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贾南风怎么破》 第1章 不慧 晋泰始三年,四月。 据魏帝曹奂禅让已经过去三年,晋王司马炎即位为帝,定国号晋,改元泰始,终于完成了“三马同槽”的谶言。 晋国开国气象,倒也不凡,别无水旱,四方调和,政权平稳,偶有为曹魏叫屈谋逆的,也很快被扑灭了。 皇帝雄才大略,屡次责令郡县官劝课农桑,并严禁私募佃客。招募原吴蜀地区人民北来,充实北方,并废屯田制,使屯田民成为州郡编户。 不仅以仁俭为政,皇帝还重视法律,命大臣贾充、杜预、羊祜等人刊修律令,并亲身听讼录囚,向百姓讲解律法。 而与此同时,吴国国主孙皓却在大规模地开辟苑囿,兴建土山、楼台,工程劳役的花费以亿万计算,东吴百姓,从上到下民不聊生。 不管建邺是如何怨声载道,洛阳城却一片欣欣向荣,家给人足。 天未大亮,洛阳城最繁华的东街已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了。 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捂着帕子呕了几声。 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客商挤眉弄眼,还不等说话,就听见“都让开,都让开——”的叫声,只见一人骑着马风驰电掣而来,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 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搓了搓手,小心翼翼道:“我是西陵来的,来洛阳只见这到处都是飞马,不知道传递的是什么消息?” 商楼的伙计呵呵一笑:“朝廷立太子了,派使者往各个郡县诏告呢!” “立太子?”这脚夫果然是外地的,不如都城消息灵通,甚至连当今圣上几个儿子都不知道。 “当今太子,乃皇后之子,既嫡且长,”伙计道:“论序当立,年方八岁。” 脚夫点点头,却见众人无不是眼神交流,意味深长,不由得道:“……你们笑什么呢?” “因为宫禁之中有传言,”这伙计压低了声音;“……太子不慧。” “太子不慧?”这脚夫挠了挠头,他不懂什么叫“不慧”。 “就是痴儿!”这伙计道:“脑子不灵光。” “别乱说话,”掌柜的走过来,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要是个痴傻的,能立做太子?” “那不一定,他是个傻的,但皇后不傻,”这伙计却丝毫没有收敛,啧了一声:“枕头风一吹,谁能受得了?” 皇后杨氏有宠,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尽管皇帝贪爱美色,颇多内宠,但皇后始终受到独一无二的宠爱,不然也不能生下三子三女,虽然长子早逝—— 当然如果长子还活着的话,也不会轮到被怀疑为“不慧”的次子当太子。 “只要天下太平,管他御座上坐的是猪牛驴马呢……” “可不是嘛,你说咱们小商小贩的,还操心国家大事呢!” 此时的平民百姓,只把这事情当做一个笑话,并不像庙堂之上的官员们,存着对江山社稷的担忧。 “这你们可错了。”旁边一人道。 “哪儿错了?”众人道:“咱们洛阳百姓,见惯了朝代更迭,今儿是汉家皇帝,明儿曹魏了,现在又是司马家的,谁做皇帝,咱都不稀罕了!” “不是,”这人指着马蹄印道:“他不是朝廷的使者,而是贾府的人。” “贾府?”众人恍然道:“车骑将军、尚书仆射、鲁郡公贾充?” 脚夫见众人咋舌,不由得道:“这位贾公,怎么了?” “没怎么……刚才说皇后厉害,”掌柜的揭开门板:“这位贾公的夫人,那才叫一个厉害呢!” 此时的贾府,众人议论的贾充夫人郭槐,正怒气冲冲地责难医者。 “一场风寒,能病两个多月,”郭槐凤眼一挑,声音虽然不高,但语淬冰霜,让几个医者更是伏地不敢仰视:“用了四张方子,个个都跟我保证说是一剂必愈,我儿服下,别说是见效,就连身子都起不来了,你们作何解释?” “夫人容禀,”医者额头见汗,惶急地解释道:“女郎偶感风寒,本也不严重,寻常药石,即可痊愈……谁想女郎不肯服药,我等也是无可奈何啊!” 躺在床上的小小身躯,便是郭夫人的长女贾峕,小字南风,因生得个头矮小,十岁的人儿看上去,竟像是七八岁一样,越发显得病弱可怜。 自从年后便生起病来,一直拖延了两个月,竟辗转不见好,见女儿始终昏迷不醒,汤药不进,郭槐是又怒又愧。 怒的是医者药石无效,愧的是自己专注和丈夫前妻李夫人的争斗,竟疏忽了女儿,现在再责难保姆仆婢,却已经晚了。 医者守在屋内,擦了擦汗,一度想要开口,见郭夫人脸色难看,到底没敢出声。 直到掌灯时分,贾南风才苏醒过来,顿时让整个贾府,都轰动起来。 郭夫人本来守了三四个时辰,刚刚才回到主屋,闻听消息,顿时大喜,快步返回,就见烛光之下,女儿果然已经起身,巴掌大的小脸不知怎么,全然没有了以往的飞扬跋扈,见了她仿佛受了惊似的,如同幼兽一样小心翼翼缩了缩。 “我的儿……”郭槐眼眶发红,“可好些了?” 贾南风轻轻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谢……阿娘关怀,儿好多了。” 原名贾佳的人心里却在哀叹:“好不容易赶时髦穿越了一回,穿谁不好,穿男身也能接受……却偏偏穿了个历史上恶名昭著、祸国殃民还不得善终的毒妇!” 没错,贾南风的身上却附上了来自千百年后的魂魄,原主偶感风寒,似无大病,而贾佳却稀里糊涂穿了过来,起初以为是做梦,醒了一次只听见众人议论,从中提取信息,却被这石破天惊的信息给吓倒了。 什么,我是贾充的女儿,我娘是郭槐? 等等,我叫贾峕,似乎不是那个贾南风。 什么,南风是我的小字,贾峕就是贾南风? 不不不不,接受不了自己命运的贾南风,呼地一声昏了过去,又或是她强迫自己睡过去,醒来就能恢复正常。 可惜,再度睁眼,场景依旧未换,而且脑海中更是全盘接受了原主的记忆。 晋朝开国,皇帝司马家。 贾家门第高贵,作为皇帝宠臣,权势非凡。 贾南风数来数去,发现原主这个十岁的小姑娘,已经架构完成了自己的世界观,比如有权势就可以为所欲为,比如奴婢就是私产,如同牛马,可以随意打骂,就算杀死了又能怎样,谁还会为杀死一头牛而偿命? 想想这小姑娘十年来做的事,贾南风头痛欲裂。 飞扬恣肆,凶悍难制,连伺候她十年的保姆和丫鬟,都被她肆意打骂□□,难得郭夫人为她挑选的人都忠厚老实,这么多年竟然能忍受下来。 对待自己两个异母姐姐,那更是不亲不睦,呵斥嘲讽,甚至对其中一个姐姐,挥起过鞭子,幸亏被人拦下,没有伤人,郭夫人也把此事死死压下,才没有流传出去。 再想想这小姑娘将来做的事,贾南风简直想一头撞死,这样也算为民除害了。 见女儿一个劲儿只是摇头,郭槐不由得焦急道:“……可是哪里不适?” 贾南风从回忆中醒来,见郭夫人真的为她着急,心中一动:“阿娘,没有不适。” 要说原主这一身脾性从哪里学得,那原主的母亲郭槐就无可推脱了。 郭槐乃将门虎女,性情悍妒,坊间都传言她将贾充制服地那叫一个服服帖帖,连前妻都不敢去探望,这话半真半假,最起码贾南风从记忆中得到的讯息是,郭夫人的确性格强横,但有理有据,有进有退,又有谋略又有手段,贾充对她是又爱又敬。 想她父亲贾充也是一代人杰,两朝臣子,不仅没有遭到贬斥,反而被新帝越发信任,位高职显,哪里能畏于妇人? 只能说这一对夫妻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要说强横这一点,贾南风是绝对继承了母亲,但却没有从郭夫人身上学到其他一星半点的手段,也不像贾充那样审时度势,善于权谋。 最后在两人屡次提醒和劝说之下,还我行我素,落得个如此下场,岂不是让人痛恨? 想到这里,贾南风心中忽然光明起来。 穿越大神还是厚爱她的,把她穿过来的时间安排地明明白白,如果晚一步,就会嫁给那傻子皇帝,到时候一切可就难以避免了。 而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娇养深闺的大小姐,仰仗父母的权势,她嫁给谁不行?换句话说,只要不嫁那傻子皇帝,她不仅可以避免自己的最终命运,还能避免家人甚至整个国家的最终命运。 贾南风给自己比了个“耶”,心中大定。 见女儿眉头舒展,郭槐这才放下了一颗心:“你的病总算大好了,不过还要去洛水中袚一祓,还有,你病的时候,我在白马寺给你许了愿,供施了三千件袈裟宝衣,等天气和暖,你彻底病好了,就跟我去还愿。” “是,阿娘。”贾南风乖巧道。 郭槐难得见她如此听话,反而一怔:“这病倒是古怪,让你的性子和软了许多……” 贾南风心中一紧,正想着什么理由掩饰一下,却听郭槐高兴道:“我天天烧香拜佛,就是想让你性子平和一点,总算诸佛听到了我的誓愿,看来在袈裟之外,还得多加供养。” 贾南风:“……您高兴就好。” “夫人,”外头的仆役道:“郡公身边的冉大郎回来了。” “哦,”郭槐道:“叫进来。” 冉贵是贾充身边的护卫首领,下了马进入府中,见到主母,当即道:“夫人,郡公不过两日,便从水路返回洛阳,先遣小人前来报信,又问女郎安。” 郭槐笑道:“我原以为要入夏才能从长安返回,看来老爷还是记挂着女儿,提前一个月回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阿翁 贾南风很快见到了自己的亲妹妹和亲弟弟。 妹妹贾午,年纪七岁,却真真是个小美人胚子,她的长相就随了郭夫人,郭夫人光艳动人,像一朵炽烈的富贵牡丹。 原以为以原主的性子,贾午不会亲近她,谁知恰恰相反,贾午自小就是贾南风身后的跟屁虫,哪怕贾南风有时候凶狠地呵斥她,她也不记仇,反而更亲近了。 说起来原主这性子,倒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护短。 对着她认定的自家人,就像老母鸡护雏似的,容不得外人说一句,什么是她认定的自家人呢?那就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比如母族,比如贾充的族人,这也包括例外,比如两个异母姐姐,她就憎恶无比,以后主政,也是任用亲党,祸乱天下。 贾午之所以亲近姐姐,一是因为小时候受到了欺负,是贾南风挺身而出,悍然教训了欺负她的人,二是因为她本身性子就没什么主见,按郭槐的话说,那就是“在后宅是个能手”,让她主持家业,当一个像郭夫人这样的宗妇,就撑不起了。 所以贾南风性格蛮横,郭夫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过用力矫正。 因为如果做一个普通的士族之妻,也许只要家世匹配即可,性子不拘如何。然而做一个宗妇,那就要求多了,你要有智鉴,刚明有决断,能挑起大局。 一个大家族最不易做的,不是族长,而是宗妇。你要没点脾气,没点能耐,能压得住族中长辈晚辈,叔伯兄弟,姐妹妯娌,还有远近族人、仆妇差役,上上下下几百人? 郭夫人的想法就是,大女儿这脾气,总归是不会亏了自己。 原主性情凶悍,在贾南风看来其实脑子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最后郭槐一死,能提醒劝告她的人没有了,她就走左了路。 而且她玩弄权术尝到了甜头,却不知道权力这东西,都是玩火自焚。 郭夫人此时当然不会想到女儿今后会是皇后,她只觉得一定是哪个望族或是名门的宗妇,所以觉得女儿这性情也无妨,最起码能压得住丈夫,制服地了小妾。 “姐姐,姐姐,”贾午趴在床头,软糯糯地叫着:“你的病好了,咱们可以出去玩了吗?” 此时的女子之间,也有修禊也有雅会,郭夫人一般不许贾午单独出门,哪怕身边数十个保姆护卫,但若是贾南风带着她去,郭夫人就不会阻拦。 “母亲说,过几日便带我去洛水袚病,”贾南风摸了摸她圆鼓鼓的发髻:“我跟她说,把你也带上,好吗?” “……洛水,不好玩的,”谁知贾午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有虫子,大大的,咬人可疼了,长了这么大的包。” 贾午伸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又捋起袖子让她看:“咬了一口,在这里。” 贾南风拉着她的胳膊一看,果然有个暗红色的小痂,应该是长了个大包,然后涂抹了药物,渐渐消下去了,不过很明显她没忍住抠了几下,留下了一点疤,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贾南风一抬眼,就见贾午的保姆跪在地上,死命地磕头:“女郎饶命!女郎饶命!” “……起来说话。”贾南风黑线了一下。 谁知这保姆更加恐惧了,没几下就把头磕出血来,“咚咚”的声音听的人瘆得慌。 “我让你起来,”贾南风知道原主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她要纠正也得一段时间:“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这保姆吓得面如土色,但是再不敢迟疑,一轱辘从地上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贾南风道。 “……上巳节的时候,小女郎在洛水玩耍,被、被蠓虫叮咬,”这保姆脸色惨白:“奴婢怕、怕夫人怪罪,私自、私自用了药,没有告诉夫人……奴婢罪该万死!” 贾南风知道,这大包要是叫郭夫人知道,少不得要赏保姆数十鞭子,保姆也是害怕责罚,才给贾午偷偷涂了药,但她隐瞒不报,自作主张,也是胆子太大了些。 “你知道这是被哪个蠓虫叮咬的?”贾南风道:“若是个毒虫,你瞒着不报,是个什么后果?” 见保姆已经吓得抖如筛糠了,贾南风才道:“罚你二月月例银,降去做个灯火上人,什么时候女郎屋里燃尽了一匣子蜡烛,你再回她身边伺候。” 已经做好准备受重罚的保姆张大了嘴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灯火上人?” “怎么,还嫌罚地轻了?”贾南风道:“还是想我告诉夫人,赏你一顿鞭子?” “不不不,”保姆大喜过望,又咚咚磕起头来:“谢女郎责罚,谢女郎责罚!” 见保姆千恩万谢欢天喜地的样子,贾南风也是彻底无奈了,这种责罚居然是无上的恩典,平常时候…… “平常姐姐从没有这么从轻罚过她们,”贾午也觉得好生新奇,脆生生道:“一般是娘亲罚五十鞭子,姐姐罚一百鞭子……” 贾南风忍住掐死自己的冲动:“她们伺候你不容易,平常若是有小错,不至于大动干戈。” 如果说妹妹的乖巧可人让贾南风松了口气,那么弟弟就更让她喜爱了,只因这个三岁的小弟生贾黎民得白胖可爱,虎头虎脑地,特别亲人,在贾南风的怀里扭得跟麻花似的。 贾南风抱着他亲了两口,他也乐得不得了,抱着贾南风的头“叭叭”地亲着。 “叫姐姐,叫姐姐。”贾南风见他光笑不说,便教道。 “鸡、鸡——”贾黎民歪着头道。 贾南风黑线一把,宠爱地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小坏蛋,故意的吧,叫姐姐!” 贾黎民欢叫着笃笃跑走了,乳母刘氏怕他摔着,急忙追着去了。 却听门口一阵轰闹:“郡公回来了,郡公回来了!” 贾充年前因为颁行《泰始律》去了长安,长安公务繁忙,按计划应该是六月份才能返回,这一回匆匆结束手头公务,也是因为大女儿久病不愈,牵动心肠,还有就是按照新颁布的律法,功臣子弟可以荫封爵位,贾充打算给儿子求一个县男的爵位。 贾充走进门里,就见贾黎民高兴地手舞足蹈地,短腿儿蹬起来,冲着贾充跑去,却不留神左脚绊右脚跌倒了,在众人的惊呼中像个球似的滚了两滚,总算被乳母抱住了。 贾充也吓了一跳,对乳母刘氏道:“你把他抱好,留神莫要再摔。” 乳母刘氏顺从地将孩子抱了起来,贾充一低头,就看到孩子圆嘟嘟的小脸冲着自己笑,看得他慈父之心大动,不由得额头抵上去,跟儿子玩了好一会儿。 贾南风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让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只因她看到了阁楼之上,郭槐冷冷地看着,一双狭长的凤眼,露出了妒忌的凶光来! 历史上贾充无子,不是郭槐没有生,她先后生了两个儿子,都是因为怀疑乳母和贾充有私情,然后鞭杀了乳母,导致孩子思慕乳母,无药可救而死! 贾充明明在和孩子互动,但因为孩子被乳母抱在怀中,在郭槐的眼中,就成了他在和乳母调、情! 误会啊,误会要不得啊! 夫妻之间,千万不能起这样的误会啊! 贾南风只觉得冷汗嗖嗖,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阿翁!” 贾充一回头,见是大女儿,招手道:“南风,过来让阿翁看看,你阿母说你生病了,病愈了没有?” 贾南风乖巧道:“劳阿翁记挂,已经无事了。” 她不动声色从乳母刘氏手中接过贾黎民,“……我和弟弟,都可想阿翁了!” 乳母见贾南风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却还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胆战心惊地,不知道怎么劝说。 倒是贾充一怔,哈哈笑起来:“既然想阿翁,怎么不给阿翁写信啊?” 贾南风电光火石之间,想起原主那一手烂字:“儿字太丑,拿不出手……不想叫阿翁笑话!” 贾充更是愉悦:“还算有自知之明。我这次从长安回来,带来了不少散佚的帖子,都是汉末名家之作,便留给你好好临习。” 贾南风大喜,名家碑帖啊!这放到后世,得多少钱啊,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谢阿翁!”贾南风高兴不已,却见怀中的贾黎民也不老实,踢踏着小腿从她身上滑下来,两眼放光地抱住了贾充的大腿。 贾充笑着抱住了他圆乎乎的小身子,贾南风见郭槐从楼上下来了,赶紧示意乳母离开。 乳母不知道贾南风的意思,但不敢违拗,快步退下了。 “老爷回来了,”郭槐迎了上来,“一路辛苦了,妾已经备好了兰汤,等会亲自服侍老爷沐浴。” 郭槐本就光艳四射,为了迎接贾充回来,更是下了心思打扮。只见她穿着一袭曳地的折裥裙,头上倭堕髻,耳上明月珠,举步间簪环摇动,风姿迎人。 贾南风偷眼去看贾充,果然贾充一双眼睛有些发直,只在郭槐身上流连不去,心中暗暗呸了几口,做了个鬼脸。 贾南风见郭槐粉面含春威不露,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时候又没有提乳母的事情,便以为这风波总算过去了,刚要放下一颗心,就见郭槐服侍沐浴出来,坐在胡床上,冷冷哼了一声:“把刘氏给我带过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世俗 饭后,贾南风正和贾午打络子,三下五除二就打出一个方胜来。 络子不只是各种花样各种款式的结,还包括彩绳结成的网兜和丝线绳编成的小网袋,不止在腰间做为装饰,此时还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比如窗帘、帐钩、钱袋子、扇袋等,都非常美观。 贾南风一会儿便打出了几样络子,一炷香,朝天镫,和梅花,柳叶等等形状不一,看得贾午瞪大了眼睛,欢呼起来。 郭槐含笑看着姐妹两坐在榻上玩耍,又给怀里的贾黎民喂了一口牛乳羹,才凤目一凌:“把刘氏给我带上来!” 贾南风心里“咯噔”一声,手中的彩线也放了下来。 乳母刘氏被带了过来,她还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只以为主母要问大郎的起居,还板板正正地站在那里,伸着手准备要从主母手中接过大郎。 “把头抬起来。”却听郭槐道。 刘氏不知所措,抬起头来,露出了全脸让主母打量。 贾南风眼中的刘氏是个三十中旬的妇人,皮肤白皙健康,面容端正,看着周详,不然也不会被郭夫人挑中给儿子当乳母。 但在郭槐眼中,这女人眼神带钩,嘴唇带珠,分明是一副风、骚、浪、荡之相,胸脯子也鼓囊囊地,汁水横流,勾引地老爷把持不住,当着儿子的面就眉来眼去,借机抚摩,不顾体统!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一副淫、贱模样呢? “给我划花她的脸,我看她怎么勾引老爷!”郭槐道。 两个健壮的仆妇二话不说就将刘氏摁倒在地,在刘氏的尖叫声中重重几个巴掌抽上去,顿时打得她口鼻出血,面容肿胀。 贾南风跳下榻,鞋子都来不及穿,跑了过去:“住手!” 仆妇拿着剪子,差一点就能将刘氏的眼睛捅个对穿,堪堪停住了:“……女郎?” “南风,我是怎么教你规矩的,往常胡来也就罢了,”郭槐不悦道:“如今连鞋子都不穿?” 贾南风口舌发干,定了一定道:“阿娘,您要惩治乳母……”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郭槐摆手道:“我知道你想替我惩戒,但这人我要亲自来。” 贾南风一趔趄差点没跌倒,原主嗜好重刑,常常亲手挥鞭打人,打得人血肉齐飞、痛苦难忍,听到惨叫声反而愈加兴奋。 作孽啊。 “不,阿娘,”贾南风心中哀叹一声,道:“我不是要替您惩戒,我是觉得您当着民哥儿的面,就让他看到乳母受罚,他、他还小呢,哪里能见到这样的场景?” 贾黎民正挥动着手脚,想要从郭槐怀里跳下去,他还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儿,只以为这么多人一起玩闹,乐得拍手。 乳母刘氏涕泪横流,浑身发抖,嘴中不由自主唤着:“哥儿,哥儿救我……” 贾南风知道,刘氏不唤还好,若是让哥儿扑过去救她,表现出依恋亲近的一幕,那就更触动郭槐的心思,更要完蛋了。 她一把抱起听到声音想要往刘氏那里扑的贾黎民,哄了几下,把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才交给身旁的仆妇:“……快抱下去。” 见仆妇拖着贾黎民和贾午退下去了,贾南风才稍稍松了口气,对面色不怿的郭槐道:“我见乳母忠厚老实,对着民哥儿一向尽心,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阿娘,让您发这么大的火。” 郭槐对着女儿总不好说勾引不勾引的事情:“……看着老实,心里切实如何,还难说呢。” “我觉得她是个知礼的人,”贾南风道:“她抱着民哥儿,见阿翁过来看孩子,头都不敢抬呢。” “是吗?”郭槐一愣,疑心自己莫不是真的看错了。 恰在这时,贾充沐浴出来,握着一把头发:“我在里头喊了夫人几遍,怎么不来?” 一转头看到乳母被摁在地上这架势,皱起眉头来:“怎么回事?” “没怎么,”郭槐笑起来:“老爷今早看上的新欢,这么快就忘了?” “什么新欢,”贾充后背一凉,立刻露出嫌恶的神色:“我有长这么丑的新欢吗?” 贾南风简直要为自家老爹点个大大的赞了,这应变能力,这说话水平,这哄老婆的本事——这是拿出了在朝堂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的能耐,效果是立竿见影啊。 果然郭槐粲然而笑:“老爷就会哄我……我就说这新欢也长得太磕碜了些,还是旧爱最称老爷的心怀。” 我艹,郭夫人一个推手,不动声色地又把前妻李夫人的事情摆了出来。 “哪里有旧爱,”贾充笑着揽过郭槐,道:“从始至终,只有夫人一个。” 眼见这夫妻俩打完机锋还要秀恩爱,贾南风实在看不下去了:“阿翁阿娘,孩儿先告退啦。” “去吧,”郭槐看了一眼刘氏,哼道:“把她也带下去。” 贾南风出了主屋,松了口气,看着瘫软的刘氏道:“你受惊了,从今往后要牢牢记住,不可再出现在郡公眼前,知道了吗?” 刘氏狠狠点着头,显然已经明白自己今晚上为什么会受到这种磋磨。 屋子里,显然一片浓情蜜意,贾充说着长安的见闻,他这一次奉命去长安,其实并不只是为了颁行新律,按他的说法:“……是陛下在打听四方郡国对立太子之事的议论。” “只怕天下人都知道,太子不慧,”郭槐道:“陛下是怎么想的,真的要将江山社稷,托付给一个痴儿?” 郭槐作为重臣之妻,一品的外命妇,是进宫朝见过皇后和太子的,自然也知道市井传言不是空穴来风,皇后长子司马衷天生不慧,智力远不及常人。 贾充却另有想法:“太子应不是痴傻,陛下曾经将太子的手书给我看过,字写得中上,词句也通畅,就是粗鄙……但太子又不是文士,知道大道理就行了,我看他也许只是欠缺人情世故,在陛下和皇后的溺爱下,如同赤子婴儿一样,纯洁天真。” “那这是社稷之福呢,还是非福?”郭槐问道。 贾充被问住了,摸了摸鼻子,好笑道:“夫人觉得呢?” 郭槐笑起来:“我问老爷,老爷却来问我!” “夫人就像是我的智囊,”贾充发挥了情话一百篇的技能:“不仅打理后宅井井有条,还能分析国家大事,切中时弊,一针见血。” 郭槐娇笑着掐着他的皮肉,夫妻俩却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刚才的问题。 “对了,”郭槐整了整鬓发,道:“南风病了一场,醒来之后脾性却改了好多,宽忍多了,刚才还拦着我发落乳母呢。” 贾充不以为意:“南风性子强忌,是你我素来担心之事,如今能调和中正,知道宽容,岂不是一桩喜事?” 郭槐点了点头:“就是呢。” 且说回到自己房中的贾南风,想起刚才郭夫人说的什么“旧爱新欢”,眼睛一转:“桂枝,桂枝!” 桂枝是她身边从小伺候的婢女,还有天冬、广木两个,贴身服侍她,素来已经习惯了贾南风的暴烈性子,倒是不习惯如今这个温声细语的女郎。 “女郎,”桂枝端着一碗豆蔻熟水上来:“先喝点水。” 广木将烧熟的香饼翻了个面,熟练地把贾南风脱下来的衣服放在香上熏了起来。 “今儿阿翁回来,”贾南风道:“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什么异常?”桂枝问道。 “永年里有没有派人过来?”贾南风道。 桂枝和天冬对视一眼,摇头道;“不知道。” 见贾南风若有所思,天冬提醒道:“女郎,咱们夫人有家法,永年里的人只要过来找郡公,都要被轰出去的。” 贾南风恍然道:“……差点忘了。” 永年里是什么地方,是贾充的前妻李夫人所居之地。 李夫人名叫李婉,是中书令李丰的女儿,李丰因谋害大将军司马师未遂被灭族,李婉因此被流放到乐浪郡,这段婚姻关系并未终止,然而丈夫贾充另娶郭槐。 不久司马炎即位后,大赦天下,李婉得以回京,贾充便面临二妻的难题。皇帝特准贾充置左右夫人,让李婉、郭槐皆为正妻,这自然引起了郭槐的强烈不满。 按郭槐的说法,自己才是辅佐贾充成就事业的人,李婉不应和她平起平坐。贾充也辞让了准置两夫人的诏书,只将李婉安置于永年里,不相往来。 但前年情况发生了变化。 李婉的女儿贾荃被选聘为齐王司马攸妃,身价倍增,堂而皇之地提出希望父亲与郭槐离婚,迎回李婉。 贾充和李婉育有两个女儿,长女贾荃,次女贾濬,长得都随母亲,国色天香。李夫人本身就是个大美人,而且是那种淑美,带有仙气儿的美。 她饱学诗书,甚至编写《女训》,才名高著,人人只要提到她,都觉得贾公是瞎了眼,居然放弃她而选择郭槐——郭槐是将门虎女,只知道打打杀杀。 也有说贾公是迫不得已啊,娶进来一个母老虎,被郭槐这个悍妇挟制了,贾公也是有苦难言啊。 但贾南风看到贾充和郭槐的日常相处,却觉得贾充既然已经在二位夫人之间做出了选择,就说明他愿意过怎样的一种日子。也许和李夫人相敬如宾笙箫和鸣不错,但他一定更喜欢和郭槐在一起的感觉。 “……还是很接地气儿的嘛。”贾南风笑道。 “女郎,什么叫接地气儿?”桂枝和天冬不明所以。 “就是世俗烟火的意思,”贾南风道:“咱们活在世俗里,一定要有烟火的气息,家长里短,吃喝拉撒,才是日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画眉 早上贾南风起床,穿上熏了半晚上的衣服,陶醉地闻了闻,才如临大敌地坐在了铜镜之前。 贾南风面无表情地看着黄铜镜子里的自己。 “女郎,女郎,”桂枝捧着黛砚小声道:“怎么了?” “桂枝,你跟我说实话,”贾南风道:“你家女郎长得怎么样?” 桂枝立刻道:“女郎长得貌若天仙,倾城倾国,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打住,”贾南风怒道:“得了吧马屁精,你对着镜子看看,丑成这样,好意思说倾城倾国?” 打你哦。 桂枝吐了吐舌:“……女郎,什么是马屁精?” “就是你这样,心中有强烈求生欲,不惜睁眼说瞎话的人。”贾南风叹了口气:“……把镜子给我拉近点,我再看看。” 历史上对贾南风的描写是“短形青黑色,眉后有疵”,贾南风穿过来,还曾抱有侥幸地认为,这可能是史书对妖后的丑化—— 但事实就是,人家只是照实形容罢了。 这具身体首先是个头矮,挺直胸膛一米一的个子,跟贾午站在一起,只略略高出一点点罢了。矮冬瓜的身材贾南风不是很害怕,因为看贾充和郭槐的身材,这绝不是遗传。 矫正办法就是多运动,多喝牛奶,多睡觉,这个子绝对不愁长不起来。 其次的问题在于肤色。 青黑色是真的,但除去脸和手,其他地方肤色都是白的。也就是说,这青黑色根本是原主不注意防晒,天天在外头疯玩晒伤的。而且原主还不爱吃蔬菜水果,导致色素沉积,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退的。 最怕就是天生黑,对于这个情况贾南风已经很满意了,今后的日子里她有一万种办法可以把皮肤养好养白。 再看一张脸,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先说点好的,她这一张脸最好的地方在于眼睛,目如点漆,灵动逼人。就这一双好眼睛,也因为原主性格凶暴,而显出一点下三白的趋势,配合一双古怪的吊梢眉,怎么看怎么冷酷,怎么看怎么阴险。 再往下看,山根低平,鼻梁塌陷,嘴唇外翻。 “丑死……”贾南风捂住了眼睛。 这要是放到后世,几个幅度不大的整容手术也就能换个脸了。 现在只能依靠一些原始手段了,她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设,山根和鼻子她有一套按摩手法,持之以恒地按摩下来,可以提高棱角,虽然见效慢,但好歹还是有效果的。 至于嘴唇,怎么会外翻呢? 贾南风张开嘴巴,却发现原主的牙齿长得细细密密,挤挤挨挨地,大小却是正常牙齿的一半。 她吓了一跳,却听桂枝道:“女郎,你的牙齿有三十六颗,很快就会到四十颗了。” 却原来贾南风小时候,有个卜者给她算过,说她是个极富贵的命,等到牙齿长齐了四十颗,就是一步登天的时候。 当初贾充和郭槐谁都不信,谁的牙齿有四十颗?可随着七岁贾南风换牙之后,每年就多生一两颗牙齿,却也不疼,如今已经长到三十六颗了。 这一点贾充和郭槐都觉得很奇异,但从没有往外传过。 在贾南风看来,这些算命的卖卦的,不过是穿凿附会罢了,自己这是明显的牙畸形,甚至影响地嘴唇都外翻了,愁得她叹气不已。 但此时的人们,却十分相信这种“身有异相”的说法,据说当今皇帝就有一些非同常人的异相,最后为他夺取大位,加了分。 贾南风接过黛砚,她决定改变容貌先从画眉开始。 原主是个粗浓的眉毛,但为了符合现下的审美,硬是剃成了两道细细的眉毛,然而长出来的眉毛就像蜈蚣一样,最后粗细不匀,变成了吊梢眉。 而且右眉的眉尾上,有一道清晰可见的疤痕,就是在反复剃眉的时候刮伤的,已经遮盖不了了。 “你且退下,”贾南风对一旁等着给她画眉的插戴婆子道:“在一旁看我怎么画眉的。” 眉的样子,因人而异,千差万别,有的细长,只需要微微修饰润泽,有的天生眉毛粗丑的,才要修饰一番——贾南风这一对眉毛,生得阔朗大气,衬的眼睛有神,偏偏画出个长长弯弯的样子来,怎么看都别扭。 贾南风收拾完毕,去主屋用饭,郭槐见到她便道:“你来晚了,豆羹都凉了,再去热热。” 郭槐被两个孩子缠着,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倒是贾午看来看去,忽然道:“姐姐,你的眉毛变好看了!” 郭槐定睛一看,果然女儿的眉毛与以往不同,双眉偏浓同时眉形直线上扬,眉毛也顺势而上,像两把出鞘的宝剑一般斜飞入鬓,顿时显得眉眼英气非凡。 “阿娘,怎么样?”贾南风问道。 郭槐点了点头,道:“这眉画得好,宽而整齐、比眼长而有势,眉角明显,比以前好看了许多。” 见郭槐问今天给她画眉的婆子是谁,贾南风有些得意:“是儿自己画的。” 却见贾黎民在一旁咧着嘴巴笑,顿时被贾南风揪住道:“笑什么?” 贾黎民胖嘟嘟的手指着桌子上的一盘菜:“像这个!” 只见他指的竟是一盘烩银丝! 更妙的是,这盘烩银丝居然还是黑醋拌的!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贾南风佯怒道:“小坏蛋,这样说我的坏话!” 贾黎民笑倒在了郭槐怀里,见贾南风要来捉他,顿时尖叫着左躲右闪,郭槐假意挡了几下,也忍不住笑道:“吃饭呢,怎么玩闹起来了!” 桌上正是欢声笑语的好气氛,却见门口进来一个仆役,似有事情禀报,看到此景却不知所措起来。 “什么事儿,”郭槐放下筷子道:“不是让你在宫门等老爷下朝吗?” “夫人,”这仆役道:“奴们没等到郡公,郡公被齐王妃给请走了。” 郭槐的神色一瞬之间就阴沉起来。 齐王妃便是贾荃,郭槐派去迎接贾充的人看到贾充下朝,却被齐王妃接走了,齐王妃摆开架势,郭槐的人总不好在宫门口干架,那不是更坐实了郭槐悍妒的名声,只好回来禀报。 “我就知道她不老实,”郭槐啐道:“装什么清高,装什么目下无尘,还不是离不得男人,还要女儿去请!” 郭槐恨得牙根痒痒,早在贾充去长安的时候,永年里的那位常常去书信,虽然贾充身边的冉大郎信誓旦旦地保证,郡公绝没有回过一封信,但郭槐绝不相信两人没有鸿雁传书过。 “要真是傲骨,早在抄家的时候就自请离婚了,”郭槐道:“要真是清高,就不会与我同侍一夫;要真是忘却富贵,怎么会把女儿嫁给天家,现在倒有了凭借来压我了!” 骂完了李婉又骂贾荃:“浪、蹄、子一个,跟她娘一样,只会勾引男人,当初要我带着去洛水,偷偷摸摸跟齐王勾搭上,让我在人前闹了多大的笑话!还以为我是多恶毒的人,怎么虐待她呢!” 我艹,看样子这两个姐姐也不是吃素的,让老娘这么彪悍的女人也着过道儿。 看着一脸懵、逼的贾南风,郭槐压了压心中火气:“去,派人去永年里,把郡公接回来!” 马车风驰电掣地开往永年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贾充并不在永年里,事实上,齐王妃的马车只是开出了宫门,便停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僻静之地。 “荃儿,”贾充叹了口气:“你这是做什么?” 到底也是自己的骨血,何况长女长得又像李婉,对这个女人,贾充是有许多遗憾和怅惘的,但要承认的是,走到这一步,并不是所谓“男子爱后妇”,命途的多舛,还有两人本身的性格,才是中道分离的真正原因。 贾充自谓对李婉有愧,但对两个女儿却尽到了责任。即使当初郭槐娶进门来,也没将两个女儿的住处挪一挪,郭槐也没有说眼中不容她们,只是她们自己觉得偌大的贾府无处容身,非要搬离,贾充只好在外面给她们置了宅子,买了仆婢。 “阿翁,”贾荃是说哭就哭:“……您当初停妻再娶,娶便娶了;把阿娘扔在永年里问都不问,也就罢了,虎毒还不食子呢,您对着我,怎么忍心呢!” 贾充惊道:“我对你怎么了?” “朝廷本来打算立齐王为太子,”贾荃道:“我是齐王的王妃,如果齐王做了太子,那将来的天下,不就是您的外孙子的吗?您怎么会反对齐王做太子,反而要皇帝立一个痴儿呢?” 齐王司马攸,是当今皇帝司马炎的亲弟弟,其实要说这天下,本来也应该是司马攸的。 这要从当今皇帝的祖父,一代枭雄司马懿说起了。 司马懿娶妻张春华,张春华甚有谋略,曾在丈夫假装风痹之时,手刃两个婢女,有辅佐之功。两人之间有三个儿子,幼子有疾病,且对名利很淡薄,剩下两个儿子,便是赫赫有名的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了。 司马师和司马昭感情非常好,两人废立皇帝,平定天下,共同进退,然而司马师无子,司马昭便将自己的次子司马攸过继给他。等到司马师死后,司马昭常常道,这天下都是我哥哥司马师打下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司马攸生性聪明仁孝,且又过继给司马师为子,司马昭便想让司马攸继承王位,但在众臣的反对之下(这其中便有贾充的进谏),最后还是册封长子司马炎为晋国世子。 司马炎开国,做了皇帝,就封弟弟司马攸为齐王。 因为这个原因,朝野上下到现在,还有请求立齐王为太子的呼声,在他们看来,册立齐王名正言顺,总比立一个傻子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情趣 看着眼前哭泣的女儿,贾充道:“不要再说了,自古册立储君,有子就不会册立弟弟,那些劝谏册立齐王的,难道以为当今圣上是古代的仁君吗?” 贾充能在朝堂上站立不倒,而且深受宠信,很大的原因就是在两次立储的时候,站对了位置。 当初司马昭想要立世子的时候,就在司马炎和司马攸之间举棋不定,询问贾充,贾充回答道:“您的长子宽仁,有人君之德,宜奉社稷。” 司马昭又询问尚书令裴秀,裴秀也道:“王长子在世人中有德望,又生有异相,一定不是为人臣的相貌。” 裴秀是贾充的连襟,娶了郭槐的妹妹,两人在朝堂上也是互为倚仗。 所以等到司马炎即位了,就大加重用二人,就是因为在立储之争中,两人为他说了话。 而这一次司马炎要立太子,在嫡长子司马衷和亲弟弟司马攸之间犹豫,也询问了贾充。 贾充一眼就看出了皇帝的心思,当初齐王司马攸和皇帝争夺储位,差一点就成功了,难道皇帝心里不记恨? 现在还大度地准备要立司马攸为太子,可能吗? 他当然力保司马衷:“……天子无嗣,方可传位于弟,有子而立弟,是祸乱之源,陛下难道不知道春秋吴国的往事?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臣请立之。” 皇帝颔首,忽然又道:“齐王是你的女婿,你怎么不为齐王说话?” 贾充早有应对,不慌不忙道:“臣不可以让自己的私情,凌驾于国家大事之上。且当初册立齐王妃,是陛下强迫臣,臣心里是不愿的,臣心里只想小女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哪里想到会高攀上齐王呢?” 皇帝想起来当初刚刚即位,迫切要加强和重臣的关系,把好几个重臣的女儿,都嫁到了司马家里,贾充当时也是不太愿意的,但是自己做了媒,他也无可奈何。 贾充当时是真的不乐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齐王,他知道皇帝生性猜疑,对这个弟弟很不放心,未必不会秋后算账,而且他将女儿嫁给齐王,外人怎么看都像是自己支持齐王,这就会导致皇帝对自己也不会放心。 贾充都不乐意,更别说是郭槐了。 郭槐向来讨厌贾荃,只因这个丈夫前妻的女儿,惯会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讨取他人的同情,而暗地里败坏自己的名声,偏偏世人都觉得郭槐悍妒,欺压前妻的女儿,舆论从来都不向着她。 如果贾荃得势,还能让自己得了好? 果然贾荃一做了王妃,就立刻提出想要父亲休了郭槐,迎接母亲李夫人回去,幸亏贾充充耳不闻,任凭她怎么哀求,就是不肯答应。 贾荃扯着帕子哭道:“天下本就是齐王的,那傻子坐不稳太子,天命不佑,最后一定还是……” 贾充斥道:“住嘴!太子痴不痴傻,也轮不到你说!你当着皇上的面,敢说太子痴傻,是不要身家性命了吗?” 见女儿还执迷不悟,贾充叹气道:“即使太子天命不佑,皇后还有一子,就算皇后无子,陛下还有儿子,别说庶子不能承嗣,只要陛下有子,皇位就轮不到齐王来坐!” “那您为什么还把我嫁给齐王!”贾荃哭哭啼啼道。 “是我要把你嫁给齐王的吗?”贾充道:“是你自己非齐王不嫁!” 当初贾荃在落水边与齐王一见钟情,回来就用各种办法哀求,又是自誓又是上吊,逼得贾充只能进宫去打探皇帝的意思。恰好皇帝有结亲的想法,这门亲事才顺理成章下来。 贾充原本打算是将长女嫁给连襟裴秀的儿子裴浚的,两人年岁差不多,裴浚也素来仰慕贾荃的才女名声,不过这门亲事郭槐是强烈反对,贾充正在想办法周旋的时候,就出了这么个事儿。 贾充看着女儿,实在是不忍心说朝中已经有风向,打算让齐王就藩,这风别看只是微风,最后一定会吹到皇帝的心上。 皇帝皇后为了爱子,一定不会让齐王留在朝中,这样太子的地位不会安稳,所以齐王回封国,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看皇帝对亲弟弟还有几分感情,但那不过或早或晚罢了。 齐王一旦回封国,贾荃肯定要跟着走的,贾充或许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贾荃了,但那能怎么办,路都是自己选的。 贾充摇了摇头,看了车夫一眼,车夫会意,扬鞭准备驾车,却见贾荃拉住了他的袖子:“阿翁,阿娘在永年里等着,您都两年多没见过她了……” 自从李婉回来,贾充一直避免和她见面,上一次两人相见,还是在贾荃的婚礼上,彼时相顾无言,李婉也伏拜再三,但贾充不为所动。 “想当年,她哪里肯如此屈膝,”贾充想道:“如今为了女儿的婚事,也不再是清高的样子了……” 这个想法一直到他回到家中,见到横眉冷对的郭夫人更甚。 贾充喜爱郭夫人,一半在于其专横霸道,时不时娇嗔一下,佯怒一下,小打小闹一下,飞来横醋一下,这都是夫妻之间的情趣,你比如说前妻李夫人,端庄是端庄,妙丽是妙丽,但对一个木头说话,这木头又透着冷淡,仿佛瞧不起贾充的出身和为人一般,你叫贾充还有什么兴趣? 当年李婉就是这样,冰清玉洁,叫贾充自惭形秽。 贾充不是世家,更不是世族,只是因为父亲做了豫州刺史,出仕之后一步步靠自己的努力,才有了如今的显赫地位,在出身名门的李婉眼中,这自然是值得鄙夷的。 可郭槐也出身名门,嫁给贾充,却从没有在出身上说过伤人的话,提起出身也不以为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高不过是亭长出身,萧何乃小吏,樊哙还是屠夫呢,却能乘势而起,逐鹿天下,出身有什么可说的?” 这也就是贾充爱她的另一半原因了。 贾南风偷眼看着自家老爹,看他打算吹出多少彩虹屁来,又或是应该拿个本本记录一下,最后整理出来,就叫《论哄老婆以及讨老婆欢心的一百种方式》。 谁知贾充一反常态,一脸严肃,甚至还叹息了几声。 这就叫郭槐惊讶起来,原以为他被贾荃接走,肯定又藕断丝连去了,见着自己怎么也该心虚讨好,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老爷,”郭槐试探道:“荃儿找你,有什么解不开的事?” “夫人啊,太子已立,名分已定,”贾充道:“奈何荃儿还是不死心呐,竟然想让我进谏,劝皇上改变主意,立齐王为太子。” 郭槐心里啐了几口不知天高地厚,“……老爷,这万万不可啊,齐王虽然是皇帝的至亲,但相比太子,那就不算亲了,谁有了好东西,不留给自己的孩子啊?就说老爷你——” 她看了贾充一眼,道:“身上的郡公爵位,不留给民哥儿,难道还留给宫奇?” 宫奇就是贾充的亲弟弟贾混,如今在军中做镇军将军,不在洛阳。 当初李婉生了两个女儿,郭槐也一口气生了两个女儿,贾充没有儿子的时候,贾家的族人就委婉提出,贾充身上的郡公之位,总不能一世而斩。 贾充那时候只以为自己命中无子,也答应下来,只说自己死后,就让贾混的儿子继承。 郭槐一直记在心里,卯着劲儿也要生一个儿子,果然第三胎是个儿子,贾充总算没了绝嗣的忧虑,但郭槐的疑心还没有祛除。 贾充好笑道:“我身上的郡公之位,肯定要留给民哥儿,不过夫人,只怕还有一个关内侯的爵位,要落在他人头上了。” 郭槐没有明白:“什么关内侯?” 贾充哈哈大笑道:“今儿陛下下诏,恩封我一子为关内侯。” 原来新的《泰始律》颁行天下,律法简洁透彻,百姓大悦,皇帝也很高兴,今天早朝的时候,下了一道诏书,对当初参与编写律令的大臣,给予封赏。 除了贾充,受到封赏的还有太傅郑冲,中书监荀勖、中军将军羊祜、尚书郎柳轨等等,赐他们子弟一人为关内侯,绢五百匹。 贾充听得眼冒星星:“陛下还真是大方啊……” 随便就给大臣的儿子封侯啦! 谁知郭槐道:“当初萧何定汉律,安汉家四百年之天下,足见刑律之重,萧何的子弟也因此得到郎官的封赏,可见陛下有效仿汉高祖的决心啊。” 贾充哈哈大笑:“知我者,夫人也!” 好吧,看来自己还欠缺很多啊,贾南风暗暗道,不过有这一对夫妻的耳濡目染,相信自己很快会适应时局的—— 却见贾充凑到郭槐耳边:“郡公将来是民哥儿的,夫人要再给我生一个儿子,承袭这关内侯的爵位啊!” 郭槐脸色发红,嗔道:“老不修,儿女都在呢,不知道在说什么!” 贾南风摁住贾午的头,让她不要再那么好奇地打量爹娘,贾午乖乖的低着头扒饭,只剩下贾黎民一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拍着手哈哈大笑,笑得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亲眷 贾南风吃过饭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走了两圈消了消食,然后准备临碑帖,却被郭槐身边的仆妇叫过去,说夫人有事情跟她说。 贾南风过去,一眼就看到郭槐手上的针线绷子,心中一紧,哀叹起来。 绷子便是女红的必备之物,大绷绣衣袍;中绷又称袖绷,绣衣裙袖缘;小绷又称手绷,绣童履女鞍之类的小件。 郭槐本来没打算说女红的事情,但看到贾南风忐忑的样子,就问道:“你的针指学得如何了,不是说要给我绣个勒子出来吗?” 贾南风在女红嬷嬷的指导下,学习小绷子的绣法,但以原主那脾气,哪里能静得心拈针穿线呢? 女红嬷嬷被她打骂了几次后,哪里还敢管束她,在郭槐面前只好帮她遮掩,弄得郭槐还以为女儿的针指做的不错,其实交上去的作业都是女红嬷嬷给她完成的。 “儿不是大病了一场吗,”贾南风讷讷道:“勒子就绣了一半儿……” 郭槐倒也心疼她:“那你就慢慢绣,这东西也就磨磨你的性子,我也没打算让你学成一个赵夫人……” “赵夫人是谁?”贾南风好奇起来,难道又是老爹在外头偷养的情人? “赵夫人是吴国国主的妃嫔,”郭槐道:“女红可有三绝呢:可在指间以彩丝织成龙凤之锦,是为‘机绝’;能用针线在方帛之上绣出五岳列国地图,是为‘针绝’;又以胶续发丝作罗丝轻幔是为‘丝绝’。” “哇,”贾南风不由自主惊叹道:“这么厉害!” 如今天下还未大一统,吴国倚仗长江之险,与北方相持对立,甚至吴国的国主孙皓,还厉兵秣马屡次进攻晋国,很有野心。 郭槐见她惊叹,哼了一声道:“赵夫人手巧,天下闻名,不过也就那一个,旁的人都比不上她,不求你像她一样,但你在闺中,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东西。” 说着就开始掰着指头数落起来:“……你看看卫瓘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你再看看张华家的女儿,只不过比你大两岁,一手簪花小楷写得让你阿翁都惊叹;还有李胤家的女儿,六岁就通读《孝经》……” 贾南风一头黑线,没想到自己也有对照别人家的孩子的一天。 “你再看看你,”郭槐将火力对准了她:“琴棋书画没一样出彩的,就知道疯玩,你是个淑女啊,不是个假小子……” 贾南风立刻俯首听训:“阿娘说的是,儿一定努力学习,加强自身文化水平。” “好了,我原也不是打算跟你说女红的事儿,”郭槐把绷子放到一边,道:“过几日,你舅家的大姐姐就过来了,要在咱们家住些日子,你给我收敛脾气,礼貌待人。要是再把你那收不住的脾性使出来……” “阿娘,”贾南风道;“你看我现在,哪儿还有过去的任性?” “这些日子看你倒是和顺了一些,只盼你不是装出来骗我的,”郭槐也不相信她是真的彻头彻尾地变了,只道:“以前你这大表姐为什么不肯在咱家多住,还不是被你惊着了,你这次要再惊着她,看我怎么收拾你!” 原来原主以前把人家小娘子惊吓了,怪不得不愿过来亲近。 “阿娘,那不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吗,”贾南风讨好道:“……不过,大表姐到咱家来干什么?” “光姐儿年纪到了,该议亲了,我打算在咱们园子里办几个雅会,到时候请各家小郎君小娘子都过来,相看相看。”郭槐道。 “大表姐多大了?”贾南风随口问道。 “你看看,连你表姐的年纪都不清楚,”郭槐瞪了她一眼:“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你有几个舅舅,几个姨母?” 见贾南风还真是一头雾水,郭槐一边指着她一边怒道:“满脑子就知道疯玩,长这么大不识舅家,说出去不臊死个人!” 贾南风脑子中有个大概印象,她知道郭槐的娘家出身高贵,支系庞大,但远亲近亲的,记不大牢,无奈何郭槐只好一边戳她脑门,一边讲了起来。 郭家出身于东汉太原郡名门,祖先郭遵为东汉兖州刺史,曾任守光禄大夫,奉命巡行天下。郭槐的曾祖父郭全是东汉大司农,祖父郭缊是雁门郡太守。 郭缊生有四子,分别是郭淮、郭配、郭镇、郭亮。郭槐就是郭配的女儿。 建安中期,郭淮作为郭氏长子,举孝廉出身,在军中屡建功勋,曹魏建立后,获封关内侯,后来击退姜维,又平定羌人作乱,升任车骑将军,进封阳曲侯。十二年前去世,长子郭统袭爵。 “明白了,这是大堂舅一家。”贾南风道。 郭槐点了点头:“你大堂舅一家在荆州做官,不常回来。” 再说郭氏次子郭配,在曹魏时为城阳郡太守,官儿做的不如兄长大,但很有名声。他生了两儿两女,两儿分别叫郭展、郭豫,两女分别为郭槐、郭梓。 郭槐嫁给了贾充,郭梓嫁给了裴秀,贾充是尚书仆射、鲁国郡公,裴秀则是左光禄大夫、钜鹿郡公,两人食邑各三千户,深受皇帝的宠信。 郭展才能不足,但因为两个妹妹嫁得太好了,也坐上了九卿之一太仆的位置,主管全国马政。 郭豫则早卒,只留下一个女儿名叫郭遥光,也就是郭槐刚刚提起的大表姐。既然父母双亡,就一直寄居在郭展家中,郭展恰好有子无女,同时也被郭槐、郭梓两个姑母接到家中小住,但当年住在贾府的时候,被贾南风鞭打下人的情景吓住了,之后再不敢来贾府,所以郭槐才再三嘱咐贾南风不要把人再吓着。 “还有裴家姐儿裴芬,”郭槐道:“也嫌你性子不好,叫也不来。” 裴芬就是裴秀和郭梓的女儿,两人还有一子裴浚,是个青年才俊,如今郭梓又怀上了,算算年底就生了,自然不能操持郭遥光的婚事。 “光姐儿年纪十四了,”郭槐叹气道:“大哥如今的婆娘是续娶的,家世不如先头那个,给她做不了好媒,我就想这个媒我来做,洛阳城中,不信找不到个合适的勋贵人家……” 贾南风则掰着指头算着,又问道:“大房我知道了,咱们是二房,还有三房、四房呢?” 郭家三子郭镇,为谒者仆射、昌平侯,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叫郭奕,女儿叫郭莱。 “你这个堂舅郭奕,是郭家子孙里最争气的,凭自己的本事做到雍州刺史,如今还朝任职尚书,”郭槐道:“听你阿翁说,陛下打算让他辅佐太子,担任东宫的属吏。” 至于郭莱这个堂姨,更不得了,嫁给了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光禄大夫刘蕃,生有一子名叫刘舆。 “至于郭亮一脉,”郭槐道:“在太原老家守着祖坟呢,都不出仕。” 贾南风总算弄明白了亲戚关系,不由得崇拜道:“咱们郭家果然是家世高贵,姻亲遍布朝野啊……” 话没说完,就被郭槐狠狠戳了一下:“你是贾家的人,郭家只是你的母舅家,只因贾家族人平庸,唯有你爹出仕,才显出舅家的高贵来,但你万不可在你爹面前高谈阔论,以此为荣。” 贾南风点头道:“阿娘,我知道的,阿翁心中真的很计较此事吗?” “你祖父官做得也不差,你爹又不是真的泥腿子出身,只不过比起那三代、五代累世做官的人家,就不足了,”郭槐道:“但你记着,最不可做的就是轻贱男儿的出身,因为女子出身是什么,一辈子也就是什么了,但男儿奋发有为,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 郭槐心中自道,李婉便是仗着自己门第清华,累世做官,但一场附逆案之后,举家抄斩,这三世、五代做官的人家,顷刻化为齑粉,又有什么值得自傲的呢? 贾南风深有所悟:“儿知道了。” 却见贾充忽然走进来,道:“这么晚了,却还不睡?” 贾南风吃了一惊,她完全没有听到声音,不知道贾充刚才究竟听到多少,不由得担心地看向郭槐。 郭槐倒是神色如常:“光姐儿要来,我交代几句,省的出错。” 她对贾南风道:“我叫他们给你熬煮了一碗牛乳,回去喝完了再睡。” 见贾南风离开,贾充才坐到郭槐的身边:“都说人前教子,背后教妻,我便也有教训对你说。” 郭槐“哦”了一声,笑意盈盈道:“老爷有何见教?” 贾充道:“你一直觉得,我嘴上不说,心中其实计较出身,便一直依着我,不肯提出身的事。其实我非但不计较,反而以出身为荣。” 郭槐暗暗惊讶,道:“为何?” “在我看来,以世家子弟,举孝廉或者评判九品,”贾充哈哈道:“都是父祖搭好了台阶,只需要顺阶而上。而我这样的,以自己的努力跻身世家之中,让这些世族侧目,只敢议论却不敢得罪,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一件事。” “况且还有一比,”贾充道:“我将自己比作狼,又将这些世族子弟比作狗。捧出来的是狗,杀出来的是狼。那主人指东绝不会向西、只会乖乖摇尾巴的狗,又则能比得上尸山血海中自己拼杀出来的恶狼呢?” 郭槐心中一动,看到烛光中丈夫得意的面容,心道自己当初不就是看上了他这种潜藏的性子,才不顾他还未和前妻离婚,便义无反顾地嫁了吗? 这十年来,刀尖上滚过、浸淫在无常的官场中,若是丈夫没有这样拼杀的能耐,又如何能步步高升,官居一品呢? 与他同朝为官的几大世家的子弟,卷进无数的风波中,尸骨无存,自己的丈夫却能迎头而上,全身而退,岂不正印证了他说的话? 李婉有眼无珠,看不清枕边人真正的本事,但她郭槐却不曾眼瞎,并日复一日地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骄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遥光 贾南风伫立在门口,大约过了一刻,就见一辆油壁轻车从东方驶来。到了门口停下来,先下来一个小婢,搬下来一个脚凳,过了一会儿才下来一个女郎。 贾南风迎了上去,只见这位女郎身材高挑,脸形稍微有些长,额头丰满光洁,嘴唇轮廓鲜明。柳叶双眉画的很精致,五官虽说不上秀媚,却也动人。 果然所有亲戚里,就自己一个丑的,贾南风心里哀叹一声,却敛衽规规矩矩道:“大姐姐安,路上辛苦了,小妹在此迎接。” 郭遥光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她上一次来姑母家中,就是被这个强横又跋扈的表妹吓到了,你想想,一般正常人见到血肉横飞的鞭笞场面,都心惊肉跳的,何况一个小姑娘呢? 回去之后郭遥光就病了一场,连发噩梦,梦中表妹的模样就像龇牙咧嘴的大傩一样,吓得她再也不敢去郭槐姑母家中了,哪怕姑母多次来请,就是怕了这个表妹。 谁知今日一见,这个表妹举动知礼,说的话也晓畅:“大姐姐,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吓着了大姐姐,母亲多次痛责,我也常怀歉疚,请大姐姐原谅我,小妹我如今痛改前非,再不是往昔恣肆的样子了。” 郭遥光见她双眼澄澈,规规矩矩地,果然不是往昔那样凶残轻慢的模样,略略放下心来:“……都是年少时候的事了,我也不怎么记得,都是一家人,切勿如此多礼。” 见这位大表姐通情达理,贾南风心里也松了口气,两人小心翼翼地扶着手,试探着亲热了一下,在堂中的郭槐看来,就是姊妹友爱的一幕,顿时高兴不已。 “遥光,你如今也大了,”郭槐问过侄女的起居,才道:“婚事也提上日程了,姑母先问你,你可有中意的人?” 一旁的贾南风观摩着,心中大大惊叹了一番:“这都不避忌的么……” 原来她以为,古代这三从四德,还有父母之命,女子在婚事上是没什么发言权的,没想到魏晋时期风气如此开放,女子竟然可以自主选婿。 她却不知道每年春天在洛水“祓除畔浴”,便是男女交往的重要机会,青年男女若是看对了眼,除非家世门第太过悬殊,否则父母也不会横加阻拦,约好日期便进行纳征纳聘了。 没有朱老夫子的荼毒就是好啊,贾南风心道,什么男女大防,什么存天理灭人欲,两情相悦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何必要压抑人伦呢? 当然,除了男女婚配,寡妇再嫁也是常事,女子守节才是咄咄怪事。同时,女子的社会地位也较高,尤其是世家,更注重对女子的培养,女子如果有较高的文化素养,能持一家之政,便是宗妇,宗族上下都十分尊敬。 连新订的《泰始律》对女子的判处也有从轻从宽的用意。比如说女子偷情这种放在明清可能会绞死杖毙的大罪,在现在不过是“任凭婚娶”,官府也就断夫妻二人离婚,如果男子非要上告,可能会对女子处以□□上的刑罚,但也规定,如果缴纳一定的金钱财帛,则可抵罪。 就见郭遥光略略羞红了脸,却也没有闪避:“……儿没有意中人,全凭姑母做主。” 郭槐点了点头:“以咱们郭家的家世,不愁没有人提亲,门当户对虽然重要,却也不是首要,姑母一定给你挑一个青年才俊,人品、能力优先。” 郭槐说这话是有底气的,门当户对的确重要,但家世差一等也没什么,以两个姑父贾充和裴秀的能耐,难道在朝堂上还提携不起来? “主要还是大姐姐能不能看对眼,”贾南风偷笑道:“阿娘也要让姐姐阅看才是!” 郭槐笑起来:“那是自然,崇园开办宴会,不就是为了让遥光先相看相看,把瞧上的人选告诉我,我再打听去,这不是一举二得吗?” 其实郭槐这次大举开设游园之会,邀请高官显贵,除了给郭遥光相看,也打算给自家女儿盯一个合适的人选。 贾南风今年十岁了,再过两年就是议亲的年纪,总不能临到近前才手忙脚乱抓一个,好儿郎都叫别人抓走了! 还有郭梓的女儿,裴家的小娘子,只比贾南风大一岁,也是时候打算了,还有裴家的小郎君裴浚,郭槐想起来就生气,当初老爷居然打算将贾荃嫁给裴浚,最气人的是贾充和裴秀这两个连襟还在一起密谋,想干什么,想绕过郭家两个女人,成这一门婚事? 呸,想得美! 郭槐是想太多,愣把几年之后该操的心操了起来,数来数去只觉得自己好像该有四门亲事要立刻去办一样,这些日子只忙得风风火火。 倒是郭遥光这个当事人,在贾南风的带领下,不急不躁,日子过得悠闲。 郭遥光是真正的淑女,书读得不太多,但人家女红很棒,身上的帕子、囊袋都是自己绣的,雉鸡、喜鹊绣地栩栩如生,让贾南风大开眼界。 就见她翻出一条白绫罗帕子,箍在碗口大的绣绷上,取了深粉色的双股丝线穿在针上,双手穿梭,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帕子上就多了一朵开的正艳的牡丹来,也不大,花瓣伸展着,四五片而已,但每一片都经得起细看。 “这也是做得拙劣,都一个颜色,哪里叫好?”郭遥光见表妹啧啧称赞,好笑道:“要是精精细细地绣一朵缠枝牡丹,礼服上的那种,得用十三种绣线!我手上才五六年的功夫,也就学了针线上人的一半本事!” “见到穿针引线的,我只有俩字,服气,”贾南风抚摩着牡丹,道:“这哪儿是普通的针线啊,这分明是艺术品!” “就一朵牡丹,这就呆了?”郭遥光好笑道:“牡丹才是最好绣的呢,说起来,花鸟虫鱼都好绣,唯有几种纹路,比如葡萄纹、瑞兽纹、童子纹、缠枝纹……才不好绣呢!” 郭遥光又说到她曾经见过的一套百子单衣,是皇后赐给后宫诞育的小皇子施洗的,“是用三股线、绒线、捻线、包梗线、孔雀羽线、花夹线制成的。这么小的一件单衣,上面绣着百个白白嫩嫩的胖孩子,有鞭陀螺、玩鸟的、摔跤的、耍大头和尚的,也有观鱼的、捉迷藏的、跳绳的,上面的金线和孔雀羽线啊,金光灿灿,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见贾南风嘴巴张得大大的,郭遥光扑哧一声笑出来:“要我说,宫廷里的绣法一向都好,左不过没什么新意,只能在技法上比拼。听说吴国女子心灵手巧,不仅绣得好,还有个新奇意趣,格外招人。” 郭遥光的大堂叔,也就是贾南风的大堂舅一家在荆州做官,常常就能带来吴国的新奇玩意儿,果然江南水乡,人物秀气,花样繁多,比粗犷的北方人会玩多了。 两人这些日子同起同卧,亲近了许多,郭遥光只觉得这个表妹变得可喜多了,而贾南风也下决心要向这个淑女姐姐好好学习学习。 两人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却被郭槐召过去,指着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女,面无表情道:“这是贾濬,都过来见礼。” 这便是李夫人的二女儿,也是贾南风真正意义上的二姐了,生得那叫一个举动弱柳扶风,娇花照水,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别说是把贾南风衬地如同顽石,连本来生得不错的郭遥光都被压得黯淡无光了。 贾南风刚走过去,就见她受惊似的一颤,还往后退了两步。 贾南风就停住了脚步。 至于吗?自己是毒虫还是蛇鼠,不就当初举了个鞭子吓唬了她两下吗,鞭子又没落到身上,何必摆出一副这么受惊的样子? 你看郭遥光,也是受了惊吓,而且还见到血肉横飞的一幕,也没说对自己避如蛇蝎吧? 贾南风抿了抿唇,道:“二姐姐好。” 郭遥光对自家姑母和李夫人之间的事情知道地一清二楚,此时也不过不失礼敬:“见过姐姐。” 贾濬今年也是十四,比郭遥光大几个月,贾南风见她出现在园子里,就知道什么意思了。果然听郭槐道:“我一算年纪,贾濬也该婚配了,老爷昨儿跟我提起,我这才想起来,是我这个嫡母的失职。” 郭槐这话,连压带打,自称嫡母,就是将在永年里的李夫人压成了妾室。本来皇帝诏置左右二夫人,李夫人为左夫人,甚至还地位高一些,但贾充将人安置在外,反而成了比妾还低一级的外室。 不仅如此,郭槐说到婚配的年纪,郭遥光和贾濬都该婚配了,但郭遥光拖到现在,是无父无母,叔母是因为出身不高使不上力,所以交由姑母操持;贾濬有父有母,还能拖到现在,就是个笑话了。 李夫人虽有才名,但不通交际,孤芳自赏,哪里能比得上郭槐手腕通天,四处逢源? 要说长女贾荃,还得是郭槐带着见客,郭槐虽然有些心思,只想着压她一压,却也没想着把她嫁给寒门或者上不了台面的人物,毕竟自己的亲生女儿将来也要议亲,姐姐嫁地低了,只会碍着妹妹婚嫁。 没想到贾荃心思更大,只不过借着郭槐做跳板,自己成事,瞧上了齐王司马攸,借着才气容貌,迷得齐王也是非她不娶,有了齐王做倚仗,回来就闹得个天翻地覆,只把郭槐气得是七窍生烟。 郭槐费力不讨好,半年都没给贾充好脸色,贾充也自知理亏,伏低做小才把郭槐哄过来。 没想到在听闻郭槐打算给侄女议亲之后,贾充居然又涎着脸过来,让她把贾濬的婚事也操持了。 郭槐哪里肯在一个坑里摔两次?自然是不依的,但贾充也是水磨工夫,露出个老父亲一样的可怜巴巴的模样,只说儿女都是债,便叫郭槐心疼了,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要说贾充见夫人应允,顿时抛却了往昔的可怜模样,床上是龙精虎猛,叫郭槐受用非凡,就算是今早上贾濬过来,郭槐还未起身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门阀 洛阳城七里外的崇园是个风景绝佳的私人园林,建地宽广明亮,错落有致,甚至还有亭榭直出水中,屋子又屋后竹篱、茅亭、草堂与自然山水溶为一体,一派自然风光。这和贾南风上辈子见过的苏州的园林又不相同,胜在质朴、疏朗。 贾南风和郭遥光两个小姑娘手拉手在园子里逛着,穿过曲折游廊,过经史堂折而向西,经水槛再往东,通向几间黛瓦粉墙的房舍。这房舍内栽绿竹,照映地一片潇湘绿意。 两人刚要好好欣赏一番,却听到窸窣一阵人声。穿过绢质五松联屏照壁,就看到原来是贾濬和两个仆婢坐在石台上,摇着扇子说着话。 贾濬也被郭槐安排到园子里,给她另辟了一间院落,只等着几日之后开园宴客,把她也拉出来给众人瞧瞧—— 这是郭槐的原话,“我每次好心情办个宴会,她姐妹便来搅局,叫宾客眼儿只在她们身上,再看我,就仿佛是家里藏了明珠,却被我死死捂着不教大放光彩似的!她自有正儿八经的亲娘,却要我拉出去给人瞧,平日里从不问我死活,这时候偏偏贤孝无比,仿佛我给了多少气,都忍着受着似的,不是故意在人前败坏我的名声,还是什么?” 郭槐只恐她学贾荃是有模有样,又来一出私相授受,只叫两个嬷嬷看住了她,不许她乱跑乱说,没想到还能叫她给得了功夫,偷溜出来。 “这园子以前叫婉园,”贾濬抽噎起来:“是阿翁给阿娘修的,自从舅家罹难之后,我们就搬出去了,这里再也不是我玩闹的地方了……” “阿翁以前常常让我骑大马,给我摘李子杏子,”她越说越伤心,眼圈通红:“一家人快快活活地,谁想到会有今后的日子!” 贾南风撅起嘴巴哼了一声,贾充对这两个前妻的女儿是无可指摘的,说起来比对贾南风贾午姐妹还好些,贾南风记忆中,贾充就从没有这样亲昵地带她骑过大马。 “都是郭槐这泼妇,悍妒无比,”贾濬身边的婢女也陪着她伤心:“如果不是她霸占了郡公,怎么会叫夫人和郡公,中道分离?” 贾南风不轻不重地呵呵了一声。 顿时惊动了贾濬,她转过头来看到是贾南风,顿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背后说人,可真不是淑女该做的事情,”贾南风道:“是吧,二姐姐?” 她说完就拉着郭遥光大步离开了,就见贾濬急急呼喊着,也追了上来。 贾南风也不想跟她说话,也没看脚下的路,一转绕过了凉台,却走进了杏园里。杏园如今只密密麻麻结了一层青杏,又小又涩。 “妹妹,妹妹!”没想到贾濬居然还是追了过来,拦在她身前:“姐姐刚才不是有意的,只是故地重游,触景生情,一时之间情难自禁,说了什么不妥当的,都是无心之言,请妹妹见谅!” 贾南风心道你这婢女敢说郭槐坏话,可见是平日里没个顾忌是说惯了的,哪里是什么无心之言? 就见贾濬一双眼睛泪光点点,煞是可怜,贾南风还没说话,就听树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跃而下三个人影:“……都说郭夫人悍妒,不能容李夫人,果然如此,连郭夫人的女儿和李夫人的女儿,都不能相容啊!” 见三个健壮的男子突兀地出现在园子里,惊得几个仆婢都慌乱起来,这三人见园中如此慌乱,反而哈哈大笑,甚以为趣。 贾南风见此三人,为首的那个年纪大些,约莫有二十三四岁,剩下两个,一个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最小的那个只有十一二岁,但衣冠济楚,举止敏捷,俊逸非凡。 贼人绝不会穿大袖衫,定是士族子弟,常常听闻此时名士自有雅趣,果然如此。贾南风心中有数,拨开人群喝道:“谁人不请自来,在我家打闹?” 见三人还大嚼着青杏,也不嫌牙酸,贾南风又道:“还不告而取?” 这三人好歹还真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分别报上姓名,为首之人先道:“在下太原王济,东中郎将、征虏将军、领豫州刺史王浑之子。” “在下琅琊王衍,”十四岁的少年容貌最为俊美,声音也最为清朗:“平北将军王乂之子。” 最小的少年却生得孔武有力,是王衍的弟弟,却是庶出,名叫王汎。 听到两个显赫姓氏,贾南风心中也是吃了一惊。 琅琊王氏是此时的顶级门阀士族,在东晋衣冠南渡之后尤甚,乃四大盛门“王谢桓庾”之首,历东晋南朝,经十数代人,不仅子弟众多,而且才俊辈出,三百余年冠冕不绝,其流风余韵还延续到隋唐时期。 若非隋唐开科取士,终于打破门阀垄断,说不定还能一直延续。 而且这个家族直到明清还显赫了一把,明朝太仓王侨、王倬兄弟,分别于成化年间进士及第,自此科第蝉联,门第常青,这一支太仓王氏,其实是琅琊王氏的余脉,发展成横跨明清两朝,风流相承数百载的衣冠诗书望族。 至于太原王氏,从魏晋到唐朝都非常显赫,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等七族并列为五姓七族高门,甚至唐太宗还要为太子聘取太原王氏的女儿做太子妃,就是历史上无子被废的王皇后。 要说琅琊王和太原王的关系,并非一家,两支各有自己的实际始祖。但关系倒是亲厚,也有互相通婚过。 就听王济咳嗽了一声:“天生万物供人取用,小娘子如何说这杏子是你家的?” 贾南风眯起了眼睛,她从原主的记忆中搜寻到了这个人,只因这人风流落拓,名声太大,做的事情不论如何荒诞不羁,都自有歪理邪说,反而大受世人追捧。 如果跟他理论这杏子是自家种的,就会被他捉住话柄,说一番“白马非马”的玄妙道理,因为他本身就善于清谈,自己是决计辩不过他的。 贾南风“哦”了一声,歪着头看他:“原来上街买小食不给钱的王公,就是阁下啊?早说嘛,我们家的杏子也不要钱,任凭王公取用。” 王济曾经上街去买吃的,却忘了带钱,最后便发挥了口舌雄风,说得摊主不敢要钱,这事儿传遍了洛阳,人人都说王济本事大,王济也自以为荣。 没想到今日却被贾南风借机嘲讽,什么名士之风,就是吃东西不给钱,还自以为得意,跟强盗无赖有什么区别? 说得王济果然脸色涨红,王衍和王汎都略略惊奇地看着贾南风。 没想到这时候忽然从身后冲出来一个身影,正是贾濬,娇声哀求道:“小妹不明事理,冲撞了贵人,我代她赔个不是,请贵人不要怪罪。” 贾南风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人家跑到咱们贾家园子里偷杏子吃,不说冲撞了咱们,还说咱们冲撞了他们?还说自己不明事理?合着明事理就该是让他们冲进家里随便偷吃? 王济见到美人,心情大好,眼中含笑:“这就是李夫人之女吧,我见过令姊,果然姊妹双璧,双姝艳绝,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有美玉顽石之叹。” 好嘛,夸人也就罢了,非要捧一踩一,合着贾濬是美玉,自己就是那光秃秃的顽石是吧? 没想到王济还不肯罢休,还要报了刚才的一语之仇:“……也难怪,李夫人是文臣之后,郭夫人是将门之女,教养出来的女儿,自然是不一样的。” 好啊,上升到母亲了是不是? 你既非要损我,对不起,我得稍微发挥一下。 怕啥呢,郭槐的女儿,你亲口说的将门之女嘛,吓不死你。 “听闻王氏子弟,人才俊杰,”贾南风不紧不慢道:“今日一见,果然芝兰玉树……” “芝兰玉树?”三人同时眼前一亮,觉得这比喻太过美妙。 贾南风这才想起来“芝兰玉树”这个词是几十年后,谢安夸赞谢家子弟的话,此时还没出来呢,略有些汗颜,不过瞧见王济面带微笑,还以为是夸赞之语,贾南风嘴唇一弯,笑道:“没想到,有的人的确是芝兰,有的人却不一定是玉树,而是朽木啊!” 王济神色一变,“你说谁是朽木?” “听闻王公善于评鉴人物,”贾南风道:“没想到还要把那一套故弄玄虚的东西,放到女人身上,也要装模作样评鉴一番,岂不好笑?” “女子乃大家闺秀,岂能容人评头论足?”贾南风正色道:“这是世家子弟的作风吗?若是有人也如此评价你们的姐妹,你们也高高兴兴任人评论?” 王衍不由自主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等确实不该当着女儿家的面,随意品评。” 贾南风道:“我和二姐确实因为生母的缘故,不常亲睦,但我贾家的人,不容外人随意侮辱,还请诸公自重。” 见一番话说得王济面色越发胀红,贾南风见势,也就不想再理论,拉着目瞪口呆的郭遥光,又扯着暗暗撕扯帕子的贾濬,就要离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评鉴 却没想到王济上前一步,将人拦住:“且慢!” 王衍有些懊恼,扯住王济的袖子:“驸马,本是咱们失礼,何必……” 王济哼了一声,却道:“小娘子好生牙尖嘴利,你说我不能评鉴女子,好,我不评鉴,我要你来评评我,怎么样,你敢评鉴吗?” 贾南风本来已经走出去两步了,闻言又回过头来。 关于王济的事迹,她当然是听闻过的,洛阳就这么大,几个出名人物,几样出名故事,很快就传地人尽皆知,而王济最出名的就是花钱千万与皇帝的舅舅王恺进行射牛打赌。王恺有一头八百里牛,结果王济一箭将牛射死也就罢了,却命人把牛心挖出,扬长而去。 还有一次,王济在家宴请皇帝,食器珍贵,味道甚美。皇帝问他这是怎么做的,他回答说:“用人、乳蒸的。”皇帝听后很不高兴,中途退席而去。 王济见她不语,还以为她说不出来,嘲笑起来:“你说我故弄玄虚,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说,才不叫故弄玄虚?” 贾南风微微一笑:“公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而文词俊茂,技艺过人,有名当世,令人称叹。” 王济哈哈大笑起来,心怀大畅。 王衍也放下心来,道:“这评价,十分中肯。” 唯有王汎目不转睛地盯着贾南风,却听贾南风又道:“只可惜外宽内忌,好以言伤人,也好以言伤物,所作所为,不过是哗众取宠,求名而已。” 王济勃然大怒:“你说我哗众取宠?” “听闻君父续娶颜氏为妻,但君以答拜礼未行,始终轻视后母,甚至呼颜氏为妾,”贾南风道:“殊不知妻者齐也,你不尊重后母,其实就是不尊重父亲。” “颜氏女地位卑微,安能做我的母亲?”王济道。 “如果你父亲取了一个家世更高的女子,你就不敢这样对待她了,说白了就是自以为地位高贵,目下无尘罢了,什么吉礼未行,”贾南风笑道:“你不敢请求父亲不要续娶,却把气撒在后母身上,不过是懦弱而已。” 王济呼呼大喘着气,死死瞪着贾南风。 “用诡异的行为来震动世人,用惊悚的言辞来博取视听,其实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贾南风道:“根本不是真正的名士之风。” “那真正的名士,该是什么样的?”王汎忽然上前一步,问道。 贾南风大声道:“真正的名士,是老当益壮,不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有路请缨,有怀投笔,乘风破浪,四海为家!” 王衍惊得目瞪口呆,而王汎心潮澎湃,觉得每一个字都说到了自己的心上。 “有路请缨,有怀投笔!”王汎喃喃道:“难道我非要等待家里的爵位,而不能效仿班超,建功立业吗?” “对了,再说一句,”贾南风回头道:“你自恃才高,瞧不起天下愚钝的人,殊不知你自以为是傻子的叔叔王湛,才是真正的名士。” 贾南风离开了杏园,却不知在她身后,郭遥光偷眼打量着若有所思的王衍,一张少女的脸上,飞起了两片厚重的红晕。 很快下午在杏园发生的一切,就原封不动地传到了贾充和郭槐的耳中。 贾充甚至朝服都没有换,急召贾南风来见他。 贾南风心下正懊悔不叠,悔不该逞强,锋芒毕露,关键是太原王氏的子孙在朝堂上不知道是敌是友,如果阻碍了贾充的前途,他还不得掐死这个女儿? 郭槐倒是没有贾充那么急切,贾南风是什么性子她还不了解,天王老子面前也敢称强的人,被人指桑骂槐了还能不还回去? 叫她说,女儿长进了太多了,以前是一语不合就动手,现在好歹不动手,只动口了,多大进步啊!是该好好奖励奖励! “阿翁,阿娘。”贾南风老老实实道,然后摆出了一副对着镜子练了好久才勉强练出来的“委屈巴巴”的表情。 贾充一噎:“……你好大的口舌能耐,把王氏子孙骂得抬不起头,他们还没委屈呢,你委屈什么?” “阿翁,我冤枉啊,”必须要先告状,但贾南风绝不承认自己是恶人:“是他们无礼在先,儿是迫不得已,只能自卫啊!” “他们怎么无礼在先了?”贾充道。 “翻墙跃进咱们园子里,偷杏子吃!”贾南风一口气道:“吃了杏子还卖乖,说这杏子上也没写是谁家的,巧言狡辩!完了还把儿骂了一顿,说丑的跟石头似的,看着就碍眼!还得意洋洋说自己天下第一,王家子孙最高贵,儿实在是忍不住,才跟他们讲了讲道理!” “……什么?”贾充怀疑自己听错了。 郭槐忍不住骂道:“我就说王家子孙有病,天天吃那什么五石散,吃出疯病来了,你还不信!” 贾充觉得自己脑壳嗖嗖地疼:“王家子孙岂会如此无礼?一定是你抵赖,添油加醋了!” “是真的,不信您问大表姐去,”贾南风反正也不怕问:“他们哪里是世家子?一进来吓得仆婢到处奔逃,看到我们三个女郎不说避忌一下,还品头论足,分明是浪荡子弟,轻薄人寰,阿翁,你可不能相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啊!” “姑且相信他们的确轻薄,”贾充若有所思:“但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学会评鉴人物了?” “儿、儿不会评鉴,就是有一说一,”贾南风不肯承认:“阿翁,其实世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只不过是畏于他的家世,没人敢说出来得罪他罢了。但咱们又不怕他,凭什么只许他说我,不许我说他?” “那你说的真正名士的标准,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贾充盯着她道。 “那是……”贾南风忽然意识到贾充也觉得这话肯定不是自己能说出来的,当即道:“有一次去白马寺的路上,听到一个疯道士说的,阿翁,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隐居在市肆之中的高人啊?” 贾充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贾南风后背发虚,才道:“应该是高人。” 贾南风松了口气,却又听贾充道:“你既然会评鉴王济,你也给我评鉴一下王衍、王汎兄弟。” 贾南风苦着一张脸,但明显贾充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并没有轻易放过她的打算。 “琅琊王氏,子弟风流,衣冠济楚,这一点确定无疑,”贾南风边想边道:“王衍神姿高彻,容止俊秀,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却不一定适合朝堂……要儿说的话,倒是王汎这个王家的庶子,有一番英武气象。” “胡说八道,王衍作为王乂的儿子,又有王戎这样的堂兄,天生就是朝堂的栋梁之才,说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郭槐摇头,好笑道:“老爷,你怎么问南风这样的问题,她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贾充却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 别人不知道王家儿郎如何,他贾充还不知道吗?金玉其外,内里不能说是草包,却也干不成什么大事,国家大事在他们口中,仿佛比清谈难不了多少,天知道若真是把国家大事交给他们,又能做出什么来! 贾南风见贾充默不作声,知道自己似是而非的话,一定说到他的心里了。 历史上的王衍就是执掌西晋大权,却无所作为。风度有,胸怀有,就是无益于国家,最后晋军被石勒军队击破。王衍在与石勒交谈时,仍推脱责任,并劝其称帝,石勒大怒,将其与西晋旧臣一同活埋。 王衍临死时,总算说了一句真正的实话:“我们即使不如古人,平时如果不崇尚浮华虚诞,勉力来匡扶天下,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贾南风看到他,就看到了西晋的结局,但看到他,也想到西晋之所以有这样的结局,其实跟他并无关系,根源在自己身上。 这让贾南风感到了低落,也感到了警醒。 她必须要彻底摆脱原主的命运,远离宫廷,择人而嫁,这样就能彻底改变未来的历史,既能保全自己,也能保全西晋国祚,也能拯救神州陆沉,让千千万万的汉人儿女,不至于沦落深渊。 见郭槐使了眼色,贾南风站起来就要告退,却听贾充道:“且慢,我还有一个问题。” 郭槐不高兴了:“她一个小娘子,被你盘问了多少时间,不就是骂了几句人吗,大不了我明天跟常山公主赔罪去,名士不是自有风度吗,还计较被小孩子嘲讽?” 贾充扶额道:“只怕明天名声就传出去了!王家儿郎别的不行,唱名倒是一等的……” 他摇了摇头,道:“阿翁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王济的叔叔王湛,才是真正的名士?” 贾南风心中咯噔一声,王湛此时大智若愚,不为人知,连他的宗族子弟都认为他痴傻,自己一个养在深闺的女郎,又如何知道他不傻呢? 谁知郭槐哼了一声,不以为意道:“老爷,你难道不知道,说傻的未必真傻,说聪明的未必聪明,名不副实的人大有人在,而隐居山林的隐士只要一声长啸,就能声震天下,这不是很普通的道理吗?” 贾南风心中大定,还是自家娘亲远见卓识啊。 贾充也无可奈何道:“夫人说得对,你下去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称奇 贾充料事如神,果然两三天时日不到,洛阳的重臣、名士、世家、贵族之间,已经知道了杏园当初发生的一切,那贾南风评鉴王济的话,传得更是神乎其神。 说王济外宽内忌真是说到了点子上,平时世家之间碍于情面,也不敢得罪王济,由着他逞性恣肆,私底下未尝不议论,这一次却被一个十岁的小娘子毫不留情地点了出来,而且一针见血,说的众人都心怀大畅,啧啧称奇。 何况王家的子孙,平日里王济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好颐指气使,对待兄弟姊妹也不是很周全,尤其是对后母颜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更是冷嘲热讽,说他们若没有王家的血脉,就低到了泥土里。 这两个也是王氏子弟,只不过生母的身份比不上前妻钟氏门第高贵,可也是三媒六聘来的,颜氏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族,怎么就被王济天天拿着身份说话,区分三六九等呢? 两人忍气吞声积怨已久,这一次听到王济被贾家的小娘子损了,说不尊敬后母就是不尊敬父亲,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感激,连带着生母颜氏面上也有了光。 要说王济的父亲王浑,其实心中也未尝不知嫡长子王济蔑视后妻,但一家之中,还要倚靠长子承重,两相权衡只能委屈颜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一次却不同,听闻自家后宅的事情,连外头都传遍了,贾家的小娘子都能拿出来嘲讽,而且人家还说得有理有据,这能怪谁? 王浑这一次不打算委屈颜氏了,把个称病的王济叫过来大骂:“……你娘还活的时候,你有这么恣意妄为?自从你娘走了,我不忍心管束你,倒越发把你惯出毛病了!当初婚礼的时候,我没有鞠躬,是人家体谅我劳累,在你嘴里,倒成了没有行礼,颜氏不是明媒正娶,反而成了妾室了!她在你娘面前是妾室,在你面前,总还算是个小母,你没有半分尊敬,是不给她脸,还是不给我脸呢?传到外头去,我王家的门风都丧尽了!” 不光是王浑,连王济的亲姐姐王氏也不向着他,王济有两个亲姐姐,一个嫁给了朝中重臣和峤,和峤有些鄙薄贾充的为人,但他善于明哲保身,跟贾充的党羽算是能和睦相处。 另一个姐姐嫁给了裴秀的堂弟裴楷,也就是说和郭槐的亲妹子是堂妯娌,裴楷也讨厌贾充,但说起来朝中大臣之间,还真是互相通婚,损人也害己,总算维持大体和平,不至于撕破脸皮。 连这两个素来讨厌贾充的姐夫都不站在自家小舅子一旁,头一次觉得贾充可能祖坟上冒了青烟,要不然生了几个女儿,怎么个顶个地有见识? 他们素来只是听闻李夫人的女儿有才名,提到郭槐的女儿,都下意识认定了女随其母,没想到郭夫人的女儿还有评鉴人物的本事,点评地又犀利又透彻。 王衍是四处没面子,又愧又怒,干脆闭门不出,称起病来。 倒是贾充,这一天下来,人人侧目,朝臣同侪一见他,说不过两句便要探听他的女儿,贾充只能推说自己这个女儿头发长见识短,信口胡吣,童言稚语,做不得真。 “如果贾公之女是头发长见识短,”昌国县侯任恺道:“那我等的子女岂不是瓦砾一般了?” 贾充见是任恺,神色也凝滞起来。 任恺此人,和贾充有朋党之争,算是政敌,为官素来廉洁,又得到皇帝的宠幸,贾充也深以为忌,但此时任恺有名望,不明真相的和峤、裴楷甚至李胤,都被他拉拢,形成一股对抗他的“清流”。 “任公说哪里话,各位大人的儿女,都是珠玉,”贾充不紧不慢道:“只有小女,是个愚顽的,不过因王公吃了几枚杏子,就忍不下气性,说起来王公不计较小女童言稚语,才显出心胸气度呢。” 众人笑起来:“毕竟是孩子,而且还不是王公先不告而取的!” “那就是说,贾公承认自己女儿说的是真话了?”任恺紧紧追问道。 “在下不是都说了,是童言稚语吗,”贾充不动声色道:“童言稚语,岂能当真?” “我只是觉得奇怪,小孩子知道什么,还不是平日里父母说什么,孩子耳濡目染,才鹦鹉学舌的,”任恺不怀好意地啧了一声道:“……可见这番话对孩子来说,的确是无心之言,对大人来说,就不是了。” 贾充道:“任公以为那番话是我教的?我与王氏子弟有何冤仇,要教子女去人前训骂?” 此时却听到两个黄门走过来:“诸公,圣人到了。” 原来皇帝驾临大臣议事的阁子里,见臣子们不像往常一样闭目偷闲,反而你来我往说得激烈,不由得道:“诸卿,你们在议论什么事儿啊?” 就见侍中裴楷站出来:“回禀陛下,臣等在议论贾公的女儿呢。” 皇帝惊讶道:“尔等大臣,因何要议论贾卿的女儿?” 裴楷不顾贾充怒目而视,当即将杏园发生的事情激扬顿挫地说了一遍,被自家堂兄裴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这才擦擦口水作罢。 皇帝却听得津津有味,大为惊奇:“……贾卿,原来你还有这样有见识的女儿,养在深闺人未识啊!” 贾充谢道:“陛下明鉴,小女是胡言乱语,不能当真的,臣已经重重责罚她了,只等臣休沐之日,定当去王家赔礼道歉。” “赔什么礼?”皇帝道:“朕看贾小娘子没有说错嘛,难道王济不是仗着才名,以言伤人吗?只许他中伤别人,不许别人中伤他?” 贾充心中一定,他知道皇帝向来也讨厌王济的为人,当初王济用人、乳招待皇帝,让皇帝半途退席,得罪了皇帝还不知收敛,可见一斑。 谁知任恺这老东西装模作样来了一句:“臣愚钝,不知道贾小娘子,是贾公哪个夫人所出?” 裴楷是个爱插话的,当即道:“是郭夫人所出。” 皇帝又是一愣,他原本以为是李夫人生的次女,李夫人母女三人向来有才名,没想到居然是郭槐的女儿。 皇帝其实不太喜欢郭槐,因为郭槐素来有悍妒的名声,皇帝讨厌悍妒的女人,他的后宫之中,内宠颇多,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拿捏,都要争着来讨好他,这让皇帝自以为得意,觉得这就是制驭后宫之术。 皇帝重新审视了一下爱臣的婚姻关系,他原本一直以为贾充是被郭槐挟制住了,才不敢亲近李夫人,但现在看来,郭槐即使悍妒,在教养子女上,也未必不如李夫人。 皇帝若有所思,“卿有好女,甚有主见,将来一定能撑门户……” 见皇帝翻来覆去说了两遍,贾充也暗暗皱起眉来,不知道皇帝这夸赞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皇帝也就恍惚了一会儿,却又问道:“……王济的叔叔王湛,不是素来痴呆吗?王济跟朕说起的时候,都说他家的傻子叔父如何如何,怎么卿女说此人才是真正的名士?” 贾充整整衣冠,严肃道:“这便是臣要对陛下说的,王湛并不痴呆,只是持重少言,外表混沌,而内心通透,实则是王佐之才。臣向陛下推荐他,请陛下详查。” 皇帝还没说话,就听任恺嗤笑道:“我听说王湛在家中,衣服也不洗,早上吃的东西,下午问起来,就回答不知道,与人问答,唯默坐而摇手而已。这样的人,居然是王佐之才?” 贾充坚持道:“臣肯请陛下亲自召对,以试其才。” 皇帝一口答应下来:“好,就让王湛见驾!” “陛下,”裴秀忽然道:“王湛是白身,白身不能见驾。” 皇帝这才想起来:“先赐他六品文学之位,召他入宫!” 贾充看着面色不好的任恺,心道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便是个傻的,皇帝最盼望听到的就是痴傻的人其实不傻的故事,你当我真的要推荐一个王家子孙,做我的羽翼吗? 此时的后宫,承光殿中。 杨皇后倚在榻上,眼前是干嚎而不见眼泪的常山公主。 “……现在满洛阳都风言风语的,”常山公主哭诉道:“说我们家武子不敬后母,苛待弟妹,天知道这是哪儿来的谣言!” 王济娶妻常山公主,公主自幼眼睛便瞎了,因此皇帝倒也怜惜这个妹子,常有赏赐。 杨皇后耐心道:“既然是谣言,又何必在意呢?” 常山公主捏着帕子:“这谣言是从一个十岁的女娃嘴里说出来的,说是小孩子不会说谎,就一定说的是真话,难道我们武子还能同一个娃娃计较!可怜我们武子,回去之后大病一场,还被公公责骂,洛阳城不知道多少人看笑话……” 杨皇后一听这事情是郭槐的女儿闹出来的,眉头一皱,心中不喜。 杨皇后姿容妙丽,自幼工读诗书,娴于女红,最喜欢的就是李婉这样的才女,李婉所著的几本书,杨皇后都读过,更是同情她的遭遇,想方设法叫皇帝恢复李婉的夫人身份。 可惜皇帝诏书也下了,贾充却拼命推脱,宁愿受郭槐这个母老虎的辖制,也不肯接回李夫人,让杨皇后对郭槐的悍妒,更是不怿。 杨皇后在召见命妇的时候,对郭槐的态度也不过不冷不热,她倒是见过其他夫人的女儿,比如张华的女儿、李胤的女儿、和峤的女儿、卫瓘的女儿,但就是没见过郭槐的女儿,下意识就觉得女随其母,一定也是个悍妒的性子。 在常山公主不遗余力地抹黑下,杨皇后更是觉得贾南风性子不驯。 但杨皇后毕竟是皇后,她知道常山公主跑到自己面前哭诉的原因,就是想要自己下旨申斥贾家的女儿,给他们夫妻出气。 贾南风再不驯,自己也没有道理管到人家后宅里,何况贾充是皇帝宠爱的臣子,在立储的事情上向着太子说话,杨皇后怎么会得罪他? “娘娘,圣人来了。”门口的黄门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有私 杨皇后站了起来,常山公主也在宫人的扶掖下,起身面对皇帝的方向,行了一礼。 “小妹也来了?”皇帝走进去道。 “臣妹进宫看看兄嫂,”常山公主道:“也是想请兄嫂给我做主,臣妹我是一肚子委屈,无处诉说啊!” 杨皇后还以为皇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想到皇帝喝了口茶,道:“你还委屈?贾家的小娘子说的不是实话?王济是不是不敬后母,连带着你在后宅里,也横行霸道,不敬婆婆,名声传到洛阳城都知道,你打量着人面前不敢说,背后就不议论?如今真话被一个十岁的女娃说出来了,你还觉得错在这女娃身上是不是?” 常山公主委屈难言:“颜氏哪里是我正儿八经的婆婆?她就是公爹在琅琊纳的一个妾罢了,连交拜礼都没有行,怎敢称是宗妇?” 杨皇后此时也不得不训斥她道:“就算是个妾,也伺候你公爹,给王家生儿育女,你们也要敬着,何况颜氏在王氏的宗谱上还留了名?” 以常山公主的脑子,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不管自己夫妻怎么欺负颜氏,都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现在却忽然都指责起自己来了,登时大哭道:“颜氏就是妾,别想让我服侍她!郭槐的女儿也讨厌,十岁就是个长舌妇!” 气得皇帝大骂宫人:“把你们公主带走,交给王家人,就说朕不偏袒公主,让她好好学学妇德,学学怎么孝敬公婆!” 看着常山公主嚎啕大哭地离开,杨皇后急忙给皇帝揉着胸口,又奉了茶:“公主自幼心高气傲,口无遮拦,在咱们面前都不肯伏低做小,何况是颜氏面前?” “怜惜她们几个自幼没了娘,朕亲自给她们挑选夫君,操持婚礼,”皇帝气得半死:“朕还谆谆教导她们,嫁到夫家之后,要敦睦亲族,对待娣姒姑姊妹,对待兄弟甥舅,都要推和睦仁爱之道,要用心孝顺公婆……全把朕的话,当做耳旁风!” 皇帝是指望用姻亲关系,笼络重臣的,结果这几个皇室公主,没一个体会他的良苦用心的,嫁到夫家无一不是横行霸道,叫世人一听公主的名声,都退避三舍。 杨皇后一看皇帝这样子,就知道常山公主果然又是添油加醋了,此时从皇帝口中听了事情的全貌,不由得怀疑道:“这个贾小娘子,年方十岁,就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这世上,神童还少吗?”皇帝道:“钟繇的两个儿子,钟毓钟会,一个‘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一个‘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还有王戎七岁的时候,不取道旁之李,这都是少而聪慧啊。” 杨皇后心中一痛,这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一个个都是天才,自家的儿子别说是天纵英才,就是连正常人,都比不上啊。 皇帝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到太子司马衷,皇帝也是连连叹气。都八岁的人了,还不辨太阳东升西落,天天跟一群宫人黄门玩“要多要少”的游戏。 皇帝之所以对这个儿子还有期望,不是杨皇后和一帮伺候的宫人天天为他说话,而是他悄悄询问过贾充,贾充不知道是明哲保身还是真的有所发现,总之他的回答是:“太子内秀,愿陛下留意。” 皇帝很愿意相信宠臣的话是真的,更愿意相信太子表现得痴傻,而内心其实什么都明白。 特别是今天,贾充又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太原王氏子弟王湛,以痴傻闻名,连带着宗族子弟,甚至侄子都瞧不起他,常常拿他开玩笑。然而皇帝召他,试着问问近来的事,答时起来言语辞致都很不错,出乎意料之外。 皇帝继续和他谈论,愈谈倒愈进入了精深的境界,特别是国家大事,都很有见地。 皇帝大喜,这种喜悦不仅是得了一个栋梁之才,而是他看到王湛说傻却并不傻,就觉得自己的儿子也许就是他这样的,那他还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 崇园中。 看着面色羞红的郭遥光,贾充和郭槐夫妇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郭槐道:“你说,你中意琅琊王衍?” 见郭遥光点头,郭槐踌躇道:“王氏子弟中,王衍年纪适合,人物也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见大表姐不敢问,贾南风便替她问道:“他不想跟咱们结亲?” “不是。王衍的母亲一直多病,婚事都拜托给了他的堂兄王戎,王戎的夫人跟你郭梓姨母相交甚好,打算让王衍娶了裴芬呢,”郭槐道:“……不过这事儿也只是妇人之间议论商量着,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还没有宣之于口呢。” 郭遥光脸色一白,如果两家商定了这个结果,自己怎么也不能抢了表妹的夫婿啊。 贾南风倒是觉得没啥难办的:“裴芬表姐喜欢王衍吗?” 事实上,裴芬还没见过王衍呢,只是说郭梓挺喜欢王衍,想把女儿嫁给他而已。 郭梓姨母一听郭遥光喜欢王衍,也挺高兴,做不成女婿,做侄女婿也行啊。没想到王戎的夫人王氏先来找她了,一脸难色地说王衍也想结亲。 “这是好事儿啊,”郭槐和郭梓对视一眼,郭梓挺了挺大肚子:“怎么你这副神色?” 王夫人不知道怎么说:“……他瞧上的是贾公的女儿,贾濬。” “啪”的一声,郭槐打翻了茶盅:“贾濬?!” 郭梓唯恐她这个姐姐当着王夫人的面发作起来,她知道姐姐对贾荃贾濬两个有心结,贾荃没皮没脸地扒上了齐王,贾濬居然也能勾搭上王衍,这不是活要抢走遥光的亲事吗? “要说这个李夫人的女儿,真是不得了,”王夫人意有所指道:“我去小叔那里,见到了他没来得及藏起来的书信……都是跟贾濬小娘子的信件往来,我再一问伺候的人,说自打杏园回来,小叔就收到了贾濬的书信,专门有个老婆子守在门外,给他们传递消息呢!” 王衍本来就对贾濬的美貌很有印象,又见贾濬倾心于他,自尊更是得到了大大的满足,而贾濬更是投其所好,书信文辞斐然,营造出一个知书识礼、美丽动人的淑女形象,更是叫王衍心动不已。 郭槐气得脸色都青了。 此时再说风气开放,也没达到私相授受而不被怪罪的地步。 李夫人的女儿看上去知书达理,干的都是这样私相授受的事儿! 郭槐腾地一声站起来,却被郭梓拽住袖子:“……姐姐不可,当初贾荃跟齐王有私,明明是她名声脸面不要了,最后人人却都说是你不能容前妻的女儿,如今贾濬这样一出,你不可再出手干涉,还是要同姐夫商议才是。” 王夫人尴尬不已,却也道:“我家小叔心性不定,惑之于颜色,我对他说娶妻要娶贤德之人,这才把他那一腔心思压下来了,这几日我叫他好好考虑,不要着急……我也中意遥光这孩子,盼望咱们两家能结个亲事呢。” 等送走了王夫人,郭槐才狠狠摔了个茶罐。 贾南风当然知道郭槐的心思,郭遥光和贾濬比起来,颜色差了一大截,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自然是看谁漂亮就选谁,哪怕王夫人有劝告,但王衍这样自诩风流的,肯定还是要选贾濬的。 就算是强行将郭遥光嫁过去,只怕也会结成一对怨偶。 还有,这事儿更不能跟贾充商量了,老婆娘家的女儿,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你说他帮谁? 贾南风看到窗户上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急忙绕过窗户,追出去一看,果然是郭遥光。 “大表姐,”贾南风道:“大表姐!” 郭遥光走得很是匆匆,贾南风好不容易追上,就见她眼中含泪,脸色都白了,一看就是听到了刚才王夫人的话。 “我哪里能比得过贾濬,”郭遥光道:“她读书多,我读书少;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不过会个皮毛,她嫁进王家,就是琴瑟和鸣,我……我还有什么机会?” 贾南风见她手中捏着做了一半的秀囊,只见这秀囊做的精美异常,还绣着同心结,就知道这是少女心思的的寄托了。 “大表姐你是太高看她,也太低估自己了,”贾南风安慰道:“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会烹饪膳食吗?她会持家理事吗?娶妻不是娶琴棋书画,那都是空中楼阁,最后还是要落到实处的,大表姐只要恰当地展示自己擅长的,那胜算还是很大的。” 这话不是假的,王戎的夫人回去之后就和王家族内的几名夫人商量了,王夫人作为堂嫂,对这个小叔的性情了解地很透彻,按她说的:“小叔本就是个天性烂漫的,不理会俗务,如果娶妇还是个不理俗务的,夫妇二人何不干脆归隐山林去?” 这话得到了赞同:“就是,你看看李夫人才名高著,但日子还不是过成了那个样子?” “阿衍以后是要承家业的,”众人想法一致:“新妇一定要帮他襄理内政,要对他有劝益,有帮助才行,哪儿一点帮助没有,还叫他留恋内宅呢!” 众位夫人回去跟自己的夫君一说,说的王氏的族人都各有想法,但大部分人都觉得郭家的女儿是个好人选,因为如果娶了贾濬,只得了贾家之力;若是娶了郭家的小娘子,还可以多得郭家的力气,对王衍今后立足朝堂,很有助益。 众人各有道理,只说得王衍头痛欲裂,最后居然是久病在床的母亲王老夫人发了话,请贾家的小娘子,和郭家的小娘子一同过府,决定人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才高 得到这个消息,郭槐吃了一惊。 “这可难办了,”她只道:“人家来挑咱们的小娘子……” “阿娘,”贾南风道:“是不是王家轻视咱们家?” 贾家、郭家门第在这儿,总不至于被人挑选吧。 “那倒不是,”郭槐道:“王家是在挑选宗妇,王衍以后要承琅琊王氏的家业,就像将来我给民哥儿挑选新妇一样,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娶妻不贤,受害三代,王家再怎么郑重其事,也是应该的。” 何况人家王氏很有礼节,说的是请两家小娘子过府观赏牡丹,而且都是女眷招待,这在郭槐看来就是叫王氏的妇人们来相看,这其实比男人们更难对付。 男人之间若是定儿女婚事,没那么多事情,一看家世合适,年岁相当,酒桌上就能定下来,这就是最让女人讨厌的地方,万一之后发生什么事情,孩子一辈子就耽误了。 “阿娘,怕什么呢?”贾南风问道。 “你知道什么,”郭槐怒道:“人家虽说是相看你,但总不能拿出算筹叫你比划,也不会让你去庖制饭食,更不会叫你拈针穿线,这些遥光擅长的东西,没一样能现于人前的。” 郭槐的想法是对的,人家叫你过去,肯定就拉着手说说话,偶尔随口考个诗书文辞,看你知不知道,能不能有所应答,再从言辞中推断你的品性,这就差不多了。 这恰恰是贾濬擅长,而郭遥光不擅长的东西。 而此时的齐王府,齐王妃贾荃也在谆谆叮嘱妹子,教她如何应对。 “王氏子弟做官,朝中有根基,你嫁过去,就能帮着姐姐收拢王氏,叫他们帮齐王说话,”贾荃道:“你抓住王衍的心就成功了大半,王衍不是个能委屈自己的人,何况你才貌双全,比郭家那个毛丫头不强个百倍?除非是眼睛瞎了,你们两人之中,才会选她呢!” 贾濬羞涩道:“姐姐……” “本来王衍一眼就看上了你,”贾荃哼道:“郭家那两个老婆子非要搅和,横插一脚,就让她们搅和,到最后还不是你赢?且要让她们丢人丢到家里去!” “你听我说,”贾荃道:“你去到王家,便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发挥你的才学,彻底震住王家的妇人,叫她们见识你的本事,把那郭家的毛丫头,比到尘埃里……” 贾濬越听,眼睛越亮。 若是论才学,那满洛阳的女子,哪个能比得过李夫人的女儿呢? 郭槐也是这个想法,所以她即使浑身解数,也无计可施,一拳像打到了棉花上,根本使不出力气来。 看着面色显出憔悴的侄女,郭槐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这是一场已经有定数的比赛。 谁知郭遥光却神色坚定:“……儿知道姑母的想法,可儿还是想试一试,就算他最后选了贾濬,我也不后悔了。” 凉凉夜色下,郭遥光和贾南风两个手拉手荡秋千。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贾南风随口道。 “这句诗好听,”郭遥光满是思绪:“我娘给我取遥光这个名字,就是看到天上的一颗星星亮闪闪的,说不定就是牵牛或者织女星呢。” “人死后都会化作一颗星星,照亮这世上他最放心不下的人。”贾南风道:“舅母在天上,一定最想看到她的女儿嫁一个如意郎君,然后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 郭遥光轻轻点了点头。 “大姐姐,”贾南风忽然道:“王家那个王衍,看样子中意贾濬,如果他真的选了贾濬,你该怎么办呢?” “他还没有了解我,”郭遥光道:“如果他见识了我的女红、厨艺之后,依然选择贾濬,那我也无话可说。” “我觉得明日可能不会让你做饭或者展示女红,”贾南风想了想,犹豫道:“她们可能会考一些才学之类的,在这一点上,大姐姐你是……必输无疑的。” 但贾南风话锋一转:“不过大姐姐未必没有胜算,我有一个办法,要大姐姐你……” 郭遥光附耳过去,就听贾南风轻言细语地教了一个办法,只叫她越听,越是惊讶。 第二日一早,郭槐亲自将侄女送上马车,拉下帘子的时候,郭遥光就见贾南风站在后面挤眉弄眼,还做了个大大的怪脸,让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郭槐回头一看,就见贾南风乖巧地挥了挥帕子:“大姐姐慢走呀。” 郭遥光即使心中仍有忐忑,此时也都尽数消散了。 马车一路驰入王府,很快贾濬的马车也到了,坐的是齐王府的车。 两人心中即使各有所思,面上也是和和气气、亲亲热热的,只要忽略贾濬眼中遮掩不住的得意光芒就行了。 “二位女郎请进。”王家看样子也很郑重,一路上都有仆婢迎接,从大门到二门,都有服侍。 让郭遥光和贾濬松了口气的是,王家的夫人们没有刻意突出挑选的事情,而是让自家的女郎也出来陪客,王氏宗族内约莫有七八个当龄的小姑娘,甚至王戎的夫人还怀抱了一个两岁的正在咬指头的女儿,一下子冲淡了紧张的气氛。 七八个王氏的女郎都很有教养,不随意打量,显然是得了吩咐,和和气气地陪着郭遥光贾濬两个在园子里观赏牡丹,洛阳素来为牡丹之都,何况王家善于培育新株,有好几种牡丹,颜色妖冶,不曾在外头见过。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既然是赏花,贾濬张口就道:“《诗经郑风溱洧》中描写的是上巳节,青年男女一起游春,互赠芍药表达爱慕之情。而诗中所写芍药,实为牡丹。” 王家的小娘子惊讶道:“明明写的是芍药,为什么说是牡丹呢?” “古时候,牡丹和芍药是不分的,后来有了木芍药和草芍药的说法,再后来木芍药就成了牡丹。”贾濬笑道:“秦人安期生在《服炼法》中说:‘芍药有两种……然牡丹亦有木芍药之名。其花可爱如芍药,宿根如木,故得木芍药之名……牡丹初无名,故以芍药以为名。’” 引经据典,对答如流,让王家小娘子们纷纷点头称赞。 贾濬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默默伫立在一边的郭遥光。 知道今天来赏牡丹,便是死记硬背,也要背下来几句诗词吧? 这便是贾濬的心计了,她就等着郭遥光不甘示弱地念出几句诗词,然后她就能趁机顺藤摸瓜往深了问,保管叫郭遥光答不出来,大出洋相。 谁知郭遥光默默无语,仿佛知道自己不敌似的,居然一句诗词也无。 王家最大的小娘子,王衍堂叔的女儿王衡见妹妹们都在捧着贾濬,只觉得有些冷落了郭家的小娘子,便道:“郭姐姐,我家的牡丹,开得还算入眼吧?” 郭遥光这才略欠了欠身,轻言细语道:“这牡丹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我向来口舌笨拙,书也读得少,不如二姐姐精通诗词,不知道该怎么称叹。” 王衡一怔,自己还没怎么问呢,就承认才学不如人,这是怎么回事? 好在王家的小娘子脾性都温和,即使心中有瞧不起的,总没有当面表现出来,大家还是和和气气地观赏牡丹,一路上都是贾濬在高谈阔论,连每一株牡丹的来历都说得清楚,让王家的小娘子各个羡慕不已,钦佩不已。 从牡丹园回到小轩之中,趁着贾郭两位女郎去静室更衣的机会,王家的夫人们抓住自己的小娘子,问道:“怎么样,看出些什么来?” 王家的小娘子们无一不是夸赞贾濬才气高的:“……肯定跟二叔合得来!” “二叔常常一个人赏牡丹,还说这世上找不到共同观赏牡丹的知己,”小娘子们都道:“贾家的小娘子长得美丽,知书达理,还才华高著,这是上天给二叔的良配啊!” 王家的夫人越听越不对:“郭家的小娘子呢?” “郭家的小娘子,木讷地很,”王家的小娘子们对郭遥光的印象普遍不如贾濬的:“……我们在一旁讨论,她也不说话,问到了,就说自己书读得少,不善吟咏。” 王衡倒是肯为郭遥光说几句话:“说不定是性子谦逊,也不一定。” “只怕是知道自己比不过别人,只当这次是来玩耍了,”王家的夫人里也有极是欣赏李婉的,便道:“我看这也没什么悬念,咱们就定了贾家的小娘子,也好给小叔回话。” “且慢,”王戎的夫人道:“观察一个人的品行,不在其言,而在其行。只教小娘子们相看,能看出什么来?还得我等亲自阅看才行。” 众人点头,又挥退小娘子们,铺开席子,邀请更衣回来的贾郭二位女郎入席。 王戎的夫人坐在堂中央,贾濬和郭遥光西向陪坐,郭遥光眼观鼻鼻观心不曾抬眼打量,倒是贾濬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方才落下。 王夫人俱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夏日消渴,我吩咐厨房熬了一些熟水,不知道女郎喝不喝得来?” 熟水端上来,两个女郎秀气地端起来喝了一口,便听贾濬道:“……是茴香、川楝子、陈皮熬成的,茴香的气味盖过了其他,芳香霸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沉疴 王家的夫人面露惊色,一口能尝出熟水方子的,便很难得了,王家自己的小娘子也在学习辨识香料,香料是贵族子弟必备的东西,所以如何用香也是一门学问。 而王家的小娘子还没有一个对香料如此敏锐的,何况贾濬只喝了一口。 她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茶盅,笑道:“我家惯常喝余甘汤,倒是不太习惯茴香的。” “余甘汤?”便有王家夫人忍不住问道:“也是熟水吗?” “也是熟水,是庵摩勒果煮成的,”贾濬道:“这东西生自岭南,俗称油柑。” 王夫人见贾濬显然有备而来,在任何方面都有见地,熬煮熟水,即为茶艺和厨艺。身上又佩戴了两个囊袋,做工精美异常,使人毫不犹豫地相信这就是贾濬的女红,怎么看都把郭遥光比的一无是处。 偏偏这时候一个仆妇着急忙慌地走过来,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王夫人神色一沉,“下去。” 这仆妇不敢再说,径自退下了。 然而不到半刻,居然又来了一个仆妇。 王夫人这下眉头一蹙,胸膛起伏几下,才道:“……二位女郎各有所长,我家中恰好有一副新得的刻石碑帖,想请贾小娘子赏玩。” 又对郭遥光道:“我家平娘子娴于女红,便请郭小娘子指教一番。” 贾濬和郭遥光随即起身,在仆妇的指引下,各自入了东西二阁。 王夫人见两人离去,这才怒道:“小叔也太心急了些!” 却原来两名仆妇都是王衍派过来的,便是要叫王夫人领人去东阁,东阁是王家珍藏历代碑帖的地方,也是王衍的书房所在。 不用想,王衍一定早就在那里等候,然后和贾濬来个偶遇,便可以畅谈文萃了。 早知如此,直接给他订下贾家的小娘子不就得了,省得还让郭家的小娘子白跑一趟,尴尬不尴尬! 王夫人越想越气,却还急忙指派人去东阁守候,省得两人你有情我有意地,又忘了风化大俗。 她想了想,又觉得对不住郭家的小娘子,说是公平竞争,其实是一边倒,就算自己其实中意的不是贾濬,也没有办法了。 王衍一看这样子,就是非常中意贾濬了,难道自己还棒打鸳鸯,拆散这对情侣不成? 她去往西阁一看,就见王平和郭遥光倒是很合得来,两人手上还穿了几根针线,仿佛真的在讨教女红。 王平是王戎的嫡亲妹妹,只不过未嫁而守寡,就居住在王家,也就贞洁自誓,不再嫁人了。 王平的女红做得好,还被宫中聘为女师,教导皇女针指作业,杨皇后宫中的双面绣像屏风,便是王平的得意之作。 就见郭遥光接过针线,娴熟地勾拉了起来,不多时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鸟轮廓便绣了出来,看得周围围绕的仆妇啧啧称奇。 王平也连连点头:“……是西王母座下的青鸟吧?” 郭遥光抿嘴一笑:“平娘子一眼就瞧出来了,我这算不算班门弄斧?” 众人哈哈大笑,王平道:“什么班门弄斧,我瞧小娘子的女红才是真正精巧呢,其实我一看你的手就知道了,” 她说着拉起了郭遥光的手:“你这两处有茧子,便是穿针引线磨出来的,我也有。要做细活儿,顶针常常不管用的。” 郭遥光羞涩地笑了一下。 “你这身上的绣囊是自己绣地,”王平道:“而那位贾小娘子的绣囊,肯定不是自己绣地,一定是别人帮她绣的。” 王夫人便道:“贾小娘子已经精通琴棋书画了,若是再精通女红针指,还叫咱们寻常妇人活是不活了?” 王夫人也是怕郭遥光尴尬,只道:“我小时候哪里学得那么多东西,只就是跟着家中弟兄疯玩罢了,我娘常指着我叹气,说我一辈子嫁不出了,还亏得是我阿翁,早就盘算好了亲事!” 提起自己的婚事,王夫人哈哈大笑道:“……阿翁说要把嫁给王戎,我说王戎是哪个?他说就是七岁不取道旁李的,我说我才不要嫁他,有李子吃就行了,还嫌李子酸!” 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王平道:“都知道兄长和嫂嫂感情好,这话就是打趣罢了!” 王夫人和王戎的感情不是一般的好,好到称呼王戎为卿卿,卿卿我我的典故便是这么来的。 按王夫人的说法:“爱你疼你才叫你卿卿,我不叫你卿卿,谁叫你卿卿?” 王戎也无可奈何,重点是这闺房之话居然传了出去,弄得皇帝也不称呼王戎为“卿”了,而是戏谑地称为“王大人”,但这是一番士林佳话,并不惹人嘲笑,反而满洛阳的妇人都歆羡不已。 王夫人就是为了开解郭遥光:“……什么盛名,都是虚名罢了,丈夫处世,有名也可,无名也可,叫我看来,虚名还累人呢。人要是一旦为虚名所累,想放下虚名,比获得虚名还难。” 看样子说的是王戎,其实说的是王衍。王衍如今名声很高,为世人所倾慕。他精通擅长玄理,尤其擅长谈论《老子》、《庄子》。待客的时候常常谈论这些深奥的道理,叫王夫人看来,其实什么用处都没有。 不得不说,王夫人的见识是很高明的,竟和竹林七贤的山涛不谋而合,山涛当年见过王衍,就感慨地对别人说:“不知道是哪位老妇人,竟然生出了这样的儿子!然而误尽天下苍生的,未必就不是这个人。” 王戎作为王衍的堂兄,也深知这个堂弟的性格,当皇帝问起王衍的时候,王戎的回答是:“没有见到当世谁能跟他相比,应该从古人中去寻求。” 其实说的并不是王衍后无来者,而是说这个弟弟拘泥古风,像是个上古清谈不羁的隐士。 这也是为什么王戎夫妻都想给他寻一个脚踏实地的妇人的原因,人能天天空谈天上楼阁,不理会实际吗? 要是娶了贾濬,夫妻二人是情投意合了,王氏的族人只怕快要累死了。 王夫人只见郭遥光面带微笑地听着,很是赞同,心中一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她说王衍的意思。 “我来府上,承蒙款待,感激不尽。”郭遥光道:“只是见过了诸位伯母、嫂嫂,却没有见过老夫人,心内不安,想要拜见,不知可否?” 王夫人一愣:“……要见老夫人?” 当然是可以的,事实上王家还害怕两位小娘子嫌弃王老夫人病体沉疴,过了病气呢。 没想到居然是郭家的小娘子先提出来的。 王夫人引着郭遥光入了内室,未进就闻到了一股汤药的味道,还有艾叶熏烤后的清苦的气味。 “伯母,”王夫人道:“郭小娘子来看您了。” 婢女将帘子打开,沉闷的气息渐渐散去,就见王老夫人依在床头,确实一脸病容,但神色端详和蔼,“老身拖着病躯,怎好叫人家的小娘子来看我?万一染了病气可怎么办?” 王夫人给她腰下塞了个靠枕,道:“不是我要她来的,是她自己要来看您的。” 郭遥光行了个大礼,轻声细语道:“晚辈承蒙老夫人邀请,来府中做客,怎能不拜见老夫人?” “好孩子,我这里都是药味,你闻不得的,”王老夫人却推拒道:“熏坏了你。” 郭遥光未见一点忍受不得的神色,反而道:“晚辈闻到这味道,非但没有厌弃,反而怀念地很呢。” 王夫人一愣:“为什么?” “晚辈小时候,尚有父母依恋,”郭遥光道:“只是福薄,三岁的时候父亲生病,不等我尽孝,就撒手西归了。五岁的时候母亲又病,我那时候已经懂事了,侍奉汤药,天天闻的就是这个味道。只可惜,母亲还是去了,我想多孝顺一下,也没有机会了。” 五岁的孩子,知道侍奉汤药,知道哄劝母亲吃饭,王老夫人看着郭遥光,不由自主面露疼惜,不知道失去母亲之后,这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亲人哪怕是伯父、姑母,也不能代替父母啊。 “我来吧。”郭遥光接过婢女端上来的药碗,道:“老夫人,我服侍您用药。” 王老夫人和王夫人都点点头,就见郭遥光一面轻轻说这话,一面喂药,只觉得再苦的药喝在嘴里,也没有以往难以下咽的苦味了。 王衍心满意足地从东阁出来,畅心不已:“……今日方才知道琴瑟和鸣是什么意思!我要告诉阿娘,我非贾小娘子不娶!” 方才和贾濬在东阁品论诗书,指点画作,桩桩件件都能说到一处去,仿佛互通心意了一般,王衍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象婚后的生活,也该是如此情投意合。 他大踏步地往内堂走去,却见慈晖堂中也有人走了出来,离得近了才看到居然是王夫人带着郭小娘子走了出来。 “堂嫂……”王衍有些尴尬。 却听堂中传来老母的声音:“阿甫,你替我送送郭小娘子。” 王衍越发尴尬,但母亲发了话自然要遵从,便振了振衣袖:“郭小娘子,请——” 郭遥光只微微点了头,然后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那我就送到这里了,”王夫人惜别道:“咱们可说好了,过些日子还有游园会,你可一定要来。” 郭遥光点了点头,落落大方道:“是。” 王衍心中只道堂嫂多事,已经板上钉钉是拒绝了人家,做不得亲事了,还怎么邀请人家来游园? 莫不是知道做不得亲,才要加倍礼遇? 王衍这么一想,心中大定,此时更是做足了礼数,将郭遥光送到了马车之上,方才送贾濬也只不过送到了大门而已。 却见王老夫人身边的老婆子跟了出来,郭遥光本来已经上了马车,见到她又从马车上下来:“老夫人……” “老夫人喜爱小娘子,想叫小娘子常来看她,”这老婆子笑眯眯道:“澄哥儿年纪小,汎哥儿还要读书,就只有衍哥儿得空,就叫衍哥儿来接送小娘子。” 王衍只觉得自己也是活该给人家长面子,当即道:“这是应该的,自然我来接送。” 郭遥光神色不变,但小巧的耳朵却犯了红,刚巧叫王衍看到了,心中一动,只觉得一双明月耳珰衔在莹白的耳朵上,分外好看。 “劳烦王君送我,”郭遥光放下了车帘,道:“感激不尽。” 隔着一层帘子,帘内人反而影影绰绰,叫王衍愣了一下才道:“自是应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纳征 郭槐听到郭遥光是王衍亲自送回来的时候,惊喜不已。 王衍也没有留下来喝一碗茶,急匆匆又架着马车返回了,郭槐也无从打听,只好抓着郭遥光询问。 “姑母,”郭遥光摇摇头道:“就别费心了。” “王家小郎亲自送你回来,”郭槐却不肯信:“都没有送贾濬,肯定是对你有意思,我就说她比不过你……” “对我倍加礼遇,才说明我是落选的人。”郭遥光倒是看得清楚:“王家郎君已经和贾濬姐姐两相和契了,我这一回去,大概也是走了个过场,不过我没有遗憾,而且还很高兴。” 郭槐打听清楚了经过,她知道王家的东阁便是王衍的书房,顿时捶胸顿足道:“王家不厚道!说好了要相看你,却让贾濬和王衍私下会面!还簪缨士族,琅琊郡望呢,原来不过鸡鸣狗盗,两面三刀罢了!” “你不用恼!”郭槐越想越气:“等姑母给你做主,早晚把这口气撒出去!” 郭遥光不得不阻拦道:“姑母,儿没有说气话,儿是真的很高兴。” “人家都这么敷衍你了,你还高兴什么?”郭槐道。 郭遥光道:“……儿今日见到了王老夫人,只觉得心生亲近,若我娘还活着,也是老夫人这个岁数。儿能日日侍奉汤药,依恋膝下,就心满意足了。” 郭槐叹了口气:“你这么纯孝的孩子,王家人看不上你,是他们眼拙,不是你的问题。” 这话郭遥光对着贾南风也是这么说的。 话说回来,便是贾南风出的主意,叫她不必同贾濬争比,只显出自己的诚孝来。 “姐姐可知,百言百当,不如一默,”贾南风道:“贾濬才气纵横,哪里能比得过?若是不留心,反而叫她给你挖了坑。” “你自叫她孔雀开屏去,”贾南风道:“而你清静自守,等到二巡茶后,必要提出来,见王老夫人一面。” “见王衍的母亲?”郭遥光怔道。 贾南风点点头,稚嫩的脸上却显出不同寻常的慧黠:“婚事是要听王衍的主意,但最后做决定的,还在老夫人点不点头。你只需诚心拜见,又显出慕忱来,给老夫人留个好印象就行了。” 郭遥光听了她的话,回来对贾南风道:“王老夫人确实喜欢我,但我想她只是想我做个亲戚走动罢了。” 谁知贾南风一吐舌头:“……大事抵定矣!” 郭遥光一怔:“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小妹在此恭贺姐姐,”贾南风笑道:“就等着王家上门提亲罢!” 郭遥光只疑她在笑话自己,伸手掐住了她的腮帮:“叫你取笑我!” 贾南风一包口水不由自主喷了出来,“……我素的四私话!” 没想到贾南风说的确实是实话,不过七八日之后,王家便上门议亲来了,正式提出,要给王衍聘取郭遥光做宗妇。 郭展捋着胡子满意极了。 郭槐和郭梓坐在帘后,就是到现在还不太相信王衍真的是向郭家求亲来了。 贞陵亭侯、散骑常侍王戎不得不再次道明来意:“特为堂弟王衍聘取郭氏长女,若是允许,则交换庚帖,我另择良日,前来纳征。” 郭展自然是应允的,当即叫夫人去取郭遥光的八字。 却听郭槐在帘内道:“王大人,听闻王郎君中意贾濬,我都做好准备要嫁女了,没想到聘的却是我的侄女,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戎早有说辞:“贾小娘子乃扫眉才子,才名高著,我家小郎只是听闻了小娘子的名声,钦佩其才华罢了,旁的并无什么。” 郭槐倒是佩服王家能一推二五六,不过却也不信王衍会放弃贾濬而选择郭遥光:“我家遥光还不如贾濬能书善文呢,不知王郎君又看中了什么?” 王戎道:“郭小娘子娴静柔顺,深得衍弟母亲的喜爱,我等族中上下,众口一词,都认为郭小娘子妇德备至,堪为宗妇。” 原来是王衍的母亲瞧上了郭遥光,郭槐和郭梓对视一眼,心下大定:“老夫人慈德昭彰,是我等的表率啊。” 且说王衍回到家中,便被王老夫人召去,他还没提贾濬的事儿,老夫人倒先问起了他。 “今日府中宴客,说是宴客,其实就是给你选妇,”王老夫人道:“不知道你相中了哪个,说出来也好叫为娘老怀开慰一下。” “阿娘,”王衍不好意思道:“儿……没有选中的,还不是给阿娘挑选媳妇,阿娘看中哪个,儿自然听从。” “哦,真是这样?”谁知王老夫人道:“那我看中了郭小娘子,你便给我聘来做媳妇,如何?” 王衍彻底傻了眼:“什么?郭小娘子?” “对,”王老夫人不紧不慢道:“郭小娘子温顺孝敬,我一眼就看中了她,你看中的也是她吧?” “不不,不是,”王衍道:“还有一个贾小娘子呢,您若是见了她,一定觉得她更胜一筹。” “可我只见了一个郭小娘子,”王老夫人道:“贾小娘子如果像你说得那么好,怎么没叫我见一面?” “那我这就叫她来,让您见一面!”王衍当即便要起身。 谁知王老夫人道:“你歇着吧,人家不想着来见我,还叫你替她做主?!” 王衍觉出不对来,就听王老夫人道:“郭小娘子来府一趟,主动提出来要见我一面,叫我好大的不好意思,人家不嫌弃我老病在床,我心里高兴得很。” “贾小娘子想来也是好的,”她道:“人家不见我,情理之中,我病了这么些年,浑身的药味,谁想来见我呢?” “不是这个意思,”王衍难以解释:“……她跟我在一处,忘了……” “什么事情都能忘,你忘掉咱们琅琊王氏世代簪缨,华胥门第,”王老夫人道:“我忘掉自己没有几年的好活头,新妇也能忘掉我一日吃几次药,灸几次身,大家糊涂在一处,日子岂不是乐而忘忧,快活的很?” 王衍没再说话,他忽然发现母亲的话,仿佛重重戳到了自己的心上。 他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母亲重病在身,没有几年的光景了。而他作为琅琊王氏的宗子,身上只承袭了父亲的爵位,还没有正式步入官场,获得世人的认可。他还在沉迷于清谈,流连于各个不夜天的宴会之中,看着自己的虚名越发高涨,而因此志得意满。 消耗着族人辛苦积累的产业,用在虚无缥缈的游乐之中;还妄想着娶一个情投意合的新妇,新妇跟他一样歆羡古人的事迹,于是他们再学古代的隐士,采药鹿门,高洁不尘! 那虚华妄诞的笙歌落下,那空谈老庄的人声寂静之后,他还剩什么呢? “阿娘,我想明白了,”王衍睁开眼睛道:“我愿娶郭家小娘子。” 且说郭遥光这里,听到王衍向他求亲,一根金针差点都戳到了自己的指头上:“……是我,不是贾濬小娘子?” 听到婢女千真万确的消息,她才恍若梦幻一样站了起来:“表妹全都说中了!” 此时的贾南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嘿嘿。 ……当然藏是藏不住了,郭遥光简直把她当做了无所不能的神人,迫不及待地要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 在下聘到纳征的这些日子里,贾南风被塞了一嘴狗粮,天天听郭遥光讲跟王衍出去约会的一幕幕——王衍带着未婚妻郊游、踏青、礼佛、谈玄就算了,还去了一趟石崇的金谷园,那可是全洛阳最花天酒地的豪奢之地。 听着两人浪漫的约会经历,贾南风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表妹,”郭遥光幸福道:“只盼着你将来跟我一样,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面无表情的贾南风:“……好的,只要避开那个傻子。” “什么傻子?”郭遥光问道。 “你听错了,我说的是,”贾南风道:“只要我不是个傻的。” “你当然不是个傻的,”郭遥光由衷道:“你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小娘子了!” 贾南风这才满意起来,就听郭遥光道:“聪慧的小娘子,快告诉我,我应该给王郎送什么东西好?” “……拜拜咯您嘞。”贾南风手动再见。 剩下的日子就大忙特忙起来了,因为不仅是郭遥光的婚事在操持,郭梓姨母怀胎十月,一朝发动了,平安生下一子,取名裴頠。 就在参加裴頠满月酒之前,郭槐风风火火地将贾南风抓到了洛水,因为她想起来,还没有给贾南风祓除病魔呢,她相信贾南风的病是好了,但也相信病根还在贾南风身体里,非得要用洛水祓去才行。 祓去病根,才能参加裴頠的满月酒,贾南风迫不及待地出了洛阳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博物 祓,就是祓除病气;禊,就是修洁净身。 祓禊,就是通过洗濯以除去凶疾的祭祀仪式。也就是带着祈求病愈的心愿,借东流的河水,洗净身上的污浊晦气,在贾南风看来,如同天主教要举行洗礼,进教堂要洒圣水,印度教徒每年一次的恒河洗浴一样。 洛水祓病就是中国自己的大保健。 洛水不是私有财产,所以不论权贵还是百姓,都可以共浴的,当然只不过上游被权贵占据了,并修建了专门供更衣的围圜,女眷也有专门的区域洗浴,自然不会真的出现男女共浴的情景。 “阿惠,我上去了!”贾南风从水里跳出来,乐呵呵地蹦跶着,被桂枝用披帛裹住,拧干了头发。 “女郎,”桂枝道:“不可再受凉了。” “知道,天气这么热,哪儿还会受凉?”贾南风一边擦干头发,一边道:“快看看张惠上来了没有,我要找她玩。” 张惠是贾南风在洛水边上新认识的小玩伴,比她大两岁,是张华的女儿,也来洛水祓病。两人年纪相仿,很快玩到了一起。 张惠那边倒还来请,贾南风兴冲冲钻进了张惠的篷子,就见嬷嬷给她绾着头发,而她坐在席子上,手里正拿着厚厚的竹简,聚精会神地看着。 真像顾恺之的仕女图,贾南风心道,张惠小娘子文静秀气,正是此时推崇的仕女模样,这也和她的家风有关,张华便是海内闻名的大学者。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身体羸弱,常常生病,所以常常要来洛水祓病。 “阿惠,”贾南风道:“你在看什么?” 张惠抬起头来,道:“是我阿翁编写的一部志怪集。” 即使蔡伦已经造纸成功,而且经过百年的改良,造纸技术也得到了提高,但纸张仍是一种奢侈品,朝廷的辞令才会使用纸张和绢帛书写,寻常时候,大家一般还是习惯于竹简,或者价格低廉的麻纸。 按张惠的说法,这部志怪只是最初的稿子,还没有进行增删编纂,所以才用竹简,如果成书,就会使用纸张。 贾南风凑过去,默默读了半晌,等读到南海鲛人,其泪化珠的时候才恍然道:“《博物志》!” 张惠惊讶道:“是,我阿翁是打算将之命名为《博物志》的,说是博览域中之物,因以志之。” 贾南风惊叹道:“这是怎么编写的呢?” “是我阿翁访查各地地方志,还有前朝府库藏书所编,”张惠失笑道:“但其中有颇为荒诞的地方,我正建议阿翁都删去这些不实之处呢。” “不要删啊。”贾南风道。 “为什么不删?”张惠道。 “删了就没意思了,”贾南风道:“域中之大,无奇不有,千姿百态才好看呀。你也没有眼见过,你怎么知道不实呢?何况这是本志怪,志怪怎么能要求以写正史的方式来写呢?” 张惠小娘子很能听得进劝:“你说的有道理。” 两个小娘子兴致勃勃地凑到一起看着,贾南风惊讶地发现这是她不曾看过的《博物志》,问起来张惠才道,她这一次带来了一车的竹简,只不过是他阿翁收集资料的百分之一。 贾南风忽然想起来,据东晋王嘉《拾遗记》称,此书原400卷,武帝令张华删订为10卷,因原书已佚,故她上辈子看到的《博物志》由后人搜辑佚录而成。 太可惜了,400卷删为10卷,有多少神奇志怪被删掉了啊! “阿惠,”贾南风抓住张惠的袖子:“你阿翁编写好了之后,能不能先拿给我看啊?或者你通知我,我多派几个人,去你家抄录下来,然后再让你阿翁把书呈送宫里,好不好?” 张惠不由得笑道:“原来你喜欢看这样的书!” “让我看刘向的《列女传》,我看不下去,”贾南风道:“让我看老庄,我也看不懂。只有这样的志怪小说,我能看的津津有味——你也喜欢看吧?” 万幸此时只有一部《女诫》,为汉女史学家班昭对女子实施柔顺之道的教材,有人推崇,有人抵触,比如李夫人就根据《女诫》编写了《女训》,推崇贞顺之德;而郭槐就对此嗤之以鼻,所以贾南风从小没有读过《女诫》,只是略读了读《列女传》和《孝经》。 此时清谈必备的《老子》、《庄子》,贾南风看过是看过,但用以辩论,那是做不到的。 张惠点了点头:“我素来体弱,全家回老家方城,只有我因为半路发病,不得不返回洛阳。域中之大,从没有看过,阿翁就编写了《博物志》,想要我足不出户,却能看遍天下。” 贾南风不由得惊叹道:“张大人还真是慈父之心呐。” 正说着,就听外头侍者道:“女郎,主君来接夫人和你了。” 同时听到郭槐在外头喊她:“南风,出来拜见中书令大人。” 贾南风出去一看,就见一个身着玄色大袖、头戴犀角冠的男子坐在汤池边上,稳重儒雅,却又神采焕然,还真有些像吴道子画中的人物。 世称张华“好观秘异图纬之书,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犹好神仙之术,果然飘飘欲仙。 对当世最博学、最有名望的大学者,贾南风崇拜不已,恭恭敬敬上前拜见之后,就充满好奇地打量他了。 “阿翁,”张惠走过来,道:“贾小娘子特别喜欢《博物志》,想要向您借阅。” 一旁郭槐摇了摇扇子,好笑道:“世人皆知中书令大人文史书籍满架盈箱,且多珍善之本。连秘书监挚虞撰写官史时,都要借阅大人家藏图籍,以资取正勘对和参考,可见一斑。我们家郡公也常常称赞中书令为春秋时候的子产,说大人对天下古今的事物都了如指掌。” 张华的夫人刘氏笑道:“都是鲁郡公谬赞,茂先不过是嗜好读书罢了,平日里也不管家计,钱都拿来买书了,一本珍本,花去数万钱,眼睛也不眨一下的。” “世间宝物易得,珍本难求,”郭槐道:“传之子孙,多荣耀啊。” “我还说惠儿若是出嫁,你陪嫁几车书,别人说你附庸风雅,也就罢了,”刘氏道:“祎儿若是娶妇,哪里能拿着几车书做聘礼啊,愁死人了。” “那不一定,佳儿佳妇,哪儿还愁嫁娶,”郭槐道:“不像我们家南风,就这副容貌,怕陪送再多资财,也难嫁。” 刘氏却道:“德容言工,女子德行胜过容貌,何况贾小娘子性子和顺,就是不知道这两年外头怎么传得那么离谱,使人闻而生畏。” 贾南风素有凶名在外,一半在于自己做的,别人亲眼瞧见了,一半倒也在于两个异母姐姐给她暗地里添柴加火,传唱名声罢了。 两个妇人在一旁说话,贾南风就拉着张惠的手,围坐在张华面前,问他有关《博物志》的事情了。 “小孩子不怕晚上做噩梦吗?”张华见贾南风好奇地问这问那,不由得道:“我这书里,可不仅有飞禽走兽、草木虫鱼,还有鬼神之事呢。” “不怕,”贾南风道:“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皆不省其道也。” 张华闻言不由得诧异不已。这个孩子说,沟通鬼神的阴阳之术,其实是吉祥的,只不过人没有智慧分辨,而对鬼神之说,感到畏惧罢了。 “为什么阴阳鬼怪,会是吉祥的呢?”张华问道。 “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贾南风道:“大川之鬼,湖泽之灵,或山精、魑魅、魍魉,都是天地自然生成的,世人惊怪之,只不过是因为见识少,不认识而已,也算是被世俗迷惑太久了。” 张华越发惊讶:“不错,不错!” “这不就是大人您写此书的目的吗?”贾南风道:“告诉世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而所以增广见闻也。” 张华点头道:“可看过此书的人都觉得我这书中所写,太过荒诞不经。” “说您的书荒诞不经,为什么没有人说《山海经》荒诞不经呢?”贾南风双手一摊:“太史公司马迁觉得自己继承孔子作《春秋》之大道,因而写成了《史记》,大人也可以说自己继承了《山海经》的大道,因而写成了《博物志》。” “我这书,哪里能跟《山海经》相提并论啊?”张华道:“不过我打算另作一本《神童传》,将小娘子列作当世第一神童,你看如何?” “啊?”贾南风呆住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神童?” “原先听闻小娘子杏园评鉴太原王济之事,”张华道:“以为是世人过誉,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贾南风汗颜道:“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南风,南风!”听见郭槐在叫她,贾南风总算松了口气,对张华道:“大人,您的《博物志》写完了一定让给我看啊!那什么《神童传》就算了,可别写我!” 张华唤了两声,却见贾南风已经一溜烟不见了身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选秀 “快给她梳个头发,”郭槐心急地指挥着婆子:“皇后的车驾过来了。” “皇后娘娘也来洛水祓病?”贾南风“啊”了一声,“轻点,轻点。” 插戴婆手脚麻利,很快就给贾南风梳好了两个发髻,就见远处黄门清道,仆者鼓吹而来,肩舆上坐的便是杨皇后了,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皇后娘娘。”郭槐和刘夫人在前头行礼,贾南风就和张惠两个有模有样地行礼。 这时代不用磕头,还算是个好事。 就是天天跪坐在席子上,膝盖疼得慌。 杨皇后从肩舆上下来,换了身衣服,才把郭槐和刘氏召过去相见。 “张小娘子的病,好些了吗?”杨皇后问道。 “素来体弱,正在摄养。”刘氏回道。 杨皇后点了点头,才对郭槐道:“郭夫人怎么也来了洛水?” “只因小女之前病了一场,病愈之后便来洛水祓除一下。”郭槐道。 “哦,”杨皇后往她身后看去:“便是小字南风的小娘子吧?” 贾南风只好站了出来:“见过皇后娘娘。” 杨皇后仔细一看,不觉皱起眉头来。只因贾南风的相貌与自己所想太不相同,面色青黑,眉毛粗犷,鼻塌嘴翻,女生男相,站出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哪个仆者呢。 又是一个被自己相貌雷翻了的人,贾南风哀叹不已,趁着机会偷偷瞧了一眼杨皇后,却见杨皇后虽然三十岁中人,但姿容美丽,身材修长,怪不得宠爱不衰。 杨皇后打量贾南风这容貌,自然是不喜的,但她莫名想起马上就要举办的选秀,她希望所有的秀女都长得像贾南风这模样,那她就不担心被别人分走宠爱了。 这样一想,她看贾南风反而顺眼了许多,嗯了一声道:“一看就是温婉柔顺的样子,怎么郭夫人还养在深闺,平常没带来让我看看呢。” 捧着小黄门送上的两个紫金如意锞,贾南风还发愣呢。 皇后居然说我温婉柔顺……我的天哪。 贾南风捧着如意锞便要退下,却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啼哭,就见皇后身旁抱着小公主的乳母惊叫起来。 三岁的平阳公主刚刚趁皇后没有看她,而乳母被蚊虫吸引住了心神的时候,从桌子上拿起一枚龙眼,连肉带核,一股脑吞了进去。 小孩子咳了一下,便呛到了。 “聘儿,怎么了?”杨皇后大惊失色,就见小公主挥舞着双手,痛苦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气喘声嘶,脸也一点点青了。 乳母吓得浑身发抖,试图将卡住的龙眼抠出来。但试了几次却没用,反倒把小公主的嘴抠破了,鲜血直流。 只见小公主呼吸困难,面色绀紫,贾南风一步跃了上去,“让开!” 贾南风把乳母的指头□□,把小公主拖起来,站在她背后,双手放于肚脐和胸骨间,双臂用力收紧,瞬间按压胸骨,挤压三四次后,就听“哇”地一声,小公主猛地张开嘴,吐出来一枚龙眼。 异物堵塞呼吸道在生活中并不少见,但此时的人们完全没有任何急救方法,气道堵塞后就无法进行呼吸,只能活活憋死。 贾南风也吓了一跳,心道海姆立克急救法真乃医学之光,这方法她得找人传授一下,不知道能救多少人的命呢。 就见小公主又咳嗽了几声,面色才缓了过来,被杨皇后紧紧抱在怀里,母女两个都吓得面色青白。 “还是找太医来看一下,”贾南风指着小公主流血的嘴角:“这有太医吗?” 太医背着药囊急匆匆赶到,就听乳母嘶声力竭地饶命,“娘娘饶命,娘饶饶命!” 杨皇后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两个黄门便将她的嘴巴堵住,拖了下去。 人群里郭槐把贾南风拉了出来,“你又逞能!我怎么没看清楚,你怎么让公主吐出来的?” 贾南风含混了两声“侥幸”,就见杨皇后目光定在自己身上,“贾小娘子!” “小娘子妙手救了我儿,”杨皇后的声音充满感激:“不知何以为报!” 贾南风摆摆手:“这和我无关,我以前途径白马寺,路遇异人,就见他是这么施救的,铭记在心,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能派上用场。” 杨皇后简直难以言喻的感激,盛情夸赞,又赏赐了一大笔价值不菲的东西,才放郭槐母女离开,还嘱咐郭槐以后一定要多带贾南风带到承光殿来。 且说贾南风回府的日子过得还是很愉快的,参加了裴家的满月宴,又陪同郭遥光挑选陪嫁的仆妇婢女,还得到了中书令张华馈赠的行书帖子。 张华善于草书、行书,能得到他的一篇帖子,实在是让贾南风倍感荣耀,最近她下了大工夫矫正自己的一手字,有了很明显的进步。 相比于她的字迹,进步缓慢的就是她的美容大计了。 贾南风的美白方子就是白天用珍珠膏,晚上用白蔹、白芷、白术、白芨、白莲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蒺藜、细辛、甘松、白僵蚕、白丁香碾成粉末敷在脸上,在药澡豆里也加了美白的草药。同时每天雷打不动一碗加杏仁的牛乳,两个多月下来总算能看出一点点变化来,肤色仿佛淡了一两个色度。 这已经很叫贾南风满意了,肤色是可以慢慢调养回来的,宁愿慢一点,绝不会像此时的仕女一样,用铅粉来上妆。 此时的主屋。 郭槐也往自己脸上轻轻涂了一层玉容膏,看到殷勤来给自己卸妆的丈夫,不由得哼了一声。 “看来是为夫服侍不周啊,”贾充道:“怎么娘子不满意呢?” “你这样伏低做小,便又要拿贾濬的事情来烦我了,”郭槐半真半假地怒道:“我可把话放在这儿,不是我不给她挑选夫婿,你看看,自从太原王氏上门提亲之后,她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疯魔了似的还要去找王衍,还说是我抢走了她的婚事——” “难道不是?”贾充道。 郭槐将簪子掷到他身上,怒道:“她自己绣花枕头不中用,没叫王家人瞧上,却还来污蔑我做了手脚,我做了什么手脚?我逼着王家人娶遥光的吗?” 贾充接住簪子,好声气道:“不怪她多想,原本我也听说她和王衍情投意合,是看对了眼,怎么忽然就变卦了,要娶光姐儿了?” “情投意合算什么,王老夫人一眼看中了遥光,”郭槐道:“婚姻大事,还不是父母之命?” “是是是,看来光姐儿是有福气些,”贾充也不由得感叹命运:“不过濬姐儿的婚事,还是要操心起来,王衍只有一个,但天下的好儿郎还多的是嘛,还要劳烦夫人留意,给濬姐儿也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郭槐心中哼了一声,却道:“也许不用我费心。” 见贾充看她,郭槐便道:“齐王妃这几日天天来看她妹妹,我看倒不见得是来安慰,说不定还牵好了线呢。” 贾充一振:“……难道荃儿那里有了人选?” 他心中略一思索,摇头道:“如果是宗室子弟,还是不要了。” 贾荃嫁给了齐王,肯定能接触到司马家的年轻俊杰,但叫贾充看来,是不能再跟宗室攀亲了。 “让你两个女儿嫁作王妃,你还不乐意?”郭槐是不信的。 “齐王身在立储风波之中,本来就是在考验陛下的耐心,”贾充严肃道:“宗室子弟,很多都心向齐王,想让齐王做太子,只有齐王做了太子,将来他们就能留在朝中,不去藩国了。” 齐王为人仁孝,敦睦宗室,曾经提出想让藩王留在京城,不回封地,被皇上所拒绝。但不想就藩的宗室子弟因此看到了希望,都聚集在齐王的周围,想让齐王做太子,然后名正言顺留在洛阳。 “如果是为太子好,皇上应该毫不犹豫将齐王贬斥出京,命令滞留在洛阳的藩王们返回封地,”郭槐道:“你不是说皇上最爱太子吗,为什么还留着这些能力强硬的叔伯兄弟,将来不怕给太子带来威胁吗?” 贾充摇了摇头:“这的确是皇上害怕的地方,可他最怕的不是宗室的力量……难道你忘了他家是怎么得到的皇位吗?” 司马家从司马懿开始,便是权臣,再到司马昭,废立皇帝,再到司马炎,直接自立为帝,夺取了曹魏的江山。 而曹魏的江山呢,又是曹操曹丕父子从汉献帝手中夺来的。 所以皇帝有鉴于此,最怕的不是宗室,而是权臣。 他反过来还要依靠宗室的力量,去防止权臣的崛起呢,又怎么会轻易削弱司马家的羽翼呢? 皇帝最希望达到的局面就是,宗室能帮着巩固皇室,抵御权臣,却又不想着篡权夺位—— 这其实才是以后“八王之乱”的根源,因为这种局面是不可能实现的。 夫妻两个是打定决心不会叫贾濬嫁给宗室了,郭槐为了自己个儿着想,也打算给贾濬好好挑一个不错的郎君,只不过万万没想到,贾荃没有打算让贾濬嫁给宗室,却想着让她嫁给皇帝。 大选开始了。 新朝泰始年,第一次全国大选开始了,皇帝广选良家女子以充备后宫,事先下诏书禁止百姓婚嫁,派宦官乘使者之车,赐予驾驶车马的随从,急行各州郡,召集候选的秀女,先行阅看。 除了百姓之家,司、冀、兖、豫四州中俸禄二千石的将吏之家,补为良人以下。年纪在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的世家女子,均在备选之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比美 “壮哉,洛阳!” 青年将马车停在了铜雀街上,观望着鳞次栉比的房屋和车水马龙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从洛阳城南的太学走出来,由平昌门进洛阳城,其正中便是宫城,宫城名洛阳宫,宫城南有为铜雀街,街道两侧系中央衙署。 有八公府、尚书都省、中书省、秘书寺、御史台、中领军府、中郎将府等,各个威严整齐,令人望而生畏。 而除却铜雀街这条官道之外的所有街道,都屋宇连绵,高墙广院,常常有丝竹管弦声传出,高墙之外的行人也听得如痴如醉。 这座自商周时就是都城的洛阳,见证者历朝历代的兴衰。汉光武帝复立汉室江山的时候,定都洛阳,二百年来天下承平,然而汉末大乱,诸侯纷争,洛阳几成废墟,两百里内,屋舍荡尽,无复鸡犬,一直到曹丕称帝后重建洛阳,再经司马昭父子数十年营建,洛阳才再现繁荣。 左思牵着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座城市。 从城墙上叮叮咣咣修筑的工匠,到眼前熙熙攘攘的市肆铺店,他不由得为眼前这座集繁华和雄伟于一身的城市惊叹和注目。 直到被行人撞了一下肩,他才想起自己来洛阳的目的之一,顿时扯下遮覆在脸上的平巾,大叫了一声:“临淄左太冲与巩义潘安,孰美?” 贾府的马车一路上停顿了四五回,事实上从今日出门,贾南风便觉得行人特别多,空气都是稠密的,一直响应在耳边的就是喧嚷的人声。 郭槐带着贾南风去给白马寺还愿,本想着巳时出去,申时便能回来,没想到路上人这么多,直到又一次停顿,郭槐才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夫人,您看看吧,”谁知伺候的婆子下去一看,龇着牙齿窃笑道:“洛阳城可有新鲜事了!” 郭槐和贾南风踩着凳子下去一看,才发现不远处人山人海,填街塞途,不时便传来哈哈大笑之声,这笑声可不怀好意,一听竟全是嘲笑。 贾南风眯着眼睛也看不大清楚,就见一群老妪围着一个人,似乎在唾骂什么。 不一会儿这群提着篮子的老妪居然抓起鸡子向这个人丢了过来,看热闹的人反而拍手大笑。 贾南风抓住身边一个卖花的女郎,“为什么要朝那人丢鸡子?” “这人站在大街上,自称比潘安还美,”这小娘子掩口而笑:“结果却长得奇丑无比,乡老无法忍受,所以唾骂他呢!” 要说贾南风自从穿来这个朝代,最想见的人并不是皇帝太子之类的,而是有史上第一美男子之誉的潘安。 貌若潘安,说的是谁?就是他。 掷果盈车,说的是谁?还是他。 什么叫掷果盈车,就是说潘安驾车走在街上,多情而开朗的妇人和女郎,邀伴出动,为之着迷,沿途向潘安的马车抛洒花束,甚至老夫人都用水果往他的车里丢,能将马车装满。 除了几十年后的江左卫玠,还没有人能享受整个城市的欢呼和赞美呢。 贾南风还专门问过贾充,潘安如今在什么地方。晋朝开国之后,潘安原本被召为司空椽,只不过写了一篇《籍田赋》含有暗讽之意,遭到忌恨,被贬官出京,赶回老家去了。 潘安不在洛阳,谁还敢自称貌美赛过潘安? 就算是俊美如王衍,都不敢跟潘安相比,风头最盛的一次,也只不过被数十名少女追逐马车,抛洒了半路的花瓣而已。 现在居然冒出一个临淄人,自称比潘安还美,然而等他摘下头巾,却丑到令人呕吐,岂不是惹怒了洛阳人? “呸!你哪里比得上潘安一根手指头?” “你这人是故意来恶心我们的吧?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模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还想效仿潘郎?”这是贾南风身旁的卖花女郎唾骂的原话。 贾南风原以为这人只是惹了众怒,才被人骂丑,结果等行人散去,这人擦掉脸上的蛋液,抬起头来,才叫贾南风相信了什么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丑啊,丑到惨不忍睹! 身材瘦高干枯,眼睛小得跟黄豆似的,黧黑丑陋,浓眉掀鼻,让人不忍卒视。 贾南风只见郭槐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仿佛放心了很多似的。 要不要这么戳人心肝啊,我是你亲女儿唉。 贾南风摸了摸鼻子,哎哎了两声,把那人的注意吸引了过来:“……你是怎么想起来跟潘安相比的?” 就见这人正色道:“素来只听闻潘安的大名,未曾相见,不知道天差地别如此。” 贾南风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这人面不改色道:“人家用果子投掷潘安,用鸡子投掷我,鸡子比果子贵重许多,所以我也比潘安贵重许多。” 贾南风瞪大了眼睛:“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自己比潘安强?” “我即使貌不如人,”谁知这人挺胸抬头道:“但自信才华比他,不相上下。” 潘安的才华被称之为“岳藻如江”,几百年后,王勃在《滕王阁序》中还说“请洒潘江,各倾陆海”,就是说潘安的才华如同江水一样绵延不绝。 如果说这人在面貌上输潘安一百,那在才华上,简直要输潘安一千了。 贾南风懒得听他吹牛,像这样孤注一掷来洛阳求名的人还真不少呢,都是想要快速成名,吸引洛阳权贵的注意罢了,手段不足为奇。 见贾南风毫不留情地登上马车,扬长而去,左思不由得愤愤道:“我左思终有一日,会闻名于洛阳的!” 就见这已经驶出去的马车忽然又倒了回来,停在了他面前。 “你说你叫什么?”露出了刚才那个质询他的小娘子的面容。 “我叫左思,字太冲,”左思道:“山东临淄人。” “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贾南风道:“叫左棻?” 马车笃笃地继续行驶,郭槐瞪了一眼走神的女儿:“你莫不是听过左思这个名字,怎么会叫他去你爹的官署邀官?” “阿娘,左家兄妹可不得了,”贾南风摸了摸鼻子:“他们就像是汉朝的班固班昭兄妹,精通辞藻翰墨,将来一定青史有名的!” 事实上,像郭槐这样不懂文林之事的人并不知道,临淄左家很有才名,有名到洛阳的才子才女们都知道左棻的名字,没错,是左棻,而不是左思。 左思的才华一直不被人知,直到多年后的《三都赋》横空出世,才有了洛阳纸贵的疯狂。 此时更广为人知的是左棻,比如贾荃贾濬姐妹,以及李夫人,都以得到左棻的文辞为幸事。 “……姑且相信你说的,他是真有才华,”郭槐道:“你说太原王湛是大智若愚,如今果然印证了你的话,王湛现在官拜太子冼马,让王家上下都大吃一惊呢。” 马车晃晃悠悠,终于抵达了白马寺。 此寺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之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佛教寺庙。 东汉永平七年,汉明帝刘庄夜宿南宫,梦一个身高六丈,头顶放光的金人自西方而来,在殿庭飞绕。次日汉明帝将此梦告诉大臣,博士傅毅启奏说“西方有神,称为佛,就像您梦到的那样”,汉明帝听罢大喜,派大臣蔡音、秦景等十余人出使西域,以求佛法。 永平十年,二位印度高僧应邀和东汉使者一道,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同返洛阳。汉明帝热情招待了他们,敕令在洛阳兴建僧院。为纪念白马驮经,所以取名“白马寺”。 别看佛法早在东汉年间就来到了中土,然而直到两百年后,才真正有百姓接受了佛法的灌溉,受比丘戒而出家。在此之前,白马寺不过是接待印度僧人的栖息之地,印度僧人在此译经、讲经,直到曹魏甘露五年,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传统才被打破。 贾南风一下马车就惊呆了,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非同一般的寺庙。 这不是汉地佛教寺庙的样式,汉地佛教寺庙绝大多数都属于纵轴式布局,大体上从南到北是山门、钟楼鼓楼、大雄宝殿、禅堂、藏经阁如此如此,建筑样式也是类似于宫殿的重檐斗拱式或者阁楼式—— 而她此时看到的,是完全不同于中土风格的异域建筑。 覆钵式塔的塔身形如倒扣的钵盂,而钵盂是佛教僧侣随身携带盛饭法器,覆钵即为钵盂的倒扣。一个高大基座上安置一个巨大的圆形塔肚,其上竖立一根长长的塔顶。塔顶上刻有许多的圆轮,再安置华盖和仰月宝珠。 贾南风仔细看了半天,她想起来上辈子在尼泊尔见过这种佛塔。 迎候的僧侣向她解释,眼前这座佛塔称“窣堵坡”,是天竺珍藏佛祖释迦牟尼火化后留下的舍利的建筑,窣堵坡就是坟冢的意思。 “这就是白马寺与众不同的地方,”郭槐道:“寺庙的一切样式,都遵从天竺,而洛阳其他寺庙,比如东牛寺、石塔寺、竹林寺,都不是这个样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高僧 白马寺不能直接进入,须绕塔三周,以示尊崇。 佛寺基本以大塔为中心,一条东西向的轴线通向最西端的二塔。轴线附近不规则地建有许多精舍。 说是一切依照天竺的样式,但贾南风还是看到了本土风格的台、井,而且有印度风格的浮雕,也有广袖人物浮雕,这说明佛教也在渐渐融入本土,当然佛教传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这样,比如说犍陀罗地区,其佛陀造像明显具有希腊风格,就是混合了希腊的理念与艺术形象。 当然要说的是,这座白马寺是重建的,并不是汉明帝时期修建的那一座。在东汉末年的军阀混战中,白马寺遭到了破坏。东汉初平元年,以袁绍为盟主的各地联军,对洛阳形成了半包围的阵势。为防止人民逃走,他把洛阳城周围二百里以内的房屋全部烧光,白马寺也没有避免厄运,被烧荡殆尽。 后来曹丕称帝,在洛阳废墟之上,重新营建洛阳宫,即包括重建白马寺。 白马寺僧人上千,还真有一些异域面孔,但这些来自天竺的僧人汉话说得很溜,也很和善,一看就在集合僧众译经。 郭槐带着贾南风在宝塔礼佛毕,向执事僧言明要布施香火钱。 执事僧将郭槐引到精舍,郭槐指使随从将礼佛供僧的十万钱搬了进来,还有许愿布施的三千件袈裟法衣,也都如数奉上。 贾南风趁机溜出去闲逛起来,她个头小,往人群里一钻,桂枝她们就找不到人了。 穿过两片绿地竹林,又见几株枝繁叶茂的公孙树拔地而起,贾南风仰头正看着,却不妨被石子射中了脑门,顿时抱着头“嗷”地一声倒下来。 从树上跳下一个人影,两三步奔了过来,似乎也吓了一跳:“我没用力气啊!” 贾南风听到声音,唬地一声跳起来,抓住了面前人的臂膀,将人掀翻在地。 “哪里来的贼人,”贾南风道:“敢偷袭我?!” “是我,是我!”这人胡乱挡了两下,放弃抵抗了。 贾南风定睛一看,居然是上次在杏园见过的王衍的弟弟,王家的庶子王汎。 十二岁的少年比贾南风身量高大许多,面容也棱角分明,一双手也很有力气,但贾南风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手中夺走了弹弓。 “你干嘛用弹弓射我?”贾南风没收了作案工具,又捡了枚石子儿,拉开弦对准了他。 王汎一副不敢动的样子:“……试试新作的弹弓好不好用?” 贾南风呵了一声,“让你自己试试怎么样?” 王汎举手投降道:“别别……射我不好玩,我告诉你,射僧人的光头才好玩呢!就跟玩弹珠似的,只不过声音没那么清脆。” “你怎么这么坏呢?”贾南风歪着头,把弹弓扔到他身上:“……射给我看。” 两人像猴子似的爬上了公孙树,就见王汎指着远处的空旷的戒坛上的人,“他们在讲经呢,这么多僧人,射哪个?” “那个正中央说法的。”贾南风努了努嘴。 只见正中央那个结跏趺坐于莲瓣台上的僧人,浓密的胡子头发,身躯高大,额凸嘴翘,面相方圆而略瘦,身着袒右肩式大衣。 只见他双手置于腹前,施禅定印,正在向僧众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什么。 “看好了——”王汎绷紧了弹弓,只听“嗖”地一声,一颗石子儿就朝着这僧人射去。 还是很有准头的,贾南风亲眼看到这石子弹射到了他的脑门上,但这僧人仿若未觉,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就像石子不曾射中他似的。 王汎眯起眼睛,又射了一枚石子去,还是正中脑门,这下连听讲的僧人们都发现了,纷纷跳起来四下张望,却又被这僧人喝住,让他们都坐了下来。 王汎又掏出一枚石子,却被贾南风摁住了:“这僧人已经发现了我们。” “是吗?”王汎道:“那他怎么没有反应?” “高僧大德,有容人之度罢了。”贾南风抱住树干,从树上滑了下去:“走吧,去别处玩。” 两人从树上下来,却被护院的僧侣看到了,吓得两人飞奔起来,穿过了好几处精舍,总算甩脱了。 “你来白马寺干什么?”贾南风问道。 “我看你的马车往白马寺来了,”谁知王汎道:“我才跟来了。” 贾南风惊讶道:“你跟踪我的马车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少年好像有一点委屈:“我让二哥给你表姐带信,约你出来玩耍,你怎么不来?” 贾南风一无所知:“表姐没跟我说啊。” 其实是王衍忙着谈恋爱,根本不想拉一个电灯泡,或者是两个。 “去金谷园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园子要看主人的心情开放,”王汎道:“而且一开就是三天的长夜饮,里面可是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豪奢胜于皇宫,奇巧可比仙境,你不去真是太可惜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有天堂,或者人们一致认为的天堂,就是石崇的金谷园了,石崇与王恺竞富的传奇还没落幕,而金谷园就是他营造的一个叫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的人间天堂。 贾南风懊恼极了:“……等金谷园下次开放,我一定要去!” 她看了一眼王汎,道:“你还有啥好玩的地方可玩吗?” “有啊,”王汎张口就来:“吴国国主派江左两个名士来递交国书,这二人听闻也是吴郡的世家子弟,善于谈玄,轻视我北方人物,我们以驸马王济为首,打算在洛水辩难一次。你们小娘子也可以在山上的长亭上观看。” “还有,吏部要铨选官员,”王汎道:“不论世家还是庶族,都跃跃欲试,往来报名,看自己到底能评上第几品……在百尺楼上,花一百钱,就可以买到大中正的评鉴,任何人都可以……” “还有全国各地的秀女已经来了洛阳,”他道:“这个你应该感兴趣吧?” “……你怎么这么闲啊?”贾南风不解道:“怎么到处闲逛?家里不给你布置课业吗?” 王汎神色一顿:“二哥叫我学老庄,可我实在不爱学,学不进去。” 贾南风原以为他东游西逛是因为家中的资源都偏向了嫡子,王汎这个庶子没有得到尽心的抚育,没想到却是自己不爱学的缘故。 要说此时世家的嫡庶之分,的确比寻常人家严谨很多,但世家对子弟的培育,也是不遗余力的,尤其是出色的子弟,哪怕是庶子,也能得到应有的培养。 比如贾南风的姨夫裴秀,就是庶子,出身河东裴氏,裴秀品德和风度俱佳,很早就传出了名声。裴秀的生母很低贱,嫡母宣氏曾让她给客人端菜,但客人见到她都站起来行礼,就是因为生了个好儿子的缘故。 要说嫡妻为难妾室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嫡妻绝不会跟庶子尤其是出色的庶子过不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的地位很稳固,妾是做不了妻的,哪怕妾的孩子做了大官,妾还要在妻的面前侍奉。嫡支永远是嫡支,庶支永远是庶支。 家中、族内培养子弟不容易,都是希望这些子弟能光大姓氏,光耀门户。频年的战乱让宗族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一个出人头地的子弟能站稳朝堂,获益的是整个宗族。 而做官的途径已经从东汉时期的“察举制”变成了如今的“九品中正制”,也就是由中央分发一份人才调查表,在该表中将人才分为九等,大中正会面试人才,在表内详记年藉各项,分别品第,并加评语。然后将表呈交吏部,吏部依此进行官吏的升迁与罢黜。 按王汎的说法:“……九品考察越来越偏向门第,世家子弟哪怕读书不好,也能评为中上,而寒门子弟哪怕再出色,也高不过六品,我虽然是个庶子,但出身琅琊王氏,如果出仕定品,哪怕我不识一字呢,估计也能定个四五品,所以我更不想学老庄了。” 品评的时候,一看门第,二看名声,门第越高,名声越大,评的等级越高。所以王衍暗搓搓地积累名声,也是为了日后仕途的起点比别人高而已。 但像王汎这样自暴自弃的样子还是叫贾南风不能理解:“既然是看门第选官,你今后一定是有官做的,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我其实很笨的,实在不明白二哥他们天天谈论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王汎道:“但听说当官之人,都爱这样坐而论道……我哪怕当了官,只怕也跟同僚相处不来,融不进去。” “我原以为世风就是这样,”王汎眼睛亮晶晶的:“可那一天,你说真正的名士,是有路请缨,有怀投笔,乘风破浪,四海为家,说到了我的心上!” “我读书的时候,便歆羡班超投笔从戎,还有傅介子斩楼兰,”王汎道:“我今天便是想问你,你看我能效仿他们,建功立业吗?” 少年的眼里简直能看到气吞山河的雄心壮志来,贾南风也不由自主被感染了:“如今吴国未灭,你为何不能做出卫霍这样的功业来?” “世人都爱清谈,可清谈何益于国家?”贾南风道:“清谈和黎民百姓有何关系,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还是能让他们人寿年丰?如果只凭嘴巴说几句稀里糊涂听不懂的话,就可以北平羌氐,南平东吴,还要辛辛苦苦守卫国家的将士们干什么呢?” “你分明是个女子,却有如此的心胸见识,”王汎兴奋道:“岂不是强过许多男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荆州 只听王汎道:“我的理想就是去荆州投奔都督羊祜,等待将来伐吴的一日,我便要做先锋,攻破荆州,一举拿下建康!” 如今天下三分的局面已经不复存在,蜀国已灭,晋朝和东吴各有一个荆州,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如今在荆州假节诸军的正是都督羊祜,羊祜的亲姐姐是司马师的妻子,是齐王司马攸名义上的母亲,而羊祜的堂妹,正是王衍的母亲王老夫人。 不过有意思的是,羊祜跟王家人的关系很差,对从外甥王衍,那叫一个不屑一顾。 贾南风知道羊祜是定策伐吴的最关键人物,晋朝能统一天下,羊祜居功至伟。跟着他,王汎一定能建立功勋,只不过她对王汎的急迫很不明白:“你才十三岁,就不能等两年再去荆州吗?” 谁知王汎摇头道:“霍去病建立功业的时候才多少岁?我宁愿像他一样,不到壮年死去,也不愿意碌碌无为,空活一辈子。” 贾南风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由于战乱和医学的落后,普遍寿命短暂。短暂的生命会激发人的意志和渴望建功立业书名竹帛的心思。 眼前这个少年,放到上辈子正是初中生的时候,连征兵的年纪都不到,却已经向往着在军营中大放异彩了。 事实上,贾南风并不记得历史上有王汎的名字。也许他本身的轨迹是按部就班地评品,然后因为不会清谈而被排斥,官也一直不大,史书上也就不记得他的名字。 在之后长达二十年的纷乱和倾轧中,也许躲过了清算杨骏,也许逃脱了八王之乱,又或者运气再好一点,在石勒攻破洛阳的时候,跑到了建康,但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一只秋风中的鹌鹑,在贫瘠郁愤中长逝。 那时候他会不会回忆自己的一生,然后想起自己曾有过投笔从戎的愿望呢? 他当然有的。 王衍从没有想过投笔从戎,听到贾南风的话,就不曾在心底生出波澜。 而王汎不一样,贾南风觉得,他可能是蝴蝶扇动翅膀形成的第一股风。 很快桂枝她们便来寻贾南风了,见到王汎,都没觉得是他将贾南风引跑了,反而认为是贾南风为了逃避郭槐的责怪,抓了人做替罪羊。 贾南风:“……” 郭槐见到她,怒道:“怎么我一转眼的功夫,你就能乱跑?” 贾南风弱弱道:“阿娘,这寺里很大,我转晕了嘛……” “好了,”郭槐一副“我信你的鬼话”的表情,却把她拉过来:“竺长老亲自给你换药,快把东西端过去。” 贾南风不由分说被塞了一个药罐子在手上,她低头一看才想起来,她来白马寺的主要目的就是“换药”,还没有完成呢。 换药就是把自己喝剩下的药渣跟寺里的辟邪安神的草药换一下,表示彻底祛除了病魔,得到了寺院的庇护和祝福。 贾南风端着药罐子走了过去,却见对面等着换药的“竺长老”不是别人,就是被她和王汎打了两弹弓在脑门的僧侣。 什么叫冤家路窄,她算是知道了。 看竺长老的神色,分明是知道自己就是害他满头包的人嘛。 “竺长老,”贾南风心虚不已:“您头上……” 谁知竺法护笑眯眯道:“我讲经时候,正有一处不开悟,却忽然从天而降了两颗石子,砸开了我的天灵盖,顿时让我醍醐灌顶,一下子开了窍。” “哦,竟有这样的奇事?”郭槐还以为他说的是真的,合十道:“难道是佛陀显灵了?” 贾南风越发不好意思:“或许是顽童无知,有赖长老宽宏大量了。” 竺法护哈哈笑起来,将手上的草药交给了贾南风:“小娘子聪慧可爱,命格贵重,能光临白马寺,是我寺院上下的福气。” 郭槐本来含笑听着,在听到“命格贵重”一句的时候,心中一动,不由自主问道:“长老此言,倒与以前一个卜卦之人说的相似,不知道小女的贵征,应在何处呢?” “来时自有应验,”竺法护只道:“夫人不必再问。” 贾南风被他有如洞悉的眼神盯着,出了寺门还觉得心里咚咚直跳,不知道这位竺长老到底是看出了原主的本来命格,还是看穿了自己的借尸还魂? “阿娘,这个竺长老,”贾南风小心翼翼问道:“究竟是什么人啊?”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位竺长老名叫竺法护,梵文名为昙摩罗刹,月氏国人,世居敦煌郡,八岁出家,礼印度高僧为师,随师姓“竺”,读经能日诵万言。 竺法护年轻时候立志西行,不辞辛劳,随师从敦煌经西域南道,游历于阗、龟兹、安息、大秦、匈奴、鲜卑等十几个地方,不但精通六经,且通达西域三十六国语言,熟谙印度、西域各国的字体,泰始元年,携带大批经典返回洛阳,专事译经,开坛讲法。 “月氏人?”贾南风心中一动。 在汉朝的时候,月氏即为匈奴劲敌,张骞出使西域,就是为了联合月氏攻打匈奴。后来匈奴为汉所灭,而月氏一直为汉臣属。 月氏国的版图是非常大的,疆域从塔吉克斯坦绵延至里海、阿富汗及印度河流域,有不同时期的扩张,但始终不敢向东,原因就是在汉朝的时候,其国王因求娶汉公主不成,率兵七万攻打汉朝,却被班超打得爬不起来,所以哪怕两百年过去了,依然保有对汉人的畏惧,也不敢向东侵犯中土汉地。 有意思的是,班超对月氏国的态度敷衍,始终不记得月氏国王的名字,给汉朝中央政府写信,总是轻蔑地说“月氏那个小国如何如何”。 想起班超当年在西域所建千载不灭的功勋,真是让人心向往之。在贾南风看来,晋朝的男儿应该像王汎一样,以班超为偶像,若是都像王衍那样,坐而论道逃避现实,那才是彻底没救了。 回到府中,就听仆妇悄声禀报:“夫人,郡公今儿下朝回来,心情不好,发了好大的脾气。” 郭槐还没走进主屋,就听贾充怒骂的声音:“……任恺这个老匹夫!” 郭槐了然,使了个眼色叫贾南风回自己屋里去,才施施然走了进去。 “老爷,这是怎么了,”郭槐善解人意地给他揉着胸口:“什么事发这么大的火?” 贾充怒火中烧道:“今天早朝议论吴国递交的国书,陛下想派遣一人出使吴国,同时巡视荆州,任恺这老匹夫推荐我去,他的一帮党徒鼓吹造势,打得我措手不及!” 郭槐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出使吴国不是个好差事,吴国国主孙皓残暴不仁,有斩杀使者的习惯,但贾充不一定要亲自去,可以派遣属下,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吴国如今蠢蠢欲动,想要攻打晋国,荆州之地整军备战,战火一旦点燃,贾充这个重臣就要坐镇荆州统筹全局,如果战败,就要背负失利的责任。战胜了恐怕也没有什么奖赏。 总之这是个吃力不讨好,而且还担惊受怕的任务,任恺极力推荐贾充去,岂是安了好心? “老爷,你的长处在朝堂之上,从没有领军打过仗,”郭槐道:“一旦出镇地方,打了败仗,在朝堂上累积的威信就一扫而光了,还要问罪家人。你就不能想个办法不去吗?” “任恺这老东西分明是有备而来,他说出使吴国的人必须是重臣,而李胤、张华、和峤这几个人选都是清流,向我这样的,通晓俗务,就合该我去。”贾充愤怒道:“我猝不及防,只能极力推脱,可问题在于皇上……皇上不置可否,似乎有意让我去荆州啊!” 郭槐大吃一惊,脸色发白:“皇上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把老爷你赶出朝堂?” “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贾充脸色阴沉:“但一定有问题……皇上的疑心很重,若是有人说我的坏话,让皇上对我动了疑心,可就不妙了。” 夫妻俩正说着,就听外头有人禀报:“郡公,太子冼马、黄门侍郎王湛大人派人求见。” 贾充惊讶道:“叫进来。” 王湛的人跟贾充说了一件事,说王湛在宫内秀女名册上,看到了贾府二小姐的名字。 王湛在宫内任职,他那不善言语的性子反而让皇上很高兴,甚至要他打理宫禁里的一些事物,因此秀女的名册,王湛也可以看到。 “二小姐,”贾充吃了一惊:“你是说贾濬?” 这人见贾充不知情,就道:“我们侍郎就说贾大人应该不清楚此事,名册上写的是,齐王妃给贵府二小姐报的名。” 贾充眉毛一掀,忍住怒气道:“我知道了,谢过你家大人。” 王湛是贾充推举上去的,虽然表面上徇公,两人没有往来,但王湛心里头清楚,对贾充还是十分感谢的。 郭槐等人走了,才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老爷,你的好女儿真叫人刮目相看呐。” 贾充大怒道:“贾荃怎么想的,居然给贾濬报名秀女,要送她进宫!” 在郭槐看来,贾濬也是想进宫的,因为一选已经过了,贾濬如果不愿意,那是不用参加的,自然会被刷落,如今名字上了籍册,分明是参加了一选,而且选上了。 “姐姐嫁给皇上的亲弟弟,妹妹嫁给皇上,”郭槐故意道:“老爷生的好女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贾充怒到摔杯:“我刚向皇后投诚,扶保太子,转头就把女儿送到皇宫,你让皇后怎么想?蠢货啊,我生了两个蠢货,愧对先人!” 郭槐一看他脸色都青紫了,想起他今天生了一天的气,只怕气出个好歹来,收了戏谑的心思,“老爷别生气了,如果老爷信得过我,就交给我解决吧。” 贾充道:“怎么解决?” “在殿选之前,只要让皇后将贾濬的名字撤出就行。”郭槐道。 “可你怎么跟皇后解释?”贾充道。 “那就只好把我和李夫人不和的情况,现于人前了,”郭槐道:“都传言我悍妒,不能容她,老爷你心里最清楚,我委曲求全至此,到现在名义上还跟人共享一夫,还要给你收拾贾荃贾濬的烂摊子,我为的是什么?” “我就知道夫人心里最爱我,”贾充柔声道:“不忍见我有半分为难。” “你少来,我为的是南风、午儿将来不至于被这两个姐姐影响了婚姻大事,”郭槐狠狠道;“你要是再容忍贾荃贾濬两个上蹿下跳,惹是生非,我就跟你义绝,你跟李婉复婚去吧,也遂了你的意!” 贾充也不气恼:“我就夫人一个妻子,夫人要是跟我义绝,我就天天在郭府门前打地铺,只要舅兄不嫌弃,我就一直睡到夫人回心转意。” 郭槐气笑了,啐了一口:“你糊弄鬼去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要命 郭槐拖着贾南风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皇宫第一道门为止车门,从此门进入,就是正门端门,端门北为阊阖门,门内为太极殿。 太极殿为朝会正殿,是皇帝办公的地方,殿宇高大,周围以120根立柱支撑。以珉石堆砌的基座高9尺,门窗以金银为饰,椽栿斗拱均以沉香木为之。复饰以金银兽,并用胡桃油涂瓦,光辉夺目。 太极殿后30步为朱华门,门内是皇帝召见后妃宴饮的昭阳殿,再往后就是皇后居住的承光殿,用72根立柱支撑,冬施蜀锦帐,夏施碧油帐,其间有长廊相连,香草珍木,布满庭院。 郭槐和贾南风脱了鞋子,被宫人引进去,杨皇后就坐在大殿中央的象牙席上,旁边还有一个妇人,身着宫装,言笑晏晏,贾南风不认得,但郭槐认得,当即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赵夫人。” 贾南风有模有样地跟着行礼,就听杨皇后和颜悦色道:“郭夫人快起来,贾小娘子也来了,我还□□叨你们呢,快赐座。” 赐座就是赐给你一个绣墩,贾南风提起裙子,端端正正跪坐在上面。 “今儿本不是朝见的日子,贸然求见,打扰娘娘了,”郭槐很是有礼:“还请娘娘不要怪罪。” “这说的是哪里话,我还希望你天天来见我呢,”杨皇后吩咐宫人带平阳公主来:“连公主都问我,那个救了她的小姐姐怎么还不来看她呢。” 三岁的平阳公主还真的记得贾南风,摇摇晃晃从乳母怀中挣脱,过来求抱抱。贾南风接过她,就见她嘴巴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残余一点点痂。 “公主叫什么名字呀?”贾南风拉着她的手一边跟她玩耍,一边逗弄道:“今年几岁了?” 平阳公主长得又可爱又乖巧,说话奶声奶气的,粉团一样,被贾南风眼花缭乱的游戏逗得咯咯大笑,不一会儿就腻在贾南风怀里不肯离开了。 杨皇后含笑看了一会儿,才道:“我跟陛下说,想给贾小娘子讨要个乡君的封号。” 郭槐吓了一跳,连道不敢:“小女救了公主都是侥幸,是娘娘福泽深厚,跟她无关,当不得这样的封赏。” 乡君可不是一般的封赏,是外命妇最高的封号品秩,皇帝生母王太后的祖母杨氏,现年九十四岁,是现存皇室辈分最高的外戚,被封为乡君,食邑五百户。 杨老夫人出身弘农杨氏,杨皇后也是弘农杨氏出身,当初皇帝为晋王世子,挑选世子妃的时候,杨老夫人就推荐了弘农杨氏出身的杨皇后,而有卜者为杨皇后相面之后,说此女当极贵,所以司马昭为司马炎聘娶了杨皇后。 贾南风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跟杨老夫人比肩呢? 杨皇后也是说一说罢了,见郭槐极力推拒,便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贾小娘子,她救了我儿的命,我觉得什么封赏都轻了,不足报答这样的恩德。” 谁知赵夫人抿嘴一笑:“那姐姐就让陛下纳了贾濬,我看郭夫人也是这个意思,把贾濬送到宫里,跟咱们皇家再攀个亲,那就是亲上加亲了。” 郭槐心道终于提到这事儿了,正色道:“妾该死,贾濬私自报了选秀,家中正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杨皇后和赵夫人对视一眼,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郭槐忍气吞声道:“贾濬是夫君钟爱的女儿,平日里也轮不到我插手管束,这婚姻之事,自然是听从夫君和李姐姐的意思,我知道李姐姐生性淡泊,不求高门显户,但贾荃这丫头,违背父母的意思,想要将妹妹嫁入宫廷。昨日夫君方才知道此事,差一点气出病来。” 杨皇后心道果然如此,“原来是齐王妃的意愿,不过这宫里有我在,难道是虎穴狼窝?既然已经报了名,我便奏请陛下立她为夫人,如何?” 郭槐道:“实话说与娘娘,夫君和我是绝不愿将贾濬嫁入宫廷的。” “莫不是嫌弃夫人的封号低了?”赵夫人低低一笑:“……贾家的女儿,屈就妾室,的确是低了。” “赵夫人莫要玩笑,”郭槐道:“贾家已经有女儿嫁入皇室,富贵已极,难道还不知足?自古君臣相契,约为婚姻,这本是一桩美事,我等能将女儿嫁给天家,实在是倍感荣耀。但如果再将一女嫁入天家,外头就该议论夫君是凭借裙带之幸了。” 贾充是司马昭临死前托孤的重臣,对社稷是有大功的,可谓社稷之臣,但如果接二连三将女儿嫁入皇家,只怕天下人就会认为他是裙带之臣,而忘记了他的功劳。 杨皇后沉吟道:“贾公也太谨慎了,何至于此呢?” “其次就是我的私心了,”郭槐叹了口气,似乎难以启齿:“之前我娘家侄女郭遥光和贾濬,都中意琅琊王衍,但王老夫人看中了郭遥光,就定了亲事。没想到贾濬以为是我这个继母做了手脚,致使她婚姻不成,怨怪不已。” “所以就报名参选?”赵夫人啧啧道:“这心思可就不好了……嫁不得心上人,就一气儿要进宫来,姐妹俩赛高似的都要博个富贵,倒像是为自己不平一样,怪道说继母难做呢,是难做吧?” 郭槐道:“只说我拆散了她们母亲的姻缘,这么多年一直怨怼,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跟孩子计较,她们要怎么说我,我都不在意,只想她们别拿自己的婚姻大事来赌气逞强。” 杨皇后不由得感叹道:“坊间一直传言夫人悍妒,对继女也不慈,没想到夫人才是一片苦心呢。” 杨皇后自己也有点惭愧,她对郭槐的印象都来自贾荃的控诉,贾荃能说郭槐什么好话,导致杨皇后每次见到郭槐,都神色淡淡地,不如对其他重臣夫人亲近。 直到立太子的时候,齐王的支持者声势浩大,杨皇后才意识到自己儿子最大的敌人居然是齐王,这才对贾荃有了提防,原以为贾充会支持女婿,没想到贾充反而支持自己。 也许贾充老谋深算,两头下注,未必真心扶保太子,但杨皇后知道太子能立,还是多亏了贾充的进言,所以对贾充还是很敬重的,希望贾充彻底站在自己的阵营中。 她在选秀名册中见到贾濬的名字,最先想到的就是投桃报李,在后宫中拉拢贾濬,让贾充死心塌地保护太子。 但她同时也不得不多疑,为什么贾充把女儿嫁给齐王不算,还要再把一个女儿送进宫里来?如果贾濬生了皇子,贾充会不会偏向这个带有血缘的外孙,那她哪里是给太子找一个保护伞,分明是给太子增加了一个叵测的敌人啊。 现在她知道贾充根本没想把贾濬嫁入皇宫,是贾荃贾濬姐妹自作主张,顿时放下了一颗心,道:“既然如此,我就将贾濬的名字划去,让贾公和夫人放心。” 郭槐见所来的目的达到,也松了口气:“多谢娘娘恩典,夫君跟我都感激不尽。” 杨皇后听到公主一直不停地哈哈大笑,便抬头去看,就见贾南风学着小猫小狗的模样,喵喵叫着,神色惟妙惟肖。 郭槐回头一看,差点没气死:“南风,你做什么呢!” 贾南风被郭槐一训斥,只好收敛了神情。杨皇后却觉得新奇地很:“……郭夫人何必训斥,来我这里的小娘子都一板一眼,连眼睛都不动一下,唯有贾小娘子活泼有趣,我看公主也爱跟她玩,这才是小孩子的天性嘛。” 郭槐道:“小女在家里不拘惯了,什么仪态、规矩全都比不过别人,将来哪儿能嫁的出去?” 这时候黄门道:“娘娘,杨小娘子来了。” 只见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走了进来,窄窄襦衫,曳地长裙,虽然年纪尚小,但颜色清丽,风致动人,走过去还有一股宝珠玉兰的幽香。 郭槐和贾南风都没见过这个杨小娘子,就听杨皇后介绍道:“这是我叔父家的女儿杨芷,小字男胤,今年八岁,我叫她进宫来陪我。男胤,快来见过郭夫人。” 杨芷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郭槐连道不敢当,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称叹道:“如此美丽的女郎,之前怎么一直不曾听闻!” 她转头对贾南风道:“还不快过来见过杨小娘子?” 却见贾南风目光呆滞,脸色发白,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 殊不知贾南风快要晕死过去了好吗? 杨皇后叔父家的女儿,小字男胤,那不是就是将来皇帝的第二任皇后,后来做了太后的那个吗? 就是那个贤德温婉,屡次保护贾南风,却招致贾南风忌恨,最后被活活虐待死的杨太后吗? 要说原主干的最恶毒的事情,还真不是废太子或者通奸,而是恩将仇报,废黜太后,本来杨骏叛乱,惠帝是赦免了杨太后的母亲庞氏的,然而贾南风出于私愤,命斩杀庞氏,临刑前,杨太后抱住庞氏大哭号叫,到贾南风那里,截断头发,叩头前额触地,上表称妾,请求保全母命,贾南风全然不予理睬,甚至还将人押送回金墉城,活活饿死了她。 死后贾南风还怕杨芷将事情告诉武帝,于是在杨芷棺材上贴了灵符,并使用镇邪的符书药物镇魇她。 想到这惨不忍睹的历史,贾南风浑身发抖,汗流浃背。 看在郭槐的眼里,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杨皇后见贾南风确实神色不对,道:“是不是受了暑热?快叫太医来看看!” 贾南风被冷汗一激,渐渐清醒过来:“……没事儿,刚才神思有些昏沉,居然想睡觉了。” 杨皇后道:“一定是跟公主玩得累了,聘儿,你不可再闹人了,叫乳母抱着你。” 贾南风将公主交给乳母,趁机擦了擦汗,定了定心神,这才抬眼打量斜坐在她对面的杨芷。 杨芷见她望过来,还轻轻点头笑了笑。 贾南风勉强也回了一个挤出来的笑容,但估计这笑容太难看了,反而让杨芷一愣。 ……贾南风恨不能抽自己两耳刮子。 要了命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血浓 贾南风坐在席上,四面都是宫娥在打扇子,偏偏鼻翼和鬓角全是汗珠,她勉强做到眼观鼻、鼻观心,不然看对面的杨芷一眼,她的心就突突一声。 就听杨皇后和郭槐叙话:“……夫人还不知道吧,我小时候父母双亡,寄居在舅家,舅母待我如同亲生,甚至比亲生的还好,亲自哺乳喂养我,让别人哺乳她的亲生孩子。” 所以杨皇后显贵之后,追念舅舅赵俊的恩德,让赵俊任高官,同时将另一个舅舅赵虞的女儿赵粲纳入后宫封为夫人,就是赵夫人。 而杨皇后本身有三个亲叔叔,杨骏、杨珧、杨济,在杨皇后失去父母之后,却不闻不问,也不抚育,也不接济,所以杨皇后做了皇后之后,对这三个亲叔叔也是不闻不问,放在弘农老家。 郭槐不知道皇后居然还有三个亲叔叔,按汉魏的例子,皇后之父、之兄是要封侯的,没想到杨皇后深恨这三个叔叔,这么多年不仅不给他们封侯,连一官半职都给不给他们,最年长的杨骏,如今居然只是个县令。 郭槐只好道:“到底血浓于水,娘娘还是弘农杨氏的出身,总不能真的将叔父不闻不问,叫天下议论。” 杨皇后道:“为了我的名声,就该叫我忘掉以前的怨恨?” “娘娘,”郭槐劝解道:“汉朝的时候,给皇子封王,和给皇后之父封侯,是两大盛事,一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娘娘要想着这侯爵之位,不是给他们个人,而是给弘农杨氏,将来传之子孙,与国同休。何况,看在太子的面上,太子的外家,怎么能只是个县令呢?” 杨皇后道:“陛下跟我说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听到我叔父至今还是个县令,就要我把人召到洛阳来授官,我实在不想见他,不过我派去的人都说他养了个好女儿,我就把她叫进宫里来,” 说着看了杨芷一眼:“也不知道我叔父那样的人,怎么能生出这么个好孩子来的。” 杨芷听到杨皇后议论她的父亲,面色越发胀红,低着头闷不做声。 只有贾南风把这话仔细听进去了,还在肚子里转了个圈。 等回到了家中,郭槐还是不放心贾南风,只觉得她在殿中的神色白得吓人,叫了大夫给她仔细瞧了瞧,只说没什么问题这才放心。 倒是贾充知道妻女今日进宫去了,一直在屋里等着她们回来。贾南风把衣服一换,就拖着贾午去主屋用饭了。 郭槐也换了身衣服,这才把竹签往贾充面前一放,只见这竹签上,写着贾濬的名字、籍贯、父祖官职,正是秀女报名所用之物。 贾充松了口气,道:“夫人办事,犹胜于我啊。” 他说着面色严肃:“我今天跟贾濬好好说了,给她两个选择,要么听我的安排,嫁给济阴卞舆,要么就一辈子别嫁了,在家里做个老姑子,她选了嫁给卞舆。” 贾南风的筷子“吧嗒”一声掉下来,这就定了亲事了?之前给贾濬选婿,不是颇费周折吗? 郭槐也大吃一惊:“你给她选了济阴的卞氏?” 贾充点了点头,“我去张华家里做客,看到了卞家的子弟,各个都是人才,张华和卞家是世交,自己有个女儿,也打算嫁给卞氏,我就让他做个冰人,过几日便去卞家商量亲事。” 要贾南风看,贾充出手,才是真的不拖泥带水,想来贾荃贾濬姐妹来的这一手,完全没有为贾充想过,叫贾充失望不已。 “这样也好,”郭槐道:“绝了她的妄想。” 夫妻二人都知道绝的不是贾濬的妄想,而是贾荃的妄想。贾荃不管什么妄想,贾充此举都很明确的表示,自己绝不会支持她。 贾充低头一看,就见两个女儿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和缓了语气道:“快吃饭吧。” 贾午香喷喷地吃了起来,贾南风食不甘味,吃了两口就道:“阿翁,今天我见了弘农杨氏的小娘子。” “弘农杨氏的小娘子?”贾充道:“皇后族人的女儿吗?” “是皇后叔父的女儿。”郭槐解释道。 “是吗,”贾充不以为意:“皇后打算将自己的堂妹也选入宫里,巩固自己的地位吗?” “那小娘子才七八岁呢,”郭槐啧了一声道:“我看皇后是想让她和重臣之家联姻,为她拉拢重臣,扶持太子。这女人啊,一颗心就在孩子身上,做什么都是给孩子打算。” 见贾南风不动筷子,贾充道:“怎么了?” “我听皇后娘娘说,”贾南风想了想,道:“是皇上让她召杨氏的亲属来洛阳的,还要给杨氏封官,她本身不想见他们。” 贾充嗯了一声:“怎么了?” “可皇上已经给赵氏好大的官儿了,”贾南风道:“怎么会再封杨氏?” 赵氏是杨皇后的舅家,除了没有封侯,赵氏子孙都有不小的官做,赵俊兄弟还任九卿呢。 贾充神色渐渐闪烁起来,他似乎抓到了一些重点:“你的意思是……” “当初皇后娘娘想给舅舅赵俊封侯,”贾南风道:“皇上说没有这样的例子,不给封。后来有司说按照汉朝的例子,皇后有汤沐邑四十县。然而皇上认为这不同于古代的制度,也没有同意。” 郭槐头一次听得稀里糊涂:“你到底在说什么?” “儿的意思是,”贾南风道:“皇上是明君,有鉴于汉朝被母后外戚乱了政,所以一开始就压制外戚,不给实封。既然已经恩封了赵氏,怎么会再施恩于杨氏,还主动提出来,要给杨氏封官呢?” 贾充目光动了动,忽然倒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起来。 “快去荀府,请荀勖过来!”贾充吩咐道:“就说我有急事商量!” 荀勖为济北郡侯,中书监,加侍中,是贾充政治上最亲密稳固的盟友,两人共同进退,对抗以任恺为首的清流。 等到荀勖赶到,就见贾充神色焦虑:“坏事了!” “怎么了?”荀勖问道。 “皇上觉得朝堂之上出现了权臣,”贾充言简意赅道:“我首当其冲。” 荀勖惊讶道:“什么?” 贾充把刚才饭桌上贾南风的话重复了一遍:“……皇上将杨家的子孙从弘农召来洛阳,打算封侯,就是觉得朝中出现了权臣,要借助外戚的力量,对付权臣。” 荀勖很快想明白了,目光一凛:“太傅郑冲、太尉荀顗年老,丞相何曾不视事,贾公你位高权重,是托孤之臣,又把女儿嫁给了齐王,若是被奸人挑拨,皇上的确有可能疑心你。” “不仅如此,”贾充苦涩道:“小女擅自做主,报名选秀,只怕皇上更觉得我心怀叵测,送女入宫,窥伺机密。” “那贾公你必须要打消皇上的疑心,证明你不是权臣,”荀勖道:“否则皇上很可能会听任恺的话,贬你去荆州。” 贾充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打算立刻请封杨皇后的叔父杨骏为侯,请封诸皇子为王,你觉得怎样?” 荀勖道:“主动分权,加强外戚和宗室的力量,的确可以暂时打消皇上的疑虑。可我只怕长久下来,皇上对你,还是不放心啊。” “难道还要我辞去三公,”贾充道:“再让女儿跟齐王和离不成?” “不是,”谁知荀勖眼睛转了转,道:“贾公,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会觉得有权臣出现?” 不等贾充说话,他就道:“因为反对立太子的声音太大了,皇上风声鹤唳,开始怀疑自己身边的大臣,他其实看任何人,都觉得是权臣,贾公你不过是最显眼的一个罢了。” 贾充道:“话虽如此,可如今皇上只盯住我了,并没有盯住别人。” “那就要想办法,让皇上转移视线,盯住别人。”荀勖一字一顿道:“……任恺怎么样?” 荀勖深夜从贾府出来,贾充送他到门口,荀勖忽然回头道:“贾公的女儿,见微知著,可比辛宪英,若不是我的儿子不成器,怕耽误了令女,真想咱们两家结个亲啊。” 荀勖的儿子有十个,但一个成器的都没有,叫荀勖气得半死,天天在家里骂儿子饭桶。 贾充笑道:“女娃罢了,虽有智计,最多不过相夫教子,难道还指望她顶门户?” “我要是有这么个聪慧的孩子,做梦都乐死,”荀勖一想起家中的儿子,就叹气道:“宁愿用十个儿子换你一个女儿!” 贾充目送荀勖的马车开走,反身回府,把正准备休息的贾南风叫道近前来:“来,坐到阿翁膝上。” 贾南风乖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就见贾充道:“如果有人要害阿翁,该怎么办呢?” 贾南风就道:“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人若害我,我必奉还。” 贾充点了点头:“怎么奉还呢?” “我听说,猛虎在捕食猎物的时候,总要先收敛自己百兽之王的气息,让猎物以为它对自己无害。”贾南风想了想,道:“然后潜伏爪牙,一步步靠近猎物,麻痹猎物。最后猝然发难,不让猎物有任何反应的机会。要么不动,要么一击必中。” 贾充的眼睛深不可测:“……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外戚 太极殿。 只听贾充不紧不慢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皇后娘娘出身弘农杨氏,世钟华阀,秀毓名门,敬章翚翟,母临天下。而勤俭谦抑,不骄蓄外家,又可比汉明德皇后。” 皇帝好像笑了一下:“怎么能跟马皇后相比?” “明德马皇后拒封外戚,名垂竹帛,”贾充道:“而皇后娘娘也不肯封赏自己的亲人,致使三位叔父,至今不过里闾县令,天下竟不知太子有舅氏。” “贾卿怎么忽然提到此事?”皇帝问道。 “臣搜检官吏名册,见高陆县令杨骏,风评甚佳,而竟不得升迁,颇为不解。”贾充道:“查阅名籍,才发现这位县令,竟然出身弘农杨氏,而且还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叔父。皇后娘娘诚心保持谦虚,怎能偏偏不对三位叔父加以恩赏呢?” 皇帝哈哈笑道:“皇后跟朕说过,汉朝的外戚,如卫、霍、窦、马,都对国家有功,她的亲族没有功劳,不敢要求封赏。” “汉朝兴起之时,皇后舅氏亲族封侯,犹如皇子封王一样。”贾充道:“薄太后下诏为窦皇后寻找兄弟,窦氏兄弟不过沿街乞讨之人罢了,却能凭窦皇后而跻身亲贵,相继封侯。继窦氏为太后,又亲自封赏王皇后的兄长为盖侯,窦氏、王氏难道有功于国?不过是使皇后、太子有所依靠,而显贵于天下罢了。” 皇帝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荀勖趁机道:“贾公之言,合情合理。臣请封皇后叔父杨骏、杨珧、杨济为侯,使天下知道,太子母族光耀。” 皇帝略略沉吟了一下,就见任恺冷笑一声,站了出来。 “所有议论给杨骏封侯的人都是想要献媚讨陛下,来求得好处罢了!”任恺乜了一眼贾充,不屑道:“昔日汉成帝时,曾给王太后的五个弟弟同一天封侯,那时黄雾弥漫,见到的人都说汉朝的灾难临近了,难道篡夺汉室江山的,不是外戚王莽?难道乱了汉室天下的,不是外戚何进?” 只听他慷慨激昂道:“又比如田蚡、窦婴这些外戚,倚仗着尊宠和高贵,恣意横行,遭受倾败覆灭之祸,这已经是为世人广为传说的。而窦固兄弟即使长驱直灭匈奴,勒石燕然,依然被逼令自杀。所以有为之主对外戚的事情小心提防,不让他们占据重要的地位。” 皇帝神色不悦,不知道是说到了汉室倾覆,还是外戚主政戳中了他,但任恺是没有看到的,依然在侃侃而谈:“……外戚家祭祀所用的是接受四方贡献的珍品,衣食则承蒙有皇家府藏的余资,这难道还不够,而必须要得到一县之封吗?” 和峤见任恺说得太锋锐,就站出来打了个圆场:“皇后娘娘若是父母尚在,其父自然可以封侯,其母为乡君,这是自然的道理。哪怕有兄弟,也是应该封侯的。只不过皇后娘娘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有叔父,臣未曾听闻叔父可以封侯的。” 众臣都连连点头,连皇帝也点了点头。 “叔父与父亲,是同胞的兄弟,”贾充道:“若有爵位,长兄无嗣,自然是弟弟承袭。这就等同于给皇后娘娘的父亲封了爵位,没有子嗣,自然应该该叔父承袭。” “巧言狡辩!”任恺道:“要记住前朝的教训,宠贵外戚会招来倾覆的大祸……” “好了,”皇帝摆了摆手:“退朝吧。” 贾充和荀勖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看着怒气冲冲的任恺下台阶而去。 承光殿中。 杨皇后迎接了退朝回来的皇帝,见皇帝神色不是很好,便道:“陛下是和任恺争论了什么吗?” 皇帝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朕和任恺在争论?” “陛下每次回来,如果满面笑容,一定是和贾充、荀勖在说话,”杨皇后服侍皇帝,早就摸清楚了一套规律:“如果很有礼仪、很有风度,一定是和张华、李胤在说话。” “如果雄视远立,高谈阔论,一定在和羊祜、杜预说话。”杨皇后笑道:“如果怒气冲冲,那就是和任恺在说话。” 皇帝非常吃惊:“朕是这样的吗?” “贾充、荀勖善于说话,意见常常和陛下相合,陛下因此而高兴。”杨皇后道:“张华、李胤风度翩翩,是仁人君子,陛下与他们说话,就不自觉带了君子之风。而羊祜指点兵事,和陛下谈论的,都是如何攻破吴国,自然激起了陛下的雄心壮志。只有任恺,常常和陛下意见相左,自然让陛下不高兴。” 皇帝就道:“不错,任恺总是反驳朕的话,朕之所以能容他,是知道他说的大部分都是忠言逆耳,是古代的汲黯。但今天,朕不能赞同他说的话。” “他今天说了什么?”杨皇后问道。 皇帝道:“说不能给你叔父封侯。” 杨皇后抿了抿唇,“陛下,你明知道我对叔父多恨……当年我和继母被赶出杨家,无所依靠,三位叔父不肯接济也就罢了,还趁机夺走了家财,连几亩薄田也不肯留给我们安身,如果没有舅舅赵俊,我早就饿死街头了。他们如此对我,如今却还要我不计前嫌,给他们封侯,我不同意!” 杨皇后想起旧事,就又涌起了久违的恨意。 如果没有子嗣,田产的确要归宗,但总会给女儿留下一份嫁妆,可杨氏做的太绝,把杨皇后净身出户不算,还连杨皇后生母赵氏的嫁妆,继母段氏的嫁妆全都拿走了,女子的嫁妆,夫家是没有权力动用的,没想到杨氏贪到如此地步,叫杨皇后怎能不恨? 要说自己做了皇后之后,杨氏兄弟三人大概也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情,这几年一直夹着尾巴,听说在高陆做县令的杨骏,从不敢说自己是杨皇后的叔父,杨皇后眼不见心不烦,也只当做过往事情,不想提起。 没想到皇帝却心血来潮要把他们召入洛阳,还要给他们封侯,叫杨皇后怎能高兴地来? 皇帝见杨皇后提起旧事,眼泪簌簌,不由得道:“朕要提拔杨骏,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太子?” “提拔他们,只叫我伤心,”杨皇后道:“为我什么了?” “朕的臣子那么多,可你知道朕最信任哪个?”皇帝道。 “何公、贾公?”杨皇后试问道:“不然山公、羊公?” 皇帝一一摇头,道:“朕只相信朕的舅舅王恺,就像这后宫里,你只相信赵粲一样。” 杨皇后心中一跳,急忙否认:“我跟其他姐妹,都是亲热和气的……” “朕跟其他臣子,不也是君臣和睦?”皇帝笑了一下:“但人的心中,自然有个远近亲疏。相比于王恺,其他人便都是外人了。相比于赵粲,后宫的其他妃子,你也觉得是外人。” “陛下……”杨皇后不安道。 “朕只是打个比方,”皇帝安抚道:“都说汉朝外戚成祸,可是你想为什么人人都知道外戚权重,还要给外戚加权呢?因为太后一个女人家,能依靠的自然是自家兄弟,自家兄弟把着权力,是不是比外人可靠些?外戚对皇帝来说,又可以给他隔绝权臣,又可以给他收拢权力,因为外戚是完全依附于皇帝本人而存在的。一旦皇帝没了,外戚也会随之失势。所以外戚,才是最值得相信的人。” 杨皇后细细喘着气,道:“可外戚,也有可能成为权臣,威胁皇帝呀……” “汉朝四百年天下,外戚窃国篡位也就王莽一个,”皇帝道:“可如果没有外戚,只怕二世、三世就完了……要穿这个鞋子,就不能怕扎脚,明白吗?” 杨皇后猛然意识道了血浓于水的意思,哪怕杨氏这些人再无能,再坏,他们也姓杨,这个杨和自己的杨,是一个杨。 自己飞黄腾达了,就要拉他们一起飞黄腾达。他们能不能富贵,在于自己;可自己能不能保住富贵,在于他们。 “你天天说杨骏兄弟不中用,”皇帝道:“再不中用,也要扶上墙,试一试,谁叫咱们儿子……唉。” 杨皇后眼睛一酸:“都怪我不中用,生了个傻的,司马家的儿子,各个都聪明,偏他一个不慧……叫陛下天天为他如此操劳。” 司马家的儿子,确实是好苗,司马师、司马昭再到司马炎、司马攸兄弟,都是天生的人杰,哪怕司马炎后宫其他妃子所出的年仅三岁的皇子,也早早显出了聪慧,只有太子司马衷一个,像是千里秀禾之中的一株野草。 贾府。 贾南风和郭遥光坐在郭槐的身边,看郭槐清点嫁妆。 嫁妆非常丰厚,郭家陪嫁了两处庄园,这庄园可不简单是个园子,而是附带产业的园子。 庄园内除了种植麦、麻、粟之外,要发展烧陶、酿酒、造纸、果树这些产业,除供庄园内部使用之外,这些产出会被园子里的农户运出庄园进行货殖贸易,源源不断地换取其他庄园的产出,或者直接跟商人贸易。 贾南风这才知道一个园子里,竟然有二百名“隐户”,就是私人仆婢,在官府籍册上没有登记的“黑户”。 郭家对这些隐户,有绝对的处置权,也就是可以随意买卖,甚至随意杀死。 而这些隐户的子孙,也世世代代归郭家所有。 这就是从东汉延续下来,一直没有断绝的门阀世家的特权,为什么寒门想方设法要跻身士族,为什么下品要千方百计获得上品,就是因为门阀世家在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拥有特殊地位。 国家规定高官显爵者各按官品高下占有田地,免除国家租税、徭役的户数,但在占有大量田地情况下,高官显爵者必然拥有更多超过法令规定的从事劳动的依附人口。 谁占有大量土地和依附人口,谁的经济实力强大,就会为族中培养更多优秀的子弟,而优秀的子弟成为高官后,又会加强其族在政治和经济上的特权,以至于出身和门阀越来越被看中,即使曹操这样的强人,试图削弱门阀,也没有成功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太子 除了大庄园以外,郭槐还在洛阳城外,亲自选看了二百亩山林,买下来给郭遥光做陪嫁。 “山林作为不动产,交给你自己打理,”郭槐道:“种植果树,或者修建园子,都可以,不过你夫君王衍性喜宴客,你投其所好修建园林,广作交际,为琅琊王氏传播声誉,这都是你这个宗妇应该做的。” 见郭遥光羞涩地点头,郭槐又道:“你经营产业的本事,自然不差,可也要多和你堂嫂王夫人学习,王夫人经营的产业,以千万钱计,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人。” “王夫人?”贾南风吃惊道:“王戎的夫人……看不出来啊。” 据郭槐说,王戎和王夫人颇善经营,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阳城中,能与比肩的不多,夫妻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点灯拨算筹。 怪不得能有“卿卿我我”这个典故,人家夫妻有共同爱好,虽然共同爱好是数钱,但叫贾南风看来,这个爱好可比其他的爱好实在多了。 郭家人出手阔绰,贾南风的堂姨、堂舅,也就是郭遥光的堂姑、堂叔,都有厚礼相送,在郭家人看来,什么都不如土地重要,而且他们提前都商量过了,与其零零散散这送一块,那送一块,不如整齐划一地购置一整处地皮。 下午远在荆州的大堂舅一家的礼物也带到了,露天放在庭院里,郭槐正要带两个小娘子去清点,谁知仆役禀报道:“……夫人,咱们在洛阳城北购置的山林,出了点事。” 这正是郭槐刚刚买下来给郭遥光添妆的,郭槐闻言道:“出了什么事儿?” 原来在土地划分上,似乎有一处没有标明白,和别人起了纠纷。 郭槐不以为意:“出钱把有争议的土地买下来就行了,我现在忙得很,懒得锱铢必较。” 谁知这仆役道:“人家寸土不让,还得寸进尺,说那一片百里的地,都是他们家的,让咱们把地都让出来。” 郭槐怒了:“谁家这么霸道?” 一听是常山公主,郭槐道:“我就说也没谁非要在这时候跟咱们过不去,果然是她。” 常山公主本来就很骄纵,问题是她骄纵,还装得很贤淑,和郭槐两个其实是相看两厌,但面上还维持地过去,直到杏园里贾南风毫不留情把王济贬损了一顿,就算是彻底恼了常山公主了。 常山公主想进宫给丈夫说话,结果在皇帝那里挨了一顿骂,在皇后那里也得了一顿训诫,回去之后,在公公那里也受了教训,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可不把贾家恨到骨子里了吗。 郭槐派人去常山公主那里,结果跑了两趟,一趟说是不在,一趟说是身体不适,不见客,而山林那边闹事的阵仗却越来越大,常山公主的人叫嚣着若不划出百里的土地来,就告官去,请官府做主。 分明就是不想协商,存心把事情闹大,让郭家面上无光罢了。 郭槐从来就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一次两次退让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还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她发威。 “走,”郭槐把田册带上,拖着贾南风上了马车:“去宫里让皇后娘娘做主!” 皇后不在承光殿,而在昭阳殿里选阅秀女,宫人奉茶,说等一会儿皇后就回来了,结果皇后一时半刻没有回来,倒是平阳公主笃笃地跑过来,拉着贾南风一同玩耍。 平阳公主和贾南风玩得很高兴,又拉着贾南风往殿外跑,两人穿过庭院,追逐了一会儿,渐渐甩开了乳母和宫人。 贾南风抬头一看,只见这处宫殿双檐重脊,雕梁画栋,而庭院森森,都种植着柏树,不由得问道:“公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小公主奶声奶气道:“这是二哥哥住的地方。” 平阳公主的二哥,不就是太子吗?皇后的长子司马轨早卒,太子司马衷按序排行老二。 贾南风吃了一惊,把小公主抱了起来:“……咱们原路返回吧。” 她的心里咚咚跳着,只觉得这一趟来的不对,怎么会阴差阳错来到这地方? 谁知越是想要避开,越是难以避开,她刚迈出去一步,就听到不远处一个轻柔的声音:“殿下,到这里来玩啊。” 贾南风站在合抱粗的柏树之后,大树遮掩了她的身形。就见一个亸袖垂髫的宫装丽人,招手让身后之人往假山上走:“殿下,这里好玩……” 她半是哄劝,半是引诱,就见一个黑纱犀角冠的人影兴奋地跟了上来,“哪里好玩?” 这少年的身量比同龄人高大很多,明明只有八岁,但看着像十二三岁,肩膀厚实,面容颇似杨皇后,兼有皇帝的一点英气,无疑就是太子司马衷了。 看着是个正常人,长得绝不讨人厌,但有谁知道他心志不健全呢? 只怕知道的人,一半出于私心不肯承认,一半出于畏惧不敢承认。 “二哥哥……”见到兄长,小公主高兴地叫了起来,却被贾南风轻轻捂住了嘴巴。 “嘘,”贾南风注意道这宫人的举止不同寻常,示意悄声:“别说话。” 贾南风见这宫人将司马衷往假山上引,那假山中部凿空,可以容人,但是为了工匠修葺所用,却被这丽人引着司马衷往缝隙中走。 “殿下上去,就可以看到铜雀台,还可以看到太极殿呢,”这宫人将司马衷扶上去,蛊惑道:“对,殿下往左一点……” 司马衷抬起头来,没有看到铜雀台,倒是看到了贾南风的容身之处,惊讶地叫了起来:“那里有……” 贾南风惊叫一声,就见司马衷趔趄了一下,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这假山离地一丈多,三四米高呢,人一头栽下来,没有丝毫防备。贾南风看得毛骨悚然,惊骇不已,而怀中的小公主还以为二哥哥在玩什么新的游戏,高兴地拍手大乐。 而他栽下去之后,那假山后背上,宫人的身影一闪而逝,但贾南风看到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一双手,就是她将人推下去了! 这他么是谋杀啊,贾南风脑子轰地一声,居然让她看到了一场蓄意谋杀! 皇宫果然都是吃人的地方,贾南风后背唰唰一层冷汗出来,手脚冰凉。她将小公主放下来,指着身后的甬道,道:“公主,你从这里出去,把你的乳母和宫人带过来,好吗?” 小公主点了点头,提着裙子啪嗒啪嗒地跑了。 贾南风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抬头再去看,假山上已经没有人影了。她心中一跳,大声道:“桂枝,桂枝!你找到宫厕了吗?我快憋死了!” 她一边说,一边大步走过去,装作寻人的模样:“宫里这么大,怎么连个净房都找不到!” 她拨开柏树枝,就见那宫人果然立在那里,见到她过来,脸色阴森又可怖,似乎也在权衡怎么办。 “你,”贾南风指着她:“过来,过来!” 这宫人一愣,就听贾南风道:“说你呢,你刚才看到我的婢女了吗?” “什么,没看到?”贾南风也不管她答不答话,总之扯着嗓子喊道:“桂枝,天冬!两个死妮子,一眨眼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来人呐,来人呐!快来人呐!” 贾南风的大声喊叫果然引来了两个黄门,从复道上张望了一下,笃笃地从楼梯上下来了。 贾南风心中一松,再看那个宫人,居然趴在地上摇晃着司马衷:“殿下,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 艹,真是一出好戏啊! 贾南风走过去,蛮横地撞开她,呼叫黄门道:“这人怎么了,快看看!” 黄门见太子跌落在地上,口鼻流血,人事不省,吓得失声尖叫,一个连滚带爬地去喊人,一个将人背起来,就往内殿跑。 “姐姐,”贾南风一把抓住想跑的宫人,冷冷道:“姐姐干什么去?” 这宫人想要挣脱贾南风,却不妨贾南风生性力大,裙裾都扯破了,依然没有挣脱开。 “我见过你,”贾南风看清她面容反而一愣:“你是……” 太子殿下在园中出了事故,顿时惊动了皇帝和皇后,两人匆匆忙忙赶过来,就见爱子头破血流昏迷不醒,金明宫里乱作一团。 杨皇后哭得痛彻心扉,皇帝暴怒不已,“太子好端端地,怎么会从假山上摔下来!” 服侍的宫人黄门,俱都磕头求饶,这倒也不能怪他们,午后太子按例都是要小睡一会儿的,谁知今日没有小睡,居然跑到假山之上,还从假山上掉了下来。 皇帝大发雷霆,怒责宫人,而杨皇后抱着儿子哭得撕心裂肺,确实司马衷这模样太惨了些,额头磕出一个大窟窿来,现在还往外冒着血花,身上摔得好几处青紫,膝盖还蹭掉了一块巴掌大的皮肉,触目惊心。 “陛下,太子不是自己摔落的,”只听一个声音道:“是被人推落的!” 皇帝转头一看,就见宫殿角落站了个小娘子,他眯起眼睛道:“是谁?” 贾南风从阴影里站出来,将这名叫“阿芙”的宫人推了出来:“是她!” “朕问你是谁?”皇帝道。 “臣女车骑将军、鲁郡公贾充之女贾峕,”贾南风道:“今日入宫拜见皇后娘娘,因与平阳公主玩耍,而误入金明宫,却不妨目睹了宫人谋害太子的过程,不敢隐瞒,请陛下明察!” 皇帝皱眉道:“谋害太子?” 贾南风将自己看到的一字不差地说了一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傻子 就见宫人阿芙矢口否认,涕泪横流:“奴婢没有,奴婢绝不敢推太子!” 杨皇后大怒:“不是你,太子怎么会中午不睡觉,跑到假山上玩耍?不是你,你怎么会出现在太子跌落的地方?!” 阿芙便是司马衷的尚寝宫人,就是负责给司马衷铺床叠被的宫人,查起居,从昨天到今天的确是阿芙值寝。 “阿娘,阿翁!”就见平阳公主笃笃跑了过来,见到躺在床上的司马衷还乐道:“二哥哥,玩游戏!” “聘儿,”杨皇后抓住她:“你看到你太子哥哥是怎么掉下来的?” “在山上玩,”平阳公主道:“自己掉下来了!” 杨皇后一怔,“自己掉下来的吗?” “皇后娘娘,公主没有看到后面推太子的人,”贾南风解释道:“我们在正对面,如果不是我看到了阿芙站在假山后面,也以为太子是自己摔落的。” “你们就没有人看到太子是怎么摔的吗?”皇帝环视大殿,但殿内服侍的人都没有看到,纷纷跪了一地。 “养了一群白吃饭的,连太子都服侍不好,拖下去鞭笞五十!”皇帝怒道:“至于阿芙,朕要问她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谋害太子?!” 阿芙吓得瘫软如泥:“奴婢没有谋害太子,奴婢……” “太子殿下?”却听医者轻声唤道:“太子殿下?” “陛下,衷儿醒了!”杨皇后扶着太子的手,欣喜若狂。 司马衷一只眼睛睁开,一只眼睛里注了血睁不开,似乎对眼前的情况还不明白,喃喃道:“这是哪儿啊?” “这是金明宫,”杨皇后抱着他道:“谢天谢地,我儿无事!” 太医刚才还诊断,以太子这个受伤程度,最起码要昏睡几天,醒来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后遗症,没想到这么快就醒来了。 “金明宫?”司马衷神色一动,目光从眼前绛纱复裙的皇后脸上掠过,又盯着革舄赤带的皇帝看了一会儿,忽然捂住了头:“头好疼啊……” “太医——快给太子看看!”杨皇后道:“衷儿,你别怕,你还记得吗,你从假山上摔了下来,是你自己摔的,还是有人在背后推你?” 司马衷紧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回忆。 杨皇后将贾南风拉过来,道:“你好好想想,贾小娘子说看到你被阿芙推下了山,你是不是跟着阿芙玩耍,然后她骗你上了假山?” “贾小娘子?”谁知司马衷对面前的贾南风似乎更感兴趣,盯着贾南风看个不停。 “贾小娘子,就是车骑将军贾充的女儿,”杨皇后道:“她看到你掉下来是被阿芙推落的,是不是?” 贾南风就见司马衷往她的眉头上扫了几眼,然后默念了几句细若蚊蝇的话,忽然露出一副惊惧的样子,一头扎到杨皇后怀里,呜呜叫了起来。 “别怕,别怕,”皇帝安慰爱子道:“想起来是是不是?阿翁给你做主,你告诉阿翁,是不是阿芙害的你?” 司马衷探出头来,缩着脖子,伸手却指向了贾南风。 皇帝和杨皇后同时一愣,看着贾南风道:“……贾小娘子?” 贾南风目瞪口呆,就见司马衷不偏不倚,的确指着自己的方向! “什么意思,”皇帝道:“是贾小娘子推了你吗?” 司马衷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低低呜咽着,伸头看了一眼贾南风,却似乎很是害怕的样子,又往床脚上缩去。 见皇帝和杨皇后怀疑的样子,贾南风又气又怒,这天杀的大傻子,自己救了他的命,他还连个人都认不清,估计是摔落前看到了自己,只以为是自己推的他。 都傻到这个地步了,皇帝皇后还因为私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要把他硬扶上帝位,最后败落了晋朝江山,又岂是贾南风一个人的错? 阿芙看见了希望,又磕头道:“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奴婢只是刚好经过!” 贾南风怒道:“我亲眼看着你把人推下来,如果我不喊人,你还想再暗害一刀!” 谁知阿芙抓住皇帝的衣角,道:“陛下,太子殿下从不撒谎的,太子殿下从不撒谎!他说是贾小娘子,是贾小娘子推了她,却栽赃到奴婢身上!” 皇帝看向贾南风的神色也微微变化:“不错,太子从不撒谎……” 贾南风就不明白这事情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自己这个目击证人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凶手,还难以辩驳! 贾南风气得手都在发抖,“我今日才第一次见太子,为什么要害他?倒是你,你是……” 她后面一句话,被她吞进了肚子里,贾南风心里咚咚一跳,没有再说下去。 恰在此时,谒者道:“陛下,娘娘,郭夫人来了。” 郭槐在承光殿等了半天,没有等来皇后,却听到太子摔落的消息,再一打听,女儿居然也在太子的金明宫,这下郭槐哪里坐得住,一路赶了过来,就见女儿在和宫人对峙,居然成了暗害太子的凶手。 “陛下,娘娘,”郭槐道:“小女性子急躁,话也说不清楚,还是由臣妇来询问吧。” 杨皇后点了点头,就听郭槐道:“南风,你好好想想,太子究竟是怎么摔落的,怎么你和公主一起看到的,公主看到是太子自己掉下来的,你偏偏看到假山后面有人?” 郭槐这么一说,众人才想起来,贾南风和平阳公主一起看到太子落山,自然是不可能去推太子的。 贾南风定了定神,道:“……我、我就是看到后面有人影,一闪而过了,我再跑过去,就见到阿芙站在太子面前,我就觉得……” “觉得是阿芙推了太子?”郭槐道:“你看到一个影子,却连面目都没看清楚,怎么就认定是阿芙呢?” 贾南风道:“只有她一个人嘛……” “阿芙就不能是刚赶过来?”郭槐骂道:“糊涂东西,看都没看明白,就乱指认!白长了一颗脑袋!” 贾南风低头不语,就听杨皇后道:“贾小娘子没看清楚,错不在她,她反而救了太子一命呢,阿芙也是,委屈你了。” 阿芙低着头呜咽了几声,看得贾南风紧紧攥住了拳头。 “好了,此事作罢,”皇帝道:“衷儿都八岁了,还改不了爱爬树爬山的毛病,摔了不知道几次,身边的人不是没有拦着,都是他自己非要爬。” 看到郭槐,皇帝顿了一下:“郭奕和王湛是朕新任的东宫辅导官,从明日起,就过来拜见太子,专意辅导太子功课,再不叫他贪玩了。” 杨皇后急道:“陛下,衷儿还伤着呢……” “今日说他有病,明日说他还小,”皇帝却下了决心:“什么时候才能见外臣?不是你想让他不见,他就能不见的,越是遮掩着,外头越说太子不慧。” 杨皇后私心,不想让外臣早早见到太子,就是害怕这些人会把太子不慧的消息传出去,按理来说,皇子五岁开蒙,她硬是拖到八岁,只让黄门和女傅来教他认字。 “郭夫人下去吧,”皇帝发话:“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都是臣妇教女不严,”郭槐道:“回去定当好生管教女儿,请陛下和娘娘放心。” 贾南风趁人不备,狠狠瞪了司马衷一眼,千仇万恨都在这眼风里了。 小傻子,等着瞧吧。 司马衷看着贾南风气鼓鼓的样子如同一只喷气的牛犊,两个螺丝髻也如同牛角一般,离开之前还不忘给他一个充满威胁的怒视,不由得默笑了一声,随即含混地叫唤起来,栽倒在了床上。 贾南风被郭槐拖到马车上,帘子放下来,耳朵便是一疼。 “阿娘,阿娘!”贾南风嘶嘶两声:“轻点!” “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郭槐骂道:“我一看不见你,你就给我惹祸!” “阿娘,这回真不是我惹祸,”贾南风道:“我发誓,太子是阿芙推下去的,如果我没有过去,她还想捂住太子口鼻,活活捂死太子呢……” 贾南风出了一身大汗:“我见过阿芙,阿芙是贾荃的人!” 贾南风在崇园评鉴了王氏子弟之后,贾荃曾过来探望妹妹,贾南风有一次见到了她,当然贾荃连个招呼都没有打,扬长而去,但贾南风倒是看清楚了她身边的人,而这个名叫阿芙的人,因为亸袖垂髫,装束跟其他婢女不一样,她看得分外清楚。 郭槐紧紧抓着她:“你看清楚了吗?” “我看得清楚,”贾南风道:“阿娘,难道你没有见过她?” “贾荃自从嫁了齐王,哪里还把我放在眼里,”郭槐哼道:“把个崇园当做自己的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招呼也不和我打一声,我难道还要召她来见我?” 贾荃是出嫁的人,郭槐是管不到她头上的,自然也不知道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贾南风在大殿中对质的时候,就是想起来阿芙和贾荃的关系,才不敢继续指认下去,如果阿芙被拷打问讯之后,供出受贾荃指使,那这案子就惊天动地了。 贾荃是齐王妃,齐王是储君人选的最有力竞争者,没有坐上太子之位,自有许多大臣和宗室为他鸣不平。 贾荃会不会也觉得不甘,才指使阿芙谋害太子? 太子死了,齐王是不是就可以做太子了? 贾南风相信贾荃有理由指使阿芙谋害太子,看起来手段粗糙,方法简单,但实际上效果显著,如果贾南风没有在现场,那阿芙就会顺利将太子捂死,就算事后查验出不对来,如果阿芙自杀,那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5章 咒诅 郭槐将贾南风拖进去,母女两个来到贾充的书房,见到了贾充。 “你们都下去,”郭槐吩咐冉大郎看住房门:“我有事跟老爷说。” 冉大郎默默退出门外,警戒地环视了一圈。 “夫人再等一等,”贾充在竹帛上飞速写着什么,头也不抬:“我把这个写完。” “等不得了,老爷,这可是破家的祸事。”郭槐言简意赅道。 贾充神色一变,放下了笔头:“出了什么事?” 贾南风吸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贾充坐在椅子上,身形一动不动,“……阿芙得了什么处置?” “什么处置都没有,看样子皇上皇后还都挺信任她,”郭槐道:“不知道贾荃是怎么买通的人,但这一番谋划,可不浅啊。” “老爷,如果齐王真的能坐上太子之位,也许这一番谋划还值得,”郭槐道:“可眼见齐王是没戏了,就算害死了太子,皇后还有一个五岁的嫡子,就算还能害死,皇帝还有庶子,又在春秋盛年,哪里会没有儿子?怕只怕贾荃已经迷了心智,早晚有一天害死自己不算,还要连累家人!” 贾充眼神幽深,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神情。他没有回答郭槐的质问,反而拉过来贾南风,道:“你知道贾荃和阿芙的关系,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贾南风迎视着他,道:“儿只是看到阿芙和贾荃在一起,但不能断定这事情一定就是贾荃指使……如果是被人设计陷害了呢?我要是说了这件事,势必会引起皇上的警觉,这案子就变成了齐王谋害太子的大案。如果贾荃不是齐王妃,这自然和我无关,可贾荃是贾家的女儿,牵连进谋逆案中,贾家也不能幸免,何况皇上如今还怀疑阿翁,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哪怕此事就是贾荃做的,也只能尽力遮掩,决不能暴露出一丝一毫来。 这就和汉朝的霍光知道自己的夫人毒死了皇后,却不敢声张半分,反而要替霍显遮掩的原因,难道霍光不是汉室的忠臣? 只不过这事情牵连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罢了。 贾南风想到这里还觉得有些后怕,如果自己一时气愤不管不顾,把这关系捅了出来,只怕自己根本不会走出宫廷,从贾充到贾荃再到齐王,一个都不能幸免。 贾充微微点了点头,却道:“还没有吃饭吧?” 贾南风这才觉得饥肠辘辘,进宫一整天了,居然什么都没吃,而自己神经紧张,也一直没觉得饿,贾充一说才觉出自己头昏眼花来。 “去吃饭。”贾充让仆婢带着贾南风去用饭,在郭槐不赞同的目光中微微加重了声音:“夫人也去换洗吧。” 郭槐便不作声了。 贾南风回到自己房间,只觉得浑身都是汗味,难以忍受,匆匆吃了两个糜饼就跳进了浴盆里,洗完之后又坐在桌子上吃了两碗肉羹。 没想到冉大郎出现在了她的房门之外:“女郎,郡公让我接你上车。” 贾南风匆匆出门,头发不及晾干,被桂枝盘起来梳成了一个大髻,用玉簪紧紧绾上。 贾南风跳上马车,却见贾充居然坐在马车里,把她用自己的披风裹了起来。 “阿翁,咱们这是去哪里啊?”贾南风心中惴惴。 贾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刮了一下贾南风的眉尾,就吩咐马车开动。 贾南风留神听着,开始的时候听到的都是笙歌曼舞,贾府这一条街住的都是王公贵族,自然是一路嘹亮的笙歌,响彻夜空。 不久之后便越来越寂静,马车似乎走在了空旷的道路上,只听到车辙轱辘的声音。 又不知过了多久,贾南风在贾充怀里都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又听到了舞乐的声音,马车似乎停到了哪一处宅院里,而里头正在举办宴会。 “是谁,有请帖吗?”冉大郎被人拦了下来。 等看清楚马车上的印记,喧嚣的声音都不见了,马车居然开进了门里,贾充这才从车上下来,带着贾南风走了进去。 贾南风坐在贾充身后的席子上,等了不到片刻,就见一阵香风雾影,贾荃急匆匆赶来:“阿翁,您来了怎么也不告诉女儿一声!” 冉大郎将贾荃身边的婢女挥退,悄悄带上了门。 “今日在办什么宴会?”贾充问道。 “请了几位朝臣的子孙,”贾荃笑道:“作长夜饮呢。” “都有谁?”贾充问道。 “丞相何曾的孙子何嵩、何绥、何机,”贾荃不乏得意道:“太保王祥的儿子王肇,太傅郑冲的侄子堂侄郑徽,还有驸马王济……” “还有任恺吧。”贾充道。 贾荃有些语塞,却笑道:“都是齐王请的,儿不过是准备酒宴罢了。” “你拉拢这些人,想要他们为齐王摇旗呐喊,”贾充道:“支持齐王做太子,是不是?” “阿翁,”贾荃道:“齐王和他们是君子之交……” “也就是说,齐王不会依靠这些人摇旗呐喊,这些人也不会借着齐王攀附权势谋取富贵,”贾充道:“既然如此,那齐王就藩,也与他们无关吧?” “齐王就藩?”贾荃大吃一惊:“阿翁,谁又提出来要齐王就藩?” “这一回,不是别人,而是我。”贾充冷冷道:“我明日就上奏,让齐王回封国去,除非有诏书,否则永世不得回京。” “阿翁,你、你为什么?!”贾荃又惊又怒。 “为什么?”贾充厉声道:“你指使宫人阿芙谋害太子,差一点事败,祸连家族,还问我为什么?!” 贾荃面色煞白,浑身颤抖:“阿芙?” “若非你妹子南风就在宫中,认出阿芙,闭口不言,遮掩过去,”贾充道:“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不不、不,阿芙、阿芙……”贾荃失色道:“我、我没有……” 贾南风只觉得她神色有异,当即问道:“阿姐,你可知道阿芙今日将太子从假山上推了下来,谋害太子未遂?” “什么?”谁知贾荃的神色比她还要惊诧:“阿芙推了太子?” 贾充怒道:“阿芙将太子推下山,还想要扼死太子,难道不是你的授意?” “不不不,我没有让她推……”贾荃好容易喘了口气:“我没有让她推太子,没有让她扼死太子!” 贾南风心中一紧:“那你买通阿芙做什么?” “我、我只是让她偷一些太子的衣物给我,”贾荃道:“我发誓没有让她再做其他的!” “你要太子的衣物做什么?”贾充问道。 “楚地新来了一个大巫,祷祝很灵验,”贾荃瑟瑟发抖道:“我想让她、让她……” 贾南风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再看贾充,却见他面色赤红,脖子后面的青筋一条条浮了出来。 贾荃在咒诅太子! 巫蛊,可是比谋逆更大的罪状! “混账东西!”贾充暴怒道:“不知道这是破家灭门的大罪吗?!你一个人死了,还要牵连贾家全族,让祖宗九泉之下,没有血食!” 贾荃吓得伏在地上,缩成一团:“阿翁,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这事、这事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这就杀了那个巫祝,把相关之人,全都灭口!” 贾南风心里咚咚跳着,后背不由自主又出了一身冷汗,将新换上不久的衣服全都打湿了。 她意识到贾荃在此时没有必要撒谎,很可能真的只是要从阿芙那里得到太子的衣物,暗地里用来诅咒——那么阿芙只需要将太子的衣服交给贾荃即可,根本没必要去杀害太子! 为什么阿芙要杀害太子? 只能说明,这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贾荃就是其中的一只鸟,还洋洋得意地以为自己最聪明! 这个幕后之人,指使阿芙杀害太子,然后暴露贾荃和阿芙的关系,再除掉齐王,他的目的,是要齐王和太子都死! 这个人究竟是谁?害死了太子和齐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做的事情,给我处理干净,”贾充道:“亲手烧掉太子的衣物,所有知道这事,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人,都不能留。” 贾荃死命点着头,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我一定做干净!阿翁,齐王什么都不知道……阿翁,你就让他留在洛阳吧,洛阳是他的家,他不能离开洛阳啊!” 贾充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只有离开洛阳,才能保全你的丈夫!”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你给我乖乖离开洛阳,再也不要回来了!” 贾充坐上马车,等到贾南风也跳了上去,贾荃还不死心地追到门外:“阿翁,阿翁,求你了!就让齐王留在洛阳吧!” 马车驶离齐王的园子,却见黑暗中一个人影急匆匆返回了灯火明亮的大堂之上。 年轻的齐王司马攸久等不至,不由得问道:“王妃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仆婢面面相觑,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齐王匆匆站了起来,说了一声抱歉,转入了后堂之中。 却见一个人影大踏步走了进来,朝着一桌子人挤眉弄眼。 “阿弟,”何嵩看不惯他的样子:“你怎么了?” “刚才我出去了一趟,”何机面色兴奋,“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见一桌子宾客感兴趣地凑过来,何机道:“我看到贾府的车马了,贾公也来了园子!” “哦?”任恺神色一动:“他人在哪里?” “他只见了齐王妃,”何机道:“而且……训斥了齐王妃一顿,言辞很严厉,把王妃都骂哭了!” 这下众人不解道:“这是为何啊?” “好像是说要齐王就藩,”何机道:“叫她跟齐王回封地,别想着在洛阳住下去了!” 众人吃了一惊,神色各异:“贾公打算让齐王就藩?” 却见任恺哼了一声,“想牺牲女儿来自证清白?贾公闾啊贾公闾,我偏不让你如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6章 先发 马车里。 “南风,”贾充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睛盯着贾南风道:“知道什么叫巫蛊吗?” “就是用巫术去诅咒别人,”贾南风道:“汉武帝梦到上千个小偶人拿着棍子击打他,因而制造了巫蛊案,死者上万人。” “如果皇上知道有人在诅咒太子,那一定是血流漂橹,”贾充道:“我没有想到贾荃会愚蠢至此,竟然想通过诅咒太子的方法,让齐王成为储君。” 贾南风不想替贾荃辩解,“事已至此,万幸巫蛊之事,无人知晓,将此事处理好,就可以暂时免去一祸。” “说是暂时,因为最大的灾祸还没有解决,阿芙还活着,而且知道贾荃的谋划,”贾南风道:“整个事情分明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要害死太子的同时,也害死齐王,就是不知道谁能因此而得益。” “这次失手,皇上会整饬太子身边的人,阿芙不会再轻举妄动,”贾充判断道:“我在宫里有相识的黄门,会去查阿芙的来历。太子出阁之后,我会建言陛下,让太子远离妇人之手,挑选德才兼备之人,贴身服侍,再将东宫属僚迁至金明宫外侧的文昌殿中,让居心叵测的人找不到机会下手。” 贾南风放下心来,她相信贾充的手段,绝不会坐以待毙。 “阿芙一定有来历,”贾南风喃喃道:“我看皇上和皇后,似乎都不太相信阿芙会下手谋害太子,而且阿芙很了解太子,在太子身边应该服侍了很久……” 想起司马衷,贾南风的一张小脸露出愤怒的神色:“太子是个大傻子,还不如让齐王即位呢!” 贾充吃惊地看着她:“你也糊涂了不成?” “我说的是实话,”贾南风道:“我救了他,他居然指认我,连人都不辨,是真的不能承接帝业!” “你要感谢他指认了你,而不是阿芙,”谁知贾充道:“如果他指认了阿芙,那么咱们一家今晚上应该在刑部大牢里吃牢饭呢。” 贾南风不由自主一怔。 “还记得你娘是怎么说的吗?”贾充道:“说傻的未必真傻,说聪明的未必聪明,就算太子真的痴傻,那阿翁也要告诉你,傻人自有傻福,你看在太子身上,不就应验了吗?” 丞相何曾府邸。 何家三兄弟回到府中,最小的何机鼻子最灵,已经闻到了珍馐的香味:“祖父大人那里,是不是正在用夜宵?” 见仆婢点头,何机一溜烟奔去了祖父何曾的书房:“我去打牙祭咯!” 要说谁是晋朝最大的美食家,不是首富石崇,虽然石崇和王恺斗富,豆粥的事情很有名。也不是驸马王济,虽然用人、乳喂养小猪来招待皇帝的事情也很有名。 真正会吃,而且为了吃可以花费万钱的人是丞相何曾。 今年六十八虽的何曾,牙齿已经不太好了,每天用于饮食的钱财超过万金,即便如此,仍然感到味道不佳,说无下箸处。 事实上何曾府邸厨房所制作的馔肴,胜过王侯帝戚之家。皇帝每次举办宫廷盛宴,何曾都不食用太官烹制的馔肴,认为它们不如自己家制的味美,无法下咽。皇帝也不恼怒,反而特许他自带家厨烹制的菜肴,以至于公卿纷纷以参加何家的宴会,吃到何家的饮食为荣。 何机一路小跑进何曾的房间,果然看到厨子新上了蒸饼,只见这蒸饼个个圆润如玉碗,最难得的是,上面有标准的十字纹。 何曾吃蒸饼,要求蒸饼必须开裂成标准的十字纹,否则就弃而不食,因为具有这样的十字纹说明蒸饼的发酵恰到好处,口感才最佳。 “祖父大人,”何机二话不说就捡起一个热乎乎的蒸饼大啖了起来:“还是咱们家的蒸饼好吃!” “你不是去齐王的宴会了吗,”何曾宠爱地看着最小的孙子:“难道齐王的晚宴不够丰盛?” “祖父,您明知故问,”何机道:“谁能比得上咱家的馔肴,我在齐王的宴会上都无从下箸!” 何曾笑了一下,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祖父,”何机边吃边道:“今儿晚上贾公也来了,不过只见了齐王妃一个人,还将王妃训斥哭了,我听见他让齐王妃返回封地,一辈子别回来了。” 何曾的眼睛眯了起来,“……是吗?” “您说贾公何至于此,”何机道:“如果齐王做了太子,他女儿就是太子妃,外孙就是将来的皇帝,他为什么不肯支持齐王,难道真的要做纯臣?” “太子已立,齐王的可能微乎其微,”何曾道:“你以后也别和齐王往来了。” “可惜了,齐王文武兼备,为人仁孝,却错失两次当太子的机会。”何机感叹了一下。 何曾却道:“吃完了吗,吃完了就回去吧。” 何机走之前又揣了两个蒸饼:“大哥二哥还没有吃呢!” 何曾看着爱孙离开,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弭了。 他的视线从窗外转移到墙上,那墙上悬挂着一柄花纹繁复的宝剑,是皇帝开国的时候,论佐命之功,赐给他的。 同时获得宝剑的有太傅郑冲、太尉荀顗,太保王祥,山涛和贾充。 郑冲、荀顗、王祥、山涛都六七十岁了,有的重病缠身,有的悠游山林,总之已经渐渐退出朝政,这是一种明哲保身之道。 为什么王戎每天晚上和妻子打算盘计较产业,为什么和峤吝啬到连女儿的嫁妆都出不起,为什么山涛赤着脚跟妻子挑粪汲水,为什么自己每顿饭都花费万金? 这都是在避祸啊。 皇帝对臣子的猜忌始终存在,年老的几个风烛残年,闭门不出,年轻的几个就只能造出自己的短处,叫皇帝放心了。 你看这里头只有贾充一个,没有短处,皇帝不就怀疑上他了吗? 现在急着让女儿女婿返回封地,只怕如此,也不能叫皇帝放心啊。 “相爷,”却见一个身影闪入,在他的耳边道:“金明宫……” 何曾浑浊的眼睛忽然清明了一瞬。 第二日早朝。 贾充大踏步跃上台阶,却在台阶之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丞相大人,”李胤和峤扶着何曾慢慢上了台阶:“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一场大病啊,病了三四个月,”何曾笑眯眯道:“三四个月没见你们,还真是想念啊。” 看到眼前的金甲卫士,李胤、和峤两个道:“您先进去,我们解了佩剑就来。” “没事,我也要解剑。”却见何曾也慢悠悠解下了随身的佩剑,然后脱了鞋子。 李胤和峤两个惊讶道:“丞相,您可以不脱鞋的……” 何曾作为开国之臣,享有汉朝萧何“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最高礼遇,百官都要解下佩剑、脱鞋上殿,但何曾就可以不用,他的马车甚至可以一直开到太极殿前。 “啊,鞋子硌脚,”何曾道:“佩剑又太重了,不舒服啊。” 众官员都笑起来,默契地搀扶着何曾进入殿中,唯有贾充和荀勖对视一眼,充满了疑惑。 皇帝不一会儿就来了,看到何曾,撩起了九旒冕,“丞相也来了?” “陛下万安,老臣身体康复了,昨晚上又做了个好梦,”何曾道:“便来见陛下,想跟陛下说道说道。” “做了什么好梦?”皇帝饶有兴致道。 “臣梦到东方日出,光芒大盛,”何曾道:“虽有一片阴云在其上,但拨云见日,普照万方,臣沐浴在日芒之下,只感觉浑身暖意融融,这就梦醒了。” 皇帝哈哈大笑:“梦日者大贵,丞相这是何意啊?” “老臣也是这么想的,”何曾道:“这梦定是指代陛下,难道预示着陛下即将一统万方?那老臣自当沐浴在陛下的恩泽之中,子孙万年,永享富贵啦。” 何曾和皇上聊得火热,众臣听得津津有味。 要说这百官之中,能和皇帝拉家常似的聊天的人,大概只有何曾一个了,总是能和皇帝聊得傍若无人。要说何曾聊得都是些家长里短,有时还说几句糊涂话,但皇帝就是不厌其烦,不仅没有觉得何曾糊涂,反而越发宠信他。 “咳咳,”终于被人打断了:“陛下,丞相,臣以为太极殿为宣政之所,不宜说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话。” 见打断他的人是任恺,何曾一点没有不悦:“……任大人御史出身,礼仪完备,说得很有道理。老臣毕竟年老了,管不住嘴巴,亏的是任大人提醒。” 皇帝不见喜怒,只坐正了身体,“有事就奏吧。” “臣贾充有事要奏——” “臣任恺有事要奏——” 两到声音同时响起,百官不由自主看去,贾充和任恺居然都有事情要奏。 皇帝大概也觉得有趣:“你俩人自己论个先后吧。” “按理应该任大人先讲,”贾充道:“但臣今日要说的事情,只怕要议论个不少时间,所以臣想要先说……” “贾大人,我也要说一件重要的事情,”谁知任恺抢话道:“臣听闻最近有人想要离间宗室,挑拨手足之情,特来禀报。” 贾充神色明显一僵。 “离间宗室?”皇帝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齐王是陛下的同父同母之弟,亲无过于此,”任恺道:“而太后临终之前,拉着陛下的手,嘱咐陛下善待齐王。然而如今有人居然想要让陛下将齐王发配去封国,岂不是意图挑拨,祸乱宗亲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7章 独食 “没有人跟朕说要把齐王遣回封国啊?”皇帝道:“胡言乱语!贾卿,说你的。” 谁知贾充一脸难色,吞吞吐吐起来。 “怎么了?”皇帝见他神色有异,道:“你不是刚才有话要说吗?” “陛下,”贾充只好道:“臣大概就是任大人口中祸乱宗亲的小人……因为臣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皇帝目光在他和任恺身上转了一圈,才道:“你说。” “臣不知道任大人是怎么提前一步知晓臣的心意的,不过臣有这个想法很久了,今天也许是撞上了,”贾充慢悠悠道:“任大人说我挑拨宗室,在宗亲的眼中,只怕我贾充的确是个小人,是奸臣,但臣心底光明无私,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请陛下明察。” “你说。”皇帝又道。 “自秦始皇一统六国以来,废封藩而设郡县,”贾充道:“然而二世而亡,汉高祖有鉴于此,郡国并行,使皇子就藩,拱卫社稷,才有了汉家四百年天下。” “如今高祖皇帝七子,文帝四子,俱都封王,且全部滞留在京,”贾充道:“不就藩,如何治理郡国,如何拱卫帝室?这难道是陛下封宗亲为王的本意吗?” 皇帝如被点醒了一般。 他害怕权臣为患,所以很厚待宗室,让他们留在洛阳,但贾充说,留在洛阳的宗室无兵无权,如果奸臣造反,岂不是如同屠狗杀鸡一样把他们都杀了? 把他们弄到封国去,京畿有难,宗室才有兵力救援啊! 贾充见皇帝神色大动,知道自己说到了他心上:“齐王是陛下的亲弟弟,又过继给景帝为嗣,当做个表率,首先就藩。” “胡说八道!”任恺啐道:“齐王仁孝,父母陵墓俱在洛阳,一旦远离,岂不悲伤?若是因此而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贾公能承担地起吗?” “所有亲王都说自己父母陵墓在洛阳,不忍远离,那郡国还有谁管理?”贾充道:“自从周朝封国,直到汉朝,直到如今,可曾见过留在京城不去就藩的宗室?” “只怕留在京城不想就藩的,是另有所图,是必有用心罢!”荀勖一句话冷不丁冒出来:“天下最肥美的地方在齐国,有鱼盐之利,连小城邑都有万户人家,如此富饶,可供子孙百世,居然还不愿意就藩,那还想干什么呢?” 任恺大怒:“荀勖,你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的是不是我,是你任恺!”荀勖道:“齐王自己都没有说不想就藩,你任恺却冒出来叽叽喳喳,你凭什么替齐王做主?还是你和齐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想留齐王在京,以图将来呢?” 任恺气得脸色胀红,却听皇帝道:“行了!别吵了!” 皇帝似乎也很生气:“这是朕的家事,朕要同宗室商议,就不要在朝堂上争吵了。” 皇帝喘了口气,却忽然看到闭目不言的何曾,道:“丞相有何见解?” “老臣只觉得啊,贾大人、任大人说的都有道理,”何曾慢吞吞道:“藩王不愿意离京,是因为不忍远离父母陵寝,这是人之常情;而回归封国,是藩屏皇室,是巩固江山,这是国家大义。不管留在京城,还是回封国,这都是藩王们的选择,却让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这是何必呢?” 皇帝眼睛一亮:“是啊,该让他们选择……” 如果藩王选择留在京城,那就是为了私情而舍去国家大义,贪图享乐却不愿出力气拱卫江山,为了避免舆论的指点,这些藩王也知道怎么选择。 见皇帝点头,贾充心中放下了一颗心,却不由自主睨了一眼何曾,心中若有所思。 皇帝退了早朝,心思重重,回到承光殿,见到杨皇后满面喜色,不由得道:“怎么这么高兴?” “陛下,”杨皇后道:“您说的对,衷儿还是要见人的,见了人才知道我们衷儿根本就不傻,没有说错一句话,还得了师傅的夸赞呢。” 皇帝本来就要询问此事,闻言惊喜道:“是吗?” 原来司马衷出阁开蒙,作为东宫辅导官的郭奕给他上了第一课,杨皇后害怕儿子出丑,还专门派了两个人提点,没想到这两个人完全没有用上,司马衷即使话说的少,但都没有说错,叫郭奕十分惊喜,十分夸赞。 “郭师傅问,太子认了多少字?”杨皇后派去的黄门把课堂上的话全部重复了一遍:“太子殿下说,只认得几个。郭师傅问,太子知道臣是做什么的吗?太子说,知道,是我的老师。” 皇帝越听越惊喜:“还有呢?” “郭师傅又问,太子知道老师是做什么的?”黄门道:“太子说,是教我做人的人。郭师傅问,太子知道什么是人?太子说,我不知道,听说您可以教我。” 皇帝大喜过望,却又不可置信道:“……这真是太子说的,你们没有骗朕?” 杨皇后喜得眼泪都落下来了:“是衷儿说的,我也觉得他们骗我,还把郭师傅叫来问了一遍,说的一字不错。” 皇帝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好啊!朕的儿子不傻,谁说他傻呢!” 皇帝就要传唤太子,杨皇后道:“我刚才问了,他还有一节课业,是王湛给他上,等王湛上完了,咱们再听王师傅的说法,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皇帝喜得在殿中踱步,恨不能立刻见到太子,却又想起今天早朝何曾的话,一下子惊讶起来:“……何曾说他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太阳升起来,有一片乌云遮着,但最后拨云见日,普照天下!” 杨皇后还沉浸在儿子不傻的喜悦中:“……啊?” “这个梦,应的就是太子吧,”皇帝越想越觉得不错:“拨去乌云,拨去乌云,太子拨去了乌云!” 就在帝后两个欣喜万分的时候,就听黄门禀报道:“陛下,娘娘,京兆公主和常山公主求见。” 京兆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腿脚不太好,不常进宫,没想到这次和常山公主一起来了,姐妹两个见到皇帝,二话不说就开始哭起来。 皇帝觉得晦气,却又不好发作,还是杨皇后道:“大姐,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听闻陛下要把攸弟发配去齐国,”京兆公主流涕道:“陛下,你好狠的心啊!” 皇帝心中就知道这俩人是为了齐王而来的,驸马王济和甄德下了早朝一定把齐王就藩的事情告诉给了她们。 “朕怎么就狠心了,”皇帝不悦道:“齐王就藩的事情,朝臣们说了好几次,都是朕压了下来……就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皇兄,齐王无罪,为什么要发配出京!”常山公主道:“一定是小人离间骨肉,皇兄,太后死前就知道会有小人要进谗言,陷害齐王,她怎么说的你都忘了吗?” 皇帝恼怒道:“放肆,谁是小人,贾充说的都是社稷之言!” 杨皇后这才听明白了原委,心中一喜。 齐王是太子最大的敌人,如果齐王就藩,威胁也就不存在了,到时候叔父封侯,太子之位就固若金汤了。 贾充明明将女儿嫁给了齐王,如今却一心一意为衷儿考虑,要齐王就藩,果然是真正的纯臣,杨皇后心中议定,对贾充是倍加敬服,思量着早晚要投桃报李。 姐妹两个絮絮叨叨把皇帝小时候和齐王友爱的事情说了一遍,皇帝要说不动容也是不可能的,神色间也是回忆的模样。 杨皇后插不上话,心中好不焦急。 此时却听黄门道:“太子殿下来了。” 司马衷走入殿中,左看看右看看,才道:“阿翁,阿娘,大姑姑,小姑姑。” 杨皇后急着问他今日所学,“衷儿,今天都学了什么?” “学了好多,”司马衷慢吞吞道,“……都没记住。” 杨皇后面色一僵,“一点点都没记住吗?” “就记住了一个,”司马衷嘿嘿笑道:“什么是孝。” 皇帝神色一振,“什么是孝?” “就是对阿翁和阿娘好,”司马衷扳着指头道:“这个我会,我对阿翁和阿娘好。” “还学了其他什么吗?”杨皇后不死心地追问道:“再想想?” 司马衷陷入了思索中,很是绞尽脑汁的样子,却听一旁的常山公主哼了一声:“学了这半天,能记住这一点就不错了,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以后让师傅慢慢教,总有一天能知道伦常,就够了。” 皇后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京兆公主对这个侄子倒是很怜爱,问道:“太子渴不渴啊?” “不渴,我吃了李子。”司马衷似乎从刚才难解的问题中解脱出来了,露出了高兴的笑容:“李子好吃。” “李子虽然好吃,可是吃多了肚子不舒服,”京兆公主道:“可以多吃点桃子,桃子养人。” “我不爱吃桃子,”司马衷道:“可是要听大姑姑的话,吃一个。” 司马衷捡起盘子里一颗新鲜的桃子,吃了起来。 京兆公主笑道:“不给大姑姑一个吗?” “我不是孔融啊,”谁知司马衷想也不想道:“这也不是梨子呀。” 杨皇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衷儿你说什么?你知道孔融是谁?” “就是一个把好吃的让给别人,然后让别人都来夸他的人。”司马衷吃得两个腮帮鼓囊囊地。 皇帝心中一动:“这样不好吗?” “不好呀,”司马衷道:“不好呀。” “为什么不好?”皇帝道。 “我的东西,不想给别人。”司马衷道:“给了别人,就是傻子。” “呵,你还说别人傻?”常山公主嘲笑道:“孔融让梨,推让是美德,吃独食会被人骂!” “吃不到的人才会骂人。”司马衷道。 “你——”常山公主气道:“你个傻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 磨牙 常山公主口不择言,骂完之后才心里一毛。 她眼睛瞎了,自然看不到皇帝和皇后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但不妨碍她可以感觉到气氛:“……皇兄,我、我胡说八道的,我不是有意……” 京兆公主急忙道:“陛下,小妹性子急躁,说话不注意,也不是有心的。” “太子就算不聪明,却也不到痴傻的地步吧,”皇帝道:“他刚才哪里说错了?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为什么要给别人?” “就是让他给一个桃子罢了,他都不乐意,”常山公主不服道:“咱们家总也没有亏待过他吧,怎么这么悭吝……” “今天拱手送一个桃子,”皇帝冷冷道:“明天拱手送一个古玩珍奇,是不是有一天,你们还要他把太子之位,拱手送给齐王啊?” 这话实在太诛心,吓得京兆公主和常山公主脸色煞白,“皇兄,我们可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你们让他学什么孔融?!”皇帝发怒道:“孔融把梨子让出去了,他能让出去什么,把天下让给齐王,岂不是让你们都称心如意了!” 天子发怒,一般人自然承受不来,常山公主缩成一团:“皇兄,我说错话了,我真不是这个意思……你饶了我吧,我再不说齐王了!” “朕与齐王说家事的时候,齐王自然是朕的弟弟,”皇帝道:“可论起君臣来,齐王还要跪在太子脚下,自称臣下!朕自从册立太子以来,齐王拜见过太子吗?你们这些宗亲,哪一个见过太子?你们天天对朕说,要友爱手足,谁友爱过太子?朕对你们宽容慈爱,仁至义尽,就换来你们对太子的嘲讽?” 常山公主多的是恐惧,京兆公主多的是惭愧,就听皇帝道:“这是最后一次,朕还念在手足情谊上,饶恕你们不敬之罪,若是还有下一次,朕就不会把你们送回婆家,而是送到金墉城去!” 金墉城在洛阳以北,本来是一座拱卫洛阳的小城,在曹魏时候修筑了一下,成为放逐后妃之所。 千言万语也抵不上这一句威胁有用,常山公主终于明白皇帝在太子的事情上,下了最大的狠心,这狠心不是对着太子,而是对着一切可能威胁太子的人。 太子才是皇帝的心头宝,说皇帝一百句,皇帝不见得生气,说太子一句,只怕皇帝就要化身噬人的猛虎,什么亲情,什么手足,在宝贝儿子面前,都不值一提! 贾充在宫门口看到了两位公主的马车,像是后面有人在追一样,风驰电掣地离开了宫门。 他停顿了一下,才走进了宫门。 “王大人,”他看到熟悉的身影:“王大人!” 果然迎面走来的是太子冼马王湛,王湛将身后拖着竹简车的小吏挥到一边,才道:“贾大人。” “刚给太子上完课?”贾充道。 王湛点了点头,低声道:“太子跟传闻中的太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贾充道。 “太子有很多问题不解,”王湛道:“但不耻下问,对宫外的事情尤为好奇,对贾大人你,也很好奇。” “哦,”贾充道:“太子问我了吗?” “太子问,贾充是什么人?”王湛道:“我说是朝廷重臣。太子说,朝廷之上,好像有很多重臣。可父皇常常念叨贾充,是什么原因呢?” 贾充神色一变:“这真是太子说的?” 见王湛点头,贾充勉强一笑:“……太子的话,可不像八岁的孩童,更不似一个痴傻之人能说出来的。” 王湛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有几句话,似是而非,颇值得玩味。我素来也有痴傻的名声,自问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贾充跟王湛点了点头,才匆匆进入端门。 “陛下,”黄门道:“车骑将军贾充求见。” “去章台苑,”皇帝站了起来:“太子学了一天,让他好好休息,别再问学了什么了。” 看着膝头昏昏欲睡的儿子,杨皇后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司马衷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又伸手摸了个李子,塞到嘴里,不一会便吐出了一颗核来。 “臣贾充,见过陛下。”贾充道。 “自从你在早朝上提出让齐王就藩,”皇帝道:“朕这一天,耳朵就没有清静过。任恺、王济、甄德轮番来劝朕,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朕对待手足不睦。” “陛下,”谁知贾充道:“王济和甄德都是驸马,臣呢,是齐王的岳父,勉强可以说一说陛下的家事。只不知道任恺,既没有将女儿嫁给天家,也不曾娶了公主,为什么要掺和到此事之中呢?” 皇帝一顿:“……可不是么,朕看他比王济、甄德的反应还要大,你说这是为什么?” “任恺是外人,来说陛下的家事,”贾充摇头道:“臣总觉得不妥。但总归不像是荀勖所说的,跟齐王有什么勾连吧?” 皇帝神情幽微,看不出想法来:“是吗?” “臣不知道任恺的想法,”贾充道:“但任恺似乎对臣,有很大的不满啊。” 皇帝笑道:“有什么不满?” “臣说要让齐王就藩吧,任恺不乐意。臣说给皇后的叔父封侯吧,任恺也不乐意,”贾充有些委屈:“是不是臣说什么,他都要反驳啊?” 皇帝终于停下了脚步:“……只怕他不是对着你,而是对着朕吧。” 贾充回到家中,即使神色一直淡淡,但郭槐却一眼看出来他的心情很是愉悦。 郭槐不由得一笑:“看样子得逞所愿了。” 贾充微微点了点头,摸了摸贾南风的发髻,道:“你们在看什么?” “在看贾濬的嫁妆单子呢,”郭槐道:“老爷,遥光的婚期已经定下来,贾濬的婚期能不能推迟一点,我一下子忙不过来。” 贾充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道:“夫人做主。” 郭槐接过来一看,“……林契?” 正是常山公主霸占夺走的山林,在贾充临走之时,皇后叫黄门送到他手上的。 “这下好了,”郭槐高兴道:“遥光的嫁妆没有问题了,过两天我把单子送到王家,就准备贾濬的嫁妆……我打算按遥光的例子,也在城北买二百亩山林,还有……” 郭槐抿了抿唇:“崇园到底是你给她们母女修的,就把这园子给贾濬做陪嫁吧,反正我也不稀罕。” 贾充叹了口气:“不用了,等贾荃离开洛阳,留下来的一处园林,两处庄园,就都给贾濬做嫁妆了,你什么都不用出。” 郭槐道:“那么齐王离京,是板上钉钉了?” 贾充点了点头。 就在贾充和妻女说话的时候,就听到冉大郎道:“郡公,丞相大人的车马停到门口了。” 贾充吃了一惊:“丞相?” 他想了想:“开大门,请他的车马进来,我亲自去迎接。” 贾南风见贾充匆匆离去,回头一看,却见郭槐神色可谓咬牙切齿了。 “阿娘?”贾南风吓了一跳:“怎么了?” “没怎么,”郭槐磨着牙齿:“何曾这老东西,出了名的挑嘴,这是考验我的厨艺啊!” 郭槐的厨艺中等偏上,有独门的珍馐菜肴,平常当然不会亲自下厨,只有府中来了贵客,郭槐才会展示厨艺,因为女主人亲自下厨,是对客人最大的尊重。 而丞相何曾家的庖厨,可谓天下第一,连皇宫的御膳都看不上,据说因为这个原因,何曾很多年都不曾拜访公卿大臣了,因为没有一个官员家里的饭菜,能比得过他家的。你说他来贾家,能不让郭槐如临大敌吗? 做的不好,岂不是让全洛阳都嘲笑吗? “去食肆上,买两尾最新鲜的银鱼来,”郭槐把家中的仆役指挥得团团转:“吊起来吐去泥沙,腌在盆子里。” “开库房,取一斤的石蜜来,浸泡切好的猪肉薄片,”郭槐道:“看着时辰,半个时辰后捞出来煮熟,再泡进石蜜里……一斤怕是不够,再取一斤吧。” “何曾爱吃软和的蒸饼,那个十字纹的花刀赶工不了,”郭槐道:“去青石巷把刘家的大娘子请来,开三倍的价钱。” 贾南风目瞪口呆地看着郭槐仿佛被激发了雄心壮志一样,站在厨房里指点江山。 “你在这里干什么,”郭槐终于发现了她:“光会添乱,快走快走!” 郭槐抓了一块东西,塞到了贾南风手上,把她轰了出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9章 石蜜 贾南风走到院子里,看到手上的东西,瞪大了眼睛。 是一片赤色的晶状物,切成了方片。 居然是蔗糖! 蔗糖这个东西,在现在可是价如黄金! 中国本土有糖的,叫饴糖,也就是麦芽糖,原料是米麦。而贾南风手中的这块糖,叫蔗糖,是甘蔗做的,是从西域进口的,从汉朝就传了进来,但人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出来的,就把这糖叫“石蜜”。 中国的制糖技术在宋代,还比较倚赖外国进口呢,从三佛齐和大食等国运来白砂糖。宋代的制蔗糖的技术比较高超,原因是唐太宗遣使去摩揭陀(印度)取熬糖法,说明印度的炼糖术在唐朝才传入中国。 那么在唐朝以前呢,也能获得炼制的蔗糖,但技术是得不到的,所以蔗糖的价格高的离谱。 其实蔗糖的制作方法很简单,将甘蔗榨出甘蔗汁晒成糖浆,再用火煎煮,成为蔗糖块,贾南风还知道印度改良的熬糖法,那个提炼技术更加高超,也更甜。 贾南风只觉得左眼皮突突跳了起来。 来财啦! 我要发财啦! 掌握一门别人都没有的技术,能制造出现下人们有迫切需求的东西,你说你发不发财? 贾南风高兴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圈,却想起来,妈了个蛋的,北方没有甘蔗。 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原来贾午和贾黎民咯咯笑着,也学着她原地转圈圈。 “过来,过来,”贾南风把他们召过来,一人塞了一口糖:“好吃吗?” “好吃,好吃!”贾午和贾黎民吃得两眼放光,像馋猫似的吸溜着口水。 “晚上要记得刷牙,”贾南风道:“不然牙齿会生虫的。” 贾南风穿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这时候没有牙刷,用的是杨柳枝刷牙,事实上老百姓的确用杨柳枝刷牙,用老糠灰,就是稻谷的糠壳烧成的白色灰,用杨柳枝蘸着刷牙。 至于富户豪门,自然有牙汤和牙粉,甚至还有用中药和香料调制的的膏状物——绝对类似后世的牙膏,当然价格不菲。至于贾南风用的牙刷,是用牛角材料,在头部钻毛孔两行,上植马尾,和后世的牙刷已经很接近了。 且说郭槐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厨下,将一道道美食送上筵席。 “唔,”何曾吃得挺高兴:“早就听闻郭夫人善于烹饪,果然名不虚传啊。” 郭槐换了衣服走上大堂,听到何曾毫不吝啬的夸奖,觉得很有面子:“……丞相大人莫不是出于面子,才夸赞这饭菜好吃?您家中的厨宴,比皇宫的都要精美,我这一点粗鄙之物,又哪里能入您的眼呢?” 何曾哈哈笑道:“就拿这一道蜜汁猪肉来说,二斤的石蜜,最少也要万钱,还说是粗鄙之物吗?” “丞相大人能光临敝府,别说是二斤石蜜,”郭槐笑道:“就是二十斤,也要竭诚奉上。” 何曾又举起蒸饼,“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家的蒸饼,才能刻出十字纹来,没想到你们府上,做得犹在我家之上,果然是天外有天,我呀,就叫敝帚自珍了。” 郭槐笑着为何曾斟酒,就见何曾似乎谈兴很高,和贾充东聊一句,西聊一句,天南地北,说得很是高兴。 郭槐不动声色地看着丈夫,她知道今天贾充是很反常的,说话也很谨慎,她自从嫁给贾充,还从没有见过丈夫如此留神的样子,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何曾的来意非同寻常。 “……公闾的女儿,齐王妃我见过,”聊到子女身上,何曾忽然道:“剩下的,还真不曾见过,都多大了,定亲了吗?” “还有一女,与齐王妃同母,正在议亲,对象是济阴卞氏之子卞舆,”贾充道:“剩下两个女儿,还萦绕膝下,以年岁尚小,不曾议亲。” “哦,原来如此,”何曾道:“我听闻公闾有个女儿,格外聪慧,在杏园评鉴王济的,是哪一个?” 贾充缓缓道:“是小女南风,今年十岁。” 贾南风吃着从大灶上端过来的烤肉,为了招待何曾,灶上杀了两只羊,一头牛,还有两只猪,都只取用这些牲畜身上最肥美的地方,剩下的肉炙烤出来,味道也还可以。 尤其是贾午和贾黎民,吃的满嘴流油。 “女郎,”广木匆匆过来:“堂上传唤,说丞相要见你。” 贾南风不明所以,擦了擦嘴,跟着广木走到大堂上,就见一个衣冠振振、白发苍苍的老头坐在最上首,贾充和郭槐一左一右,分别陪侍。 “快见过丞相大人。”郭槐道。 “小女贾峕,见过丞相大人。”贾南风乖乖行了一礼。 “好,好啊,”何曾打量了她一圈,“公闾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他解下腰上的玉钩,道:“我何家三代竟无一个女儿,我见到聪慧可爱的小娘子,十分喜爱。这玉钩就赠给小娘子,小娘子拿去赏玩。” 贾南风看了一眼贾充,贾充没有回应,郭槐示意她接下来。 贾南风接过玉钩,道:“谢过丞相大人。” 这堂上没有贾南风的席子,自然不是让贾南风陪坐的,她很快被侍者引着退下。 贾充这才道:“玉以赠有德之人,小女实在当不起丞相看重。” “玉还可以为聘娶之资,”何曾笑道:“我欲和公闾做个儿女亲家,不知公闾意下如何?” 郭槐愣住了:“儿女、亲家?” 何曾心满意足地从席上出来,坐上了马车:“过些日子,便叫我那三个孙儿来拜访公闾。” 贾充唯唯,又亲自为何曾掀开了车帘。 目送何曾的马车笃笃驶出街角,贾充目光浮动,良久才返回大堂。 郭槐已经心神大乱,在堂上绕了十几个圈子了:“老爷,何曾是什么意思,怎么会突然提出亲事呢?” “老爷,”郭槐见贾充不答话,不由得急道:“你怎么不回答我?” “陈郡何氏,又是丞相的孙子,”贾充道:“这亲事倒也不差吧。” “话是这么说,可何曾年老,”郭槐道:“怕过不得几年……何家的门庭就大不如前了。” “这正是他要跟咱们家结亲的用意,”贾充道:“他是要把身后事嘱托给我。” “何遵何邵兄弟才干都不差,”郭槐不信道:“哪里还需要老爷帮扶?” “何家的子孙,不知道何曾花费万钱避祸的原因,”贾充慢慢道:“却都被养成了奢侈的性子,又仗着何曾的权势,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何曾活一天,自然没有人敢动他们,若是何曾死了,就一落千丈了。” “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要和何家结亲了,”郭槐道:“我把那玉钩退回去。” 贾充拦住她道:“没那么简单……” “老爷,儿女婚事都是各凭所愿,没有强迫结亲的,”郭槐道:“他不能硬要跟咱们结亲,罔顾咱们的意愿吧?” “我设计任恺,被他看穿了,”贾充道:“如果他在皇上那里透露几句,我只怕就要收拾行囊去荆州了……他没有说,还暗中帮了我一把,这是问我讨要回报呢。” 郭槐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如此隐衷,害怕道:“你的意思是,你的把柄被何曾抓到了……” “不是把柄,他不见得是在要挟我,”贾充道:“相反,他觉得我很快要在朝堂上势不可挡了,这是提前卖我一个好,让我照拂他的子孙。” 何曾已经预见到,朝堂之上的老人凋零之后,年轻的新贵会崛起,而其中他最看好的人是贾充,因为他在贾充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说实话,我见到陛下不会怎么样,见到何曾,反而不自觉会出汗。”贾充道:“人们都看不出他哪里高明,又都觉得他老而昏聩了,老而昏聩,怎么会被皇上信任,位列开国功臣第一,同符汉朝的萧何呢?” 郭槐思索了一会儿,道:“我还是没觉得他有什么高明之处,不过汉室的萧何能保全子孙,他这一点倒是跟萧何很像,把自己身后之事,安排地明明白白。” 贾充道:“何曾的几个孙子,都在议亲的年纪,他让我尽情挑选,我也要好好选一下,看这几个孙子里,哪个出挑一些,要扶他们,也要他们自己不是烂泥才是……” 郭槐生气道:“南风才十岁,十岁就给她议亲!” “翻过年去,是不是十一岁了?”贾充道:“准备嫁妆,大小纳征,是不是又得一两年?” 郭槐越想越气:“遥光的婚事,我没有使上劲儿,贾濬的婚事我也不插手,怎么连南风的婚事,我也做不得主了?” 提起贾濬,贾充道:“何曾的孙子来之前,先把卞家的亲事定下来,等卞氏子弟前来定了亲事,才能给南风议亲。” 贾南风此时还全然不知自己的婚事已经被提上了日程,她还沉浸在偶然发现的一个惊喜之中。 她在大堂舅郭统送来的礼物中,发现了甘蔗碎屑。 荆州是有甘蔗的,还有大片大片的甘蔗园! 她的制糖大业,是有前景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0章 女史 贾南风兴冲冲地找贾充商量甘蔗的事情,却不想好不容易休沐的一天,贾充居然被皇帝召走,去芳林园欣赏什么珍奇的草木去了。 贾南风不知道草木有什么值得欣赏的,但她知道皇帝对贾充的信任又回来了,听说几天前,吏部推举大中正的人选,本来议定是太傅郑冲,却忽然被皇帝否决,换上了任恺。 担任大中正,就不会担任侍中,而侍中这个官职看上去是个虚的,却有一个好处就是时时刻刻能见到皇帝,而担任吏部大中正,看上去能选拔天下的官吏、人才,但要住在铜雀街的官署之中,见到皇帝的机会,大大减少了。 贾充深谙一个道理,那就是时时刻刻不离皇帝身边,别人没有机会离间自己,而自己却有机会中伤别人。 贾南风从庭院中望到门口停住的车马,奇怪道:“谁来家里了?” “是济阴卞氏的子弟,上门拜望。”门人回道。 卞氏子弟来了不止卞舆一个,还有卞粹,卞粹就是张华给女儿选中的夫婿,也在议亲。张华的儿子张祎陪他们而来,没有见到贾充,见到了郭槐。 “这是家父最新撰写的《神童传》,”张祎将一本书呈给郭槐:“请贾公和夫人指正。” 郭槐心中纳罕,不知道张华为什么送书过来,接过书略略翻了几页,笑道:“张大人的大作,定是要好好品鉴的。” 她将书收了起来,又吩咐上茶,一边暗暗打量最左边默坐的卞舆。 卞氏子弟六人,人称六龙,据说才学都很高超,郭槐不用考鉴他们才能,只看看人品。只见卞舆其貌不扬,才举止都很庄重,话说的少,语速也不快。 倒是卞粹,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很会说话,博征旁引,叫人听得忘神。 郭槐连连点头,目光在卞粹卞舆兄弟身上转了个圈。 侧院里,贾南风三下五除二爬上李子树,用短杆把李子打落,树下天冬桂枝两个,欢天喜地地捡着。 “哎呦,”桂枝捂住头抱怨道:“女郎,李子砸地头疼!” 贾南风哈哈大笑,又抱着树枝摇着,落了一地的李子雨。 她窜得高,就看到贾濬身边的那个婢女鬼鬼祟祟地来到前院,探头探脑。 这个婢女她见过,就是背后说郭槐坏话的一个,贾南风看到她拦住了上茶的婢女,似乎想要端茶去大堂。 “看来贾濬也急于探听自己的夫婿啊。”贾南风心道,只见这婢女被拒绝了,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又提着裙子缩在一边,不停张望着。 贾濬不知为什么,心里稍稍有些叹气。 男女两情相悦,本为最美,贾濬和王衍当初郎才女貌彼此中意,是自己出了个主意,让王家最终选了郭遥光为妇。从这个意义上说,自己其实拆散了贾濬的一段姻缘。 贾荃当初为了自己的婚事闹得郭槐面上无光,但从贾荃的角度,她自己挑选了婚姻,冲破了桎梏,获得了幸福——而贾濬却没有她姐姐这么好的运气,至今被禁足在庭院中,连未来丈夫的面容,都没有见过。 贾南风抬头一看,却见贾濬踽踽而来。 ……这脸打得啪啪响。 不是说禁足在庭院吗? 不是说不许出户一步吗? 一直走到主院外头,才见贾濬被拦了下来,五大三粗的婆子不管她说什么,总之是不肯叫她出去。贾濬咬了咬唇,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了婆子手里,那婆子在手上掂量了几下,才指着角门点了点头。 角门往里走是公厕,也就是仆婢下人上厕所的地方,贾濬跑那儿干什么呢? 不一会儿只见卞粹走出主屋,这时候那个角落里的婢女一跃而出,殷勤地给他带起路来。 这是什么,厕所相见吗? 问题是那婢女认错了人,卞粹是张惠的夫婿啊喂! 贾南风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着等贾濬问清楚身份,也就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却见卞粹和贾濬隔着一株槐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是离得越来越近。 贾南风从树上跳了下来:“桂枝,去角门让马婆子把贾濬带回去!” 桂枝不知道咋回事,按贾南风的话去了一趟角门,却见贾濬已经从角门里出来了,急匆匆返回了她的院子。 卞粹回到屋子里,郭槐见他目光闪烁,面色潮热,不由得道:“卞二郎是不是中了暑热?” “外头是有些热。”卞粹仓促掏出手巾擦了擦汗,却又做贼似的将手巾收回了袖子里。 郭槐也没有再注意了,又吩咐厨下熬豆汤解渴。 “就按卞家说的,初七下聘吧。”郭槐一锤定音道。 卞舆点了点头,倒是卞粹,灌下一大碗茶水,神思不属。 且说芳林园中,贾充侍奉皇帝游赏了一圈名花珍木,皇帝指着一簇花丛,道:“爱卿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贾充定睛一看,只见此花大如玉盆,由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周,环绕着中间那颗白色珍珠似的小花,微风吹拂之下,宛若蝴蝶戏珠,流光溢彩,璀璨晶莹。 “确实不曾见过,”贾充惊叹道:“只有陛下的花苑,才有如此珍物。” 皇帝哈哈笑道:“这是吴国国主孙皓派人送来的,名叫琼花,还送来一篇《琼花赋》,词雅工丽,穷妍极态,乃是吴国一个有名的学士所作。” 贾充接过绢帛,细细读了一遍,道:“臣不通文学,但此赋读起来真是满口生香。” “是啊,”皇帝感叹道:“自秦汉以来,赋写得好的,大概只有一个陈王曹植了,朕还想着,若是曹植还活着,八斗的才华都在他身上,还有其他人什么事呢?” “若是曹植还活着,”贾充赞同道:“这吴国的学士跟他比起来,那真叫米粒妄图与日月争辉。” “阮籍嵇康之流,其实才华也不差,”皇帝道:“可昔人已往,当世的几个才子,潘安不在洛阳,挚虞博学,却偏好书史,张华广见,却漫谈志怪。还有谁能写出一篇超过《琼花赋》的文章呢?” 皇帝不愿意叫东吴看扁了自己,以为北方无人,洋洋得意。 可偏偏又找不到一个会写文章的,皇帝试着征招了几个博士,写出来的东西,根本比不上人家。 谁知贾充笑了起来:“陛下如果想得到一篇一泻千里的好文章,那臣就要向陛下推荐一个人了。” 皇帝惊奇道:“谁?” “臣新征召的椽吏,”贾充道:“弋阳太守左熹之子,左思。” 皇帝稍稍一想就道:“是临淄那个左家吧,朕一直听闻左熹有个女儿,才名高著,却不知左熹还有个儿子,也有才华吗?” “正是,”贾充道:“左思之所以没有妹子左棻的名气高,是因为不善言谈,下笔千言,嘴巴里却难吐一字,世人不知,还以为左思鲁钝,其实他的才华不亚于其妹。” 皇帝忽然道:“左熹的女儿,在宫里阅选呢。朕也不须试左思,只需要试一试左棻的才华,就知道左家是不是真有双璧了。” 昭阳殿前,杨皇后看着新一批秀女的仪态、容貌,在纸上勾选着什么。 一旁的司马衷无聊地挥舞着杨柳枝,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衷儿,你也抬头看看,”杨皇后道:“将来给你选太子妃,也是这么选的。” 司马衷莫名其妙抖了一下,摩、挲着手臂,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杨皇后只以为他还不懂人伦,便道:“给你选妇,就是找一个女人服侍你,给你生儿育女,一张席子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懂不懂啊?” 司马衷好像不太高兴:“……我要一个人睡,我不要跟别人睡!” “长大了就不能一个人睡了,”杨皇后道:“给我们衷儿选一个好看的,还是聪明的,还是柔顺的?” 司马衷仿佛越发不高兴起来:“我不要,我不要!” 杨皇后想起常山公主的讥讽,抿起了嘴角:“不能不要,太子要知道人伦,要懂得阴阳之道。” 司马衷皱着眉头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陛下来了。”黄门道。 皇帝和贾充一前一后走过来,贾充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司马衷抬起头来,看了贾充一眼,复又坐在那里,像个撇嘴的摩诃乐一样。 “谁惹我们衷儿生气了?”皇帝反而摸了摸太子的头,安慰道。 “我跟他说到选妇的事情,”杨皇后道:“他还不太明白呢。” “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道:“衷儿以后娶个妇人生娃娃不好吗?衷儿娶了妇人,才能长大。” “我不要长大。”司马衷摇头道。 “为什么不想长大呢?”皇帝道。 “长大之后,阿翁和阿娘就老了,”谁知司马衷忽然道:“我不想阿翁和阿娘变老。” 皇帝感动地哎哎了两声,“我们太子真是一个孝顺的人啊,贾卿,有了孝顺就够了吧?” “有了孝顺就够了,”贾充半分的迟疑都没有,当即道:“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太子孝顺,是社稷之福。” 皇帝心中高兴,又拉着太子说了一会儿话,才道:“皇后阅选秀女,选得怎么样了?” 杨皇后道:“妾给陛下选的都是盛德良家之女,以家世、门第、人品、德行为先,如此已经挑选了三十四人,充实宫闱。” 皇帝往籍册上看了一眼,忽然道:“开阳卞氏的女子也在阅选吗?” 开阳这个卞氏,和济阴卞氏不是一个卞氏,济阴卞氏祖上在汉朝是做官的,属于门第望族。而开阳卞氏一直都是下贱的门户,别说是做官了,连自己的身家都捏在大户手中,是以声色谋生的歌者舞伎。 直到卞氏出了个女儿,这个女儿因缘际会,得以服侍武帝曹操,还生了四个儿子,于是从王后做到了皇后,再做到太皇太后。 卞氏的女子就像卞皇后一样,能歌善舞,且资质动人,素来为贵戚人家争相聘取。 等到卞氏两个女子站到帝后面前,才知道所言非虚,这两个女子美丽动人,如同画上走下来的人物。 皇帝问了几个问题,见两女回答无误,举动娴雅,不由得大感兴趣。 杨皇后神色没有变化,但目光越来越冷淡,等皇帝示意她将卞氏女留下的时候,杨皇后才叹了口气,“陛下,我也想把她们留下,可卞氏出了皇后,是不甘心做妃嫔的呀。” 皇帝一怔,犹豫地看向贾充:“……是吗?” 贾充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且卞氏与曹魏历来通婚,陛下取了曹魏的江山,不可不防啊。” 皇帝点头道:“卿家说的是。” 杨皇后看了一眼贾充,无声地表示了感谢。 见皇帝目光恋恋不舍地从卞氏女身上移开,贾充道:“陛下不是要来看左熹的女儿吗?” 皇帝这才想起来正事:“……临淄左家的女儿左棻,在不在籍册之上?” 杨皇后翻了几下,道:“在,就在这一批里。” 左棻被侍者引入昭阳殿,按规矩向皇帝皇后各行一礼。等她抬起头来,杨皇后提了半天的心,碰的一下就落了回去。 长得并不美,眼睛不大,额头不宽,颧骨高耸,头发稀疏。 皇帝似乎也有点失望:“……左熹的女儿吗?” 十五岁的左棻道:“是。” “听闻你善于文辞,”皇帝勉强打起精神道:“能当场作一首出来吗?” “惟陛下所命。”左棻居然毫不露怯,落落大方道。 只听此时大殿之外的树上,一只啄木鸟“咣咣”啄着树,皇帝就道:“便以此鸟为题,赋诗一首吧。” 左棻微微一思索,张口就道:“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 皇帝一振:“好。” “无干于人,唯志所欲。”左棻又道:“此盖禽兽,性清者荣,性拙者辱。” 皇帝大悦道:“作的好,作的好!这比七步诗还快,还要急智!” 这下满殿之人,对左棻都另眼相看,杨皇后重复念了几句,趁机建言道:“陛下,左氏女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这大概是上天赐给陛下的班婕妤,请陛下将她纳入后宫,赐予夫人的名号。” 皇后之下就是夫人,按说皇帝应该有三个夫人,但如今只有赵粲一个,没想到杨皇后居然这么慷慨地想要将夫人的名号赐给左棻。 贾充也觉得左棻的才华,当之无愧。 就在皇帝意动,宣之于口的时候,却见太子司马衷笃笃跑下去,拉起了左棻的手,高兴地左看右看。 皇帝不由得笑道:“衷儿也觉得她有才华吗?” 司马衷狠狠点了点头,却忽然道:“我要让她做我的太子妃!” 皇帝和杨皇后目瞪口呆:“太子妃?” 杨皇后失笑起来:“衷儿,别玩闹了,怎么还抓着人家不放呢?” “您刚才说要给我选妃,”司马衷道:“我不要别人,就要她!” “这不是给你选的,”杨皇后哄道:“以后阿娘给衷儿选一个漂亮的好吗?” “不好不好,”司马衷摇头道:“我就要她!” 司马衷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依不饶起来,前来拉他的黄门被他推倒在地,他拉着左棻的手怎么也不松开。 “你看上她什么了?”皇帝把众人挥退道。 “不是你们说她有才华吗?”司马衷道。 “可她长得不好看呀。”皇帝企图让太子注意到左棻的容貌。 “那阿翁娶她干什么?”司马衷问道。 皇帝哑然。 杨皇后只好道:“她比你大七岁呢。” “可我也会老的呀。”司马衷看上去下定决心要留着左棻不放了。 “陛下,”贾充终于开口道:“臣看不如将左棻封为女史,让她陪太子殿下读书。” 杨皇后松了口气,“衷儿,让她做你的女傅好吗?跟姜女傅一样,教你读书识字?” 在司马衷未出阁之前,都是姜女傅负责教他读书的,不过姜氏年纪颇大,四十五岁,已经放出宫去了。 司马衷慢慢松开了左棻的手臂,思考了一会儿:“……好啊。” 皇帝皇后满意了,当即将左棻升为女史,嘱咐她教导太子学业。 皇帝转头对贾充道:“看左棻的才华,就知道她兄长左思一定也是个才子,他既然在你门下,你回去跟他说,让他写一篇琼花赋来,朕看能不能跟东吴的那篇比肩。” 杨皇后看司马衷低着头玩手,不再注意左棻,不由得道:“衷儿,怎么一会儿工夫,你就不喜欢左棻了?” “没有不喜欢,”司马衷道:“只是想起了姜女傅,儿好想她啊。” 杨皇后笑了一下,却听他道:“……姜女傅不想走的,可阿芙老骂她,不让她教我念书。” 杨皇后神色一变:“阿芙骂她什么?” 司马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学了几句:“……他不学也罢,要你教他!费这功夫,少了他玩耍的时间!” 杨皇后听得皱眉,“阿芙一向这么说话吗?” “也没有,就是对阿葳、阿蕤的时候很凶,不许我找她们玩耍,”司马衷天真道:“对我很好啦,天天拉我玩耍,还告诉我哪怕以后有了太子妃,也要跟她玩耍,不许跟太子妃玩耍。” 杨皇后心中大怒:“她倒做得美梦,一个宫婢罢了,还想登堂入室,现在就挑拨起来了!” “那你喜欢阿芙吗?”杨皇后问道。 她记得儿子自小就很喜欢阿芙,缠着亲近,而阿芙因为是太后赐下的,是太子宫中最有脸面的宫人,皇帝和她都信任对阿芙充满了信任,却没想到阿芙背后这么多心思。 “什么是喜欢?”没想到司马衷问道:“宫里每个人,我都很喜欢呀。” 杨皇后松了口气,和声道:“那我再多给你几个宫人,让她们陪你玩耍好吗?” “好啊,人多了热闹,开心!”司马衷高兴地拍手。 杨皇后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拨给儿子多少个宫人,再怎么制服阿芙一顿,叫她收敛心思,小心服侍,却没注意司马衷的神色,像是陷入了左右摇摆的难题之中。 “什么,”贾南风张大嘴巴:“左棻做了女史?” 她分明记得左棻是做了武帝后宫的妃嫔啊,那许多华丽哀婉的辞赋,都是在抒发对宫闱生活的哀怨之情呀。 皇帝只是喜欢左棻的才华,却并没有瞧上左棻的人,所以左棻才自嘲自居陋室,难道她一开始做了女史,之后才做了妃嫔? 这有点偏离历史,贾南风不知道哪儿出了错误,忐忑不安地想来想去,只觉得是自己的穿越,改变了左氏兄妹应有的人生轨迹。 这叫贾南风有点振奋,她能改变别人的轨迹,那也应该能改变自己的。 “在想什么呢?”贾充饶有兴趣地盯着她道。 “啊,”贾南风回过神来:“想卞氏兄弟,阿翁您说卞粹和卞舆,哪一个更有成就呢?” “你爹既然挑了卞舆,自然说明卞舆是他们兄弟里前途最好的一个,”郭氏用筷子敲了敲贾南风的头:“张华选婿啊,只看其才华,论才华卞粹无疑是最高的一个。” 贾南风捂住头:“才华不抵饭吃。” “是吗?”贾充掏出一本书道:“那你怎么解释张华把你列作《神童传》才女故事篇第一,说你‘清鉴而敏慧,女子之智识,有男子不能及者’,又怎么解释张华把你对他说的话,写成了《博物志》的序言?” “吧唧——”筷子滑落了下去,贾南风瞪大了眼睛:“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1章 庄园 “当初在洛水,我对他说不要把我写进书里,”贾南风道:“没想到他还是把我写进书里去了。” “张华替你扬名了,你还不乐意?”郭槐道。 “名为身累啊。”贾南风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 “名为身累,”贾充饶有兴趣道:“你还知道名为身累?” “名这个东西吧,有了挺好,没有也不妨事啊,”贾南风趁机恭维自家老爹:“像王济这样天下闻名的,也没有干出什么实事嘛;像阿翁这样的,才叫闷头做大事。” “闷头吃饭吧,”贾充居然不为所动:“这马屁拍得太刻意了。” 贾南风刨了两口菜,又道:“阿翁,我想吃甘蔗。” “那就买一点。”贾充道。 “江陵的官员以前赠送了一些,”郭槐道:“你不是嫌嚼起来像木渣滓吗?” “现在突然想吃了,”贾南风道:“在洛阳能买到多少甘蔗?” “你能吃多少,”郭槐道:“给你两车你也吃不完啊。” 北方没有种植甘蔗,甘蔗只有江陵一带有,而荆州那里是与吴国对峙的前线,出入什么的查的很严,很少有商人能将甘蔗带到洛阳的,大部分时候甘蔗是作为贡品,送入皇宫的。 “她大舅不在荆州吗,”贾充在口腹之欲上从来不委屈自己:“写信让他送一点。” 贾南风目的达成,就听郭槐道:“过些日子你跟我去庄园里看看。” “什么庄园?”贾南风道。 “给你作陪嫁的庄园,”郭槐道:“你不是羡慕遥光有吗,你也有一个,等明年再给你买一个。” 贾南风兴奋不已:“我也有一个?” 事实上贾南风的庄园比郭遥光还要大许多,是郭槐在贾南风刚生下来的时候置办的,那时候正是曹魏政权的末期,司马氏和曹魏斗得很厉害,叛乱频发,郭槐将无主之地和低价购入的山林合并,又在上面建了个偌大的庄园,趁着谁也不注意,隐匿了五百多从邺城来的流民,在官府的籍册上,只有不到五十人。 “这会不会太显眼了?”贾南风惊得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自己的陪嫁这么丰厚。 “显眼?”郭槐嗤笑一声道:“洛阳贵戚,有钱谁不炫耀?王济用人、乳喂养小猪,石崇设五十里锦步障,何曾一顿饭花费万钱,你就一个屁大的园子,还觉得显眼?” 贾南风泄气道:“……五百人的园子,还小啊?” “连石崇家的厕所都比不上,”郭槐道:“再让我看到你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就收拾你。” “……”贾南风默默开始刨饭。 心里却道,姐现在身价倍增! 姐很有钱! 跟这些世家一比,皇家那都是穷酸户!不知道为啥还有人要跟司马家联姻,像贾南风这样自己有个这么大的庄园,只觉得一辈子就可以手握财产,不嫁人了! 郭槐说话算话,两日之后就带着贾南风巡视庄园了,在洛水旁边的庄园占山据水,有良田七百四十亩,甚至包括洛水的一截入河的水道也归庄园所有,外人可以乘船经过,但不得在此河段打渔。 偌大的庄园实际拥有四百八十名隐户,但还有管事、仆婢,还有贾充以前任职军中的部曲,还有招募的食客,甚至还有贾充藏匿的死囚,这些人被郭槐细细清出庄园,安置到了贾充在芒砀山的园子里。 来到庄园里,贾南风就知道为什么郭槐要骂她没见识了,因为旁边的几处庄园,比如皇帝舅舅王恺的庄园,佃客僮仆数以百计,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才是真正的豪门。 庄园的实际管事叫冯贺,是郭槐从郭家带来的陪嫁,十年前就一门心思打理庄园产业,按郭槐的说法:“我刚买下这些地的时候,都是光秃秃的,哪里有现在这样的好模样,多亏了冯叔,把荒芜的半山田,变成了现在稻麦瓜果、牛羊鸡鸭俱全的富饶之地,还供给了府上的开销。” 冯贺连连摆手,说自己当不得这样的夸奖。 他是个五十七岁的老头了,但可是记性好着呢——他知道这庄子里每一家佃户的名字,记着他们的孩子几岁了,记着王老头养了几箱蜂,记着一片片的庄稼,该什么时候收割了。 “这庄子上产的蜂蜜,是槐花蜜。”冯贺向贾南风介绍道:“也是咱们自己一亩一亩地种出来的。这蜜除了送去府里,还能在宝源店里,卖上一笔好价钱呢。” 贾南风留心听他一点一点的介绍,“……新修的水渠不太好用,灌溉不到山下,每年撒种的时候,麻雀多得是飞来啄食,晚上留心守着也赶不走,就叫娃娃们天天打雀,五十只换半框杏子。” 马车在田间行走,那劳作的佃户都知道是主家的车马,纷纷行礼。 贾南风已经明白了西晋的土地和人身关系,因为战乱的原因,这种关系非常不牢靠,战争一打起来,老百姓就得被迫离开土地,成为流民,而土地就变成了无主田,被豪门大户所占据。 有田,有人,但田不为这些人所拥有,而是成为豪门大户的隐户,为其耕种土地,而国家即使知道庄园经济只能膨胀世族,但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流民的问题。 大庄园经济成为了主流,甚至东晋比现在还要夸张,然而士族庄园经济其实也有其积极进步作用的,因为可以吸引大量流民进入庄园耕种成为佃客,避免他们沦为强盗或奴隶。而且大庄园比自耕农更具活力,因为人多而又服从管理。 看到黑压压的人群,这些隐户不入户籍,不向官府交纳田租户调,也不服杂役,其实生活的比普通百姓还要好,对主家也充满了感激,见到贾南风的车马停下来,就纷纷拿出自己珍藏的好东西,请贾南风收下。 贾南风不收,而且还把郭槐准备的铜钱撒了出去,引得孩童一路嘻嘻哈哈地追逐。然后冯贺负责将隐户中年高和怀孕的女人挑出来,贾南风又分别送上了鸡鸭和米酒。 贾南风大部分时间用来辨识稻黍、桑麻,对自己的庄园有了大致的了解,什么地方种的是麦、粟,什么地方种着桃、李、杏、梅、枇杷等果树,她已经明白。 只是让她有些失望的是,之前郭槐说的庄园里还有纺织、酿酒、烧陶等手工业,其实发展地并不好,只能满足自给自足。 这反倒给贾南风提供了机会,在日后便开始了翻天覆地的计划,不久之后她的这座庄园便一跃而起,成为洛阳城中人人侧目、人人议论、人人追捧的国中之国。 郭槐和贾南风在庄园里住了两天,赶在初七卞家下聘的日子,返回了洛阳府邸。 卞氏果然如约前来,初七丁酉日,一辆辆牛车抵达贾府,内装纳采之礼,媒人先将纳采的文书呈上,此时一般的人家,大概就是些“主婚某人,有女某地某人凭媒某人议定配某人为婚,受聘银若干、礼钱若干,择吉某日过门成婚,此系两愿,再无言说,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但卞氏文名昭著,掌握了文学的技巧,所以可以把婚书写得文采斐然。他们的文书就从两家的源流开始写起,抑扬顿挫地念了一堆,贾充和郭槐听得连连点头,贾南风拖着两个等着吃糖的弟妹听得昏昏欲睡。 只听得“济阴卞氏男卞玄仁伏问贾公,浑元资始,肇经人伦,爱及夫妇,以奉家庙,今请秘书监挚虞嘉宾为媒,以礼纳采。” 挚虞作为卞氏邀请的媒人,将纳采之礼呈上,有大雁一对、羔羊一双、酒十坛、脯腊三百斤、醢一百斤、黄绢六十匹—— 贾府婢仆罗列,啧啧观赏纳采之礼,贾南风只等着贾充说一声收下,便去将自己看中的大雁捉来玩,没想到贾充和郭槐同时一皱眉头。 “等等,”贾充压了压手:“卞玄仁?” 郭槐接过文书一看:“媒人弄错啦,玄仁是卞粹的字,卞舆字玄明。” 挚虞也一愣,随即道:“没错,卞家说的就是卞粹啊。” 贾充不信卞家会把人名弄错,因为如果是卞粹的婚书,那上面应该写“伏问张公”,而不是自己的名字了。 却见卞氏长子卞玮擦着汗走进来,小心翼翼道:“……是二弟没错,家父为二弟求婚贵府,请贾公答应。” 贾充神色不太好看:“说好的是卞三郎,怎么突然成了二郎?” “贾公息怒,”卞玮脸色尴尬:“……二郎年长,岂有哥哥不婚,而弟弟先结婚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贾充道:“可当初我与你父亲约定是卞舆为婿,岂可冒名顶替?” “不是冒名顶替,”卞玮面色也似有难言之隐:“只是我家三郎不太会说话,相貌又出众,不如二郎风姿俊美,能言善辩,想来这也是贵府女郎看中二郎的原因。” 贾充和郭槐同时吸了口气:“贾濬?” 卞玮点到即止,不肯多说,心道如今这一出也并非都是自己卞氏的过错,贾家说好的是三郎,等回府之后二郎却又拿出信物,说自己才是被挑中的人,弄得卞家上下无措,最后还是三郎说自己配不上贾家的女郎,推拒掉了婚事,换上了二郎的。 贾南风看着眼前这一出,心中懊悔不叠,当初明明在李子树上看到了贾濬私相授受的一幕的,居然没有如实告诉父母,这下丢人的可就是贾家整个门庭了。 郭槐脸色铁青地看着贾充,贾充低垂着眼睛,缓缓道:“……卞氏六龙,人中龙凤,长幼有序,有礼有节,今日为二郎聘妇,乃是皆大欢喜之事。” 卞玮松了口气,“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请夫人陪客,”贾充站了起来:“我去去就来。” 贾充转入后堂,贾南风轻轻一推弟妹,贾午和贾黎民就跑上大堂玩闹了起来,孩子的笑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只有媒人挚虞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其他人竟都像是约好了一样,谈笑风生起来。 贾南风悄悄尾随贾充,果然就见他走入了贾濬的屋子。 贾濬放下手中的绣绷,向贾充行礼。即使隔了一个窗户,贾南风都看到了她脸上未及收去的得意,还有揣测贾充心情的忐忑和惊慌。 “你自己选的卞二郎?”贾充开门见山了。 “阿翁……”贾濬揉着手中的帕子:“什么二郎、三郎,全凭阿翁做主。” “那我做主,把你许给卞舆,”贾充道:“如何?” 贾濬惊慌起来:“阿翁,我也只见过卞二郎,是他突然冒出来,问我的名字的……我、我没有……” “那你什么想法,”贾充道:“觉得他好吗?” “女儿不知,”两片红云飞上贾濬的双颊,在贾南风看来简直是忸怩作态:“阿翁觉得好吗?” 瞎了眼的傻子,贾充已经从卞舆卞粹兄弟中做出了选择,奈何贾濬居然能舍美玉而就顽石! 人得亏是贾充选的,要是郭槐挑选,来这么一出,不得把郭槐活生生气死! “好,好,”贾充点了点头,其实从始至终未见他如何生气或者恼怒:“你自己选的,那就遂你的意思。” 贾濬高兴地眼睛都颤了颤,完全没看到贾充的神色:“……阿翁,真的吗?” “真的,”贾充道:“不过你的嫁妆……” “阿娘和姐姐已经给我备下了,”贾濬搅着帕子,目光却露出哀悯的神色来:“我知道郭夫人一定不肯给我多一份的,不过我有阿娘和姐姐就够了,阿翁也是身不由己……” 贾充深吸了一口气:“好,你就专心备嫁吧。” 贾充走出来,见贾南风萝卜头似的东看西看,对她招了招手。 贾南风揉揉鼻子,抓住了贾充的大手:“阿翁,不要伤心。” 贾充不由自主停住脚步:“阿翁为什么会伤心?” “父母的心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在石板上。”贾南风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贾充对贾荃贾濬姐妹,倾注了比贾南风姐妹更多的责任和耐心,但这姐妹总是辜负贾充,一次又一次,还总觉得是贾充欠她们的。 这纳采总算过去了,倒是贾充盛夏之中得了风热,在家中养病了几日,没有上朝。 郭槐心中又气又怒,都是对着贾充的:“老爷,何必呢,两情相悦,自古就是美事一桩,咱们谁稀罕做什么棒打鸳鸯之人!不管如今功业如何,还不是为了儿女打拼!若能得她们些体谅,也是千恩万谢了!不要为了这样一点事情,伤了自己的身体!” 这一腔怒火又撒到贾南风身上:“……你也是,你将来选婿,自己挑去吧,反正我已经看得明白了,我们哪里管得了你们头上!只将来叫你得偿所愿,叫我们老有所终,就算是没白养你们一场!” 贾南风知道她是愤怒贾濬把贾充气病了,指桑骂槐而已,乖巧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儿一定听阿翁阿娘的话。” 谁知贾充推开药碗,目光灼灼道:“……真的听我的话?” 贾南风莫名其妙:“啊,听啊。” “那给你选一个丈夫,”贾充道:“你乐不乐意呢?” “我……”贾南风只当是宽慰贾充,张口就要回答,却见郭槐和贾充同时看向她,心中一突突,“啊?” “过几日有青年才俊来咱们府中,”贾充道:“阿翁让你自己挑选意中人,看上哪个,全凭你自己做主,怎么样?” 贾南风头皮发麻,伸出指头来:“我才十岁呢……” 贾充叹了口气,翻身不语,就听郭槐骂道:“我原以为养了那两个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不听我的话也就罢了,没想到你这个亲生的,也是个白眼狼,不体谅父母一片苦心,干脆把我俩个都气死,叫你们得偿所愿去!” 贾南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人,不明白怎么就说到了自己的婚事:“阿翁,阿娘,你们怎么像是串通好了似的……” 郭槐抄起掸子,挥舞起来:“串通个屁!” 直打得贾南风嗷嗷叫着,抱头鼠窜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2章 臭味 说是要来许多青年才俊,其实只来了三个,而且还是一家,贾南风就知道其实贾充和郭槐已经将她许给了何家,但给了她自己最大的权力,让她可以从这三个人里挑选。 何嵩十六岁,何绥十四岁,何机十二岁,长得居然都挺俊美,世家子弟果然都是有风仪气度的。 贾南风坐在对面的席子上,用大大咧咧且略放肆的目光,随意打量着他们。 隔着一道帘子,何氏三兄弟坐得十分端正,目不斜视,恭敬有礼地回答着贾充的问题。然而他们三人其实是知道帘后的小娘子便是祖父看中的宗妇,来之前何曾把他们三人召过去,说谁能凭本事赢得贾小娘子的青眼,就将溪园别墅给他。 这看上去是一种奖励,溪园别墅地方也不大,不过是何家众多产业中的一处,然而他们三人全都领会了祖父的意思——谁能赢取贾小娘子,祖父会给他额外的产业,比其他子孙多许多的产业。 “呵——呸!”却听帘后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吐痰之声。 何嵩和何绥目光一抬,看到帘后的身影举着痰盂盖子,目光一僵,低着头不敢再看了,脸色似乎都有些胀红。 唯有何机饶有兴趣地盯着帘子,恨不能把帘子穿透。 贾充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到这声音似的。 倒是郭槐气得脸色发绀,只想站起来把贾南风狠狠揍一顿。 “女郎……”桂枝无奈地看着贾南风,比划着口型:“夫人一定会收拾你的……” “别管。”贾南风摆了摆手。 贾充充耳不闻地跟何氏兄弟谈了一会儿棋艺,才道:“留饭。” 贾南风闻言一振,好戏来了。 不一会儿广木带着仆婢上来,一一将饭菜摆上,打开碟篑,顿时一股臭气扑鼻而来,熏得人瞪大了眼睛,骇异不已。 仆婢们很不自然地将碗筷奉上,然后退下了。 “好教贵客知道,”贾南风出声道:“这是我自己研制的菜肴,分别是豆腐、鳜鱼、豆汁儿,请贵客尝一尝。” 何氏兄弟看着眼前散发着奇臭的菜肴,脸色又青又白,似乎在强忍着不适,何嵩忍不住道:“这是……放坏了吧?” “便是专门放坏了吃的,”贾南风细细解释道:“将白豆腐置于箩筐中任其发霉,大约五六日左右,豆腐块上便会长满白色绒毛,臭味远近可闻,便可蒸熟食之。” “有时候我等不了那么久,”贾南风道:“直接把豆腐干加入到一种卤液中。这卤液是最有讲究的,需要用隔年留下的烂咸菜汁做成,一定要放过一年以上的烂菜汁,散发出来的才是正宗的味道,这样泡过的豆腐就会成为青墨色的豆腐干了,滋味更佳。” “还有这鳜鱼,连盐都不用撒,只放在太阳底下,两三天便发臭了,”贾南风兴致勃勃道:“随意烹炸,味道都很鲜美。” 何绥见贾充默默用着,也勉强夹了一筷子臭豆腐,却被冲天的臭味熏得头脑发晕,刚刚沾了唇便胃上翻涌,脸色青白,看到碗里又青绿色的汁水,顿时像看见了救星似的,急忙牛饮了一口。 “哇——”何绥一口吐了出来,这豆汁喝起来味道又臭又酸,让他当场作呕。 何嵩也好不了哪儿去,紧紧掩着口鼻,生怕自己也像何绥一样忍不住吐出来。 “都是小女胡闹,简慢了贵客,”郭槐青着一张脸站了起来:“请稍安片刻,我亲自去庖制一席饭菜来。” 郭槐怒瞪了帘后的贾南风一眼,裹挟着怒气而去了。 就见何嵩何绥对视一眼,“贾公,天色不早了,小侄先行回府,等改日再来拜访。” 说着就从席子上跳起来,急匆匆掩面而去,像是屁股后面火杀火燎似的。 贾充也仿佛没有看见,对唯一一个坚持没走的何机道:“你怎么不走啊?” “小侄自幼跟随祖父,遍尝天下美食,”何机道:“却从未尝过如此味道奇特的食物,初时只觉得臭不可闻,不过等到入口之后,就觉得鲜香满口,别有滋味。” 何机见机灵敏一些,心知眼前必是贾南风的一道考验,想起来时祖父的叮嘱,他虽然不知道祖父为什么如此看重这女郎,但如果能娶来这女郎,似乎能得到非同寻常的好处——不就是一道菜吗,顶多吃坏肚子躺两天,还能怎么样? 他便忍住不适,张口将豆腐咽下。 谁知这豆腐闻起来让人作呕,吃起来却鲜嫩酥麻,口舌生香,让他惊讶万分,来不及跟两个兄长解释,就见他们头也不回地溜了。 何机马不停蹄地又尝了臭鳜鱼和豆汁,跟臭豆腐一样,最初臭不可闻,吃到嘴里却别有滋味,显然是不可多得的美食,枉他何氏自诩美食第一,却不曾有此风味。 郭槐赶制了几道清淡的菜肴回到屋里,就见臭味经久不散,贾充和何机闷头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已经几乎被他们吃光尽了。 “快撤下盘子,”郭槐道:“上小菜。” “等等,”谁知何机护着碟子道:“我还没吃完……” 就见何机张口将最后一块豆腐吃进嘴里,心满意足道:“好吃,好吃!我有这一盘豆腐和鳜鱼,就足够了!” 郭槐只当他说的气话,不无歉意道:“小女促狭,捉弄你们兄弟,回去之后万万请在丞相面前赔礼,这一次是府上招待不周,等下一次我好好整治酒菜,招待你们兄弟。” 何机却道:“夫人说笑了,这三道菜肴乃天下不曾有之风味,何家自诩食遍天下美食,谁知域中更有绝味,两位兄长无福,竟然不曾品味到其中的美味,实在是可惜!小侄下次再来拜访,还请夫人和女郎,还为我烹饪这佳肴。” 郭槐目瞪口呆,倒是贾南风哈哈笑了:“好说,好说。” 何机和贾充又谈了片刻,方才告辞而去。 等何机一走,郭槐就沉下脸来,贾南风自知难免,立刻从帘子后面爬出来,讨好道:“阿娘别生气,我真的是诚心诚意地挑选未来的夫婿呢!” 郭槐揪住她的耳朵:“……做了三样狗都不吃的东西,还说诚心诚意?” “您看阿翁还有那个何机,全都吃完了,怎么说狗都不吃呢?”贾南风嘶嘶吸着气:“滋味如何,不信您问阿翁!” 贾充慢条斯理地喝着豆汁儿:“唔,确实是别有风味。” “我真不是故意捉弄他们,”贾南风信誓旦旦道:“我已经做出选择啦!” 郭槐总算放开了她的耳朵:“……什么选择?” “我觉得何机不错,”贾南风一摊手道:“那就何机吧。” “就因为何机吃下了你做的臭豆腐?”郭槐道:“从这一点上,不能看出他将来会包容你,要知道他也可能是在忍受,或者装模作样。” 贾充也道:“何机聪明信有之,亦小智耳,举目轻浮,聪明太露,多谋多改,难以负重任。” 谁知贾南风自有见解:“也许吧……可他能跟我吃到一处啊,臭味相投嘛。” 贾南风的想法很简单,晋朝的朝堂风起云涌,即使自己将来不会参政,但历史是有惯性和定向的,只要司马衷那傻子还当皇帝,晋室就不会安稳,那么依然会有斗争和倾轧,甚至祸乱。 她不管嫁给谁,都不想让丈夫立足于朝堂,像贾充口中能堪大任的何嵩何绥,那肯定是要入朝为官的,而何机这个聪明人就不一定了,心性多变,难以善始善终反而是好事,在官场上一旦不如意,还有许多选择,可以脱身。夫妻两个早早狡兔三窟,难道不是好事吗? 贾充郭槐看着贾南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郭槐叹气道:“这孩子,还没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回事儿呢……” 谁知贾充目光动了动,道:“她说何机好,那就何机吧。” “老爷,你不是说何机举止轻浮吗?”郭槐道。 “夫人,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贾充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我常常想为子孙后世考虑,可人算不如天算,精心算计的事情,反倒没有几件成功的。且夫妻之事,也只在夫妻之间,当年李婉的父亲将女儿嫁我,也是看中我的本事,可最后又如何,还不是中道分离了?” 贾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贾濬的事情,力不从心。 然而很快朝廷就下达了齐王就藩的诏书,贾荃不得不哭哭啼啼地收拾行囊,跟着齐王去了山东,而她留下的园林产业也不得不变卖了,也没有留给贾濬。 因为卞粹十五岁准备出仕了,卞家打算在洛阳为卞粹和贾濬完婚之后,就送这一对夫妻回济阴老家,在那里参加郡县的九品中正评选。 卞氏门第不差,卞粹人物也不差,贾充认为他可以拿到四品或者五品,这是一个外出放为县令的等级,所以没有贾充的扶持,卞粹会在外地当几任县令,这大概就要六七年的时间,然后才能一步步向州郡刺史的职位靠拢。 也就是说,也许贾濬再见贾充,要到一个十年之后了。 这比贾荃还惨,皇帝即使让齐王就藩,却也念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准许齐王三年回朝一次,扫父母陵墓。 金明宫中。 司马衷不高兴地看着眼前的一群宫人:“我不要你们伺候,我要阿芙!” 为首的宫人轻声软语道:“太子殿下,阿芙今日肚子疼呢,不能来伺候。” 司马衷歪着头道:“那她什么时候能好?” “要七八日了,殿下尝尝这个,不是素来爱吃甜食的么?这可是吴国传来的风味,”这宫人极有耐心,哄着他吃蜜渍青梅:“殿下总想着阿芙,是我们伺候的不好吗?” 司马衷摇摇头道:“你们伺候的也好,可我喜欢阿芙,我想找她玩。” 这宫人神色未变:“阿芙会的,奴们都会……殿下要跳绳、骑马、樗蒲、搏戏,奴们就陪着殿下,一定叫殿下玩得高兴。” 司马衷这才眉开眼笑起来,“那就玩樗蒲吧!” 这宫人一使眼色,顿时两个宫人上来,围住了司马衷,陪他兴致勃勃地投掷了起来。 “小桃姐姐,”身后一个宫人悄声道:“……太子心心念念着阿芙,一日不见就说两三次,睡觉也想叫阿芙值寝,哪有咱们的立足之地?” 小桃哼了一声:“皇后娘娘早就发现阿芙这贱婢蛊惑太子,所以才派了咱们过来,咱们想办法不叫阿芙出现在太子面前,这已经做到了……要再想个办法,叫她永远别出现在太子面前。” 司马衷的耳朵动了动,却忽然将骰子掷在棋盘上:“卢!我赢了。” 不过隔日,小桃给司马衷整理衣冠,却忽然大惊小怪起来:“哎呀,殿下,你的玉佩呢?” 司马衷道:“什么玉佩?” “就是陛下赐给你的,西域美玉所制的玉佩啊,”小桃发动宫人开始搜寻起来:“平常殿下都佩戴在腰上的,怎么今日忽然不见了?” 金明宫里莫名其妙丢了值钱的东西,服侍的宫人和黄门都搜检起来,人人身上搜过一遍,也没有见着东西,小桃这才道:“……定是有人觉察这玉佩值钱,又以为殿下好欺,才将东西暗藏了,打算偷运出去!” 小桃如今在太子宫殿中主事,按她的法子,要在太子宫殿里“好生搜检一番”,小桃把宫人都在殿前聚拢了,训诫道:“……不知道谁服侍太子,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想想太子宽仁,对你们推心置腹,给了多大的尊荣脸面,偏有那年轻不尊重些的人,心思叵测,早晚间蛊惑太子,挑拨生事,闹出事来,如今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如今出了丑事,大家没法子自证清白,索性搜一搜,检一检,使人去疑,你们心里没鬼的不用害怕,自然扯不到你们身上来。” 这话说出来,众人便都往阿芙脸上看去,却见阿芙脸色又青又白。 小桃冷冷一笑,便喝命将从侧殿里搜检起来,逐渐搜到丫鬟的角房里,屋子里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 很快搜到一处,便见这箱子里抖落出大小衣物,全都是黄娟里料,又从衣料里滚出一物来,正是那丢失的玉佩。 “这是谁的箱子?”小桃问道。 “……是阿芙的!” “把人给我绑起来,”小桃道:“带到皇后娘娘宫里去!” 承光殿中。 杨皇后压着怒气,道:“……阿芙偷窃玉佩也就罢了,还私藏太子的衣物?” “是,”小桃道:“藏了三四件太子的里衣,不知道要用作什么。” “呵,姐姐,你难道忘了当初咱们在天水,”旁边夫人赵粲冷冷一笑:“范家的那个小妾,用男人的衣服行和合术,把范家那个小郎迷得违逆父母,抛妻弃子,也要把她扶正?” 杨皇后想起来,大怒道:“你说阿芙也用这种阴私术法,蛊惑太子,叫太子离不得她?” “不然太子怎么老是念叨阿芙?”赵粲道。 “是,”小桃道:“太子一日不见阿芙,就神思不属,晚上睡觉也念叨阿芙,还说什么以后一定要让阿芙做太子妃,奴们值夜的时候都听到了……” “贱人!”杨皇后拍案而起:“我原以为她是太后赐下的,不说忠心耿耿,总也细致妥帖,没想到这贱人敢背着我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太后娘娘都入土了,”赵粲道:“活着的时候也一心只扑在齐王身上,哪儿能分出什么心思,照顾太子的起居?”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才彻底落实了杨皇后的疑心。 太后最疼爱的就是齐王! 齐王是谁? 太子最大的敌人! 太后、齐王、太子! 怎么好巧不巧,给太子施咒蛊惑的阿芙,是太后亲自赐下的呢?她既然觉得阿芙好,怎么不把阿芙赐给齐王呢? 杨皇后思绪纷杂,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地方,也找不到任何能证实自己疑心的东西,她知道这事情还不能说出来,皇上可不会信! “把阿芙给我杖毙!”杨皇后咬着牙齿道。 皇后大发雷霆,在昭阳殿前杖毙了一名宫人的消息顿时传遍了六宫,要说杨皇后平日里素来慈惠大度,不苛待妃嫔宫人,这一次却发了如此大的怒火,处罚的还是太子宫里的人,叫人好不猜测。 “带上口嚼子,打得血肉横飞……”描述的黄门说得绘声绘色:“咽了气了,皇后还叫打完一百棍,才拖出宫掖喂狗去了……” “知道了。”轻纱之后的人影挥了挥手,缭绕的香烟像是飞舞的龙蛇一样盘桓向上。 “美人?”打扇的宫人不由自主一个寒噤,仿佛被冰鉴的寒气激了一下。 纱帘之后的人影没有说话,仿佛也化作了轻烟似的,良久才听到一句:“真可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3章 娘炮 九月初一,天高气爽,风和日丽。 一大早,只见郭府门前人山人海,络绎不绝。琅琊王氏再纳亲迎贽礼,豕雁笼盛、羊酒缯裹、腊脯果珍,一项项送入郭府,郭展和夫人袁氏站在庭院之中,喜迎贵客。 郭府门前设青布幔为青庐,又扎锦帐十二顶,专门迎接前来助嫁的士族女郎。 洛阳城中未嫁的士族女郎都得到了邀请,河东、太原、颖川、陈郡的大族显宦倾巢而出,在郭府门前青庐中陪伴新娘郭遥光一一 专门负责引导宾客的仆婢就有一百多人,她们的服饰是专门佩戴的,头戴花纱帽,身穿红绢彩画衣,腰配锦汗巾——不一会儿锦帐便来了大轿十二乘,小轿三十四乘,还有从牛车马车上下来的女郎,果然是车水马龙。 贾南风作为娘家人,也陪同招待了客人,大部分的小娘子她其实都不认识,正想着要不要去寻裴芬或者张惠呢,就见一个身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拽住了她的袖子。 原来是何机,这家伙居然跑到女郎的青庐里,还没被人发现。 何机比划了几下,拉着贾南风走出青庐,穿过庭院,来到了一个奉茶的耳房里。 “有好吃的!”却见他变戏法似的从架着铜壶的小灶底下拖出一个食盒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条豆豉蒸鱼。 贾南风正是肚饿的时候,郭槐忙于婚礼,根本顾不上她,她贪看热闹,辰时就钻进了青庐里,到现在只不过吃了一点果脯罢了。 见到这蒸鱼,贾南风高兴坏了,食指大动:“从哪儿弄来的?” “灶上,”何机得意道:“她们都没有注意。” 要说此时的豆豉做好吃了,丝毫不亚于豆瓣酱,琅琊王氏的厨子当然也是有独门手艺的,整条鱼颜色鲜艳香气扑鼻,贾南风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动。 当贾南风看到最爱吃的鱼头那里已经多出来一双筷子,立刻急道一声:“哎——” “怎么了,”筷子如愿以偿地停下了,何机不解道:“有什么问题?” 贾南风眼珠子一转,道:“吃鱼是有讲究的,怎么能乱吃?” 何机瞪大双眼:“什么讲究?” “你看着啊,”就见贾南风一筷子夹走鱼眼:“吃了鱼眼,叫高看一眼。” 贾南风又一筷子挑走了鱼樑,“吃鱼樑呢,叫中流砥柱。” “吃鱼嘴,叫唇齿相依;吃鱼肚呢,叫推心置腹;”贾南风吃一口,解释一下:“吃鱼尾呢,叫委以重任;鱼臀叫腚有后福。” 何机张大嘴巴听着贾南风的解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 “不怪你见识浅薄。”贾南风咂咂嘴道。 “等等,”何机忽然发现一整条鱼几乎都进了贾南风的肚子里,只剩一些琐碎了:“你把鱼肉都吃完啦!” “这不是还有吗?”贾南风道。 何机低头一看她居然指着鱼鳃的地方,瞠目结舌道:“鱼鳃有什么可吃的,谁会夹那个!” “吃鱼鳃,”贾南风笑了一下:“就是‘赏个脸面’的意思。” 何机脸色好像微微泛红了,哼哼了两声居然真的夹起了鱼鳃,含混地吞到嘴里,不一会儿发出了清脆的咀嚼声。 贾南风松了口气,支起腮帮子看他:“哎,你的溪园别墅到手了吗?” 何机自从愉快地享受了臭豆腐之后,便成了贾府的常客,贾南风跟他玩了两次,每次都叫他在李子树下捡李子,这活儿桂枝天冬几个都不乐意干。 玩熟了之后她才从何机那里得知,原来何曾许诺给他一个大别墅,这溪园别墅风景极佳,占地面积也大,本来是何曾老来避暑之地,现在赐给了何机,还附带别墅外围的二百多亩田地。 “到手了,”何机道:“原本我大哥说,父母在,无私产,想要我阿翁将别墅收回去——” 贾南风眉毛一挑:“是吗?” “不过我说,”何机道:“大哥是长子长孙,以后定是要继承祖父的爵位的,可怜我家中幺子,素来读书不成,将来不知何以存活,阿翁就让我自己经营别墅,还多给了我一处庄园。” 贾南风不怀好意地打量他:“原来你是属汤圆的,白切黑啊。” “汤圆是什么?”何机感兴趣道:“是吃的吗?” “是吃的,”贾南风道:“过两天你来我的庄园,就可以吃到了。” 贾南风自从做了一顿臭豆腐之后,郭槐根本不允许她再下厨乱捣鼓,无奈之下贾南风就跑到自己的庄园里,那里是她的天堂了,想干什么没人拦着。 何机放下筷子,又从兜里掏出一块白绢来,仔细擦了擦手,下意识就要掏出小镜子来,看到贾南风的目光,不由自主僵住了。 贾南风乜了一眼:“……臭讲究。” 贾南风早就听说这时候的主流审美有些畸形,其他历史时期对于美男子的赞美不过都是都是威风凛凛、剑眉星目,清一色的英雄好汉,只有这魏晋时期真让人大跌眼镜,推崇阴柔病弱,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娘”。 擦粉、涂唇、喷香、宽衣大袖,这些女子该做的都叫男子做了,何机第一次到她家里来,也是傅粉涂唇,熏了兰香,贾南风实在忍受不了,逮住他明嘲暗讽了几次,才叫这家伙放弃了娘化。 何机赶快收了小镜子,贾南风也不会放过他。 “那个喜欢穿女人衣服的何晏,”贾南风道:“是你们家亲戚吗?” “谁?”何机道:“傅粉何郎吗?” 曹魏时期有个官员叫何晏,容貌俊美,而且喜欢修饰打扮,面容细腻洁白,因此魏明帝疑心他脸上搽了一层厚厚的□□。一次,在夏天之时,魏明帝着人把他找来,赏赐他热汤面吃。不一会儿何晏便大汗淋漓,只好用自己穿的衣服擦汗。可他擦完汗后,脸色显得更白了,魏明帝这才相信他没有搽粉。 见贾南风点头,何机道:“不是,他是南阳郡人,我们是陈郡何氏。” “既然不是一家,”贾南风毫不留情地损道:“怎么这娘们兮兮的样子,如出一辙呢?” 何机委屈不已,“……可薰衣剃面,敷粉施朱才是美男子呀,大家都这么做……” “你是说打扮的像个风、骚的狐狸精就是美男子?”贾南风骂道:“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做?” “我大哥,”何机下意识道:“就学何晏穿女人衣服……” 魏晋名士还流行男扮女装,何晏就喜欢穿妇人之服。但要知道他们穿的可不是正常的女人服饰,而是透视装、吊带裙。 “你穿过没有?”贾南风恶狠狠地看着他。 “没、没有……”何机瑟缩道。 “要是让我知道你穿过女人的衣服,”贾南风道:“我就一把捏死你,知道吗?!” 何机被骂,心中极是愁闷,讷讷几声,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贾南风看他把白绢手巾捏在手里转来转去,又骂道:“兜里一直备着巾布,跟三岁孩子衣服上别着手绢有什么区别?” 何机哭丧着脸,手上的白绢是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贾南风哼了一声,就听到外面喧嚷起来,估摸着时间,应该是新郎新娘行合卺礼了。 “你回去吧,”贾南风道:“过两天再叫你来我的庄园。” 贾南风赶到青庐,果然在行共牢令卺之礼,这个礼节就是新婚夫妇在一个牢盘里进食,再把一个瓠一分为二,夫妇各用其一酌酒对饮。 身着曲裾深衣礼服的王衍和手执纨扇覆面的郭遥光相对而坐,侍女端上漆器牢盘,将准备好的干姜红枣奉上,两人小口吃了,在众人的哄笑之中,又举起瓠喝了酒。 如此礼成,贾南风看到纨扇之下的郭遥光羞赧而笑,很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不由得哈哈大笑。 方镙牢烛,雕费彩饰,金银连缯,让众人称叹不已,等王衍从青庐出来,贾南风站在外头率先大喊道:“新妇子,催出来!” 这下气氛更加热闹,若干名仪宾傧相大叫着“新妇子,催出来”,声音震天。 表姐裴芬抓住贾南风的胳膊:“……你是娘家人,怎么还带头哄闹!” 贾南风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娘家人,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刚要说话,却见对面的一个小娘子轻蔑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和身旁的小娘子指着自己,人太多依稀只听到“傻子”这两个字眼。 贾南风皱起眉头来,来不及说话,就见郭遥光果然被催了出来,和王衍一同登上画轮车,这车顶头只有一个盖子,四面只有轻纱覆笼,可以让人看到新娘子的面容。即使郭遥光手上拿着扇子,也只不过欲遮还现罢了。 数百迎亲队伍欢声震地,车队启行,乐队演奏歌曲,左边唱着“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右边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听得众人一阵心旷神怡。 队伍沿城中主要大街绕城半周,沿途观礼者摩肩接踵,中途队伍越来越大,有尾随的看客,也有捡果子的孩童,走走停停,好似过节一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4章 威风 亲迎队伍浩浩荡荡驶向王家,作为郭遥光陪嫁的仆役、健妇、婢女足有百人之多,妆奁器物装了整整四十辆牛车,绵延数里,一个多时辰之后,方才抵达王家。 王家已经派出了两队迎亲之人,殷勤接待,将众宾客迎接至府邸之中。琅琊王氏不愧是望族世家,但见宅中张灯结彩,锦毡铺地,执烛光明,铺陈豪华,引得宾客连连称叹。 王衍素来有名声,因此这席上除了高官显贵,还有文章大家、丹青妙手、名士贤达,内席上千张座椅,居然都坐的满满当当,而且还不断有客人入席,只因这郭氏和王氏都是大族,沾亲带故的人太多,族谱上有名的,三代里有亲的,自称本家的,咸来观礼。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如看庙会一般热闹。 王家人即使倾巢准备,也忙得脚打屁股蛋,贾充和裴秀这两个本来的贺客,居然成了帮忙招待的人,也跟王戎站在一起,觥筹交错,招待客人。 而此时,后院里正在为郭遥光更衣,把厚重的礼服褪下,换上一套吉服,把那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精工装点。香风拂拂之间,不一会儿一个彷如玉人一般的人物就被收拾妥当了。 王家人早早备好插戴婆子,把那金簪玉器直往郭遥光的头上身上穿戴,要说郭遥光平日里并不爱满头插戴,珠光宝气的,但今日偏偏来者不拒,戴上了一套套的首饰,绯红着一张脸,任这些婆子们夸赞的吉祥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说。 王戎三岁的女儿被乳母抱在怀里,别的不会做,就数着郭遥光身上的首饰,数到眼花缭乱,不由得道:“好多好多啊……” “这女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天,自然要堆金砌玉,”众人哈哈大笑,那插戴婆就道:“更何况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哎呦老妇我也不读书……那意思就是女人只给自己喜欢的人梳妆打扮?” “女为悦己者容。”郭遥光小声道。 “对,还是女郎读书认字,就是这话,”婆子笑道:“这收拾打扮就是要给人看的,要是给心上人看啊,那就更要精细了!” 心上人,一想到这三个字,郭遥光就再想不到其他,刚刚平复的芳心,又砰砰直跳起来,再看镜中的自己,小脸已经如红苹果一般,那一旁观看的贾南风似乎察知了她的心思,只笑眯眯不语。 偏偏那婆子还道:“……女郎害羞什么,老妇我还没见过这么般配的人呐,那书里写的,曲里唱的,可不就在眼前吗?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喜鹊双双,鸳鸯登对……” 郭遥光脸色羞红了,抓住贾南风的手:“好妹妹,我有今日,多亏了你……希望你跟我一样,将来也能嫁得如意郎君!” 贾南风笑眯眯道:“愿姐姐梁鸿配孟光,五世得其昌!”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头喧闹,仆婢出去一看,回来禀报道:“是临晋侯带着女儿前来观礼。” 临晋侯是哪个? 贾南风一头雾水,就听裴芬小声道:“……是皇后娘娘叔父。” 杨骏作为杨皇后的嫡亲叔父,终于在贾充的推荐下入朝为官,而且被超常提拔,一开始就封为镇军将军、临晋侯。 作为新贵,且来洛阳不久,听说杨家还在洛阳城中寻找居所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有融入洛阳勋贵阶层的觉悟了。 虽然这次婚礼没有邀请杨骏,但杨骏已经来了,且奉上丰厚的贺礼,自然要笑脸迎接。但众贺客和杨骏并不熟悉,只依赖贾充的推介。 杨骏人高马大,长得倒是仪表堂堂,但人物总是弓腰哈背,目光移动间看得出明显的谄媚,语气也颇为热络,显出急切交好的心思。 但宾客无一不是饱学之士,不过寥寥数语之间,众人便都发现杨骏不学无术,想起他因外戚的身份后来居上,更添一层鄙夷。 贾南风和裴芬两个回到女眷的锦帐之中,见众多小娘子围着一人打量,便也凑了过去,却发现这被众人围着的正是杨芷。 有几个小娘子在皇后宫中见过杨芷,但多的是没见过的,此时见到一个温柔美丽的小娘子,言谈举止娴静动人,俱都欢喜。 “弘农杨氏的小娘子,果然不愧出身,”只听一道声音:“要我说,只要是著姓大族的女儿,没有不高贵的,这便是我们门第族姓的荣光了。” 此话一出,引得小娘子们纷纷点头,想起自己的姓氏来,无不是当地望族,冠裳不绝,纷纷挺起胸膛来,引以为豪。 这当中尴尬不已的就属贾南风和张惠了。 两人都是庶族出身,祖父才开始做官,官位不过是一方太守,从父亲开始才官运亨通,自然不是什么著姓大族。 而说起来张惠的出身比贾南风还好许多,因为张华祖上是汉朝开国功臣张良,贾充祖上可没有什么杰出人物。 裴芬看到贾南风和张惠的尴尬模样,急忙打了个圆场:“……我带了签子来,咱们占个花名,行个令吧,也省得瞧见外头玩得热闹,咱们偏偏枯坐着!” 裴芬出身也高贵,河东裴氏,却也是贾南风的表姐,只不过大贾南风两岁,但性子和善又周全,人人都顾及着,不肯有半分不周全。 这话得到了王衡的赞同:“家里宾客盈门,招待不周了,早知道我便把六戏盒子拿来,让姐妹们好好玩耍。” 王衡是王衍堂叔的女儿,早就得了命令要招待来贺喜的小娘子,见裴芬提出行令,当即同意,众人响应起来,在毡子上摆上了一圈席子,中间放了个花梨木圆桌子,纷纷入座。 贾南风趁机问道:“……刚才说话那小娘子是谁?” 她已经认出来,这小娘子便是在青庐旁嘲讽自己的那个,结合她刚才说的那番所谓“门第高贵”的话,应该不出意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征东将军、菑阳公卫瓘家的女儿卫韶,”裴芬低声道:“旁边那个略小一点的,是开阳亭侯卫寔的女儿卫琇。” 卫瓘的爵位和官位和贾充持平,和贾充不同的是,贾充寸步不离中枢,而卫瓘却常常被皇帝派遣巡边,先后都督关中诸军事,听闻皇帝又打算让他都督徐州军事。 贾南风对这一对堂姐妹的恶意不太理解,为什么明嘲暗讽对着自己发难,难道因为贾充安安稳稳在朝中享福,而他们的父亲却要为国东奔西走? 不至于吧。 左思右想着,却见竹筒朝自己伸了过来,张惠举着竹筒:“快选一个吧。” 行令也要分雅令和通令两大类,通令就是喝酒的时候所行的令,雅令则是随时都可以行的令,当然此时没有日后那么多五花八门的令,此时女子之间爱玩的就是占花令,就是从刻着百花的签子里选一支出来,然后吟一首有关此花的诗词歌赋即可。 裴芬选到了桃花,便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张惠选到了荷花,不假思索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还有抽到萱草、凌霄、兰花、木槿的,轮到贾南风,只剩两支签子,她随便抽了一支,就见上面画着芍药。 “群芳之冠,”小娘子们都道:“恭喜恭喜,快行令吧。” 贾南风就道:“……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没想到第二轮很快过来,她又抽到了芍药,这下贾南风可算是词穷了,搜寻了半天,支支吾吾起来。 “说不出来可是要喝酒的,”王衡笑了起来:“请满饮一觥。” 一觥的量可不少,但贾南风却松了口气,因为此时的酒是酸涩的果子酒,度数不高而且杂质还多,跟苹果醋的味道差不多,反正是喝不醉人的。 没想到她刚拿起酒杯来,就听卫韶道:“芍药乃富贵之花,什么叫富贵?” 也不等人说话,她就道:“祖上不是钟鸣鼎食、三代五代的簪缨士族,就不能称为富贵,没有源流,哪儿来的溪水?没有深根,哪儿来的叶茂?” “我看,不是富贵人,自然当不得这富贵花。”卫琇乜了一眼贾南风,用纨扇遮住了嘴角。 贾南风“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酒杯放下,熟悉她的裴芬眼皮一跳,还来不及拉架,就听她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这话当然不错,不过且别忘了,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那三代五代之前的祖宗,又该怎么定论呢?” “出身大族,固然可喜,”贾南风道:“然而高门显宦之中,也有不器;寒门庶族,却出人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高不过是亭长出身,萧何乃小吏,樊哙还是屠夫呢,怎么偏偏是这些操着贱业的人,夺取了天下?” 众女郎目瞪口呆地看着贾南风,那发难的卫韶姊妹脸色红红白白,迫于贾南风的气势,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累世的簪缨士族,衍庆百年者,”贾南风道:“必告诉子孙,积善成家,或以诗书相传,励以仁义礼节,如此三代可兴,五代可盛。不曾听闻以富贵传家的,还是说,卫家就是富贵传家,卫氏的祖先,给你们留下的只有满屋子的黄金?” “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时候一定要想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贾南风道:“什么意思呢,就是大家族之中,总有一些人仗着出身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败落祖先的名声而不自知,这样的人一个两个还好,若是多了,这累世积攒的名望,可就地崩山摧、一泻千里了。” 贾南风轻蔑地看了一眼卫氏姊妹,就见这两个颜面尽失,掩面匆匆奔逃走了。 哼,战五渣。 就这点战斗力,还想着跟姐逞嘴炮呢。 裴芬和王衡从目瞪口呆中缓过来,看到卫氏两姊妹红着眼睛奔逃出去了,只恐惊了宾客,立刻去追了,剩下一窝小娘子,看到贾南风投射过来的眼风,顿时嘤嘤嘤抱成一团,就像一窝雏鸟似的。 好可怕! 贾南风好言安抚道:“她们两个故意挑事,懂?” 看着她的目光更加惊恐了。 要不要这么胆小啊,贾南风安抚不成,只好板起脸来:“……你们都是好小娘子,可不能学那卫氏姐妹,父兄在外头打拼,她们却在人面前大放狂言,眼高手低,瞧不起人,知道吗?” 裴芬和王衡回来,就见贾南风插着腰,挥着手,似乎还在对着剩下的小娘子“逞威风”。 裴芬眼睑一跳:“南风!你这下可犯了大错了……” 贾南风道:“是我有错,还是卫氏姐妹有错?” 谁知一群小娘子齐刷刷摇头道:“是卫氏姐妹的错!” “她错在哪儿了?”贾南风问道。 只听小娘子们静默一霎,争先恐后道:“大放狂言!” “眼高手低!” “瞧不起人!” 裴芬和王衡:“……” “就算卫氏瞧不起人,”裴芬扶额道:“你又何必牙尖嘴利,把人弄得无处容身?” “怎么,还怕她们告状?”贾南风这下战意十足:“我就不信她们能颠倒是非,说实话,咱们不追究她们就算大慈大悲了,我还巴不得她们告状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