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大师兄怕不是跟我有仇》 第1章 第一章 大师兄怕不是跟我有仇。 唐苏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恰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她拄着扫帚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扫成堆的落叶,醍醐灌顶地对自己点了点头。 这么一来,前因后果就都能联系上了。必须是有仇,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乌泱泱几百个弟子一起上早课,他却精准地发现她偷偷打瞌睡,并罚她扫了整个广场的地。 她想了想,几步腾跃跳上殿前的高阶,再往自己早课时站的位置看了看,确定自己没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后,叹口气,从台阶上慢慢地踱下来。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呢?或者,不是仇怨,而是……嫌弃? 是了,不说三天两头找她茬吧,就是在大师兄眼里,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言一行都令他不悦。她弹琴下棋,他皱眉;她写字画画,他皱眉;她要是练一套剑,他能把眉头拧成结。 唐苏顿感一心惆怅,忍不住又叹口气。 其实,她被嫌弃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怪只怪她与自己身处的这个门派完全不搭调啊! 她本也跟江湖不搭边,家中世代经商,做的是木材生意。小时候随着爹娘天南地北地跑,虽漂泊辛苦,却还算无忧无虑。七八岁上,母亲得了急病,客死杭州。父亲生意正忙,实在无力照管她,偏生家族人丁单薄,也无可倚靠的亲眷。正焦头烂额之际,恰与一江湖门派结交。这个门派,称作“岫隐门”。江湖地位不好说,妙在此派崇道,讲究修身养性。除武学外,还授以琴棋书画。故门下弟子,个个皆是神仙般的人品。更妙的是,因为崇道,便不拘于男女尊卑,有教无类,收了不少女弟子。思来想去,若入得此门,倒比送到远亲家去强多了。也是巧,彼时岫隐门正要采买木材扩建殿堂,父亲一听,二话不说捐了几船上好的杉木。要说是“拿人的手短”也不至于,因那岫隐掌门一开始是婉拒的。后来还是父亲一番声泪俱下,说一个女娃儿幼年丧母是怎的怎的可怜,引那慈悲心软的掌门夫人跟着哭了大半日,最后才敲定了此事。 于是,她正式成了岫隐门的弟子,掌门夫人还给她起了个小名叫“甜儿”,说是从此苦尽甘来,直接导致她日后得了个“糖甜甜”的外号。 不过呢,她糖甜甜就不是个做“神仙”的料。说不得,师兄弟姐妹们一出场,都是一派风清月朗,宛若神仙下凡。而她,只配在一旁拿个火盆并一把扇子,搞出点烟雾缭绕以衬托他们的仙气。 这么一想,忍不住就悲从中来。唐苏吸吸鼻子,慢慢走到落叶堆边,掏出两个地瓜埋了进去。 罢了,烤点地瓜安慰一下自己。 她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点燃落叶。大约是叶子潮湿,一时青烟四起,熏得她咳嗽了几声。就在这时,缭绕的烟雾外,有人缓步走来。 唐苏看到那人,登时僵在了原地。 岫隐门弟子的秋衣都是统一的制式:黛蓝中单、月白深衣、雪色外袍。衣服好看,但却不是人人都衬得起。然而,身为岫隐门的大师兄,却是怎么穿都好看的。确切说,她家大师兄不仅仅是好看,也不能用俊逸潇洒等词笼统概括。若要比喻,只能是高岭白雪、澄空明月,绝非凡夫俗子可以企及。所以,今年的《江湖十大美男》只把她家大师兄排第六,其中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猫腻!总有一日,她得把那编书的人揪到大师兄面前,好好的亲眼见证一下! 正当她义愤填膺之际,就听她的大师兄咳嗽了几声。 糟糕!这没营造出缭绕仙气,怎么还把人呛着了?!罪过罪过! 唐苏立刻起身,讪笑着迎上去,挥手扇开那些不知好歹涌到她大师兄面前的烟雾,道:“呀,大师兄,您怎么来了?” 沈泓觉得自己迟早是要被这个师妹气死的。 怎么来了——还能是怎么?! 不过是罚她扫个地,最多半个时辰就能扫完的。谁想午时都过了,也不见她回来。这么些时间,想她也该饿了。况且近日天凉,广场上空旷,风也大,只怕耽搁久了还吹出些病来…… 他早就知道,担心也是白担心。所有烦躁不悦,也都是他自找的。 他压了压情绪,瞥了一眼那直冒青烟的落叶堆,问道:“让你扫地,这是做什么呢?” “烤地瓜。”唐苏答得兴高采烈,“师兄要不要吃……” 后半句没说完,唐苏自己把话咽下了。 烤地瓜这东西,岂能配得上她大师兄?光是想象一下他吃烤地瓜的画面便是亵渎了。 唐苏忙摆着手,改了口:“还是算了。” 沈泓的眉峰轻轻一颤,旋即便皱了起来。 唐苏见状,一阵心惊胆颤。 果然又被嫌弃了!早知道不该说那句! “既然饿了,就该回来吃饭。”沈泓皱着眉道,“给你留了一份,收拾一下赶紧去吃。” 唐苏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还没烤完的地瓜,正想着说辞,却见一块帕子递到了面前。 轻软丝罗,洁白如霜。青丝兰花,细细绣在帕角。 “把脸擦擦。”沈泓叹口气,“多大的人了,还能弄得这么灰头土脸的。” 那一刻,唐苏压根没想到自己的头脸,她想到的,是自己的手。扫了半日地,堆了好一会儿落叶,还埋了地瓜弄了火……她的手,必然很脏,而用这样一双手去接那么一块帕子,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她仓惶后退,摆着手连声道:“不用不用。” 这一退,眼见就要踩进燃着的落叶堆,沈泓忙伸手将她拉了回来。 靠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唐苏的思绪瞬间停止。他的身上染着兰香,极淡极清,却不由分说地涌进她的肺腑,更惹出狂乱无章的心跳,震得她胸口生痛。 “真是……”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听来甚是不悦。 两个字,迟迟也没下文,更令唐苏惶恐。她缩了缩头颈,正想着道歉,便是这时,起了一阵不知好歹的风。落叶堆经风一吹,顿生明火,更有许多燃着的落叶翩旋而起。不等唐苏反应,沈泓拉着她转了个身,替她挡下纷扬飘落的火屑。 唐苏回过神来,抬头望向沈泓,“谢”字却卡在了喉咙里。因在这时,偏生又是一阵风起,一时间,广场四周全是被落叶引燃的细小火苗。 “唐苏……” 沈泓唤了她一声,连名带姓,听着就不妙。 说真心的,唐苏是怕的。但她有个优点,怕归怕,到底垂死挣扎一下。于是她干笑了一声,抬手拍熄燎着她大师兄发尾的火星,道:“哎呀,怎么就突然起风了呢,讨厌!” 火星确实灭了,但沈泓所有的冷静和优雅早已焚尽。他紧紧皱着眉头,将嗓音压制在听起来不像是咆哮的程度:“下次你再敢烤地瓜试试!” 唐苏连退几步,连声答应:“不敢了不敢了。我这就去打水灭火!”她说完,怀着一心“无地自容”和“没脸见人”飞也似地跑开了。 …… 好一番忙碌,总算把火扑灭,将广场清理干净,又对同门说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谎,一切妥当,唐苏才拖着疲惫的身心回了房。 想起方才沈泓的表情,她不禁后怕。果真是旧恨未解、又添新仇,以后可怎么在门派里过日子啊?!……都说礼多人不怪,要不送点儿什么讨好一下? 唐苏想到这里,忙全身上下摸了摸,结果怀里掏出来的,还是个地瓜…… …… 从广场回来,沈泓便去洗漱沐浴。毕竟烧破的衣服和焦卷的发尾,着实不能见人。 他走回房,就见门外地上,摆着一碟似乎是烤地瓜的玩意儿。他迟疑片刻,将碟子拿起来,一时不知作何感想。这份地瓜,精致得有些莫名其妙:剥去外皮的瓜瓤,细细切成了小块,浇上了厚厚的桂花蜜。即便如此,制作者还嫌不够,还密密地洒了一层金箔——这已经不是烤地瓜怎么样的问题了,而是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个能吃的东西。 他艰难思索了片刻,还是伸手拿起了一块,入口前小心剔掉了的金箔。一口咬下,过分浓厚的甜腻,令他蹙起眉、抿了唇。 含着满口的甜,他无奈地嘟哝了一句:“说好的不敢再烤地瓜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第二章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岫隐门的后门口来了一辆马车。管事瞅了一眼,了然一笑,找人把唐苏喊了出来。 唐苏赶到后门时,就见几个家丁正将马车里的东西一件件搬下来。其中有个年事略高的,见她出来,笑吟吟地迎上去,殷勤地尊了声:“大小姐。” 唐苏无奈了。 不必说,这马车是家里来的,送的也不外乎是些吃穿玩意。说来,她入岫隐门七八年后,爹爹生意平顺,便置业安定下来。后又捐了个员外,娶了填房,生了个儿子,如今正在杭州城里住着,离岫隐门不过半日的路程。唐员外有心将女儿接回家,但唐苏几番推搪,终究搁置。唐员外自觉亏欠,又怕女儿受委屈,故隔三岔五就送些东西银钱来。几年下来,唐苏觉得自己大概是岫隐门上下最有钱的人了。 可惜,这岫隐门既然叫了“岫隐”,自然是深山老林里隐世不出的。真真儿的,有钱也没地儿花,反倒白添了铜臭味。 唐苏叹着气送走了家人,又看了看车上搬下来的东西。 银钱冬衣自己留着就是。几盒子阿胶送给掌门夫人。桂花陈酿,自然是孝敬给掌门,不过他老人家未必肯收,若是不要,只好便宜师兄弟们了。胭脂花钿、蜜饯糕饼,跟师姐妹们分一分……至于,这头羊—— 唐苏看着那头羊,那头羊也看着唐苏。许久,还是羊先开了口,“咩”地冲她招呼了一声。 所以……送头活羊来是要干啥?!想给她加菜就送烧熟的来啊! 唐苏揉了揉脑袋,正苦恼,就听身后有人笑着唤她:“甜甜。” 唐苏转头,就见她家二师兄周澈背着手探了过来。 “嗬,唐员外好大手笔啊。”周澈看了看堆了一地的东西,感慨道。 唐苏苦笑着答应了一声,道:“师兄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就等你这句话!”周澈笑着,抬手提起了一坛子桂花陈酿。 唐苏完全不意外。说起这位二师兄,倒是门派中少有的身上沾着烟火气的人物。平日里没事就爱小酌几杯,跟同门扯些当年行走江湖的轶事。可就他这年纪,哪里真的行走过江湖,不过是些道听途说加上吹牛扯淡。为此,掌门也没少责备。可这没正经的性子,终究也改不了。 唐苏正想着,这位“没正经”的师兄冷不丁跟她说了一句:“烤了吧。” “啊?”唐苏回过神,不解。 “我说,”周澈笑嘻嘻地指着那无辜的羊,“这羊,烤了吧。” “啥?”唐苏大惊。 周澈几步走到她身边,一抬手,手肘正搁上她的肩膀,“你看,这天寒地冻的。咱们找个地方,把这羊烤了,配上……诶,说起来,这桂花陈酿与羊肉不配,我那里有上好的关外白酒,温上几壶,岂不美哉?” 唐苏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和周澈,“咱们?” 周澈也想了想:“也是。咱们两个吃不完。这样吧,不如把要好的师兄弟姐妹都叫来,一起热闹热闹。” 唐苏构想了一下场景,点头:“好。” “那就这么定了,我先去跟大师兄说一声。” 周澈说完就要走,却被唐苏一把拉住:“你要请大师兄?!” “怎么了?不能请?”周澈问。 “不是……”唐苏皱紧了眉头,“你,请得动他?”唐苏说这话时,想起这么多年来,每每家里送了东西来,她自然是不忘给沈泓也备一份的。但是,他一次也没收。这不管怎么看都是嫌弃她啊!更别说请他吃东西……对了,上次那个烤地瓜的事儿怕是还结了仇。如今还烤羊,只怕又惹他教训。 眼看唐苏的眉毛快要打结,周澈哈哈一笑,揉了揉她的头,“放心,请得动。只不过,我把他请来了,你可别怠慢了人家。” 不能够!若是能请来大师兄,自然是要美味佳肴好好招待,拼尽全力“化干戈为玉帛”的啊! 唐苏顿生豪情壮志,重重地往周澈肩膀上一拍:“这顿算我的!靠你了!” 周澈“哦”了一声,心想:本来就算你的啊,师妹。 …… 第二日,唐苏早早就在门派后山腰的亭子里准备起来。亭子四面挂上草帘,防风保暖。里头铺了毡垫,摆了矮几和火炉。羊托了厨房宰好,烤架和餐具也都齐备,另外还请管事帮忙去城里买了各色蘸料来,诚可谓万分周到。 唐苏一手拿着扇子,一手转着烤架上的全羊,又看了眼旁边咕嘟咕嘟煮着的一大锅羊杂汤,心情万分愉悦。待见师兄弟姐妹们前来,忍不住就学着城里卖烤肉的西域商人吆喝起来: “朋友们,好吃的烤羊肉嘞,快来尝一尝嘞!” 想当年,唐苏跟着爹爹东南西北地做生意,各地的口音学了不少,这几句吆喝学得极像,进门的师兄弟姐妹们皆忍俊不禁。 一见大家笑,唐苏愈发来劲,又手舞足蹈地吆喝了几句,直逗得人前仰后合。欢闹之际,草帘一挑间,冷风轻入,沈泓走了进来。 众人一瞬安静,唐苏深觉尴尬,又生怕如周澈所言怠慢了她大师兄,忙厚着脸皮又吆喝一句:“这位朋友!要不要来一块烤羊肉嘞!香喷喷滴嘞!” 沈泓愣了愣,头一低,笑了出来。 笑了! 唐苏感动万分,就差给自己顾掌了。然后,她就如愿听见了鼓掌声。 周澈拍着手走过来,配合地说道:“老板来一块!” “好嘞!”唐苏应完,提了一旁的小刀,挑了块烤得差不多的切下,戳在刀上递给周澈。 周澈也不客气,直接一口咬进嘴里,竖着拇指含糊不清地道:“不错不错……” 就是这时,沈泓轻轻咳嗽了一声。 周澈的咀嚼突兀地停了,他扭头,看了一眼沈泓,囫囵咽下了口中的羊肉,到一旁拿了碗,讪笑着道:“我先喝个汤。”说完,他舀了汤,退到一旁坐下,老老实实地喝起来。 这反应奇怪,但唐苏也懒得多想,自去取了盘子,又切上一块羊肉,双手呈到沈泓面前,谄媚道:“大师兄,您尝一块吧。” 沈泓道了声谢,接过了羊肉。 唐苏见他接下,愈发感动,又去一旁取了蘸料碟子来,道:“大师兄,这儿有孜然、花椒和韭花酱。” “好。”沈泓点头答应了一声,随后席地坐下。他看了看矮几上摆着的餐具,一色纯银,除却碗碟,并无筷子,只有十几把银制小刀,倒是颇有西域风情。他挑了一把在手,将盘中羊肉切下一小块来,送入口中。 那一刻,唐苏觉得,这个天下,能将烤羊肉吃得如此优雅的,怕也只有她家大师兄了。但见那修长手指间银刀翻转,只纵横两下,羊肉便被利落地切作小块。银刃在唇齿间一没,一口,不多不少,咀嚼亦不动声色。 唐苏看得出神,不防沈泓抬了头,蹙眉问她一句:“怎么了?” 说真的,唐苏最怕他皱眉头,忙掩饰道:“没,就想问师兄好吃么?” 得此一句,沈泓眉头一展,应她:“好吃。” 唐苏竟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两个字,能令人如此欢喜。一时间,她对自己烤羊肉的手艺分外自信,深觉以后得让爹爹再送几头羊来,切不能辜负这天赋! 她正志得意满,却听一众师兄弟姐妹都咳嗽了起来。她抬头,见众人都神色微妙地看着自己,当即领悟道:“噢,我这就给大家切,先坐先坐!” 众人皆是一脸无奈,只好顺着她的话坐下。但再多无奈,不多时也随着烤肉和温酒散去。众人闲谈说笑,更行起了酒令,亭子里一片和乐融融。 唐苏见众人开心,自己也开心,跑前跑后地切肉添酒,忙得不亦乐乎。 就在她不知几次给沈泓加肉的时候,他开了口,道:“你也歇歇,吃点东西。” 唐苏转头,看了看差不多切完的烤羊,点头道:“好,我先去洗个手。”说完便跑出了亭子。 沈泓叹了口气,起身随她走了出去。 亭子外头,正是一涧山泉。唐苏哼着小曲儿走到水边,蹲下身洗手,却不想挽好的袖子滑落了下来,险些就要沾水。方才一番忙碌,她的手上又是碳灰又是油腻,碰在衣服上只怕难洗。而这个天气,若湿了衣袖,又不免难过。一番思索后,她把手凑到嘴边,咬住袖子,试着挽起来。 沈泓走到泉边,正看见这一幕。他走到她身后,微微俯身,扯过她呲牙咧嘴咬住的袖子,替她挽到了手肘处。 唐苏吓了一跳,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后,身体还久久僵硬。 “另一只手。”沈泓如此说道。 唐苏仰头,神色纠结地望着他,许久,迟疑着抬起了另一只手。 沈泓无话,认真地替她挽着袖子。他的动作轻巧,手指每每触碰她的肌肤便小心退开,只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微温。 唐苏依旧仰着头。一缕发丝自他肩头滑落,正垂在她的眼前,晃晃悠悠的,让她不禁有了想吹一下的冲动,但到底没这熊心豹子胆,忍了。 她略回了神,又见沈泓的面上浮着一层浅淡的绯色,朦胧似邈远的烟霞。大约,是因浅浅的几杯关外白酒…… 唐苏想到什么,开口问他:“师兄,我有几坛桂花陈酿,你要吗?” “不要。”沈泓答得轻快。 “呃……”唐苏并不气馁,再接再厉道,“那,松仁饼你吃吗?” “不吃。” 唐苏心一横,最后问了一句:“要不来块阿胶?” 沈泓没再答话。袖子挽好,他的指尖轻轻一抹,抚平褶皱,对她道:“好了。” 果然不管是什么,只要是她送的,他到底不收。她带着些许失落,道了声“谢谢”,俯身洗手。而后,冰凉山泉激得她连抽了几口气,当即就把自己被嫌弃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只后悔自己没备热水。 沈泓看着她被山泉冻红的手,道:“折腾这大半日,图什么?” 唐苏听他这话,直觉他不高兴。细细一想,他跟出来,怎么也不可能是特地来帮她挽袖子,莫不是来教训她的?既问了“图什么”,是责备她撺掇着师兄弟姐妹一起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哇,这罪名好大,担不起啊! 她忙起身,认真地替自己解释:“那个,我是看最近天冷,羊肉温补,就想请大家吃一顿,暖暖身子嘛。” “自己倒没吃上。”沈泓蹙眉,道。 这是讽刺她??? 唐苏想了想,继续辩解:“没有啊,我吃了啊,一边烤一边吃的。” 这一问一答,沈泓又不可自抑地开始烦躁起来。到底是他说的话不达意,还是她总是曲解?为何几句话下来,就惹她这般抗拒。或者说,是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唐员外为人慷慨,又惯于生意场上人情往来,每每给唐苏送东西来,也有暗示她馈赠同门的意思。掌门与他也曾谈过此事,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若随便收下,或令唐员外会错了意,日后成了例就不好了。所以,倒不如不收的好。 虽这么说,但到底架不住唐家人天生大方,也阻不了那些乐得占便宜的弟子们。譬如今日,周澈说唐苏做东烤全羊,他就知道准没好事。问他,想来本意也不是要请他,不过是怕不说一声闹出些动静,惹他诫斥。但他既然知道了,索性就来看上一看。然后,不出他所料,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顾不上自己冷暖饥饱,倒乐得演起烤肉摊老板来…… 也罢,管不了。管多了自己心烦。 他重重叹了口气,对她道:“外头冷,赶紧进去。我盘子里留的肉,你吃吧。先走了。” 一听他要走,唐苏不免惶恐。 果然还是怠慢了他?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绕到他身前,将他拦下,道:“师兄等等,我给你留了好东西,好歹吃了再走。” 沈泓听罢,抿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应她:“好。” 唐苏欢喜不已,殷勤地替他引路。 待二人进了亭内,本在说笑的一众同门立时噤声,突兀的安静中透着几分尴尬。 沈泓眉头一蹙,直接望向了周澈。周澈手里拿着个羊腿,无辜地冲他直摇头。 唐苏浑然不觉,径直走到一边,看了看角落的火炉上烤制的东西。见火候差不多,她笑吟吟地取了盘子盛起,献宝似地端到沈泓面前,道:“大师兄,这个,我特地给你留的!” 沈泓低头一看,就见银盘中间的,是一副羊腰子。 “我爹说啦,这羊腰子最补了!”唐苏补充。 一时间,亭内的师兄弟姐妹齐声咳嗽,场面甚是诡异。 看样子,管事买的花椒有点儿冲啊。 唐苏给了自己一个相当合理的解释,转头继续对沈泓道: “师兄你别不信,我看过医书啦,这个羊腰子吧,能补虚损,阴弱,壮阝……” 不等唐苏把后面的字说完,沈泓伸手掠起一旁的银刀,锋刃纵横,似有杀气闪过。唐苏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忽觉嘴里被塞进了东西,满满当当,正堵住她的话。 “既然是好东西,留着自己吃吧。”沈泓手中的银刀一转,悄然落在银盘里,如他的话音稳稳落定。他也无二话,转身走了出去。 唐苏苦着脸看他离开,正郁闷自己一番好意怎么就是不能如愿时,周澈挪了过来,道:“师妹,有的时候吧,我真的是挺佩服你的。嗯。” “唔?”唐苏冤枉。不过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她努力动了动舌头,腾出些空间,咀嚼了一下口中的东西。 嗯,外酥里嫩,烤得不错,就是,有点儿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第三章 冬至之后,接连下了好几场雪。唐苏看着满院子的晶莹洁白,心痒不已。终于一日,雪止云开,趁着暖阳还未将积雪融化,早课一毕,她便颠颠儿地撺掇同门一起堆雪人玩儿。 然而,这岫隐门是什么门派?就差把“优雅矜持”四字刻成牌匾挂起来了。于是,师兄弟们整了整干净的衣襟,抱拳连声说“抱歉”。师姐妹们理了理精致的发髻,皱眉冲她直摇头。连最有可能答应她的周澈,都只是摆手笑话她“小孩子才玩这个”。 无可奈何,唐苏只好一个人扑进后院那一片绒绒的积雪里。 要说唐苏,门派功课皆都平平,偏在某些地方心灵手巧。就好比这堆雪人,不消半日,她就做出大大小小的一堆儿来,除却雪人,还有雪狮、雪兔、雪鱼等等,后来更有雪凳、雪床、雪柜什么的,铺满了后院的空地。 唐苏手插着腰,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心中得意万分。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移到空地旁,怯怯唤了她一声:“甜师姐。” 唐苏一听,笑嗔道:“不是‘甜师姐’,是‘唐师姐’啦!” 来者正是门派中年纪最小的师妹,才五六岁上。姓李,乳名淳儿。因她娇憨乖巧,同门皆都宠爱。唐苏自也一样,关爱照拂之余,有好吃好玩的,也不忘给这小师妹留一份。两人关系自然亲密,只是这小师妹大约是听人叫“甜甜”听多了,这称呼上老是弄不对。 李淳儿怯怯道了声歉,而后便走了过来,对着一地的雪人东摸摸西看看,最后,目光停在一只雪兔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要说这只雪兔,不过巴掌大小,模样算不上精致,却十足的圆润可爱。唐苏更用了冬青果子做眼睛,红红的两点,甚是传神。 李淳儿蹲下了身,双手将雪兔捧起来,红着脸问唐苏:“甜师姐,我能把这个兔兔带回去吗?” “可以呀。”唐苏也懒得再纠正她的称呼,答应了一句后,又道,“不过呢,屋里暖和,带回去很快就会化掉的哦。” 李淳儿想了想,道:“那我把它放在窗台上,不带进屋子。” 这可是个好主意! 唐苏看了看周围一片儿的雪人,心想:做了什么多,没人欣赏,白白化了多可惜。倒不如每个同门都送一个,就放在窗台上,岂不又应景又好玩。 打定主意,她便去厨房借了托盘来,挑了数个小巧可爱的,四处去送人。 来回几趟,雪人送得差不多了。又绕一圈,就走到了沈泓的房前。唐苏站定,内心挣扎了起来。 虽说是有仇,但同门都送了——连掌门和掌门夫人都送了,若是不送沈泓,实在是说不过去。 罢了,顶多就是被他训几句不干正事什么的…… 她对自己点点头,又往托盘里看了看,就见还剩一只雪鸭子和一只雪乌龟。 不不不,不管是鸭子还是乌龟这都太不合适了! 她当即决定再做一个,可思来想去好半日,也不知还能做什么,倒把自己弄纠结了。她心一横,索性拢了一堆雪,随便团了一团,末了又摘了片枫叶往上一插,就算做完了。 她捧着雪球,蹑手蹑脚地走到沈泓窗下,正寻思放的位置,却不想,窗子一下推开,正磕上她的脑门。 “哎呀!” 随这一声惨叫,沈泓推窗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低头一看,就见有人蹲在他窗下,正捂着额头哀叫连连。 “唐苏?”沈泓认出她来,皱眉唤了一声。 唐苏抬头,哀怨地望向他,有气无力地招呼一声:“大师兄。” “你……”沈泓见她如此,不免担忧,“还好吧?” 唐苏站起身,嘟囔着道:“师兄您下手还真狠哪……” 沈泓哪还有心思反驳,只关切道:“手拿开,我看看。” 唐苏听话地移开手,神色依旧哀怨。 沈泓细细看了看,略松了口气,又道:“你站这儿等一会。” 言罢,他转身回屋,片刻后,拿着药盒走了回来。他也无话,开了药盒,蘸了些许药膏在指尖,抬手抹上唐苏的额头。 指尖触及的那一刻,唐苏下意识地一躲,却听沈泓斥了一声:“别动。” 于是,她不敢动。 沈泓细细抹完药膏,又揉按了一下伤处,疼得唐苏直抽气。 “所幸没破皮,只是有点肿,回去后记得冰敷……怕是要淤青几日呢。”沈泓放柔了语气,对她道。 唐苏忍了满目疼出来的眼泪:“我要是破了相,师兄你可是要……” “要什么?”沈泓截住她的话,反问。 要负责的。 眼见沈泓的眉头要蹙不蹙,这半句话,借唐苏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说。她眨了眨眼,改口道:“要赔我百八十两银子做医药费的。” 沈泓眼睫一垂,只冷哼了一声,转而问道:“你鬼鬼祟祟站我窗下做什么?” 唐苏瞥一眼方才摔落在地的雪球,又是哀怨一叹。 沈泓随她的目光一望,蹙了眉:“这是要往我的窗户上砸雪球?” “冤枉!”唐苏急忙申辩。她拾起那只雪球来,庆幸这满地积雪,倒没把它摔坏。她整了整雪球头顶那片枫叶,捧到沈泓面前,道,“这是特地拿来送给师兄的。” 沈泓看了那雪球一眼,神色分明复杂。 唐苏忙又解释:“我做了好多送大家玩儿,每个人都有啦,这个是给师兄您的。” 沈泓听罢,目光自雪球上一移,在唐苏身后掠了一圈,就见不远处的地上放了个托盘,上头摆着一只雪鸭、一只雪龟,虽也不甚精致,但比起这个明显粗制滥造的雪球来,却是可爱许多。 看来,这是碍于情分,不能不送他,却又心不甘情不愿,所以随便敷衍一下子? 沈泓低低叹了一声,道:“成日不做正事……” 这句话,早在唐苏预料之中。于是她觍着脸,将雪球又捧近一些,笑嘻嘻地道:“别这么说嘛。难得这么大的雪,不留些什么做纪念多可惜呀!” 沈泓闻言,抬眸一眺,就见满目皑皑,确是难得的好景致。他浅浅抿了笑,道:“罢了,搁下吧。” 唐苏倒没察觉他的笑意,但只这句回答,便足够让她欢喜。她点点头,将雪球摆在了窗台的角落,又嘱咐沈泓道:“师兄开窗时小心些,别碰坏了它。” 沈泓点点头,也无话,转身往屋里走。唐苏看着他的背影,正打算告辞,却瞥见他房中摆着一幅工笔。绿萼梅花,压雪映月,倒是他的风格。只是画还未完,似是渲染已毕,正待晾干后勾线。 察觉她未离开,沈泓回头,见她目光锁在那梅花图上,便道:“这梅花图明日要交,下笔终究仓促了些。” 唐苏听他自谦,正想吹捧几句,却猛然意识到他前半句: 梅花图,明日要交。 她惊呼一声,道:“我忘了!” 她这个反应,沈泓一点儿也不惊讶。眼见她心急火燎地跑远,他踱回窗边,转头看着那摆在角落里的雪球,伸手戳了一戳:“我就说你不干正事吧。” …… 唐苏熬了一夜,总算在天亮前折腾出一幅梅花图来。虽说是写意,但到底粗糙,只怕掌门看了少不得说上几句。不过到了此时,也没什么可强求的了。 第二日,待交上画作,她回房整理过画具,又出门将几样借来的颜料送还给师姐妹去。没走几步,她想到了什么,往沈泓的屋子看了一眼。 也不知那个雪球怎么样了。别是已经丢了,或是撞坏了吧? 她如此想着,又蹑手蹑脚地走到沈泓窗下。只见窗台的角落里,那个雪球好好地摆着,只是头上的枫叶歪了些。 唐苏上前,正要把枫叶摆正,又心有余悸地看了窗户一眼。不过这个时辰,沈泓应该还没有回房,想来这窗户是不会开的。她定定心,把枫叶弄好,刚要走,却又心疼起自己的额头来。 诚如沈泓所言,伤处没有破皮,上了药又冰敷之后,也没怎么肿,只是留了一块乌青,方才还被师姐妹们好一番询问。她只好说是自己堆雪人时磕的,又少不得惹大家笑话。 真是又疼又丢人,亏大了! 她想了想,从颜料中取了赭红和靛蓝来,用手指蘸了些许,在雪球“头顶”点染,做出了一点淤青来。 她看看那雪球,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见四下无人,忙悄悄溜了。 待还了颜料,又跟师姐妹们聊了会天,她欢欢喜喜地回来,还没到房前,却被沈泓叫住了。 “唐苏。” 唐苏一听,一阵心虚,心想:不管他问什么,反正不承认就是了。 她打定主意,硬着头皮回身,嬉皮笑脸地招呼一声:“大师兄好。” 沈泓无话,径直走到她面前,抬手就往她额头上一摁,正怼着那处淤青,疼得她叫唤不迭。 “知道疼,下次就别胡闹。”沈泓说完这句,转身就走。 唐苏心想抱怨,却哪里还截得住人。她嘟哝几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忽觉伤处贴着什么东西。她微微惊讶,忙回房取了镜子来照。 待看清那东西,她不禁怔愣: 云母薄片,剪作五瓣,色彩细染,正是绿萼梅花。 花钿? 唐苏细细看了看,就见这花钿正掩着自己的伤处。她的唇角一扬,笑容刚展,却又想到了什么。 所以,这—— “这就赖掉了我百八十两的医药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第四章 唐苏起床的时候,已是辰初时分。 临近年节,岫隐门弟子大多告假回家,早课便停了。唐苏乐得悠闲,懒洋洋地起了床,懒洋洋地梳洗,再懒洋洋地踱去厨房找东西吃。 出了房门没走几步,伸完懒腰的手还没落下,迎面就见掌门与沈泓一齐走了过来。最后一点子倦怠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一扫而空,唐苏挺直了背脊,抿了笑走上去,行礼打了招呼。 掌门一脸温和地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正要离开,却又想起什么来,问道:“甜儿,你怎么没回家?” “啊,这个啊……”唐苏讪讪笑着,想着借口。 掌门摇头一叹,道:“唐员外应该送信来催过了吧。你啊,也有两三年没回家过年了,妥当么?” 唐苏打着哈哈。倒不是她有心抗拒什么,只是比起那个“家”,还是岫隐门里更轻松自在。这么一来,不知不觉就生出些安于现状的慵懒怠惰,只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年就过完了。不过,既然掌门这么说了,自然是要赶她回家的意思。唐苏看看掌门的脸色,心想着要是搪塞他的话也太过不识相,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用足十分诚恳,回答道:“弟子明白了,弟子这就收拾行李回家。” 掌门望着她,没答话,头一转对沈泓道:“泓儿,你送她回家。” 此话一出,不仅是唐苏,连沈泓都打了个激灵。 “诶?这就不必了吧……”唐苏看了沈泓一眼,心上便是一怯,出口的话都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颤抖,“怎敢劳烦大师兄呢。” 掌门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道:“你这孩子没句老实话。这岫隐门上下,也就你大师兄你还忌惮几分,有他跟着为师才放心。”他说着,抬手制止了还想解释几句的唐苏,语气陡然严肃,命令般道,“不必多言,收拾妥当立刻出发,赶在日落前进城。” 于是,唐苏万分无奈地回房,憋憋屈屈地收拾完行李,苦着一张脸跟着沈泓离开了岫隐门。 半日之后,唐苏看着杭州城的城门,满脸都是生无可恋。 她正盘算着偷偷摸摸去客栈躲几天什么的,见沈泓策马进城,她忙赶上几步,道:“大师兄留步。” 沈泓勒住马缰,回头看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怎么了?” 唐苏笑道:“大师兄送我到这儿就好。您看,这天快黑了,不多时城门就关了,要是害大师兄回不去,就是我的不是了。” 她笑容中的那几分谄媚,沈泓再熟悉不过。诚如掌门所言,没句老实话。他才不应承她,只道:“既是如此,就别磨磨蹭蹭的。” 唐苏还想说几句,沈泓却抓过她手中的缰绳,牵着她的马就往城里去。 事到如今,能不能偷偷摸摸去客栈已经不打紧了,光是跟沈泓一起进城就足够唐苏欲哭无泪了。 道理也简单——她这位大师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惹人注目! 不,确切来说,每一个岫隐门的弟子都很惹人注目。先不提江湖,在寻常百姓的眼中,岫隐门就是个神仙门派,而岫隐门的弟子自然个个都是神仙了。 撇开其他,单说装束。如此深冬腊月,岫隐门弟子却是月白单衣、墨色外袍,不过外出时多一件白羽鹤氅。就这副打扮,冷不冷另说,绝对与臃肿累赘无关就是了。而这般不合时宜的轻盈疏朗,便将穿衣之人的神清骨秀衬托到了极致,不由分说地催生出十分的道骨仙风来。 当然,唐苏是打死也不会穿成这样进城的。她裹了裹身上的兔绒短袄,压低了脑袋。不用多看,她也能想象周遭百姓的反应。打量观望都算寻常,想上一次她随师姐们进城,围观的百姓差点把一条街都给堵了。 唐苏不自觉地就缓了坐骑的速度,下意识地想跟沈泓拉开距离。但马缰握在沈泓手里,察觉绳子一紧,沈泓便回了头,嗔她道:“老实点。” 唐苏冤枉,但到底不敢反驳沈泓,只有气无力地应他一声:“哦。” 好不容易捱过一路的钦慕到了自己家门口,唐苏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下马,对着沈泓拱了拱手,扯了个笑容,道:“多谢师兄护送。” 沈泓随她下马,道:“不谢。快进去吧。” 唐苏看他这架势,直觉他是要看自己进门了才走,不免有些难为情,便提醒他:“师兄再不走,城门可就关了。” 沈泓看看天色,慢条斯理地道:“怎么,急着打发我,好去客栈躲起来?” 猜得还真准! 唐苏虽心虚,得亏皮厚,哈哈笑道:“哎呀,师兄你说什么呢!这不能够!” 沈泓见她这反应,眉头一皱:“少跟我打哈哈,快进去。” 唐苏无可奈何,只得照做。不等进门,却见唐员外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 原来,这唐府的小厮机灵。见二人停在门口,便打量了个仔细。自家的大小姐自然是认得的,而沈泓的装束也再好认不过。既是岫隐门的人带着自家大小姐回来,哪有不通知主人的道理。 唐员外听女儿回来已是喜出望外,又听有个岫隐弟子随行,不敢怠慢,这便自己迎了出来。 不等走到跟前,唐员外便作揖招呼,笑道:“不知是贵客上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说着,望向唐苏,“这位是?” 唐苏正因父亲的过分热情而怔愣,听这一问,回过神来,道:“这位是我大师兄,沈泓。” “哦!您就是沈少侠啊!”唐员外笑得更开了,“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如此发展,令沈泓有些尴尬。到底他是晚辈,该他先行礼才是。可不等他抬手抱拳,唐员外就转了头,嗔着唐苏道:“你这孩子,你大师兄来,怎么也不传个信告诉一声。你看,这都没准备……哎哟,太失礼了!” 唐苏一听,忙安慰自己爹爹:“没事,我大师兄这就回去了。” 她虽刻意压低了嗓音,但沈泓听得一清二楚,眉宇间乍染些许惆怅。既然她着急送客,他也无意久留。他抿了笑,正要辞行,却听唐员外又道: “都什么时辰了,还回去什么呀?”唐员外说着,面向了沈泓,满脸堆笑,“今日沈少侠既然来了,一定留下吃个晚饭,让唐某尽尽心。” 说是吃晚饭,意思便是要住一晚了。唐苏心想沈泓必是不愿意的,而沈泓也的的确确不愿意,两人下意识地对望一眼,便从眼神里确认了彼此的想法。唐苏自觉自己是一切的源头,便大无畏地往前一步,对唐员外道:“爹,您别强人所难啊。那个啥……哦,我大师兄很忙的,岫隐门一刻也离不开他,哪有时间搁这儿耽误啊!” 唐员外一听,竟是感动,“这么忙还特意送你回来……”他转身便握住了沈泓的手,“小女自幼送入岫隐门,贵派门规森严,也难见面。这过年还有功课,都不让回家——哦,说偏了说偏了。那个啊,唐某深知岫隐门是神仙般的门派,必不会亏待小女,可这做爹的,终究是有点儿担心。今日沈少侠特地来这一次,唐某也就安了心了!想平日里小女也受了不少照顾,当真是感激不尽啊!若说不受唐某的谢,便是看不起唐某了!” 沈泓听这番话,倒将谦虚、婉拒之类的忘了,只纠结在其中的“门规森严”和“过年还有功课”。他微微蹙眉,望向唐苏,话虽不好乱说,却仍可以眼神谴责。 唐苏一见,心中了然,忙侧过了脸。那些话自然是为了不回家瞎编的,如今被沈泓听了去,等回了门派少不得处罚。真是新仇旧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跟这位大师兄,是不是八字哪里不合啊? 沈泓多少也能猜到唐苏的心思,不禁又是恼怒又是无奈。诽谤师门固然不对,但这份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家的执拗,却平白让人生出些难过来。 下一刻,二人的思绪被唐员外的声音打断,“……务必留下!来人,快快将沈少侠的马牵到马厩去,好好照料!告诉里头,赶紧准备一间客房出来!厨房那边也吩咐下去,捡最好的做!都麻利些,别让沈少侠等久了!” 沈泓这才反应过来,得赶紧拒绝才是。却不想,唐员外又道:“沈少侠不必担心门派的事,唐某这就派人去给顾掌门传个信。若是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唐某这儿有的是人手。哦,对,光传口信太失礼了。唐某这就叫人写个帖子,索性一并把年礼也送过去!” 唐员外说罢,忙忙地转身,喊人写帖子备礼去了,留沈泓在原地,进退两难。 唐苏站在一旁,不免歉疚。她挪到沈泓身旁,心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偏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总算憋出一句来: “那个啊,大师兄,你带替换的衣裳了么?” 沈泓闻言,瞪她一眼,狠狠叹了口气,举步进了门。 …… 晚饭,吃得热闹非常。唐员外生恐怠慢贵客,摆出一桌子大鱼大肉不说,还喊了戏班子全程吹拉弹唱,差点儿就连百戏杂耍都请过来了。 唐苏抱着筷子缩在一旁,欲哭无泪。 她大师兄是什么样的人? 要用书上的词比喻,那就是: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平素在岫隐门中,饮食讲求清淡精致。如今整个走油蹄子也就罢了,旁边那个清炖甲鱼又是搞什么啊。这也罢了,也不必特意把甲鱼裙边挟到他碗里吧?!还有这个戏班,唱什么大姑娘小媳妇的科诨段子啊?!就不能简简单单地找人弹个琴吹个笛子么…… 唐苏哀怨地瞟了自家爹爹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泓的脸色。 对着这闹剧,沈泓始终含笑,应对亦是温和。但越是这样,就越让她惶恐。 这是忍耐吧?这肯定是忍耐啊!这会儿碍着长辈没有发作,等回了门派,她吃不了兜着走啊! 于是,待晚饭吃罢,唐苏经过一番缜密的思考,又咬牙握拳为自己鼓了半日的劲,终是决定去找沈泓请罪。走到半道,又觉着空手去太不像话,便绕到厨房拿了几样干果点心。 客房不远,片刻之后,唐苏站在门外,正琢磨敲门后第一句该说什么。房门却不期然地开了,沈泓一脸了然地看着她,问:“什么事?” 唐苏微微一惊,“哇,师兄好厉害,这是听见我的脚步了?” 沈泓的回答,透着些冷淡:“不是。你的影子映在门上。” 唐苏接不上话,只好干笑了几声。 沈泓看看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端着的干果点心,大约也猜到了她的来意。唐苏见他眼神下落,便顺着道:“啊,我方才见师兄没吃什么东西,就送几样点心过来。” “费心了。” 眼看沈泓要接食案,唐苏忙缩手回去,道:“来都来了,我给师兄送进去呗!” 沈泓微微皱了皱眉,侧身让她进了屋。 唐苏讪笑着进了屋,将点心干果放下,心想着还要找个借口留下才好。正思索间,就见端来的一盘核桃。她挑了两个在手,道:“对了师兄,这个核桃可好吃了,我剥给你啊。” 她说着,双手合握,用力挤压。不想,这两颗核桃纹丝不动,倒是手心被硌得发疼。 这核桃怎么回事???她糖甜甜好歹是习武之人,这不应该啊! 她皱眉,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又试了一次。不想,这两颗核桃依然不肯就范。 “嘿,我还不信了!”唐苏恨恨地说了一句,抓着核桃就往门口走,盘算着用门把核桃夹开。 眼看着她扶门蹲下,沈泓是真的看不下去了。他上前把她拽起来,叹着气道:“起来,去坐下。” “哎,不是啊,师兄,这个核桃……” 唐苏还想解释几句,沈泓已然将她手中的核桃拿了过去,单手一捏,核桃应声裂开。随后,他挑出桃仁,递给了她。 唐苏下意识地接过,送进了口中,含糊地道:“多谢师兄。” 沈泓无奈一哂,又取了两颗核桃在手,默默地剥给她。 唐苏连吃了几个才意识到哪里不对,眼看又一个核桃递到眼前,她一把拿过,递回给沈泓:”师兄,你也吃。” 沈泓低头挑着手里的桃仁,答她:“不用。” “别呀,很好吃的。”唐苏又将桃仁递上一些,笑劝道。 沈泓抬眸,正要再拒。唐苏迎上他的目光,笑得谄媚,道:“就吃一个呗。” 说话间,核桃又递近几分,几乎凑上沈泓的嘴唇。 这一下,唐苏僵住了。 此情此景,怎么看都是要喂他啊……这是作死啊! 唐苏直觉想缩手,但不等她付诸行动,沈泓头一低,将核桃咬进了口中。 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唐苏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泓早已转过了头,只留给她一个若无其事的侧脸。 诶? 唐苏慢慢缩回了手,又怯怯望向沈泓。满室烛火融融,衬得他的侧脸分外温柔,也不知是不是她眼花,他的耳朵似乎有些红…… 唐苏看着看着,自己面上也不觉有些热。便在这尴尬局促之际,她忽然想起正事来。 “对了,师兄啊……”唐苏清清嗓子,软着语气道,“我编排岫隐门过年不让我回家,是我不对,我认罚。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掌门啊,求你了。” “罚都不怕,还怕师父知道?”沈泓剥着核桃,问得平淡。 唐苏笑道:“罚是小事,若师父他老人家动了气,年年赶我回家,那还了得!” 沈泓想了想,终究还是问出了疑惑:“回家不好么?我看员外和夫人都是良善亲切之人,你是在忌讳什么?” “没有,都挺好的。”唐苏蹙了眉头,“也不是忌讳什么,就是……就是岫隐门里住久了,回家反倒不习惯。”她说到此处,笑容一展,道,“就这么说吧,我从踏进家门开始,就束手束脚的,浑身不舒坦,饭都没能好好吃。还是这会儿跟师兄你在一起,才……” 她说得正欢,却自己打住了。 才安心踏实?才舒服自在? 要说出这些词来,未免脸皮太厚了…… 唐苏正纠结,沈泓却转过头来,问她一声:“才什么?” 他问得轻巧随意,神色亦平静如常,却叫唐苏愈发紧张胆怯。 “才……”唐苏心内挣扎,一眼看见旁边的核桃,如抓着救命稻草,忙接道,“才吃饱了。” 此话一出,沈泓的眉峰轻轻一挑。他放下手里的核桃,拍干净掌心,而后起身,顺带还将唐苏一齐拉了起来。 “既然吃饱了,赶紧回去睡。”他说着,拉着唐苏走到门口,将她推出了门外。 “诶?”唐苏不明就里,回身还想说几句。沈泓却懒得多言,将盛核桃的盘子往她手里一塞,退身就关上了房门。 唐苏无可奈何,只好灰溜溜地离开。她叹着气走了片刻,低头看看手里的盘子:满满一盘剥好的桃仁。 她不自觉地笑出来: “这何止吃饱,这是要撑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第五章 这一夜,沈泓睡得很不踏实。大约就是唐苏所言的,不习惯。翌日,他早早起身,想着跟唐员外辞了行,赶紧回岫隐门去。 出了房门,行至前院,就见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沈泓略看了看,也没见着唐员外,正想找人询问,就见员外的继室杨氏迎了上来。 杨氏行了万福,招呼道:“沈少侠起得真早。” 沈泓回了礼,寒暄了几句,便问:“叨扰一日,正要向员外辞行,不知员外现在何处?” 杨氏笑道:“这可就不巧了,今日各个铺子的管事来送年礼,也不知老爷何时才得空呢。” 沈泓闻言,略想了想:“那就烦夫人向员外转达了。” “使不得。”杨氏摇头,道,“这事儿我可做不得主。还是等见了老爷,沈少侠再亲自告诉吧。” 沈泓有些为难,正想着说辞。杨氏看在眼里,也正琢磨怎么推搪。好巧不好,唐苏就在这时叼着个糖山楂悠然路过,似是正要往外头去。 “姑娘!”杨氏张口就喊住了唐苏,更小步过去,挽起她的手,拉她到了沈泓跟前。 唐苏眨眨眼睛,一脸的不明就里。 “姑娘来的正好,今日家里忙,只怕招呼不周。不如姑娘陪沈少侠去街上逛逛吧。”杨氏笑得眯了眼,“大过节的,城里也热闹,岂不比闷在家里有意思?” “啥?”唐苏被这个提议吓了一跳,一张口险些把嘴里的山楂都掉了。 “好了好了,去吧去吧。”杨氏说着,从一旁的年礼堆里抓了把银锞子塞到唐苏手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只管买,不够的再回来拿。”杨氏又冲沈泓福了福身,道,“我就不能多陪了,沈少侠别见怪啊。”言罢,杨氏转身,继续料理家事去了。 唐苏努力缓过震惊,转头望向沈泓:“这是怎么了?” 沈泓抬手扶额,重重叹了口气。 唐苏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锞子,掂了掂。好家伙,这一把足有十两呢!说起来,她在家里憋得慌,本就打算出门溜达溜达,如今多了这笔闲钱,更是非去不可了。 她想到这儿便笑了出来,捧着锞子问沈泓:“师兄,逛街么?我请客!” 沈泓看着她,不禁也被她的愉悦感染。但他终究没有露在面上,只不冷不热地应她:“也好。” 得他这一句,唐苏愈发开心,忙忙地便去做出门的准备了。 然而,待真的出了门,唐苏悔得肠子都青了。 方才究竟是被糖山楂糊住了嘴,还是被银锞子蒙住了眼?怎么就稀里糊涂邀她大师兄一起逛街了呢???更要命的是,怎么她大师兄就答应了呢??? 唐苏压低了脑袋,刻意不去注意周围驻足围观的百姓,心里有个念头,叫做:想捶自己。 诚如她先前问过的那般,沈泓自然是没带替换衣裳的。这一身岫隐门的制式,足矣引百姓好奇。更何况,除却这一身衣装,她的大师兄也堪称鹤立鸡群。 想到这个成语的瞬间,唐苏自己呸了自己一声——什么鹤啊鸡啊,还会不会说话了? 她叹了口气,小心地看了沈泓一眼。 今日和暖,他未穿大氅,墨色外袍,被满街的张灯结彩一衬,更显清冷孤高。身在热闹之中,他的神色却俨然疏漠。如此姿容情态,似雪中修竹、月下梅影,岂是凡夫俗子可以狎近? 人群中隐约传来几句窃语,左不过是“神仙”“逸士”云云。而后,自然而然的,众人的话题移到了唐苏的身上,更猜测起她的身份来。 唐苏看了看身上的装束,又想一想自己的打扮。今日也没悉心妆扮——不,即便悉心妆扮,怕也扮不出那一份仙气。唉,丢自己的脸就算了,不能丢岫隐门的脸,更不能丢她大师兄的脸!她点点头,默默地离沈泓远了些。 不曾想,她的步子一动,沈泓便站定了。他转身,走近了几步,问:“累了?” 这一问,唐苏倒有点懵。顺着他的目光,她回头,就见身后正是个茶楼,自己更已踩上了半截台阶。她正纠结回答,店里的伙计却已殷勤迎上,招呼道:“二位里边请!” 唐苏转念一想,进茶楼里歇歇也好,总比这一路惹人注目来得强,便问伙计道:“有雅座么?” 伙计点头,一面往里请一面应道:“有有有。二位来得巧,小店请了一班新戏,在雅座看是最好的。” 唐苏喜欢热闹,也喜欢听戏。平日听说有新戏,也常找借口溜进城里。伙计这一说,便把她的兴致提起来了。她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就见雅座是个四人坐的挑空包厢,正对着一楼的戏台,确是个看戏的好位置。戏早已开场,唐苏心急落座,又想起沈泓,忙回身招呼:“大师兄,你先请!” 沈泓见她一脸雀跃,低头笑了笑,捡了靠边的位置坐定。唐苏随之坐下,又将椅子往栏杆边挪了挪,探着脑袋往下看。 伙计见状,也不好跟她搭话,转而望向了沈泓。沈泓会意,取了银钱递过去,只道:“茶水点心,拣好的上就是。” 伙计道了谢,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雅座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优伶声声唱着。悠扬调子、婉转唱腔,不过是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沈泓对戏并无兴趣,反观唐苏,却是实打实的认真。她静静看着戏,仔细听着唱词,遇上唱得含糊的段落,便蹙眉琢磨,更无声默念,可谓是全神贯注。 若对着功课也能有这般态度,他也不必那么操心了。 沈泓想着,无奈一哂。这时,唐苏转过头来,似要说些什么。但目光甫一接触,她便抿紧了唇,眉梢眼角的笑意也凋落成一片讪讪。 两人皆是沉默,气氛不觉就尴尬起来。万幸伙计来的及时,眼见他手中端着茶点,唐苏忙起身接过,又殷勤地给沈泓倒上一杯:“师兄,喝茶。” 沈泓无话,只颔首算作应答。 唐苏笑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捧着茶盅又缩回了栏杆边。 哇,好险!这戏文热闹欢喜,她看得太入神,差一点就要跟她大师兄聊戏了。她大师兄是什么人?不说聊个阳春白雪、高山流水,反去聊这男痴女怨、花好月圆,这不是作死么?还好她悬崖勒马,不然还不知被他怎么嫌弃…… 唐苏思定,决计打死也不能再开口。 沈泓也无意多说什么,偏头望向楼下的优伶。戏正演到相携执手,但那唱词句句,听来竟是遥远模糊,大约他永远也不能懂吧…… …… 却不知是唱词哪一句,一声“公子”近在耳畔,沈泓睁眼,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旁的伙计陪着笑,道:“这位公子,对不住,年节里头小店打烊得早,您看……” 沈泓略醒了醒神,就见夕阳余晖透窗而入,正洒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上。而这小小的雅座里,亦是空荡。 “那位姑娘呢?”沈泓问道。 伙计如实道:“那位姑娘说是出去一趟,嘱咐我们别吵醒了公子您。” 沈泓点点头,也无他话,起身离开。 茶楼之外,熙攘已然散去。空旷街道,寥落行人,不知何处飘来的烟火气,与初上的灯火氤氲出一片缥缈。 他慢慢走着,忽觉一阵没来由的孤独。 孤独…… 或是她在人群中退开的那一步,或是她在四目相交后未曾开的口,又或是她默默的不辞而别…… 他想着想着,惆怅便化作了烦躁,不自觉地就皱起眉头来。 说到底,这都是自找的,谁让那丫头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罢了,还是早些回岫隐门才是。可都这个时辰了,又得耽搁一天……说不得,这也是自找的。 他站定,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唐苏的声音远远传来,声声唤他: “……师兄,大师兄!等等我!” 沈泓怔了怔,回头就见唐苏小跑了过来。 唐苏在他面前站定,大喘了一口气,随即道:“师兄你什么时候醒的?唉,那茶楼的伙计也真是的,我就出去这么一会儿,也不说让你等等我。还好我跑得快啊!” 沈泓听她这么说,淡淡问了声:“你去哪儿了?” “哦!师兄不是睡着了么,我也不好打扰,眼看着天就暗下来了。”唐苏笑道,“这白天暖和,太阳一落怕是又要冷。我看师兄穿得单薄,要说回家拿衣裳却也麻烦,干脆就出去买了一件回来!”她说着,献宝似地捧上手里的貂裘披风,“挑了半天,才找到这么一袭没有杂色的。师兄快穿上,小心着凉。” 诚如唐苏所言,这袭貂裘一色纯白,看来就价格不菲。他有些犹豫,迟迟不曾抬手。 见他不接,唐苏只当是自己又被嫌弃了。也是,历来送他礼物,他也没收过。何况这貂裘虽名贵,终究是俗物,配不上他。不过…… 唐苏又将貂裘递上一些,拿出万分的诚意,道:“我知道师兄看不上这披风,但身体要紧,好歹穿回去再脱呗。” 沈泓低了低头,接过披风穿上,道:“回去吧。” 唐苏登时喜笑颜开,见他要走,又绕到他身前,道:“师兄啊,你睡了那么久,该饿了吧?我来时看见有个烧饼摊,就买了两个。吃么?还热的呢!” 唐苏说话时,举高了手里的烧饼,依旧是一副献宝的模样。沈泓不禁失笑,点头应她:“好。” “那,师兄是要羊肉馅儿的,还是这个红糖馅儿的呢?”唐苏问道。 沈泓刚想答“都行”,却想起自己方才那些自找的孤独纠结,一时间便起了刻意刁难的心思来,转口便道:“都要。” “诶?”唐苏本料定她师兄会选糖心的,谁知竟是个这么刁钻的答案,倒让她为难起来。虽说他是师兄,但她也饿着呢,要说两个都给他,到底不情愿。她看看手里的烧饼,脑筋一转,厚着脸皮道,“那我们一样一半好不好?我来分!” 生怕他拒绝,唐苏当机立断,拿起一个烧饼就掰成了两半。不想这烧饼里的红糖馅儿顺着裂口就流了下来,她惊呼一声,忙把半个咬在嘴里,另外半个递给沈泓,含糊道:“师兄,快!” 沈泓也不接,只抿着笑,看她手忙脚乱的模样。 红糖馅满,咬在口中也难以吸尽,点滴流溢,顺着她的嘴角滚落到下巴。眼见一滴将坠,沈泓抬手,将那点糖汁接在了指上。 “唔?” 唐苏蹙眉,正疑惑沈泓的举动,却见他抬指唇边,轻轻一吮。 “太甜了。”沈泓低头,抛下一句评价,旋即转身,只留给唐苏一个渐远的背影。 “唔???”唐苏彻底懵了。 片刻思索,她咬着烧饼,无声抗议: 那这个羊肉馅儿的还要不要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第六章 沈泓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原是送人回家的,最后却变成自己回不了家。 大年三十晚上,他坐在唐府的饭桌前,心中的无奈如浪潮层叠。只是这种场合,纵有再多心事,也不宜露在面上,于是,他能做的便只有保持微笑。 与他截然相反,唐员外兴致甚高,自上桌之后,笑声便没有停过。唐员外是生意人,素来摆宴都喜热闹铺张,但唯有这年夜饭,却讲求至亲至简。只一张八仙桌,座上皆是家眷。菜馔亦是家常,不过多添几道鱼肉,更由妻女亲手烹制。似乎只有如此,才可称“家宴”。往年,唐苏不回家,多少有些遗憾。故今年这顿饭,才算是圆满。何况,这桌上还多一个人,更令他欢喜。 唐员外端着酒杯,笑眯眯地望着沈泓,终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来: “不知沈少侠今年多大年纪?家中还有什么人?是否……” 不想,他话没说完,唐苏“唰”得一下站了起来,挟起一个鸡腿就往他碗里放,“爹!吃菜!” 唐员外见状,嗔道:“你别打岔,爹跟沈少侠说话呢!” 唐苏又挟了块肉过去,道:“话有什么好说的,吃菜要紧啊!” “哎,你这孩子……”唐员外压低了声音,“怎么,爹问问都不行?” 不行啊!求您就少说两句吧!!! 唐苏心中悲呼,正要再拿菜堵他,就听沈泓开口,道:“晚辈二十有一,双亲俱已亡故,家中没有别人了。” 此话一出,唐苏一脸绝望,颓然坐了下来。 沈泓的身世,唐苏自然知道。他的父母本是江湖侠侣,后因些恩怨仇杀双双丢了性命。岫隐门掌门与其父乃是至交,便收他入了门,更视若己出。 所以说,大过年问什么不好,问他家世,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唐员外也是尴尬,又见女儿满面沉痛,似有责怪之意,一时歉疚难当,忙斟了酒,扯开话题:“啊,今日良辰美景,我敬大家一杯!” 家人皆知他用意,纷纷陪笑举杯。 唐员外饮尽酒水,又扭头对唐苏道:“那个,啊……对了,你也敬你大师兄一杯,这平日里多得他照顾。” 唐苏一听,点头如捣葱:“对对对,”她端起酒杯,对沈泓道,“多谢大师兄这些年的照顾……那个,我先干为敬!” 沈泓心想劝阻,唐苏却已仰头一饮而尽。他无奈,正要举杯,却被唐苏摁了下来:“不不不,我干杯,你随意。” 沈泓正想说话,邻座的杨氏也举了杯,笑道:“我也敬沈少侠一杯。” 眼见得众人都敬了酒,唐员外三岁大的儿子坐不住了,有样学样地端着杯子就站了起来。众人一见,忙齐齐起身摁住他。孩子见众人不让他敬酒,不禁委屈,扁着嘴似要哭出来。一时众人惊惶,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 好容易把孩子安抚下来,唐员外赔笑道:“见笑了。那个,咱们继续喝!” 沈泓浅浅笑着,点了头:“好。” 唐苏见他笑,心才略略放下。然而,等到酒添十巡,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要说这唐员外,生意往来上少不得喝酒,早已练成了千杯不醉。但这么个喝法,寻常人哪里扛得住!这是想灌醉沈泓不成??? 唐苏想着,忍不住就在桌下踢自己爹爹的脚。 唐员外察觉,不解地望向了她。 唐苏瞥一眼角落里将罄的酒坛,努力使着眼色。 唐员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又认真想了想,道:“哦!再来一坛!” “爹,您醉了!”唐苏不禁脱口而出。 “啊?我没醉……”唐员外一脸无辜。 “不,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有醉,您肯定是醉了!快别喝了,吃些点心吧!”唐苏打断他,义正言辞。 唐员外仍旧不解,倒是一旁的杨氏接了话,“姑娘说得对。这都喝了半日了,也该吃点东西。我这就去煎几个春饼,再煮几碗汤年糕来。吃饱了,好守岁。” “没错没错,我也去帮忙!”唐苏起身,应和道。 这时,沈泓也站了起来,行礼对唐员外道:“且恕晚辈不恭,晚辈不胜酒力,怕是要先离席了。” “这……”唐员外心想挽留,却又恐唐突了贵客,便道,“那沈少侠赶紧回房歇着吧,一会儿我让人将醒酒汤和点心一并送过去。” “多谢员外。”沈泓说罢,又冲众人行过礼,退身出了门。 沈泓没走多远,唐苏就跟了出来。她几步赶上他,忧心忡忡地问:“师兄你还好吧?晕不晕?能走么?” 沈泓见状,无奈一叹。不胜酒力只是幌子,一家守岁,他这个外人在场,终究不太妥当,这才寻了个借口退出来。 “我没醉。”他开口,如实道。 “哎呀,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有醉。都怪我爹爹,搞什么呢……”唐苏忧心更甚,伸手便要搀他,“来,我扶你吧!” 沈泓蹙眉,“都说了我没醉。” 唐苏见他蹙眉,顿生满目幽怨:“师兄,你是不是生气了?” 沈泓也不知怎么跟她解释了。或是他想得太多,而她想得太少,若为此解释,未免有说教之嫌。他无奈,索性伸了手给她,“罢了,你扶吧。” 唐苏一下笑开了,搀住了他的手,道:“那我送师兄回房吧。” “好……” 沈泓这一声答得有如叹息,但唐苏正高兴,也没察觉。她殷勤地搀着他往前走,边走还便道:“师兄啊,我爹不是故意要问那些话的,你别往心里去。他也不是故意要灌醉你,就是一高兴就爱劝人喝。我们嘛,你知道的,都是些俗人。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沈泓倒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妹话有那么多。不过几件小事,她却郑重其事地不断道着歉。初时他还答应几声,待到她说第五遍“大人大量”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不只是话多,话还是颠来倒去的。而且,说是扶他,可她大半的重量却压在他的手臂上…… 沈泓意识到什么,站定了步子,问她:“你方才喝了多少?” 唐苏听他这一问,皱了皱眉,数起手指头来:“三……五……” 沈泓没再往下听,抬手探了探她的脸颊。触上手背的滚烫,令他确认了一件事: 原来,醉的人是她。 他一时好笑,搀起她道:“好了,我送你回房,怎么走?” 唐苏的头脑的确有些不太清醒,也没多想,直接指了个方向给他,嘴上还絮絮叨叨说着先前那些话。沈泓也不搭理她,一路沉默地走到她房前,却见房门紧闭、全无灯火。 “丫鬟们呢?”沈泓问。 “嘿,我不习惯有人服侍嘛,就让她们自己玩去啦。”唐苏笑答。 如此,也管不了什么礼数了。沈泓直接推门进去,扶唐苏在床沿坐下,又替她点了灯、生了熏炉。他到梳妆台前,取水拧了手巾,走回床边递给她,道:“擦把脸,早些休息吧。” 唐苏伸手接了手巾,却不擦脸,只仰着脑袋,怯怯对他道:“师兄,带累你没能回门派,对不起啊。” 沈泓被她这不依不饶的连番道歉折腾得没脾气,笑道:“知道了。快睡吧。” “那个啊……”唐苏低头叠着手巾,道,“也怨师父。好好的,为什么非让你送我回家啊。我也不是很想回家啊,岫隐门里多好啊……” 沈泓拿过被弄皱的手巾,略微整理,敷上她的额头,道:“别胡说。能一家团聚是最好的事。” “那师兄你呢?”唐苏抬眸,望着他,问。 往事经年,早已不再介怀,偏她这么问,反叫人惆怅起来。 沈泓轻叹一声,正要再劝她歇下,却听她又道: “我知道,岫隐门就是师兄的家。往年除夕,大家都在一处,也算是团圆。”唐苏说着,又数起手指来,“我算算,有师父、师娘、大师姐、林师弟……嗯,二师兄偶尔也会留下过年,还有……” 沈泓听着,笑意渐浓,接着她的话道:“还有你。” 唐苏怔了怔,随即便笑开了:“嗯,还有我!” 这时,忽听外头爆竹乍响,紧接着便有烟花冲天而起,燃亮夜色。 唐苏兴奋地跑到窗边,看着漫天的五彩缤纷,又招呼沈泓道:“师兄快看,好漂亮啊!” 沈泓走到她身边,抬眸望向夜空,笑而不语。 唐苏转头看了他一眼,想到了什么,站直了身,抱拳作揖,“师兄,恭贺新禧!今后也烦师兄多多照顾!” 沈泓笑着,回了她一礼。 或是酒醉壮胆,又或是此时此刻沈泓笑得太多,唐苏平日里对他的敬畏减去了大半。她凑近他些,笑道:“我们也去放烟火呗!我买了好多呢!还有爆竹,特别厉害,一百零八响的!” 沈泓的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不行。赶紧去睡。” “别呀,大过年的!”唐苏笑着,拉着他就往外头去。 被她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沈泓有了片刻怔忡。而就是这片刻怔忡,令他终究没能阻止她。一百零八响的鞭炮,震得人耳朵生痛。浓烈的火/药气,呛得人直掉眼泪。 不过,这又有何要紧呢?大过年的…… …… 第二日,沈泓早早请辞,唐员外依旧热情挽留。一番推让,终是吃过了年糕,才放他离开。 沈泓在门口拜过,正要启程,却见唐苏牵着马跟了出来。 见众人皆是不解,唐苏忙道:“哦,我送师兄出城。” 唐员外一听,点头笑道:“对对对,应该的应该的。” 唐苏嘿嘿笑着,翻身上马,策骑至沈泓身边,笑道:“师兄,请吧。” 沈泓想了想,也无话,只点了点头。 两人不紧不慢地行过街道,来至城门,沈泓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完全没有告别的意思啊,莫非…… 沈泓转头,细细看了看唐苏。今日,她穿着件又大又厚的毛毡斗篷,整个人足足胖了一圈。这要说是天冷御寒也太过夸张,只怕是斗篷下头有什么蹊跷。 沈泓眉头一皱,质问:“你把行李带上了?” 唐苏一听,摆手笑道:“师兄你说什么呢,怎么会呢,不能够!” 这副打哈哈的模样,沈泓早已见惯,看来他猜的不错了。他脸色一沉,正想抓她的缰绳,不料她早有准备,一夹马肚,窜出去老远。 “师兄,我先走一步,岫隐门见啦!”唐苏挥了挥手,笑得一脸得意。 “你给我站住!”沈泓策马跟上,怒不可遏。 唐苏看着前路,止不住地笑。寒风扑面,夹杂着点点冰凉,令她愈发欢喜。她回身,又冲沈泓喊一句: “师兄,下雪啦!” 沈泓被她气笑了。 是啊,下雪了,怕是追不上了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第七章 唐苏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真是没道理。 比如说,今天早上她收到了最新的《江湖十大美男》,然后发现,她的大师兄竟然从第六掉到了第七。 看来不找一下那个编书的人是不行了!可这本杂书,只写着个“红尘浪客”的作者名,连个地址都没有,要想找,谈何容易? 唐苏忍着一口气,又把排名重新看了一遍。 第一到第五,还是原先那几个,皆是些江湖名门子弟,道上也颇有侠名。而这第六位,却是个武林新秀,完全没有听过。 “天鹭镖局,徐旷……” 这天鹭镖局不就是城北那个嘛! 唐苏将书一合,往怀里一揣,决计去一趟,眼见为实。 她忙忙地跑去跟掌门告假,却不想掌门和夫人都不在,一并连沈泓都没了踪影。 正月里头,弟子们大多也没回来,她悄悄出去一趟想来也不打紧。 这么一想,她便不纠结了,牵了马匹,轻悄地出了门。 …… 天鹭镖局立派数十年,名声在外,门面也大,自然好找。从北城门进,拐过两条街就到。唐苏把马拴在不远处的茶摊,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地逛到了镖局门前。 还在年节,镖局自然清闲,也没什么人进出。唐苏正盘算着要不要干脆装成托镖的进去问问,就听不远处传来叫好声。 唐苏顺着声音走过去,就见那是天鹭镖局大院的围墙。墙根下立着许多人,多是些年轻男子和孩童,正藉着墙上的花窗往里看。唐苏走近了些,就听里头隐隐传来兵刃相击与叱喝之声,似是正在练武。 也是,镖局招揽生意,没有比展示展示镖师们高强武艺更好的办法。想来这临街院墙、墙上花窗、还有这不早不晚的练武时辰,皆是故意引人观摩。 那就不客气了! 唐苏轻快地走上去,顺理成章地成了围观的一员。无奈这围观人太多,任她怎么努力伸长脖子,还是看不真切。略往前挤挤,还惹得众人不快。无奈,她只好退后几步,另寻他法。她四下看了看,就见墙角边生着一棵香樟,高大结实,似乎能借个力爬上院墙。 嗯,她糖甜甜好歹是个习武之人,这么点小事应该难不倒她! 众人围观得甚是专心,也无人注意她,她迅速一闪,避到树后,随即脚踩树干,三两下趴上了院墙。 眼前,正是镖局大院,视野绝佳。她得意地笑笑,脚踩实,身子略抬了抬,仔细在练武的镖师中寻找那个“徐旷”。 要说人长得好看,认起来确实不难。 院中二三十个镖师,打扮相似,形貌各异。却独一人,修颀俊秀,与众不同。 唐苏眯了眯眼,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 此人看来不过十八出头,虽生得剑眉星目,五官轮廓却是柔和,如此,原本咄咄逼人的英俊里便掺了几分温顺亲切。许是年纪小的缘故,举动甚是活泼,练武间隙常与同伴说笑。而他笑时,便有稚气染上眉眼,半是憨真、半是烂漫,一看便知是个开朗和悦的人。 再想沈泓,虽不能说是冷若冰霜,但一日之内要见他笑,也是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的事儿——不对,既是评选美男,就不该谈性格。若只论长相,这一位与她大师兄还差得远,三五年后或可一比…… 唐苏刚下了评断,又见那人脱了外衣。大约是练了半日,身上发热。他撂下外衣,又撩起短衫抹了抹脸上的汗。这一撩,便露了大半截腰腹。但见匀实肌骨,正是瘦而不柴。 唐苏当下就觉得不妙。 脸也罢了,身材可怎么比?总不见得去偷看她大师兄更衣吧?她虽皮厚,可要这么作,只怕今年就能过上清明节了…… 但这种念头不起则已,一起就扯出许多不妙的想法来,唐苏不禁开始思索包括意外弄湿她大师兄衣服之类的各种计划。冷不防的,一枚小石子迎面打来。惊慌之间,唐苏反应倒快,身子一侧避开了“攻击”。却不想动作略大,手没抓稳,直接从墙上掉了下去。万幸身后这香樟茂盛,树枝略作了缓冲,倒没摔坏,只是屁股有点儿疼。唐苏抽着气,正要起身,却见有人从院墙上跃了下来,正站在她面前。 那人背着阳光,容貌看不真切,但从衣装身形来判断,应该就是那个疑似“徐旷”的小哥了。 “你是什么人,爬我们院墙做什么?” 那小哥开口,声音清朗,很是好听。但这会儿绝对不是欣赏他声音的时候!唐苏一骨碌爬起来,手一伸,指着不远处的围观群众,道:“喏,我跟他们一起的,就好奇看看。人太多了,我挤不进,一时情急才上的墙。”唐苏答得毫不犹疑,态度还十分诚恳,她不禁觉得自己的这份机灵冷静怕不是平日里被沈泓质问多了磨练出来的。一番话说完,那小哥没有回应,也不知信还是不信,但唐苏也不管这么多,直接拍起了手,接着道:“天鹭镖局果然名不虚传,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啊,厉害厉害!好了,我差不多也看完了,就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唐苏话一说完,转身就走。不料方才摔下来时衣襟松了,那本《江湖十大美男》就在迈步的时候从怀里掉了下来。她一下僵住了,一时不知是捡还是不捡。 那小哥瞥了一眼封面,忽然冷笑了一声。 唐苏顿觉不妙,正想说话,那小哥走上前来将书捡起,冷着脸逼近了她。 嗯,没有她大师兄高!——不,这会儿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无不无聊?”那小哥声音一沉,如此说道,“就为了这本莫名其妙的书,尽做些奇怪的事。镖局大门日日开着,想找人大可直接登门拜访。爬墙偷窥,与那些轻薄姑娘的登徒子有何区别?” 唐苏无言以对,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想老实道个歉,却被那小哥一把拽起了手臂:“废话少说,跟我去见官!” 唐苏登时慌了。这这这……这么严重???不过是她有错在先,若真要见官,她也只能认了。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丢脸只能丢她自己的,若是见了官牵扯出岫隐门来,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唐苏思定,手臂一扭脱出钳制,旋即出掌推开那小哥,退到了一丈开外。她赔着笑,道:“冒犯了少侠是我不对,改日必当备上厚礼登门致歉,报官……就不必了吧?” 那小哥看着她,却是一笑:“还是个练家子。我倒要看看你是哪一路的小贼!” 言罢,他出招,擒唐苏的肩膀。 唐苏这下笑不出来了。因为原本围观镖师练武的众人,此刻都开始围观她了。 虽说唐苏也算得是自小习武,但习得实在是不怎么样。好在如今江湖太平,岫隐门又是个隐逸的门派,况且唐苏入门是特例,故而掌门对她也不苛求。但这个小哥就不一样了,江湖再太平,押镖也有风险,这天鹭镖局的镖师哪有不能打的。几招下来,唐苏便有些吃不消了。 倒是来个人阻止一下啊!!! 唐苏欲哭无泪地在心里悲嚎,就见院内的其他镖师走了出来,就站在不远处笑着看,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镖师之中还有人开口,火上浇油:“我说徐旷啊,人家是姑娘,你下手可轻着点,打坏了人家嫁不出去,可就赖上你了!” 果然此人就是徐旷。但如今也不是赞叹自己眼光的时候。就因那镖师一句话,徐旷出招愈发凌厉,但到底也没有伤她的意思,只一意擒拿。 镖师中又有人揶揄,道:“姑娘,这小子最近被人看烦了,脾气大了点,没有欺负你的意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小心,左防!” 唐苏服了这群镖师了。暗自决定这辈子都不要来天鹭镖局托镖。便在她思绪一动,招式松懈之际,徐旷俯身扫腿。唐苏猝不及防,只觉小腿一麻,整个人后仰着倒了下去。 见她一倒,原先看热闹的镖师纷纷行动,生怕摔坏了她。但不等他们近前,一道人影飞纵而来。 唐苏正万念俱灰地等着倒地,不想被人一把拎住了领子提了起来。她摇晃着站稳,还来不及看清来者的模样,便闻到一丝清淡的兰香。 完了……这还不如摔在地上呢…… 唐苏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地转头,就见沈泓眉头紧皱,也不看她,只是冷冷望着徐旷。 徐旷见了沈泓,也没好脸色,只道:“哼,来了个帮手……也好,一起拿了见官!” 一语落定,他出掌就打了过来。 沈泓见状,沉声对唐苏道:“站着。”随即上前迎敌。 “等等,这个……” 唐苏心想阻止,那二人却已交上了手,哪里还管她。 一旁的镖师中有人认出了沈泓来,窃语道:“乖乖,是岫隐门,快去请总镖头!” 唐苏听在耳中,心里满是沉痛。 现在脱离师门还来得及么??? 她正想着些有的没的,忽听一声低哼,抬头就见徐旷的右手被沈泓制住,更牢牢扣死脉门,再使不出半分力来。徐旷大约也没料到自己会输得如此轻易,满目惊愕,一时忘了挣扎。 唐苏看在眼里,顿生恻隐,忙上前去,道:“师兄,都是误会,你先放开吧。” 沈泓看她一眼,脸色登时阴暗:“你说是误会,那就是你先招惹人家的了?” “那个,要这么说也没错……”唐苏硬着头皮,如此回答。 沈泓叹了一声,松手放开了徐旷,抱拳一礼,道:“多有得罪。在下岫隐门沈泓……” 徐旷本是满面愠色,但听沈泓报了家门,他蓦地一惊,下意识地望向掉落在旁的那本《江湖十大美男》。 徐旷这个反应,结合先前种种,令唐苏确信他是看过这本书的。如今沈泓也在,若被猜出来意,绝对尴尬到死!她不禁生出撒丫子就跑的冲动来。 沈泓也顺着徐旷的眼神看见了那本书,眉头不觉又皱了起来。不用问也知道,这书必是唐苏所有,而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多少能猜到。怕是这一位榜上有名,所以这好奇的丫头便来眼见为实。 一时间,三人皆安静下来,只盯着那书,各怀心事。 就在这时,天鹭镖局的总镖头笑吟吟地走了出来,开口就道:“沈少侠!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沈泓回过神来,转身行礼:“陈总镖头。” 陈总镖头也不问事情始末,只是笑着打圆场:“都是误会。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徐旷。”他说着,上前拉过徐旷,对他道,“这位是岫隐门沈少侠。天鹭镖局和岫隐门是世交,都是自己人。” 徐旷听师父这么说,老实地行了礼,打了声招呼,顺带还道了个歉。 沈泓见状,揪着唐苏站上前,对徐旷道:“这位是我师妹,唐苏。她素来行事莽撞,但绝无恶意。若有什么唐突的地方,我替她赔个不是。” 接下来,便是众人“哪里哪里”“客气客气”的一番客套。 好容易等众人寒暄完,唐苏灰溜溜地到一旁捡了书,老老实实地跟沈泓回门派。经过徐旷身边的时候,冷不丁这小哥开了口,道:“既然是世交,下次直接来找我就是,别爬墙了哦。”说完,还冲唐苏绽了个笑脸。 别说多余的话啊! 唐苏气得直想扯他的脸。但碍着沈泓在,她忍了动手的心,只敷衍地笑了笑。 待告了辞,她随沈泓走了片刻,满心都是不好的直觉。 从刚才开始,她大师兄就没再搭理她——这绝对不是她的错觉!!!不行,得说些什么才是。 “师兄,那个啊……”唐苏上前几步,壮着胆子开口,“你怎么会来天鹭镖局的?” 沈泓也不正眼看她,只淡淡应道:“我随师父师娘进城拜会旧友,顺道去馨郁坊取香料。方才路过茶摊,看到一匹马,是岫隐门的,就猜是你又溜出了门派……” “诶?看到马就猜到是我么?”唐苏大惊。 “你每次都只选那一匹。再者,年节里头,门中本也没多少弟子,会偷溜出门的,除了你还有谁?”沈泓道,“我不过四下看了看,恰好听得喧哗之声。今日是你运气好,下次再胡乱招惹他人,看谁救你。” 唐苏无语了。 沈泓看她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道:“师父和师娘就在前头的茶摊等着,快走吧。” 唐苏左思右想,又上前拦下他来,道:“师兄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沈泓站定,皱着眉头,也不出声。 唐苏心一横,将那本杂书举了起来,急切道:“师兄你不知道,今年你掉了一位!我就想看看那个把你挤下去的人长什么样,本来是想直接拜访的,这不是阴错阳差一时糊涂才爬了墙嘛,真没有要招惹他的意思!还说我唐突轻薄什么的,也太过分了点。” 沈泓听了这话,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唐苏叹了口气,视死如归地说道:“师兄,我知道不管怎样,我做的都不对。我认罚!不过,我还是要说,他没师兄你好看!这书瞎编呢!哼,改日我一定……” “慢着,”沈泓将她打断,“你说什么?” 唐苏正义愤填膺,认真地跟他重复一遍:“我说这书瞎编,师兄你比那徐旷好看多了!” 沈泓怔了好一会儿,犹疑着开了口:“我不罚你。” “啊?”唐苏想了想,拍着胸口道,“就算这事不是我错,偷溜进城也犯了门规啊。师兄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待会儿我自己去跟掌门请罪。” 沈泓又怔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的兰花图没画完?” “啊?哦,师兄说元宵节要交的功课啊……”唐苏笑了起来,“画完了啊,兰花我很拿手的,这次绝对没问题!” 沈泓沉默下来,片刻后又问:“《猗兰操》你还不会弹?” “不能够!”唐苏生出一脸得意,“回门派后特地练习了,昨夜还跟大师姐合奏了呢!”她说完,隐隐觉得哪里奇怪,“诶,师兄,你问这些干嘛?” 沈泓垂眸,声音不自然地低了几分:“也没什么,总觉得你有求于我。” “啊?”唐苏大惑。 沈泓扶额:“就是想起了《邹忌讽齐王纳谏》什么的——”他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咽下了后面的话。他握拳掩口,眼神飘向一旁,仓皇地道了一声,“抱歉,唐突了。”言罢,转身就走。 “啥?《邹忌讽齐王纳谏》???”唐苏努力想了想,“‘我孰与城北徐公美’那个?” 很快,唐苏也想明白了: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所以,若不是有求于他,就只能“私”和“畏”,便是妻妾了?这不是占她便宜嘛!也难怪他道歉…… 等等!不对啊!明明还有一个选项的! 唐苏反应过来,冲着沈泓离开的方向喊道: “不是啊,师兄!事实上真的是你比较好看啊!真的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第八章 第一声春雷炸响的时候,唐苏开始认真地反省了。 原本,只是在后山溜达时碰巧看见一片野荠菜,萌生了做个荠菜丸子吃的念头。绕回厨房借来篮子和小锄刀的时候,天气还很好,阳光晒得后背暖暖的,微风里混着春草的香气,很是惬意。然后,她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丛马兰头。要说那片马兰头吧,长得那叫一个好,碧油油、水嫩嫩,一看就适合拿来拌香干吃。于是,她挽着篮子一蹦三跳地扎进草丛里,挖得不亦乐乎,直到一阵细雨不由分说地笼下来。雨本不大,还有些“春雨如酥”的浪漫劲儿,她看看还差一点就满的篮子,存着些许侥幸,又摘了片刻,待要走的时候,十几步外的竹林里,几个堪堪冒头的新笋又勾住了她的视线…… 如今,也不好说荠菜丸子、马兰头拌香干和油焖春笋哪个是罪魁祸首,总之一句:人心不足。 眼看雨势随着雷声渐大,唐苏护着菜篮子,忙忙地去找避雨的地方。好在岫隐门讲究,山中建着不少凉亭,唐苏没跑多远就见着一个,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她站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凉亭之中放着一个薰笼,一旁还摆着衣架,上头挂着几件衣裳,下头还有一副鞋袜,正是本门男弟子的制式。 唐苏怀着一心不解,四下看了看。就见亭子正对着一道瀑布,瀑布后的岩壁上镌着四个大字:涤月濯尘。 这下唐苏明白了。此地乃是岫隐门涤月峰,这瀑布便唤作濯尘。瀑布下头泉水汇集,乃是一处深潭。潭中一方石台,据说是岫隐门开山祖师所造。祖师于上打坐静思,悟出了一套内功心法,扬名江湖。故而此地也算得是岫隐门的圣地,平日里也有不少访客前来瞻仰,更是本门弟子打坐冥想、面壁思过、纳凉消暑……的好地方。 却不知今日这位,是做什么来? 唐苏想着,低头往石台上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唐苏不禁佩服自己。霏霏春雨,濛濛岚霭,周遭景物都溶作一片烟青,朦胧难辨,可她就是一眼认出了石台上的人。 一身素白,纤尘不染,于烟雨中看来,恍若山间初开的玉兰。要说门派上下,有这般清雅气质的,除却她家大师兄外,又有何人? 这时,石台上的沈泓察觉了什么,抬头望了一眼。目光相交,唐苏一个旋身,把自己藏在了亭柱后头。 沈泓垂眸一叹,起身上了岸。踏进亭子时,就看到如壁虎般贴在柱子上的唐苏。他蹙眉,问道:“躲什么?” 倒也不是躲他,只是她的出现似乎打扰了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就想遮个头脸什么的。 唐苏咽了咽口水,探出半个脑袋来,讪笑着招呼道:“哎呀,这不是大师兄么,这不是巧了嘛!” 沈泓一听她这三分谄媚、七分敷衍的语气,便油然而生一股子不想接她话的焦躁来。他垂眸,只“嗯”了一声,随即,目光便落到了她手中的菜篮子上。 唐苏一见,心道不妙。按照以往的经验,她这般不务正业,总要惹他几句教训。不管了,三十六计,走就对了! 她干笑了几声,道:“啊,师兄打坐静思,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 “雨这么大,走去哪儿?”沈泓出声打断了她,又略微打量了几眼。看她头发微湿,想来是野菜摘得太过开心,忘乎所以,才遭了这场雨。他心想责备几句,却见她一脚已跨在了亭子外,从神情到动作皆是“此地不宜久留”的态度。他默默咽下了话,只道,“这雨下不久,等等再走。” 唐苏犹豫了一下,却听又一声雷响。她想了想,默默缩回了跨在亭外的脚,慢慢挪回了亭子里,又刻意拉开跟沈泓的距离,站在了薰笼的另一侧。 沈泓看在眼里,也无话。他拢了拢湿发,往薰笼前靠了靠,只等身上略干再穿外袍。 比起唐苏来,他可说是全身湿透。不说这场雨,单是在那石台上,就不免被瀑布的水流溅湿。特地来此打坐,也不知他是有什么烦心事,还是功法上遇到了关隘…… 这些疑惑,唐苏终究还是没问出口。说到底,她也不甚聪明,没有替人排忧解难的本事。再者,她是师妹,琴棋书画随便哪项都远远不及自家的大师兄,何况武学?只怕光是跟他聊一聊剑招,都会被他嫌弃。如此,倒不如不问,免得自讨没趣。 唐苏打定了主意,目光却还未从沈泓身上移开,于是,她便注意到另外一些事来。 沈泓的身上,只有一件素白单衣,经水浸湿,薄薄地贴着身。布料之下,肤色隐约,曲线亦一览无余。平日里,只见得颀然秀逸,却不知飘拂衣衫之下,还有肌骨结实。到底是自幼习武……只是,这腰是不是太细了? 唐苏不禁悄悄抬手,心想着隔着距离估摸着比一比,但不等她撑开手掌,沈泓抬眸,望向了她。亏得唐苏反应快,她目光一移,瞅准一处,动作顺势而变,改作伸臂一指,又装模作样地惊呼:“哇!” 沈泓微惊,顺着她的指向回身一望,就见那是瀑布旁的一处斜坡。碧草丛中,一株春兰初绽,覆着雨珠,盈盈可爱。 沈泓浅浅一笑,正要言语,却听唐苏顺着惊呼往下道:“蕨菜!” 沈泓怔了怔,目光往旁边挪了几寸,果见一片蕨菜。他一时哑口,一并连动作都停顿了。 “哎哟喂,长得真好!”唐苏说着,往前走了几步,踮脚伸脖细看了看,“好多嫩芽!” 沈泓看她一眼,叹了口气,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哦。” 唐苏笑着,又道:“师兄你别这么嫌弃嘛。这蕨菜嫩芽焯过水,裹上鸡蛋,用油一炸,别提多好吃了。”言语间,她伸手探了探雨势,“好像小些了,我去摘!” 其实要摘蕨菜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但唐苏这会儿有些尴尬,只想拉开些距离才好掩饰。然而,她正要跨出亭子,却被沈泓揪了回来。不等她问出疑惑,沈泓脚下一踮出了凉亭,转眼间飞身上了斜坡,三两下的功夫便摘足了一把嫩芽,旋即又飞身回来。 眼看着他将蕨菜递过来,唐苏整个人都呆住了。 沈泓见她不接,微微蹙了眉。 他本也不想多事。可雨虽小了,斜坡上却还湿滑,这丫头学艺不精,万一有什么意外倒不好了。虽说一时劝住了她,但那尝鲜之心又哪里管得住?保不准过会儿就又要去摘……思来想去,倒不如替她取来,省得她惦记。 如今看来,果然是太过殷勤,反把人吓着了…… 沈泓忍不住就想叹气,便是这时,唐苏接过了蕨菜,慌张道:“多谢师兄!劳动师兄摘这些野菜,真是罪该万死!师兄快擦擦雨水,别着凉了……哎,我帕子呢?” 见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手帕,沈泓不禁失笑。 听着一声轻笑,唐苏难为情地抬头,恰见一滴水珠顺着他的长睫滴落,恍若亭外的春雨,落得山花轻颤、坠出春水涟漪。 沈泓见她还是呆楞楞的,也是无奈,抿着笑道:“好意心领,帕子就罢了。” 唐苏愈发不好意思,只得讪笑着,道:“这样啊,那……好吧。” 沈泓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又问:“这些够了么?” “嗯,够了。”听他谈起蕨菜,唐苏放松了些,“不过是吃个新鲜……对了,等做好了,师兄也尝尝!” “好。”沈泓应她一声,转身往薰笼旁去。 这一转身,唐苏便见他湿透的后背。衣衫褶皱一如妙笔,勾勒轮廓;长发几缕恰似浓墨,绘出蜿蜒。 目光再下落时,唐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局促地移开了视线。待要转身,她却又记起什么,壮着胆子悄悄抬了手,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比了比。而后,郑重地对自己点了点头。 …… 雨的确没下多久,不到黄昏便停了。 唐苏忙忙地赶到厨房,一番折腾,总算在晚饭前把菜都做了出来。 岫隐门内,弟子皆在花厅一起用膳,唯独掌门、掌门夫人、本门大师兄和大师姐另在别间。唐苏给要好的同门留了几样尝尝,余下的全端去了掌门那一席。 马兰头拌香干、油焖春笋和炸蕨菜都是一份,也不多,刚好尝鲜的量。倒是荠菜丸子做了四例。唐苏一一端上,笑吟吟地道:“手艺平平,求别嫌弃。” 掌门夫人素来疼她,听她这么一说,忙连声夸奖。又说手巧,又夸孝顺,令她大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一声轻咳引了众人注意。 “唐师妹啊,偏心也罢了,可偏得这么明白,叫人如何是好?” 说话的,正是本门大师姐。说起这一位,乃是掌门的独生女儿,名唤顾沄。在江湖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不是因为岫隐门的江湖地位,也无关她的文采武功,只论长相,实打实的,《江湖十大美女》排行榜第一位,无数豪侠英雄的梦中人。 如今,被那双清亮如星的凤目望着,唐苏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掌门和夫人听了顾沄的话,也都疑惑。顾沄无话,只往沈泓的碗里看了一眼——四例荠菜丸子,唯独他那一碗满得夸张,堆起的丸子几乎就要从碗边滚下来。 掌门叹了口气,夫人忍俊不禁,沈泓低头扶额,也不知做何表情。 唐苏正想着怎么解释,却见顾沄又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丢过来,她心里一慌,支吾道:“不是,我就是……那个,呃……看师兄他太瘦了……” 此话一出,饭桌上一阵突兀的寂静。 终究,还是顾沄。她歪头一笑,问:“这么说,我就不瘦了?” 唐苏顿时醍醐灌顶,忙不迭应道:“瘦!师姐您弱质柔姿、如梅似柳、我见犹怜……那个啥,我这就给您再做一碗来!” 眼见顾沄满意地点头,唐苏如逢大赦,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这番下来,掌门连连叹气:“沄儿,别欺负你师妹。” “我哪里是欺负她。不过是想多吃几个荠菜丸子,”顾沄身子半侧,似笑非笑地望着沈泓,“不然,师兄你分我几个?” 沈泓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端起自己的碗,又同她拉开了些距离,道:“不是给你去做了么?” 顾沄眯了眯眼睛,笑道:“也是,你太瘦了,多吃点……诶,说起来,唐师妹怎么知道这些的?” 说起这个,沈泓原只是有些尴尬,也没往深处想。如今又被提起,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绯色染上脸颊之际,他放了碗,又同掌门和夫人打过招呼,心急火燎地追了出去。 不多时,外头传来沈泓的吼声: “唐苏!” 唐苏的回应,带着十分的无辜和茫然: “诶?!怎么了???师兄你也要再来一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第九章 时近五月,天气微微有些闷热,恰如唐苏焦躁不安的心情。 这日,她起了个大早,忙忙地去找顾沄。 顾沄见她来,也没多搭理,只自顾自洗漱。唐苏陪着笑,待到顾沄梳妆之际,捧出一盒子香粉来,谄媚道:“师姐师姐,这是新制的香粉,师姐试试!” 看那精巧盒子,便知这香粉价值不菲。如此献殷勤,自是有求于人。顾沄绾好最后一缕头发,懒懒问道:“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唐苏嘿嘿笑着,道:“师姐言重了,不过是想跟师姐打听点事。” 顾沄答得轻快:“问。” 唐苏凑近了些,略将声音压低,问道:“师姐,大师兄他喜欢什么?” 听她这么问,顾沄倒是一怔。 眼见得顾沄脸色变了,唐苏忙解释:“师姐别误会,这不是端阳武试就快到了嘛,谁知道我今年抽中的对手竟是大师兄……” “你不是今年抽中了大师兄,”顾沄笑了笑,“你是每年都抽中大师兄。” 这一句话,将唐苏的记忆和心情一齐打乱,表情从茫然呆滞到如梦初醒再到惊愕不解,堪称跌宕起伏。许久,她的神色终是归于黯然,也勉强理出了些头绪。 年年抽中同一个对手——虽然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要说是巧合也太扯了,必然是有意为之,所以: “大师兄果然是针对我啊!”唐苏瑟瑟发抖地吐出一个结论来。 顾沄看着她,再次确认自己这师妹实打实是个缺心眼。 年年都抽中沈泓当然是有意为之,理由倒也简单得很,唐苏是破格入门,若真论起资质来,怕是远逊于同门。平日里琴棋书画这些功课凑合着也还过得去。但“武试”岂能蒙混过关?况且拳脚无眼,若是擂台上有什么长短,又如何向唐员外交代?故此,掌门授意,唐苏的对手只能是沈泓。此事本也不好张扬,门派中纵有人看破,却也不曾说破。幸而这丫头还是个没心没肺的,这么多年竟也没察觉蹊跷。这么想来,今年倒是意识到了,也算聪明了些。只是,思路依旧清奇啊…… 顾沄想到此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唐苏一见,只当是顾沄觉得自己没救了,忙拉起她的手哀求:“啊啊啊啊啊啊,师姐!!!我只能靠你了!!!快给我想想办法!!!” 顾沄抽回手来,道:“武试不过对上十招。你又不是第一次与他交手,往年怎样,今年也怎样啊。” “今年不一样啊!!!”唐苏一脸绝望,“我……我今年……诶,就说上次荠菜丸子那事儿吧,他还……” 顾沄抬手戳她脑门,“我才不管你跟他的闲事。” 唐苏苦着脸想了想,道:“好嘛,那师姐只告诉我大师兄喜欢吃什么用什么,我好去投其所好,化干戈为玉帛……” 顾沄将她戳远了些:“那么多师兄妹,为什么偏来问我?” “师姐您跟大师兄是一对儿,问您当然最清楚啊。”唐苏不假思索地答出这句话来。 顾沄眉头一皱,用深不可测的目光盯了唐苏好一会儿,而后,眉一展、唇一抿,掐了个造作的兰花指托着腮,笑问:“怎么看出来的?” “啊?师姐跟大师兄是青梅竹马,呃,那个,金童玉女,任谁看来都是一对儿啊。”唐苏斟酌了几句,未把话说全。想掌门只得顾沄这么个独生女儿,必是要招个女婿好继承家业的。怎么看沈泓都是那个人选嘛。不过这话可不是她一个女儿家说的,到底憋在心里为上。 “哦。”顾沄这一声,百转千回。 唐苏没来由地有些发悚,她想了想,陪着笑起身,颤颤道:“那个,我还是去问别人好了。” “慢着。”顾沄叫住了唐苏,起身凑到她面前,道,“不必问别人。正如你所言,大师兄的事我最清楚。你要投其所好,不必送吃的用的,只在武试之时赢他便是。” “诶?”唐苏被这番话吓着了。 顾沄煞有介事地道:“你不是说他针对你么?依我看,这皆是因你平日里不务正业,疏忽了功课,他身为大师兄,自然不能放着你不管。偏你又是个惯犯,三不五时就要弄出些事故来,才惹他特别留心。所以,奉承讨好不管用,唯有勉力勤学方是上策。而若能在端阳武试上赢他一回,令他知晓你改过向上之心,以后必不会再为难你了。” 唐苏听罢,醍醐灌顶,一时点头如捣蒜。只是,她点着点着又想到什么来,苦着脸问:“可是师姐啊,我怎么可能赢得了大师兄呢?” “呵,帮人帮到底……”顾沄笑了笑,挽起衣袖,慢条斯理地道,“这次武试,考得是《天翀诀》,过得了十招,便算合格。按武试的惯例,前五招是考套路熟练,之后开始变招,测得是实战应对。你若想制胜,第六招时便要先发制人——” 话到此处,顾沄右手并指,由下而上刺唐苏的咽喉,正是《天翀诀》中的“燕穿云”。唐苏大惊失色,忙侧身闪开。不料顾沄踏前一步,一招“鹰探林”,出肘直袭唐苏胸口。唐苏正犹豫是格挡还是退避之际,却觉小腿一沉。顾沄脚下使得是“鹭径泽”,直接撂她下盘。 唐苏还在赞叹这三招行云流水、干脆利落之际,身子却已不受控地往下倒去。 顾沄手臂一展,揽上唐苏的腰,在她触地之前稳住了她。顾沄低头凑近她,笑道:“看明白了吗?” 眼见这近在咫尺的花容月貌,唐苏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后怕,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声音都结巴了:“明、明白了。” 顾沄满意地点点头,扶她站直,“好了,练去吧。” 唐苏点点头,正要告辞,又想到一事,怯怯问道:“师姐啊,你这几招固然好,可我要是把大师兄撂倒了,是不是不太好啊?” 顾沄捋了捋发丝,轻笑一声:“他是男人,就凭你那点力气,哪里能撂倒他?这三招不过是乱他的身法,如此,后面两招便容易了。” “原来如此!多谢师姐指点!”唐苏这才放了心,欢天喜地地练习去了。 …… 几天之后,五月初五,端阳武试如期举行。 轮到唐苏之时,已近正午,太阳晒得她微微浮汗,心情也愈发紧张起来。她看着缓缓走上擂台的沈泓,将那三招在心中又演练了几遍,而后振作精神,迎上前去。 抱拳行礼之后,二人同时出招。 正如顾沄所言,前五招只过套路。沈泓出招甚是随意,力道也只用了三分。但唐苏却应对得极为认真,生怕出错。见她这般全神贯注,沈泓倒有些欣慰,但这欣慰尚未持续多久,一招“燕穿云”带着十足的凌厉削向他的咽喉。 沈泓着实吃了一惊。若换个场合,他该擒住对手的手腕再反击才是,但如今面对的是唐苏,他便只侧身避开。说来这一招甚是刁钻又带些狠毒,不似唐苏的性情,必是有人教授。他一边闪避,一边将门中弟子筛过一遍,略锁定了几人。这时,一击“鹰探林”袭来,他尚在分神,只勉强应对,不防后头紧接着“鹭径泽”,纵然他是男子,也架不住唐苏用全身的力气撂他的腿…… 跌倒之际,他只觉有些好笑,果然不该轻敌才是。然而,就是这时,唐苏却做了个他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举动。 天地良心,唐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撂倒自家大师兄。那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从脑海中涌出,不容她细想分辨。但有一件事她清楚得很——绝对不能让她大师兄摔着! 那时那刻,她能想到的只有顾沄教她三招之后附带的那个动作。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伸手,抱住沈泓的腰,试图将他稳住。不曾想,男子的身躯何其沉重,别说稳住他,就连她自己都稳不住了。 眼见唐苏随自己往下倒,沈泓一时慌了。 本来摔一下也没什么,但如今这个动作,若二人倒地,她的手臂必然被他压在身下,只怕是要伤筋动骨。于是,他当机立断,尽力将身子扭转,换了二人的位置。而后一手揽住唐苏的肩膀,一手撑地,勉强在跌倒时护她离地半尺。 这番动作下来,唐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待一切平稳下来,她略缓过神,惊觉自己跟沈泓的姿势相当不妙: 她的双手抱着他的腰,他的右手搂着她的肩膀,两人皆为护住对方出了全力,于是,毫无保留的力道将彼此间的距离拉近至无,竟无异于紧紧相拥。 一时间,唐苏手足无措。也不知是这太过贴近的体温,又或者是因那高悬的日头,她只觉一阵阵燥热,灼得面上生火。 这时,沈泓略放松了力道,揽着她坐起,问道:“没伤着吧?” 唐苏怔怔摇了摇头。 沈泓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唐苏正要问他如何,却见擂台下的同门纷纷走了上来,她意识到什么,慌忙松开搂着他腰的手,跳起来退开老远。 沈泓看着她跳开,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了。见众人过来,他便也不多跟她计较,起身整了整衣衫,只道无碍,叫众人不必担心。 小小混乱,终随武试结束而风平浪静。 虽说这次出了些意外,十招也只对了八招,但到底四舍五入如此这般的,唐苏还是通过了武试。只是,她的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复。 她呆坐在房中,一边恼恨自己学艺不精,一边为发生的种种尴尬内疚,不知怎的还生出些愧对师门的失落来。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干脆脱离师门免得日后丢人现眼无法交待之时,顾沄不客气地推门进来,冲着她就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呵”。 唐苏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师姐,我……” 顾沄手一抬,止了她那些想来也莫名其妙的解释,道:“唐师妹果然不可小觑。那第九招‘鸳鸯交颈’使得真好,教人大开眼界。” 这是兴师问罪还是说笑调侃? 唐苏一时想不明白,只好讪讪笑道:“大师姐,那个,我……我不是故意的。” 顾沄笑了笑,“你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但伤了人不去赔罪是个什么道理?” “伤了人?”唐苏想了想,大惊失色,“大师兄受伤了?” 顾沄也懒得多解释,掏出一瓶子药酒递到唐苏眼前,“赶紧去。” 唐苏哪敢不从,忙接过瓶子,飞也似地往外跑。 顾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感叹:“我真是个好人啊。” …… 唐苏跑到沈泓房前之时,正巧周澈从里头出来。一见了她,周澈也无话,只不客气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唐苏被笑得有些尴尬,正要抱怨之际,周澈向房里大声招呼:“师兄,唐师妹找你。”言罢,他挥挥手,大步离开。 唐苏愈发尴尬,正纠结之际,沈泓走了出来,问她一声:“有事?” 唐苏一眼看见他左手上的包扎,想必是当时为了保护她勉强撑地所致。她内疚万分,扭头四下张望了一番,而后盯着一旁的树丛出神。 沈泓不解地随她望去,“怎么了?那儿有什么?” “没……”唐苏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凄凉,“我就找找有没有荆条……” 这是想“负荆请罪”? 沈泓想明白的那一刻,不禁失笑。看着唐苏一脸的颓丧,他略微思忖,道:“赔罪倒罢了,你既然来了,帮我个忙吧。” 唐苏又哪里会拒绝。 随他进了屋,唐苏就见桌上摆着个托盘,里头放着菖蒲、艾叶并五色丝线、香囊等物,想来是应节之用。 沈泓拿起五色丝线,递给唐苏,道:“手伤了倒是不方便,劳你替我系上吧。” 唐苏点了点头,接过丝线,绕到沈泓身侧,替他系上手臂。她系得专心致志,却听沈泓开口,缓缓说道:“今日你那三招使得不错。擂台之上,本就该用尽全力。却是我太过轻视对手,落败也是自然。这伤也算是个教训。你无需为此介怀。” 唐苏听在耳中,只觉心头微暖,也答不上什么,只低低应了声:“嗯。” 沈泓噙着笑,又道:“只不过,别赢了这一回就自大起来,今后还需更勤力上进才是。” 听他这句话,唐苏不禁欢喜,道:“大师姐果然没说错。” 沈泓转头望着她,不解。 “大师姐说啦,对着大师兄您,奉承讨好皆不管用,只有勤勉才是上策。果然没错!”唐苏笑得欢愉,一并连声音里都染上了欣悦。 沈泓倒不知是该夸她有心还是训她投机取巧了,但他突然在她的话里体会出另一个关键来,蹙眉问道: “你那三招是顾沄教的?” 唐苏手一颤,险些就把绳结打乱了。 不好,怎么能把大师姐拉下水呢?! 眼看沈泓似要再问,唐苏将绳结系紧,几步跳出了门去,冲他道:“师兄啊,我去给您拿粽子来吃哦。” “什么粽子……”沈泓起身,紧皱着眉头跟上去,“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了!” “什么?师兄要金猪馅儿的?没有的啊!” “唐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第十章 要说唐苏的狼狈模样,岫隐门上下自然都没少见,但当唐苏出现在掌门夫人房中时,还是着实将这温慈的妇人吓了一跳。 眼前的唐苏,满脸蚊叮虫咬的红疙瘩,虽不能说是面目全非,但也称得上是惨不忍睹。掌门夫人心疼地将她拉到身旁,问道:“甜儿,你这是怎么搞的?” 唐苏挠了挠鼻尖上的蚊子包,笑道:“也没什么,就想着今天是七夕,抓蜘蛛乞个巧什么的。正好其他师姐妹们找不到蜘蛛,正发愁,我便自告奋勇去后山替大家抓,谁想那草丛里那么多蚊子——呀,不说这个,”她将自己的话打断,从怀里掏出几个精致的小银盒子来,捧到掌门夫人面前,“也给师娘抓啦,师娘看看喜欢哪个。” “你呀。”掌门夫人也不挑,只嗔了她一句,又转头对坐在一旁的顾沄道,“沄儿,去取樟脑薄荷膏来。” 顾沄应了一声,取了膏子过来。掌门夫人接过小罐,蘸了些在指上,小心地替唐苏抹上。唐苏一边道着谢,一边问顾沄道:“师姐师姐,你要蜘蛛嘛?” 顾沄取了一个蜘蛛盒子,打开瞧了瞧,挑着眉道:“这么个小东西,没意思。我倒是想要只螳螂。” “螳螂?”唐苏想了想,“有的有的,我待会儿去给师姐抓来!” 听得这番对话,掌门夫人蹙眉看向顾沄:“别欺负你师妹。” 顾沄笑了笑,转而道:“娘,别光顾脸。这傻丫头窝在草丛里大半日,怕是身上也咬了不少呢。” 掌门夫人一听,拉过唐苏的手臂,撩起她的袖子看了看,果见一片红点子。怕是不光遭了蚊虫,还扎了些野草芒刺。一时间,掌门夫人更是心疼,忍不住责备起来:“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呢?这要是留下了疤,如何是好?” 唐苏眼珠子一转,嬉皮笑脸地回答:“师娘放心,我的嫁妆多得能让婆家不在乎疤痕呢!” 掌门夫人被气笑了:“谁问你这个了?” 唐苏见夫人被逗笑了,正想再戏谑几句,却听叩门声响,沈泓的声音温软谦和,尊了一声:“师娘。” 掌门夫人应了一声,让他自行进来,自己则又蘸了药膏,抹上唐苏的手臂。 沈泓进屋,未及请安,一见唐苏那副样子,便皱了眉头,道:“这又是去哪儿折腾了?” 唐苏一阵心虚,讪笑着悄悄拽了拽掌门夫人的衣袖。掌门夫人无奈一哂,开口对沈泓道:“泓儿,乞巧的准备如何了?” 沈泓只得打住话题,恭敬应道:“东西都备齐了,这是今晚要用的针线,师娘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徒儿再去准备。”说着,他递上一个彩绳编就的小篮子,里头放着各色丝线,甚是鲜艳可爱。 “你准备的怎么会不妥当呢?就这样罢。”掌门夫人看过一眼,做了如此评价,随即转过头,继续替唐苏抹药。 沈泓也无他话,正要告辞,却听顾沄不怀好意地开口,道:“唐师妹,方才话说到一半,你说嫁妆多到婆家怎么来着?” 此话一出,沈泓身子一僵,要说的告辞卡在了喉咙里。 唐苏倒也老实,带着几分不正经的得意,将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嫁妆多得能让婆家不在乎疤痕,嘿嘿。” “哎呀,你这孩子,还胡说八道!”掌门夫人嗔笑着打了一下唐苏的手,忽又想起什么,道,“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几年,唐员外确实提过要给你说亲,还请我和掌门替你留意,若有好人选务必告诉他。我还心想,唐员外人脉广,自然认识许多达官显贵,我们若插了手倒不好。可也奇怪,怎么迟迟就没动静,今年更是提也不提了。” 这话题尴尬,唐苏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讪讪陪笑。 “莫不是唐师妹过年时回家说过些什么?”顾沄托着腮,如此笑道,“比如,已有了心上人?” 过年回家? 唐苏猛地意识到哪里不对,细想顾沄的话百转千回的似乎是个套,也不知道这会儿跳出去还来不来得及啊。她想得苦恼,下意识地看了沈泓一眼,心中登时涌出一股子责任感来。 不管怎样,不能拖她大师兄下水啊! 一念思定,当机立断。唐苏朗声道:“啊,我知道为什么,师娘您看啊,我爹现在虽然是员外,但到底是商人出身,那些达官显贵哪里看得上我嘛,所以就没有人选,就耽搁了,肯定是这样,哈哈哈。” 掌门夫人一听,把眉头一皱,“这倒也是……”她叹了口气,转而又笑,“这么说来,我等江湖门派倒是门当户对了。” 唐苏仗着皮厚,点头道:“对啊对啊。所以呀,还得仰仗师娘,若有什么少侠,那个,青年才俊的,务必介绍给我!” “唐师妹真会说笑,”顾沄笑盈盈地抢过话头,“江湖上又有哪一路的青年才俊能比过我岫隐门呢?” 唐苏看着她,扁了扁嘴,小声道:“师姐,我这就去给你抓螳螂回来?” “哎,怎么又扯到螳螂?”掌门夫人笑得慈爱,“你师姐这话倒没错,论门下的品貌资质、文才武略,也没几个门派敢与我岫隐门相提并论。莫说江湖,放眼朝堂,也有不少官家弟子来我岫隐门拜过师、求过道。”言语之间,掌门夫人的脸上显出几分自豪,她拉起唐苏的手,“我看也不用去外头找,只在你的师兄弟里,若有可心的,告诉师娘,都好说的。” 唐苏这下没辙了,思来想去,唯有一招。她压低声音,凑近掌门夫人,道:“师娘,师兄弟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要能可心,早就成了……” “呀,竟不知道唐师妹眼光如此之高。”顾沄也凑近了些,如此评价。 掌门夫人听了,又想起一旁的沈泓,便转而笑问:“若这么说,就是连你大师兄你也看不上了?” 沈泓本怔怔立着,被这句话惊回了神,他不自觉地望向唐苏,神色分明纠结。 唐苏也纠结。 掌门夫人这一问简直要命。这根本不是看不看得上的问题,这是瘌□□想不想吃天鹅肉的问题。而且,这大师兄和大师姐青梅竹马的该是一对儿,掌门夫人这一问莫非也是什么圈套? 唉,她唐甜甜脸皮再怎么厚,也不能在这件事上胡说八道啊! 想到“脸皮”,唐苏忽觉得脸上的蚊子包痒了起来。她灵光一现,抬手东抓西挠了一番,顾左右而言他:“哎呀,全身都好痒呀,这薄荷膏看来是不顶用了,得用药水泡泡才行了。师娘对不住,实在痒得受不了,我先去泡个澡哦。” 她说完,行了礼,飞快地出了房门。 沈泓见她逃离,莫名有些失落。但他终究没显露在面上,只暗暗叹了一声,也告辞离开。 眼看他二人如此反应,掌门夫人满面无奈:“看来是强扭的瓜不甜啊。” “哪里不甜……”顾沄接了话,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我都齁了。” …… 且说唐苏出了门去,跑出老长一段路,这才松了口气。她拍拍胸口,定了心,又看了看天色,回房里提了盏灯笼,忙忙地又往外走。 “天快黑了,是要去哪儿?” 听得这句问话,唐苏一个激灵。她站定,抬头就见沈泓站在不远处,正蹙眉望着她,明摆着不太高兴。 唐苏壮着胆子迎上去,道:“回大师兄的话,我去后山替师姐抓只螳螂回来。” “……”沈泓的眉头又紧了几分,“就是这么瞎折腾才咬了一身的包?” “不是瞎折腾呀,本来是为了抓蜘蛛来乞巧的。我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就这些还在行。况且我一个粗人,咬几个包没什么,还免了师姐妹们受罪,多好。”唐苏笑道,“对了,我抓了好多蜘蛛呢,师兄也拿一个?” “不需要。”沈泓毫不犹豫地拒绝。 “也是,男人家不用乞巧……”唐苏想了想,“要不我给师兄也抓一只螳螂?” “……”沈泓顿生一腔无奈,也不知这师妹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什么。 “师兄不喜欢螳螂?”唐苏认真地思考起来,“那,天牛?蛐蛐?蜻蜓?” “不用。”沈泓低头扶额,有气无力地道。 唐苏见他这般,只当是自己又被嫌弃了,心想玩虫子的确挺幼稚的,哪里又配得上她大师兄神仙般的人品。也罢,再多说怕是要惹他生气。眼看天色渐暗,得赶紧去后山才是。 “那个,师兄,我还要抓螳螂,就先……”唐苏的告辞说到一半,忽被一点流光勾住了视线。她将话一收,扔下灯笼,几步绕过沈泓,对着高出伸手一扑。 这番举动,自令沈泓不解,不等他问,唐苏捂着双手转过身来,欢喜万分地道:“师兄!萤火虫!” 唐苏说着,跑回沈泓面前,小心翼翼地摊开了手。或许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那小小的虫子尚未反应过来,老老实实地停在她的掌心。唐苏笑着往手心里吹了口气,小虫这才回神,振翅起飞。微光轻闪,掠过沈泓的眼底,牵动几分温柔笑意。 唐苏见他笑,愈发高兴起来,道:“后山溪边到了夜里都是萤火虫,师兄若喜欢,我去抓些回来。” 沈泓目送那小虫飞远,道:“看看也罢,抓来又要做什么?” 唐苏努力想了想:“效仿古人囊萤夜读?” 沈泓低头一笑,“大白天也不见你看书,倒想着囊萤夜读了?” 这话说得唐苏有些不好意思,所幸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笑嘻嘻地道:“师兄是知道的,我入岫隐门是特例,原本也不是那块料啊,不能强求……”说到这里,她想起前头和掌门夫人的对话,忙又解释道,“啊,对了,刚才掌门夫人那儿说的话,师兄千万别告诉别人呀。我就是随口说说,没有看不上师兄弟们的意思。硬要说,是我这样的俗人,高攀不上。” 沈泓听了这些,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唐苏倒没注意,继续表着忠心:“嗯,总之呢,我绝对不会觊觎同门,更不敢牵扯大师兄您!下次师娘若再问起,我一定——” 不等她说完,沈泓抬手,不轻不重地拍在了她的嘴上。 “唔?”唐苏愣住了,也不知这是个什么情况。 “有只蚊子。”沈泓一本正经地说着,收回手来,摊掌给唐苏看了看,“看,有血。” “哦……”唐苏也不好深究,摸了摸嘴巴,老实道谢,“多谢师兄。” “听你胡说八道半天,倒把正事忘了。”沈泓递上一个小瓷瓶,道:“这是治虫咬的药粉,掺在水里泡上一刻,止痒消炎。” 唐苏双手接过,忙不迭道谢。 沈泓点点头,转身离开。待走出些距离,他却又站定,转回身来道:“不准去后山。” 唐苏有些苦恼,却不好违逆,只得不情不愿地答应:“哦。” 看着沈泓渐远的背影,唐苏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 刚才似乎没看到他手上有蚊子血啊? “诶,是故意打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八月十五,皎月当空,映出一片山水莹洁。 岫隐门中,亦是一片欢欣氛围。按照惯例,节日不告假回家的弟子,便在门派中一起过节。筵席设在后院水榭,入夜之后,弟子们便随掌门入席,饮酒赏月,不在话下。 待月上中天,水榭之后,假山之下,却步入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唐苏猫着腰拐进假山后,确定四下无人后,推了推压在自己肩头的人,小声道:“师兄师兄,可以了。” 听得此话,那人抬头起身,正是同门师兄周澈。周澈手搭凉棚眺了眺水榭的方向,随即笑道:“师妹,干得好!” “哪里哪里,都是师兄演得好!”唐苏竖起拇指,如此赞道。 两人相视一笑,抬手击掌。 说来这两人也不容易。中秋赏月确是一件美事,可这儿终究是岫隐门——岫隐门的中秋岂会光看月亮?一场筵席,少不了抚琴吹笛、吟诗作对,这可真为难了她这么个俗人。尤其酒令,飞花令或是联句诸如此类的,叫人一个头两个大。错了令罚酒倒是小事,只是接不上来时那份紧张尴尬,着实难受。也不记得苦了多少年,终是因缘际会,她与同样不谙文艺的周澈同病相怜,从此两人谋定,一人装醉、一人搀其吹风醒神,如此,双双避开那要人老命的风雅。 两人在一片山石中席地坐下,略作休息,只待酒令一过再重新入席。周澈长出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几个梨来,递了一个给唐苏。唐苏也是礼尚往来,从袖子里抖出一把秋枣,捧道了周澈面前。两人又是一笑,各自拿了水果吃。 唐苏大大地咬了一口梨,眯起眼睛赞叹了一声,但不等那清甜脆嫩的梨肉咽下,头顶忽然掠过一丝诡异的风,夹杂着一丝浅淡悠长的兰香。 唐苏没来由地觉得后颈一凉,怯怯地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山石上,沈泓负手而立。圆月皓洁,正悬在他身后,将他那满面的不悦笼在一层深沉的阴影下。 唐苏鼓着腮帮子,一时连吞咽都不敢了。可怜一旁的周澈,惊吓中被枣子给呛着了,咳嗽着吐出几个不成调的字:“大……大……咳咳……师兄……咳……” 沈泓轻巧地从山石上跃下,恰落在那二人中间。他冷冷扫过那二人,道:“年年都是这套把戏,倒是换个新的呢?” 眼见周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唐苏鼓起勇气,飞快嚼下自己嘴里的水果,一脸谄媚地开口:“那个,大师兄,您能不能当作没见过我们?” 沈泓看她一眼,眉头似蹙未蹙,“是掌门让我来看看周师弟酒醒得如何。” 周澈听完这话,马上往地上一倒:“哎呀,头好晕……哎呀,我怕是不行……” “我不是说了么?”沈泓一脸冷漠,“同样的把戏,早看穿了。掌门吩咐了,人齐了再行令。逃不过的,回席吧。” 周澈无奈,翻身起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走到沈泓身旁,似是认了命。 沈泓又望向了唐苏,催了一句:“你如何?” 唐苏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蔫蔫地嘟哝了一句:“真的不能放过我嘛?” 她那满目的哀怨,令沈泓有些无奈。他想了想,道:“今年的酒令不难。” 这话就不严谨了。她家大师兄是何等人物,与他而言,又有什么能称得上“难”? 唐苏苦笑着,仰天叹道:“当初学《潇湘水云》,师兄也说不难,我可是手指都抽筋了……” 沈泓低头,抿了抿唇。“今年是‘光’。”再开口时,他的语调微微轻扬,染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光?” 沈泓点头:“限七字辞句,不拘诗词曲赋,有‘光’字便可。” “真的?”唐苏满心欢喜,确认了一声。 “我骗你做什么?”沈泓反问。 唐苏讪讪一笑,开始在胸中不多的墨水里努力倒腾诗词,忽又想起一件事来,略微思忖之后,她仗着脸皮厚,问沈泓道:“那个,师兄啊,要是我想好的诗句被人先说了怎么办?” 沈泓倒没想到她这般得寸进尺,一时有些后悔透了题目给她。但透也透了,好人做到底。终究是中秋佳节,何苦令她丢脸呢? “让你第一个说。”沈泓语气平淡,却有着几分承诺般的郑重。 唐苏这下彻底放了心,欢快地喊了一声:“多谢师兄!” 沈泓看着她,不禁有些好笑。这时,身旁的周澈凑上来,开口道:“师兄师兄,打个商量,让我第二个说呗!” 沈泓听在耳中,却不接话,只对唐苏道:“好好想想,我先回去了。” 言罢,他转身便走,丝毫不理会一旁嚷嚷着“偏心”的周澈。 唐苏目送他二人离开,心里的欢喜久久不减。她抿着笑,细想着沈泓方才的话。 光…… 带这个字的诗词的确不少,合该想一个别致清雅的,方不辜负她大师兄的点拨。 唐苏用了十分的认真,左手拖着右手肘,右手托着腮帮子,皱着眉头努力思考。 这时,沈泓不期然地回了头。见唐苏那迥异于平常的严肃,他眉目一动,忍俊不禁。 见他一笑,唐苏的思考登时凝滞。不等她回过神,他低头转身,轻悄地绕过山石,只留一袂衣衫,动一片辉月余光。 便是此情此景之下,几句词猛地撞进了唐苏的脑海里: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诶?”唐苏一惊,抱着脑袋,对自己充满困惑。 这是情诗吧?为什么会想到这一句的??? 唐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试着再敲出些其他的诗词来,然而,脑袋里偏如填满了月光一般,白茫茫的一片。而后,便有深冬的薄雪、初春的细雨、盛夏的流萤与今朝的明月,交织成词,声声低吟。翻来覆去,只那一阕。 …… 唐苏回席的时候,神情甚是凝重。沈泓见了,只当她是胸有成竹,也不多问。掌门一见人齐,便吩咐开始行令。 沈泓点了点头,走到一旁的案台前。台上摆着两排木牌,皆字面朝下。 “今日行令,限七字辞句,不拘诗词曲赋。定字为……”沈泓看了看台上的木牌,思忖不过一瞬,继而抬手翻了一块,举起示与众人,朗声念到,“光。” 众人听罢,皆思索起来。 “第一位行令者由我翻牌决定,而后,以‘光’字在句子中的位置顺次。”沈泓说罢,指尖在第二排木牌上轻轻掠过,随即翻起一块,依旧举起示人,道,“七。” 众人数过座次,齐齐望向唐苏。 唐苏一惊,迟迟没有举动。 沈泓见状,提醒了她一声:“唐苏。” 唐苏讪讪笑着,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犹疑着不言语。 沈泓有些不解。虽说这个师妹学艺不精,但这么长的功夫,一两句诗词总该想得出来吧?何以是这副难以招架的模样?他想了想,问道:“行令的规则都听明白了么?” “啊?”唐苏一抬眸,对上沈泓的眼神,又惶然移开视线,“嗯!” 她这般反应,令沈泓皱起了眉头。但他终究没多言,只由她慢慢思考。 沉默片刻,周遭渐有私语窃窃。唐苏的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惶恐。她悄悄看了沈泓一眼,就见他神色凝重,不是责备,而是担忧。 只一瞬间,唐苏的脑海里便又浮起诗词来:愿我如星君—— 不等那诗词自己念完,唐苏猛地一甩脑袋,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她念得豪气干云,甚至带着几分毅然决然的孤勇。然而,一首吟罢,师兄弟姐妹已然笑成一团。 沈泓抬手扶额,尽力维持着声音里的平静,对她道:“我方才说了,限七字。” 唐苏愣了愣,心中暗暗叫苦。她搜肠刮肚,却抵不住自己那茫然一片的脑海里又自顾自地跳字出来:夜夜流光…… 唐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月光清冷,夜风微凉,她却没来由的有些燥热。心头那份情绪也不知究竟是胆怯还是尴尬。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令她无所适从。 周遭似乎愈发嘈杂。掌门夫人苦笑着叹气,劝她再好好想想;顾沄一脸的唯恐天下不乱,怂恿她莫要挣扎直接罚酒就是;邻座的李淳儿扯了扯她的袖子,悄悄告诉她“一寸光阴一寸金”;隔了几桌的周澈高举了手,嚷嚷着让他先说…… 唐苏抬眸,又望向了沈泓。沈泓也正望着她,神情较先前更为凝重。 终究是令他失望了啊…… 唐苏暗暗有些愧疚,但最终,她心一横,抬手替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方才错了令,我自罚一杯。”唐苏认真道。 沈泓也是无奈,暗暗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再说一个罢,也不必诗词曲赋了,俗语谚语都成,说了换下一位接令。” 唐苏捏着酒杯,欲哭无泪。 好一会儿,她视死如归,一字一顿地道:“十个光头九个富。” 这一次,没有人笑。但唐苏清楚地听见了,沈泓手中木牌被捏断的声音…… 一声呼唤,连名带姓,还是一如既往不妙的感觉: “唐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