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 第1章 Chapter1 呜哩呜哩呜哩—— 繁华的霓虹灯下,车水马龙纷纷闪避,红蓝警灯护送着救护车飞驰而至,随即在尖锐的摩擦声中戛然停住。急诊大楼门前这块空地瞬间变成炸泼了的油锅,数十名刑警咆哮着冲下车,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已经推着急救床冲上前去,将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接了下来。 “大家好这里是XX新闻平台,据最新消息,我省警方及边防武警与一伙跨境武装毒枭展开了激烈的枪战,高速公路已被封锁,现在我们是在市人民医院急救通道门前……哎呀!” 女记者失声惊叫,被撞了个趔趄,话筒哗啦一声摔在地上,但摄影师还没来得及去扶就被警察一把推搡开了:“妈的怎么媒体跑得这么快,拍什么拍别拍了!” 摄影师被挤得脚不点地:“我们有新闻报道权……”话没说完就被护士长声嘶力竭打断:“伤者失血太多!全血不够!通知血室紧急备血!” “情况非常危险,血压还在往下掉!!” “准备腹腔动脉造影,快快快!!” …… 周遭一片沸腾,这时只见院长亲自披衣冲出值班室,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还没站稳脚步就被人一把拉住了:“——冯局?!” 堂堂市公安局长从来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平时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蓬散开来,警服满身暗红血迹,老花镜片裂成了两半,看得院长心惊肉跳:“冯局您这是……” “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回来。”老局长指甲里全是黑色血泥,死死抓着院长的手,喘息剧烈地发着抖:“这个人在我们隐秘战线上埋伏了十二年……十二年!你必须给我把他救回来,否则,否则——!” 院长在老领导含血的字音里心头一紧,正当这时,突然只听不远处爆发出尖利的:“医生,医生不好了!” 那惊慌的尾音中满是不祥,冯局猛然回头。 所有目光集中的焦点,急救床上,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令那个年轻人竭力仰起上半身,似乎想从虚空中抓住最后一丝飘渺的生机,却被死神的枯爪按住了咽喉。他全身痉挛,俊秀的面孔扭曲变形,急剧倒气令胸膛塌陷;他神志不清,青筋虬结,血不断从胸腹、四肢往下流,甚至连绝望试图按住他的护士身上都浸透了殷红。 女记者眼睁睁看着,连挣扎都忘了,真真切切的惨烈一幕令她脑海空白。 被死神擒住的那个人,看上去还非常年轻,甚至还很好看。他跟媒体宣传中惯用的英雄形象大相径庭,可能因为长相的缘故,看着甚至有一点文秀,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到了可以牺牲在枪口下的年纪。 “心跳140次每分,血压七十五四十五……” “血氧饱和度掉到75%了!” 血管外科主任的叫喊在嚣杂中格外清楚:“快准备栓塞剂!!” …… 嘭! 嘭! 嘭—— 每一声心跳都像深海中渐渐逼近的庞然大物,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它剧烈地鼓动耳膜,盖过了警察们一声声嚎哭和医生失态的狂吼。 那其实是心跳即将骤停的先兆。 但在死神镰刀将要轻轻划过咽喉的刹那,他的神智却异乎寻常清楚,如果再多一点力气的话,他甚至可以把心里最强烈的愿望说出口:让这一切结束吧,真的太痛了。 真的太痛了。 这漫长无止境的征程,终于到它可以结束的最好的时候了—— 心跳检测仪上跳动的曲线越来越高,越来越急,就像一根细细的钢丝被抛上天穹,蓦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下一刻,屏幕赫然拉出一条惊心动魄的直线,警报器伴随红光狂响! ——心博骤停! 年轻人闭上眼睛,身躯向急救床落下,随即沉向黑暗冰冷的深海。 世界被潮水淹没,旋转远去。无数人的哭泣、嘶吼和叫喊,都混杂在一起,扭曲为抽象的片段,纷纷扬扬化作虚无。 就在那宁静到极致的世界里,他再次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发着光的白影,穿过凝固的时间与人群,轻灵地走到急救床前,低头与他对视。他不记得记忆中曾经发生过这个片段,但也许眼前这场景是真实的,因为一切细节都如此清晰,甚至连彼此眼底的倒影都触手可及。 ……你真的来了吗?他模模糊糊地想。 重伤濒死的身体突然变得非常轻松,一切痛苦都舒缓消失了。他从残破身躯中慢慢坐起来,平静中满怀期待,向那熠熠生光的白影伸出手。 ——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白影果然抬起手来,两人五指交扣,掌心相贴,仿佛所有痛苦与折磨都从未发生。他不由微笑起来,但下一刻却见那双熟悉的眼睛定定注视着他,眼底满溢出某种情绪,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无以名状的悲哀。 他愣住了,只见白影一字字无声的口型: 回去吧,吴雩—— 回去吧,从很多年前开始起,从一切剧变还未发生时起,你就注定了必须要活下去,往前走,穿过烈焰焚烧的村庄,跨过满目疮痍的大地,永远不能回头—— 吴雩惊慌起来,用力拉住那只透明的手,但他说不出任何话,只见白影最后笑了笑,充满了柔和与愧疚,紧接着手掌用力一推! 嘭! 其实是无声的,但又像是炸裂巨响,同时震动每个人的耳鼓。 年轻人的身躯在电击下弹跳起来,重重下落,毫无生机的四肢旋即猛然一抽! “心电恢复!” “有心跳了!” …… 欢呼,鼓掌,歇斯底里的哭笑响彻手术室内外。深水被光束穿透,血海中无形的力量托着他上升,直到哗然冲出海面,被耀眼的光明笼罩其中。 吴雩无意识地,睁开伤痕累累的眼睛。那一刻所有喧嚣都退潮般远去,唯有叹息渺远的尾音,袅袅消失在虚空中。 你的名字永刻地底,你的灵魂向死而生—— “冯局,冯局!”一名技侦匆匆奔过走廊,连汗都顾不上擦,把平板电脑往冯局面前猛地一递:“网安那边最新截获的暗网消息,发布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正在紧急追踪发送路径,但目前还定位不到IP地址,您看!” 冯局低头一扫,就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间,脸上的笑意完全凝固住了。 那是个纯黑背景的网页,网址链接为一串随机字符并由.clos结尾,消息发送者的ID为纯字符不可点击。屏幕正中是一张二寸免冠照,照片上那个人修眉低目、神情平淡,眉眼鼻梁的形状都异常标准,好似一座洁白象牙精缕细刻出来的雕像模板;没什么血色的唇角天生微微向下,安静地垂着,仿佛这辈子都没笑过似的,修长脖颈一路规规矩矩隐没在黑衬衣领口里。 这张照片的主角所有人都很熟悉,他刚刚才在抢救室中死里逃生。 “……”冯局手指发抖,把网页向下一划,果然只见几排硕大红字跳了出来,每一笔都血淋淋得令人心惊肉跳: 【悬赏】 “真名不详,代号‘画师’,性别男。可查行踪遍及金三角,效命于中国大陆公安十二年。最新人头悬赏108.2409BTC。行踪信息悬赏5.4121BTC。” “执行过程需录像为证。” “如提供部分肢体,接受适当提价,人头另议。” 其实是能预见它发生的,只是没人想到它来得这么迅速,这么嚣张。 冯局僵冷的手仿佛被冻住了,半晌才在技侦焦虑的注视中缓缓放下平板电脑。 没人注意到走廊角落里这一小块凝固的死寂。 人们互相拥抱,欢呼旋转而上,越过手术室外冰凉的玻璃窗,越过千家万户组成的城市灯海,随夜风消逝在地平线尽头,宛如一曲无人知晓的挽歌。 · 一年后。 缅甸,掸邦。 晨曦笼罩了边陲小镇,集市渐渐热闹起来,卖虎骨的,卖假玉石的,一包白|粉里掺大半包石灰、三两冰|毒里怼二两冰糖的,各家小店都陆续拉起了门帘。收工的妓|女三三两两,裹着劣质香水化妆品和酒精汗臭味路过街市,到处都飘来调笑声。 “秦老板!”有女人眼尖,扭着腰大笑问:“生意怎么样?晚上来找我们玩不?” 秦老板T恤短裤拖鞋,文质彬彬地戴一副银边眼镜,修长的手指夹着根烟,靠在一家店铺门口的躺椅上看书,身边的招牌上写着小店的经营范围——佛牌、小鬼、巫蛊咒胎、各类符咒手工艺品;夹在批发麻|黄素的左邻和论麻袋称鸦片的右舍中,堪称一股文艺的清流。 “勉强糊口罢了,哪里敢委屈你们?”秦老板俊朗眉梢一挑,懒洋洋地笑道:“过阵子再说吧。”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推搡起来:“秦老板来玩不收钱!”“不仅不收还倒贴!”“来嘛来嘛!” 满集市小贩们不干了,起哄笑骂声不绝于耳,一时间大半条街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正当这时,一阵阵引擎声从远处响起,很快盖过了人声。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只见被薄雾笼罩的城镇中突然闪现出车影,紧接着十七八辆吉普车从四面八方山路上俯冲而下,在惊呼尖叫声中猛冲进了集市! “干什么?!”“条子?!”“XX的找死!” 满街市毒贩可不是白找的,一时间家家户户都端着土枪冲上街,但还没来得及开火就只见车窗纷纷降下,几十挺冲锋|枪同时倾泻出恐怖的弹火! 几个为首的小贩顿时被打成了筛子,瞬间大半条街被裹进了枪火弹片和血肉横飞的地狱,尖叫哭嚎轰然炸响,无数人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眨眼间散得干干净净。只见那十几辆车戛然停止,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几十个肤色不一的保镖端着冲锋|枪冲下车,团团围住了那家手工艺品店。 紧接着,保镖们让出一条路,一名身材高大、栗发微曲的白种人走下防弹车,微笑着摘下了墨镜: “日子过得很享受吧,秦川?” 充满硝烟血腥的空气仿佛一触即爆,秦老板坐起身,被几十管枪口顶着头叹了口气,随手扔了刚才从躺椅下抽出的那把枪:“我以为你已经跟着‘马里亚纳海沟’网站一起凉透了,‘鲨鱼’……你用这种方式跟人打招呼真不友好,下次能不能改改?” 被称作鲨鱼的白人男子摊了摊手:“可是闻劭死了,世界毒品价格震荡,任谁平白无故损失几亿美金心情都不会好,你说是不是?” “我深表同情,但真跟我没关系。”秦川立刻解释:“闻先生是个令人惋惜的行为艺术家,他只是欠缺了一点运气,我愿意用从此避世隐居外加终生食素的代价来为他向上帝祈祷一个幸运的来生……” “闻劭是无神论者。” “……”秦川无奈道:“更可惜了。” “与其在边境线上躲躲藏藏一辈子,或许你出面收拾他留下的那堆麻烦,是对他更好的纪念方式。”鲨鱼微笑着打了个手势,一名保镖立刻打开平板电脑递上前,只见屏幕上映着一个约五六十岁寻常矮胖、两鬓斑白的华裔男子:“——万长文,你认识吧?” 秦川嘴角微微抽搐起来。 “闻劭一直是我最有价值的合作伙伴。他是个天才的化学家,充满智慧、诚实且不贪心,所有‘蓝金’都在马里纳亚海沟的网站担保体系下走货,确保了整个黑市各类毒品价格的平衡。”鲨鱼语气中充满了礼貌的哀伤:“然而‘蓝金’结构式的继任者——你这位姓万的朋友,却没有继承到他的丝毫美德。” 秦川刚一张口,便被鲨鱼打断了:“153%。” “区区不到两年,世界范围内的蓝金流通量疯狂增长了153%,价格下调300%,其他合成类毒品价格跳水式下跌。更令人不理解的是,万先生似乎对老派毒贩的传统作风格外坚守,完全没有与暗网合作的意思。” “我尊重这市场上的每一个卖家,也尊重老一辈人使用掮客进行交易的作风,所以我需要你。”鲨鱼说话口气彬彬有礼,仿佛是个有教养的绅士,完全看不出此刻他正让人用几十把枪顶着秦川的脑袋:“如果你能出面说服万先生从此将他的走货渠道挂到‘马里纳亚海沟’上来,那么我不仅感激之至,同时将把万先生的抽成慷慨让出一部分,作为你继续隐居避世,终生吃素,祷告上帝,或者随便搞什么玩意的资金。这笔交易显然非常公平,你觉得呢?秦支队长?” 秦川几次张口都没能插上话,最终无力地叹了口气,喃喃道:“确实非常公平,只有一个技术性问题。” 鲨鱼来了兴趣:“什么问题?” “万长文他妈死了 。”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秦川在某方面的名声……或者说口碑,鲨鱼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哦”字口型,忍不住求证:“所以你和他母亲……?” “万长文冒险扶棺回国,随即被警方困在了境内,据我所知目前应该藏在华北。”秦川又叹了口气,说:“但我曾经发过誓,除非死后入土,否则绝不再踏足国境线半步。” 周遭死一样的安静。 “所以很抱歉,”秦川面对眼前黑洞洞的枪口,无奈地摊手道:“开枪吧。”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风吹过集市满街狼藉,横七竖八的死尸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鲨鱼那双灰蓝色的瞳孔一眨不眨盯着秦川,那双眼睛令人只要一瞥,便会从心底里腾地蹿出满腹寒意。 “你叫我开枪,”他颇有深意地重复,笑着问:“你确定?” 不用他吩咐,刚才那名端着平板电脑的手下在屏幕上一划,下一段实时视频出现在秦川眼前—— 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摩肩接踵,马路对面的大门上清清楚楚写着蓝底白字招牌——建宁市公安局。镜头停顿两秒,似乎是刻意让秦川有机会把这几个字看清楚,随即转向不远处人行道边的一辆银色G65,只见车窗降下一半,一名裹着灰色风衣相貌非常文雅的年轻人正坐在驾驶位上,手机荧光映出了他那张无比熟悉的侧脸。 “确定,非常确定!”秦川沉痛而激动地:“我已经做好了为他隐居祷告终生吃素的准备,快动手!” “不再等等?” 鲨鱼笑问。 下一刻,画面又微妙一转——建宁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严峫出现在镜头里,脸上隐约带着笑意,大步流星地穿过街道,径直走向G65,衣角随风扬起毫无防备的弧度。 秦川:“………………” 足足半晌沉默,鲨鱼戏谑道:“还那么确定吗?” 秦川低下头,良久后用力搓了把脸,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要是早几年这么问我,或许答案会跟今天非常不同,但我现在却突然觉得国境线也没那么不容易过了。”他真心实意地说:“毕竟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我从来都是把发誓当饭吃的。” 鲨鱼爆发出大笑。 几十把冲锋|枪在喀拉声中齐刷刷收了起来,秦川终于从躺椅上站起身,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道:“不过我做掮客价格不便宜,要是这趟不收费,传出去以后就再没法收费了,搞不好以前那些被宰过的主顾还得有样学样,排队上门来轮流爆我的头。所以或多或少你都得给点,算是我被你雇佣了,以后还能在道上立身——反正你有钱,要么咱们先付个定金,成吗?” 这话说得很合情合理,鲨鱼收住笑容,上下打量秦川,只见他除掉眼镜的遮挡后更是满脸无辜,料想这个手无寸铁的前刑警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便淡淡地道:“可以。你想要多少钱?” 谁料秦川挑起半边眉梢:“我不要钱。” 他转身踩着满地碎砖瓦砾,走向刚才被冲锋|枪打得七零八落的店铺,浑然不在意碎成蛛网的玻璃门和塌了一半的柜台。明暗里无数武装枪手眼睁睁盯着他悠闲的背影,只听里屋传来老式打印机咯吱咯吱的声响,少顷秦川拿着一张画像掀帘而出。 一名枪手接过画像,警惕地疾步倒退,将画像递给鲨鱼,后者当即意外地“噢”了声: “不是女人?” 秦川:“……” 他妇女之友的美名大概已经冲出建宁走向世界了。 “我还以为你不是要钱,就是要女人,”鲨鱼将画像稍微拿远,又向那破破烂烂的店铺仔细打量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饶有兴味问道: “没想到你口味还挺特殊,别是有什么小众的爱好吧?” “过奖,我只是有收藏方面的癖好而已。” 秦川谦虚道:“开价太高的凭我自己买不起,只好宰客了。” 两人对话亲切客气,好似一对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而刚才那枪林弹雨的残酷场景都浑然没发生过。鲨鱼沉吟半晌后微微一笑,十分开明且尊重别人爱好隐私似地耸了耸肩,说:“是吗?既然这样的话没问题,你要的定金很快就能送到你面前。” 然后他反手将画像交给手保镖,打了个请的手势:“掸邦军警应该很快就要来包围这里了——上车吧秦队,欢迎合作。” 远处山路上树影呼啸,风中正隐约传来军用卡车飞驰的声响。 秦川为人倒挺干脆,啥都没带,提脚就走,在保镖“护送”下弯腰钻进车门,随即十多辆防弹吉普车掉头向集市外驶去,噗通噗通几声闷响,将满地尸体碾压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路。 “所以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窗外景物迅速飞退,秦川被两名持枪保镖夹在后座中间,在行驶颠簸中闲聊般问:“马里纳亚海沟下线整整一年,估计连国际刑警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还有传说一名卧底单枪匹马狙击掉了你整支武装部队——哎,所以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鲨鱼从副驾座扭过头盯着他,眼神直勾勾地,脸上不辨喜怒。 车厢里除了轰鸣之外安静异常,足足过了很久,正当秦川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了的时候,鲨鱼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反问: “你知道‘画师’吗?” “谁?” 鲨鱼慢慢笑起来,瞳孔深处闪烁着阴冷的苍蓝。 “十年前,我最得力的安全主管亚瑟在东南亚落网,而我用尽办法都查不出幕后那只手是谁,最后便以为警方只是多了点运气。直到一年前他终于亲身出现在我面前,如同地狱中前来索命的厉鬼,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在北美出售芬太尼、在墨西哥建立冰|毒工厂、在荷兰架设深网服务器,让连发三道红色通缉令的国际刑警都束手无策,却始终没走出过他的狙击范围。” “画师,” 鲨鱼顿了顿,轻声道:“把他带到我面前的不是运气,而是命运。” 秦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但你还活着,那么想必是他死了?” 车前大片罂粟田一望无际,在阳光下泼泼洒洒。鲨鱼回头望向前方,后视镜中映出他那双带着笑容的灰蓝色眼睛,仿佛遥遥惦念故人,但其中嗜血的暗示却令人毛骨悚然。 “不,命运对他非常残忍——我还活着,而他没死成。” 秦川眼皮不祥地一跳,而鲨鱼的语气却异常温柔: “看,你眼前这片大地,是‘画师’曾经到过的地方——” 远处迷彩卡车包围了集市,而车队已浩浩荡荡向北而去。山巅之下国土辽阔,国界碑隐没在崇山峻岭中,反射出微渺的金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Chapter2 津海市。 暴雨冲刷河堤,水流湍急向前,哗哗冲向远处深重的暮色。 “我就跟你说别那么积极,干到十二点也不会多给你俩钱的,那帮人心黑得很!”男生举着倾斜的伞,半边身体都被浇透了,雨水顺着黑瘦的小腿淌进破球鞋,每一步都蹚在泥汤里,“送你到楼下我就走,不然待会又被你爸看见了!” 伞下的女生穿一件明显太宽大的深蓝色工装,紧紧抱着胳膊,声音微微发颤:“工头多给了四十块……” 男生重重“嗐”了声。 他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过了会又叮嘱:“那你可把钱藏好了啊,别给你爸知道,又送去赌了。” “我……我知道。”女生条件反射似的,伸手用力挽了挽书包带:“等我攒够钱,就带我妈离开这儿,回老家去,哪怕种田都比这好。我听人说了……” 哗啦啦! 细碎动静传来,男生蓦然站住脚步,回过头。 “你听见什么了?” 女生踉跄站稳,茫然摇头,被男生带起了一丝紧张:“什么?” 天色已晚,从工业园发往城郊的最后一班公车已经开过了。荒野昏黑,路灯未亮,磅礴大雨模糊了视线;远处只见大腿深的荒草在雨水冲刷下前后摇摆,仿佛一群摇摇晃晃走来的小人。 沙沙,沙沙。 “……”男生疑心自己听错了,又不敢往后退,半晌试探着喊了句:“喂,有人吗?!” 暴雨中没有传来回答。 “风……一定是风……”女生忐忑不安,又紧了紧书包带:“走,走吧……” 河面上咸腥的冷风一吹,男生背后突然蹿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用力咽了口唾沫:“走吧。”然后拉着女生就匆匆掉头,没走两步就听见—— 沙沙。 沙沙。 好似某种巨大的爬行动物由草丛中迅速游近,两人不约而同僵住,几秒钟后男生僵着脸,歪了歪头,那眼神的意思是你也听见了? 女生青白的脸在昏暗中看不清晰,半晌才僵硬地把头一点。 “……”男生喘着粗气,眼神四下一逡巡,随便捡了块脏兮兮的石头紧紧握在手里,转身提胆怒吼:“谁在那儿?!给老子出来!” 天地雨幕冲刷,四下没有回应。足足过了大半分钟,男生绷紧的肩背才警惕地放松一点,示意女生抓紧自己胳膊,小声说:“这里不对,我们快走——” 就在这时。 沙沙——! 近在咫尺的树丛猛晃,扑面而来的危险预感让两个年轻人同时闪电般一哆嗦,但还来不及后退,眨眼就已经来不及了。一条巨大的鬼影几乎贴着他们的脸站了起来,远处路灯映在河面上,赫然照见它半边森白骨骼,肉已经腐烂精光,鼻腔只剩两个黑洞,上下牙排暴露在外,俩眼眶直勾勾对着他们,往前跨出一步—— 那不是活人。 那是一架骷髅!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雨幕,远方火车驶过铁轨,轰轰声响混合着大雨,盖过了最后一点余音。 · 翌日。 “啊啊啊啊啊——” 狂吼响彻楼道,咣当!门板重重推开,狠砸在墙上,一名挥舞菜刀的壮汉顶着漫天墙灰冲进防火门,疯牛般往楼下冲。 “我艹!”便衣刑警冲出屋外,追了几步,果断举起步话机:“报告步队报告步队,一名嫌疑人持刀脱出控制,正往安全通道突围,请求立刻支援!重复一遍请求支援!” “叫你上课不好好听,作业写得都是什么东西,三天两头把老娘提溜去丢脸,早知道就不该生你这么个玩意……”居民楼外,女人一边停好电动车,一边指指点点戳她小孩的头,刚推开防盗门要跨进去,迎面只见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从安全通道里扑出来,雪亮刀光转眼就来到了面前,不由失声惊叫:“啊啊啊!!” ——女人的尖叫声传出楼外,警车边。 吴雩猝然回头,下一秒就像离弦的箭,向楼道门方向冲去! 条子已经追下来了,这他妈还蹦出个挡道的老娘们!壮汉浑浊眼珠一轮,握着刀就去挟持那个吓呆了的小孩——就在菜刀落下的瞬间,女人拼命抱住孩子往后一推,将嶙峋肩背迎向刀锋,顷刻间寒风就劈到了耳边! 哗啦! 二楼楼道窗铮然粉碎,另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裹挟无数玻璃碎片,将壮汉当头踹翻! “妈了个巴子……”壮汉一头砸在水泥地上,当场迸出满脸血花,冰|毒和剧痛的双重刺激令他彻底发狂,握紧菜刀就冲来人发疯劈砍。但来人半秒都没耽误,就地打滚起身、偏头避过刀刃,削断的发梢尚未落地,他已闪电般攥住壮汉腕骨,“喀嚓!”清脆一把拧断,菜刀落地的当啷巨响与壮汉的惨叫同时响起! “举起手来不准动!” “步支队!” 脚步纷沓而至,刑警们纷纷冲下了楼。步重华按着壮汉后脑,“砰!”一声把那张狰狞疯狂的脸重重砸进消防玻璃柜,然后提着头发把鲜血淋漓的脑袋拎出来,摸出手铐咔擦铐住,顺势丢给了手下。 一名中年女刑警,支队唯一的女外勤孟昭大步迎上前:“没事吧步支队?” 嫌疑人满头满脸是鲜血混合着玻璃渣子,痛得不住惨叫,被两个警察蒙上头套,左右押出了楼道。因为紧急行动来不及拉的警戒带终于拉出来了,在楼道大门前隔出了一块空地,两辆警用SUV边上蹲着五六个蒙头套的“拆家”,个个如同丧家之犬,蓝白线外挤满了下班路上看热闹的群众。 而另一边,母子俩正被实习警扶着发抖,小孩一边吸鼻涕一边大哭:“妈妈,妈妈你没事吧,妈妈我以后一定好好写作业……” 步重华没有回答孟昭,他收回目光,面沉如水: “——那个新来的呢?” 周遭几名刑警:“……” 吴雩不引人注意地向后退去。 但他脚刚一挪,步重华就像脑后长眼似的回过头,凌厉的视线一下就钉住了他,然后一把拎住他领口,单手把吴雩从人群后硬生生揪上前,指着那对母子: “我让你盯着小区外围,别放住户进楼,你干什么去了?!” 吴雩猝不及防被拖了几步,孟昭见势不对,立刻上前解释:“步队你听我说,张小栎他们几个实习生临时跟小吴换了监视点,小区门口不关他的事……” “我问你话呢?!” 吴雩竭力向后仰头,狼狈地解释:“队长你听我说……” 步重华厉声喝问:“我问你干什么去了!” 他比吴雩足高了半个头,吼声震动楼道,周遭人噤若寒蝉,没一个人敢说话 。 “……”吴雩终于老老实实垂下眼睛:“对不起队长,我下次会注意的。” 步支队长不是那种容易让人亲近的长相。 他的身高即便在津海这座北方城市都算相当出挑,往那一站就能给人一种针扎般的压迫感。警院念书时他一直是系篮球队主力,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在侦查系蝉联了四年的系草,参加工作后甚至一度在华北公安系统内部引起轰动——然而因为可怕的目中无人和我行我素,他这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永远是恐惧比爱慕多。 步重华冷漠的黑眼睛逼视着吴雩,周遭一片安静。 半晌他终于缓缓松开手,把吴雩向后一推。 吴雩踉跄半步,只见步重华不再看他,拔出刺进手臂肌肉的玻璃碎片,顺手把血一抹,转身走向警车:“三组留下收拾现场,其他人收队回去安排辨认,线人说这几个孙子身上有旧案,指纹跟DNA拿去跑一遍数据库。让预审的老钱他们先带上材料过来见我,然后通知五桥分局禁毒支队的人过来协助——蔡麟!” 之前那个呼叫救援的便衣从楼上飞一般奔下来:“哎!” “连夜安排审问,今晚谁都不能走,谁走谁明天就不用来了!” 蔡麟不敢废话:“是!” 张小栎他们几个实习警哭丧着脸,七手八脚把吴雩扶到后面:“小吴哥对不起,哥几个明晚一定请你吃饭……” 吴雩刚进队不久,已经是整个南城分局出了名没脾气的老好人,似乎对来自领导的针对和训斥也很认命,一边咳嗽一边摆手示意没关系。 蔡麟捣捣孟姐,低声问:“这新来的做人其实还行啊,怎么华哥成天找茬骂他呢?” “新来的”吴雩调来津海市刚满两个月,大概在市委有些背景,是市局领导亲自发话弄来刑侦支队的。虽然是个关系户,但平时打卡上班、踩点下班、闷不吭气、老老实实,工作上并不出头冒尖也不太拖后腿,如果不是步重华经常训他的话,可以说在支队里毫无存在感,是个既称职又平庸的背景板。 孟姐叹了口气:“全支队就他一个是凭关系塞进来的,你觉得以步队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还能忍他多久?” 蔡麟抽了口凉气。 孟姐无奈地压低了声音:“等着他自己受不了走人呢。” 居民楼前这一小块空地上人来人往,每条指令都在迅速扩散并得以执行。刑警们穿梭来去,嫌疑人叫冤哀求,拍照留证的,收集检材的,联系局里的,做临时笔录的……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又条理分明。 现场角落里,吴雩偷眼看了看手机时间,七点半。 “怎么着小吴哥?”张小栎还挺机灵:“你家有事啊?” 吴雩迟疑着“唔”了声。 虽然吴雩老挨支队长骂,但还挺招同事待见的——温和沉默,少言寡语,从来不跟人发生争执,谁都能拿漫长无聊的夜班跟他换白班;尽管专业能力不算突出,但是个跑腿打杂买水买饭毫无怨言的好小哥,刚来两个月就集齐了刑侦支队上下一百零八张好人卡。 “没事儿,你偷偷溜了吧。”张小栎小声说:“步支队跟检察院的约了晚上八点见面谈事,刚打电话我还听见了来着,他待会就该走了。今儿夜班我帮你值了,回头咱别说就成,啊。” 吴雩有点挣扎,尽管他刚来两个月,却已经很了解这位年轻的顶头上司的脾气了——那说一不二的劲,用霸道来形容都是轻的。 但…… 他再次打开下午那条短信:【九点,老地方,五万起。】 吴雩眼角一瞅,不远处步重华站在警车边,那小孩的妈正紧握着他的手感激涕零,撒都撒不开。 ——这位据说精英出身、名震华北、前途无量的上司,在他心中的分量别说五万,可能连五十块津巴布韦币都不值。 吴雩终于下定决心,呼了口气,拍拍张小栎的肩:“谢谢你啊。” 张小栎回了他一个放心交给我的眼神,眼看着他闪出警戒线,消失在小区门口,心中很为能报答小吴哥而感到自豪,感觉连胸前的警徽都更鲜艳了。 “谢谢,谢谢,谢谢警官啊!好人一生平安,一生平安!要不是你我儿子就真的完了,警官你叫什么名字,你警号多少?回头我要给你们公安局写表扬信,我要去送锦旗……” 步重华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用纱布按着手臂上的伤口,孟姐赶紧过来把语无伦次的女人搀扶住,三言两语哄走了。 “老板,钱哥他们到检察院了,咱们走吧?”蔡麟从车里探出头:“我送你?” 步重华点头不语,又跟手下吩咐几句,才按着那块带血的医药纱布上了车。顶着警灯的黑色牧马人SUV驶出小区,在大门外转了个弯,拐上了晚高峰尚未完全过去的街道。 “老板,我跟你说个事,今儿吴雩是替那几个实习生顶了雷。”蔡麟一边开车一边用余光偷觑步重华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吴雩那人吧我看还行,虽然闷了点但也还算老实,没仗着背景就搞事乱来,以后是不是就留在咱们队里啦?” “不留。” “啊?” “刑侦外勤不是任何人刷资历当跳板的地方。”步重华冷冷道:“那些走后门塞进来的,没一个能待超过半年,索性早点走人完事。” 蔡麟还想要劝解两句,突然步重华眼角余光瞥见什么,猛地扭头向车窗外望去—— 小区外马路边,一辆公交车正缓缓到站,某道熟悉的侧影裹挟在人群中上了车。 正是吴雩。 蔡麟:“……” 空气突然完全凝固,只剩十分钟前那句“谁走谁明天就不用来了!”言犹在耳,蔡麟简直不敢去看他上司的脸色。 步重华那张面沉如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他摸出手机,迅速拨出一个号码,少顷对面响起孟昭的声音,背景是小区门口喧杂忙乱的现场:“喂?步队?” “告诉许局,”步重华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得仿佛冰碴:“吴雩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等等,步队!……” 蔡麟一股寒气窜上脑顶,只见步重华按断通话,轻轻把手机丢回了口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Chapter3 晚上九点。 吴雩走出地铁站,头上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只露出一段挺拔鼻梁和白皙的下颔。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被汹涌奔向灯红酒绿的人潮一股脑裹着,来到市中心夜总会KTV林立的永利大街,然后低头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一家酒吧后门。 叮—— 擂台上金铃一响,掌声、喝彩、口哨瞬间四起,差点掀翻了整个房顶。裁判兼主持人箭步上前,一把拉起胜利者的手高高举起,亢奋的声音响彻全场:“——‘红旋风’再次取得了胜利!这是他的七连胜,七连胜!今晚的挑战者仍然没能在这台上留下姓名——!” 身披赤红战袍的越南裔拳手冷眼睥睨台下,而失败者只能捂着流血的耳朵踉跄爬起来,骂骂咧咧钻出擂台,很快消失在了兴高采烈的观众席后。 “恭喜为‘红旋风’下注的支持者!让我们来看看下一场他的赔率是多少——1:3!下一场红旋风的赔率是1:3!!蓝方赔率1:3.8!!” 如此微小的赔率差把观众情绪推上了高峰,台下彩光狂闪,欢呼频起,无数人举着钞票争先恐后投进红色钱箱中。 “‘红旋风’能否延续他的不败神话?打败他的对手是否还没出生?!”主持人对着麦克风声嘶力竭:“别走开!半小时后我们再回来!!” 沸腾人声穿过虚掩的布帘传到后台,震得人耳鼓发蒙。吴雩脱下短夹克,挂在衣架上,举手间黑色修身T恤勾勒出了削瘦精悍的肩背线条。 “五万块,老规矩,前二后三。”酒吧老板把两叠钞票往他面前一拍,那手指胖得大金戒指边上的肉都挤出来了:“钱箱抽一成打赏抽一半,你要加进来做活庄也行,哎我跟你说这可是特殊待遇啊!别说兄弟不照顾你!” 吴雩低头脱鞋,神情不为所动:“我不做庄。” “嗨呀——你这个人!”胖老板一脸好心喂了驴肝肺的表情,强行把他肩膀拉近了点,推心置腹道:“我可跟你交底儿了。内越南佬来打了七场,场场不是见血就是骨折,上星期那广东拳王今儿还躺在ICU里,光医疗费就亏了我这个数……我容易吗?你说我定个庄我容易吗?!哪,今儿就全靠你了,废话我也不多说,赌注再给你加抽一成,晚上兄弟我做东请喝大酒,好好叫俩妞!……” 吴雩抓着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挪开,拍了拍那白胖的手背: “不用,折现吧。” 胖老板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眼睁睁见他转身往更衣室门口走去。 “你,你,喂——”胖子嘴角抽了几秒,陡然瞥见衣架上那洗褪了色的夹克,不由痛心疾首:“你这贪财鬼!赚那么多钱是打算带棺材里去吗,有今天没明天的,贪死你得了!” 吴雩一手掀起布帘,回头瞅着他。 胖老板:“……” 酒吧老板见过很多拳手,这一行刺激、来钱快,吃喝嫖赌醉生梦死的大有人在。很多杰出的拳手打了好几年,只剩下满身伤残,却连一分钱都攒不下来。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同。 吴雩的目光既不阴森也没戾气,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杀伤力,甚至可以用散漫来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说这小哥脾气好,酒吧老板却总觉得他眼底深处,有些很沉的东西。 “——嗨!你瞧我这张乌鸦嘴!”胖老板作势往自己圆滚滚的脸上拍了下,“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童言无忌大风刮去哈!” 吴雩一根手指冲他点了点,不远处擂台下的喧嚣堪称沸腾盈天: “你这生意越做越大了,小心把警察招来。见好就收吧。” 胖子:“嗨呀——你跟我比谁更乌鸦嘴是吧,外面那么多杀人放火贪污抢劫的条子查我干嘛,啊,查我干嘛,那些条子怎么可能查得到我……” 吴雩没搭理他,转身穿过后台,径直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去。 擂台下角落边,越南拳手阴沉凶狠的目光紧盯吴雩,直到他走进洗手间,才收回目光,轻蔑地哼了声。 “你给我小心那小子,他是庄家找来的。”他师傅在边上指挥人给他按摩送水:“我打听过了,这个人平时不出来,但每当有外地人过来连胜太多,那胖子就会出高价找他来应擂。应该是个硬点子,打听不出来头,开这么低赔率说明庄家对他是有信心的。” “……” 越南拳手接过毛巾,顺手往台柱上一扔,啪地亮响。 “长得好看,绣花枕头。”他嘲笑道,在师傅不赞成的目光中一跃登上了擂台。 叮——! 金钟重重一敲,裁判疾步退开,台下尖利的嘘声跟喝彩轰然响起。越南人一把掀开红披风扔出去,露出肌肉彪悍夸张的上半身,往手心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不怀好意地望向自己的对手;而吴雩站在原地,短袖T恤运动短裤,低头活动了几下肩膀,几丝黑发滑下额头在眼前晃荡。 “上!上!打他!” “上啊红旋风!干他娘的!!” …… 吴雩抬起眼睛,眸光雪亮,刹那间喧嚣声浪退去,周身气息一凝。 “小娘们,”越南人一嗤,闪电般冲了上去! 这种地下擂台,唯一规则就是没有规则。不戴拳套,不戴护具,打头踢裆,牙咬手撕,为了追求血腥刺激无所不用其极;早两年风声不那么严的时候很多拳场是生死不忌的,也就这家酒吧的胖子做人还算讲究,至今没有出过人命,也正因此场子越开越大,甚至能吸引到东南亚其他国家的黑拳手跑来赚钱。 吴雩向后微仰,凌厉拳风贴面刮过。越南人没想到他竟然能避开,咦了声顺势反身,啪地抓住吴雩手肘,将他整个人当空抡起! “哇——”全场尖叫纷纷顿住。 砰! 越南人一个狠厉至极的过肩摔,将吴雩狠砸而下,背部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响! “……!”霎时吴雩只觉五脏六腑全错了位,仿佛二十来根肋骨同时粉碎,一股血腥直冲喉头,同时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往上弹,正正对上了越南人自头顶而下的铁拳! “完了!”有人脱口而出。 胖子抱臂靠在后台门边,淡定吐出两个字:“还没。” 千钧一发之际,越南人拳风戛然一止,仿佛撞进了棉花墙,再无法前进分毫——只见吴雩就着仰卧的姿势,以一个极其诡异刁钻的手势左右绞住了越南人的胳膊,紧接着发力咔擦! 越南人满脑子一炸。 他那条胳膊反方向弯折到极限,肘骨生生脱臼了! 那简直太快了,别说是肉眼凡胎,即便拿两倍速倒带都未必能看清吴雩的动作。他贴地一滚起身,越南人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锁了颈,只听颈骨“嘣!”地一声;台下最近的观众只觉眼前发花,吴雩不知怎么的一扭膝,就干净利落将对手咣当绊倒在地,胳膊从后一勾越南人咽喉,眨眼间绞死! 从贴地缠斗到胜负陡转,前后最多不过三秒,周遭安静片刻才猛然爆发出:“好!!” “#¥¥%#¥……”越南人用尽全力都发不出声音,只觉喉骨一寸寸弯曲,全身血液反冲天灵盖,充血的视线死死瞪向吴雩—— 就在这一刹那间,温吞沉闷的表象从这个年轻人身上褪去,露出了灵魂深处截然相反的另一面。 他的眼神仿佛完全变了个人。如果越南人神智清楚的话,应该会感到一丝畏惧才对。 不过可惜此刻没人能看到这一幕。 “干死他!干得好!”“打打打!打打打!”“打死他!打死他!” …… 四面八方的欢呼一阵高过一阵,渐渐化作扭曲变调的背景音。吴雩盯着越南人血丝越来越密布的眼球,看见他青紫的嘴巴竭力开合了几下,没发出声音。 但他看懂了,那是一句越南脏话。 他曾听过很多次的非常熟悉的发音。 其实这么多年来什么都没变,不论是在缅甸、清莱、还是回国后,不论是为谁效忠,为谁卖命;始终都只不过是在重复做相同的事情而已。 吴雩有瞬间恍惚,手肘本能用上了他最熟悉的力道。下一秒只听喀拉几声喉骨摩擦脆响,越南人双眼一凸,口鼻中骤然飚出两道血箭! 叮叮叮叮叮! 金钟急敲的巨响令吴雩回过神,一把放开了越南人。所幸他还没来得及下死手,后者踉跄跪地,不住翻滚,一边剧咳一边狂呕,酒吧早就安排好的急救人员立刻抬着简易担架冲上了擂台。 裁判一把抓住吴雩的手高高举起,嘶声大吼着什么,但吴雩听不清。周围气氛趋近白热化,赢了钱的激动发狂,输了钱的抓起手边能扔出去的所有东西拼命往外扔,“越南佬去死”、“猴子滚回去”等尖利叫骂夹杂在欢呼声中,所有人都在蹦跳吼叫,状若癫狂。 吴雩闭上眼睛。 他收回手,往擂台后走去,眼角余光扫过魍魉魑魅,突然顿住了。 ——台下不远处,一个穿深灰衬衣、黑色西裤皮鞋,年约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坐在观众席上,从衣着到气质都跟周遭格格不入。五彩频闪灯映在他眼底,辉映神采熠熠生光,而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吴雩微笑鼓掌。 吴雩瞳孔略微压紧。 就在这时,突然身后风声异动。 不知什么时候那越南人竟从台下抓了块酒瓶碎片,挣脱了急救人员,眼珠瞪得血红,一头冲吴雩撞来! 在这被酒精和血腥刺激到极度混乱的现场,没人能第一时间发现异状,连最近的裁判都没反应过来,越南人抄着尖锐的玻璃片就往吴雩后心扎去! 呼! 吴雩猝然转身,闪着寒光的碎片紧贴T恤后心划过,布料无声无息裂开。 同一时刻,他擒住越南人后颈,飞脚横剁对方腿踝,仅一下便令对方失去平衡,全身向前栽倒,正脸扑向尖锐的擂台柱! 全世界喧杂褪去,越南人眼前只有柱尖那一点,在针尖大的瞳孔里飞速逼近,他听见死神狞笑着劈下了镰刀—— 但紧接着只听:啪!! 越南人眼前一黑、一痛、扑势顿止;只见吴雩一掌垫在他眼上,以此将他上半身生生抬起,手背距离擂台柱尖端堪堪半寸! 哗啦重响,吴雩劈手把他甩了出去。越南人仰面摔倒在地,被保安跟急救人员一哄而上,七手八脚抬走了。 “@¥#@#¥¥%……”越南人的师傅跳上台,作揖鞠躬大声念叨什么,听那意思是求饶加道谢。但吴雩只望着他,静静站了片刻,转身跃下擂台。 远处那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向他站了起来,但这次吴雩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径直走回了后台。 “喏,三万,”三叠钞票唰唰唰往面前一码,咣地又一个纸袋跺在眼前,光是听音就知道分量颇沉,只见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是说好的分红,兄弟我给你加到了两成,怎么样?我就知道咱们吴哥肯定能干死内越南猴子,是不是,是不是?” 周围员工都捧场应是,恭维声不绝于耳。 “你也甭那么深居简出了,多出来打几场,趁能赚钱的时候多赚点,啊?”胖子一屁股硬挤到吴雩身边,苦口婆心地劝:“下次你来的时候呢,出面做个活庄,要不咱俩合股,我看这区区的永利街根本就没哪个拳场能成气候,咱们的眼光要放到整个津海,甚至华北……” 吴雩系好鞋带,起身拍拍胖子的肩。 “啊?”胖子受宠若惊。 “以后二十万以下的局别找我出来了。” 吴雩闷着头,在胖子张口结舌的瞪视中拎起钱袋,用外套囫囵一裹,夹在胳膊下,钻出了酒吧后门。 十一点四十,公共汽车晃悠悠停在站台前。 吴雩一手抱着卷成团的外套,一手插在裤兜里下了车,穿过深夜长街,脚步七拐八拐,穿进了曲折狭窄的旧城区胡同。 每过两盏路灯就有一盏是坏的,月光照在蜿蜒的石板路上,原本就逼仄的小径两侧堆满了家家户户的杂物:石瓦堆,尿桶,纸箱,生锈落灰的二八大杠,盖着油布准备明早推走出摊的三轮车。路边那一溜平房里的灯都已经熄了,吴雩低头穿出小巷,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如幽灵般轻轻一拐,隐没进了回字型胡同的另一条岔路。 几秒钟后,一双制作精良的皮鞋自阴影中走出,轻轻停在岔道口,青白月光终于照出了跟踪者的脸——是酒吧里那个衬衣西裤的年轻男子。 他微微皱起眉头,踌躇片刻,认输似地呼了口气:“吴……” 一只手从他身后闪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咽喉,嘭地把他整个人重重抵在了石墙上! 哗啦啦!墙灰碎石如细雨般簌簌洒下。 “我说过别跟着我,”吴雩贴在跟踪者耳边,轻轻道:“林、炡。” “咳咳咳咳咳……”林炡呛咳半天才终于勉强止住,但咽喉被掐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得抬手向吴雩身后打了个手势。 吴雩略微偏头,果然只见身后不远处,两个刚窜出来的便衣犹豫着停住脚步,神态紧绷如临大敌,对峙几秒钟后,才终于不甘心地一步步退回了黑暗里。 吴雩松开手,林炡呼地大出了口气,一边揉按脖颈一边无奈地苦笑道:“你看,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只是在单纯保护你——” 吴雩打断了他,声音平直毫无起伏:“不需要。” 林炡表情无奈:“他们也只是听命办事……” “滚!” 林炡眼神微动,嘴一张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紧接着吴雩转身就往黑暗走去。 “喂,吴雩!”林炡追上前几步,因为声音提高又咳了起来,但他也不介意,就这么一边咳嗽一边朗声笑道:“我很喜欢你,哪天一起出去喝酒吧!” 这次吴雩连头也没回:“喝你妹。” 林炡不由失笑,继而变成大笑,再抬头时那削瘦利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月光尽头。 哗啦一声热水洒下,塑料浴帘上很快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水迹。 吴雩在水流中闭上眼睛,灯光透过薄薄的眼皮晕染出满世界昏黄,熟悉的钝痛渐渐从背部肋骨攀爬直上脑髓,是越南拳手那一记凶狠至极的过肩摔。虽然不至于折筋断骨,但要缓过来估计也得十天半个月。 他毕竟已经不是二十来岁能拼命的年纪了。 也许是氤氲热气的作用,吴雩思绪有瞬间飘忽,从深黑混沌的潜意识中渐渐浮现出一双凶狠血红的眼睛——是刚才擂台上被勒住咽喉,拼死挣扎暴怒的越南人。 “打!打!”“越南佬!”“打死他!” 擂台周围彩灯晃得耀眼,疯狂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打!”“打死他!”“叛徒!” 昏暗刑房里,每一声球棍击碎骨骼,或头颅撞击石壁的闷响,都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条子的走狗!” “不说弄死他!” “打死他!!” …… 无数杂乱怒骂淹没而成深海,水压急速扩大,夺走肺部的最后一丝氧气—— “咳咳咳咳!”吴雩骤然爆发出呛咳。 他急促摸索着关掉花洒,甚至连撞到了手都没感觉到,扶墙慢慢蹲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发抖。从大脑到耳鼓里嗡嗡作响,让他一时竟然分不清意识和现实,足足过了半晌才听见浴室里一声声嘶哑急促的喘息,仿佛狼狈不堪的困兽,那是他自己。 不行,不行,他一遍遍强迫自己想,不能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会死的。 说不清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还是渴求,让他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身用力抹了把湿漉漉的脸,用浴巾随意一裹走出了简陋的浴室,出门时侧影在水汽朦胧的镜子里一闪而过,从后颈下方至肩胛骨上的浅墨色刺青花纹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卧室单人木板床上胡乱堆着几件换洗衣物,吴雩抓起一条宽松长裤套上,精瘦的上身光裸着,从今晚带回来的夹克里掏出纸袋,所有钞票倒在桌上,一张张一摞摞点了两遍,藉由这个过程终于把心定下来了,混乱的大脑也渐渐恢复平常的镇定清晰。 他跪在地上,拉出床下的保险柜,把装满了钱的纸袋丢进去。保险柜里相同的纸袋已经存了两三个,他掏出薄薄的账本来一笔一划记好,又仔细算了遍最新总额,果不其然跟他在回家路上心算的结果一模一样,是个令人比较满意的数字;然后他才锁好保险柜推回床下,起身如释重负地松了松肩颈,长长吐出一口气。 狭小卧室的墙上挂着时钟,秒针发出轻微的滴答声,深夜十二点半。 吴雩一手拿毛巾擦头发,一手端着杯冰水慢慢喝着,目光从床头书架上逡巡而过:《刑事证据学》、《涉外警务概论》、《公安信息学》、《犯罪现场勘查学》…… 一排排熟悉的书籍让他有瞬间走神,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现在的顶头上司——那个据说年纪轻轻就空降刑侦支队一把手、周身笼罩着名校家世等诸多光环、每天顶着一副别人欠他五百万表情的工作狂。 吴雩自嘲地摇摇头。 ——步重华那种年轻精英,远隔着三里地,就能让像他这样的小碎催感受到一股名为“惹不起”的气息。 吴雩从那一排专业书里挑出《公安信息学》,唰唰翻到上周没看完的那一页,摸出眼镜戴上,啪地拧亮了床头灯。 夜风轻微拂过窗棂,几不可见地摇动纱帘。 突然吴雩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一抬头。 “……” 他起身站在窗户边缘靠墙的那一侧,用笔杆轻轻挑开纱帘,皱眉向外望去。 老旧小区居民楼下,飞蛾簌簌扑撞路灯,树影在黑夜里涂抹出或浓或浅的墨团。灌木丛中,一星火光忽明忽灭,是烟头。 林炡伫立在树下,路灯将身影拉出老长,只见他一手拿着手机不知道在输入什么,一手夹着烟,突然也像是有所感觉般停下动作,抬头望来。 但就在目光相碰的前一瞬间,吴雩手指轻轻一动,窗帘霎时悄然合拢。 床头灯的光圈勾勒出他侧脸轮廓,眼睫垂落根根分明,光洁的鼻翼被晕染出一小片暖黄,脖颈泛着象牙光泽,一路蜿蜒隐没在深陷的锁骨里。然而他从眼角到脸颊都完全被午夜暗影所淹没了,黑白分明的眼底微微闪着一点光,像是碎冰在玻璃杯里轻轻碰撞。 “……”他嘴唇动了动,依稀是句两个字的脏话,但没骂出声。 吴雩拿书一头倒在单人床上,懒得挂心楼下那帮人,陋室中只听秒针有规律地滴答作响,少顷他扶了扶眼镜,轻轻翻过一页写着密密麻麻笔记的书页。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Chapter4 津海市公安局南城分局。 清晨。 忙碌一整夜的刑侦支队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在这难得的休憩时刻争分夺秒抽烟、吃早饭、整理材料,年轻小伙子们彼此讨论周末将要去见的相亲对象,年纪大点的互相抱怨家里难管的崽子、愤怒的老婆和越来越危险的发际线,偌大办公室里弥漫着统一牛肉面和康师|傅老坛酸菜混杂起来的亲切气息。 嘭!办公室门被重重推开,步重华大步走了进来。 “都招了,三二九入室抢劫案就是这几个人干的。孟昭去检察院找你老同学准备加塞走流程,出两个探组分头带嫌疑人去指认现场,跟六合路派出所的老杨打好招呼。副支队人呢?” 步重华把副支队办公室虚掩的屋门一推,回头扫视众人,修长剑眉一挑,眼底闪烁着寒星般的光。 他刚才这一路走来,步伐所到哪里,哪里就瞬间发生魔术般的变化:手机报纸被哗啦啦收进抽屉,统一牛肉面和康师|傅老坛酸菜奇迹般一扫精光,满大厅难管的崽子和愤怒的老婆们都狂风过境般消失了;仅仅几秒钟,当他回头那一刻,整个办公室只听刑警们纷纷起身和整理“警八件”的咔咔声,现年四十一岁的刑侦支队警花孟姐一边往怀里别手铐一边诚惶诚恐回答: “廖副队他闹了一晚上肚子……” 话音未落,南城分局副支队长廖刚提着裤子从洗手间狂奔而出,啪地立正,一边手忙脚乱系裤带一边严肃道:“在!在!在!组织有什么吩咐?” 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 步重华是个可怕的完美主义者。 不论是彻夜埋伏行动,千里奔袭抓人,还是连续七十二个小时不眠不休审问攻坚,他的头发永远都一丝不苟,衬衣挺括整齐,皮鞋铮亮崭新,大脑清醒度和肌肉体能状态永远保持在最巅峰,随便什么时候拉出去都能立刻为津海市公安局拍一段广告宣传片,直接上中央电视台播放的那种。 他之所以能这样跟严苛到变态的自我要求是分不开的。比方说他刚空降到刑侦支队当一把手的那段时间,某次亲自带人去外地侦办一起紧急重案,来回连续奔波三天四夜,所有人都只能在一路飞飙的警车上轮番小憩,回到南城分局后十几个累成狗的大小伙子在办公室里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尸。直到下午大家纷纷饿醒的时候,才发现步支队长竟然完全没睡——他冲完澡、刮了胡子、写完案情报告、整理好卷宗、甚至还上跑步机健身了俩小时,现在已经带着案情材料出门上检察院去了。 从那件事后大家就对这位新一把手肃然起敬,因为觉得他根本不是人。 “没什么,”步重华把副支队上下打量一圈,淡淡道:“准备下跟我上看守所提三二九劫案主犯嫌疑人。” 廖刚立马夹着菊花应了,把偷溜出去买早饭的心思扔到了九霄云外。 “还有。”突然步重华又回过头。 廖刚:“?” “你裤子拉链没拉。” 廖刚老脸一红,蹭地一扯拉链,差点夹到蛋。 步重华面无表情转身回审讯室,那张英俊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丝毫熬夜的痕迹,白衬衣下精悍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深蓝色警裤穿在他那两条长腿上,就像是刚从T台秀场上下来,在众人恭送起驾的目光中把办公室门往外一推—— 哗啦! 大门外,拎着包子迎面走来的吴雩猝不及防,豆浆脱手而出。 紧接着步重华就被迎面而来的白色不明液体泼了满身。 那瞬间刑侦支队所有人心里同时浮起一句话:悄悄是离别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吴雩呆了两秒钟,忙不迭咽下嘴里那口素菜包子,从塑料袋里摸出纸巾递过去:“对不起队长,您赶紧擦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但步重华没有接:“你来这干什么?” 吴雩没反应过来,指指大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滴答一声秒针归零,分针移到八点半——他是准点来上班的。 步重华平静道:“我说过你不用来了。” 办公室里众人都不敢吱声,走廊内外顿时安静下来。 “听不懂么?我说你不用来上班了。”步重华比吴雩略高,略微俯视他乌黑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刑侦支队用不着你,自己辞职吧。” 他是认真的! 好似一颗炸弹在深水中无声无息爆开,人人都不由闭住呼吸,廖副队和孟姐互相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然而事件的中心人物之一吴雩却反应十分迟钝,愣了愣才问:“……您说什么?” 步重华冷冷盯着他。 他们两人僵持在办公大厅门口,谁都没有挪开的意思,空气仿佛化作了流动的冰碴,每分每秒都刺得人气管发疼。 “那个……”终于在这令人绝望的沉默中,廖副队在手下兄弟们炯炯注视中强迫自己往前挪了小半步,扯了张纸巾抓在手里壮胆,硬着头皮开了口:“我说……步队啊,要不你先……先擦擦,许局不是说今天等你有空他再下来找你聊吗,要、要不你先等等他?” 何止“聊聊”,从昨天晚上步重华放话叫吴雩不用再来上班了之后,堂堂南城分局长许祖新就往他们支队跑了三趟,一次比一次心急火燎,秘书处的人说局长办公室里那台可怜的血压计已经快被量爆了。 “走,我们先去看守所,去看守所。”眼见步重华似乎有一丝松动的迹象,廖刚赶紧趁热打铁:“来我亲自给你老人家开车,下午回来还赶得及上去总局开会,来来来……” 廖刚一拉步重华胳膊,后者往前半步,吴雩顺势贴着门框进了办公室,与步重华面对面擦过,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鼻尖都几乎贴在了一起。 吴雩垂着眼睛,步重华紧盯着他垂落的睫毛,轻声道:“我手下不需要你这种踩点上班混日子的人,中午我回来的时候,你自己走,明白了?” 吴雩眼底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瞬间就掩饰住了。 他恭恭敬敬地说:“对不起队长,我下次不敢了。” 就这简单的一句话,就像滋啦作响的火苗,瞬间把步重华这堆炸|药轰到了顶! 呼地一声,廖刚甚至都没来得及拉,就只见步重华一把挣脱,拽住了吴雩衣领,三步并作两步跨过走廊,打开茶水间门,狠狠把吴雩往里一推。 廖刚失声:“步——” 咣当! 门板被步重华反手摔上,巨响震得地面仿佛一晃,内勤实习生吓得一嗓子:“嗷!” 吴雩踉跄两步站稳,险些没撞着墙,紧接着就被步重华拎起前襟:“你是不是以为你刚来那天,我说刑侦外勤不是任何人当跳板刷资历的地方这句话是开玩笑?” 步重华那张脸近距离看充满了冰冷的强烈压迫感,手劲也真不是盖的,吴雩的旧T恤领口被生生揪死,卡得他一时都没能说出来话。 “天天上班踩点,下班早退,从不加班,打卡办案,支队给外勤开那么高工资是请你来养老的?告诉你吴雩,只要是津海市,不管你背后关系多硬在我这都没用,该滚蛋一样滚蛋,听明白了没有?!” 吴雩咳了几声,一手虚虚搭住步重华的手臂,勉强地示弱:“队长,你冷静点……” 步重华在气头上,想都没想把他整个人重重往茶水间墙上一掼,怒吼:“听明白了没有!” “……!!” 昨晚受伤的脊背以巨力砸上墙面,吴雩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几秒还是足足几分钟,迟钝的剧痛才像铁锤砸穿胸腔一样,顺脊椎神经连血带沫地冲上了天灵盖。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往前倒下去了,全靠步重华臂弯撑着才没屈膝跪倒,半晌才恍惚听见有人在耳边问:“……吴雩……吴雩?你怎么回事?说话!……” 步重华简直快不好了。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这人肯定在趁机碰瓷,然后紧跟着发现还真不是,否则这小子的长相跟演技根本没必要来警队里混,直接出道恐怕能拿个小金人回来。 有那么脆弱吗?这小子别是有什么旧病来警队公费治疗的吧? “喂,你没事吧?”步重华一手环抱撑着吴雩上半身,拍了拍他的脸却没反应,用力一扳下颔,却只见他半边侧脸白得都发青了,冷汗顺着鬓发浸透了耳际,发着抖的嘴唇说不出话来。步重华心里一沉,知道不好,当即扭头冲紧闭的房门喝道:“喂!来个人!快!” ——门外静寂无声。 所有人都知道步重华正雷霆大怒,整个支队都躲在走廊另一端的大办公室里。 步重华心里无声地骂了句艹,怕真是后肋骨被撞断了,也不敢让吴雩往后靠墙,便这样硬从前方撑住他上半身,撩起他那件布料已经快被洗透了的宽松白T恤一看,霎时微微抽了口气—— 吴雩骨架窄,肩背甚薄,但鞭子似的劲瘦利落,从后心到肋骨末端足足两个手掌那么宽的皮肉完全淤紫了,星星点点的黑血凝固在皮下,乍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而更往上看的话,只见他后颈到右肩胛皮肤上赫然有一样绝不会出现在公职人员,尤其是刑警身上的东西:刺青。 颈项向天,振翅翱翔,是一只浅墨色的飞鸟。 公安系统体检尤为严格,连手术洗掉纹身后留下的瘢痕都不允许有,他是怎么肆无忌惮纹出这么大一片的? 步重华的视线不由在那只刺青飞鸟上驻留半秒——这只鸟飞翔时不同寻常的姿态,突然令他内心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就在这时,吴雩终于从剧痛中喘过半口气,咬牙按着墙面,挣脱了步重华的手臂,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领! 吴雩平时是个只会闷头做事、仿佛完全没脾气的人,但这一刻,他眼睫被冷汗浸透而格外浓黑,森寒布满血丝的目光死死钉在步重华脸上,某种爆裂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冲破了隐忍压抑的囚笼: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把你这种学院派领导放在眼——” 茶水间门应声而开。 “步重华我找了你大半个晚上……卧槽,你俩在搞什么名堂?!” 两人同时一扭头,正对上了目瞪口呆的许祖新局长。 周遭一片安静,随即只听: “对不起步队。”吴雩变脸似的在短短一瞬间回到了他平时隐忍老实的状态,低头认错:“我不该早退的,下次再不敢了。” 步重华:“………………” 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两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身体紧紧相贴在一起靠着墙,吴雩身上那件放地摊上两块钱都不见得有人要的旧T恤撩了上去,露出一小截苍白的窄腰没入深蓝警裤;步重华的衬衣虽然好好卡在皮带里,但裤|裆位置却明显有一大块湿迹,许局那搞了几十年刑侦的锐利眼神刹那间就发现了湿迹边缘泛着一圈白渍,俨然是有伤风化的活证据。 许局竖起的手指头跟抽风似的,半晌憋出一句: “你俩还不快给我分开!” 步重华:“………………” 步重华额角青筋突起,往后退了半步。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就给老子作!”许局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怒瞪步重华,然后又转向吴雩,强忍着换了个比较收敛的语气:“谁家里都有个急事,但下次不要早退了啊,要补假条——知道错了吗?” 吴雩温顺地说:“知道了。” 步重华还没来得及张开嘴,许局当机立断一声吼:“打住!他都说他知道错了!” “………………” 许局撵小鸡一样地撵他们两个:“别拿你们刑侦支队那套不加班就等于没上班的理论来哔哔我,才英区派出所刚报上来一起疑似恶性杀人案,具体案情已经发给你家老二廖刚了,给我闭上嘴出门办案去!” 虽然许局平时是个很随和很好说话的老头,但真把他惹急眼了也是会吼的。 才英区在南城分局辖区的最边缘,管辖范围覆盖了大片城乡结合部,历来是治安管理较差的地区之一。他们派出所长老赵是许局当年上山下乡的老队友,按许局的意思,老赵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来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熬过最后一年任期,临到头努努力冲一个台阶的;但要是真出了恶性杀人案,老队友的仕途别说往上冲,还能不能得个善终都悬了。 “恶性。”步重华低头快速翻看报案人笔录,皱眉道:“不对吧,疑似被害人尸体发现一具,女尸,年龄初步断定在十五六岁左右,据称死亡时间一天半以前,未发现涉及抢劫、强|奸或大范围社会舆论影响等因素……虽然是未成年,但死亡人数少于三个为什么算恶性?” 电梯逐层下降,许局沉声说:“因为报案人说自己亲眼目睹了行凶过程。” 步重华眉心一跳。 “他说,他看见凶手是河里爬出的死人尸体。” 电梯下降停止,门徐徐打开,许局拍了拍步重华的肩,“虽然你小子经常怪理论一套接着一套的,但破案确实是一把手。你宋叔叔在市委那儿许下了一周破案的军令状,咱们南城辖区的脸面能不能保全,可就看你了。” “宋叔叔”不是别人,正是津海市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警号零零一的大老板宋平。 步重华唔了声,抬脚走出电梯,突然只听许局在背后又是一声:“——哎,等等!” 步重华一回头。 “我知道你自己有能力,看不起那些走后门的,但这个叫吴雩的并没有仗着市委的背景在队里乱来。人家只不过找个地方上班领工资,对你也很温顺忍让,何必非要立刻赶人走呢?” 温顺……忍让…… 许局大概看到了步重华的表情,连忙补充:“就算要赶走,也不能急在这一时——就当是为你宋叔叔在市委那儿的面子着想,你说是不是?” 许局殷切等待半天,步重华终于吐出几个字:“我知道了。” 他回头向外走去,冷不防许局又:“喂!” “?” 电梯门已经快要关闭,只见许局站在里面欲言又止,终于在电梯上升前的最后一瞬忍不住: “把你的裤|裆擦擦!” 步重华:“……” 电梯叮一声关闭,在难以形容的微妙气氛中向上升去。 “华哥他不是坏人,啊?他那个脾气就是有点——” 吴雩老老实实:“我知道,廖哥。” 刑侦支队大楼门前,廖刚站在警车边嚓地点了根烟,又抽出一根递给吴雩,亲手帮他点着了,情真意切地道:“——对,你知道就好。但其实华哥那个性跟他的家庭历史原因是有关系的。他家情况比较复杂,大家都不太爱提,你刚来的新人不知道也难怪,以后有机会……哎哟步支队!” 廖刚一回头,步重华快步走下大楼台阶,皱眉道:“你们在这聊什么天呢?案发地点才英区四里河小岗村附近,当地派出所的法医已经在路上了,廖刚去技术队通知老王出几个现勘,出发!” 廖刚赶紧小碎步跑了,空地上十来个人齐声应是,分头上了几辆车。 吴雩背靠在警用SUV黑色的车门上,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夹着烟,白T恤下摆随便塞了一角在警裤里,脚上踏着一双满是灰尘的作训靴。步重华突然在他面前站定了脚步,上下打量他一眼,问:“你没事吧?” 吴雩低着头回答:“没事,谢谢队长。” 他又恢复了那说好听点宠辱不惊说难听点就是半死不活的老样子,乌黑碎发晃荡下来,仿佛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似的。 步重华突然发现刚才在茶水间里两人对峙的短短几分钟,竟然是吴雩唯一一次爆发出真实情绪——虽然可能只是因为四下无人,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想翻脸就翻脸。那暴怒仿佛深压在地底的岩浆喷薄而出,转眼又迅速冷却,完美收敛成了一地坚硬沉默的玄武岩。 但为什么呢? 一个人靠演技来隐藏自己真实的愤怒和不平,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又能忍耐多久? 步重华张开口,又蓦然一顿,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不由分说地扔了过去:“既然没事就跟我出现场,上车。” 吴雩猝不及防接住一看,车钥匙:“——啊?” “开车去。”步重华反问:“否则我给你当司机?” 吴雩的背大概还是非常疼,从站姿中可以看出来。但他忍了忍,什么也没说,拿着车钥匙就转去驾驶座,冷不防只听步重华在身后又道:“喂!” 吴雩回过头。 “把烟熄了,对身体不好。”步重华顿了顿,平静地加上了真实原因:“而且我不抽烟,所以我在车里的时候司机都不准抽。” 吴雩低下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步重华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反应,片刻后才见他抬起头,紧紧咬着犬牙,从眼底到唇角慢慢浮现出笑来。 步重华一怔。 吴雩不笑的时候,五官每个细节都像是照着标尺来长的,眉眼唇鼻都没有任何瑕疵,好似标准的雕像教材,又有种面具似的谦卑温和;但他这么望着人一笑,唇角拉起来的弧度又非常漂亮,就好像呆板的石雕突然活了。 “你不抽烟啊,”他就这么咬着牙轻轻笑道,“那我教你?” 然后他低头深吸一口烟,眼见周围没人,突然靠近搭住步重华左肩,从唇缝间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把那口烟喷在了他右耳边。 “……”那瞬间步重华耳廓几乎感觉到了吴雩微凉的嘴唇,他站在那里,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全身肌肉全数紧绷。 但紧接着吴雩就松开手退后了一大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把烟重重摁熄在楼梯栏杆上,上车嘭地甩上了车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Chapter5 “死者年龄十五岁,女性,身高约一米五八,体重在四十一到四十四公斤之间。考虑到案发时下暴雨、尸体存放环境闷热、周边土壤湿润等因素,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应在三十四五个小时左右,也就是前天夜晚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之间,与报案人供述相符。” 才英区派出所的几辆金杯警车停在河堤上,警戒带拉出了一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技术大队的刑事摄像员已经拍过一轮照了,刑大队长老郑蹲在铺好的勘察板上,同样大马猴状蹲着的法医用笔尖重重点了点记录板: “尸表可见的明显损伤只有左胸肋骨上端一处,深度约七点五厘米,足以穿透胸壁、伤及心包,造成外伤性心脏破裂,从而引发急性心包填塞导致死亡。当然这只是初步推断,真正的致死原因和凶器特征还需要进一步解剖,只是说从目前来看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推论……” 郑大队长顶着干净铮亮的地中海,已经被老婆警告过很多次不准挠头了,但此情此景还是让他忍不住手痒:“没有其他线索了吗?行凶者脚印,指纹,血迹,残留DNA?” “现场被暴雨破坏得非常严重,根本没有血迹凝结,脚印早被浇没了;被害者衣着完整且未见制约伤,强|奸可能性不大,通过阴|道擦拭物发现线索估计也够呛。”法医摇头叹了口气:“其他尸表残留细胞提取得等南城支队,话说他们怎么还没——” “郑哥!”远处民警变调的吼声响起:“南城支队来了!” 警笛从盘坡公路尽头闪现,五六辆警车在黑色吉普的带领下猝然冲进了视野。几辆行车慌忙闪避却来不及,警车瞬时加速声过留影,手术刀般从车流中精准穿过,下一刻齐刷刷冲上河堤,引擎轰鸣转眼当头而至! 轰—— 车身侧滑过弯,橡胶车胎与地面尖锐摩擦,泥土被甩出巨大的扇形飞向四面八方。一排装备精良的警车齐齐停住,红蓝警灯急促闪烁,将派出所面包车瞬间秒成了渣渣。 全场一片安静,法医的笔啪嗒掉在了脚边上,喃喃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妈的,姓支就是有钱……” “真让人不爽……” 郑大队长一溜烟迎上前:“哎!步支队!” 步重华推门下车,一脚踩在泥泞的地面上。他身高将近一米九,面孔俊美但线条利落,压紧的剑眉清清楚楚散发出令人心寒的压力,身后十多名精干刑警紧追其上,周遭派出所民警下意识退让,给这帮人让开了一条通向现场的路。 “警戒线沿河岸外拉五百米,沿途拍照、提取检材,每隔两米取一份泥土样本,通知水文局、检察院、水上派出所,廖刚!” “在!” “打电话给市局,准备申请蛙人队!” 廖刚一个立正:“是!”然后掉头疾步而去。 步重华在津海市公安系统里大名鼎鼎,在场派出所的没一个人敢说话,个个都低着头恨不得装消失。只有郑大队长硬着头皮,一溜小跑紧跟在他身后,上气不接下气:“步……步支队,初步的尸检笔记和现场情况已经在这里了,这是报案人笔录。技术队对周边做了第一遍筛查,没有血迹、没有凶器、没有可供分析的脚印,案发那天持续一整晚的暴雨对现场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目前为止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步重华边听边戴上鞋套手套,郑大队长急忙上前想为他拉开警戒带,但只见他自己一低头就钻了过去,头也不回问:“能否断定这里是第一现场?” “这个……可能性极大但不能百分百肯定。虽然从尸体表征看来暂时没发现拖拽捆绑的痕迹,但那天晚上雨确实太大了,这附近又是泥又是水的,要么再等等解剖结果……” 郑队长拼命向法医使眼色求助,但被步重华打断了:“监控调全了吗?” “啊?”郑队长一愣。 “现场以北一点八公里处的公交车站、东南方向二点五公里处的桥头缴费站、盘坡公路上下及十公里范围内的两个测速镜头,另外以发现尸体处为圆心直径两千米范围内的一座私人仓库、两个连锁便利店和那家取缔了四次都没取缔掉的黑诊所,这些地方的监控录像都去调取了吗?” 空气突然变得非常安静。 “那……那个,”郑队长结结巴巴道:“车、车站跟缴费站已经去了,但那个什么便利店……黑诊所……” 辖区内这些有可能被居民私设监控镜头的地方,别说去调录像了,他们派出所根本连毛都不知道,步重华是怎么做到心里一本清账的? 步重华合上尸检笔记本,塞还给法医,抬头简单道:“去调。” “是是是!”郑队长立刻跳起来,忙不迭跑了。 旷野荒凉,杂草丛生,河滩上遍地是茂密的芦苇,湍急的水声从河堤下传来。不远处泥地上,黑色塑料布盖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形隆起,风一吹就传来腐败的臭味。 那曾是个花季年华的小姑娘。 步重华没理会其他人,他穿过杂草丛生的泥地,蹲在尸体边轻轻揭开黑布,一双睁大到极致的、浑浊灰白的眼珠陡然跳了出来,直勾勾瞪向他。 哗啦一声轻响,步重华觅声回头,只见吴雩猝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你,”步重华眯起眼睛,“这种程度的腐败都看不了?” 吴雩脸色本来就白,可能是阴天光线的原因,侧颊更加冷浸浸地,显得头发和眼珠愈加乌黑,不太自然地垂下眼睛:“哦,没有。” 步重华没放过他:“我听许局说你之前在刑大,怎么,连命案现场都没出过?” 周遭不少派出所民警都眼睁睁看着,吴雩避不开,只得含混道:“……不太习惯看这些东西。” “没人喜欢看。但如果人人都不看,谁来为‘这些东西’伸冤?” 步重华天生有种锐利逼人的气势,吴雩被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实在无法推托,只得闭上眼睛吸了口气,略微挪回视线。 草地上的小姑娘脸色青灰,嘴巴张开,隐约露出森白牙齿,蛆虫从鼻孔和耳洞中进进出出;她眼珠里濒死那一刻的惊惧已化作了深深的怨恨,带着淋漓黄水与血色,狰狞无比地撞进了吴雩的脑海。 这一幕仿佛在刹那间被分割、重叠出无数画面,无数双同样死不瞑目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瞪过来,累累尸骨张大着嘴,顶着全身燃烧蔓延的炮火,纷纷向他竭力伸出腐烂的手。 哒哒哒哒哒哒——机关枪又在吞吐,远处穿迷彩服的人影一排排飞炸成残肢断臂,轰一声连着土沟与村落化为齑粉。 “救命呀——”硝烟中有人在绝望哭嚎。 “救救我们呀——”满地腐尸们抓着他的衣角齐声尖哭。 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拍他肩:“吴雩?你怎么了?” 吴雩一个激灵,猛然扭头,蔡麟险些被吓一跳:“卧槽你晕车么,脸色这么难看!” 南城分局的现勘车终于赶到了,训练有素的分局现勘重新围住现场,技术队王主任正亲自带着几名痕检员匆匆向这里走来;迅速办好一切手续的廖刚正指挥手下扩大警戒线,协助技术队提取检材,河堤边一派忙碌而又井井有条。 吴雩心脏砰砰撞击喉咙,迎着蔡麟关切惊疑的目光,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仓促笑了笑,回头却差点迎面撞上步重华。 ——步重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后,目光探究锐利,眉头微微皱起,身高在草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没事,没想到被害人没闭眼。”吴雩退后半步,沙哑道:“你们先看,我去那边……我去那边帮痕检抬箱子。” 蔡麟莫名其妙看着他快步走远,奇道:“不至于吧,没闭眼也不能吓成这样啊,简直跟我第一次亲眼瞻仰到老板您本尊的时候差不多了……开玩笑开玩笑。” 步重华眼角一盯,蔡麟立马缩起脖子做求饶状,赔着笑问:“步队,痕检说河堤下面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没啥研究价值,要么咱们还是按老方法让派出所的兄弟们帮忙把土筛一遍回去?” “不行,荒郊野岭的土壤环境太复杂了。”步重华略一迟疑,说:“这样,以被害人为圆心,周围的土铲一层运回技术队去,跟老王说这个案子线索太少,对不住他了。” 蔡麟俩手指从太阳穴上一挥:“得嘞!” “被害人身份核对了么?” 他们两人走到尸体边,蔡麟冲那可怜的小姑娘扬了扬下巴:“刚来的路上跟县城派出所打电话交叉确认过了——年小萍,十五岁,父母是外来务工人员,住在离这不远的小岗村,她爹年大兴帮人看仓库,她妈范玲在服装加工厂。年小萍是小岗中学初二学生,据老师反映成绩不是特别好,经常缺课跑去打工,而且最近还跟校外人员来往甚密,怕是早恋了——这‘校外人员’也不是别人,正是咱们这个案子的目击者兼报案人,何星星。” 这些信息步重华其实已经在报案人笔录上看过了,但他聚精会神地检查尸体口鼻及创伤部位,并没有打断蔡麟。 “五月二号即案发当晚,年小萍在工业区一家组装厂加班到晚上十点,出来后何星星接上了她,两人一起乘坐公交车回家。最后一班车在四里河车站停,两人下车后沿河堤步行到这里,当时下着暴雨,可见度非常低,何星星在笔录中称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悉悉索索的靠近,然后一具行走的骷髅拿着刀钻出草丛,来到两人面前,”蔡麟夸张地徒手往空气中一刺:“刺中了年小萍。” 蔡麟摊开手,满脸明明白白写着不相信,但步重华无动于衷:“然后呢?” “根据何星星供述,行凶者全身完全白骨化,没有眼珠和鼻子,头顶没有毛发而直接是头盖骨,走路姿态僵硬蹒跚,十分类似影视剧里的僵尸。他当时非常恐惧,对凶手的衣着细节和行凶过程已经无法仔细描述出来,只恍惚记得僵尸对年小萍猛刺一刀后,走到河岸边跳下去,掉进河水里,然后就消失了。” 支队刑警从车上搬来裹尸袋和铁架床,向步重华打了个请示的手势。 步重华点点头,示意他们将尸体装车,然后带蔡麟向河岸边走去。 “凶手没伤害他?”步重华问。 “岂止是没伤害,根据何星星的口供来看,那简直就是从头到尾对他完全无视,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一样——我跟你说步队,这口供编得就跟写小说似的,还是地摊上五毛钱一本三块钱两斤的那种,白送我都不要看。”蔡麟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凶手跳河后,何星星才意识到年小萍已经死了。他又惊又怕,不敢碰死人,更不敢去僵尸跳河的地方看个究竟,于是冒着大雨连滚带爬跑回家之后抱着被子哆嗦到天亮,第二天大清早,才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跑去报了警。” “——昨天清早报的警。”步重华敏锐地问:“为什么到今天才出警?” “嗨!这可就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喽!”蔡麟一下来了劲,故弄玄虚地问:“您知道何星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吗?” 步重华眉梢一剔。 “从小留守儿童,爹不亲娘不爱,高中退学没毕业,未成年闲散人员,当地人见人嫌的一个小痞子,标准少年犯预备役。小岗村派出所上到警长下到警犬一共也就五个编制再加仨辅警,全都知道这是个不着四六的东西,根本没人听他那套恶鬼杀人的鬼话,直接就给轰出来了。”蔡麟摇头叹了口气:“轰出来以后呢这何星星越想越怕,怕警察不相信世上有鬼,更怕破不了案直接抓他顶罪,于是就决定背井离乡,一跑了之。但跑路需要有钱有身份证才能买票,他又没钱;所以他干脆推了邻居家的摩托车,沿高速公路一路北上,下高速的时候被交警盘查,吓得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直接给扭送到了才英区派出所……” 简直是一场闹剧。 “才英区派出所每天光刑事案就要出好几个现场,根本没时间理他这么个偷摩托车的小煞笔,往监室一铐就不管了。结果当天晚上何星星又哭又闹一宿没安生,非要说有鬼来跟他索命,还缩在墙角里抱头哆嗦求鬼饶他一命——嘿,第二天牢友就从善如流地把他给举报了,说这小子身上有命案,还问举报他能不能争取立功表现。”蔡麟差点乐出声来:“这不,要不是牢友思想觉悟高,这雨夜僵尸杀人跳河的都市传奇到今天还不一定案发呢!” 数米之外就是何星星口述中“恶鬼”跳河的地方,河滩上被警戒线拉出了一长条禁区,几名痕检员正拿着物证袋蹲在地上,一块块翻检泥土与碎石。 步重华无声地点了点头,仿佛在思考什么,很久都没说话。 “我说,老板,”蔡麟等半天终于忍不住了,问:“您不会真相信这个地摊文学都编不出来的僵尸杀人案吧?” “……” 步重华反问:“你说呢?” “我?我当然不能信啊,我们共产|党|员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蔡麟一挺胸,十分成熟老道地说:“我看八成就是何星星自己做的案,你看那偷车跑路的智商,也就能编出这种水平的故事了。回头让咱们法医验一下被害者的子宫内容跟阴|道擦拭物,这种类型的案子我从警五年,今儿这是第十八起,犯罪动机从来就没跟男人那不争气的下半身脱开过关系……” “我不这么认为,”步重华打断了他。 蔡麟一愣:“啊?” 高处河堤上,二十来个民警正来回忙碌,拍照取证。好几辆警车头尾相连,铁架床上的尸体被裹着黑布,停放在打开的后车门边。 “或许他没撒谎,”步重华低沉道:“那个所谓的恶鬼杀人,倒不一定是假的。” 蔡麟嘴巴张成一个“喔”字型,满脸三观被刷新的表情:“为、为什么?” “因为……” 步重华突然瞥见什么,声音猛地顿住。 ——不远处警车边,有道侧影站在离铁架床两三米远的地方,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裤兜里,静静凝视那人形轮廓的黑布。 是吴雩。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连尸体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关系户,终于像是终于从体内积攒起了某种勇气和力量似的,缓缓抬脚走上前,站定在铁架床边,然后伸手拉开了尸袋拉链。 步重华一直专注观察吴雩的每个动作,甚至连蔡麟探头探脑的好奇打量都没有理睬,这时突然拔脚就往上走。 “唉老……老板!”蔡麟没叫住,赶紧踩着乱石滩乱滚带爬地跟了上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Chapter6 随着拉链拉下,裹尸袋发出轻微摩擦声响,垂到了铁架床上。 年小萍毫无瞳孔的眼呈一片灰黑,猛然跳进了吴雩的眼底。 “害怕啊,小哥?”突然身边有人笑问。 吴雩一抬头,还以为是哪个警察,定睛一看却只见是跟派出所法医车来的殡仪馆司机,正百无聊赖地从车窗里伸出个脑袋来,笑嘻嘻跟他搭话。 才英区派出所虽然是个大所,但因为辖区偏远,在一级派出所中算比较穷的那种,说要建新型解剖室说了好几年,却到现在都没建起来,每次一出命案法医就得从殡仪馆找司机来拉尸体,然后再提溜着箱子跟车去殡仪馆做尸检。 这司机拉过的尸体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早就做熟了,在命案现场又不能下车去乱走,好不容易抓到个人来聊天就很高兴:“哎,小哥你说你一条子,怎么还怕看死人呢,没见过呀?” 吴雩苦笑起来:“见过。” “嗨,那你就是见得不够多!像我,成天就跟这打交道,早就跟看冻肉一样没感觉了,半夜里一人儿拉车完全没问题!”司机得意地摆摆手,又问:“那像你们这样的警察,见过多少死人哪?” “……很多。” “很多是多少?”司机大拇指冲自己点了点:“我见过的能组一个营!什么样儿的都有!你呢?” “……一个军吧。” “啊?”司机大惊:“你吹牛呢?” 吴雩不置可否。 “那你都见过这么多了,还怕毛啊?” “越多越怕。” “啥,啥意思?” 司机大惑不解,吴雩却只在他的瞪视中平淡地拉了拉嘴角:“见得越多,越知道那不是一滩滩冻肉,而是一个个人,怎么可能不怕?” 司机满脸你在说什么云里雾里的表情。 吴雩也没多解释,自嘲地摆摆手:“是我越活越回去了。”然后拉上了裹尸袋的拉链。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抓住他的手腕往下,就着这个姿势迫使他再次将裹尸袋完全拉开了。 吴雩头一抬,身侧竟然是步重华。 司机见领导来了,立马嘿嘿赔笑两下缩回驾驶室,还没忘给吴雩丢了个同情的眼神,那意思是偷懒摸鱼被领导抓包你还是赶紧自求多福吧。 然而步重华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跟司机聊天似的,唤了声:“蔡麟。” 蔡麟哎了声,偷偷冲吴雩使眼色叫他快溜。 “——你别走,”步重华像是脑后长眼,突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吴雩只好站在了尸体边。 “我说何星星不太可能是凶手,是因为这个伤口。”步重华戴着手套,轻轻揭开年小萍胸前虚掩的衣襟,指着心脏上方已经腐烂的刀口,只见周围皮肉灰败发胀,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迹,散发出一股极其浓重且难以言喻的味道。 “凶器从肋骨缝隙间向下刺入,直取心脏,长三点五厘米左右,深七点五厘米,从形状来看应该是一把双刃利器。双刃刀在劈刺中非常容易造成细小伤痕,但死者皮肤上却没有试探伤、抵抗伤、挣扎格挡造成的划伤,双手及手臂内外侧都没有任何条件反射挡刀留下的痕迹,衣物布料破口平滑且周边完整,这说明什么?” 蔡麟认真地托腮倾听,吴雩也没吭声。 “——首先,年小萍确实是在毫无防备、很可能惊呆了的情况下被一击毙命的。其次,凶手非常熟练且力气极大,杀人的心理素质极其高,不可能是个事后慌不择路偷邻居家摩托车逃跑还被交警抓住了的小混混。” 吴雩目光微动,只见步重华放下年小萍冰冷的手,重新拉上了尸袋。 “那,那您不会真信那骷髅杀人的口供吧?”蔡麟还是很犹豫:“这作案过程也太扯了……” “蔡麟,你得记住一件事。”步重华说:“很多时候目击者的口供与事实大相径庭,但那只是从另一个角度描述了真相。” 蔡麟的表情更迷惑了:“也就是说——” “步队,步队!”这时廖刚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远处走来,大声道:“我让才英区派出所把目击者提过来辨认现场,现在人已经到了!” 他们几个人同时扭头望去,只见一辆警务车停在河岸边的石滩上,刑大队长亲自带两个辅警押着一名少年,把他扯下车,远远往这边走来。 “那就是何星星,看着不高吧?差俩月才满十八。”廖刚摇头一哂:“幸亏没成年,我听小岗村派出所的人说,这小子将来十有八九是个要‘上山’的主儿,看守所都留不住他……” 话音刚落,只见那少年突然一个趔趄,望见了警车边铁架上的尸体,直勾勾站住了。 “干嘛?走啊!”辅警不耐烦呵斥。 “……年……年……”何星星嘴里咕哝出几个音符,突然抱头大叫,连滚带爬往后蹿:“鬼!鬼!有鬼!” 他的尖叫相当凄惨,周围空地上所有人唰唰望去,连刑大队长都急了:“干嘛呢?给我站住!”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站住,不许动!” “不是我!有鬼!啊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两个辅警愣抓不住何星星一个人,这瘦小的少年简直吓疯了,挣扎中被勒得直翻白眼,满脸惊慌狰狞:“是鬼!是鬼!!啊啊啊饶了我!饶了我!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在现场久久徘徊,众人面面相觑。 “我艹,”廖刚也惊呆了:“现在怎么办?” “押回车上,让老郑他们看着。”步重华当机立断,说:“蔡麟,你亲自去审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具死人骷髅从草丛里钻出来,你眼睁睁看着它拿刀杀了年小萍?!” 半小时后,派出所警务车里,蔡麟提高声音,充满压迫的审问一字字砸在了对面少年的脸上。 何星星黑、瘦,两手就跟俩枯枝似的戳出袖管,神经质地紧紧抓在一起,满头天生的卷发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都已经干结住了,瞪大的眼睛空虚无神,直勾勾盯着车厢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他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红一道,额头上顶着块纱布,边缘还隐约透出干涸的血迹,显得那呆滞的眼神格外吓人。 步重华站在打开的车窗外,向里扬了扬下巴,尾音隐约有些不悦:“那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几个派出所民警同时叫起苦来:“真跟我们没关系!”“他自己弄的!”“简直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这次!……” “凶杀大案未成年,万般手段也不敢上啊,是这小子自己跟狂犬病发作了似的。”刑大队长苦着脸解释:“您是没看见那劲头,我们队小张不过多问了句‘那骷髅怎么可能会动呢’?完了这小子立马就疯了,又是赌咒发誓又是跪地求饶还自己咣咣往车窗上撞,要不是我冲进去拦得快,他能现场给咱们上一出跪钉板!” 边上有民警小声嘀咕一句:“演的吧……”周遭顿时投来好几道瞪视。 步重华淡淡道:“你去隔壁叫个中戏毕业的来试试能不能演这么真?” 民警缩着脖子不敢言语了。 “我没撒谎,我没撒谎,不是我杀的……”何星星用力抓住头发,头皮屑雪片样的往下掉,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真的不是我杀的,就是鬼,是鬼,你们为什么不肯相信这世上有鬼!……” 蔡麟毫不留情打断了他:“五月二号当晚十点,你在组装厂门口等到年小萍,一起坐上公交车回家,十点四十分下车后直到案发期间再也没人见过你俩。你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没有,不是我,我……” “我问你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喜欢她!”何星星嘶哑吼道:“因为我们在耍朋友!我没有杀她!” “没人能证明你们之间的关系。”蔡麟打开面前厚厚的走访笔录,翻了几页,嘴角倏而挑起冷笑:“年小萍是个初中学生,天真,幼稚,纯洁,无辜,而你是个退学打架偷盗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你家楼下便利店老板已经作证案发前一个星期你在他家买了一盒保险套,为什么?嗯?” “我只是……” “只是什么?说,你买保险套到底是想对她想干什么?!” 何星星怒吼:“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干!” 两人对视半晌,蔡麟目光如剑,而少年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也许你只是没有‘亲自’干。”蔡麟在何星星绝望的瞪视中慢条斯理道,“跟年小萍同一车间的工友作证,她不止一次提起要攒钱带母亲离开城市,回到家乡,这意味着她有很大可能性将与你分手。也许你只是想教训教训她,也许你找了别人或者是哥们,但没想到年小萍死了。走投无路之下你偷了邻居的摩托车,却在高速公路上自投罗网……” 哗啦一声手铐撞响,何星星脖子上青筋全暴了出来:“我说了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找人,我不想杀她,求求你相信我!!求求你相信——” “那就把那天晚上的实情说出来。”蔡麟冷漠地向后一靠:“别跟我扯什么骷髅杀人的鬼话,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否有任何顾虑,统统都给我老实交代,否则你就是这起凶杀案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嫌疑人。” 周遭凝固许久,车内外数道视线紧紧盯住了何星星。 少年疯狂沙哑的呢喃终于缓缓渗了出来: “……我看到一个骷髅,就是骷髅,脸上手上全是白骨头,腿上也是白骨头……” “妈的!”所有人同时泄气,廖刚一拳锤在车门上骂了声:“艹!” 到这份上了还满嘴骷髅骨头的,可怎么审下去? 里面的蔡麟表情也没绷住,从口型看他大概无声地骂了句娘:“你不是说凶手穿着黑色长衣长裤吗,上哪儿看腿上全是白骨头?能给个准话别他妈扯蛋呢吗?!” “真的是一个骨架子,头那么大……那么大……”何星星已经完全神经质了,一把接着一把狠命揪自己的头发,发着抖不停自言自语:“为什么会有鬼?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鬼?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老子才是真他妈见了鬼!” 廖刚忿忿道:“我看这小子八成就是嫌疑人,现在怎么办老板?做精神鉴定?” 步重华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少顷呼了口气,这个动作让他双肩轻微一松,肩背肌肉在笔挺的衬衣下的轮廓一现即逝。 “不一定,”他终于说。 廖刚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何星星这种跟警察打交道惯了的小混混,即便真要杀人,也不至于编这种一戳即穿的谎话,用抢劫杀人或失足落水这类借口倒更有可能,所以我倾向于他真的看到了什么,代表骷髅这一意象的特征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惊恐中造成了短暂的记忆障碍——换言之,就是PTSD。” 吴雩正拎着几只物证袋从不远处经过,突然听见什么,站住了脚步。 “PTSD?”正巧有个派出所民警顺嘴问。 “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叫战争性神经官能症。”步重华从车窗倒映中瞥见了吴雩,但没有理会:“是指人经历过凶杀、战争、惨烈事故后通常出现的心理后遗症,包括记忆紊乱、惊悸噩梦、情感解离、强迫症式地不断回忆最令自己痛苦畏惧的场景……还有一种情况目前国内研究得不多,是被害者在事故刚发生时并不表现得惊慌害怕,甚至连老练的刑侦人员都看不出心理受创痕迹,但其隐藏症状却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演愈烈。这种沉默内向的受害人是最危险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了,但实际上他们内心的恐惧绝望却日益严重,有可能会在很多年后突然萌发出自杀倾向, 甚至有可能因为心理失衡而突然从被害者转变成加害者。” 周围一圈年轻民警似懂非懂。 只有廖刚看着步重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乎要开口打岔,又陡然沉默下来。 “何星星这种情况是典型的记忆紊乱型应激障碍,创伤经过两天发酵,让他潜意识对记忆进行了篡改、夸张,还放大了最恐怖的那部分经历。所以他现在一会说凶手穿着黑色衣裤,一会又说凶手四肢全是白骨,就是他潜意识中的恐惧幻想和真实的记忆互相交错造成的结果。” “那这何星星现在是神经病啦?”刚才提问的那个年轻民警挠着下巴,皱眉道:“这小子看着不像那么弱鸡的人啊,凶手又没伤害他,光是目睹行凶过程就能吓疯掉?” “你给我闭嘴!”廖刚呵斥:“什么精神病,有没有点专业素质,什么都往精神病上——” “PTSD不等同于疯子,也并不值得羞耻。它跟软弱或矫情都没关系,而是经历创伤后的自然反应。”步重华冷淡地打断道,“连战场上最强悍的战士都可能患上PTSD,你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经历过怎样严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轻易下论断。” 那小民警刚毕业,当时吓得蹭一下就站直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是……是……” 廖刚还待要骂,步重华却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车窗倒映中的吴雩微微向这边偏着头,表情入神,似乎在很专注地听自己说话。 ——他怎么了? 步重华皱眉回头,两人视线蓦然相撞。吴雩一个激灵回过神,立刻垂下眼睛,转身走了。 他走路姿势其实有点不自然,应该是脊背伤处还很疼的缘故。 “……”步重华注视着那削瘦的背影匆匆离开,内心突然升起了一丝非常奇异的感觉。 但那只是瞬间的事,蔡麟蹬蹬蹬从车里跑出来:“老板,现在怎么办?” 在场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眼巴巴盯着车里蜷缩成一团发抖的何星星。步重华回过神来,“唔”了声说:“你让人拿纸笔进去,让何星星画出他看到的凶手。我看他口供中唯一没有变过的是对凶手头部的描述,因此形成应激障碍的点大概率就落在这上面。跟他说不用在意四肢,关键要画出骷髅的头,只要能画出来警察就相信他。” 蔡麟也一筹莫展,姑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是!” 河堤现场拉拉杂杂来了几十号警察,挖土的测量的捡石头的,满场忙得热火朝天。蔡麟打发小警察去痕检那要了纸笔,送回警务车上给何星星,半晌只见这小子呆滞的黑眼珠在白眼眶里一轮。 不知怎么,蔡麟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死刑犯一般的绝望。 “老板,你说这小子真的行么?”廖刚压低声音问,“他保持这样得有二十分钟了,要不先带回局里关起来慢慢审?” 从刚才书记员递来纸笔开始,何星星只画了一笔——与其说是“画了”一笔,倒不如说是用尽全力在纸上狠狠划了一刀,覆在夹板上的纸应声而破,然后他啪地一声把笔丢下,发着抖捂住脸,就再也没变过姿势。 步重华紧盯着车窗里少年的一举一动,斟酌片刻后道:“叫蔡麟给他根烟。” 小民警跑上车传话,蔡麟点了根烟递过去:“喂。” 何星星不动。 “喂!”蔡麟喝道,想拨开他掩面的手。 何星星触电般一哆嗦。 蔡麟有点不耐烦了:“放轻松点!想到什么就画,想不到就跟我们回局子,反正你……” “别碰我!”仿佛猛然触动了某个机关,何星星几乎全身惊跳起来,疯狂挥舞双手往后仰:“别碰我,别碰我,鬼、鬼、鬼——” 稀里哗啦巨响,少年带着椅子向后翻倒在地,车内外所有人同时变色! 蔡麟霍然起身:“老板!” 话音未落,车门呼地被拉开,步重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角落里两个书记员立刻起身叫步支队,步重华却置若罔闻,从地上一把拉起少年,不顾他尖厉的哭泣反抗,直接推到椅子里按住,居高临下喝道:“何星星!” 这三个字犹如惊雷炸响,何星星应声巨震,紧接着纸笔被重重拍到了他眼前。 “你不是说有鬼吗?”步重华直盯着少年眼窝,目光几乎能透过视网膜刺进他大脑里去,将脑髓连红带白地生生从颅骨里挖出来:“既然你说有,就画出来给我看。不用怕画不出来或没人信,哪怕只画几笔都是我们调查的线索,你不想替冤死的年小萍报仇?” 何星星干裂的嘴唇一抖。 “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来市局报案,让她足足烂了三十多个小时现场物证全毁完了才等来能替她伸冤报仇的警察。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可是,”何星星本来就大的眼睛几乎全成了血红:“可是他们不相信……他们不相信……” “我相信你。”警务车鸦雀无声,只听步重华一字一顿地直盯着少年的瞳孔:“我知道你很害怕,一闭眼就开始做噩梦,控制不住自己回想那个最恐怖的画面。我知道你恨自己无能救不了她,也恨当时无人可以求助,年小萍的鬼魂随时要来把你逼成疯子。” “但我也知道你喜欢她,不可能是凶手。” 步重华在何星星赤红的瞪视中将纸板一寸寸推到他面前,说:“我相信你。只有把鬼画出来,你才能救年小萍,也能救你自己。” 眼泪从何星星眼角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但他哭不出声,本来就没多少肉的身体上每一根骨头都似乎在抖。警务车内外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人都闭住了呼吸,步重华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慢慢放开手退后半步。 “它……它的头……”终于何星星变调的哭音慢慢渗透出来:“它的头特别大……” 步重华一使眼神,蔡麟眼明手快捡起笔递上去。 “它的眼是两个窟窿,鼻子是个洞,牙齿……牙齿是黑的……” 众目睽睽之下,何星星终于在纸上画出了几笔拙劣的线条,夸张变形的人头骨渐渐出现在白纸上。 “头顶鼓出来,很鼓,很鼓……” “是头发么?”步重华声线稳定得可怕,问:“头顶鼓出来,是头发还是其他东西?” “头顶……头顶……”何星星恍惚念叨。 他的视线穿过空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雨夜。千万道雨线贯穿天地,全世界都是震耳欲聋的轰响;他倒在泥水里,发疯似的手脚并用往后腿,一声声浑不似人的惨叫被淹没在暴雨中,只见骷髅高高举起利刃—— 放过我!我不想看!不想看!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哀求。 但紧接着一道更强硬有力、更震人发聩的声音响彻在耳际:“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报案,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知道你喜欢她,你不想救她吗?!” “你不想救她吗?你不想救你自己吗?!” 何星星瞳孔针扎般紧缩——他看见远处雨幕中火车驶过铁轨,明黄灯光一闪,仿佛相机快门将那一刻深深定格。 “不是……不是头发,”何星星嘶哑道:“是帽子……是……” 仿佛突然从虚空捕捉到一线蛛丝,何星星颤抖着一把抓住纸,刷刷画出几笔:“是圆帽子!是骨头做的两顶帽子!!” 嘭! 车门大开,步重华快步而出,劈手把肖像画塞给了最先迎上前的廖刚:“把何星星带回南城分局,请刑侦局犯罪研究室的素描专家过来审问,对这张草图进行细化。” “是!” 步重华步伐不停,大步走向远处现场。空地上所有人都在来回忙碌取证,只见他用力拍了两下掌,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肃然起身望向他。 “通知打捞队对四里河两岸及下游流域进行筛查,看看重点区域内的血清氯渗透检验还能不能做,尽可能找到疑似凶手及凶器的线索。同时请求水文局予以协助,调取案发当天的区域降水统计和河道水情报告,如果有可能的话,争取拿出全市水网分布图。” 周遭除却河水静寂无声,他说一句,底下人就记一句。 “对被害者年小萍及报案人何星星的家庭、学校、社会关系,以及两人交往期间所牵涉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金钱来往一一进行调查梳理,着重考证年小萍学校老师、打工地点同事及组装厂门卫的说辞。除此之外,走访案发当天晚上两人所搭乘公共汽车上的司机和乘客,尽量还原年小萍离开工厂之后到两人下车之前这段时间内的所有细节。” “另外,”步重华转向派出所法医,后者立刻迎上前,只听他道:“不用把被害者送去殡仪馆解剖了,直接送去分局交给技术队吧。” 法医如释重负,连忙点头:“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步重华转过身,向不远处警车方向瞥了一眼。 ——现场留给技侦,没外勤什么事了,支队刑警们拿了现场笔记和材料,正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准备开车回去,而吴雩正巧被技术队王主任叫住,让他跟自己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装尸体的铁架床抬上车。 那铁架床分量不轻,技术队大车后门又高,吴雩刚托起床脚,突然脊背像被闪电抽了一道似的,在剧痛刺激下向后一撇肩,甚至突出了明显的蝴蝶骨。 王主任气喘吁吁问了句,吴雩摇摇头,应该是没解释。 “……没什么。”步重华淡淡道。 法医:“……啊?” 步重华却没再多说,大步走向他那辆吉普:“外勤收队,走人!” “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叫战争性神经官能症,是经历创伤后的自然反应……” “它不是疯子,也并不值得羞耻,连战场上最强悍的战士都可能患上PTSD,你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经历过怎样严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轻易下论断。” …… 吴雩面对蓝白色的法医车后门,背对人群,低着头微微发抖地点起一根烟。 这时突然只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哎,小吴!” 吴雩一震,只见王主任抹了抹那光溜溜脑门上的汗,过来掏了半包硬中华强塞给他,笑眯眯问:“待会有事忙不?不忙的话留下帮我们提个物证,回头晚上跟技术队一道出去搓饭?” 技术队老大王九龄,人称隔壁老王,平生最喜挖墙脚,尤其喜欢挖各部门颜值高长相好的年轻警察。这位大神在整个津海市公安系统内都非常有名,因为从刑侦禁毒到扫黄打非,从防暴特警到经文保处,除了那个出场自带死神来了BGM的步重华,没有他没挖过的警花警草——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本来技术岗就缺人,再不挖点撑门面的,老子拿什么去骗应届毕业生?” 吴雩含混应了,王主任非常高兴:“年轻人有干劲!好!我跟你说小吴,我们技术队喜欢你很久了,我们福利高待遇好工作充实领导温柔,跟你们支队那个成天吊着张驴脸姓步的完全两回事……” 哔哔! 车喇叭连响两声,王主任脸色一变,只听不远处“那个姓步的”朗声道:“吴雩!” 吴雩猝然回头,只见步重华坐在半敞车门的SUV警车上,衬衣袖口挽在手肘上,一条结实长腿撑地,拍了拍副驾。 “我说早上的事还没完,回去路上再收拾你,忘了?”他目光强硬地瞄了隔壁老王一眼,不由分说呵斥:“给我过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Chapter7 吴雩一怔。 王主任的嘴立刻气歪了:“嘿——你这姓步的……” 步重华嘭地甩上车门,几个箭步上前,身手快得王主任都没来得及拦,眨眼间就抓住了吴雩手肘:“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吴雩低头解释:“王主任叫我帮痕检提几个物证,待会我自己回去……” 步重华劈手就把吴雩拽了过来,冷冷道:“你的外勤补贴是刑侦发还是技术队发?” “……”王主任大怒:“姓步的你看不起谁!许局说从下季度起给我们每人涨津贴,二百块钱呢!” 边上几个痕检员在那一个劲点头,暗自给自家老大加油打气,然而老王只敢在背后对步重华展开人身攻击,当面很容易暴露自己外强内干的怂货本质——步重华连理都没理,盯着吴雩嘲道:“我说的话对你不管用了是不是,嗯?” 他就吃准了吴雩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变脸,果然两人面对面僵持数秒,只见吴雩咬着犬齿,终于喉咙上下一动:“……对不起,步队。” 步重华没等他再多说一个字,手肘一勾脖颈就把他往吉普车上拽。吴雩一个踉跄差点被他扛起来,推搡间被塞上了副驾座,随即“咣当!”重重甩上了车门。 王主任双手罩在嘴上作喇叭状,义愤填膺谴责:“姓步的你太过分了!” 步重华降下车窗喝道:“给你们涨二百是为了买霸王防脱洗发水!” 警用牧马人轰地发动,冲下公路,尾气将王主任稀疏的头毛呼地扫起,然后在老王愤怒跳脚的抗议声中绝尘而去。 盘坡公路出口下桥,警车在绿灯亮起时掉头,汇入了晚高峰繁忙的城市主干道。 除了车辆行驶的引擎声之外,驾驶室里空气沉闷,没人出声。仪表盘上的车速显示六十公里每小时,吴雩系着安全带,脊背紧贴在座椅靠背上。 他的样子貌似非常平静,但其实从颈侧到肩背一路都是绷紧的,如果再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连腰都微微有点往前弓——那是经常生活在危险中的人,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姿态。 前方直行两公里就是南城区公安分局,吉普却毫无预兆地打灯并线,往左一转。吴雩眼角向身侧一瞟,只见步重华目不斜视地盯着路面,后视镜中映出他刀刻般冷硬的眉眼——从那张据说曾经把整个分局小女生都迷得要死的俊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根本猜不到他心里正打着什么算盘。 “……步队,”终于吴雩赔笑着开了口,若无其事地问:“咱们是不是走错了啊,这好像不是……” “别演了,这里没其他人。” 吴雩脸上所有表情瞬间消失:“这不是回分局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步重华懒洋洋道:“你猜?” 吴雩二话没说,伸手就按住了车门——但就在同一时间步重华突然油门超车、打灯并线,风驰电掣猛地拐弯,在后车抗议的喇叭声中蹿出马路,一脚刹车稳稳停住,轮胎发出刺耳的——滋啦! 吴雩猝不及防往前一倾,抬头怔住了。 ——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步重华解开安全带:“愣着干嘛,等我请你下去?” “……你来干什么?” “检查。” “检查什么?” 步重华这才吝啬地吐出了一个字的答案:“背。”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步支队长都完全不像是那种春风化雨的、会关心手下身体的上司,他对敌人和对自己人都同样是暴风冻雨,绝不厚此薄彼,这点上到津海市公安局长下到看守所里那个三进宫的小毛贼都深有体会——吴雩动作一下就收住了,果然只见步重华笔直的剑眉略微一挑:“不检查清楚,等你下次有机会再来碰瓷?” 医院大楼前人来人往,所有人经过都回头偷觑这辆涂着津海公安的大SUV,只见车里外两个人僵持不下,步重华那一身正气凛然的架势看就知道是刑警,反衬得吴雩倒有点像刚从扫黄打非现场拎出来的犯罪嫌疑人。 吴雩迟疑几秒,深吸一口气,低头说:“是,步支队,麻烦您费心了。不过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已经没事了,您看这医院……” “这医院怎么?”步重华冷冷道。 “看,快看警察好帅!”“偷偷拍两张别被人发现了……”“车里那个也好好看哦真可惜怎么就被抓起来了呢?”“拍一张拍一张!” 窃窃私语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步重华一回头,正撞上有两个女生隔着花坛若无其事地举起了手机。 吴雩:“关于这个费用的问题……” 下一刻他被步重华眼明手快一把拖出车门:“你给我立刻下来!” “——啧啧啧啧,怎么会摔成这样,小年轻就是登高爬下的不注意。”老副院长扶了扶眼镜,刷刷写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食指戳着检查单语重心长地道:“幸亏没摔成内伤,否则你家现在就得准备卖房子了——别不当回事,多少人都是撞了车以后活蹦乱跳的,还以为没事,过两天一头栽倒下去,嘿就没救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平时都不知道多关注关注大V,多看看科普……” 吴雩低着头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几次想开口都被无情地打断了。 “行了,按时上药注意消毒,不要贪凉不要做剧烈运动,”老副院长终于把检查单往他面前一拍,挥挥手:“回去找你们队长吧。” “……”吴雩终于无可奈何,接过检查单问:“那缴费的话我是上哪去……” “缴费?”副院长没当一回事:“不用,你们步支队已经缴过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缴过了? 步重华? 吴雩终于一呆。 暮色四合,夜幕初降,行政办公室外的走廊空空荡荡,雪白墙壁反射着明亮的光。吴雩拿着检查单出来,只见不远处走廊长椅上一道侧影,脚步略微顿住。 ——步重华没有走。 公安局业务部门,尤其是刑警支队跑外勤的,因为经常要上本辖区公立医院办手续、开证明、押嫌疑人体检等等,所以跟医生护士们都非常熟悉。步重华作为南城区的支队一把手,来这里就跟回家一样轻车熟路,找副院长打招呼给吴雩插了个队,自己就在办公室外走廊上找了张长椅坐下了,头微微扬起靠在墙壁上,双手插在警裤口袋里,闭着眼睛小憩。 夜幕初降,办公室外这片区域冷冷清清,走廊尽头几个小护士开药经过,羞红着脸窃窃私语,然后又笑着互相打闹走了。 吴雩默立片刻,转身走了过去,停在步重华面前。 睡着了,他想。 睡着不奇怪,步支队再精力充沛得像怪物,也毕竟不是精钢打的,出任务出现场审讯嫌犯一把抓,高强度工作不眠不休二十多个小时当然也会困。 但在这么高强度工作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记得一个初来乍到、面目平庸的手下背上有伤,还能体谅到对方不好直言的难处——他并不像那种人。 吴雩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略微俯下身,眯起那双淡色的瞳孔,打量这个名义上的上司。 他看过太多事,见过太多人,经历过太多的颠沛流离和无可奈何。像步重华这样的上司他一眼就能看透——精力旺盛,作风锐利,顶尖学府精英出身,个人品德无可挑剔,从骨子里就刻着忠诚而坚定的信仰,是绝对的完美主义者。背景加能力的双重光环让他从一开始就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起跑线,未来也理所应当将青云直上,拥有大好前程。 这种完全正面的、毫无瑕疵的精英形象,受到媒体公众的赞誉,基层碎催们的拥戴,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吴雩轻轻垂下眼睫,藉由这一轻微的动作掩饰住了异样——没人能看出那温和的好老人面具下,丑恶隐秘又见不得人的愤恨,正慢慢从灵魂深处一丝丝浮现出来。 凭什么他们的人生就那么顺遂? 凭什么他们的成就和荣耀都聚焦在高光处,而有的人就要在黑暗中苦苦挣扎,铁骨忠心俱被碾碎,热血头颅抛于深渊,连名字都要被埋葬在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狱? 吴雩站起身,颤抖着呼出一口滚烫的气。 步重华并不知道自己遭到了怎样的评价。他似乎睡得很沉,头顶抵着墙壁,呼吸轻微均匀,结实的双肩难得放松垂落,脊梁挺拔得似乎被一把剑给撑住了。 吴雩打消了叫他的念头,准备不出声地转身离开。 但就在这时,他蓦然注意到了这军姿般严正的睡姿,动作微微一凝。 ——这么坐着睡觉的人不多,潜意识深处突然蹿出的熟悉感,让他刹那间有些恍惚。 “怎么可能光睡姿就能看出不对来……哎,我到底还有哪里露馅的地方,你说?” “……” “说啊你?” 医院走廊安静空旷,步重华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睛,打量站在身前的吴雩。 然而吴雩却没有看到。他略微抬起头,这个动作让深陷的锁骨阴影在灯光下清瘦而明显,他视线涣散在虚空中,瞳孔仿佛凝固住了,听见回答一字字响起,仿佛依然就在耳际: “——你看这个地方的马仔平时都是什么样,再看看你自己,连睡着都直挺挺的,你站军姿啊?” “条子把你训练得太好了,怎么能不露馅呢。” “你看我做什么?”步重华突然开口问。 吴雩整个人无声地一震,猝然低头望来,两人目光隔空对视。 一般来说,天生长相好看的人,因为从小被人容让夸奖惯了,长大后气质上总会有点不同的感觉,或者至少也会更加自信。但吴雩却完全相反,在步重华眼里他都谈不上有气质这种东西——沉默寡言、站姿不直、反应略慢;合影不看镜头,走路喜欢贴墙根,没有墙根的话就贴路边。即便别人点名问他话,他的每句回答也都要犹豫个几秒才能出口,仿佛随时都得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注意着,避免跟任何人产生争执似的。 刚来时那帮毛头小年轻不知道他是个关系户,还曾经拿这个取笑过他,但吴雩从来不生气。他对谁都很友善,对步重华的各种刁难和严厉训斥也从不反抗,温顺到了一种似乎软弱可欺的地步——当然现在步重华知道了,这小子心里大概一直在问候自己家祖宗十八代。 不过这一刻,当他站在医院走廊上,低头望向步重华,毫不掩饰的眼神在眉骨阴影中淬着寒光,眼底布满红丝,犹如血腥利剑出鞘,足以令人心神俱震。 步重华有刹那间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接着吴雩又恢复了那副老样子,微微佝起脖颈含混道:“没看什么。” “……”步重华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刚才站那想什么呢?” 吴雩哦了声:“琢磨案子。” ……信你才有鬼! 步重华还要追问,吴雩掩饰地咳了声:“很晚了,队长你不回家?” 确实已经八点多了,步重华站起身,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铃声打断了他——是廖刚。 “喂老板,我们从刑侦局请来素描专家对何星星的口供进行了具现化,现在他那张简笔画的具体细节已经出来了,我发给你看看?” 步重华被这一打岔,没工夫追问吴雩了:“发过来。” 廖刚挂断通话,少顷手机嗡一声,传来一张素描板上活灵活现的骷髅头。 之前步重华怀疑过凶手是不是戴了个类似骷髅的面具,何星星在极度惊惧之下,把凶手看成了整一具僵尸。但直到犯罪素描专家的图发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这玩意与其说是面具,倒不如说是个头盔。 头盔的下半部分是白骨化的前脸,眼眶巨大空洞,鼻腔暴露在外,牙齿部分已经残缺不全。上半部分却从天灵盖截断,于前额、太阳穴左右两侧分别链接着三块长方形的骨头,这三块骨头都略有弧度,头顶骨就盖在这三块骨头上方,乍看上去好似一大一小两顶骨头做的瓜皮帽,上下叠戴在一起。 步重华一线刑警干了十多年,这样式的头盔别说见,连听都没听过,到底是什么玩意? 吴雩突然说:“这个头盔……” 步重华有点意外,只见吴雩盯着画像,错愕道:“我以前见过,这是——” 篝火在乡村夜晚发出响亮的噼啪声,男女老少或围坐或跪地,四面八方响起哭泣吟唱般的经文。人头骨在火苗的舔舐中跳跃,舞蹈,白烟缕缕升上夜空,散发出香臭混杂在一起的陈年异味…… “是什么?”步重华立刻追问。 “跳大神啊。” “什么?”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吴雩迟疑道:“以前乡村驱鬼跳大神啊,津海没有吗?” “北方跳大神不是这样的,”步重华锋利的眉头锁了起来:“那都是戴上帽子,用彩穗子挡住脸,脸上戴着五颜六色的面具。而且跳大神通常得有两个巫师,分别称‘一神’和‘二神’,还要系铃铛敲鞭鼓,一边唱一边跳……你见过这个人骨头盔?你老家在哪?” 吴雩脸色微僵,有那么几秒钟,步重华觉得他似乎感到非常意外。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唔了声说:“其实我也没亲眼见到过,可能是记错了……” “到底是哪里?” 他们两人面对面僵持,吴雩看实在混不过,终于呼了口气,小声道:“……看电视上演清宫剧的时候。” 步重华一言不发,收起了手机。 吴雩闷不吭声跟在步重华身后,两人走出医院,外面天已经黑了。步重华看看时间,大概在“我送你去最近的地铁站”和“你自己打车吧”中间迟疑了两秒,才问:“你家住哪?” 吴雩立刻:“不用了队长,我住南边,自己坐地铁就行。” 步重华说:“我送你吧。” “……” “你背不是受伤了么。” 步重华不太关心人,但一关心就绝对让人心里发毛。吴雩下意识地刚想婉拒,步重华却已经转身走向医院大楼前的停车场,头也不回道:“你在这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吴雩僵在原地想:……他其实只是怕我找到借口明天请病假吧。 吴雩内心对步重华这种天生自带高光的人是抵触的,但也不想跟自己的上司那么针锋相对。他来津海之前对未来的设想是,最好能跟所有人都保持一段既没有矛盾纷争的距离,疏离、客气地相处几年,每月按时拿到不错的工资,然后不管是领导高升还是他自己被调离津海,都能称得上是人生中一个比较完美的过渡了。 毕竟他这个年纪,重新融入社会非常困难,找到独自生活的方式会让他感觉比较舒服。 ——但步重华却跟他设想中的上级领导不太一样。 步重华这个人,在体制内算是个非常不官僚的上司,但他太年轻敏锐、太锋芒毕露,很容易侵入旁人的安全距离,又有强烈的主宰欲望和支配能力,偶尔会让吴雩感觉非常不舒服。 远处街道车水马龙,华灯初上,吴雩微僵地站在医院大门口,好几次想干脆离开,但又有些迟疑不定。 就在这当口,一辆黑色A6L突然从夜幕中驶进医院大门,无声无息停在门口台阶前,随即驾驶座车窗降下:“吴雩!” 吴雩眉角一跳。 ——竟然是林炡。 咔哒车门打开,林炡微笑着看他,夜色中只见眼底熠熠生光:“走,我来送你回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Chapter8 远处停车场上有一簇车灯亮了亮,应该是步重华开了车锁。 吴雩瞳孔微微压紧:“你来干吗?” “我……” “你们到底要监视我到什么时候?” 林炡叹了口气,上半身向前倾,认真地看着他:“今天没有别人,是我自己想来见你的。我后天就要回云滇了,你就不能合作点,让我虽然违心但也能勉强在报告书上填一个‘优良’吗?” 远处车灯缓缓驶来,吴雩眼梢在浓密的眼睫下微微淬着光。 林炡笑容加深,探身越过副驾座,力道柔和地拉住他:“上车吧!” 步重华刚打灯转向,手机嗡一声震动,是来自吴雩的新信息: 【朋友来接,先走了。】 朋友? 他狐疑地回头向医院大楼望去,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正亮起灯,前行调头,向远处丰富多彩的都市夜晚驶去,很快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街道上。 “……”不知为何步重华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从几岁开始起就经常出入各种现场,这种超乎常理的直觉很多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那锋利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半晌才点开那条消息,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 屏幕亮了又暗,林炡收回目光笑道:“你这手机也太老了,换个智能的吧。” 吴雩放下手机:“不用。” “平时上网不觉得慢吗?” “我不上网。” 林炡微愣,但紧接着就反应过来:“对不起,我这脑子短路了,实在是……” 吴雩说:“没事。” 他那沉静疏离的态度就像一堵透明墙壁,把他和纷杂繁华的现代社会隔离开来,外人既无法窥视,也无隙可乘。林炡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透过车窗映在他脸上,把侧面轮廓勾勒出了一道俊秀清晰,但又非常坚硬凌冽的弧线。 “在南城支队怎么样?”林炡轻声问。 “还行。” “我听说你跟那个步重华关系处得一般?” “你消息还挺灵通的。” 林炡叹了口气:“我必须确保你安全,这不仅是任务,也是我个人的愿望。所以如果你始终抱着强烈提防心理的话,我偶尔也会感觉有些……” 吴雩却突然打断了他:“你们只是想确保我没有心理失衡,得创伤后应激障碍,变异成反社会罪犯。” 车厢骤然陷入沉默,林炡敏锐地抓住了某个点:“PTSD?这词你跟谁学的?” 吴雩本来就很薄的嘴唇愈加抿成了一条直线。 “——没关系,随便你怎么想。”林炡收回目光,口气出乎意料地冷硬:“但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不管‘他们’的看法如何,我的态度是不会变的,我只想确保你安全。” 吴雩没有吱声。 奥迪沐浴灯红酒绿,在热闹的城市中心穿行,初夏夜晚的凉风伴随谈笑、叫卖、打情骂俏等喧杂人声,从车窗缝隙中习习而入,更显得车厢一片沉寂。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吴雩靠在车窗边,颈骨投下的阴影一路蜿蜒,沉默着收进洗白了的旧T恤领口里。 良久后林炡偏过头,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想回云滇工作吗?或者不工作也可以?” 林炡本来就是很容易吸引异性的长相,这样放低的姿态更令人怦然心动,但吴雩没有看他:“北方挺好的。” 林炡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劝说,过了好一会才突兀地道:“南城分局其实也还行。——南城支队拥有津海市公安系统最好的配置,福利待遇、警务安全、资源政策在华北地区都是数一数二的,只要你跟步重华打好交道,日子不会难过到哪里去。” 他提到步重华,吴雩眼角轻轻一瞥,正撞上林炡的视线。 “那词你跟他学的吧?”林炡心下了然。 吴雩不置可否。 林炡似乎想追问什么,吸了口气又忍住了,话锋一转道:“——步重华那个人,当年我还见过他,是我同届不同系的大学同学。他在学校里非常有名,所以我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事情。你大概也感觉到他是有一些背景的吧?” 这是肯定的,谁没背景能这么年轻爬到正处级,还在南城分局说一不二,连许局都给三分面子? 警院每年出那么多硕士博士,可不是每个人的仕途都能那么顺的。 “他的父母都是警察,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一门双烈士。现在的津海市公安局长宋平当年还是个普通警察,跟他家是过命的交情,就收养了战友遗孤。后来宋平仕途高升,本来想培养他干点别的,他自己执意报了警院。所以现在别的支队去市局要资源那是战战兢兢,他去市局就是嫡亲外甥回了舅舅家,南城支队要不是有这么一位根正苗红的烈士遗孤,各种资源也不可能倾斜成这样。” 吴雩有些意外,半晌才“噢”了声。 “所以你能别跟他起冲突,就尽量别起冲突。不是说大家非要分个高低上下,主要是没必要,你在津海毕竟势单力孤,就算我想,也没法一直照顾——” 林炡突然生硬地顿住了,汽车在津海市特有的狭窄胡同里七拐八扭,闪转腾挪,终于挨着墙根蹭出小路,停在了小区的老式居民楼前。 林炡停车熄火,这才笑了笑,低声问:“我刚才这么说你不会感到很奇怪吧?” 吴雩低头解开安全带:“没有。” ——他对别人的暗示没有任何在意,没有任何试探能够稍微触动他为自己竖立起的那堵安全的,透明的,冰冷的墙。 林炡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那我走了,后天晚上八点飞机回云滇,下次来估计是年底。这期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也可以联系冯厅——最好是我,执行起来方便一些。” 吴雩简单丢下知道了三个字,刚钻出车门,突然手腕被人从身后拉住:“吴雩!” 林炡紧盯着他的背影,掌心干燥灼热,“我真的很喜欢你,这种欣赏和好感很早以前就有了,可能比你想象得还早。下次见面的时候,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喝酒吧!” 周遭非常安静,远处蝉鸣已歇,只听见飞蛾扑撞路灯的簌簌声,草丛中星星点点的小花在晚风中摇曳。 吴雩终于回过头,慢吞吞地道:“你这种人,女朋友一定非常多。” 林炡猛地被口水呛着了,爆发出咳嗽和大笑声,然后攥着吴雩的手一使力,甚至连半边身体都探了过来,在幽暗中灼灼地看着他:“你错了,我没有女朋友——我眼光太高了!” 吴雩挑眉盯着他没吱声,林炡大笑着放开手,奥迪车灯亮起,渐渐消失在了夜幕中。 吴雩没有立刻上楼,一直等到那红色的尾灯完全消失不见,才往周围望了一眼。树影在夜风中沙沙簌簌,看不到有任何盯梢的痕迹,那些名义上是保护其实饱含着猜疑和提防的视线都消失不见,应该是林炡事先吩咐过的原因。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过九点。 最新一条没点开的信息还停在提示栏里,是来自步重华的——【知道了。】 “……父母都是警察,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一门双烈士……” “本来想培养他干点别的,他自己执意报了警院……” 吴雩眼底晦涩不明,他点开那条消息,拇指悬空片刻,似乎想回复点什么;但良久后他蓦然打消主意,摇头微微一哂,转身走进了破旧的楼道。 · 九点零五分,步重华开门前又看了眼手机。 他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消息没有得到回复。 他按断手机,打开家门,站在玄关处换了鞋,头也不回道:“我回来了!” 装修精良的客厅空空荡荡,吊灯洒在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铮亮的光,并没有人回答。 步重华挂上钥匙,去厨房把冰箱里的剩菜和速冻食品放进微波炉,然后脱了衣服转进浴室。水声伴随热气腾起,磨砂玻璃上模糊映出一道矫健颀长的身影,少顷他随便往腰间围了条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推门而出。 晚饭已经热好了。步重华坐在厨房吧台的高脚凳上,一手吃饭,一手拿着市局配发的国产机回复工作邮件,处理些鸡零狗碎的人事问题,把上个季度的结案报告浏览一遍修改好字句,发给廖刚让他明天准备送去总务处。然后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筷收拾起来洗了,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看刑侦局最新发下来的公开案例和学习材料。 十一点半。 该睡觉了。 步重华坐在床上,给手机充上电,关上床头灯。随着啪一声轻响,卧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远处街道上繁华的灯光从窗帘缝隙隐约透进室内,在天花板上留下粼粼光影。 床头柜上的玻璃相框反射出模糊的光,步重华眼神凝在上面,半晌才伸手拿过来,耳边突然响起白天派出所民警冒冒失失的声音: “那这何星星现在是神经病啦?” “这小子看着不像那么弱鸡的人啊,凶手又没伤害他,光是目睹行凶过程就能把他吓疯?” …… 黑暗中步重华的侧脸显出一道极其冷硬的轮廓,少顷他闭上眼睛,肩背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凸起—— 不要去想,他告诉自己。 不要想,不能想,让它过去,让它过去—— “是谁?说不说?!” “艹他妈到底说不说?!” 殴打,叫骂,拳脚重击,火把熊熊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雪亮刀锋在烟雾中反射出寒光,噗呲刺入肉体,鲜血与碎肉一并飞溅在墙壁上。 没有人注意到衣柜缝中透出孩子通红的眼睛,因为噙满泪水而剧烈发抖,但所有呜咽都被捂在嘴上的一只手用力堵了回去。 “……爸爸……妈妈……妈妈……唔!” 那只手陡然用力,掌心皮肉都挤进了孩子的齿缝里,丝毫不在意被发着抖的牙齿深深切进血肉。 衣柜外传来骂骂咧咧声:“这俩条子还他妈挺硬,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非逼老子给你俩点颜色看看?” “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线人到底是谁?” “问你话呢!那个‘画师’ 到底他妈的是谁!” 说吧爸爸,说吧妈妈,求求你们快说吧,求求这一切快结束吧—— 但上天没有听见小孩撕心裂肺的哀求,衣柜外的歹徒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妈的现在怎么办?” “把那女的杀了!” ——不!! 小孩疯了般往前撞,但所有扭动都被身后那双手硬生生桎梏住,混乱中他只听见砰一声枪响,紧接着万籁俱寂,重物咚地砸在墙上,顺着墙面缓缓摔倒在地。 “……” 小孩瞳孔颤抖,大脑空白,牙缝里一片血腥。 短短几秒钟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呆滞地听见外面传来骂声:“……看见了吧?现在还说不说?不说你老婆就是你的下场!” “别出声,你听,”有人在黑暗中贴在他耳边轻声道,“警察来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深夜中隐约传来动静,旋即越来越近——是警笛! 警车来了! “艹!条子找过来了!” “有人通风报信?!” “怎么可能!快走!” 外面一阵慌乱,怒骂抱怨脚步纷杂,紧接着有人恶狠狠问:“这男的怎么办,老规矩?” 小孩满心瞬间冰凉,下一秒他听见——“杀了,动作快点!” 不!爸爸!爸爸!!不要——!! 砰! 枪声响起的同时,那双手猛然将他往后勒,堪堪阻止了他困兽般疯狂的挣扎! 那濒死的力道都不像是九岁孩子能发出的,但在此时此刻,身后传来的桎梏更加强硬、坚决,甚至不惜用全身锁住小孩任何能发力的部位,把他死死抵在狭小衣柜的角落里。 歇斯底里的嚎哭被迫吞进咽喉深处,只有齿缝里甜腥黏腻,是那个人的血。 但当时他注意不到自己已经将那掌心咬得血肉模糊,鲜血在黑暗中汇聚到下颔,与泪水混杂在一起,一滴滴滚烫地打在颈窝里。 哗啦——屋外传来泼水声。 哗啦—— 异味从缝隙中传进这方小小的空间,是汽油! 这时一切反应都已经来不及了,歹徒早有准备,挥手点燃了大火! 轰一声浓烟四起,火苗呼啸冲上夜空。小孩只感觉自己被那双有力的手提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那个人冲自己大吼,声音像惊雷炸响在耳边——这时候已经顾及不到会不会被发现了:“我数到三!跟我跑!” “爸爸,爸爸,妈妈……” 啪一声响亮耳光,小孩霎时被打蒙了,随即被那震人发聩的厉吼震醒: “跑!!” 咣当几声巨响,小孩只感觉自己被人牵着,撞破了衣柜门。屋子已经被浓烟笼罩,他甚至来不及感觉自己有没有踩到父母无法瞑目的尸体,就被踉踉跄跄地扯出大门,穿过燃烧的门槛和前院,疯了般冲向黑夜。 “艹!那里有人!” “是小孩……妈的!两个小孩!” “抓住他们!” 小孩不记得自己曾经跑得这么快过,黑烟、火苗、风声、喘息,混合成破碎的记忆从耳边呼啸刮过,他只记得自己被那只手死死抓着,或者说是拖着,在崎岖的山路和泥泞的草地上飞奔。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极快又极慢,火烫的碎片嗖一下掠过耳际,脚边草叶倏而飞溅起泥土——那其实是霰弹片。 但在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大脑完全空白,甚至没有恐惧和悲伤。 扑通! 他们一脚踩空,瞬间天旋地转,在混乱中滚下了土坡,稀里哗啦撞在灌木丛里! 剧痛让小孩眼前发黑,第一反应就是胸腔里骨头断了,稍微用力便钻心的疼。恐惧中他听见警笛越来越近,山路尽头已经闪现出了红蓝交错的光——但他站不起来,哪怕咬牙硬挣都动不了,不远处歹徒的叫骂已经传了过来! “……在那边……” “不能让他们跑去找条子……” “搜,快搜!” 我完了,小孩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 我要被追上了,我要被他们杀死,到那边去和爸爸妈妈重聚了—— 哗啦!那个人咬牙把他拽了起来,随着这个动作,茂密的灌木枝劈头盖脸抽打在他们脸上、身上,朦胧中他看见对方紧紧盯着自己:“还能跑吗?!” 小孩颤抖摇头,用力抹去越流越多的泪水,想看清这个拼命救自己的人是谁。 但太黑了。 即便凭借远处的红蓝警灯,也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轮廓十分削瘦——那竟然是个半大的少年,也许根本不比他自己大两岁,额角眉骨都在流血,眼睛亮得吓人,在夜幕里森森闪烁着寒光。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小孩绝望地看着他:“怎么办,我们要死了,我们——” 语无伦次的呜咽被一只手捂住了,少年喘息着站起身,嘶哑着嗓子说:“要活下去。” “……不,不……” “活下去才能报仇。” 小孩颤栗着愣住了。 少年手掌用力在他侧颊上一抹。那是个决然果断的告别,因为紧接着他看见少年跳出土坑外,仿佛一头伤痕累累而殊死一搏的幼豹,清瘦肢体中蕴藏着巨大的爆发力,闪电般迎着歹徒追踪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那!” “找到了!” “快追!!” 喧杂人声、脚步、枪响混成一片,飞快向树林深处移去,而身后山路上的警笛迅速震响,风驰电掣而至,警方终于赶到了。 …… 小孩靠在岩石背后,汩汩鲜血不断带走体温,将他的神智旋转拉进深渊。意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半边脸颊滚热火烫,昏迷前他以为那是自己软弱的、一钱不值的眼泪。 但随即他想起那是血。 它来自少年坚定有力而鲜血淋漓的掌心。 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步重华的记忆是缺失的,医生说那是因为受到太大刺激以及头部摔伤的缘故。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最开始只躺着,不会说话,也没有反应,睁着眼睛呆呆盯着天花板,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提线木偶。整个市委常委加公安系统只要数得上名字的,排着队轮番往病床前走了一圈,放声悲哭的,哀悼欲绝的,慰问表彰的,拍照作秀的……短短几个月内仿佛历经了世间所有荒诞悲哀的戏剧,直到大半年后,这个被精神科会诊几次都束手无策的九岁小孩,才渐渐开始对外界有了微弱的反应。 有一天打点滴时护士手滑,针头猛然刺出了血。实习护士正手忙脚乱找棉球,突然只听这个小孩动了动嘴唇,发出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 “……他活下来了吗?” “什么?” “他活下来了吗?” 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问自己的父母,没有人敢回答。 但其实他不是。关于父母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后来的津海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宋平当时还是个普通刑警,直到很久后才有机会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道,查不出那孩子是什么人,但活下来的几率应该是很大的。” “……为什么?” “现场没有找到第三具尸体,房屋已经被完全烧毁,废墟中只辨认出了两具——” 宋平的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带着强行压抑的沙哑:“那伙人很快就会被警方连根拔起,法律和正义会替你报仇。重华,人生就是得放下很多事情才能继续前行,不管发生什么,你爸妈都希望你平安。” 所有人都希望他平安,没有人希望他子承父业。但步重华知道,从那个血腥的深夜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了只能往那一个方向前行,升学、考公、成为刑警……再没有其他目的地。 而被猝然打碎的人生另一面,永远凝固在了床头冰冷的相框里。 “……晚安,”步重华低沉道。 他把相框轻轻放回床头,九岁生日宴上欢笑的一家三口静静凝望虚空,卧室沉入了深长而静谧的黑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Chapter9 第10章 Chapter10 吴雩出了口气,疲惫地揉揉眉心。 窗外天色渐晚,玻璃窗映出荧荧发光的电脑屏幕,页面上的搜索图片赫然是一个个形态各异的骷髅头盔和人头面具,腐烂的、仿真的、考古出土的、海外展出的……但没有一个符合何星星对凶手的描述。 即便在搜索框里加上“祭祀”、“跳大神”等关键词,结果图片也跟记忆中模糊的场面大相径庭。 ——我真的见过吗?吴雩想。 步重华那天的话再次从耳边响起:“……典型的记忆紊乱型应激障碍,让他潜意识对记忆进行了篡改、夸张,是恐惧幻想和真实记忆互相交错造成的结果……” 如果应激障碍可能令人的记忆产生混淆,那么如何才能肯定二十多年前的场景是真实的? 会不会这个骷髅头盔,真的跟“那边的”宗教行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吴雩站起身走了几步,透过半掩的百叶窗,可以看见步重华他们几个在支队长办公室里开会,连许局都亲自下来了,神情凝重地坐在沙发上听蔡麟汇报调查结果。 步重华表情聚精会神,衬衣袖口摞到手肘,侧坐在办公桌沿上。事实证明熬夜是抗衰老天敌,在支队熬了整整两天一夜后,连步支队警院校草级别的五官都没扛住造,眉宇间满溢着焦躁和疲倦,眼眶里则充满了吓人的血丝。 蔡麟的声音从门缝中飘出来:“现场这块我们几乎已经放弃努力了,从昨天下午到今天的调查重点一直是年家的社会恩怨,但怎么翻都翻不出线索,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找不出动机……” 百分之八十以上杀人案都是熟人作案,找到动机就等于攻克了最大的难题,但偏偏这个案子连动机都毫无头绪。 吴雩下意识摸出根烟,还没来得及点燃,步重华像是有第六感似的突然抬头,透过门缝对他一瞪,食指和中指并拢隔空一点,意思是不、准、抽。 吴雩:“……” 许局的角度看不见门外:“哎?你怎么了?” “关注手下身体健康,展现我作为上司为数不多的关心。”步重华平静回答,转向蔡麟:“对各大医院太平间的筛查结果出来了吗?” 蔡麟愁眉苦脸说:“连非法运营的私人太平间都被我们挖了个底儿掉,别说骷髅头了,连完好不腐的头都没有丢失记录……” 步重华脑子里飞快地琢磨案情,眼角余光瞥着门缝外的吴雩,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那瞬间步重华感觉到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又被亲切问候了一遍。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紧接着吴雩又生生忍住了,转身走出了大办公室。 上外面抽烟去了,步重华想。 他这么想着,内心又觉得好像自己对这小子的关注度稍微高了一点。他还没来得及分神去思考为什么,突然廖刚探头进门叫了声许局,然后问:“队长,您让三组排查年家人在来津海之前的社会关系,现在他们把结果返回来了,听吗?” 许局立刻忘了刚才那茬:“听听听,怎么样?” “年大兴,今年四十五岁,老家在高池县羊枣子村。平时租住在津海周边城郊结合部的小岗村,陆续干过水泥工、装修工、看仓库等等杂活,属于流动务工人员。据高池县派出所传真来的记录来看,是个偷鸡摸狗、酗酒闹事、打老婆打到村委会调解了七八次的混混,在老家那几年横行霸道,经常跟村民争执打架,还曾经强占过邻居的半块宅基地。” 许局立刻说:“那赶紧顺着这条线往下查,派人去他老家摸排啊?” 廖刚赶紧哦了声要走,却突然听步重华:“——等等。他占过邻居的地?” “是,我们收到的传真全是一条条出警记录,每条记录里都有概略警情……” “不对。”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满头问号,炯炯地盯着步重华,只听他轻声道:“年大兴只有个女儿,在那些落后的地方算‘绝户’,即便是个横行霸道的混混,也最多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占点便宜,绝不至于强占邻居的地,现在很多地方争宅基地是能打出人命的。除非他有其他倚仗,足以让其他乡邻都不敢招惹,但又不是涉黑,否则地方派出所跟我们交叉印证时不会一点风声不提……” 宅基地按每户人头分,家里男丁越多越说得上话,廖刚心想难道邻居是个寡妇?残疾?老人? 步重华脸色突然一变,不知想起什么,疾步走到办公桌后打开了电脑。 许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你查什么?” “内网。”步重华紧盯着屏幕荧光:“全国公安犯罪数据库。” 吴雩下到刑侦支队大楼门前,深深吸了口初夏夜晚清凉的空气,这才点燃那根烟,翻开了手机通讯录,无意识地在上下滑动屏幕。 真的要打么?他有些犹豫。 从来津海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只需要打卡上班、按时拿钱,过两年辞了职,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海里,安稳平庸地活到老死,这辈子就算无愧天地也无愧本心了,那些血腥离奇的杀人案其实都不该再跟他产生任何关系。 但不知道为什么,年小萍死不瞑目的灰白眼珠和步重华布满血丝的锐利瞳孔,就像被快进了的哑剧画面般,始终不停地交替闪现在他脑海里。 “……”吴雩长长出了口气,终于夹着烟,按下了那个号码—— 云滇省机场。 林炡拎着公文包大步走出抵达大厅,一辆黑色轿车早已等在人行道边,司机麻溜下车打开后门,叫了声林科。 林炡一言不发,坐进车里。 司机早已习惯了他的作风,也不以为意,一边发动汽车一边从后视镜小心打量他:“咱们现在是去哪儿,林科?我送您回家还是——” 林炡微闭着眼睛,吐出两个字:“省厅。” 司机已经跟他有一段时间了,能感觉到他表面虽然没有异状,但心情却不太好,于是闲话半句没说,立刻打灯转向。 就在这时车里响起了手机铃声。 林炡猛地睁开眼,接通电话,那瞬间他的语气让司机怀疑自己听错了:“喂?” “方便说话吗?” 电话里那道声线略带沙哑,但有种沉静的质感,司机确定自己从没听过。他不禁往后视镜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林炡眼睛弯弯地,他在笑! 林科竟然在笑,是他的眼睛还是后视镜出了问题? “方便,我飞机才降落——怎么了?” 通话对面电流沙沙,少顷才听那声音含混道:“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林炡不自觉坐直了,声音里都带上了笑意:“什么忙,你说?” 吴雩站在分局门前的人行道上,在袅袅烟雾中眯起眼睛,灯火繁华的街道夜景尽数映在了他眼底。 “我早年在南边的时候,有一次进到当地村落,偶然看见巫师戴着人骨面具跳大神。有时我晚上会梦见之前的事,那人骨面具还挺吓人的,醒来以后就想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宗教活动,还把图画了下来,一整天都在琢磨它。” 林炡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听到最后脸色已经有些凝重了:“你晚上经常做梦?” “偶尔吧。”吴雩含糊应付了一句,说:“我就想知道那个面具是做什么用的,感觉很多事如果想通了,以后也就不会老惦记着过不去了。我听人说你的权限查东西快,能帮我查查吗?” 林炡沉声问:“你晚上经常做噩梦,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吴雩一时语塞,顿了顿之后气馁道:“可能有点违反纪律,你不方便查就算了。” 林炡幽幽叹道:“吴雩……” 司机知道自己应该眼观鼻鼻观心,但林科长那口气叹得,好似咽下了千言万语,让旁人心肝肺腑都不由跟着一颤。 所幸林科长在那一叹之后就没说什么,只温和地道:“那你把你画的图发给我吧。” 在案子没破的阶段披露关键性线索是违法的,即便对方是不同辖地的同事也不行。所以吴雩之前就把骷髅头盔粗略临摹保存在手机相册里,用短信发给了林炡。 手机嗡地一震,林炡看了眼。 “知道了,交给我吧。”他顿了顿,好像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手机低声问:“吴雩?” 吴雩唔了声,正夹着烟要抽,突然不远处阴影里响起手机拍照时特有的:咔擦! 这动静极其轻微,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简直不起眼到极点,但电光石火间,原本半侧身体的吴雩却猛地抬头,精确无比觅声望来,紧接着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年大兴站在人行道对面,手机摄像头还来不及藏起来,一张横肉脸绷得紧紧地,自下而上死死盯着他。 远处绿灯转红,赤红的光映在那三角眼里,泛着淬过蛇毒般的光。 吴雩经历过太多生死瞬间,几乎在同一时刻就预感到了什么,瞳孔猝然压紧。林炡在电话那头问什么,但他没有在听,他看见年大兴面孔扭曲着,张开嘴做了几个口型: “二、三、六、五、九——” 分局办公室里,步重华的光标从密密麻麻的网页上迅速滑动,随即一停,屏幕上出现了年大兴呆滞僵硬的二寸免冠照:“果然。” 许局一看:“哎呀,这小子有前科?” “可是我们收到的出警记录……”廖刚戛然停住,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全国犯罪人员档案数据库还没建成,派出所的无犯罪记录只保存十年,而且如果年大兴是在外省羁押的,原籍派出所不一定有联网! 而在那些特别封建的地方,除了家里儿子多,还有什么能震慑四里八乡? ——蹲过大牢! “年大兴,原名年贵,十四年前因协助贩卖鸦片不满200克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并处五千元罚金。”步重华逐字念出内网上的记录,目光落在下一行上:“服刑地云滇,锦康区看守所,保山监狱。” 23659。 夜风清凉,笑语喧杂,没人注意到吴雩一动不动地站在人行道上,瞳孔微微扩张。 这串数字仿佛一把钥匙,将记忆角落里某扇不起眼的门轰然打开,封锁多年的画面迎面呼啸而来。他仿佛再次看见铁窗外支离破碎的天空,远处一声声脚步回荡,随即牢房铁门哗啦关上,看守在空旷阴森的走廊尽头提高声音: “二三六五九!有人探视——” “没想到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躲不掉的还是躲不掉?”年大兴咧着嘴,喜悦的调子几乎控制不住从那口发黄的冰|毒牙里喷出来:“穿上官皮又怎么样,条子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不?” “吴雩?”林炡似乎听见了什么,感觉到通话那头的呼吸紧促起来,立刻问:“你怎么了?” “……” “喂?吴雩!” “死者财物没有遗失,无猥亵性侵迹象,现场目击者毫发无损。排除情杀、劫财、利益纠葛,仇杀或灭口应该是目前最可能的杀人诱因。年小萍跟范玲都没有社会恩怨,如果这个案子的方向没错,关键点有可能落在年大兴的前科上。” 支队长办公室里所有人纷纷起身,步重华沉声道:“年大兴没有跟我们说实话——蔡麟去联系小岗村派出所,让他们立刻带年大兴过来帮助调查,现在就去!” 蔡麟一跃起身:“是!”紧接着飞也似地跑了。 步重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中指关节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呼啦打开窗户。晚风裹着热热闹闹的都市气息一拂而入,瞬间吹散了外面大办公室的浓厚的香烟、泡面、地沟油炸串味道,令人精神不由一振。 分局门口的树荫下亮着一星红光,步重华定睛一看,只见那果不其然是吴雩,正背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也不知道在跟谁聊什么。 ——跟谁?朋友? 那天医院门前开走的黑色奥迪以及那晚最终没有得到回复的短信,两者突然同时从记忆中浮现,让步重华心里蓦地升起了一丝古怪的感觉。 ……真是想案情想魔怔了,人家的私生活关你什么事。步重华心里对自己一哂,正要关窗,只见吴雩终于举着手机转过身,似乎要回刑侦支队大楼,却突然又站住了,以一种要转不转的僵硬姿态立在树荫下,紧盯着不远处的什么东西。 步重华心说他在看什么,便顺着视线往前望去,透过人行道边的树冠,隐约望见那里站着个人,但看不清是谁。 “老板!”蔡麟举着手机推门而入:“小岗村派出所巡警去敲了年家门,他老婆说他那天从公安局走后就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已经失联了!” 失联?! 所有人面色一变,步重华当机立断:“查他名下的出行记录,车票、机票、长途汽车站高速公路收费站,48个小时内的手机通话记录和他家附近公用电话亭监控录像,王九龄!” 正巧王主任捧着泡面从楼上溜下来,准备从刑侦支队的柜子里偷卤蛋吃,闻言一个趔趄,惊慌失措道:“我我我只拿一个……” “年大兴手机三角定位,现在就去!” “哎呀你凶、凶什么凶嘛!”王主任赶紧往怀里揣了袋卤蛋,想想又飞快地替法医室多拿了一袋,嘴里还嗦着面条,一个箭步冲上楼。 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陡然陷入了忙碌,人人都在快步来去,空气里漂浮着紧张的味道。步重华回头把窗户一关,抓起办公室钥匙,正准备上楼去技术队,突然眼角余光瞟见什么,猝然回过头—— “吴雩?”电话那头林炡低吼起来:“回答我!你怎么了?” 吴雩没答话也没动,只见不远处年大兴森然一笑,那是拿住了某个致命把柄后满意又贪婪的笑容,一字字道:“你完了。” 年大兴转身就跑,同一时刻,吴雩将烟头弹进数步以外的垃圾桶,红光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弧线,映在高处的步重华眼底—— “没事,”他沙哑道,“回头联系你。” 林炡:“喂?什么?” 通话猝然切断,吴雩拔腿就向年大兴逃跑的方向冲了出去! 步重华喝道:“姓年的在那!来人!” “队长?”廖刚觅声抬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步重华旋风般转到办公桌前,抓起手机,调出吴雩的号码按下通话键,但无人接听,再打直接被挂断了!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忙……” 步重华疾步冲出办公室,脚步不停地吩咐廖刚:“年大兴刚才在分局门口,吴雩正在追他,叫老王同时查姓年的和吴雩两个手机定位,蔡麟!” 蔡麟正唏哩呼噜吃泡面,闻言把筷子连汤带水一甩跟着冲出来,踉踉跄跄大喊:“老板什么情况?!等等我一起走!” “通知交管局,出人沿途拦截,车钥匙!” 蔡麟卯足力气一抛,吉普车钥匙呼呼打旋而来,步重华头也不回,啪地接在手里,闪电般冲下楼道,开车打灯。警用牧马人一个漂亮的三角掉头,冲出大门,呼啸着汇进了马路! 哔哔—— 车喇叭此起彼伏,载着愤怒的叫骂飞快远去:“跑什么跑?!”“作死啊!”…… 吴雩停下脚步,整个人就像绷紧的弓弦,猝然回头一扫,余光锁住了十数米外巷口疾闪而逝的背影。下一刻他冲进小巷,只见年大兴猛地推翻了挡路的垃圾杂物,在稀里哗啦地声响中踉跄奔向前方,不远处的围墙上到处画着醒目的“拆”字,是城中村。 ——现代都市中低洼、混乱、藏污纳垢的旮旯,是罪恶滋生最好的温床。 风声从耳边呼啸向后飞驰,吴雩眼底划过寒光,脚底骤然发力,跃起踩上围墙,飞檐走壁数步,轻而易举超过了连滚带爬的年大兴,凌空三百六十度翻身落地,甚至没带起半丝声音! “!” 年大兴立马止住步子,差点摔了个跟头。顺着他颤抖的瞳孔向前看去,数米以外的小巷中,吴雩从光影交界处缓缓站起身,侧影被他身后的那轮冷月拉得锋利狭长。 “……你想起我是谁了?”年大兴脸上肥肉乱颤,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 吴雩默不吭声。 “没关系,我记得你,每当我看见这个都会想起你!”年大兴把松松垮垮的跨栏背心一撩,肚皮上赫然一道蜈蚣似的弯弯曲曲的疤,足有半个巴掌那么长:“——想不到吧,从云滇到津海,隔着大半个中国,还他妈有遇见故人的那一天!” 他上下打量吴雩,小眼睛里闪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你倒有本事,还披上这身条子皮了,应该不仅仅是送钱找门路那么简单的吧?你说,要是条子知道你他妈是越狱的逃犯,你下半辈子还能不能从牢房里出来?!” 吴雩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想怎么样?” 年大兴咧嘴大笑,得意至极:“你觉得我想怎么样?!” “你要钱?” 年大兴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了当,顿时更神气了:“钱?老子不缺钱!这样吧,你自己倒是说说,当年把老子肚子上豁这么大一刀,该赔我多少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你们条子老说什么天网恢恢,你撞到老子面前算不算报应,嗯?” 吴雩知道他在拖延时间,右手缓缓摸到后腰,从皮带上轻轻拔出一把匕首。 那匕首刀锋极其狭窄,也不知道是磨了多久,月光荡在刀刃上,反出一道森寒的弧光。 年大兴毫无知觉:“再说你能有几个钱,老子要发财,可不缺门路,想叫你死的人多得是!现在可不是当年蹲牢房的时候了,光拳头硬可没用,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吴雩不易察觉地重心前移,持匕的手缓缓垂在身侧——但就在这时,他身后城中村的方向传来了摩托轰响,急速逼近,转眼就到了近前! 呜——呜——引擎轰然停止,窄巷前后同时闪现出摩托车头灯。吴雩眼睛被刺得一眯,只见这破败的方寸之地已被照得灯火通明,紧接着七八个小混混扛着撬棍、握着菜刀齐刷刷从车上下来,不怀好意地堵住了前后两端巷口。 然后巷尾堵着的那几辆摩托后又缓缓驶来一辆豪车,车门打开,钻出来一个五十来岁圆头大耳的男子,可能是因为相由心生,看面相便非常不善: “十年了,真是老天有眼啊!” 吴雩的目光落在那人手上,只见他右手全无异状,左袖口下却空空荡荡,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终于想起了这是哪号人。 ——或者说,他总算想起自己是怎么剁下这只手的了。 五六辆警车一线冲出分局大门,闪烁着夺目的红蓝警灯,很快融入了都市夜晚的街道。 “三组0027三组0027,五分钟前目标经过文兴路明珠娱乐|城正门,重复一遍五分钟前目标经过文兴路明珠娱乐|城正门,完毕!” 步重华一手方向盘一手步话机:“知道了,我正在赶过去。” “华哥!目标接近高速出口与新瀚路交叉地带,正往南边移动!” 警车闪电般拐过马路,步重华单手方向盘打到死,同时心内一沉。新瀚路以南不远是老昌平区,错落分布着津海市最大的城中村,据说准备年底拆迁,现在正是鱼龙混杂难以监控的阶段,而且难以计数的小巷曲折复杂,很多地方根本连车都通不过,上哪去找人?! “老板!”蔡麟在风驰电掣中喝道:“他们往城中村方向去了!” 嘶地一声尖响,轮胎才摩擦声中急剧停住,步重华反手嘭地甩上车门,脸色森寒冷峻。 他身后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身前却是错落的窄巷、破旧的道路和低矮的棚户房,地上集聚着一滩滩水洼,脏污发黑的老式空调外机嗡嗡作响。 “三组到哪里了?”步重华走进巷子,对步话机轻声问:“技术队那边怎么样?” “我们最多七八分钟就到,王主任正让人追踪年大兴的手机定位!”蔡麟顿了顿,背景中其他频道此起彼伏,不知收到了什么信息,突然咦了声:“华哥?” “怎么?” “王主任联系不上吴雩。”蔡麟狐疑道,“他说,吴雩的手机上有反追踪装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Chapter 第6 随着拉链拉下,裹尸袋发出轻微摩擦声响,垂到了铁架床上。 年小萍毫无瞳孔的眼呈一片灰黑,猛然跳进了吴雩的眼底。 “害怕啊,小哥”突然身边有人笑问。 吴雩一抬头,还以为是哪个警察,定睛一看却只见是跟派出所法医车来的殡仪馆司机,正百无聊赖地从车窗里伸出个脑袋来,笑嘻嘻跟他搭话。 才英区派出所虽然是个大所,但因为辖区偏远,在一级派出所中算比较穷的那种,说要建新型解剖室说了好几年,却到现在都没建起来,每次一出命案法医就得从殡仪馆找司机来拉尸体,然后再提溜着箱子跟车去殡仪馆做尸检。 这司机拉过的尸体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早就做熟了,在命案现场又不能下车去乱走,好不容易抓到个人来聊天就很高兴“哎,小哥你说你一条子,怎么还怕看死人呢,没见过呀” 吴雩苦笑起来“见过。” “嗨,那你就是见得不够多像我,成天就跟这打交道,早就跟看冻肉一样没感觉了,半夜里一人儿拉车完全没问题”司机得意地摆摆手,又问“那像你们这样的警察,见过多少死人哪” “很多。” “很多是多少”司机大拇指冲自己点了点“我见过的能组一个营什么样儿的都有你呢” “一个军吧。” “啊”司机大惊“你吹牛呢” 吴雩不置可否。 “那你都见过这么多了,还怕毛啊” “越多越怕。” “啥,啥意思” 司机大惑不解,吴雩却只在他的瞪视中平淡地拉了拉嘴角“见得越多,越知道那不是一滩滩冻肉,而是一个个人,怎么可能不怕” 司机满脸你在说什么云里雾里的表情。 吴雩也没多解释,自嘲地摆摆手“是我越活越回去了。”然后拉上了裹尸袋的拉链。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抓住他的手腕往下,就着这个姿势迫使他再次将裹尸袋完全拉开了。 吴雩头一抬,身侧竟然是步重华。 司机见领导来了,立马嘿嘿赔笑两下缩回驾驶室,还没忘给吴雩丢了个同情的眼神,那意思是偷懒摸鱼被领导抓包你还是赶紧自求多福吧。 然而步重华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跟司机聊天似的,唤了声“蔡麟。” 蔡麟哎了声,偷偷冲吴雩使眼色叫他快溜。 “你别走,”步重华像是脑后长眼,突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吴雩只好站在了尸体边。 “我说何星星不太可能是凶手,是因为这个伤口。”步重华戴着手套,轻轻揭开年小萍胸前虚掩的衣襟,指着心脏上方已经腐烂的刀口,只见周围皮肉灰败发胀,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迹,散发出一股极其浓重且难以言喻的味道。 “凶器从肋骨缝隙间向下刺入,直取心脏,长三点五厘米左右,深七点五厘米,从形状来看应该是一把双刃利器。双刃刀在劈刺中非常容易造成细小伤痕,但死者皮肤上却没有试探伤、抵抗伤、挣扎格挡造成的划伤,双手及手臂内外侧都没有任何条件反射挡刀留下的痕迹,衣物布料破口平滑且周边完整,这说明什么” 蔡麟认真地托腮倾听,吴雩也没吭声。 “首先,年小萍确实是在毫无防备、很可能惊呆了的情况下被一击毙命的。其次,凶手非常熟练且力气极大,杀人的心理素质极其高,不可能是个事后慌不择路偷邻居家摩托车逃跑还被交警抓住了的小混混。” 吴雩目光微动,只见步重华放下年小萍冰冷的手,重新拉上了尸袋。 “那,那您不会真信那骷髅杀人的 口供吧”蔡麟还是很犹豫“这作案过程也太扯了” “蔡麟,你得记住一件事。”步重华说“很多时候目击者的口供与事实大相径庭,但那只是从另一个角度描述了真相。” 蔡麟的表情更迷惑了“也就是说” “步队,步队”这时廖刚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远处走来,大声道“我让才英区派出所把目击者提过来辨认现场,现在人已经到了” 他们几个人同时扭头望去,只见一辆警务车停在河岸边的石滩上,刑大队长亲自带两个辅警押着一名少年,把他扯下车,远远往这边走来。 “那就是何星星,看着不高吧差俩月才满十八。”廖刚摇头一哂“幸亏没成年,我听小岗村派出所的人说,这小子将来十有是个要上山的主儿,看守所都留不住他” 话音刚落,只见那少年突然一个趔趄,望见了警车边铁架上的尸体,直勾勾站住了。 “干嘛走啊”辅警不耐烦呵斥。 “年年”何星星嘴里咕哝出几个音符,突然抱头大叫,连滚带爬往后蹿“鬼鬼有鬼” 他的尖叫相当凄惨,周围空地上所有人唰唰望去,连刑大队长都急了“干嘛呢给我站住”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站住,不许动” “不是我有鬼啊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两个辅警愣抓不住何星星一个人,这瘦小的少年简直吓疯了,挣扎中被勒得直翻白眼,满脸惊慌狰狞“是鬼是鬼啊啊啊饶了我饶了我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在现场久久徘徊,众人面面相觑。 “我艹,”廖刚也惊呆了“现在怎么办” “押回车上,让老郑他们看着。”步重华当机立断,说“蔡麟,你亲自去审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具死人骷髅从草丛里钻出来,你眼睁睁看着它拿刀杀了年小萍” 半小时后,派出所警务车里,蔡麟提高声音,充满压迫的审问一字字砸在了对面少年的脸上。 何星星黑、瘦,两手就跟俩枯枝似的戳出袖管,神经质地紧紧抓在一起,满头天生的卷发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都已经干结住了,瞪大的眼睛空虚无神,直勾勾盯着车厢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他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红一道,额头上顶着块纱布,边缘还隐约透出干涸的血迹,显得那呆滞的眼神格外吓人。 步重华站在打开的车窗外,向里扬了扬下巴,尾音隐约有些不悦“那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几个派出所民警同时叫起苦来“真跟我们没关系”“他自己弄的”“简直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这次” “凶杀大案未成年,万般手段也不敢上啊,是这小子自己跟狂犬病发作了似的。”刑大队长苦着脸解释“您是没看见那劲头,我们队小张不过多问了句那骷髅怎么可能会动呢完了这小子立马就疯了,又是赌咒发誓又是跪地求饶还自己咣咣往车窗上撞,要不是我冲进去拦得快,他能现场给咱们上一出跪钉板” 边上有民警小声嘀咕一句“演的吧”周遭顿时投来好几道瞪视。 步重华淡淡道“你去隔壁叫个中戏毕业的来试试能不能演这么真” 民警缩着脖子不敢言语了。 “我没撒谎,我没撒谎,不是我杀的”何星星用力抓住头发,头皮屑雪片样的往下掉,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真的不是我杀的,就是鬼,是鬼,你们为什么不肯相信这世上有鬼” 蔡麟毫不留情打断了他“五月二号当晚十点,你在组装厂门口等到年小萍,一起坐上公交车回家,十点四十分下车 后直到案发期间再也没人见过你俩。你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没有,不是我,我” “我问你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喜欢她”何星星嘶哑吼道“因为我们在耍朋友我没有杀她” “没人能证明你们之间的关系。”蔡麟打开面前厚厚的走访笔录,翻了几页,嘴角倏而挑起冷笑“年小萍是个初中学生,天真,幼稚,纯洁,无辜,而你是个退学打架偷盗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你家楼下便利店老板已经作证案发前一个星期你在他家买了一盒保险套,为什么嗯” “我只是” “只是什么说,你买保险套到底是想对她想干什么” 何星星怒吼“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干” 两人对视半晌,蔡麟目光如剑,而少年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也许你只是没有亲自干。”蔡麟在何星星绝望的瞪视中慢条斯理道,“跟年小萍同一车间的工友作证,她不止一次提起要攒钱带母亲离开城市,回到家乡,这意味着她有很大可能性将与你分手。也许你只是想教训教训她,也许你找了别人或者是哥们,但没想到年小萍死了。走投无路之下你偷了邻居的摩托车,却在高速公路上自投罗网” 哗啦一声手铐撞响,何星星脖子上青筋全暴了出来“我说了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找人,我不想杀她,求求你相信我求求你相信” “那就把那天晚上的实情说出来。”蔡麟冷漠地向后一靠“别跟我扯什么骷髅杀人的鬼话,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否有任何顾虑,统统都给我老实交代,否则你就是这起凶杀案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嫌疑人。” 周遭凝固许久,车内外数道视线紧紧盯住了何星星。 少年疯狂沙哑的呢喃终于缓缓渗了出来 “我看到一个骷髅,就是骷髅,脸上手上全是白骨头,腿上也是白骨头” “妈的”所有人同时泄气,廖刚一拳锤在车门上骂了声“艹” 到这份上了还满嘴骷髅骨头的,可怎么审下去 里面的蔡麟表情也没绷住,从口型看他大概无声地骂了句娘“你不是说凶手穿着黑色长衣长裤吗,上哪儿看腿上全是白骨头能给个准话别他妈扯蛋呢吗” “真的是一个骨架子,头那么大那么大”何星星已经完全神经质了,一把接着一把狠命揪自己的头发,发着抖不停自言自语“为什么会有鬼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鬼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老子才是真他妈见了鬼” 廖刚忿忿道“我看这小子八成就是嫌疑人,现在怎么办老板做精神鉴定” 步重华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少顷呼了口气,这个动作让他双肩轻微一松,肩背肌肉在笔挺的衬衣下的轮廓一现即逝。 “不一定,”他终于说。 廖刚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何星星这种跟警察打交道惯了的小混混,即便真要杀人,也不至于编这种一戳即穿的谎话,用抢劫杀人或失足落水这类借口倒更有可能,所以我倾向于他真的看到了什么,代表骷髅这一意象的特征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惊恐中造成了短暂的记忆障碍换言之,就是tsd。” 吴雩正拎着几只物证袋从不远处经过,突然听见什么,站住了脚步。 “tsd”正巧有个派出所民警顺嘴问。 “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叫战争性神经官能症。”步重华从车窗倒映中瞥见了吴雩,但没有理会“是指人经历过凶杀、战争、惨烈事故后通常出现的心理后遗症,包括记忆紊乱、惊悸噩梦 、情感解离、强迫症式地不断回忆最令自己痛苦畏惧的场景还有一种情况目前国内研究得不多,是被害者在事故刚发生时并不表现得惊慌害怕,甚至连老练的刑侦人员都看不出心理受创痕迹,但其隐藏症状却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演愈烈。这种沉默内向的受害人是最危险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了,但实际上他们内心的恐惧绝望却日益严重,有可能会在很多年后突然萌发出自杀倾向, 甚至有可能因为心理失衡而突然从被害者转变成加害者。” 周围一圈年轻民警似懂非懂。 只有廖刚看着步重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乎要开口打岔,又陡然沉默下来。 “何星星这种情况是典型的记忆紊乱型应激障碍,创伤经过两天发酵,让他潜意识对记忆进行了篡改、夸张,还放大了最恐怖的那部分经历。所以他现在一会说凶手穿着黑色衣裤,一会又说凶手四肢全是白骨,就是他潜意识中的恐惧幻想和真实的记忆互相交错造成的结果。” “那这何星星现在是神经病啦”刚才提问的那个年轻民警挠着下巴,皱眉道“这小子看着不像那么弱鸡的人啊,凶手又没伤害他,光是目睹行凶过程就能吓疯掉” “你给我闭嘴”廖刚呵斥“什么精神病,有没有点专业素质,什么都往精神病上” “tsd不等同于疯子,也并不值得羞耻。它跟软弱或矫情都没关系,而是经历创伤后的自然反应。”步重华冷淡地打断道,“连战场上最强悍的战士都可能患上tsd,你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经历过怎样严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轻易下论断。” 那小民警刚毕业,当时吓得蹭一下就站直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是是” 廖刚还待要骂,步重华却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车窗倒映中的吴雩微微向这边偏着头,表情入神,似乎在很专注地听自己说话。 他怎么了 步重华皱眉回头,两人视线蓦然相撞。吴雩一个激灵回过神,立刻垂下眼睛,转身走了。 他走路姿势其实有点不自然,应该是脊背伤处还很疼的缘故。 “”步重华注视着那削瘦的背影匆匆离开,内心突然升起了一丝非常奇异的感觉。 但那只是瞬间的事,蔡麟蹬蹬蹬从车里跑出来“老板,现在怎么办” 在场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眼巴巴盯着车里蜷缩成一团发抖的何星星。步重华回过神来,“唔”了声说“你让人拿纸笔进去,让何星星画出他看到的凶手。我看他口供中唯一没有变过的是对凶手头部的描述,因此形成应激障碍的点大概率就落在这上面。跟他说不用在意四肢,关键要画出骷髅的头,只要能画出来警察就相信他。” 蔡麟也一筹莫展,姑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是” 河堤现场拉拉杂杂来了几十号警察,挖土的测量的捡石头的,满场忙得热火朝天。蔡麟打发小警察去痕检那要了纸笔,送回警务车上给何星星,半晌只见这小子呆滞的黑眼珠在白眼眶里一轮。 不知怎么,蔡麟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死刑犯一般的绝望。 “老板,你说这小子真的行么”廖刚压低声音问,“他保持这样得有二十分钟了,要不先带回局里关起来慢慢审” 从刚才书记员递来纸笔开始,何星星只画了一笔与其说是“画了”一笔,倒不如说是用尽全力在纸上狠狠划了一刀,覆在夹板上的纸应声而破,然后他啪地一声把笔丢下,发着抖捂住脸,就再也没变过姿势。 步重华紧盯着车窗里少年的一举一动,斟酌片刻后道“叫蔡麟给他根烟。” 小民警跑上车传话,蔡麟点了根烟递过去“喂 。” 何星星不动。 “喂”蔡麟喝道,想拨开他掩面的手。 何星星触电般一哆嗦。 蔡麟有点不耐烦了“放轻松点想到什么就画,想不到就跟我们回局子,反正你” “别碰我”仿佛猛然触动了某个机关,何星星几乎全身惊跳起来,疯狂挥舞双手往后仰“别碰我,别碰我,鬼、鬼、鬼” 稀里哗啦巨响,少年带着椅子向后翻倒在地,车内外所有人同时变色 蔡麟霍然起身“老板” 话音未落,车门呼地被拉开,步重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角落里两个书记员立刻起身叫步支队,步重华却置若罔闻,从地上一把拉起少年,不顾他尖厉的哭泣反抗,直接推到椅子里按住,居高临下喝道“何星星” 这三个字犹如惊雷炸响,何星星应声巨震,紧接着纸笔被重重拍到了他眼前。 “你不是说有鬼吗”步重华直盯着少年眼窝,目光几乎能透过视网膜刺进他大脑里去,将脑髓连红带白地生生从颅骨里挖出来“既然你说有,就画出来给我看。不用怕画不出来或没人信,哪怕只画几笔都是我们调查的线索,你不想替冤死的年小萍报仇” 何星星干裂的嘴唇一抖。 “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来市局报案,让她足足烂了三十多个小时现场物证全毁完了才等来能替她伸冤报仇的警察。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可是,”何星星本来就大的眼睛几乎全成了血红“可是他们不相信他们不相信” “我相信你。”警务车鸦雀无声,只听步重华一字一顿地直盯着少年的瞳孔“我知道你很害怕,一闭眼就开始做噩梦,控制不住自己回想那个最恐怖的画面。我知道你恨自己无能救不了她,也恨当时无人可以求助,年小萍的鬼魂随时要来把你逼成疯子。” “但我也知道你喜欢她,不可能是凶手。” 步重华在何星星赤红的瞪视中将纸板一寸寸推到他面前,说“我相信你。只有把鬼画出来,你才能救年小萍,也能救你自己。” 眼泪从何星星眼角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但他哭不出声,本来就没多少肉的身体上每一根骨头都似乎在抖。警务车内外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人都闭住了呼吸,步重华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慢慢放开手退后半步。 “它它的头”终于何星星变调的哭音慢慢渗透出来“它的头特别大” 步重华一使眼神,蔡麟眼明手快捡起笔递上去。 “它的眼是两个窟窿,鼻子是个洞,牙齿牙齿是黑的” 众目睽睽之下,何星星终于在纸上画出了几笔拙劣的线条,夸张变形的人头骨渐渐出现在白纸上。 “头顶鼓出来,很鼓,很鼓” “是头发么”步重华声线稳定得可怕,问“头顶鼓出来,是头发还是其他东西” “头顶头顶”何星星恍惚念叨。 他的视线穿过空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雨夜。千万道雨线贯穿天地,全世界都是震耳欲聋的轰响;他倒在泥水里,发疯似的手脚并用往后腿,一声声浑不似人的惨叫被淹没在暴雨中,只见骷髅高高举起利刃 放过我我不想看不想看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哀求。 但紧接着一道更强硬有力、更震人发聩的声音响彻在耳际“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报案,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知道你喜欢她,你不想救她吗” “你不想救她吗你不想救你自己吗” 何星星瞳孔针扎般紧缩他看见远处雨幕中火车驶过铁轨, 明黄灯光一闪,仿佛相机快门将那一刻深深定格。 “不是不是头发,”何星星嘶哑道“是帽子是” 仿佛突然从虚空捕捉到一线蛛丝,何星星颤抖着一把抓住纸,刷刷画出几笔“是圆帽子是骨头做的两顶帽子” 嘭 车门大开,步重华快步而出,劈手把肖像画塞给了最先迎上前的廖刚“把何星星带回南城分局,请刑侦局犯罪研究室的素描专家过来审问,对这张草图进行细化。” “是” 步重华步伐不停,大步走向远处现场。空地上所有人都在来回忙碌取证,只见他用力拍了两下掌,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肃然起身望向他。 “通知打捞队对四里河两岸及下游流域进行筛查,看看重点区域内的血清氯渗透检验还能不能做,尽可能找到疑似凶手及凶器的线索。同时请求水文局予以协助,调取案发当天的区域降水统计和河道水情报告,如果有可能的话,争取拿出全市水网分布图。” 周遭除却河水静寂无声,他说一句,底下人就记一句。 “对被害者年小萍及报案人何星星的家庭、学校、社会关系,以及两人交往期间所牵涉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金钱来往一一进行调查梳理,着重考证年小萍学校老师、打工地点同事及组装厂门卫的说辞。除此之外,走访案发当天晚上两人所搭乘公共汽车上的司机和乘客,尽量还原年小萍离开工厂之后到两人下车之前这段时间内的所有细节。” “另外,”步重华转向派出所法医,后者立刻迎上前,只听他道“不用把被害者送去殡仪馆解剖了,直接送去分局交给技术队吧。” 法医如释重负,连忙点头“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步重华转过身,向不远处警车方向瞥了一眼。 现场留给技侦,没外勤什么事了,支队刑警们拿了现场笔记和材料,正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准备开车回去,而吴雩正巧被技术队王主任叫住,让他跟自己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装尸体的铁架床抬上车。 那铁架床分量不轻,技术队大车后门又高,吴雩刚托起床脚,突然脊背像被闪电抽了一道似的,在剧痛刺激下向后一撇肩,甚至突出了明显的蝴蝶骨。 王主任气喘吁吁问了句,吴雩摇摇头,应该是没解释。 “没什么。”步重华淡淡道。 法医“啊” 步重华却没再多说,大步走向他那辆吉普“外勤收队,走人” “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叫战争性神经官能症,是经历创伤后的自然反应” “它不是疯子,也并不值得羞耻,连战场上最强悍的战士都可能患上tsd,你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经历过怎样严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轻易下论断。” 吴雩面对蓝白色的法医车后门,背对人群,低着头微微发抖地点起一根烟。 这时突然只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哎,小吴” 吴雩一震,只见王主任抹了抹那光溜溜脑门上的汗,过来掏了半包硬中华强塞给他,笑眯眯问“待会有事忙不不忙的话留下帮我们提个物证,回头晚上跟技术队一道出去搓饭” 技术队老大王九龄,人称隔壁老王,平生最喜挖墙脚,尤其喜欢挖各部门颜值高长相好的年轻警察。这位大神在整个津海市公安系统内都非常有名,因为从刑侦禁毒到扫黄打非,从防暴特警到经文保处,除了那个出场自带死神来了bg的步重华,没有他没挖过的警花警草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本来技术岗就缺人,再不挖点撑门面的,老子拿什么去骗应届毕业生” 吴雩含混应了,王主任非常高兴“年轻人 有干劲好我跟你说小吴,我们技术队喜欢你很久了,我们福利高待遇好工作充实领导温柔,跟你们支队那个成天吊着张驴脸姓步的完全两回事” 哔哔 车喇叭连响两声,王主任脸色一变,只听不远处“那个姓步的”朗声道“吴雩” 吴雩猝然回头,只见步重华坐在半敞车门的suv警车上,衬衣袖口挽在手肘上,一条结实长腿撑地,拍了拍副驾。 “我说早上的事还没完,回去路上再收拾你,忘了”他目光强硬地瞄了隔壁老王一眼,不由分说呵斥“给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感谢名单总是出不来我要fong了朋友们我已经跟编辑大大求助了,说技术会对这个功能进行调整,我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Chapter p13 第51章Chaptert 51 林炡向来是个反应神速的人, 但有好几秒没弄清自己听到了什么,少顷才意识到,吴雩其实是没有“家”这个玩意的,解千山不用说也没有。 至于在“吴雩”和“解千山”这两个人物身份出现之前 “好。”林炡毫不犹豫地吐出这个字,顿了顿耐心道“见完人以后,不论你想去哪里, 我亲自送你去可以吗” “算了吧。” “怎么” “不见了吧。”吴雩终于从椅子上坐起身, 随着这个动作林炡也坐起来,两人刚才直直面对着面的距离一下又拉远了, 只听他疲惫地道“我早就已经不想那些事了。” 林炡一愣“可是” 吴雩已经站起身,垂着眼睛冲他点了点头“谢谢。”紧接着转身就向外走去。 “等等”林炡拔腿而上,压低声音正色道“你可能不知道下半年厅里会空出几个位置,有两个还相当不错,为什么能争取的不去争取我不说荣誉前途那些虚的,就说经济收入和人身安全,难道不比现在白天黑夜拼死拼活的强,你觉得呢” 吴雩自嘲道“没事, 我打拳收入也挺高的。” “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岁吗万一哪天被人打死怎么办你觉得步支队发现这事以后会不会把整个地下拳市一股脑扫了” 吴雩不答。 “吴雩”林炡几乎要低吼起来了“你这辈子都这样了,永远不想恢复真正的名字和身份了是不是” 两人脚步戛然而止。 休息室外走廊一拐, 突然迎面呼啦啦来了一群人,甫一撞见,都同时停下了动作。 “”林炡最快反应过来, 立定沉声道“冯厅。” 对面一帮人簇拥着俩老头, 左边的那个赫然是云滇省当初的冯局, 现在的冯厅。吴雩下意识就想退后走开,但脚步一挪又硬生生按捺住了,只见冯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拉住了他的手,一边扶老花镜一边转身笑道“我要向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吴雩,我们的解警官” 另一名老者穿中山装,不太看得出年纪,虽然也戴着玳瑁老花镜,但层层耷拉的眼皮一抬,瞳孔深处还带着公安人员特有的老辣和锐利,上下打量了吴雩一圈,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含笑道 “解警官。” 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聚焦在吴雩身上,鼓励的、欣赏的、惊奇的、感叹的也有一丝丝羡嫉的,仿佛无数面明光澄澈的照妖镜。 解警官,吴雩脑子里仿佛有巨钟在一遍遍回响。 冯厅向老者低声解释着什么,后者呵呵笑起来,似乎还挺满意,但少顷感慨万千地长长叹了口气。 解警官。 吴雩一只手被冯厅紧紧握着。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样,但实际上那手的触感却强烈到淹没了所有感知,神经末梢齐刷刷绷紧到极致,掌心正一丝丝泌出冰冷的潮湿。 他控制不了。 他在出汗。 老者回过头,低声对随从吩咐“我们在工作中,确实需要保护立下过功勋的同志,哪怕偶尔出格一点,尽量要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不用了。” 那些照妖镜又齐刷刷射来,吴雩眼角余光能看到那些人神色的变化,但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应该是笑了一下。 “我就这样挺好。” “解警官”老者顿了顿。 冯厅急了,轻声呵斥“解警官” “”吴雩又仓促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却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才举在眉角敬了个礼“为人民服务。” 他从冯厅掌中抽出手,转身走下楼,脚步越来越快。 天穹尽头的风拂过高楼与街道,淹没了黄昏下操时少年人的笑声,吞噬了隔着一条街外校门里的喧哗和下课铃。他在风中加快脚步,鬓发与衣角在身后扬起,听见那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憧憬“我要是能念书,一定继续往下念”“当刑警的梦想不都是穿上白衬衣吗”“那肯定得立功才能往上爬吧”转眼被两人的大笑和打闹所盖过,和着晚风一股脑盘旋着冲上天际,消失在监狱重重叠叠灰色的高墙里。 吴雩跑了起来。 他就像要追赶什么似的,穿过车水马龙的商区,川流不息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海。他穿过雨季铅灰的云层和迷离的水汽,如同被一团阴冷湿气裹住双翼的飞鸟向下俯冲,冲向秩序繁忙的大地,四面八方皆无归途。 哔 哔哔 汽车喇叭接二连三响起,红绿灯变幻,人潮涌过大街。 他慢慢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呼出滚烫的气,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紧紧攥在掌心,许久终于把头埋在膝盖间,发出一声嘶哑、恐惧、纯粹发泄式的,没人能听见的抽泣。 惊雷响彻天幕。 津海。 “” 步重华骤然惊醒,只见车前窗外云层低垂,暴雨来临前的狂风卷着树叶,哗然擦刮过车窗玻璃,口袋里手机在嗡嗡作响。 “喂” “妥了”手机那边传来他检察院老同学的声音,背景有点嘈杂,大概是在边走边打电话“已经批下来五零二两起命案分别立案侦查,周一手续下到你们局里,但那个凶手高宝康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没法定论,看你们能不能拿出后续证据别说,你小子还真行,区区一瓶透明指甲油就能反转整个命案,那法医鉴定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哎你现在哪儿,还等在咱们院门口吗” 步重华扭头望了一眼,马路上行人匆匆,对面是津海市检察院的大门。 “唔。” “在啊那你别走了,晚上咱们聚聚,上次那家店叫一整只烤全羊配两件啤酒” “不吃了,回家。” “叫上老杨老钱他们几个啊你回哪儿” “回家,”步重华拧了把钥匙,轰地发动汽车,玻璃窗外的侧视镜中映出他嘴角一丝上翘的弧度“家里有人等饭。” “步重华打太阳西边儿出来了是不是你他妈骗鬼呢” 步重华挂断电话,把手机轻轻扔向副驾座,牧马人在暴雨将至的大街上调了个头,驶向市中心。 轰隆 闪电过后,闷雷翻滚,少顷哗哗雨声渐起,在地上打出大大小小千万道水坑。 阴灰天幕之下,小区各家各户都已经亮起了灯。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一梯一户的楼道内光明堂皇,步重华拎着两个外卖纸袋一阵风似的出来,站在家门前定了定。 他深呼了口气,望着防盗门模糊的倒影,突然心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好像感觉自己的头发被雨打得有点乱。 他下意识抬手捋了把,紧接着动作又一顿,连自己都好笑起来,咳了声清清嗓子推开门 “我回来了” 半圆形的客厅里没开灯,显得有些空旷,暴雨在落地窗上打出千万道痕迹。步重华探头向楼梯上看了看,把外卖放在开放式厨房吧台上,提高声音“吃饭了吴雩” 没人回答。 “”步重华站在空荡荡的家中央,有刹那间似乎没反应过来。 “吴雩”他低声说。 他上楼推开客卧的门,房间还残留着昨天早上离开时有点凌乱的模样,浴室门半开着,吴雩用过的毛巾随便挂在门把手上。客卧边上的健身房里没有人,楼下的主卧次卧也没有,封闭式阳台外是城市风雨交加的天空,雨幕后隐约变幻着市中心高楼广厦的流光溢彩。 步重华心脏凌乱跳起来,脚步变得很轻,仿佛不愿惊动一个令人沉溺而又脆弱易碎的梦境。 他推开书房门,与书房相连接的另一道门里是练琴房,门缝里正透出壁灯光。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止住了,就那么久久地望着那一隙微光,半晌自言自语般小声说“吃饭了,吴雩,你出来吧。” 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手轻轻推开练琴房门,修长有力的手指随即从半空无声滑落。 暴雨浇灌城市,千万道水线发出的哗哗声震耳欲聋,透过落地玻璃窗,变成潮汐般遥远朦胧的声响。 不知道站了多久,步重华终于慢慢转过身,眉眼神情像是被冻结住那样平静,动作也非常平稳,走到外间把外卖拿出来热了热,装在平时吃饭的碗碟里,就像曾经一个人演绎过的千万遍那样,坐在吧台边的同一个高脚凳上,开始吃。 汤勺碰撞餐具,发出轻微叮当声,但淹没在满世界大雨声中很难听清。 “哎,我一直好奇,在津海买这么大房子要多少钱啊”对面那个人在灯光下一边热气腾腾地拨饭一边问。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响起“看地段吧,你要买房子吗” “就好奇你的还贷情况,毕竟你不像那种收钱给人办取保候审的人嘛。” “怎么不像了,你不知道我们领导都是权力寻租贪污的么” “哈哈” “我最大的梦想,”那个人夹着一个香菇竹笋包子边吃边说,乌黑的眼睫在眼尾扫出弧线,那张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态像是有某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让人难以移开目光“就是每天下班后长在沙发上,做一个沉默安详、慢慢变圆的大叔。” “说好你的梦想是慢慢变圆呢” 楼梯上传来蹬蹬蹬脚步,那身影风一般刮上楼“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 步重华笑起来,尽管那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吊灯将他孤独的侧影投在大理石台面上,窗外天色已经暗成了潮湿阴冷的深黑;过了不知多久,他拿着碗筷的手轻轻一松,在叮当碰撞声中用力搓了把脸,把眉眼深深埋在掌心里。 再也无法按捺的悲哀、渴望和思慕,终于冲破堤口,就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所有感官。 “人是我弄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步重华无关” “他们没为难你吧” “步重华人呢”禁闭室里那个人一脚踹碎电视屏幕,就像伤痕累累的困兽无路可走“步重华在哪里” 步重华伸出手,按住桌面上的手机,几乎是刻意阻挡大脑思考,也不给自己任何犹豫迟疑的时间,闭着眼睛将界面解锁,大拇指用力摁下了未接记录中吴雩那两个字。拨出音响起,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心脏仿佛停跳,世界于身侧唰然远去,只剩下眼前一方手机屏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啪 步重华把手机拍在桌面上,一手插进前额头发,随即搓了把发红的眼睛。他衬衣下肩颈肌肉绷紧,捏着手机的五指用力到青筋突起,咽喉肌肉干涩痉挛。 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他怎么能不接我电话 “喂,廖刚,”步重华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开口嗓音沙哑难辨“吴雩今天还在不在办公室,不在的话把他家登记在册的地址发给我什么” “许局那边备了个外勤案说是把他派到外地去了,所以今天一整天都没来上班。”廖刚开着车,在此起彼伏的晚高峰鸣笛声中扯着嗓子大声道“我本来想跟您打声招呼的,但您今天也一天没来,所以喂喂步队” 外地 仿佛一泼冷水兜头浇下,步重华焚烧的火气被沸然一压,白烟滋滋上升,透出一丝冰凉清醒的惊疑。 哪个外地做什么去了 吴雩这样微妙敏感的身份,许局怎么可能一人做主把他单独派到外地,且不说许局够不够权限,就说他这个顶头上司直接领导为什么连半点风声都不闻 除非 步重华的大脑仿佛被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压抑已久的情绪喷发出来,像岩浆覆盖地表滚滚焚烧;另一部分却清晰坚硬得像是万年玄冰,足够支撑他在瞬息间想通前因后果,甚至连表面冷静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反手又一个电话打给宋平,几乎是立刻就接通了 “喂,重华” “林炡把吴雩弄回云滇,这事为什么没提前跟我打招呼” 即便宋平早有准备,但还是被这一针见血的提问方式哽了下,数秒后才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吧,重华,这事虽然我也不是很赞成,但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 “吴雩这个人,是十三年前张博明不好说从哪里带去云滇,十三年后从云滇安排过来津海的。如果张博明没死,吴雩还有可能在任务结束之后跟着他返回原籍;但现在张博明死了,吴雩的原籍已经销户,只能把归属算给云滇,只是为了避祸和一些其他原因,才暂时安排来津海。” 仿佛一根针穿刺耳膜,步重华瞳孔微微紧缩。 “所以如果一旦发生什么事,或者有任何紧急需要,吴雩的所有权是不能归给津海的。”宋平从大转椅里起身,站定在办公室窗前,眯眼望着窗外“现在你明白了吗” 其实所有人都应该已经看明白了这一点,为什么吴雩被关禁闭室的时候林炡要连夜从云滇省厅赶来南城分局,为什么当吴雩要辞职的时候是冯厅隔着大半个中国一个电话打给宋平。而宋平即便再想捋袖子亲自把吴雩揍一顿,接到跟自己同级别的冯厅的电话,也只能摆摆手轻易罢休。 但每当步重华想起那天深夜禁闭室外的情景时,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吴雩似乎想回头再看他一眼,却不知道被何种力量生生阻止,蓦然顿住的那一段脖颈。 “我明白。”手机两端静默许久,终于传来步重华低沉的声音,说“但吴雩的所有权也不属于云滇。” “他只属于他自己。” 宋平略一怔忪,电话被挂断了。 “”他慢慢放下手机,透过因为湿漉漉而有些扭曲的玻璃窗,望向窗外阴云暴雨密集的天空,半晌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根。 留在他小腿上的弹片和胳膊上腰上打的那十几枚钢钉,直到三十多年后的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疼,但当初没有人会预料到这一点,包括年轻气盛的他自己。 年轻人呐 宋平滋味复杂,又有一点无奈地笑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走回了大办公桌后。 步重华抓起雨伞、钱夹、车钥匙,匆匆拎起外套,大步流星出了门,直接从电梯下车库,在发动吉普车的同时打开手机短信箱。 这年头连宋局都学会用微信了,那个姓吴的孙子还在用短信,导致步重华的短信箱里除了整整齐齐满屏验证码,只有吴雩两个字挂在中间,一枝独秀。 我今晚去云滇。 六个字显示发送成功,步重华熄了手机屏,发动汽车,吉普一个漂亮的三角掉头开出车库,瞬间暴雨倾盆而下,将四面车窗打成白茫茫一片。 下一刻,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声响,吉普车猝然停下。 雨刷在车前窗划出一道道扇形水痕,车灯穿透雨幕,照亮了大楼门前屋檐下的方寸之地。吴雩拎着两个外卖塑料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虚脱的原因,正裹紧了湿透的黑色夹克,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向身后亮起的车灯回过头,愣住了。 烟雨笼罩着津海市,华灯沿海港大桥排成长龙,更远处海面上漂浮着微渺的灯塔,潮汐声声向远方奔流而去。 “你吃饭了吗” “没,在等你。” “那要是我没回来呢” 步重华一眨不眨看着吴雩,眼底似乎隐藏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许久拍了拍副驾“上车,回家。” 天幕纷纷扬扬,从高处向下俯览,吉普车副驾门开了又关,倒退回了大楼车库。 少顷,顶楼那层复式公寓的灯也开了,从落地窗帘缝隙中透出碗筷叮当、拖鞋脚步和晃动的人影,与千家万户窗口透出的朦胧光晕一起,汇聚成人间灯海,穿过灰蒙蒙的大雨幔帐,于天穹辉映出模糊的暖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6章Chapter 76 解行, 解千山。 那一转念间步重华想起了很多之前遗漏的细节吴雩背上的纹身,随身携带翻阅过无数次的专业书,对知识难以掩饰的渴求,口口声声精英阶级的酸意和羡慕,墓碑前哽咽的“我跑得很快了”然而“真的来不及” 十二年枕戈待旦,边境线生死游走, 确实有可能让人产生一种身份混乱的错觉, 把当年的天之骄子解行活生生扭曲成底层运毒马仔解千山。但吴雩在烈士陵园以及拳场外车里拒绝他的时候,那种卑微和自嘲却真的太过分了, 过分到根本不合常理。 他其实没有任何自我贬低的理由,他出身于警界至高学府,成绩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就算十二年后归来没有评下功勋,那也只是纸面上少一道文件而已,宋局许局等人对他的照顾和支队上下对他的喜爱不是假的,甚至一直怀疑他的林炡也不可能有胆子当面跟他呛声,连拳这种违纪的事情都能被宋局胡扯八道为化装潜伏。 他可能会因为应激障碍而备受折磨, 但他不该因为别人的情意而感到恐惧。 步重华盯着照片上开怀大笑的少年,盯着他熠熠生光的眼睛, 无数疑窦升上脑海是什么让他不能接受我 那种骨子里的自贬到底来源于哪里 啪。 相框被人一把按住,步重华一抬眼,只见那年轻人站在他面前, 劈手夺走了照片。 “步警官。”他冷冷道, “你的过分程度真是令我叹为观止。” 步重华呼了口气“我确实没有恶意, 不过给你造成的麻烦非常抱歉,恭州市禁毒第二支队长江停。” 江停。 吴雩站在相隔半条走廊的拐弯处,没有人能发现他的瞳孔正剧烈颤抖,记忆的碎片当头扑面砸来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跑在队伍最前的他叫江停。” “确实挺厉害的,咱们系里稳定前三,偶尔第一,射击枪法巨牛逼” “打球也很好上篮超厉害的” “明天要用的制服你也不帮我收一下,给你发短信没看见还是怎么着,还得我自己跑回来。”江停在身后走来走去,吴雩躺在上铺,面朝着墙,听见窗外雨线噼啪敲打着水汽氤氲的玻璃,宿舍里弥漫着灰暗潮湿的气味“哎对了,张博明约你钓鱼你别去啊,上次说好的跟我一块上自习,你那课再不补考试该挂了。” 如果把吴雩这辈子最不想再见的人排一个列表,江停排不上前三也至少该有前五。 他缩回身体,退到拐角后,感觉心脏嘭嘭一下下撞击咽喉,只要开口就有可能从嘴里蹦出来。胸腔痉挛产生的闷痛无时不刻刺激着神经,但他大脑却从未有过的清醒,甚至比当年卧底好几次遇到紧急关头时还要清醒。 他必须立刻离开津海。 已经到了无法继续拖延的地步了。 早在搬进津海居所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证件、细软、现金都统一归类摆放,紧急时刻拎包直接走,这是他十年颠沛流离形成的固定生活模式。吴雩脑海中迅速形成一条清晰的路线,上牙深深切进嘴唇内侧,在血锈味中深吸了口气,从墙角中略回过头,最后望向病房门口 这么多年特种高危工作让他深深知道,在决定离开时心底里任何一丝留恋都会导致前功尽弃的后果,但只有这一次,他没忍住。 步重华站在那里,离他相距不过十米。 但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接近了。 那个男人深邃锐利的眼睛和完美的鼻唇线条蜿蜒收进衬衣领口,肩宽、腿长、挺拔好似利剑,用最挑剔的标准来打量都找不出任何缺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吴雩的视线从步重华全身仔仔细细地勾勒下去,像是要把这一幕的所有细节,甚至头发扬起的角度和衬衣细微的褶皱都深深烙印在灵魂里;然后他那口炙热腥甜的气终于彻底吐了出来,转身向远处走去。 但就在回头的同时,他眼角突然瞥见什么,动作一凝。 病房门边是另一道上下楼梯,步重华正面与江停彼此对峙,左侧隔半条走廊是吴雩,右侧对着楼梯口,一道向下而一道向上。 向上那一层楼梯的扶手栏杆后,有个人正站在那里,从吴雩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他一双穿着牛仔裤和高帮短靴的脚,小腿以上的部分被楼梯特有的三角空间挡住了;但对方站在那居高临下俯视的话,正好能将病房门口的步重华和江停两人尽收眼底。 是那个摩托车手。 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他在看谁 吴雩目光微沉,对危险的极端嗅觉霎时通过了每一寸神经 手机上的两张照片发送成功,摩托车手凝神等待片刻,手机振动起来,果然是那个他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喂,银姐” “没有更清晰的正面照了吗” “没有,”摩托车手穿过两侧病房,低声道“我跟了他几次都没成功,这个人太警惕了,哪怕在闹市区大马路上十米以内都是极限,他似乎有种躲避任何窥探的本能” 手机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哼笑,微带讥刺,打断了他。 “”摩托车手迟疑数秒,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银姐,您为什么一定要我把这个人拍下来” 摩托车手还很年轻,他不像“三七”那家伙,十多年前就开始在东南亚当掮客到处捣腾文物,对道上很多秘辛都打听过一两耳朵。 关于“画师”,他只知道这名卧底当初潜伏在金三角毒枭塞耶那里,最后跟警方里应外合剿灭了整个集团,不仅把银姐的父亲塞耶炸死了,还帮中国边境武警抓住了闻名已久的亚瑟霍奇森。更多的内幕他只知道这人隐约跟银姐有些感情上的纠葛,还牵涉到银姐当年一个备受重视、非常厉害的手下,但这也是听“三七”说的。 他不理解为什么银姐在动手前,让他磨磨唧唧地跟了画师那么久,难道是女人天性里的嫉妒在作祟 “没什么原因。”银姐声音慵懒冷淡,说“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我们这辈子都想不到原因的。” 摩托车手噤声没敢追问,他走到走廊楼梯前一顿,视线向下瞥去。 目标就在楼下一层。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人匆忙赶来肿瘤医院是为什么,但隐约感觉到画师的行为有点怪异,似乎隐藏一些很深的秘密。 “银姐,”他向左右扫视一眼,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女人在通话对面无声地笑起来,字音里溢出一丝丝狠意“你要是觉得自己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动手。” 随时可以动手。 摩托车手神经末梢蹿起一阵血腥的颤栗,轻声说“好。” 走廊另一端的几个护士结伴进了值班室,护工扶着蹒跚老人,踱步慢慢回了病房。午休时刻住院部安静了很多,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摩托车手挂了电话,按着扶手一步步走下楼,突然视线穿过扶手,瞥见下一级楼梯口站着两个人,不知道正面对面交谈什么,但其中那个较高的明显很眼熟。 咦,他心想,那不是画师身边那个男的,津海市刑侦支队长吗 他在这里做什么,画师没跟他在一起 等等,刹那间摩托车手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画师匆匆赶来肿瘤医院,举止行为不同寻常,难道他在跟踪这个姓步的 满腹疑窦陡然丛生,摩托车手敏感地意识到这中间存在某些蹊跷之处,他定了定神,站在楼梯上层摸出手机,对着步重华连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又放大拍了两张,迅速发给银姐然后清空,又发了一行文字查查这个人。 姓步的无知无觉,根本没发现自己被不远处的镜头偷拍了,与不论如何都拍不到近照的画师产生了鲜明对比。 也难怪,不是所有人都足够成为他对手的。 摩托车手心里一哂,刚收起手机,这时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好意思请问护士,我刚打了个车,司机说南出口接,你们哪边通往南出口” “哦,直走到那边电梯往下,拐弯缴费处旁边那个就是。” 画师 摩托车手视线向上一瞥,闪电般做出权衡,果断贴边上楼,只见吴雩的背影从走廊远端一闪而过,消失在了徐徐关闭的电梯门里。 他要上哪去,回家 摩托车手没有丝毫迟疑,转身掠过楼梯,避开几个慢吞吞聊天的家属,嘭地推开防火门,大步流星冲进了安全楼道 一般人不可能从九楼下来而跟电梯同步,但摩托车手对时间卡得非常精确,甚至连这医院电梯每经过一层需要几秒都已经计算好了。空荡荡的楼道中回荡着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摩托车手风一般冲过扶梯拐弯口,身影在消防柜玻璃上一闪即逝,劲风呼过白墙上蓝色的指示牌8层。 在监控众多且人多眼杂的公立医院很难动手,但只要出了这里,城市中总有很多摄像头覆盖不到的死角,其中大部分区域都已经如精密地图般印在了他大脑里 7层,6层,5层。 摩托车手一个急转,靴底与地砖摩擦发出尖锐刺响,与此同时他猝然感觉头顶风声呼啸,阴影从天而降 嘭 说时迟那时快,杀手只来得及飞身跃起,顺楼梯一滚而下,双手咣当撑住墙角,猛一回头“是你” 吴雩落地、起身,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杀手瞬间认了出来,那是自己的手机 “我还以为你真是我的仰慕者呢,没想到转眼就把目标转向了我们支队长。”吴雩扬手晃了晃手机,语气疲惫而讥诮“你这样朝三暮四是不对的,小弟弟,男人怎么能这么不专一呢” 摩托车手转过身,自下而上紧紧盯住了吴雩,慢慢笑了起来。 他年纪不过二十刚出头,面孔天生就像大学男生那样干净阳光,但眼神中却又浮现出职业杀手特有的冷酷和凶狠,反差之大令人不由心底发悚。 “您误会了,前辈。”他就带着这笑容缓缓道,“我对画师的仰慕是不会被任何人转移的,至少在您死前不会,不然我现在就证明给您看看” 吴雩眉梢微跳,下一秒旋风已至 杀手闪电跃起,凌空越过八九级台阶,快得仿佛一道弧形残影;半空那一脚发力足有上百公斤,当场把吴雩重重踹上了白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7章Chapter 77 轰隆 墙灰阵阵洒落, 吴雩一口血溢出嘴角,但连哼都没哼一声,躬身低头避过了杀手迎面而来的第二记鞭腿,头顶墙面唰拉蹭掉了一弧墙皮 吴雩原本以为这个只会跟踪窥伺的杀手水平相对一般,但一交手便知道自己彻底错了。男性在二十到二十六岁左右到达体能巅峰,速度、力量、反应都优化到顶点, 更可怕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仅身体素质优越, 出手也往死不留余地,一拳裹着劲风贴太阳穴而过, 哗啦消防柜面爆裂,吴雩眼下瞬间被碎玻璃飞划出一道血口 那一拳的力道足以令人脑浆迸裂,要不是他躲得快估计现在已经横尸当场了。吴雩闪身向楼上连蹿好几级台阶,步伐微带踉跄,但年轻人转身一踩满地碎玻璃,像鬼魅般紧贴而上“传说中的画师也不过如此” 吴雩不答,刹那间已偏身避过两三次攻击,整个人也在不停往楼上退;杀手速度却比他快, 直至退到这一层楼梯顶部拐弯处,两人已几乎面贴着面, 年轻人一掌探向他咽喉 “还是说,您就想死在我手上” 电光石火间杀手指尖已触到了吴雩脖颈,但就在同一秒, 啪一声吴雩按住了拐弯处上一级扶栏, 借力飞身而起 呼 杀手只觉眼前衣角风声呼啸, 吴雩抓住扶栏的手臂撑起全身重量,关节几乎三百六十度拧转;他整个人在半空中旋身越过杀手头顶,紧接着嘭 仿佛电影里的特技镜头,没人看得清他的动作和角度。杀手连躲都来不及,被吴雩从身后一脚飞踢,迎面哗啦撞碎了楼道窗玻璃 这楼层加厚玻璃但凡没那么牢固,现在就已经整块坠下楼,粉碎成千万片了。 杀手耳膜震荡,两眼发黑,再强悍都不由眩晕了半秒。就在那半秒不到的空隙间,吴雩落地箭步上前,杀手只来得及转身抬手格挡,下一秒只觉天旋地转 吴雩腾起双腿绞缠到他脖颈上,两人同时失去重心,砰然摔地;那一记教科书般又狠又利落的剪刀脚死死缠在杀手咽喉处,颈骨登时发出了清晰的咯咯声 “年轻人别想太多,不要对画师自作多情。”吴雩喘息着问“谁派你来的” “”杀手脸涨得通红发紫,既而发青,手臂、大腿肌肉块块虬结,血管青筋暴起,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双手用力抓挠但无济于事,两人同时卧倒在地时的剪刀脚几乎是无法挣脱的。缺氧造成的窒息令他竭力挣扎,脚尖不停向前蹬,恰好蹬到了这一层的安全门,撞击让门板发出一下下“咣咣”的声响。 门外便是病房走廊,是随时都可能有人的 吴雩眼睛一眯,双脚越发收紧,强迫他整个身体上耸,脚尖便难以再够着那扇门“到底是谁” 杀手血红的眼睛瞪着上空,从咽喉处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来 “你还记得阿归吗” 霎时就像诅咒从虚空中炸开,吴雩瞳孔急速缩紧,力道下意识一松。新鲜空气趁机灌进杀手咽喉,那千分之一秒间他用尽全身力气,“咣当”重重蹬上安全门 门外一名护士疑惑地站住,紧接着又是一声 咣当 安全门板微微晃动,吴雩无声地骂了句,用尽全力屈起膝盖,硬生生把杀手的身体往上拖行了好几厘米,小腿重压在对方喉结上,颈骨陡然发出轻微折响 就在这时,吱呀 安全门被人从外拉开,吴雩只来得及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见了护士瞪圆的双眼。 “啊啊啊”尖叫划破住院部大楼“来人啊” “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心理打探当年的事,但人死债消,解行当年的往事早就没有意义了,保密的唯一原因不过是为了考虑生者的心情。”江停冷冷道,“回去吧,步警官,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当年的张博明,我不想再跟你多说一个字了。” 江停不愧是个厉害角色,他前面所有的连消带打都不算什么,只有最后一句话实在太厉害,让步重华一张口就结结实实顿在了那里。 江停一颔首,拿着相框和照片就要转身回病房,脚步却又突然顿住。 两人仿佛同时听见了什么,步重华敏感地回头向楼道望去,虚空中微弱的音波隐隐震荡空气,蓦然触动了他的耳膜。 “来人”“拦住”“防火门” 江停眉梢一跳,突然只听步重华吐出两个字“六楼。” 六楼怎么了 下一刻躁动传至楼上,只听护士蹬蹬蹬跑上楼梯“叫保安快叫保安”“杀人啦,杀人啦” 仅仅几天前津海刚出过医闹砍医生的血案,步重华神经猝然一绷,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飞身冲下了楼 江停涵养再好都不由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顺手关上张志兴的病房门,刚要下楼却只听裤兜里手机响起,是严峫的专属电话铃。 “江顾问,江支队,江副教授你特么在哪儿呢咱俩说好了你一到津海看完病人立刻跟我会合,你别是中途放我鸽子出轨婚外恋去了吧还是在医院里碰上英俊小鲜肉医生了我可告诉你我这儿连玫瑰花床都” “没看见英俊医生,只看见一个姓步的sb。”江停一边下楼一边对手机迅速道“总医科肿瘤住院部六楼可能出了点儿事,报警让人过来看看,挂了。” 嘟嘟嘟 总统套房洒满玫瑰花的大床边,严峫莫名其妙盯着手机“姓步的sb” 津海为什么有那么多姓步的煞笔,可见姓步的风水果然等等对不起姨父,不是说你。 砰 防火门被重重砸在墙上,杀手借机掀翻吴雩,就像离弦的箭冲进安全楼道,在尖叫声中向下奔去 吴雩暗骂一声艹,刚起身就感觉胸肋受伤处剧痛,脚步不由踉跄了一下。 这人是谁派来的为什么知道阿归的存在为什么知道自己现在津海 不能放他走。那一瞬间吴雩心里闪过炙热清晰的杀念,知道自己今天必须把这个人留下来。 杀手呛咳疾行,又长又陡的安全楼道转眼将至尽头,再下就是负一层停车场了。他刚伸手要去开防火门,吴雩已从上一层挟风而至;千钧一发之际杀手扭头一躲、挥拳将消防柜狠狠打碎,劈手取出消防斧,照脸对吴雩直劈了下来 呼呼 锋利斧头在狭小空间内擦脸挥过,只听身侧墙壁稀里哗啦,被砸出了好几个巨大的豁口。吴雩被迫连退数步,转眼已贴墙再无可避,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急促声响,是警笛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杀手敏锐地发现了什么 “哦看来你也不想让同事知道自己今天的行踪” 吴雩喘息不答。 杀手冲他阴冷一笑,丢下“跟我来”三个字,随即握着消防斧退后两步,反手打开消防门冲进了地下停车场。 哔哔 三四辆车正排队出去,最前头那司机亮灯急刹,后面接二连三的鸣笛响成一片。杀手侧身打滚越过车前盖,稳稳落地向前奔去,突然眼角瞥见不远处另一道门被推开,有人一边打电话一边大步流星冲了出来。 是那个姓步的支队长 这些条子本事没有,但怎么老阴魂不散 杀手心里有点烦,眼睛向四周一扫,同时医院附近的清晰地图像电子投影般出现在大脑里,下一刻果然看见前方立柱后有一道供行人出入的小门。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步重华助跑跃起,一脚重重踩上引擎盖,在尖锐警报声响中落地起身,直挡在了他身前 “地下负一层停车场f4区”步重华喝道“嫌疑人持有凶器,当心” 手机对面传来辖区快速反应中队民警“是步支队60秒内到” 步重华摁断手机,定睛一看杀手的脸,脸色蓦然微变“你就是那个” 杀手摇头一哂“麻烦。”紧接着啪一声将消防斧转成刀背,呼地就向步重华腰侧狠劈而去 暗杀画师和在光天化日之下持械袭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杀手虽然有些年轻气盛,但对中国大陆的情况并不是完全没有了解,对步重华不敢用刀锋,怕当场宰了这个刑侦支队长,十分钟内就会引起全城搜捕。 但这一下即便是斧背,也堪称开山劈地势大力沉,要是砍实了当场就能把内脏撞成血泥步重华来不及收手机,但那瞬间他的反应速度惊人,把手机啪地往地上一扔,低头俯身夺过斧头,精钢斧身呼一声贴着脊背挥了过去,将旁边一辆车挡风镜砸成了千万碎片。 哗啦 车窗爆裂与尖锐警鸣同时响起,步重华顶着漫天碎玻璃就地翻滚、狼狈起身,一脚巨力蹬下栏杆上生锈松动的铁条,抄在手里发狠一挥,嘭地将杀手重重抽倒在地 当啷一声消防斧脱手而出,步重华知道根本来不及去捡,一脚踢中斧柄底部,沉重的精钢斧头登时打旋而出,贴地飞走数米,砰地撞爆了汽车轮胎。 杀手牙缝里“艹” 步重华抓住杀手衣领,把他头顶撞在旁边面包车身上,嘭嘭两下车身剧震,门把手那块溅满了血。剧痛让杀手杀性全起,再也不顾忌对方的刑警身份了,第三下撞头时突然咬牙向后一个肘击,步重华头被打得一偏,紧接着对方发力一个又狠又沉的后蹬,结结实实直撞上了他胸口 步重华整个人飞出去,哐当撞上另一辆面包车后窗,整面玻璃登时噼里啪啦爬满了龟裂纹。 下一秒杀手二话不说扑上来,步重华生生咽下一口腥甜,飞起一拳打得他喷出了满口血 “呸”杀手踉跄退后两步,吐出半颗牙,鼻腔中发出一声怒极的哼笑。 “原来步支队有两下子,是我失敬了,我原本以为你能混到画师跟前全是凭脸。”他双手在后腰一拔,缓缓抽出两把明晃晃的三棱刺,说“来,我这就来跟你道个歉。” 他说什么 他说谁是画师 步重华脑子里轰的一声,二十年前那个血色深夜当空砸来,他听见自己强行压抑的抽泣和衣柜外火把燃烧的噼啪,刀尖刺进人体的声响伴随毒贩疯狂叫骂“这俩条子还他妈挺硬,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 “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画师到底是谁” “那个画师 到底他妈的是谁” 步重华全身像被镇在深海里,强大的水压从七窍灌进五脏六腑,让他在那瞬间无法思考,甚至忘记了呼吸 就在这眨眼都不到的空隙间,杀手将三棱刺向上一抛,啪地反手抓住,自下而上猛刺向步重华脖颈 铿锵 千钧一发之际,斜里有人持匕一挡,以刀背精准架住了三棱刺,刀尖在咽喉前重重顿住,再无法前进分毫。 步重华如噩梦初醒,只见挡在自己身前的赫然是吴雩 三棱刺与匕首死死相抵,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杀手一挑眉,正撞上吴雩幽深的目光,只听他阴冷道“还不快跑” 杀手嘴角一勾,转身冲出停车场偏门,一头扎进了街巷。 警笛从四面八方而来,迅速逼近医科总院大楼,眨眼间包围了停车场。来取车的几个人早吓疯跑光了,周遭只有好几辆车被撞碎了玻璃,报警声此起彼伏,错落尖响。 “”步重华剧烈喘息着,一手死死攥着吴雩腕骨,沙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吴雩那张雕塑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不知是光线还是错觉,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他整个人就像被冰笼罩住了似的,从眼梢眉角乃至于每根毛孔中都散发出毫无生气的寒冷。 “你觉得呢”他语调平平地反问。 “你说你喜欢我,说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说这世上唯有你对我的情意无法隐藏;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步重华” 步重华瞳孔不住颤抖,只见吴雩轻轻地抽出手,面上似乎是笑了一笑,向杀手刚逃出去的侧门退了两步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电梯门徐徐打开,里面是正拿手机打电话的江停。 “喂媳妇,我已经到医院门外了,离大楼出口还有二百米。”严峫在车流中一边腾挪辗转一边哔哔嚣张鸣笛,声音几乎是在吼“目击者说歹徒手里有消防斧而且非常危险,停车场周围全他妈堵上了警车,你可千万别出来啊听到没等我过去接听到没” 江停疾步走出电梯“行了我知道,我不等你还能等谁,我又不是津海本地的” 他抬起头,话音猝然一顿。 “喂喂媳妇喂” 十三年后的吴雩和江停彼此对视,相距数步,人声喧嚣和尖锐警笛都在那一刻哗然退去,整个世界化作白茫茫安静的背景。 “不可能”江停脸上血色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你不可能” 吴雩在他震愕到极点的注视中低下头,无声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紧接着,他再也不看周围一眼,突然拔腿从停车场偏门中尾随杀手而出 步重华伸手一拦,却没拦住,江停失声吼道“你回来” 哔哔哔哔 街巷里不耐烦的鸣笛声起起伏伏,吴雩冲到巷尾,迅速一瞥左右,只见不远处动静一闪,是那个杀手 一辆派出所警车飞驰而来,但吴雩的脚步却丝毫没停,在民警疯狂鸣笛的同一时刻侧身翻过引擎盖,稳稳滚落在地,眨眼的延迟都没有,起身利箭般冲了出去。 “卧槽肯定是这小子肯定就是这小子”开车民警简直要疯了“快快快,追上他” 与此同时,数十米外的街巷交叉口,一辆嚣张的银色奔驰g65被结结实实堵在车流中,严峫一边不耐烦地探头向外张望一边对车载蓝牙“喂喂媳妇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我艹” 后视镜内照出一个年轻男生冲过街角,虽然动作极快,但严峫清清楚楚看见了他头上、身上沾着大块血迹。紧接着不到五秒,另一道熟悉的身影紧追不舍而过,那分明是他表弟的下属兼未来家属吴雩 “卧槽那不是吴雩吗”严峫这么多年的专业刑侦嗅觉猛然触动,顿时明白了什么,果断抓起手机熄火下车,嘭一声甩上车门“媳妇我可能看到那医闹嫌疑人了,我打个电话给我表弟,先挂了你务必待在医院别动,听见没喂” 地下停车场,江停抓着手机缓缓退到墙边,心脏怦怦怦重跳,冷汗顺着苍白的面孔汇聚到下颔,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步重华却蓦然听见了什么,内心霎时醍醐灌顶,劈手夺过江停的手机“喂严峫” 严峫刚要挂电话,猝不及防听到了自己表弟的声音,险些绊一个踉跄“你你等等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姓步的sb” 步重华“” 步重华一股邪火直上脑顶,刚要开口怒斥,严峫的怒吼却比他还大“你怎么得罪了你表嫂你到底干什么把他给惹毛了你拿他手机干嘛他现在人还好吧” “”步重华视线落在江停身上,大脑空白,茫然吐出一个字 “啊” 严峫一手捂头,简直要被自己表弟这惊世大煞笔给气蒙了。 这时他风驰电掣奔到岔路口,脚步一停,左侧是大街,右侧是更错综复杂的胡同;严峫举着手机原地环顾一圈,高达20的动态视力猝然捕捉到什么,视线牢牢定住了 只见大街尽头的红绿灯下,几辆车鸣笛哔成一片,紧接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越过十字路口,两米多高的围墙当空侧翻而过,消失在了围墙后的建筑工地上。 严峫视线向上一抬,钢筋手脚架中是黑洞洞的建筑,半空中清清楚楚挂着一条横幅津海市遂宁路德意建设小区商住楼。 “你赶紧过来一下,这事有点不对劲,吴雩追着一个二十多岁全身带血的嫌疑人跑到建筑楼里去了。”严峫毫不犹豫地拔脚狂奔过马路,在周围愤怒的叫骂和鸣笛声中对手机急促道“我这就发即时定位给你,赶紧过来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2章Chapter 82 “然后我就要被监控拍下来放上墙。”吴雩一字一顿咬牙道, 用力把步重华的手掰开脱出身,呼了口气“以风纪不整为理由扣发奖金了” 步重华莞尔“没事,要扣也是咱俩一起,有难同当。” 吴雩对他的塑料感情应声而裂,“那不行,要扣扣你的, 我的奖金就跟祖国领土一样一分也不能少” 钱是步小花同志最后的倔强, 相当于小桂法医的甜筒和蔡麟的午餐盒。步重华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问“你攒那么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要告诉我真的是为了买房” 吴雩敷衍道“造桥修路, 捐希望小学。” “那是好事啊,我跟你一道捐,还可以拉着严峫一起捐,怎么样” “那不行,不是我捐的小学我好意思自任当校长吗”吴雩随手一拉步重华袖子,把注意力转开了,让他看那张铺满了麻袋碎片和现场照片的会议桌“你们刚才在这儿讨论什么呢” “商量陈元量的被害和抛尸地点。”步重华听出他是想把话题岔掉,知道追问也没用, 把刚才的讨论简单重复了一遍,又说“所有证据都指向他是在北郊化肥厂与金河路交叉口附近荒野里被害的, 但廖刚他们已经带辖区派出所民警轮班搜一个星期了,什么都没有。如果综合当地的地形条件,再考虑被害人的心理跟行动力, 我觉得凶手对警方故布疑阵的可能性比较大。” 吴雩点点头, 想了想问“那如果凶杀现场是在一辆车里呢” “有可能, 凶案发生第二天下了场雨,可能会冲刷掉现场车辙但还是没法解释凶手是怎么把尸体弄去北道村垃圾填埋场的。” “扛着” 步重华摇头“死人很沉的,就算陈元量身材瘦小也勉强吧。” “来,来,实践出真知,”吴雩摩拳擦掌,示意步重华转个身“你过来咱俩来试试。” 步重华按着桌沿“等等等等,你再想想” “来来来试试嘛。”吴雩不由分说俯下身,一手按着他的背一手勾腿弯,猛然发力“唔”地一声,步重华不由自主双脚离地,两人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艹” 咣当一声步重华回到地面,踉跄几步才站稳,只见吴雩也是扶着桌子不断喘气,说“十十秒。你重心太不配合了” 步重华啼笑皆非“你就是想公主抱我吧” 吴雩“把你当公主还不乐意了” 公主抱比肩扛难多了,不过公主没告诉他的是最近自己其实在减肥,因为跟吴雩同居会导致增重,必须先减下几公斤来以备不时之需 步重华笑着摆手,说“凶手不可能是把尸体公主把尸体扛进填埋场的,发现尸体的地方离大门口还有几百米路呢。我看要么是三轮车,要么就是用了拾荒者的板车。” 这比较有可能,凶手可以混在黑夜中零星的拾荒者中间而不被发现。但这又意味着另一件事,就是凶手在填埋场附近必然有一个抛尸中转站,到底是哪里呢 他俩头顶头研究了会儿,还是毫无线索。吴雩开始还不断提出各种猜测和看法,后来只能拉一张椅子坐下,笑着搓了把脸说“我不行了,推理这个事情看来我是真的不擅长,还是领导你赶紧行一下吧。” 可能因为确实大海捞针毫无线索,这次步重华心机地回避了他到底行不行的话题,一边把物证袋挨个登记装回纸箱里,一边笑道“这跟你没关系,刑侦局那么多专家不也束手无策么。再说破案也不是靠推理,摸排走访、监控视频、讯问技巧、现代刑科才是刑警破案的法宝,那些本格推理你看个情节就行了,不要当真。” 吴雩欲言又止,片刻后微微笑着问“要不你教我破案呗” 步重华动作微顿,抬眼一瞥他,面上似乎有点愉悦,但嘴里却淡淡道“怎么不让你老同学教人家是警校专门教这个的,以前还是一级警督呢。” 吴雩“” 吴雩说“啊,是啊,谢谢你提醒我。等等我去给他打个电话,看他今晚有没有时间” 步重华闪电般提溜着吴雩后领把他拉回来,笑着呵斥“你敢回来陪领导把这桌上物证清了” 江停对步重华产生的微妙心理刺激简直是百试百灵,再这样下去就要发展为杀手锏了。吴雩笑着回来,帮步重华收起上百张现场照片,再一笔一笔写物证登记表,把林林总总几十个编了号的透明袋依次装回去,突然手臂被步重华轻一拍“不对,编号26654的电线要跟其他几袋电线分开登记。” “为什么”吴雩斜着一抬头。 “其他几段是捆绑尸体用的,只有这一段用来扎住裹尸袋口,你放装麻袋的物证箱里去。” 吴雩心说你事儿可真多,依言起身把那个编号26654的物证袋放去另一个纸箱,然后坐下继续写登记表,写着写着笔突然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拿起其余几袋电线观察片刻,又把编号26654的电线拿回来对比了一会。 “怎么了”步重华停下手上的事情。 “26654比其他电线更新。” “更新” “唔,你看它颜色比其他所有线都更鲜亮一点。” 步重华接过两袋电线,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少顷突然道“不,不是,铜丝老化程度是一样的,只是其他线的包漆有点褪色,而且” 而且褪色不是整条电线都褪,是一段一段呈规律状的,没褪色的部分油漆鲜明度和26654差不多。 这代表什么 仿佛深水下某种巨物模模糊糊现出轮廓,步重华隐约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他拿起另外几条捆绑尸体的电线,发现虽然每条电线褪色部分的长短都有所区别,有的每隔四五厘米左右褪一段,有的每隔三十厘米左右才褪一段;但总体都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就好像是 “” 闪电猝然划过混沌,步重华整个人醍醐灌顶,一把抓起手套戴上,三下五除二拆开物证袋,把那几条血迹斑斑的电线抓在手里,扭头问吴雩“帮我把宋卉找来。” 吴雩愕然道“干嘛” “捆她” 五分钟后,支队长办公室。 宋卉“” 吴雩“” 气氛一片凝固,就在那死一样的安静里,宋卉终于颤声发出了来自灵魂的质问 “就算你要拒绝我表白,也不至于用捆过尸体的绳子把我绑起来塞麻袋里去吧” “自己缠上,快点。”步重华指着面前那盒刚从公安局食堂抢来的保鲜膜言简意赅地吩咐。然后他大概看到宋卉一脸人生被颠覆的表情,叹了口气说“全支队只有你身材跟被害人最相似,我有什么办法” 宋卉一脸欲哭无泪看向吴雩,吴雩立马摊手表示爱莫能助“没事,就绑一会,领导都安慰你了。” 宋卉悲愤欲绝“说我身材像一个七十岁老头原来算安慰吗” 步重华坚持那是安慰,宋卉无计可施,在绝望的气氛中抽抽噎噎用保鲜膜把自己胳膊腿都一一缠了起来。步重华还盯着看她缠得够不够密,有没有留下缝隙,不时吩咐“别省保鲜膜,对,这儿再多缠两圈。” “他怕保鲜膜磨破绳子沾到你,”吴雩善意地安慰。 宋卉还没来得及感到一点点聊胜于无的慰藉,只听步重华诧异道“什么我怕证物上的dna碰到她就被污染了啊。” 宋卉“” 但凡宋卉对上热搜的恐惧稍微轻一些,她现在就已经哭嚎着冲出门找稽查组告状去了。 “对,你别那么僵硬,放松点,被害人当时还没有产生尸僵。”步重华捆得很快,把她双膝并在一块用电线虚虚地缠绕上去,起身逡巡两眼,抬手就把吴雩拉了过来“你们看这电线。” 宋卉额头抵在膝盖上望着自己的大腿麻木道“没有们,谢谢。” 吴雩定睛一看,瞬间发现了异样 以被害人在裹尸袋里被捆绑的姿势,再结合体型腿围,电线变色的部分都统一在身体左边,整齐划一贴着裹尸袋内侧。 也就是说,这部分电线不是被使用过才变色的,而是在抛尸那一路上,由于维持左侧卧倒姿势的尸体与裹尸袋内侧相贴,而导致的摩擦褪色 “赶紧把电线从她身上解下来”刹那间吴雩脱口而出,难以置信的宋卉还没来得及感动,只听他失声道“只要搞清电线和裹尸袋摩擦多久才会褪色到这个程度,就能知道凶手走了多长时间才到达抛尸地,我们就有希望找到凶杀现场了” “”被捆起来的宋卉拼命挣扎“我对人性的希望还有人管管吗” 半小时后,王九龄风风火火冲进办公室,只见步重华、吴雩、宋卉、小桂法医、刚翻完十八个大垃圾箱汗流浃背赶回来的廖刚几个人围成一圈,每人手上一条电线一个编织袋,各个闷头用力擦,地上还散落着好几段摩擦过后颜色深浅不一的试验线,分别标注着不同的字样“大力摩擦10”、“轻度摩擦30”、“中度摩擦15”整个办公室里充斥着洗脑式的的嚓嚓嚓、嚓嚓嚓。 “别擦了对比出来了”王九龄兴奋地吸了口气,猝不及防吸进一肚子腐尸垃圾和橡胶摩擦混合的诡异味道,但井喷的肾上腺素让他完全没在意“轻度摩擦25分钟后的那根电线褪色深浅度与捆尸线最接近,而北道村垃圾填埋场往外骑车25分钟,果然有一个二百来户的城乡结合村” 步重华一抬头“叫什么名字” “小北庄” 众人霍然起身,步重华拔脚就往外走“通知辖区巡警治安,带上分局痕检,立刻出发搜村” 红蓝警灯在天幕下飞驰,尖啸的警笛在目的地一公里外齐齐关闭,少顷团团围住了这座荒野上凋敝破败的小北庄。警车门接二连三砰砰甩上,凌乱的脚步包围整个村落外沿,惊呼尖叫声络绎不绝。 “警察”“不要乱跑”“请配合协助搜查” “各回各家,不要恐慌不是来查暂住证的”蔡麟抓着一个抱小孩的妇女,举着陈元量的照片大声喝问“见过这个人吗有没有印象见过吗” 妇女带着哭腔一个劲摇头“没见过,不要赶俺们走,俺不去收容所” “不是赶你去收容所的,我们是刑警刑警不管这个知道吗哎你刚出生的小孩你不能这么抱”蔡麟一边正大嗓门嚷嚷,突然手机响了“喂张小栎你干嘛不用步话机,你他妈又把装备落车上了是吧” 手机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三秒钟后蔡麟一跃而起,匆匆道“老板老板” 步重华站在警车前一回头,只见蔡麟举着手机,直愣愣迸出仨字儿“找到了。” 嘭 木板门被一脚踹开,步重华一马当先举枪而入,枪口四下一扫,只见区区五六平米的隔断房地上散落着电线、剪刀、编织袋、漂白水、废纸等物,因为大夏天的窗户紧闭,弥漫着一股酸臭交加难以形容的味道。 “”步重华呼了口气,收起警枪,向后打了个手势。 “把现勘叫来吧。就是这儿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3章Chapter 83 喀嚓喀嚓 屋外一群法医痕检拎箱子抄家伙严阵以待, 屋里铺满了勘察板,刑摄穿着淡蓝色鞋套蹲在地上,闪光灯噼里啪啦地响。 步重华走出屋外吸了口新鲜空气,只见远处满村落都是低矮逼仄的违章平房,工闲时的居民要么三三两两挤在警戒线外,要么抻着脖子从窗户往外张望, 好奇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小北庄原先是个空村, 近两年因为城市边缘扩张,渐渐发展出了初步村域经济, 不过总体还是流动务工人员、拾荒人员的群租房。根据上一次辖区派出所的登记报告显示,全村约二百来户人家,但步重华知道在一些人员流动性极强、生存状态较差的城郊结合村,派出所登记的数字基本都不能作准。 看热闹的人群中没有小孩,要么是被包在襁褓里的婴儿,要么是十几岁半大小子。那可能是因为脱离母乳后还未长成劳动力的孩子都被丢在老家留守的缘故。 步重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突然看见不远处吴雩坐在一辆打开门的警车上抽烟,走过去一看, 只见他竟然在用手机看一段录像视频 “如果抛开作为警察的职责和名义,如果抛开所谓的信念和忠诚如果你现在仍旧孑然一身;你还敢不敢重新出现, 像当年一样,站到我的面前” “看什么呢” “嘶,”吴雩一抬头, “你突然吓人干嘛” 吴雩会被人吓着, 那不啻于大白天见了鬼, 这世上估计也只有步重华能靠近他而不被发现。 “怎么还在看这个”步重华问。 “就随便看看。”吴雩摁了那段存在手机相册里的视频“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想招揽我想亲手把我弄死还是两者兼而有之总不能真希望我单枪匹马跑到他面前去一对一单挑吧。” 步重华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虽然听上去荒诞,但仿佛鲨鱼确实是这么暗示的。 这世上只有你我彼此敌对,一对一,没别人,你死我活,命中注定,没有任何人能也没有任何人配打扰这种命运安排好的关系。 他没把这怪异的感觉表露出来,“你觉得鲨鱼是个什么样的人” “智商和天赋都非常高,自大,控制欲强,喜欢探讨哲学话题,什么绝对自由与政权框架之类的。可能当boss当到一定程度以后思想就跟我们不在同一个境界上了吧。”吴雩笑了笑,“其实我对他观察也不深,就相处过几天,抓捕行动还失败了。” “怎么失败的” “我都拿刀把他怼地上了,还是功亏一篑唉”吴雩收起他那破烂手机,从车里钻出来长长伸了个懒腰,唏嘘道“要是当时手快一步,指不定我今天也能捞个支队长当当。” 这其实是很诡异的一件事。在暗网世界大名鼎鼎的“鲨鱼”,令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都敬畏、恐惧、不敢违抗,令训练有素的国际刑警都苦苦追踪、却裹足难前;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架雷达多少台服务器在试图寻找他的脚步,但他却在尝试用各种方法引出吴雩,希望他再次站到自己眼前。 仿佛被各路超级英雄视作劲敌的反派大boss,却在满世界苦苦搜索当初那个拿水果刀把自己怼地上的路人甲,殊不知路人甲早就把水果刀一扔,匆忙赶早班车上班打卡去了。 每天千万比特币从账户进入流出的鲨鱼,如果他知道自己命中注定且此生唯一的对手其实只关心那几千块钱外勤津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想。 步重华沉默片刻,突然问“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想跟他一对一单挑么” “卧槽你在开玩笑吧,跑去跟暗网大boss单挑”吴雩震惊道“噗通一声跪地求饶还差不多,活着不好吗” 步重华“” 步重华哑然失笑,这时只听痕检室科长饶达远远奔来“哎哎”了几声,挥手大声道“步支队您过来看看” “怎么样”步重华立刻大步走去。 饶达弯腰扶着膝盖喘了口气,然后才直起身,为难道“基本可以推测就是案发现场,但有一个问题。” “什么” “太干净了,啥都没有。” 步重华一愣。 这间砖瓦水泥砌成的一居室是小北庄当地农户自建的,当地多见自建贴面楼、握手楼,小平房倒不多见。屋主建成后出租给了一对外来打工的夫妻,两人又私下做隔断转租出去,辗转租给了“三七”,除了一张字据和几张现金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凶手行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电线捆绑尸体,装进编织袋,然后用漂白水和洗涤剂泼遍了地板和墙壁。这样的话一方面漂白水会迅速清洗掉现场血迹,即便有人进屋查看也能稍作掩盖;另一方面次氯酸会和鲁米诺溶液发生反应,导致即便现场没血,鲁米诺也照样发亮,从而干扰刑侦人员的判断。” “但是呢,次氯酸在干燥环境中几天就挥发了,所以我们现在做鲁米诺的时候发光氨反应还是很剧烈,可以看到地上、墙上溅满了大片喷射状血迹,墙缝那边还有没清洗掉的几滴。”老饶指指墙角两个痕检员,正聚精会神用光束做反向延长模拟血迹喷溅形态“待会让他们提取dna样本跟被害人做个对比,但综合各项线索来看,基本就是案发现场没跑了。” 步重华其实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所以你说的太干净了是指” “对。”饶科长说,“没有手印,没有脚印,没有牙印,没有任何属于凶手的生物证据。厕所马桶和纸篓都干干净净,初步勘察没有体液遗留,根据被害人毫无反抗伤的情况来看我估计凶手也没有在作案时受伤流血。总而言之,干净得吓人。” 我不介意让警察知道我在这屋里杀了人,你们知道我杀的是谁,你们也知道我是怎么杀的,但你们永远不会找到我的名字。 现勘来来去去,屋子里到处挤着人,这方寸之地却陷入了一片沉寂。 “根据刁建发、李洪曦、那对转租打工夫妻描述的嫌疑人画像出来了吗”半晌步重华低沉问。 “画出来了,正发给市局专家做完善。”饶达小心观察着步重华的反应,生怕在这岌岌可危的状态下一个不小心触到他的爆发点“一旦确认我们就可以发协查通告,只要只要” 只要警方能查出那个代号“三七”的凶手叫什么名字,否则仅凭一张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素描像,可能只有嫌疑人他亲妈亲老婆才能认出来。 “我知道了。”步重华摆了摆手,淡淡道“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再看看。” 饶达庆幸自己逃过了直面步支队长怒火的危机,赶紧去忙活了。 步重华站在忙碌的人群中,向周围望去。 “三七”租下这间屋子纯粹只是为了杀人,他事先准备好装过氮肥的编织袋,并且在杀人后拿着陈元量的手机跑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化肥厂去留下基站信号交换记录,这一切都说明了他作为一名凶手可怕的反侦察能力。如果不是吴雩发现电线新旧程度不一样,如果不是步重华用包漆褪色程度圈定抛尸距离半径,这个犯罪现场可能在未来几年中都不会被警方发现。 那么当这名训练有素的凶手全副遮挡,连马桶里的尿液残留、连个胶渍手印都没留下的时候,警方从哪里提取他的dna 更荒诞的是,即便将来因为其他犯罪抓住“三七”,检察院用什么证据来公诉他曾经进入过这个犯罪现场 “吴雩” 吴雩正站在墙角那两个痕检员身边,看他们对着墙上的血迹指点“你看啊小吴,当血滴以倾斜角度撞击平面的时候,痕迹长度与倾斜角度或血迹移动速度是成正比的,受力越大血滴越小当我们用光束重建现场时,要注意反向延长后的目标高度比实际偏高,这是因为血滴的喷溅轨迹呈抛物线运动,距离越远误差越大” “吴雩”步重华加重语气。 “谢谢您啊,”吴雩向两个痕检员大哥道了谢,快步走来“怎么了领导” 步重华望了眼周围同事,低声问“你不是说让我教你破案么,怎么调头找别人去了” 吴雩一愣,“原来你也会血迹模式分析” 步重华说“虽然我不” “真了不起”吴雩没听清,由衷赞叹道“不愧是你,什么都会” “” 步重华低头清了清嗓子,神态自若道“当当然会,这有什么难的回头我教你。” 吴雩望着领导的眼神简直熠熠生光,刚一张口要问什么,步重华立马打断了他“现在不是教这个的时候。这屋里什么生物识别证据都没留下,你陪我去屋外走一圈看看。” 屋外是灰尘飞扬的泥土路,家家户户房门都紧闭着。十几岁小孩光着脚互相打闹吆喝,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好奇地探头探脑,整个城乡接合村都沉浸在怪异又兴奋的气氛里。 “这儿也不修个路,”吴雩用拳头捂着嘴咳了两声“这呛得。” 总算不提刚才那茬了。步重华向路面一扬下巴“修路可不便宜,本身都是下了文件要清空的村子,哪儿拨款给他们修。” “这儿修路多少钱” “不好说。首先看路基是水稳、二灰还是毛渣,一平方米混凝土就得三四百块钱了。如果是c25的强度、3米宽15公分厚的话,再加上挖掘机、推土机、混凝土搅拌机,一米成本均摊起码得二百块钱左右,还没加上人工。”步重华笑了笑“所以古人说修路造桥是积大德呢。” 吴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少顷忍不住道“你这价格太贵了。如果是修水泥路,路基铲平水泥一倒,五十块钱一米的都有,其实要求不用那么高。” 步重华的第一反应是五十块钱一米那路修出来能走人 吴雩往前走了两步,环顾周围低矮的水泥楼,呼了口气喃喃道“真该修条路。” 步重华在他身后,摸出手机打开,不动声色地迅速输入了一条微信急需血溅形态分析专业书,求借阅,谢谢。 刑院xx级侦查系xx班微信群,点击,发送。 恋爱使人学习进步。 他收起手机,只听吴雩回过头“屋里一点凶手的指纹脚印都没留下” “初步勘察是没有。”步重华把刚才饶科长的话简单复述了下,说“从凶手熟练的谋杀行为和对痕迹清理的极度小心来看,这个人必定有过案底,甚至可能是个逃犯。如果能找到他的指纹或dna,大概率能从数据库里找到他的真实身份信息,但现在偏偏就卡在这一步上了。” 吴雩点头唔了声,也想不出什么思路,低头点了根烟。 他们绕过了半个村落,从另一个方向又转回那栋小平房,远远突然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异味。吴雩敏感地抬头往那边望了眼,步重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堵半倒的砖墙下用水泥砌了个开口的圈,有点类似于老灶台,里面堆满了大半人高的垃圾;几个妇女正拎着塑料袋装的垃圾,咣当扔进已经冒尖的垃圾山里。 两人同时若有所思地站住脚步,彼此对视了一眼。 “您好,不好意思。”步重华拦住一名妇女,“请问你们这儿垃圾多长时间集中回收一次” 妇女根本没听懂他的问题“啊你说啥” 步重华又重复了好几遍,才在对方几个人连比带划的方言中搞明白,全村这样的“垃圾收集站”还有好几处,因为这原本就是违章聚居地,也没个环卫站管他们,所以只能找村子里的拾荒者拿板车把垃圾推去半小时路程以外的北道村垃圾填埋场,清理频率每个月一次。 “每个月一次。”吴雩站在垃圾堆边喃喃道。 步重华站在他身边“刁建发口供中提过他给鲨鱼派来的掮客敬烟,所以凶手应该是抽烟的” 抽烟就意味着要扔烟头,扔烟头就意味着滤嘴上带唾液,带唾液就意味着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望向那可怕的、半腐的 、散发着浓重异味的垃圾山,只见臭水从水泥圈底部流出来,在地上纵横交错,蚊蝇在半空中来回嗡嗡缭绕。 吴雩拍拍步重华的肩,客观而清醒地“这次王主任应该是真想弄死你了。” “” 一个男人应当有责任感,一个刑侦支队长更应该有自己的信念与担当。步重华咬咬牙摸出手机,拨通了联系人王二秃。 “喂姓步的”电话刚一接通,对面陡然喷来火冒三丈的嚷嚷声“孟昭说你让人把你们支队的卤蛋香肠都藏起来不让我拿了是怎么回事,吃你几个蛋怎么了你这头驴想要单方面破坏我们上个月签订好的南城公安分局区域双边贸易关税同盟条约是不是” 吴雩“” 步重华“” “九龄。”步重华镇静地对手机道,“咱俩好久不见了,我今晚十分想请你吃个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4章Chapter 84 “滚。”王九龄冷冷吐出一个字。 步重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没走出两步就只听王九龄撕心裂肺的“你他妈给我回来” 步重华只得转回来,只见窗明几净的解剖室已经变成了垃圾场,地上、桌上、洗手槽里都堆满了垃圾,新风系统呼呼开到最大,所有理化分析员都戴着防毒面具和双层手套,面具后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生无可恋。 小桂法医坐在墙角, 幽幽道“今天一定得有人对我的解剖室负责。” “”步重华在四面八方鬼火般的幽怨注视中咳了声, 若无其事道“要不然你们也给我双筷子” 四百来公斤的垃圾被车运来南城分局,王九龄当场就疯了, 表示如果步重华不跟着一道分拣的话,南城分局的刑侦支队长今天就得死在这儿,明天刑侦支队就得披麻戴孝哭国丧。他还要扶持张小栎即位登基,让未亡人廖刚垂帘听政,讨长公主吴雩来法医室和亲;从此刑侦支队要向技术支队朝觐纳贡,俯首称臣。 步重华倒不在意廖刚垂帘听政,但他绝不能让张小栎那个智商低谷糟蹋了他戎马半生打下的江山,还把吴雩交出去和亲。于是他只得作为刑侦支队的人质被扣在解剖室里跟王九龄一道分拣几百公斤垃圾堆里的烟头, 用钢筷在腐烂流汁的垃圾堆里挑挑拣拣;直分拣了几个小时,出完另一个投毒案的廖刚才急急忙忙带人来救驾, 把表面不动如山内里翻江倒海的步支队长从绑架现场救了出去。 至于吴雩,已经被许局一个电话紧急召走了,说是需要人来帮忙修他办公室那盏忽明忽暗的台灯。 直到晚上这小山似的垃圾才分拣结束, 除掉实在稀烂无法提取的, 总共翻出了546个成型或不成型的烟头。 王主任说这546个烟头全验dna跑数据库的话起码要忙到半个月以后去, 让廖刚把步重华重新找回来,问他现在怎么办;廖刚好容易把人质救回刑侦支队,怕重复羊入虎口的惨剧,便打了个电话问“今上,翻出来五百多个烟头,现怎么办全都拿去分离dna样本” 手机沉默片刻,才听电话那头的今上缓缓道“烟头吸到过滤嘴的、没有滤嘴内补纸的、成色状态比较新的都先筛出去。烟支离过滤嘴还剩一段距离的、滤嘴外包装有打孔的先验,如果滤嘴上有商标而且品牌比较好,优先第一批做分离。” “得嘞”廖刚正要挂电话,又想起来什么“今上,您在哪儿呢” 周遭一片虎视眈眈,王九龄阴森森瞪着廖刚耳边的那个手机。 “”步重华镇定道“在许局办公室修台灯。” 按步重华的思路,546个烟头中有滤嘴内补纸的499个,再筛出有打孔痕迹的 256个,接着查出离过滤嘴还有一段距离的 86个;在这86个烟头中刨掉还没被脏水泡烂的还剩52个,52团黄黑难辨的纸团被紧急送去了市局法医所,连夜做dna分离对比。 步重华合上厚厚的案情材料,起身下楼开车回家,天色已经很晚了。 吴雩已经修完那盏传说中的台灯提前回去了,临走前还问了下他晚上想点什么外卖。步重华已经跟他说了书房抽屉里有备用现金,因此不太在意,点了个红烧鱼和香菇菜心配葱油烙饼,心里知道短短几天的训练成果应该是泡汤了。 吉普在地下车库熄火,步重华从电梯上到顶楼,刚要按指纹开门,突然动作一顿,想起前两天王九龄那丫故意站在办公室门前眉飞色舞地 “我现在回家,根本都不用摁门铃,隔老远喊一声回来了,要么是我老婆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热饭热菜来迎接,要么是我闺女拎着拖鞋出来给她爹开门” 你就吹吧,步重华冷冷地想,谁不知道去年国庆七天你家21顿饭都是你做的。 步重华手一抬要去开门,突然这时当啷一声,防盗门自己开了,吴雩拎着锅铲探出头“想什么呢也不进来” “你怎么” “听你脚步在门口停了半天,还以为你今天受伤割到拇指了。”吴雩转身往厨房走,头也不回说“吓了我一跳。赶紧洗手吃饭吧。” 客厅里亮着温暖的光,饭菜在吧台上冒着袅袅热气,吴雩白皙的脚踩着毛绒拖鞋,在光洁地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与厨房里不知道煮什么的细碎咕噜声一起,混杂成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 步重华低下头,嘴角似乎想往上翘,随即被他控制住了,淡淡道“好。” 晚饭果然是红烧鱼、冬菇菜心和金黄的葱油饼,根据外卖食物放在家用碗碟里味道会更好的理论,被吴雩盛在了雪白的骨瓷餐盘中。步重华洗干净两双筷子两只碗,只见吴雩又从厨房里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金黄色羹装物,感到有点意外“这是什么” “温豆腐。”吴雩漫不经心道,“主要是我自己想吃,也想让你尝尝。” 你想让我尝尝你的豆腐 步重华挑起眉角,舀了一勺放进嘴。 有点像英式玉米h或意大利菜oenta这是他的第一反应。紧接着他感到这玩意绝对不是豆腐,绵绵滑滑的、奇怪的口感在舌根迅速蔓延开,随即一股辛辣毫无预兆地呛上咽喉,直冲鼻腔“咳咳这是豆腐” “不是,”吴雩嘴里含着勺子,白皙侧脸上的乌黑眉眼微微挑起,那神态年轻而狡黠,仿佛很有趣似地观察完他的反应,才把勺子从嘴里拿出来忍俊不禁道“是鹰嘴豆和豌豆粉,还加了点儿姜黄。吃得惯吗” 步重华呛咳着反应过来“缅甸菜” 吴雩大笑起来,用勺子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意犹未尽道“嗯,缅甸掸邦菜,叫htohu ne。” 不知道是灯影还是错觉,他隽秀的眉宇间似乎有一丝复杂的惆怅,但转眼就过去了。 “其实掸邦人吃温豆腐基本都是用油炸,但我不想让你今晚再跑俩小时登山机。”他笑着说“没事,一般人都吃不惯,下次不做了。” 步重华看着他的神情,心里好像被轻轻抓了一下,然后突然又伸手舀了几勺放在碗里,在吴雩意外的注视中吹凉都吃了,让糊粥状暖呼呼的食物顺着咽喉滑进胃里;习惯那姜黄和豆粉混杂起来的味道之后,反而有种奇异的、舒服的感觉充斥了味蕾。 “你不是” “其实习惯以后还挺香的。”步重华品味片刻,才一抬眼笑道“下次你教我做,少放点儿姜黄。” 吴雩在他含笑的注视中垂下眼帘,瞳底粼粼闪烁着波光,淡红色的唇角不由弯了起来“行啊。” 他们两人就先这么你一勺我一勺吃完了那一小奶锅的温豆腐,然后才吃过晚饭,步重华把碗碟筷子拿去厨房放洗碗机,吴雩啪嗒啪嗒地洗了抹布擦桌子,擦完把抹布一丢,扬声道“我去洗澡了” 步重华动作顿了几秒,才唔了声。 他听着吴雩脚步轻快地上楼,少顷客卧浴室里响起哗哗水声,心里冒出个念头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呢,正式交往了吗 正式交往。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有点发热,随即热度顺着经络传遍全身,就像无数簇小火苗在四肢百骸里暗暗地烧。 步重华站起身,定定望着碗橱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眉骨高而鼻梁挺,因为嘴唇削薄的缘故,经常给人一种冷漠不近人情的错觉。在这么不清晰的玻璃倒映上他都能看见自己瞳孔深处燃烧的幽深火光,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用力彻底吐出来,然后忍不住抬手松开衬衣领口的扣子,少顷又松开了第二颗,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肌肉轮廓。 少顷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吴雩迅速地冲完澡下来了,一边用白毛巾擦他那湿润后格外柔黑的头发,一边啪嗒啪嗒走进书房“你那本尸体变化图鉴还能再借我看看吗” 吴雩从脖颈到蝴蝶骨,再到紧窄削薄的腰和结实矫健的长腿,没有一丝肌体线条不是收紧到极致的,没有任何一处比例不是利落而精悍的。但只要稍微靠近一看,就会发现全身皮肤遍布各种伤痕,有的对着光暗暗泛白,还有些永远留下了暗红色的印记甚至增生,每一处形态各异的痕迹都在诉说着一个湮没在岁月里无人知晓的故事。 这世上再没人的身体像他一样,把优雅凌厉之美和惨烈狰狞的丑结合得如此矛盾,又如此统一。 步重华呼了口气,沙哑道“拿去看吧。” “谢谢了啊。” 吴雩踮脚从书架最高层取下那本图鉴,动作时一侧衣领滑落下去,露出了右肩头一小片浅墨色刺青。然后他转身用指关节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随意道“你还站在那干嘛” 步重华心底那火一路燃烧上来,烧得咽喉发紧。 “没什么。”他转过目光淡淡道,“你看吧,我去洗个澡。” 水声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整个卧室水汽弥漫,步重华才关了花洒,伸手一抹镜子,看着镜面中自己的上半边脸。 他的眉角因为沾了水而根根分明,像刀锋的弧度一样,眼底深处的火光并没有因为暂时抒发而熄灭,反而亮得更加幽森,像还是个年轻冲动、无法克制自己攻击欲的毛头小伙子。 步重华心里不太满意自己的形象,把头发草草吹干,换了身干净纯棉的深灰色家居t恤,对着镜子调整了半天表情,想让自己看上去稍微温暖帅气一些可惜这张在一线刑侦镇了十多年场子的面孔实在温暖不起来,不仅如此,他还破天荒发现如果自己跟那个伪装成体育系大学生的杀手站在一块,自己反而更像杀手多了 步重华像面对能力不足的手下一样冷冰冰盯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也回以同样严苛冷厉的目光,彼此隔着一层玻璃互相指责对方天生欠了自己五百万;足足半晌之后步重华终于认输了,意识到就像吴雩这辈子都不会优雅高冷西装革履一样,他这辈子也很难开朗活泼讨人喜欢起来,人是不能跟命运硬犟的。 步重华走出浴室,套上家居运动裤,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未拆封的手机,在掌心里摩挲半晌,才像是鼓起什么微妙的勇气似的,下定决心向外走去。 “吴雩” 他刚要推门进书房,突然看见客厅沙发上横躺着一道身影,脚步一下停住了 他这澡洗了太久,吴雩睡着了。 可能因为雪白的真皮大沙发太松软舒适,他甚至还打起了小小的鼾这是很不寻常的,平时他睡觉从来半丝声音都没有。无框眼镜还端端正正戴在他鼻梁上,显得沉静文气,一只手虚虚扶着那本尸体图鉴,而整本书已经打开倒在了他胸口。 深夜家里无比安静,步重华看着他,心里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安稳平静感弥漫而上。 “怎么就在这睡着了”他低声道。 吴雩无意识地一挪,把脸扭向沙发靠垫,胸口的书顿时滑落,被步重华眼明手快一把接住,轻轻放在了茶几上。 住我的房子,吃我的鱼,还妄想在我沙发上睡觉着凉讹医药费,简直是碰瓷 他俯身打横抱起吴雩,一手环过削薄的肩胛骨,一手揽着双腿弯,毫不费力把他从客厅沙发抱进主卧,放在自己的大床上,低头亲了亲他微凉的唇角。 “这才叫公主抱,你那只能叫搂麻袋。”步重华轻声揶揄道,伸手从另一侧床头柜上拿起自己儿时的合照,搁在吴雩面前晃了晃“来,打个招呼,从今以后就认识了。” 相框里的步同光与曾微夫妇微笑着,仿佛非常开心。 然而相框前,吴雩熟睡的侧脸被光影深深浅浅铺着,这几天难得的一点快乐和神采就像潮汐退去一样消失了。他紧蹙的眉心和沉沉往下的嘴角似乎藏着很多事,犹如月光照在千里嶙峋石滩上,外人站在岸边,无法窥穿那隐秘遥远的海面。 啪一声轻响,步重华关了台灯,几乎无声地说“晚安。” 同一时刻,津海市郊。 黑夜中的废弃厂房幽森寂静,突然嘭一声重响,生锈仓库铁门被用力推开了,溅起一股混杂着铁锈木屑的灰尘。 “艹”一个戴着棒球帽和防霾口罩、背着单肩包的男子大步走进来,顺手把背包往狼藉的行军床上一掼,一屁股坐下搓了把脸,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然后咬着牙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您好,您拨叫的号码已停用” “艹” 男子更烦躁地把手机一摔,向后仰倒在床上,直勾勾盯着高处旋转的通风扇;少顷他突然又坐起身,捞过木板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熟练地链接洋葱路由,打开了一个私密聊天室,手指噼啪用力敲打键盘输入了两行字 银姐。 警察发现小北庄了,很快可能查到我身上来,怎么办 空荡荡的屏幕上没有回音,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对面才在男子焦灼的注视中跳出一条答复 你本来就不该杀陈元量。 阿银靠在不断轻微颠簸的越野车厢后座上,国道两侧路灯飞快退后,幽暗中只见她艳丽口红的一星反光。手机对面安静片刻,她知道三七那个贪得无厌的蠢货在疯狂输入,果然几秒钟后手机又一震 我杀他是没办法姓陈的从一开始就主动跟警方接触,他会供出我,他会供出所有事,甚至是鲨鱼 我在国内已走投无路,银姐,救救我,我必须立刻出境 出境那么容易的话万长文就不会失联了。阿银眼底浮上一丝嘲讽,刚要摁断手机,突然消息又闪出一条,还是三七 只要你肯帮我这次,不论什么我都可以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阿银手一顿,鬼使神差一划屏幕,切换到她几分钟前刚在看的图片,那是她手下临死前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医院走廊上一名个头很高、气势很强的男子侧对镜头,并没有发现自己被偷拍了,正挑起剑眉向对面说着什么。 津海市南城公安分局刑侦支队长步重华。 丰源村郜家火场,和“画师”一同逃出来的那名队友兼搭档。 阿银舌尖抵在嘴唇内侧转了半圈,也是突然兴之所至,选取图片发给三七,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迅速打了一行字弄死他。 对面显示出输入状态,然后停下了,久久没有回音。 帮我弄死他,事成之后我立刻带你回掸邦。 月光被高高的通风扇叶切割成一片一片,旋转的光影照亮了三七血红的眼珠,半晌他敲下一个字,点击发送好。 银姐笑起来,关掉聊天页面,退回刚才的手机相册,若有所思盯着屏幕上另一张照片,良久后嫣红唇角的扭曲笑容渐渐消失了,那张足以令任何男人都神魂颠倒的性感面孔上露出近乎于冰冷的神色。 照片里十年前的她在游轮派对上纵情大笑,身边是衣着暴露的俊男美女,抽烟、喝酒、吸大麻、互相露骨;他们头顶的彩灯光怪陆离,每个人都完全沉浸在世界末日般放纵的享乐里。 只有图片右上角的一名年轻人自始至终保持清醒,他皮肤不像缅甸当地人那么深,反而显出光洁的瓷白,但眉眼又隐约有些东南亚裔深刻立体的感觉,气质干练而肃静。他身上是跟周围环境迥异的黑西装、白衬衣,衣领略松开两个扣子,隐约跟狂欢的人群彼此隔离,但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她身上。 他一直是个最优秀的保镖,尽忠职守,无所不能。 直到他向地道里的人群扔出一枚手榴弹,然后把尖刀干净利落捅进了她的胸口。 “十年了,你早就等不及了吧”阿银将殷红嘴唇贴近手机屏幕,微笑着呢喃道“别担心,我这就亲手把他送下去,好好地陪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5章Chapter 85 翌日清晨。 津海夏天清晨的阳光伴随着鸟叫透过窗帘, 吴雩朦胧睁开眼睛,又闭上片刻,才坐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发现周围房间陈设不对劲是步重华的主卧。 吃领导的住领导的,还把领导给睡了,作为下属此刻人生简直到达了巅峰 吴雩揉着惺忪的眼睛翻身下床, 一看时间已经早上八点, 回头扬声道“领导领导”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回音,估计已经上班去了。 吴雩稍微把床铺好, 准备上楼回客卧刷牙洗脸,然而主卧门一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当头呼啸而下,让他闪电般蹬蹬蹬退后三步,定睛一看那赫然是只吊在半空中的袜子。 袜子 黑色男袜晃晃悠悠,被一条细绳栓在门顶,鼓鼓囊囊不知道塞着什么。吴雩面无表情盯了它足足十来秒,才挑眉打开袜子一看, 里面竟然是个最新款手机和团成一团的耳机电源数据线,还没撕膜的手机屏幕上贴着张字条, 工工整整写着送吴雩的圣诞礼物,步重华。 反面又贴着一张字条,字迹潦草得多, 应该是急匆匆写的 建筑工地那个杀手出尸检结果了, 我要去一趟技术队, 你可以下午再去上班。s不准用新手机下波多野结衣。 空气一片安静,吴雩用两根手指拎起袜子,眼神有点微妙。 “道理我都懂,可这袜子是穿过的吧。” “死者全身创伤符合内轻外重、广泛多发、所有损伤一次性形成的特点,单从尸检结果来说高坠死是毋庸置疑的。”技术队办公室里,王九龄拿着一本尸检报告哗哗地翻“死者的指纹在全国犯罪数据库当中没有记录,按照你的推测,我们去查了出入境记录,果然他没有前科的原因是” 啪一声王九龄把尸检报告拍在步重华面前,一指首页死者信息“国籍,缅甸。” 步重华只瞥了一眼,心下的猜测得到证实,倒没有特别的触动“我让你们去查他最近一个月来的行踪轨迹,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吗” 王九龄耸耸肩,指着面前一堆用物证袋装好的随身物品“那点儿零碎都在这了,身份证是假的,学生证是伪造的,oo衫是高仿的,手表是以旧翻新的,手机是香港来的水货哦对,手机里全是跟踪吴雩的各种照片,别说,还挺吓人。” 步重华随手拿起那个水货手机,技术队已经给解了锁,所有数据都恢复完成,相册里密密麻麻基本全是吴雩。书店里的吴雩,走在下班路上的吴雩,蹲在公安局楼下鱼排档等烤串吃的吴雩,坐在街边长椅上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伸出去喂流浪小猫的吴雩所有照片都是远距离侧面或背面,没有一张能清晰看到正脸。 步重华翻了半天,唯一一张能清晰照出脸的,只有这手机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医院走廊上站着跟江停说话的自己。 “我确实不如吴雩,”这个念头刹那间伴随着荒谬和无奈一齐涌上步重华心头“难怪那杀手说我靠脸才能混到画师身边,可能他真是这么想的。” 那个姓吴的孙子整天在精英阶级面前自卑得不行,他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精英阶级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站到他那样的人身旁 “怎么样”王九龄随口问。 “没怎么样。”步重华吸了口气,快速滑动手机屏幕“有几张把吴雩拍得还挺好看,回头让技术员发给我。” “人小吴就是很俊俏很上相嘛。”王九龄完全没有多想,理所当然地“你看人小吴跟着你们出外勤多危险,指不定哪天就给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抓走了,还是赶紧把长公主嫁来技术队和亲吧。安全,踏实,工资高,还涨了200块钱生活补贴。” 步重华头也不抬“对,买霸王” 王九龄冷冷道“烟头。” 空气陡然陷入安静,步重华聚精会神翻看手机相册,一个字都不吭。 王九龄在双边外交关系上占据了史诗般的、碾压级的上风,带着胜利的表情喝了口茶,突然只见步重华划动屏幕的手指一顿,若有所思停了下来,紧盯一张图片半晌,轻轻“哎”了一声。 屏幕上显示着手机里的第一张照片,可能是刚开机试验像素随手拍的一张,稍微有点儿糊,但还是能看出远处隐约的房屋轮廓和起伏荒野。 王九龄凑过来看了看,颇为不解“怎么啦你这是” “看着眼熟。” “这你都能眼熟” 步重华不答,把图像中那片模糊的房屋放大观察片刻,突然道“这是小北庄。” 王九龄“啊” “这个村子整体呈矩型环原结构,但违章自建楼房朝东南面凸出来一块,远看又像马鞍形轮廓,你看这里放大是小北庄最高的那栋五层水泥楼,我跟吴雩昨天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楼顶是白色的。” 王九龄看着他,已经惊呆了。 “我不会出错,这就是小北庄。” 步重华把手机往桌上一丢站起身“死者曾经站在小北庄南边距离一点五公里内的高处拍下这张照片,很可能他就是在那里得到这个手机的立刻去查小北庄以南附近有什么建筑,快” 王主任如梦初醒,只来得及匆忙向步重华比了个拇指,二话不说匆匆狂奔出门。这个案子已经被上头列为一级紧要督办大案,不多时辖区派出所的电话就打回来了“报告王处,小北庄以南1200米处有一片废弃厂房,原本是当地的氮肥生产企业,后来因为环境污染被北道新村开发区下令整顿,已经空置一年多了” 王九龄刚要说什么,步重华蓦然狐疑道“氮肥” 硝铵、氯化铵、磷酸氢铵正跟陈元量裹尸袋上的微量残留成分相符 也就是说,工地上的杀手跟“三七”这两个人,可能都曾经去过那片废弃工厂 王九龄醍醐灌顶,差点失手摔了话筒,只听身后椅子与地面摩擦滋啦一声,步重华已经起身冲出了技术队办公室,边走边迅速吩咐“把地址发给我,叫当地辖区派出所立刻派人过去围住厂房。蔡麟 跟我去小北庄附近可疑建筑勘察,现在就出发” 呜哩呜哩呜哩 急促的鸣笛划破津海市上空,警车呼啸冲过十字街口。马路对面一家烟酒店门前,吴雩一边低头点烟一边回到牧马人车门前,见状微微一愣,目送警车远去,有什么东西猝然触动了他敏锐的第六感。 “” 他原地犹疑数秒,摸出手机拨通了步重华的号码。 “乐家氮肥生产公司,两年前因为环境污染被有关部门勒令整顿,后来干脆就破产搬走了,用来抵债的原厂房因为各种手续问题空置至今,可能已经变成了废地” 手机嗡嗡一震,步重华抬手打断蔡麟,刚要按下接听键,突然又顿住了。 蔡麟一边开车一边偷眼瞧瞧手机,又瞧瞧步重华不辨喜怒的侧脸,心说为什么不接 手机自然挂断,少顷又震了几下,信息接踵而至 吴雩我刚才看到有大车拉警笛从咱们分局出外勤。 出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步重华拇指悬空片刻,琥珀色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突然透过手机屏幕上吴雩这两个字,看见了建筑工地阴霾天幕下那张悲哀微笑着的面孔,以及极其小声的五个字“我也喜欢你。” 紧接着他从八楼一跃而下,带着刚要对警方说出什么的杀手,义无反顾投向了血色大地。 步重华闭上眼睛,少顷又睁开,没有丝毫表情地在手机上输入一行字,点击发送。 叮当 我在市局法医所,你午饭后过来找我。 吴雩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简洁的回复,眉头慢慢蹙起,半晌又抬头望向刚才警车飞驰而去的方向,眼梢慢慢眯成了锋利的形状,输入一个字点击发送 好。 然后他用犬齿叼着烟,打开牧马人车门钻了进去,发动汽车调头,尾随警车开出了十字路口。 小北庄以南是大片起伏的旷野,远望只见山丘间矗立的一座座高压电铁塔,汇聚了四里河支流的环城河滔滔北上,向灰暗的天幕奔流而去。 “艹”蔡麟摁断蓝牙电话,破口大骂“辖区派出所走错了还没找到地方在哪” “这地方确实难找,已经退化回耕地了,也没法开车。”步重华望向挡风玻璃外隐约的村落建筑,沉吟片刻后吩咐“把车停在小北庄附近,我们分头往南步行试试。” “唉,行” 小警车确实没法在这种地方攀山越岭,所幸目的地离小北庄也不过一公里多,走得快二十分钟就能到。步重华把车留在小北庄附近,找了个当地人大概问明方向,便顺着河堤向南步行进发;但在荒草及膝的荒野中走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找到废弃厂房在哪,天色越来越暗,周围只见高高低低的土坡起伏,以及深深浅浅的水沟围绕田畦。 “嗳老乡”蔡麟陡然瞥见田埂上几个村民打扮的男子正站着说话,便提起裤脚往下走了几步“请问乐家氮肥厂在哪儿” 村民你看我我看你,各自面面相觑。 “乐家氮肥厂已经搬走了”蔡麟连比带划“就在这附近你们知道怎么走吗” 村民各自用方言商量了几句,纷纷茫然回视“啊” 步重华拍拍蔡麟的肩示意他退后,回忆了一下那天在小北庄听到几个妇女聊天的口音,尽量模仿了下 “这里以前有个厂,现在空了,关门了你们知道在哪吗我们来做土地测量” 蔡麟满怀疑虑问“他们知道啥是土地测量吗” 步重华轻声道“我要不要给你找个唢呐边吹边喊向全世界宣布你是支队警察警号156548” 蔡麟“” “化肥厂啊”这时人群中一个离得较远、年纪较轻的村民好像听懂了,上下打量了步重华几眼,“泥们去哪做撒子,路不好走滴嘞” 终于有个明白人了,蔡麟赶紧问“您能带我们去吗” 村民略一犹豫,回头望了望远处的田埂,似乎在掂量什么。 蔡麟等不及,从口袋里摸出了五十块钱。步重华条件反射一拦没拦住,只见他已经跳下田埂去把钞票塞给了那个村民“劳驾您带个路,带我们找到那工厂围墙外边儿就行,谢谢您” “哎哟哟你啧四干撒子嘛”那村民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接过钱赶紧塞进口袋里,这下再没有半点迟疑了,三步并作两步满面笑容爬上田埂“好嘞走嘞” 蔡麟跟着爬上来,感觉还挺得意,这时却突然瞥见步重华略沉的脸色,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好像是违反规定了,连忙一缩脖子。 步重华没说什么,淡淡道“走吧。” 在附近耕作的村民明显有一套自己的认路办法,带着步重华和蔡麟两人抄了另一条近道,劈开大半人高的厚厚草丛,有一搭没一搭问“泥们四干撒子工作滴” 蔡麟“量土地盖房子” “哦”村民似懂非懂,“盖房子卖呗” “”蔡麟“对对,卖卖” “多扫钱啊” “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我买不起。我们领导肯定买得起。是吧领导” 步重华根本没搭理蔡麟,他走在三个人最后,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河堤边高处的泥沟,问“我听说你们这儿昨天来了帮警察,是发生什么事了” “警擦”村民懵懵懂懂,“哦,查暂住证吧,搞不清楚。村子里打工滴太多啦租房子滴太多啦” “我怎么听说你们这儿发生了杀人案” “撒人案妹有妹有,俺们这哪里会有撒人案都四警嚓要赶租房子滴人们走” 村民哗一声掀开草丛,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脚下的环城河哗哗流向远处,对岸隐约可见一座破破烂烂、爬满藤蔓的水泥建筑隐没在土坡后。 “赶他们走咧,俺们盖屋就租不粗去咧”村民指指远处那建筑“看就四那个,化肥厂” “哎呀我的妈可总算找到了”蔡麟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这他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太难找了吧,工厂开这儿存心就是想偷排污水的对吧” 这工厂前门应该是有条路通往北道新村开发区的,但村民带他们抄的近道通往工厂后门。这栋二层建筑被荒芜的土坡遮挡了大半,隐约可见玻璃窗全部都碎了,厂房内部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爬山虎几乎已经淹没了向阳面的那片砖墙。如果“三七”和那个缅甸裔杀手曾经约在这里交接,那确实是个既隐蔽又容易撤离的理想场所。 步重华一把按住兴奋不已的蔡麟“先别过去。” “啊” “这里太隐蔽了,既能眺望小北庄又是理想的藏身地,有些连环杀人凶手会习惯在犯案现场附近徘徊不走。”步重华低声吩咐“你先把定位发回支队和辖区派出所,让廖刚他们带后援过来,然后我们再集体突入搜查。” 蔡麟这才醒悟过来“哎是” 蔡麟赶紧把定位发出去,然后等了片刻,有点尿急,便提着裤子去河边上放水。那村民磨磨蹭蹭的可能是想多要点钱,蹲在树下点起烟来抽了两口,起身讪笑着问步重华“哎,你四他滴领导不” 步重华说“不是。” “哦,哦,不四。”村民站在那笑着搓了搓手。 步重华这一路上心里都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心里算了下时间,觉得辖区派出所的车应该快从工厂前门那条路开过来了,刚要开口叫蔡麟过来出发,只见村民掏出兜里的五十块钱看了看,表情欲言又止,然后掉头向放完水蹲在河边上洗手的蔡麟走去。 这人打赤膊穿背心,肩上搭着条擦汗用的白毛巾,膀子晒得黝黑,手上全是老茧。步重华视线下意识跟着他的背影,突然定在一样东西上,瞳孔凝住。 “怎么啦老乡”蔡麟向河面甩甩手上的水珠,蹲在地上抬头问。 村民紧紧捏着那皱巴巴的五十块钞票,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憨憨地笑道“泥看泥们给我五四块钱,但俺还要大老远走回去,要不泥们再” “蔡麟,”步重华脱口而出。 紧接着,警铃猝然疯狂敲响,步重华拔腿箭步而上“蔡麟小心” “” 剧变都发生在这一瞬间,蔡麟茫然回头,还没明白步重华在喊自己什么,突然身后劲风当头重砸,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下一秒天旋地转 冰冷刀锋摁着脖子把他向后一拉,咽喉一凉一热,鲜血滚滚而下 “放开他” “站住不许动” 步重华脚步仓促顿住,一手举枪僵在半空。下一秒,手机嗡嗡两声传来新消息,是市局法医所 所有人 52个烟头出鉴定结果了,样本36分离出的dna可与全国犯罪库中一前科人员相匹配,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向淼,男,二十九岁,中缅导游地陪,曾因倒卖古钱币获刑两年,现已将鉴定结果传真至你局,请查收 “”步重华抬起头,剧烈紧缩的瞳孔里倒映着数米外被刀死死抵住咽喉的蔡麟,以及那个持刀的“老乡”村民脱去了所有憨厚伪装,变得阴冷而凶戾,和手机屏幕上刚接收到的前科人员照片一模一样。 “向淼。”步重华一字一顿道,“或者我该叫你三七” 蔡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只听身后传来呵呵笑声,似乎还挺愉快 “不愧是步支队长。”向淼感到很有意思,笑着问“可以请教一下吗,我明明连口音都模仿得那么像,你是从哪发现我有任何不对的” 天色越来越暗,河水从荒野哗哗流向远处。蔡麟脖颈汩汩流血,胸膛急促起伏,步重华举着枪不敢动,半晌才终于开口吐出一句话“你的毛巾。” “什么”向淼不由愣住。 “你宣传片看多了,现实中下地干活的农民不会舍得随身带颜色这么干净状态这么新的毛巾。而且刚才几个村民在田里说话时,只有你站在人群外,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跟别人交谈过;我们以为你是村民之一,其实你只是伪装以后去找他们攀谈打探情况。之后你出来带路也没叫他们帮你跟家里交代一声,作为同村人来说这是不合常理的,说明你们彼此根本不认识。”步重华紧盯着蔡麟咽喉前那把足有三十多厘米长的折叠刀,每个字都紧紧绷着“是我的疏忽,明明这么多纰漏,却没及时发现异常。” “” 向淼的表情几乎是错愕的,良久后不由叹了口气“确实不愧是步支队,我要是现在能空出手来,指不定已经在为你鼓掌了。” “不要为难小警察,三七。他也只是出来上班混口饭吃,不值当把命搭上。”步重华食指紧紧按着扳机,声音是压倒性的冷静,没有丝毫犹豫或颤抖“只要你放开他,我可以让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山长水远,有的是机会再抓。” 蔡麟咽喉剧痛,眼前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刹那间条件反射就要挣扎放他走 我们这么多人熬了这么多心血,这一放走怎么可能还抓得到,怎么能放他走 步重华的怒吼平地炸起“蔡麟不要动” 噗呲一声刀尖入体,毫不留情在蔡麟前胸缓缓划出一道血口,向淼冷冰冰道“告诉过你不准动,没听见吗” 蔡麟在极度的恐惧、愤怒和剧痛中全身发抖,鲜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很快积出了一小片血洼。向淼刀尖重新抵住了他咽喉,沉思几秒后抬眼望向步重华,瞳孔映出森寒刀光“把手机摔了,枪跟子弹扔给我。” 步重华略一迟疑。 向淼古怪地笑起来“既然你这么在意手下人的性命,那你能不能为了别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呢” 步重华一言不发,极力压抑呼吸,与蔡麟目光对视。 蔡麟衣襟全是血,耳朵里轰轰直响,嘴唇急促颤抖。他感到自己半边身体好像都麻了,用力了好几次才勉强张开嘴,无声地做出一个口型“不” 不要听歹徒的,不要在任何情况下受制于敌人,这明明是我们进支队第一天就被队长你三令五申的原则,难道你自己都忘了吗 下一刻他听见步重华嘶哑地吐出一个字“能。”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扬手一砸,手机哗啦四分五裂 连向淼都没想到进展得这么快、这么顺利,一时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诧异地扬起了眉。随即他只见步重华咔擦弹上保险栓,将92式警枪反过来,握着枪管一步步走上前 十步,九步,八步。 “不要”蔡麟发出细如蚊蚋的绝望的声音,“不要给他,不要” 步重华冷峻的面容仿佛覆盖着一层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由远而近的声响,工厂前门那条废置的水泥路尽头接二连三亮起车灯,是辖区派出所警车 大队民警赶到了 向淼脱口大骂“我艹” 所有变故都在这一瞬间发生 步重华反手一抛,警枪旋转弹起,被他啪一声接住枪柄扣下拨片,另一手拉动套筒,子弹上膛; 向淼一刀狠狠抹向蔡麟脖子,后者疯狂扭动挣扎,在鲜血四下爆开的同时两人交叠向后 步重华毫不犹豫对天开火,砰砰砰砰砰 五颗子弹连发,巨响划破夜幕,远处车里民警同时警觉扭头,接二连三叫出声“在那”“有枪响” “快开过去通知指挥中心呼叫增援” 扑通扑通 枪声响起的同时,向淼已经把蔡麟挡在自己身前,双双摔进了滔滔河水里。大半人高的水花尚未落下,步重华劈手把空枪一扔,毫不犹豫箭步上前,纵身跃进了波涛汹涌的环城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6章Chapter 86 咕咚 其实是没有声音的, 但人刚入水时,冰凉水流冲击耳膜,还是会有瞬间的眩晕和窒息。 蔡麟在哪里 野外陌生水域是非常危险的,更何况是荒野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蔡麟受伤入水、大量失血,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失去了意识,如果不在两三分钟内迅速找到他, 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步重华一个猛子扎进深水, 双手在能见度极低的水流中四处摸索,突然感觉到身侧水流逆行往下, 立刻伸手去抓,果然碰到滑溜溜好似水草一样的东西,登时反应过来是头发 幸亏步重华上大学时入选过游泳队,刚毕业还在水上派出所工作过几年,多少年来的游泳底子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一把紧紧抓住那头发,也顾不上会不会把蔡麟薅秃了,拽着硬是往上提了几分,然后双手从背后抱住他就往河面上蹬。 哗啦 河面水花四溅, 步重华托着人事不省的蔡麟冒出水面,咬牙把他推上岸一看, 月光下只见蔡麟脖颈下被竖割了一刀,虽然避开了喉管,但鲜血汩汩而出, 转眼洇湿了一片土地。 “操, ”步重华咬牙低声骂了句, 迅速脱下自己的上衣用力堵住出血口,发狠拍打蔡麟苍白的脸“醒醒蔡麟醒醒别睡” “咳咳咳哇” 蔡麟身体一个触电般蹬直,紧接着几番痉挛,哇地吐出了满口血水。步重华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只见他开始急促倒气,双手双脚剧烈抽搐,颤抖着抓住步重华的手臂,看样子是一个劲张嘴想要说什么。 “坚持住,你能活下去”步重华用力摁着出血口,在他耳边低吼“想想你爹妈再坚持一下” 爹妈。 仿佛一剂强心针被硬生生推进体内,蔡麟涣散绝望的眼神有瞬间凝固然后视线越过步重华,映出了他身后河岸边,那道在黑夜中缓缓站起的身影。 “跑”蔡麟灰败的嘴唇开阖几下,终于耗尽全身力气,挤出撕裂般的声音“快队长快跑” 步重华一回头,只觉寒风当头袭来,刀锋已近在面门 如果他这时候躲的话,那一刀足以把蔡麟当场穿在地上。千钧一发之际根本不容人思考,步重华伸手一挡,刀刃唰过手臂肌肉带出一泼血光;刺痛中步重华后仰抬腿、发力猛蹬,当胸一脚把向淼踹出了两三丈 扑通 向淼倒地重响,一头撞上树根,匕首脱手而出。他咳着血来不及擦,步重华已飞身而至,一把拎起前襟把他推到树边,铁铸似的拳头重重砸上腹部,嘭 嘭 嘭 每一记上百公斤级的铁拳捣下去,步重华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刀伤就迸出一股血,与他全身冰凉河水混在一起,随着动作一泼一泼洒上地面。向淼在这疾风暴雨般的暴打中根本无法还手,内脏急剧挤压,胸骨喀嚓一声,口鼻同时喷出几股热血来 “我艹” 向淼蹦出两个字,不愧是训练有素的专业杀手,肌肉爆发力完全不输给步重华,咬牙反抱住他就死命往前推,蹬蹬几步一头猛撞上树,碗口粗的树干被硬生生撞得一倒 树枝树叶当头簌簌而下,两人同时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你杀过多少人”步重华满头满脸是血,单膝把向淼顶在地上,一手拎他衣领一手拽他头发,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高宝康是因为你要夺人骨头盔,陈元量是因为你要杀他灭口,那年小萍呢她做错了什么” “她不该在那个时间,跟那个小男孩,出现在那个地点。”向淼狼狈程度跟步重差不多,粗喘着笑出尖利的牙齿“她要怪也只能怪陈元量,姓陈的太贪他太贪。” 为了赚差价搞死三条人命的掮客三七竟然说陈元量贪,个中讽刺意味,简直难以言喻。 “陈元量早就怀疑我在接触姓郜的小丫头,人骨头盔一失踪,他就会猜到是我干的当年他带我入倒卖文物这一行,我几个家在哪儿他都知道,绝对会找道上的人一直追下去。我们做掮客这一行的,中饱私囊两头骗可以,但闹大了不行,我不想冒这个险。” 向淼说着冷笑一声,毫不掩饰鄙薄“所以我必须想个法子让他们不敢追查,全能神教就是他们最大的把柄。你知道去年山东招远麦当劳那案子以后他们有多怕被警察查到吗他们怕死了。真的怕死了。我故意留下那小男孩去报案,只要这案子一出来,就算陈元量还不甘心想追查,刁建发他们都得死死地拦着他。” 就因为这个,因为一帮无耻的邪教组织者和一个贪得无厌的掮客,无辜的年小萍被刺死在暴雨荒原上,至死怀里还揣着她起早贪黑打工刚拿到的、寄托着无限希望无限愿景的四十块钱。 向淼话音刚落,从未有过的愤怒从步重华心头蹿起,发狠一记重拳打得他偏脸喷出满嘴血“你这畜生,你” 向淼作为专业杀手却也不是吃素的,啪一声接住步重华的拳头,含着血咬牙道“你知道个屁,先担心你自己吧”说着闪电般扭头一肘狠撞在步重华手臂刀伤上,血肉挤压发出碾响,顷刻间把他反掀在地 “有人等着要你的命呢,嗯”他在步重华耳边狞笑问“知道吗” 步重华喘息问“谁” 他们两人彼此死死相抵,不远处河面反光映出向淼半边脸,神情阴森诡谲“你的那个画师” 步重华瞳孔霎时扩张,这时向淼突然松手,右手探进怀里拔出一物 其实在那种混乱情景下是根本看不清的,然而那一刻步重华似有所感,十多年来一线刑侦的搏杀经验令他在那瞬间竭力偏过头。 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下一秒子弹出膛,贴面而过,枪响直接在耳边炸开 那是把土制手枪 步重华耳朵一蒙,足足好几秒什么都听不见了。但他人相当悍,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境地中竟敢不退反进,咬牙扳住向淼的手腕,就死命把枪口往回转。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向淼跟步重华一样身高超过一米八五,杀人经验丰富,体能素质强悍,扭打中两人将无数枯枝土块都硬生生挤压成齑粉,紧接着土枪猝然走火了 砰砰砰砰 火光疯狂迸溅,弹壳满地叮当,步重华竭力埋头,子弹几乎是贴着他头顶和耳朵射向夜空。就在那死亡无限贴近的瞬间,他突然感觉掌心里滚烫的枪管“咔哒”一下,十多年来玩枪的经验瞬间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卡弹。 天赐良机 只要判断有一丝失误,那就是顷刻生死立判。那一刻步重华也是赌了,抬头正对枪口不要命地去夺,拧掉土枪劈手远远一扔,手枪在夜幕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啪嗒掉进了草丛 向淼失声“我艹你” 啪步重华闪电般一手肘,又沉又准又狠,当头把向淼打得喷出半颗牙,然后一把拎起他衣领“谁想杀我关画师什么事” “我艹你祖宗” “说” 向淼向后一仰头,头顶抵着沾满斑斑血迹的土地,少顷又抬头盯着步重华,眼神饱含讽刺、怜悯和其他各种丰富含义“你知道吗每当他到生死关头时,都会有人愿意替他去死,上次是阿归,这次是你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阿归两个字的时候步重华内心深处突然抽了一下,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五脏六腑狠狠一勾“阿归是谁” “可能是我不懂你们这些男女之间的事。”向淼吃力地摇着头,似乎有些遗憾“但恕我直言,阿归去死还勉强能算殉情,至于你你又是为什么画师对你有过半句实话吗” 步重华怒吼“我问你阿归是谁听见没有” “真可怜,画师连提都不跟你提他。”向淼毫不掩饰的怜悯不知道是针对阿归还是针对步重华,然后他缓缓笑起来“没关系,反正到下面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 步重华一股邪火直上脑顶,刚要破口大骂到下面的人他妈的是你,突然远处交错的车灯和手电光映在他眼角,是搜救民警 蔡麟有救了 “在这里快来人”步重华抬头嘶哑吼道“快” “我在水下闭气最长11分25秒,破过亚洲纪录。”这时向淼轻轻道,月光下他眼底闪烁着诡谲的神采“你是多少” 一股森寒顺脊椎而上,但步重华来不及出声,早已积攒起全部体能的向淼陡然发力,抱着他顺地滚出十来米,河滩又滑又陡根本止不住,扑通两声双双投进了河里 步重华措手不及,冰凉河水已经从鼻腔、口腔倒灌进来,疯狂挣扎却无济于事 河水里向淼的脸模糊不清,但他冰冷的手就像铁钳般,死死把步重华向深水中拖去。 吴雩踩下刹车,工厂前门已经围起了蓝白警戒线,十多辆派出所警车闪烁着红蓝光芒。八九个治安中队的民警正紧张地守在大门口,见他进来立马挡住“哎你干嘛的”“哪个单位的” 吴雩问“步支队人呢” “大队长说了,支队领导没回来前这厂房不能进”小民警没听清,一窝蜂拦在前面“上外面去上外面去” “我问你步重华人呢”吴雩一把掏出警察证摔在他面前,皱眉喝道“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你们哪个辖区的” 小民警一看警察证上写着支队刑警,再一看那牧马人赫然是支队一把手的车牌,登时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大、大队长带人出发去跟步支队长会合了,剩下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治安中队来负责守门的” “我知道了。”吴雩不容置疑地打断他“你们守在这注意安全,我进去看一圈。”然后一手掀起警戒线大步走进了工厂黑洞洞的正门。 小民警已经被他从容凌厉的气势镇住了,既不敢拦又不敢跟,面面相觑半晌,只得眼睁睁目送他走了进去。 哗啦 吴雩掀开被油布盖着的废材,无数飞虫嗡嗡直上,消失在厂房上空的黑暗里。 氮肥厂已经彻底搬走一年多了,到处都积着灰尘,只有月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隐约照出一片狼藉的地面。吴雩把油布扔回去,提着手电在空旷车间里转了一圈,突然瞥见不远处垃圾桶边缘的半个掌印,走去用手电一照,果然角落里隐藏着另一道小门,里面隐约是个仓库。 吴雩敏感地眯起眼睛,搬走垃圾桶推开生锈的木门,手电四下一晃 空间非常大,附近地上满是脚印,七零八落的走向似乎通往仓库东南角。 有人曾经来过这里 吴雩脚步轻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边走去一边将手探向后腰。但这时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低头一看竟然是林炡,迟疑两秒后还是接了起来“喂” 林炡劈头盖脸“你在哪跟步支队在一起吗” “不在,怎么了” “那你在乐家化肥厂跟当地派出所在一起吗” 通话对面非常喧杂,隐约听见警笛飞驰作响,好几台步话机里不知道在吼什么。吴雩脚步一顿,心中生出不对“发生什么事了” 林炡似乎松了口气“没什么,刚才步支队跟蔡麟把乐家化肥厂的定位发给支队要求增援,应该是发现了可疑现场。辖区派出所已经赶去跟他们会合了,估计待会就能有回音,你待在原地别动等我们过去,免得待会找不到人,我跟南城支队再过两分钟就能到” 其实林炡这话说得非常模糊,但吴雩眼皮陡然一跳,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千万不要动”林炡在喧杂中加重语气“建宁严队也来了,我们待会就过去跟你会合” 吴雩眼神闪动,突然一言不发挂了电话,大步流星往外走。 然而就在他转身时,晃动的手电光扫到了东南角什么东西,令他脚步又猝然顿住。只见仓库角落里竟然支着一架行军床和一张木板桌,明显是有人曾经在这里短暂住过,桌上还有台电脑,闪烁着一明一灭的绿光。 电脑 吴雩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纹丝不动,但眼神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少顷后他一步步走上前打开电脑,只见屏幕上跳出了密码输入框。 “” 远处风中隐约传来警笛呼啸,林炡他们应该已经快到了。 高墙上的通风扇叶将月光切割,旋转如惨白刀光,一刀一刀扫过吴雩幽深的瞳孔。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梢隐隐闪动着一丝寒芒,从后腰拔出短刀拆开电脑螺丝,轻易拆出主板,取出被两根线链接的os供电电池,拔下插头后用锋利的刀尖短接正负极,迅速给纽扣电池放了电。 然后他把电池、主板都装回去,把匕首咬在牙齿间,坐在电脑前再开机 幽绿荧光在黑暗中闪烁,某个暗网聊天室打开,将“三七”与那个黑暗世界的联系彻彻底底展现在了他面前。 我在国内已走投无路,银姐,救救我,我必须立刻出境 只要你肯帮我这次,不论什么我都可以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玛银弄死他。 玛银帮我弄死他,事成之后我立刻带你回掸邦。 吴雩的视线在玛银二字上停顿半秒,食指微微颤栗,将屏幕往下拉。下一秒步重华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仿佛虚空中滋滋作响的引线轰然爆炸 吴雩全身血液直灌脑顶,面孔苍白而瞳孔瘆亮。 他终于明白了鲨鱼那番话真正的意思。 “抛开作为警察的职责和名义,抛开所谓的信念和忠诚,如果你现在依旧孑然一身”如果你不敢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让你从此孑然一身;如果你不敢独自一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让你身边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 从二十多年前那个血腥深夜开始,他就应该知道死亡不仅仅只针对画师。从他扛起这画师的名义、从他画出这副皮囊面具开始,他们就针对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燃烧到极致的暴怒就像藤蔓破土而出,以过往几天短暂珍贵的快乐为养料,转瞬间穿透四肢百骸,占据了全部的灵魂。吴雩耳朵里轰轰作响,他坐在阴影深处,只能听见涨潮般一声高于一声的轰鸣,那其实是他自己粗重而冰冷的喘息。 少顷,黑暗中键盘敲击声响,吴雩敲下回车,两排文字被发上屏幕 银姐,那姓步的我弄死了,这就带人头过去见你。 你在哪里等我 “喂吴雩喂” 嘟嘟嘟 林炡无奈地收起手机,只见前面飞速开车的廖刚一只耳朵在听步话机里各种杂乱汇报,另一只耳朵却在听车载蓝牙电话,电话那头严峫的咆哮响彻车厢,估计已经快要气爆了“我弟弟呢我这么大的一个弟弟呢为什么他只带了蔡麟一个出门,为什么你们没有全体出动跟他一道炸掉那个化肥厂为什么你们还在慢悠悠开车,他妈的看起来还一点也不着急” 从廖刚的语气来听他大概已经快哭了“哥你听我解释,步队他们下午出去的时候那只是个可疑建筑,那只是勘察都不是搜查,谁他妈知道他遇上啥事把自己手机都砸了啊我们没有慢悠悠开车,我这速度已经开到一百二十迈了,不信你自己来” 轰 一声巨响打断了廖刚,只见车窗后的土路尽头车灯闪现,紧接着一辆钢铁巨兽披荆斩棘,疾速逼近,区区几秒就与廖刚并驾齐驱,然后对面车窗降了下来,严峫在狂风中声嘶力竭怒吼 “慢得像驴” 廖刚“” 林炡“” 然后又是轰一声加速,号称地表最强马力的巴博斯g65只留下一道残影,消失在了道路前方。 两分钟后警车在河边急刹,廖刚连滚带爬冲下车,只见严峫比他们足足晚了半个小时才得知事态,却比他们提前一分三十秒抵达现场的严峫正站在河边,辖区治安大队长都快带上哭腔了“喏,就是这儿,就是这儿发现步支队摔碎的手机和打空了的92式警枪的,手机和枪上都只有他自己的指纹。这里草丛还有血,但不知道是谁的,已经紧急送去比对了暂时还没出结果” 严峫怒道“跳河的那是我亲表弟,老子都没哭呢,你哭什么” 大队长哽咽说“一样啊大哥,跳河的那是我亲领导,被跳的河是我亲辖区,家里房贷车贷没还完我能不哭吗” 严峫“” 严峫的模样看上去马上就要爆炸了,满河岸边搜救的手电筒光都绕着他走。林炡随便抓住一个急匆匆路过的小民警,问“吴警官呢” “哦,吴警官他好像是在工厂里” 林炡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吸回去,他整个人就被严峫不耐烦地拉走了“泡在水里的是我表弟,你这么关心我表弟媳妇干嘛” “我” 严峫塞给他一个手电筒,不由分说示意他跟上自己“快点,下游往南五百米内已经有人去搜了,这个方向” 林炡只得拿着手电跟在严峫身后往下游玩命狂奔,两人足足跑出二里路,不远处土路上还有警车载着紧急调来的警犬风驰电掣往这边开,步话机里焦急的吼叫此起彼伏“河流上游以北200米范围内没有”“400米范围内没有”“下游搜救6组警犬没有发现” “报告廖副,是否需要扩大搜救范围” “我艹”严峫望着深夜里黑黢黢的河面,猛地把手电一摔,简直要绝望了“怎么办他为什么偏偏挑我在津海的时候跳河我妈要是知道会不会扒掉我一层皮” “”林炡简直不知道该安慰什么,卡壳两秒才想出词“步支队上大学是我们游泳队的,您别太担心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严峫更要疯了“这野外水域会游泳顶个吊用以前我也是大江大河浪里白条,后来出去办案翻车落湖,从那以后就卧槽那什么声音” 两人突然安静下来,彼此面面相觑。 “我刚才好像听到我表弟的声音了,”严峫喃喃道。 “我也听到您表弟的声音了,”林炡环顾四周“好像在喊快来人,在这里步支队步支队你到底在哪里” 然而步重华的呼喊仿佛只是他俩的错觉,只出现短短一瞬就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远处河面上流水哗哗,向夜色深处奔流而去。 “步支队”连林炡声音都发起抖来“你别吓我,步支队” “步重华你他妈在哪蔡麟步重华” 遥远的呼喊传进树丛,蔡麟咬着牙,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爬,身后枯叶草丛中蜿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长的血痕。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因为挪动而造成的进一步失血让他全身麻痹,神智昏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冥冥中仿佛有股力量支撑着他用指甲抠着地面往前进,一切寒彻骨髓的痛苦、面对死亡的恐惧都不复存在,仿佛连灵魂都要活活烧灼起来。 五米,四米,三米,两米。 蔡麟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草丛,竭力向前伸出手,够到了刚才卡弹被扔开的手枪,用最后的一点力量扣下了扳机 奇迹在那一刻发生。 被卡住的子弹呼啸出膛,枪响震动夜幕,砰 严峫和林炡同时回头,拔腿夺路狂奔 空枪脱手而出,无声掉在地面,但蔡麟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像万里征程抵达终点一样仰倒在大地上,隐约望见远处有人向这边跑过来。 “他在这”“蔡麟醒醒坚持住”“急救箱急救箱送过来” “这痕迹是他们跳河了,快我下水你做cr” 头顶银河贯穿天穹,满天星辰璀璨辉煌。真好看啊,蔡麟恍惚地想。 那么灿烂的夏夜,让他想起当年拿到刑警学院录取通知书时,爸妈请来一大家子亲戚,兴高采烈在院里摆了满满一桌酒。毕业那年星空也是这么的亮,全宿舍的兄弟都偷溜去校外喝酒了,趁着酒意带着兴奋传看明天要念的入警誓词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缓慢的心跳像是沉进了深水。 恍惚有人在一下一下用力按压胸腔,但那无济于事。 回学校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清风拂面,明月花香。蔡麟停下脚步,他看见黑暗中延伸出无数条明光灿烂的大道,身后远处隐约有人在喊“警察哥哥警察哥哥” 蔡麟回过头,十六岁的年小萍停下脚步,怀抱一束干瘪的花,穿一条白色轻纱似的裙子,仰起脸好奇地看他。 “你迷路了吗,警察哥哥” 原来你也在这里啊,蔡麟模模糊糊地想,你过得好吗 他心中变得非常平静,既舒缓又满足。但虚空中不知何种力量迎面而来,就像透明罩子一样盖住了他的下半边脸,让他望着她,微笑却说不出话。 “呼吸面罩按住别松”“担架平抬平抬”“注意单向阀” 年小萍眼睛弯成月牙,眸子里闪着光,从黑暗中向他伸出透明的小手。 “你迷路啦,”她笑着说,“我来送你回家。” 蔡麟也笑起来,用力点点头。一大一小就这么牵着手,沿着那无数条路中的某一条,走向星辰般绚烂微渺的远方。 咚 步重华咬牙向后一肘,重重砸在向淼胸骨上,身后浑浊水泡里顿时涌出一股鲜血。向淼被砸得整个人向后一仰,但手却丝毫没有放松,仍然从身后死死抱着他,不断向深水下沉。 步重华脑海空白,眼前发黑,缺氧造成的剧痛绞紧肺部,绞得一口气顶在咽喉,张嘴就要喷出来,但他紧紧咬着牙。 这口气不能松,否则内外气压急速失衡,水会从气管直接倒灌进肺,转瞬间就彻底完了。 蔡麟在岸上怎么样了支队增援已经赶到了吗吴雩有没有跟他们一起来 如果如果我出什么事,吴雩会怎么样 步重华仰起头,绝境中生出的孤狠让他再度剧烈挣扎起来,这次幅度前所未有猛烈,坚硬的手肘关节几次砸在向淼面门、唇鼻上,眼球与骨骼挤压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细响。就在那一波比一波更强劲疯狂的扭打中,杀手终于撑不住了,一张口喷出连串血红色的气泡,禁锢的手也不自觉一软 可能是神灵附体才让步重华没有错失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脱桎梏,顶着水压狠命踹上向淼头顶,借力向上一蹿 得救了 喜悦尚未落到实处,下一刻,更深的恐怖自下而上席卷了步重华全身周围水流向上,但他的身体却浮不上去,左脚被向淼缠住了。 氧气在那一刻到达极限,步重华牙关一松,最后那口气喷薄而出,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 就在这时,头顶水面隐约闪现出手电光,旋即迅速逼近,光束映亮河底。 是严峫 水声咕噜作响,严峫与步重华擦身而过,一头扎向深处,抡起手电就发狠冲向淼猛砸,咣咣咣 其实是听不见声音的,但手电带动的河水震荡却一下猛于一下,每一下都迸发出更浓更重的血雾,向四面八方缓缓飘荡。步重华看不清底下发生了什么,就在这大雾般弥漫开来的血水中,他突然只觉脚下力道蓦然一松,刹那间眼前金星疯狂乱迸出来,整个人被水流轰然托起向上 哗啦 河面水花四溅,夜风裹着氧气扑面而至。步重华大口剧烈呼吸,肺泡血管涨到极致,鼻腔、喉管、耳朵里都渗出滚热的液体,一低头对水面喷出无数血星。 他视线非常模糊,耳朵里也听不清楚,朦胧中只看见河岸边警灯闪烁,好多人大喊大叫着狂奔而来,但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他们在喊什么 步重华精疲力尽向后望去,河面上平静无波,空空如也。 “严峫”他喘息着嘶哑道,“严峫” 没有人回答。 “严峫哥哥你在哪” 步重华瞳孔剧烈颤抖起来,仰头深吸一口气,咬死牙关再次一头扎进了深水 远处扑通扑通,好几个人同时扑进河里,但步重华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向河底急速泅游,每一次划水都像是无数刀片擦刮神经肌肉,更深处终于隐约闪现出一丝手电光。 在那 步重华已经到了极限,凭感觉扑过去抓住静静悬浮在水里的严峫,双手从身后腋下捞着他,差不多快失去知觉的双脚机械踩水向上。很快只见河面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终于在氧气再次耗尽之前他托着严峫冒出水面,瞬间好几个人同时游上来抓住了他俩。 “在这找到了”“快叫急救” 步重华被几个人从下托着、从上拉着,七手八脚拽上岸,连催吐都顾不上,踉踉跄跄扑过去一看,只见严峫平躺在地,双眼紧闭气息全无,额角不知什么时候赫然多了一块鲜血淋漓的撞伤 下一刻他被林炡冲上来一把推开,对着严峫胸腔就急速狠命往下按。他手法熟练程度超乎想象,仅仅几下按压后严峫“噗”地喷出来,紧接着便急促呛咳起来,断断续续呛出一滩水,粗喘着恢复了神智。 步重华那口气这才出去,差点倒在地上,被人赶紧扶住了。 “蔡蔡麟呢”他沙哑地挤出几个字。 林炡汗流浃背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说“送送送去急救了。我,我cr不换手竟然能做这么久,我真是个极品奶妈” 步重华笑起来,仰头望着夜空,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再来辆急救车”“救回来了救回来了”“通知搜救组,快” 一阵连着一阵的呼喊向四面八方扩散,顺着坚实的土地传进耳鼓。步重华闭上眼睛,数秒后突然睁开,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抓住旁边小警察,嘶哑地问“吴雩呢” 同一时刻,工厂仓库。 步话机里传出欢呼,连守在厂房大门前的小民警都猛地放松下来,各自长长出了口气。 “这事儿简直了,可算是”一个实习警转过身,当场吓了一跳“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几个人同时回头,只见刚才进厂房查看的那位姓吴的支队刑警站在那里,神情冷静面色苍白,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简单地点了点头“我出去办点事,这就走了,劳驾你们帮我跟步支队打声招呼。” “您、您上哪儿去啊”实习警满头雾水“待会支队领导就回来了,您不等等他们” 吴雩已经抬起警戒线走了出去,打开牧马人车门,回头冲他们笑了下 “等不了啦。” 远处越来越近的车灯映在他眼底,闪动着柔和的微光。几个民警都不明所以地愣在那,只见牧马人启动、调头、车尾红灯亮起,与远处驶近的警车队擦过,渐渐消失在了荒野远处的公路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7章Chapter 87 牧马人沿公路疾驰, 两旁起伏的荒野和更远处零星灯光飞速后掠,很快前方出现了一道绿色标识牌,箭头向右新乡高速大桥 16k,后面贴着待拆的临时告示。 “银姐,那姓步的我弄死了,我现在带着人头上哪去见你” 当时电脑屏幕一片空白, 大概是没想到三七把任务完成得如此狠厉迅速, 半晌对面才显示出一条信息 宁河新乡大桥出口s443,附近有个码头, 我在那里等你。 后视镜中映出吴雩沉郁的眼睛,越野车打灯向右,呼啸冲进了岔道。 “待会让人去河里捞嫌疑人向淼的尸体,捞上来送市局法医所。”步重华坐在晃动的依维柯警车上,换了件黑色t恤,肩上搭着警服外套,沉吟片刻又问“那废弃厂房搜查过了吗” 廖刚从前座侧身,把他的吩咐一一记下来传达出去, 闻言摇头说“没呢,警戒线封锁了没让人进去, 等着您回来一道搜查。” 步重华颔首不语,低头就着保温杯喝了口热板蓝根。 依维柯载着一大车人驶向两公里外的乐家化肥厂,前方远处已经隐约现出了闪烁的警灯。后座上的急诊医生放开严峫, 从耳朵里取下听诊器“心跳血压都正常, 可能有些肺部感染和轻微脑震荡, 过后要去医院拍个片子。另外,额头上的撞伤记得换药不要沾水,这段时间要忌口,小心发炎。” 严峫瘫在最后一排宽敞的连座上哼哼,正哼得入情入戏,突然只听咔擦咔擦两下闪光灯响,步重华迅速转身对他拍了两张,低头发给了微信联系人江副教授。 “卧槽你干嘛”严峫瞬间不哼哼了,一骨碌爬起来“我刚刚才跟你表嫂全方位展示了我的气定神闲与毫发无伤,你想干什么吃里扒外的事” 步重华闪电般把手机一收,平淡道“你看错了,我刚在跟警校专家讨论案子。” “讨论堂堂津海刑侦支队长被嫌疑人拖下水去暴打一顿的袭警案” “那倒不是。讨论堂堂建宁刑侦支队长在河中离奇头部受创晕倒的伤害案罢了。” 坐在边上的林炡“” “这个问题你已经采访过我了”严峫捂着额角,非常愤怒强调“是在搏斗中凶手全力把我一推,头撞到了河底岩石,而我为了给你争取时间,强忍剧痛带伤反杀,最终将凶手击毙于河底,在这过程中无意中受到的一点点擦伤而已你不要散播有损我公众形象的谣言,你这是” 步重华连眉毛都没抬“河底岩石是不会形成金属钝器一次性击打所致的创面的。” 严峫“” 严峫深吸一口气,一口烈焰尚未喷出,突然嗡嗡两声手机震响,打断了他的哔哔哔哔哔哔,只见严峫和步重华各自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这么大的一个媳妇严峫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没受伤,根据创面形态判断应为金属钝器一次性击打所致,我已经在去现场的路上了一小时后见 江副教授谢谢步支队长。s就算你出卖严峫,你那天的暗示我也不能心领神会,我不会给你发解行大学照片的。 步重华咬牙一言不发,收起了手机。 “江停你听我解释”身后严峫还在垂死挣扎地对着手机“创面形态不能用裸眼判断,创腔内容物能证明致伤物不是金属钝器是凶手突然把我推到河底石块上才导致” “说实话吧哥。”步重华头也不回道,“其实你就是在扭打中没看清,手电筒一抡砸到了自己对不对” 严峫“”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三秒钟后严峫ia地把手机一摔“谁他妈是你哥” 依维柯吱呀停在警戒线前,工厂门前那一小片空地顿时都沸腾了。首先是治安大队长跌跌撞撞狂奔而来,紧接着一群人蜂拥而上,在十多辆警车炫目的远光灯下摩肩接踵,晃动的身影连看都看不清楚。 步重华大步下车,不住向人群中张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脚步一顿,回头顺手拉住廖刚“我看上去怎么样” 廖刚正忙着应付潮水般涌来的无数个电话“啊什么怎么样” 步重华指了指自己“我看上去怎么样” “老板你永远英明神武相貌堂堂求求你这个季度外勤补贴给我往多里算点喂许局,是这样的我们已经从河里上来了” 步重华回过头,心里竟然有一丝类似青涩少年那般的忐忑,同时又有点恼怒和急切,到这时才迟迟地发酵起来。 “你知道吗每当他到生死关头时,都会有人愿意替他去死,上次是阿归,这次是你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归去死还勉强能算殉情,可能是我不懂你们这些男女之间的事。” 阿归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些血腥深重的往事你从来不告诉我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本应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往事成为难以启齿的秘密 “步支队”一个实习警飞奔而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两下,才结结巴巴说“您、您队里姓吴的小领导说有点事先走了,叫我们给您打招呼。哦对他还开走了您的车” “什么” “他,他进厂房搜查了一圈,出来就说有点事,等不及您回来。”实习警第一次跟正处级领导说话,脸都紧张红了“喏,那个方向” 步重华下意识顺着实习警所指的方向一看,空空荡荡的公路通向荒原深处,湮没在漆黑的深夜里。 他走了 什么意思 “我的枪呢”这时突然人群中一名中队警察失声喊了起来,拼命上下摸索全身“我枪刚才还在套里,怎么没了” “我的也没了”他身边同事条件反射一摸自己的枪套“不可能,我一直待在这儿没动我的枪在那里” 失枪是大事,登时周围人人变色,所有人都同时本能地检查自己的枪。甚至连严峫刚下车没反应过来,也条件反射伸手摸了一下“你们津海这么容易失枪的” 只有步重华陡然意识到什么“吴警官走的时候是不是你俩都在场” 两名失枪警察登时表情空白,如遭雷殛。 严峫一看自己表弟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出于对家暴的一贯反对,刚要徒劳地争辩一句可是那也不能证明失枪跟表弟媳有关系啊,紧接着就只见步重华一言不发,大步冲进了黑洞洞的废弃厂房。 众人在他身后面面相觑,刚一窝蜂想要跟上去,这时步重华面沉如水地拎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出来了,直接把电脑往辖区派出所技侦手里一扔“数据还能恢复吗” 技侦一看,摇头如拨浪鼓“对不起步支队,这台电脑连主板都已经被拆走了,实在是” 步重华琥珀色的眼底瞬间结上了一层冰。 “”严峫茫然懵懂,想了想问“要不你查查他的手机号做个三角定位” “没用,吴雩给自己装了反追踪设置。” 严峫的第一反应是哎呀卧槽,这年头还有人能给手机做反追踪,高手在民间但他由衷的赞叹还没出口,下一刻突然治安大队长从混乱中挤过来,急急忙忙举着自己的手机“步支队技侦王处说有急事找你,让你立刻接电话” 步重华接过手机“喂” 王九龄问“你跟吴雩在一起吗” 王九龄这个人,事越大字越少。步重华刹那间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出什么事了” 对面背景有些嘈杂,可能是很多电磁信号在同时干扰的原因。短暂而漫长的几秒钟过后,王九龄绷紧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你最好立刻上马里亚纳海沟网站看一下。” 步重华蓦然望向严峫,兄弟俩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极端不祥的预感 这时林炡已经掏出手机熟练地连上洋葱路由,刚打开马里亚纳海沟的网站首页,就只见他瞬间脸色剧变,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 “我艹” 刺啦 牧马人四个轮胎与柏油地面摩擦,随即稳稳停下。 高速公路大桥宽敞空旷,两排路灯依次投向远方,消失在浓墨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车窗正前方,一辆吉普车停在道路正中间,四辆摩托车左右分别一字排开,挡住了更往前去的路。 一个身姿矫健窈窕的女人叼着烟,双手抱臂站在吉普车前,隔着这么远都能隐约看见她那张性感、桀骜而不可一世的脸是玛银。 当年金三角毒枭塞耶的独生女,现在马里纳亚海沟老板鲨鱼的情妇。 吴雩透过车前窗,久久凝视着她的身影,冥冥中似乎有种命中注定的东西让他周身气场一凝,变得沉定、决然而肃静。 他闭上眼睛,少顷后从杂物匣里拿出今早收到的那件礼物步重华的新手机,今早出门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办了张卡,当时甚至还有心情选了个靓号,挑了他觉得又好又实惠的流量套餐。 其实是有点讽刺的,他以为江停暗中伸出的援手能让自己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谁知顷刻间天翻地覆,命运很快就打碎了他最美好、最珍贵的奢望。 轰轰 几个马仔有点不耐烦了,隐约想要发动摩托向这边驶来。吴雩没有看他们,打开曾经无比熟悉的网页后输入一个字,点击发送,将手机卡拔出来一折,随手丢出窗外 si卡在半空划出弧线,无声无息消失在大桥下。 下一秒,黑暗中的牧马人亮起车灯,毫无预兆一脚油门踩到底,呼啸着一头撞向玛银 “如果你现在依旧孑然一身,你敢不敢重新出现,像当年一样,站到我的面前” 鲨鱼的视频仍然挂在暗网最大电商平台“马里亚纳海沟”的首页上,点击已逾四百万次。视频下各国文字的留言五花八门,其中一条中文最新回复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顶上了热评榜首,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字 敢。 rey by 画师8 a 用一石激起千层浪来形容都算轻的,那简直是一桶汽油泼进了火海里,整个海面瞬间就爆上了天。无数人、无数条评论在这一个汉字的回复下疯狂刷新,英法德俄甚至冰岛语越南语都有,到最后所有人都在满页满屏打惊叹号,亢奋、期待和难以置信溢屏而出,犹如一场黑暗世界的末日狂欢。 “发生什么事了吴雩人在哪里” “把他找回来,快把他找回来” 喧杂人声突然变得模糊而遥远,步重华盯着那一个字,眼前慢慢浮现出那天年轻人垂着眼睫的笑意,俊秀的面颊微微有一点红,似乎有点自惭又难为情“跑去跟暗网oss单挑噗通一声跪地求饶还差不多你在开玩笑吧哈哈活着不好吗” 那一刻他所有羞涩的渴望和向往,都化作了此时孤注一掷的“敢”。 “怎么证明就是吴雩,或许是别人注册来恶搞的呢暗网注册又不要验证,我去注册一个鲨鱼id就能证明我是鲨鱼了吗” 不远处严峫还在那据理力争,被林炡叹口气打断了“不可能的严支队,就像在暗网上不会有人敢冒充鲨鱼一样,也不会有人敢冒充画师那不是一个暗网id,而是一段暗网历史,你不明白” “喂老步老步”王九龄还在通话那头急躁地喊,“吴雩是用什么设备连接暗网对鲨鱼发出回复的,想办法去追踪网络信号交换记录总有办法能追查到他现在在哪我这就去找市局打报告” “不用了。”步重华终于长长呼了口气,低声说“这件事交给我。” “喂你,喂” 步重华挂了电话,示意治安大队长暂时把手机借给自己,然后熟练地翻墙下载了一个软件应用打开,输入一段代码,少顷屏幕上显示出坐标搜索,开始oadg。 严峫满头急躁,转身正巧撞见这一幕“这是什么” “一个专门追踪候鸟的ai开放软件。” “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十多年没见的大学同学说了几句话,就能让一个宁愿跳楼也要逃出津海的人突然彻底改变想法,但我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步重华沉声道,“所以今早我送了他一个新手机,在隐蔽文件夹里装了一个虚拟si卡,追踪范围覆盖几万公里,足够他像候鸟一样从亚洲飞到北美再一个来回。” 严峫“” 严峫目瞪口呆,少顷突然意识到“等等,还是不对,那万一他没把你送的手机带在身上呢” 步重华偏过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他会的。”他轻声说,“我只送过他这么一件东西,不管到哪里他都一定会带的,这是人的心理定势。” 严峫已经惊愣了,这时地图突然oadg结束,显示出一个延迟坐标。 “我去找他。”步重华把手机一收,箭步走出警戒线,头也不回吩咐“这个坐标会随时更新,通知增援尽量跟上。” “哎哎哎”严峫反应过来,一边追上去一边把手探向自己裤兜“别开你们警车了,开我的呃” 严峫歪着头,手一顿,裤兜里空空如也。 下一刻,他眼睁睁看见自己的银色大g轰然发动,在空地上一个漂亮的倒车,车窗降下伸出一只手来冲自己挥了挥,然后利箭般冲向了远处的茫茫公路 严峫“” “别人谈恋爱伤自己的肾,你谈恋爱撞你哥的车” 严峫追在后面怒吼“畜生”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8章Chapter 88 同一时刻, 高速大桥。 摩托引擎“呜”一声由远而近,狂风中只听马仔用缅甸语怒吼“干什么的停下停下” 玛银站在车头前眯起眼睛,第一反应是三七这小子疯了,想造反 但就在短短半秒间,牧马人飞驰逼近,车灯交错瞬间她看见驾驶座上那道身影轮廓, 瞳孔在眼珠里急速放大 砰两名摩托车手飞撞上地, 其中一个距离近的连翻滚都来不及,就被飞驰的牧马人卷进车底碾成肉酱, 碎骨内脏稀里哗啦铺了一地。 玛银用尽全身力气怒吼“杀了他” 尖叫咆哮四下响起,但玛银已经毫不在意了。她旋风般钻进吉普,手刹一放油门发动,四轮驱动迅速往后倒;在她倒车的两秒间,吴雩啪地打亮远光灯,强光令第二个马仔眼前一晃丧失反应,被撞得如炮弹般飞出了大桥,飞驰的摩托车贴地呼呼打旋, 一头撞上桥柱,几秒钟后轰地烧成了火团 玛银红唇冰冷一挑, 毫不犹豫把手刹拉到r挡,一脚油门踩到底。 牧马人是正面冲击吉普车尾,但她丝毫不惧。这辆被改造过的吉普车有着强横霸道的前后保险杠, 百公里加速度不到4秒在两车加起来超过三百公里的恐怖时速下, 钢铁猛兽狠狠相撞, 牧马人车头登时完全扭曲 轰一声惯性让吴雩向前飞冲,随即被保险带勒住,啪地甩回到驾驶座上。 如果没有保险带此刻他已经撞碎车前窗,整个人飞出车外了。吴雩把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右脚油门毫不放松,只见他的车头与吉普车尾死死绞紧,金属剧烈摩擦爆发出刺耳的咯咯声,在角力中不断往后退 砰砰砰 枪声骤然响起,吴雩一瞥后视镜,只见一名摩托车手已经绕到了后面去开枪,后挡风镜哗然粉碎。说时迟那时快,吴雩连头都不回,从杂物匣抽出手枪向后啪啪两下点射,子弹旋转冲出暴雨般的玻璃碎片,越过二十余米距离,呼啸贯穿车手前后胸,带起一泼血花 车手圆睁双眼,向后仰天倒在了公路上。 失去控制的摩托车一头冲出大桥,几秒钟后才落地爆炸,火光映亮了大半座桥墩 子弹出膛刹那,单手开枪的后坐力让吴雩肩背一震,方向盘再吃不住劲。霎时间他只觉得车头向后一别,顿时知道不好。 玛银紧盯着后视镜,面上闪过狠色。 牧马人在这数吨级的角力中一溃千里,四个橡胶轮胎同时与地面摩擦、挤压、变形,庞大车身不受控制地失去重心。紧接着车后轮疯狂打滑,被倒车的吉普推得生生向后,车尾加速撞向桥柱 这要是撞上,在水泥柱和吉普车的双重挤压中,牧马人几秒内就会整车报废成一团扭曲的生铁,吴雩会被生生卡死在驾驶室里被挤成一团肉泥。 千钧一发之际吴雩的操作堪称教科书级,手刹换挡、打方向盘、油门刹车交替互踩,一系列动作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在车尾灯逼近水泥柱前一刻,极限操作的牧马人终于跟吉普稍微拉开一丝空隙,借着那稍纵即逝的夹角猛然转向 两车剧刮迸发出火星,玛银方向盘当场失控,脸色一变。 但她现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打滑的吉普整车砸上水泥柱,车尾部陷成深坑,油箱当场挤爆,汽油开闸似的喷了出来 “” 玛银破口大骂,一拳砸上方向盘,拔出手枪推门而出,一边大步走向牧马人一边砰 车门陷出弹坑。 砰 整块侧视镜消失得无影无踪。 砰 侧车窗应声粉碎,玻璃哗然泼了满地 “出来,解千山”玛银双手持枪指着驾驶车门,怒吼震动荒原四野“出来见我” 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吴雩闭上眼睛呼了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寒光澄澈,折起衬衣袖口,然后拉上口罩另一侧。 砰地又一声枪响,车前窗在可怕的龟裂纹中碎成千万片,弹壳叮当掉地“解、千、山” 怒吼话音没落,一道身影破窗而出,引擎盖被重重一脚踏得下陷;玛银毫不犹豫扣动扳机,9鲁格弹贴着吴雩的脚跟擦过金属,飞擦出一泼火星 吴雩看都不看,纵身落地一滚,快得如同鬼魅。枪响就像炸膛,数颗子弹紧贴着他削瘦的脊背打上地面,满地弧形灰烟一路追着他没进桥柱,打得水泥实心柱碎石乱溅,蓦然枪声一停,没子弹了 玛银“艹” 千分之一秒内,吴雩从水泥柱后闪身点射,但四十米距离黑夜中,警枪的狙击精度、速度都根本不能与改装过的格洛克手枪相比。两下点射啪啪打空,对面玛银已经助跑跃起,凌空换上弹匣,飞身落于车顶,子弹咔一声上膛,双手瞄准了水泥柱后吴雩的眉心 时间被无形之手拉长,一切都好似电影中的慢动作。 格鲁克击发瞬间,吴雩已然扣下扳机,他仅剩的最后一颗子弹旋转飞向吉普车油箱。 轰 吉普整车爆炸,玛银被气流狠狠掀飞,落地狼狈滚出了十来米,一头撞在桥栏上 玛银只觉头一蒙,额头鲜血放闸而出,滚热粘稠的鲜红一下盖住了左眼。 手枪已经不知道被爆炸掀到哪里了,她大口喘着气,摸索扶着桥栏起身,模糊的右眼看见远处那道身影逆着光,从容不迫将衬衣袖口一道一道卷在手肘上,然后从后腰拔出一弧雪亮短匕,握在手中一步步走来。 他的身影劲瘦挺拔,十年前那一丝青涩的锋芒毕露已经消失殆尽,变得沉稳、内敛而强大,但那敌意没有变。 那从当年到现在都无法掩饰的针对和怨恨始终没有变。 “来啊,解千山。”玛银把手探向怀里,喘息着笑起来“为什么不敢坦坦荡荡地来见我” 路灯从高处斜斜照在吴雩眉角,映出了口罩上冷淡平静的双眼。 “你毁了我的家,害死我父亲,还苟延残喘活了十年。利用别人的性命多活十年感觉如何,嗯” 吴雩恍若未闻。 玛银喘息一停,从怀里抽出一把乌黑哑光的三棱刺柄,含着血腥轻轻问 “准备好偿还这笔血债了吗” 话音未落,她突然箭步而上,力量之猛、速度之快都仿佛刚才的撞击不曾存在。三棱刺凌空撞上匕首刀锋,当当当不知多少声暴雨打梨花的亮响,震得人耳膜发蒙,倏而叮一声死死格住匕首,三棱刺在近战中的绝对优势一览无余,然后飞脚把吴雩当胸踹了出去 玛银那马丁靴底是带钉的,吴雩从八楼摔下来的胸骨错位根本没有愈合,这一脚当场让他喉头冲出血腥,一下浸透了口罩,倒冲出去数丈后反手将刀尖刺进地面才勉强站住。 还没等他拔出匕首,玛银凌空已至,足尖倒挂上他脖颈她身体轻但肌肉结实,爆发力极强,转瞬一记剪刀扫,眼看就要把吴雩当头撂倒 以吴雩这种体型面对剪刀脚翻摔,只要一旦沾上地,那是根本没挣脱的。电光石火间他仰面倒卧铁板桥,上身完全后仰与地面平行;这柔术确实已经练到非常精湛的地步了,倒卧至最低点时他后脑勺黑发与地面一碰,劲风贴面而来 唰 玛银大腿、小腿到皮靴绷成直线,与他鼻梁平行扫过,落地同时三棱刺出手,吴雩连躲都来不及便脸颊一凉,热血随刀锋一溅而起,口罩系带随之断裂。 玛银冷笑扭头“让我来看看你这张令人生厌的”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远方的黑夜、广袤的荒野、断桥尽头的熊熊大火,都在那一瞬间化作微渺光点,风一吹便飘扬散去。 吴雩侧颊鲜血从半空中缓缓落下,他转过脸无声地张口用缅甸语说了句什么,落在玛银空白的瞳孔里。 口罩无声落地。 下一秒,吴雩发力勾脚,膝弯绕颈,凌空飞身十字固;玛银只觉眼前划过闪电,咚一声被他狠摁在地,手腕、手肘、肩膀关节咔咔咔三声亮响,反关节扭到极限,登时发出惨烈的尖叫 “你的家被毁了,那我的家呢”吴雩喘息着嘶哑道。 十字固一旦成型就不可能解脱,他双手、上身、腰胯及双腿全部集力在玛银那一条手臂上,玛银整个人被他双膝弯摁在地面,犹如困兽挣扎,除了尖锐的叫喊什么都发不出来。 “我的家乡没有学校,没有农田,没有医院,甚至没有一条最便宜的能走车的水泥路,祖祖辈辈活着跪在罂粟丛里,死了埋在罂粟园边,我的家乡凭什么被你们毁成那个样子” 玛银的手臂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然后一厘一厘地接近折断,她发不出声来,只能张着嘴痉挛,感觉到骨骼被活生生挤压直至濒临碎裂。 “今天这座桥上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走下去,那个人是我。”吴雩仰卧在地面对夜空,粗喘着说“因为这世上已经没人在等你了,但还有一个人在等我回家。” 玛银眼珠急剧放大,她的关节骨终于一折 碎骨之痛席卷全身之前,突然 砰 枪声猝然响起,子弹打在吴雩耳边,是刚才上来就被撞翻但没被碾成肉泥的另一名摩托车手 那人可能是因为戴着头盔,落地后没当场摔死,不过饶是如此也昏迷了半天才醒来,正满脸是血地俯在地上抓着枪。眼见一击没打中,他刚要挣扎着再瞄准,但吴雩眼珠一凝,迅速蹬开玛银起身,甩手扔出匕首。 呼呼打旋的刀锋飞出数十米,摩托车手猛一躲避,刀尖错过咽喉,“当啷”一声将手枪远远打飞 摩托车手也是真的毒贩马仔习性,怒骂一声就踉跄奔去捡枪,趁着这时吴雩疾步退后;但杀红了眼的玛银却不管不顾地起身冲来,情势突变措手不及,吴雩后腰一下抵到桥栏,只见玛银已经正面扑到了眼前 一股杀意直冲吴雩心头,他几乎是本能地按住身后桥栏,凌空纵身,双膝一架玛银脖颈,就利用腰腿的力量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只要玛银反应稍微慢点,离地而起的那一刻,自身重量足以让她颈骨喀拉脱臼,所幸在千钧一发间她双手紧抓住了吴雩脚踝。 最炫目的杂技都无法表现接下来的惊险,他们两人就这样彼此相连接着,以吴雩反抓在栏杆上的双手为支点,凌空飞出三百六十度,双双被抛出了桥外 “啊” 玛银脚下一空,整个人失重,仅靠死抓着吴雩脚踝才吊在半空中。而吴雩被玛银的离心力加重力一拉,攥着栏杆的手几乎打滑,险些摔下大桥,眼前一黑才咬牙稳住了这危如累卵的平衡。 “放手啊”玛银断断续续的冷笑从脚下传来“放手我们就一起死谁也别他妈” 吴雩一声不吭,冷汗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汇聚到下巴颏,掉进脚下深不见底的桥墩。 他手臂肌肉绷紧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似乎连淡青色的血管都要从白皙的皮肤下爆裂出来,但没有半点放松,还颤抖着往上一挣,想艰难地爬回大桥。 这时头顶传来粗哑的喘气声,刚才那摩托车手握着枪一步步走来,紧接着就被这场景惊呆了,手足无措道“大小姐” 摩托车手大概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况,如果他对吴雩开枪,玛银就会跟着从断桥上掉下去,这种高架桥绝对能把人摔得连全尸都捡不起来;但如果他把吴雩拉上来,吴雩的第一个动作肯定是杀了他,毫无疑问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极其漫长;在这死一样的僵持中,终于从桥下传来粗砺的声音 “你就算活成他的样子,也” 玛银连出声都很困难了,她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吴雩突然忍无可忍地绞紧双膝暴吼“住口” 咯咯数声从玛银咽喉暴起,她两边颈侧挤得青筋凸出,面孔由红转紫,继而泛出可怖的苍青。 “我得活下去,我得活着回去。”吴雩急促战栗着,神经质地喃喃“我现在有家了我现在有人在家里等了” 他右手向上一挣,身体剧晃,艰难地挪了两厘米。 “怎么、怎么办怎么办”摩托车手发着抖倒退半步,手足无措用缅甸语念叨着,然后转身就想跑。没两步他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算背主,如果玛银侥幸没死,自己是要被拉出去五马分尸的,索性一股蛮狠直冲五脏六腑,转身颤颤巍巍地用枪瞄准了玛银的头顶。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没办法,本来就没办法”摩托车手乱七八糟嗫嚅半天,在目光触到玛银那张面孔时又胆怯了,哆哆嗦嗦地将枪口转向吴雩“我是被逼的,我没有办法” 吴雩瞳孔一点一点压紧成针,只见对方闭上眼睛,把枪口指向自己攥着桥栏的手,就要按下扳机 此时枪声在黑夜中炸响。 子弹从摩托车手太阳穴左侧没入,贯穿颅脑,从右侧炸出,尸体摇晃两下颓然倒地,流出满地脑浆。 同一秒钟引擎轰鸣逼近,银色大g化作雪亮的闪电破开夜空,吴雩猝然睁大了眼睛是步重华 步重华猛刹、倒车,咕叽一声毫不留情把摩托车手的尸体卷进了车底,然后飞身下车奔上前,只瞥了下面的玛银一眼,啪地紧紧攥住吴雩手腕“上来” “”死里逃生的吴雩像是整个人木了一样,呆呆地抬头仰望他,却没有任何配合发力上来的迹象。 步重华怒吼“你给我上来” 夜风卷过高架桥,带着断桥尽头大火燃烧吉普车的噼啪,以及更远处的警笛鸣响,一股脑冲向广袤的荒原。 吴雩眼珠微微颤动,近乎贪婪地描画着步重华那张燃烧着怒火的、冷峻的面孔,然后突然低下头,手臂因为发力而急剧颤栗,一阵阵濒死的呻吟从他脚下传来是玛银。 步重华闪电般明白过来。 他不是不肯上来,而是要确保先绞死玛银 这大桥只要一松手掉下去绝对摔死,而他就宁愿冒着摔死的危险,也不愿让玛银落到警方手里 “吴雩,你抬头看着我,你听我说。”步重华紧紧抓着吴雩的手,感觉汗液摩擦正让皮肤一点点打滑往下坠,“你先上来,之后的事情我们再解决,现在不是吴雩你他妈抬起头来看我” 吴雩咬着牙摇头,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与鲜血混在一起,一滴滴掉进脚下不见底的深渊。 短短几秒仿佛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终于头顶步重华强压暴怒的喘息一平,好似火山被更强大更可怕的力量生生压回地底“吴雩,你看着我。” 然后他从侧腰拔出枪,对准玛银的头,那瞬间玛银目眦尽裂,嘴里无声地用缅甸语喃喃了几个字 步重华眼底冷静如同冰霜,决然扣下扳机。 砰一声巨响,鲜血混合脑浆炸开,吴雩双膝下意识一松,缺了大半个头的尸身如同断线风筝一样掉下了大桥 “” 吴雩颤抖着抬头,只见步重华收起枪,居高临下道“记着,这是我第一次为你杀人。”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9章Chapter 89 89、chater 89 “报告廖副报告廖副, 我们马上就要到新乡断桥口了市委市局跟当地县政府已经一一通知到位,宁河县医院已经派出急救车,救火车也在赶去的路上, 预计再过十分钟我们就能抵达现场” 警笛顺着高速公路飞驰,步话机里传来警员急促的声音, 但廖刚置若罔闻, 从刚才到现在第十八次拨出了步重华带着的那个手机号, 内心几乎已经要绝望了。 嘟嘟嘟 与此同时,高速公路大桥。 步重华一使力,吴雩整个人翻过桥栏摔倒在地,剧喘着抬起头望向他。但步重华没反应, 面沉如水地垂着视线, 一手抓在吴雩手臂上一手接了蓝牙耳机中的来电“喂, 廖刚” “太好了步队你终于接电话了那边情况怎么样消防车急救车正在赶去的路上,我们还有十分钟就能” “知道了。步重华沉声打断他, 抬头向四周逡巡一圈,将熊熊燃烧的车架和毒贩马仔的尸体都收进眼底,说“吴雩受伤很重,急救车来不及, 我先送他去宁河县医院, 其他事回头再说吧。” “可是” 步重华没再听下去,维持着那个半跪在地的姿势摁断通话,转向吴雩。 吴雩已经撑不起全身重量了,大半个人都靠在桥栏边, 蜷缩在血泥斑驳的柏油路面上。这样看上去他人显得很清瘦,衬衣上沾满了血迹和泥灰,鲜血从乌黑的鬓角一滴滴划过脸颊,掉在惨不忍睹的白色衣领里。 他就这么怔怔望着步重华,干涸的嘴唇张了张,像是想亲吻他又不敢。 步重华仿佛没看见这个细微的小动作,一字一顿问“阿归是谁” 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吴雩面上血色尽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半晌才嗫嚅出一个字 “你” “从这里开到宁河县医院最快四十分钟,你可以选择在这四十分钟内构思一篇说辞来应付我,或者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四十分钟之后独自一人去面对津海市局和公安部。” 步重华俯在吴雩耳边,每一个字都冰冷而清晰 “如果他们决定放弃你,那么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亲手送你回云滇。” “吴雩,你自己选。” 吴雩微微睁大眼眶,混合着血迹的泪水在眼角凝固,映出远方旷野中隐约交错的红蓝警灯。不知过了多久,风中终于渗出他哽咽的声音“我不想回云滇” 那尾音嘶哑到极致,恍惚带着难以言喻的哀鸣。 他深深低下头,就像伤痕累累的雏鸟竭尽全力缩进羽翼中,盲目寻求那一丝并不存在的庇护,但除了牵动伤口引发更剧烈的疼痛之外别无所得。电流一样的颤栗覆盖了他全身,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好像才意识到今天再也没有回避的余地了,终于从胸腔中榨出了最后一丁点勇气,绝望地问 “你可以再亲我一下吗” “只要你再亲我一下,一下我就告诉你,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步重华那只手终于抬了起来。 他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因为近距离开枪杀人即便对步重华来说也是巨大的心理冲击,尽管这不是他平生第一次行使合法击毙权,尽管玛银是个持枪袭警、恶贯满盈的毒贩。下一刻,吴雩感觉自己脸颊被炙热的掌心贴住了,他们就这样坐在烈火与硝烟中,彼此互相靠近,迎面吻上了对方冰凉的嘴唇。 呼地一声夜风变大了,将滚滚黑烟卷上天际,消弭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空。 “对不起我骗了你,阿归是我的恩人。” 吴雩低下头去用力搓了把脸,半晌才抬起通红的眼睛。他嗓子里仿佛堵住了酸热的硬块,每个字都压抑到变了调的地步 “十年前在中缅边境良吉山,他为救我炸了红山刑房,把自己也埋葬在了地道里,但我却没法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 “因为他是毒贩的人。” 尽管步重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实际听到的时候心头还是重重地突了一下毒贩。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大二那年实习,跟禁毒队实施抓捕任务。”吴雩嘶哑道“第一次见面他就救了我的命。” 烈焰噼啪燃烧,仿佛一曲悠长而悲凉的挽歌,呼啸掠过千山万水,穿过远处无声鸣响的警笛。 无人得知的往事,青葱隐秘的岁月,渐渐湮没在了急促闪烁的红蓝光芒里。 呜哩呜哩呜哩 一辆辆警车包围ktv,步话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怒吼“报告指挥中心报告指挥中心,行动情报泄露,必须立刻提前抓捕”“交易双方发现我们了a5组向第三据点包抄”“不好,两名卖家冲破包围圈正向消防通道逃跑” 年轻的解行蹲在消防楼道外,紧紧握着手里那把只有一颗子弹的五四式,没人能听见他一声比一声更加清晰、更加颤栗的喘息;就在这时楼道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道晃动的人影先后狂奔出来,是目标毒贩 “站唔” 警告尚未出口便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力道堵了回去。解行只觉有人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让他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被硬生生拖进树丛,无数细小枝叶哗啦挡在眼前“不许动,别出声。” 那声音出乎意料很轻,更轻的是咽喉间那片剃须刀锋,正闪烁着锋利细微的寒光,反射出解行下颔缓缓滑落的一丝冷汗。 “你想死吗,小警察。”那人就这么俯在他耳边,带着微不可闻的讥诮“那两人满裤兜的手雷没看见” 解行双眼蓦然睁大,眼睁睁目送那两名毒贩迅速隐没在黑暗的后巷里,然后猝然向后肘击挣脱,猛一回头 昏暗中的不速之客倒退半步,两人彼此对视,他看见了一双年轻沉静的眼睛。 那是解行第一次遇到阿归,但也只是遇到而已,因为紧接着对方就迅速撤离了抓捕现场,身手敏捷得像头野生猎豹,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也不知道对方在交易的毒贩团伙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因为任务结束后没有任何人责备他为何没拦住两名持械毒贩,所以他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那仓促的奇遇。 尽管他也不知道隐瞒是出于何种古怪的动机。 他更不知道的是,第二次巧遇竟然就在半个月后,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嫌疑人全部押送上车,快快快啊通知禁毒所的人来点货”“卧槽起码两公斤,这个季度的指标稳了”“现场打扫干净了吗确定都抓完了吗”“哎哎几个实习的再去看一眼” 仓库外脚步来去,人声鼎沸,公安局、检察院、禁毒所的车水泄不通。经历过抓捕的仓库满地狼藉,几束手电光来回扫射周围满是灰尘的地面和布满蛛网的墙壁。 “差不多了小解走了” “哎” 解行转过身,突然余光瞥见角落里一块盖着废弃木材的油布,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感涌上心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哗一声掀开,扑起半人多高的灰尘。 下一刻他愣住了。 现场乱七八糟的光从门外投射进来,延伸出一条光带。光带尽头是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血迹斑斑的年轻人,他一手捂着流血的侧腹,抬起沉黑的眼睛与解行对视,面孔苍白毫无半点血色,嘴唇紧紧抿成突兀又深刻的阴影。 每秒钟都突然变得无比僵持而漫长,过了不知多久,年轻人终于轻轻一甩手当啷 一个乌黑的东西被丢在解行脚边,是把枪。 “小解”远处有人在叫他,“有发现吗准备走了” 解行闭上眼睛,在那短短片刻间,做了一个从此颠覆他们两人命运的决定。 他俯身捡起那把枪,把一发未出满弹匣的子弹退出装进怀里,把枪扔回给年轻人,转身放下油布大步向外走去。 “没有发现”他朗声道,“等等我,来了”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他在抓捕时救过你一次,你敢冒着在毒贩枪上留下指纹并私自保留子弹暴露的风险,把一个出现在交易现场并且身份不明的人放走” 银色大g沿公路飞驰,吴雩合衣靠在副驾驶上,从侧视镜望见身后远处被警灯包围住的高速断桥,消防车正对着燃烧的吉普紧急喷水,那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 “对,”他疲惫地道,“就因为这个。” 步重华开着车偏过头,只看见吴雩小半侧苍白的脸颊。 “后来呢”沉默片刻后他问。 “后来他成了我的线人。” 步重华一怔。 “没备案,没批文,甚至没来得及做只字片语的纸面记录,没有任何能当证据的东西。”吴雩闭上眼睛,说“为此我后悔了很多年。” 牛毛细雨淅淅沥沥,胡同两侧湿润的屋檐越发乌黑油亮,地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解行推开窄巷最深处破败的小院,白天屋里却阴暗得如同傍晚,床头一点如豆灯光下散落着乱七八糟的药瓶药板,染血的、泛黄的绷带从床脚一直堆到床底。 年轻人靠在床头,赤裸上身,正举起半瓶烈酒对着腹部上的创伤浇下去,瞬间咬牙竭力后仰,露出青筋突起的咽喉。 但他牙缝间没有半丝声音,一切都仿佛压抑的哑剧,只有剧痛时脚在床板上蹬出的沉闷声响。 雨从瓦片上落下,一滴一滴打在青石板上,留下经年的凹痕。 “昨晚屋后闹耗子,隔壁家养的猫把对门花盆撞倒了,今早俩阿姨堵在巷子口对骂了半天。”年轻人坐在简陋的木桌后,漫不经心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烧鸡,在袅袅热气中微笑道“巷子头那家姑娘在偷着跟对门小子谈恋爱,但我看处不长,十有很快就散哎,你不吃啊” 解行把自己带来的消炎药和食水一样一样放在柜子上,摇了摇头“给你买的,我不吃牲畜肉。” 年轻人若有所思,没说什么。 “你不该不去医院,这样下去会感染的。” “你也不该不去上课,这样下去会挂科。” 解行回过头,年轻人回避了他的目光,望向窗棂外漫天纷飞的细雨。 “我看抽空把你的事报上去吧。”解行呼了口气,继续整理那瓶瓶罐罐,说“现在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万一发生什么事太危险了。我有个姓张的学长” “不急,再干票大的。” 咚一声解行把药瓶重重跺在桌面上,“还要怎么大你想怎么大哪天真出事了怎么办怎么救你,拿什么说清楚” “” 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整座陋院,没有人吭声,屋子里只听见彼此长长短短的呼吸。 良久后解行终于勉强压下情绪,艰涩地吐出几个字“阿归,你听我说” 但紧接着就被年轻人打断了“不行。” “你” “他们不会相信我,抓我的价值比相信我大。”年轻人放下筷子,掌心用力搓了把脸,低声说“解行,你以为这世上有苦衷的事就能说得清,实际这世上人人都觉得别人的苦衷轻如鸿毛,唯有自己的情由重若千钧。你还有前程,我不想连累你,等下次干一票大的有了底气再说吧。” 一股酸楚的愤懑解行直冲心头“可是你不能永远都寄希望在下一次你” 回答他的始终是沉默和回避。 “我看你永远都鼓不起这个底气”解行忍无可忍丢下一句,推门大步冲出了笼罩在阴晦水汽中的小院,只留下年轻人孤独地坐在阴影里。 “为什么说抓他的价值比相信他要大” “因为当时他已经有名气了。”吴雩淡淡道,“金三角毒枭塞耶的人,玛银的心腹,出类拔萃的手下,甚至能被派来北方城市为毒贩开辟新路线保驾护航。抓他是大功,不抓却要拿一身衣服来赌,不是人人都敢冒这种风险的。” 其实当年阿归说得不错,在边境生死搏命那么多年的他头脑远比解行更加清醒解行获得的那仨瓜俩枣的表扬绝不足以成为任何筹码,更不可能说服组织对缅甸籍的阿归投注丝毫信任。 隐忍不发,积蓄筹码,直到最后时刻孤注一掷,是阿归破局的最优解。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等来能孤注一掷的机会,潜伏在这片地区的毒网就先找到了他。 “呼、呼呼”解行在黑夜的胡同里急速奔跑,倏而停下脚步,迅速转身躲进墙角。透过砖缝他看见小路上的车灯,三四个人正带着阿归上车,其中一人小声说“大小姐知道你困在这里出不去,担心得不得了,我们趁这几天风声小,赶紧取道云滇出境” 解行双眼睁大了,紧紧咬着牙,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归裹在一件黑色兜帽衫里,牛仔裤高帮靴,帽沿下只露出一侧苍白的面孔。他在敞开的车门前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像在等待某道注定不会再来的脚步,只静静地站在那,望着脚下黑夜中一望无际的石板路。 那几个人纷纷站住“什么”“怎么了” 剧痛从解行十指刺进神经中枢。那是因为他死死抠着墙壁,甚至指甲缝中都渗出了细微的血丝。 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就近在咫尺,但永远都无法回头再给彼此一个对视。 “没什么,”阿归低下头沙哑道,俯身钻进了车门。 红色尾灯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深处。没有人知道尾烟散尽后巷子深处那简陋破败的小院、细雨中乌黑的瓦片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没有人知道那年秋天命运奇诡的相遇,会怎样彻底改变他们两人的后半生。 “那是当年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后来我回到学校,从此失去了他的音讯。第二年,张博明被入选到公安部麾下的一支特情小组,策划对边境贩毒网络进行渗透和打击,他们需要遴选一批没有任何背景来历、像白纸一样可以随意涂改塑造的底层潜伏人员,我向他推荐了我自己。” 黑夜中的高速公路渐渐驶到尽头,远处灯火通明,是宁河县医院。 “他们把你塑造成一个化名解千山的初中毕业小混混,送进锦康区看守所,在那里你再次遇到了阿归”步重华沉声问。 “是。”吴雩裹着步重华的警服外套,整个人轻薄得好似没什么分量,好像随时会被淹没在宽大的副驾上,“我是以协助运毒的名义进去的,锦康区又紧挨边境,所以阿归很快就听到了风声。他知道我去是为了找他,就想挨到我熬不住了,自己打报告脱离任务回去上学,但没想到监狱里刘栋财年贵那些老犯人倒先动了手。最终没有办法,他只能带人跨境来劫狱,把我带到金三角毒枭塞耶的地盘,也是在那里见到了玛银。” 吴雩失血已经很多了,最后几句话低哑得有些变调。他把头靠在车窗边,血迹纵横的下颔骨在越来越亮的路灯中森白刺眼,随着车辆急速颠簸而无力地晃动。 呲步重华面沉如水,急踩刹车打灯转向,大g化作银色的残影冲过十字路口,远处医院急救通道已经打开,闪着急促的红光。 “我在那里度过了三年,直到亚瑟霍奇森受到塞耶的邀请来到良吉山。我跟阿归都觉得,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抓住鲨鱼的安全主管,并捣毁塞耶的整个制毒团伙,那应该是彻底结束这种日子的最好机会潜伏在敌人的地盘里,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你所有对正义的信仰,所有对牺牲的激情都会很快耗尽,到最后你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不管发生什么都好,你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吴雩闭上眼睛,眼睫覆盖在青灰眼睑上,有好几秒钟时间他意识是恍惚的,灵魂轻轻地飞起来,似乎马上就要陷入深长的睡眠。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他就那样梦呓般喃喃道,“其实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幸运,我把霍奇森那架直升机的方位传出去时直接暴露在了塞耶面前。我唯一的幸运是有人愿意为了救我而去死。” “阿归阿归阿归” “快,快走,我没法救了” “再坚持一下,求求你求求你” 濒死的喘息一声比一声短促,远处地道还在持续坍塌,透过成堆砖石土方,传来越来越近的轰响。 解行已经走不动了,他甚至无法穿透这浓墨般的黑暗看见怀里那张熟悉的面孔,以及那双越来越涣散的眼睛。他徒劳地攥住那只手,感觉鲜血从相贴的掌缝满溢出去,一滴滴掉进地里,渗透这郁郁葱葱的重峦叠嶂,消弭在广袤无边的辽阔土地上。 “你要活下去,往前走,永远不能回头” 你要穿过烈焰焚烧的村庄,跨过满目疮痍的大地,你要躲过魍魉鬼魅与苍茫人海,直至征程最后一刻,站在阳光下拥抱永远的解脱与自由。 g65猝然停下,步重华打横抱起吴雩,大步冲向担架车。 急救红灯闪得人睁不开眼,沸腾人声化作模糊遥远的背景,耳边除呼呼风声外一片静默。 “吴雩,你是我见过的最高明的叙诡大师,”他就在这安静中紧随担架车奔跑,贴在吴雩耳边轻轻说“我不相信这个故事。” 吴雩闭着眼睛,神智昏沉,满怀鲜血从步重华指缝间无声落向地面。 “你把故事描画成一个充满暧昧与命运暗示的悲剧,但却无法在最关键的逻辑上自圆其说。为什么阿归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随机拦住一名凑巧埋伏在那里的实习学警;为什么你会在见到他的第二面就将他挡在自己身后,甚至不惜冒着被发现开除甚至被欺骗送命的结果张博明在成百上千个年纪更大更有经验的候选人里偏偏选中了你,他不怕一个涉世未深的学警被毒贩诱骗甚至策反他把你送进十三年前混乱暴力的边境看守所,是什么让他笃定会有人孤注一掷,跨越国境来舍命劫狱” “一切欲语还休的暧昧情节背后都是最清醒残酷的逻辑链。你与阿归两人之间有更牢固的东西,足以在对视的第一眼就取信彼此,甚至足以说服张博明将身家前程押上这场长达十二年的,一步走错就尽付深渊的豪赌。” 沉重的担架铁轮滚过地面,医护人员急促奔跑,急救仪器嘀嘀作响。 夜风卷着喧哗盘旋直上,消逝在灯火阑珊的苍穹上空。 步重华站住脚步,手术室内透出白光,勾勒出他一侧坚冷深邃的面容,另一侧隐没在门外夜幕浓重的阴影里,鲜血在垂落身侧的双手上纵横交错,由指尖缓缓凝聚出一滴猩红。 “但没关系,”他几乎无声地道,“我还是爱你。” 尽管我们都有一些秘密隐瞒彼此,我还是爱你。 我会独自向着长夜,去寻找那湮没在岁月背后的正义与公平。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0章Chapter 90 9、chater 9 “嫌疑人当时双手紧抓吴警官脚腕, 而吴警官双膝盖内侧按压她头颈两侧,两人仅靠一双手抓在桥栏上悬吊在半空中。我赶到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了,吴警官一人承受两人重量, 除非在松手掉落之前将嫌疑人绞死踹走,或者冒着自己也失手的风险挣脱嫌疑人对其脚腕的攀吊, 否则就必须带着她一起爬上来。但是” 步重华声音一顿, 长桌后有人问“但是什么” 纪检讯问室里坐了二十来个人, 然而除了呼吸起伏之外鸦雀不闻,所有人目光焦点都是长桌对面那位坐在偌大房间中央的步支队长。 步重华少见地一身警服,熨烫笔挺的淡蓝色衬衣,深蓝制服外套与长裤衬得他肩宽腿长, 精悍结实的身材全部隐藏在衣底, 外表来看只见瘦高挺拔, 肃穆冷淡。 “但吴警官撑不住了。”他说,“如果你们去看吴警官的伤情鉴定报告, 会发现他当时已经断了四根肋骨,全靠过人的意志力才能坚持悬吊在半空。经过我对所有风险的临场评估,确保吴警官生命安全的唯一做法只有行使法定击毙权,为此我愿意承担事后接受询问并接受处分的后果。” 长桌后的各级领导小声议论片刻, 空气中传来窃窃私语, 每一个暧昧的字音都可能间接影响到这名津海市最年轻支队长的仕途。 但步重华坐得很直,没什么表情。 长桌正中的那名处长终于抬起头,不疾不徐地问“在你眼里,吴警官是个什么样的人” “吴雩具备成为一名刑侦专家的潜力。”步重华的回答非常肯定“他有绝对的反应, 老辣的直觉,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敏锐观察力。他的逻辑思维非常严密,对很多刑事案件的切入点都熟练而精确,唯一只有一点。” 对方精神一振“什么” 步重华没有立刻反应,像是斟酌了数秒后才缓缓道“不太自信吧。可能是因为经手案件还不够多,也许过两年就好了。” 这个答案太滴水不漏了,长桌后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这次足足持续了几分钟才渐渐平息下去,只见方才那名开口的处长正视着步重华,缓缓问 “那你对吴警官的思想觉悟方面有什么评价呢” 步重华有点意外“思想觉悟” “对,是否还有需要进步的地方” 步重似乎完全不明白这问题是从何说起,但对方定定地望着他,数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都在这一刻若有若无地投了过来。 “我不知道您具体指什么意思,吴雩有时比较冲动,但他对公平、情理的追求非常纯粹而且浓烈。”步重华思索很久,才摇了摇头“诚然有些凝视深渊过久的人会难以避免成为深渊,但在现实中,绝大多数人会因此而更加渴望光明,吴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顿了顿,在满室安静中加重语气,说“吴警官是我见过的正义感最强的人,这点毋庸置疑。” 长桌后好几个人都松了口气,气氛终于稍微活动些了。为首那名领导站起身,左右两侧众人也纷纷站起,步重华上前来与他握了握手。 “今天就到这里吧,感谢你的配合,步支队长。关于对缅甸籍跨境贩毒嫌疑人玛银击毙事件的调查结果,应该会在一个月之内传达到津海市公安局的。” 步重华那张冷俊的脸上,终于短暂而客套地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应该的。谢谢。” 步重华出了纪检大楼,手机刚一开机,微信群里无数消息就叮叮叮叮争先恐后蹦了出来。屏幕最上方的消息栏不断滚动翻新,最开始是南城分局和支队内部的同事和下属,然后是各兄弟单位闻风而动的老朋友老同学,翻了足足几分钟后总算只剩下了一个人在无耻刷屏别无其他,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口福的蔡麟小同学 蔡麟盆友们盆友们,晚饭时间到啦,大家都吃得好吗 蔡麟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蔡麟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廖刚蔡麟你再发你爸给你做的满汉全席我就把你从这群里踢出去 蔡麟廖哥我错了咱们来聊点其他的吧。啊我这病房的待遇真好啊,多亏步支队自掏腰包把我转进了单人套间,步支队是我最英明的领导,步支队是我最温暖的太阳 廖刚蔡麟告诉你一件事 蔡麟步支队就是那春天里灿烂的山丹丹啥事 廖刚步支队从这群创立的第一天就把咱们屏蔽了。 廖刚这群里发的任何消息他都看不到。 蔡麟 蔡麟盆友们我们来聊点其他的吧。晚饭时间到啦,大家都吃得好吗 蔡麟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廖刚蔡麟你再发你爸给你做的满汉全席我就把你从这群里踢出去 步重华眼底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正要关上那个“南城支队马列主义逢案必破玄学交流群”,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在看见屏幕上来电人姓名的那一刻,和缓的神情如潮水般从步重华眼底消失了 “喂,宋叔” 通话对面正是宋平,只问了一句话“怎么样” “已经出来了,说是对此次事件的调查结果一个月以内发到津海市局。” 电话两端都没人吭声,只有轻微信号声沙沙作响。 许久后宋平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每个字都非常轻、又非常重,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 “那些小事我都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关于你昨晚发给我的那份东西” 纪检楼下停车场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辆车里,南城分局的步支队长正一手举着手机在耳侧,另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不知道手机中说了些什么,只见后视镜中映出他低垂的眼睛和形状锋利的眼裂,半晌才深深地、彻底地吐出了一口气 “是,这方面我会注意的。但吴雩”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机对面一片静默。 步重华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呼出那口气,闭了闭眼睛,然后挂了电话踩下油门,发动汽车驶向了车水马龙的街道。 黑色大g在小区地下车库灭灯熄火,步重华没有急着下车,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翻到了他唯一的星标联系人吴雩,发了条信息 来地下车库,给你看个东西。 屏幕空空荡荡,对面没有立刻回复,可能是在睡觉。 也可能纯粹是刚开始使用微信,还没习惯时不时检查下手机。 吴雩是跟步重华一起住院的,两人连病房都睡的同一间,步重华出院那天他也在医生的强烈反对下坚持出院了。在这一点上步重华无法强迫他,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吴雩对他那种无声的依赖简直到了明显的程度,连前来探病的廖刚都有所感觉“老板,为啥每次我来找你谈事的时候小吴都目送你出病房啊,你能不能赶紧把打火机还人家” 吴雩不可能独自在医院继续住上几个月,他心里事情太多了,压抑沉默,无处发泄,步重华不想放他一个人待太久。于是在跟市局打过招呼之后,他把吴雩接来自己家里,开始每三天把他送回医院复检一次,后来每星期复检一次,直到现在半个月回去看一次医生,除了还需要适当静养、不能做剧烈运动之外已经别无大碍了。 应该是又窝在哪里睡着了,步重华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手机想。 他放弃了叫吴雩下来的想法,一边解开制服纽扣,一边去后座拿t恤,准备换上常服再下车回家。但刚转身他突然又顿住了,另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突然从心底深处油然而生,就像是隐蔽细微的电流涌过全身神经,让他鬼使神差地收回手,愣了会儿之后又把制服纽扣一颗颗系了回去。 叮 一梯一户的电梯打开,步重华走到自己家门前,忍不住又转身对着电梯门上模糊的倒影打量了片刻,才按开指纹锁,轻轻地推开门。 “我回来了” 客厅里洒满温暖华光,一碟银鳕鱼和一碟炒白菜放在餐桌上,瓷白干净的碗筷已经摆好,开放式厨房里的电饭煲正显示着保温中。步重华的视线首先落在那张雪白大沙发上,只见靠垫中空荡不见人影,书房却隐约投射出一片熟悉的微光。 琴房。 步重华没有脱鞋,踩着书房柔软厚实的地毯推开琴房门,果然只见那削瘦的侧影枕在天鹅绒琴盖上,穿着宽松衬衣,手上压着一本打开的厚书,已经睡着了。 壁灯洒在他紧闭时更显修长的眼睫上,面孔苍白沉静,鼻翼投下一圈浅淡阴影,就像是在暧昧光影中某个旖旎的梦境。 步重华神情微微变了,仿佛准备猎食那般走近,低头打量吴雩片刻,只见他宽敞的衣领因为睡姿而向右肩倾斜,从修长的脖颈下隐约露出了一角浅墨色刺青,向肩胛骨方向延伸,却被挡在了纯白布料之下。 他知道那层布料之下是什么样的。吴雩的蝴蝶骨非常明显,紧致削薄的肌肉线条随动作起伏,仿佛那优雅利落的骨骼随时会化为一只飞鸟,滑动着华美的羽翼冲破囚笼。 一股难以言喻的火热从步重华咽喉深处烧了起来,他无声无息地俯身,吻上了吴雩略微张开的唇角。 “” 吴雩迷迷糊糊地醒了,嗓子里轻微慵懒地“嗯”了声,随即所有疑问都被推回喉管深处,化作了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响,渐渐在深蓝色天鹅绒上连绵成一片,堆出数条又长又深的皱褶,啪嗒一声把那本厚书推到了地上。 “唔唔” 吴雩竭力仰起脖颈避开越来越深入的吻,露出了修长蜿蜒的咽喉,随即偏过头笑着伸手去捡书。然而这时步重华一掌心按在他咽喉上,另一手已经把书捡了起来,只一看封面,挑起眉角沙哑地笑了声“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睡着了。” 卡尔荣格,红书。 吴雩说“我只是”然后视线触及步重华全身,话音猝然一顿。 步重华站在他面前,就这么若笑非笑地看着他,剑眉下那双眼底闪动着揶揄的光彩,然后轻轻把书丢在钢琴盖上,抬手时制服外套肩臂处扬起一道褶皱。 “”半晌吴雩才垂下眼帘,喉结无声地一滑,盯着他踩在地毯上的程亮制式皮鞋问“怎么进屋都不脱鞋” 步重华不答反问“我看上去怎么样” 吴雩没吭声,面颊似乎有点发热和不自然。 “问你话呢,嗯”步重华伸手虚虚地托起他一侧下颔,就这么贴着他的鼻梁,“我看上去怎么样” 吴雩眼睫比常人浓密纤长得多,因为眼皮深,这样半垂下来的时候才更明显,几乎要扫到步重华的拇指内侧上,良久后才把视线偏向另一边,岔开话题问“你今天穿这样去纪检开询问会了” 他声音有一点微微的喑哑,像是正搁在小火上轻轻烤着似的。 “二十来个人轮番审我,处理结果要一个月才能下达津海市公安局。在这期间要接受考察,随时监督,手机24小时保持开机接电话。这个结果如何” 吴雩笑起来问“然后你就生气了,回家里来审我” 步重华反问“我审你有用吗” 他手一直钳在吴雩侧颊上,制服袖口里露出衬衣一圈浅蓝色边,再延伸便是骨节有力的手腕。吴雩终于抬起眼睛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瞳孔,低低地笑了声“还是有用的。”然后伸手抓住他坚硬的衬衣领拉近,就着这个仰头的姿势亲吻他,感觉到脸颊上那只手立刻滑到了他脑后脖颈上。 吴雩这段时间得到了非常充足的休养和照顾,之前那种撑住最后一口气的凌厉和虚脱感都消失了,体重甚至长了两公斤,看上去更加的年轻精神。他坐在琴凳上,柔黑油润的头发揉在步重华掌心里,整个人向上渴求地攫取那个亲吻,肩背和后腰因此弯出挺拔的弓形;然后那琴弦般的弧度一点点压到极限,直至后仰到腰背悬空,肩胛骨都触到钢琴盖,才暂时分离这漫长的纠缠。 他就这样自下而上仰视着步重华的面孔,以及更高处被淹没在夜幕与光晕中的天花板。步重华一动不动地凝视他,呼吸因为强自压制而沙哑急促,突然一言不发地伸手松开领带,转头向外走去。 “我去换身衣服,吃饭吧。” 身后传来吴雩的声音“你脱下来给我穿会呗” “怎么不去穿你自己的” 吴雩后脑枕着琴盖上的天鹅绒,就着这个姿势偏过头,看着步重华的背影,无声地笑起来问“那你还怎么脱给我看呢”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