣袍与发不住起落翻飞,声音缓慢,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你挑这时来停云峰,目的应当是寻一只飞行兽,命它载你出孤山。” “不,我就是来看风景的。”沈倦让鹏鸟停好,翻身落地,语气同样很坚定。 “那为何偏偏挑这时。”沈见空声线平平。 沈倦在殿前转了一圈,挑了块还算平坦的青石坐上去,望了沈见空片刻,幽幽一笑: “因为申时各峰主都要去明光峰开会,我专挑你不在停云峰的时间来。”继而话锋一转,微挑尾音,问:“——不过,你竟然没去?” 沈见空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沈倦身前,垂着眼回答他:“我不必去。” “为何?” “因为停云峰只有我,所以没有必要。” 难怪停云峰会如此安静,除了虫叫鸟鸣走兽跑,与呼呼风声簌簌叶声,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山道上更是看不见半个人影。 他以为,沈见空成为停云峰峰主后,虽不至于似旁人那般立刻扩招大建,但也会每隔十年挑一两名新弟子过来。没想到这人没有。 沈倦想问他,既然已是一峰之主,为何不招些人,哪怕是点几个杂役或执事过来,将峰上打理一番也好。但想了一下,这样问挺无趣的,得到答案也没什么意义,便没有开口。 他撩起眼皮,沉默地和沈见空对视。 过了一会儿,沈见空又说:“飞行兽不能出孤山。” “嗯?我知道。”沈倦点点头,应得有些散漫。 沈见空抿了下唇。他脸上鲜少有情绪,偏生沈倦从他眼底瞧出几分斟酌。接着,沈倦听见他道: “我并非不准你离开门派。只是江湖飞报一出,所有人都知晓你根骨奇佳,今日苍石崖的考验,更让你受到瞩目。门派里有许多人都盯着你的动静,有人打的是拉拢的注意,但有一些,指不定心怀不轨。” “你尚且……年少,修为不深,若是遇上什么事,中了什么人的圈套,又或者对上什么人,很难自救。” 沈倦直觉沈见空话里有话,却也觉得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 御雷派乃是天下第一仙门,人数也是众门派之首,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门派里也并非全是好人。修行一事,天分比勤奋更重要,金字塔越往上走位置越少,好的根骨,有人欣赏有人欣慰,却也着实引人嫉妒。 没想到沈见空竟是一番好意,不过他现在所彰显在外的,仅仅是有个好根骨,和一点小聪明罢了,不会引起过多注意。再说,歹心之人从来不曾少,难不成要一直防着? 沈倦拖长语调,“哦”了一声,“可不骑飞行兽,我要如何下山?” 沈见空反问他:“你上次如何下山的?” “上次的方式太麻烦。”沈倦摆手表示不想提。上次用轻功下山,一路不喘气赶到花满城,实在是有些累。 他从青石上起身,走到无聊得踢石子玩的鹏鸟身旁,胡乱搓了一把它脑袋。 鹏鸟非但不恼,反倒因许久不曾被这样亲昵对待过,在沈倦收走手时,还抬头蹭了下他掌心。 沈见空走过去,朝着沈倦伸手,五指摊开、掌心向上,手心躺着一艘精致小巧的玉舟。 这是云舟启动前的模样。 “你这么好心?”沈倦挑了下眉,面上浮现出不信的神色,但还是伸手去拿。却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沈见空将手收了回去。 “这不是白给的。”他说出和沈倦在溪边拐鸟时所用的同样的话,“你要去哪,我送你去。” 末了,还补充道:“为了你的安全。” 这人说话还挺前后呼应? 沈倦翻了个白眼,瞪着沈见空手里的云舟,又瞪了瞪沈见空,袖子一甩,皮笑肉不笑道:“行啊。” 到了花满城中,他不信甩不掉这个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月下独酌(九) 月下独酌(九) “你预备去哪?”沈见空问。 沈倦敛眸,五指微屈,一下一下替鹏鸟梳理羽毛,慢慢悠悠回答:“花满城城东集市。” “几时前往?” “戌初。” “好。” “如此,我先回白华峰,晚上再来这边。”沈倦冲沈见空一笑,继而拍拍鹏鸟脖颈,示意它蹲下。 却听沈见空道:“何须如此麻烦,你便在此地,戌初同我一起出发。” 沈倦翻上鹏鸟后背的动作顿住。 停云峰地势太高,山颠上花还不曾开放,只有青松与合抱粗的小叶榕兀自欣荣。风很烈,沈倦身上的漆黑衣袍被吹起,乌发不断翻飞,整个人似一只鸦黑的鸟。 他放下腿,偏头对上沈见空的视线,严肃道:“峰主,我跟你不一样。我只是个新入门的弟子,还要回去上课。” 沈见空不言,定定看着沈倦,那表情分明在说,你还会上课? “勤勉是每个御雷派弟子的本分。”沈倦微笑道。 “我教你亦可。”沈见空轻拂袖摆,给了鹏鸟一个眼神,叫它自行离开,旋即看回沈倦,问:“这时候白华峰上学的是什么?” “……” 他怎么知道白华峰上现在学的是甚。 沈倦扯了扯唇角,甚至有些怀疑这人出生就是来杠他的:“没想到您这么好为人师。” “不客气。”沈见空:“告诉我吧,你想回去学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学,只想回去吃点小零食看看话本,或者画几笔画。 修炼?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又苦又累,出门打怪还有生命危险,不如赚钱养老比较快乐。 但这些都不可能告诉沈见空,于是他说:“学基础入门——打坐。” 说完,他挑了个背风的地方,一撩衣摆,盘膝坐下,双手结定印,敛眸静心,开始打坐。 沈见空的目光追着沈倦过去,而尔后垂下眼,走去沈倦斜前方坐下,同他一道入定。 酉初。 夕阳西下,大地如火烧,灿金色在山巅一寸寸铺开,照得崖边小叶榕每片细叶都分明。风更冷了些,呼呼作响,犹如呜咽。 沈倦睁开眼,安静地看了前方一会儿,又垂下。 作为一个没有辟谷的普通人,他饿了。 眼眸幽幽一转,沈倦站起来,抖落衣摆上的尘埃,对沈见空说:“停云峰就你一人,你又将我留在此地,不该解决一下我吃饭的问题?” “想吃什么?”沈见空平平发问。他沐在夕照中,白衣被染成橘色,霜似的发在背后起起落落,犹如流着火光。 抛去从前那些成见,平心而论,沈见空有着相当英俊的外表,眉骨锋利如刀裁,狭长的两眼点漆似墨,犹泛冷光,像一口上好的剑。如果他愿意温柔一些,或者将裹在周身的冷意稍微收一些,前来求亲的人组个队,恐怕能踏平整座停云峰。偏生这人冷漠至极,一眼吓哭一个小姑娘。 沈倦看着他,慢条斯理笑起来:“我来时看见山间有许多野兔,以及竹鼠。” “行。”沈见空起身,走到沈倦身前,直接拉住他手腕,把人带进殿内:“在这里等我。”说完抬指一弹,四面灯盏皆明。 沈倦不客气,挑了把看顺眼的椅子,施施然坐进去。 这里布置得有些无聊,看不见任何装饰性陈设,有的全是实用的,譬如书架,摆满书卷的书架,而在书架旁,是一个摆得满满当当的武器架。 沈倦在椅子里坐了会儿,心思一动,走向武器架。琳琅满目的刀剑枪弓,他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绕着转了一圈,他停在一把匕首前。这匕首比一般的更为小巧,锋刃非常薄,宛如纸片。 他拿起把玩了一会儿,正要放回去,听得沈见空声音传来:“如果喜欢,可以带走。” 沈倦微微低下头,用余光打量站在门边的沈见空,倏地一下出手,拔出一把通体漆黑的剑,笑道:“我还喜欢这个。” “也送你。”沈见空语气不变。 沈倦在心底“咦”了声,暗道这人是当冤大头当上瘾了吗?他目光在武器架上一扫,又挑了杆枪,随手挽了朵枪花后,又问:“那这个呢?” 得到答复:“都行。” “……” “沈峰主,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沈倦转过身,正面朝着沈见空,眉梢半挑,慢条斯理问。 他表情并不如何认真,一如既往散漫,但沈见空就是知道,若是自己回答得不好,他极有可能直接把手里的□□过来,哦不,是丢掉枪,什么都不管直接走掉。毕竟他还不知晓,他已经被认出是说疏夜,行为举止上不会像曾经那般大胆无礼。 沈见空极快地眨了下眼,于瞬息内,给出一个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答复:“毕竟旁的门派挖你时,都给出了优渥条件,我御雷派却不曾额外给予过你什么。” 沈倦“哦”了声,调子拖得有些长,话音落地后反手将枪、剑、匕首一一放回去,道:“那还真是多谢,可我不需要这些。” “那你需要什么?”沈见空问。 “吃饭。”沈倦朝沈见空手里拎的东西扬起下颌。 站在门口的人左手拎着只剐好皮的兔子,右手拎了个放完血的竹鼠,他瞥了眼这两者,问:“打算如何吃?” “烤吧……这只刷辣酱,这只弄偏麻辣的。”沈倦略一思忖,说完后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顺理成章了些,赶紧笑着补充:“多谢沈峰主。”这声谢比方才要认真许多,一双桃花眼弯成小扇,映着殿上煌煌烛光,乖巧得有些过分。 沈见空点头,转身回到殿前平坝上,置烤架、生火。沈倦过去搭手,但需要他做的事并不多,沈见空虽已是高高在上的太玄境强者,做这种满足世俗口腹之欲的事,还是手到擒来。 在很早很早以前,沈见空刚来孤山那会儿,他便是自己动手烹调吃食。沈倦偶尔路过,会点评一两句。当时沈见空尚且年幼,对这个把自己捡回家的人存了几分讨好之意——虽然沈倦并不喜欢搭理他——所以沈倦的口味,沈见空掌握了十成十。 这人吃烤肉喜欢吃外脆里嫩的,麻辣要七分麻三分辣,刷辣酱则是指六分辣的。不过沈见空为了不让他看出自己识破了他的身份,特地把辣度加重了。 竹鼠烤好后,沈倦直接就着烤肉用的竹签,慢条斯理吃起来。 沈见空不动声色打量他,却见这人脸不红气不喘,鼻尖连滴汗珠都不渗。 他是真的饿了,吃得极快,但吃相并不难看,相反的,沈见空看着他吃,自己也有些了些食欲,不过沈倦显然没有要分一些给沈见空的意思。迅速利落吃完整条竹鼠后,他叹了声: “哎,孤山的辣椒不行,吃着都没味儿。” “嗯?” “还是蜀地产的辣椒与花椒比较好,味道足。”沈倦把竹签子丢进火堆里,掏出手帕擦干净嘴,然后蹲到烤架旁,亲自拿起酱料刷,往那只还未烤熟的兔子上涂辣椒,涂得又多又厚,几乎盖住了整个表皮。 “蜀地。”沈见空蹙了下眉,语气有点儿怪,但听上去不明显,“看样子,你很喜欢那个地方?” “喜欢……或许喜欢吧。”沈倦把烤架上的兔子翻了一面,垂着眼道,“但在那儿待久了也挺腻味的。” 沈见空突然拍了一下沈倦的手,把那只爪子从串兔子的签子上拍开:“别乱动它,方才那一面还未烤好。” “哦。”沈倦收回爪子,悻悻坐回一旁的青石上。 蜀地的话题就此揭过,沈倦吃光兔肉后,感觉饱得有些过分,难得起身,主动将火堆和烤架给收拾了。 离戌初还有些时候,沈见空开始练剑,沈倦知会他一声后,回去殿内,从书架上左挑右选,终于寻出本感兴趣的书。 沈倦看书特别快,不仅一目十行,还过目不忘,翻完整本不过一刻钟,这之后,他又有些无聊。 他倚着殿门,看沈见空走完一整套剑法,才出声:“峰主,你这里可有笔墨纸?” “在书房。”沈见空站定,单手持剑,低声回答。 沈倦撩了下眼皮。 沈见空:“正殿后面,左边廊上第二间。” 沈倦笑着道谢,到了书房,他才发现原来沈见空是因为此地书籍卷轴已经堆得放不下,才在正殿里置了一个书架。 “没想到这小子私底下还挺爱读书。”沈倦嘀咕着,转身走到书桌后。 他在桌上铺开宣纸,尔后挑了一杆笔,但他一抬眼,却是愣在当场。 书桌对面挂着一幅画——三月初春,临安城垂野林中桃花盛放,灼灼翩然。 那是说疏夜生前做的第一幅画,也是最后一幅,画卷里困杀三千妖兽,飞花当似血海。 沈八万把说疏夜当作偶像,来御雷派后,问沈倦借钱买了幅仿品,天天挂屋子里瞧,但如今这幅,却是真迹。 按理说,这幅画应该存放在御雷派的仓库内,或者在明光峰上他的旧居里,但现下,却在沈见空的书房里见着了。 沈倦下意识咬住笔杆。 画可没长脚,不会自己跑来,这必然是沈见空自主拿来挂上的。 沈见空竟收藏着他的遗物。 难不成,这人也是他粉丝?一个黑粉,把爱深深藏在心底,或者崇拜而不自知,以至于当年两人偶尔见上一面,除了吵架还是吵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月下独酌(十) 月下独酌(十) 沈倦推开窗。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殿前练剑的身影,但能听到剑声。 天幕已黑,星光漫漫如水,本该是一片幽寂色,但和着风声剑声,倒显出几分喧嚣。沈倦看了一阵淌在青石上的细腻光芒,将窗户放下,回到桌前。 他的视线在自己那副画上停留了一阵,低头、提笔、挥墨,涂了一枝仅有黑白二色的桃花。但仅有这样一根春枝,看上去光秃秃的,沈倦思索片刻,在花枝下添了块石头,又加上一只野兔和一只竹鼠。 画完后,他搁下笔,慢吞吞伸了个懒腰,一副悠闲安然模样,像饱食过后的猫。 “你喜欢画画?”兀然的,书房里响起沈见空的声音。 窗外的剑声不知何时消失,沈见空出现得神出鬼没,单手提剑站在书房门口,眼眸深黑如漆。 沈倦不意外,垂下双手,偏头看他,漫不经心笑开:“姑且能算喜欢吧。” “画这画,是兴之所至?”沈见空往内走了几步,瞥见画中内容,不由发问。 沈倦笑答:“无聊所致。” 他恰倚在灯后,隔着不带半点装饰的灯罩和沈见空对视,身后的发拿一根系带松松系起,有几绺垂落胸前,幽幽打着晃,一双桃花眼半弯,眸眼清黑透亮,懒散笑起来,便是这书房中最美好的点缀。 沈见空望定他,突然想起,除了初至孤山的那几年时光,他们似乎从未这般安然相处过。从前,两人但凡见面,总会吵上一架,连师父都劝不好。 说疏夜不喜欢他,甚至存了几分讨厌,这是沈见空十三岁时发现的真相。而那点讨厌,大概也是所有争吵的起源。 烛火晃了一下,将沈见空飘远的思绪拉回来。他敛眸瞥了眼桌上的灯,轻声说:“戌时将至。” “唔,画还没干。”沈倦缓慢蹙起眉。 沈见空不咸不淡道:“就放在这。” “你……”沈倦眼珠子一转,目光重重落到沈见空身上,真诚地说:“沈峰主喜欢就好。” 沈见空撇开眼:“并非要你送我的意思。” 沈倦面上笑容更甚,诚挚得有些过分:“它能被沈峰主喜欢,是它的荣幸。” 这话讨好得过分,沈见空并非傻子,如何看不出他在打主意?却也不再推拒,边应,边转身走出书房:“那就留在这。” 沈倦挑了下眉,用镇纸把画压好,慢条斯理跟在沈见空后头。 跨过门槛前,他又看了眼自己那副画。先前沈八万同他说过,这幅真迹若拿到市面上卖,价格高达千万金。如今他这般穷,实在该想办法把画拿回去卖掉。 偷梁换柱是个好方法,反正沈见空这人,对剑与道之外的东西全然不感兴趣,不太可能分得出真品与仿品的区别,何况,这仿品还是本人仿的。 庭院之中宵风冷寒,小叶榕树枝摇晃,星光碎了一地。 云舟停在空地上,不过并非先前那艘,这次的略小一些,却更加精致,置有桌椅,甚至还有个榻,铺了绸缎软垫,一看就知很适合睡觉。 “你随意。”沈见空对沈倦道,说完去舟头丢了块灵石,启动云舟。 但出乎沈见空意料,沈倦打量一圈后,没选择去榻上,而是坐进了椅子里,有礼,又疏离得恰到好处。 沈见空垂下眼,看停云峰在脚下变得越来越小,无声一叹,那人的选择,其实在情理之中的。 花满城城东集市,夜里的热闹不输白日,杂耍当街,沿途摆开诸般吃食小摊,酒招旗在风中飘摇,酒香混着花香食物香气飘满长街,再往里走一些,还有赌坊和妓馆。 云舟在街口停下,沈倦冲沈见空一笑:“多谢峰主送我至此。” 他话里话外尽是告别之意,但沈见空杵在身旁,纹丝不动:“打算去做什么?” “买丹青颜料。”沈倦回答他,甚至耐心给了一串解释,“这条街上,有一家名为‘花间集’的画铺,他家的颜料,质量上乘不说,还便宜。” 沈见空言简意赅:“带路。” 这回换沈倦站在原地不动,他心道一声”果然如此“,面上仍是问:“沈峰主要和我一道?” “你若趁机溜了,不回孤山,或是出什么事,我无法向门派交代。”沈见空一本正经答。 “不会的。”沈倦袖子往身后一甩,同样一本正经道:“这里都是寻常人。” 他身后灯火高高低低,辉光满街,亦落满他身,跳动着描摹他桃花似的眼尾,手法缱绻温柔。 三月春风满道,长街上载满吆喝叫卖、讨价还价与嬉笑怒骂,杂技耍完过后观众掌声如雷,种种声音汇聚,随着散不尽的烟火气息旋转升空。 的确都是寻常人,对沈倦来说谈不上威胁,但正是如此,沈见空更不会放他走。 他猜得出沈倦此番出孤山,是为了和某个人见面。 沈见空神色不变,漆黑眼眸沉沉看向沈倦。 须臾过去,后者又笑起来,似有些无可奈何:“峰主请随我来。”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转身走进满目喧嚣的集市街。 那些烟火气味扑面而来,沈见空表情丝毫不动摇,夜风卷起衣摆,他缓步行在人潮中,目不斜视,视所见如无物。 “沈峰主应该很少来这种地方。”沈倦开口,状似与他随意聊天。 沈见空的声音从他后方传来,凉幽幽的:“你初至孤山,倒是对这里熟悉。” “在入御雷派前,我是一个云游客。”沈倦话语带笑,毫不在意他的语调,“我走过的地方有许多,而花满城,恰巧是其中之一。” “啊,沈峰主请看,花间集到了。” 沈见空顺着沈倦所指方向看过去,那处牌匾破旧,“花间集”三字堪堪可辨。门敞开着,墙上挂着数幅山水画,架子里分门别类摆着一些瓶罐,约莫就是颜料了。店主模样的人坐在案前,慢慢悠悠研磨。 他扫完一圈收回目光,正要开口说一声“走吧”,身旁却是空了。 一片漆黑衣角划过虚空,轻幽幽的,连星点光弧都不曾落下。沈见空敏锐转身,却见 沈倦完全融进喧闹夜色里,单凭一双眼,根本寻不见踪迹。 沈见空立刻施术,熟料术定后,街巷上寻不到半点沈倦的痕迹,甚至连气息都消失了。 还是让人从眼皮子底下跑了,而且这人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给他留丁点儿寻找的机会。沈见空抿唇,漆黑眼眸沉沉如墨,眸底泛起的光冷得可怕。 沈倦站在高墙上,冲矗立在灯火中的白色身影挥手,无声地说了句“再见”,接着闪一身翻进院内,从人家后门离开,再自某间酒馆借道,一路行至位于集市地下的黑市,花了一些银钱,使用传送阵至城南。 此时戌时四刻,夜风比前一刻钟更加清寒,再加上城南的店铺都关了,行人无几,更显寒冷。 “无事小神仙”开在长街尽头,沈倦走得极快,两三分时间,便抵达了。 招旗已收,店门半闭,昏黄的光洒出一二星,正巧将阶下抱着尾巴睡觉的猫罩住。沈倦提步过去,那猫醒来,“喵”了一声,似是迎客。 沈倦被这猫逗得一笑,蹲下挠了挠它下颌,才推门进去。 酒肆内一副打烊模样,长凳倒置桌上,酒缸皆盖紧了,弥散在空气中的酒香都少了些。唯独角落那张桌子坐着一个人,一身水天蓝衣衫,袖摆和衣摆上绣着展翅的鹤,模样清俊,坐姿秀雅,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 他是暗阁阁主雪惊醉,在此等候,已有一刻钟时间。 沈倦在这人对面坐下,桌上摆两只碗、一坛酒,一盘油酥花生、一盘油炸酥肉。他毫不客气拿过其中一只碗,揭开酒盖,为自己倒满。 酒香扑鼻,沈倦鼻翼翕动,欣喜一笑:“这是荔枝酒?” 他对面的人道,“去年酿的荔枝酒,昨日刚从窖中取出来。” 雪惊醉见到沈倦如今这幅模样并不如何惊讶,神色自若地把自己那只碗递过去,让沈倦帮自己也倒上。 沈倦抿了一口酒,眉宇间浮现出些许诧异:“这是蜀中的酿酒手法,雪惊醉你不是吧,特地从暗阁带过来的?专程为了欢迎我?” 对面的人笑了笑:“带来试探你。若是喝不出此酒从何地产出,今夜你别想活着走出这家酒馆。” “知晓那句暗号的,世上只有说疏夜一人,你用得着这般小心?”沈倦眉微挑,语气有些不以为然。 雪惊醉抿了口酒,道:“你来晚了一些。”他认识的说疏夜,与人约见从不迟到,亦不会提早,总是掐着点来去。 “谁能想到这一次回来,从前那个冷冰冰的师弟,变得难缠了。”沈倦放下酒碗,朝雪惊醉摊了下手,眸眼中尽是无奈。 “说来,我方才在城中看见了他,他神色不如何好。”雪惊醉歪了下脑袋,“他知晓你身份了?” “他那般讨厌我,若是知晓,定然早早甩脸走人,何至于难缠?”沈倦缓慢道,“以我之见,他应当是觉得我根骨好,想收我为徒,所以才成天管东管西,希望把我塑造成一个良才。” 雪惊醉对此不置可否,把桌上酥肉与花生的位置调了一下,油酥花生米放到自己这边,酥肉推去沈倦面前。沈倦先前才吃了一只兔和一只竹鼠,现在完全不饿,遂朝雪惊醉摆了摆手。 两人一时无话。 沈倦小口小口喝酒,清液盛在粗糙的瓷碗里,被白皙如玉的手微微一晃,在昏幽光线下晕出迷离的色泽。 雪惊醉看着他,不,或许该用“打量”这个词,好一会儿后,才道:“你死在三十年前,如今却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难不成……你夺了人家的舍?” “我是那种人?”沈倦不客气地丢了个白眼出去,被灯火一照,端的是风情翩翩,“别人的躯壳,我会稀罕?” “那为何是眼下这模样?”雪惊醉问。 沈倦轻哼一声,敷衍道:“说来话长,可长话短说,又不如不说,所以你只要知道,我现在长这个模样就好。” 老友便是老友,不会追问对方不欲说的,雪惊醉换了个话题:“那么你这次回来,为何又入了御雷派?御雷派的修行又累又苦,孤山上那些功法心法你都学过,再走一次当年的路,无甚意义。”雪惊醉早在江湖飞报上了解过沈倦的情形,对他的选择格外不解。 “我不会再走当年的路。”沈倦摇摇头,“我甚至没准备修炼。” 雪惊醉奇道:“为何?” 沈倦敛眸,声音低了些,“我的体质……有些奇怪,连最基本的引气入体都做不到,修行这条路,我走不通。” 雪惊醉蹙眉,不太愿意相信:“可你被问道珠测出是上上品根骨,引气入体一事,当比同阶段之人快数倍不止。” 沈倦直接把手伸过去。这不是能用语言证实的东西,不如让雪惊醉自行探知一番。 后者试探着渡了一丝灵力到沈倦腕脉中,企图入他体内流转一番,却发现经脉滞涩,根本无路通行。 “难怪你此番过来会晚到,我还道你是没钱买传送符。”雪惊醉收回那丝灵力,眉蹙得更深。 “试过,用不了。”沈倦说着,又给自己倒了碗酒。这坛荔枝酒就他一人独饮,很快便见了底。 “这是何故?”雪惊醉又盯着沈倦看了一会儿,那架势仿佛要把他拆开来仔细研究。 “大概是天意。”沈倦随口一答,心说着这充分证明了不同世界观下,人的体质不能兼容的问题。接着又分外感慨,还好他初始设定比较高,自有一身内力护体,并非完完全全的弱鸡。 雪惊醉陷入沉思。俄顷,他捧出第二坛酒,拔掉酒塞,推到沈倦面前。 “你干什么?无事献殷勤?”沈倦坐直背。他和雪惊醉自小一块儿长大,非常了解对方,这人动作一出,沈倦就晓得他在打鬼主意。 果不其然,他听见雪惊醉说: “那不如随我回暗阁,反正你早就习惯了蜀地的生活,过去没什么不方便。” “在那边,一众仆从伺候起居,没有人成日监督催促你练刀练剑打坐背书,更不用参加什么入门考核年度比试。” “再说,暗阁是收集情报的组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不定就找到了调整你体质的方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月下独酌(十一) 月下独酌(十一) 雪惊醉开的条件,比旁的门派挖沈倦时,说的那些“来我派可习某某心法”“可拜某某高人为师”“可如何如何”要有吸引力多了。沈倦十分心动,但思索片刻后,还是选择拒绝:“蜀地夏日又潮又热,冬季又湿又冷,虫蛇亦多,委实不是个好去处。” “当年可没见你这般嫌弃。”雪惊醉冷哼一声。 沈倦笑了笑:“就是因为嫌弃,所以才离开。” 听见这话,他对面的人也不跟他客气,手一伸,把荔枝酒给挪到自己这边。沈倦非常不要脸地把碗推过去,让雪惊醉给他倒酒:“这次找你过来,是想让你帮忙查一种功法。” 雪惊醉正翻着白眼,闻言竟是生生收回去,疑惑道:“功法?可是和你当年的死有关?” 沈倦没直接答,他把酒重新拿回自个儿身前,倒出一碗喝掉后,低声说:“说来,我还不知你们是如何对我的死下的定论。” 桌上的烛火倏然一跳,烛泪炸开,发出一声响亮的噼啪。无事小神仙酒馆里的光线更暗几分,但无人去将灯火挑亮。雪惊醉喝下今夜的第二碗酒,喝完后轻声对沈倦说: “天要收你。” 这话意义颇为不明,沈倦奇怪地看了雪惊醉一眼。 后者慢条斯理道:“当时垂野林附近忽现秘境,里面的妖兽仓皇逃出,但都被你困入画中,按理说,没什么能伤到你。但你偏偏就是死了,我验过尸,你师父亦亲自验过,却是什么都查不出。所以,只能说是天要收你。” “……” “亦是因为如此,当时有传闻说你并未死,甚至有人提出不将那遗体入土安葬,等等看是否会有奇迹发生,但等了许久,都无事发生。”雪惊醉耸耸肩,“所以最后你还是入土为安了。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并未‘安’。” 沈倦没法直言当时他并没死,而是灵魂脱体又经历了一次穿越,但当年垂野林一事,疑点颇多。 “当时有人朝我打了一掌。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掌法,掌意与掌势都非常轻,连半圣境界的我都一时不察,但落下来后,几乎可用毁天灭地来形容。”沈倦垂眸一思当年情形,低声对雪惊醉道。 若他当时不曾这般幸运,那掌落下时魂魄仍在体,必会被劈得魂飞魄散,连转生都不能做到。 这番话让雪惊醉表情变得奇怪,尔后转为严肃。 沈倦手指在桌畔轻叩,不紧不慢,等待雪惊醉的答复。 “可垂野林中没发现那样的痕迹。”许久后,雪惊醉摇着头说,“你的上一个躯体也没被毁坏。” “有人收拾、并且复原了。”沈倦语气淡淡的,“只能这样解释。” 雪惊醉仍是皱眉:“当年你的境界已至半圣,你都不曾察觉,那么出掌人的修为定然在你之上。可悬天大陆上的圣境只有三个,这三个都非掌法大家。” 沈倦抬手往上一指:“圣境之上,还有通天境。” “通天境便是神人仙人了,人家为何对你出手?” “这我如何能知?” 摆在面前的是一道闻所未闻的难解之题,两个人神色都有些无奈。雪惊醉叹了口气,点点头:“行,那样的掌法,我会去查。”说着,又一转话锋:“不过——你真不跟我回暗阁?或者去别的地方,江南淮南这类的水乡,或是更南一些的越州,不比孤山好?” 沈倦:“我在孤山待习惯了,暂时不想挪窝。” “那你想挪窝的时候告诉我,我帮你搬家。”雪惊醉道。 “区区小事,不劳暗阁阁主出手。”沈倦拱拱手,一副有礼谦虚的模样。 雪惊醉给了他一记完整的白眼,起身欲离开此地,沈倦叫住他:“哦,对了,还有一事。” “何事?” “送我一个厨子。”沈倦弯眼一笑。 这要求让雪惊醉分外不解,他偏首垂眼,研究沈倦的表情,研究了好一会儿,奇道:“孤山各峰皆有伙房,厨子少说二三十人,东南西北各地菜色齐全,还不够你吃?” “再好吃再齐全,我也吃不了。”沈倦手一摊,说得颇为失落。 “行吧。”雪惊醉理解了沈倦话底的意思,看向门口,低唤了声“阿甲”。 咯吱—— 沈倦进来时反手掩上的门开了,先前睡在门口石阶下的猫从门缝里挤进来,走到沈倦脚边,抬头看他,清清脆脆地:“喵” “就是这猫妖?”沈倦眼里略含诧异,“我以为你会把行琼给我,她煮火锅的手艺当真不错。” “她名为花甲,做得一手好川菜。”雪惊醉微笑道,“不过——想要行琼也可以,但将她赎出一溪风月,便要万金,再命她脱离暗阁,更需十万金。你现在有这么多钱吗?” 沈倦眼角微抽:“不了。” “还有事吗?”雪惊醉眼底多了些愉悦。 “暂时没了。”沈倦面无表情。 “那下次见。” 沈倦摆手道了声“再见”,弯腰朝狸花猫伸手,猫看了他一眼,蹬腿跃上他膝盖,就是表情有些冷淡。 “你还挺计较?”沈倦没忍住一笑,喂了花甲一根酥肉条,又帮她顺了顺毛。 这猫终于开心了些,吃完肉后蜷在沈倦腿上,低声打起小呼噜。 沈倦坐在灯后,慢慢吞吞喝干净那半坛荔枝酒,才带猫离开。 上次沈八万买的颜料,有好几种都用光了,沈倦决定再去一趟城东集市,然后再想办法回孤山。 已至亥时,夜空挂半圆的月,点点星辰拱卫,好不热闹。集市里人声则少了许多,杂耍的正收拾道具,各路摊贩亦纷纷推车归家。灯火稀稀落落,好在沈倦要去的花间集仍开着,老板似画好一幅画,正琢磨着挂在哪儿。 “老板,买颜料。”沈倦抱着猫过去,扬高声音,朝里头喊了声。 老板笑着回头:“我这儿各类颜色齐全,客人需要哪些?” 沈倦看了会儿他摆放颜料罐的架子,道:“第三排的,从左到右,我全都要。” 架子第三排上林林总总的颜料加起来约莫二十种,这可是笔大生意,老板脸上笑容更大:“好嘞!客人请稍等!” 他仔细地将颜料罐包好、放进袋子里,交到沈倦手上。沈倦道了声谢,一手抱猫一手拎住布袋上的系带,打算再去一趟地下黑市,用传送阵回孤山。 走了几步,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反方向传来,裹着夜风,听上去甚为冷冽:“过来。” 说话人是沈见空。 沈倦顿住脚步,犹豫片刻,转身回头,满街灯火阑珊,沈见空恰在灯火阑珊之处。宵风在长街上晃荡得有些放肆,牵起他素白衣角和霜似的发,在虚空里落下一弧幽光。 “过来。”沈见空又叫了他一次。 “你……沈峰主还在这?”沈倦站在原地没动,语气里的惊讶不带半分作伪。他臂弯里的猫动了动,似有些害怕,沈倦把猫脑袋按进怀里,顺带拍了拍后背。 沈见空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提步走到沈倦身前,敛了气息,但声音仍是冷冰冰的:“去哪了?” “去找这只猫了。”沈倦弯起眼睛,借口信手拈来。“沈峰主不会一直等在这吧?” 沈见空沉沉看了沈倦一眼。他的眼漆黑深沉,逆着光,看上去不甚明亮。 多少年了,沈倦破天荒觉得有点心虚。 “我在城中找了一圈,没看见你。”沈见空道。 沈倦叹了声,容色颇为无奈:“沈峰主,每个人都有私事要办。” “你可向我言明。”沈见空瞪着沈倦和他身后寥落幽弥的夜色,硬邦邦说道。 沈倦心说向你言明那还得了,你这熊孩子一向不喜暗阁,跟你说了,指不定明天那酒馆就没了。他怕沈见空脑子犯抽追问追查到底,干脆说:“……见情人也要向你言明?” 他自觉这说辞还挺顺理成章。他如今不过是个少年,为了出门派见情人,明知故犯到停云峰拐鸟,费尽心力从沈见空眼皮子底下溜走,一连串行为再合情理不过,于是说完后,还略带羞涩地垂下眼皮。 “见、情、人?”沈见空不甚明显地咬了下牙。 “门规似乎并未规定,弟子不能喜欢他人。”沈倦歪了下脑袋,表情无辜到了极点。 沈见空眸底深处被刺了一下,但这样的神情太快太过隐蔽,又逆光站着,教旁人根本无法看清。沈倦只能看见他抿了下唇,然后平淡冷漠地说:“哦,原来你喜欢他。” 他刚要回答一声“是”,却见沈见空转身走了。 沈倦以为这人就此离去,转身也想走,熟料沈见空走出三步后,驻了足。 “还要在此地停留多久?”沈见空头也不回,冷声问。 “我以为,这是叫我自己回去的意思。”沈倦缓慢说着,下一刻,他看见沈见空祭出云舟。 他加快脚步过去,还没坐进椅子里,云舟陡然一颠,嗖的一声升上高空。 沈见空站在舟头,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相当清楚,雪惊醉同沈倦的关系不可能是情人,否则三十年前,暗阁不会二话不说交出说疏夜的遗体。沈倦方才说那些话,只是为了将他敷衍对付过去罢了。 这人也不会喜欢雪惊醉。他若当真喜欢上谁,定然不会将之作为说辞,拿去敷衍旁人。不过听见他亲口说出那些字,沈见空心头仍旧不是滋味。 他可真是讨厌他,惯会拿刀往他心上划。当年一声不吭走掉,悄无声息死了,如今回来,第一个坦明身份去见的竟是雪惊醉。 沈倦丝毫不知沈见空的苦涩心思,他坐在来时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把猫放好,顺便将那条又毛又粗的尾巴塞到猫肚皮底下,让她抱着,不要老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谁知归程的速度无比快,沈倦做完这件事,头一抬,就看见了孤山白华峰,再一眨眼,他的那间小院近在眼前。 沈倦颇为无言,却也感激沈见空的迅速,毕竟今日他起早了些,眼下有一丝困倦。 双脚踏上地面后,沈倦真诚地对沈见空道:“多谢沈峰主相送,我一定勤勉修行,以此回报沈峰主厚爱。” 却听这人说:“不必。” 沈倦听见这话一乐,立刻弯了眼睛,那点心思藏都不藏:“不必勤勉修炼?” “我听闻你从不上课修行,想必自有一番规划,所以做你自己想做的就好。”沈见空沉声道,“但不许私自离开孤山,更不许哄骗飞行兽私自离开,若是有事,可来停云峰寻我。” 夜风卷起衣袍,吹得黑白两色起落相交。他们不曾进院子,而是站在门口说话,一直等着沈倦回来的沈八万听见动静,哗啦一声开门,兴高采烈探出脑袋,预备着说点什么,在看见沈见空那张冷漠的脸时,全给吞了回去。 “你、你们聊……不不不,你们要聊,不如进院子里聊?站在外面人多眼杂,指不定明日就传出去了。”沈八万脑子转得飞快。 沈见空又道一声“不必”,接着把方才的云舟递到沈倦面前。 “送给我?”沈倦的目光自下而上,带了点疑惑。 “奖励。”沈见空道。 “什么的奖励?” “今日通过苍石崖考验的奖励。”沈见空,“过段时日的门派入门试炼,亦要通过。” 扒在门口的沈八万眼神立刻变得炙热,看看云舟,又看看沈倦,生怕他会不要。好在,沈倦没令沈八万失望,他盯着沈见空看了一会儿,抬手接过,笑着道了声谢谢。 “不必言谢。”沈见空语调平平,说完捏诀,直接从原地消失。 沈倦退了两步倚在门上,看着沈见空方才站的地方,摸了两把怀里的猫,低声嘀咕:“你觉不觉得他有些奇怪?分明在花满城中听见我说去见情人时,是如此生气,当下却好脾气地送我云舟。” 说着说着,他忽然有了结论:“哦,或许他希望我改邪归正,变得同他一样,一心向道,一生独身,所以才想方法拉拢我。” “但这根本不可能,他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这点?” “意识什么?公子你为何带了只猫回来?还是只年纪比我大的猫妖!”沈八万突然大吼,咋咋呼呼跑回院子里,“猫能玩死蛇的你知不知道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月下独酌(十二) 月下独酌(十二) 沈八万惊恐的样子看得沈倦起了捉弄心思,怀里的花甲猫更是跃跃欲试,往外蹭了几寸,沈倦手一抬、一丢,猫登时冲进院子,在沈八万身后穷追不舍。沈八万化作小蛇模样上树,却见狸花猫比他更为灵巧,三爪两爪攀爬跳跃,稳稳当当落上沈八万相中藏身的一根树枝,来了个贴面堵。 “好了,别太过分,你们俩互相介绍一下,以后相处的时间还很长。”沈倦施施然步入小院,反手关门,话慢吞吞,带着点儿笑。 “你好过分!”沈八万扒在树枝上,瞪了眼沈倦,紧跟着瞪了眼猫:“我先来的,你要叫我大哥!” 猫优雅坐下,舔舔爪子,出声:“可我年岁比你大,你该叫我姐。” “你还是个母的?”沈八万大惊失色。 花甲一爪子糊过去,“说话客气些!” 院子里热闹许多,沈倦任他们打闹,伸了个懒腰,预备回屋睡觉。 “公子,息土我犁好了,如今它松软细碎,再不是早上模样,要不要种点东西?”沈八万大声道。 沈倦停下脚步,去停云峰和花满城走了一遭,他几乎忘记这事了。 息土被沈八万小心翼翼拿砖石圈起来,搁在院子东面,土壤呈深黑色,不见半点杂质,沈倦用手指捻了捻,当即感受到一股浓郁灵气。这是息土的特点,灵气只聚不散,不亲手摸到土,根本感知不到它的特别之处。 沈倦思索一番,从乾坤袖里摸出几颗他在游戏里逛地图捡到的种子,随手丢进去,然后撒了点水在面上。 “公子,种的是什么?”花甲来到沈倦身旁,她化作人形,模样娇小可爱,穿一身橙色衣裳,头发扎成两个丸子,背后还背了把伞。 沈倦极为顺手地揉了揉她发顶,不太确定地说:“种出来才知。” “如何浇水施肥?”花甲又问。 “也不知。”沈倦眉梢一挑,偏头看她:“你对种地还有研究?” 花甲答得认真:“种菜种果,种花种树,烹饪缝纫,我都拿手。” 沈倦笑起来,对她点亮的天赋技能点非常满意,“那就劳你照看了。” “是。” 沈倦回屋睡觉,沈八万跟争宠似的,殷切地端水拧毛巾,就差没主动帮沈倦洗脚。沈倦摸摸他脑袋,示意他不必多虑。 一夜无梦,连星月都好眠。沈八万卯时起身蹭课,花甲向他询问沈倦日常起居时间,在院子西侧搭了个简易灶台,辰时末开始炸油条煮豆浆。 沈倦被一阵香气唤醒,披头散发赤脚出门,睁着双迷茫的眼来到院子里。 花甲把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捞起,滤掉多余的油后盛进碗中,同豆浆一起端给沈倦。 “多谢,摆到那里就好。”沈倦还未如何清醒,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缓慢落到东侧的石桌石凳上,对花甲说。 “公子不必言谢。”花甲笑了笑,把东西放过去,尔后指着息土上开得正艳的花道:“公子,种子种出来了,此花无毒无香,或可作为观赏之用,移植到院门处。” 沈倦“唔”了声,慢条斯理踱步过去,蹲在花前,伸手捻了捻花与枝叶。 这花远远看上去,如同泼洒的血红,艳得无边。走近了,的确无香无味,细细一观,根叶花瓣上甚至连虫子都不长。沈倦揪了片花瓣到手里,先嗅再尝,无甚发现,更没发生什么异状。 他拍拍手起身,正想说不如把这花移到窗下,余光忽然瞥见方才碰过花的手指指尖,有些许泛红。再看他处,似乎也残留了些痕迹。 “就移到院门口吧,两边各栽几株。”沈倦思索片刻,同意了花甲的看法,“花谢之后,应当能结果,果子能如何用,到时再看。” 一身橙色衣裳的猫妖立时拿了铁锹过来,小心并迅速地将这花从息土移植到他处。 沈倦洗漱,到石桌前用早餐,随后带着新买的颜料外出,打算寻一处景致优美又安静清幽的地方画画。 白日的孤山并不安静,溪畔、山涧、林间处处有人练剑,沈倦在各峰顶上转悠一圈,心说不如一开始就去停云峰,那处的冷清长长久久百年不变。 正骑的这只鹏鸟有些疲惫了,沈倦打算换一只。他就近停靠的地方是白华峰,刚落地,却见斜前方聚了一堆人。 那些人一见沈倦,气势汹汹行来。 沈倦前前后后加起来活过的年岁可不止一百,吃过无数瓜,看过无数话本小说,历事无数,哪能不理解这伙人的意图? ——来找茬的。 这伙人皆穿门派新弟子服饰,看上去无甚分别,唯独有些特色的,是为首那人,提一把上好宝剑,那剑沈倦看着有点眼熟。 他们像是怕沈倦跑,走到一半时纷纷加快脚步。 沈倦起了点玩心,翻回鹏鸟背上,帮它顺了顺后颈的毛,低声道:“再往前散会儿步。” 鹏鸟和沈倦的相处很愉快,当即展展翅膀,往前迈步。沈倦给它指方向,悠悠闲闲溜了身后那群尾巴一整圈,回到原地停下。 为首那人面上满是怒气,当空挽出一个剑花,恨恨对沈倦道:“入孤山御雷派,当修剑术。沈倦,听说你根骨绝佳,可敢与我比剑?” “你这哪是切磋的语气,想说的分明是,可敢挨我毒打。”沈倦从鹏鸟背上下来,喂了一条小鱼到它口中,又理了一番衣袖,才开口道。 对方被沈倦的直白震惊了,隔了数息,终于找回声音,“你——你别不识好歹!” 江漱月小跑来到沈倦身旁,对他低声说:“这人是清云峰峰主独子,叫狄杉,他本是我们这一代弟子中,铁板钉钉的第一人,清云峰从小悉心栽培,谁能想到你……经过昨前两日的事情后,大家都在说,入门试炼肯定也是你拔得头筹。” 接着又劝:“这个狄杉早该入抱虚境了,却一直强压着不突破,再有,你看他拿的那把剑,在清云峰上能排前三,已是生了灵。沈倦,以我之见,这种时候还是莫与他对上的好。” 沈倦终于得知了那剑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一时间不知该欣喜清云峰峰主两三百岁总算老来得子,还是该愁他儿子过于狂妄了些,而且狂妄得不是地方,正巧栽在了他手上。 狄杉身侧站着的是曾和沈倦结过怨的张琦,沈倦的不言不语在张琦心中有另一种解读,这人勾唇冷笑,眼露嘲讽:“沈倦,你是怕了,不敢应战?” 有人附和他,大声道:“众人皆知,你私下跟随停云峰沈峰主修行,是以不和我们一块儿上课。怎么,有如此良师,如此上佳根骨,竟是不敢与同门切磋?” “众人皆知?那我怎不知?”沈倦眼珠子幽幽一转,语气似有些疑惑。 狄杉答:“少狡辩,昨夜我亲眼瞧见沈师叔送你回来!”继而又道:“有本事便应战,没本事……就滚出孤山!别以为攀上沈师叔便能高枕无忧,我御雷派可不是单凭借天赋挑人的门派,你若没能力,不如回去当个农夫。” 此言一出,那群人立时迸发出哄笑。江漱月登时怒了,上前一步,打算开口骂点什么,却被沈倦给拉住。 沈倦微挑眉,定定看了狄杉一会儿,缓慢笑起来:“谁败了,谁就离开孤山,去田野乡下,当个农夫?” 这话太严重,狄杉不说话了。 沈倦一撩衣摆,笑得客气有礼:“狄大少爷,挑战是你下的,条件也是你说的,你身为清云峰峰主独子,门派剑术从小耳目渲染,更有名剑‘北风行’在手,怎么,现在却不敢应战了?” “口出狂言。”张琦翻了个白眼,“你莫不是以为这种话能吓到人。狄大少爷,今日一定给他好看!” 狄杉怒气更盛,“既然应战,便拿出比剑的样子,懒散站着做甚!” “既然是比试,不如去武斗场?”沈倦微笑。 “呵,去就去!”狄杉想也不想便答。 江漱月吓得拽了拽沈倦袖子:“若是武斗场的执事作见证,可再无回旋余地了。” 他给了江漱月一个不必担心的手势,朝一直杵在旁边的鹏鸟挥挥手,示意它带点同伴过来。鹏鸟来去飞快,后面却也仅跟了一只仙鹤。 沈倦甚为欣慰,带着江漱月一道,先行往武斗场去。 “你真的能行吗?”江漱月环着仙鹤脖颈,声音被风吹得颤抖。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沈倦的鹏鸟在她前方,话回得漫不经心。 武斗场设在西南一侧的武梅峰,诸多弟子于此地切磋,沈倦寻了张空余擂台,在边上摆出交椅,闲闲坐进去。 一艘云舟从天边窜来,几乎冲着沈倦落地。是昨日沈见空给沈倦的那艘,下来的是沈八万和花甲。猫扒在沈八万肩头,两只妖两张脸,写满同一种忧愁。 “公子,你赌得是否有些离谱了。”沈八万焦急扼腕,“你不如赌个七八百金,或者数百灵石,不比赌谁回去种田好?” 执事尚未到场,比试赌注尚且能更改,江漱月有心劝说,见沈八万来了,当即一喜,没想到这人说出的话竟是这般,她差点当场气晕。 “江姑娘,你不必如此担忧。”沈八万来到江漱月身旁,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你知晓临安城雷峰塔倒塌一事吧?虽然对外宣扬的原因是里头的蛇妖太闹腾,但其实吧……就是我家公子给炸的。” 江漱月脸上出现一个大大的问号。 “飞报上刊登得清清楚楚,当时公子在问道珠上摸出华光,位置就在倒了的雷峰塔旁。你说,若非他便是那炸塔人,怎会出现得如此巧?”沈八万又说。 江漱月脸上的问号变为感叹号,她瞪大了眼,敬畏地看向沈倦。 雷峰塔,御雷派掌门亲传大弟子、停云峰峰主沈见空师兄说疏夜建造,塔身刻三千符咒,身处塔内之人,内息封闭,灵力全无。这样的塔都能炸,那当真是…… 江漱月心中佩服,压低了音量,小小声道:“那你加油哦。不过狄杉好歹是清云峰峰主的儿子,别把人家打太惨了。” 沈倦朝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不多时,狄杉那伙人到场,后面还跟着一群围观者。 监督武斗场内大大小小比试切磋的执事是机械人偶,它们没有个人感情,从不徇私,判定公平公正。沈倦坐在椅子里,遥遥冲狄杉比了个手势,让他过去跟执事说明情况。 狄杉身为峰主独子,自小骄纵,除了修炼,鲜少亲力亲为什么事。他倒是经常与人切磋,但哪里亲自做过这种事,当即剜了沈倦一眼,后者却没看见似的,五指屈起,有一下没一下帮腿上的猫梳毛。 僵持许久,狄杉冷笑着过去开局,回来后讽刺道:“站一会儿就要坐,莫不是有腿疾?”继而话锋一转,厉喝:“拔剑!” “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我其实,没学过剑。所以,也没有剑。”沈倦安然道,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丁点“难以启齿”。 “你想如何?”狄杉甚为不耐烦。 沈倦终于起身,轻甩衣袖,抬手折了一根歪到擂台上的桃花枝,笑了笑:“我用这个便好。” “呵,你自找的!”狄杉微微眯了下眼,抬脚走到擂台中央,单手提剑,剑尖斜至地面,“为避免日后你同旁人说我拿名剑欺你,让你三招。” 日光清和,春色软暖,四野叠叠林草,一眼望去绿意清透。沈倦漆黑衣角被风撩起,飞花翩然起舞,擦着肩膀和脸颊旋落,那双桃花眼弯着,清清亮亮,没什么情绪。 这人饶是站起来,骨子里亦透出股懒意,说话时不愿抬高音量,语气里还带了点似有若无的笑: “不如我让你五招?免得日后你同别人说,我以大欺小。” “你算哪门子大?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狄杉脸上冷笑更甚,“既然你如此狂妄自大,我便遂了你的心愿!看招!” 言罢长剑一挽,剑光破空。 悬天大陆中,修行境界从低到高,乃是抱虚、守一、归于、太玄,太玄之上乃是圣境,而成圣之后再往上走,便为通天。后几者暂且不提,单说抱虚境,这是修道的第一个境界,虽说仅仅是个基础入门,但入门与否,实力截然不同。 狄杉的真实实力已入抱虚境,不过未曾正儿八经突破罢了,而沈倦——狄杉没在他身上查探到丝毫灵气波动,换而言之,沈倦展现出来的实力境界,与山下那些普通人没有半分差别。 呵,所谓的上上品根骨,怕不是弄虚作假出来的吧?我一招便能将你挑翻到擂台下。 狄杉心想着,步伐几经折转,至沈倦身前七尺处。 剑长三尺,再过四尺,便入进攻范围,狄杉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他自打出生落地便在孤山,三岁开始练剑,修的是孤山最最正宗的剑法心法与身法,又手持名剑,招式一出,立刻带出一声清啸。 这一剑,搅得擂台上风都停止,纷花不再飘旋,直直坠落在地。 沈倦站在原地没动。 人群中有人惊呼出声: “不愧是清云峰峰主的儿子,尚未入抱虚境,竟能使出‘春风摇江天’这一招!” “这招,我到了抱虚境中境才总算练好。狄师弟天赋当真不错。” “他对面那人是谁?看模样……是那个沈倦?别了吧,就算根骨再好,也敌不过人家自小开始修炼啊。若不想被打得太惨,赶紧认输吧!” “这个沈倦手里还拿根花枝,简直是狂妄自大,不把我孤山剑法看在眼里!” 围观的不只白华峰上一众新弟子,更有其余诸峰的老弟子。新弟子向前辈们询问,一时之间,言论完完全全倾向狄杉。 江漱月抱紧怀里的花甲猫,站在场边问沈八万:“沈倦真的行吗?”狄杉架势太足,她不免有些动摇。 “小姑娘,你年纪轻轻,怎能问这种话?”沈八万偏了下头,说完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块木板,简略粗糙地写了些东西,走到围观群众之中,朗声道: “下注吗?下注吗?买狄杉一赔三,买沈倦一赔十!买顶离手哈!” “自然是买狄杉!” “他对面那人动都不动,怕不是被吓尿了!” “买狄杉!” 哐当。 咚。 不断有人往沈八万的木板上丢钱,但都砸在狄杉那边,沈八万转了一圈,回到江漱月和花甲身边,疯狂拿眼神暗示。 江漱月丢了一两银子上去,花甲丢了她的全部家当——十两。 沈八万动作快,在场的都是修行者,在人群里走了一圈,花去时间不过一分。就在那十一两银子落到“沈倦”这两字上头的时候,擂台上的沈倦本人,有了动作。 他抬起了手里的桃花枝。 擂台上又起风了,拂过面颊手腕,轻软得像纱。 气氛陡然一转。 在沈倦眼中,狄杉的基础功打得还算牢固,但到底年轻,气势太弱,修为不深内息不厚,不曾发挥出孤山剑法的一成威力。 这人动作过于慢了,每一个漏洞都跟送到眼前似的,等着他挑选一番下手。 沈倦作出一个起势,“春风摇江天”的起势。 他用同样的招式回敬狄杉,挟着浓浓的个人风格,春枝当空起落,看上去又懒又轻,完全冲淡了孤山剑法该有的凛冽,但偏偏—— 偏偏他手法熟稔老道,打的点又狠又毒。 在场人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动作,只觉得漆黑衣袍在虚空飘展,如同点开的一滴浓墨,晕开在青山之间,那双好看的眼眼角轻轻下垂,看上去有点儿倦。 人如其名。 倏然之间,但闻当的一声,狄杉手中名剑北风行被桃花枝挑落在地。 紧接着,又是一声咚响。狄杉自擂台飞出,犹如断线风筝般,砸进台下围观的人群里。 而沈倦,他站在擂台正中,斜垂手里的桃花枝。春枝清丽端方,未曾抖落一片花瓣。 机关人偶走上来,敲响锣鼓,大声道:“此战,白华峰沈倦胜。” 狄杉从人群中起身,脸色苍白,犹如石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月下独酌(十三) 月下独酌(十三) 沈八万临时开的赌局里,根本没人压沈倦赢,他小赚一笔,和江漱月花甲一商议,决定晚上去城里吃顿好的。 而沈倦,他将手里的桃花枝轻轻一抛,花枝越过半个擂台,越过擂台边的沈八万等人,斜斜插进桃花树旁的泥土里。 春色正恰,日光照在沈倦漆黑衣袍上,映得金色腰封惹眼至极。他悠悠然转了身,朝着沈八万他们走去。 武斗场里炸开了锅: “这个沈倦,名不虚传啊。不愧是沈师叔亲自带回来的人,有些实力!” “什么?他就是沈倦?本人比飞报上刊的留影有气质多了!我方才竟没认出来!啊!若是认出了,我一定买他赢……” “啧,你这马后炮打得——不过沈倦动作好快,我再练十年都比不上,不愧是根骨绝佳的奇才。” “你等等!” 狄杉拨开人群,捡起被沈倦掀落在地的北风行,重新回到擂台上,望着沈倦的背影不甘心大喊:“你是如何做到的?” “无他,唯手熟尔。”沈倦头也不回,淡声说道。 “这、这不可能,你身上根本没有灵力!”狄杉不可置信,泛白的唇颤抖着,声音透着无力,“就算你根骨再优秀,也不可能……” “打你需要调动灵力?”沈倦打断他,甩袖回身,视线直直打量狄杉,语气里带了点儿嘲,“你说,御雷派不留无能之人,现下被我不带灵力就打败,你是否认为自己是无能之人?” “我……” 沈倦虽然这样问,却不给狄杉回答的机会,当对方说出一个字后,再度打断:“你认为自己无能与否,同我并无多大关系。但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比试之前定下的规矩,可别忘了。” “你——沈倦,你别欺人太甚!”狄杉想起先前的赌注,脸更白几分,拳头死死捏紧,眼底浮现出一抹阴险之色:“你给我等着瞧!” 沈倦不再理会这人,转身走上沈八万祭出的云舟,掩面打了个呵欠,慢条斯理坐进罗汉榻中。 “这些人,脸变得真快,方才还说不可能赢呢,转眼就开始大夸特夸。”沈八万站在云舟边缘,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江漱月不以为然道:“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接着偏头问沈倦:“你先前不是说自己没学过剑?可为何使出了孤山剑法?” 罗汉榻上置着果盘,沈倦拿起最上头的橘子,不紧不慢剥开皮,吃了一瓣后,回答:“会剑法,不代表学过剑。孤山剑法,用刀用枪,都能使出。” “不愧是你……”江漱月一脸似懂非懂。 数分时间,云舟至白华峰,又过须臾,回到小院。门边血色花朵盛放,在风里招展款摆,迎接主人归来。 沈八万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转头对沈倦说,“公子,眼下资金充足,我们都想晚上下山吃顿好的,你意下如何?” “我无所谓,倒是江姑娘,不经允许离开门派,恐怕不太好。”沈倦答道。 沈八万和花甲齐齐看向江漱月,后者抿唇一笑:“无妨的,我可自由出入孤山,不必向主事汇报。”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沈八万大吃一惊。 江漱月垂眸几经犹豫,道:“我是药谷之人。” 沈八万脸上震惊更深:“药谷?药谷不都是医修?你跑来御雷派干嘛?” “医者只能医治表面伤口,无法从根源上救人。”江漱月道,话音里带了点叹。 “学剑就可以了吗?”沈八万不解。 江漱月表情甚为严肃:“我认为,至少比学医好。” 一人一妖站在门口说话,沈倦慢慢悠悠走到院子另一边的石凳坐下,花甲猫试图爬到沈倦膝盖上,兀然的,一只劲瘦好看的手伸来,提溜住她后颈皮,将她丢去另一边。 “喵!” 气势汹汹的一声猫叫,但花甲翻身落地,看清来者何人后,立刻收了气势,夹着尾巴跑开。 门口的聊天声戛然而止,沈八万猛的一下抓住江漱月手腕,将人一拽,出了小院。 江漱月尚未反应过来,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别问!别说话!”沈八万语速飞快,“是停云峰的大魔王来了!他气场太可怕!” 方才还有点人声的小院刹那寂静,连带草丛里的虫子都压低了音量,好在清风未停。沈倦坐在石凳上,撩起眼皮望定来人,幽幽道:“沈峰主,你的清场效果真好。” 沈见空在沈倦对面坐下,沉声道:“我听说了武斗场的比试。” 沈倦那对漂亮的眼珠子慢吞吞转悠一圈,伸手拿起火石,将桌上茶炉点燃,继而起身,拎了壶井水回来,烧上后,才道:“沈峰主是来替清云峰当说客的?” 熟料沈见空与他同时开口:“你可有受伤?” 沈倦微怔,偏头看了会儿沈见空,道:“这话你应当带去清云峰。” “你的体质,我察觉到了几分,是以有些担心。”沈见空道。 他对面的人眯了下眼,眸底淌出点儿危险意味,却仍是笑着,勾着尾音问:“几分是多少?” 沈见空决心不再隐瞒,直白了当地告诉沈倦所知之事:“体内经脉不通,灵气无法入体,但有另一种气息存于体内,护你周身。” 沈倦坐回石凳上,手指轻叩桌面,不动声色打量沈见空。被这人察觉出体质不同寻常是迟早的事情,但令沈倦捉摸不透的,是他的态度。不过沈倦这个人向来懒,既然捉摸不透,不如直接问: “既然知晓得如此清楚,不是更不用担心?” 沈见空望定他,眸眼漆黑,意味深沉。 “行吧。”沈倦耸耸肩,似有些无奈,“但我当真无事。” 面对沈倦的敷衍,沈见空亦是直接,他道出两个字:“伸手。” “干什么?”沈倦挑了下眉。 沈见空:“探脉。” “既然你早知道我体质异于常人,无法引气入体,为何还对我这般好?”沈倦伸指将垂到茶壶盖上的把手立起来,眼底露出点疑惑神色,“纵是我在问道珠上摸出华光、拥有上上品根骨,但无法修炼,就跟废人没有区别。” “你的体质,总会找到解决之法。”沈见空瞬也不瞬看着他,定定道。 沈倦似乎笑了一下,“不愧是沈峰主,目标真远大。” 水沸,白雾蒸腾,隔在对坐的两人之间,将视线模糊。沈倦从乾坤袖里取出茶叶,舀了一小勺到沸水中。他煮茶相当不走心,胡乱泡一阵,就斟出来,好在茶叶乃是佳品,香浓汤澄澈,看上去颇为清丽。 沈见空喝了口沈倦煮的茶,不做评价,搁下茶杯后,轻且坚定地说:“伸手。” 这人再三坚持,沈倦只好将手伸过去。他衣袍是漆黑色,边缘滚金,露出的一截手腕宛如凝脂,光泽轻淡。 沈见空将他手指轻搭在沈倦腕上,半敛下眸。 院子里又是一阵寂静,风挟着不知从何处采来的花飘转入内,为茶汤添上一抹明艳的颜色。 沈倦垂眸复又撩起,问沈见空:“可是探出了什么?” “你内息相当深厚,但力量来源与寻常修行者截然不同。”沈见空道,“若想走寻常的修炼方法,恐怕要先破再立。” 先破后立。 沈倦收回手,端起茶杯,慢慢喝光里面的水。他的看法和沈见空一样,从武侠游戏里带出的壳子,到底和这个世界上的人存在区别,若想像上一次那般引气入体修炼,恐怕只能将原有的内力抽离,腾出位置,让灵气入体。 但那样做,危险性太大,更可能损伤根基。他心念刚转到这,就听沈见空道:“但我不建议这样做,若是彻底损了身体,得不偿失。” “所以,说来说去,现状是无法改变的,我走不了你们的道。”沈倦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桌边,单手支颌,看着沈见空弯眼一笑,“如此一来,我似乎并无待在御雷派的必要。” “日后的事,日后再提。”沈见空说得不咸不淡,“说回先前之事。在武斗场同你切磋之人,乃是清云峰峰主狄秋独子,狄秋此人极其护短,你与他儿子比试前,又打了那样的赌,眼下你赢了,我想,清云峰可能会生一些事出来。” 沈倦笑问他:“那么依沈峰主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沈见空:“白华峰人杂事多,不若随我回停云峰。”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令沈倦不由坐直背,细看了沈见空一眼,“恐怕不太好吧?” “如何不好?”沈见空反问他,遭到拒绝,表情依旧波澜不惊。 沈倦正色道,“名不正言不顺,容易遭人说闲话。再说,难道我去了停云峰,狄秋就不会记恨我了?” 但这话落地,又莞尔一笑:“不过今日我的确打算去停云峰。” 沈见空眸底的光闪了闪,眉梢微动:“作何?” “如你所说,白华峰人多事杂,而你停云峰比较清净。”沈倦道。 沈见空表情看似不变,甩袖起身:“那就随我来。” 他欲提步,沈倦却拖长语调说:“等等——” “还有何事?”沈见空问。 “既然沈峰主已知道我体质特殊,便不隐瞒,我吃不得门派提供那些掺了灵米灵肉的饭食。”沈倦笑道:“午时将至,我总该去把我的厨子找过来。” 沈见空垂眸,面无表情看着沈倦:“你的、厨子?” 搭在院子西面的灶台仍在,里头还有生火的痕迹,沈见空一眼扫见,冷冰冰道:“御雷派不许私携家仆,放那蛇妖一同上山,已是特例。” 沈倦在御雷派待了百年,这一点自然清楚,能带沈八万入孤山,是因了门中曾有人习御妖之术的先例,这才叫沈倦浑水摸鱼。 他看着沈见空,慢吞吞说:“可御雷派又没说不许私下养猫。” 沈见空眼皮一跳,“你厨子是那只猫妖?” “不然你以为是谁?”沈倦微笑道,“上次一溪风月那姑娘,煮火锅手艺虽好,但赎身价格太高,我就是想,也请不起她。” “哦,你还真想过?”沈见空声音听上去凉幽幽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月下独酌(十四) 月下独酌(十四) 花甲猫回到小院,变成人形模样,给沈倦做了香辣排骨与凉拌鸡丝。沈倦喜欢喝汤,却不爱喝直接拿一瓢水一把菜混在一起煮的那种清汤,能入他眼的,得拿小火慢炖。 穿橙色衣裙的妖怪姑娘点点头记下,说自己一会儿便去城中购置炖锅,于是沈倦点了个酸萝卜老鸭汤。 这途中,沈倦让沈见空先行回去停云峰,遭到拒绝;饭菜出锅,邀他一同进食,亦遭拒绝。沈倦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这个客不随主便的人,自顾自吃自己的排骨和鸡丝。 沈倦这个人,绝大部分时间和“懒”字沾边,吃饭时却不怎么瞧得出了,眼下并未太饿,他吃东西慢条斯理,小口小口的,看上去优雅得过分。 沈见空站在院子角落的树下,看了沈倦一会儿,抬头仰望天幕上的层云。 云朵如絮,一团一团铺开,看上去分外有序。昼阳被遮住,不仅不恼,反而为它们镀上一层金边。回风飘转,日景甚佳。 一刻钟后,沈倦吃完饭。 沈八万收拾碗筷,压低声音问:“那晚上还去城里吃好的吗?” “去,为何不去?”沈倦笑了笑,“我晚上又不留在停云峰。” “我们等你回来哦。”沈八万道。 沈倦点头:“行。” 沈八万不太想让沈倦单独随沈见空上停云峰,打算再说点什么,院子另一边的沈见空偏首看过来,冻着一张脸出声:“走了。” “哦。”沈倦甩了下袖子,转身散散漫漫朝沈见空走去。后者抓住他手腕,捏诀御风,化光离开。 停云峰的寂静一如往常,沈见空不练剑,其间唯有风声叶声与虫鸣鸟啼声,至山巅后,更是只闻烈烈风声。 沈见空将沈倦带到殿堂上,松开他的手,问:“你仍是未回答,来停云峰想做什么。” “找个清静的地方画画。”沈倦如实说道。 “看来你是真喜欢丹青之法。”沈见空看着沈倦,忽而生出些许感慨,但他表情惯来冷,是以从表面根本看不出。 而他对面那个,不到特殊时候,一向懒得探究他的情绪,这点无人发现的感慨便随着穿堂而过的风散开,再无从找寻。 “非也。”沈倦竖起食指,在沈见空眼前轻轻摇了摇,“我并非为了追求画道而画,我为的,不过是画来拿去卖钱罢了。” “你缺钱?”沈见空不甚明显蹙了下眉。 “养家是件辛苦的事,何况家里那两只妖怪很能吃。”沈倦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 沈见空朝着殿后一扬下颌:“你用我的书房。” “多谢。”沈倦冲他弯眼,抬手指向另一处,“不过我想去山腰的小溪旁,那处可以看到对面的空濛峰。” “打算画空濛峰?”沈见空问。 沈倦答“不一定”。 山巅是峰主的居所,不设飞行兽驿点,沈倦预备靠两条腿走下去,哪知沈见空再次抓住他手腕。 眨眼一瞬,周遭景色置换,停云峰半山腰上数倾桃花艳艳,向东四五丈处,便是一条清溪,再往东望,则是山势古怪幽趣的空濛峰。 沈倦环顾身处的桃花林,倏地“咦”了声,从前的停云峰不种桃花,这些树树龄约在二十年左右,似乎是沈见空入主停云峰之后种下的。 沈见空站在他身侧,手指从他手腕上滑落,掠过手背,勾得他有些痒。但这又是个在正常不过的动作,沈倦手指动了动,没太在意。 “此处如何?”他听见沈见空开口。 “甚好。”沈倦赞许出声。此地桃花,栽种位置暗合八卦之法,错落有致、各方相映,溪边仙鹤嬉戏,溪面野鸭浮水,更添几分乐趣悠闲。 沈倦满意,沈见空神色微动,道:“我还有事要办,你便在此处,若有什么人来生事,可用音符传讯于我。”说到此处,沈见空打算递几张符纸过去,但想到什么,动作一顿,“……音符你似乎无法使用,也罢,我离开不了多久,这里更是无人敢闯。” “沈峰主,我倒觉得,你急着把我从白华峰带走,是为了防止我再生什么事端。”沈倦笑着道。 “你的确很会生事。”沈见空没反驳,并在心里加了一句:还很会气人。 “这话真伤感情。”沈倦装模作样叹了声气。 莫非你对我有感情?沈见空挑了下眉。 这厢沈见空还没说什么,那厢的沈倦又开口了:“多谢沈峰主带我过来,就不耽搁你办事了。” 他眉眼弯弯,语气有礼体贴,但细细一品,那话倒像是在说“你快走吧别耽误我做事”。沈见空面无表情瞪他一眼,心说占了我的地方,在我的地盘上取景作画,指不定一会儿饿了还要烤山里的野兔野竹鼠来吃,现在居然赶我这个主人走,真是愈发胆大包天。 偏生无可奈何。 沈倦目送沈见空离开,寻了个地方放出桌案。 春时飞花甚烦,更时不时落下绵绵细雨,是以他特地请人制了把伞。 放置好一应器具后,沈倦撩起眼皮,二度环顾这片桃花林,心念忽然一动: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仿一幅那价值上千万金的画,趁沈见空不在停云峰,来个偷梁换柱。 “这真是一个大胆又明智的决定。”沈倦低喃着,为防止沈见空突然出现,他在周围布了个巧妙的阵法,然后打开颜料罐,依着当年的记忆调制颜色,再选一杆恰当的笔,挽袖作画。 他画得相当快,但和山巅书房内挂的那幅相比,总是有几分不像。 布局不对,意境不对,细节处理不对,甚至此时此刻的光线也与当时不同,扰乱心绪。 宣纸一张接着一张丢开,第不知多少张后,沈倦搁下笔,失望地趴到桌子上,垂眼找寻原因。 ——这么多年过去,沈倦心境已非从前,甚至连作画风格都变了些,而他又不是一个优秀的赝品制造者,仿造自然困难。 “算了吧。”他对自己道,“又不是一定要拿那幅去换钱。放在沈见空那儿,指不定以后有机会直接骗过来,到时候离说疏夜的死又过一段时间,想必还会升值。” 刚嘀咕完,阵法上的铃铛响了。 沈倦鱼打挺似的抬头,适才发现林间日影偏了一些,距离沈见空离开,已是两个时辰过去。 这人说的“离开不了多久”,还真是客套话。 沈见空站在阵法半丈外,垂眸瞥了眼不住晃动的铃铛,问:“这是何意?” “为了防止路过的飞行兽打扰到我,特地设下的。”沈倦张口就答,连思考都不经。 地上的阵法既简单又老套,却也灵巧有效,沈见空花了三四分的功夫,才走到沈倦身旁。后者已然收起那些画,靠坐在椅子里,眼角微垂,看上去情绪不高。 “遇到了烦心事?”沈见空问。 “我遇见了绘画上的瓶颈。”沈倦慢吞吞说。 撑开在头顶的伞宽大如树冠,偶有花瓣顺着伞骨滑落,看上去像是正下一场雨。乱红堆地,林深幽远,沈见空撇开视线,对沈倦说:“那不如想点别的。” 他不咸不淡问:“想什么?” 沈见空:“我方才去疏星阁取来一物。” 疏星阁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工坊,制造各类法器暗器,沈倦登时来了兴趣,问:“什么东西?” “这世间,有不少让没有灵力的凡人使用法器符咒的办法,但都太麻烦,疏星阁的巧匠加以改进,制出了一枚扳指。”沈见空伸手,在沈倦面前摊开,“这枚扳指可以聚拢灵气,注入符箓法器中,让它们供你使用。” 沈倦眨了下眼,缓缓抬头,自下而上看着身侧的人,“你特意去的疏星阁?” “我给你云舟,不是供那蛇妖使的。”沈见空硬邦邦岔开这个问题。 “也就今天一次,云舟消耗灵石多,沈八万可舍不得。”沈倦笑起来,疏星阁离孤山不近,便是沈见空这种修为,来回一趟至少也是一个时辰,去取这样一枚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扳指,不可能不是有意为之。 他看着沈见空,突然觉得这人有点可爱。可他没伸手去拿,笑过之后,说:“上上次你让我在你的武器架上挑武器,说是别的门派招揽我都开了条件,而御雷派没有;上次你给我云舟,说是通过苍石崖考验的奖励;那么现在给我扳指,又要用什么理由?” “没什么理由,你需要罢了。”沈见空的声线一如既往冷沉,带着坚定与不容置疑,“但如果你非要找个理由,就当先欠我的。” 细看之下,其实能发现沈见空的紧张,说那句“如果你非要找个理由”时,他眼睫轻轻颤了颤,说完后,唇抿出一点细微弧度。 沈倦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沈见空不甚明显地吸了一口气,抓起这人的手,将扳指戴在他手上。 这是枚玉扳指,比一般的略窄一些,颜色非常浅,接近于月牙白,像是一圈月环,入手不冷,相当温润。 “喂,你这人……”沈倦挑起半边眉梢,但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这戒指认主。 它自主调节一番大小,完全贴合沈倦指节,紧跟着扎了沈倦一下。溢出的鲜血被迅速吸收,化作一抹浮红飘在表面,煞是好看。 沈倦垂眼看着这扳指,良久后抬眸,瞪着沈见空道:“还真是谢谢你。” “不用客气。”沈见空给了他一张雷符,“来,试一下。” 沈倦面无表情:“我更希望你给我传送符。” 俗话说剑修穷三代,但沈见空看上去一点都不穷。这个人不仅不穷,还是相当乐善好施,甚至有当冤大头的潜质。 从前怎么就没看出呢?还是说他离开后的三十年,这人有了什么奇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1 月下独酌(十五) 月下独酌十五 沈倦试了雷符,雷声轰隆响起,炸上岸一堆鱼。他又试了风符雨符,风呼啸而至,雨哗啦啦砸向地面,桃花林东南角秃了一大片。 但也仅限于此,杀人放火打架,或者操纵高深符咒、高品法器,都不是凭借这等投机取巧的物件可以成功的,不过这枚玉扳指,到底能为沈倦带来一些便利。沈倦真心实意向沈见空道了声谢。 昼阳早被重云吞没,天光偏暗,时辰已至酉正。 沈倦走回先前的地方,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打算捏碎一张从沈见空那薅来的传送符,回去白华峰找沈八万他们。 “你炸上来一堆鱼,就这么不管了”沈见空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飘来,听上去凉幽幽的,似乎在嫌弃。 “我拿去喂飞行兽”沈倦思索一番,转过身试探性问。 沈见空“有专人喂养它们。” 沈倦摊开手“但它们在你这儿都赚不到银钱,吃得肯定不好。” “听你这话,是我治理停云峰不力,苛待它们了。”沈见空瘫着脸,眸眼深黑不见底。 “没有没有。”沈倦弯眼笑道,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一点点”的手势,“不过停云峰的治理,的确可以小小改进一番。” “如何改进”沈见空问。 沈倦想了想“扩招” 沈见空表情半分不变,接话接得非常自然,似乎就等沈倦这一句“行,过段时间的入门试炼通过后,你记得到停云峰来。” 沈倦“” “沈峰主,你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果然是为了招揽我。”他不笑了,声音听上去平直无波。 这一次,沈见空不置可否,他定定望了沈倦片刻,道“既然如此,你先来停云峰习惯着,于日后有益。” 沈倦面无表情“就不了。” “哦” “我想去明光峰。”沈倦道。如果一定要再拜谁为师,他当然选择自己的师父。天大地大,让他心甘情愿行跪拜礼的,可没几人。 沈倦以为沈见空会拿说辞诱惑他去停云峰,没想到这人回了两个字“也好。” 他微微一怔,在心底缓慢打出一个问号。 居然轻飘飘同意了,这人还真是为了御雷派才招揽他的又或者说,他藏着什么后招再等他 沈见空偏头远眺天际,淡淡道“日色已晚,再过不久恐怕有雨。你确定要下山” “不下山我吃什么”沈倦没好气道,“沈八万他们定然没去买菜,门派伙房做的俗食又那般难吃,我可不愿饿着。” “你炸了一堆鱼上来。”沈见空抬手一指。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一堆鱼吃了”沈倦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沈见空,俄顷想到什么,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回沈见空身上时,带了点儿不可置信“你给做” 沈见空“顺手为之。” 沈倦眼角轻抽,心说您这手顺得真够可以。不过这人厨艺相当优秀,他便没有拒绝。 不仅如此,为了不给沈见空制造太多麻烦,沈倦于众多烹饪方式之中选了烤鱼,并且在沈见空剖鱼时打了下手,然后泡来一壶茶。 泡茶的手艺依旧不如何,若非拿的是好茶,还不如井水来得甘甜清爽。 天幕阴云密布,风刮得有些狂,雨似乎随时要落下。 沈见空把烤鱼的地点选在山巅宫殿的长廊上,本打算直接拿灵力真火烤,却因沈倦说炭火烤的更好吃作罢。 将鱼串好,涂抹均匀佐料,架到火堆上后,沈见空提醒沈倦“你该给那条蛇和那只猫传信,告诉他们不必等你。” 沈倦盘腿坐在地上,目光一刻不离沈见空的手和手里的鱼,沈见空手法娴熟漂亮,手指修长有力,那一连串动作,端的是赏心悦目。 闻言,他轻轻“啊”了声,反应过来似的摸出一张传音符,给沈八万传讯。 没过多久,香气飘出来。 沈倦耐心等待,等鱼烤熟、捞起长签,正逢廊前庭院传来哗啦一声响,大雨砸落在地。 “下雨天留客啊。”沈倦抬头望了仿佛晕开水墨的苍穹,嘀咕一句,把鱼肚皮肉吞进肚子里。 烤的是鲫鱼,刺多,沈倦吃得非常慢,大概半个时辰,才将两条鱼吃完。另一个临时搭起的灶台上,沈见空给他煮了碗番茄汤底的面。 但沈见空厨艺再好,到底是没留住人。吃饱喝足,沈倦起身朝西,猫似的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脸上写满回去的意图。 “别忘了,你的鱼。”沈见空把装得满满当当的鱼篓取出来,放到他与沈倦之间。 “沈峰主,鹏鸟和仙鹤都喜欢吃鱼的,况且,停云峰还有几只年老的云龟,交给它们,定能一条不剩。”沈倦真诚地说。 “自己拿去喂。”沈见空冷冰冰道。 沈倦“哦。” 雨深深,帘幕厚重深沉,停云峰山颠春花仍未盛放,雨过之处,一地落叶。 沈倦瞥了眼沈见空,左手拎起鱼篓,右手甩开伞,一步一步走进庭院、行入雨中,步履缓慢,背影看上去甚为凄凉。 “你在做什么”沈见空眼皮一跳。 “我去喂鱼。”沈倦头也不回地说。 沈见空也“哦”了声,然后道“不若我送你过去。” 说完一抬手,带沈倦化作一点流光,于刹那间来到停云峰上飞行兽驿点。 沈见空的鱼篓并非普通鱼篓,乃是一件法器,因形似竹篓而被沈倦如此命名,里头的鱼仍活着,众飞行兽寻着味道而至,但因沈见空在场,不敢靠近。 沈倦不由有些心疼它们。他揭开篓盖,打算一条条丢过去,沈见空却先他一步动手。 但见这人手指一弹,篓里的鱼齐齐飞出,跟不断坠落的雨似的砸到飞行兽们身前。飞行兽们哄抢而上,一时之间水珠飞溅,就是站在丈外,都被波及。 沈见空带沈倦避开,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某处时,神色一凝。 沈倦敏锐察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得竟是白华峰。“怎么了”顾不上在意这人还抓着他手腕,沈倦偏头看定沈见空,轻声问。 “你的院子里有生人。”沈见空道。 沈倦蹙眉“嗯” “他们布了阵,布的是九蛛吸灵阵。”沈见空探出神识,辨了片刻,道,“人走了,用传送符走的。” 沈八万和花甲约莫下山进城了,这才给了不怀好意之人机会。沈倦露出一点了然的神色。 “过去吗”沈见空问。 沈倦漫不经心回答“当然过去。” 沈见空也就是象征性问一下,当即抓了沈倦手腕,同他一起来到白华峰最僻静的小院里。 院门两旁,血红的花在雨中摇曳,花瓣落了一些,漂浮在水凼里,零落在青石上,勾出来者足迹。 沈倦瞥了两眼,对沈见空道“吸灵阵会无声无息吸收体内灵力,你还是别跟进来的好。” “无妨。这点伎俩,我还不曾放在眼里。”沈见空淡然道。 “啧。” 沈倦斜撑着伞走到房门前,抬手、推门而入。 阵法布得隐蔽,若真是一个新入门不久的低境界弟子住在此地,眼睛一闭一觉睡过去人就没了,做了鬼阎王问他怎么死的都答不上来。 沈倦凉丝丝笑了一声,刚要拔刀,他身旁的沈见空振袖一挥,灵力如涟漪扩散,扫过屋内每个角落,九蛛吸灵阵当即现形。 “多谢。”沈倦低声对沈见空道,手一松,露出半截的刀掉回乾坤袖里。 沈见空沉沉应了声,反手抓出长剑,走到阵法中央。 沈倦叫住他“我不太想就这样把阵法给破了。” “你欲如何”沈见空回首,不错目凝视沈倦。 屋中无灯火,窗外雨夜沉,冷冽的风勾动衣摆,沈倦眉心一点红痕幽幽,一双桃花眼似弯非弯,映着阵法光芒,如星辰破云而出。 “对方下定决心要杀我,我怎能让他好过”沈倦低笑着,蹭的一声,点燃一支烛火。 “以杀止杀”沈见空沉声问。 “以杀止杀。”沈倦道,声音虽轻,却透着坚定。 沈见空眉心可见地蹙起,沉着眸和沈倦对视许久,但终究还是将阵法中心的位置让出来。 沈倦掌灯过去,蹲在阵法中央,空出的那只手在地面一寸寸摸索。 这类法阵,乃是以施阵人自身灵力布成,所以在此之中,必然能寻出与施阵人的联系。境界高深之人往往会想尽办法掩饰,但今夜这个布阵者,不仅修为低,心思更不慎密。沈倦凭着直觉寻了片刻,便找见了。 他取出一张雷符,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打过去。 轰隆 漆黑雨夜,惊雷倏然炸开。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毕竟春日时常打雷。 清云峰。 楼阁内灯火明亮如昼,风挟着雨点狂奔而至,但因一道瞧不见的屏障,止步在门槛外。 两人对坐室间,几案上有酒有菜,色香俱全。 “纰漏怎会出纰漏那可是我张家的阵法,但凡是修行者,就没不中招的”坐在左边之人是张琦,听见对面那位清云峰少峰主所担忧后,毫不在意笑出声来。 “等着吧,那个沈倦,明日一早就成一具尸体了,死于消耗过度,模样将和纵欲过多的嫖客一般。这种死在未成名之前的人,谁会在意他根骨到底有多好最多惋惜一番,更多的,是唾骂他的放浪。” “不出纰漏就好不,就算出了岔子,我爹也能帮我遮掩过去怪就怪沈倦太狂放,得罪我,活该”右座里的狄衫亦是笑开,抬手斟酒,眸眼中的光芒阴狠毒辣,“张兄,谢谢你为我出谋划策,还同我一道布置你的家传阵法,我敬你一杯。” 张琦与狄衫对饮,大笑开怀。 倏闻天边一道沉雷。 轰隆 雷声甚远,约莫落在别的峰头,阁楼内正在笑的两人却是各喷一口心头血,溅到地砖上,如同被雨打残的落红。 哗啦 春日雨贵,却是如泼。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月十下独酌(十六) 月下独酌十六 阁楼内灯火猛跳,落下的影倏然变幻,杯盏在地砖上碎成片,狄杉和张琦同一时刻跪倒在地,痛苦地捂住胸口。 “这是咳咳咳这是怎么一回事”张琦蜷缩在地,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断断续续问着,每一次喘气,胸膛便如撕裂一般疼痛。 “方、方才那道那道雷运、运转灵力,护心脉”狄杉抬眼看向天边,咬牙切齿回答。他境界比张琦高,但情况好不到哪去,颤颤巍巍将手伸向乾坤袋,从里掏出一张符纸,捏了好几次才捏碎。 轰隆 又是一道雷,伴着滂沱大雨落下,直砸室内二人心上。 两个人再度喷血,整个口腔都被染红。 一抹流光自符纸飞入漆黑雨夜,狄杉狼狈地喘了几声,忍痛道“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我父亲即刻便至。” “雷声、雷声传来方向是白华峰”张琦扶着桌腿、强迫自己直起身、盘膝打坐,血红的眼瞪向天边,满目仇恨与怒火,“是那个沈倦他、他利用阵法” “都别说话了”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来人疾步入内,指一弹,将丹药送入两人口中,再送出两道气劲,点上狄杉与张琦二者胸前大穴,助他们护住心脉。 恰在这时,第三道雷落下,此人袖袍一挥,不费吹灰之力接住。 “多谢父亲。” “多谢狄峰主。” 不过须臾,两人面上苍白略减,一口浊气吐出,言语终于不再有气无力。 来者正是清云峰峰主狄秋,着一身雨过天青色道袍,衣摆无风自动,眼底尽是怒火“区区低阶雷符,便伤你们至此,看来你们口中的沈倦,的确有几分真本事。不过,他的路仅限于此了,胆敢伤你,我会让他在这世上再无容身之地。” 狄杉盘腿打坐,仰视对面的狄秋,语气里透着担忧“他根骨优异,各峰都有意招揽。父亲,您身为清云峰峰主、御雷派长老,就这样将他赶出御雷派,面上过不去,还会与其他峰脉交恶。不若还是交给” “依旧交给你处理”狄秋反问他,并不抱以信心,继而话锋一转,偏头看向另一处,道“渚青,你是我派刑堂执事,白华峰新弟子沈倦暗地残伤同门,险些夺去性命,是不是该交由刑堂处置” 一人凭空出现,对狄秋躬身一礼“是,属下这就去将沈倦带至刑堂。” 狄杉眼睛微微睁大“父亲,您的意思是” “江湖飞报的执笔者近日在我派做客,渚红,请他去刑堂一观。”狄秋继续吩咐藏身暗处的属下,然后才看回狄杉,说“至于你二人,也去那边坐上片刻,指认他,好将人名正言顺地赶出御雷派。” 张琦却有些着急“可阵法还在沈倦院子里,那是我姑苏张家独门秘阵,他若说出来,刑堂的人定会去查证” 狄秋打断他“阵法我亲自去处理。” “张兄,父亲亲自出手,你我根本无需担忧。”狄杉表情由阴转晴,冲张琦一笑,话语中满是信心,“且再调息片刻,我们一同去武梅峰。” 白华峰,东侧至幽至寂之处,笼罩在厚重雨帘中的小院。 一盏灯火照不亮整个屋室,沈见空白衣隐在昏暗之中,霜似的发幽光暗淌,悄寂无声。他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投去一瞥“第三张雷符没打中,看来狄秋出手了。” 沈倦仍身处九蛛吸灵阵中心,不过姿势由蹲改为了坐,阵法的光芒映亮他低敛眸眼,漆黑衣角在风里翩然起落,看着第三张符纸在指下化作灰烬消失,他笑了笑,“身为御雷派弟子,在门派里杀死同门,似乎的确不是件好事。” 慢吞吞说完,沈倦掏出第四张雷符,刚要打出去,却感觉到什么,回头看向沈见空“这个地方的灵气差不多快被阵法吸光了,可否请沈峰主出手一助” 沈见空剑指一划,阵法俄顷破碎,光芒回转至虚无,室内唯余一盏不住摇晃的烛火。 窗外雨势沉,窗内沈见空的声音亦沉“清云峰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要看沈峰主站在哪一边。”沈倦抬头,冲沈见空轻轻一笑,弯成小扇的眼眸里亮光闪闪,似乎带了点儿恳求和讨好。 沈见空没说话。 沈倦站起来,就着手上灯盏,将屋内灯烛一一点燃。晕黄光芒倾泻满室,沈倦执灯回身,继续望定沈见空,说时迟那时快,风声雨声之中,出现极其轻微的足音。 “有人来了。”沈倦眼珠子一转,“估计是来带我走的。” 话音落地,院子里传来敲门声。沈倦半垂下眸,搁置灯盏,理着衣袖往外走,和沈见空擦身而过时,道“沈峰主,我们后会有期。” 他这话音量很轻,语气亦低,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狠狠挠了沈见空心尖一下。 先前的伞被沈倦撑在廊上,伞面上的水珠顺着伞骨滚落,但廊外雨纷纷,落不尽滴不完。沈倦弯腰执起伞柄,正往阶下走,听见沈见空说 “清云峰会派人来,我等在这里。” 沈倦弯着眼“多谢沈峰主。” 门外站了一个男人,一张冷脸,着御雷派武梅峰刑堂的服饰。 渚青上下打量沈倦一番,道“白华峰弟子沈倦,戕害同门未遂,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跟我走一趟刑堂。” “好啊,不过这雨太大,沾湿了衣衫麻烦,劳烦使用传送符纸。” 沈倦不犹豫亦不反驳,抬头看了眼天幕,目光自上而下,幽幽落在门外人身上,他笑得随意,语调更是散漫,但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势很足。 本打算不理会此言的渚青被这一眼看出怯意,下意识掏出传送符纸,捏碎时才反应过来,对方不过是个新入门没多少天的弟子,不由瞪眼。 沈倦比狄杉、张琦等先到武梅峰,主事坐在刑堂内,手握惊堂木,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堂上不设座椅,沈倦从乾坤袖里掏出他那张布置华美的交椅,一撩衣摆坐进去。 “你放肆”主事重重敲响惊堂木。同门相残事关重大,这人甚至妄图夺取对方性命,听说此事后,主事对沈倦的印象低到极点,眼下见得这人一副懒散模样,更是生出将此人直接赶出御雷派的心。 “门规又没说,被告人不能自带座椅到刑堂上来。”沈倦安然笑道。 主事大怒“投机取巧” 沈倦想回他一句“谢谢夸奖”,但抬眼一看,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思索一番,还是咽了回去。 不多时,狄杉和张琦来到堂上。清云峰使役抬进来的,两人衣衫不换,胸口血迹斑斑,面上倒是没什么血色,一副受苦受难死里逃生的模样。 咚 主事再度敲响惊堂木“沈倦,你可知罪” “哦我何罪之有”沈倦从话本里撩起眼皮,幽幽反问。 “暗中残害同门,若非清云峰峰主及时赶到,你这两位同修已是了无生机”主事震声道,“我劝你坦白从宽” 沈倦“唔”了声,似乎对审问没了兴趣,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话本,同时慢条斯理问“既然清云峰峰主及时赶到,为何不当场抓住我” 狄杉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呵,你用咒法伤我们,本人自然不必出现在现场” “好巧。”沈倦“啧”了声。 主事怒问“巧什么巧” 沈倦看书一目十行,不过片刻,又翻了一页书,看完之后,才说“今夜,也有人伤我。” 主事冷声道“口说无凭。” “原来主事也知口说无凭”沈倦扬扬下颌,指向他旁边的两个人,“那你问问他们,可有证据证明,是我伤了他们” 站在狄杉、张琦二人身后的渚红上前一步,对主事执礼,条理分明道 “狄师弟和张师弟本在书艺阁内对饮,突然遭到惊雷袭击,若非清云峰独门丹药,心脉恐怕碎尽。” “诸位应当感觉得出,方才白华峰上有人使了雷符。使用符纸的沈倦与他们曾经有过口舌之争,今日更是在武斗场动过手,所以沈倦的作案动机很充分。” “不好意思,武斗场那场比试,在下略有耳闻,胜者好像是沈倦吧”江湖飞报的执笔者单龄恰至此地,笑着替沈倦反驳,“沈倦若想杀狄公子,何不趁着比试下手反正刀剑无眼,误伤误杀再正常不过,哪用如此弯弯绕绕,到了晚上暗地里搞动作。” 谁都没想到单龄这个靠写报道博眼球的人会帮沈倦说话,眼见着主事要顺着这番话问点什么,狄杉抢白问“沈倦,你可敢说,我与张琦的伤,不是你造成的” 沈倦终于抬头,歪着脑袋打量狄杉和张琦好半晌,没有否认“好像确实是我造成的。”接着话锋一转,对狄杉张琦说“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们。” 张琦忙道“陈主事,他承认了你快些将他拿下” 刑堂主事并不听他差遣,沉眸盯了沈倦一阵,说“你要问什么” 沈倦弯着眼对那两人道“你们今夜,可曾偷偷摸摸去过我的院子” “看来你是想反诬我们了。我和张琦,自入白华峰起,便不曾去过你的院子,今夜更是一直待在清云峰书艺阁,从未出过门”狄杉答得自信,他与张琦来去皆是用的传送符,就算在那院子里留下脚印,也早被大雨冲掉了。 但沈倦仍旧在笑“证明没做过什么事,其实很困难,但证明做过什么,却很简单。昨日我得了一块息土,迫不及待种了点花。那种花,放眼整个孤山,只有我院子里有,既然你二人从不去我的院子,为何鞋底会有花瓣” 他故意拖了一拍,没把话说完。 狄杉和张琦当即抬起脚,查看一番鞋底“哪有花瓣” 沈倦慢吞吞道“花瓣留下的痕迹呢” 堂上众人皆向他二人鞋底投去目光,见得斑驳污渍之间,有明显红痕。 若狄杉和张琦没有说谎,根本不会听见沈倦那番话,便慌里慌张检查鞋子,刑堂主事不是吃干饭的,察觉事情有蹊跷,立刻道“渚青,去看沈倦院子里种的是什么花,是否独一无二,再采一些来,同他二人鞋底残留做个对比” 他说完,又意识到渚青向来同清云峰关系好,登时改口“不,一去一来太麻烦,所有人一起去。”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月十下独酌(十七) 月下独酌十七 白华峰。 沈倦离开,留下满室灯火,沈见空站在烛光之中,抬眸打量四方。 书架直接摆在了主厅,上面全是话本,似乎将这三十年新出的全集齐了,但令沈见空感到疑惑的是,近些年不,近十年的也在。 他现在不是十六岁吗难不成这十六年里,都没空看话本可依那人的性格,这根本不可能。 沈见空略带困惑地挑了挑眉,目光移向另一处,那里搁着一堆瓶瓶罐罐,看上去像是颜料。 主厅之后,便是寝屋,相隔的并非木门,而是一道垂帘。垂帘在风里起起落落,里屋的情形时隐时现。沈见空注视那个方向一会儿,提步走过去。 床、桌、椅、柜,摆在上面的东西都不如何规整,散散乱乱,如同其人。生活气息很重,可以想见沈倦在这里看书画画煮茶吃零嘴,但唯独少了修炼的痕迹,看上去沈倦当真放弃了这条路。 沈见空敛眸,心说他不喜修行也罢,就这样玩乐一生,没什么不好。养他就如养猫,精心伺候着,也并非不行。 他在沈倦的寝屋里站了片刻,小院终于迎来今夜第二个客人。 沈见空以神识查探来人,正好与对方的相撞。 来者不是狄秋又是谁 狄秋不知在院中人身份,却也能猜到是沈倦留下的后手,食指中指一并,当空划下一道气劲。 能在入主御雷派十二峰的,境界莫不在太玄境。狄秋处于太玄境中境,但好巧不巧,沈见空是太玄上境。 沈见空的回击不带半分犹豫,同样是剑指,朝着窗外一点,剑气如虹冲天,刹那一瞬,将云间御剑之人打落。 噗 狄秋猛咳一口鲜血,极力提息,在低空险险稳住身形,不至于让自己摔得狼狈。 窗内传出沈见空不生波澜的声音“狄长老深夜至此,不知所谓何事” “原来是沈峰主。不知沈峰主深夜在白华峰弟子居舍内,又是为了什么事”狄秋捏了个术清理衣上污渍,话语里藏了点儿巧,意有所指。 沈见空冷冷道“自然是等人。” 狄秋收剑落地,提步走向大门大敞的主厅,没想到踏上第一级石阶后,却是无法更上一级。 沈见空落了结界,不让他进沈倦的屋子。 狄秋碰了壁,却也不敢直接冷脸,他不忌惮沈见空的境界修为,方才中招,不过是疏于防备、且分心刑堂之事罢了,真动起手来,他年长沈见空许多,经验老道,未必占不了上风。 他忌惮的是沈见空乃掌门唯一在世的亲传弟子,内定的下一任掌门。 “敢问沈峰主等谁”狄秋深深吸了一口气,问。 沈见空不与他废话,直接道“等你。” 狄秋站在院内,隔着二三丈距离同主厅里的沈见空对视,忽而一笑,轻拂衣袍,道“我明白了,沈峰主是担心我会对沈倦不利说来,你们都姓沈,莫非他是你族人” 沈见空不置可否。 “沈峰主,既然我们都有心保人,那么各退一步、恩怨两消如何”狄秋言词之间带上了一些商量与恳求。 “不退。”沈见空回绝得言简意赅。 沈见空此人,向来说一不二,狄秋表情一变,事关独子性命,再不做谦卑之色,语调转为强硬“沈峰主是铁了心要追究此事” “你的族人沈倦并无大碍,我儿狄杉却是心脉受损、险些丧命,同样受伤的还有姑苏张家人。这事若是闹大,陷入不利境地、被骂残害同门的可是沈倦。” “就算他是上上品根骨,瑶山灵族后裔,孤山各峰、悬天大陆各门派无一不想招揽,但这等丑闻一出,恐怕少有人愿意与他为伍” “狄长老,这件事,你不是已经闹大了吗”风动烛火,映在沈见空眸底的光忽闪忽灭,但表情不曾变过半分,声音冷冽,如同极北之地的风雪,“他无需其余任何门派、任何峰脉的肯定,孤山停云峰永远在他身后。” “沈峰主,你到底想如何”狄秋咬了咬牙,捏住剑柄的手不断收紧,似乎有与沈见空一战的意思。 沈见空语调平平“劳你在此地稍等片刻。”说完略一振袖,打出一道剑气,冲散流溢狄秋周身、护他风雨不侵的灵力,将他钉在原地。 哗啦 暴雨一刻不歇,瞬息淋透狄秋身上道袍。 狄秋神色震惊不已。太玄上境和太玄中境,相差不过一个小境界,沈见空本不至于如此轻易便卸了他的护体功法、点住经脉使他无法动弹,眼下却是做到了。 这这人,恐怕即将踏入圣境 百余岁便修成圣人,比当年的说疏夜还要快上一些,这个人,何其恐怖 大约过了七八分,这偏僻无人之处,罕见地热闹了一回。 刑堂陈主事携众人至此,来查沈倦口中那独一无二的花,没想到一进门,竟看见清云峰峰主狄秋根桩子似的杵在院内。 这模样活似在罚站。 “狄峰主”“狄长老。”“父亲” 众人语气各异,惊奇之、震撼之,狄杉与张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恐慌。 沈倦缀在人群尾巴上,和单龄共撑一把伞。 “你说的花在何处”单龄低声问沈倦,他对这位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峰主无甚兴趣,只在意沈倦说的花。 沈倦懒懒回答“门边。” 单龄转头看去,见院门旁一泼怒红随风招展,红得纯粹极致,艳艳然不可方物,瑰丽犹如鲜血。 “我自认走遍悬天大陆每个角落,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单龄低喃出声,语中诧异无以复加。 兀然的,执在单龄手上的伞柄被抽走,继而又起一阵风,将他往院门口拂了一步。他压根没注意到此,自顾自又往前走了几步。 沈倦正好在打呵欠,脑袋一仰,撞上某物,偏首一看,居然是沈见空下巴。 “你怎么忽然跑到我后面来了。”沈倦后退一步,却发现自己这一退,便淋到了雨,不得不走回去。 沈见空撑着伞同他并肩而立,宽大袖摆底下的手指轻轻一弹,解除对狄秋的禁锢,与主厅前的结界。 “沈、沈峰主” “沈峰主,你也在此” 沈倦的话令众人纷纷回头,沈见空迎着数道目光,淡淡道“有人在此地布置了阵法,姑苏张家的秘阵,九蛛吸灵阵。” 陈主事登时瞪大眼,二话不说亲自前往查看。阵法布在主厅,辐盖整个小院,被一道剑气所破,不仅如此,还有雷符残留的痕迹。 查探完后,陈主事沉着一张脸回到院中,他手下的执事们围过来,道 “陈主事,沈倦种的这花,别说孤山,便是整个北苍国,都没见过第二朵。甚至悬天植物图鉴里都未曾收录” “陈主事,已经对比出,狄杉、张琦鞋底印记,确实是踩了这花留下的。您看,这是我们的鞋,踩过去同样留下了这种痕迹。这花跟染料一样,颜色很难洗掉。” 沈倦站在伞下,闲闲伸了个懒腰。陈主事瞥他一眼,神情复杂至极“难怪沈倦会说,今夜也有人要害他,原是我错怪了。” 这话说完,他怒目看向狄杉、张琦等人,道 “现在,所有线索都串起来了。狄杉、张琦,你二人趁沈倦外出,跑到他院子里布下九蛛吸灵阵。众所周知,此类阵法若是无法直接破除,被困之人自然会选择杀掉施阵人,所以沈倦为了自救,寻到阵法与施阵人之间的灵力连接点,用雷符发动攻击。” “这样一来,你们身为布阵人,当然会受伤。但狄杉,你有一位好父亲,及时出现救了你们。而沈倦运气也不错,沈峰主帮了他一把。” 沈倦不做声,任由他做这样的推测。 陈主事又看向狄秋“这也解释了为何沈峰主会出现在此,但狄长老你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不会是为了毁尸灭迹吧” 灵力重新流转,狄秋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风雨不侵的清云峰峰主,面对此言,他冷着脸不发一言。 “为儿子这样,是好事只是” “只是有一点今日在武斗场的比试,沈倦与狄杉约定,谁输了谁滚出孤山、去乡下种田,武梅峰的机关人偶作了见证。而今狄大公子惨败,为何不仅不履约,反而暗中行龌蹉之事” 从花满城回到孤山白华峰的沈八万等人正好听见陈主事叙述那段经过,那两只妖不方便说话,江漱月愤然出声 “陈主事,众所周知,御雷派刑堂断案公平公正,便是掌门有错,亦不会包庇。这两个人,对同门下此狠手,还望您不因他们的身份地位,作出错误决断” “我当然会公平公正。”陈主事定定对她道,继而转向另一侧“狄杉、张琦,你二人欲图残害同门,现在证据确凿,依照门规,当逐出师门。”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月下独酌(十八) 月下独酌十八 雨渐歇,但檐雨犹自滚落,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刑堂和清云峰的人走后,小院重归安静,但不冷清。 “你这花叫什么名字”单龄蹲在院门边,目不转睛注视那丛花,头也不回地问。 沈倦想起当年在游戏里捡到它的时候,出现的“一颗神秘种子”的描述语,不由翻了个白眼,说“不知道,随便捡的种子。” 单龄十分羡慕“你这运气可真好,随便捡都能捡到这种好货。”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沈倦奇道。 “我来给你送钱。”对方道。 “哦”沈倦挑了下眉。 单龄“这期飞报的分润。” 沈倦的语气一下子扬起来“哦”他三步两步走去单龄身边,笑着伸手。 被安排到廊下晾伞的沈见空见状,微微眯了下眼。 沈倦结到了稿费,单龄表示下一期想写写这花,离去前问沈倦讨了颗种子,让沈倦生出一些新的展望。 沈见空正要提步走向沈倦,恰在这时,沈八万突然开始在院子里扭动。沈见空脚步生生一顿,听见沈八万忧愁大喊 “啊我不该走的我一走,竟出这么大的事情” “我这不是没事”沈倦眼角微微一抽。 “啊下次若有下次我和阿甲一定要留一个在你身边”沈八万置若罔闻,换了个方向继续扭动。 沈倦猝然出手,掐住蛇的七寸,把沈八万提溜起来,没好气地说“当我是两岁小孩,时时刻刻要人照看” 沈八万蛇头蛇尾都耷拉朝下“诶。” 花甲猫过来挠了他一爪子,这条蛇便跟着猫走了。 “他们什么时候这般要好了”沈倦摸着下巴,一脸疑惑。 “大概是得知对方都喜欢吃臭豆腐和榴莲酥的时候。”江漱月道。 这两人的喜好让沈倦点了下头,“臭豆腐确实不错。” 江漱月边笑,边从乾坤袋里提出一个食盒,“今晚你们没一起去,于是我们帮你打包了一些回来。” 沈倦接过来打开盒盖,里头放着清蒸多宝鱼、酱板鸭以及香辣蟹,欣慰道谢。 “沈倦。”长廊上,沈见空兀的出声。 沈倦瞥了他一眼。 沈见空“过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干什么” 方才的判决结果太为爽快,胜利的喜悦麻痹了江漱月的感知,一时间竟是不察沈见空在此,听见他说话,当即打了个冷颤,小小声对沈倦道“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沈八万跟着喊“哎,我送你” 小院内又少了两个人,气氛更寂几分。沈倦走去廊下,一本正经对沈见空道谢“今天的事,多谢你。”主厅里的灯火透出来,勾勒沈倦姣好的侧脸,他睫毛长且密,漆黑如同鸦羽,那眼眸里透着清光,难得自然真诚。 沈见空敛眸,语气平板无波“顺手为之。” “就跟傍晚时你帮我烤鱼一样”沈倦道。 沈见空“嗯。” 沈倦弯起眼,慢吞吞倒退几步,倚门问“你叫我过来,是做什么” “我要离开孤山一段时日。经此一事,应当不会再有人来找你麻烦,但若有,必然是棘手之事。”沈见空递给沈倦一枚玉佩,“到那时,你拿它去明光峰,掌门会帮你。” 沈倦总算理解了,方才这人为何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走过来帮他撑伞。他一眼认出这玉是当年沈见空拜师时,祁让给的那块,算是御雷派掌门亲传弟子的信物,于是道“沈峰主这是把我托付给你师父啊” “御雷派并不完全安全。”沈见空答非所问,“而你身份特殊,万事小心。” “嗯怎么说”沈倦偏了下头,眉梢一挑。 沈见空不解释,只道“此时不能详谈。” 沈倦点点头,心说这事的确不该是一个初入门的弟子可以了解的,不再多问,又因这些日子已经收了沈见空许多东西,也不差这一枚玉佩,便不做推辞,利落收下。 “你早些休息。”沈见空沉沉眼眸凝视沈倦,他逆光而站,轮廓看上去格外深邃,“过段时间的入门试炼,一定不要犯懒不去。” “我不去会怎样”沈倦好奇问。 沈见空扭头看向冷光溶溶的院子,硬邦邦道“你的蛇和猫,都不能留在孤山修炼。” “嘶。”沈倦故作严肃,“这倒是个严重的问题。” 雨后的气息格外好闻,泥土、草木、春花,一众味道揉杂在一块儿,新鲜清透。沈倦也看向院子,看被灯光照亮的水洼,零落的花与叶,以及沈见空离去时将会穿过的那道门。 “就这样,我走了。”沈见空低声道,说完走入沈倦的视线,绕过地上的浅浅水洼,踏过花与叶,穿过敞开的门扉。 沈倦歪头想了一会儿,对他的背影说“那你早去早回” 狄杉和张琦的处罚翌日公布于白华峰,掌门亲自过问此事,清云峰峰主狄秋因徇私枉法受罚,被调离孤山数年。接下来的日子,如沈见空所说,无人再敢同沈倦生事。 临安城中,有人高价拍走沈倦的画,城主儿子来了趟孤山,将钱送到他手中,这使得他的生活又富裕不少。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入门试炼。 沈倦闭着眼睛掐点去的,在入口处睡了两炷香,才一脸不情愿地睁开眼,慢慢吞吞走向试炼桥。 桥搭在云巅,初入门的弟子无人会御风御剑之术,是以皆需靠着两条腿爬那条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的天梯。前头那截路早已无人,唯沈倦一人黑衣黑发,立在最低的一阶上。 他低头看着地面。 良久。 他抬脚,走了一步。 孤山主峰,明光峰。 一面硕大无比的水镜悬浮半空,向主峰众人展示新入门弟子在试炼桥上的情况,沈倦无疑是最吸引注意的一人。 镜前挤满围观者,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 “沈倦终于醒了” “他开始动了他开始动了” “等等,他为什么走了一步又不走了他不会是又要睡觉了吧” “沈倦这个人,听说奇懒无比,他真能爬上天梯” “或许他在研究如何不费力地爬” 众人凝视的画面中,沈倦踩在第二级阶梯上,纹丝不动足有数十息。 数十息后,他祭出云舟、拔腿走上去。但见刹那之间,云舟腾空直上九千九百九十七级阶梯,悍然冲上试炼桥桥面,让他从吊在排名最末的那个,一跃成为首位。 又是一片哗然 “这还能有这招” “好像也没规定说不能用云舟” “他丢了五块上品灵石到云舟里面,就为了爬个梯有钱人的做法,令人生羡” 人群中的沈八万捂着心口,只觉得窒息“羡慕个屁,都是血汗钱,这混账太败家了” 沈倦当然不知道沈八万在内心逼逼叨叨些什么,他走上试炼桥,抬手一招收起云舟。 试炼桥极长,前路隐在缥缈云雾之中,遥不见尽头;一踩上去,脚底仿若虚幻如无物,头一低,桥面化作透明色,堪堪可见碎石簌簌下落。 脚底深渊万丈,前方道路迷离,路上更会有险情发生,但这是沈倦第二回走这桥,分外清楚试的是哪门子炼,畏惧之情不生半分。 他走了几步后,选了处地方坐下。这一次,是盘腿坐,手结定印、背挺笔直,从外表上看似乎在打坐。 明光峰议事大殿内,诸位峰主亦在仔细观看此次试炼过程。 “试炼桥其实是一个幻境,考验心性与胆量,沈倦这般,想必是胸有成竹了。”赤湘峰峰主轻捻胡须,感慨万分。 点翠峰峰主眉梢一挑,深思后问“他不会是提前知道了试炼内容,才如此的吧” 主座上的掌门悠悠一笑“心定,自然万物不惧。” 他们看了沈倦一会儿,又有人道“不知落星盘会将他推荐至哪一峰。” 方才说话的赤湘峰峰主笑道“便是不推荐我这,我也要对他提出邀请。” 他对面的一名女子开口“依我之见,我们雪意峰更适合他。” “别让落星盘替他推荐了,让他自己选。” “还是别,沈倦与沈峰主交好,听说二人还是同族,让他自己选,定是去停云峰” 众人七嘴八舌,试炼桥上的沈倦动也不动,一位峰主偏首看向掌门祁让,问“掌门你如何看” 祁让仍是那副表情,看上去老神在在“我没有任何看法。” 时至巳初,沈倦在试炼桥上坐了,不,应当说是睡了已有一个时辰。这期间有几人爬完天梯上了桥,但多数还在半途挣扎。 他从沉眠中醒来,却见一个发亮的圆盘飘入视野。那是一个星盘,青黑底上无数刻度,细碎光芒幽幽倒转,仿佛夜空星辰。 “落星盘。”沈倦开口叫住这玩意儿,“按照试炼桥的规则,一个时辰内不受幻境干扰,便算通过。” 御雷派的试炼桥实则是一个幻境,因为试炼对象都是初入门弟子,门派略微降低了要求。进入幻境、打破幻境,自然上佳;但若身处幻境一个时辰,而不受干扰,亦可算作通过。沈倦选择后者,直接在幻境里睡了一觉。 落星盘上下轻微浮动,似乎在考量。 “规则之内。”沈倦提醒它。 落星盘犹豫片刻,终于道“这样说来,你的确通过了。”它声音听起来清脆稚嫩,像是幼童,声音拖得老长,带着极大的不满。 沈倦起身,闲闲散散活动筋骨,边问“你打算把我分到哪个峰” 落星盘分外孩子气“不告诉你。” “” “行吧。”沈倦不咸不淡道,“劳烦将我送到休息处。” 这话换来一声别扭的轻哼,不过下一瞬,一阵清风拂过沈倦面颊,再撩眼,已至明光峰两仪殿内。 大殿上只有两名接待弟子,正站在殿侧水镜前看这次试炼的情况。 “那个沈倦好像出来了”其中一人注意到某处,惊讶出声。 “从桥上消失了,那就是出来了哎呀妈呀,真的出来了”他身旁那人点头接话,倏尔一扭头,竟见殿上多出一个黑衣黑发之人,语调立刻转高。 “你们忙,不必在意我。”沈倦好脾气地挥挥手,在殿上挑了个地方坐下,掏出一盘点心,慢条斯理吃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两名接待弟子还为他送来茶。 两仪殿里一侯便是两个时辰,通过试炼的新弟子们终于到齐。那些未曾通过之人,愿意留下的,可在孤山寻一份使役差事;不愿留下,或归乡去,或前往旁的门派,与御雷派不再有牵连。 今次通过之人,共计四十三人。 掌门率诸峰峰主、诸长老至两仪殿,接下来便是落星盘为众人推荐峰脉,由最后通过那人作为开始,而沈倦,他第一个到达两仪殿,自然是最末的了。 他清楚这一规则,便和江漱月坐在角落里,分着吃雪酥饼与水晶果。 “也不知晓我会被分去哪儿。”江漱月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这殿上椅子太高,她双脚够不着地面,不由晃了晃。 “你想去哪”沈倦问。 江漱月思索一番,轻声道“都说落星盘会推荐弟子去最适合的峰脉,我到时候听它的便好。” 沈倦淡淡道“它也不是没出过错。” “那也比我自己盲着选好。”江漱月摇摇头,接着又把问题抛给沈倦,“你觉得我去哪比较适合” “雪意峰。”沈倦托着下巴思考片刻,给出答案。 择峰之事有条不紊进行,过了约莫两刻钟时间,轮到江漱月。 她有些忐忑地走上前,将手掌贴上星盘中央。落星盘上下浮动,一阵沉思后问“你虽是个小巧的姑娘,志向却极为远大。你身上不见锋芒,剑心深藏,可愿去雪意峰” 江漱月睁大眼,朝沈倦投去惊讶一瞥,然后答“弟子愿意。” 她拜了雪意峰的一位长老为师。 又过一刻钟,终于到沈倦。他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慢条斯理走过去。 落星盘沉思至少三分时间,尔后竟是叹了声气“我推荐不出,你自己选吧。” 在场之人无不愕然,这还是落星盘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愕然之后,诸峰峰主无不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沈倦身上,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说“明光峰。”说完抬头,朝那高坐主位之人看去。 他其实有点儿紧张,听说从二十年前开始,明光峰就未收过人了。但在他和御雷派掌门对视的一瞬,后者冲他眨了下眼。 沈倦微微一怔。 这是一个非常亲密的动作,藏着些许暗示,祁让也就会对他和沈见空如此,这老爷子该不会认出他来了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挑灯(一) 挑灯一 隶属主峰明光峰的长老们欣喜若狂,不断交换眼色,都想收沈倦为徒。沈倦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继而看回祁让。 后者垂下眼,复又睁开,悠悠笑起来“我好些年没收过徒了。” 此言一出,两仪殿上落针可闻。 寂静蔓延至每个角落,众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倦却和他们不一样,他想,这老头果然认出我了。不过他面上丝毫不显,仍是一副懒懒的模样。 俄顷,大殿上再度响起祁让的声音,语带笑意,端的是可亲“沈倦,可愿拜我为师” 饶是知晓沈倦拒绝一派之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想收他做徒弟的长老们还是抱着希望,将殷切目光投向他。 而沈倦,他勾了下唇,轻撩衣摆,弯眼含笑,对祁让叩首“拜见师父。” 当 山上撞响清钟,时至未正。 入门试炼至此结束,两仪殿内众人散去,沈倦跟着祁让来到山巅掌门居所。 镇派神剑立于此处,长久巍峨,肃穆庄严。 沈倦仰面看着它,犹如凝望一位经年不见的故人。风拂面,勾起衣角袖摆,送来兰花香,清甜幽深。 祁让一挥拂尘,打开紧闭的殿门,也不管沈倦,兀自走进去,盘腿坐到案后。 沈倦又看了镇派剑两眼,才入殿内。 陈设一如既往,三面挂画,余下那面,悬着数把宝剑,锋利如初、凛寒逼人,唯独祁让身前那张几案唯有变化,漆面多了几道磨痕。 祁让一直不说话,沈倦瞥了他好几眼,幽幽一叹,熟门熟路摸出茶具,烧水泡茶,坐去他对面。 “您是如何发现我的”沈倦问。 哪知祁让反问他“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何时说过”沈倦眉微微一挑。 “刚才。”祁让微微一笑,手腕翻转,将拂尘置于臂弯间,“你问这话,不就等于自己承认了” “” 沈倦一脸无语,瞪了祁让一眼,垂眼盯着炉上小壶,待水沸,二话不说往里丢了勺茶叶,盖上壶盖闷了一些时间后,倒出一杯茶推到祁让手边。 “你的这一声师父,真是让我等了许多年。”祁让喝了一口茶,低声感慨。 “你一直在等我”沈倦低敛眸光,声音听上去有些闷。 “虽说暗阁送回了尸体,但死因未免太蹊跷了些。总不至于真是老天要收你。”祁让摇摇头,继而说起他为何认出沈倦,“从你回御雷派开始,我就在暗中观察你。” “选屋子要选清净的,睡觉要睡软枕头,吃东西偏麻偏辣;苍石崖的考验,别人都老老实实犁土,就你一个人用水泡豆芽;还有试炼桥,这么多年来,只有你一上去就睡觉,钻空子糊弄落星盘。更何况,你的根骨仍是上上品,这等根骨,哪是那般容易出的” “这么多巧合撞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沈倦把茶杯朝他手边挪了挪,祁让又喝一口,然后道“茶也是,一如既往泡得难喝。” “”沈倦不太乐意了,“您这是专程埋汰我的吧” 于是祁让语气一改,开始数落“唯一变的一点,大约是比从前更懒了,跟没骨头似的,成日不是瘫就是睡” 沈倦心说他也没办法,在游戏里自由自在宅了三年,除了精神娱乐,万事无需动手,人自然会变懒。他换了个姿势,由跪坐改为盘腿,摸了摸鼻子,道“你这样一说,好像是挺容易发现的” 说着说着,他又想起什么,蹙起眉“沈见空不会也知道了吧” 御雷派掌门笑容里带了点戏弄“你现在,是我的第三位亲传弟子,入门比人家晚了百余年,当称呼他为师兄。” 沈倦干巴巴的“哦。”片刻后他翻了个白眼“老爷子你又转移话题了。沈见空应当是不知道的吧” “他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若他知道沈倦便是说疏夜,那肯定立刻甩脸走人,话都不多说一句,哪会送我这送我那不过他似乎想招揽我,如此一来,你算不算是截了他的胡” 话到末尾,沈倦笑起来,好似很开心祁让、沈见空师徒俩生出矛盾。 祁让看着他这幅表情,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下,改口道“你自己选的明光峰。若你要去停云峰,我还能拦你” “你别告诉他。”沈倦笑得乖巧又真诚。 “为何” “我要多逗他一阵。”沈倦如实相告,不做任何隐瞒。 “你就知道逗他。”祁让没好气道,“也就一阵了,你以为你回到明光峰,能再瞒多久” 沈倦觉得自己师父这话分外有理,搁下茶杯、坐直腰板,摸着下巴问“那我要不要装一装比如在峰上时不时迷个路” 祁让“青翡阁也不要了吗” 青翡阁是沈倦从前的住所,里面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弄的,一切以舒适安逸为上,放眼整个孤山,再找不出第二座这样的屋舍。 他回明光峰,自然要住自己的屋子,想也不想便答“还是算了。” 四月春风暖软,窗外鸟啼声声,日影从中天偏斜,在青石地砖上落下细碎金屑。一切的一切都分外熟悉,沈倦好不容易坐正一回的腰背又软下去,抬起手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殿上有片刻沉静。 祁让眯眼打量沈倦,问“这回回来,你的体质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沈倦摸着下巴,缓慢道“也不能说出了问题吧,无非是与常人略有差异。” “伸手。”祁让言简意赅。 “哦。”沈倦撩起衣袖,将手搭到几案上。 祁让探脉的手法和沈见空相同,探完之后的神色亦与那人没什么两样,沉重凝肃这几字几乎写在面上。 “打算如何解决”祁让问。 沈倦略一思索,答“顺其自然” “如何自然” “道法自然。” “” 他不愿在体质这个问题上进行过多讨论,眼珠子一转,想起大半个月未见的沈见空,问“说来,沈见空这些日子不在孤山,他做什么去了” “回瑶山祭祖,顺便解决我朝边境一带的雪魔”祁让不瞒他,接着不声不响把话题给拨回去,“瑶山灵族是上古遗族,或许那边有改善你体质的方法。” “算了。”沈倦不假思索摆手,拒绝往这个方向思考。 祁让沉沉一叹,起身走向正北,伫立在一墙名剑前,怅然道“我仍记得当年你将他带回孤山的场景,你救他,让他在孤山安身立命,却又不亲近他。三十年过去,生命重走一轮,你待他,一如往昔” “我往昔如何”沈倦将腿伸直,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茶水,来回拨晃茶杯,漫不经心笑问。 玉质的杯盏在案上滑动,声响咕噜咕噜,时快时慢。祁让在这样的声音中回答沈倦,说“众人皆知,你讨厌他。” “众人皆知,那师父又是如何看待” “我如何看待无关紧要,可连见空自己,也认为你讨厌他。” 沈倦撩起眼皮,眼底幽光明灭,神情近似于无“不,我不讨厌他。” 殿外,沈见空脚步兀然止住。他银发如雪,连眉也染霜,素白衣角在四月春风中翩翩起落,仿佛瞬开瞬谢的花。 他气息敛得过于干净,以至于殿内二人都未发现。 听见沈倦的话,他干脆捏了个隐匿诀。 拂过沈见空衣袍的风跨过门槛流入殿内,勾勒沈倦沉静明丽的侧脸,那浓密的眼睫轻轻一动,仿若振翅的蝶。 “不亲近他,是因为他让我感受到了威胁。”沈倦慢慢道,“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清楚,我和他是两种人截然相反、道心相悖的两种人。” 沉默片刻,祁让道“但你还是将他救了回来。” “啊,这个。”沈倦把茶杯立在桌上,单手支颌,弯起眸眼,笑容散淡,“救他,是因为他长得讨我喜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挑灯(二) 挑灯二 日光从叶间筛洒落下, 在素白衣袍上映出斑驳的影,沈见空敛下眸, 伸手、摊开, 掌心朝上,他手掌掌纹间很浅,细碎曲折,难以成线。 和沈倦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吗 并非如此, 至少沈见空这样认为,就算他们之间再有差距,但绝对当不上“截然相反”四字。 至于沈倦最后道出的那个缘由, 倒也符合他的性子。这个人,无论做什么, 都极其注重外表旁人旁物的外表。 从前养猫,定要皮毛油光水滑的, 眼珠子最好是蓝色,不能太胖, 脑袋和身体的比例不能失调;后来交朋友,模样最少也要称得上是眉清目秀的,男子身高须得七尺往上, 女子倒不挑剔, 却也要可人;乃至饮食, 色香味三样, 头一个看的就是“色”, 太丑的连摆上桌子的资格都没有。 殿内寂静无声, 唯有衣角与发尾在风里起落飘转。 祁让背对沈倦站在满壁名剑前,听见这人的话,没好气翻了个白眼。过了一会儿,祁让取下其中一把剑,打算拿给沈倦护身,没想到回身一看,又给气了个倒仰。 沈倦趴下了,几案下的腿屈起,双手垂在身侧,额头贴在案上,一副就要睡着的模样。 “坐没坐相去把白华峰的东西收拾整理过来”祁让瞪着眼,脸上嫌弃毫不掩饰,“真是后悔答应让你回这,太碍眼睛了。” 沈倦晃晃悠悠坐直背,笑道“师父,您不能这样说,我可是您亲自教出来的。” “还赖我了快去”祁让冷哼道,抬手一抛,把剑丢到沈倦怀里。 他不解释,沈倦并非不明白,理所当然收了剑,再道一声谢,便起身往外走。 “等等”就在沈倦一条腿跨到门外时,祁让叫住他。 沈倦回头“啊” “明光峰的隐藏秘境近日有些不安分,到处游移乱窜,你小心些,别被卷进去了。”祁让严肃道,“那可不是如今的你能对付的,再者,这些年,里面还长了些奇怪毒草。” 沈倦听后“嘶”了声,比了个保证的手势,“我会注意的。” 他另一条腿跨过门槛后,忽又想起什么,偏头望回殿内“师父啊。” 祁让眉一挑“还有事” 沈倦弯起眼“我没灵石了。” 他如今少年模样,五官尚有些稚嫩,抿唇一笑,讨好又乖巧,很难不让人心软。祁让又瞪他一眼,挥出一物“拿去拿去,你这个败家子。” 沈倦抬手接过飞来的乾坤袋,揣回袖子里,一本正经反驳自己师父“可不能这样说,我很会赚钱的,不过是没来得及换成灵石罢了。” 祁让幽幽地说“那你换好了,记得把灵石还给我。” “您新收了徒弟,光一把剑,可不够做见面礼。”沈倦报以一个意味着拒绝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笑完转身走下石阶。 殿外日光清亮,晒在身上只暖不热,沈倦感觉到余光在某处捕捉到了什么,但定眼看过去,又见那处空无一物。 “看错了么”他嘀咕一声,不再探究,祭出云舟往白华峰行去。 那人背影渐远,沈见空从树下现身,缓慢步入殿中。 几案上茶冷,香气微淡,他在祁让对面坐下“师父,师兄拿了多少灵石我替他还给您。” “我真在乎那点儿灵石”祁让挑眉,“倒是你,何时回来的” 沈见空“方才您与师兄说话之时。” 祁让在内心里一“啧”,“听见了多少” “并无多少。”沈见空把沈倦弄乱的茶壶茶杯摆正,敛着眸,低声回答。 “你如何想的”祁让将他的这一连串动作尽收眼底,轻甩拂尘,问。 “他的看法不对。”沈见空道,语气分外肯定。 祁让的目光从沈见空的手掠至脸庞,他注视自己这个二徒弟许久,叹了声气“你们两人,就不能面对面把话说开” 闻得此言,沈见空拿了只新茶杯,为自己倒了半杯冷茶。沈倦煮的是君山银针,茶汤澄澈,但由于手法不佳,没有煮出甘爽的味道来。沈见空抿了一口,继而一饮而尽。 当 茶杯搁置案上,撞出一声脆响,沈见空亦叹了声,抬眸道“师父,他对我的态度,您并非不知。若我将一切挑明,他只会避开我,不再与我有任何牵连。”言及此微顿,俄顷又道“不过我会找机会与他说的。” “算了,你们二人的恩怨,自己解决,我不再掺合。”祁让摇头摆手,尔后又叮嘱他“近日来明光峰上的隐藏秘境到处乱窜,他那个人又天生不安分,你得多看着他些,免得误闯进去了。” 沈见空眉峰不甚明显蹙起“这不是它应当出现的时节,为何如此” “许是受了什么影响,原因正在排查。”祁让沉眸道。 “不如先想方法将它固定住。”沈见空若有所思道。 “它本就是一座四处移动的秘境,走走停停乃是天性,停住它,或许遭到反抗。”祁让说得无奈,“况且,想要将它停下,得先找到才行。” “若是反抗,镇压即可,没有处处避着的道理。”沈见空不假思索,“此事我会处理。” 祁让笑了笑,有意调侃他“之前没见你对明光峰的事这么上心过。” 沈见空面不改色,语调平平“师父说笑。”言罢起身告辞。祁让也不留,只在他即将转身时,嘱咐说“最近走动,多注意些,秘境尚且如此,恐怕要变天了。” 白华峰。 猫妖小心翼翼移植院门两旁那片艳红似血的花,蛇妖在屋内收拾杂物,而沈倦,他坐在院子东面的石桌旁,悠悠闲闲翻话本。 “公子,这桌子可以带走吗”沈八万突然跑到窗后,冲着院子里的沈倦大喊。 沈倦眼皮都不撩,慢吞吞道“明光峰上有的是桌子。” 沈八万振声“可我跟它有感情了” “那你去问青叶堂要,这院子里原有的物件,都归青叶堂管。”沈倦指尖翻动书页,话音不高,全然一副懒得搭理、却又不得不理,于是敷衍回答的模样。 “哇呜我不去”沈八万哭嚎一声,转身回到桌边,凝视桌面依依不舍。 刚清净了没一会儿,花甲又有了问题“公子,这花也跟这片地有感情了,根茎约莫往下伸了一丈” “一并挖走。”沈倦答得不带半分犹豫。 “啊那得挖出一个多深的坑呀”花甲一个劲儿摇头,语气里从头到尾都充满不赞同,“过会儿青叶堂的执事过来检查清点,见到那般情形,恐怕会不许我们走” “在他们过来清点之前,去别的地方挖点土填上。”沈倦很快给出解决方案。 花甲蹲在花前,愁眉苦脸“土壤颜色不一样呀。” 沈倦不由叹气,心说这两个妖怪真是各有各的执着。他甩甩脑袋,往椅背上一靠,将书盖在脸上。 通过树叶间隙倾洒而下的日光被一并遮挡,空气倏然波动,虚空里落下一片白色衣角。 “遇到麻烦了” 来者声音冷冷,若寒石相撞,空然清响。 是沈见空。 沈倦对这人的不请自来与不打招呼凭空出现已是相当习惯,听见他的声音后,把脸上的话本揭开,故作惊讶道“哦呀,沈峰主,您办完事回来了。” “你似乎不当再称呼我为沈峰主。”沈见空垂眸看他,轻声说道。 他拖长调子“哦”了声,尔后桃花眼一弯,笑意盈盈“师兄。” 沈见空将脸别开了。 沈倦扑哧一笑,自然而然,不再做作,说话时抬手一指“的确遇见麻烦了。门口的花玩性太大,根茎深入地下足有丈许,一时间难以移植。” “这花你似乎栽下没多久”沈见空眼底划过一丝不甚明显的惊讶。 “回师兄的话,栽下不过半月余。” “若是再栽个一年半载,岂不是整座山都会被它渗透” “这说明它生命力旺盛,探索欲极强。”沈倦说得理直气壮。 这人话里话外充满肯定和自豪,沈见空瞥他一眼,道“嘴皮子挺利索。” “多谢师兄夸奖。”沈倦笑道。 沈见空偏头看向院门口,一身橙衣的姑娘抱着铁锹愁眉不展,他示意她让开,紧接着抬指一划。 哗啦 门口骤现深坑,堪堪擦着院门与院墙过去,那两丛花与所有被花根抓紧不放的泥土一并抬至半空,远远一看,那玩意儿活似一座颠倒的小山。 “不愧是师兄。”沈倦假情假意鼓起掌来,说着感慨的话,脸上不见半点感慨之情。他改口称呼沈见空为师兄倒是快,一口一口,说得顺溜极了,没半点不自然。 沈见空眉梢轻挑,手指一晃,将花和土丢向花甲,后者忙不迭展开乾坤袋接住。 “多谢师兄。”沈倦继续鼓掌。 沈八万一直关注着这边的状况,见得沈见空对门口的花出手相助,当即决定抛下过往成见,搓搓手,露出殷切笑容,对他道“沈峰主,那我能把这些桌椅一并带走吗” “明光峰不会苛待你们。”沈见空连个眼神都不给他,说话时面上不见半点表情。 沈八万“”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为什么不能公平对待两只妖呢 沈倦被这一幕逗笑,起身走去窗前,隔着窗框抚摸沈八万脑袋“阿八,若你实在舍不得,可以独自留在此地,我不怪你的。” “青叶堂的人指不定会就着那个坑,把我给埋了。”沈八万指着门口深坑说。 “那就别顾念感情了。天涯何处无桌椅,何必留恋这一套。”沈倦慢条斯理道。 沈八万委委屈屈“哦。” 沈倦又薅了一把沈八万脑袋,顷刻转过身去,背倚窗框,问起沈见空正事“话说回来,师兄,你来这里作何” “接你回明光峰。”沈见空道。 “这就不必了吧”窗前的人歪了下脑袋,漆黑衣袍垂坠虚空,被风撩起些微弧度。他眼里似乎含了点儿笑意,散散淡淡,被倾洒大地的浮光碎金一晃,便看不太真切。 沈见空反问沈倦“为何不必” 他说得认真“我方才去过一趟,已认识路,可以自己走。” “顺路。”沈见空不紧不慢走到沈倦身前,他挡住了落到沈倦身上的阳光,将他笼在自己的阴影中,敛眸凝视,低低道出两个字。 这人身后背着剑,剑身上残留了些许雪域之魔的气息,看样子才从外面回来。沈倦略有些疑惑“你不回停云峰” 沈见空一拂袖摆“我因事外出,自然要去主峰汇报情况。” 沈倦面上浮现了然神情,不过一闪即逝,那漂亮的眼珠子微眯,笑问“师兄,你不会是一回门派就来找我了吧” “可以这么理解。”沈见空巧妙回答。 “我面子还挺大。”沈倦挑眉低喃,总觉得沈见空对他太过上心了。 这个人还挺纵容他,不会是有别的企图吧譬如看他长得好看、根骨上佳,想要同他双修之类的 却也不应当。 沈见空这个人,七情六欲几乎绝了,看活人跟看死人没什么区别,且他已是悬天大陆上最年轻的太玄上境,从他身上流露出的气势看,再过几年便能稳步成圣。这人修炼之路顺风顺水,根本没这种必要。 一叶倾坠,落在沈倦肩头,他不拂,撩起眼皮,直直看着沈见空,“喂,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沈见空眸光一转,看向山外。 “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他开门见山。 沈见空道“身为师兄,我自然要对你好。” “可今日之前,我与你并非师兄弟。”沈倦看他看得自己,不放过沈见空脸上的任何细节。 后者的回答不曾有半分犹豫“我见你面善,所以对你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挑灯(三) 挑灯三 这回答也太敷衍了, 非常不可信,不仅如此, 还显得有病。沈倦腹诽着, 撇了下唇,幽幽道“沈八万也面善,你为何不对他好。” “那是你认为。”沈见空声线平直无波,似乎听不出沈倦话语中的意味。 “行吧。”沈倦挪开目光, 看向在屋内忙碌的沈八万和花甲,道“可能还有一会儿才能收拾完。” “无妨。”沈见空说。 沈倦对他点点头,慢吞吞坐回方才的石凳上, 拿起话本继续看。 看着看着,沈倦想起半个月前, 沈见空临走时,将掌门亲传弟子信物给了他, 于是从乾坤袖里取出、交还回去。 “这段时间,没遇见什么事吧”沈见空坐到他对面, 点燃炉火,烧水泡茶。 “没有,生活非常平静。”沈倦懒懒回答。 炉上火旺, 火苗跳跃斑斓, 像是起舞。沈见空泡茶, 动作行云流水, 端的是赏心悦目。他在水温正恰时熄灭炉火, 第一道茶略微冲出汤色后, 倒入杯盏、翻腕泼出,然后冲第二道茶。 泡的是金骏眉,茶叶细小均匀,分外锋挺。茶汤澄澈明亮,气味爽纯,甘甜清幽。 沈倦接过他递来的茶杯,待温度稍微退去后,轻轻一抿。 的确比他泡的好喝。 沈倦看了这茶片刻,又看了片刻沈见空,说“以我个人之见,我和你泡茶的手法相差并不大。” “你我对待茶具的方式区别甚大。”沈见空道,“再者,茶与茶是不同的,你泡茶,往往趁着水沸,一股脑将茶叶丢入其间,却是不知,不同的茶,适宜的水温不一样。” 沈倦“哦。”下一刻他无所谓地摆摆手,不再计较这点“算了,这就跟吃饭一样。我吃得出一道菜的好坏,但并不意味着我要自己动手烧。” 听见这话,沈见空表情微微一动,似乎有些想笑。沈倦恰好低头喝茶,不曾见到这幅画面。 沈倦喝完一杯,将茶杯推到沈见空那边,要他再倒上。这时,听见沈见空道“你为何如斯懒散” 水声潺潺,茶香满鼻,沈倦手撑在脸侧,笑着回答,“习惯了。” “想必从前有不少人伺候。”沈见空不动声色瞥他一眼。 沈倦看着他笑“我非生在富贵人家,哪请得起人伺候” 一刻钟后,云舟载着两人两妖前往明光峰,白华峰那小院被收拾得干净,空得就似未曾住过人一般。 沈倦少见地没歪在椅子里,他趴在云舟边缘,垂目看底下起起伏伏的峰峦。 云雾霭霭,两人同时出声 “隐藏秘境为何会突然乱窜” “你打算住在明光峰何处” 又同时回答 “住春流阁吧。” “原因尚未知晓,你在峰上行走,切记小心。” “确定住春流阁”沈见空问他,心里却清楚明白得很,这人不过是随便扯了个地方,好让他将他放下,然后再自行前往从前住惯的青翡阁。 沈倦肯定道“当然住春流阁。”继而又说,“你先前曾跟我提过,说御雷派并非绝对安全,隐藏秘境乱窜之事,是否跟此有关” “有几分关系。”沈见空答。 “可是师兄”沈倦忽然扭头,语气深长,“明光峰上的隐藏秘境不安分,是近些日子发生的事,你在门派之外,为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沈见空亦偏头,对上沈倦的视线,漆黑眸眼中波澜不惊,声音平静“路上听说。” “哦。”沈倦把脑袋重新扭回去。 明光峰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远远可见山巅那把镇派神剑,以及巍峨肃穆的掌门居所。沈倦心生一计,又一次扭头“师兄,你是直接去找师父吧” 沈见空一眼看出沈倦心中所想,不过依旧答得迅速肯定“没错。” 他身旁之人笑起来,眸底全然不见狡黠,唯见一片真诚“我忽然想起,我也有事找师父,可否带我同去” “自然可以。”沈见空淡淡道,神色丝毫不变。 “多谢师兄。”沈倦抬手一拱,分外有礼。 沈见空面无表情移开视线,垂眼俯瞰脚下山峦。 山间景致逐渐变大,在视野中回归正常模样,很快,云舟落地,沈倦带着他的猫和蛇一跃而下。 “多谢师兄相送,师兄找师父说的,乃是有要事,相比之下,我的则要琐碎多了,所以请师兄快些进去吧。”他弯着眼站在镇派剑下,清风撩动衣摆,身上沾染了幽幽兰花香,认认真真冲殿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沈见空看他一眼,“嗯”了声,提步进去。 御雷派这一代掌门喜静,居所处不设使役,停云峰山颠亦静,但两相比较,这里的静,是清幽的,有花有草有怪石假山小池,幽中自有一派野趣;停云峰的静,则处处透着孤凉,那是一种孤静,如古井无波,难生乐意。 沈倦眸光微动,绕着镇派神剑走了一圈。 沈八万从他袖子里钻出脑袋,抬眼一望,睁目结舌“嘶这剑好凌厉的气势” 花甲猫爬上他肩头,试探性地朝剑伸处爪子,但距离上有四五寸的时候,忽遭一股气劲震开。 “这是镇派剑。”沈倦低声解释,“孤山护山大阵便是凭借此剑结成,更幅盖山脚诸多城镇,使之不受妖兽魔兽侵扰,其威力可想而知。” “它为何不打你”沈八万蛇头一扭,盯着沈倦落在剑柄上的手。 沈倦握了剑柄一下,旋即缓慢松开,笑道“大约是因为我和它关系好。” “它是一把剑,如何能处好关系”花甲一脸震惊。 “用心,用爱。”沈倦微笑回答,说完手指滑落,轻轻触碰剑身。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动作,他从前做过无数次,但他忘了一件事。 铮 镇派剑发出一声清脆蜂鸣,轻快悦耳至极,仿若久候此地经年,终于迎来归人。 这回,不只沈八万和花甲,连沈倦都露出震惊神色。他下意识回身看向殿内,果不其然,沈见空与祁让同时抬眼望过来。 沈倦看了眼沈见空,将目光移到师父身上。 沈见空向沈倦投去审视的神色,旋即同样看向祁让。 “这么多年来,也就你们大师兄说疏夜让此剑发出过声响。。”祁让承受着两个徒弟的目光,他深知这两个人都在寄期望于他能够说点什么,干巴巴开口,“看来小倦和疏夜一样,与此剑有缘。” “多谢师父夸奖。”沈倦扯起唇角。 “哦。”沈见空面无表情,语气里不曾有情绪。 殿中的人继续谈话,沈倦甩袖离开此处,走到殿旁那棵合抱粗的榕树下。 春日的孤山,白天并不如何长,此时此刻,日色已隐约淡去,天光微微显出几分阴暗。树下更是阴凉,沈倦本想做个样子,站在此地等候,让沈见空认为他在祁让面前还算有礼,但站了没多久,这心思就减弱几分。 他把袖子里的蛇和肩上的猫丢出去,掩面打了个呵欠,接着伸了个懒腰。 沈八万非常自觉地摆了把摇椅出来,沈倦往里一坐,眼一闭,没多久便睡着了。 良久后,沈倦被一阵痒弄醒。 那痒正正搔在鼻尖上,引得他打喷嚏的欲念极强,却偏生打不出。沈倦狠狠睁眼,赫见祁让站在他身前,而他手里的拂尘须则扫在他鼻子上。 “师父”沈倦蹭的一下坐起身。 “你睡了足有半个时辰。”祁让拂尘轻收,没好气道。 沈倦瞪着眼“是身体的原因,我也不想睡的。” 说着说着,他一低头,看见身上多了条薄毯,原以为是沈八万或者花甲干的,但四下一扫,那两只妖早已不见踪影。 “你给我盖的”沈倦拉了拉薄毯,低声问。 祁让冷哼默认,道“你这凡人身体,风不能吹雨不能打,一着凉得折腾半月,以后多注意些。” 其实是沈见空给他盖上的,但那人临走时,特地嘱托祁让不要告诉他。祁让在心中一叹,本打算好不管这两个徒弟的事,却止不住忧心。 沈倦从摇椅里起身,猫似的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我那两只妖怪呢” “做别的去了。”祁让板着脸道,“都是有他们在,才叫你愈发懒散” 对于此种言论,沈倦不做正面应对,只说 “那条蛇妖是我之前镇在雷峰塔下的,镇了百年,心性改善许多,就让他在门派里修炼吧,反正孤山地广,多他一个也不多。” “那只猫妖,是我特地问雪惊醉要来的厨子,手艺很不错,改天请你过来吃饭。” 御雷派的掌门道了声“好”,又说“我有事外出,你回青翡阁的路上小心些。” “我飞过去,那秘境总不至于跑到天上去。”沈倦耸耸肩,一脸不在乎。 “这可说不好。总之,多注意些”祁让瞪眼,说完转身拂袖,御剑离去。 沈倦一叠声道“是”,站在原地,笑得一脸乖巧“师父慢些走,早去早回。” 目送那道剑影远去,沈倦转身将摇椅与薄被收入乾坤袖中,却见此时此刻,脚下倏起异样 地面上下颠簸,不断隆起降落,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飞速爬过。细碎石子震颤不已,树叶簌簌掉落。沈倦反应过来是那不安分的隐藏秘境找上他了,当即便要捏传送符纸避开,动作却慢了秘境半拍,符纸刚掏出,人已被敞开的秘境入口吞噬。 他被一股大力拉进去,下坠的速度极快,不过眨眼,便走完秘境的入口通路,站到一个山坡上。 周遭草木极为丰茂,虫鸣声忽起忽休,间或还能看见蟋蟀。往山坡下方远眺,景致与孤山截然不同,但见那曲折山道上,四时同时并存,春夏秋冬四景各占一片区域,由春而入,以冬收尾。 明光峰隐藏秘境,因入口处不定,以“隐藏”二字为名,一旦入内,若想再出去,只能通过那四季之景,走到最彼端。 在此之前,它的出没都是有规律可循的,是以不想入秘境的弟子,总有办法避开。但这一次 沈倦无奈地扶住额头。 或许是体质原因,他和这类古怪事的缘分总是深厚。上次在临安城垂野林画桃花,都能有秘境不稳、三千妖兽奔逃入城的奇遇,那么这次隐藏秘境出现在脚底、敞开门邀请他入内,也不足为奇了。 他叹了声,从乾坤袖里取出祁让给他的那把剑。 这是一个适合归元境修行者历练的秘境,有着许多奇花异草、珍稀妖兽。沈倦曾是一位半圣,纵使功力不在,连修道的门槛都没摸着,经验仍是有的,再加上他一身深厚内力,要想通过此秘境,不见得有多困难。 也正好试一试,他如今能做到何种程度。 沈倦提剑前行,踏上开遍繁花的小径,可甫一走进春之域,便察觉到有哪里不对。 气息不对,这不是适合归元境修行者历练的秘境所散发出的气息。再一细观,这里的一切都异变了,暗地里窥探的妖兽妖花境界有异,便是太玄境修行者至此,亦要费一番功夫 这相当于和大半个沈见空对上,纵使手握名家之剑,纵使剑上留着祁让的一丝意念,也非沈倦可以轻易试探的。 沈倦赶紧后退。 依照方才情形,入口处还算安全,这秘境乃是一个游走秘境,在不正确的时节乱窜,御雷派定派人追查处理,而他乾坤袖内存有水和食物,定能撑到人来。 但 倏然之间,沈倦身前身后各飞来一条藤蔓,速度之快、气势之强,根本避无可避 沈倦的反应迅速到极点,旋剑缠上其中一条藤蔓,错步侧身、以敌攻敌,悍击另一条,紧接着翻转手腕,将两条藤蔓一并搅碎。 一敌破,可秘境的攻势并未休止,春日群芳开遍的缓坡上,蛰伏在暗处的虫蛇尽出,万物俱成妖邪。沈倦暗骂一声,深吸一口气,以剑为刀,作出他曾经精通的刀法起势。 刀出。 沈倦双手持刀,刀尖一路向下,至最低处时旋臂上勾,极势而上,至最顶时,猝然劈下 轰 刀光明晃刺眼,胜过长天昼阳;所挟之力磅礴骇然,犹如洪流般砸落,撕裂虚空,撞碎大地,使满目春色消失于倏然。 刀收,万物死尽。 沈倦吐息。 御雷派掌门的一丝意念从剑上散去,他全身力气耗光,身形一晃,跪到了地上。 风自背后吹来,一朵无色的花挟在其间,悄无声息落到沈倦颈上。 那种感觉就像是皮肤上挂了只蚊子,微微有些痒。可这里怎会出现蚊子沈倦倏尔反应过来,勉力抬手,将颈侧的东西给抓住,一把掐死。 生时无色,死而现形,香味类酒。 幽灵花。 “哦,还好是你,不会死人。”沈倦松了一口气,心说此地果然不可久留,杵着剑起身,拖着虚晃的步伐,往入口处走。 熟料电光火石之间,这片被他劈残的春之域,地面轰然塌陷 沈倦脚下再无着处,又提不起气运轻功,只得随周围碎石,往不见尽头的漆黑深渊里坠落。 总不能真死在这里吧 若真的死在这里,还会那么幸运,穿越去下一个地方吗 会不会有回去游戏里 他胡思乱想中,腕间倏地一凉。 一只手抓住了他手腕,接着腰被揽住,整个人撞入那人怀中。 他闻见了一股仿若深雪般的气息,幽幽又渺渺,清苦冷冽,悠长深远。 “沈见空”沈倦没力气抬头,额头抵在这人肩膀上,轻轻唤了声。 “嗯。”沈见空回答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挑灯(四) 挑灯四 一只手抓住了他手腕, 接着腰被揽住,整个人撞入那人怀中。 他闻见了一股仿若深雪般的气息, 幽幽又渺渺, 清苦冷冽,悠长深远。 “沈见空”沈倦没力气抬头,额头抵在这人肩膀上,轻轻唤了声。 “嗯。”沈见空回答他。 沈倦并未如何惊讶。这种理所当然的念头不知何时形成, 或许是因为他回到悬天大陆后,这人总会时不时出现在他身边,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一些难说清的情绪。 四面漆黑, 碎石簌簌滚落,下坠的过程说不清到底是长还是短, 总之是到了底。 沈见空没立刻放开沈倦,这人的虚弱显而易见, 偏又不能渡给他灵力,是以能做的, 便只有这样让他靠着。 “你把我放到地上吧。”隔了片刻,沈倦恢复了些力气,低声对沈见空道。 “不坐椅子”沈见空问。 “这会儿就不挑了。”沈倦扯起唇角, 笑了一下。 此境幽暗, 适应一阵才能视物。沈见空寻了处平坦光滑的地方将沈倦放下, 接着便见这人在乾坤袖里一阵翻找, 掏出个小瓶, 把里头的东西灌进喉咙。 “喝的是什么”沈见空坐到他对面, 瞬也不瞬凝视他,问。 “高级回力药。”药效立现,沈倦说话终于不再有气无力,但面色仍是苍白,额上颊上渗着冷汗,将垂落的一绺发沾湿。 沈见空捏了个洁净术给他,随后把他喝空的瓶子接过来,拿在手上不住细看,“你上哪儿弄的这些奇怪东西” “家乡特产。”沈倦答得敷衍,继而敛了眸,问沈见空“你怎么来了” “正巧遇见秘境,便进来了。”沈见空随口答道,偏生语气惯来冷沉,教人听不出半分随意。 “来处理它”沈倦又问。 沈见空“嗯”了声。 “打算如何处理” “镇住便是。” 那你不如直接在外面对着这秘境砍一剑,来得更快更效率,反正这不是大秘境,无需顾忌太多。沈倦内心暗道。 “但秘境为何突然不安,须得从里面才能找出缘由。”沈见空猜出他心中所想,予以解释,旋即又问,“你破坏了整片春之域,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里的东西都变异了。”沈倦低声道,“这本是一个归元境修行者的历练场所吧但从我的经验来看,太玄境的人到此处,都会走得艰难若非师父给我的剑上留了一丝意念,我根本做不到脱困”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语调变得有些怪异,像是在压抑什么,抬起的眸垂下了,眼睫不住颤动,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死死捏成拳头,额上再生冷汗,唇色与脸色苍白犹如金纸。 疼痛感自之前被幽灵花咬伤之处蔓延至四肢百骸,更有一种带着刺的痒开始在周身经脉中弥漫。 毒发了。 沈见空一直盯着他,哪会发现不了他的不对劲他立刻倾身过去,扶住沈倦肩膀,两点如漆写满担忧“怎么了” 方才喝下那罐药剂再无效果,沈倦又一次失了力气,头一垂、栽向前方,疼得泛白的指节揪住沈见空前襟,在那片素白上留下深深指印,但始终没说话。 沈见空拥住他,眼垂下来,眸底微光晃动不休“告诉我,你怎么了” “没怎么。”沈倦闭上眼,声音虽抖,却透着坚定。 被幽灵花咬了一口而已,这毒花的毒不算剧烈,不致死,只会令中毒的人每隔三日经历一次痛和痒,持续时间长达半年。据沈倦所知,解毒的方法只有一个龙涎敷于患处,每三日一次。 但没人这般解毒,都是靠一口气强撑,因为上古龙族早已灭绝,遍寻不得踪迹。不过嫌少为人知晓的是,龙族与人族混杂生下的血脉尚存人世,因恐惧世人眼光,早早更名为灵族,现居瑶山。灵族人可以帮忙。 面前这个人就是瑶山灵族,但沈倦哪能向他开口 先不说他身为沈倦,一个出身云游客的少年,根本无从得知灵族便是龙族血脉这等秘辛。就算他开了口,沈见空也不见得会帮他,做他三日一次的药,所以说,何必白费口舌 “若是没怎么,那你为何浑身发抖”沈见空扳着沈倦肩膀,迫使他抬起上半身,沉着声音问。 沈倦根本没发现这一点,羽睫轻颤一下抬起,看向沈见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茫然。 那模样太惹人怜,沈见空把他按回怀里,抬指搭上他腕脉。 一番探查后,沈见空脸色冷了下来 “你中毒了。” “你清楚自己中的什么毒。” 沈倦闭上眼睛,用强大的意志控制住浑身的颤抖,缓缓坐直上半身,打算从沈见空怀里退出去。沈见空敏锐地发现这点,手往他背上一环,将人箍住。 “跟你说了,你也解不了。”沈倦实在是无力与沈见空抗争,尝试一次未果之后,干脆垮下肩膀,就这样将脸蹭在他胸前衣襟上。 “你不跟我说,就知道我解不了了”沈见空声音里带上怒火,音调高扬,话语冷硬,说完后见沈倦仍是没动静,再度捏住他手腕。 沈见空打算二度探脉。 脉象自然能够说明问题,不过沈见空并非医修,无法一探便明了沈倦的所有情况,但要查清,也只需花上一点时间罢了。 沈倦心知自己藏不了了,无声一叹,道“是幽灵花。”说完摊开手掌,将花的残骸拿给沈见空。 “只有龙涎能解它的毒。”他又道,话语里还透着点儿笑,听上去虚弱万分,“也没什么大不了,幽灵花的毒死不了人。” “每三日经历一次剧疼剧痒,持续半年,你跟我说没什么大不了嗯”沈见空克制着暴怒,冷冷盯着沈倦,语气极重。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沈倦慢吞吞道。 风从不知名的地方吹来,带着些许热意,卷走停留此间的片刻沉默。浓得化不开的昏暗溢满周身,空气里尽是岩石的气息,闻不见草木,嗅不到花香,但沈见空身上的冰雪味道分外清晰。 “既然没什么大不了,那就坐直、站起来。”沈见空的眼眸漆黑,融着深沉的绿,看上去冰凉冷漠。 这是一句气话,莽莽撞撞、不经思考,可沈倦听见后,当真有了动作。他抿住唇,深吸一口气,撑着地面起身,跟拔萝卜似的把自己从沈见空怀里,靠到背后的石壁上。 用来系发的那根缎带不翼而飞,他乌黑的发披散而下,凌乱地贴在颊上脸侧;身上满是汗水,整个人如同才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沈见空被他弄得又气又怒,沉着一双眸盯紧他,“告诉我,哪儿被它咬了。” “告诉了你,你就有法子解读吗你又不是龙,如何能解”沈倦缓慢笑了一下,桃花眼半弯,盈在眸底的水光幽幽,散开在里头的情绪看不真切。 “我能。”沈见空定定说道。 沈倦表情微怔。他在赌,赌沈见空知晓他所中之毒源自于幽灵花后,会放弃替他解毒的想法。现在看来,大抵是赌输了。 但他仍想问一句“你又如何能了”,去探一下对方的反应,可还没出口,就听得沈见空道“听说过瑶山灵族吗” “听过。”沈倦的声音瞬间变得低哑。 “瑶山灵族,其实是龙族后裔,所以我能帮你。”沈见空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强迫自己放轻语调“告诉我,幽灵花咬在你哪个地方了。” 靠在石壁上的人却闭上了眼。 沈倦搞不懂沈见空为何这般紧张,搞不懂他为何这般愤怒,中毒的人分明不是他,疼又不疼在他身上。 再说了,又不是真的不能忍。不慎被幽灵花咬伤的人千千万万,又有多少人身旁有幸存在着一个瑶山灵族 更想不通沈见空为何会这样对他尽心,分明他仍是他,纵使因着如今身份与需求,不再一股脑地将他推拒门外,但他自问不曾有过半分亲近举动。 人的变化怎能如此之快于他而言三年,于沈见空而言三十年,沧海尚未化作桑田,一场红尘梦都不够。 “还是不肯告诉我”沈见空咬牙切齿,说话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 他盯着沈倦,而沈倦倚在山壁上,乌发凌乱,脸上白得不见半点血色,这一刻,他清瘦得仿佛撑不起那身黑衣,整个人虚弱又美丽,仿佛开在深渊深处的花,瞬然即逝,风一吹就不见。 还说并不讨厌他。这不是讨厌,又是如何 当真是到了厌恶的程度,连身中奇毒,都不肯让自己替他解。 沈见空几乎要生出一种冲动,将这人拖至怀中、压在身下,不去管他的反抗抑或冷眼斥骂,一寸一寸、一处一处找寻,直至毒解为止。 这是沈见空多少年来从未滋生过的想法,尚未想明这种念头代表什么,沈倦撩起眼皮,轻声开了口“颈侧。” 沈倦想,忍痛的人到底是自己,既然有人心甘情愿帮忙,不如遂了他的意,反正得利之人是自己。 沈见空眼睫一颤,心底的怒火随着这句回答迅速消弭不见。他来到沈倦身前,单膝跪地,低声问“哪边” “左边。”沈倦偏了偏头。 他脖颈上的乱发被沈见空撩开,瘦长的线条随着呼吸缓慢起伏,脆弱得惹人怜爱,又勾人凌虐。沈见空呼吸一滞,旋即敛眸,盯着一片瓷白中略显微红之处,按了按,问“这儿” 那是接近脖颈与肩膀相连之处,再往下分毫,便是凹陷的锁骨。 沈倦点头。 沈见空没有立刻动作,气氛变得怪异。沈倦笑了笑,散漫道“你真的要给我涂你的口水还是算了吧,想着就怪恶心的,还三日一次持续半” 他话还未说完,颈间倏然一凉,紧接着,这人尖利的犬齿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很深,当场破了皮。沈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透过这一咬被渡过来,他并不排斥,只是本能地呜咽一声,手指揪住沈见空衣襟,软在他怀里。 冰雪的凛然扑鼻而来,因为靠得太近,他嗅到了厚重风雪下的草木味道,带着微微的苦涩,清冽得让人心神悸动。 光线昏暗,此地除了山石不见旁物,时间的流逝变得不甚清晰,可每一种感觉都被放大到极致,疼痛取代了疼痛,痒取代了痒。沈见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声心音,他都清楚感觉,渐渐的,呼吸与呼吸重合,两种心跳响成同样的节拍。 沈倦分不清过了多久,总之是在疼与痒悉数褪去后,沈见空的唇齿才从他脖颈离开。他睁着眼,桃花眼里弥漫水汽,看上去很是迷茫。 “传闻有些错误。光有龙涎并不能解幽灵花之毒,主要依靠的,其实是同龙涎一起吐出的那口龙息。但灵族并非真正的龙族,无法直接吐一口龙息出来,所以只能这样。”沈见空在沈倦耳侧解释,眸光扫见方才被自己咬的地方仍渗出鲜血,几乎是出于本能,立刻凑过去,将那滴血舔舐干净。 沈倦后背一僵“我说你” 从沈见空开始往他体内渡龙息开始,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就变了,变得极具侵略性,像是野兽见到了钟爱的猎物,将之困在方寸之间,虎视眈眈企图独占。 说准确一些,困住他的似一条真正的龙,他是龙私藏的珍宝,从此困锁牢笼、满身枷锁,为之所独有。 沈见空适才发现他做了什么,别开脸,硬邦邦开口“身为龙族后裔,骨子里难免带有兽性。兽类受伤,往往会用舌头处理伤口。你不要多想。” “哦。”沈倦往旁挪了挪,从沈见空臂弯里移开,坐到一尺开外。他盯着沈见空看了一阵,垂眸低声道“谢谢你。”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沈见空道。 沈倦仍注视着沈见空。这人要他不多想,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本性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数分过后,沈倦换了个坐姿,盘腿而坐,双手放在小腿上,表情严肃里透出些许古怪“沈见空,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沈见空取了颗耀石摆在地面照明,接着往沈倦身上丢了个洁净术。 银白光华如涟漪扩散,落满沈倦周身,气息柔软又温和,可华光之中,沈倦表情依旧。 他问“你是不是看我根骨好,想同我双修” 先前他否定过这个想法,但如今看来,似乎否定得太早了。 耀石照出的光芒亦是银白,更衬沈见空衣白如雪发如霜,听见沈倦的话,他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内心那种不知名的燥热逐渐消散,过了片刻,沈见空给出回答。 他说“我没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挑灯(五) 挑灯五 沈倦一脸不信。 湿热的风自幽远之处飘转而至, 掀动沈见空衣角与长发,茫茫银光中, 他如漆的眸望定沈倦, 低声说“再休息一刻钟,我带你离开此地。” “你这算转移话题”沈倦歪了歪脑袋,他一头乌发仍散着,这个动作让肩头的发滑落胸前, 像淌过一泓清光。 沈见空淡淡道“我已做出回答。” “行吧。”沈倦靠回山壁,散漫哼笑,“既然师兄都如此说了, 我又如何能不信” 可这话便是不信之意。 沈见空看向虚空,隔了半晌, 说“沈倦,你不适宜同任何人双修。你的体质和常人不同, 经脉回路更是与绝大多修行者相异,若与人双修, 会因灵力冲撞爆体而亡,而与你双修之人,亦得不到好处。” “这点我很清楚。”沈倦慢吞吞说道。 他的声音轻飘飘, 随着风飘旋往上, 弥散至不可听之处。沈见空目光落回沈倦身上, 继续说“至于我, 我走的道, 不需要同任何人双修。”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静默持续数分。终于,沈倦似乎笑了一下,问“大道三千,你走哪一条” 沈见空“我行天道。” 那你不该对我好,天道至孤,你该斩尽七情六欲,哪怕是一点细微的善念,否则道不成道,天终将把你舍弃。 沈倦想着,缓慢闭上眼睛。 幽灵花的毒暂且缓解,疼与痒退散消失,但四肢仍有些无力,倦意从骨子里渗出来,令他昏昏欲睡。他从前没中过这毒,更无从得知解毒后的感受,是以不晓得这是否属于正常反应。 他抬手半掩面打了个呵欠,垂下手后,几乎是眨眼,便睡过去。 沈见空唤了他一声,见不搭理,又执起他的腕探脉。毒性已止住,眼下并无大碍,可这人未免太能睡了些,他这般举动,竟然不见清醒。 他朝风吹之处投去一瞥,接着抬手捏诀,落下结界,顺带往耀石上罩去一个灯罩,将光芒调暗。 一个时辰后,沈倦眼皮总算动了一下。他感觉到面前有火光,周身被包裹在一片柔软温暖之中,这不该是靠着山壁睡觉能得到的体验,当即睁开了眼。 他睡在一张榻上,软垫丝被,沈见空背对他席地而坐,点燃一堆干柴,身旁搁置着一把木签,似乎准备烤东西。 沈倦愣了一会儿,拥被起身,冲着沈见空背影道了声谢。 “这里猎不到野味,而你又不能食灵兽之肉,是以只能给你烤点果子。”沈见空手上正忙,头也不回说道。 “多谢”沈倦声音低低的。 堆放在沈见空身侧的果子光泽鲜亮,大都产自瑶山。沈倦不由想象起,这人回去祭祖,临走时三姑六婆往他手里塞特产的情形。但转念一想,瑶族人丁稀落,养了小一百年,才约莫有三十来人,且这一族,个个似沈见空那般性子冷清,似乎做不出这种事来。 沈倦不禁问“你为何带这么些果子在身上” 沈见空“喂猫。” “” “你这样会把猫喂死的,猫不吃果子,猫吃肉。”沈倦说得无比真诚。 “所以现在拿来喂你。”沈见空三下两下将果子串好、置于火堆旁,转身看着沈倦,又说“此时已是酉正,你睡得过于久了,身体可有异常” 沈倦“啧”了声,继而摇头“挺好,挺精神的。” “既然如此,便自己过来看火。”沈见空道。 “我自己看,万一烤糊了怎么办”沈倦好奇发问。 沈见空面无表情“就别吃了。” “啧。”沈倦甩甩袖子走下罗汉榻,在火堆旁寻了个地方坐好,心说看火并非一直盯着火苗看,于是掏出话本打发时间。 他对面的沈见空起身,往路的那头看了一眼。这个动作相当快,按理说沈倦低头翻话本,不至于察觉,可他偏偏感知到了。 “你打算去探路”沈倦抬头问。 沈见空诧异于他的突然敏锐,表面却不显露,反手抓出一把长剑,翻腕起诀,食指、中指并住往剑身上一划,继而垂剑朝下,刺入地面。 以剑为中心,剑阵光芒如涟漪扩散,流光溢彩,斑斓炫目。 做完这件事,沈见空开口“前方蛰伏着妖兽,若是直接带你过去,会有风险。” 沈倦坐在剑阵中,轻轻挑眉“所以,你是过去清路” “明光峰秘境忽然躁动,根源或许就在前方。” 沈见空不做正面回答,沈倦品出其中意味这人打的是把所有事情解决了,再带他出去的主意。他勾起唇,漫不经心笑道“可是师兄,你以为把我留在这,并置一剑阵,我就安全了” “你想与我同去。”沈见空亦不会品不出他话里的意思,眉心不甚明显蹙起。 “这秘境发疯似的把我扯进来,还让我掉到这种地方,我总得亲眼看看,这里到底闹在什么鬼。”沈倦垂眸复又撩起,说得轻声却坚定。 这剑阵的确安全可靠,他这个人,又的确懒。坐在此地,等着一切危机解除后沈见空接他出去,看似是最优的选项,却让他不痛快。 他并非无能之人,再者,这秘境的状态堪称“暴动”,沈见空一人前往,总让他有些不安。 “会有危险。”沈见空低声道。 沈倦又笑“修道路上,何处不是危险” 风把沉默卷来,沈见空与沈倦对视良久,眸很沉,满眼不赞同,后者合上话本,悠悠然伸了个懒腰,丝毫不惧他神色。 半晌,沈见空抬手召回剑阵中央的剑。 “一同去也好。”省得你假意糊弄我,答应留在这,却偷偷跟来。 却也不是让沈倦就这样去,沈见空走到他面前,捏了个剑诀点在他眉间。 这人眉心上有一道红痕,似是飞花一片,又比飞花更为浅淡,眼下再点剑诀,登时转过一抹流光,明丽万分。 沈见空别开眼,去看那越烧越旺的火,“吃完便上路。” 沈倦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转眼看着火堆上渐渐蒸干水分、愈缩愈小的果子,唤了声“师兄呀。” 沈见空“说。” “可否请你帮我将这烤饼重新烤至酥脆”沈倦弯着眉眼,从乾坤袖里取出一个瓷盘,双手奉着递到沈见空身前。 “” 他忍住额角的抽动,道出一个字“可。” “师兄你真好。”沈倦笑得愈发乖巧,声音跟裹了蜜似的甜。 沈见空这回没忍住,额角轻轻跳了一下。 今日是御雷派的入门试炼,试炼完毕后还有择峰之事,端的是费时,是以沈倦在乾坤袖里准备了诸多吃食。这会儿,沈倦坐在火堆旁,将一盘烤饼递给沈见空请他帮忙回锅后,又掏出一包麻辣鸡丝,与一坛子酒。 沈见空瞥了眼串在目前上的果子,又瞥一眼沈倦手上吃食,心说自己白担忧了,然后伸手过去,提溜走沈倦正要打开的酒坛。 沈倦一惊“那是去年的梅酒,你要喝你不是不” 他话没完,沈见空板着脸“你尚且年少,不宜饮酒。”旋即当着沈倦的面,将酒收入乾坤戒内。 “”沈倦欲言又止好一阵,腹诽着沈见空果然还是那个沈见空,生下来就是和为了他做对的。 沈倦无可奈何,只能就着烤果和麻辣鸡丝吃烤饼,然后靠沈见空递来的新鲜水果解渴,好在他口味杂,一会儿甜一会儿辣,并无不可。 吃饱喝足,埋了火堆,沈倦一甩袖子,提步前行。 一只手勾住他衣后领,将他往后拉了一些距离。 “走我身后。”沈见空道。 起初的一段路,未曾发生任何险情,到了后面,终于见到些妖物的影子。 这些妖物,和先前沈倦在地面上遇到的无甚区别,都变异了,境界陡然拔高,里里外外透出邪性。沈见空到底是即将突破圣境之人,对付起来游刃有余。 沈见空提剑走在前方开道,沈倦走在他身后,右手意思意思抓着祁让给的那把剑,左手挑灯照路。 “越往里走越热。”沈倦轻声开口。 “我们走进夏之域了。”沈见空说着,剑花一挽,挑落斜里窜出的一根树藤。 “却比寻常的更热。”沈倦皱了下眉,“不过方才在春之域,亦是如此。” 沈见空停下脚步,回身深深望定沈倦“你可是感到不适” “并无。”沈倦摇头。内力在体内流转不息,沈倦感觉得出高温炽热,但没有任何不舒服。 明光峰隐藏秘境存在着一个规律,越往里走,遇上的妖兽妖花越厉害,此处并不例外,但沈见空轻轻松松对付完前面十来只后,再往里走过的数十丈距离,竟是没遇上过半个妖兽,连带本该生长的妖花,都收了枝叶,缩到了石头后面,或者难以攀爬的高处。 这些东西开始害怕了。 “我有个想法。”沈倦用手里的灯戳了沈见空后背一下。 “什么想法”沈见空脚步缓了半拍,但没停。 “这些小妖兽深知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拦在这路上唯有送命的份,所以我猜,它们会跑回去报告头目首领,让它来对付你。” 沈见空驻足偏首,眸眼微垂。 风仍在吹,漆黑袖摆在蒙着银辉的虚空里拉出弧度,飘飘转转,勾上沈见空同样被掀起的衣角。沈倦提灯而立,银色光芒自他手边溢散开,照亮他似弯非弯的桃花眼 “不信不如在这里等等看” 沈见空又看他一会儿,道了声好。 布置华美的交椅在道路中央摆开,显而易见,沈倦没打算站着等,可他尚未来得及坐进去,忽听得前方传来一声怒吼。 风势陡然转烈,夹杂着一股令人生厌的气息,沈倦面露嫌弃,他身前的沈见空翻腕甩出一剑,立时将风逼退回来处。 “是三毒。”沈见空辨出来者,低声说道。 来者行速极快,须臾间从道路另一头奔入视野,它是一只巨型毒蛛,高十丈,宽三丈九尺,共十六条腿,深紫色外壳,橙黄眼眸,腿上绒毛呈幽绿色,喷出的毒液亦有三种,是以名为三毒。 它本该固守在冬之域最深处,如今却是地上地下到处乱爬了。 趁着三毒还有些距离,沈倦没立刻躲,他凝神看了会儿,抬剑指向三毒脑袋,对沈见空道“看见它眼睛里浮现的纹路了吗” “是鬼道的一种术法。”沈见空声音沉冷,“有人刻意施加在它身上,让它成为了秘境躁动不安的源头。” “这是御雷派门派之内的秘境,鬼道之人能在此布下如此陷阱,我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鬼道的人混入门派,对秘境出手了。”沈倦语速飞快,心思瞬转,“这是不是你之前所说,御雷派不算绝对安全的原因。” 沈见空低低“嗯”了声。 沈倦立刻明白了个中缘由,觉得自己可真够倒霉。 明光峰秘境不算低阶秘境,更有着不安于一处的本性。它四处乱窜,山上弟子性命将会受到威胁,御雷派为了处理此事,必须派出峰主或长老前往。而只要一人入内,即刻能发现秘境内异常,再向门派发出增援请求。到那时,孤山上战力空虚,正是大好入侵之时。 可鬼道应该想不到,祁让会一直按兵不动,直到沈见空这个“单挑王”回来,才开始处理此事。 三毒与他们的距离只剩七八丈,独属于它的恶臭气味袭来,简直令人作呕。沈倦蹙着眉将提灯抛飞到空中,沈见空顷刻捏诀,使之悬浮不落。 银光照耀之下,四方不见草木,这算是遇上三毒的好处三毒发起狂来根本不分敌友,妖兽害怕它毒液伤及自身,因而从不与它共同作战。 沈倦抓住剑,闪身退至三丈开外,眉眼弯弯,冲沈见空比了个鼓励的动作“这玩意儿境界在太玄境中境,根本比不过你。去吧,师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挑灯(六) 挑灯六 在与三毒的距离还有三丈时, 沈见空挽剑而上。 剑光乍现,悬空那盏提灯所散发出的光芒在这一刻被照得暗淡;剑风四起, 凛冽冰冷, 仿佛自极北风雪深渊之中挥出,挟满无情无意的肃杀。 被鬼道施以秘术、境界大增的三毒见势不妙,狂奔疾退。但沈见空身形比它更快,残影当空, 光耀满目,人已至三毒硕大身躯上空。 他如鹰踏空,素白衣袂被远处灌来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袖袍翻动,长发起落, 形如一只雪白飞鸟。那剑却是黑色,如他眼眸深不见底, 剑身不曾折射星点寒光。 见红尘。 此剑之名。 三毒心知自己无法脱逃,在沈见空落剑之前猛然抬手, 将体内毒液狂喷而出。沈见空面上不见丝毫表情,手上挽剑如花,浩光流转倾泻, 将如柱冲出的毒液尽数打回去。 浓稠毒液四散坠落, 刹那间融化掉与之接触的山石岩壁, 以及生长在此处、尚未生出灵识的花草。 体型庞大的毒蜘蛛一击不成, 立刻发动第二击, 它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往后逃离丈许距离, 俄顷吐丝结网,试图减缓沈见空的攻速。 沈见空垂眸瞥了那些黏腻丝网一眼,再抬眸时,手中长剑又起。 回转此地的风骤然一寒,沈见空足踏八卦之法,行过之处乍现霜雪,悬于虚空似坠未坠之时,见红尘自上而下劈斩。一弧冷光倾落,裹着刺骨寒意砸向三毒蛛头顶,将之从头到尾穿透。 这一剑走得极稳,剑势又沉又烈,如泰山压顶,不留任何翻身之机;如霹雳雷动,沉声贯地震耳欲聋。 “离开,它身上的秘术会让它体内毒液炸出来” 沈倦站在观战之处厉声喊了一句,与此同时,沈见空转身掠向沈倦,将手中剑飞掷而出。 轰 铮 两声响同时迸发,两人身后同时掀起气浪。 三毒蛛炸出毒液前瞬,庞大躯体被一杆弩箭推出三丈,毒液轰然四溅,悉数落在山壁山道上。 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妖兽被见红尘漆黑剑尖挑至半空,狠狠钉入山壁。 箭破风,剑破风,白衣起落无声,乌发纷纷翩然。 “不必顾虑我,第一时间保证自己的安全。”沈见空快步走到沈倦身前,抬手唤回见红尘,垂眸凝视沈倦,语气里微带一分复杂。 沈倦单手提弩,朝沈见空耸了下肩,“你不是在我身上留了剑诀吗” “那也不可如此轻心。”沈见空沉声道。 “你对自己可真不够自信的。”他笑了一下,桃花眼底水光盈盈,满目不在意。 沈见空移开目光,看向被三毒毒液侵蚀出的疮痍,低声道“不提此事,三毒死了,旁的妖兽极有可能倾巢而出。” “不是极有可能,是肯定。”沈倦慢条斯理上了一根箭到弩中,幽幽纠正沈见空的用词,“它们已经来了。” 风里传来细碎杂响,似足音,似振翼之声;提灯照不见的地方,妖异的藤蔓、枝叶悄然滋长。沈倦眸光一转,低声道“这种情况下,逐个击破不是好选择;若它们一拥而上,你估计会累个半死。所以不如利用一下现成的东西。” 他重音落在某几个字上,沈见空眉微动“你是想” 沈倦将食指竖在唇前,打断他“嘘,它们听得懂话。”接着弯眼道“你去引怪,我来做别的工作。” 沈见空好奇沈倦到底准备如何利用现有之物将这些妖物一网打尽,更好奇他还会掏出什么样的武器,是以没有反驳这个提议。 道路那一头,妖物们奔涌着闯入视线,此间,他们身前、身后、上空,毒花伸出枝蔓。沈见空单手倒提见红尘,在第一根藤蔓垂落的时候,身形倏动。 会对沈倦造成威胁的毒花毒草被沈见空尽数引开,沈倦收起手里的弩,将他初回悬天大陆、炸雷峰塔时用剩下的装置取出,接着提气纵身,跃上半空。 底下的毒物妖兽,总计两百余,境界最低也在归元境。 蚍蜉力量虽弱,抱团同心,亦能使树致死。 沈见空剑光落地,烈风狂扫过境,将成堆的妖物推向三毒遗留在地的毒液。 同时,沈倦在山壁数处地方放置好,回到地面后冲沈见空喊了声。后者立时抽剑后退,飞掠至沈倦身侧,捏诀起阵,将沈倦护在阵中。 轰 轰 轰 接连数声,声响震天撼地。 高不知几何的山壁訇然坍塌,将挣扎着、疯挤着试图从毒液里跳出来的妖物们当场覆盖住。 大地震颤不休,沈倦借着剑阵和沈见空稳住身形,从乾坤袖里掏出一坛子酒,飞抛至废墟中,接着丢出一桶,以内力点燃引线。 轰 漆黑深渊之中,火焰蔓延成海,无数妖物哀嚎出声,却是挣脱不出。 火光照亮沈倦半弯的眸眼,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笑着对身旁的沈见空说“看,是不是没费力气” “或许就算我不进来,你一个人也能对付这些。”沈见空帮他摘去发间的一片叶子,低声道。 沈倦眸眼光泽盈动,笑得无比真挚“师兄不必这般谦虚,若你不进来,谁带我从这崖底走出去” 沈见空眉梢一挑,抓住沈倦手腕,带他纵身一跃,飞入顶上那一线天际,落到秘境地面上。 红日高挂,夏景犹甚,草木深深,蝉鸣不止,此处赫然是夏之域。 “不直接去出口吗”沈倦扫视一圈,问。 沈见空平平道“躁动的根源已清除,各方妖物更是一网打尽,短时间内,此秘境不会再开,你不趁此机会,采一些奇花异草出去” 沈倦哪能想到,沈见空这样提议的目的是为了让他寻些东西去高价售卖,免得成日里为了赚钱而卖画,只道沈见空此人也会有“来都来了”的想法,内心惊讶不已。却也没拒绝,当即拿出在游戏里时逛地图的态度,袖子一甩、脚步迈开,慢慢悠悠寻找起此间有价值的东西。 一逛便是二三时辰,两人走出明光峰隐藏秘境,已是月上中天。 本该是四处寂寂、人影稀疏之时,但沈倦一抬眼,竟见秘境外杵了四个人。他们分别是祁让、沈八万、花甲,还有江漱月,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不过在见到沈倦和沈见空平安出现后,转为放松与欣慰的神情。 秘境出口与沈倦进去时的入口巧妙重叠,在明光峰山颠掌门居所外,沈倦扫了他们一圈,问“你们在这等我们啊” “数个时辰前,那秘境疯了似的乱扭,还咬死入口不让掌门进去,可急死我们了。”沈八万道,语气听上去竟是有些愤怒。 沈倦不由失笑。 祁让轻甩拂尘,上前一步,对沈倦和沈见空道“秘境之事,辛苦你二人了。” “主要是师兄的功劳,我是被救的那一个。”沈倦笑着比了个手势,把沈见空让到前方。 祁让看向沈见空,后者默不作声。 “你的朋友们等你多时,和他们讲讲秘境中的情形吧。”祁让看出沈见空有话要对他说,不动声色将沈八万等人支到沈倦那边去。 几人果不其然围上去,抓着沈倦一番检查,七嘴八舌道 “沈倦,你真是吓死我们了,那可是归元境修行者才敢进去的秘境。你没伤着吧” “有没有饿阿甲备了排骨和牛腩肉,一直在等你回来。” “嗯嗯,公子可要吃一些” 沈倦站在原地不动,挨个回答问题“没伤,谢谢你们等我,有些饿,吃火锅吧。” “要什么汤底煮什么菜” “当然是红底辣锅,煮肉。” 月凉如水,宵风清寒。沈倦被众人环绕着关切问候,吵吵闹闹没个安静,而沈见空身旁只有师父。沈见空行在树荫下,连月光都不太照他,素白衣袂在风里轻晃,看上去甚为孤单。沈倦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一种名为不忍的情绪“沈师兄,要不要一起来吃火锅” 却是祁让笑眯眯回头“不邀请我” “自然是要邀请的。”沈倦弯起眼角乖巧笑道。 祁让点头问“预备在哪儿吃” 沈倦百般乐意祁让这一问,当即道“当然是在这儿,哪能让师父您跑来跑去” 花甲回青翡阁取食材,沈八万拉着沈倦坐下,要他讲秘境里发生的事。 取完食材回来,花甲制火锅底料,江漱月便和沈八万一道备菜,沈倦难得没闲在一旁,凑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帮忙。他刀法好,切菜的刀功自然不差,刷刷刷切成一排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土豆片,看得沈八万目瞪口呆。 但这样的土豆片不适宜煮进火锅,沈倦一思索,说不如清炒。 忙忙碌碌约有两刻钟时间,一锅菜煮熟,祁让和沈见空谈完事出来,几人在明光峰山颠,乘月色吃火锅。 沈倦口味很杂,却分外歧视鸳鸯锅底,因而一口铁锅里浮满辣椒花椒,红得艳丽。祁让也就意思着尝了一两口,便起身回去殿中。 沈见空坐在沈倦身旁,基本没动过筷子,但他一直坐着,不见半分要离开的意思。沈倦拿余光打量他,心说这人果然变得很奇怪,那些年月里,纵使是身居高位、手握权柄之人请宴,沈见空都冷着脸不出席,如今却坐在这里,看他们吃火锅。 他生了点儿逗人的心思,可又觉得沈见空可能根本不会理他,遂作罢,转去和沈八万说话,“我今日同掌门说了,他同意你留在孤山修炼,你不必担忧有朝一日被丢出去。” 沈八万一愣,夹在筷子上的鸡爪咚的一声落回碗碟里,油汁四溅。愣过后,他放下筷子,扒住沈倦衣袖“原来你知道我一直怕被赶出去啊。” “你这点儿心思,我怎会看不出”沈倦有些想笑,又感到心酸,轻柔地拍了拍沈八万的头,“你别太感动,允许你留在此地,但修炼的事,还是得靠自己。” “嘤。”沈八万吸吸鼻子,给了沈倦一个熊抱。 却是有一道气劲将他从沈倦身上扒开,并把他屁股底下的凳子挪远了些。 能够做到这样,同时会这样做的人,只有沈见空。沈八万当即缩了脖子,往江漱月身旁挤了挤,默不作声吃肉。 沈倦不由看了沈见空一眼,然后当着他的面叹了一声气。 沈见空挑了下眉。 “师兄走的是至高无上大道,或许不懂这种小情绪。”沈倦语气意味深长,“阿八方才的举动,属于人之常情。你不能因为碍着你的眼,或者嫌弃这种表达,就制止阿八的真情流露。” “真情流露”沈见空尾调稍微上扬了些,有些相似疑惑,但细听了,又像是在嘲。 这回换沈倦挑眉。 沈见空敛眸看向他方“行。” 肉过三巡,江漱月明日有早课,告辞离去。 送走了她,沈倦又想饮酒,但瞥了眼身旁仍一动不动的沈见空,生生摁下这个念头,正要挪开目光的时候,沈见空倏然转过头来。 两道视线相撞,沈见空黑眸沉亮,辨不出喜怒。沈倦完全不慌,冲沈见空笑了一下,扭头、伸筷子,夹了片牛肉进碗。 “可饮三杯。”沈见空看穿他的心思,低声道。 沈倦把头偏回去“那跟没喝有什么区别” “让你尝个味儿。”沈见空面无表情道。 “” 见他一脸无言,沈见空继续道“前些日子,赤湘峰有个弟子酗酒身亡,我不希望你步他后尘。” 沈倦扯了扯唇角,“我会酗酒” “你尚且十六七岁的年纪,便如此贪杯,再年长一些还得了”沈见空说得理所应当。 沈倦眼眯了眯,危险之色稍纵即逝,继而弯眼一笑,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师兄教导得是。”说完捧起碗吃肉,决定一会儿回去了定要喝三大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5章 挑灯(七) 挑灯七 丑初, 烧得唯余碎块的木柴被一道流光熄灭,浮满辣椒的红汤中不再添入新菜, 沈倦慢条斯理停箸, 起身伸了个懒腰。 “吃得有些撑,一会儿走回去算了。”他在心头嘀咕着,衣后领突然被勾了一下。 偏头一看,动手的赫然是沈见空。 “做甚”沈倦问。 沈见空对沈倦摊手, 掌心里摆了颗药丸“消食丹。” “你怎会随身带这个”沈倦诧异问。 “乾坤戒可容纳无数,多此一种丹药不多。”沈见空语气平平,说得理所当然。 沈倦问的其实是你一个根本不进食的人为何会带这个, 可转念一想追究到答案也没什么意思,便不再纠缠此问题, 冲沈见空道了声谢。 他接过消食丹、放入口中,这丹药外皮深红色, 吃起来竟是山楂味。 “如此,我先回停云峰。”沈见空轻整衣袖, 低声说道。 他身侧的人抬手慢慢挥动,一双桃花眼轻弯,眸底盈满月光, 清幽透亮, “师兄慢走。” 沈见空来去无声, 素白衣袂在虚空里一飘转, 人已消失不见。沈倦续上方才被打断的懒腰, 歪头对沈八万和花甲道“走, 回青翡阁喝酒。” 两妖正在收拾残局,听见这话,沈八万道“可是,你方才不是答应沈峰主不喝了吗” “我有说过这话我只告诉了他,我不会酗酒。”沈倦眉梢轻挑,“再说了,他凭什么管我。”说完一甩衣袖,提步往山下走去。 青翡阁位于半山腰,临湖而建,背靠幽幽梅林。四月初,并非梅开时节,望过去一片春绿如海,亦是一番好景。 沈倦拎着酒走上湖心小亭。 夜风不休,湖面波纹一圈叠着一圈,似眉峰皱,无声唱一阙春愁。沈倦凭栏而立,垂眼瞥了会儿这湖色清波,从乾坤袖里抓出一把鱼饲料,细数抛撒。 藏在深处的鱼儿竞相浮上水面,汇成一片瑰丽之色。 沈倦勾唇笑了一下,揭开酒坛,就着看鱼的姿势扯开酒坛。 是去年酿的青梅酒,果香味甚浓,酸甜正适合,在这清和春夜畅饮,再适合不过。但有一点很可惜。他方才吃太多,而沈见空给的消食丹乃是寻常配方,效果并不如何明显,酒才喝两口,饱涨感又生。 沈倦看着手里的酒坛,眼微微眯了眯,没头没尾地在心底骂了声沈见空。 “公子,湖上风大,小心着凉”身后传来沈八万的大喊,“你还是来这边吧” “啧。”沈倦合上酒盖,一脸不情愿地转身,出湖心亭,踏上曲桥,行至湖岸,同沈八万一道回阁中。 青翡阁不需要过多布置,这里的一切都保存了原来模样,连一丝尘都不染,好似主人不过是出门游了淌湖,并未远行数十年。 沈倦熟门熟路回房,洗漱过后更换寢衣,眼睛一闭,没多久就睡着。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自己一身白衣,跪坐幽殿,膝上平放一把剑见红尘。 抬头见窗,窗外是停云峰上常见的云景,絮似的云一层一层、一叠一叠铺开漫开,昼阳隐在不可见处,悄然无声为云团染上一层浅红。 此峰太过孤绝,除却养在峰上的鸟雀,鲜有野鸟可渡。他看了那苍穹许久,不见半个过客。 峰上唯有他一人。 涌入殿内的风很烈,几乎刮着脸过去,这一刻,沈倦分不清他在梦里变成了沈见空,还是沈见空入了他的梦。 他拿开膝上的见红尘,起身垂袖,试图在找面镜子照模样,但来来回回翻找数次,皆无所获。 沈见空的书房、卧房,乃至修建起来便不曾用过的柴房,都散乱得不成样子,沈倦无可奈何皱眉,却在这时,一只手倏然环住他的腰,将他往后拉了一把。 接着,尖利犬齿深深刺入颈侧皮肤。 疼痛感袭来。沈倦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从极北之地吹来的风雪,以及掩在风雪之下的草木气息,清冽苦涩,但细品过后,又能尝到一丝甜。 是沈见空。 他猝然惊醒。 当 远处晨钟正响,声音清脆空然。 再看一眼天色,不过辰时初刻。 是个梦,但颈侧的触感却似真实,懵懵然之间,他抬手往那处一拍。 啪。 声音太响了,顿时睡意全无。 可时辰尚早,沈倦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可翻翻滚滚,始终无法入睡。 他睁眼,吐出一口气,缓了片刻,拥被坐起。 都怪沈见空。 他许久不做梦,没想到俯仰一梦,竟梦见这倒霉师弟。 定是昨日在秘境中被沈见空咬了一口的缘故,如此一来,他必然不能再让沈见空帮忙解毒,三日一次过于频繁过于麻烦不说,咬脖子算是什么道理再那样下去,指不定每晚都要和沈见空在梦中相会。 沈倦赤脚踩到地上,眼角低垂,甩着袖子一脸不爽出门。 停云峰。 御雷派春日昼短,日色不过初明,天幕中层云染透灿金,峰顶风烈如刀,浩浩荡荡卷入门扉大敞的清殿,卷起殿中人素色衣袍。 他方才睡着了。 自从归元境后,他便不再睡眠,每夜阖眼,皆是趋着体内灵力于经脉各处流转,夜复一夜洗筋伐脉、塑骨拓根,当是孤山御雷派中清修者的楷模。 但今日,竟是睡着了。 更有一梦。 梦中沈倦着他衣衫,携他长剑,坐在他的殿上。 他无从知晓沈倦来此有多久,但似乎是很久很久,从月落日升,到天渐日暮。 他一直看着沈倦。 起初,这人安静坐着,后来却慌张起身,在殿上四处搜寻某物。 沈倦似乎在探寻一个答案,没来由的,沈见空就是认为若找到那个答案,沈倦会极不高兴,更甚至,沈倦还会想离开。 沈见空不愿他离开。 他候他多少年,日落日出,月圆月缺,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走过去。 之后所做之事,让他乍然惊醒。 殿外长云流金,风呼啸凛冽。 当 主峰上撞钟人执木敲钟,清响荡满孤山。 辰时了。 青翡阁。 沈倦赤脚下楼,垂着眼面色发白,花甲和沈八万不曾料到他会醒得如此早,都吓了一跳。 “公子你脸色好差,可是起太早的缘故要不再回去睡会儿” “对对,回去躺一会儿,早膳好了再起身不迟。” 两人同时开口,说着就要过去,沈倦给了他们个手势,示意他们就坐在椅子里,低声道“睡不着了。” “那”花甲和沈八万对视一眼。 “煮碗面吧。”沈倦说。 花甲立刻点头。 他又道“要牛肉面。” “好。” 花甲放下手中书卷,快步走去厨房。沈倦坐到她的位置上,垂着眼看沈八万。 他目光里带着浓厚的打量和探寻,沈八万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往后缩了缩,小声道“怎、怎么了” “你们蛇,大多数都长着毒牙”沈倦换了坐姿,单手撑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翘起一条腿,幽声问。 沈八万道“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好蛇,牙就无毒。” 沈倦立刻对他没了兴趣,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分外无情地朝沈八万摆手“那你走开。” “诶,到底怎么了”沈八万不走,表情又耍赖又讨好。 沈倦眯眼看了他好一阵,打了个呵欠。沈八万凑过来的上半身倒回去,就在他以为沈倦不会回答的时候,这人说话了“我打算以毒攻毒。” “哪两种毒”沈八万问。 他沉思一瞬,双手交叉托在下颌,轻声说“要找一种可以麻痹神经的毒。” “麻痹神经”沈八万不理解。 沈倦“就是让人变得无知无觉。” “这简单,我就能啊” 沈八万抚掌一笑,说完变回原型、窜上小桌,高抬蛇身、张嘴吐信,露出两颗毒牙“嘶” 沈倦“” 他拖长语调“你方才不是说自己是好蛇” 沈八万不说话了,垂下蛇头,讨好地拱了拱沈倦手臂。 “但也不行。”沈倦摇头。 蛇妖又拱了他一下,尾巴挂在桌边,一甩一甩“怎么又不行了” 沈倦把他提溜回椅子里,靠回去,半闭着眼感慨说“这种毒,若任由其停留体内一整日,不死也伤脑子。” 沈八万想也不想“那肯定啊” 所以不行啊,沈倦抬手扶额。 都是起太早的错,脑子不太清境,才想出这种鬼主意。 花甲飞速煮好面端来,沈倦吃过之后,搭云舟慢吞吞去了雪意峰。 山间处处皆是晨起练剑之人,剑啸声不绝于耳。江漱月昨夜说她要上早课,沈倦便来到雪意峰讲学之地坐令阁寻人。御雷派早课自卯时便始,这个时辰约莫结束。 沈倦在御雷派中乃是风云人物,容貌出众根骨上佳,更是在成为掌门亲传弟子的第一日,便跟着去解决了不安稳的明光峰隐藏秘境。那可是归元境修行者才赶紧去历练的秘境,纵使他在里面站着不帮忙,胆识亦是一等一,何况听说还立了功。因而一出现,立时引来纷纷议论。 他丝毫不在意这些声音,垂袖倚在坐令阁前的树身上,垂着眼想自己的事。 不多时,门口出现江漱月的身影,沈倦冲她抬了下手。 江漱月小跑过去,低声问“有什么事吗” 他把人带到一处僻静之地,才开口“你们药谷行医多年,可有过使用注射器的先例” 方才吃面的过程中,沈倦做了第二番思考,以毒攻毒、把自己毒瘫是万万不可行的,是以要想安稳无痛度过每三日一次的发毒,还是得借助沈见空的帮助,但让他咬脖子,沈倦不愿,于是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弄一个注射器。这样一来,沈见空给他点龙息,他随时随地可以自行解毒。 可江漱月听见他这话甚为疑惑“注射器” “便是将药液推入人体内的器具。”沈倦解释。 江漱月一番思索,忽而豁然开朗,用书卷一敲额头“我明白了,你说的这个,伤寒论中提及过。” “可否说细一些。”沈倦笑道。 “猪胆汁方便要用到你所说的器具,这个方子,取大猪胆汁一枚,佐以泻汁、少许法醋,以小竹管灌入谷道。此方可利便。”江漱月把手中书卷放入乾坤袋中,并从内取出一物递与沈倦,“小竹管便是这个。” 这个小竹管相当细小,后置一推柄,可将盛在里面的东西推出。 沈倦听明白了,这说的,不就是用药汁灌肠催便 也看明白了,这根小竹管,不就是灌肠器 他无言片刻,瘫着一张脸,动作迟缓地把小竹管还给江漱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6章 挑灯(八) 挑灯八 江漱月垂眼, 把小竹管收回乾坤袋,表情略显失落“你说的不是这个啊” “我想要更精细一些的。”沈倦往后退了半步, 靠到一棵树上, 玉骨折扇抵上,轻声说道。 “如何精细”江漱月歪了歪脑袋。 沈倦“似毒针那般,不过扎入皮肤之后,需要推动推柄, 毒才会进入体内。” 江漱月似有些明白了,在细碎石子铺成的小径上来回踱步,问“你是想如扎针一般, 把药汁扎入身体里” “没错。”沈倦点头。 “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尝试”江漱月大为吃惊,“稍有不慎, 非伤即死” 她所说不错,便是现代医学, 也不是随便什么药都能往体内打的。 沈倦在心中一叹,暗道难道要自己亲自动手改良针管, 促进医疗界治疗手段的革新可制器之道,实在非他擅长,还不如向雪惊醉去信一封, 把问题交给他去头疼。 他摇摇脑袋, 打算辞别江漱月、回去明光峰, 却闻斜对面的某棵树上传来沙沙响动, 紧接着落下一道声音“非常抱歉, 在下一直在树上睡觉, 不巧将二位的话都听了去。” 这声音里带略带困意,证明他所言不虚,说完后,此人自树上一跃而下。 沈倦打量他,模样相当俊朗,穿一身青竹色道袍,腰间挂着个不甚起眼的法器。 “便是这个,敛了我气息与呼吸声,教我躲过了风纪会的找寻。”这人执起沈倦目光多停留了一阵的物件,爽朗大笑,“在下名为丹霄,神岳竦丹霄,玉堂临雪岭的丹霄。敢问阁下便是明光峰那位沈倦” “嗯。” “小沈师叔,久仰大名。”丹霄拱手一礼。 这称呼让沈倦眉梢一挑,“唤我姓名便可。” “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丹霄三步两步走过来,“沈兄口中的注射器,我倒有几分想法。” “什么想法”沈倦问。 丹霄将目光投向江漱月“姑娘,可否将方才的小竹管予我一观。” 江漱月道声好,将小竹管重新取出、递过去。 丹霄拿着小竹管,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了多时,倏然抬掌一合,开始来回搓动,并道“小竹管可将药汁灌入谷道,却无法刺破皮肤、注入药汁,乃是太粗之缘故。如此,为何不将它变细一些” 他使上了灵力,动作愈发迅速,在空中留下一片残影。 约莫过了三四分,他停手摊掌,原先同小指般粗细的小竹管变得细如银针,若是稍微一晃眼,只怕会忽略过去。 丹霄冲沈倦笑道“你看,现下当是可以了。” 沈倦从他手里接过改良版的微小竹管,细致打量一番后,道“你的做法倒是简便。” “这样一来,只要动作谨慎些,药汁便能扎入体内了。”丹霄道。 “多谢丹霄兄。”沈倦亦弯起眼。 丹霄冲他拱手,一副谦虚模样,忽而一望天色,大惊道“不好,下堂课要开始了那课可不能逃。沈兄、还有这位姑娘,下次再会。”说完将腰间隐匿气息的法器一扯、一收,匆匆跑开。 “如此,你的问题解决了吗”江漱月问。 沈倦“嗯”了声,但实际上只有竹管的问题解决了,最根本的尚且没有。 解幽灵花之毒所用到的并非龙涎,而是龙息,龙息乃是一种气息,出口即消散,这小竹管管口没有束缚,可盛药汁,却是盛不了气息。 或许可施以法术保存,但推进体内时,那阻止气息溢散之术,便会受成为阻碍。 当真麻烦。 但他没多说,询问江漱月这竹管可曾使用过。后者道并未,于是沈倦将这根微小的竹管收入袖中,正要辞别,专程往门派内送信的信鸦倏然一下窜过来,刷啦一声化作黑雾。半息后,黑雾里传出沈见空的声音“来一趟停云峰。” 他眼皮撩了撩,表情看不出太多想法。黑雾散去后,他对江漱月道“我走了。” 江漱月看他所朝方向乃是东,而非停云峰所在的北面,疑惑道“诶可你走的方向不是停云峰呀” “他叫我去,我就要去吗。”沈倦耸耸肩,无所谓地说。 江漱月“你与沈峰主的关系,不是已经在渐渐缓和了吗” “缓和”二字极为微妙,沈倦觉得应当用在说疏夜与沈见空之间,而非沈见空和如今的他,不由问江漱月“我和他的关系,有不好” 江漱月上前几步,同他并肩,低声道“八万说你不爱搭理他。” 沈倦心说他哪有,沈见空问话,他必回的好吗 可这时江漱月又说“昨日吃火锅,你们俩虽然坐在同一侧,但你二人之间的距离,比寻常朋友隔得远多了。” “我和他只是师兄弟,并非朋友。”沈倦解释。 “听师兄师姐们说,沈峰主这个人,对谁都是冷冰冰的,唯独面对掌门时好一些。可我感觉,他对你也是相当不错的。”江漱月表情极为认真,“昨天夜里,你都主动邀请他吃火锅了,证明你有同他改善关系的想法呀,所以还是去吧。” 沈倦敛眸。 晨风穿林过叶,扬起漆黑滚金边的袖摆,他恰站在明暗相交之处,半张侧脸隐没在阴影中,倾洒而下的日光描摹另一边,清光漾开在桃花似的眼眸眸底,幽静如长河。片刻过后,他散散漫漫道“行吧,我先去那边一趟。” 话毕祭出云舟,改往北行。 停云峰的冷清一如既往,在半山腰的桃花仍在开,灼灼翩翩无边似海,沈倦坐在云舟上赏了会儿景,才施施然去往山颠。 风烈,殿外殿上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一个恍惚,让沈倦如回梦中。 好在沈见空及时出现,把沈倦的思绪给拉回来。 “你让我来,有什么事吗”沈倦跳下云舟,逆风走向大殿,袖摆被风卷起,忽上忽下猎猎翻舞。 “我前些日子回了趟灵族,从族中取来不少古籍,里面或许有改善你体质的方法。”沈见空候在门口,瞬也不瞬注视朝他走来的人,“所以叫你过来一同找寻。” 沈倦的神情微有变化,眸光一转,笑开,“那还真是多谢。” “不必言谢。”沈见空语调平平。 他看着沈见空,神色难得认真“你为我做这么多,可需我为你做些什么” “不必。” 沈见空转身走向书房,沈倦跟在他后面。 话语之间,行至廊上,这里四面都有遮挡,风小了些,可沈倦背后那根系发的缎带却挂不住了,飘飘然飞旋入空中,满头乌发如瀑披散。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沈见空回首,看见这人站在他的长廊上,身后是镂雕精致的轩窗,身侧是漆色深沉的立柱与阑干,而他发如檀,肤色雪白,两眼似桃花,眉心生就一点浅红印痕,美得如同画中仙。 沈见空不错目地凝视沈倦,后者漫不经心笑起来,缓慢说道“你这样,让人忍不住生疑。” “你总是多疑。”沈见空道,扭头继续前行,推开书房的门,步入其间。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肯讲。”沈倦幽幽道,语调拖得略有些长,“你什么都不说,表情总是没有表情,让人根本猜不透在想什么。” 沈见空动作一顿,尔后走去书架前,取下一摞书、一捆竹简,放去书桌上,抬眼对沈倦说“我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不想的人最可怕了。”沈倦没好气说着,拉了张椅子到书桌前坐下,看着面前的书问“就这些” “还有那些。”他对面的人往旁侧丢了个眼神。 沈倦望过去,发现西面墙上靠着的两个书架,里头的书全换成了古卷。 “你不会是把灵族搬空了吧”沈倦目瞪口呆,“就算你是族长,也不能这样啊。” “我有说跟你过我是族长”沈见空眉梢微动。 “我听师父说的。”沈倦脑子转得飞快,迅速找到借口。 沈见空不再提此事,低头翻开一本书。 流光转,漏滴声声。 沈倦看书快,可再快,也有看累看烦之时。沈见空主动提出陪他下棋。 于是棋局摆开,沈倦一边思索攻守之策,一边腹诽,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快到午时,花甲自明光峰赶来,给沈倦烧饭。 昨夜才食火锅,为避免沈倦肠胃不适,她特地做得清淡些,用番茄炖了牛腩,往里煮上几样蔬菜,然后熬了一小锅玉米羹。 沈倦在门外长廊上搭了张小桌,优哉游哉进食,沈见空仍在门内书房中翻古卷。 “师兄”他突然唤了一声。 “你说。”书房里的人道。 沈倦望着檐外天幕,说得语重心长,“其实没必要这般费心费力,我现在这样也挺好。体质能否改善,不如随缘。” 沈见空静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道 “我的目的,不是让你早日改善体质后,开始清修苦修。” “若有朝一日,我护不住你,师父护不住你,甚至整个御雷派都陷入危机,无法顾你,到那时你还是这般体质,恐怕非常危险。” 他的声线很平稳,听上去竟有几分悠悠之意。 沈倦说“你话里有话。” 沈见空“我自认为讲得分明。” 廊下的人仍旧望天,深褐色小砂锅摆在桌上,底下置一红泥小炉,腾起的白雾清清淡淡。 “原来你是未雨绸缪。”沈倦感慨。 里头传来一声翻书之响,尔后沈见空道“总要为长远打算。” “这还叫什么都不想”沈倦慢吞吞哼笑。 “这与先前说,是截然不同之事。”沈见空道。 却是许久没等到廊下人的答话。 渐渐的,沈见空听见门外响起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沈倦睡着了,在山风不止不休的庭院廊下,长发飘飞衣袍起落,睡颜沉静美好。 花甲收拾完碗筷回来,见状立刻掏出一条薄毯,却见沈见空从书房里走出,弯腰伸手,极为自然地抱起沈倦。 “做自己的事去吧,傍晚再过来。”沈见空低声道。 “好。”花甲点头。 他带着沈倦踏入寝殿。 此处久无人至,门一开,清冷冷的气息立时扑面而来。 沈见空垂眸一瞥沈倦,罕见地觉得这种气息不太好,弹指在殿上燃起一根沉香,然后将床重新铺整一番,才把沈倦放上去。 这人睡得沉,抱他、搬动他根本毫无察觉,让沈见空不禁蹙眉,对沈倦再添几分忧虑。 时间一点一滴溜走,日影逐渐偏斜,窗缝外那一线长天被夕照染色,红得犹如火烧。床上的人眼睫倏然一颤,紧接着皱起眉,手指狠狠掐进被褥,弓起背,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 疼,疼痛遍布四肢百骸。 痒,刺痒游走浑身筋脉。 幽灵花的毒,竟然又发了 在书房里翻查古卷的沈见空眼皮一跳,猝然起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