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第1章 第一章 朱瑙刚进城,就在城门口遇上一群玩耍的孩童。那些孩童见了他很是兴奋,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喊:“朱皇子!朱皇子!” 朱瑙笑眯眯地从兜里摸出一包酥饼,递给那几个孩子。孩子们高兴地捧着酥饼到边上分吃去了。 赶了一天的路,朱瑙又渴又累。拐过一条长街,前面有家茶馆,他便带着手下伙计们进去,点了一壶茶,顺便歇歇脚。 刚坐下,茶馆里另一桌人便注意到了他。 “哎,”一个名叫张翔的青年敲了敲桌子,示意同伴们往那儿看,“你们瞧,朱瑙回来了。” 众人回头,果然看见朱瑙带着几个伙计坐在茶馆的东南角。 “他就是朱瑙?”另一个名叫李乡的男人颇为兴奋,不住打量朱瑙,“那个说是流落民间的皇子的人,就是他吧?” “就是他!” 李乡不是阆州本地人,他是来阆州探望自己的堂弟李绅的。李绅也在席上,他听了李乡的话,不由奇道:“堂兄,你也知道朱瑙?” “知道啊。他去我们那里走过货,我们那里也有人听过他的事。” 李绅不屑地呿了一声:“什么‘流落民间的皇子’,堂兄,你们那儿的人不会真信这套说辞吧?那家伙就是个妄人,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李乡哈哈笑道:“是吗?管他真的假的,他那故事听着有趣就行。” 李乡不在意,李绅却很在意。他一向厌恶朱瑙,容不得别人说他半句好话:“有趣?再有趣也是假的!瞧他那红唇白脸的样子,指不定是哪个勾栏里的女人生出来的没爹的野种,跑到这儿来胡说八道!” 李绅如此讨厌朱瑙是有缘由的。朱瑙年纪轻轻,已经是一位身家殷实的商人了。他这几年做药材生意,在阆州开了几家药铺,由于他擅长经营,把阆州原先一些老店的生意也抢了。而李绅家里从前就是做药材生意的,祖上曾辉煌过,到他这辈已逐渐破落了。打从朱瑙来了以后,他们家里生意更是冷落,入不敷出。如此一来,他自然对朱瑙恨得牙痒痒。 至于朱瑙那所谓流落民间的皇子身份,则要从某场酒会说起。 朱瑙也不是阆州本地人,没人知道他籍贯何方,父母何人。有一天众人喝酒,酒过三巡,同饮的人打听起朱瑙的身世,问他为什么小小年纪一人跑到阆州来做生意。朱瑙喝得有些多了,便向人讲了个离奇的故事。 朱瑙说宫中有一宫女怀上了天家的骨肉,这本来是桩飞黄腾达的好事,但宫里宦官为祸,奸妃妒忌,宫女唯恐遭人暗害,不敢声张。她偷偷产子之后,就将婴儿托付给宫里一位老太监带出宫,从此那老太监便隐姓埋名地在民间将龙子养大了。老太监年纪大之后,也去世了。 朱瑙说这故事的时候有几处说得颇为细致,若这故事是真的,那他必得亲身经历才能知晓那些——也就是说,他的言下之意,他自己便是那个流落民间的龙子!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待次日他酒醒之后,人们再去询问他此事是否属实,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笑不语。 后来这事儿就在城里传开了,不过真信的人倒也不太多——如果眼下是太平年间,冒充皇亲国戚许是杀头的大罪。可如今朝廷腐败,叛军四起,皇帝都自顾不暇。阆州又是个山高皇帝远的西南城镇,人人都能站在街上大声痛斥狗皇帝,喝多了就说自己是皇帝亲爷爷的人也比比皆是。然而无论人们信或不信朱瑙的话,他的故事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就连城里只会玩泥巴的童子也知道朱瑙是“朱皇子”,甚至连城外的人也渐渐听说了。 李绅生怕堂兄不信他的话,便琢磨着去找朱瑙的麻烦,让堂兄好好看看。他心里一合计,便招呼了几个同伴,起身朝朱瑙走了过去。 “哟,这不是朱‘皇子’吗?”李绅走到朱瑙面前,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你去京城认亲了,怎么又回来了?该不是你那些‘皇叔’‘皇伯’不肯认你吧?” 他身边几个朋友立刻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朱瑙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天生一张笑脸,加之面皮白净,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半点不见恼。 李绅心下愈发不悦,挤眉弄眼道:“朱皇子,什么时候宫里派人来接你,你把我们也带去京城,好让我等小民开开眼啊。” 他的同伴笑得更加放肆。 朱瑙淡淡应道:“好说。” 李绅顿时笑不出来了。他挖苦朱瑙,是想看到朱瑙狼狈窘迫的样子,可朱瑙却弄得真有其事似的,这让他的大戏如何演下去? 他冷冷道:“朱瑙,你倒是给个确切时候。要不然到时候你赖账了,我们去哪儿说理?” 朱瑙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李兄不太关注天下大势吧?” 李绅一愣:“什么?” 朱瑙慢悠悠地说:“两个月前宦官软禁了何大将军。何大将军的手下良材众多,怕是已经在蓄势起兵逼宫了。而丰州的起义军也在蓄势南下,战火烧到京城只是时日问题。京里的人现在正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旁的事,谁还顾得上呢?” 李绅目瞪口呆。不是他不关注天下大势,这些事情他当然知道,可他的本意只是想好好嘲弄一下朱瑙这个假皇子。被朱瑙这么一说,还真有理有据的,仿佛不是宫中不肯认他,而是时局动荡,还不到时候。 朱瑙拿起茶壶往杯里倒,壶口却只淅沥淌下几滴水来。茶水喝完了。他的伙计回头看了眼天色,低声道:“东家,时辰不早了。” 朱瑙点点头,起身朝李绅等人拱了拱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几位兄台慢用。”说完便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李绅等人干瞪眼。 待朱瑙走出店门,张翔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嘀咕道:“这朱瑙,该不会真是落难皇子吧?” 话音未落,立刻被李绅高声否决了:“怎么连你也……绝不可能!” 另一同伴也取笑他:“张翔,你该不是傻了吧?朱瑙的话你也信?你忘了朱瑙刚来阆州时的事了?” 张翔当然没忘。 朱瑙刚来阆州的时候才十五六岁。那一年他衣着华丽,戴着西域人的帽子,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大批仆从,一进城就引众人侧目。人们争先打听他的来历,打听到他是胡商的买办,要代胡商收购大批货物。本地的商贾嗅到有利可图,立刻主动找上门去,对他百般殷勤,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花了许多功夫才把生意做成。 原本事情到了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可后来有人去找胡商打听,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吓一跳——原来朱瑙那买办的职务竟是骗来的!他向胡商谎称他是某权贵的亲戚,买办之事若交由他操办,可保物美价廉。胡商见他年纪太轻,将信将疑,就派他去试试,若他做得好,便把此事交由他,做不好再换人不迟。结果朱瑙一到阆州就引发轰动,他又颇会吊人胃口,众商贾为了做成生意,不得不再三让价。他把买办一事出色完成,从胡商那里得到了大笔酬劳。 再后来,又有人打听到,朱瑙竟是一孤儿,没人知道他的籍贯出身,从前在邻州混迹,做买卖攒了几个小钱,哄胡商的行头是临时置办的,仆从也是临时雇的。买办的事儿一成,他就把人全遣散了。 一群老奸巨猾的商人竟然让一个少年给唬了,多少人在得知真相后跌足懊恼。可生意已经做成了,人人也都得了好处,终究耐他无何。 张翔随口一句话遭到同伴围攻,只能讪讪陪笑:“是我糊涂了。朱瑙就是个妄人,他的话当然是不能信的。” 李绅望着朱瑙远去的背影,啐道:“他朱瑙要是皇亲国戚,老子就是玉皇大帝!” 众人又轮流贬损了朱瑙几句。然而这并未让他们的心情转好,反倒心里悻悻的,说不上的别扭。 李绅伸手进兜里摸了摸,摸到几锭碎银,道:“今天真晦气。走吧,咱们去赌坊转转去!” …… 朱瑙回到店铺,店里的掌柜刘奇见到他不由一愣,从柜台后面迎出来:“东家不是去邻州进货了?” 朱瑙道:“回来了。” 刘奇见他身后没有车队,不像是进完货的样子,再加上他去进货本该一个月的路程,可这才刚过半个月的时间,不由惊诧道:“东家难道是半道上让山匪劫了?!该死,那些天杀的山匪!” 西南一带向来民风彪悍,近年来吏治混乱,苛捐杂税冗陈,以致山匪肆虐,商旅苦不堪言。每回商队出行,或得向山匪交大笔银钱开路,或得带上百十精壮男子随行护驾,要不然在山路里走一趟,怕被抢的连条裤子都不剩。 朱瑙却摇了摇头,道:“没有遇上山匪。是我自己不去了。” 刘奇茫然:“出什么事了?” 朱瑙并未向他解释,只道:“你把账册拿上,我们去库房清点存余。” “清点存余?不是应该月底再对账吗?”刘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就去?这时辰还早,我若走了,一会儿有客人来……” 朱瑙不在意地摆摆手:“把店关了吧。” 刘奇:“……” 他们店里生意很好,一天下来好几十两银子的流水,关一天店损失不少钱。可东家说关,又能怎么办?左右都是东家的钱。 刘奇只能大白天关了店门,翻出账本,陪朱瑙一起去库房。 几人忙活了半天,把存余点清,账也都对上了。刘奇还以为朱瑙半路查他的账,是怕他做事不老实或是不周密,这会儿确认没出错,他忙邀起功来:“东家,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只要这账是从我手里过的,我保证一文铜钱也不让你少赚。” 朱瑙却道:“把这些存货全都低价出清了吧。” 刘奇:“……”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道:“什么??” 朱瑙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刘奇在朱瑙手下做事有段时日了,他了解自己这位东家的脾性。朱瑙是个天塌下来也不眨眼的人——因为他常常就是那个把天捅塌的人。他说话时张口就来,他做事时恣意妄为,天晓得有多少人被他气得牙痒痒,恨不能揍他一顿出气。但最最气人的是,许多时候明明觉得他胡作非为,早晚要倒大霉,可他非但没有倒霉,反倒是越做越风生水起了! 刘奇虽然知道自己的东家必然有过人之处,但朱瑙方才的决定还是太不讲道理了。因为朱瑙擅长经营,这间药铺开了没两年,把城里许多老店的生意都抢了,药铺每月赚的银子不知羡煞多少人。上个月刘奇还向朱瑙建议多开几家分铺,把店面扩大,他也答应了。可这会儿出门进了趟货,说变就变了?! 刘奇忙追上去,急得一头汗:“东家,库房的存货本来就不多了,别说出货,咱进货还来不及。且咱们手里有不少紧俏货,只要不着急时日,都是能卖好价钱的,何必低价出清?货都出完了,咱店里又卖什么去?” 他正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走在他面前的朱瑙忽然停了下来。他差点撞上去,忙刹住脚步。 只见朱瑙盯着前面街角的面摊看。炖了许久的面汤飘香阵阵,令人涎水直流。刘奇也被那香味引诱,头脑空了一空,满肚子话暂且咽了回去。 忽听朱瑙问道:“刘掌柜,你爱吃什么?” “……啊?”刘奇呆了片刻,讷讷道,“爱、爱吃面食。” “哦!”朱瑙笑了笑,大手一挥,“那把药材出清以后,店里就卖面食吧!” 刘奇:“……” 刘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第二章 朱瑙做事雷厉风行,竟真低价清起货来。 正如刘奇所说,他手里有颇多紧俏货,若不着急,必能卖个好价。他却浑不在意,无需人砍价,他便自行将价压倒了最低。不等客人出手,同行转瞬就把他的货买完了。 待把货全兑成现银,朱瑙便开始大肆收购起粮食来。倒也不光收面食,米面粮油,他全部大肆囤积。刘奇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目瞪口呆。 他找到朱瑙,苦口婆心地劝阻:“东家,眼下才开春,粮食都是去年的余粮了。价又高,粮又旧。再过几个月,到了秋收,粮价必然会大跌。到时候旧粮非但价贱,还没人要。除非秋收前能把粮食卖完,要不然这生意可赔大了啊!” 朱瑙正在看账本,闻言漫不经心道:“是吗?” 刘奇:“……” 朱瑙显然没把他的劝告听进去,他只能继续苦口婆心:“若是东家真想做粮食生意,何不再等几个月?今年雨水充足,秋日也必然会有好收成。到时候收粮,也会有个好价格。” “哦,”朱瑙翻过一页,“是个好主意。” 主意是好主意。然后呢?没有然后。 刘奇那叫一个郁闷。他百般思索,揣摩不出朱瑙这样做的用意。劝又劝不进去,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揣摩朱瑙此举用意的不止是刘奇一个人。阆州城的许多商贾也都注视着朱瑙的一举一动。 打从朱瑙低价清货开始,人们便议论纷纷,不知朱瑙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等他开始收粮,人们更是迫切关注。 这日李绅和朋友约好了晚上去勾栏喝花酒,几人一见面,聊得不是勾栏里的头牌,倒是朱瑙今日的举动。 张翔道:“听说朱瑙今日派人去巴州收粮了。他囤那么多粮食,到底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另一人道,“为了凑钱,他把几家店面都盘出去了,可真是孤注一掷。” 李绅这几天很是神清气爽。朱瑙的药铺关了,他家生意终于回温了些。然而这并没有让他对朱瑙感恩戴德,反倒落井下石:“那家伙就是个疯子。整日说胡话,做疯事。从前能赚钱是他运气好,这一回,我看他不亏得悬梁自尽,哈!” 张翔却有些忧心:“我倒觉得那家伙每回说话做事,看似疯癫,却都有几分道理。我听说这回他原本是出城进货,半道上就回来了,一回来就改换门面。若说他只是一时兴起,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没准他知道些什么……” “得了吧,他能知道什么?”李绅不屑,“去年是小年,今年必然是丰收大年。除非有天灾,要不然粮价只有跌,绝没有再涨的道理了。” “天灾?”张翔想了想,也想不明白。 “就算真有天灾,他能提前知道?”李绅振振有词,“他是会观星象还是会算命?真有这本事,他怎么不去赌场算算?还做什么生意?” 张翔隐约觉得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哈哈一笑,想把话题揭过。 李绅却仍不尽兴。他冷笑道:“朱瑙不是去巴州收粮吗?要是他回来的路上,让山贼劫个干净才好呢!” …… 李绅一语成谶,不出两日,朱瑙的运货队竟真让山贼给劫了。 这回进货朱瑙没有亲自前去,消息传回阆州的时候,他正在看最近的账本。一名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汇报:“东家,不好了,咱们的商队在仪陇附近让山匪劫了!” “哦?”朱瑙不慌不忙地放下账本,“是哪个山寨劫的?” 伙计道:“是长明寨。” 打前朝起,昏君不理朝政,朝廷腐败,民不聊生。于是群贼尽出,区区一座山头,最多能有十几个贼寨。贼寨少则十数人,多则数百上千人,官府也奈他们无何。 朱瑙问道:“他们劫了多少东西?” 伙计苦着脸道:“十车粮食。” 若是寻常商贾这会儿怕早已暴跳如雷。朱瑙却只似被人挠痒一般,不痛不痒。他淡淡道:“看来长明寨是嫌我们的孝敬银子给得不够了。” 为了能顺利运送货物,商贾们每年都要给几个山头送孝敬钱,让山贼放他们平安过路,朱瑙平日里也没少给长明寨送钱。没想到从他们的地盘路过,却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东家,那长明寨如此不守信用,我们也不能善罢甘休。”伙计出主意道,“要不我们找屠狼寨去给那长明寨一点教训?” 伙计出的主意也是商贾们常用的法子。这年头官府都治不了山贼,商人们自然也没这本事,唯一能找山贼晦气的,就只有其他更厉害的山寨。那屠狼寨占据七座山头,寨中一千多人,是方圆数百里内最强的山寨。而长明寨则是这几年快速发展起来的一个山寨,虽说也收纳了百十来人,却仍和屠狼寨没得比。如果朱瑙要找屠狼寨出手,必然要出银子当做酬劳,反正左右已经破财了,不如索性再多破点,出口恶气,也好让人知道他们不是好欺负的。 然而朱瑙却并不这样打算。他大手一挥,道:“十车粮食怕不够长明寨的兄弟们吃,再给他们送十车去吧。” 伙计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朱瑙已经提笔继续统筹账目了。 伙计在边上傻站良久,才明白朱瑙方才说的话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的,登时瞠目结舌。他磕磕巴巴道:“不、不找他们算账?还要再、再给他们送十车粮食去?!”说到最后几个字,惊诧得劈了嗓子。 朱瑙笑笑:“就当交个朋友。照我说的去办就是。” 伙计目瞪口呆地出去了。 …… 过了立夏以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 这一日,李绅睡到午时才起来,吃点了东西就出门。外面倾盆大雨,等他赶到赌坊的时候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他一进赌坊,就遇到了自己的几个狐朋狗友。 “这见鬼的天,雨下了快半个月了也不见停。”李绅不住抱怨,“我快没一双干的鞋子了。” 张翔也是刚淋着雨过来,浑身湿透了。他一边绞着衣服上的水一边道:“今年的雨水可真多。” 提起这个,李绅的心情忽又明朗起来:“雨水这么充沛,地里的收成一定很不错。再过几个月,等庄稼成熟了,我看朱瑙准备拿他那几仓受潮的粮食怎么办!” 几人嬉笑着正准备进去找快活,忽见外头一群人雨中疾奔,冲向粮铺,疯了一般抢购起粮食来。 李绅等人一惊,面面相觑,终究抵不过好奇心,过去询问。 “出什么事了?” 一名大娘刚抢了几袋大米出来,被李绅等人拦下询问。她眼一瞪,扯着嗓门道:“你们还不知道?洪水把江堤冲垮了!” 李绅等人登时傻眼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第三章 “洪水怎么会把江堤冲垮?”李绅不敢置信,“不是去年年底才修的新堤吗?!” 大娘扼腕叹息:“今年雨水足,连下了几天暴雨,江水大涨,就把新堤冲毁了!” “雨是大了点,”李绅差点咬了舌头,“可哪至于……”夏季是雨季,每年一入夏就连日大雨。可今年的雨水也不是最多的一年,尤其去年新修了江堤,怎么说也不应该。 大娘摆摆手,不欲跟他多说,抱着几袋米回家,准备放下东西再来抢购渡灾的粮食。 刚才嘲笑朱瑙的纨绔子弟们全都不知所措。 到了这个时候,李绅还要嘴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是不是那朱瑙为了把粮价炒高,故意在城里散布谣言?” 众人面面相觑,不接他的话。 片刻后,张翔先开口:“我想起家里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不等众人询问,他埋头冲进雨里,朝回家的方向跑去。 其他几人也先后反应过来。阆州城离河道较远,洪水是不会冲进城里来的。可一旦夏洪爆发,必然会有千亩良田被毁,大量百姓流离失所。过不了几天,阆州城也会受到波及,粮食紧缺,物资匮乏。等到了那时候,可不是花多少钱能买到粮食的问题,而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粮食了。 “我家里也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啊,我肚子好痛!我先回去歇歇。” 狐朋狗友们接二连三地开溜,转瞬就走完了。大雨里,只剩下李绅一人傻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城里的人们疯也似的冲向集市抢购物资。 不多时,他终于也扛不住,冲进人群一起抢粮食去了。 正如那大娘所言,连日大雨导致江水暴涨,江口决堤,洪水冲进平原,冲垮了千亩良田。这阆州城离江口岸有数十里远,洪水虽没冲进阆州城,阆州城里的物价也是一日日飞涨。 清早开市,米价每斗六十文;到了黄昏收市,米价已涨到了每斗三百文;翌日早市再开,米价已隔空跳到了每斗六百文,一开市就被人哄抢而空。 原本天灾人祸往往是商贾们发财的好机会。他们手中有大笔银钱,可趁机囤积物资,炒高物价。可这时候他们再想屯粮,却都傻了眼:城里的余粮早让朱瑙屯完了,哪还有轮得到他们? 于是朱瑙再次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茶馆里,一名纨绔子弟悻悻道:“那朱瑙该不会能未卜先知吧?要不然他怎么回回都算得那么准?连江口决堤的事他也能提前几月算到……” “呸!”李绅啐道,“什么未卜先知,他就是撞了狗屎运罢了!”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狗屎运?”另一人嗤道,“那怎么不叫你碰上?” 他们正聊着,忽见张翔带着一个年轻男人走进茶馆。众人见了张翔,忙招呼他过来。 “你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李绅一边抱怨,一边打量张翔带来的男人。只见那男子穿着短打的麻衣,个子矮小却十分健硕。看这打扮,像是替人做脚夫的。李绅露出嫌弃的表情,问道,“这人是谁?” 张翔故作神秘道:“你们猜猜?我找到他,可费了不少功夫。” 李绅不屑:“你领个花姑娘来,我们还有兴致陪你玩猜谜游戏。你领个大老爷们儿来,叫我们猜什么?猜你和他谁的鸡儿更长么?” 他的下流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张翔又羞又恼,把脸一垮,道:“看来你们是不想知道朱瑙的事了。” 众人一惊,纷纷止住笑。张翔作势甩手要走,被人拦住,好话孬话一通哄,总算哄得他消了气。 一人陪笑道:“好哥哥,别拿乔了,你就赶紧说吧。这人到底是谁?他知道什么?” 张翔这才悠悠开口:“你们可记得前段时日朱瑙出城进货,本该去一个月,可他半月就回来了的事儿?” “记得!他回来以后,就关了药铺,开始囤粮。”一人忙道,“现在想来,必定是那次路上他遇上了什么事,让他提前知道了江堤会垮的事!” “这人便是那回随朱瑙出行的脚夫。”张翔得意洋洋道,“我可是花了许多功夫才把他找来的。你们有什么问题问他便是。” 众人大惊,连忙让出一把椅子给那脚夫坐下,又给他端茶,又为他扇风,询问他那次跟随朱瑙出城的经历。 那脚夫已从张翔那里得到好处,喝了两口茶,就老老实实地交代起来。 “那天我们已经赶了七八天的路,走的是娄山里的一条山路。那条路又陡又狭,一次只容一辆车马通行,还得走得万分小心。我们走了大半个时辰,眼瞅着要把那段山路走完,忽然迎面过来一队官兵,也带着车马。我们两队人堵在那儿了,我们过不去,他们也过不来。按理说,我们走得更远,总该是他们回头让我们,偏偏那队官兵霸道得很,非要我们让回头……”说到此处,那脚夫满腔愤慨,“你们说,那些官兵是不是太不讲理?他们回头出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我们掉头再回来,一个时辰都不够!那山路那么难走,我们一路过去实在不容易。耽误工夫不说,拉车的牲畜也走不动……” 那些个纨绔子弟们听他喋喋不休地废话,却始终没说到正题,简直心急如焚,又不好意思催促。还是李绅听不下去,忍不住道:“行了行了,跟一帮兵匪有什么道理可讲?你赶紧往下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脚夫被他打断,顿了一顿,道:“我们本想与那些官兵理论,东家大抵是怕得罪官兵,还是叫我们回头了——”才说没两句,又忍不住抱怨起来,“那些兵匪只会跟我们老百姓逞威风,一旦遇上山贼,他们跑得比谁都快!——没办法,我们只能原路退回山下,让官兵通行。等官兵都走了,我们打算继续赶路。当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若不抓紧,天黑之前我们就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城镇。可是东家却说,让我们别再走了,反正已经掉头,索性回去算了。” 他把自己说渴了,端起茶杯又咕嘟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的时候,只见桌上的人全都眼巴巴看着他。 脚夫:“……” 众人:“……” 脚夫:“……” 一桌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李绅莫名道:“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然后?”脚夫挠挠头,“东家让我们回去,我们就回去了啊。” 众人:“………………” “不、不是,”李绅都让他弄糊涂了,“朱瑙让你们回哪儿去?” “回阆州啊。后来我们没去进货,就直接回阆州了。” 李坤等人目瞪口呆。他们想知道的就是朱瑙为什么突然回阆州,结果这脚夫控诉官兵霸道无理的废话说了一大堆,真正的重点反倒一句话带过了。什么叫做“反正已经掉头,索性回去算了”??这是人话吗?? 李绅急得要挠墙:“他到底为什么让你们回去?!” 脚夫同样一脸纳闷:“我也不知道啊!好端端的,都赶了好几天的路了,眼瞅就要到了,怎么忽然让我们回去?东家莫不是让那些官兵给气糊涂了吧?” 众人:“……” 李绅怀疑这脚夫在装疯卖傻地戏弄他们,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那脚夫的鼻子:“你……” 他身边几人忙把他压下去,劝他消消火气。李绅觉得那脚夫是故意的,其他人倒不这么认为。他们都了解朱瑙,这种让人丈二摸不着头脑的事情,的确像是朱瑙做出来的,怨不得脚夫。 朱瑙忽然改变主意,应当和那群官兵有关系。许是发生了什么事,脚夫没注意到。因此如果想弄明白,还得从这些官兵身上下手。张翔想了想,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们在山谷里遇上的那群官兵,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脚夫想了一会儿,答道:“我记得他们运货的车上装着许多石块、草垛,还有些工具……像是去修建工事的。” 桌上一位名叫王习的人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道:“你知不知道那队官兵是往哪儿去的?” 脚夫老老实实道:“我好像听说他们是去渝州的。” 听到“渝州”两字,王习眼睛一亮,道:“果然如此!我明白了!” 其他人还茫然着,纷纷将目光投向王习:“你明白什么了?” 王习道:“你们知不知道,开春的时候渝州附近的江堤垮塌了一段?” 席上有人点头,有人摇头。阆州和渝州相距不过数十里,却有群山相阻。有些人消息比较灵通,早知道消息;有些人不关心时事,便没有听说过。 “我家前阵子有个从渝州来的客人,说是今年开春的时候下了一阵暴雨,江水涨潮,把那边的江堤冲垮了一段。后来官府派人补上了。那天朱瑙碰上的,八成就是去渝州修补江堤的官兵。”王习蹙眉思索片刻,道:“难不成,那群官兵和朱瑙说了什么,朱瑙才提前知道了洪水会决堤的事情?” 众人皆以为然。 唯独那脚夫,憨憨地摸了摸头:“如果那些官兵都知道大堤会塌,怎么不把堤修好?” 众人又是一愣。脚夫的话倒是给他们提了个醒,洪水会决堤的事儿,那些个官兵还真不该知道。一来几个月后的事情他们又怎能确定?二来人多口杂,如果真有这种事,按理早该传开了,没道理只有朱瑙一个人知道。 那既然不是官兵说了什么,便是朱瑙自己发现了什么。 片刻后,张翔露出一个苦笑:“真照脚夫说的,那天赶路的时候,他们迎面碰上一队对渝州修补江堤的官兵……只要朱瑙知道这些官兵是去干什么的,我便大概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了。” 李绅忙问道:“怎么说?” 张翔慢吞吞道:“你们想想,那江堤是去年才修的,按说今年应当是最牢固的时候。可渝州那边春雨涨潮,就把新的大堤冲毁了……春雨再大,能大的过夏雨?春水涨潮,能涨得过夏洪?那大堤既然连春水也挡不住,被夏洪冲垮,又何足为奇?”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咬了咬牙:“那些狗官层层克扣,把江堤修得不堪一击!百里长堤是一次修成的,渝州这段春天就垮了,幸而春天水势不高,才没酿成大祸。其他地方呢?夏洪来后,果然处处垮塌……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朱瑙怕是早想明白了这一点,才早早开始屯粮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如今这朝廷早已是烂骨生蛆,地方官府胡作非为,横征暴敛。而他们在座众人,无论家境好坏,都是当世的百姓,谁又逃得过?想到这里,他们一个个目光黯淡,垂头丧气。 李绅突然气急败坏地踹了下桌腿。众人还以为他是对世道不满,没想到他一开口,竟还是唾骂朱瑙:“我说那朱瑙怎么晓得囤粮,弄头到来,果然是他走了狗屎运!他出去进个货,竟还能碰上这样的好事……老天真是不开眼!” 众人哑口无言。他们几个家里都是经商的,对忽然发家的朱瑙也是又眼红又嫉恨。平日李绅骂朱瑙,他们都要附和上几句。可是这回,李绅说朱瑙走了狗屎运,他们却很难认同。 他们之中也有一些人早就知道了春季渝州那里堤坝垮塌的事,可又有几个人因此就想到了夏天的雨季会让洪水决堤?即便想到了,他们之中又有几个能有魄力把自己手里做得正好的生意全卖了,孤注一掷豪赌的?不光他们之中没有,整个阆州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朱瑙来。 想到此处,几人黯然失色,几人忧心忡忡。 “那朱瑙真是……”王习皱着眉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一个异乡人,才来了几年,竟把我们这些世世代代立根于此的人都挤兑了,真是让人看笑话。” 另外几人深以为然地点头。这回的事,固然让他们暗中佩服朱瑙,却也加剧了他们对朱瑙的嫉恨。要是没有朱瑙,他们这些商人势必会大肆囤积物资,趁着天灾人祸好好赚上一笔。可现在,已经没有他们施展拳脚的余地了。 商人趋利,夺利的便是仇人。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很快就达成了默契的共识:不能再让朱瑙在阆州城肆意妄为下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第四章 清早,朱瑙出门去集市。 他在集市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不时停下脚步向摊贩问问价钱,闲聊几句。 从前他手里没钱租铺面、雇人手的时候,他便常在市集里逛。一旦碰上物价低于市价的东西便买下来,加点钱转手倒卖出去。一笔买卖赚的钱不多,可日积月累也攒下不少钱。如今他有了钱,却仍爱逛集市。 一切似乎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然而在集市的各个转交暗处,许多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个凉棚后面,两个青年凑在一起,小声交谈。一名青年道:“他在看草药。难不成以后他还打算继续做药材生意?” 另一个青年脸色不大好看。他是李绅家的仆人,打从朱瑙不开药店以后,李家药铺的生意好了许多。假若朱瑙又要回来,他们家的日子必定又要吃紧了。 忽然,他的胳膊突然被人拽了一下。“快低头,朱瑙在看我们!” 青年回过神,只见不远处朱瑙果然对着他们的方向张望。此时他若站着不动,倒也不会惹人起疑。可他一时心虚,竟下意识地往凉棚后面躲。 过了一会儿,他从凉棚后出来,只见朱瑙还在集市里闲逛。 “他没发现我们吧?” 他的同伴盯着朱瑙看了会儿,见朱瑙并无异样,摇头道:“应该没有。” 两人松了口气。 朱瑙在集市逛了一上午,悠哉地离开了。他走了没多远,忽听前方一阵喧闹,拐过街角,只见一堆人围在烧饼摊前看热闹。 一名路人道:“啧啧,又来一个。把这小子的手剁了吧,免得他再去祸害别人。” 另一人道:“就是。什么时候能把咱城门关了,为何放这些人进来?” 朱瑙走进人群里,只见一个骨瘦嶙峋的少年跪在地上,那姿势仿佛一只缩进壳里的乌龟。他身边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是烧饼铺的老板刘春。刘春试图把他少年从地上拉起来,抢夺他怀里的东西。可那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刘春胳膊有他三倍粗,竟死活拽他不动。 两人角力了一会儿,刘春未取得上风,不由急眼了,开始对少年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狗杂碎,我让你抢!看我不打死你!” 刘春力气惊人,可那少年入定般承受着拳腿,竟一声不吭。 朱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少年怀里竟抱着几块烧饼。被他用力挤着,饼屑落得满地都是。 这倒也怪了。一个烧饼不过巴掌大,这少年若饿极了来抢食物,大可抢了就吃,吃了就跑,吃进肚里以后那刘春也奈他无何。何苦抱在怀里?这样子倒不像要自己吃,而是要带走的模样。 再瞧那少年的跪姿,仿佛磕头一般。 刘春继续殴打那少年,地上的泥土已溅了星点黑色,似是人血洇进土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时不时还有人大声叫个好,激得那刘春拳脚愈发密集。那少年逐渐跪不住,趴倒在地。 突然间,落在他背上暴雨般的拳脚停下了。一双素布靴出现在少年的视线中。他微微一怔,抬眼望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皮肤白净,眼睛细细长长,唇角微翘,天生便是一张和善带笑的脸。 少年在看朱瑙的时候,朱瑙也在打量少年。这少年的脸庞生得稚嫩,约莫只有十四五岁,手脚十分纤长,因饿了太久,身板过于单薄。他的五官虽未长开,却已见英武之气。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竟如狼目般炯炯。 片刻后,少年听见朱瑙温声开口:“他抢的这些烧饼总共多少银子?”这句话是在问烧饼摊老板刘春。 少年一惊,诧异地看着朱瑙。 刘春道:“他抢了五个烧饼,总共一两银子。朱兄,你要替这小子付账?”最近粮食紧缺,烧饼的价格也飞涨了数倍。 朱瑙并没有回答。他蹲下身,和那少年对视。 他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戒备地看着他不做声。 顿了片刻,朱瑙又问:“我若替你出钱,你如何还我?” 少年一怔,不解其意。他身上但凡还有半点值钱的东西,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朱瑙微微笑道:“我不做亏本生意。你若不打算还,我便走了。” 他的话不仅令少年茫然,围观的众人也都傻眼。他们原以为朱瑙要做善事,哪知钱还没掏,他竟先跟人谈起还债的事。难不成还要算算利息?果然是个重利轻义的商人。 良久,少年终于哑声开口:“我没有钱。”他很久没有吃东西,发出的声音仿佛揉搓枯草团般沙哑。 他的话让朱瑙奇了一奇:“你如今没有钱,难道一辈子都没有钱?” 少年愣住。他似乎不太明白朱瑙的意思,惊疑不定地看着朱瑙,半晌没出声。 朱瑙等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愿意?” 少年依旧不开口。 朱瑙站了起来,惋惜地摇摇头:“那就算了。”说罢便不紧不慢地走了。 烧饼摊老板刘春:“???” 他刚发泄了一半的怒火被打断,一口气吊着不上不下,都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殴打这个抢他烧饼的少年。 朱瑙走出没几步,忽听身后一阵悉索响动,有人叫他:“别走。” 声音又哑又虚弱,朱瑙还是听见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少年挣扎着站了起来。少年的身量已比同龄人高出许多,骨瘦嶙峋,满身是伤。他双眼泛红,胸膛起伏,喘息片刻方才平静下来,道:“我什么都能做。给我个机会,我一定加倍还你。” 边上围观的众人又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朱瑙方才那几句话的意思,是让这少年替他做工还钱?想到这里,众人心情颇为复杂。 洪灾至今已有月余,决堤的江水淹没数十村庄,毁坏千亩良田。许多流离失所的难民涌入阆州城。然而阆州百姓自己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官府今年又加了几道新税。大多人家已穷得揭不开锅,谁又有闲心接济难民? 难民缺少生计,便四处偷抢坑骗。短短一个月,城里已出了三起杀人放火的事,据说都是难民所为。如今城里的百姓在街上见了衣衫褴褛的异乡来客,大多绕道而行,甚至有主动上前打骂驱逐的。也因此,方才众人见刘春殴打少年,才纷纷叫好。 一位名叫周福的摊主劝朱瑙:“朱老弟,你可千万别雇他做事。这帮狗东西,没一个好的。你真雇这小子回去,他手脚不干净还是小事,万一杀人放火,你都没处找人说理去!”这几天他摊子上的东西也让难民偷抢了好几回,他看到这帮家伙就恨得牙痒痒。 朱瑙笑了笑:“多谢刘兄提醒。”话是这么说,手却伸进兜里掏银子去。 周福见他不听,又劝:“哎呀,你这人真是。我晓得你爱财,那又何苦来出这个头?只当没看见就是了。你又要赚名声,又舍不得吃亏,想让那小子来替你做工还钱,我看你要吃更大的亏!” 那周福还以为朱瑙出来管这闲事,是想做善事博个好名声。又因为不舍得白给银子,才让那少年为他做事还债。朱瑙也不解释,只冲他笑笑,依旧掏了银子,交给刘春。 周福在他身后嗤道:“怪人!” 少年弯下腰,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烧饼,正小心翼翼地拍去烧饼皮沾的尘土,忽然一袋热腾腾的烧饼出现在他眼前。他诧异地抬头,只听朱瑙道:“那些已经脏了。” 少年想了想,收下朱瑙新买的烧饼。方才被他压烂了的那些他也没扔,照旧全捡起来,拍也懒得拍,狼吞虎咽地吃进肚里。他低声道:“公子,我想先去个地方。” 朱瑙没问他要去哪儿,随意道:“行。走吧。” 少年带着朱瑙往城南的方向走,路上两人又聊了几句。 朱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少年老老实实答了:“程十八。” “程十八?你是十月八日生的?” 程十八摇头:“不是。我是正月十八出生的。” 朱瑙了然,又问:“多大年纪?” “十五。” “涪州人?”他是听口音猜的。 程十八低声道:“是。” 涪州便是洪灾最严重的地方,听说那里房屋全被洪水冲毁,饿殍遍野,哀鸿千里。 两人穿过几条大街小巷,很快到了城门口,程十八竟是要出城。朱瑙心中已明白他要去往何处,便继续跟着。出城后又走了不多远,前方路上出现一座早已废弃的祭庙。还没走近,便闻到一股冲天的酸臭。自从发水灾,那祭庙便成了过往的难民歇脚的地方。 程十八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将那袋烧饼交给朱瑙,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公子到那里等我。”那废庙里有很多无家可归的难民,程十八一来怕污糟的气味朱瑙受不了,二来他也不敢带着食物进去,否则必定遭人哄抢。 朱瑙便去树下站着。 程十八一个人跑进废庙,不一会儿背了个老人出来。他把老人背到树边放下,朱瑙这才发现老人也是瘦骨嶙峋,面如菜色,显然好些天没吃东西了。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老人的右腿已经肿胀溃烂。 程十八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烧饼,掰碎了送到老者嘴边。老者饿得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颤颤巍巍张开嘴,半晌才将一小块食物吞下。程十八小声道:“爷爷,慢点,不急。” 朱瑙问道:“他是你祖父?” 程十八摇头:“我没有亲人了。”顿了顿,又道,“洪水来的时候我被冲走,他给了我一根树干,把我从水里拉上来。” 朱瑙明白了。 那老者如今虚弱的模样,别说用一根树干把少年从水里拉起来,恐怕让他从树上折一根树枝他也做不到。天灾人祸,能活着便已不易。 程十八很有耐心地把食物掰成小块喂老者吃下去,朱瑙也很有耐心地不催促。喂到一半,程十八往边上看了一眼。只见朱瑙神色淡淡地望着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程十八喂完了老者,起身走到朱瑙面前。忽然双膝跪地,对着朱瑙用力磕了三个响头,一字一顿道:“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他所谢的,不是朱瑙今日为他付的钱,不是给他爷爷买的烧饼,也不是将他从刘春的拳脚下救出来。如今这年月,一顿饱餐之食,一块落脚之地,都救不了他的命。朱瑙给他的才是真正活命的机会。 朱瑙微微挑眉。 程十八又道:“公子,求你再救我爷爷。” 朱瑙回头瞥了眼奄奄一息的老者。这一身伤病,怕是要花不少银子。 他笑眯眯道:“可以。” 停顿片刻,又轻飘飘补上一句:“一切花销全从你工钱里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第五章 程十八被朱瑙带回后,当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烧。他这一个多月的流离失所、忍饥挨饿,早已落下一身伤病。好在少年人恢复能力强,过了七八日,朱瑙再去看他,他居然已在院里扫起地来。 朱瑙问道:“烧退了?” 程十八颔首:“退了。” 朱瑙打量他一番。前几日刚带回来的时候,这小子脸色青黄,如今脸上已有了血色。瘦还是瘦,进补了几日,好赖不至于瘦得那么吓人。照这样下去,过段时日应当能痊愈。 程十八道:“我该做什么?”稍好一些,他便急不可耐要干活了。 朱瑙瞧瞧他那比扫帚柄粗不了多少的胳膊,思索片刻,道:“你陪我出去逛逛吧。” 程十八非常听话,立刻放下扫帚,跟着朱瑙往外走。 出了门,两人又往集市去。 朱瑙在集市闲逛了一阵,问了许多东西的价钱,却什么也没买。程十八忽然靠近他,在他耳边小声道:“公子,很多人在看你。” 朱瑙拿起一个摊上的皮革看了看,又放下,漫不经心道:“是吗?” 程十八以为他不信,又轻声道:“右边推板车的那两个人看你很久了。” 正如程十八所言,此地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朱瑙,都是城里的商贾们派来的眼线。最近这段时日,朱瑙没有再收粮了,他卖的全是灾前收来的粮食。等货物售罄,他必然还要进货。阆州所有的商人都想知道,朱瑙日后打算做什么生意。 从前人们便知道朱瑙善于经商,经过此次洪灾,人们更佩服朱瑙厉害。于是众人暗中观察他有两个目的,一来怕他日后要抢自己的生意,好早作准备,早早提防;二来看看他有什么新主意,或许能跟着分一杯羹。 然而朱瑙并未往程十八说的方向看。他问程十八:“我很好看吗?” 程十八:“啊?” 朱瑙乐呵呵道:“要不然他们为何整日盯着我看?” 程十八:“……” 他嘴角一抽,不知这话该怎么接。然而他明白朱瑙并非没有察觉那些人的盯梢,便放心许多。 不一会儿,朱瑙走到一个摊前。摆摊的是个年幼的女孩,小脸乌黑,两只手指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漆漆的泥。她的摊子上摆的是些零碎的草药,一旦有人过来,她就怯生生地看着对方,也不主动开口招揽生意。 朱瑙弯下腰,指着她卖的金银花问道:“这个多少钱?” 女孩小声道:“一捆二十文。” 朱瑙问道:“只有两捆?” 女孩微微点头。 穷苦人家的孩子会去山里挖野菜,有时也能采到一些草药。若是采的量多,便卖给城里的药材铺。采得太少,药铺看不上,他们便到集市上来卖。 朱瑙低头数钱,正欲买下这些草药,忽听边上一个男人高声道:“这些金银花我全要了!” 朱瑙转过头,看向那个出声的男子,微微一笑:“李兄,好巧。” 李绅也在看朱瑙,目光满是敌意与戒备。今日他路过集市附近,恰巧看见朱瑙带着程十八在逛,不知怎么的,他心念一动就跟了过来。朱瑙一路问了好几样东西的价钱,全都没买,偏偏看到这几样药材,竟开始掏钱。李绅最怕朱瑙真要回归药商的行列,来抢他家生意,又不知怎么阻挠,一时情急,就想了这么一出。 他急匆匆摸了两吊钱出来,也没数清楚,就要去抢那把金银花。一来他故意找朱瑙的不痛快,二来他亦想借此警告朱瑙:但凡朱瑙又打起药行的主意,他必会全力阻挠。 就在李绅的手快要碰到金银花的时候,他的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 “李兄,你着什么急?” 李绅瞪他:“我钱都给了,你待如何?” 朱瑙慢条斯理道:“做买卖讲究价高者得,我愿出五十文,买这两捆金银花。” 那小姑娘吃了一惊,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动,看看朱瑙,又看看李绅,像只受惊的兔子。 李绅先是一愣,随后恼羞地胀红了脸。朱瑙这是在奚落他没钱?要知道朱瑙最近大赚一笔,他的家产的确比朱瑙不过。可输人不输阵,他也不会轻易认怂。他要叫朱瑙明白,倘若朱瑙敢再与他家抢生意,他必定寸步不让! 于是李绅一咬牙,道:“我出八十文!” 朱瑙没说话,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在手里把玩。看那银子大小,约在一两出头。 李绅瞪瞪眼,道:“我出一两半!” 朱瑙伸手进口袋掏了会儿,又摸出一锭碎银。 这回李绅有些犹豫。不过眨眼功夫,价钱已翻了六七倍。二两银子够把勾栏里的头牌花姐叫出来陪一整日了,用来买两把金银花,实在亏得很。可他转念一想,如今他跟朱瑙要争的不是金银花,而是一口气,区区几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狠狠心,又道:“二两半!” 朱瑙解开钱袋,把身上带的钱全倒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清点起来。 李绅在边上伸长了脖子看。那些碎银和铜钱加起来,约莫是四两多的样子。他头脑一热,直接加了一口狠的:“五两!” 朱瑙闻言停下了数钱的动作,眉峰动了动,好似有些惊讶。 李绅生怕他从哪里又摸出点银子来,急忙掏出一锭大银子丢给摆摊的女孩,旋即挑衅似的望向朱瑙:怎么样,你还加得起么? 朱瑙却没看他,对那姑娘道:“李兄说出五两,你秤秤这锭银子分量够么?” 姑娘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拿起秤,将李绅的银子放上去:四两七。 朱瑙啧啧摇头:“李兄,你的银子不足秤啊。” 李绅气坏了。这大钱都出了,还短那几分吗?为了让朱瑙心服口服,他抓起几吊钱,全扔到小姑娘面前:“这样够不够!” 姑娘吓得不敢出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李绅欲看见朱瑙挫败的神色。然而朱瑙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弯腰捡起两捆金银花。李绅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又要加价,谁知朱瑙竟把两捆药材放到了他的手里。 李绅捧着金银花:“……” 朱瑙和蔼地对卖草药的小姑娘道:“一会儿怕又要下雨,你早点回家去吧。晚上吃顿好的。” 李绅:“……”明明是他出的钱,怎像朱瑙做了善事似的?! 交代完小姑娘,朱瑙便大摇大摆地走了。直到他走出几米远,李绅还懵立原地。他这算赢了?朱瑙就这么认输了? 他呆滞片刻,不死心地追上朱瑙,拿着两把金银花扇子似的晃来晃去,挤兑道:“怎么,堂堂朱‘皇子’连两把金银花都买不起?” 朱瑙含笑看了他一眼,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摸出四十文铜钱,递给摊主。摊主收了钱,交给他两把金银花。 李绅:“……” 李绅:“…………” 李绅:“!@#¥&%*(” 集市之大,卖零散药材的并不止那小姑娘一个人。朱瑙还有钱,李绅却是真没钱了。他不可能再跟朱瑙竞价,把集市上的药材全买了。 他脸上顿时青一阵紫一阵,回想起方才种种,勃然色变:“朱瑙!你耍我!!” 他这才明白,打从他横插一脚,朱瑙就没打算买那金银花。故意哄抬价格,是想榨出他的银子。数钱的时候故意让他看见,也是为了逼他自己抬价。或者更早,当朱瑙发现他也在集市的时候,买药的事便是做给他看的。 李绅猛地回头,想管那小姑娘要回自己的银子。然而小姑娘早收摊跑得没影了。 他气得几欲呕血,恶狠狠地上前抓住朱瑙衣襟:“你!!” 没等他动手,斜里忽然蹿出一人,猛地将他推开。他站立不稳,连退三步,险些摔倒,勉强扶人站住了。站住后定睛一看,推他的竟是个长手长脚的少年。那少年虽瘦,力气却不小,目光如刀,刺得李绅先怯了三分。论身板,他固然比那少年结实些,可那少年的眼神却比他狠戾太多。真动起手来,谁赢谁输还说不好。 朱瑙不慌不忙理理被扯乱的衣服:“李兄这是做什么?” 亏也吃了,打又不敢打,李绅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边上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对着李绅指指点点,笑话他方才用五两银子买了两把野花。李绅丢不起这人,恶狠狠把金银花往地上一掷,道:“好,好。我记住了!朱瑙,咱们走着瞧!”甩下狠话,扭头就走。 朱瑙看着他的背影,失笑地摇了摇头,然后弯腰把他丢掉的金银花捡了起来。 “啧啧,五两银子呢。”朱瑙拍拍金银花上的灰,心情很好地抱着四捆花儿走了。 两人逛完集市回到住处,正好刘奇来送账本,要朱瑙看看本月的账目,朱瑙便让刘奇进了屋。程十八则去看望爷爷。 刘奇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把本月经营状况向朱瑙汇报一番,天色已然不早,朱瑙便让刘奇早些回去,自己再看看账本。 刘奇没急着走,道:“东家,咱的货已经不多了……” 朱瑙“嗯”了一声,抽出一本账册开始翻阅。 刘奇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表示,只能又道:“东家不进点货么?” 朱瑙翘着二郎腿看账本,漫不经心道:“不急。” 刘奇:“……” 刘奇很郁闷。打从洪灾以后,数不清的人来找他打探消息,询问朱瑙的动向。有些商贾甚至许以重金,请他若是从朱瑙处打听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早日告知他们。但他虽然是朱瑙手下的掌柜,他也不比别人知道的多。他也一样抓心挠肝地想知道朱瑙日后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踌躇片刻,厚着脸皮继续追问:“东家往后打算进什么货呢?继续经营粮食,还是……” 朱瑙头也不抬:“我还没想好。” 刘奇:“……” 他也不知朱瑙是真的没想好还是不肯告诉他,朱瑙的心思他从来看不透。他又傻站了一会儿,确定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垂头丧气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朱瑙准备把账册全收起来,于是开始清点数量。 “一,二,三……十,十一,十二……”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来的人是程十八。程十八见他在做事,便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十八,你找我有事?”朱瑙随口问了一句,低头继续数数。然而他的手指僵在账册上,没能数下去——叫完程十八的名字,他就忘记自己数到哪儿了。十六还是十七来着? 程十八低声道:“公子,有什么事需要我做?”他大病初愈,就已迫不及待想要做事了。 朱瑙想了想,道:“明日我找人来教你。” 程十八点点头:“好,那我先走了。” 他离开后,朱瑙继续数账册数量:“……七,八,九……” “公子。” “嗯?”朱瑙抬头,看着去而复返的少年,“十八,还有事?” 程十八道:“我看院子里还有些落叶,我先把地扫了吧。” 朱瑙本想叫他好好休息,不必着急。然而想想这少年怕是躺不住,便耸肩道:“随你。” 程十八离开,朱瑙低头,看见自己手里的一大摞账本……他无奈地把账本放下。又忘记数哪儿了。 少年走出没几步,又想起些什么,第二次去而复返。当他走到朱瑙房门前,只见朱瑙这回没在清点账册,反而对着他叹了口气。 程十八:“?” “程十八。”朱瑙想一出是一出,“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程十八:“……” 他是穷人家出身,父母不识字,孩子什么时候出生便以出生的日子作为名字。他自己也不大喜欢这名字,只是叫习惯了,也就随它去了。因此他微怔之后便爽快地答应:“好的。” 朱瑙思索片刻,道:“你是正月十八生的……你出生那天正好是惊蛰?” 程十八点头。 “那以后就叫你惊蛰?” 惊蛰,春雷动,惊起蛰伏,万物复苏。还是一样的起名思路,可比起十八这个名字,他更喜欢惊蛰。 少年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笑意:“好。以后我就叫惊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第六章 过了些时日,朱瑙又领着程惊蛰出门。 两人走到酒馆楼下,忽然一群孩童冲出来,围在朱瑙周围,冲着他大喊:“朱皇子,大骗子,骗小子,不知羞,骗老子,不知耻!朱皇子,大骗子……” 这些孩子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年纪小,没读过书,成天光着屁股四处玩耍。他们有时会追在朱瑙屁股后面好玩地叫他“朱皇子”,却是头一回叫他大骗子。显然,这些话是别人教他们的。 朱瑙被人叫作大骗子,倒是一点不生气,还笑眯眯地摸了摸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的脑袋。小孩脸一红,嘴里含混了几声,没好意思再跟着朋友一起念。 惊蛰就没朱瑙那么客气了。他上前驱赶这些孩童,孩童们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尖叫着一哄而散。赶走了孩子,惊蛰四处张望,很快就在酒馆楼上发现了李绅等人。 李绅坐在窗边,满脸得色地冲着朱瑙笑。方才那些孩子便是被他收买驱使,才在大街上念朱瑙坏话的。 惊蛰双眉紧锁,捏着拳头,恨不能冲上去把那些家伙揍一顿。朱瑙却浑不在意地朝李绅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他道:“走吧。” 惊蛰瞪眼:“就这么算了?” 朱瑙淡定地往前走,摆明了就是不打算计较。 走了一阵,朱瑙始终没听见身边人出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惊蛰拧巴着脸,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朱瑙问道:“你怎么了?” 惊蛰沉着脸:“我气。” 朱瑙也没想到少年气性那么大,诧异道:“你气什么?” 话出口,才想起方向的事,好笑道,“你是说方才那些孩子?” 惊蛰撇嘴:“我不是气那些孩子,是气指使那些孩子来找你麻烦的人。” 朱瑙半晌没回应。惊蛰抬头,只见朱瑙笑弯了眼睛看着他。 惊蛰茫然。有什么好笑的? 他在同龄人里个子已算高,可毕竟年纪小,还比朱瑙矮上一截。朱瑙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呵呵道:“小孩子。”说完又继续向前走。 惊蛰薄薄的脸皮顿时染上一层红晕。他在原地傻站了一会儿后追上去,问道:“公子,你一点不生气?” “有什么好气?”朱瑙反问,“气又如何?雇些人骂回去?” 惊蛰一时语塞。他知道朱瑙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心里就是不痛快。他闷声道:“可是公子吃亏了。” 这小子一身忠骨。当日老人家救了他一命,他便一路照顾着老人翻山越岭来到阆州。现如今他做了朱瑙的手下,便对朱瑙忠心耿耿,看不得朱瑙受一点委屈。 朱瑙笑笑,问他:“我吃什么亏了?” 惊蛰正要答,又听朱瑙问:“吃亏是什么?” 惊蛰不知该怎么答。 朱瑙依旧向前走着,惊蛰听见前方飘来一句懒洋洋的话。 “更何况,他们也没说错啊……” …… 刘奇急匆匆赶到朱瑙住处,只见朱瑙手下另外两位掌柜也在,不由暗暗吃了一惊。方才朱瑙手下的仆从叫他,说是朱瑙有事找他,他也没多想就来了。到这儿才发现人到的那么齐,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不一会儿,朱瑙也来了。他见自己的三位掌柜都到了,便招呼人坐下说话。 “东家,你找我们来有什么事?”一名掌柜开门见山地问道。 朱瑙道:“我看了你们这些天送来的账本,几家铺子的存货都出的差不多了吧?” 众掌柜纷纷点头。 朱瑙道:“看来该进货了。” 众人皆惊,连忙坐直身体。他们早就催促朱瑙进新货了,一直也不见朱瑙有动静,可把他们急坏了。这会儿忽然听到朱瑙主动说要进货,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瑙道:“再过几天就该秋收了,粮食的价格也该下去一些。我不打算继续做粮食生意了。往后我们便进一些……”话到关键处忽然停住。 那三位掌柜急的出汗,目光死死黏在朱瑙嘴上,恨不能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逼他赶紧继续往下说。 朱瑙微微一笑,从抽屉里取了张纸出来,提笔蘸墨,缓缓写下两字。掌柜们各个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他究竟在写什么,奈何他们的椅子离朱瑙太远,什么也看不见。 待落笔,又风干片刻,朱瑙将纸条折起,交给身边惊蛰。惊蛰又将纸条拿给几位掌柜。 朱瑙道:“我会尽快安排人进货的。” 三位掌柜的胃口已被吊到极致,争先恐后抢那纸条,欲先睹为快。还是刘奇身手最好,一把从惊蛰手里抢下纸条,迅速展开。 朱瑙方才写下的两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三人脸上的表情全部凝固。 良久,刘奇找回自己的声音:“东家,我们日后……经营这个??” “对,就这个。”朱瑙笑眯眯地竖起手指,搭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还请几位掌柜守口如瓶,别把消息走漏出去才是。”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目瞪口呆。 …… 几日后,李绅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朱瑙开始大量采购药材,重新开起了药铺。 如今这年月,药材生意亦是一门赚钱的好生意。粮食匮乏,百姓接二连三地生病,另外还有疫情蔓延。药价虽不如粮价那般夸张,却也在灾后翻了几番。朱瑙在这一行有经验,有门道,回归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明河之下,另有暗潮涌动。 不多久,一个奇怪的消息便传进了阆州城众商贾的耳朵里。 夜晚,李绅派出去盯梢朱瑙的眼线回到府上,找李绅汇报情况。 “什么?你说朱瑙在大量收购麦秸?”李绅对这个消息感到匪夷所思。 “对!今天朱瑙雇了许多人去田里,一担一担往回挑,还把筐子都盖上,不肯让人看见他们挑的是什么。”那伙计不屑地撇撇嘴,随后得意洋洋道,“他以为这样便能掩人耳目,也把人看得太傻了。我去田里找了几个农夫问,他们说朱瑙出钱把他们那儿的麦秸全都买走了。” “把麦秸全都买走?全部???”李绅不可思议。几百亩良田产出的麦秸,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是啊,全部。足足挑了一百来担!”伙计道,“那朱瑙还让挑夫分了好几路走,显然是不想引人注意。可惜,他不管他怎么小心,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那伙计一再邀功,想讨得奖赏,可惜李绅沉浸在震惊之中,顾不上他这点小心思。李绅再三确认:“麦秸?是小麦脱粒以后的麦秸?不带麦穗的麦秸?” 伙计只能再三保证:“真的是麦秸。我亲自去田里看过了,脱粒的麦子都在,麦秸却一根也没有了。” 李绅皱眉。麦秸这东西是去掉麦穗后的秸秆。既不能播种,也不能食用,穷人家倒是会拿来喂喂畜牲,更多时候一把火烧了当做肥料来使。这东西秋收以后满山满谷堆得都是,从来没人花钱买,谁想要直接拿几筐走也不会有人说。可现在,朱瑙把几百亩田的麦秸全买走了?! 他忙问伙计:“你知道他收麦秸准备做什么吗?” 伙计面色讪讪:“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打听来这么多消息,没得李绅一句好话。这句“不知道”却惹得李绅差点发火。然而火终究没发出来——朱瑙做的事,的确没几人能弄明白。李绅自己也知道,这是为难人。 他在房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嘀咕:“麦秸能用来做什么呢?”然而纵使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到朱瑙的半点心思。 伙计问道:“东家,我们是不是也去收点啊?” “收什么?收麦秸?”李绅看鬼一样的眼神看他,“我收这东西干什么?” 伙计挠挠头:“可是朱瑙囤这么多,肯定有他的用意。没准过段时间,麦秸也会跟先前的粮食一样价格大涨……” 若是搁在以前,有人说这样的话,李绅必然一万个不服气。可是有了前车之鉴,伙计的这话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 李绅张了张嘴又闭上,纠结再三,终是道:“算了,先不着急。反正那麦秸到处都是。我就不信朱瑙有本事把所有田里的麦秸全收完。就算这东西便宜,他哪儿来这么大地方搁呢?总之,你再去盯朱瑙几日,待我们弄明白他收那东西到底做什么用,再做决定也不迟。” 伙计听他这么说,只得出去了。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朱瑙暗中大肆收购麦秸的事没过几天全阆州的商贾都知道了。 晚上李绅又去喝花酒。平日里他都是较晚到的,可这回他等了好长时间,他那些狐朋狗友才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还有好些个没来。 等张翔赶到的时候,李绅忍不住抱怨:“你们最近怎么回事?平日一个两个闲得到处遛鸟,这几天找你们,却都躲起来不见人。还说忙,有什么可忙的?你们打娘胎里出来干过一天正经事没有?要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不想见我,趁早照实说!我也不来讨你们的嫌。” 几个纨绔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说话。 还是张翔老实,擦擦头上的汗,道:“不是不见你,这几天的确忙得焦头烂额,饭也顾不上吃。你也少抱怨两句,咱哥几个来都来了,那就高高兴兴喝顿酒。” 李绅问道:“你们到底忙什么呢?” 这话问得很新鲜。张翔眉毛一挑,道:“你不知道?” 李绅蹙眉:“我知道什么?” 张翔打量他半天,见他好像真不知情的样子,不由稀奇了:“不能吧?你派那金四天天盯着朱瑙,这事儿你能不知道?” “朱瑙?”李绅愣了愣,不明白这事儿怎么跟朱瑙扯上了关系。但好在他还没有笨到家,在开口问明白之前,他忽然一个激灵,醒悟过来,“你、难道你……?!” 张翔面色古怪地看着他。 李绅震惊地巡视全桌:“你们……你们全都?!” 那几个纨绔讪笑。他们有些人好面子,不想让人知晓自己在学着朱瑙做事;有些人则是想闷声发大财,不愿更多人加入,所以才不承认。但让李绅猜准了——他们最近都在忙着收购囤积麦秸。 正如李绅方才所言,这些人打娘胎里生出来就没干过几天正事儿,瞎混了这么多年,也到了该当家的年纪。他们平时成天聚在一起说朱瑙的坏话,可打从发现了朱瑙的本事以后,他们就长了心眼,纷纷派人关注着朱瑙的一举一动。李绅的人能发现朱瑙暗中囤积麦秸,他们也能;李绅还在观望,他们却不犹豫,马上就出手了。 李绅如遭重锤,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后悔:他原想着此事大可再观望几日,反正麦秸有的是,朱瑙一个人囤不完。可这么多人都开始收购了,那麦秸岂不是马上就被人瓜分完了?! 他心里已然危机感大作,然而他一向嘴硬,这时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竟是截然不同。他夸张地故作不屑:“你们没中邪吧?朱瑙那妄人做出来的疯事,你们竟然跟着他学?” 几个纨绔互相对视。他们认识李绅多年,对李绅的脾性很是了解。这会儿忍不住调侃道:“上一回朱瑙囤粮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李绅:“……”的确,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熟悉。 李绅又道:“那时候和这时候怎么一样?粮食总是能吃的,无非是个价钱贵贱的事儿。可麦秸能吃么?不能。我怎么也想不出它能赚钱。你们可仔细别全砸手里了。” 一人反驳道:“不能吃就无用了吗?凡这世上的事物,总有它的用处,只看你会用不会用。既然朱瑙重做药草生意,他收购麦秸想必是用来入药的。我这几日多方找人打听,还真打听到古医有道方子,拿麦秸烧的灰入药,有解毒、进补、益寿的功效。我估摸着朱瑙手里肯定也有这道方子。” 众人暗暗吃惊。他们中有许多人虽说跟着收了麦秸,心里仍稀里糊涂的不明白用处。听那人这么一说,顿觉恍然开悟。 有人急忙问道:“什么药方?老兄,也给我一份啊!” 那人道:“我没有。我只是听人这么说,没亲眼见过。不过道理总是这么个道理。” 众人狐疑地看着他。他们已经不怀疑药方的事有假,只怀疑这人是真没拿到方子,还是藏私不肯拿出来。有人已经开始暗中盘算怎样去打听朱瑙手里的药方了。 李绅心中更是骇然不已。竟还有这种事情?如此一来,那麦秸竟是当真有用了?难怪那朱瑙阴险地暗中收购麦秸,又是想一人闷声大发财! 他嘴上却仍继续逞强:“你们可别上了朱瑙的当了。他……” 这回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张翔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得了吧李绅。咱们派人去盯梢朱瑙,不就是把他当成那杆子上吊着的铁箭,想看看风往哪儿吹么?你可别告诉我,你盯梢朱瑙,只是为了要看他的笑话吧?如今风来了,你自个儿不肯吹也就罢了,还想着让我们也从风里出来?又或者,你是想让那风只吹着你一个人?” 李绅哑口无言。 这顿花酒喝得很不痛快,李绅回去后一晚没睡踏实,第二天天刚亮,就急匆匆把手下仆从叫起来,随他出门了。 打从城里的许多商贾也跟着朱瑙一起收购麦秸开始,那麦秸便成了紧俏货。一开始只有商人们知道这件事,后来老百姓们也发现了商人在收麦秸的事儿。于是以前这东西都随意到处堆着,谁捡走几捆都没人管。现在谁手里还有麦秸的,都当宝贝似的收起来了,想白捡一根都不容易。老百姓手里没有闲钱,是不会参与囤买的。相反,他们愿意拿出来卖——留着也是无用,何不卖掉换些粮食? 于是就连集市上也有许多摊开开始兜售起了麦秸。 李绅带人赶到集市,天刚亮,不少贩夫走卒已出来叫卖货品了。李绅一眼就瞧见几个兜售麦秸的,生怕被人抢了,急忙跑过去。 “你这些麦秸怎么卖?”李绅问道。 小贩竖起两根手指:“二两银子。” 李绅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指着小贩带来的几筐麦秸问道:“这几筐加起来总共要二两?” 小贩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二两银子一筐。” 李绅:“……” “二两银子?!一筐?!麦秸?!”他唾沫迸溅,险些破音,“一筐麦秸?!你卖二两银子?!你抢钱啊!!” 小贩险些被他喊聋,不悦地抹去飞到脸上的唾液:“恕不还价。不信你到处问问,现在都是这个价。” 两人互相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对方。 打从秋收以后,粮价有所回落,虽仍比灾前高出不少,可一筐麦穗也超不过二两去。如今这麦秸竟卖得比麦穗还贵?! 李绅今日来特意带了很多银子,原想着把集市里的麦秸全收走。然而这才问了一家,发现他带的银子,别说收购整个集市的麦秸,也就只够堪堪收购一个小贩手里的麦秸。他不信这邪,当机立断地掉头就走,往下一个摊位奔去。 然而也不知是否众商贩都已暗中约好,他连问了几家,竟都是一样的价。二两银子一箩筐,一文钱都不肯让。 李绅气得跳脚:“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陪他出来的伙计悻悻道:“昨天才一两,今天就涨到二两银子了,翻了整一倍。便是将干菇泡进水里,也没有这种涨势。” 几人站在集市里发愁。另一名伙计小心翼翼地问李绅:“东家,咱今日还收不收麦秸了?” 天色渐渐大亮,集市里的人越来越多。李绅眼瞅着又有人去问麦秸的价格,最后竟真买了几筐走,这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他家里这几年生意不好。那麦秸到了这样的价,他便是穷尽家里的钱财,也收不了太多。不说比过朱瑙,便是连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也追不上。且一筐麦秸二两银子的价,他觉得已到头了,现在出手,到时候未必能挣几个钱。万一亏了就更得不偿失。 终于,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走吧!老子不买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第七章 早上朱瑙吃过早饭,便带着惊蛰一起出来逛集市。他逛到一个兜售麦秸的摊位,跟那摊主聊起天来。 朱瑙问道:“麦秸怎么卖?” 摊主竖起三根手指:“三两银子一筐。你要是买得多,我给你个便宜价,十两银子四筐。” 朱瑙没有要掏钱的意思,但也没走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摊主闲聊。 “都涨到三两了?这价涨得可真快。” “是啊。听说这东西能入药,药效可厉害,能让人延年益寿。最近城里的商人都在收这个,所以价钱才一日比一日贵。”摊主道,“你要是想买,我劝你早点出手。早买早便宜。以后让人收完了,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朱瑙笑眯眯道:“我不买。太贵了,划不来。” 朱瑙平时一直乐呵呵的,做人也没什么架子,城里的贩夫走卒们都跟他关系不错。由于当初朱瑙囤积麦秸的时候并未大张旗鼓,只有那些派人暗中盯梢他的商人得到了消息,这些小商小贩却不知情,所以这摊主才向朱瑙鼓吹麦秸。他看出了朱瑙无意要买,也就不再忽悠了。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摊主兴致上来,花言巧语抛到一边,竟渐渐说起大实话来了。 “从前这东西都没人要,也不知今年怎么的,忽然说能入药,药效还吹得挺玄乎。于是价格贵得这么离谱。真是奇了怪了。” 朱瑙摸摸下巴:“确实奇怪。要有这种药方,怎么以前没听说过?该不是瞎传的吧?” “谁知道呢。”摊贩撇嘴,“管他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花几两银子买一筐麦秸??可拉倒吧!……哎,我是说真的。虽然我刚才忽悠你买,那不是我想赚你钱吗?钱谁不想挣啊!……但总之你没花这冤枉钱,就是好事。我跟你说实话,我是打心眼里觉得——这东西谁买谁傻!” 朱瑙被他逗乐了。他拍拍那摊主的箩筐,道:“你要是还有多的,也趁早拿出来卖吧。” 摊主微微愣了愣。他家里确实还囤了些,毕竟最近麦秸的价格一直在升,他怕卖早了赚得少,所以每天只带少量出来。他也知道朱瑙擅长做生意,忙问道:“这话怎么说?” 朱瑙笑笑:“人不会一直傻下去吧?” 摊主又怔片刻,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很快,傻子就来了。 李绅带人来到集市的时候,正看到朱瑙在卖麦秸的摊子前晃悠。他心里一沉,快步上前。 走到朱瑙面前,李绅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哟,这不是朱‘皇子’吗?”他每回都要浮夸地念出‘皇子’这两个字,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嘲讽与不屑。 朱瑙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李兄,早啊。” 惊蛰则上前一步,警惕地盯着李绅。一旦李绅有对朱瑙不利的举动,他便会立刻出手。这少年最近吃好睡好,身子骨结实了许多,胳膊上已有肌肉线条了。 李绅在惊蛰的威慑下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为了找回场子,他先哼了一声才开口:“朱瑙,你来买麦秸?” 朱瑙但笑,不置可否。 李绅恶狠狠地拧着眉头盯着他看。打从知道朱瑙手里可能有个神秘药方,没有人比李绅更想把它弄到手。毕竟同为药商,他是最能获益的。然而若他直接问,朱瑙必定不会说。他脑筋一动,想到了激将法。 “我听人说,你手里有张方子,把麦秸入药,能延年益寿……”李绅冷冷道,“我可不相信。八成是你这个妄人又在吹牛。我说你不会是编了一张假方子准备招摇撞骗吧?” 他想着朱瑙手里若真有这么一张方子,早晚是要拿出来赚钱的。既然要赚钱,就得让人相信他的药方管用,不然谁敢买他的药?于是他故意说朱瑙骗人,希望把朱瑙逼急了,找人验证药方,那他就有办法早点弄到那药方了。 没想到朱瑙竟很无辜:“延年益寿的药方?李兄听谁说的?我没有这种东西啊。” 李绅一愣,疑惑地打量他片刻。他以为朱瑙在装傻,便继续激将:“我猜你也没有。谁要是有这种方子,那就拿出来让全城的郎中验验!方子是真的,自会有人花钱买。可方子若是假的……哼!我李绅绝不会让任何人受骗上当的!” 朱瑙深以为然:“应该如此。若真有这样的方子,我也想开开眼。” 李绅:“……” 朱瑙的表现是如此真诚,李绅完全糊涂了。朱瑙究竟是不肯承认,还是真没有这样的药方?可若不是为了入药,他如此声势浩大地收购麦秸又是什么意图? 他心里发慌,索性放弃了激将法和绕弯子,直接把心里话问了出来:“那你买那么多麦秸,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原以为朱瑙会继续装疯卖傻,没想到朱瑙一点没有遮掩,爽快地回答道:“我吗?我今年想买几亩地,顺便再养几头牲畜。所以就去田里收了些秸秆。” 顿了顿,耐心地解释道:“李兄从来不接触农务,大概不清楚。麦秸虽然不能给人食用,但是可以用来喂猪喂牛羊,还可以用来作肥料,增强地力。施过肥的地,种出的庄稼会长得更茁壮。” 李绅:“………………” 他差点吐血。他再怎么不接触农务,也知道麦秸可以喂猪和施肥啊!朱瑙当他是三岁小孩吗?!他问这个问题,想知道的不是普通人会怎么用麦秸,而是朱瑙打算怎么用麦秸啊!! 然而他也看出来了,朱瑙没有打算对他说实话的,再纠缠下去,反而让朱瑙看穿了他的意图,得不偿失。 于是他勉强堆出一个笑,从牙缝里往外迸字:“是么?那就祝你沤出一池好肥了。” 朱瑙笑眯眯地收下他的祝福:“承李兄吉言。” 朱瑙在集市也逛得差不多了,便带着惊蛰悠悠离开了。两人走后,李绅的伙计稀里糊涂地摸摸脑袋,问道:“东家,他说的到底真的假的?难道外面传的都是谣言?” 伙计弄不清楚,李绅也弄不清楚。然而他思虑再三,心里还是有了倾向:“我不信他说的。我看他八成是知道了别人也在囤积麦秸,以致价格高涨,他自己不够收了。所以他就装疯卖傻,不肯承认药方的事,想让别人放弃收麦秸,好让他一个人囤。” 伙计听完颇觉有理,忙陪笑道:“东家可真厉害,那朱瑙耍的心眼一点都瞒不过你!” 李绅被夸了几句,顿时有些飘飘然。他再不犹豫,直接奔着卖麦秸的摊子去了。 “麦秸怎么卖?” “三两银子一筐……” 摊贩还没来得及将“十两银子四筐”的优惠价说出来,李绅便豪迈地大手一挥:“你这几筐我全要了!” 摊贩:“……” 这摊贩正是先前和李绅互相鄙夷过的那位。前几日卖二两银子一筐李绅都嫌贵,挑剔了半天最后还是没买,今天却简直判若两人。摊贩忍不住问道:“李公子最近发财了?怎么转了性子?” 李绅心想,你懂个屁! 他已然想明白了。麦秸有没有用,该怎么用,那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麦秸一天一个价,数量越来越少了。之前他以为二两银子一筐已经该是封顶的价了,可这才没几天,已经卖到三两了。照这趋势下去,用不了几天卖上五六两也不成问题。 商人做买卖,其实就是买低卖高。买的是什么,卖的又是什么,根本不重要,有利可图最重要。如果朱瑙真有玄妙药方,他就跟这朱瑙卖药赚钱;就算没有,等过段时日麦秸价格更高的时候,他转手卖出去也能赚不少。 于是李绅爽快地付了钱,命人把几筐麦秸扛上,又奔向下一个摊位。 不久,经过一番血战、收获满满的李绅带着手下们走出集市。他回过头,看见自己刚买下的几车麦秸,想到自己刚花出去的大笔银钱,非但不觉得心疼,还很美滋滋。 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待麦秸的价格涨到多少时他转手卖出,能赚多少银子。越想越高兴,忍不住偷笑起来。 …… 数日后。 “东家!东家!”伙计急匆匆跑进屋,“今日集市里的麦秸已买到五两一筐了!” 李绅大喜:“当真?!” “当真!”伙计问道,“东家,咱要不要把咱囤的麦秸拿去卖了?” 自从收了许多麦秸回来之后,李绅便一直派人盯着麦秸的市价。当日他就与伙计说好,一旦涨到五两银子,他就把自己手上的麦秸全出了,赚那二两银子一筐的差价。可没想到这么快真涨到五两一筐了,他反倒舍不得卖了。再囤上一阵,等价更高的时候再出手岂不更好? 李绅道:“不,先不卖。你继续去盯着集市……还有,盯着朱瑙!一旦朱瑙有什么举措,你立刻回来向我汇报。” 伙计点点头,正要转身出去,又被李绅叫住了。 “等一下!这几天你注意着,如果有人卖的麦秸价不高,你就去谈谈,如果能谈到四两银子左右,咱就再收点。我手里的货太少了,多囤点才能赚更多。” 伙计领命,收下李绅给的银子,麻溜地走了。 …… 又过数日。 李绅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不等人进来就起身迎了出去。 “怎样,今日什么价了?”他急不可耐地问伙计。 伙计道:“集市里有三人在卖,最贵的一个卖六两银子,最便宜的一个卖四两半。” 李绅烦躁地“啧”了一声。已经好些天了,麦秸的价没再往上涨,一直在五两左右徘徊,甚至隐隐有下跌的趋势。 城里的商贾都不希望麦秸跌价。他们囤了很多,就是想卖个高价钱能多赚钱。价格跌了,他们能赚的就少了。尤其是李绅。其他人出手早的,一二两银子收的,即使跌到三两也还大有赚头。可李绅一开始就是三两银子收的,后来还收了一批四两的,成本太高。如果麦秸的价格再不往上涨,他非但没得赚,还得赔本。 伙计也有些慌:“东家,现在怎么办啊?” 李绅来回踱步。他也知道,囤积麦秸的其实都是阆州有钱的商人,老百姓不懂这些,也没钱参与。而朱瑙那边一直没动静,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已经开始有些松动了。他们松动,对李绅来说是个很坏的消息。毕竟麦秸现在的价格也不低,一旦那些人中有谁选择卖掉手里的麦秸,麦秸的价格就会暴跌,他自己就会血本无归。相反,如果他们还愿意继续收购,麦秸的价格才有上涨的余地。 可怎么让他们愿意继续收购呢?将心比心,得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 李绅想了想,回屋打开箱子,又取了一袋银子出来,然后直接出门。 伙计追在后面问道:“东家,去哪儿?” 李绅道:“去集市,收麦秸!” 伙计吓了一跳:“还收啊?” 李绅咬牙:“收!” 只有把市面上的麦秸都收了,让其他商人觉得麦秸仍然很紧俏,有涨到十两银子的可能,他们才会愿意把五两银子的都买了。这样麦秸的价格才能继续往上涨。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 …… 再过几日。 李绅手下的掌柜愁眉苦脸地站在桌前:“东家,你当真要把这些货都出了?” 李绅颓然地摆摆手:“当真。你赶紧去办,我需要现银,越快越好。” 那掌柜犹豫着没动。 “赶紧去啊!”李绅瞪他,“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掌柜讪讪劝道:“东家再考虑考虑吧?”李绅说自己急缺现银,让他把药铺里一些紧俏货低价出了去换银子。在他看来,这绝对是个馊主意。 “东家啊,若咱们真急着出手,药材必然卖不上价钱,岂不是亏了?况且咱铺子的生意这两个月好容易才好起来,一旦货品缺三少四,就是驱赶客人。他们跑去别的药铺买药,以后可就再难回来了……” 这些话都有理有据,然而李绅听不进去。他摆摆手,不以为意:“反正那些药材本来就是先前从朱瑙那儿低价收来的,低价卖了也不亏。而且这是暂时的,我就这几天急需要银子,过段时日我手头宽裕了,再进货就是了。” “东家……”掌柜还想再劝,李绅猛地一拍桌子,截断了他的话。 “我是东家你是东家?别在这里啰啰嗦嗦地讨嫌,老子现在心烦得要死!马上滚出去按我说的办!” 话说到这个份上,掌柜别无他法,只能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掌柜走后,李绅在屋里颓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便到门口候着。不多时,他手下的伙计推着两车麦秸回来了。 李绅一看到那些麦秸,立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等伙计走近,他怨气冲冲地问道:“今天又收了这么多?!” 伙计瑟缩地点点头。 李绅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些麦秸,眼里的怒火几乎要把麦秸烧起来。 为了稳住麦秸的价格,他让伙计看着,一旦有低于某个价位的便全买下。也不知是谁,每天总是少量地出售一批。量不大,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他只能每天忍着肉痛花钱买。可天天都这么来也实在够呛,他手里的钱已经全花完了,才不得不让药铺掌柜清货,好折出些现银来给他。 伙计把板车上的货卸下,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还要我继续盯着吗?”他也知道,东家快没钱了。 李绅眼里都是血丝,恶狠狠瞪着他:“你什么意思?当然要继续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家里麦秸堆成一座小山,那是几百上千两的银子,虽然他现在没办法把他们换成银子。可万一一着不慎,放任麦秸价格大跌,他就要赔得血本无归了! 伙计颓丧地小声嘀咕:“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李绅闻言捏紧了拳头。即便有个阴险的家伙天天往外少量出售,但至少还没有谁破罐子破摔地抛售,也就没对麦秸的价格造成太大的阴险。这样他就还有机会。 所有人都在等,虽然他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什么。是等下一场天灾人祸,抑或者其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第八章 李绅坐在自家的后院盯着一颗半秃不秃的枣树发呆。 天气渐渐转凉了,往年这时候,他要么是在勾栏里搂着漂亮姑娘喝烫暖身的花酒,要么便是在赌坊里和一群狐朋狗友挥金如土。可眼下,他却只能坐在这里发呆。 他没有钱喝花酒,也没有钱去赌了。 一阵萧瑟秋风吹过,树枝飒飒作响,枯黄的秋叶又落下几片,可怜的枣树秃得更厉害了。 李绅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嫌外头风太大,正要进屋避避,伙计从后门跑了进来。 “东家,朱瑙今天一大早又出城了。” 李绅斜他一眼:“哦?” 伙计问道:“东家,我要跟着去看看么?” “要……”李绅想了想,摆手,“算了,不用去了。” 朱瑙去哪儿,他才也猜得到。最近朱瑙经常出城,是去看地去了。 本朝开国初期时,□□曾下令禁止兼并侵吞土地。然而历时两百余年,朝纲败坏,法纪松弛,昔年法令早已成为一纸空文。如今买卖田地容易得很,于是富者愈富,穷者愈穷。 刚知道朱瑙真打算买地的消息时,李绅简直慌得睡不着觉。难不成朱瑙真打算把那些麦秸去沤肥喂猪?!那他用麦秸编个草绳上吊算了! 好在朱瑙看了好几块地,都一个多月了,至今一块都没买。李绅这颗心渐渐又往肚子里放回去些。 他心想,障眼法!这一定又是朱瑙的障眼法!不能上他的鬼当!朱瑙才不会买地呢!肯定不会买的!……但愿他千万别买…… 又一阵风刮过,李绅打了个哆嗦。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忙你的去吧!”说完赶紧进屋去了。 …… 一辆马车在田庄前停下。 车帘被撩开,一位身手矫捷的少年率先从车里跳出来,随后朱瑙也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朱瑙出来后,少年又踩上车轼,伸手搀扶车厢里的老人:“爷爷,慢点。” 被惊蛰称作爷爷的人姓刘,正是那日被朱瑙一起带回去的老人家。他和惊蛰一样,没有正经名字,上年纪以后人们便唤他一声刘老。 刘老被惊蛰扶下车,脚刚落地就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这些时日老人家的病虽治好了,可烂了的腿却好不了了,始终跛着。 惊蛰低声道:“爷爷,没事吧?” 刘老摆摆手:“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正说话,一名年轻男人朝他们跑了过来。 “是朱公子吗?” “是我。” “啊,我叫石三,是这里的田客。”石三道,“庄主本想亲自来的,可上个月一群山贼闯进庄里劫掠,庄主被他们砍伤了,现在还在家里养着。公子别介意。” 朱瑙道:“不介意。” 石三忙道:“几位随我来吧,我带你们进庄里看看。” 这里的田庄主人姓王,因此田庄便叫王家庄。王家庄的庄主有意出售田庄,朱瑙今日便带着刘老和惊蛰来瞧瞧的。 王家庄的周围有一条深深的壕沟,是用来阻挡不速之客的。因知道朱瑙今日要来,石三早已铺上木板做桥。 过了壕沟,又有一道又高又尖的木篱笆做屏障。篱笆足有一人高,底下深深扎进土里。外来者想要翻越着篱笆并不容易。可几人打眼望去,一眼就瞧见了篱笆圈上有一道大大的可容数人通过的缺口。缺口处断面整齐,显然是被人用斧子劈开的。 石三见朱瑙等人在看那篱笆的缺口,自嘲道:“壕沟我们年年挖,越挖越深;篱笆我们年年修,越修越高。可惜山贼也年年有,一年比一年多。如今我们也懒得修了,反正挡不住他们。” 众人相视,神色肃然。 穿过篱笆,里面是一片广袤的耕地。此刻耕地也有被人踩踏毁坏的痕迹,作物东倒西歪。 刘老种了一辈子的地,看到这一幕,心酸地重重叹了口气。 众人在田庄里走了一圈。这庄子不大不小,百余亩地,十来户人家。此地背靠山,面朝水,阳光富足,景色很美。 走完一圈,朱瑙问道:“刘老,你瞧这里的地好不好?” 刘老在受灾以前种了五十年的地,对一切农务都非常熟悉。因此这回朱瑙才把他老人家带出来,请他把关瞧瞧。 刘老弯下腰,捻了一把土在手里搓了搓,又凑到鼻子下闻。片刻后他拍拍手:“这是个好地方,土地非常肥沃。靠山的地方可以果树,中部可以种菜,南面适合种麦子。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顿了顿,回头往翠绿的群山看了眼,忧心忡忡地欲言又止:“只是……” 朱瑙明白他想说什么:“你担心山贼。” 刘老点头:“是啊……” 原本此地依山傍水,在太平年间可说是得天独厚。可如今这世道却并非如此。有山就有洞,有洞就有匪。这里靠山太近,也就靠山贼太近,想必日子不好过。 果不其然,石三马上印证了刘老的担心:“朱公子,这地方……唉!我也劝你好好想想。我们这田庄后面就是隆城山群,山里的山贼本来就不少。今年发大水,水淹了好多地方,那些人没家可回,也进山当贼去了!山里现在少说有十好几个寨子了,商旅都不敢从这儿过。咱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还怎么过日子?” 石三毕竟只是田客,田庄不属于他,朱瑙买或不买这里的田都不会把银子给他。他不忍心坑害朱瑙,于是满肚子苦水尽数往外倒:“我们庄里原本有十来户人家,都是在这住了好几代的。从今年开始,已经跑了六户。要不是我媳妇刚生了孩子,不好挪动,我也早带她们跑了。这地方真待不下去。” 他把利害都说明白了,原以为朱瑙必然会被吓跑,谁知朱瑙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说山里有十好几个寨子?那看来都是些小寨子了?” 石三一愣。这话倒是没错,这附近山里贼寨虽多,却都是些小团伙。少则几人,多则几十人。毕竟如果有大寨子在,他们往往会驱逐或吞并周围其他的山寨。 石三道:“每个寨子人是不多,可都那是山贼啊。今天这拨来偷,明天那拨来抢,我们庄上就那么些男人,哪里对付得了?” 田庄、村庄往往都远离城池的,因此自然不能指望官府派官兵来把守。一个田庄、村庄是否安全,一来看他们的地势,周围贼寇多不多。二来看他们的规模,庄里的人丁多不多。若是附近贼寇少,庄子里强壮的男丁又多,那便能守卫家园。可这王家庄却正好相反,以前还能自保,最近山贼越来越多,百姓却越跑越少,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朱瑙思索片刻,又环视了一遍整个庄田。 这个地方土地肥沃,水利成熟,往年的收成一向很丰足,因此才会被山贼觊觎。这里若是安排得紧凑点,应当能勉强安置一两百人。附近还有许些荒田,以后可以慢慢开垦。 最大的问题,便是那些山贼。若想不出法子对付他们,这田庄确实买不得。 朱瑙想了一会儿,心中便有了主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第九章 上了驴车以后,刘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王家庄地处仪陇附近,他们从阆州过来坐了两天驴车,方才又在庄里走了一大圈。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骨吃不消。 朱瑙递了个垫子过去,刘老忙谢过东家,趴在垫子上睡了。 惊蛰挪到朱瑙身边,问道:“公子,你要买那田庄吗?” 朱瑙未置可否。 他们这些时日已看了不少田地,始终没找到合意的。有钱的地主大都不愿出卖土地,毕竟名下的田越多,收的租赋便越多。愿意卖的,则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譬如土地贫瘠,田产太少,租赋都收不上来,还不如卖了;又譬如王家庄这样,受山贼侵扰,只能卖地跑路的。至于自耕小农愿意卖地的倒是多些,毕竟他们的日子过得揭不开锅,只能卖地应急,顾得到眼下顾不到往后。可他们又只有几亩薄田散田,并非朱瑙所需。 惊蛰看出朱瑙似乎的确对王家庄有意,不由道:“可那些山贼要怎么对付?” 朱瑙靠在车窗边,看了眼不远处的山峰叠峦。那些翠绿之下,暗藏杀机。他无奈道:“十几窝贼,是不好对付。” 惊蛰见朱瑙似乎有些心烦,马上不问了。他口笨舌拙地安慰:“幸好这里山贼虽然多,却都不厉害。要是十几个山寨联合起来,就不好对付了。” 朱瑙摇头:“不对。若这里真能有哪个山寨一家独大,把其他寨子都吞并了,那才好办。” 惊蛰吃了一惊:“为什么?一家独大的山寨,难道不比分散的贼寇更加难对付吗?” 朱瑙道:“你想想,如果这里只有一个山寨,只要他们聪明点,就不会对老百姓赶尽杀绝。让老百姓每年给他们供奉粮食银钱,双方便能和睦相处。如果有别的山寨来犯,他们应该还要出手保护才对。要不然百姓被人杀了,钱粮被人抢了,谁给他们供奉?可是这里有十几个山寨,防得住这个,防不住那个,才是真正的棘手之处。” 惊蛰愣住。他原先只想着怎样抵抗山贼,对方越强大,他们的胜算便越低,却没想到朱瑙是要跟山贼合作。 如此一想,朱瑙所言竟颇有道理。山贼来劫掠百姓,百姓为了保家护院,双方交战,都会有伤亡。如果不必打劫,百姓就愿意供奉钱粮,山贼当然乐得高兴,百姓也能图个安生。只是如果贼寨太多,百姓供不起不说,即便供得起,也难保有些山寨不受信用。而只要有一两个山寨不守信用,继续打劫,其余的山寨也绝不会老实。他们担心好东西被别人抢完,更会争先恐后地下死手。那百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惊蛰想明白这一点,顿觉自己方才所言十分稚拙。他挠挠头发,闷声道:“还是公子聪明。” 朱瑙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青山渐渐远去了。 …… 山中。 未时的太阳不如午时那般毒辣,山中阴气散去,暖洋洋的。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躺在树下睡着了。 一名体长健硕的男子快步从山下走下来,神色凝重,双眉紧锁。他从附近走过,看见躺在树下的少女,立刻走了过来。 “小春。” 名唤小春的女孩睡得正香,感觉胳膊被人拍了几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她盯着那男子看了一会儿,神智逐渐清醒,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寨、寨主!” 虞长明道:“守山岗的人呢?都去哪儿了?” 他早上有事出山了一趟,回来以后发现山岗竟然空了。他正到处找人,就看到了在这儿休息的小春。 小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虞长明看她心虚的表情,心中已大致明白。他面色更沉,冷冷道:“虞平带他们出去了?去哪儿了?” 小春低着头不敢说话。 虞长明又道:“去找那些灾民了?” 小春头低得更低,便是默认了。 虞长明拳头捏得咯咯响。 小春怯生生道:“我、我们劝过的,可是劝不住……” 虞长明道:“劝不住?劝不住就让他一个人去!为什么那些人会跟着他去?!” 小春快哭了:“二寨主说,如果大家不去,他就自己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大家怎么办。大家不放心他,只能跟出去了……” 虞长明闭上眼睛,按了按青筋突起的额角。 小姑娘啜泣道:“寨主,对不起。” 虞长明睁开眼看着她,片刻后叹了口气:“抱歉,不该凶你。” 小春连连摇头。 虞长明二话不说,回屋取了把长刀,又朝山下跑去。他刚到山脚下,遥遥看见一队人过来。他看清来人是谁,立刻向他们奔去。 那些人原本不紧不慢地走着,当看见虞长明,纷纷停下脚步。 “寨、寨主?”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个年轻男人,他手里牵着一批驴,驴身上驮着许多东西。他原本正满脸笑容地赶着驴,忽然看见虞长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哥?你回、回来了啊……” 虞长明冷冷地打量众人。这些人都带着刀和棍棒,好几人身上有血迹,尤其是虞平,跟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 虞平见虞长明盯着自己看,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堆起一个得意的笑容来:“别担心,我可没受伤,这都是别人的血。那些家伙太弱了,我一刀一个,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越说,虞长明的脸色越难看。身后有人偷偷拉了拉虞平的衣服,示意他别再说了。然而虞平却不在意,继续火上浇油:“如今我们替小五报了仇,消息传出去,我看谁以后还敢到我们的地盘来撒野!” 虞长明牙关咬得紧紧的,缓缓问道:“那些人呢?” 虞平撇嘴:“全杀了呗,一共也没几个。” 虞长明盯着他:“他们还有老人和孩子。” 虞平连忙举手:“我去的时候,他们那个老的已经死了,他们正在挖坑埋呢。我只把男人都杀了,女人和孩子全都放走了。”他说完指了指身后一众弟兄,“他们都能作证。” 众人不敢吱声。 虞长明冷冷地看着他们。久久没有说话。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全都心虚地低下头去。 虞平刚开始还理直气壮,迫于虞长明的气势,他挺直的背脊渐渐弯了些,目光也开始发飘,却仍嘴硬道:“是他们先杀了小五的,我替小五报仇有什么错?我们是山贼,山贼!难不成当了山贼还要任人欺负?!” 虞长明漆黑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中尽是寒意。 话从前年说起。 前年仪陇一带出了虫灾,地里粮食歉收,百姓穷困。官府却非但不肯减税,反倒新增了几道赋税,致使百姓苦不堪言。某日,县官的儿子路过,看中了一个农家美貌的女儿,便以农家交不上税必须拿女儿抵债为由,想把女孩儿强行带走。虞长明正好在附近,二话没说,上前抢了一个官吏的佩刀,一刀就把县官的儿子给刺死了。 杀了县官的儿子,官府通缉虞长明,虞长明不得不出逃。他为人一向慷慨义气,从前就颇有威望。这回的事情官府更是惹了众怒,虞长明一要走,竟有十几户人家愿意跟他一起走。于是众人索性就进山落草,立了个长明寨,当起山贼来。 两年来,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来投奔,也有其他山寨愿意归降。从一开始的几十人,到如今,长明寨已有几百人,是仪陇一带势力最大的山寨,官府也奈他们无何。 至于虞平,他是虞长明的堂弟。两人原本住在邻县,虽有走动,却不算十分密切。虞长明杀人落草之后,官府抓不到他,就想从他的亲眷下手。虞平就是从官差手里逃出来,跑到仪陇来投奔虞长明的。虞长明自觉连累了亲眷,这两年来对虞平颇多照顾,亦让他做上山寨的二寨主。 然而这两兄弟虽然同出一家,性情却相差甚远。虞长明较为宽厚,虞平却则睚眦必报。 虽然在山中落草,山寨也常常会派人下山,去村里或城中买些补给。三天前,虞长明派了一个名叫小五的少年出山,然而小五一整天都没回来。第二天一早,长明寨众人下山去找,在山脚下找到了小五的尸体。他倒在一块大石头上,后脑摔了个洞,身上的东西都不见了。 长明寨在此地扎根两年,势力甚广,不出两个时辰,他们就把罪魁祸首找到了——那是一队刚刚流落到此地的灾民。他们共有七个男人,一个老人,五个女人和三个孩子。 杀害小五的罪魁祸首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一看到长明寨的人,立刻吓得瑟瑟发抖,痛哭流涕。他说他实在太饿了,出来觅食的时候正好碰到买完东西准备上山的小五。他没想过要杀人,只是想抢点值钱的东西好换食物果腹,两人争抢时,他把小五推倒在地,谁知小五头撞巨石,直接就一命呜呼了。他吓得立刻跑回去告诉亲人,于是那些难民们出来,反正小五都已经死了,他们就把小五身上的东西全部一卷而空。 原本应当杀人偿命,但毕竟杀人的是个孩子,他也确非有意。虞长明最终网开一面,问清楚那个孩子是用哪只手推倒了小五,随后他折断了那个孩子的那条胳膊,便就此作罢,带人回去了。没想到他今早有事出去了一趟,虞平竟然趁着他不在,又带着人去报仇了。 虞长明打量着那些跟在虞平身后的人。这回虞平带了二十几个人出去,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前跟小五关系很好的人。 虞长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双方僵持许久,他终究缓缓开口:“……这是最后一次。所有人禁食二日,七天内不准离山。” 众人知道这是虞长明原谅他们擅自行动的意思,纷纷松了口气。 虞长明最后看了眼虞平,收起长刀,转身回山。 虞平见事态平息,背脊立刻又挺直起来。他不满地抱怨:“我哥这人就是心太软。那些灾民有什么好可怜的?江堤又不是我们推倒的,洪水也不是我们放出来的。我们不抢他们,已经很宅心仁厚了。我们可是山贼!你们听说过哪个山贼不出去打劫,自己在山里开荒种地的?” 如今长明寨势力虽大,却和其他许多山寨有些不同。他们寨中不光有男子,还有许多老人、女子和孩子。当初众人随虞长明落草,都是成家成户出来的。大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男人们不可能把家眷都抛弃不管。 虞长明并不带着大家四处烧杀劫掠,长明寨靠着两条路为生。一来他们在山中建寨,可切断几条山路,于是若有商旅想从山路通过,只要他们向缴纳银钱粮食,他们非但不打劫,还会护送人出山,免遭其他盗寇侵害。二来虞长明带人在山中开了几处荒地,自种粮食。山地产粮虽少,至少不用再向地主和官府缴纳租赋,倒也能凑合。 虞平的抱怨,有人附和,有人却不同意。 “种地有什么不好?总比打打杀杀好吧?”一名男子小声道。 虞平瞪了他一眼,冷笑:“出息。你以为这是什么世道?你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他又抱怨了几句虞长明太过仁慈,周围却没人接话。虞长明在长明寨中的威信是无可替代的,无论他的做法旁人是否认同,至少没人敢反对。 虞平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暗暗记下刚才他说话的时候哪些人的神色是赞同的。之后他会去逐个拉拢。 他对虞长明不满已经很久了,只是眼下尚不能公然与他反目,也就只能像今日这样,做些挑战他权威的事。不过他很了解虞长明,他知道虞长明的底线在何处,不会做触他底限的事,所以今天才放走了那几个女人和孩子。 他又想起几个月前,有一队商队从他们山下走过。那支商队曾向他们交过银钱,按理他们本该送商队平安离开,可是他提前得到消息,知道那支商队运送的全部都是粮食。 今年又有不少新人来投奔长明寨,山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多了,他也好几顿没吃饱了。他实在不能眼睁睁地就这么把人放走,于是假传虞长明的命令,带了一队人马出去把那支商队给劫了,抢了满满十车粮食回来。 他觉得自己功劳不小,能让寨里的兄弟们吃几顿饱饭,谁知虞长明震怒不已,还把他软禁了数日。他跟虞长明据理力争,说:“咱们自己都吃不上饭了,你还要讲什么狗屁规矩?” 那时候虞长明冷冷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正是因为没了规矩,才有那么多人吃不上饭,才会有今日这世道。” 虞平简直莫名其妙。别人吃不上饭,跟他有什么关系?世道如何,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管他自己,顿顿都得吃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第十章 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一支队伍缓慢前行。走在中间的是一支商队,挑夫们挑着沉甸甸的担子,牵着驼满货物的驴子和骡子。 而走在队伍两头的则都是些青年男子,他们穿着黑衣,手持长刀、棍棒等武器,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一面黑色大旗,旗帜上写着黄灿灿的“长明”二字,任何人在几百米外就能看见。这些人都是长明寨的山贼。 长明寨的人正在护送这支商队通过隆城山。因为这支商队向长明寨交了孝敬银子,所以长明寨特意派了人来保护他们免受其他山贼的侵扰。 走出山路,前面是一条平坦大道。队伍停了下来。长明寨的山贼们纷纷从队伍中离开。领路的山贼道:“过了这里就安全了,前面没有其他山寨,你们自己走吧。” 商队的头领一扬手,几名挑夫立刻出列,将几筐货物送到长明寨山贼的面前。商队头领陪笑道:“谢谢各位长明寨的弟兄们一路护送,辛苦了。这些小礼你们带回去吧。” 长明寨的人打开箩筐一看,里头装的是几件棉衣。正好天渐渐入冬了,山里潮湿阴冷,他们正愁身子骨弱的老人女子不知该如何御寒。于是双方互相谢过,就在此地分道扬镳了。 长明寨的众人打道回山,商队继续前行。 他们都没发现,就在不远处的山林里,许多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 山顶上,几名女子正在织布,孩子们在附近玩耍。几个男人闲得没事,也在边上帮忙。 忽听远远传来脚步声,有人急匆匆地喊道:“寨主,寨主!出事了!” 虞长明正帮着女子们整理织线,闻言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男子气喘吁吁道:“我们护送的商队,让隆城山的山贼给劫了!” “什么?”虞长明诧异,“你们没有把他们平安送出山?” “送、送出去了!”男子道,“我们和往常一样,把他们送到平原才走。哪想到那些山贼一直在后面悄悄跟着,等我们全走光了,他们就冲上去把人给打劫了!” 虞长明双眉紧锁:“是哪个寨子做的?” 男子摇头:“不知道。听商队的人说,那些人人数不多,就十几个人,全都用布蒙着脸。他们杀了几个商队的人,抢了几担东西就跑,商队的人也不敢追。” 虞长明的眉头拧得更厉害。 这几年来,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新的山寨,大都躲在隆城山群。隆城山离他们长明寨的山头相隔数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虞长明让人护送商队的时候往往打出醒目的大旗,就是为了提醒那些山寨,这支队伍是受他们长明寨庇护的,谁敢为难,便是与他们长明寨过不去。 偏偏还是有胆大的,不敢明着作对,就在暗中阴损。出了这样的事,长明寨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一来商队给了他们银钱礼物,他们没能保商队平安,义气上过不去;二来此事有损他们的威信声望,长此以往,哪个商队还愿意给他们送孝敬银子?谁还敢从他们的路上走? 因此无论如何,长明寨都必须给商队一个交代。可偏偏隆城山里那些小山寨又杂又乱,抢劫的把脸一蒙,苦主就不知道该找谁去算账了。 虞长明思忖片刻,道:“你带人去警告那些山寨,是谁抢了货物,只要在三天内原封不动全数退回,我可以饶过他们这一次,下不为例。” 那小弟道:“寨主,如果他们谁都不肯承认怎么办?”既然蒙着脸出来打劫,摆明了就是不愿认的。 虞长明冷冷道:“先礼后兵。告诉他们,他们趁早认了还罢,若是被我查出来,仪陇再没有他们的落脚之地。” 话音刚落,边上忽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声。虞长明回头,只见虞平站了起来。 “什么先礼后兵?要我说,咱们带上几百人杀过去,直接进他们寨子搜,谁敢拦就硬闯。搜出来商队的货在谁那儿,就把那寨子屠了!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不等虞长明开口,虞平又道:“哥,我早跟你说了,你太仁慈。伯父非要教你念书,把你都念糊涂了。咱们这是做贼还是做官呢?你就不该容忍隆城山里那些人!仪陇是我们的地盘,他们想做贼,要么归服我们,要么死,不该有第三条路!你留着他们,他们就会祸害我们!” 虞长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与他争辩。 虞平所言,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如果放纵隆城山的那群人,他们必定会惹麻烦,而且他们也的确已经惹麻烦了。可虞长明之所以不对他们赶尽杀绝,因为他仍有恻隐之心。落草为寇的,大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做不了民,只能做贼。其中固然有穷凶极恶之徒,却也不乏一些只是为了躲避苛捐杂税而隐居山林的可怜人。若不分好恶,全部赶尽杀绝,他们与贪官恶吏又有什么分别? 虞长明淡淡嘱咐道:“照我说的去办。” 小弟忙道;“是,寨主。”说完连忙带人走了。 被忽视了的虞平瞪着虞长明的背影,无声冷笑,也扭头走开了。 虞长明弯下腰,继续为女子们整理织线。 不片刻,又有人跑了过来:“寨主,寨主,有人给你送信。” “信?”虞平略感诧异,伸手接过。 边上的人都好奇围上来:“寨主,谁写给你的信?” 信上就有落款,可惜长明寨上下鲜有人认得字,唯有虞长明例外。他定定地看着“朱瑙”二字,颇觉不可思议。 他知道朱瑙是谁。几个月前,虞平违背他的命令,带着一队人马劫持了一支过路的商队,抢回来十车粮食。那支商队便是属于一位名叫朱瑙的商人的。他得知这件事后大为震怒,命人不仅不许动那十车粮食,还另外补上两车一起给人送回去,当做赔礼。谁料他的队伍刚刚出发,竟然在半道上又碰到了朱瑙的人马。 然而朱瑙派人来,并不是来报仇的,而是又给他送来了十车粮食。他震惊地询问那队人马这是什么意思,领头的伙计不情不愿道:“我们东家说,虞寨主一向重情义,多次护卫商队有功。前几日出了那样的事,是两年来的头一遭。东家猜测,可能是最近长明寨又收容了许多新的兄弟,生计困难。所以东家特意命我们再送十车粮食来,希望能为虞寨主解忧。” 二十车粮食,令虞长明无地自容,亦深深记住了朱瑙此人。 他展开信纸,读起信来。没看几行,他先是诧异,随即蹙眉,最后陷入沉思之中。 …… 阆州城外的废弃祭庙向来是难民落脚的地方。普通百姓从附近经过,闻到那冲天的酸臭味,立刻便会捏着鼻子走远。 此时此刻,庙里散出的臭味竟比平日更浓郁几分。因为小小的废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祭台上,扫视台下,清点人数。他们把老人孩子都赶出去了,此时庙里挤着的都是男子,足有三四十人。 他点完人数,满意道:“一会儿我们先分开行动,不要引人注意,过了申时,我们在城南的小街集结。等天一黑,我们就动手!” 一个名叫王仲奇的少年怯生生地问道:“可那些大户人家都有许多仆从……” 中年男人道:“所以我们天黑再动手。天黑以后,他们能有几个人看家护院?我们这么多人总是够了。” 王仲奇咽了咽唾沫,又道:“我们……我们难道要杀人?”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嗤道:“他们要杀你,你可以不还手。” 王仲奇满脸惊恐,往另一个年纪稍长的青年身后躲了躲。 又有一名长者问道:“我们会不会被官兵抓住?” 中年男子不屑地摆摆手:“我观察过好些天,那些守夜的官兵没几个好好巡逻的,要么在那儿喝酒谈天,要么找个地方呼呼大睡。我们抢完东西赶紧分散躲起来,他们必定找不到我们的。” 众人将信将疑。 如今在这庙里挤着的,大都是流落而来的难民。他们有人靠乞讨为生,有人靠偷抢为生,也有运气好的能做工谋生,只是得到的酬劳少得可怜,每日食不果腹。唯独那站在祭台上的中年男子并非难民。他叫杨老二,原本就是阆州人,他家境贫寒,又游手好闲,四十好几了都没娶上媳妇,心情十分愤懑。最近发了洪灾,阆州多了许多难民,其他百姓都厌恶这些到处滋事的难民,唯独杨老二十分欢喜。 当他听说了许多难民为了生计在城中偷抢的事情以后,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他花了好些时间偷偷接触这些难民,在他们之间散布消息,终于将他们之中比较身强有力又愿意跟着他干的人都集中起来,组成一支队伍。 杨老二道:“你们单独行动,顶多抢几个妇孺,偷一些散钱,那又能抵什么用?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行动,就能干票大的。如今城里最有钱的便是那个朱瑙,我们晚上闯进他家里,把他家洗劫了,分到的钱足够我们每个人安家落户,娶妻生子。” 众人你瞅我,我瞅你。他们之中大多人从前也是安安生生的老百姓,若非走投无路,并不想过上这样的日子。 杨老二环视众人,发现了一些人的犹豫。他问道:“你们都干不干?不愿干的趁早滚蛋,饿死了也没人管你。愿意干的就留下,我再说说晚上行动的细节。” 废庙中安静了许久,终究没有一个人走出去。他们如今已沦落到这般田地,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流民接二连三地从废庙出来,人们互相扫视,又默默转身走开。他们人多,走在一起太惹人注目,所以此刻先分头行动,几个时辰以后,他们会在朱瑙的住处附近重新聚头。 一个少年寸步不离地跟在一位青年身旁。那两人是一对落难兄弟,哥哥名叫王伯正,弟弟名叫王仲奇。待远离人群,少年才终于敢出声。 他忐忑地问道:“哥……我们真的要那么做吗?” 王伯正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弟弟。王仲奇今年才十五岁,一向单纯善良,此刻脸上写满畏惧。虽然杨老二没有特意强调要杀人,但是他们心里都明白晚上会发生什么。他们去打劫,难道那富人就会乖乖把钱交出来分给他们?恶战必然是免不了的,或许他们会杀死别人,或许他们会被别人杀死。 王伯正也不想做这样的事,可他已经整整三天只吃了一些树皮充饥。再这样下去,他们必死无疑。杨老二出的主意,是他和弟弟唯一活下去的机会。他只能找借口让自己心安理得。 “我们要这么做。”王伯正道,“我听说那个姓朱的商人是狗皇帝的亲戚,而且洪灾之后,他囤积粮食,炒高粮价,赚了一大笔黑心钱。这样为富不仁的家伙死有余辜。” 王仲奇不说话,抓着哥哥的衣摆,手指不住哆嗦。 王伯正心生不忍,道:“要不……晚上你还是别去了,我一个去。” 王仲奇连忙摇头:“不,不。我跟哥哥在一起。” 逃难的路上他们父母染病去世了,如今只有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他们没有田地,也没人要他们做工,为了活下去,王伯正做起了盗贼,四处偷窃。王仲奇不敢也不想偷东西,就去山林里挖野菜、摘野果,可他能找到的食物只能勉强塞塞牙缝,终究还是靠着哥哥养活他们兄弟俩。 “没关系,”王伯正小声安慰弟弟,“也不缺你一个。到时候你找地方躲起来,我分到钱就来找你。” 王仲奇咬牙,下定决心:“不,我不能一直是你的累赘。你做什么,我都跟你在一起。” 王伯正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劝阻的话挂在嘴边,终究还是没再开口。他不想让弟弟去做,可他自己又何尝愿意做这样的事呢?如果还能有别的选择,他只想带着弟弟好好生活,哪怕日子过得再苦再累,只要能吃的上饭,能活下去,他也知足啊…… 兄弟俩心情沉郁地继续向前走。 他们很快到了城南,王伯正正想着去哪里打发时间熬到晚上,忽听王仲奇小声道:“哥,要不我们先去那里看一眼吧?” 王伯正想了想,也觉得可行。他们先去看一眼那位名叫朱瑙的商贾住的地方在哪里,免得晚上迷路。于是两人便往朱瑙的住处走。 走了没多远,忽见前面一道路口,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全往一个方向跑。兄弟俩被这阵仗惊住了,稀里糊涂地加快脚步。 又过两条巷子,便到了朱府外,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全都是麻布短打的穷苦百姓,其中大多都是灾民。 兄弟俩在人群里看到好几个刚刚才在废庙里见过的人,顿时吃了一惊。 王伯正以为要提前动手,可现在天还大亮着,怎么想也不是时候。他忙挤到一个难民身边,紧张道:“怎么回事?我刚才看到西街有一队官兵走过去。” 那个难民听到官兵二字竟没一点心虚,莫名道:“官兵怎么了?我们又没做什么。” 王伯正惊讶道:“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不是约好晚上汇合吗?” 那难民也很惊讶:“我刚一进城,就听说朱庄主在招募田客,所以才赶过来。你没听说?那你来干什么?难道你准备来打劫?” 王伯正和王仲奇兄弟俩都很吃惊。招募田客?!要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也想种地,有地种就能活下去。可惜今年流民太多了,没有多出来的地给他们种,所以他们才一直过着铤而走险的日子。 王仲奇愣了片刻,喜上眉梢,握紧王伯正的手:“哥,若真有闲田,我们岂不是可以种地了?” 王伯正到底年纪大,比单纯的弟弟多想一层。他担忧道:“那朱庄主要收多少田租?十抽四?不会十抽五吧??” 这些年土地兼并严重,农户们自己手里没了田,只能给地主种地。地主们知道农户无路可退,收的田租便越来越高。官府抽的苛捐杂税也在年年增长。今年洪灾,官府非但没降税,反倒以救济灾民为名又添了几道赋税。这些赈济款项最后没发到灾民手里,却只饱了一些人的私囊。总而言之,日子越来越难过,想当初太|祖开新朝之际,田租十抽一,官府十税一,农户们自己还能剩下□□成粮食。到如今,地主十抽四五,官府十税四五,农户们辛勤劳作一整年,自己手里只剩下十之一二,即使有地种也一样活不下去。 “十抽五?”那难民环顾四周,道,“你以为这里为什么这么多人?因为朱庄主说,他的田租十只抽一。十!只!抽!一!” “什么?!十抽一?!”王家兄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听错吧??” “十抽一还不算呢!朱庄主说,田租每年秋收之后实收实算。”那难民满脸难掩的兴奋,“天下竟有这样的大善人!” 王家兄弟惊得嘴都合不上。无论田租还是赋税,地主和官府往往都是按均数算的。譬如一亩地年均产粮六斗,十税五就是每亩地需交三斗粮的税。无论当年收成好坏,年年都得照三斗来交。这样能省去每年冗杂的计算统筹。可这样亦有极大弊端。 若是遇上丰年还好,可一旦遇上灾年,田里量产大减,赋税却不减,一样得按每亩三斗来交。于是种了一年地,百姓自己非但没有收获,反要倒欠地主和官府许多粮食,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而按朱瑙所言,每年实收实算,固然麻烦一些,可至少灾年也有了活路,对农户而言,实在是求之不得。 王仲奇听了此言,已兴奋地忘我,拉着哥哥不断往人群里挤,生怕晚了就抢不上地。王伯仍有些疑虑:“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好事?我实在不敢信。” 那难民道:“朱庄主的田庄在仪陇,听说那里有很多山贼——那又如何?我们还能怕那山贼么?” 王伯正这才明白了。难怪田租收的如此便宜,原来是因为受到山贼侵扰。可正如那人所言,他们如今无家无室,一无所有,能有一块落脚之处,还会怕山贼么?何况田租实收实算,若到秋收的时候真遭遇山贼打劫,收成减了,租税也能少交,仍有活路。怎么都比如今的活法好。 王伯正再不犹豫,喜上眉梢,带着弟弟一起往人群中挤去。 …… 申时之后,杨老二才悠悠地往城南走。 下午他与众人计划好夜晚的行动,便去了城里的勾栏。然而他一身臭气,打扮又穷酸,也掏不出银子,刚进去就被人赶了出来。他气得在勾栏外痛骂了好一阵,还指着那老鸨的鼻子说,等他有了钱,非但要把勾栏里最漂亮的女子赎回去,也要把老鸨一并买走,让那女人天天跪在地上为他洗脚。 他今年已四十好几,因家中无钱,人又好吃懒做,一直没有娶上媳妇。好在苦了四十几年,今日终于等到转机。 他已全都想好了,等晚上抢完钱,他马上就把钱分了,让难民们赶紧离开阆州。反正灾民滋事不是头一回,谁又会想到牵头人竟是他呢?等他有了钱,他非得娶上十个媳妇,把勾栏里的女子一个个全睡过来不可。 想到这里,他顿觉扬眉吐气,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待他走到朱府附近,天已黑的差不多了,前方仍有一片暖色,是有人点的火把。杨老二略有些担心:是谁点的火把?该不是巡逻的官兵吧? 他小心翼翼贴着墙过去,只见朱瑙家的大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全是熟人。火把也正是他们拿着的。 杨老二不由愣了一下。这些灾民倒是足够守时,这会儿就已经全到了。可胆子也为免太大了些,不说找地方躲起来,就这么堂而皇之站在别人家门口,还点个火照明,就不怕打草惊蛇,顺便把官兵也给引来? 他一时间没想太多,只道这些灾民全是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忙从墙后出来,冲人打手势:“灭了!快把火灭了!” 他一露头,瞬间几十双眼睛都盯到他身上。他对上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这时才觉出不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准备逃跑。 可惜已经晚了。几十个人呼啦啦全朝着他冲过来,王伯正年少力强,跑得最快,一把抓住他的后襟。杨老二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噗噗噗几声,一大群人叠罗汉似的压上来! 可怜那杨老二在最底下,被人群压得差点把肝吐出来。 在他昏过去之前,只听众人中气十足地齐声道:“庄主!抓住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一盆凉水当头泼下,冰凉刺骨不消说,又似一个巴掌拍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杨老二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庭院,庭院的中间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位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男子周遭黑压压围着一群人,数道的锐利的目光正盯着他。 男子笑眯眯地开口:“醒了?” 夜色太黑,杨老二不得不眯起眼睛,待借着火光看清此人长相,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不是他就是准备今晚打劫的苦主朱瑙吗?! 朱瑙乐呵呵地问道:“听说你今晚有甚计划?” 杨老二吓出一头冷汗,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我没有!我不是……” 还没等他撇净关系,边上立刻有人拆他的台:“庄主,就是他杨老二想要谋害庄主,夺财害命!” “是他!” “就是他!” “我们都能作证!” 杨老二:“……” 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笼络过来的难民,此刻几乎全都站在朱瑙身后。就在今天中午,他还和这些家伙一起聚在废庙里,他站在祭台上高谈阔论,俯视众生,春风得意。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他就被人捆成死猪似的扔在地上,仰视众人,狼狈落魄。风水轮流转,转得实在快。 难民们义愤填膺,反倒是朱瑙这位苦主不以为意。他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问杨老二:“误会?什么误会?说来听听。” “我……我……”杨老二憋得脸色紫红,硬是憋不出个屁来。 人到危急关头,往往不是急智,就是病急乱投医。杨老二就是后者。他情知此事已经无法狡赖,为减轻罪责,竟随手指着人群中一青年道:“不是我,是他!一直都是他暗中出谋划策,指使我这么做的!”脸一变,又带着哭腔道,“朱皇子,我也是个可怜人,你就饶了我吧……” 被杨老二指认的青吓了一大跳,霎时慌神,结结巴巴道:“庄主,他、他胡说!不关我的事!” 然而朱瑙并没有看那青年,仍看着杨老二,目光比方才多了几分失望。他问道:“你说的误会就指这个?还有别的么?” 杨老二傻了一会儿,开始磕头求饶:“皇子,皇子饶命啊,这些小人谗言害我啊!” 众人:“……” 朱瑙悠悠叹了口气。 方才难民们出面指认杨老二,杨老二一时情急,竟不惜与众人为敌,想把自己摘干净。这下他彻底犯了众怒,被他诬陷的青年第一个跳出来,对他拳脚相加。被他指为“小人”的人们也跟着一拥而上,将他一顿痛揍。 “你敢谋害我们庄主,老子打死你!” “你妖言惑众,险些把我们都骗了!” “混账东西,幸好我们没听你的……” 杨老二被揍得哭爹喊娘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放我一马吧……” 程惊蛰看着这出闹剧,忍不住撇嘴。他小声道:“公子,怎么不把他直接送官?” 朱瑙打了个哈欠:“本来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唉。” 惊蛰惊讶不已:“本事?什么本事?难不成公子还打算用他做事?” 朱瑙笑笑,不置可否。这杨老二能纠集众人生事,难说没有点过人的本事。可惜,这一番试探下来,此人空有野心,却无智谋,更连局势都看不明白。说到底,只是个胡搅蛮缠的无赖罢了。 天色已经很晚,朱瑙伸了个懒腰,瞅了眼地上鼻青脸肿的杨老二,摆摆手道:“送官吧。”说完便回屋休息去了。 …… 翌日,朱瑙门口又排起长队,都是闻讯赶来应募的佃户。 王家兄弟也排在队伍之中。由于佃户人数较多,昨日登记造册的事务并未完成,因此他们只能今日继续排队。 王仲奇拉着哥哥的胳膊,忐忑道:“哥,我们能募上吗?” 王伯正道:“别担心,我们兄弟都是男子,能吃苦,总比别人募上的机会大些。” 王仲奇用力点头,捏了捏自己细细的胳膊:“我很能干!”顿了顿,又皱起一张苦瓜脸,“可是,我们一点钱都没有了,明天的饭都没着落,怎么熬到明年夏天呢?” 王伯正安慰弟弟:“庄主是个善人,说不定会借我们些粮食。” 王仲奇很相信哥哥的话,眉间愁云立马散去,脸上又有了笑意。 然而王伯正虽然安抚好了弟弟,自己心中却很不安。他并不知道,朱庄主真会愿意借他们粮食吗?借粮的利息又会是多少呢? 需知穷苦人家每到寒冬腊月便没了粮食,为了熬到来年丰收,只能先向地主富户借粮度日。地主富户固然愿意借,利息却很高,有时冬天借去十斗粮,来年就得收回来十五斗,足足五分息钱。于是丰收时节,农户们刚割下来的粮食还没捂热乎,还债就还掉了大半。等到冬日又山穷水尽,只能再去借粮。年复一年,永无出头翻身之日。 然而这还是不是最糟的。一旦遇上收成不好的年月,地主富户自己手里余粮也不多,或是嫌穷户太过穷困,担心借出去还不上,就连借也不肯借了。那时才真的油尽灯枯,走投无路。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王仲奇回头看了眼身后,想看看今日共有多少人来。他一回头,便注意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那男子面容冷峻,身材颀长,体型健硕,在人群中颇引人注目。 王仲奇忙拉了拉王伯正的手,小声道:“哥,你看那个人。” 王伯正回过头,也看到了那名男子。这队伍里都是面黄肌瘦的难民,忽然出现一个这样的人,实在打眼。 那男子似乎察觉了王仲奇与王伯正的目光,亦向他们兄弟看了过来。王仲奇偷看别人被发现,颇有些心虚,立刻低下头去。稍过片刻他再抬头,又对上那男子视线。那男子的相貌虽是难以亲近的模样,性情却颇友善。他对着他们笑了笑。 王仲奇微愣,心中一暖,对那男子的印象好了许多。 不片刻,便轮到王家兄弟登记造册。 管事的详细询问了兄弟俩的姓名、年龄、户籍以及家中人口等信息,道:“两日后你们再来,待我们核查无误,就会把佃约发给你们。” 交代完后正要叫下一位,王伯正忽道:“等等。” 管事的撩起眼皮:“还有什么事?” 王伯正赧然道:“我们是家中受灾才流落至此的。可否向庄主赊些钱粮,让我们兄弟熬过今年寒冬,明年丰收以后归还?” 他们显然不是第一个提出这要求的,管事的一点不意外,语气平淡地回答:“可以。等签订佃约以后,会有专人负责此事。” 王伯正忙问道:“那利率几分?” 管事道:“庄主宅心仁厚,体恤灾民,只要是庄主的佃户,头年借贷免息。每人可贷七贯钱粮,夏收秋收分两期归还。不过只有头一年可以免息,从次年开始,会依照当年市价重定息钱。” 王家兄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站着不动。 管事的等了片刻,催促道:“还有事没有?没事快走吧,后面还排着好多人呢。” “头、头年免息?!免——息?!意思是不收利钱??一分都不收??”王伯正两眼瞪得似铜铃,再三确认,“管事大哥,千万别跟我开玩笑。这……当真的吗?!” 管事的一脸麻木:“当真,当真,真的当真。” 他今天已经被数不清的人询问了同样的问题,回答了同样的答案,人们给出的反应也都大同小异。几乎没有人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一个问题恨不能颠来倒去问他十遍。他从一开始的耐心,到后来被问烦了,再到后来也就麻木了。只恨不能在头上挂块匾额,书上“字字当真”几个大字,可以省去许多口舌。 不过,烦虽烦了些,他也能理解这些惊讶的灾民。一开始朱瑙跟他说规矩的时候,他也被吓得不轻,来回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王家兄弟还站在桌前不肯走,管事的忍不住再催一遍,刚抬眼却发现王伯正双眼通红,整个人不住打摆。 管事:“……” 这已经是他今天接待的第六个当场痛哭的人了。如果王伯正再激动点,还能成为今天第三个昏过去的人。 好在王伯正并没有那么失态。他迅速抹了下眼睛,哽咽道:“谢谢。”便赶紧牵着弟弟离开,不再打搅后面的人登记。 一离开人群,王伯正便转身紧紧抱住了弟弟。兄弟俩的心情都很激动,难以平复。 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无论王伯正如何故作坚强,安慰弟弟,其实他心里早已绝望。他以为往后的日子就算不是炼狱也是深渊,能活到哪一日实未可知。就在昨天,他还打算带着弟弟一起走上一条不归路,从此亡命天涯。可谁能想到,今日此时,他所担忧的事情竟然全都迎刃而解了! 地也有了,今年的冬粮有着落了,又没有严苛的利息。即使眼下穷苦些,只要他们好好劳作,往后的日子竟是比从前还更有盼头! 王伯正哆嗦道:“我真想立刻去替朱庄主上香,祈求老天保佑他。天下竟有他这样的善人!” 王仲奇赧然道:“我们昨天还说他为富不仁,想起来真惭愧。” 王伯正不由一愣。弟弟的话让他想起,先前他们决意跟随杨老二一起打劫朱瑙,倒不仅仅是因为朱瑙富庶,还因为朱瑙灾时囤积粮食,炒高粮价,使他们都觉得朱瑙为富不仁,死有余辜。可如今看来,朱瑙又分明是个慷慨豪爽,良善大方的富户。 这位朱庄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兄弟俩好好感慨了一番绝境逢生的喜悦,王仲奇的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叫起来。他赧然道:“哥,我饿了。” 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饿习惯了也就忘了饥饿的感觉。如今心中大石落地,久违的感觉又被唤了起来。 然而即便要问朱瑙借粮,也得等两日之后。若是往常,王伯正大约就去偷窃了,可眼下有了盼头,他也不想再做那样的事。 “走吧。”王伯正牵起弟弟的手,“我们去山里找点野菜野果,再熬两天就好了。” 王仲奇用力点点头,准备跟哥哥一起离开,走之前他又看了眼队伍,突然一愣:“哎,刚才那个个子高高的人不见了。” 王伯正扭头一看,方才那个高大的男子果然已经不在了。然而他们兄弟俩并不知那人究竟是谁,也只觉得有些奇怪,并未多想,兀自觅食去了。 …… 此时此刻,朱瑙、程惊蛰和刘奇正在前往药铺的路上。今日又进了一批进货,朱瑙要亲自去验看。 一路上,刘奇都在长吁短叹。 他叹气叹得太多,惊蛰终于忍不住问道:“刘掌柜,你怎么了?” 刘奇别扭地看了朱瑙一眼。 朱瑙笑眯眯地问道:“刘掌柜,你手里还有多少麦秸?” 刘奇一惊。 先前朱瑙囤积麦秸的时候,全城商贾都在想办法打探消息,想弄清他这么做的缘由。其实无论谁来问,朱瑙都是一句话——他要买田地养牲畜,麦秸是用来沤肥喂猪的。只是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当真。别说外人,就算是刘奇都不相信。所以刘奇也跟其他商人一样偷偷囤了些麦秸,想等待时机发财,只不过他的财力比不过城中众商,囤的也不多。这件事他没好意思告诉朱瑙,怕朱瑙斥责他有私心。没想到朱瑙虽然不说,其实全都知道。 惊蛰很诧异:“刘掌柜也囤麦秸了?亏了吗?” 如今全城人都知道朱瑙买地募佃的事,麦秸的价格一泻千里,又成了放在路边也无人取用的东西。 刘奇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早卖了。” 朱瑙问道:“赚了?” 刘奇摸摸耳朵,赧然:“赚了一些的。” 朱瑙笑笑:“那就好。” 刘奇身为朱瑙手下掌柜,虽不能尽知东家心思,但总能比旁人早些知道东家的决定。他私囤麦秸囤得早,得知朱瑙有意购买田庄后卖的也比别人早,非但没亏,其实赚了不少。 刘奇见朱瑙似乎没有因此不高兴,不由松一口气。 朱瑙问道:“刘掌柜为何长吁短叹?” 刘奇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来惭愧,替东家做事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可跟了东家以后,我常常觉得自己愚笨不堪,从来弄不明白东家想做什么。” 朱瑙挑眉。 刘奇问道:“我不明白,东家为什么偏偏买了那王家庄呢?那里,毕竟,实在,你知道……” 朱瑙想了想,给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那里便宜啊。” 刘奇:“……”便宜的确便宜,这么大的田庄,搁从前能要十倍的价钱。可纵使再便宜,敢在隆城山脚下买田庄,也实属艺高人胆大。 这个理由就姑且认了。刘奇又换了个问题:“那,东家为什么把田租定的这么低?还要给佃户借贷,不收息钱。” 朱瑙好笑地看他一眼:“你刚才不是觉得王家庄不好吗,现在又嫌田租定低了?” 刘奇:“……” 他们是商人,掏钱的时候当然要百般挑剔,所以他才嫌那王家庄弊端太多,买得不值当。可到赚钱的时候,他又觉得田庄百般卓越,所以又嫌给佃户定的租金太少。 朱瑙道:“你也知道隆城山险恶,若不把租金定低一些,募不到佃户。” “不可能!”刘奇想也不想就反驳道,“那王家庄的确山贼多了些。可如今地主哪个不是十抽四五?东家便是抽个二三成,也一定有佃户愿意来。毕竟今年流民那么多,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朱瑙不置可否。 刘奇道:“这田租也好,息钱也好,只消算一笔账就清楚。佃户一年能收多少粮食?养活一户人家一年要吃多少粮食?官府一年要缴多少税?这多出来的,就是地主的。东家未免过于宽厚。” 程惊蛰听了这话,立马双眉紧锁:“刘掌柜,照你这么说,农户辛勤劳作一整年,到头来自己一点余粮也不该剩?” 他就是农户出身,看不惯地主和官府对农户的盘剥。照刘奇方才的算法,俨然是要把佃户榨得干干净净。 刘奇道:“程老弟,这可不是我一人想的。何况,就我这算法,还得是聪明的地主和官吏才能想得到。不聪明的,根本不管佃户死活。要不然哪来那么多流民和山贼呢?” 程惊蛰一时无语。 朱瑙淡淡道:“这几分田租又能有多少,与穷人较这劲,倒不如从有钱的人那里挣还来得快些。” 刘奇一愣。他看看朱瑙,又看看惊蛰,忽然想到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 他诧异道:“东家该不会是想行善积德吧?” 朱瑙还没说什么,惊蛰又不高兴了:“公子行善积德怎么了?” 刘奇:“……” 这还真不能怪他。他跟着朱瑙干了两年,朱瑙在赚钱一道上简直天纵奇才。可俗话说得好,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心太善的人根本赚不到大钱。以前他可没从朱瑙身上看出过心慈手软的特质来。 当然,经商者若能赚取善名,从长远计,于生意亦是有好处的。刘奇便以为朱瑙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仍感不解:“如果东家想要行善积德,先前发洪水的时候,何不索性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呢?” 田庄买来还得打理,还得想办法对付山贼,朱瑙收的租又低,不知多少年能赚回本来。如果直接送钱送粮,更容易博个好名声,省下来的功夫以朱瑙的本事多少钱也赚回来了。 朱瑙道:“开仓放粮?刘掌柜,你若是城里其他的商人,你会怎么做?你若是普通百姓,你会怎么做?你若是没领到粮的灾民,你会怎么想?你若是为官者,你又会如何呢?” 刘奇愣住。 这些事情他倒是没想过,如今朱瑙一说,他才发现若真要实行,简直难关重重。且不说此事需大量人力物力,而且很难保证粮款能发到灾民手里。他若是其他商贾,他恐怕会派人冒领,并且买通发放钱粮的伙计谋私;他若是普通百姓,也会想法冒领,毕竟老百姓的日子即便没有灾民那么苦,也着实不好过;他若是没领到赈济的灾民,必定会怨声载道……而且,他若是为官者,恐怕会心生嫉恨,趁机为难。 这么想来,此事费力不讨好,能不能赢得善名两说,搞不好还惹一身骚。 低价卖粮也是一样的道理。当时朱瑙囤粮抬价,背地里被许多人戳着脊梁骨骂他为富不仁,唯利是图。实则刘奇最清楚,朱瑙卖的粮还真不是最贵的,他出售的粮食常常被其他商贾收走,加一道价再转手牟利。朱瑙之所以赚的最多,无非是他囤粮最早。 说到底,开仓放粮也好,赈济灾民也好,这不该是一个商人的事,而是官府的事,是朝廷的事。除非朝廷出面主持,颁布相关法令,不然此事实在难以施行。 刘奇怔怔地看着朱瑙,不知该说什么。连他也开始困惑了。他跟了朱瑙两年,却仍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此时,惊蛰忽然停住脚步,抬起胳膊将朱瑙护到身后。 “谁在那里?!出来!”他对着巷口拐角处厉色道。 刘奇吓了一跳,连退两步。朱瑙向那拐角处望去。 不片刻,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墙后走出来。 惊蛰警惕地瞪着他:“什么人?!” 男子并不出声,平静地看着朱瑙。 朱瑙打量他片刻,忽道:“刘掌柜,你先去吧,我过会儿再来。” 刘奇左右看看。那陌生男子虽看起来不好相与,但似乎也没有恶意。既然朱瑙这么说,他就赶紧走了。 刘奇离开以后,朱瑙才笑眯眯地开口:“阁下,是虞寨主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虞长明眯了眯眼,道:“你认得我?” “以前不认得。”朱瑙悠悠道,“不过现在认得了。” 虞长明眉峰微耸,看朱瑙的目光多了几份寻味。 惊蛰听到“虞寨主”三字颇为吃惊,仍保持戒备姿态。朱瑙道:“惊蛰,虞寨主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 惊蛰不解。虞长明既是长明寨寨主,应当武艺高强才是,有何必要紧张?然而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朱瑙的意思。虞长明可是官府通缉要犯,只消他们大声喊一嗓子“长明寨寨主在此”,他的处境便十分危险。既然他敢露面,应当是没有恶意的。 想明白这一层,惊蛰收起架势,退到一旁。 朱瑙道:“虞寨主,找个地方坐下说话?” 虞长明欣然同意。 朱瑙便带着二人去了附近的茶馆。 进了茶馆,他要了一间雅座。程惊蛰很自觉地去外面守着,只留朱瑙和虞长明二人说话。 入座后,虞长明免去所有寒暄和试探,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想要跟我谈什么生意?” 数日前,他收到朱瑙来信。信上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说他想和虞长明谈一笔生意,若虞长明有兴趣,可找机会详谈。 朱瑙笑道:“虞寨主真是个爽快人。”信上只说有机会详谈,却没想到虞长明会如此大胆地主动找上门来。 虞长明淡淡“嗯”了一声。 其实此时此刻,连他自己心里亦是惊讶的。他固然是个爽快人不错,但就这样大喇喇地和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坐在阆州城繁华街巷的茶馆里,他亦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冲动。毕竟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个官府通缉要犯。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二十车粮食,还是他对朱瑙的调查和观闻,让他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他太好奇了,因此便有了如今的碰面。 既然对方已经开门见山,朱瑙也就单刀直入。他改了称呼,问道:“敢问虞兄生平有何夙愿?” 虞长明不太喜欢这样亲近的称呼,不过朱瑙抛出的问题让他一时顾不上称呼的问题。他诧异道:“为什么这么问?” 朱瑙语气轻松:“我想和虞兄做交易,当然希望我们二人皆有收获。所以我想知道,虞兄想要什么?” 虞长明不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问得太大了,若只单纯问他要什么,那么他要养活长明寨上下数百口人,他需要粮食,需要钱财,天气渐渐冷了,他还需要过冬的衣物。可朱瑙问的不是一岁之计,而是生平夙愿,这让人很难张口就来。 虞长明不出声,朱瑙也不着急,慢慢地品茶。这里的蒙顶山茶气味清香,平和冲淡,实乃佳品。 过了片刻,虞长明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你呢?” 朱瑙笑了笑,放下茶杯:“我的夙愿太大了,三言两语说不完。不过我眼下所想,和虞兄是一致的。” 虞长明凝眉:“哦?” 朱瑙道:“虞兄虽然落草,仍有侠义之心,想要守护一方百姓,是这样没错吧?” 虞长明是个什么样的人,稍有心的人都能打听出来。他的父亲曾在州府做过官吏,为人刚直得罪了长官而被贬斥回乡。他继承父亲遗志,少时便有侠名,乐善好施,矜贫救厄,长大后他在乡中的声望甚至压过所有乡绅和州县官。也因此,他落草之后,乡中大批乡亲愿意随他一起建寨,好几个村的农户都少了半数以上。 落草之后,他也从未欺压过百姓。他在山中开垦耕地,向过路商旅收取保护费,以此维持山寨用度。他不仅不劫掠百姓,还有传闻说他会偷偷给原先的乡亲送钱送粮,以资助他们度过灾年。 朱瑙所言,虞长明并未反驳,便是默认。他道:“你和我所想一致?我不信。” 又道:“朱庄主,我一向不喜欢商人。” 再道:“我也并不认为,你是个善人。” 没等朱瑙说话,他一连三句驳斥,不友善之意完全不加掩饰。朱瑙买地募民的事他固然知晓,也知道朱瑙给了灾民极优待的条件。但他不是第一天听说朱瑙此人,这些年来朱瑙的每件壮举他可都有所耳闻。朱瑙这样的人即使不说奸恶,与善却是完全搭不上边的。朱瑙今日的种种举措,他更愿意用“良心发现”来解释。 对于虞长明的质疑,朱瑙非但没有不高兴,反倒乐了一乐。他似乎对虞长明抛出的话题很感兴趣,笑眯眯地反问道:“那你是善人吗?” 虞长明默然垂眸。事到如今,他早已无颜以善自居。世道荒诞,时运不济,走到这一步,他有太多无奈,亦有些许悔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力守住心中的道义,哪怕这在别人看来颇为可笑。而即使如此,他仍有难以坚守的时候。 朱瑙自问自答道:“我看你也不善。” 虞长明微微一愣。他倒不是介意朱瑙指责他,只是他不明白朱瑙到底想说什么。 朱瑙道:“既然你起了这个头,我倒想听你说说,你觉得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虞长明又是一怔,双眉紧蹙。他心道商人奸猾,口齿伶俐,朱瑙说了半天不说正题,反倒绕这么大个弯子,必定有所图谋。没准在哪里挖了个坑等他跳,想忽悠他上当。于是他冷冷地不肯接茬:“孰善孰恶,还需解释?朱庄主,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瑙道:“想忽悠你跟我做交易呗。寨主,有点耐心,听听我说的,看有没有道理。” 虞长明:“……” 虞长明:“…………” 虞长明:“你说。” 朱瑙笑了笑,道:“在我看来,天下至善无非六字:在其位,谋其职。而天下至恶无非四字:玩忽职守。” 虞长明愣愣地看着他。 朱瑙道:“你看,如今全天下的百姓都在骂狗皇帝昏庸无道,狗宦官把持朝政,狗权臣贪污腐败。我倒想替他们辩解两句。皇帝无非是懒怠了些,外加宠幸从小陪他长大的宦官和美貌的妃子,这也是人之常情。寻常人家三妻四妾的,谁又没个偏心呢?至于宦官,辛苦侍奉皇族数十载,因为缺了个把儿,人人看他不起,好容易逮到机会想尝尝身居高位的滋味,也不是不能理解;至于那些贪污受贿的权臣,那就更明白了。天下几人不爱财呢?” “说他们祸害天下苍生,其实路边的饿殍没有一个是他们饿死,那些死于战火的百姓也没有一个是他们杀死的。可他们仍是天下至恶。纵使他们把三五个,三五十个,甚至三五千个灾民接回家中好生款待,精心照料,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恶。我这话虞兄同意吗?” 虞长明瞳孔微缩,目光定定地看着朱瑙,一错不错。 朱瑙仍在继续:“说了至恶,再说说至善。天子谋其职,则宦官不敢专权,外戚干政无门;百官谋其职,则吏治清平,天下安泰;百姓谋其职,则田野富饶,工具精巧,商业繁盛,太平盛世可期。那么,一个妙手回春能拯救数人性命的皇帝,和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老百姓想要哪一个?哪一个才是天下至善呢?” 虞长明没有吭声。桌子底下,他的手已紧紧攥成拳头。 几个月以前,因为虞平带人劫持朱瑙的商队,他曾和虞平大吵一架。那时虞平质问他,山寨的兄弟都快吃不上饭了,为什么他还要讲那些狗屁规矩?其实他和虞平一样厌恶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可他收了人的钱,他觉得自己必须得遵守规矩。 有很多事,他心里明白,可明白的不够透彻,也无法向别人说清楚。他只能说出“规矩”二字。可他知道,山寨中不止虞平,还有许多人并不认同他做的事。只是人们敬重他,因此敢怒不敢言。 他心中苦闷,诉说无路。却没想到,竟是今时今日,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一个人,那些他没想清楚的事,被人透透彻彻地说了个清楚明白。 朱瑙一番高谈阔论之后,端起茶杯润了润唇,这才不紧不慢地切入正题:“虞兄,隆城山里有十数山寨,山贼密布。我知道你心地仁慈,除非他们主动发难,不然你不会与他们为难。可我仍是这句话,在其位,谋其职。你放任那些山贼,难道不会影响你作为长明寨寨主的职责吗?” “我……” 没等虞长明开口,朱瑙接着道:“我不是想让虞兄赶尽杀绝。我只是说,虞兄有没有想过,以你的本事,你本可以守护更多人——包括那些人在内。” 虞长明嘴唇翕动,最终又闭上了。他默然无言,眼中波光闪动,愈见清明。长久以来,他经历许多无奈和两难,他不知道怎么选,也知道自己有不是之处,可他常想不明白,他的不是究竟在哪里?现在,有人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良久,他定定望着朱瑙,开口:“朱庄主。” “嗯?” “你的职又是什么?” 朱瑙吟吟笑道:“眼下么……我是个商人,我的职自然是——赚钱,赚大钱,赚更多的钱。” …… 虞长明不在寨中之时,长明寨又出了桩事。 “不好了!不好了!”一名青年跌跌撞撞冲上山,气喘吁吁道,“我们护送的商队又被人抢了!” 虞长明不在,寨中事务便由二寨主虞平代为打理。虞平闻言,横眉道:“又?上次我哥不是嘱咐你们送出山后暗中跟一段路吗?这样还是被抢了?” 青年白着一张脸道:“是。我们听了寨主的话,把商队送到进山口,之后便远远跟着,想看会不会再碰上打劫的。结果真碰上了,我们冲出去抓人,可他们一见我们出来,转身就跑,我们没追上,被他们抢走了两担货,而且还砍伤了我们一位兄弟和两个商队的挑夫。” “什么?!”虞平大怒,“还敢伤我们的人?你们看清他们长相没有?” 青年摇头:“没有,他们脸上蒙着黑布,蒙的很严实。” 虞平一脚踹翻身边的架子,众人吓得纷纷后退。虞平阴鸷道:“传令下去!寨中所有成年男子速速集合,留下五十人守山岗,其余的全都跟我走!我们杀去隆城山,为受伤的兄弟报仇!” 众人大惊:“二寨主,寨主说了……” “寨主说个屁!!”虞平一声大吼,把七嘴八舌反对的声音却压了下去。 他阴沉着一张脸道:“早说我哥心慈手软,说了他一千一万遍,他一句都听不进去!现在可好,我们长明寨的兄弟处处被人欺压,难民敢杀我们的兄弟,别的山寨敢抢我们护的商队,还敢砍我们的人!我们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给乡民送粮食,这过的是什么窝囊日子?!啊?什么窝囊日子?!” 周遭一片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在他气头上说话。 “你们愿意过这种日子吗?愿意吗??不把那群混蛋收拾了,以后咱们出山,动不动一群蒙面的人冲出来把我们砍一顿,你们高兴吗??喜欢吗??”虞平目光扫视面前的众人,被他质问的人纷纷低下头去。 虞平稍顺了顺气,又道,“对,我哥是个好心,心善,仁慈,我也尊敬他。可他是寨主,我们都是为了他放弃从前的安生日子来这里落草为寇的。我们图什么?不就图不要再被别人欺负吗?有什么不对?!” 大多人仍不应声,有几个跟虞平待得久了的,这时候忍不住出声支持:“是啊,二寨主说得对。” 亦有人小声道:“寨主知道了会生气的。” 虞平指着那人鼻子道:“生气?呵!上次我哥派人去让他们自己承认,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可惜他们没有一个肯认,今天还一犯再犯!我们现在去把那群王八蛋收拾了,就是在替我哥立威,替他分忧,懂吗??” 被他诘问的人连连后退,不敢再吭声。 虞平高声道:“想要守住长明寨的威望的人,想要不想再被人欺负的人,现在就拿上家伙事跟我走!” 人们犹豫着,陆陆续续有人捡起木棍、长刀、钉耙等物。渐渐地,捡武器的人越来越多。 虞平扫视众人,眼中冒出兴奋的光。他知道,只要成功煽动了一些人,渐渐会有更多人服从。趁着虞长明不在,若是他能率众铲平隆城山众山寨,立下大功,他在寨中的威望就会大大提升。很快他就可以将虞长明取而代之。 长明寨的人们迷茫着。有人不知所措,只是被虞平的怒骂声吓到,稀里糊涂捡起武器。有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别人在捡武器,也懵懂地跟着捡起能用的家伙事儿。 终于,捡武器的人已经超过了半数。 虞平大喜,不想再等剩下的人了,高呼道:“大家跟我走——” 话音未落,山下又跑上来一人,高声喊道:“寨主回来了!寨主回来了!” 虞平大吃一惊。这回虞长明出山,说是有事要去一趟阆州,他还以为他要在阆州待几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众人惊诧间,人长腿长的虞长明已过了山岗,进入寨中。他见众人聚作一团,许多人手里还抄着武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出什么事了?” 马上有人道:“寨主,我们护送的商队又在隆城山附近被人劫了。” 虞长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道眼风扫向虞平。虞平心虚,避其锋芒,将脸转开。然而他转念一想,忽又觉得这是个机会。如今有半数的人拿起了武器,说明寨中不愿忍气吞声的人是多数。他趁着众人都在,好好跟虞长明辩一辩,说不定也是个赢得人心的好机会。 他立刻把脸转回来,瞪着眼睛,正要好好说道一番,嘴才张开,忽听虞长明淡淡道:“点一百五十人,带上武器跟我去隆城山。” 虞平的半张的嘴僵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们也都诧异地看着虞长明。 虞长明扫视众人,道:“还等什么?”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欢呼雀跃,纷纷捡起武器。比起刚才虞平下令时人们的不情不愿和犹豫拖拉,虞长明开口后简直是一呼百应。 虞长明点了人,说走就走,不片刻就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下山去了。 被遗忘在山上的虞平仍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 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隆城山中。 几个男人撅着屁股围成一圈,慢慢向一个草垛爬去。草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众人立刻全部停下,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草垛。 忽然,一人瞪大眼睛,指着对面的人大声道:“老大,小心有蛇!” 他的声音吓到了草垛里的东西,一只灰色的兔子从草垛里蹦出来,撒开蹄子向外跑。众人吓一跳,懵了片刻,纷纷跳起来去追。 “别让它跑了!” “前面前面!挡住前面!” “啊!” 一群大男人接二连三地往上扑,奈何野兔身手极其矫健,鬼魅似的在草丛间穿梭。人们摔了一个又一个狗啃泥,却连一根兔毛也没捞着。 不片刻,野兔在山林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 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呸掉嘴里吃进去的土灰。 年轻人凑过来:“张老大……”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转过身对着他的心窝就是一脚!年轻人猝不及防,仰倒在地,脸色煞白地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混蛋!都是你,突然在那儿鬼哭狼嚎,叫什么叫?兔子都被你吓跑了!老子几个月没开荤了,仔细老子卸了你的腿,烤你的肉吃!” 年轻人捂着胸口闷声道:“我刚才……看到一条蛇……要咬你的腿……” “蛇?哪儿来的蛇?” 张老大回到自己刚才趴着的地方,转了一圈,压根没见到蛇的影子,只找到一根花了皮的枯树枝。他把枯树枝捡起来,朝着年轻人砸过去:“这是蛇吗?啊?瞎了你的狗眼!” 张老大满肚子火气,抬起脚还想踹倒在地上的年轻人,被其他手下拦住了。 “老大,陆求雨也是好心。” “是啊,老大消消火。” 张老大非但没消火,对着来劝阻的人就是一巴掌:“废物,废物,一帮废物!这么多人,连只兔子都逮不着,养你们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唯唯诺诺退到一边,没人敢吱声了。 张老大恶狠狠地环顾四周,把这个拉过来打一下,那个拽过来踹一脚。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转身离开,找地方歇息去了。 挨了一巴掌的王丰收揉了揉发麻的脸,跑过去把还躺在地上的陆求雨扶起来;“求雨,你还好吧?” 陆求雨被那一脚正中心口,脸上血色全无。他虚弱地摆摆手:“没事,歇会儿就没事了。” 王丰收叹气,抱怨道:“老大实在狠心。你也是担心他才出声提醒。就算吓跑了兔子,他何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陆求雨苦笑,竖起手指在嘴唇上一搭,示意王丰收噤声。这话被张老大听见。他又要揍人了。 他们这些人是隆城山里的一支山贼,因受灾失去生计所以落草为寇。他们本是同乡人,因张老大年纪最长,所以大家推他为首,让他做老大。然而百姓不好做,山贼也不好做。他们进山以后,张老大带着他们四处打劫,本来山脚下还有些农户,被隆城山里的山贼们轮番打劫之后,农户也都跑了。他们已经两三天没吃过正常食物了,全靠草根树皮勉强果腹。今天好容易看到一只兔子,本有机会沾点油水,可惜也没抓住。 不一会儿,张老大又回来了,指着陆求雨、王丰收道:“你们两个挑一担货下山,换点粮食回来。” 陆求雨和王丰收面面相觑。 所谓的货,是他们打劫了从山下路过的商队抢回来的东西。半个月前,他们抢了几匹布回来,今天早上他们又抢了几担香料回来。 这些货都是值钱货,但并不能解决他们饿肚子的困境。布和香料都不能吃,拿去换钱吧,他们又不敢。那些商队可是长明寨护送的商队,他们出去打劫,每次都把脸蒙得严严实实,生怕让长明寨认出他们。他们只有二十几个人,长明寨却有数百人,他们是决计得罪不起的。而且长明寨不止寨中人多,与乡中百姓关系也很好,一旦他们把抢回来的东西拿去乡间兜售,消息立刻就会传回长明寨耳朵里。 王丰收小心翼翼道:“老大,不是说好这些东西过半年再出手吗?”现在正是风声紧的时候,等过了半年,长明寨忘了这些东西,他们再去兜售,总安全些 “半年?”张老大瞪眼,“不用半年,再等几天,老子就让你们这群废物给饿死了!不等了,你们赶紧去,把东西挑远点再出手。天黑之前换不回粮食来,老子揍死你们!”说罢凶神恶煞地扬扬拳头。 王丰收和陆求雨年纪小,也是平日挨打最多的人,一见张老大抬手,立马吓得抱头缩脖子。 “还不快去?” 两个年轻人虽然害怕下山以后会被长明寨的人发现,可如果他们不去,很有可能在这儿就会被打死。没奈何,他们只能不情不愿地挑起货物。 “快滚!办不好我打断你们的腿!” 两个年轻人畏头畏脑地挑着东西往山下走。 走出没多远,王丰收率先忍不住小声抱怨起来:“这日子我真不想过了。我们要不去投奔长明寨算了,在这儿再待下去,就算不饿死,早晚也要被张老大打死。” 陆求雨吓了一跳:“你想投奔长明寨?张老大说过,长明寨的只收仪陇的百姓,对于异乡人非常残暴,如果被他们抓到,我们会被他们剁碎了煮汤喝的。前阵子不就有一支灾民被他们杀光了吗?” 王丰收道:“可是我听人说,长明寨的寨主心地仁厚,有异乡的山贼去投奔,他们也一样收容。我怀疑张老大骗我们,只是想让我们听他的话。” 陆求雨不解:“是吗?长明寨愿意收异乡人?可是我们刚刚打劫了长明寨护的商队,他们也愿意收容我们?” “……”王丰收也犹豫了,“不、不知道啊。” 两个年轻人神色迟疑,都拿不定主意。 正走着,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他们听见山下传来响动声,仿佛有一大队人马正在上山。王丰收立刻放下东西,爬上树去看。不一会儿,他神色慌张地跳下来:“不好了!我看到旗帜,是长明寨的人来了!好多好多人,我都看不到尾巴,起码得有几百个。” 陆求雨也吓到了。即使他们刚才还在考虑投奔长明寨的事,可自己上门去投奔是一回事,人家找上门来算账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看到自己挑的货,吓得魂飞魄散,扛上东西扭头就往回跑。 “老大!老大!不好了,长明寨的人来了!” 张老大正躺在树下休息,闻言猛地跳起来:“什么?!” “起码百来个人,已经过山门了,马上就要到了!” 张老大吓得面色煞白,指挥道:“快,快,快把东西都藏起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布匹和香料都搬进山洞里,推来石头掩上,随后人们也都钻进草丛躲起来。 刚藏好,脚步声便至。 虞长明停下脚步,环视四周。这里虽然不像他们长明寨那样有规模,却也有简易的茅草屋、水井等生活设施。地上有个火堆,冒着丝丝灰烟,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待在这里。他虽然不曾派人攻打隆城山,但隆城山有多少个贼窝,贼窝大致在什么位置,他还是清楚的。 手下道:“寨主,人也许没走远,我们去搜搜?” 虞长明摇头:“不必。” 他也相信人没走远,只不过隆城山上植被密布,乱石嶙峋,不管是找人找东西都很费力气。他今天来,不是为了把人一个个揪出来杀光的,犯不着费那个力气。 手下道:“那怎么办?” 虞长明看中一块巨石,迈步走了过去。那巨石足有一人高,寻常人若想上去,怕得手脚并用爬上半天。然而虞长明借步向上一跃,竟是轻而易举跃到石头顶上。 躲在草丛里的陆求雨看到这一幕,怕被居高临下的虞长明发现,连忙往后退。趴在他边上的张老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蠢货,别动!” 陆求雨不敢动了。 不远处,虞长明登顶巨石,长身玉立,英姿飒爽。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尔等听着,吾乃长明寨寨主虞长明!” 他洪亮的嗓音在山林间回声连绵。伏在暗处的众人听到虞长明三字皆直了眼:虞长明竟然亲自来了?! 虞长明朗声道:“尔等于隆城山落草日久,吾本宽厚,未尝与尔等为难。奈何尔等屡屡犯事,太岁头上动土,自惹灾祸。今日起,仪陇境内,除长明寨外,再不容其他山寨。念尔等虽犯罪恶,各有所由,若早早归降,则前事不计,必当厚待!若不肯归降,即为吾寨之敌,往后见必逐杀,再无可赦!” 众人心头巨震。他们本以为长明寨此番率众前来是因为知晓了他们打劫商队的事情,因此前来复仇。却没想到,长明寨竟是来招降他们的!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欢喜的自然是王丰收陆求雨等人。他们被张老大欺压良久,早就动了逃走的念头。只是他们年少,孤身在外不知怎么活下去,又听说长明寨不收异乡人,才只能继续忍声吞气。可如今长明寨主动来招降,他们岂不有了新的出路? 愁的则是张老大。如今他自立门户,能当老大,手下一群小弟供差遣。可入了长明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他做过其他山寨的寨主,其他人过去或许能被厚待,他能吗?他一定会被排挤啊! 众人心思各异,没人敢妄动。 虞长明等了片刻,冷冷道:“再不出来,我便当你们不肯归降了。我的话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有人忍不住动弹,草丛顿时飒飒作响。 长明寨的人立刻想上前拿人,却被虞长明抬手示意拦下了。他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陆求雨蠢蠢欲动,正要起身,却被张老大一把摁住。 陆求雨小声道:“老大,他们都说了,我们要是不出去,就当我们不肯归降,就要赶尽杀绝。他们这么多人,早晚也要把我们搜出来的,还不如自己出去。” “我知道,一会儿再出去。”张老大阴鸷道,“你们出去以后不许提那些货的事。而且就算去了长明寨,你们也得听我的。今天晚上子时,都到我住处来集合。你们要是敢不听话,小心我……”说完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陆求雨吓得缩了缩脖子。 张老大知道手下这几个小兔崽子对他早有贰心,也知道今天长明寨大批人马开到,他们是躲不过去的。可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势,还蠢蠢欲动地想着去了长明寨也得生点事,确保自己的地位。 众人全都答应之后,张老大这才松开手。 山贼们接二连三地从暗处出来,站到阳光下。 张老大在最后,也从草丛里爬出来。然而许是趴了太久,他起身的时候感觉腿脚发麻,头也犯昏,几步踉跄后才勉强站住。 虞长明站在巨石上,俯视下方众人。这些山贼们一个个灰头土脸,骨瘦如柴,唯唯诺诺。 不同于方才的强势,他温和地开口:“你们若是真心归服,以后就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脸上皆有心虚表情,不敢抬头。 虞长明扫视众人,淡淡道:“都来齐了?来齐了就走吧。” 几人正要拔步,却听虞长明又道:“你们若有钱财物品,自行带上。去了长明寨,仍是你们个人的。” 众人一惊。他们曾和别的山寨发生过冲突,所谓归降,其实就是臣服。胜者往往把败者洗劫一空,人或抓回去驱使,或直接杀了。可虞长明却让他们带上他们自己的财物? 一时间,竟无人动弹。 虞长明蹙眉,正待催促,忽见一年轻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虞长明:“?” “寨主,虞寨主!”年轻人伸手指向一块石头后面,“那里,那里有布和香料。是张老大,张老大带我们去抢的!” 数道目光唰一下聚拢到张老大身上。 张老大又惊又怒。他再三叮嘱让他们守口如瓶,没想到陆求雨这混蛋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 虞长明道:“去看看。” 几名长明寨的人立刻向年轻人所指山洞跑去。 虞长明尚未说要如何处置,张老大却已无比心慌。长明寨早就给过一次自首的机会,可那时他不甘心交出赃物,并未承认。如今被抓出来,想是死路一条。他若要死,也不能让别人好过。陆求雨胆敢出卖他,他也得拉他陪葬! 惊怒之下,张老大一声爆喝,朝着陆求雨扑了过去! 众人大惊,忙上前阻拦。 张老大将陆求雨扑倒在地,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双目赤红:“混蛋——!” 人们扑上去,将两人围住。 虞长明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忙从巨石上跳下来,拨开人群。当人群散开,里面的光景却让虞长明吃了一惊。 ——倒在地上的人,竟然是张老大! 张老大面色发青,双目失焦,口吐白沫,不住抽搐。他的模样把人们吓到了,众人纷纷退开。 不片刻,张老大停止抽搐,躺平不动了。 陆求雨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推了推张老大的腿。张老大的腿翻转了一个角度,露出小腿上两个红色小洞。那赫然是一个被蛇咬过的伤口。蛇毒发作,他死了。 陆求雨默然片刻,抬手捂住自己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口。 不多时,去山洞查探的人都出来了。他们果然在山洞里找到了商队被劫走的布匹和香料,原封不动,半点没少。 虞长明冷冷地看了眼张老大的尸体,让人把他丢进山洞里。其余人则全部带走。 山贼们先回去收拾东西,出来以后排成长队,跟着长明寨众人离开。 陆求雨没有东西可以收拾,所以排在头一个。当队伍再次出发的时候,他就站在虞长明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在后方悄悄打量虞长明的背影。虞长明身材挺拔,身板结实,威风凛凛,和那佝偻猥琐的张老大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陆求雨心生倾慕,忍不住叫道:“虞寨主。” 他身边长明寨众纷纷侧目看他:“你干什么?” 陆求雨生怕自己惹事,忙缩了缩脖子。 没想到虞长明听到了他的叫声,竟真的放慢脚步,转过身,平和地问道:“什么事?” 陆求雨脸一红,半晌才支支吾吾道:“虞、虞寨主,为什么你今日突然来收降我们?为什么以前都、都不来?”他们落草隆城山也有数月的时间了,刚来的时候他们对长明寨十分畏惧,时间久了,反而对隆城山里其他小山寨的惧怕更超过人多势众的长明寨。长明寨今日压境之举,实在很出乎人的意料,他现在都还有些糊涂。 虞长明目光闪了闪。片刻后,他道:“我怕麻烦。” “啊?”陆求雨不解,“什么麻烦?” 虞长明望了眼后方的长队,道:“收这么多人,就要管你们这么多张嘴,还要给你们这么多人谋生计。不麻烦吗?” 他当初曾以许多理由解释过自己的行为。可自从那日和朱瑙聊过,他再反复自省,才发觉他的宅心仁厚背后,实则也藏着一丝胆怯。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广,他就不得不为更多的人负责。这让他有些害怕。 陆求雨怔了片刻,竟然喜上心头,笑逐颜开。虞长明果然和张老大是不一样的!被张老大收降的人,都是奴隶,是言听计从的傀儡。虞长明却更像一个长者,像一个老大,他关心他们的口腹,还想给他们谋生计! “老大!!”他脱口而出,声音太大,再次惹得众人侧目。 陆求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臊红脸道,“谢、谢谢寨主。” 虞长明看着年轻人的笑容,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那日茶馆中那张运筹帷幄的笑容。他原以为今日之事会是惨烈的、愁苦的,却没想到竟会是平和的,甚至是喜悦的。 “寨主?” 陆求雨不解。怎么突然就走神了? 虞长明回过神,忽而一笑,甩甩头,加快脚步走到队伍前面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很快,朱瑙就招募到了足够的佃户。 他定的田租十分低廉,附近一带的地主们曾担心过自己的佃户会因此退租去投奔朱瑙,不过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就算田租再低,隆城山毕竟恶名在外,凡有安定日子过的农户大都不愿去冒险。一来自己已经安家落户,搬迁总是件麻烦事;二来比起凶恶的山贼,更多人还是宁可忍受贪婪的地主。因此朱瑙招募到的,大都是因为受灾失去生计的灾民。 外面的农户轻易不敢来,而王家庄原本的田客也跑了不少。他们曾切身体会过山贼的恐怖,比起低廉的田租但危机四伏的生活,他们宁可多交点租,只求换个平安。 但也有人留着没走的,便是那日朱瑙第一次来时,带领朱瑙参观田庄的石三。 早上,石三从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挑起水往回走。刚走到家门口,一对年轻男女走了出来。女人背着包袱,怀里抱着一个正在沉睡的婴儿。男子挑着一个担子,担子里装满东西。他们要出远门了。 石三放下水桶,想挤出一个笑容,却笑不出来。 年轻男子道:“哥,我们走了。会替你照顾好孩子的,你和嫂子多保重。” 石三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这对年轻男女是他的弟弟石四和弟妹王氏。原本石家也是王家庄里的大户,今年石家的亲眷陆陆续续全搬走了。石三其实也想走,但他走不了。他妻子周氏刚刚生产,产后得了重病,双腿浮肿,下不了地。人也虚弱得很,一吹风就起烧。这样的情况下,石三实在没办法带着妻子长途跋涉。 石四打小和哥哥关系就好。其他人早就走了,他这做弟弟还坚持留下来,帮忙照顾哥哥一家。然而当朱瑙派人来问他们是否续租的时候,小夫妻俩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 前阵子山贼闯进田庄劫掠的时候,庄里的男子们为了保卫田庄跟山贼打起来,当时石四眼睁睁看着他的一个乡亲被山贼用刀割断了喉咙,血喷了几尺远,溅了他满脸。打那以后,他吓得天天做噩梦,实在没法在这鬼地方常住了。 王氏抱着的婴孩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见石三,立刻兴奋地吱吱哇哇叫起来,短小的胳膊挥舞着,要让石三抱。王氏忙想把孩子递给石三,石三却拒绝了。 他不敢看那孩子,低着头道:“你们赶紧走吧。好几里路呢,不快点出发,天黑前就赶不到了。” 婴儿没有碰到石三,难过地哇哇大哭起来。王氏忙轻拍婴儿的背部,柔声轻哄:“不哭,不哭,你爹心里难过,不是不想抱你。” 这孩子名叫小扁担,是石三的儿子。石三没办法又看护重病的妻子又照顾孩子,所以就把孩子交给石四夫妻,让他们带走。 孩子啼哭不住,石三只把脸转得更远。 石四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劝道:“哥,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那你嫂子咋办?” 石四不吭声。若是石三真的跟他们走,不管是否把重病的妻子带在身边,都等于放弃了妻子。周氏那身体,怕没等搬到新住处,路上就一命呜呼了。 不是石四狠心,他跟嫂子的感情向来不错,只是他跟哥哥的感情更好。再则如今这年月,人命比草贱,一个人又能兼顾多少呢? 而一起走的提议,石三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最后他仍选择留下。他从小生在王家庄,妻子是他自幼熟识的青梅竹马,他实在没法弃之不顾。再则他对家园亦有深厚感情,但凡还有半点希望,他都不想离开。 石三道:“行了,不用替我操心。如今田庄易主,我看那位朱庄主是个大善人,非但减了我们的田租,头年还愿意不收利钱地借粮给我们。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山穷水尽,很需要借那笔钱粮。我要是去了别处,还未必有这里过得好呢。”他本来就不富庶,今年又屡遭山贼打劫,又要养新生的孩子,又要照料重病的妻子,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 石四只当兄长在自欺欺人,激动道:“什么叫去了别处,还未必有这里过得好?我们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比这里过得更差了!那个朱庄主为什么把田租定的那么低?因为他也知道这里的山贼多可怕,不把租定的那么低,就没人敢来了!” 石四一通吼,婴儿啼哭得更厉害了。石三双目泛红,推了弟弟一把:“不用劝了,你们赶紧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王氏一边哄孩子,一边拉扯丈夫的袖子。她看得出来,石三心意已决,他是不会跟他们夫妻一起走的。 无奈何,年轻夫妻长叹口气,抱着孩子离开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王家庄冷清了几日后,新的佃户们就一一迁进来了。 这日,石三正在屋里给妻子喂汤药,忽听外面响起敲锣声。他倾耳细听,发现是田庄的管事在那儿喊,让需要借贷钱粮的人现在去登记领取。石三一听,立马放下手中的药碗奔了出去。 田庄的榕树下已经排起了队伍。石三跑到队伍末尾,后面又接二连三有人来,很快,田埂里排起一条长龙。 朱瑙也知道佃户都是穷苦人家,急需钱粮,因此借贷的手续十分简便,人们来登记姓名,当场就能把钱粮领回去。队伍走得很快,没多久就排到石三了。 “名字?家里几口人?” “石三,两口人。” “要借钱还是借粮食?一口人能借七贯粮。” 石三点头哈腰地请求道:“大哥,我能不能多借点儿?” 管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七贯粮足够熬过寒冬和苦春。等粮食吃完的时候,明年丰收时节就到了。还想多借,为免太过贪心。 “多借的我愿意还利息。”石三忙道,“我妻子病得很重,光有粮食不够,我得想办法给她请大夫看病,还得买药。我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病了?”管事往边上一指,“庄主说了,家里有病员的去那里汇报。”说完在簿子上记了一笔,仍是只发十四贯粮给石三。 石三无奈,只能领了粮食,又照管事说的,找专人汇报家中情况。那人没说什么,只记下他名字,就让他回家去等着。 午时,忙了一上午的石三正趴在床边休憩,忽然被外面乒铃乓啷的声音吵醒了。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只见隔壁的房梁上,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正在修补屋顶。那两人长相颇有几分相似,看来应是一对兄弟。石三想起前几天刚刚搬走的石四,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修补屋顶的那对兄弟正是王伯正和王仲奇。王伯正率先看到石三,刚才领钱粮的时候石三就排在他前方不远处,他听到了石三的名字。他忙朝石三挥挥手:“石大哥,你有空吗?这房子的屋顶和门都破了,能帮我们一起修吗?” 由于田庄里原本的住户大都跑了,空下许多房子,新搬进来的佃户们为了省事儿,直接住进那些旧房子里。王家兄弟就被分到了石三边上。这户人家走得早,房子空置了好几个月,风吹雨打的,很多地方需要修缮。 乡亲之间互帮互助,你帮我盖个房,我帮你修个猪圈,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若是从前的邻居,石三必定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过去帮忙了。可此刻他却没有这么做。 “抱歉,”石三道,“我妻子病了,我得照顾她,没法帮你们。” 其实他不肯帮忙,一来是妻子确实需要人看护,他没法离开太长的时间。二来,他自幼和邻居关系不错,现在故人走了,陌生人搬进他熟悉的房子,他心中难免有中鸠占鹊巢的别扭,本能地对那对兄弟有些排斥,不想跟他们过多接触。 王仲奇惊讶地“啊”了一声:“她怎么了?病得厉害吗?” 石三没有详说,尽在一声叹息中。 王仲奇忙道:“那你赶紧回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石三便撇下那对兄弟,转身回屋去了。 等到傍晚,石三去厨房煮饭。 他正准备烧火,发现家里剩的柴不多了,顶多够再用上两三天。柴得去山里砍,先不说进山有遇上山贼的危险,这一来一去也怪费时间的。从前石四还在的时候,都是弟弟帮忙砍柴回来。现在弟弟弟妹离开了,他一个人,日子又多了许多困难。 石三捡起柴火,扔进灶膛里,正准备点火,却忽觉抬不起胳膊。 阴冷漆黑的厨房变成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被困在黑暗中,久久无力挣扎。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石三吓了一跳,茫然地从漆黑的炉灶后钻出来,起身去开门。 外面站着的人竟然是王伯正。他背着一大摞柴,见石三出来,忙卸下柴火递过去:“石大哥,我下午上山打柴,替你也打了点儿。你要是不够用,我过几天再去打。” 石三愣愣地看着那摞柴火,不知道该不该接。 “你家的事我听人说了……”王伯正有些嘴笨,安慰的话说不出来,半晌才道,“那个,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来找我们。” 半昏不明的屋檐下,两个男人隔着门槛相望。 王伯正等了一会儿,不见石三伸手接柴,便把柴火往他怀里塞:“拿着呀。” 他松开手,石三却没接住,柴火落在地上。王伯正一愣,正要弯腰去捡,石三却比他更快弯腰蹲了下去。 石三不是去捡柴火的。他蜷成一团,背脊微微颤抖。不片刻,他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 翌日,石三去水井打水,水井边已经排起了队伍。除了排队打水的,附近还聚着一群人,男男女女皆有,有人纳鞋底,有人编竹篓,有人削木头,大家一边干着自己的活,一边聊天。 石三已经很久没见庄里这么热闹过了,提着水桶在路边站着看了一会儿,才过去排队打水。 王家兄弟也在那儿跟人闲聊,见他过来,热情地朝他打招呼:“石大哥,要帮忙吗?” 石三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兄弟俩就又坐回去了,继续编自己的竹篓。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这几天长明寨带人围剿隆城山,隆城山上的那些寨子,愿意归降的就被长明寨吞并了。不愿意归降的全被赶走了。现在隆城山已经完全变成长明寨的地盘了。”一个村民正在分享自己最新知道的消息。 王仲奇好奇地问道:“长明寨?他们人很多吗?” 这里有许多新迁来的佃户,并不了解本地的情况。 那村民还没细说,忽听有东西落地。众人扭头一看,竟是石三手里的水桶掉了。他脸色惨白,神色惊恐地盯着村民:“当真??” 那村民道:“当真。我昨天进山,路过一个山寨附近,那里都换上长明寨的旗子了。” 石三倒吸一口冷气。 长明寨虽在仪陇有善名,但王家庄离长明寨较远,一直受到隆城山众山贼的侵害,却从没享过长明寨的恩惠。因此在他心里,山贼是无善恶之分的,一律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他能苟活到今日,只因隆城山的那些山贼各自为政,人数到底不是太多,一波一波的劫掠村民们都扛下来了。可现在,竟有一个寨子把其他山贼全吞并了。这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啊?下一次他们再来打劫,田庄的人如何抵挡得住?只怕要被赶尽杀绝了! 他腿脚哆嗦,转身就往回跑。 “哎,石大哥,你去哪儿?”王仲奇在后面叫他,他却已经顾不上了。 石三跑回家,他的妻子正在床上咳嗽。他听着那咳嗽声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 他的妻子周氏见他脸色难看,虚弱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石三道:“我刚听人说,长明寨把隆城山上那些贼窝都吞并了。” 周氏的想法和石三一致,顿时吓了一跳。她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这会儿更是惨白的吓人:“那怎么办?” 石三也不知道。 苦命的夫妻俩无言对视,良久,周氏颤声道:“三哥,你离开这里吧。” 石三立刻道:“那你怎么办?你能下地吗?” 周氏苦笑道:“别管我了。我本就活不了几日,再拖累了你的性命,实在不值当。你走吧,去找老四他们。你把日子耗在我这必死的人身上,不如去照料我们的孩子。” 石三上前握住周氏的手,周氏想把他的手推开,奈何全无力气。夫妻俩挣扎片刻,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正哭着,又听外面有人喊:“庄主来了!庄主来了!” 朱瑙在城中还有生意,并不在田庄常住。先前迁置佃户的时候他来过一回,这还是众人安顿好后他头一次来。 周氏听到外面的喊声,愣了一会儿,忽道:“对了,你快去见庄主。外面的事,兴许庄主能有主意。” 如今石三已经走投无路,也只能寄希望于此。于是他忙擦干眼泪,收拾心情出门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朱瑙刚进山庄,就被众人团团围住了。 “庄主!”“庄主!”“庄主你可来啦!” 人们争先恐后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那是他们给朱瑙准备的礼物。这些灾民重获土地,还领到了朱瑙发的粮食,满心感激。然而他们都是穷苦人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的都是自己做的小东西。 有人塞了一双新纳的草鞋,有人塞了一根木簪子。王仲奇也挤进人群,往朱瑙手里塞了一只自己编的竹蚂蚱。 朱瑙拿不了这么多东西,转身交给边上的惊蛰,惊蛰忙张开胳膊抱住。朱瑙把东西全部转交之后,看到自己手心里还捏着一只竹编蚂蚱,想了想,放到惊蛰头顶的发髻上,竹丝扎进发间,俨然是个发饰。 惊蛰:“……” 朱瑙空出双手,悠悠往田庄里走。惊蛰放慢脚步,背挺得笔直,步履稳健地在一旁跟着。 朱瑙问身边众农户:“你们可都安顿好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自己这几日的成果。他们修缮了房屋,清理了水井,打扫了猪圈,还制作了一些简单的工具。 人多嘴杂,朱瑙没听清几句,不过看佃户们脸上笑容,便知他们这几日过得不错。他又问道:“可遇上什么麻烦不曾?” 有人道:“庄主,也不算什么麻烦。我把猪圈打扫好了,想养几头猪。可是……” 以前的田客虽然给他们留了房屋,但不会把牲畜也给他们留下来。他们现在安家落户,除了种田之外,还想养点牲畜。可是佃户们都一穷二白,朱瑙借给他们的钱粮只够他们自己用度,想要豢养牲畜是不够的。 朱瑙看了管事一眼,管事忙道:“庄主早替你们想好了,本来想等你们全安定好了再说,没想到你们这样心急。想养牲畜的人,一会儿都到我这里来登记。” 有人问:“我想养猪,庄主能再借我点钱去买猪苗吗?” 管事道:“不用买,庄主会直接发猪苗给你们,另外你们还可以申领一些猪食。等到母猪生育之后,头年所产的猪崽你们自留,第二、三年所生猪崽皆须上交给庄主,当做偿还。往后所有产出归你们个人所有。” 人群顿时哗然。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庄主!谢谢管事大哥!” 亦有人心怀担忧:“可万一猪死了,没能等到第二三年生育怎么办?听说附近的山贼很厉害,万一猪被山贼抢走了,我们又拿什么偿还庄主呢?” 管事道:“凡尽心饲养,却事出无奈,庄主皆不予追究。” 人群再次欢呼雀跃! 朱瑙此举对田客们无疑是极大的惠施。他们一文不花就可以领到小猪,甚至连饲料都可以申领。须知猪胃口极大,尤其生育期的母猪一天能吃近百斤食物,刚刚定居的农户们就算买得起猪苗也养不起。而朱瑙直接把他们所有的困难全解决了。更重要的是,朱瑙连他们所可能遇到的风险也一并承担了。 除了朱瑙之外,也有不少地主愿意发放牲畜给自己的佃户,然后要求佃户们上交一定数量的幼崽当做偿还。可一来他们不会给佃户提供猪食,二来他们也不会为佃户免责。佃户若能把猪养好,那是皆大欢喜。万一遇上意外,猪病死了,地主可不会吃亏,仍然要求佃户们上交猪崽。于是佃户们辛辛苦苦豢养牲畜,最后毫无收获不说,还倒欠地主一屁股债,实在苦不堪言。 而给田客们惠施的同时,朱瑙也并不亏。母猪从第二年开始就能生育,一年能生十几二十只小猪,可以生育六七年。头年所生留给佃户,是为了让他们尽快富裕起来。第二三年他就能领回来几十只小猪,纵使有些人可能会把猪养死,均摊下来也仍有盈余。因为母猪之后还有好几年的育龄,田客们也不会因为要上交地主就不尽心喂养。 另有些人想豢养家禽、牛羊等牲畜,也赶紧找管事去询问详情去了。 说完了牲畜的事,朱瑙又问道:“还有别的困难吗?” 有人道:“庄主,我的田太少了。我现在只有一个人,还够吃用,可过几年我要成家生子,田就不够了。我能不能多承租几亩地?” 此言一出,有不少人响应,他们都有一样的想法。 因朱瑙募来的大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这些难民很多都是孤家寡人。租田的时候是按人口来分配,那些孤家寡人租到的地也就少。养活他们自己是够,可人一旦安稳了,有几个不想着成家?往后娶了妻生了孩子,仍只有那几亩薄田,确实是不够吃用的。 管事立刻道:“庄里的每一块田都分配好了,哪还有多的田给你们租?”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暗暗鄙夷这些佃户贪心。前几日签佃契的时候,一个两个都感激涕零。这才过了几天,马上就不知足了。 朱瑙却道:“此事我早已想过。当初招募之时,前来应募之人太多,皆处境艰难,我不忍不顾,便多招了一些,分到你们每人手里的田也便少了。然则我看这附近有不少荒田,现在正好是农闲季节,我想大家一起把那些地垦了,扩建田庄,每人便能多分点田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惊不已。 随意扩垦田地自然是违反法纪的。只是现在的土地仍是几十年前划定分配的,朝廷失职,官吏懒怠,不曾与时俱进。百姓人口增殖,田地不够使用,便自行改动田缘,扩张土地,乃是常事。而地主豪强强行侵占、兼并也比比皆是,耕地管理愈发混乱。一笔烂账,早就没人愿意管了。因此朱瑙若想扩垦,使些钱财打点好官吏,倒也不会被官府为难。 而这附近,确有不少荒田。有些是从未开垦的,有些则是弃田。由于山贼肆虐,田庄尚能集结佃户修筑防御工事抵挡入侵,而自耕农形单影只,不堪其扰,无力抵挡,或被屠杀,或弃田出逃,许多好地无人耕种。 一位农户将信将疑道:“庄主,真的要扩垦吗?” 朱瑙道:“眼下正是农闲时节,你们抓紧弄起来,明年开春就能耕种了。” 农户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愿意多几亩田耕种,可是扩建田庄,要费不少工事。原先保卫田庄的壕沟要填掉,篱笆也要拆掉重修,还有修缮水利、建造房屋等事宜。眼下他们刚搬过来,本就有许多事情要操办,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人力去扩垦? 王伯正道:“庄主,不是我们懒怠,只是眼下已经十一月了,明年开春前实在赶不上。” 朱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们先做起来便是。做多少算多少,争取越快越好。要不然大片良田闲置,实在可惜。” 他说到这份上,众人再无多言。扩垦田地也是为了他们好,还有什么好推脱的呢? 这时候,石三也来了。 他远远地看见田埂上围着一大群人,微微一怔。从前田庄里一共十几户人家,一户十来口人,青壮年男丁并不多,许多都是老弱妇孺。而如今朱瑙新募来的佃户,人数本就比从前多,而拖家带口的又在少数,如此一来,年轻男子竟是从前的一倍之多!男子多了,劳力自然也就强胜。 石三意识到这一点,顿时心头一喜,拼命挤进人群,叫道:“庄主!” 朱瑙见他风风火火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石三道:“我听说长明寨攻上隆城山,把隆城山的山贼全收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桩天大的事,不料朱瑙竟十分平静:“是啊。怎么了?” 石三:“……” 朱瑙的淡定让他茫然了一会儿,疑心朱瑙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很快就缓过来了,急忙建议道:“庄主,如今正是农闲时节,我们应赶紧加深壕沟,堆起高墙,重建房屋,令房屋毗联。最好再修建一座高台,可以观望四周。等山贼再来打劫的时候,我们就能抵御了。” 朱瑙听了他的描述,道:“你是想修建坞堡?” 石三连连点头。他们这田庄一二百口人,就算修不成大型坞堡,也可以仿造其制式修建小型防御工事。原先此地还是王家庄的时候,王庄主就曾想过起高墙造塔楼,奈何那时正是农忙时节,农户们抽不出时间,人手也不够。等后来农忙时节过去,农户们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再修不成了。 朱瑙道:“坞堡暂时用不上吧。我已通知大家,尽快开垦周边荒田,扩大田庄规模。” 石三:“……” 石三:“…………” “开垦荒田??”石三激动得高声破音,“不修高墙自保,还去开垦荒田?!庄主你疯了吗???” 程惊蛰一脸不高兴地摇头,头顶上竹编蚂蚱的须须跟着一起晃动:“你怎么跟公子说话的?” 石三急得跺脚,希望谁能站出来帮他说几句,奈何周遭大都是新来的佃户,不知此地情况,皆一脸茫然。 “不挡住山贼,种多少都是替别人种,到头来全让山贼抢了!”石三口气强硬,“想在这地方活下去,就必须修高墙,挖深壕!” 可惜他再强硬,也没人听他的。 朱瑙轻描淡写道:“我自会使些银钱给山寨,请他们高抬贵手。你们只管好好种地便是,不必担忧。” 佃户们欢欣鼓舞,石三却目瞪口呆。朱瑙心意已决,不再跟他纠缠这个话题,被佃户们簇拥着去参观他们的新房去了。 石三望着远去的众人,刚暖起来的心立刻凉得透彻。他心想:朱庄主和那些初来乍到的佃户到底还是天真,不知道山贼有多贪婪可恨。有道是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他石三看来今生注定苦命,再无翻身之日。 唉…… 唉! …… 打那之后,佃户们果真开始扩垦田地。每天一大早,男子们扛上铲子锄头出门,先去填平壕沟,再去清理植被杂草。 石三没有加入扩垦的行列。一来他照料妻子走不开,二来他本就不认可朱瑙的方略,他看到人们非但不把壕沟加深,竟还要往里面填土,简直气得头昏脑涨,更不提参与帮忙了。他只能眼不见为净,熬上一日算一日。 不几日,管事带着朱瑙请的大夫来田庄,替佃户们看病。 佃户里有伤病的还真不少,毕竟受了趟灾,过了几月逃难的苦日子,难免这里落个伤,那里落个病。然而病情最重的,还是石三的妻子周氏。 大夫替周氏把完脉,石三连忙巴巴地问道:“大夫,我妻子的病怎么样?” 大夫道:“这病是月子里落下的,本不该如此严重。想是害病之后你们仍不重视,最终落到今日地步。” 石三无言。并非他们不重视,实是生活所迫。那时山贼整天侵扰,男子都去挖壕沟抵御山贼去了,大量田活无人做,只好女子们帮忙。周氏刚生完孩子,月子也没坐完就匆匆下地干活,后才一病不起。 大夫道:“若要治病,必须好生休养。病好之前,决不能再受半点寒凉和辛劳。我给你开几副药,一日三顿,先服一个月吧。” 躺在床上的周氏咳了几声,轻声问道:“大夫,那药多少钱一副?” 没等石三和大夫开口,管事道:“你只管治,医药钱庄主自会垫付的。等你们何时手头宽裕,何时偿还都不迟。” 夫妻俩既吃惊又感动。 大夫开完药后就离开了,石三坐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周氏道:“庄家是个好人。” 石三苦笑道:“是好人。可惜我只怕没有机会回报他。” 周氏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石三摇头。他怕妻子担忧,并未把朱瑙让人填平壕沟扩建田庄之事告诉妻子。他替周氏盖好被子,暗叹一声,出门打水去了。 傍晚王家兄弟扛着农具回来,还挖了一筐野菜来送给石三。 王仲奇干了一天的活儿,浑身热腾腾腾的,汗都往下滴。他抹了把汗,问道:“石大哥,听说今天大夫来,嫂子的病可能治?” 石三点头,道:“大夫开了几服药让先服着。” 王仲奇笑道:“那可好。希望嫂子快些好起来,石大哥也能来帮我们一起干活。事情可真多,我们这些人实在干不完。” 石三看着少年人单纯的笑脸,再度无语。 …… 翌日清早,陆求雨和王丰收起床之后,一人领了一碗米糊,坐在树底下吃。 陆求雨喝完最后一口米糊,伸出舌头把陶碗内外舔了几遍,餍足长叹:“这可真是神仙日子啊!” 以前在张老大手下的时候,他们除了四处打劫之外,就在山里采采野果,打打野物。日子过得很闲,但也很苦,食物本就不易获得,好容易弄到一些,也是张老大等人先吃,剩下的才有他们的份。他们两三天吃不上东西是常态。 自从来了长明寨之后,虽说长明寨也不怎么富裕,但这里的人每天都有东西吃,这对王丰收和陆求雨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另外在长明寨,他们的日子一点都不清闲。虞长明在山上垦了几亩田,他们天天都要干农活,冬天虽然没有秋天那么忙,但也得拾柴翻土挑粪,以备来年春季播种。这些都是陆求雨和王丰收从前常干的活,以前在家干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厌烦,可如今再有机会干这样的活,他们非但不烦,简直感激涕零。 刚吃完早饭,忽听有人鸣钟,那是山上集合的信号。陆求雨和王丰收对视一眼,忙放下碗去半山腰集合。 半山腰已经集结了许多人了,连虞长明也在。 虞长明亲自点了几十个人,吩咐道:“你们去库房拿上铲子、锄头等农具,随我下山。其余人散了吧,自做你们的事去。” 陆求雨也在被虞长明点出列的人里。他十分茫然,眼见那几十个人已往库房的方向走,他忙追上去问道:“寨主,我们要去哪里?” 虞长明道:“去隆城山下的田庄。” 陆求雨顿时吓到了:“啊、啊?” 虽说虞长明让他们拿的是农具,他却本能地以为虞长明要带他们去打劫农户。毕竟武器本就稀少,以前他们跟着张老大的时候,也是拿着锄头镰刀四处打劫。 陆求雨的脸立刻就哭丧下来。他一点都不喜欢打劫,他宁愿在田里挑粪也不想去打劫。以前张老大带他们去劫掠农户的时候,就因为他心里不乐意,总是拖拖拉拉躲在最后面,导致张老大愈发厌恶他,时常对他拳打脚踢。他看着虞长明挺拔的背影,犹豫再三,追过去问道:“寨主,我能不能不去啊?” 虞长明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陆求雨立刻缩了缩脖子。 虞长明道:“不去?不去谁供你吃喝?” 陆求雨想到早上喝的米糊,顿时嘴里发苦。这时候若是张老大,他势必不敢再多说第二句,要不然等待他的就是一顿拳脚。可这几日在长明寨待下来,他发现虞长明不是很喜欢打人,便又撞着胆子多劝了一句:“我们就算去了,也抢不到什么东西了。那个田庄早就一穷二白了。” “……”虞长明无语,“谁告诉你我们去抢东西?” 陆求雨呆住:“啊?” 虞长明冷冷道:“有人付我们工钱,请我们帮忙干活。我们去赚钱,懂吗?” 陆求雨:“……” 虞长明走出一段,发现那家伙没跟上,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陆求雨目瞪口呆,灵魂出窍一般傻站着。虞长明皱眉,警告道:“你若敢对乡民无礼,我绝饶不了你。” 陆求雨:“……” 陆求雨:“…………” 陆求雨:“………………” 这长明寨,到底是什么神仙地方?! 众人已经走出几十米远,陆求雨终于灵魂归位,脸上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他撒开腿朝前追去:“寨主寨主,等等我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佃户们正在地里劳作,有一个眼尖的率先看见远处一队人正在靠近。他忙提醒众人:“快看那边,有人来了!” 众人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眺望。只见远处黑压压的人群正在靠近,粗略一数,足有数十人。佃户们瞬间就慌了。 “糟了,不会是山贼来打劫了吧?” “怎么办?我们要跟他们打吗?” “他们人好多啊!我们还是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吧……” 王伯正急忙把弟弟王仲奇拉到身后,抓紧手里的铁铲,戒备地看着人来的方向。 不多久,人群走近。由于他们走得悠闲自在,不像前来打劫的山贼,佃户们的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一些。等走到跟前,人们才发现走在最前面的领头人竟然是惊蛰。 佃户们惊道:“小程,这些人是谁?” 程惊蛰怕吓到佃户们,也怕消息会传进官府耳朵,因此不能明说这些人是山贼。他道:“他们是附近的农户。庄家雇他们来帮忙,想尽早完成田庄的开垦。” 佃户们顿时大喜。原本他们活多人少,正愁忙不过来。没想到庄主竟然如此慷慨,另费银钱雇人来干活。有这些多人帮忙,他们完全有可能在开春前就完成田庄的扩垦,这样一来明年就能收获更多粮食了。 有了新的希望,众人干活就更有动力。很快,佃户们和山贼们一起埋头苦干起来。 陆求雨和王家兄弟都被分到了填壕沟的工作。他们三人年纪相仿,易生亲近之心,一边干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聊了没几句,陆求雨忽然问道:“我听你们口音,怎么像是渝州那边的?” 王仲奇忙道:“我们就是从渝州来的。陆大哥,你也是吗?” 陆求雨连连点头。蜀中诸地口音虽大体相似,可过一村,翻一山,就会有细微变化。旁人听不出来差别,乡亲却一耳朵便能听得明白。 三人报上乡籍,才发现他们原来竟住在邻乡,之间仅隔一座小山。 他乡遇故人,三人皆激动不已,一同回忆起故乡的种种,不一会儿又聊到受灾后的漂泊经历。王家兄弟先说自己是如何流落到阆州,险些被杨老二利用,后来机缘巧合,有幸成了朱瑙的佃户,而朱瑙又是如何宽厚,令他们重获新生。 陆求雨听后很是惊诧:“你们庄主只收十一的田租?!” “对啊。”王仲奇道,“不仅如此,庄主知道我们穷困,还愿意借粮给我们,不抽利息。” 陆求雨声音又高八度:“不抽利息?” 王仲奇得意地炫耀:“还有呢,庄主帮我们买猪苗,还给我们提供猪食。” 陆求雨目瞪口呆。这真是匪夷所思啊! “还有还有!庄主请大夫帮我们看病治伤,还给我们买药。”王仲奇道,“这里除了不是渝州之外,简直处处都好! 陆求雨:“……” 这话听得他又羡慕又心酸。如果说长明寨人过的是神仙日子,那听完王家兄弟一番话,他发现朱家庄的人过得简直就是玉皇大帝般的日子。要是当初他也能遇上朱瑙这样的好地主,又哪里会沦落到做山贼呢? 说了半天自己的情况,王伯正也打听起陆求雨的状况来:“陆兄你呢?你现在在哪里落脚?” 陆求雨不能明说,只能大致地往远处的青山指了指。 兄弟俩扭头看了眼,只当是山下的某块田地。王伯正又打听道:“你租了几亩地?田租多少?” 陆求雨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王家兄弟见他不愿明说,也就不再追根究底。本来他们也不是很好奇。反正这年月,去哪里都找不出一个比朱瑙更好的庄主了。 …… 请来长明寨的山贼们帮忙后,扩垦的事进展极快,仅仅半个多月,新的田庄已初具规模。壕沟被填平,新的水渠开通,杂草除干净了,整个田庄田连阡陌,往后只要再施一遍肥,明年春耕的时候新的田地就能播种。 山贼们的活儿做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往后的事情是佃户们自己的事,无需他们再帮忙。 离别前,陆求雨找到王家兄弟,道:“你们庄主什么时候招募新的佃户,可记得来尽早通知我一声。” 王伯正道:“好啊。可是陆兄,我们要去那里找你?” 陆求雨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他道:“以后我有机会多来看你们。” 王家兄弟有些莫名,却也答应了。 其实有类似想法的并不止陆求雨一个人。这长明寨的山贼们也都是生活所迫才落草为寇的,凡有安稳的好日子过,谁不愿意过呢?这几日跟佃户们相处,他们听说了朱瑙的种种惠施,一个个都羡慕坏了,恨不得自己也是朱瑙的佃户。 不过朱庄主虽好,虞寨主也很好。他们倒没想要离开长明寨,只希望以后这样帮忙垦地耕种的活儿能多一些,他们好好干活就能换得钱粮,这样的日子其实和佃户也没有太大差别。 忙完最后一天的农活,虞长明嘱咐众人先回山寨,自己则一扭头,找朱瑙去了。 他走进田庄,找到一间屋子,敲响房门。不片刻,里面有人出来开门,正是程惊蛰。 虞长明走进屋子,只见朱瑙正坐在案前,手里打着算盘,手边搁着纸笔册子。 朱瑙见他进来,拨算盘的手仍不停,只道:“虞兄,且稍等片刻,我忙完手上的事再与你说话。” 天色尚早,虞长明并不心急,在他对面坐下,默默观察。朱瑙一手拨算盘一手记账,手指行云流水,快得几有残影。算珠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仿佛一支单调的小曲儿。 不多时,朱瑙把账算完,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钱袋,交给程惊蛰。程惊蛰走过去,转交给虞长明。虞长明掂了掂,分量不轻。这里面装的都是银子,是他们先前说好的报酬。 虞长明拿了钱便起身要走,目光却仍流连在朱瑙的账本和算盘上。 朱瑙察觉到他的目光,问道:“虞兄会打算盘吗?” 虞长明犹豫片刻,答道:“不太会。”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不该有第三个答案。然而他刚才看到朱瑙那运指如飞的模样,一时间竟赧于承认自己会用算盘。 “不太会?”朱瑙眼含笑意,“虞兄是不是上山之后才学的?” 顿了顿,又道:“养一山头的人不容易吧?” 虞长明:“……” 他默默盯了朱瑙一会儿,坐回椅子上,双手环胸,淡淡地问道:“朱庄主今天又想忽悠我什么?” 朱瑙噗嗤一乐,推开手边的算盘账本,仰靠到椅子上。他问道:“虞兄,你今年新收了那么多人,过冬可有困难?” 虞长明不语。清理隆城山后,他新收编近百人,这百人就有百张嘴。眼下山中储备少得可怜,过冬的确很棘手。 他不回答,朱瑙也知道答案。朱瑙又问道:“你们寨中有账房吗?” 虞长明犹豫着点了下头。从他的这份犹豫足以看出寨中账房的水准多令人忧心。 落草之前,虞长明本以为此事无非就是带着父老乡亲们进山,从此自给自足,不再受人盘剥,过的会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般的生活。可真正进山以后,他才发现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山中没有大片肥沃良田可供耕种,这两年来他实则靠的是商队给的保护银钱才勉强养活寨中众人。这也是他先前缘何不愿主动招降其他山寨的原因之一:寨中人口越多,花销也就越多。然而他放任隆城山众贼的后果是这几个月愿意从附近过路的商队越来越少,他收的保护钱就更少了。幸亏朱瑙提醒,他才更正行事方略。 眼下他寨中虽有数百人,却都是农户出身,没几个人识字,通算学的更少。如今寨中的账房仅作记录,真正的统筹谋算还得他自己来。 朱瑙微微一笑,道:“这些时日寨中兄弟帮了我许多忙,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虞兄尽管开口。” 虞长明皱眉:“你能帮什么?直说便是。” 朱瑙摊手,道:“我经商数年,无非会赚钱罢了。要不你把山寨的收支账本拿来我看看,我给你出主意,看应当如何经营。” 虞长明:“……” 别人不懂账本意味着什么,但虞长明身为寨主,不可能不明白。账本上计有他们消耗食物、购买衣物,收割粮食、赚取银钱的明细。他们寨中一共有多少人口、几亩田地、经营哪些营生,账本上全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拿到账本,就能对长明寨了若指掌。 这账本一旦落到官府或是其他对长明寨图谋不轨的人手里,他们的处境将会十分危险。 若是往常,有人胆敢向他提出这种要求,他恐怕抽出长刀就砍过去了。但是此刻,朱瑙就这么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还厚颜无耻地说这是在帮他的忙,他非但没有砍人,还有一点点心动。 他怀疑自己疯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程惊蛰把虞长明送出山庄。到了山庄口, 程惊蛰问道:“虞寨主,你什么时候把账本送过来?” 虞长明:“……” 他怒道:“我凭什么把账本给你们?” 程惊蛰微微一愣。他并不清楚账本到底是个多重要的东西, 疑惑道:“你不打算拿给公子看?” 虞长明冷冷道:“不需要!” 程惊蛰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能得到朱瑙指点,这么好的机会,虞长明竟然不想要……爱要不要呗。 他耸耸肩,转身回去了。 …… 数日后。 虞长明站在朱瑙府邸,表情复杂地望着大门。片刻后,他先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然后上前敲门。 …… 院子里,朱瑙刚好从屋里出来,打算出门去田庄巡视。 地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 程惊蛰在旁提醒道:“公子, 小心地滑。” 朱瑙哈出一口白气:“今年可真冷。” 程惊蛰也忍不住把手往袖口里缩了缩:“是啊。” 自从跟了朱瑙之后,朱瑙找人教他习武练功, 他的身子骨以比从前硬朗许多。刚入冬的时候, 他穿件薄衫四处走动也不觉得寒凉。可到了这几日, 他也不得不添上厚衣服了。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都更冷一些。 正说着, 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 程惊蛰主动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虞长明。 程惊蛰问道:“虞寨主, 你怎么来了?” 虞长明目光闪烁。 朱瑙看他两眼,心中已明白,笑眯眯道:“虞兄进来说话。” 他的语气很自然, 令虞长明放松一些。他正要入内, 忽听程惊蛰惊讶道:“咦?你难道是来送账本的?” 虞长明:“……” 如果不是程惊蛰的眼神看起来很无邪, 他都要怀疑这家伙是故意嘲讽他了。 朱瑙让惊蛰去通知仆人准备些热茶和糕点,随后把虞长明迎进屋。 两人对面坐下,虞长明不知该怎么开口——长明寨里没有钱了。 其实原本不该这么快,他每年都会省吃俭用在寨中囤一笔钱粮,以备不时之需。可一来他最近新收了很多人,食物消耗得太快;二来今年冬季是个严寒,山中又比山外更加阴冷潮湿,很多人扛不住冻,都病倒了。他不得不购置了新的御寒衣物棉被,又请大夫为寨民治病,平添好大一笔开支。以至于这才过了短短几天,山中已经无钱可使了。 朱瑙率先开口:“虞兄,你新收的那些人可还驯顺?” 虞长明颔首:“还行吧。” 他从隆城山一口气收编近百人,这些人若是能安顿好,便为长明寨增添一股强大的力量。若是安顿不好,也可能成为寨中隐患。此事不用朱瑙提醒,他也清楚。因此收编新人之后,他立刻把新人打散,分编进原本的寨民之中,并为他们安排劳作,不让人闲着。经过这段时日,那些山贼已被长明寨中人同化,表现得十分驯顺。 朱瑙夸奖道:“虞兄果然御人有方。” 虞长明摆摆手,不想听他恭维。有了这开场之后,他脸面也抹开了,单刀直入地开口:“朱庄主,我现在很需要钱。” 朱瑙丝毫不意外:“虞兄养活这么一大家人,确实不容易。我愿意借些钱粮给你度过难关,只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是什么?是改善整顿山寨的经营,使得山寨往后能够收支平衡。 两人僵持片刻,虞长明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递给朱瑙。 朱瑙淡定地接过,翻看起来。 长明寨的账本上能看出许多寨中机密,譬如他们究竟有多少男丁,购置过多少武器,修筑了多少工事等。这些都不可轻易让外人知晓。虞长明也并没有那么信任朱瑙,他今日带来的账册是他重新做过的,上面模糊了许多信息,更省去明细,只写个大概收支。 即便如此,朱瑙看完之后也明白得差不多了。他放下账本,道:“你在山上开垦了几十亩田?种些什么?” 虞长明道:“豆类,还有一些果蔬。” “就这些?” “就这些。” “哦。那山上有哪些花草树木?矿产石料?你详尽地告诉我。” 虞长明愣了一愣。山里的情况他的确了如指掌,但他以往只关注哪些植物可以食用,哪些树木可以制造工具。用不上的就没太在意。被朱瑙这么一问,他颇花了一些功夫细细回想。他一边说,朱瑙一边记。 接着,朱瑙又问道:“你们山中人吃的盐从何处来?” 虞长明道:“山中有卤水,我们自用卤水煮盐。” 朱瑙眯了眯眼:“卤水?” 虞长明点头。山上有一道石缝,石缝中有水渗出。他们原先以为那是山中泉水,尝过之后才发现滋味咸苦,竟是天生卤水。后来他们便用那卤水晒盐。量虽不大,足够山中人食用。朱瑙询问卤水的情况,他也就如实告知。 紧接着,朱瑙又问了些山中畜养的禽类等状况。待全部问完之后,他搁下笔,重看了一遍,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虞长明蹙眉:“你笑什么?” 朱瑙放下纸笔,抿了口茶,一本正经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此富饶之地,虞兄却吃得那么穷,可真是不容易。” 虞长明:“……” 如果不是他确实穷得快吃不起饭了,他大概会马上扭头就走。此刻他却只能继续眼巴巴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朱瑙什么都没说,直接动笔写了起来。 他写得飞快,虞长明原在边上耐心等着,想等他写完了再看。然而眼见着朱瑙落笔不停,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纸,虞长明有些忍不住了,想凑过去看看他到底在写什么。这时朱瑙将笔搁下,抖了抖纸上未干的墨,然后推到虞长明面前。 纸上列了数条建议,看得虞长明一愣一愣。 “把种豆改为种茶?”虞长明皱了下眉头,本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当初他带着父老乡亲进山,想的是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因此他所选种的作物皆是日常饮食所需。因为山上谷物难以种植,他才种些豆类和果蔬。然而两年下来,他也发现,想在山中自给自足是不可能的,他所种的豆类收成并不好,只能当做一些贴补,实则大量食物还得从山外进。既然如此,确实不如改种一些更有价值的作物,和山外交换。而高山之上,种茶是最合适的,收益肯定会比种豆高些。 虞长明还在思索孰利孰弊,朱瑙已经掏出算盘给他算了起来。 “虞兄,你种豆类,一亩地能收多少斗?可有十斗?” 虞长明抿了抿唇,道:“十斗不到。” 朱瑙道:“我且算它十斗吧,每石约算两贯钱,每斗便是一贯钱。可若改种茶田,秋季打尾,一亩可产两斤毛茶,茶钱按两算……” 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打,推到虞长明面前:“每亩地的利润少说提升三十倍。” 虞长明:“……” 他面上仍是平静的,内心却差点咆哮。不看数字不知道,一看简直吓一跳。三十倍?回去他就把地推了,改茶田,谁不让他种茶他跟谁急。 再往下看,朱瑙罗列了几种他提到过的花草植物,那些都有药用价值,可着意培养,采摘卖钱,又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再往下,虞长明看到一条,颇为诧异:“开盐井?” 朱瑙理所当然:“对,开盐井。你山中既有天然卤水,必有齍脉。沿齍脉凿井,采自然盐泉。提盐卤,晒井盐……仅这一笔进项,就足你山上寨民生活。” 虞长明目瞪口呆。 他自然知道盐的价值,也一直很庆幸山里有天然卤水,为他省去了买盐的开支。可是让他去卖盐?这种事他还真是做梦都没想过。 齍脉要怎么找?盐井要怎么开? 朱瑙道:“你们若不懂得如何寻找齍脉,开采井盐,交给我来办。我自能为你们找到能工巧匠。” 虞长明半晌才消化,怔怔问道:“即便炼出了盐,又该怎么出手?” 朱瑙一愣,诧异道:“难道你们种的茶,采的盐,不打算让我为你们经营?” 顿了顿,目光谴责:“虞兄,你不会这么不厚道吧?” 虞长明:“……” 虞长明:“…………” ——他说朱瑙为什么这么热切地要帮他出主意,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贩卖私盐是违法的,不过民间贩卖之人亦有不少。眼下这世道,法纪已成官吏捞钱的工具,只要花钱打点好官吏,没有什么不能做。而长明寨中没有经商之人,更没有本事去打通销路。想要赚这些钱,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跟朱瑙合作。利润自然也是双方分成。 虞长明回想起先前种种,不由失笑:“你那日在我面前打算盘……不,更早之前,你劝我收服隆城山,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朱瑙不置可否,只笑道:“我那日便说过,如今我在此位,所谋之职便是赚更多的钱。有何不对呢?” 他说的这样坦荡,虞长明反倒一点也不生气。说实话,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不喜欢商人。他总以为商人利欲熏心,盘剥百姓。可如今三番两次与朱瑙合作,他非但没有被盘剥,却颇有收益。这钱让朱瑙赚,他心甘情愿。 于是他又继续往下看。 其后又有条条建议。朱瑙根据他提供的账本和他方才所述情况,对山中的畜牧、劳力的分配、新地盘隆城山的利用等皆提出改善举措。若按他的方法来行事,虞长明需要担心的已经不是寨中人吃不饱饭该怎么办了,而是赚了那么多钱该怎么花。 当朱瑙一次又一次用算盘拨出他改良后的可能获得的收益,虞长明自己都觉得心跳有些快,竟也有些理解商贾的乐趣了。 ——钱的确是个好东西。尤其是缺钱之后,这样的感受便愈发明显。 不知不觉,虞长明眉间愁云消散,脸上已有了几分笑意, 然而当看到末尾时,他再一次愣住,脸上笑容消失无踪。之前种种举措,朱瑙皆写的十分详尽。可唯有最后一条,他只写了两个字。 虞长明放下纸,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朱瑙。他试图从朱瑙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是朱瑙神色淡淡的,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朱瑙目光投向窗外,手指轻轻敲着着桌面,轻声道:“虞兄,这是乱世啊。” …… 虞长明揣着朱瑙所书条条建议离开房间,向府邸的大门口走去。一路上,他有点心不在焉。 幼时父亲教他读史书,他读到乱世篇章,总是狼烟烽火,生灵涂炭。往往百年乱象之后,方有英雄出世,救万民于水火,重振天下纲纪。彼时他年少轻狂,也曾幻想过若有朝一日天下大乱,自己便是那不世出的豪杰英雄。然而当他成为一寨之主,肩负起一寨老少的吃喝,他才发现所谓英雄,风光之下,有太多的道义与责任。 他也不知道如今这天下是否已是乱世。听说北方战事连年,起义军步步南下,逼近京城。又听说朝堂之中风起云涌,频频政变。而他所处的西南之地,虽无战火,也是流民四起,秩序崩坏。这天下似乎已经乱了,又似乎还没有大乱。 如今,他的心境早与当年读史书时截然不同。比起奢想自己成为乱世英豪,他更希望乱世不要到来。又或者,英雄豪杰能早日出世,救大厦之将倾。 可无论乱世与否,日子总还得往下过…… 穿过院子的时候,虞长明遇到了正在院子里练棍法的程惊蛰。 程惊蛰见他出来,收棍站直:“虞寨主,你要走了?” 虞长明回神,“嗯”了一声。 程惊蛰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道了一声再会,就进去找朱瑙去了。 惊蛰推门进屋,想问朱瑙打算什么时候出门,却见朱瑙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天空出神。惊蛰走到他身后,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寒冬的天色有些惨淡,云层蔽日,一片浓雾。 惊蛰道:“公子在看什么?” 朱瑙道:“惊蛰,你说这天什么时候会变?” 惊蛰一愣。天色虽惨淡,但并没有要变的迹象。冬日便是如此,从清晨惨淡到夜晚。直到开春之后,方会有阳光明媚之景象。 然而朱瑙说会变,惊蛰就立刻相信会变。他道:“会变天吗?那我去拿把伞带着?” 朱瑙:“……”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揉揉惊蛰的头发。 惊蛰懵懂地看着他。 “走吧!”朱瑙转身向外走去。再不出门,天都快黑了。 惊蛰连忙关好门窗,追了出去。 …… 长明寨中。 老弱妇孺们排着队,缓缓向前,领取棉衣。 虞平带着两个人从半山腰上来,队伍还剩下最后几个人。他走过去:“棉衣够发么?” 负责发放的人点了下数量,又抬头看了眼还在排队的人,点头:“够,正好呢。” 虞平弯下腰,从箩筐里捞了一件棉衣出来。 发衣服的人瞬间有些慌神:“二寨主……” 长明寨没有那么多钱,不可能给人人都准备棉衣。虞长明是按照老弱妇孺的人数购置的,年轻力壮的男子们只能捱着。如果虞平要拿走一件,就会有人领不到了。 好在虞平并没有这么无耻,只是看了一眼就又扔回去了。他啧啧摇头,领着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 跟在虞平身后的两人名叫孙大头和冯大嘴。虞长明虽然在寨中素有威望,可山寨之大,也不可能人人都唯他是从。比起虞长明的仁义,这两人更认同虞平的想法,也常常帮他在山寨里做些拉拢和收买人心的事。 走出一段路以后,一股寒风刮过,孙大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抱怨道:“买那么些件衣服……” 他本想责怪虞长明抠门,衣服买的太少,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虞平一声冷笑打断了:“真可笑,寨子里就那么点钱了,他不省着钱买食物,竟去给那些没用的人买衣服。” 孙大头:“……” 虞平冷冷道:“若由我来当家,我才不会把钱浪费在这种地方。不经冻的人冻死得了,山寨里废物太多,正好趁着这机会清理。” 孙大头立刻把嘴闭得严严实实的,寒颤也硬生生憋回去一个。 冯大嘴连声附和:“就是,寨子里养了那么多没用的人,害得我们也得饿肚子。” 虞平呵呵冷笑:“等我哥没钱的时候,我看他要怎么办!” 孙大头连忙把棉衣的事情抛到一边,溜须拍马:“等寨子里没钱了,大家就会知道,寨主那一套是行不通的,还是二寨主最英明!” 虞平深以为然。 虽然他不清楚寨中账务,但他知道,山寨里很快就要山穷水尽了。最近每日的发放粮食都在减少。他能感觉到,寨中的人最近都有些焦虑。 虞长明有威望又怎样?寨中人服他又怎样?人们愿意服他,无非因为他眼下还能让人吃上东西罢了。一旦供不上粮食,他的威望就会立刻破碎。人们会责怪他豢养废物,责怪他把钱财花在不该花的地方,责怪他心慈手软……责怪他不配当寨主。 想到那一刻马上要到来,虞平嘴角缓缓吊起一抹期待的笑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寨主回来啦!” 虞平正幻想虞长明被墙倒众人推的那一天, 忽听山下传来喊声,顿时眉头一跳。 此番虞长明下山, 虞平虽然不清楚他到底去做什么,但也能猜到大致——虞长明八成是想办法筹钱或者筹食物去了。他下山之前那副愁云惨淡的模样,简直让人不忍多看。然而虞长明此去能否筹到钱和食物,虞平非常不看好。 这年头不是靠抢的,怎么可能弄到那么多东西? 虞平心思转了转,扭头对孙大头和冯大嘴道:“走, 我们过去看看。” 三人便扭头往山下走去。 走到坪地,只见几乎大半个山寨的人都在这里了,人们叽叽喳喳笑声不绝, 大老远就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悦。 虞平等人颇有些莫名。虞长明是受欢迎不错, 可他也没出去多久,不至于回来一趟人们就这么高兴吧? 人们兴奋地讨论着, 虞平隐约从人们的话语里听到“粮食”、“银钱”等词, 不由一惊, 立刻拨开人群钻了进去。 坪地上已经堆了满满一地的货物。虞平吓一跳, 跑过去揭开一个箩筐的盖子, 里面装的竟是满满一筐黍米!他看傻了眼, 马上又揭开另一个箩筐的盖子,更出乎他的意料,里面装的一条巨大的咸猪腿!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二寨主, 这是寨主带回来的。听说山下还有呢。” 话音刚落, 一队人马挑着扁担上来, 放下东西立刻又掉头往山下走,去挑下一批货物。 “我哥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寨民喜滋滋地答道:“听说是山下的朱庄主知道我们过冬缺粮食,感谢我们上次帮他耕地,所以特意送给寨主的。朱庄主真是个大好人。” 虞平:“……”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有病吧?? 不多时,长明寨的人挑着最后一批货上来,虞长明也跟着回来了。虞平正打算上前问个究竟,众人却瞬间涌上去将虞长明团团围住,让虞平全无落脚之地,只能在外面眼巴巴看着。 虞平没挤进去,陆求雨却挤进去了。他非常灵活地蹿到虞长明身边,问道:“寨主,这些都是朱庄主送的吗?” 虞长明道:“是。” 陆求雨不理解:“朱庄主为什么要送我们这么多粮食?” 虞长明道:“我与他谈成了几件交易。从此以后他的商队过路,我们不再收取银钱;再则农忙之际,我会派些人去他的田庄帮忙;另外,往后山中有些开采,我们亦要与他分利。” 陆求雨一脸懵懂。除他以外,周遭许多寨民也稀里糊涂的。他们都是农户出身,没太多见识,不懂得经商的那一套。反正打从上一回朱瑙出钱雇长明寨众人去帮农开始,他们心里便对朱瑙印象极好。这些送来的粮食更让他们相信,朱瑙是个大好人,是个大善人。 虞长明回来的时间本就不早,又被人们围着七嘴八舌说了半天话。眼见着天色将晚。虞长明赶紧嘱咐众人把粮食收进粮仓里,以免天黑之后来不及收拾。 等人群都散了,虞平才找到机会凑到虞长明边上。 “哥……” 他话还没出口,就见虞长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虞长明一脸倦相,“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就进了屋,只留下虞平对着满地的粮食傻眼。 …… 翌日上午,虞平走到虞长明的门口,推开门一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他回头问附近正在织布的女眷:“寨主人呢?” 女眷道:“寨主说,今天要去山下接客人,一大早就出去了。” 虞平一愣:“接客人?什么人?” 女眷摇头:“不知道。” 虞平皱眉。虞长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孙大头察觉到虞平似乎有些焦躁,忙宽慰道:“二寨主,放宽心。就算寨主管那姓朱的要了点粮食回来,救得了今日,也救不了明日。只要寨主继续养这么多废物,早晚还是会坐吃山空的。” 冯大嘴连声附和:“对对对。救得了今日,救不了明日!” 他二人都是孤家寡人,落草前既无娶妻也未生子。当了山贼之后,再想娶妻更不容易。因此他二人看见寨中其他人家其乐融融,自生妒忌之心。再则寨中粮食短缺,他们自己吃不饱肚子,还得眼睁睁看着食物被分给别人家的老人和孩子,自然心气难平。这些心气转化成了对虞长明的不满,又进而变成了对虞平的支持。 虞平没好气地走了。 过了几个时辰,寨中响起集合的鸣钟声。虞平正在午睡,被钟声吵醒,一肚子火地爬起来出门。 坪地上已挤满了人,虞长明站在搭起的高台之上,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那老者面生得很,并不是寨中人。 长明寨里很少会有外人来,此刻集合的寨民全都十分茫然,交头接耳地讨论那老者究竟是什么来头。 虞长明环视四周,见人不多到齐了,朗声开口:“今日起,寨中所有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编成两队。一队每日辰时至午时在后山集合;另一队每日午时至申时在后山集合。赵老会带领你们开凿盐井。” 人群瞬间就沸腾了! 虞平也满脸惊愕,不可思议地看着高台之上的虞长明。什么情况??开凿盐井??? 开凿盐井不是件容易的事。所谓盐井,并不似普通水井,而是大号深井,需向下开挖几十丈深,凿穿岩石,方可获得盐卤。取卤水倒在田中晾晒,每天便可析出数斤粗盐。若是盐卤纯正干净,晾晒后便可直接食用。若是盐卤污糟,则还需经过一些工序提纯。如此复杂工序,需要多人合力,因此往往只有官府才有能力组织开采。 蜀中本是产盐之地,早在前朝,蜀中便有不少盐井。然而随着时代变迁,那些盐井逐渐废弛了。由于官府懒怠,弛于管理盐业,懂得识齍水脉、凿盐井之术的人也越来越少。于是盐价高涨,百姓又开始缺盐。 而眼下站在虞长明身边的那位老者,便是如今难得懂得识齍水脉的人、凿盐井之术的人。其实朱瑙早就知道隆城山附近就有一些废弃的古盐井,也怀疑长明寨中应能产盐,所以许久之前便已找到赵老。等虞长明答应之后,他便将赵来送上山来找盐。 上午,虞长明带着赵老去看了山中渗出卤水的石缝,又带着赵老在后山走了一圈。赵老眼光毒辣,一下便找到地方,言明往下开挖必有盐卤。 这是一项大工程,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成。所幸长明寨新收编了一大批劳力,而朱瑙又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粮食,众人无需为食物发愁,便可集中力量赶紧将盐井凿出来。 有人问道:“寨主,我们为什么要凿盐井?” “为了取盐、贩盐。”虞长明道,“有了盐,我们就能换取足够的食物。” 没有人不知道盐的宝贵,只是不太敢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又有人问道:“寨主,我们后山真能开出盐井吗?” 虞长明道:“赵老说可以,我相信他。” 人群逐渐从震惊之中缓过来,开始兴奋,他们知道后山石缝中会渗出卤水,只是数量很少,勉强够山上人吃。自从山寨人变多以后,大家能分到的盐越来越少,食物也越来越清淡。可现在忽然说能开挖盐井,不仅他们以后都有足够的盐吃了,还能拿出去贩卖。 ——那可是盐啊!盐啊!! 又有人担忧道:“寨主,可是贩卖私盐是犯法的。” 虞长明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那人边上立刻有人问他:“犯法?你当山贼不犯法吗?” 提问的人愣了愣,想了一会儿,道:“也是。” 一时间,山上所有人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和兴奋之中。甚至连孙大头和冯大嘴都挺高兴。这要真有了钱,吃饱不愁了,他们也能穿上棉衣啊! 整个山头上,唯一不高兴的人大概便是虞平。这要真采出盐井来,够他们吃多少年?又要给虞长明增添多少威望?!难不成往后这长明寨便真要随着虞长明永远仁义下去了?! 没有人顾得上他有多不高兴。虞长明雷厉风行,男子们已开始分队登记,决定日后劳作的顺序了。 …… 转眼便到了开春时节,天气渐渐转暖。 王伯正与王仲奇正在田里播犁地,忽听远处有人叫他们名字:“伯正,仲奇!” 兄弟俩扭头一看,欣喜道:“陆求雨!” 陆求雨跑到田边,卷起裤腿,拿了一把农具走进田里:“我来帮你们干。” 王伯正奇道:“陆兄,你自己的田不需要忙吗?” 陆求雨道:“没事,今天轮到我休息,活儿有别人干。” 王家兄弟对视一眼,有些奇怪。春耕时节是农户最忙的时候,他们兄弟每天从早忙碌到晚,陆求雨居然有空休息? 他们看陆求雨的目光非但不是嫉妒,反而多了几分同情——活儿少,说明他的田地少,说明他的收成也少啊!肯定是没遇上好地主,可怜了。 其实陆求雨倒也不闲。长明寨中的人挖了一个冬天的盐井,因为人多,他们干活的效率也很高,现在盐井已经初具规模,底下会渗出卤水了。再过不久,第一座盐井就能修完了! 不光要修盐井,春耕时节,山上的人还在忙着种茶田。陆求雨其实也忙了很久没歇过了,今天难得轮到他有一天休息的时间。他闲不住,居然跑来田庄主动帮王家兄弟干活儿。 三人正聊着,忽见有人走到附近。王伯正扭头一看,原来是石三。 “石大哥,来了啊。”王伯正跟他打了个招呼,“嫂子怎么样了?” 石三满面红光:“好多了。今天早上还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哇,嫂子能下地了啊?” 石三笑容咧到嘴角:“是啊。多亏了庄主,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他。” “咱们把地种好了,今年秋天大丰收,就是对庄主的报答,”王伯正道,“等我们忙完了这里,就来帮你。” 自打大夫来田庄给周氏看过病,又开了药,周氏的病情渐渐有所好转。石三照料她之余,也有空来地里干活了。佃户们知道他家中情况,都很帮忙,今天你帮一点,明天我帮一点,于是石三承租的地里的进度倒也没比别人拉下太多。” 王仲奇道:“求雨哥,你去帮石大哥吧,我们这儿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陆求雨跟王家兄弟关系好,听他们说过一点邻居石三的事儿。石三是个可怜人,妻子重病,家中破产,亲人逃亡,骨肉分离。而他遭遇的所有苦难,都可以归结于一个原因——山贼祸害。 作为一个山贼,陆求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简直愧疚无比,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 他二话不说,一头扎进石三的地里,疯狂地干起活儿来。 石三被陆求雨的架势吓到了,也赶紧跟着干。 过了一阵,石三自己犁完了一亩地,抬头一看,陆求雨已经帮他犁完两亩地了! 石三目瞪口呆,夸奖道:“陆兄,你真是个好人,帮别人干活都那么勤快。” 陆求雨被好人两个字砸出一身冷汗,继续埋头疯干。 石三看人家干得那么卖力,自己也不能偷懒,不然多不好意思。于是他也加快速度,拼命干起活来。 离他们不远的王家兄弟忙完一阵有点累了,一抬头,发现旁边一块田的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在干活。 王家兄弟:“……” 这种事情会传染,而且也容易激起人的好生之心。人家来的晚的人干活的进度都快追上自己了,这怎么行?于是兄弟俩也不休息了,加紧力气干起来。 不多久,地犁得差不多了。石三走到田埂边坐下,招呼陆求雨:“陆兄,过来喝口水歇歇吧。” 陆求雨确实累得口渴,便走到石三边上坐下。 石三跟他随口聊起来:“我听他们兄弟说,你也是附近的农户?” 陆求雨干巴巴道:“是、是啊。” 石三关切道:“哦,那你可千万要小心山贼。这附近的山贼特别凶残。” 陆求雨:“……” 他不敢聊这个,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你们朱庄主真是个慷慨的人啊。” 石三忙道:“是啊,他真的很慷慨。要不是他,我们早让山贼给害死了。” 陆求雨:“……” 他干笑两声,道:“今天天还挺暖和的。” 石三点头:“开春了,天终于暖和。也真奇怪,一整个冬天山贼一回都没来过?” 陆求雨:“……”这天没法聊了! “陆兄。”石三奇怪道,“你怎么一头汗?你不舒服吗?” 陆求雨欲哭无泪。得,还是赶紧干活吧! 他二话不说,又一头扎进地里忙碌起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陆求雨又在地里忙活半天, 累得腰酸背痛。他捶着腰直起身,正打算去歇歇, 只见远处的田埂上有一道身影正在往庄里走。 那道身影有些眼熟,陆求雨眯着眼看了会儿,疑心自己认错人了,于是呼喊边上的石三:“石大哥,你看看,那边那个人是你们庄上的吗?” 石三从地里抬起头, 顺着陆求雨指的方向看去。那人已经走得很远了,只能看见一道小小的黑影。他不确定道:“好像是王家的老大……怎么了?” 陆求雨小声嘀咕:“我看他背影有点像我们二寨主啊。” “二什么?”石三没听清。 陆求雨差点说漏嘴,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应该我认错人了。” 石三耸耸肩, 弯下腰继续干活。 陆求雨疑惑地看着那道身影。他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像虞平,但虞平似乎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那人步伐很快, 没多久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陆求雨甩甩头, 心想八成还是自己认错人了。于是他不再多想, 埋头继续翻土。 …… 朱瑙今日到田庄巡视, 看了下春耕的进展, 确认佃户们有无难处需要解决, 随后便找了个院子看管事送来的开春时购置新农具、耕牛等物的账本。 程惊蛰搬了一张小桌子,也在边上看书。过了一会儿,他凑过来, 指着书上某处问朱瑙:“公子, 这是什么字?” 朱瑙看了一眼, 答道:“这是爨,烧火煮饭的意思。” 程惊蛰点点头,又回到小桌旁继续看书。 他从前不认得多少字,是跟了朱瑙之后,朱瑙找人教他认的。少年人学东西快,过了不到一年,他已能自己看书了。书上仍有许多字他不认得,对照着上下文猜一猜,往往能猜中十之八|九。实在猜不出,便找人解答。这样边看边学,学得更快。 他眼下正在看的是一本兵书,也是朱瑙扔给他看的。 不多久,朱瑙对完了账本,伸个懒腰,扭头往边上看。 程惊蛰正捧着书,神色十分认真。他看书有些慢,许是字还认得不够全的缘故,一本书看了好多天才看了半本。但他有个优点,便是他做什么事都很严谨仔细,看过的东西便记下,绝不囫囵吞枣。 朱瑙闲来无事,叫道:“惊蛰。” 程惊蛰忙用镇纸压住书页,抬头看他。 朱瑙问道:“你看了这些天,可有什么想法?” 程惊蛰想了想,认真答道:“这本书案例详实,我看得很有收获。有许多案例我初读时觉得不可思议,仔细想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譬如?” “譬如我方才看的一篇,记载的是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事。那场战事中,一方有大军一万人,另一方仅有一千人,相差整整十倍。”程惊蛰一本正经地叙述道,“在我看的上一本书里说,如果想要以少胜多,应当在狭窄的地势中采取偷袭,大军施展不开,弱方的胜算会更大。但是在平地作战,就会十分仰仗兵力多寡。因此按理说,千人想要胜万人,应该选在山谷作战,可是那支千人部队竟然在洛阳附近的平原上主动对万人大军展开进攻……本来胜算应该是很小的,没想到两边刚一交战,万人大军竟然迅速溃散,最后一败涂地。” 朱瑙一面听一面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程惊蛰道:“原来统领千人的将领特意选在敌方大军经过洛阳的时候偷袭,是因为万人大军里的许多军士都是出身洛阳的百姓。军队常年在外作战,兵卒们路过家乡时,本就有强烈的思乡之心。敌军一来,他们无心作战,还很多人想趁着混乱逃回家乡,结果这批人一逃散,军中其他人也全慌了,阵型大乱。就这样军心溃散,彻底崩盘。” 朱瑙微微一笑,道:“那千人之将是个用兵奇才。” 程惊蛰挠挠头:“以前我还以为两军交战,谁的将军更勇武,谁的兵力更强盛,谁便能取胜。可看了书上的许多案例才发现,原来胜负成败,竟有那么多变数。最大的变数,既不是将军的勇武,也不是士兵的多寡,而在于……在于……” 他心里明白那个意思,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磕磕巴巴说不下去。 朱瑙提醒道:“人心。” 程惊蛰眼睛一亮:“对!在于人心!” 朱瑙目光赞许。看了这么点书,便能有这样的见地,程惊蛰的资质比他想得更好。他正欲褒奖几句,外面突然响起脚步声。 朱瑙扭头一看,却是一名佃户来了。他问道:“有什么事吗?” 佃户道:“庄主,有个外乡人进了田庄,说想求见你,被我们拦在房区外。他自称姓虞,别的不肯多说。我们要放他进来吗?” “虞?”程惊蛰小声道:“是虞寨主来了?” 朱瑙亦有相同想法,便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数名佃户领着一个男子走到院子外:“庄主,人带来了。” 朱瑙和程惊蛰看到他们带来的人,皆是一怔,程惊蛰迅速起身,抓起脚边的一根长棍,目光戒备地打量来人。 来人并不是虞长明,是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佃户们见状一愣,也立刻摆出戒备架势。然而朱瑙眼中波光动了动,竟温和地开口:“没事,你们干活去吧。” 朱瑙发话,佃户们才纷纷解除戒备,各自散开。程惊蛰仍站在朱瑙身边没有动。 虞平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没等他接近朱瑙,程惊蛰厉色道:“别过来,张开胳膊。” 虞平神色不郁,却还是依言抬起双臂,前后转了一圈给他们看:“朱庄主,我没带兵器,也没有恶意。” 朱瑙道:“阁下是?” “虞平。我是虞长明的从弟,朱庄主听说过我吗?” 朱瑙并不惊讶。当看到来的是个陌生人时,他便已猜到虞平身份了。他抬手示意道:“二寨主请坐。” 虞平这才拉了张凳子在对面坐下,上下打量着朱瑙,神色颇有些意外。在他的心目中,朱瑙是个奸猾狡诈的商人,长得应当一脸贼相,没想到朱瑙竟如此年轻,相貌亦很清俊。 朱瑙微笑着问道:“二寨主光临此地,不知有何见教?” 虞平没有立刻开口,仍盯着朱瑙看。 他记得第一次与朱瑙打交道,应是他带人打劫了朱瑙的商队,抢走十车粮食。没过几日,朱瑙又派人给长明寨送了十车粮食。那时候他便对朱瑙上了心,觉得此人颇有心计。只是万万没想到,后来朱瑙竟会与长明寨又有那么多的牵扯。 朱瑙在隆城山脚买了田庄,朱瑙花钱雇寨民帮做农务,朱瑙给长明寨送来过冬粮食……朱瑙做的许多事情,都令虞平深恶痛绝。原因无他,只因为那些事情全都间接增加了虞长明在寨中的威望。 然而那些仍是小事,真正令他无法无法忍受的,是那口盐井。 去年冬天虞长明突然带人开凿盐井,他便听说此事又和朱瑙有关。虞长明似乎是受了朱瑙的撺掇,那位识齍脉的老人也是朱瑙找来的。那时他便对朱瑙恨之入骨,然而他仍抱有侥幸之心,希望虞长明劳财动众,最后白忙活一场。可当这个月盐井真的开始往外冒盐卤的时候,他简直气疯了,恨不得把朱瑙杀之而后快! 然而那样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他冷静下来之后,他非但不再想除掉朱瑙,反而觉得朱瑙的出现兴许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虞平忽然笑了,目光直剌剌地盯着朱瑙:“朱庄主,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他以为朱瑙会很惊讶,没想到朱瑙语气淡淡的:”是吗?” 虞平皱了下眉头,仔细观察朱瑙,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他今日的行动是有些冒险的,但他敢这样来,也是有几分把握的。他调查了许多关于朱瑙的事,他知道朱瑙如何在阆州发家,知道朱瑙灾时炒高粮价,也知道朱瑙是个自称皇亲国戚的妄人。即便有些人说朱瑙仁义,他却不信。商人眼中,只有一个利字,哪来什么义?无非是假称仁义,借此敛财罢了。朱瑙给长明寨送粮食,无非是想借机拉拢讨好,以便撺掇虞长明开茶田,凿盐井,他便能从中获得利润。 虞平上身前倾,单刀直入:“是。朱庄主,我想跟你交朋友,因为我跟你志同道合。” 说完这话,他终于从朱瑙脸上看出一丝感兴趣的样子。 “不知二寨主志在何处?” 虞平嘴角勾起一丝笑。他相信他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朱瑙非常激动:“我?我志在赚钱啊。不光我一个人赚,我还想跟朱庄主一起赚,帮朱庄主赚更多的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对于钱财, 虞平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他看明白了一件事——钱能够收买人心。他始终相信,长明寨中人愿意顺从虞长明, 是因为虞长明让他们有吃有喝。换言之,谁能让寨众吃喝不愁,寨众便愿意追随谁。既然虞长明可以,他虞平当然也可以。 而他这样说,也是想逢迎朱瑙。可惜朱瑙却完全没有他预想中的激动。 朱瑙道:“二寨主能帮我赚更多的钱?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觉得你比你哥更能干?” 虞平眉头一跳:“……对。” “哦。”朱瑙心平气和地问道, “那么你打算怎么帮我赚更多的钱呢?” 话题进展得太快太顺利了,以至于虞平都有点接不上:“……啊?” 朱瑙诧异挑眉:“你不是说要帮我赚钱吗?难道怎么做你还没想好?那你要我如何与你合作?” 虞平:“……” 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先惊讶一会儿?纠结一会儿?这么轻易就与他谈起赚钱的话题,简直完全没把虞长明放心上啊!都说商人唯利是图, 这也唯利是图得太赤|裸|裸了。 当然, 虞平没资指责朱瑙。只是一个无耻的人碰到另一个更无耻的人时,难免也被震撼了一下。 虞平理了理思绪, 道:“很简单。茶也好, 盐也好, 山中一应事务, 我哥如何与你分利, 我都多给你一成——不, 只要你帮我坐上寨主之位,我就多分你两成!” 这话惹得朱瑙笑了一笑。虞平不知有什么好笑,又听朱瑙又问道:“我帮你坐上寨主之位?你想我怎么帮?” 这一点虞平早就想好了:“你给我哥钱财让寨民过冬, 众人便以为这是我哥的功绩。你若把这些钱财给我, 这些自然就是我的功绩了。我哥能让他们喝粥, 我要是能让他们吃肉,过不了多久,他们自然唯我是从!” 朱瑙“唔”了一声:“那过不了多久是多久呢?” 虞平愣了愣,不确定道:“一两个月吧?” 在他的注视下,朱瑙默默抽出了一把算盘。 虞平:“?” “你们寨中四五百口人,我就先按四百算。四百人,每人每天吃二两猪肉,肉价五十文,一天就是四十两银子。两个月六十天,六十天就是两千四百两银子。”朱瑙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然后推到虞平面前,“二寨主,你要问我借两千四百两银子?我实在借不起啊。” 虞平:“……” 他被朱瑙一串数字绕懵了,磕磕巴巴道:“不、不是真的要喂他们吃肉。我只是这么个意思。你把钱给我哥,还不如给我,让我在寨中建立威信。我能给你更大的回报。” 朱瑙道:“你要这么说的话,问题又绕回去了。你问我借钱,既然不是给寨民们吃肉,具体要怎么花呢?你若是没想好,到时候喂了大家三个月的肉还没成事,我岂不是全部身家都赔进去了?” 虞平:“……” 他目瞪口呆,半晌接不上话——这事情的发展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 朱瑙同情地看着他:“二寨主,恕我直言,你这样去造你哥的反,我很不看好。” 虞平:“…………” 他憋了半天,脸胀得通红,终于勉强把思路捋顺:“你,你借我一笔钱,我去购置兵器,余下的用来收买人心!只要带着一批人起事,拿下虞长明,剩下的人自然会归顺我!” 朱瑙道:“哦?你要借多少钱?” 虞平不敢犹豫,立刻道:“一百两!绝对够!”山上都是穷苦百姓,一二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已是巨款。他相信拿出这笔钱肯定能收买不少人。 朱瑙道:“兵器可是受官府管制的,你准备到哪里买呢?买多少?收买几个人?什么时候带领他们起事?怎么起?” 虞平:“……” 他来之前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却被朱瑙接二连三的问题砸得晕头转向。他无法作答,因此又急又怒,火冒三丈地跳起来:“你在拿我开涮吗?” 程惊蛰立刻挥棍指向他。虞平看着那棍尖,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朱瑙摊手:“二寨主,你以前没问人借过钱吧?想要借钱,说清所借数量,开销用途,这是最基本的吧?如何说是我拿你开涮呢?” 虞平:“……”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能立刻掉头就走。可若是就这么走了,他今日白来一趟还罢,此事传到虞长明耳朵里,他亦有麻烦。 他确实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朱瑙和虞长明不是一条心,他便有机可乘,完全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窘况。 朱瑙都被他那面红耳赤的样子逗笑了。于是他大发慈悲,不再纠结明细,换了个问题:“二寨主,你为什么想做寨主呢?可是虞长明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虞平警惕地打量朱瑙:“你问这些干什么?不会是想套我的话去告密吧?” 朱瑙耸肩:“我和长明寨的生意乃是长久的。我若不知你的行事风,以后如何能信任你呢?” 虞平眯了眯眼睛,想从朱瑙脸上看出端倪。可朱瑙一张天生笑脸,让人很难察觉他的情绪。 虞平皱眉。他跟虞长明非但没有私仇,虞长明甚至待他很好。可他当初来投奔长明寨,便是打定主意从此非但不再受人压迫,更要将当初那些骑在他身上的人全都踩在脚底!他以为当上山贼以后便可任意妄为,谁知道在虞长明的带领下,长明寨全然不是那般光景。他们仍要辛勤劳作,甚至有时还得忍声吞气。这样的日子与他落草前又有什么分别?他不甘心! 如今长明寨在仪陇大有势力,连官府也奈他们无何,他完全可以过得恣意潇洒,眼下虞长明却成了他最大阻力。这比私仇更让他深恶痛绝! 虞平道:“我要取代他,因为我比他更适合当寨主。长明寨若在我的手里,岂止如今这般光景!” 朱瑙“唔”了一声:“照你这么说,你很有本事?” 虞平道:“当然!” 朱瑙问道:“那长明寨四五百人,眼下愿意听你号令的有多少呢?” 虞平刚找回一点激昂的情绪,再次被朱瑙一句话打得灰飞烟灭。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磨牙片刻,冷冷道:“谁做皇帝,天下的百姓就拜谁。便是换一个皇帝,老百姓也同样拜他。这个道理朱庄主不比我明白吗?” 说完顿了顿,觉得这话底气不足,又补上一句,“虽说眼下我哥在寨中的威信比我高一些。可即便如此,只要我发号施令,总也有百来号人是愿意听我差遣的!” 虞平在寨中的确有一批亲信,只是人数并不多。且有虞长明压着,他不敢做得太过,往往只能借着一些事由挑起事端,煽动寨民。有时候因为事出有因,他的确调动过不少人。只是要说这些人当真愿意追随他,便是吹牛了。 虞平不悦道:“朱庄主,你到底什么意思?别在这里弯弯绕绕的。” 朱瑙笑笑:“我只是好奇,你为何有自信你能做的比虞长明更好?” “因为我比虞长明更识时务”。虞平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今日这世道,忠孝仁义都是狗屁。要我说,弱肉强食才是正道!” 朱瑙恍然:“哦!” 虞平见他似有赞成之意,心中暗暗欣喜:他就知道,唯利是图的商人怎会和虞长明同仇敌忾?他们二人之所以能合作,无非是朱瑙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 却听朱瑙道:“二寨主,我还有一点疑惑。” 虞平忙道:“什么?” 朱瑙问道:“既然弱肉强食才是正道,那你又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个弱者呢?” 虞平:“……” 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不可思议,最后勃然大怒:“我怎么可能是弱者?!” 程惊蛰听他放狗屁听到现在已经快忍不住了,又见虞平猛地站起来,像是要对朱瑙不利,立刻架起长棍,准备挥棍赶人。虞平见状,也不甘示弱,手往自己腰侧摸去。他虽然没带大件兵器,却也在腰间藏了一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朱瑙出声制止了。 “哎,我不过好奇一问,你们两个这是要做什么?惊蛰,放下棍子。” 程惊蛰犹豫再三,慢慢收回架势。虞平则目光不善地打量着对方。前几句对话让他以为朱瑙已经心动了,可刚才那句问话又让他听出了讥讽之意。他已经完全摸不清,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朱瑙道:“二寨主,我又没有说不能借钱给你,你急什么?” 两人皆是一愣。 程惊蛰不可思议道:“公子?!” 朱瑙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虞平也惊呆了。一波三折,转得太快,他实在跟不上了:“什、什么?” 朱瑙道:“这样吧,二寨主,你既然在长明寨有一批亲随,只愁没钱养活的话,我可以借你一些钱,你就用这些钱带着他们离开长明寨,另立山头,然后去发展你自己的势力,如何?” 虞平再次震惊了。过了好久他才不可思议地重复:“另立山头?” “是啊。”朱瑙理所当然道,“你既觉得你比虞长明做得更好,何苦非要与他争抢,自己招兵买马岂不更好?” 虞平的脸几乎皱成一团,目光死死盯住朱瑙,想弄清他到底是在戏耍自己还是认真的。放着大好的长明寨不利用,却让他另立山头? “我是个商人,可不愿意做亏本生意。”朱瑙道,“你说能让我赚更多的钱,我也很心动。可是口说无凭,我必须得先看到你的本事才能相信你。你若做得好,我自会大力支持你。” 虞平:“……” 他想发火却又有点无措。让他从头来过,他当然不愿意,明明唾手可得的东西,为何要另辟蹊径?他已没有耐心再过几年的苦日子了。可朱瑙所言,他也无法反驳。终究他要从别人兜里掏银子。 双方僵持片刻,朱瑙忽然抬起眼望向虞平,眸光竟有几分清冷:“二寨主,我还有一个疑问。” 虞平已经怕了他的问题,瞪着他道:“什么?” 朱瑙淡淡道:“虞长明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虞平微微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朱瑙道:“若知晓你有多大胜算,我自然也更愿意助你。” 虞平有些怀疑。但这也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于是他照实道:“他落草为寇之后,官府抓不到他,我们家与他是堂亲,官府便想从我们下手。官兵来抓我们父子,我们自然想逃跑,便有了冲突。我父亲体弱,被他们打了几棍,当场一命呜呼,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了。” 朱瑙明白了。他淡淡道:“我看二寨主似乎有些犹豫,不如回去好好想想。等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虞平心中百转千回,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听朱瑙淡淡道:“二寨主,人生不止一次机会。你若错过了,还有下一次。可你若不想错过,务必三思而后行。天色不早,请回吧。” 虞平被他一通话说的茫然,虽不甘心,可朱瑙心意已决,他亦别无他法。他起身深深看了朱瑙一眼,走了。 他离开之后,程惊蛰松了口气,放下长棍在朱瑙身边坐下。 他不解道:“公子,你难道真要帮他另立山头?” 朱瑙不置可否。 惊蛰很不喜欢虞平,可他又觉得朱瑙不会做平白无故之事。想了片刻,想到什么,连忙问道:“你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脱离长明寨吗?” 如果长明寨中人心不齐,趁着这个机会,让虞平脱离出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若不然不知虞平何时爆发,总是一个隐患。 朱瑙笑了笑,道:“其实如果他真能另立门户,倒说明他有些本事,也未尝不能与他合作。” “可那个虞平……” 不等程惊蛰说完,朱瑙又道:“若他没有本事,却空有一腹野心,便是自掘坟墓,谁也救不了他。” 程惊蛰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他撇撇嘴,嘀咕道:“那虞寨主也实在有些……” 朱瑙瞥了眼惊蛰放在一旁的兵书,伸着懒腰感叹道:“这就是人心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数日后, 长明寨的人马牵着挑着骡子担子出山,来到一处山谷。山谷前已有另一支商队等候着了。 由于这是第一次交接, 虞长明和朱瑙两人都来了。虞长明让队伍停下,山贼们放下扁担,从骡子身上卸下一袋袋货物,交给商队。 朱瑙打开一个箩筐的盖子,里面装的是药材。他取出几样查看,露出满意的神色。这些药材是野生的, 由于一直没人采摘,山上水土又好,饱吸天地精华, 个头都长得很大了, 入药效果一定非常好。 他又打开骡子身上解下来的袋子,袋子里面全是淡黄色的晶体。这便是山上产的盐了。他用手指沾了几粒盐, 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略有些涩, 好在不怎么苦, 比他想得质量更好, 这样的盐都能卖出比较高的好价钱。隆城山实在是个富饶的地方。 虞长明道:“我们每天把盐卤倒在田里晒, 三天扫一次, 每次能扫出十几斤左右。扣去山上的用度,这段时日采来的盐全在这里了。以后每两个月找你交一次货。” 朱瑙点头:“好。” 长明寨交出了所有带来的东西,朱瑙的商队亦推出几筐货交给长明寨。 虞长明揭开一个盖子。阳光照进筐里, 刺眼的反光让他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过了片刻他才放下手, 弯腰从筐里拾出一把弯刀。 他掂了掂刀身的重量,对着阳光照看刀刃。即便不试,也能看出刀口有多锋利,稍稍晃动刀身,便光芒四射。他把刀丢回筐里,又把盖子盖上。兵器受到官府管制,长明寨中本也有一些,但都已经用到老旧卷刃了。这样一批新刀,对他们的战力是极大地提升。 朱瑙道:“这回只弄到三十几把。以后再慢慢弄吧。” 虞长明道:“多谢。” 那日朱瑙给虞长明所书条条建议,这最后一项,便是练兵。如今长明寨虽称霸仪陇,官府亦对他们放任不管,可蜀中局势已经十分混乱。若始终安居乐业,万一有一日强敌环伺,他们就只能任人宰割。 朱瑙笑了笑,道:“虞兄客气。” 双方完成交接,都开始收队准备回程。朱瑙正要带人走,却听背后虞长明低声叫他:“朱庄主。” 朱瑙回头看了一眼,虞长明心事重重,神色疲惫,欲言又止。朱瑙于是吩咐商队先走,自己带着程惊蛰留下。 不多时,双方人马都走远了。 “朱庄主……”虞长明终于缓缓开口,“你说,我是不是,不配身居此位?” 他昨天晚上一整晚没有睡着,一直在想这两年来的种种。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只是怀着侥幸之心,以为事情会变好。却没想到,一步步走到今日,无可回头。 山谷中,风声呼啸,仿佛有人在啼哭泣诉,悲凉凄楚。 朱瑙看着虞长明那凝重的神色,忍不住笑了。最后竟然笑出了声。 虞长明:“……”这是该笑的时候吗?? 朱瑙却不知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笑得停不下来。 虞长明原本沉重悲愤的心情被他搅得莫名其妙,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怒道:“朱瑙!” 朱瑙这才略略止了笑,不紧不慢道:“如果我说你不配,你会把寨主之位让给我来做吗?” 虞长明:“……” 曾经有那么几刻,虞长明是真的想过,或许他并不适合寨主这个位置。即使他努力想要做好,可仍然做错了不少事。如果换作是朱瑙,一定会做得比他更好,甚至比他好太多太多。他或许应该让位给更贤明的人,这样他肩上的担子就不会那么重,也不必担心他做错了什么,害了将性命托付于他的父老乡亲们。 不过,那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即便他愿意让位,寨众也未必能接受。而且他自己想归他自己想,但是这话由朱瑙说出来……就真的让人很想揍他。 朱瑙笑着摇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可没想抢你寨主的位置,我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虞长明微微一怔。他虽然不知道朱瑙到底想做什么,但他的确相信,朱瑙是个能做大事的人。甚至,他看似轻浮的外表之下,有一种古怪的力量,让人愿意信任他。 笑过之后,朱瑙道:“虞兄,此事不在于你配不配,而在于你想不想。人生且长着,你若想做,就好好去做,还有的是时间。” 虞长明怔怔地看着朱瑙。他知道朱瑙是在安慰他,可他心里还是不大好受。 朱瑙又悠悠道:“而且,如果你不配,早晚会有人取代你的。在其位,谋其职;不谋其职者,将失其位;善谋其职者,能登其位。所以,你想那么多也没有用,真要有那天,你也没办法。” 虞长明:“……” 虞长明:“…………” 他咬牙:“谢谢你的安慰,我感觉好多了。” 朱瑙理所当然地收下他的感激道:“虞兄不必客气。” 虞长明硬生生梗了一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后面那段话,竟比前面那段安慰更起作用。他的心情好似没有那么沉重了。 朱瑙摆摆手:“好了,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他正待转身,虞长明急忙道:“等等。” “嗯?” 虞长明打量着朱瑙。他想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但若人只看外表便能被看穿,那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的麻烦了。他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我听说过外面的传言……你真的是皇子吗?” 此言一出,就连边上一直没出过声的程惊蛰也忍不住朝朱瑙看了一眼。 朱瑙双眸清亮,微微笑道:“究前尘往事,不如看来日明朝。” 虞长明愣住。 朱瑙不再多言,带着程惊蛰转身离去。 …… 山岗处。 虞平站在木制的瞭望台上,眺望上山之路。他的身后站着孙大头和冯大嘴。瞭望台下,又有二十名男子,手里都拿着木棍、镰刀等武器。 虞平听见边上不停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孙大头的脚不停地抖,踩得瞭望台的木板嘎吱作响。边上的冯大嘴虽然不抖脚,也没比孙大头好到哪儿去,明明天气还很凉爽,他却一头是汗,不停抬头擦汗。 虞平又好气又好笑:“瞧你们那点出息!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哥出去的时候就带了十几个人,连武器都没带。我们今天必胜无疑!” 孙大头咽了口唾沫,用力抻住自己的腿让它不要抖:“是……是。” 冯大嘴连连点头:“嗯!嗯!” 虞平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已经落到山头上,人应该快要回来了。他摸了摸自己别在背后的刀。 在考虑了数日之后,他最终没有采纳朱瑙让他另立山头的提议——触手可及的东西放在眼前,傻子才会放弃呢!他就要夺长明寨,他已经不打算再等了! 当他前日得知虞长明今日会出山送货时,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立刻发动自己所有亲信,准备生事。此刻他把亲信分成了两拨,一拨留在山上稳住寨众,另一拨随他守在山岗,只等虞长明回来的时候,趁他不备发动偷袭。只要杀了虞长明,山上群龙无首,他坐上寨主之位,人们便不听他的也得听他的了。 在他身后,孙大头和冯大嘴对视了一眼,一个差点没继续抖腿,一个忍不住又擦了擦汗。 太阳落山之前,山下传来响动声,一批人马上山来了。 虞平眼睛一亮:“来了!孙大头和冯大嘴跟着我,其他的人先藏起来!” 他的亲信们捡起镰刀棍棒,躲进树丛里。虞平自己带着孙大头和冯大嘴从瞭望台下来,站在山道中间。按照他的计划,他会先吸引虞长明他们的注意力,然后他的亲信们趁机从背后偷袭,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不多时,虞长明领着十几个人走到山岗处。他们看见挡在路上的虞平等人,纷纷停下脚步。 虞平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高声问道:“哥,路上还顺利吗?” 虞长明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开口。 双方僵持片刻,虞平察觉到气氛不对,心中一惊,往后退了两步,手向身后的刀摸去。 虞长明带出去的众人默默放下箩筐,揭开盖子,接二连三从里面拿出兵器。 虞平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弯刀?!他们竟然人手一把锃光瓦亮的弯刀!! 虞平心中大骇,已知情势不妙。消息走漏了,对方早有准备!是哪个混蛋出卖了他?! 他来不及思考明白,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心一横,明知胜率不大,却还是决定奋力一搏,于是抽出背后的刀,下令道:“全都给我上!” 躲在林中的人未见动静,反倒是方才紧张得一塌糊涂的孙大头和冯大嘴抽出兵器,随着他一起向前冲去! 虞长明看着虞平,目光悲凉,横刀身前,准备迎战。 虞平挥起长刀,一声暴喝,用尽全力朝虞长明砍去! 虞长明神色沉着,准备举刀迎接,却在瞬间脸色大变,高声道:“小心——!” 话音未落,只听噗的一声,刀具扎进肉身,鲜血飙射!虞平的脚步迫停,手中大刀仍举在头顶。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见沾满鲜血的镰刀从自己的胸口刺出。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虞长明猛地上前两步,又忽然停下,竟显出几分不知所措。 穿过虞平胸口的镰刀又往前递了几分。虞平额上顿时青筋暴涨,哇得吐出一口鲜血。他缓缓回头,对上孙大头的视线。 孙大头内心本就惊恐忐忑,被虞平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瞪,吓得立刻松开刀柄,连连后退。一旁的冯大嘴见状,竟立刻接手刀柄,用力往前捅。镰刀的刀身整个没入虞平体内! 看到这一幕,虞长明闭上眼睛,眼皮不住颤抖。 虞平缓慢而僵硬地转动着眼睛,打量孙大头和冯大嘴。他脸色扭曲可怖,每说一个字,便呕出一口血来:“你们……背叛我?” 冯大嘴不敢看他的眼睛,握镰刀的手不住哆嗦,颤声低语:“你、你、你非死不可!我们不杀你,寨主放了你,你会弄死我们的!”他鼓足勇气,一声暴喝,猛地将虞平体内的镰刀拔了出来! 血肉四溅,虞平拼着最后一点力量,将本欲砍向虞长明的刀砍向那两个叛徒,然而他甚至连握住刀的力气都没有,便抽搐着倒下。 整个世界仿佛凝固。 良久,孙大头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指着地上已成尸体的虞平磕磕巴巴道:“你,你意图谋害寨主,我、我们岂能容你作乱?我们当为山寨除害!义不、不容辞!” 虞长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对面的孙大头和冯大嘴。 虞平到死也不会想到,昨日便是他这两位亲信向虞长明告的密。这二人往日对他再三逢迎,陪他一起痛骂虞长明的种种不是。可当虞平要起事的时候,头一个吓得屁滚尿流的也是他们。他们让虞平相信自己能取代虞长明,可却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虞平。 他们非但不相信虞平能潦草成事,他们还比任何人都想要虞平死。这两年来,虞长明因当初害得虞平家破人亡落草为寇,对他所做诸事再三包容。万一此事过后,虞长明又一次放过虞平,那时候虞平是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山中鸦雀鸣叫,风声呼啸,树叶沙沙作响,却营造出一种异样的宁静。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走动,人们在夕阳中凝固,甚至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良久,虞长明缓缓向前走去。 他走到心虚地低着头的孙大头和冯大嘴面前,两人浑身紧绷,生怕自己会因虞平之死受到怪罪。可他们却听见虞长明语气复杂地说了声:“谢谢。” 两人愣住,片刻后,终于敢将头抬起来。 虞长明垂眼,看脚边的虞平。虞平仍睁着双眼,死不瞑目。于是他蹲下身,轻轻将虞平的眼皮盖上。 孙大头急忙解释:“我是怕他伤到寨主,为了保护寨主,不得不……” 虞长明打断他:“我知道。他是被我害死的。” 孙大头不解地住嘴。 虞长明松开地上已经僵硬的虞平,起身平静道:“全部拿下。” 他身后持刀众人立刻四散开,跑进树丛,将埋伏在那里的人全部押解出来。亦有两人上前,按住孙大头和冯大嘴。 孙大头和冯大嘴大惊,连忙道:“寨主?!寨主,是我们告诉你的消息,我们杀他也是为了保护你啊!你抓我们干什么?” 虞平道:“是非对错,我自会查证。从今日起,我会好好整顿长明寨。” 说罢他领着众人大步肃杀地向山上走去。 ===== 转眼到了秋收时节。这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人们辛勤地收割着地里成熟的庄稼,完全忘却了劳累。 黄昏时,农夫们还在田里干活,孩子们在田埂上疯跑玩耍。女人们从屋里出来,催促男人和孩子回家吃饭。 在妻子的帮忙下,农夫加快速度干完最后的活,背起竹篓,抱起顽皮的孩子,跟着妻子往回家的方向走。 “今天晚上吃什么?” “你昨天不是打了只鼬吗?今天我把鼬肉用荷叶包着烤了,还煮了一锅面。” “啊,我好像已经闻到烤肉的香味了!我好饿,咱们走快点吧。” 夕阳斜下,将人们的影子拉得修长。农户们的身影没入一间间房屋之中。田野归于安详。 忽然,远处漫起一阵尘土,伴随着隆隆的响声,逐渐向村庄卷来。尘烟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 田地里仍蹲着最后一个还没干完活儿的农夫。他听到声响,茫然地起身观望。 滚滚烟尘袭到跟前,逐渐散去。农夫终于看清,那是一群手持刀枪棍棒的人急速奔跑时带起来的尘土。 农夫勃然色变,转身往村庄跑,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喊:“山贼来了!!山贼来了!!!” 他跑得太急,被路边的石子绊住,扑倒在地。顾不上手脚的疼痛,他急急忙忙跳起来还想跑,可惜已迟了。一把大刀从他的背后砍来,刀刃扎进他的脖子,鲜血瞬间飙了数尺高!农户浑身抽搐着倒下,双眼渐渐失去了光芒。 持刀的男子是个五大三粗壮汉。他一脚踩住农户尸体,手腕一提,拔|出卡在农夫骨头间的大刀。农户的血喷了他一脸,他不以为意地抹了一把,领着身后众人继续往村庄里走。 不片刻,村庄里传来人们惊恐的呼喊声。 “是屠狼寨,屠狼寨来了!!” “救命啊!!” “快……逃……” 呼喊声、惨叫声由轻至响,又由响至轻,最终再度归于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村庄中烧起一把火,蔓延开来,与晚霞相连。 天地间一片血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唧唧, 唧唧。” 州府大院里,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撅着屁股趴在地上, 手里攥着一把白米, 冲着一只长尾鸡学它的叫声, 想把它吸引过来。 那长尾鸡羽毛棕黄,头生白冠, 尾长足有一米,雄赳赳, 气昂昂, 生得极漂亮。它亦极骄傲, 无论男子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引诱它,它都在远处晃悠, 不肯过去。 男子很有耐心,一点点朝那珍禽腾挪过去, 它若避开,他再过去, 誓要接近珍禽,一亲芳泽。 追逐游戏玩了一会儿, 那长尾鸡也不知是饿了, 还是懒怠了,男子慢慢腾挪接近的时候, 它没再躲开。 眼瞅着珍禽已近在咫尺, 中年男子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想摸一摸珍禽的羽毛…… “州牧!宋州牧!”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子风风火火跑进院子。 长尾鸡受到惊吓,立刻煽动翅膀跳上枝头,唧唧乱叫。 眼瞅着方才就差一点就能摸到鸟毛了,被人搅黄,州牧宋仁透勃然大怒,把手里的白米朝八字胡甩过去:“叫什么叫!鸟都让你吓跑了!” 八字胡乃是宋仁透手下的主簿官员钱青。他正张着嘴要说话,一把白米劈头盖脸砸过来,数颗进了他的嘴,直接滑进喉咙。他被呛住,连声咳嗽起来。 宋仁透见他咳得满脸通红,啧了几声,没好气地问道:“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钱青缓过气来,道:“州牧,不好了,永宁乡的黑水村,被屠狼寨给屠了!” 宋仁透惊道:“什么?又有山贼屠村?那些山贼疯了吧?!都是去年那什么……什么寨带坏了风气!” “……去年屠村的也是屠狼寨。” “啊?”宋仁透一愣,“好吧。又是他们!!混账东西!!” 顿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不对啊,屠狼寨我记得。不是半年前就已经派厢兵把他们给剿了吗?难道剿的是另外一个山寨?” “……” 钱青无语:“是他们没错。可是半年前我们剿匪失败了啊。厢兵死伤上百人,最后只能放弃了。州牧你都忘了吗……” 宋仁透:“……” 他有点晕头转向的,脑子里还想着长尾鸡漂亮的尾巴毛。过了好半天他醒悟了,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脸茫然地问钱青:“那现在怎么办?” 钱青:“……” 一炷香后,州府的幕僚全部集结,在大堂里围了一桌。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那屠狼寨实在太可恨了,再任由他们放肆下去,农户都快让他们杀完了!” “不止屠狼寨,还有那长明寨也十分可恨!他们四处招募百姓,前阵子又有一村的百姓去投奔他们。再下去,没被屠狼寨杀完的老百姓都被长明寨收完了!” “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小山寨也很可恶。他们东偷西抢,骚扰农户,把农户都给赶跑了。好多农户受不了骚|扰,居然也跟着进山当贼去了!” 众人群情激昂地声讨山贼,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山贼之祸,非治不可。 于是人们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宋仁透:“宋州牧,赶紧治理山贼吧!!” 宋仁透被整齐的目光吓了一跳,忙道:“治,当然要治。赶紧派兵去剿匪啊。” 马上有人反对:“剿不了。这几年剿了几次匪,次次大败,厢兵被杀无数。以前厢兵比山贼多都剿不了,现在那几个大寨子人数都已经多过厢兵了,还怎么剿?万一厢兵全军覆没,连保卫州府的人都没了!” 当年太|祖开朝时,为防止地方割据,兵权收归朝廷,地方官府不得拥兵。州府手里只有一千厢兵可以调动。可厢兵不是正规军,农忙时间要在田里干活,农闲时才来服役,疏于训练,根本没多少战斗力。他们去剿匪,若是剿人少的小寨子,山贼们往大山里一躲,根本找不出来;若是剿人多的大寨子,那更不行,山贼们熟悉山中地形,早早设下各种埋伏和陷阱,双方刚一交战,山贼就把厢兵杀的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这几年剿匪,剿得厢兵越来越少,山贼反倒越剿越多了。 宋仁透一脸呆滞:“不能剿匪,那要怎么治理?” 钱青思忖片刻,道:“眼下之计,唯有招安了。” 此言一出,数人反对。 “招安?不行!那些山贼犯下滔天罪恶,必须惩戒,一旦予以招安,这天下岂还有法理可言?!” “对!屠狼寨屠杀数百村民,怎么能放过他们呢?我们应该从百姓中征调兵员服役,继续剿匪,必须把他们灭了!” 宋仁透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争吵,打算等他们吵出一个统一的意见再说。他不是很喜欢管这些破事,只喜欢逗弄珍禽。他来这里当官,只是为了增加资历,方便以后调回京城任职。明年他的任期就满了,到时候就能拍拍屁股走人了。 这时候他身边的钱青蓦地站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钱青道:“诸位,都到这时候了,就别扯什么法理了!你们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吗?是钱,是银子啊!你们看过税收账册没有?本州去年的税收比前年少三分之一,今年比去年少一半啊!为什么?因为能缴税的农户越来越少了啊!” 他大喘一口气,接着道:“农户为什么越来越少?就是山贼成祸。山贼越多,老百姓就越少,人要么被他们杀了,要么被他们收走了。再下去,明年的税收给诸位发俸银都不够了。所以山贼之祸必须最快最平稳地解决,那就没有比招安更好的方法!” 有人想反驳,钱青没给他机会,一鼓作气往下说:“招安有很多好处,一来体现了州牧的仁慈,山贼和百姓感念恩德,就不会再作乱了;二来,如果我们执意剿匪,一定会劳民伤财,最后即便把匪剿没了,老百姓也会死伤惨重。可招安山贼,给山贼一些优惠,让他们回来继续做农户,我们还能继续收他们的税。这是一箭双雕。” “还有第三点。像屠狼寨这种山贼,他们武力高强。远比厢兵能打。我们把他们招安回来,直接把他们整编成厢兵,州府就多了一支强悍的队伍。到时候再有别的山贼敢做乱,派他们去讨伐不就行了吗?这是一箭三雕啊!” 他条条陈述,有理有据,说服了不少人。反对者逐渐偃旗息鼓。 然而桌上仍有一人出言反对:“你说的这三点,只有第二点还算占理,其余两点并不成立。若真对那些山贼予以招安,必将后患无穷。” 钱青诧异地看向说话的人。那是个瘦弱的男子,年纪轻轻,却须发皆黄,看着便觉得病怏怏的。这人只是州府中的一个小吏,算不上幕僚,也不知谁把这人叫过来一起参与讨论了。 钱青不服气道:“其余两点怎么就不占理了?” 那黄发人正要与他分辩,宋仁透却出声了:“好了好了好了,都别吵了。我听钱主簿说得很有道理,就照他说得办。钱青,你去写招安檄文。什么屠狼寨,什么长明寨……赶紧全部招安,都别闹了!” 众人吵得太久了,宋仁透已经不耐烦了,只想赶紧回去逗他的宝贝鸡。既然钱青已经说服大多数的人,那就行了,没必要再为一两个不同意见争吵不休,不然永远吵不完。 那黄发人听宋仁透下了决策,显然极不认同,却放弃了争执。他低声自言自语:“蜀中必将大乱。” 钱青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自去想招安檄文去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朱瑙庄里的佃户们迎来了大丰收。 这天,王家兄弟割完了自家的最后一茬麦子,又跑去帮着石三完成秋收,黄昏的时候才忙完,推着满车满载的粮食回家去了。 走进院子,院子里的粮食已经堆得小山高。兄弟俩把车上刚运回来的卸下,扔到小山上,把山头又垒高了几尺。 忙活完,王仲奇向后退了两步,欣赏那座粮食山。前段日子他们每天忙着收割,都顾不上看自己到底收了多少,如今有功夫闲下来仔细打量,他瞬间激动了:“天呐,这么多!!” 一旁的王伯正没说话,抬手不停擦汗。 “这么多麦子,家里的三只母鸡也都开始下蛋了,以后咱们能天天做鸡蛋面吃。”王仲奇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以前咱娘做的鸡蛋面最好吃,可惜都没来得及跟她学怎么做……唉,我好想阿娘……” 王伯正还在擦汗,王仲奇察觉到不对,定睛一看,惊讶道:“哥,你哭了?” 王伯正不想让弟弟看见,连忙背过身去,用力搓搓脸,稳住气息:“没有没有,灰进眼睛了。” 可惜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王仲奇看看自家大哥,看看那粮食山,鼻子一酸:“哎,我也想哭了。要是阿爹阿娘还在,看到咱们现在的日子,一定很高兴。” 他们从小在家中帮农,却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到这么多粮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以前总是地刚熟,地主就派人来监督他们收割,收下来的作物立刻被会地主收走。他们辛勤劳作一整年,最后的收获只够一家人吃短短两三月,冬天还没过完家中就没粮了。打他们有记忆来,家里似乎都没添置过什么新的东西,反倒是旧东西越来越少。父亲以前还有把筝,后来也卖了换粮食去了。 而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水土肥沃不说,更重要的是没有地主的盘剥,没有山贼的侵害。他们收下来的粮食不光够自己吃,还多出来不少。足够他们换钱买点儿别的,甚至再往家里多添置几口人。 王伯正小声道:“我想去买把筝了。小时候跟着爹学了点,也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弹。” 兄弟俩正感伤着,忽听外面响起敲锣声。他们连忙擦干眼泪,侧耳倾听。 是田庄的管事在颁布通知,让佃户们早点完成收割,三日后他会开始收缴田租。 田租的事儿兄弟俩早就准备好了。由于田租是十分之一,农户们并不会在全部收割完成之后再分出一份来,而是在收割的时候就把自己承租的田地分成十份,其中一份地割下来的粮食分开放置,准备上交给庄主。 王仲奇忍不住道:“庄主人真的太好了,我们弄个的时候,他都没派人来监督。” 王伯正同意:“是啊。我还记得以前那个地主,每次派人盯着我们收割不说,还在秤上动手脚,逼着我们多交租。” 王仲奇又看了眼准备交租的那份粮食,忽然有点担忧:“哥,你说咱们准备交租的那份地,会不会收成没有其他几块地好?” 王伯正一愣。他们种地的时候都是一样播种耕种,照理说每块地应当都差不多。但是仔细想想,那块地的庄稼长得好像是没有其他几块地茁壮。虽然庄主让他们自觉交租,但一块地能有多少收成,大家心里都是知道概数的。万一他们真的交少了,会不会让庄家觉得他们不老实?庄家会不会对他们失望? 思考片刻,王伯正走过去,又抱了几摞麦子放到要交的田租上:“这样应当差不多了。” 王仲奇想了想,也抱了几摞过去:“这一年山贼都没来抢过我们的东西,听人说,是庄主花了很多钱安抚山贼。这钱是为我们出的,我们多交点也是应该的。” 兄弟俩又打量片刻,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心满意足地休息去了。 …… 三天后,管事收田租的时候,朱瑙也来了田庄。 佃户们来交租之前,管事的还很担心,不停跟朱瑙抱怨:“庄主,你的心也太大了。咱们庄里的田租不照着定数收,而是实收实算,那就该找人盯着,看看每户人家到底收了多少。你不派人盯着,那收成多少岂不是那些佃户自己说多少就是多少了?他们要是少报漏报,我们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朱瑙道:“如果每家每户派人盯着,我岂不是还要另外雇很多人手?雇人手不需要花钱吗?。” 管事不理解:“庄主当初给佃户们请大夫的时候那么舍得花钱,这会儿怎么就……” 朱瑙道:“值得花的钱才花,不值得花的钱不必浪费。” 管事实在搞不清楚庄主值不值得的标准是什么。他管了许多年农务,接触过的地主也也有好几个了。在他看来,花钱给佃户治病才是莫名其妙,监督农桑的钱则是不得不花的。万一佃户逃租,地主岂不是亏大了! 他嘀嘀咕咕唠叨不休,朱瑙被他唠叨烦了,摇头道:“行了。一会儿佃户来交粮的时候你看着就是了、少交不少交,你难道看不出来?” 管事想了想,觉得也是,虽说实收实算,但是一户人家承租多少亩地,大概能收多少粮食,大家心里都该有数。要真有谁不老实,交过来的租子明显少于应交的数,那就别怪他当众让那不老实的家伙难堪了! 不多时,佃户们接二连三推着车运着粮食来了。 管事拿着名册,一一核对:“赵岭一户,承租十五亩地。”他抬起头,看见对方推来的粮车,明显愣了一下。这是十五亩地的田租?看这样子,怎么感觉不止啊? 他疑惑地指了指边上的秤:“上秤看看。” 赵岭把运来的粮食倒进大筐里,管事看到秤出来的数,吓一跳:“五百斤?!” 按照他的经验,十五亩地的十分之一如果能有四百斤,就算是收成很不错了。可竟然比他所预料的多出足足四分之一?他再三确认名册上承租土地的亩数和大秤上的数字,最后不得不承认,对反非但没少交,似乎还多交了不少。 赵岭道:“管事大哥,没问题的话我先走了?” 管事点点头,懵然地在册子上记下赵岭交的田租。 赵岭在管事那儿登记完,又抱着一筐鸡蛋跑到朱瑙面前,把篮筐往他怀里塞:“庄主,你收着,带回去吃。” 朱瑙看着对方笑得一脸傻气的样子,也回以微笑:“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赵岭连连摆手:“不不不,别谢我,应该的。我们一家老小都感谢你呢!” 赵岭离开后,佃户们一个接一个地把田租上秤。 第二个交的比均数多……第三个交的还是比均数多……家家户户都比均数多! 管事一开始颇觉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是不是秤出了什么毛病。紧接着他又怀疑是不是今年是个大丰年,地里的收成暴增。可地力摆在那里,再增也不可能增到哪里去。何况有人多的多,有人多的少,但无一例外都比均数多。 直到收到第六户人家,管事才终于醒悟——这些佃户们是真的非但没逃租,还故意多交租了! 他心道:这个田庄,从庄主到佃户,全都不是正常人啊! …… 朱瑙刚收完田租,虞长明就找上门来了。 长明寨山头上的茶树因是去年新种的,还没到成熟的时候。然而虽说没产茶,其他收获也不少。虞长明收服隆城山的山贼之后,仪陇的群山几乎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各种山产络绎不绝地送到朱瑙手里,另外还有宝贵的盐。 山产还是其次,自从和长明寨合作之后,朱瑙的生意规模扩大了不少。 由于隆城山脚下的道路是一条很重要的商路,不少商队运货都得从这里通过。以前他们给长明寨交钱就能顺利通行,可今年却不怎么顺利了。 假若他们在生意上和朱瑙有竞争,长明寨的山贼们便会把住通路,不打劫,但也不放行,想通过?请绕行。这条通路一被封死,商队们倒也不是过不去,却不得不另绕远路。大队人马多绕几天的路,成本便会增加许多。如此一来,他们的利润被削减,或不得不抬高售价,时日一久,自然而然就竞争不过朱瑙了。 朱瑙把虞长明领进院子,取出一本账册,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打,打完之后和账本一起推到虞长明面前:“这是本季的分成。虞兄若有疑问,可再算一遍。” 虞长明看到那个数字,眼皮不禁重重一跳。以前他的日子一直过得精打细算,必须得拼命节省才能让一大寨子人都吃得上饭。但是现在,有了这个收入,他非但不再需要节俭,甚至能把小日子挥霍起来了! 他没有重新算,甚至连账目的明细都没看,直接就把账本和算盘推还给朱瑙了:“不用,我相信你。” 朱瑙笑笑,收起账本,问道:“你是要银子,还是要粮食?” 虞长明道:“五分之四你按价折算粮食给我。五分之一给我银子吧。” 朱瑙略有些诧异:“你要这么多粮食?山上又收新人了?” 虞长明点头:“最近又有七八十个仪陇的百姓前来投奔。等冬天闲下来,我打算带人多打几口盐井。” 长明寨现在已经完全不需担心人多吃不起饭。反倒是他们人越多,劳动力也多,能做的事就更多。 “又来了七八十个?”朱瑙好笑道:“再这么下去,你就快把仪陇的百姓全部收入麾下了。我若是州官,怕是觉都睡不着了。” 虞长明不屑:“你若是州官,打一开始就不会有长明寨。” 这话说得连朱瑙都忍不住微微一愣。 等虞长明要走的时候,朱瑙把佃户们送来的鸡鸭禽蛋让虞长明带点回去。佃户们送礼送的太多,足够他吃到明年。虞长明也不客气,收下之后很礼尚往来地掏出两支野山参做为回礼。要不是他坚称绝对没有挖到更多山参,朱瑙怕是要用鸡鸭禽蛋把他埋起来,逼他把山参都交出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虞长明提着几筐鸡鸭蛋回到山上, 正打算回去休息,几个手下跑了过来:“寨主寨主, 今天有个官吏上山, 被我们抓起来关在半山腰的茅屋了!” “什么?官吏?”虞长明吃了一惊, “官吏来做什么?” 手下挠挠头,道:“他说他是来招安的。” 虞长明:“……哈?!” …… 不多时, 瘦弱的小吏被四名强壮的汉子用木棍押解到虞长明面前。 那小吏两股发颤,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卷帛:“虞、虞寨主, 我是来招、招安的。” 他正要打开招安书念给虞长明听, 边上的山贼一把将招安书夺过去, 查看一番,确定没有玄机, 转交给虞长明。 虞长明接过,心情复杂地开始看。看完之后, 他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 翌日,这份招安书就被送到了朱瑙手里。 朱瑙打开招安书, 慢慢浏览。 檄文上写道,州牧宽厚仁慈, 愿意赦免长明寨众山贼的所有罪情, 并恢复全寨良民身份,赐所有寨民每人良田六亩, 抚恤银五两。另外还赏赐寨主虞长明白银一百两, 征召为百夫长。 看完之后, 朱瑙把招安书放到一边, 道:“你拒绝了?” 虞长明道:“是,我让官差滚回去了。” 按照招安书所写,官府给长明寨数百山贼每人发六亩良田、五两抚恤银,这个条件仅仅是让山贼们能够勉强过活罢了。若是这些山贼们在落草之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他们或许愿意好好过日子。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落草为寇,仅以这样的条件就想让他们回去继续被官府盘剥,也把他们看得太傻了。 朱瑙没说话,低头拨弄茶叶。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虞长明难得见他神色有些复杂,不由道:“怎么了?” 朱瑙笑得无奈:“写这招安书的人,怕是个蠢货。” 虞长明一愣。他从来没听朱瑙骂过什么人。可眼下他将写招安檄文的人评为蠢货,可见对方错处之严重。然而这份招安书虞长明看过许多遍,倒也没看出太大的不是。 他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朱瑙懒得解释,只道:“过几日,他们还会再来找你的。” 虞长明微微一愣:“为什么?” “他们若打定主意要招安,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说起这个,虞长明也有些疑惑。长明寨建立已经快三年了,一开始官府剿过几次匪,全都无功而返。后来,估摸着因为他们不杀人不放火,就只是管过往商旅收收保护费,构不成太大威胁,官府也就懒得管他们了。这长久的放任自流之后忽然招安,实在让人有些意外。 朱瑙端起茶杯,用盖子撇撇茶沫:“况且,这个节骨眼上招安,怕还与前几日屠狼寨的事有关。” 听到屠狼寨三字,虞长明神色立变:“什么?!与屠狼寨有何关联?!” 朱瑙已开始饮茶,一旁的惊蛰忙接过话茬:“我听说前日岩脚村数百村民在州府门外大哭请愿,要求州府治理山贼之祸。岩脚村距离黑水村很近,如今黑水村被屠,下一个很可能就是他们。不止是他们,本州百姓人人自危,民怨滔天。再不好好治理山贼,百姓就要造反了。” 虞长明顺着惊蛰的话思索道:“治理山贼?以州府的兵力,他们根本不可能剿灭山贼,所以……才想出了招安?” 说到此处,他顿时愕然:“难道官府还打算招安屠狼寨?!” 朱瑙慢慢放下茶杯:“以州府的能耐,恐怕确实会这么做。” 虞长明顿时大怒,重重拍桌:“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原先他只以为是他最近又收纳了一批百姓,让州府感到不安。所以州府招安他们,还在情理之中。可要是加上屠狼寨,就完全不一样了。 屠狼寨行事极为残暴,恶名传遍整个蜀地。莫说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就连其他寨子的山贼们也对其深恶痛绝。官府若要招安屠狼寨,必然会尽恕其罪!可他们罪恶滔天,如何能轻易宽恕?! 朱瑙道:“虞兄,我会尽快为你购置更多兵器,你加紧训练,多收些人马。” 虞长明听他突然提起这一茬,有些接不上。 却见朱瑙双眸微垂,喜怒未辨,低声道:“蜀中,怕要大乱了。” ===== “什么?他们全都拒绝了?” 州府衙门的二堂之中,刚从长明寨和屠狼寨回来的两名官吏正在向钱青叙职。 钱青问道:“他们有没有说,他们有什么要求希望官府满足的?” 派去长明寨的小吏颓丧地摇头:“虞长明看完招安檄文,只说了一个字——‘滚’。然后他们就把我押下山了。” 派去屠狼寨的小吏则双眼通红,悲愤道:“赵屠狼听我念完招安书,居然派人把我扔进粪坑里!!我被陷了整整两个时辰他们才把我捞出来!!” 钱青大惊。难怪他一直觉得四周有股粪臭味,原来是从这小吏身上发出来的。这小吏应是洗过澡了,只是被埋了两个时辰,已经腌入味了,洗都洗不干净。 小吏颤抖道:“赵屠狼还说……还说……” 钱青忍住捂鼻子的冲动,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带一桶屎回去,谁写的招安书,就喂谁吃下去!” 二堂乃是州府的文官们办差的地方,此言一出,堂内发出几声忍俊不禁的嗤笑声。 钱青猛地回头,文官们立刻埋头办公,把脸板得死死的。唯有一个脸色苍白、须发微黄的男子抬着头与钱青对视,眸色凝重。 钱青蹙眉:“窦子仪,你看什么看?没公务要办吗?” 窦子仪便是那日钱青提出招安之策后,再□□对的人。这几天钱青写招安檄文,命人去送招安书,窦子仪总用一副悲天悯人的眼神盯着他看,仿佛天马上要塌了似的。钱青被他这种眼神看得非常不舒服。 他的招安之策正在推行,只要能够先把两个大寨顺利招安,再想收服其他小山寨应当很容易。山贼之祸一旦平定,老百姓就能安居乐业,民间生机就能恢复。这可是功在千秋的奇策大略!他实在搞不懂窦子仪那种悲悯从何而来。是在嫉妒他吧? 窦子仪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酒壶灌了一口,埋下头去看文书。 钱青懒得理他,又扭回头看两名小吏:“你们等着,我重拟一份招安檄文,你们再送过去。” 去过长明寨的那小吏还好。他上山的时候虽然挺害怕,但长明寨的山贼其实也没怎么他。可去过屠狼寨的小吏则满脸惊恐,连连后退:“不——不——!!!” 钱青被他身上的屎味熏得头晕,也有几分不忍,摆摆手道:“算了,你先回去休息半日,再好好洗个澡。明日再来吧。” 小吏屁滚尿流地跑了。 钱青回到案前,叫了两个幕僚过来,一起讨论新的招安书该怎么写。 他写的第一份招安书山贼不答应,其实他也不太意外。他自知他开的条件并不高,山贼不答应就不答应呗,条件可以谈么,他再慢慢往上加就是了。总不能一开始就把条件开得太高,如果对方不答应,他连加的余地都没有。 钱青抱怨道:“那个虞长明,不停往山里收人。他们不偷不抢的,就靠过路商旅交点保护费,我都不知道他收的那点钱怎么养得起那么多人。没准山里都饿死一大群人了!我给他每人分六亩地,还另外给他一百两银子,这么好的条件,他为什么不肯接受呢?” 一名幕僚笑道:“钱主簿,人都贪心啊。我也一直觉得奇怪,他建那么大个山寨到底想做什么,总不能想自己当皇帝吧?说不定就是等着官府出钱招安的这一天,他好狠狠捞一笔钱,还能赚个功名。” 钱青撇嘴:“我想也是。” 另一名幕僚道:“钱主簿,既然长明寨的人嫌每人分六亩田不够,要不给他们加到一人八亩?给寨主的赏银也再加五十两?至于屠狼寨……要不分他们每人十五亩地吧?” 从一开始,他们开给两个山寨的招安条件就是不一样的。他们给屠狼寨开的条件几乎是给长明寨的一倍。原因很简单:一来,长明寨并不凶残,对民间的危害性小,治理并不是那么着急。二来,他们认为长明寨不偷不抢,肯定非常缺钱,胃口应当会小一些。 钱青露出了心痛的表情:“给长明寨每人八亩地倒是没什么,可钱不能加太多了。他要是还不答应,难道下一次要加到二百两吗?少一点,就给他加二十两吧。” 众人协商一番,很快就把第二份招安书确定下来。本来应该呈交宋仁透定夺,然而宋仁透懒得管,交由钱青全权负责。于是钱青定文之后,再一次派人送招安书去了。 ===== 果然就如朱瑙所料,没几日,第二份招安书送上了长明寨。 这次送信的小吏回到州府之后,向钱青报告:“钱主簿,虞长明比上次多说了一个字。” 钱青问道:“什么字?” 小吏道:“上次他说,滚。这次他说,滚——蛋——” 钱青:“……” 往后的日子里,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招安书接二连三送上长明寨。 之所以选择招安,便是因为除了招安之外官府已经无计可施。招安之事势在必得,如果山贼不答应,他们就只能不断抬高条件,直到谈妥一个山贼能够接受的条件为止。 因此,虞长明看到每一份招安书上抠抠搜搜一点点往上加的条件,都纳闷了:“州府的人是不是有病?” 他对面的小吏战战兢兢:“虞寨主,你有什么条件你说呗。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就只能这样啊。” 虞长明直接把招安书甩回去。 这次小吏回到州府,向钱青汇报时说:“这次虞寨主终于提条件了。” 钱青顿时兴奋了:“他提了什么条件?快说说。” 小吏哭丧着脸道:“虞寨主说,让狗官提头来见。” 钱青:“…………” 钱青那叫一个郁闷。狗官提头这种条件官府是不可能答应的,虞长明肯定知道。所以他只能把这理解为虞长明抬价的一种手段。他倒是不怕再拖一段时间,可这长明寨里的人都是神仙吗?喝清风饮仙露活下来的?为什么他已经把条件开得很高了,对方就是不心动呢…… ===== 惊蛰陪着朱瑙从田庄回到阆州城,一路奔波辛苦,进城之后,他们便进了一家茶馆喝茶歇脚。 刚进茶馆,便听茶馆里人声鼎沸,人们群情激奋,都在讨论同一件事。 “听说了吗?屠狼寨被官府招安了!” “什么?屠狼寨?!那个屠狼寨?!” “对!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屠狼寨!你可知道官府用什么条件招安他们的?” “什么条件?” “每个山贼分得二十亩良田,二十两抚恤金!那寨主赵屠狼,受封厢都指挥使,领五百两赏金,他手下山贼全数编为厢军,仍由他指挥!” 听者倒吸一口冷气:“厢都指挥使??封官了??还给他五百两银子???你确定是真的吗???” “真的!你忘了我哥就在州府任事吗?招安书他都亲眼看见了!” “……他妈的!老子辛辛苦苦干一年的活,赚的也就二十两银子。那些个山贼,到处杀人放火,到头来白领几十两银子,还得二十亩良田!老子也去当山贼得了!” “你赚二十两银子还说什么,那些农户才是真的可怜……” 惊蛰听得众人对话,大吃一惊。官府招安之事,已闹了一阵了,长明寨既不答应,也不商谈,硬如铁板。那屠狼寨也一直没听消息,他还以为屠狼寨也会如长明寨一般拒不接受。却没想到,恶名昭彰的屠狼寨竟接受了招安,还整编成兵,领了官职! 他顿时也倍感义愤,急忙望向朱瑙。朱瑙却平静地倒着茶,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惊蛰心绪复杂:“公子……” 朱瑙放下茶壶,摇头道:“一步错,步步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钱青心花怒放地走进州府的后花园, 找到正在喂雕的宋仁透,向他请安:“属下见过宋州牧。” 宋仁透手里拿着一块还在滴血的生肉, 小心翼翼塞进笼子, 漫不经心道:“钱主簿, 有事儿吗?” 他喂的是前几天刚被人送到州府来的金雕。金雕全身羽毛漆黑,体长近一米, 双翅展开更比人身还长,可谓雄赳赳, 气昂昂, 十分英俊。这金雕生性凶猛, 宋仁透却爱它爱得紧,非要亲自喂。 金雕目光凶狠地看着宋仁透, 似乎想扑过去将他啄个脑袋开花,奈何它被困在笼中, 无法施展。于是它一口叼住宋仁透递进来的生肉,脖子一扬, 偌大一块生肉便被他活吞下去。 钱青被这一幕吓到,连退两步, 差点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忘了。 宋仁透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拿起第二块生肉,问道:“钱主簿, 到底什么事啊?” 钱青猛然回过神, 忙道:“州牧, 如今已有五个山寨接受官府的招安, 还有几个山寨正在洽谈中。多地消除了山贼的威胁,许多百姓都已回归家乡。” “哦?”宋仁透夸奖道,“不错不错,你立功了。” 钱青心里喜滋滋的,却也有一些担忧:“不过那些山贼所开条件比我原先设想高出不少。府库的存银已经不多了……” 宋仁透随口道:“没钱了?没钱就加税呗。” 钱青忙道:“不不不,再加税,百姓便要造反了。我……我再看看吧,应该还能再支撑一段。待到明年,流民回归田地,山贼也领取耕地,本州农户必然大增,税收也自会相应增加。只要熬到那时候就一切都好了。” 宋仁透又取了一块肉喂雕:“随你怎么弄,你看着办就行。反正到明年,本官也不在这儿了。”明年他的任期就到了。会被调离此地,府库有钱没钱,山贼厉不厉害,百姓造不造反,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把话说得这样明,钱青一阵无语,赔了个笑,转身出去了。 …… 一切似乎如钱青预料的那样,屠狼寨的归顺起到了表率,又有几个山寨陆陆续续接受了官府招安,多地的山贼之祸被解除,原先被迫逃离家乡的老百姓渐渐回归故土。 然而好景不长,这样的情形甚至没有超过一个月,让钱青始料未及的情况发生了,一切迅速向着崩溃的方向走去。 由于屠狼寨被重金招安,竟然引起了人们的效仿。普通百姓竞相落草,小山寨投奔大山寨,大山寨急速扩张。短短两月内,竟有五百多人投奔长明寨! 普通农户辛苦劳作一辈子也攒不下二十亩田和几十两银子,当山贼反倒能快速发财,人们俨然已将落草为寇视为发财甚至升官的捷径。更有甚者,许多山寨为引起官府重视,甚至学那屠狼寨四处烧杀抢掠。 如此一来,民生更遭破坏,愈多百姓走投无路,不得不投身于贼,与官府决裂。 不仅民生凋敝,州府中亦是一团乱象。 山贼被编为厢兵,赵屠狼跻身厢都指挥使,与原本的厢兵自然不合。双方一再起冲突,宋州牧却万事不管,随他们去闹。双方几次发生械斗,有一回甚至差点把州府放火烧了。 蜀中,俨然已入水深火热之困境。 …… 立春。州府 “小心点,弄伤了我的鸟,我跟你没完!”宋仁透正在跟人发脾气。 被他呵斥的几名小吏满脸委屈,小心翼翼地将鸟笼搬上马车。 钱青带着几名州官幕僚匆匆跑进后花园,只见宋仁透的爱禽已经都被笼子装起来了,顿时大惊失色。 “州牧,你不能走啊!!” 宋仁透不耐烦地摆手:“本官任期已满,该回京了。” 钱青急得满头汗:“州牧,宋州牧,新的州牧官员还没来,你若走了,本州群龙无首,我们该怎么办?” 宋仁透不耐烦道:“他不来关我什么事?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路上被人砍了。他要是一直不来,难道我一直不走?我已经等了他半个月了!仁至义尽!” “你不能这样。”一名幕僚急得连敬语也不用了,“按照律令,你必须等到新官上任,跟你完成交接你才能走!” 宋仁透冷冷道:“那你就去京城告我呗。这阆州被你们弄成这个鬼样子,我要是再留下来,指不定哪天老百姓造反,或是山贼冲进州府,连我都给杀了。你们自己折腾去吧,恕我不奉陪了。” 众幕僚被宋仁透的无耻惊得瞠目结舌。 钱青道:“什么叫被我们弄成这个鬼样子?州牧,你是州牧啊!!你……” 宋仁透的鸟已经都被装上马车了,他懒得再跟众人废话,拎起装金雕的笼子,亦要上车。钱青急忙要去拉他,不了数名卫兵冲上来,将一众书生拦在外面。 宋仁透道:“车夫,快走。” 车夫架起马车,向州府外驰去。 州府的幕僚们只能绝望地目送宋仁透离去。 宋仁透看见马车出了官衙的大门,便将车帘放下,爱不释手地捧着鸟笼,开始逗鸟:“小宝贝儿,我要带你去京城啦。”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慌乱的喊声。宋仁透还以为又有老百姓在闹事,也懒得管,只交给自己的车夫和护卫们去解决。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忽然停下了。 宋仁透心下奇怪,也不想出去,吩咐道:“赶紧处理完,赶紧赶路。” 外面的喊声、叫声以及一切杂乱的声音,他连听都不想听,只专心致志地逗鸟。 再过一会儿,马车迟迟没有前行,宋仁透又仿佛听到兵器碰撞声,心里这才感到不对。他连忙揭开车帘一看,瞬间傻眼——他的马车夫,他的卫兵们竟然全都已经跑没影了! 这时,他才终于听见远处的人在叫喊什么。 “不好了!!厢兵造反了,杀过来了!!大家快跑啊!!” 宋仁透吓傻了,大喊道:“人呢?!快来人啊!” 他的护卫没喊来,倒是一群厢兵持着兵器从拐角杀出,气势汹汹地向他跑来。打头的那个宋仁透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不是赵屠狼又是谁?! 宋仁透六神无主,连忙抱着鸟笼从车上跳下,想要逃跑。马车底下无人搀扶,他一落地便摔了个大马趴,手中鸟笼落地,笼子的门拴被震开。 厢兵们尚未杀到,一只气势汹汹的金雕已从笼中杀出,利爪和尖喙猛地朝着宋仁透的面门抓去!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空中盘旋,久久不去。 ===== 虞长明走进田庄,找到朱瑙的落脚处,只见朱瑙正站在院子里,他的面前是一张桌子。 虞长明走上前,发现桌上铺着的竟然是一张蜀中的地图。 “赵屠狼率厢兵叛乱,把州牧杀了。他把州府洗劫一通之后,带着他的人又进山去了。”这是虞长明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什么时候起兵?”这是虞长明说的第二句话。 当初朱瑙让他练兵的时候,他便已料到会有这一天,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如今州官被杀,蜀中局势水深火热,必须有人站出来拨乱反正。否则将会更加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朱瑙目光仍停在地图上,轻声道:“太急了。” 他收买长明寨,确有这个目的。可这并不是一步最好的棋。长明寨近来虽迅速扩张,然而扩张得太快,寨中新人尚未融入,恐还需要一些时间教化引导。 若还有其他路可选,他尚不想如此快地拿出长明寨这把刀。万一刀锋受损,他还没有找到第二把更好的刀。 他思忖片刻,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新的州牧还没来上任?” 朝廷调任官员,少说半年前已颁布任命书,官员也应当提前几月启程。按理说,在旧官卸任之前,新官就已经应该到任。双方有充足的时间交接。可春天都快过完了,接替宋仁透的官员还不到,这实在有些反常。 提到此事,虞长明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我今日来,也想跟你说这件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黄包,递给朱瑙。朱瑙不明所以地接过,拆开包裹。 “前几日又有一个山寨举寨前来投奔我。为表诚意,他们把之前劫掠的所有东西都上供给我。我在他们送来的东西里发现了这个。”虞长明道,“这东西藏在一袋干粮里,他们都没发现,是我找出来的。我问他们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他们说是上个月杀了一队过路的商旅,抢下来的。” 朱瑙已将包裹拆开,一旁的程惊蛰也好奇凑过来看。 才看一眼,两人都惊了。 这里面装的,竟然是一件官服!官服的制式,赫然是——州官! 朱瑙捏到里面似还有硬的东西,便将官服展开,里面竟然露出一枚官印,以及一份任职文书。 朱瑙:“……” 朱瑙:“………………” 程惊蛰:“!!!” 虞长明神色无奈:“没想到竟会……”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朱瑙又小心翼翼地将官服叠了起来。叠好之后,他抱着包裹,平静地开口:“哎呀,真巧。” 虞长明一愣:“嗯?” “没想到我丢的东西被你找回来了。”朱瑙笑了笑,“多谢虞兄。” 虞长明:“……???” 虞长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数日后, 朱瑙坐着马车,领着虞长明派给他的训练有素的护卫队数十人, 浩浩荡荡向州府开去。 另一边, 州府衙门。 二堂乃是衙门官员办公的地方, 按说这大白天的应当每个位置都有人坐着忙碌,然而此时此刻, 堂子里空荡荡的,上座还不及三成。 几乎所有人都死气沉沉地坐着发呆, 只有发色微黄的男子正抱着一大摞公文慢慢整理。这是州府的户数普查和耕地统计的重要公文, 那天厢兵作乱时为了搜罗财务, 把所有柜子抽屉都甩在地上,致使公文被弄得一团混乱, 顺序打乱不说,还有一些已经缺失。 他将每一张新的公文塞进已经理好的纸摞里, 都要将四角完全对齐,不允许有一丝差错, 因此他的动作非常慢。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到现在才刚理好了几摞。 一阵强风穿堂而过, 吹得人们纷纷打起寒颤。黄发青年刚理好的东西有一些乱了, 他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再去把纸张码得整整齐齐。 终于有人坐不住, 起身道:“钱主簿,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钱青短短几天瘦了一大圈, 两颊都凹陷下去, 眼睛底下一片青紫,显然是好些天没睡着觉了。他茫然道:“怎么办?怎么办呢……” 宋仁透死了,新的州牧都一个月多月了还没来上任,恐怕凶多吉少。那赵屠狼造反,带着他的山贼手下又回山里去了,临走前还把州府洗劫一空。至于民间惨况,他都不敢去想。一切已经完全乱套了, “再这样下去不行。”一名官吏道,“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啊。” 没人接他的话茬。 已经几天过去了,州府还是一片混沌,没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以前宋仁透在的时候,最倚重的人是钱青。可厢兵之祸就是钱青引来的,他已信心全无,不敢再随意发号施令,且他也早已无力再服众。至于其他人,也没人站出来,他们都不敢、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许多官吏甚至连官府都不来了,就在家里呆着。 二堂中再次变得死气沉沉,只有人们的呼吸声,和黄发男子整理公文的摩挲声。 忽然,人们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声响,纷纷竖起耳朵听。 “我怎么好像听到……敲锣打鼓?” “我也听到了。” “怎么回事?有人办喜事?” “等等!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州——官——上——任——” “!!!” 众人对视一眼,争先恐后地从位置上跳起来,朝州府大门外跑去。 州府大门洞开,官吏们迅速在两旁排开。队伍虽然还没到跟前,但他们已经能清晰地听到护卫队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了。 “州——官——上——任——” 随着喜气洋洋的吆喝声和锣鼓声,官吏们的情绪也变得激昂。 “来了来了来了!应该就在街拐口了!” “老天,我还以为那位曾州牧已经遭遇不测了,居然来了!” “呸呸呸,不吉利的话别说。” “听说曾州牧六十几岁了,希望他身体安泰。要不然他看到我们这里的情形,刚上任就得气厥过去。” “啊,我好紧张。也不知道曾州牧人怎么样。” “嘘,别说话了。人马上就来了!” 很快,大队人马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马车缓缓驶来,在州府门口停下。 钱青连忙带众官吏上前,在马车旁躬身行礼,等待长官下车。 车帘被撩开,朱瑙跳到地上。由于钱青等人低头看着地,他们先看到的是一双脚。这双脚让他们略略有些诧异。曾州牧都六十多的人了,脚步这么轻健?身子骨非常硬朗啊!看来是个受得住惊吓的。 朱瑙温和地开口:“你们不必多礼。” 众人听到声音,又吃了一惊。老人家声音这么清朗?嗓子怎么保养的? 朱瑙又道:“都起来吧,我们进府说话。” 钱青这才抬起头来:“曾州牧……吓!!” 官吏们被钱青的大叫声吓了一跳,抬起头,又被吓了第二跳。这是那位六十多岁的曾州牧?!这黑头发,白脸蛋,红嘴唇,要说这人六十,那已经不是保养得好了,那是吃了仙丹啊! 阆州颇大,虽不是人人都认得朱瑙,但朱瑙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加上他做生意,时常要和官府官吏打交道,其实这里有几个官吏是认得他的。只是朱瑙忽然披上一身官袍,官吏们一时竟没敢认。 “你,你,你……”钱青眼睛瞪得铜铃般,“你是曾州牧?!” 朱瑙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们进去再解释。你们也别愣着了,快带本州牧进府去看看。”说完竟率先拔步向州府里走去。 他身旁的惊蛰板着一张脸教训道:“州牧说话听不懂吗?”一面说,一面紧跟朱瑙的脚步。 那浩浩荡荡几十人的护卫队也都跟着,转眼大队人马全涌进州府去了。 官吏们全都傻了眼。 “那不是阆州城的商人朱瑙吗???我没认错吧???” “哎哟,我刚就觉得眼熟,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不是那个号称自己是皇亲国戚的妄人吗?他怎么成州牧了?!” “怎么办?!” “先跟进去再说吧!不能让他们乱闯州府啊!” 官吏们急忙追进去,可对方人多势众,还都是持械的武人。这州府里自从厢兵叛乱后,就没剩下几个官差,绝不是这群人的对手。他们不敢上去阻拦,只能眼巴巴地跟着。 进入州府大门,面前是一条长而开阔的甬道,两旁是监牢和祠堂。此刻监牢尚好,祠堂却是一片破败之相。只因里面有贡品,厢兵作乱时也进去打砸了一番。 朱瑙一面审视着州府的残破之景,一面继续往里走。前面有一道仪门,是上级或同级官员来访时方能走的,方才已被钱青等人打开。他理直气壮地穿过仪门,又经过戒石坊与月台,两旁是吏舍。吏舍的光景比祠堂还惨一些,经过山贼们的洗劫,几扇门窗摇摇欲坠,满地砖瓦狼藉。 朱瑙啧啧摇头。 再往前走几步,就到大堂了。原本新官到任,州府的官吏们应当在大堂举办迎接仪式,只是朱瑙来的突然,官吏们事先没收到消息,自然也没什么准备,只堪堪来得及将仪门打开。 进了大堂,朱瑙终于停下脚步,钱青等人也满头大汗地追上来。 “曾……朱……”钱青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口里含混了一下,擦着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开口,“州、州牧,你初、初来上任,官、官、官印可带了?” 朱瑙不慌不忙,看了眼边上的惊蛰,惊蛰便取出一个黄包,递给钱青。 钱青连忙接过,一打开便看见里面的官印。他拿起官印查看,那官印左看右看,竟像是真的!他又连忙取出布包里的任职文书。官印上是只有官名没有人名的,可任职文书上却会写明官员姓名,及为官履历,做不得假。 等他打开任职文书,再次傻眼——为官履历?压根就没有!这份任职文书,根本不合制式啊!毫无疑问,这东西是矫制的。 钱青简直欲哭无泪。真是什么坏事都让他赶上了。前脚刚送走山贼,后脚又来了个冒名顶替的朱瑙。这朱瑙好好在阆州经着商,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啊?想趁火打劫?可怜现在州府空虚,对方又带着那么多人,简直挡都挡不住啊! 朱瑙已然坐上大堂高位,扫视堂下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微笑道:“曾州牧年老体迈,于上任途中不幸重病身亡。消息传回京城,由于事发突然,皇兄一时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又想起我正好在阆州,便派人日夜加急给我送来了官印和文书,委我出任。事出突然,约莫制式上有些不合礼节,不必在意,不必在意,呵呵。” 众人:“!!!” 这个离奇的故事先不说,朱瑙刚才称呼皇帝什么?——皇兄????皇兄!!!! 朱瑙那所谓的皇亲身世,有不少人都听过。然而传闻毕竟只是传闻,这些年朱瑙并未用皇亲身份做过什么,人们问他,他也含糊其辞。时间久了,人们就当做是他一次酒后胡言,笑过便罢。但是现在,朱瑙这是光明正大地认了啊!!! 但是,就算你真是皇亲,是当朝皇帝的亲弟弟,这天底下哪有委派皇室宗亲做州牧的?!怎么也该列个侯,封个王吧??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朱瑙接着道:“眼下蜀中形势如同水火,我受命于危亡之际,深感责任重大,希望能够妥善治理,恢复民生。诸位都在此任职多年,比我更加深谙官场之道,希望你们往后能尽心辅佐,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们。” 官吏们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中,一个个惊恐万分,根本听不进他说了什么。 朱瑙打量众人神色,见他们浑浑噩噩,看来是需要一些时间消化消化。于是他道:“行吧,我暂时就说这些,等我了解更多情况再慢慢说。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没有?没有的话我就正式上任了。” 官吏们面面相觑,没人开口。不是没有想问的,而是想问太多了,可几十个持刀剑的护卫站在边上,谁敢多问啊!嫌自己命太长吗? 忽然,一个黄发男子上前一步,在堂中朝着朱瑙作了个揖。 朱瑙托着腮道:“你有问题?问吧。” 几十个护卫的目光唰一下全聚集到窦子仪的身上,其他官吏大气都不敢出,全都暗中为窦子仪捏了把冷汗。 窦子仪却没有旁人那般紧张,慢吞吞地问道:“朱州牧,请问你为何而来?” 四周顿时一片倒吸冷气声。如果是正常官吏上任,那朝廷派遣的官员,名正言顺,有什么为什么的?可窦子仪这样问,摆明了是在质疑朱瑙来路不正啊。什么叫你为何而来?你让人怎么回答,难不成说是为搜刮民脂而来?为榨取民膏而来? 朱瑙打量堂中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窦子仪。” “哦,窦子仪。我喜欢这个问题。”朱瑙笑了笑,“我为何而来?我为治乱而来。还有别的问题吗?” 窦子仪沉默片刻,再作一揖:“没有了,谢谢朱州牧。”说罢默默退回官吏行列。 台下一片宁静,众人心中五味杂陈,各做念想。 朱瑙又等片刻,不见有人开口,便不在此地耗着了。他摆摆手,道:“你们回头整理一下,有什么要向我汇报的,明日寅时,我在大堂等你们。另外人怎么只有这么点?是不是很多人没来?偷懒可不行,你们派人去知会一声,该来府衙报道的各级官吏让他们明天都准时来拜见长官。不来的人以后都不用来了。好了,就先这样吧,我再去里面看看。” 说罢起身,领着惊蛰等一众护卫,大摇大摆向府衙深处走去。 武人们一走,刚才还跟站桩似的官吏们一个个全瘫软下来,扶墙的扶墙,坐地的坐地。一炷香前,他们听说新州牧到任时有多高兴,现在心里就有多绝望。 钱青欲哭无泪道:“趁火打劫的人怎么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有人小声道:“他敢冒领州官,可是大罪啊。我们去京城告他吧?” “京城?你知道京中现在是什么局势?况且这一来一去也得个把月呢,远水不解近渴,如何救得了我们?” 去年秋天,何将军的手下起兵逼宫,尽数诛杀宦官,听说连皇帝都给囚禁起来了。蜀中离京城甚远,消息传来往往已经过了几个月。说不定京城现在的局势比蜀中更加混乱,谁有心思来管他们西南之地的死活?这下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众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那曾州牧看来是凶多吉少,竟让官印落到奸商手里。这下可好,阆州怕是又要迎来一波新的浩劫了! 唯独窦子仪神色平静,淡声道:“他说的话,你们为何都不信?” 立刻有一人接茬:“窦子仪,你不知道那朱瑙是什么人吧?他……” 话未说完,便被窦子仪打断了:“如今州府里唯一的东西便是一个烂摊子,还有什么可供人打劫的?” 众人一愣,竟无话可说。 窦子仪摇摇头,去二堂继续整理公文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翌日一早, 朱瑙优哉游哉地来到府衙大堂,大堂里已经站好了几排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昨天要来的名册, 问道:“到齐了?” 官吏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出声。 “应该没到齐吧?”朱瑙将名册交给惊蛰,“你去点点。” 程惊蛰于是拿着名册下堂,依次对照着官名和人名核对。 “刘汤?” 堂下无人应声,惊蛰正待用笔画叉,只听一名小吏轻声道:“他被厢兵杀了……” 那天厢兵作乱,抢走了州府的大量财物,亦杀了不少官员。程惊蛰持笔的手一顿,慢慢划去刘汤的名字。 不多时,点名完成。州府各级官吏原本应有二百五十余人, 然而到场的只有一百出头。余下没来的人中,一些是在混乱中被厢兵杀了, 还有一些则是被吓破了胆, 坚决辞官, 抵死不肯再来州府的。 点完人数, 朱瑙扫视堂下众人。众人也在看他, 目光各异,有些人的目光是质疑,更多的人目光是好奇与探寻, 甚至有几人眼中竟闪着期待的光芒。 过了一个晚上, 他们已经不像昨天那般绝望猜忌了。正如窦子仪所言, 如今州府剩下的只有一个烂摊子了,即便朱瑙想打劫,也实在没东西可供他打劫。他若有什么图谋,那他得先把这个烂局收拾了才能展开他的图谋。而现在,官员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啊!管他真州牧假州牧,与其再来一个糊弄事的宋仁透,还不如谁能挽救颓势,他们就追随谁。 朱瑙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既然人都到了,本州牧便说几句。我虽初任廊州州牧,不过本州的吏治风气之败坏,我还是有一些耳闻的。” 堂下众人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朱瑙不会也想来这套吧?!须知廊州吏治风气之败坏,朱瑙可绝不是“有些耳闻”这么简单,他自己就是这败坏的参与者之一啊!——他在阆州经商多年,少不得要打点各级官差官吏。在场便有不少人收过他的钱财,甚至有人主动向他索要过贿|赂。 朱瑙一道眼风扫过去,数名官吏与他目光一接触,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去。 风水轮流转,这谁能想到当初给自己行贿的商贾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长官。他若想治罪,逃都没得逃啊! 官吏们心惊胆战,然而朱瑙却没有要清算的意思。 他接着道:“吏治风气如何,你们行事如何,其实不必我多说,你们心里应当有数。然而造成如此局面,并非全是你们的过错。所谓上行下效,长官行事不端,下属便有仿效之心。再则法令不严,为恶者不罚,为善者不赏,时日一久,自然人心向恶。” 众人一愣,心情逐渐复杂起来。正如朱瑙所言,他们有些人初入官场时,或许亦有一颗清廉向善之心。只是身边人人都贪腐,又不受任何惩罚管制,他们若不跟着贪腐,倒显得吃了大亏似的,亦难以融入周遭人群。 朱瑙道:“这些既已是往事,如今我新官上任,你们不是在我治下犯错,前情便一概不追究了。但是你们得记住,从今日起,我会好好整顿吏治,你们必须明礼诚信,严守法纪。谁敢再做贪赃枉法之事……” 说完眼睛一眯,边上的惊蛰颇有默契地拔出腰间佩刀。噌的一声,宝刀寒光乍现,吓得满堂官员都是一哆嗦。惊蛰冷冷地扫视众人,谁敢与他对视,他便晃动手中的刀,直把人吓得腿软,头低得极低,不敢再抬。 惊蛰收刀回鞘,下意识看了眼朱瑙。为了拔刀的动作更有威慑力,他可是专程练了两天,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 朱瑙与他眼神相接,冲他满意地挑挑眉。惊蛰眼睛一亮,压住嘴角笑意,继续保持住冷酷无情的形象。 官员们如芒在背,唯唯诺诺。 朱瑙虽知道这些官吏中大有贪污腐败之人,然而正如他所说,造成如此局面,并非全是官吏之错,首罪当归于治下不严的原州牧。再则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用生不如用熟,他若真要严查,怕是整个州府就剩不下几个人了,他又去哪里找那么多人替代?如今的首要之事是恢复州府运作,网开一面也是顺应情势。往后再有人敢违法乱纪,严惩也不迟。 罚说完了,赏也该说说,好赖让人有做事的动力。朱瑙道:“本州牧会赏罚分明。每季我皆会考察,谁能恪尽职守,我便给谁金钱嘉奖。另外有能者,我亦会大力提拔。” 一番恩威并济的话交代完,朱瑙便让下级官吏离开大堂,先去将残破的州府好好收拾一番,残砖碎瓦该扫的扫掉,门窗该修缮的也先修缮一下,起码让州府看起来像个样子。 下级官吏们心有戚戚地离开,走出没多远,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交头接耳起来。 “我听朱瑙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还真有些样子。难不成他是真要好好治理州府?” 有一人不认同:“得了吧。我跟商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商人说的话可千万不能信。他说要善待我们,给我们升官嘉赏,可这回州府遭此劫难,今年的饷钱都发不出来,他哪来的钱赏我们?” 又有人道:“都这时候还想什么赏啊?州府弄成这样,他不罚人就偷着笑吧。再说了,就算他赏不了你,他还罚不了你吗?没看他带那么多武士在身边,你敢不照他说的做吗?” 头一个说话的人道:“你们也别想的太坏了。朱瑙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你们看他这几年生意做得多大?说不定,他做州牧也能做得不赖。咱就好好干吧,州府整顿好了,咱也有好处。弄不好,再把山贼招进来一次,咱也活不了啊。” “是啊……但愿他是一位明主吧。” 下级官吏们纷纷离开之后,府衙大堂里剩下的便是些管事的文官以及幕僚了。 朱瑙道:“本州的花名册以及各类田簿账册在哪里?” 其余人都没说话,唯有窦子仪上前一步,抱出一大摞账册,呈给朱瑙:“州牧,那日厢兵叛乱,闯进州府,把存放公文的柜子砸了,所有公文都被打乱了。我这几日正在整理,刚理完去年的花名册与田簿账册等,往年的还需再整理一些时日。” 朱瑙接过他呈上来的几本册子,问道:“这么多天了还没理完,难道只有你一人整理?” 其余人等顿时羞惭地低下头去。前段时日州府太乱了,需要收拾的事情一大堆,谁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干起,索性就什么都没干。唯有窦子仪知道那些公文的重要性,所以早早开始收拾了。 朱瑙翻了翻窦子仪送上来的册子,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只有半年的份,窦子仪却整理的十分详尽,本州的户数普查、耕地普查、税收账册、州府花销等几乎全在这里了。 须知治理一个州府,和管理一间商铺,颇有不少相似之处。譬如管理商铺,收入是商品的销售,扣去商品成本、运输费用、伙计工钱、门面租金等花销,若尚有盈余,商铺便能经营下去;而治理州府,亦有一大笔金钱账。收入是百姓缴纳的税收,刨去上供给朝廷的费用,余下的钱既得发各级官吏的饷钱,还得能让百姓安定富足,这样官府便能运作。若不然,也和店铺一样早晚要关门大吉。 朱瑙开始浏览这些账册,堂下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官员们简直大气都不敢出。 先前的这半年,可谓是阆州最混乱最狼藉的一段时间。登记在册的百姓急剧减少,或身死或流亡或落草;税收少得惨不忍睹,大多百姓穷困潦倒,根本交不出租税;府库的花销却如同流水一般。招安山贼花了许多钱,将山贼编为厢军给他们发粮饷又是一大笔钱,那宋州牧四处购买珍禽异鸟还花了不少钱。库银里的存银数字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而且就剩这么点钱,还不知道在不在。 朱瑙道:“这些钱粮还在府库吗?被赵屠狼他们抢走了没有?” 窦子仪道:“存粮都被山贼搬空了,钱倒是还在。银钱珠宝存放在一道暗门后,那日他们没有发现。” 朱瑙点点头:“嗯。”他已经做好一穷二白的打算,甭管剩的多少,有剩就是好事。 见他并不恼怒,官员们都暗暗松了口气。这位新州牧,倒比他们想的要大度不少。 点完人头,看完花名册和账册,朱瑙便对州府的现状了解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便要着手整顿人事了——官府里原本的人他虽还要用,可怎么用,自然不会和从前一样。 他靠到椅背上,单手托腮,徐徐开口:“如今廊州乱象丛生,皆出于山贼之祸。我想知道,当初决定招安山贼,是谁提出的计划?” 此言一出,数人脸色骤变。刚才还想着朱州牧宽宏大度,这就与他们算起帐来了! 招安山贼虽说是钱青主谋,可也有不少人支持了他。后来计划推行之中,更有不少人参与出谋划策。这要真清算起来,株连者不在少数。 朱瑙见众人变色,知他们胆怯,道:“别紧张,不是要治你们的罪。你们为长官出谋划策,用或不用,由长官决断,造成的后果,也理应由长官负责。只是这么大的事,总不能是三言两语就定下的。你们该商议过吧?我与你们都不熟,是想趁此机会了解你们。你们便把当日自己所说的话语都重复一遍吧。” 众人面面相觑。 朱瑙微笑道:“只管照实说,我说了不治你们的罪,就是不治你们的罪。但若是谁撒谎被我发现……” “乒”地一声,程惊蛰手中弯刀再度出窍,把众官吏吓得又是一哆嗦。人们赶紧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当日对话来。 今日人都在场,纵使有人想隐瞒篡改自己当日所言,以推脱责任,亦会有旁人指出来。加之程惊蛰等武人持刀站在一旁,他们哪里还敢耍心机,只能有什么说什么。 人们重演当日情形,一人一句斥责山贼可恨,议论治理山贼之策。然而始终无人能提出良策。轮到钱青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招安之策,声音轻得如同蚊叫,头低得极低,不敢看朱瑙的表情。 当初亦有几人反对过招安之策。轮到他们时,他们赶紧大声重复自己当日反驳钱青的话语,比当初反驳得更理直气壮情绪激昂,毕竟如今他们已知晓结局,更有信心自己说的是对的。朱瑙听过之后,多打量了他们几眼,偶尔点头附和,倒也没多评议什么。 又轮到钱青时,他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说出他所谓的“一箭三雕”。朱瑙听罢他说的招安山贼的三大好处,忍不住呵呵一笑。这一笑,笑得钱青满脸通红,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 当窦子仪站出来反对钱青的时候,朱瑙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几眼。然而窦子仪还未说清反对的缘由,当日的情景重现便到此为止了。 “嗯?”朱瑙奇道,“这就没有了?窦子仪的话不是还没说完吗?” 一名官吏忙道:“朱州牧,那日我们谈到这里时,宋州牧已拿定主意要招安,就让钱主簿去拟招安檄文了。” 众人回想起当日情形,又想起这数月来蜀中种种乱象,皆心情沉重。当初谁又能想得到,一纸招安檄文竟会酿出如此大错呢? 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打破堂中的沉默。 “蜀中必将大乱。” 此言一出,众官吏皆茫然,循声望向出声之人,原来又是窦子仪。官吏们正奇怪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而来,忽有人惊道:“我想起来了!那日窦子仪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人们愣怔片刻,又有人想起:“对,我也听见了,那日窦子仪是说过蜀中要乱。” 朱瑙让众人重复当日说过的话,窦子仪的这一句,虽已不是商议的内容,但既然他说过,确实可以拿出来重复。 众官吏顿时脸色各异。窦子仪在州府中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只不过是个整理誊写文书的下级官吏,也不知他当日是如何混进那幕僚会议之中的。不知他为何会说那样一句话。更不知道的是他那句话怎么真就一语成谶了? “蜀中必将大乱’?”朱瑙饶有兴致地问道:“窦子仪,你那日说过这样的话?” 窦子仪忙作一揖,道:“州牧,下官当日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宋州牧为图省事,决意招安山贼,又将招安一事交由钱主簿负责,我便知道,蜀中势必会大乱。” 周围传来几声轻嗤,就连一直低着头的钱青也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钱青看来,他固然有不对的地方,可他也并不觉得全是自己的错。这蜀中局势本来就够乱了,他一着不慎让这局势恶化得更快一些,可难道没有他,蜀中就不乱了吗?再者招安本来就是无计可施之计,又不是他想去讨好山贼。只是在招安的过程中,有些事各级官吏处理得不够妥当,百姓亦缺少耐心以及对官府的信任,人人都有错,才最终酿成如此局面。只能说他实在有些时运不济。可这窦子仪光听一句招安就说他是大乱,简直没有道理!难不成还有比招安更好的办法? 朱瑙道:“详细说说,你当初为何觉得蜀中会乱。” 窦子仪不慌不忙地开口:“我如今说来,倒似有些马后炮了。然而当初我的确是这么想的。钱主簿他虽懂理财,却不懂人心。屠狼寨也好,长明寨也好,那些山贼当初或因生计困难而落草为寇,可如今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人多势众,生活富足,若要他们接受招安,必得以大量金银财宝乃至高官厚禄相诱惑,他们才有可能答应。而一旦以此重金高官招安,势必会让别有居心者效仿,将此视为升官发财之捷径。此乃必然,绝非偶然!纵使初时效仿者不多,可官府无力打压,最后必然还是予以招安。时日一久,效仿者定会越来越多,从而造成民间大乱——此其一也。” 钱青微微一怔。难怪他觉得刚刚招安后的一段时日成效是十分不错的,只是有个别居心叵测之人趁机闹事,想骗取官府的招安金。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闹事的人忽然变得越来越多,形势也急转直下,他至今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听窦子仪这么一分析,竟是从招安之初就已埋下的祸根? 朱瑙道:“还有其二?” 窦子仪道:“有。最糟糕的是,宋州牧不但决定招安,还让钱主簿去撰写招安檄文。钱主簿为人……为人……”他思索片刻,咽下“抠门”二字,接着道,“钱主簿为人一向拘谨。他将招安当做谈生意,生怕价开得高了要吃亏,于是先把条件放得极低,只等山贼自己往上加。然而招安和谈生意又怎能一样?那些山贼或许原本对官府仍有一线畏惧忌惮之心,可招安条件朝令夕改,他们自然也就明白,官府无能,只有招安一条路可走,且愿意再三妥协。那些山贼自然坐地起价,官府便不接受也得接受。” 朱瑙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若说前一条分析可以是事后附会,可这一条便能看出,这窦子仪的确是个明白人。当初虞长明将第一份招安檄文拿给他看,他看到那抠抠搜搜的招安条件,心里便知官府此举犯了大错。官府或许是想以较少的银钱来招安山贼,可这样做只能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山贼不接受,官府必然得加价,这一加价,官府就完全失去了诚信与威信,更让山贼了解官府的无能。还不如官府从一开始便给出一个优越的招安条件,肯定比最后让山贼坐地起价索要的少得多。 “还有其三。”窦子仪道,“原本招安屠狼寨众山贼之后,若能将他们分散安置,好生监管,或许州府仍有一线生机。然而正因为第二点错处,让赵屠狼明白官府为了招安一事已无底线可言。那赵屠狼是个野心勃勃之人,若想要他接受招安,即便许以重金官位,他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他自己的势力。因此最后他提的招安条件,必然要求众山贼仍在他手下受他管辖。如此一来,官府就等于引狼入室。那屠狼寨在山中官府无力治理,难道他们进了州府就治得了?” 钱青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正如窦子仪所言,他本来也希望能借招安之名瓦解大山寨的势力。可那赵屠狼死活不允,言明赏金封地尚可商议,可若州府妄图瓦解他的山寨,招安之事便无商谈的余地。当初赵屠狼亦向官府说了些软话,譬如只要将他的山寨整编成军,他自会尽力保卫州府,不再作恶。钱青虽不全信,但当时已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山贼真能洗心革面。为了尽快推动招安事宜,他便允了赵屠狼种种条件,将他们山寨囫囵吞下,编入厢兵。最后果然自吞恶果,整个州府为之洗劫一空。 其余官吏听完郭子仪一席话,亦面有异色。 先前有不少人以为窦子仪只是运气好,可等他全部说完,便不得不为之改观。莫说是马后炮,便让他们自己事后分析,他们也分析不出这些马后炮来。更何况,窦子仪的确在事前就已料到失态之严重了。 窦子仪全部说完之后,朱瑙脸上喜怒未辨:“这些事,你当初便都已想到了?” 窦子仪平静道:“是。” 朱瑙手指轻叩桌面,语气竟骤然冷了几分:“那你当初为何不向宋州牧阐明是非?就眼睁睁看着州牧一错再错?依我看来,招安之策虽由钱青提出,可你的罪责比他还重许多!” 堂下众人瞬间又是一惊。朱瑙今日宽宏大量,赦免他们种种过错。可谁能想到,头一个要被问罪的竟会是窦子仪? 窦子仪沉默片刻,苦笑道:“是。我不说,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说了,宋州牧也绝不会听的。” 朱瑙道:“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窦子仪道:“宋州牧只在阆州任职三年,到任即会回京。他从来不关心阆州民生,行事唯一的依据,便是谁给他惹的麻烦少,他便听谁的。他未必不知道招安之策后患无穷,可这一计对他来说最省事,便有什么后患,那时他任期到了,也该走了。” 此言一出,堂下竟有几名官吏忍不住点头。在州府任职的,没人不了解宋仁透的为人。有不少人向宋仁透汇报差事时,就因为事情麻烦了些,惨遭宋仁透批评驱逐。时日一长,人人都学会糊弄事儿了。 朱瑙托着腮打量窦子仪。窦子仪脸上一直无甚表情,语气也始终平静。说好听了是四平八稳,说难听了,他年纪不大,为人竟已有几分麻木不仁。 朱瑙淡淡道:“你倒是挺会看人。” 窦子仪低头不语。他的确很会看人,有时看的太透彻,省了许多麻烦,却也少了许多生趣。尤其如今这样的世道,满眼瞧的俱是荒唐事,满耳听的俱是荒唐言,活得越明白,反倒越荒唐。 却听朱瑙道:“你既这般会看人,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窦子仪一愣,诧异地抬起头。周遭众人也全都愣住。这又是什么问题?! 窦子仪傻了半天,心情复杂地答道:“朱州牧……下官……不知。” 在此之前,他并不认得朱瑙。就这么两天的接触……他还真看不明白。 朱瑙呵呵一笑,语重心长道:“你看,你不知道吧?做人不能太自以为是,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不试试,你又知道什么呢?” 窦子仪:“……” 没等窦子仪从他那一串知道不知道里缓过神来,朱瑙大手一挥,已有了定夺:“窦子仪,知而不言,有罪,当罚。罚俸半年!” 又转向钱青:“钱主簿,你在做主簿之前是管什么的?” 钱青一愣:“啊、啊?我、我从前是管税收事务的……” “哦,怪不得。”朱瑙点头道,“我听你方才说的什么一箭三雕,也就一条税收相关的还算在理,其余两条皆是胡扯。” 钱青:“……”也、也没有胡扯这么夸张吧。 朱瑙道:“谅你虽犯大错,却无坏心,我就不罚你了。只是主簿这位置怕不太适合你,你还是继续回去管税收吧。” 钱青:“……”官位都贬了,这也叫不罚吗? “你,”朱瑙指指窦子仪,“明天起,你是主簿了。” 窦子仪:“……”他还没从被罚钱的心情里缓过来,忽然升官了?! 朱瑙又根据方才众人重现情景时说过的话,佐以几句问话,更加了解众人性情。有人似乎对律法颇有些见解,朱瑙便将人调去管律法。对人事做了简单调动之后,他摆摆手道:“今日先这样吧。你们赶紧去把该整理的公文都整理好,三日之内,全呈上来给我看。行了,走了。” 说罢起身下堂,带着程惊蛰离开了。 一众官吏被他的雷厉风行弄得目瞪口呆,直到他离开以后,人们也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窦子仪经历了先罚后赏,乃是堂中起伏最大的人。他一下就从低级官吏被擢升为了堪称州牧左膀右臂的主簿,可谓官升数级。然而他的心情亦是众人中最快平复的。 朱瑙罚他那半年的俸禄,与其说是在罚他,倒不如说是对州府上下的宣告——他与宋州牧是完全不同的人,人们可以对他畅所欲言,不会在他这里因言获罪。 窦子仪望着朱瑙离去的背影,渐渐的,麻木良久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笑意。这荒诞的世道,突然变得有些盼头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有了朱瑙的指挥, 州府中各级官吏总算有了组织, 各自忙碌起来。不几天, 破败的州府被修缮得有些样子了, 该请点的损失全请点完成。所有的花名册、账册等亦整理完送到朱瑙手中。 朱瑙看完全部的账册之后,已了解州府所面临的困境, 便将相应的官吏们召来商讨治理对策。 人都到齐之后,朱瑙清了清嗓子, 单刀直入:“眼下州府的处境, 不必我说,诸位也当有所了解。我看了花名册, 今年百姓的户数与五年前相比,竟不足五年前的五分之一;每月都有山贼抢劫杀人之事发生, 州中治安混乱;而经过厢兵作乱之浩劫, 府库钱粮也几乎被人一抢而空。因此眼下当务之急有三, 一乃安定民生, 二乃治理山贼之祸, 三乃充盈府库。你们若有什么安民的良策,尽可提出。” 一位方脸男人率先站了起来。他从前是宋仁透的幕僚, 名叫杨成平,朱瑙急需用人,也把他留下了。 杨成平道:“朱州牧,若想安定民生, 就必须先治理山贼, 要不然民生永不得安定。依我说, 州府当尽快征召新的厢兵,筹划灭贼大计。” 钱青如今虽然已遭贬官,但掌管赋税仍是一个重要职务,因此今日的会议他也来参加了。听了杨成平的话,他忍不住想说点什么,然而屁股刚离开座椅,犹豫片刻,又郁郁寡欢地坐下了。他以前犯过大错,如今已不敢随意抒发意见。 朱瑙瞥了他一眼,道:“钱青,你想说什么?” 有了朱瑙的鼓励,钱青这才壮着胆子开口:“府库现在根本没有钱。征召厢兵需要花钱,讨伐山贼也需要花钱。我们拿什么去剿贼?” 想当初宋仁透还在的时候,同样的话题钱青和杨成平也争论过几次。钱青是主张招安的主和派,杨成平则是主张剿贼的主战派。 杨成平如今底气已比从前足多了,因为事实证明,钱青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他高声道:“那就增加税种名目,向百姓征税,充盈府库,以筹备剿贼所需。” 不等旁人反对,他自己又接了下去:“我知道,如果再加税,百姓一定会怨声载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不根除山贼这个毒瘤,本州的混乱就永远无法平定。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先治理完山贼之祸,到时候再行减税,让百姓休养生息,百姓会理解的。” 钱青摇头反对:“现在蜀中遍地是山,遍山是贼,想全部剿灭得花多少时间?得花多少银钱?行不通的!贼还没治完,全州百姓都造反了,谁愿意等咱们减税啊?” 杨成平怒道:“不剿贼,难道你还想再招安吗?你惹得麻烦还嫌不够大吗?” 除了他二人之外,另有一些官员加入进来,两派人马争执不休。 如今州府面临的最大困局,并不在于麻烦到底有多少,而在于这些麻烦环环相扣。想安定民生就得治理山贼,想治理山贼就得花钱,想花钱得先征税,一旦征税民生又要大乱。仿佛一团纠缠的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个头来。 杨成平懒得再跟钱青浪费口舌,直接将目光投向朱瑙:“朱州牧,剿贼吧!” 那日朱瑙曾当众嘲讽过钱青招安之策是胡扯,杨成平相信朱瑙必然会支持他。却没料到朱瑙竟是一脸好笑:“想什么呢?谁让你们讨论怎么治理山贼了?” 杨成平直接就愣住了。这话题不就是朱瑙引出来的吗?不讨论怎么平定山贼之乱,那要他们讨论什么? 两派人马停止争论,大堂里总算安静下来。 窦子仪这时才终于起身:“方才州牧都已经说了,当务之急有三,第一是先要安定民生,第二是治理山贼之祸,第三才是充盈府库。州牧所问的,也是安民的良策,你们反倒争论起如何治理山贼,甚至还说起要加税,岂不完全颠倒?依我说,如今州府名下各类苛捐杂税实在太多,百姓早已不堪重负。我们首要做的,理当是免除各类捐税,恢复百姓对州府的信任。” 众人愣愣地看看窦子仪。刚才朱瑙的确说了三点要务,但没人在意他说的顺序,他那不就是随口一说么? 有人甚至怀疑窦子仪是在胡乱揣测长官意图,把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说别人颠倒,他自己才颠倒了吧?!怎么想顺序也该是筹钱、灭贼、安民,怎么可能是先安民、再灭贼,最后筹钱?? 没想到朱瑙竟然顺着窦子仪的话说了下去:“确实,苛捐杂税太多了,连百姓使用水利灌溉田地都要另立税名,这都是谁想出来的?我找你们来便是问问,哪些捐税是可以取消的,尽早取消了才是。” 众人这下彻底傻眼了。不加赋税就算了,居然还要减税?! 杨成平立刻站出来反对:“州牧,万万使不得啊!不先剿灭山贼,百姓何来的安定可言?有多少百姓就是因为被山贼迫害,无路可走,才自己也做起山贼来迫害他人!治理山贼才是首要之务啊!” 朱瑙双手交叉,耸肩道:“我不这么觉得。被山贼迫害而成山贼的只是极少数吧,据我所知,多数百姓归根结底还是受不了官府的盘剥才落草的。” 杨成平一愣:“怎、怎么会?” 他立刻想出几个例子,道:“州牧怕是不太了解。今年阆中新冒出头几个山寨,原本都是农户。他们做农户的时候常年遭受山贼的侵扰,一到秋收就被山贼打劫,余下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他们没了活路,只能被迫弃田出走,举村举乡另立山头,还开始打劫别的村庄。这种事情,怎么能算作官府的过失呢?” 朱瑙平静道:“他们是因为被山贼打劫而活不下去?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被山贼打劫之后,还要被官府盘剥才活不下去的吗?即便他们当了山贼,仍然得和其他山贼争抢地盘,争抢粮食,也并没有天下太平。唯一比从前好的,只是他们当贼之后就不用再给官府缴纳赋税了。” 杨成平显然没想到这一层,顿时哑口无言。 表面上看,的确有不少百姓是被山贼逼成山贼的。以前他们好好地种着地,山贼一来,他们受不了了,就自己也跟着大举贼旗闹事。这可不就是山贼惹出来的祸害吗?但要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如屠狼寨那样赶尽杀绝的山寨只是少数,大多山贼还是这里抢一波,那里偷一波。对于老百姓而言,他们或许能承受得住官府的盘剥,又或许能承受得住山贼的侵扰,但是既要承受官府的盘剥又要忍受山贼的侵扰,两者相加,便彻底断绝了他们的活路。他们不得不落草为寇,至少当了贼,就不用再向官府交钱了。 窦子仪接茬道:“山贼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好过。山贼在山中建寨,山林可耕田地稀少,大寨尚能向过路商旅收取保护费,小寨往往只能依靠山产和打劫为生,也只是勉强过活罢了。如果做农户能比做山贼富足,那就不会再有更多农户落草为寇,而一些小山寨兴许还会主动弃寨归田。因此朱州牧将安定民生放在首位,此诚正道坦途也。” 经他们这么一说,堂中原本争论不休的官吏全都偃旗息鼓了。如今蜀中已然烧起一把大火,招安也好,剿匪也好,官员们一直在争论的都是应该用什么方法灭火。而朱瑙此举,意图不在于灭火,而在于控制火势,让火不要再烧得更旺了——这一点非常重要。要知道官员以前折腾的一切方法非但没灭火成功,还都往火里添柴加薪,导致火势一发不可控制。 说服众人之后,朱瑙将各项捐税名目摆上台面,让官员们商讨,有哪些捐税确有保留的必要。其余能够废除的一概废除。 讨论的过程中仍然有许多争议。大多官员虽然都同意要先安民,可是朱瑙要求将苛捐杂税剔除十之八|九,大家却又意见颇多,反对者不在少数。 当朱瑙大笔一挥,划掉几项捐税名目时,钱青终于忍不住了,忧心忡忡地开口:“州牧,真的使不得啊!” 朱瑙抬眼看他:“怎么了?” 钱青哭丧着脸道:“是,是,安定民生应当放在首位。可我不明白,为何州牧会将充盈府库放在最后一位?减税的政令一旦推行,就不好朝令夕改了。而想要治理山贼之祸,无论是剿是抚,都要花费大量银钱!我们府库里就剩那么点钱了,还不一定够大家吃饭,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到时候怎么治理山贼啊?” 提到官吏俸禄,不少官员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这其实也是他们担心的问题,只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问,所以在免除各项赋税的时候,他们想了许多理由来反对。 朱瑙环顾众人神色,心中便已知晓他们的担忧。 他放下手里的笔,淡淡一笑,道:“诸位,如今州府如此困难,要是秋天发不出俸禄,那就先欠一段时间呗。等到府库有钱的时候,马上给你们补上,利息也不会差你们的。我上任第一天就说了,你们从前的过错,我都前情不计。难不成前些年贪的钱财,还不够你们照顾家小生活?不够你们安心为官府办事?如果你们之中有谁从未贪腐,短了几个月的俸禄就生活困难,那就来找我,我个人补贴你们,总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说完之后,他往椅背上一靠,笑得愈发温和:“本州牧如此宽宏大量,相信你们也一定会加以体恤。” “乒!”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程惊蛰面无表情地拔刀出鞘,眯了眯眼,眼中闪过凶狠的光芒。然后他才慢慢收刀回鞘。 众人吓得一哆嗦,哪里还敢多话? 钱青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硬着头皮道:“呃,官员俸禄之事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山贼……” 朱瑙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山贼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已有主意,你们不必太担忧。继续讨论还有哪些安抚民生的策略吧。” 众官员再次目瞪口呆。明明治理山贼才是最困难的事,一着不慎,就有可能引来灭顶之灾。怎么到了这位新州牧嘴里,居然成了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简直怀疑这位新州牧是不是年纪太轻不懂事。可这段时日接触下来,朱瑙又不像是个绣花枕头。 一时间,众人都已糊涂了。这朱州牧到底是狂妄至极,还是天纵奇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 翠屏山附近的白水村, 本该是农忙时节, 此刻田地里却没多少人在忙碌。村中的男子们大都聚在村后的池塘边,神色凝重地商量大事。 “村长,下决心吧!” “这样的日子不能再过了,村长你带我们走吧!” “是啊,你说一句话, 我们全村人都跟着你。” 被称呼为村长的是个五六十岁的长者, 姓孙, 也被人称为孙老。此刻孙老满脸犹豫, 年轻人们围着他, 说要他拿个主意,可在他看来, 人们不是他要拿主意, 而是逼他拿主意。可这个主意实在不好拿。 最近是夏收时节,就在前几天, 负责收缴税粮的官吏来了他们村一趟,通知他们马上到收夏税的时候了, 要他们尽快筹集钱粮,别等到时候交不出来。 这几年赋税年年都在增加, 征税的官吏还十分蛮横不讲理。那几个官吏每次来的时候每人拿一根带刺的藤条, 谁要是拖拖拉拉交得晚了,或者交不出官府要的数量, 官吏们便会用藤条把人狠狠抽一顿, 逼着他们把税粮补齐。有时候还会威胁他们, 谁交不出额定的粮,就把谁家的女儿抓走卖到城里勾栏去。 然而不是他们不想交税,而是实在交不出。最近山贼越来越多了,虽然全村的男丁们已经早晚轮流当值守卫田野。可山贼太狡猾了,东割几茬麦,西拔几颗菜。农户们刚打跑这边的,一回头,那边的田已让人扒光了,实在是防不胜防。如今田里就剩下那点作物,要是再被官府收走,村里的人今年就都得饿死了。 如今困境下,农户们再也忍不下去了,也不知谁起的头,人们一呼百应,最后几乎全村每户人家都参与进来——他们决定要造反了!等过几天收税的官吏来的时候,他们要当场杀了那几个混蛋,以报多年来被欺压的仇恨。任人鱼肉的老百姓不做了,全村人一起找个山头,或者自立门户,或者投奔一个山寨,他们也当贼去! 一名年轻人道:“孙老,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那几个狗吏上次可是连你都打啊!” “我知道。”孙老很无奈,“可是做山贼也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的。现在到处都是山贼,富饶的山已经被人占完了,我们一村的人进山以后吃什么?喝什么?山里还会有豺狼虎豹,非常危险。而且村里有几家媳妇刚生产完,奶都没断,她们的身子受得了吗?” 老人家比较有远见,可年轻人情绪激动,更为了一口气。 一人道:“进山以后,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手,还能找不到活路吗?大不了……大不了我们也像那些山贼一样,去抢别人的!还不用辛苦干那么多农活了呢!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儿,任凭官吏欺压,我们今年就得饿死了!” “就是啊孙老,不是我们想当山贼,可我们总得找条路,让自己能活下去吧?” 孙老沉默片刻,鼻子一酸:“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几年了,我实在舍不得走啊……” 这句话让激动的人们也沉默了。有人眼圈发红,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谁不想在熟悉的家乡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呢?可是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啊……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村长村长,村头来了两个官差!” “什么?官差?!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男人们大惊,还以为征税的官吏提前来了。一时间怒火涌上心头,众人纷纷捡起锄头、钉耙等农具。 “妈的,不等了!走吧,我们跟他们拼了!” “拼了!他们想逼死我们,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活着!” 男人们气势汹汹地朝村头跑去。 “哎,都别冲动啊!” 孙老想把众人劝住,可惜来不及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已被愤怒冲昏头脑,只想来个鱼死网破。孙老拉得住那个,拉不住那个。一群人杀气腾腾地向前冲,根本拦不住。孙老只能加快脚步在后面追着。 转眼,众人已跑到村头,打算看见那几个混帐官吏就上前直接给他们的脑袋开个瓢,然而村头的一幕却让所有人愣住了。 只见两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年轻男人正抱着村里的孩子逗弄,他们手里还拿着点心,喂给孩子吃,孩子开心得咯咯直笑。那两人虽然穿着官吏服,却不是平常来他们这里征税的官吏,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村民们瞧见这一幕,都有点不知所措,接二连三刹住脚步。有几个极冲动的,想着官吏都不是好东西,杀了也不冤枉,于是继续往前冲,可还没冲上去就被村里其他人拦住了——毕竟有孩子在场,这样的事情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做为好。 此刻,那两个年轻官吏不是别人,却是陆求雨和王丰收。 州府中有学识的文吏朱瑙大都留用,却大刀阔斧地把底层胥吏撤换了不少。他深知那些胥吏行事狂妄嚣张,狗仗人势,而百姓能接触的往往就是这些胥吏,百姓对胥吏的印象也会影响到对官府的印象。将原本行事嚣张无礼的胥吏裁撤之后,朱瑙从自己的店铺、田庄里调用了一些人,也从长明寨里征调了一些可靠的人手,其中便有陆求雨和王丰收。 他们两人扭头一看,看到一大群手持农具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都吓了一大跳。 陆求雨挠挠头,不解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孙老年老体迈,跑得慢,这时候终于气喘吁吁地追到。他拨开人群跑到前面,看到陆求雨和王丰收二人,也是一愣。 “二位小兄弟是州府当差的?以前怎么没见过?”孙老连忙开口稳住局面。 “啊,对。我们是朱州牧新召的,刚开始当差没两天呢。”陆求雨放下怀里的孩子。孩子的父亲连忙招呼孩子回去。然而由于陆求雨给的点心很好吃,孩子喜欢他,拉着他的裤腿不肯走。 “朱州牧是谁?”孙老诧异道:“不是宋州牧吗?” 远离城镇的村庄大都闭塞,村里的人很少出去,村外的人很少进来,因此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村里的人往往过上好一段时间才会听说。州牧换任这样的大事,已过了好几天了,白水村里还没人知道。 陆求雨和王丰收也是一愣。王丰收立刻道:“宋州牧死啦!现在是朱州牧当任了。朱大善人的名号你们听说过没有?” 村民们面面相觑。他们与外界的沟通太少,还真没听说过朱瑙。 王丰收一拍大腿,道:“你们没听过太可惜了!朱州牧可是阆州出了名的大善人,前年水灾的时候,他特意买了一个大田庄收容灾民,只收灾民十分之一的收成当田租。不光如此,他还请大夫给灾民看病,可不知道救了多少人性命呢。” 村民们都听傻了。宋州牧已经死了?竟然换了这样的人做新州牧? 孙老也有些犯傻,但老人家到底比年轻人沉稳些,忙道:“我们村里有阵子没来客人,还真是刚听说这件事。不知道两位官差小兄弟这趟来是做什么的?” 陆求雨道:“朱州牧上任之后,改革了赋税相关的法令。我们是来宣布新的法令的。” 一听“赋税”二字,村民们立刻紧张起来。有些人原本抓农具的手都放松了,忽然又紧紧抓牢,警惕地打量陆求雨和王丰收,随时准备出手。 要知道州府的官吏经常喜欢说些糊弄人的空话,以前官吏们来征税的时候,还说官府收走他们的粮食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可他们整天被山贼打劫的时候从没见官府站出来保护过他们,反倒是官吏欺负他们比山贼欺负得还狠。这两个新上任的官吏虽说看着面善,可谁又知道是不是和从前一样的路数?刚才那些话,没准也是在忽悠他们。 陆求雨忙道:“朱州牧得知在前任州牧的治理下,百姓竟然需缴纳那么多的苛捐杂税,他非常恼火,所以决定立刻给农户减税。” 村民们听到“减税”二字,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已经好几年了,年年加税,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官府竟然要减税! 孙老急忙问道:“减税?小兄弟,怎么减啊?” 陆求雨一本正经地答道:“一切苛捐杂税全免,往后州府只收田税,税十一。” 四周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税十一!!要知道之前各类苛捐杂税加在一块,税率几乎高达十分之五。田里一有收成,官府立刻派人来收走一半。寻常年头还罢了,一旦碰上灾年,以及山贼泛滥之后,收成年年减,税却年年加,这日子是真的没法往下过。他们本想着官府能减免一些杂税,他们或许还能勉强有条生路,哪想到那位朱州牧竟然直接就把税减到了十一!! 有人当场站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被左右两边扶住了。 “十一???真的只收十一???除了田租其他什么都不收???” 王丰收接茬道:“当然是真的了。朱州牧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得知本州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疾苦后,心痛得好几天都没睡好觉呢!大家放心吧,以后有了朱州牧,一切都会和以前不一样的。” 朱瑙交给他们的任务,除了让他们向村民们说明新税法,亦希望他们能使百姓明白州府已然万象更新。如此一来,才能让百姓重拾对州府的信心。陆求雨这人比较老实,不太会吹捧人,王丰收则比他油滑些,嘴也甜得多,有他添油加醋,老百姓果然更感动了。 “天呐!” “竟有这样的好事!” 人群哗然不已。如果说刚才他们还对王丰收的话有所质疑,现在则是完全相信了。这位新州牧,绝对是个大善人啊!! 有几人甚至激动地抱头痛哭起来。他们本来以为已经走到绝路了,谁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转机竟然来得这么快。若真的只需要交十一的田税,他们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会饿肚子了。 “对了,朱州牧还有交代。” 陆求雨一开口,喧闹的农户们立刻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陆求雨道:“他知道本州山贼成患,想要治理山贼之祸。希望大家如果有任何关于山贼的线索,譬如哪个山头有山贼、山寨建在山上的什么地方,山寨里有多少人、山贼是什么出身等等……任何线索都可以,全都上报州府。如果你们提供的线索对治理山贼起到重要作用,州牧会给予奖赏。” 他话还没说完,农户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抢着提供线索了。 “我知道我知道!” “翠屏山里……” “那些山贼……” “我不要奖赏,我只要打死那些山贼!” 无数声音混在一起,吵得陆求雨和王丰收头都大了。孙老连忙站出来主持局面,让大家一条一条说。白水村的村民备受山贼侵害,已经跟山贼打了很多交道了,因此他们对山贼也有不少了解。他们一边说,村里识字的人一边记录,回头一起呈交给州牧。 等陆求雨和王丰收把该交代的交代完,该收集的收集完,准备离开的时候,白水村的人对他们的态度已经和先前截然不同了。 “不好意思啊两位大哥。”一个年轻人想起刚开始时他们差点把两人给打了,顿时一阵后怕,也生怕这事会得罪新的州牧,忙找借口解释,“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有山贼来了,所以才……你们可千万别生气。” “对对对,我们以为是山贼呢。两位小兄弟,要不你们留下吃顿饭再走吧,我们给你们煮点好吃的,当吓到你们的赔罪。”村民们忙不迭地解围。 陆求雨、王丰收:“……”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点心虚。在几天之前,他们的确就是山贼来着……怎么说呢,摇身一变忽然当上官差了,就连他们自己也完全没想到。人生真是充满变数啊…… 村民热情挽留,两人只得拒绝:“不吃饭了,我们还得去别的村宣布新法呢,该走了。” “这么快?那两位小兄弟,我家刚烙的饼,你们带几张路上吃吧。” “我这还有一筐鸡蛋……” “不不不,不用了。”陆求雨连连摆手,“朱州牧说了,我们不能随便收百姓的东西。” “收东西都不让??以前那几个混……官吏,可从我们家抢走了不少东西呢。” “看来新州牧跟以前的州牧真的完全不一样。唉,他怎么就不早几年来阆州呢?” “现在也不算晚啊,他来的很及时。” “对对对,很及时,幸好他来了,要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又寒暄片刻,天色已经不早,陆求雨和王丰收与感动不已的村民们告辞,又向下一个村庄赶去。 ===== 早晨,官吏们从吏舍里出来,到院子里领早饭。 厨娘已经备好大桶在院子里站着。官吏们排着队依次上前,厨娘用大勺在桶里捞一勺,盖进官员碗里,喊道:“下一个——” 打好早饭的官员走到一旁,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汤水。顿时一脸晦气。 “又是米糊!每天都是米糊就算了,还一天比一天稀!猪都吃得比我们好!” “嘘……别说了,万一让人听见告诉州牧……” “告诉州牧怎么了?发不出俸禄,还整天让我吃这个,这官我都不想当了!” 文吏大都住在州府的吏舍里,饮食也由州府负责。由于州府的粮都被作乱的厢兵抢走了,钱也就剩下一点,花销不得不非常节省,官员们每天吃得也越来越差。 窦子仪捧着自己的米糊从抱怨的人身边路过,那抱怨的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立刻闭嘴了。到底还是怕真传到朱州牧耳朵里去了。 窦子仪喝完米糊,把碗洗干净,便动身找朱瑙去了。 …… 朱瑙正在看公文,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道:“进来。” 窦子仪推门走进来。 “窦主簿,有事?”朱瑙将公文推到一旁。 窦子仪沉默片刻,开口道:“州牧,州府的伙食太差了。很多人都不满意。” 朱瑙歪歪头,“唔”了一声。俸禄欠一段数日问题倒不大,至少还有盼头。但每日饮食若是太糟糕,的确会影响官员们干活的心情,令他们消极怠工。 说到底,充实府库可以不着急,但还是得筹一笔应急的粮款,用来维持州府的运作也好,用来治理山贼也好,做很多事都需要钱。 窦子仪建议道:“要不向富商大贾征税?” 朱瑙道:“征?不行,还是先借吧。” 窦子仪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州府形势太乱,稳定才是要务,对于富商大贾,他们现在得罪不起。而且廊州因为山贼凶恶,倒也没有势力大到会影响州府统治的巨富豪强。 朱瑙思索片刻,道:“你照我说的,写一份借款令。” 窦子仪忙铺开宣纸,研墨。 …… 给官员们开完清晨的例会,回到后花园,朱瑙吩咐惊蛰:“你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惊蛰茫然道:“去哪里?” 朱瑙眼波流转,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去见几个老朋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阆州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便是茶馆, 此地鱼龙混杂,穷人花几文钱买上一壶清茶, 就能在热闹的大堂里和人吹上一整天的牛;富人买几壶好茶,便能在楼上要一间雅间, 和友人小聚闲聊,插科打诨。因此, 茶馆是城中百姓无所事事时最好的去处。 而各类八卦消息往往也都在茶馆中传播开, 小至城东的寡妇昨夜和谁睡了一觉, 大到朝堂里谁当上了新的宰相, 茶馆里的话题可谓百无禁忌。 前段时日, 茶馆中的热门话题总是围绕着“山贼”“厢兵”“赵屠狼”和“宋州牧”, 而这几日, 人们的话题俨然围绕着一个新的人物展开。 午后, 李绅等纨绔子弟刚迈进茶馆, 一个名字立刻从喧嚣热闹的茶馆的四面八方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朱瑙……”“朱瑙……”“朱瑙……”“朱州牧……”“朱州牧……”“朱州牧……”简直魔音灌耳, 绕梁不绝。 每听到一次朱瑙的名字,李绅的脸色就黑几分。才进茶馆大门,还没迈出两步, 他的脸已经黑成了炭。 另外几个人正打算上楼,却被李绅一把拉住。 “我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了, 我们换一家去坐!” 几名纨绔面面相觑。 跟李绅熟的人都知道李绅为什么别扭。他和朱瑙同做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被朱瑙打压得不像样还罢了, 先前他学着朱瑙做麦秸的生意, 又被朱瑙狠狠算计了一回, 简直赔得血本无归。想以前,这家伙吃穿用度一向挥霍,一件新衣服沾上一滴油星子就不要了。现如今,吃了一半的烧饼不小心掉到地上,他还得捡起来拍拍继续吃。他又怎能不对朱瑙恨得牙痒痒? 张翔笑道:“李绅,不是咱们不愿意换。只不过若想找间茶馆坐,那全阆州城每家茶馆,咱去哪儿都是一样的,都避不开那两个字。” 另一名纨绔一脸晦气道:“得了吧,别说茶馆了,去哪儿都一样。我昨个儿去勾栏,正跟姑娘高兴呢。隔壁屋那男人,大约摸是完事儿了,就跟姑娘吹起牛来。他吹别的还算了,偏偏一个劲儿地吹他跟新上任的朱州牧喝过茶吃过饭,满口朱州牧怎么怎么厉害,朱州牧怎么怎么聪明……听得我当时都硬不起来了。简直败兴至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李绅设身处地想了想,要是他办事的时候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念朱瑙的名字……他简直吓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日跟着朱瑙做麦秸生意的不止李绅一个,这帮纨绔大都有参与其中。只是他们或出手早,或囤得少,都没有李绅亏得多,有人甚至还小赚了一笔。 几人插科打诨,最终还是进了茶馆,上楼要了一间雅间。 虽说不爱听别人讨论朱瑙,那也是因为他们嫉恨朱瑙,不乐意听别人说起朱瑙有多厉害。等他们自己开了话题,其实话题仍然是围绕着朱瑙的。 “也真是奇了怪了,他怎么突然就当上官了?还一当就当州牧。我刚听说新官上任的时候,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 “我也是,我听说这事儿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到现在好几天了,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听州府的人说,这个州牧的位置本该是别人的,不知为什么,官印落到朱瑙手里,他就趁机出来顶替了。” “什么?!他胆子也太大了吧!这要被人查出来,他不会被治罪吗?” “他胆子大,难道你第一天知道?不过这年头,什么荒唐事没有?谁又能来管呢?” 这些纨绔子弟里,张翔一向是最觉得朱瑙厉害的一个。他道:“你们说的那是一个版本,我也听说了另一个版本。据说是朝廷想认回朱瑙这个皇室宗亲,因此特意封他做州牧,以便来日将他召回京城。” 立刻有人问道:“召他回去干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是皇室宗亲吧,宫里缺他一个?” “这……皇室还真缺子嗣来着……听说皇帝年轻多病,未必还能活多少年,而且到现在一个儿子都没生呢。” “我的天,照你这么说,朱瑙要是被朝廷召回去,那是要立他做皇帝啊?” 说这话的人是在讲一个笑话,大家也确实都跟着笑了。可笑着笑着,不知谁的笑容率先僵在脸上,屋里的笑声渐渐越来越弱。最后气氛竟然凝固了。 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当天子无嗣、权臣当政时,当政的权贵往往喜欢从宗室的偏枝旁脉里选择一个落魄之人作为皇储,这样的皇储背景干净,不会自带一大派系的人前来夺权,而且易于掌控,有利于权贵们继续把持朝政。所以,刚才那个玩笑,还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想到朱瑙跟皇帝这个词沾上边,纨绔子弟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惊恐。 雅间内仿佛忽然入冬,人们寒毛耸立。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呸呸呸!这都胡说什么呢?什么皇室宗亲,那不是朱瑙自己胡吹的么?你们还当真了啊?!” “就、就是啊,别说这么吓人的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哈哈……只是开个玩笑……” 纨绔们拍拍胸口,抹抹冷汗,赶紧又说起朱瑙的坏话,以安定心神。 “话说回来,什么州牧不州牧的,这官就是送给我我都不要当!现在当官的多遭人恨呐?指不定过几天就有人放把火把州府给烧了。” “就是啊。州府的钱粮都被厢兵抢走了,连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你们说朱瑙要怎么当官?难不成他要拿他自己的钱财贴补州府?那也不够啊。” 李绅听到这里,心中暗爽:“你们替他操什么心?这不是好事吗?早就该他尝尝受穷的滋味了!” 正说着呢,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李绅还以为是送茶水点心的伙计来了,高声道:“进来!” 门一推开,进来的居然是几位纨绔的仆从。 “公子,州府派人来,说想请公子到茶馆议事。” “公子,州府也派人来找你了。” “公子,我们也……” 纨绔们顿时面面相觑。 …… 一炷香后,纨绔们换了一间雅间,朱瑙已在屋内坐着等他们了。阆州城中的另外几位商贾也都被请来了。几人进门,先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朱瑙只带了惊蛰在身边,没有其他官差在。他们这才慢慢入内。 众人进门后,朱瑙笑咪咪道:“快请坐。”又吩咐茶馆伙计:“快给几位公子看茶,今天这顿茶我请。” 众商贾你看我,我看你,满腹狐疑地围在桌边坐下。 “朱州牧,”张翔戒备地问道,“你找我们来有什么事吗?” 他们进雅间之前,还特意派人到茶馆四周看过,没看见有官差在。要真有,他们估计就赶紧溜回去了,也不敢来赴约了,就生怕这是一场鸿门宴。 刚才他们还在嘲笑朱瑙这州牧没钱使,话说完朱瑙就请他们一众人过去,鬼都能猜到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啊!说实话,这年头当官的也不比当土匪的好多少,万一朱瑙设个局把他们全绑了,逼他们家里交钱赎人怎么办? 总之,在来之前,他们几个已经派了仆从赶紧回家去,通知家人把家里的钱财找地方藏好。一会儿只要朱瑙开口管他们要钱,他们就拼命哭穷,怎么惨怎么哭。 朱瑙见人都到齐,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诸位,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众人心道:果然来了! 他们早已打好腹稿,争先恐后地开口。 “朱州牧,你是不知道啊!现在生意太难做了,我都两个多月都没进新货。进不了,到处是山贼,走哪条路都被人抢。再这么下去,我家几间铺子都要关门了!” “我也是啊,两个月让山贼劫两回了。现在想运点货,不请个一两百人的护商队根本过不来。可谁请得起这么多人啊?走两趟货就破产了。” “你们哪有我惨?我这生意是做一天亏一天,门庭冷落,客人根本不上门……” “你们那算啥啊?论穷谁都没我穷!” 一帮商人为了谁更穷更惨吵得不可开交。站在朱瑙身后的惊蛰听得嘴角直抽,都快不认识穷字和惨字怎么写了。 等人人都诉苦完一轮,朱瑙露出了关切的神色:“听起来诸位最近的生意都不太好啊?真的都亏钱了?” “可不是吗?” “亏大发了!” “唉,世道艰难,生活不易啊!” 朱瑙深以为然地点头:“这年头想赚点钱可真不容易。” 李绅张坤等人对视一眼,觉得自己哭穷哭得很成功,不禁有点得意。可心里又有点疑惑,朱瑙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却听朱瑙慢悠悠道:“我这些年在阆州做生意,备受诸位的照顾。如今有幸忝列州牧之位,心中仍然感念诸位的恩德。因此一有机会,我便想着一定要来报答诸位。” 众人立刻被他的无耻震惊了。这些年他们照顾朱瑙??天知道他们有多少次想把朱瑙打压下去,只是因为朱瑙太狡猾才没成功。朱瑙不想着报复他们就不错了,还报答他们?? 朱瑙见李绅眼睛瞪得滚圆,奇道:“李兄有何异议?” 李绅忙转开视线:“没、没有。” 朱瑙笑道:“这些年李兄尤其照顾我,先前麦秸的生意,李兄襄助了不少啊。” 李绅:“……” 他一口老血憋在胸口,恨不能喷朱瑙一脸! “咳,”一名商贾小心翼翼地问道,“朱州牧所说的照顾是?” 朱瑙道:“我这里有一门赚钱的生意,想介绍给诸位,希望大家能有钱一起赚。” 众人:“!!!” 只见朱瑙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数张纸,递给身后的惊蛰,惊蛰立刻帮他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众人拿到手一看,傻眼了,纸上的抬头写了三个大字——借款令! “诸位应当已经知道,经历厢兵之乱后,州府目前十分困难,需要一些钱粮周转。因此我想问诸位借些钱粮来渡过难关。自然,既是借钱,利息上亏待不了大家。借银千两以上者,年利两成;借银千两以下者,年利一成五。如何?” 雅间里,半晌没人吭声。 来之前,他们已经想过朱瑙会用哪些方法管他们要钱。许是更改税法,狠狠加他们的税;许是更直白地强抢,逼着他们把钱交出来。而借钱这方式,已经算是非常温和的了。 年利两成,对于商贾们来说是个比较低的利息,有时黑心地主借粮给佃户,利率都在四五成左右。如果是太平盛世,这钱借给州府也没什么,给官府做个人情,经商时还能得点照顾。可问题在于,现在不是太平盛世。蜀中局势如此混乱,谁知道朱瑙这州牧能做多久?州府又能维持多久?万一过几天州府被人放火烧了,朱瑙被乱民杀了,他们这钱不就打水漂了么? 片刻后,有一位刘姓商人先开了口。他赔笑道:“朱州牧,我若是有钱,别说年利两成,便是不要利息我也该借给州府周转。可我手里实在紧……” 朱瑙和蔼道:“我明白刘兄的难处。你方才说你手里的生意做一天亏一天,我听着也备觉心疼。我盘算着,你手里四间铺面,几仓货物,若是全都折成现银,也能有个二三千两钱。这钱与其放那里天天亏着,不如借给州府,还能有个二成的年利,岂不更划算?” 刘姓商人脸上那虚伪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不止是他,全桌商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 州府不想轻易得罪商贾们,商贾们也不想轻易得罪州府。就算州府摇摇欲坠,至少现下还没坠,若想找谁的麻烦,总还是能找的。因此谁都不敢明着说不愿襄助州府,只能用“心有余而力不足”作为借口推拒。 大家哭穷叫惨,是想隐瞒自己手里有多少存钱存粮。朱瑙上来先问他们生意如何,他们当然不能说赚了,却没想到说自己亏得惨也是上当——既然亏得惨,那商铺货品宅子的本钱总有吧?本钱放在那里亏本,干嘛不借给州府赚利息?还不是故意么! 若朱瑙一上来就打他们老本的主意,非但不占情理,传出去也遭人诟病。可现在,他们的哭惨反倒给朱瑙哭出了一个好借口。敢情朱瑙开这个口,还是好心帮大家赚钱呢! 商人们简直无语凝噎:以后谁再说他们是奸商,他们一定跟谁急。和朱瑙比起来,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实则朱瑙倒也不是真想逼着商贾们关店卖地资助州府, 真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引起商贾们的强烈反抗。这些富商手下家仆、伙计都有不少,若是联手闹起来, 州府将会很难应付。所以他今日来, 还是以谈为主。方才那一番话,不过是为了打消商贾们的借口,让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掏点钱出来。 雅间里, 众商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又是好一番的沉默。 终于有一个年纪较长的商人缓缓开口:“朱州牧的好意我十分感激, 只是这样好的赚钱机会,不知州牧自己是否大公无私呢?” 这话俨然是在问朱瑙自己有没有出金资助州府。朱瑙先前把话说得这么漂亮,若是自己一文未掏, 便说不过去了。 朱瑙笑了笑,早有准备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朱笔公文, 推至桌子中间。 众人忙探出头去看, 当看清纸上的内容时, 不由吃了一惊。 那也是一张借款令,只不过那是朱瑙自己签的, 金额赫然是六千两。饶是朱瑙富庶, 这六千两对他来说也绝不是一个小数,怕是他把手里的流水钱全拿出来了。而且他的借款令和他拿给其他人的一样, 年利也只有两成。 桌上有几人神色有些松动了。 朱瑙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他敢拿出六千两, 或许州府的情况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么糟糕? 不过仍然有许多人怀疑。朱瑙自己就是州牧,借款令还不是随便他怎么写?他自己真出了多少钱,谁又知道呢? 朱瑙仿佛看穿了众人的心思,道:“借款令我会张榜公示,诸位不必多疑。” 这下没人说话了。无论做官还是做商,都需要诚信,甚至做商比做官更要诚信。朱瑙纵使再妄诞,这么多年下来,生意上的数他都是说一不二的。既然敢张榜公示,那他这六千两应当不至于作假。 人们默不作声,心里都打起小算盘来。州府能否运作下去,是他们是否愿意借钱的关键。朱瑙的这六千两无疑是一支定海针。不过二成的利钱…… 屋中安静片刻后,方才说话的那长者竟然再次身先士卒。他沉着道:“州牧,如今世道艰难,我亦希望州府能渡过难关,攘除山贼,平定祸乱,使百姓安生。我家底微薄,只有几间陋铺,乃是祖上所传,亦是我全家老小糊口的指望。我愿抵了这几间铺子襄助州府,但我也得给我全家老小一个交代。州牧也是经商之人,想必知道,若把生意抵换成钱,一进一出,损失恐不止二成的利润……” 多年浸润商场之人,总能把话说得十分体面。这番话的意思,明明是他嫌二成利息太低,想索要一些其他的好处,他竟能把自己说的大义凛然。不过如果州府当真运转得下去,确实没人在乎这二成的利润,商贾们要的是更加实际的好处。 朱瑙笑了笑,道:“王老,晚上我请你吃顿酒吧。” 顿时满桌哗然!朱瑙这意思,俨然是他们可以私下详谈的意思了?! 有了这马前卒,商人们的疑虑顿时大消,很快又有人表态。 “朱州牧,不知你明日午时可否赏光?我想请你到我府上小坐。” “朱州牧,明日晚上……” 人们接二连三地表态,到了后面,原本一个个推三阻四的商人们甚至开始争先恐后起来,生怕自己表得晚了,好处便被别人瓜分完了。不多时,所有穷的响叮当的商人们都表示能拿出余钱来了。 …… 纨绔们出了茶馆,都有些晕头转向的。 一阵微风吹来,吹得几人一阵激灵,忽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不对啊!”一人道,“咱们进去之前不是说好了,咬定咱们没有钱吗?怎么到了最后,咱们全都……” 由于朱瑙表示他时间有限,大家为了能跟他约上时间,不得不拿出诚意。尤其他们这些年轻冲动的,头脑一热,有些人几乎是明示了自己能出借的价码。然而他们把家底都给露了,朱瑙能给他们什么样的条件,却一点没透露,只是给了一个约谈的时间。当时他们还喜滋滋的。 其余人也渐渐觉出味儿来了:“奇怪。朱瑙今天为什么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 要知道谈条件这种事,必然是得私下单独谈的。每个人出的钱不一样,能谈到的条件自然也不一样。商贾之间也得互相防范,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索要的权利是什么。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单独约谈他们,反倒把全城的商贾叫到一起呢? 李绅愣怔片刻,一拍大腿,恼火道:“该死,咱们又上了那姓朱的鬼当!” 人与人之间会相互影响,尤其经商之人,攀比心甚重,是不甘落于人后的。从第一个商人改弦更张同意借钱开始,他们就完全乱了方寸。其实李绅已经是最能坚持的人了,由于他对朱瑙成见最深,他是最后一个表态愿意借州府钱的人,反正也还是没坚持住。 而如果从一开始朱瑙就单独约谈,他们恐怕不会这么不冷静。就算最后动摇,也得朱瑙花上十倍百倍的功夫才行。 然而即便想明白了朱瑙的“诡计”,他们最后话也放了,洽谈的时间也约了,有人甚至连老底都漏了,想反悔已有些晚了。 再则他们说经营不好,并不是个借口。世道乱成这样,很多人的生意是真的做不下去了。漫山遍野都是山贼,所有商路几乎都被封死,山贼索要的保护费一天比一天高,就算给了保护费都不一定能安稳通过。成本高涨,售价不断翻番,货物滞销……由于进货艰难,他们很多人手里拿着钱,都不知该往哪儿使。倒不如借给州府,还能谋点好处。 片刻后,有人低声开口:“其实,虽然朱瑙坑了我们好几次,但我还是希望他这次能把州牧做好。” 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声附和:“我也是。” 若朱瑙真能恢复本州的民生,治理好山贼,他们往后的生意也好做得多。谁又不想过太平日子呢? 李绅仍抱着一腔怨气,想要说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声不甘不愿的轻哼。 …… 往后的几天里,朱瑙果然奔波于廊州城内,不断与各个商贾商谈借款一事。 商贾们很快发现,朱瑙比他们想得还要狡猾。 由于那天众商们都表示了愿意借钱的态度,于是他们也就失去了谈判中的主动权。反倒是管人伸手借钱的朱瑙底气十足。 经商者所求大多为特营权,即要求州府让他们垄断某些商品的经营,以此谋取暴利。更有甚者,妄图借此机会把手伸向原本只有官府可以涉足的领域,获得特权。然而朱瑙的手把得极紧,公道的条件可以谈,越界的免谈。另外再放些不痛不痒的小利,譬如几年内州府可以不再对某种商品征税。如果双方僵持不下,朱瑙则是更云淡风轻的一方。 这个条件?不行。 你不借了?没关系,我再找别人借好了,还有很多人愿意借。 原本商贾们若能在一定程度上结为联盟,倒能一起把价码往上抬一抬。尤其他们现在拿钱出来,那就是州府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多要点回报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然而朱瑙当日说自己时间有限,把洽谈的时间安排得十分紧凑,而且谈完立刻要求签字画押,不给人思索反悔的时间。而商贾们也担心错失良机,尤其是在确定州府应能借到足够的钱之后,他们对州府经营下去的信心更强,万一借款不成因此得罪州府,得不偿失。于是商贾们大都见好就收,签字画押。最后他们掏出来的竟不似乱世中的救命钱,而是太平年间的人情费。 其余人还便罢了,多少都谋得了一些好处。最最惨的,当属李绅。 当朱瑙私下和他会面之后,听他说出他能借给州府的钱粮后,朱瑙沉默了好一会儿。 没等李绅开出自己想要的条件,朱瑙同情且不解地问道:“李兄,你怎么只有这么点钱了?” 李绅差点气吐血。怪谁啊?!要不是因为朱瑙,他的家底会变得这么薄吗?! 于是朱瑙大手一挥,这么点钱也不用谈别的了,钱虽少,看在情分上,多算几分息钱。之前说了千两以下的借款只算一成五的利息,他仍然给李绅算到两成。就这,还是看在他和李绅的私人情分上。 朱瑙走后,李绅气得狠狠殴打了一顿家里塞麦秸的麻袋出气。为此还不小心把手给扭伤了。 …… 午后,州府二堂。 一些人慵懒地趴在桌上小憩,一些人聚在一起闲聊,一些人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上的文房四宝。只有寥寥几个官吏正在做事。 一来中午过后人本就容易犯困,二来这几日州牧不在府中,官吏们难免松懈下来,偷点小懒。 “你们说,咱的俸禄会拖欠多久啊?”一人小声挑起话题。 “州牧这几天不是出去借钱了吗?”另一人答道。 “借……借得到吗?换成你,你愿意把钱借给州府?那些商人可比咱们精明得多,怎么会愿意出钱?要我说,除非直接强征,要不然根本不可能弄到钱。” “我问过窦主簿,咱为什么不能向富商强征。窦主簿说一来怕他们闹事,咱们不好应付;二来,怕以后其他地方的富商都不敢到我们这儿来做生意了。” “其他地方的富商……就我们这儿山贼肆虐,谁还敢来啊?想得也真够远的……” “唉。我弟今年快二十了,我得帮他娶媳妇。这俸禄要是一直不发,可怎么是好?” “我也是啊,我娘生病了,都喝了快一个月的药了。” “我估摸着,今年一整年州府都发不出俸禄,明年都够呛。你们自己想想,一年才征多少税?现在还减税呢,哪有钱发给我们。” 官吏们唉声叹气。他们的日子或许比穷苦百姓好过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本来官位就不高,即便以前贪过钱,其实很多人都只是收了点小恩小惠,没贪太多。领不到俸禄,他们根本没有干活的动力。 忽然,外面有人喊道:“州牧回来了!州牧回来了!” 说小话的人连忙止住话头,打瞌睡的也都醒了。 只听外面脚步声凌乱,驴骡嘶鸣,众人忙跑出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外面竟然有一条长长的队伍驮着钱币和粮食正往府库里运! 官吏们眼睛都看直了。 “出、出什么事了?” “这些钱粮哪里来的?” 运货的人道:“州牧借回来的啊。” “真借回来这么多?!” “是啊。州牧做表率,自己先拿了六千两出来。那些商人见了,也都慷慨解囊了。” 众人目瞪口呆。他们可没少跟城里那些商人打交道,那一个个老奸巨猾的,想从他们手里弄点钱出来别提多不容易。这还是他们认识的奸商们吗?! “州牧居然能借回这么多钱来……他不会是给那些商人下迷药了吧?” “没听人说吗?他自己先掏了六千两啊。六千两!太有魄力了吧!” “……我现在突然觉得,有朱州牧在,阆州没准真能治理好。” 别说之前商贾们对州府没信心,就连官吏们自己都没信心。他们比外面的人更清楚州府的惨状。而这些钱粮,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换成其他人来当州牧,再有钱的人也不会随随便便拿这么多钱出来。而且换成别人,即使真拿出这么多钱来,也很难说动其他商人跟着掏钱。正因为是朱瑙,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朱瑙,连阆州城的商人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朱瑙对他们有多大的号召力。 管事的官员走过来宣布通知:“州牧说了,明天是休沐日,今天晚上会宰几头猪羊招待大家,酒也备好了,大家可以敞开吃。” 人们的眼睛立刻冒光了。这年头吃顿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猪有羊,还能敞开吃?! 官员又道:“还有,明天会补发春季的俸禄,请大家卯时之后到东账房登记领取。” 人群瞬间沸腾了!钱,钱,这么快就发钱了!!! “安静!都安静!”管事的官员板着脸道,“公堂之中不准喧哗。你们事情都做完了没有?” 官吏们连忙跑回自己的位置上,瞌睡也不打了,闲话也不聊了,一个个麻利地干起活儿来。方才还死气沉沉的公堂,转眼就变得生机勃勃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夏税很快就收缴完成, 等收进府库里一清点,大家都震惊了。 每年春季播种前,官府会先做一次人口普查,登记花名册。等到夏秋两季庄稼成熟后,官府拿着花名册前去收税。然而之前已经连续好几年, 花名册上登记的人口和实际收上来的税款是对不上的。原因无他, 每年春季之后, 都有大量百姓死亡或者逃亡,到了夏秋时节,实际人口比造册时的人口少了很多, 收上来的税自然就少了。 然而今年收上来的夏税, 虽然因为减了税所以总数不太多,但是缴上来的税款和花名册上的人口几乎都对上了! 如此一来, 便证明了朱瑙当日所言的正确性——就算老百姓大量落草流亡和山贼祸害有关,但主要原因还是官府的横征暴敛。以前夏秋人数会大量减少,是老百姓为了逃避赋税而在官吏前来收税前就逃走了。一旦他们有能力交得起赋税, 又何必弃家流亡? 非但如此, 减税令颁布之后,竟然陆陆续续有不少流民主动到州府来登记户口。这些人自称是之前受到山贼侵扰或者天灾出走的农户, 如今想要回归田地。他们到底是真的流民,还是山贼当不下去了想回归田地不得而知。朱瑙批示一律从宽处理,官吏们也就帮着他们重新恢复了身份。 如此一来, 因为一道减税令, 阆州多年以来破天荒地出现了人口不减反增的情况! 不过虽说水深火热的局面有所缓和, 也仅仅是有所缓和而已,人口的回增数量很少,山贼仍然是阆州的一个心腹大患。 于是朱瑙每天开例会的时候,都会有官员询问,到底要什么时候开始治理山贼?州府也每月都会收到百姓的报案,山贼在哪里又杀人了,山贼在哪里又抢粮食了。 倒不是朱瑙对山贼之祸不上心,而是此事确实无法操之过急。 一来,州府必须先安定民心。许多官员以为山贼的问题仅仅是官府和山贼之间的抗争,其实百姓才是这中间最重要的一环。山贼从百姓中来,亦会残害百姓,很难说百姓究竟是站在官府一边,还是站在山贼一边。前几年就发生过官府派人去剿匪,每次上山之后怎么搜查都找不到山贼,后来才知道山贼和附近某村百姓关系好,每次官兵一去,山贼就进乡躲起来,百姓帮着窝藏,还欺骗官兵,以至于官府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却一无所获。因此,唯有稳住民心,官府才能专心对付山贼,而不必再对付百姓。 再则,朱瑙亦需要时间收集山贼的信息。由于宋仁透留下的烂摊子,这一年来山贼壮大得极快,许多山寨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原本阆州只有屠狼寨和长明寨两个数百人的大寨,去年年底却忽然一下多出来三四个。州府对这些山寨的情况根本不了解,也就不知该如何下手。 不过这一点在朱瑙向百姓悬赏征集一切关于山贼的信息后得到了很好的解决。 以前州府都是派遣官吏去调查山寨情况。然而官吏人手有限,时间有限,调查不清楚,还经常糊弄事儿。而百姓的消息比官吏灵通得多。他们感激新州府减税的仁政,也相信这次州府是真的想要好好治理山贼。于是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官府检举报信。 很快,检举山贼的信件就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了。 …… 午后,朱瑙坐在屋里看官吏送来的新造的花名册,程惊蛰在院中练习刀法,手中大刀舞得赫赫生风。 忽然,练武声停了下来。朱瑙听见惊蛰的声音传进来:“窦主簿。” 朱瑙于是抬头看向门外,须臾,窦子仪抱着一个等身长的竹筒走到门口。 “下官见过朱州牧。”窦子仪在门外行礼。 朱瑙放下花名册:“不必多礼,进来吧。” 窦子仪抱着竹筒入屋,郑重道:“州牧让下官办的事,下官已办好了。” 朱瑙不解道:“这竹筒里装的是?” 窦子仪将竹筒里的东西抽出,竟是一大卷纸。屋内没有这么大的桌子可供他把纸摊开,他便索性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 朱瑙起身从桌子后出来看,看清纸上的内容,也不由怔了一怔。 ——那竟然是一张全州的地图。 朱瑙将整理百姓送来的山贼信息的任务交给了窦子仪,窦子仪为了能看得更加直观,竟然自己画了张州境地图。他在地图上标出了每个山寨所在的位置,并细致地用小字在每个山寨的名字旁做了标注。 这些标注包含了山寨的大约人数、山寨的主要人员构成、山寨的首领身份、山贼们以何为生计在山中生存等等。有些山寨的信息较少,有些则详尽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甲由寨寨主牛大由,平水村人。在黑牛村与一有妇之夫王小桂有姘,每月中旬会前往黑牛村和王小桂偷情……” 朱瑙好笑地念出这段标注,问道:“这牛大由杀过人吗?做的恶事多吗?多的话就派人去王小桂家埋伏着,直接把他逮了。不多的话就先不管他。” 窦子仪恭恭敬敬道:“是,我一会儿就去办。” 朱瑙继续看地图。这份集结了百姓智慧的山贼地图满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有趣八卦,什么小鸡寨的寨主恐惧飞禽,赶一群鸡上山就能把他吓破胆;什么大鹅寨的寨主爱吃鹅肉,在山下烤几只鹅也许能把他勾引下山…… 看的朱瑙时不时会心一笑。 窦子仪还在边上一本正经地解释:“州牧,这些消息都是下官整合筛选过的,还派人核查过,应当大多都是属实的。” 若直接让官吏前去调查,官吏往往摸不着头脑,耗时耗力还不见成效。可向广大百姓征集后,再让官吏去核查,事情简单多了,效率亦大有提升。 朱瑙满意笑道:“很好,非常好。窦主簿做事果然可靠,来日必成栋梁之才!” 窦子仪似乎没料到能得如此夸奖,身架端得更为拘谨:“州牧过赞,不过是件浅易小事。” 朱瑙摇头:“你太谦逊了。” 不得不说,窦子仪此事做得十分出色,已超出朱瑙预期。朱瑙只命他整理可用信息,他整理得十分详尽,有些小事看着似乎没什么意义,利用好了,也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更重要的是,窦子仪绘制了地图。从地图上把各方势力标明,何处需要忌惮,何处可以利用,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朱瑙仔细审视地图,越看越满意。他笑眯眯道:“辛苦你了。来日若能平定山贼,你功不可没。” 窦子仪被朱瑙夸得不知如何自处,手足无措。地图交完,他亦无事可做,便低着头道:“州牧若无其他事,下官便告退了。” 朱瑙挥挥手:“好,忙你的吧。” 窦子仪退到门口,只觉自己脸颊发热,竟连耳朵也有些烫。他在州府任职多年,因体弱一向被人瞧大不起,他自己亦习惯了,不爱去争。因此他几乎很少被人夸奖。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他的脸皮竟会这么薄。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朱瑙一眼。朱瑙似有感应,亦抬头看他,见他脸色如此,不由微微挑了下眉。 朱瑙似有察觉,含着笑,摸着地图感慨道:“果真是心思细密,聪敏过人啊。” 窦子仪:“……” 他想走又没动,踌躇片刻,低声道:“下官曾听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顿了顿,道:“知遇之恩,永不敢忘。” 作了一揖,这才真的转身离开了。 …… 一日后,一份公文直接从州牧处发出,送到底层官吏之手,又从底层官吏处逐渐传入众文吏手中,令州府上下大为震动。 “这是什么?招降书??”钱青不可思议地抖抖手里的文书,“州牧说让你们直接送去所有山寨??” “倒也不是所有……”小吏道,“屠狼寨、黑山寨等凶恶残暴的山寨,州牧没让我们送。” 钱青:“……” 他定了定心神,开始看朱瑙写给各山寨的招降书的内容。 “……尔等虽犯罪恶,念及情有可原……愿给尔等赎罪机会?呃……若三月之内,主动归降,并上缴所有盗窃、抢劫财物……则州府愿意网开一面,从轻计量……” 钱青越看越目瞪口呆。朱瑙要求山寨们在三个月之内主动归降,还上缴所有财物? ……怕不是疯了吧? 正在此时,杨成平冲进二堂,直奔钱青而来。 “钱主簿!呃,钱、钱青!你看到州牧写的招降书了吗??”杨成平赤急白脸地问道。 钱青扬扬手里的文书,表示自己正在看。 杨成平扑到钱青桌前,双手猛地往桌上一拍,“啪”一声巨响,把钱青吓得一抖。他情绪激动,唾沫四溅:“你也看到了!你说州牧不会是疯了吧??” 钱青被他喷得满脸唾液,不得不闭上眼睛,抬袖抹脸。 他跟杨成平俩有很多矛盾,尤其在对待山贼的态度上,他们一个主张剿,一个主张安。但是这一次,他俩难得有默契。 ——招降?招什么鬼降?开玩笑呢吧!谁给朱瑙的自信啊?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杨成平一把夺过钱青手里的招降书,指指点点,“罚为田奴赎罪?这也叫罚??” 朱瑙要求山贼们主动归降,还不肯轻易赦免他们的罪行,要罚他们沦为“田奴”。不过所谓田奴跟佃户差不多。州府分配土地给他们种,土地是属于州府的,他们给州府交田租来赎罪。第一年交的最多,往后依次减少。到第五年,就算他们赎完罪了,州府会帮他们恢复良籍,而且他们耕种的土地也会发给他们。 “这跟你的招安有什么区别?!”杨成平怒道,“所谓罚,其实也是赏,简直换汤不换药!” 钱青擦擦冷汗:“呃……我觉得比我的招安还不如。” 朱瑙定的惩罚,其实本质上思路和钱青是一样的,都是想用土地把山贼吸引回来。这种罚法,对于一些穷苦的山贼而言的确和赏没有差别。他们以前做佃户被地主官府双重剥削,如果做了田奴,受得剥削反而轻了不少,而且五年后就能领得土地,变成自耕农。 但是当初钱青写那份招安书就被窦子仪痛批成“抠门”、“让官府失去威信”。朱瑙只不过是把招安改成了招降,把赏改成了罚,这样官府就有威信了吗? 有没有威信都在其次了,关键是,当初重赏都没召回来的那些山贼,凭什么乖乖跑回来受罚啊?当谁傻啊?? “我承认,这段时日以来州牧处理经济事务相当出色。”杨成平眼睛一瞪,“可他就这样治理山贼?简直胡闹!” 钱青哭笑不得,委婉道:“也许……也许州牧不太了解山贼吧……” 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说到底,不管州牧再怎么能干,到底还是太年轻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龙城山附近的一个小山包里, 周大暑和自己的几个小弟正在烤蚂蚱。 由于山里能吃的东西有限, 为了活下去, 不管什么他们都吃, 蚂蚱也成了一道美味。不过最近天气转凉了,山里的蚂蚱少了。他们从昨天开始逮到今天, 也就勉强逮了几十只。 周大暑拿竹枝蚂蚱全串起来,撒了点岩石上磨下来的盐, 放在火堆上烤。不一会儿, 蚂蚱被烤的发黑。他把竹枝收回来, 用木棍一只只拨下来分给众山贼。 蚂蚱数量有限,每人只分到两三只。忙活了两天的成果, 小山贼们一口就都吃完了,随后眼巴巴地盯着周大暑看。 “……”周大暑摊手:“没了, 就这么多。” “咕噜噜!”不知谁的肚子轰鸣起来。 “老大,我饿……”一个小山贼可怜巴巴地瘪着嘴。 “大暑哥, 我也饿。” “我也……” 周大暑只能干瞪眼。他自己也很饿, 但他没有更多能吃的东西了。 人们垂头丧气, 一片阴郁笼罩了山头。 也不知是谁先小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我们做了山贼以后, 日子过得还不如以前呢……” 这下可不得了。人们的心情本来就糟糕,被这句话一刺激, 山上仿佛黑云笼罩,死气沉沉。 他们这些年轻人是从某个村子里一起逃出来的。之所以出逃, 一来是日子过得太苦, 找不到盼头;二是他们听说州府重金招安山贼, 他们觉得这是个出头的机会,于是一个冲动,没听家里老人的劝就结队出来了。 刚开始他们打算去投奔长明寨,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到了长明寨之后,守山门的弟子问他们缘何而来。这些年轻人没什么心机,就老老实实说,官府给山贼发银子,还给山贼功名。他们觉得当山贼有前途,所以想找个大寨子投靠。长明寨的人很客气,抛出一句“本寨不接受官府招安,请诸位另谋高就。”就直接把他们给请下山去了。 投靠长明寨不成,周大暑等人只好又找了个附近的小山寨投靠。但那小山寨里的山贼非常排挤新人,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他们干,还动辄打骂他们。待了几日,他们受不了那气,就又离开了。 离开那山寨以后,众人实在不知该往哪去,于是才自己找了个小山包窝起来,一窝就窝到今天。 既然挑起了那个话题,就有个小山贼忍不住接了下去:“大暑哥,前几天州府不是派人送招降书来了吗?要不咱们回去算了,反正就是种种地,种几年地还能归咱们自己呢!” 周大暑摇头:“不行!” 说他对那份招降书完全不心动,那是假的。给州府当五年田奴,就能得到土地,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好的事儿。这要搁以前,换谁谁都乐意啊!但怎么说他们都跑出来当一回山贼了,不做出点能让人刮目相看的事,就跑回去当田奴,想想都不甘心。 小山贼们眼巴巴地看着周大暑。他们也有点不甘心,可是肚子饿得咕咕叫,什么气节都给饿没了。 “大暑哥,”一人劝道,“州府说如果我们三个月内去归降,就给我们赎罪的机会。万一我们三个月不去,这机会了就没了。” “是啊,”另一人道,“万一官兵来剿我们怎么办啊?” 他们这伙人一共才二十人左右,万一州府要治他们,他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周大暑摆摆手:“那倒不至于。现在到处是山贼,州府哪有能力剿?能剿早就剿了!什么三个月的时限,也就吓唬吓唬我们而已。” 顿了顿,又道:“你们还记得去年州府招安吧?招了半天,人长明寨和屠狼寨都不理他们,他们就不停把条件往上加,最后给了那屠狼寨多少银子啊?这回招降,只要咱们不理他们,他们肯定还会开出更好的条件,急不得的。” 小山贼们听了这番话,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便忍着饿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候,在山下巡逻的一名山贼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大暑哥,出、出事了!” 周大暑忙问道:“怎么了?” “长明寨……长明寨……来……来……”那小山贼上山的时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半天说不顺。 周大暑急得恨不能替他说:“长明寨来怎么了?!” “长明寨来打我们了!” “啊???” 所有人都吓懵了,有人跳起来就往树丛茂密的地方跑,还有人把扒开杂草想往抓野兔的陷阱里钻。 周大暑忙道:“大家先别慌。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来打我们?你说说清楚。” 那小山贼的气息总算平稳了一些:“我刚才在山下巡逻,远远地就感觉到地在震,然后才看到远方出现了一群人,打着长明寨的棋子。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人!根本看不到尽头!” 周大暑听到前面一半也有点慌,听到后面反而平静下来了:“真有这么多人?” 小山贼拼命点头:“真的!不信你自己去看。” 周大暑想了想,招呼众人道:“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小山贼们很惊慌:“万一我们来不及跑怎么办?” “跑什么?”周大暑往那人脑袋上拍了一下,“你们傻呀,咱们才多少人?长明寨出动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 只因这附近没有其他山寨,他们便以为长明寨一定是冲着他们来的。想想也是,他们这二十来个人,又没招惹人家,哪犯得上? 于是众人跟着周大暑一起向山的另一边跑去。 换到山的另一面,立刻他们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正如放哨山贼所说,山脚下浩浩荡荡一大批人正在前行,举着的正是长明寨的旗子。队伍之长,一眼根本看不到尽头。对方也显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只是从山下借道而已。 一人惊叹道:“娘嘞,这么多人。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小山贼们虽不知长明寨到底有多少人,但看这架势,怕是山里大部队都出来了。一帮人手持刀剑农具,杀气腾腾,简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是去讨伐哪个山寨的吧?” “出动这么多人,那肯定讨伐哪个大寨子了。难道是屠狼寨?!” “隆城山不是这个方向的,应该不是屠狼寨吧……” “那还能是谁啊?” “我也想知道啊。” 长明寨一路往东走,周大暑仔细想着东面还有什么大的山寨,可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往东一路,没有什么大山,只有一些小山包。小山包里也只有他们这样的小山寨。 刚才巡逻的山贼挠挠头,疑惑道:“他们出动这么人,阵仗这么大,被官府发现怎么办?” 周大暑:“……” 周大暑:“!!!” 他猛地从草丛里跳了起来,把周围趴着观察的山贼们吓了一跳。 “大暑哥,你干什么?” 周大暑指着山下的队伍,手指哆嗦:“他们……他们是去攻打州府的!!他们要造反了!!!” 众人:“!!!” …… 半柱香后。 几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慢腾腾地接近长明寨的大部队。起先是远远地跟在队伍最后,后来慢慢上到侧翼,最后再在不经意间混入队伍之中。 周大暑插|进人群,见周围几人盯着他看,他忙扯了扯□□,装出一副刚刚解手完的样子:“啊,憋了一路了,放完可算舒服多了。” 周围人冲他笑笑,继续走自己的路。 周大暑顿时暗中庆幸:成功了! 不一会儿,有个年轻人从队伍后面挤到他身边:“大暑哥。” 周大暑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没惹人怀疑吧?” 年轻人摇头:“没有。我看到老五和老七夜都混进来了。” 方才周大暑让大家分散开来,各自混进长明寨的队伍。毕竟长明寨有数百上千人,他们未必各个都互相认识,看到陌生面孔也不见得会怀疑。事情比周大暑想得还要顺利,他们所有人都混进了大队里。 小山贼又紧张,又有点兴奋:“大暑哥,一会儿我们要怎么做?” 周大暑道:“他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从现在开始,就把咱们自己当成长明寨的人。” 不管长明寨这回是要去攻打别的山寨也好,是去造反也好,周大暑相信,马上就要有一件大事发生了!当初他们这群兄弟跑出来落草,就是想干成一番事业,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怎能错过? 想到这里,周大暑自己也紧张得满手是汗,不停地用手摩擦衣服。 长明寨的大队不紧不慢地前行着,经过一座又一座小山包。他们没有对任何一座小山包出手,敏锐的周大暑却发现了好几个小山包里陆陆续续跑出了不少人,跟他们一样,混进长明寨的大队之中。队伍似乎越来越长了。 周大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敢明着问队伍到底要去哪儿,怕一问就露馅,于是只能想法试探。 他呵呵笑道:“希望咱们这次行动能顺利。” 边上的人耸肩:“这还能有什么不顺利的?” 周大暑:“!” 不愧是蜀中第一大寨长明寨,听听这自信的语气,这是完全没将对手放在眼里啊! 随着队伍的前行,一个又一个可疑的目标都被排除。再往前,几乎真的只剩下州府了。 周大暑壮起胆子,进行了更进一步的试探:“再往前走,州府就到了。” 边上人道:“嗯,希望天黑之前能赶到吧。” 周大暑倒吸一口冷气。果然,果然是冲着州府去的!! 他手心又开始不停出汗,干笑道:“我们胆子还真是大啊,哈哈。” 边上的人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周大暑:“……” 什么叫为什么?造反还不叫胆子大吗?!这长明寨的人简直狂妄至极啊! 越往前走,周大暑越心慌。混到他身边的小弟也明显紧张坏了,手指抓着他的胳膊,不停哆嗦。 “大、大暑哥,我们真、真的要去吗?” 周大暑不停擦汗,话都说不出来。之前幻想的时候可谓雄心壮志,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比想象的怂得多。 现在可怎么办是好…… …… 夕阳西下,州府里的气氛一派轻松祥和。一天的忙碌就要结束,马上就可以休息了,人们已经开始畅想今日的晚餐。 忽如其来的一声尖叫打破了宁静。 “不好了!不好了!” 二堂中被惊动的官员们一脸不爽:“什么事?这么咋咋唬唬的。” 报信的官吏脸色苍白,颤声道:“长、长明寨上千人已打到城门口了!” “什么?!真的?!” “千真万确!!” 几人唰一下跳起来就跑,几人到处找防身的东西。还有几个经历过上次混乱的官员,吓得两眼一翻,直接厥过去了。 州府迅速陷入一片混乱。 …… 长明寨的大队已到城门之下。走在最前面的虞长明一扬手,大队立刻停下了。 城墙上的守城官兵一脸惊恐,颤声问道:“来、来、来者何人?” 长明寨众山贼大都神色很平静,也有那么几人和那官兵一样吓得瑟瑟发抖。 周大暑的衣服已全被汗水打湿,现在再想跑来不及了,他只能盯着身边人,一会儿紧跟着大部队行事,这样至少能减少危险。 只听队伍前方,虞长明朗声道:“素闻朱州牧仁义高德,爱民如子。今日虞长明率长明寨全寨来降,斗胆求朱州牧宽恕前罪,日后长明寨愿为州牧效力!” 乒乒乓乓,众人将手中兵器农具丢了一地,全部跪倒在地。 周大暑紧张到根本没听清虞长明说了什么,只顾盯着身边人动作。众人齐齐一跪,他想都没想,直接跟着一起扑通跪了下去。 周大暑:“……” 周大暑:“…………” 周大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两柱香后, 几名官兵从城墙上下来, 牵着骡子,提着大竹筐,靠近长明寨。 提竹筐的官兵胆战心惊地对虞长明道:“你、你们先把武器交出来。” 虞长明毫不犹豫, 率先解下了自己的佩刀, 扔进竹筐里。 有了他的榜样, 余下的山贼们也很有秩序地依次把武器交出。之所以要带武器, 其实是因为这一路过来要经过不少贼窝, 他们需要武器防身而已。 长明寨人纷纷将武器投进竹框里。至于周大暑等人?开玩笑,长明寨的山贼都缴械了, 他们还有什么可想的? 等官兵收过来的时候, 他们也赶紧有什么就交什么了。 …… 州府中。 “什么?真的都在城外驻扎了?”钱青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们确定他们把武器全交出来了?没再藏点什么?” 回来汇报的官兵道:“真的全交出来了。我们给每个人都搜了身,就连长点的木棍也全收走了。” 数名官员面面相觑, 完全不敢相信长明寨会这么老实。 当初朱瑙颁布招降令的时候, 大家都觉得朱瑙疯了, 不可能有山寨会自己乖乖送上门来投诚。结果这才过了几天啊?长明寨来了! 天知道当初钱青为了招安长明寨,花了多少心力,愁白了多少头发, 把州府老底都拿出来了, 长明寨仍然不为所动。现在朱瑙一文钱不花, 光给人安置点土地, 就把人弄回来了, 这不是开玩笑吗? 钱青再三确认:“真的搜清楚了?你们没收他们银子吧?” 杨成平也一万个不放心:“你们可查仔细了, 绝不能糊弄事。万一他们半夜攻城,全城人都得遭殃,你们付得起这责任吗?” 被他们反复质问的官兵都想翻白眼了。 哪用得着官员们来操心,他们这些守城官兵比谁都害怕长明寨会惹事啊,毕竟长明寨一攻城,第一个被杀的就是他们好不?他们搜身的时候搜得简直不能再仔细了,都担心检查太多惹恼那些山贼。然而长明寨从头到尾异常配合,说让交什么就交什么,说让退出二里地就退出二里地,说让安营扎寨就安营扎寨。朱瑙宣虞长明孤身进城,虞长明就一个人都没带跟着他们走了。这诚意简直感天动地了啊! “没收钱!真搜干净了,不信你们自己去搜!” 钱青和杨成平等人还要质疑,那官兵抓狂道:“饶了我们吧,我们真没收贿赂。你们自己想想,他们要是真想造反,何必等到半夜。就算现在立刻攻城,咱们也拦不住啊!” 钱青、杨成平:“……” 这倒也是……自从被屠狼寨一通搅合以后,原先的厢兵被杀的被杀,造反的造反,就剩下那么点人了。如果长明寨真的心怀不轨,谁能拦得住? 所以……长明寨真的是来投诚的? 钱青都要怀疑人生了。这长明寨跟他当初招安的还是同一个长明寨吗?? 杨成平问道:“对了,那虞长明被召进城以后去哪儿了?” “被州牧召过去了。”官兵道,“现在应该正在被州牧问话吧。” “哦……”杨成平忧心忡忡地叮嘱道。“那你们可要多安排点人手保护好州牧,千万别让那虞长明接近州牧,中间让一群人隔着。万一那虞长明狼子野心伤害州牧,谁能担待的起?” …… 此时此刻,虞长明和朱瑙怔面对面坐着喝茶,边上除了一个程惊蛰,其他人全让朱瑙支出去了。 “委屈你了。”朱瑙亲手给虞长明倒了杯茶,“今晚只能在城外过夜。” 长明寨如今已有上千人,要是放进城,不知道城里多少人今晚不敢入睡了。而且州府没有这么大地方安置这么多人,只能等明天再解决安置问题。 虞长明摆手:“没事。” 朱瑙道:“你问过了没有?寨中有多少人愿参军?” 虞长明道:“接近半数吧。” 如今州府欠缺兵力,朱瑙急需人手。若从民间征发兵员有两点弊端,一则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不该再加重百姓负担;二来练兵要时间,征来的人还得训上好一段时日才能用。而长明寨无疑是个很好的预备兵团,那些人虞长明已经练了一年多了,而且很多人当了山贼就不想再回归普通百姓之列,愿意继续跟着虞长明当兵。 朱瑙道:“你理好名册给我,我会尽快安排。” 虞长明点头:“好。” 说到名册,他想起来一件好笑的事情,道:“我来的路上,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批人混进我的队伍里,有两个小山头的人好像全混进来了。我没把他们揪出来,只让我的人把他们包围住,一起带过来了。” “哦?”朱瑙挑眉,“那敢情好。” 买一送多,招降一个长明寨,送几个小山寨,实在很划得来了。 ===== 除去老弱妇孺外,长明寨一共千名青壮男子。其中约一半人因拖家带口所以想要回归田地过安生日子。朱瑙便照着招降书上所写的,给每户人安排了土地,立刻迁置。 另外还有约六百人,愿始终追随虞长明。于是朱瑙将他们编入厢军,封虞长明为厢都指挥使,仍统帅手下部众。 朱瑙这样的处理方式,和当初宋仁透的做法可谓十分相似,就连封给山贼寨主的官职都是一样的。自然,这引发了很多人的不满。 即使这段时间以来每次反对朱瑙的决策都会立刻被打脸,但钱青、杨成平等人还是站出来极力反对。原因无他,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呢!万一长明寨有豺狼之心,州府哪里还经得起第二次折腾? 不光州府的官员反对,老百姓也有不少反对之声。不管长明寨怎么有仁义之名,山贼到底还是山贼,换谁不得担惊受怕呢? 于是长明寨被整编后的第二天,城里人都在讨论此事。 “哎,你们听说没有?长明寨也让州府编成厢军了!” “什么?!真的假的?? “真的,不信你去州府门外看看,那些山贼衣服都换上了。” “这不是胡闹吗?走了一个屠狼寨,又来一个长明寨!厢兵到底是兵还是匪啊?怎么能成天让山贼来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自从上次屠狼寨闹事,州府都没人了,现在守城的人都没有,万一山贼打进来怎么办?” “厢兵守城?你见过厢兵守城吗?城门上黑的那一角,就是让厢兵放火烧的好不?” 想当初朝廷在地方设置厢军的时候,厢军本来就是一种杂役,负责修建、运输、邮船等工作,为百姓做事。只是时间久了,厢兵们逐渐娇纵蛮横,活干的却越来越少了,还开始欺压乡里。 尤其屠狼寨被整编之后,一帮山贼立刻搬进大宅子里,整天吃喝享乐,尸位素餐。州府不敢、也从未想过让他们做什么,每月给他们发放大量俸禄,只要他们什么都别做就烧香拜佛了。 如今,厢兵已俨然成了一种欺压百姓的存在。 几人正义愤填膺地讨论着,忽听远远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扭头一看,竟是一群厢兵过来了。 老百姓们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了议论。 这队厢兵的领头人正是虞长明。走到附近,他手一抬,队伍立刻停下了脚步。 老百姓们惊恐地纷纷后退,整条街立刻空了出来。 虞长明点了几个人出来,指指地上一块陷下去的石板:“你们把石板挖出来。” 又点了几个人:“你们把土填上,再把石板盖回去。” 这是城中的一条石板路,年久失修,陷了个大坑。每次车轮碾过都会陷在里面,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拖出来,对过路行人来说十分不便。 厢兵们说干就干,立刻撸起袖子挖了起来。 刚才跑开了的人们没有跑远,就站在不远处看着。 “他们是在修路??” “不、不会吧?居然真的在修路?” 老百姓们都震惊了。厢兵,居然,在修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土捣实了再把石板压上去。要不然时间久了, 这地还要往下陷。”虞长明指挥着手下劳作。 厢兵们抡起锤子,一下一下砸着路基, 直到松软的土变得坚硬为止。 有人夯实路基, 也有人搬运石板,人们有条不紊地分工行动着。 此时此刻,周大暑也是搬运石板中的一员。 先前他稀里糊涂跟着长明寨混到城下, 还以为自己将要见证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谁能想到竟是来了一出自投罗网的好戏, 真是无语凝噎。州府的人给了他两种赎罪的方案, 一种如招降书上所写,做五年田奴,然后成为自耕农;另一种则是成为厢兵。 当时周大暑听到还有另一种选项, 别提多高兴了。他从家乡跑出来, 就是因为不想种田。做厢兵多威风啊?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当时他也没细想, 为什么州府说做厢兵是一种赎罪的方式。等到真的上了任,虞长明让他们背上泥和石头出来修路, 他才知道——居然还真是劳动赎罪啊! “快点把石板搬到那边夯好的地方去。”身边的同伴催促着。 周大暑瘪着嘴, 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早知道还不如选择当田奴呢, 就算要给官府交租,起码地是自己种。现在这样, 什么都没捞着不说, 被人呼来喝去地干活, 还要被老百姓指指点点, 简直连奴隶都不如。 他心里埋怨着, 就有些心不在焉。忽然,他脚下一个打滑,重心晃动,手上失力,石板竟脱了手!他对面的人大惊失色,也连忙跟着松手。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石板被砸到地上,溅起一阵碎屑! 正在不远处指挥的虞长明听见声响,回头看这一幕,立刻双眉紧锁,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周大暑紧张地低下头,心道这下惨了。先前 州府给他们做登记的时候,他鱼目混珠的事情就已经被揪出来了。虞长明知道他不是长明寨的人,肯定等着挑他的不是。这下他非挨骂不可,弄不好还要挨打…… 虞长明快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砸到哪儿了?脚没事吧?” 周大暑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傻乎乎地摇头:“没、没有。” 虞长明见他无恙,锁紧的双眉松开,道:“自己小心。若累了就去边上歇会儿,不必逞强。” 说完之后,弯腰抱起了他们摔在地上的石板。他膂力过人,竟一人轻松抱起方才两人抬的石板,运到夯土处。 周大暑一脸茫然。他……他没挨骂?居然还被关心了?! 虞长明搬完石头,又回头看了周大暑一眼,见周大暑身形瘦削,想了想,道:“你还是去运土吧。搬石板的事让别人来做。” 说完果真调了个人来顶替他,便又指挥别人去了。 周大暑梦游一般走到土堆旁,背起一筐土。他打量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很投入地做着自己的事,好像除了他之外,没有谁觉得厢兵修路有什么不对。再看看远处的虞长明,亦在手把手认真地教着手下做事。 周大暑顿觉无比惭愧。 看看人家!同样是做老大的,人家建了个多大的山寨,养活了多少口人?自己连二十几个兄弟都养不活,还好意思在这儿挑三嫌四! 他良心发现,摒弃杂念,加紧干起活儿来。 …… 一群厢兵卖力干活,不多时就把凹陷的路面填起来了。铺上石板,把石板压平,路就变得平整光滑。 百姓们原先在远处看着,见他们修路修得认真,渐渐卸下戒心,靠近过来。 然而还没靠得太近,长明寨的人就把他们拦下来了。 百姓们很紧张地退后,就怕山贼发脾气,却听厢兵很客气地开口:“大家别靠太近,仔细被泥水溅脏衣服。” 当有人必须要从正在修的路上经过的时候,虞长明也会先让大家停下,以免四溅的泥水石屑和挥舞的榔头伤到路上行人。 百姓们简直惊呆了。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啊!这还是心狠手辣的山贼吗?这还是蛮横无理的厢兵吗?? 于是长明寨在那边修着路,百姓在旁边议论,说辞跟先前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听说长明寨从来不乱杀无辜,还经常接济仪陇的农户,我以前都不相信。现在见到真人,我相信他们真做得出来。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山贼!”转而一叹,“可怜这世道,这样的人竟被逼得去做了山贼……” “那也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这不是回来了吗?幸好来了个朱州牧。我听说为了补上被屠狼寨劫走的财物,朱州牧自掏腰包拿了几千两出来,把自己的生意都卖了!”一人感慨道,“他一点没动搜刮民脂民膏的念头,还一个劲儿给大家减税,和以前的狗官完全不一样。就是因为他,虞长明才肯带人来投诚啊!” “就是啊。想想以前宋仁透花多少重金招安长明寨都不肯来。谁是好官,谁是狗官,大家都看在眼里。” “对了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咱们朱州牧好像还是皇室宗亲……” 想当初官府收编屠狼寨的时候,老百姓简直怨气冲天,如今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光景了。 …… 路已修得差不多了,周大暑蹲在地上,用铲子铲着石板间溢出的泥土,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忙活了大半天,他已是又累又渴,擦了把汗,继续干活。 忽然,一只羊皮水囊出现在他面前。 周大暑吓了一跳,扭头一看,递给他水囊竟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奶声奶气道:“大哥,辛苦了,喝点水吧。” 周大暑不可思议地指指自己的鼻子:“给我喝?” 男孩点点头,见他脸上有擦汗时粘上去的泥巴,便用小手轻轻替他擦掉:“我娘说,你们是好人,让我来谢谢你们。” 周大暑:“……” 以前在乡里,他带着一帮兄弟成日弄鬼掉猴,乡里的老人都骂他们顽劣,他心里别提多得意。后来他带着一帮兄弟做了山贼,日子过得是苦了点,可他也觉得自己很威风。 如今居然被一个小孩说他是好人……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说他是好人! 周大暑本想嘲笑小孩不会看人,话还没出口,居然鼻子一酸。 一定是干活干太多,把人都干傻了…… …… 等厢兵们全部忙完,收队回去时,道路两旁已有不少闻讯前来围观的百姓了。 老百姓都多少年没见过厢兵替大家干活了。那叫一个激动啊。许多人手里还提着东西,有人提一蓝烘好的鸡蛋,有人提一篮冒着热气的烧饼,纷纷往厢兵手里塞。 虞长明一开始不让大家收,后来推拒不过,也就收了。 周大暑也被老百姓塞了东西,左手一只蛋,右手一张饼,心里别提多高兴。他只觉自己浑身是劲儿,无处发泄,快步追上虞长明。 “虞寨主!” 虞长明瞥了他一眼,他回过神,连忙改口:“虞指挥使。” 虞长明道:“什么事?” 周大暑挺直胸膛:“还有路要修不?这么点小事,也太轻松了!” 虞长明莫名其妙地打量他。这家伙刚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修完路,倒忽然精神了,还修出瘾来了? “路有的是。还有州府要修,城门要修,咱们的新住处也都需要修缮。” 周大暑笑容僵在脸上:“啊?” 虞长明淡淡一笑,道:“既然你能干,那我多安排点活儿给你就是。” 周大暑:“……”他到底为什么要嘴贱啊? ===== 招降书发出后,虞长明率长明寨全寨来降,此事在蜀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长明寨无疑很有号召力,没过几天,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小山寨主动前来投诚了。然而规模稍大一些的山寨,却始终都没什么动静。 那些个山寨,大都是被当初官府的招安令养出来的,有不少还幻想着高官厚禄,因此又如何愿意被一道招降令收服呢? 这一点朱瑙早有预料。在研究了几日地图后,他将窦子仪和虞长明找来商议。 朱瑙道:“我得来个杀鸡儆猴。” 虞长明懂他的意思,皱眉道:“屠狼寨?” 朱瑙摇头:“这只鸡太大了,容后再杀。” 虞长明松了口气。 先前屠狼寨做了数月厢兵,又把州府抢劫一空。如今他们已是兵粮充足,人人持刀持械,实力非同一般。既然要杀鸡儆猴,就得有必能杀鸡的把握,若不然只能是徒增笑料,人心向背。虞长明没有必胜的把握,朱瑙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屠狼寨贸然动不得。 朱瑙摊开窦子仪所画的地图,用树枝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一处:“我想先从这里下手。” 几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黑山寨。 那黑山寨是去年下半年新冒出的一个山寨,壮大迅速,如今已有二百余人。寨主名唤刘黑山。刘黑山显然眼热屠狼寨所得待遇,因此模仿屠狼寨的残暴行径,这大半年来杀害了不少无辜百姓。 这黑山寨也不是只小鸡,并不好对付。寨中多是残暴投机之人,而且两百人的人数也不算少了。若能成功拿下黑山寨,对于阆中的诸多山贼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威慑——如黑山寨这样残暴、庞大的山寨都被州府拿下,足以说明州府治匪的决心和治匪的能力。那些心怀侥幸之人的幻想必将破灭。 于是虞长明弯下腰,仔细端详地图。黑山寨在白塔山上,白塔山山势较陡,是个易守难攻之地。民间提供的线索里虽有刘黑山等人出身祖籍等消息,只是刘黑山心狠手辣,早已亲人断绝关系,这些线索一时也利用不上。 虞长明神色凝重:“山势易守难攻,且山贼熟悉山地地形,可能在山中设下陷阱。若要有必胜的把握,少说需三五倍兵力。” 朱瑙道:“我并不打算强取。我找你们来,便是想看看,有何智取之计。” 虞长明想了想,道:“山地一大缺陷,便是山产有限。若能断其补给,不失为一计。不过围山亦要消耗我们大量的人力与物力。” “嗯。”朱瑙点头,“若无更好的方法,再考虑围山吧。” 那黑山寨刚抢了一个村子,山上到底有多少存粮他们并不清楚。围山需要许多人手,围山的官兵需要消耗大量粮食。以州府目前的底子,做这样的事尚有些勉强。万一黑山寨上粮草充盈,扛他个三月五月,这对州府也是极大的损耗。而且蜀中形式混乱,越快平定越好,拖得越久,隐患越大。 不过围山也不是没有好处。若真采取围而不打的方式,至少厢兵不必徒然葬送性命。别说虞长明不忍心,朱瑙也舍不得。因此,若无更好的选择,此方法未必不可一试。 窦子仪一直没开口,朱瑙问道:“窦主簿,你有什么想法?” 窦子仪这才缓缓道:“州牧,我不懂军事,因此不敢贸然插话。不过我方才的确想到一件事,不知是否可以利用。” 朱瑙道:“说来听听。” 窦子仪肃穆道:“在招安以前的几年里,州府也曾剿过几次匪,却每次都大败而归。州府损兵折将,损失惨重。固然有虞寨主刚才所说的地势缘由,不过我问过从前剿匪的厢兵,据他们所说,他们每次山上之前,那些山贼都早有准备,在山上设下重重埋伏,打得他们防不慎防。因此我想,州府之中,或许应有各寨的眼线——或者至少,也有能通风报信之人。” 这话说的朱瑙和虞长明都微微一怔。 的确,州府之中人多口杂,一有任何消息,往往很快就会走漏风声。朱瑙经商时总能提前打探到州府动向,长明寨也与州府里仪陇地区出身的官吏有暗中来往。以此类推,稍有些势力的山寨,想与州府中人搭上线,并非难事。 想到此处,朱瑙眯了眯眼睛,饶有兴致地笑了。 “不愧是窦主簿。”他笑吟吟道,“此事便交由你去办,你去梳理州府中各官吏祖籍、住地与姻亲等,凡可能与那黑山寨搭上线的,尽快理出名单给我,我会设法查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郊外。 陆求雨和王丰收来到城外不远的一个村庄口, 四处打量。 “是这里吧?”陆求雨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比对村口牌坊上写的字,两边的字是一样的。 “应该就是这里没错。”王丰收确认。 两人对视一眼, 陆求雨收起纸张, 走进村庄。 “过了牌坊过小桥,北边第三户人家……”陆求雨一边走一边小声念叨,停下脚步, 指着前面的一个院子道,“就是那间。” 王丰收定睛一看,门两旁贴的春联也和朱瑙告诉他们的对上了。如此一来, 应该就是这户人家,不会有错。 “走!” 王丰收拉起陆求雨, 向那户人家走去。 两人走进院子,刚要敲门,却见门是虚掩着的。王丰收见状, 直接推开木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陆求雨跟在他身后。 屋里有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老年女子, 年轻女子的怀里还抱着孩子,此刻两人正在逗孩子玩。忽然闯入的两个陌生男子把她们吓了一大跳,立刻戒备地抱紧孩子。 “你们是谁?”年轻女子警惕地问道。 两个小官差却不作答, 径自走到桌边坐下, 打量屋内摆设和老少三代人。 屋内有些昏暗, 两人一眼就看见孩子脖子上挂着的金光灿灿的金锁, 以及年轻女子和老年女子手上戴的金镯子。看起来价值不菲。 年轻女子被他们看得愈发紧张, 提高嗓门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擅闯进来?我要叫人了!” 陆求雨有些心虚,王丰收却自然地翘起二郎腿,道:“周嫂子,周大娘,莫紧张。我们兄弟从山上出来办事,路过这附近,正好走累了,所以过来讨碗热茶喝。” 陆求雨不像王丰收那么会说话,于是只在边上点头。 周嫂子和周大娘闻言吃了一惊,面面相觑,狐疑地打量着两名官差。 王丰收和陆求雨也有些紧张,一个抖着二郎腿,一个盯着墙角看,只不做声。 屋内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这户的户主名叫周田巡,是州府里当差的一名官吏。窦子仪调查后发现,这周田巡和黑山寨寨主刘黑山曾是同乡,且两人少时有过一些交往。而且就在两个月前,周田巡忽然购置了几块田产,以他的俸禄能突然拿出这么一笔钱绝不寻常。因此窦子仪怀疑周田巡和黑山寨暗中勾结,收受山贼的好处。 今日王丰收和陆求雨来此,便是奉了朱瑙的命令,前来试探的。 年轻女子怀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起来,打破了屋中的尴尬气氛。 王丰收换了条腿翘着,又大声问了一遍:“嫂子,热茶有没有啊?” 年轻女子忙把啼哭不止的孩子交给老人,又冲着老人使了个眼色,老妇人立刻起身抱着孩子避到后堂去了。 年轻女子这才转脸看向陆求雨和王丰收,谨慎地打量二人,压低声音,小心地问道:“二位小兄弟是黑山来的吗?” 王丰收和陆求雨心里顿时一惊:这周家人竟真的和黑山寨有来往! 然而王丰收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反问道:“不然呢?” 周嫂子忙讨好地陪了个笑:“对不住对不住,二位小兄弟来得突然,我也没个准备,怠慢你们了。你们先坐着,我马上去弄点茶水点心。” 王丰收道:“麻烦嫂子赶紧的,我俩还急着赶路呢。” 周嫂子连连称是,闪到后厨忙去了。 周嫂子一走,陆求雨和王丰收东倒西歪的架子一收,纷纷坐直身体。 陆求雨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问道:“丰收,我刚才装的像不像?不会露陷吧?” 王丰收道:“还行还行,你还是坐得太直了,一会儿把脚翘得更高点。” 陆求雨一阵汗颜:“亏我当了这么些年山贼,山贼都办不好……” 王丰收也捏了把冷汗:“快想想当初张老大是什么样,就学着他那样准没错。” 他俩在长明寨待久了,跟着虞长明站有站姿坐有坐姿的,都快忘了正统山贼该是什么样的了。 陆求雨把腿搁到椅子上,王丰收嫌他的架子不够无理,便抓起他的脚往桌上搁;王丰收往椅子上靠,陆求雨也觉得他太端正,把他身体推得更歪斜,又拎起他一条胳膊搁到椅背上。 两人就这样互相摆弄着对方的胳膊腿,努力摆出最粗鲁最无理的样子来。 …… 周嫂子一进后厨,脸就垮了下来。 老妇人抱着孩子迎上来:“是山贼?” 周嫂子没好气地点头:“又把山贼招家里来了!等他回来,我真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现在山贼过路累了就来这里讨茶喝,这地方到底是我们家还是茶馆?家里就我们女人孩子,他让我们怎么应付!” 老妇人忙做手势示意她轻声点,免得被客堂的山贼听见,也免得吓到刚被哄安静的孩子。 老妇人劝道:“算了,忍忍就算了,回头可千万别找他抱怨。他跟山贼打交道,还不是为了你们娘俩吗?你若还不体谅他,你让他怎么办?” 周嫂子皱着眉头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咽下一口气,无奈地摆弄茶点去了。 不多时,她准备端着茶水点心来到堂前。 两个小山贼——现在是小官差了——东倒西歪地坐着,脚快翘到天上去,那模样别提多舒坦。 ——其实只是看着舒坦,这样的姿势坚持太久,他俩已经累得腰酸背痛。 王丰收真情实感地抱怨:“周嫂子,怎么这么慢?” 周嫂子心道山贼就是山贼,给你泡茶做点心还好意思挑三嫌四。然而她面上仍是殷勤地笑,把茶水点心端到他们面前:“对不住二位小兄弟。来不及准备,只有一些粗茶陋食,二位将就着用吧。” 陆求雨和王丰收既已弄清周家人与黑山寨往来密切,任务便已经完成了。余下的不过是做戏要做足全套而已。 王丰收抓起一块点心,动作粗鲁,把点心渣吃得到处都是。周嫂子忍住皱眉的冲动,只温顺地坐在一旁。 吃饱喝足,王丰收拍拍手,摸摸肚子,餍足地喟叹一声,随后十分没良心地嫌弃道:“这糕蒸得也太硬了些。” “是啊。”陆求雨嘬嘬牙花,附和道,“茶也淡了些。” 周嫂子心里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时间紧了些,下回两位再来,我一定好好招待。” 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两人就该回去了。 ”行吧,”王丰收漫不经心道,“嫂子费心了。回头记得跟周大哥说一声,好好盯着州府那儿的动静,有什么变化及时来通知我们。没别的事我们就先走了。” “应该的,应该的。兄弟的事,我家田巡一定上心。”周嫂子忙起身送他们两人出去。 有了她这句话保证,王陆二人便愈发笃定周田巡与黑山寨的关系了。 两人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周嫂子跟在后面,看着他二人步伐连连摇头。瞧这路走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山贼似的! 院子里支着一个竹子搭的简易三脚架,本是用来晒东西的。陆求雨从架子边经过,手上动作大了点,不小心碰到了架子腿,竹竿顿时哗啦啦散了一地。 所有人都这噼里啪啦的响声吓了一跳,周嫂子忙跑上前,想扶起竹竿,陆求雨动作更快,已弯腰去拾,一面拾一面下意识地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周嫂子一愣。 陆求雨的道歉既诚恳又自然,跟他方才那傲慢无礼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女人的第六感极为强烈,周嫂子瞬间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狐疑涌上心头。 不对劲,这两人不对劲!他们方才那些姿态,仔细想想都有些夸张造作,仿佛是刻意为之的。他们…… 还没等周嫂子想明白,陆求雨“嗷”的一声惨叫,一个屁股墩摔倒在地。 王丰收收回踹他的脚,恶狠狠道:“没长眼睛的混帐东西!成天就会坏事!” 陆求雨倒地以后也不爬起来,只抱头缩成一团,哀嚎道:“大哥,我不是故意砸你的,别打我,饶了我吧!” 周嫂子:“……”原来刚才不是在跟她道歉啊…… 王丰收却没这么容易饶过陆求雨,捡起一根竹竿就往他身上抽。陆求雨狼哭鬼嚎地讨饶。 “饶命啊,别打了!” 周嫂子听得心惊肉跳,哪敢仔细看,别过脸劝道:“小兄弟,算、算了吧,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呢……” 王丰收这才把竹竿一丢,拎起可怜巴巴的陆求雨:“看在嫂子的面上,今天就饶你一命。” 陆求雨忙嚎道:“谢谢大哥,谢谢嫂子!” 周嫂子尴尬一笑。难怪这个小山贼一直畏畏缩缩的,原来是地位低的缘故。说起来山贼也真可怕,一个山寨里的人竟互相欺负的这样厉害…… 王丰收道:“走了!”拎着陆求雨往外走,陆求雨跌跌撞撞跟上。 周嫂子目送他二人离开视线,大大松了口气。她又想起自己方才的想法,露出疑惑的神色。 哪有人闲的没事装山贼吓唬人的?要是拿点东西走还有可能是骗子,只骗两杯茶和一盆点心,也太寒碜了些。也许是她想太多了吧…… 她甩甩头,赶紧关门进屋了。 …… 陆求雨和王丰收出了村口,都捏了把冷汗。 陆求雨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 王丰收道:“没打疼你吧?” 陆求雨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你都抽地上了,听着响,一点儿不疼。” 王丰收嘿嘿一笑。当初他俩还在张老大手下的时候,张老大待人凶狠,常让手下年轻人互相惩罚。他俩别的或许演不好,这出挨打哭惨的戏那是演得再拿手不过。 陆求雨道:“快走吧,咱赶紧回州府,告诉寨主和朱庄主去。” 王丰收点点头,两个小官差加快脚步,往州府的方向赶去。 ===== 两日后。 虞长明从州牧的官衙出来,脸上神色凝重,沿着州府的大道大步往外走,步履匆忙。 正走着,迎面遇上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年轻文吏。 那文吏主动迎上来,笑着冲他打招呼:“虞指挥使。” 虞长明停下脚步:“周兄。” 那文吏正是周田巡。周田巡这人十分热情好客,虞长明被收编后,周田巡每次见到他都会主动跟他搭讪闲聊,次数多了,两人也就有些熟悉了。 周田巡道:“虞兄今天又要带人去修缮城门了吗?好生辛苦啊。” 虞长明摇头:“不去了!” “啊?”周田巡一愣,“前两天不是说你们修完路要修城门吗?怎么不去了?” 虞长明今天很不耐烦,语气不善道:“修什么城门?我还得抓紧练兵呢。” “练兵?”周田巡吓了一跳,“为什么要练兵?” 不等虞长明回答,他已反应过来,神色又惊又喜,压低声音道:“虞兄,州牧是不是准备让你们剿匪了?” 虞长明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忽然双眉一拧,狐疑道:“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周田巡立刻道:“我当然关心!全州府、全廊州的人都关心着呢!我家村子也被山贼抢过好几遭了,我成天就盼着朱州牧什么时候能好好剿匪。” 虞长明神色不豫地冷笑:“盼着剿匪?呵呵,敢情剿匪不是你们这些文官卖命!” 周田巡微微一愣。他立刻察觉出了虞长明的不满。这倒也很容易想明白,人人都盼着治理山贼之祸,因为山贼之祸一旦平定,大家都能过上安生日子。可只有厢兵不这么想,因为剿匪是要厢兵拼上性命去剿的。虞长明再怎么深明大义,厢兵都是他的手下,他当然不高兴用自己的手下去卖命。 虞长明已甩开周田巡,大步往外走。 周田巡瞳孔一睁。难怪虞长明今天情绪这么差,看来州牧是真的决定要剿匪了! 他脑子迅速转了转,飞快地追了过去。 “虞兄,虞兄,虞指挥使!” 虞长明一开始不想理他,继续走自己的路。他身高腿长,周田巡只能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追。喊了好几声之后,虞长明终于没好气地放慢了速度。 “还有什么事?” 周田巡气喘吁吁地追上虞长明,神色关切,压低声音道:“虞兄,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可千万别再跟其他人说了。你毕竟做过山贼……我当然了解你的为人,可别人不一定了解。万一让人误会你对州牧有二心,怕是会对你不利啊!” 虞长明瞪眼,像是有不满要说。周田巡忙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心里一定委屈。虞兄,晚上我请你喝酒去,你心里有什么话,只管放开了跟兄弟说!可是对着别人,还是小心为好,毕竟这世上别有居心者多得很。” 虞长明依旧满脸不高兴,但看样子是把周田巡的话听进去了。 周田巡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去忙吧,晚上我再来找你。咱哥俩好好喝个一醉方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翌日清晨, 虞长明进入州府找朱瑙。 他刚一进门,朱瑙便闻到一股酒气飘来,不由抬头打量他几眼。虞长明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疲惫,像是早上没睡够。 朱瑙问道:“昨晚喝了多少酒?” 虞长明竖起两根手指, 意思是两坛。 朱瑙微诧:“这么多?” 虞长明捶捶发紧的头皮, 活动着僵硬的脖颈:“不喝这么多,怎么能‘乱说话’?” 朱瑙关切道:“你的酒量怎么样?” 虞长明一愣, 没好气道:“干什么?怕我喝多了说出大实话来么?” 不等朱瑙解释, 他凉薄地掀了掀眼皮:“我昨晚还真说了不少实话——骂你的那些,保证句句真心, 发自肺腑。” 朱瑙:“……” 他好笑地摇摇头。见虞长明脸色不佳, 便道:“头疼的话, 你回去再歇一会儿吧。” 虞长明却摆摆手,起身道:“算了, 不歇了。马上就要剿匪了, 抓紧时间练吧。” 说罢揉着额角大步离开了。 …… 一柱香后, 朱瑙来到大堂, 给官员们开清晨例会。 负责的官吏清点完人数, 报给朱瑙。朱瑙道:“少了一人没来?” 官吏忙道:“州牧,周田巡昨夜着了凉, 今日病倒了,所以托人请一天假。” “是吗?那好吧, 就让他好好歇着, 病好了再来。”朱瑙宽宏大量地准了假, 又嘱咐众人道,“入秋时节,易发疾病。你们自己也都小心些,病了不必强撑。” 众人连忙谢过州牧的关心。随后朱瑙便开始例会了。 …… 白塔山上。 “什么???州府要攻打白塔山???”刘黑山满脸震惊,手上酒碗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周田巡上山来报信的的时候,刘黑山正在和一帮山贼饮酒作乐。山贼们听了这话,也都不可思议至极。 “真的假的?” “开玩笑的吧??” “打我们?州府的人疯了吗?” 不怪他们会如此惊讶,换了任何一个人听说这消息,都会觉得匪夷所思。黑山寨虽然不比屠狼寨抢强大,可在廊州……不,在整个蜀地,至少也能排上前五。州府被屠狼寨洗劫后的狼狈谁人不知?他们哪来的实力和自信攻打白塔山? 周田巡神色凝重:“不开玩笑,此事千真万确!七日之后中秋夜,厢兵就会全体出动,趁夜偷袭白塔山了!” 然而无论他把话说得多重,酒桌边的众人仍是一脸怀疑。 “厢兵集体出动?”刘黑山皱眉,“厢兵是指长明寨?” 周田巡忙道:“对,就是长明寨。虞长明现在是厢都指挥使。” 一群山贼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表情都很古怪,不知该对此事做何感想。 周田巡见众人还是不信,不由急了:“我是说真的!这几日厢兵连路都不修了,已经在加紧训练了。七日之后,他们就要攻山!” “修路?”一山贼疑惑地问道,“修什么路?” 边上一人解释道:“你还没听说?州府把长明寨编成厢军,第二天就派他们去修城里的破路了!哈哈哈哈,堂堂长明寨沦落到这个地步,你说好笑不好笑?” “竟然有这种事?那姓朱的倒也真做得出来,我要是虞长明,我就宰了他,拿他的人头铺路去!” “得了吧,虞长明都能去跟州府投诚,怕不是得了失心疯。没准好好修几条路,还能修好他的疯症呢。” 周田巡见众人只把注意力放在长明寨修路的事上,简直又急又无奈:“修路的事且慢再笑吧。重要的是,他们七天之后真的要攻打白塔山了!” 刘黑山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周田巡。周田巡大白天的不在州府办公,特意跑来这里,总不能是专程为了戏弄他的。他一再重复,恐怕真有此事。 刘黑山还是不解:“州府为什么要打白塔山?” 周田巡道:“朱州牧想治理山贼,颁布了招降令,却反响寥寥。所以他就想来个杀鸡儆猴,威慑其他山寨。屠狼寨他们动不得,便想先从你们下手。” 一名山贼闻言怒道:“屠狼寨动不得,难道就动得我们?呔,这是看不起我们?!” 众山贼顿时群情激愤。 刘黑山很不可思议地笑了几声:“那朱瑙是个蠢货,虞长明难道也跟着他一起犯蠢?虞长明愿意用他的手下为朱瑙卖命?” 周田巡道:“你们不知道,虞长明念过些书,总以为当官走仕途才是正道。当初宋州牧招安他不肯接受,便是看准了宋州牧做不长久。可朱州牧号称自己是皇室宗亲,虞长明便以为跟着他,日后前景可期。他虽然不情愿为朱州牧损兵折将,但又贪图朱州牧许他的前景,所以同意冒险一试……” 刘黑山目瞪口呆。自朱瑙当上州牧之后,他那皇亲国戚身份的传闻便在蜀中传开了,人人都听说过,白塔山里的山贼们也不例外。 所以,照这么说,州府是真决心攻打白塔山,拿他们黑山寨做那只杀鸡儆猴的鸡了! 刘黑山这时才恼怒起来,一脚踹翻了一条长凳:“混账东西!什么叫杀鸡儆猴?老子非杀了他全家不可!”又立刻朝周田巡问道,“你可打听过,他们一共多少人?打算什么时候攻山?如何攻山?” 他总算问起此事,周田巡赶紧邀起功来:“我自然都打听好了才来找你的。为了打听到这些消息,我费了许多功夫……” 刘黑山不耐烦地摆摆手:“放心,好处少不了你的,过几天就派人送你家里去。你打听到了什么,快说出来!” 周田巡顿了顿,道:“厢兵共有六百余人,他们打算在中秋当晚,趁着夜深人静,你们全都睡下之后,偷袭山寨……”他把从虞长明那儿听来的计划如此这般全部告诉了刘黑山。 刘黑山听得眼皮直跳。白塔山固然有险可守,可是厢兵人数是他们的三倍,如果真被偷袭,那厢兵未必不能取胜。也难怪虞长明会同意剿匪。 然而现在他们已经提前知晓了计划,又怎能乖乖坐着挨打?从现在起到中秋夜,还有七天的时间,只要抓紧这七天时间立刻修筑防御工事,布置埋伏,那长明寨就成了送入虎口的羊…… 刘黑山飞快地盘算,脸上的神色从阴鸷变为狠戾,最后冷笑起来:“好啊,好极了!朱瑙千算万算,怎么会算到我还有你这样的好帮手?七天是吗?七天后,我就要在这里大开杀戒!我要让他们记住,这辈子他们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把主意打到他们刘爷爷我的头上来!” 众山贼赶紧为刘黑山吆喝助威起来。 周田巡消息送到,就该赶回州府去了。若不然他离开太久,怕会惹人怀疑。刘黑山许诺事成之后对他必有重赏,派人把他送下山去。 周田巡走后,刘黑山立刻跃上高台,敲击皮鼓,召集全山的山贼。还有七天的时间,他要抓紧时间布置安排,为七天后的屠宰场做准备了。 ===== 转眼就到了中秋。 中秋乃是公休日,官吏有一天的休假。前一天晚上,州府里的人就走得差不多了,大多官吏都回家和家人团圆去了,便有家住得远不便回去的,也一起结伴出游。 周田巡却没有回家。大清早,他出了吏舍,朝厢兵营地赶去。 当初宋仁透做州牧的时候,由于治下不严,所谓的机密消息往往很快走漏,根本不成机密。然而朱瑙在此却多加注意,重要事情只与高层官吏及亲信商议。以至于这段时日里,厢兵一直在加紧操练,可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具体什么时候行动,甚至连厢兵自己都不清楚。 虞长明和周田巡说过,行动会在今晚进行。周田巡不太放心,所以准备亲眼看看。虽然行动是在夜里,但白塔山离城池尚有一段距离,厢兵应该会在申时出发。时间算得再充裕些,只怕未时就要开拔。他准备亲眼看着军队出发再回家。 到了厢兵训练营后,周田巡却傻了眼——整个营地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昨天明明确认过,厢兵中秋不放假啊?? 他在营地附近转悠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位洒扫的大爷。连忙凑过去问道:“请问虞指挥使现在何处?” 大爷把扫把一立:“虞指挥使?一大早就拉人去郊外操练啦!” 周田巡:“……” 今晚就要剿匪,最后半天都不休息一下,还操练?这也太拼了吧!虞长明简直不把手下当人对待啊…… 没奈何,他只能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准备等厢兵训练完回营。 他心道,应该也不会很久。若要准时出发,至多一两个时辰也就该回来了吧…… …… 太阳由东而起,由西而落。 酉时本该是坊市落市之时,然而中秋佳节,落市的时辰比以往向后推了一个时辰。天色已开始昏暗,城里依旧热闹,酒馆茶楼挂起灯笼,商贩们在街上吆喝,兜售商品。 朱瑙换了一身常服,带着程惊蛰在城里闲逛。 “月饼,新鲜出炉的月饼!”一名女子抱着篮子在路边兜售。 朱瑙从女子身边走过,却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吞咽唾沫的声音。 朱瑙回头,只见程惊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篮子。因没有看路,他猛地撞上朱瑙的后背。惊蛰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朱瑙笑了笑,问女商贩:“月饼是什么馅儿的?” “有豆沙馅,还有芝麻胡桃仁馅的。”姑娘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早上自己在家亲手做的,还热乎呢。” 朱瑙闻到了淡淡的甜香气息,便从兜里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姑娘忙用纸包把月饼扎好,看看朱瑙,又看看惊蛰,笑眯眯地把月饼递给惊蛰。 惊蛰打开纸袋,两个月饼是不同口味的,他先各掰了一半给朱瑙,随后才开始吃。香甜的气息盈满唇齿,甜得他嘴角直往上翘。 这小子平日在州府总是板着一张脸吓唬人,到这时候,才有点少年人的本真模样 朱瑙也咬了口月饼,问道:“还有什么想吃的?” 程惊蛰舔舔嘴唇上的碎屑,道:“想吃……桂花糖藕。” 朱瑙道:“走,找找去。” 进了坊市,坊市比往年还热闹一些,里面有不少熟面孔。 程惊蛰眼尖,率先认出人来,指了指前方道:“那不是虞寨主吗?” 朱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虞长明。虞长明的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正兴奋地手舞足蹈,说个不停。那不是陆求雨又是谁? 朱瑙道:“让他们自己去逛,我们吃桂花糖藕去。” ===== 戌时,圆盘般的月亮已高高挂起。 厢兵营外,寒风呼啸,只穿了一件薄衫的周田巡已被冻得瑟瑟发抖。 就在他决定要放弃的时候,远处亮起灯笼,脚步声杂乱,终于有人回来了。 周田巡连忙想站起来,然而他已经在此地坐了一整天了,手脚僵硬,屁股刚一离开平面就摔了个狗啃泥。他正挣扎着要爬起来,灯笼已照到眼前了。 “周兄?你怎么在这里?”虞长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周田巡抬头一看,只见虞长明身后稀稀拉拉跟着几十个人,全都红光满面,有人嘴角沾着芝麻,有人唇上挂着桂花,还有人嘴唇殷虹,乍一看像是喝了鲜血,仔细看看却原来是沾了红枣皮。 周田巡简直傻眼。不是出去操练吗?敢情是去操练五脏庙了啊! 虞长明拿手在周田巡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吧?” 周田巡这才回过神来,满腹翻江倒海咽下去,欲言又止地看着虞长明。 虞长明领会了他的意思,挥挥手,示意厢兵们先回去。等人都走完了,大营门口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虞长明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田巡勉强地扯出一个笑:“虞兄,你那日不是说中秋夜要……我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就在这里守着,看到你回来才放心。” 夜色下,周田巡看不清虞长明的神情,只听得他重重叹了口气。 周田巡心都吊了起来:“怎么了?” 虞长明道:“这事本不该让你知道,那天我酒后失言……罢了,你关心我,也是好意。” 周田巡道:“我当然关心你!以我们俩的交情,你难道还不放心我吗?话说回来,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长明愤愤道:“怎么回事?朱瑙这人,简直恣意妄为,荒诞至极!我练了这么多天的兵,昨天晚上他忽然来找我,说今天是中秋佳节,不该操兵动戈。让我今早操练半天,就给大家放假。养好精神以后明晚再出发,你说这荒唐不荒唐?” 周田巡:“……” 他已经没有功夫去思考朱瑙是否荒唐了,只磕磕巴巴道:“明、明晚出发?” “他说是明晚。不过又说明天天气不好的话,就换成后天。他堂堂一个州牧,说话怎么没点定数!” 周田巡:“………………” 他脑子里已乱成一团浆糊,虞长明还说了什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类的话,他半点听不进去,嗯嗯啊啊敷衍片刻,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两行鼻涕挂了下来。 虞长明忙道:“你没事吧?” 周田巡揉了揉冻僵的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虞兄,晚上太冷了,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息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走了!” 说完便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离开之后,虞长明打了个哈欠,回营睡觉去了。 ===== 白塔山上。 山风在山谷中呼啸,仿佛婴孩啼哭。树叶海浪般随风飘摇,飒飒作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上百人趴伏在草地中、树梢上,神经紧绷,仔细聆听每一处声响,观察每一处光点。 忽有一人轻声道:“来了!” 瞬间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人们抓紧手中兵器,紧张地吞咽唾沫。 不片刻,有人“哎哟”惨叫了一声,正是方才谎报军情的人。他被身边的人踹了一脚。 “蠢货,来你个魂来了。那是风声。” 周遭又响起一片叹气声。 有人忍不住小声抱怨:“这里好多虫,我身上好痒。” 有人接茬:“这里可能会有蛇,我有点怕……” 议论声由轻至响,说小话的人越来越多。 刘黑山喝道:“都给我闭嘴!找死吗?” 人们连忙噤声了。 又一阵风刮过,树浪波动,挑动人们的神经。稍有懈怠的人连忙打起精神,抓紧武器。 今晚,是他们的屠宰场,谁也不能掉以轻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朝阳初升, 林间的鸟儿开始晨鸣。伊始两三只禽鸟试探低语, 很快更多鸟群加入, 整个山林之中清脆的鸣啼声此起彼伏。 露水从叶片上滑落, 滴到趴在地上的人的头顶心上,寒意顺着头皮窜至全身。 “阿……阿……阿嚏!”一人打了个透心凉的喷嚏。 喷嚏声竟也如那鸟鸣一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在草丛间此起彼伏,还伴有鼻涕声、咳嗽声和哈欠声。 一人爬到刘黑山身边, 问道:“寨主, 天都亮了, 厢兵还会来吗?” 刘黑山脸色阴鸷,两眼布满血丝。他从草地里爬起来,眺望山下。只见旷野一片安宁祥和, 哪来什么剿匪的厢军?无论如何, 夜袭是不可能发生了。 空守一夜,最后却扑了个空。刘黑山心里既疑惑, 又恼火, 便发泄地踹了一脚边上的大树。树上瞬间哗啦啦洒落一片露水,淋得躲在周围的几个山贼全都倒吸一口冷气, 刘黑山自己亦沾了一身寒露, 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没好气道:“留三十个人继续守着,剩下的先回去休息。” 天亮以后视野开阔, 远远地就能看到山下来人, 不必再这样森严戒备。 于是草地里的人慢吞吞地站起来, 树上的人缓缓爬下来, 人们拖着僵硬的肢体,朝营地走去。刘黑山自己也又累又困,憋着火回去补觉。 可惜他这一觉也没能补成。他刚躺下没一两个时辰,就被人拍门叫醒了。 “寨主,周田巡来了!” 刘黑山被吵醒,刚消下去一点的火气又噌噌往上冒。他从床上翻身跳下来,冷冷道:“把他给我带上来!” 不多时,周田巡被几名山贼带到刘黑山面前。 刚一照面,话还没来得及说,周田巡忽然五官皱成一团,嘴渐渐张大;刘黑山想骂人,甫一开口,忽觉鼻子发痒。 “阿嚏!” “阿嚏!” 两人几乎是同时打了个凶猛的喷嚏,唾液溅了对方满脸。 这对难兄难弟各自抹了把脸,这才有功夫打量对方。两人皆是形容憔悴,眼底青黑,脸色蜡黄,显然昨晚都没睡好。周田巡还更惨一些,他是早上州府开完例会之后溜出来的,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下马时动作太急摔了一跤,蹭了一身黄泥。 刘黑山本打算先把周田巡狠狠骂一顿,然而瞧见周田巡这副惨兮兮的模样,气又下去一些。他皱着眉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说昨晚厢兵要来攻山吗?” 周田巡吸了吸鼻涕,悻悻道:“我们那州牧简直是个疯子……” 刘黑山莫名其妙。 周田巡便将昨夜从虞长明处听来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刘黑山:“州牧说中秋佳节不宜操兵动戈,临时改了计划,取消了昨夜的行动。我昨天亦在厢兵营外守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听说这件事。” 刘黑山不可思议:“中秋佳节不宜动兵戈?哈???”那当初州府为什么要把剿匪定在中秋之夜?这中秋节难道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都没等他骂娘,周田巡比他还义愤填膺:“朱州牧简直荒唐至极!剿匪难道是儿戏?竟能说变就变?这样的人都能当州牧!荒唐,荒唐,荒唐!” 刘黑山目瞪口呆。 他筹划了整整七天,全寨上下两百余人一整晚没睡,最后竟然因为这种狗屁不通的缘由成了白折腾?这事荒唐到他第一反应甚至不是生气,而是可笑。随后气愤之情才渐渐涌上心头。可他又不能冲到州府去把朱瑙揍一顿,最后只能恶狠狠踹了脚椅子,把椅子踹得散了架。 “那现在州府是什么打算?”刘黑山憋着气问道。 周田巡头疼道:“我昨天一晚没睡,早上城门刚开就溜出来给你送信,便是为了提醒你,捱过了昨夜,也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他们很可能今晚就要动手!” 刘黑山瞬间眼睛就直了:“什么?!” 昨天山上的弟兄们一晚上没睡,敢情今夜还得一夜无眠? 他急忙道:“你确定?今晚真的会来吗?不会再变了吧?” 周田巡道:“虞长明是这么说的。但如果今晚天气不好,也有可能会在明晚……” 刘黑山一愣,旋即勃然大怒:“到底今晚还是明晚,你说清楚!你知不知道老子在草地里白趴一夜是什么滋味?!” 周田巡被他吼了一顿,委屈道:“我怎么敢耍你?我也不好办啊……我就是个小官,只能打听消息,又不能做州府的主。连这消息我也是冒着性命危险打听来的。朱州牧做的决定,就连虞长明都拿他没办法,我又能如何呢?” 他委屈得情真意切,刘黑山烦躁地瞪了他几眼,终是没再与他为难。 周田巡说的话,刘黑山还是相信的。这大半年来,周田巡向他透露了不少州府的动向。当初州府想要招安他,周田巡便早早打听到了州府的底线告诉他。于是他一路坐地起价,州府果然再三妥协。只可惜就在招安快要谈妥的时候,发生了屠狼寨造反的事,害得他差点就到手的财富付之东流。不仅如此,他知道周田巡所有家人的住处,周田巡若敢对他有贰心,他就能杀光他的家人,量周田巡也没胆量骗他。 刘黑山只能在心里把朱瑙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喷头,没好气道:“我知道了。今天晚上我会做好准备的。” 周田巡连连点头:“那我先回去了。我离开太久会遭人怀疑的。” 刘黑山有气无力地摆手:“去吧。你好好盯着,有什么消息立刻来通知我。” 周田巡赶紧掉头下山了。 周田巡走后,刘黑山哪里还睡得着?连忙派人通知下去,州府很可能今晚还要行动,让大家晚上继续做好埋伏准备。 …… 申时三刻。 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二堂里的官员们已有些懒散,只等着时辰到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周田巡却在位置上坐立不安。 他一面困得想打盹,一面神经又紧绷着,身体难受得紧,心里更加难受。 快酉时了,如果厢兵今晚要行动,现在应该出发了。到底出发了没有?为什么州府这么平静?厢兵的动静需要多久能传到州府?快到休沐时间吧,他好出去看看啊。 他屁股针扎似的坐不住。就在此刻,堂口响起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看,却是朱瑙来了。 州牧前来查看,众官员立刻打起精神,有活儿没活儿的都赶紧找出点活儿来干,好显得自己兢兢业业。一时间,二堂里的气氛又变得忙碌紧张起来。 周田巡亦连忙抽了几分公文出来准备誊抄,可他脑海中一片空白,笔锋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去。 朱瑙在堂中慢慢踱步,巡视各人公务。他渐渐靠近周田巡,周田巡心里发虚,头也不敢抬,胡乱在纸上写了起来,装作认真的模样。 脚步声传到他耳边,却忽然停下了。 周田巡心里咯噔一下,忙放下笔,抬头看朱瑙:“……州牧。” 朱瑙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奇道:“周巡田,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憔悴?难不成昨晚没睡好?” 周田巡干巴巴道:“还、还好吧。”他昨晚岂止没睡好,根本就是一夜没睡。今天还快马加鞭赶了半天的路,此刻若不是心中有挂念,怕早昏睡过去了。 朱瑙道:“还好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昨晚没在家中好好休息么?” 周田巡一惊,立刻抬头看向朱瑙。朱瑙也正看着他,嘴角似有若无噙着一丝笑。 周田巡心头大骇,不知朱瑙这是什么意思,额角渗出冷汗,磕磕巴巴道:“没、没有。我,我……” 没等他说完,边上有人揶揄地笑道:“州牧,昨天是中秋佳节,是团圆的好日子。田巡可是有家室的人,怕是昨夜好好和媳妇‘团圆’了一番吧?” 众人顿时一阵哄笑。 这番荤话倒是替周田巡解了围。他尴尬地扯起嘴角:“啊……嗯……” “哦?原来如此。”朱瑙微微笑了笑,道,“那倒也情有可原。不过人生还长着,眼光也该放远些,又何必急于一时,枯本竭源呢?周田巡,你说是不是?” 周围又是一阵暗笑。朱州牧自己不近女色也就算了,还管得着人家夫妻生活?年轻男女,血气方刚,耽于□□不也是寻常的么?等哪天朱州牧自己遇着心上人,瞧他会不会也来个‘枯本竭源’。 周田巡却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他更感到一股凉意侵体,脖子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也不知是否他自己心虚,他明显发觉,朱瑙话里有话…… 朱瑙没再多说什么,在二堂中巡视一番,慢悠悠地走了。 ===== 夕阳落下,朝阳升起。 白塔山上。 刘黑山从草丛里爬起来,还没站稳,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他踉跄了两步,总算拄着刀站住脚。 一夜过去,又是白守一场。 山贼们陆陆续续从埋伏的地点出来,每个人都神色颓丧,无精打采。更有几人路都走不稳,不得不互相搀扶着。 打从九天前,他们得知了州府将要进攻白塔山的消息,便开始紧张忙碌地布防训练。时间非常紧凑,他们一直就没有好好休息过。有些胆子小的人,更是从九天前就开始吃不下睡不香了——这黑山寨里的虽多是杀人放火的凶徒,可从前他们屠杀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今却要和声名在外的长明寨作战,如何能不紧张? 布防训练累些还便算了,青壮男子吃得起这些苦。可现在,他们都已经整整两夜没有睡觉了,非但没睡觉,还在寒湿露重的山林间提心吊胆地趴了两夜。别说他们都是凡胎肉体,便是神仙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啊! 整个山头被死气笼罩,再无两日前的壮志士气。 有人小声问道:“寨主,今晚还要守吗?” 刘黑山的脸色无比阴沉。两日之前,他还雄心壮志,要打一场以少胜多的漂亮仗,让那六百厢兵有去无回,他还要借着这一仗名震蜀中。可现在,事情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厢兵来还罢了,厢兵不来,竟更可怕。白塔山不止一条上山的道,厢兵人数又远胜他们,若要埋伏,他必须让寨中山贼全部出动。可整晚整晚不睡觉,山贼们根本撑不住,两天就病倒好些人了。可如果不布防,也不行。就算让他们回去睡觉也根本睡不安稳,随时担惊受怕。万一厢兵真的在他们撤防之后悄悄摸上山怎么办? 防也不是,不防也不是。偏偏他这点人手,也只能仗着山势在山中守着,不可能打去那州府教训朱瑙。再这么折腾几天,州府都不必派一兵一卒,他们山上的人便该倒下了。 刘黑山迟迟不说话,众山贼已是满腹怨气,疑窦丛生。 “寨主,那周田巡该不是在耍我们吧?” “就是!他是不是打听不到消息,又想从我们这里骗赏金,就胡诌了一个故事来诳我们?” “依我说,我们把他抓起来,用鞭子狠狠抽他一顿,不信他不说实话!” 人在缺觉的时候脾气往往十分暴躁,被众人这样一说,刘黑山心里也是惊疑不定,对周田巡开始怀疑。他咬了咬牙,道:“你们几个,马上去他家中,把他妻儿老小全抓回山里来。” 他也不知问题究竟是出在周田巡身上,还是出在州府身上。总之拿住那周田巡的把柄,他就不信周田巡还弄不来确切的消息。 几名山贼得命,立刻下山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0章 第四十章 两晚没睡觉的不止是白塔山上的山贼们, 还有周田巡。 晚上回到吏舍,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冷汗却惊出了一身又一身。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发现枕席上全是掉下来的头发,足见昨晚究竟有多愁。 于是熬完了早上的例会, 周田巡趁着众人不备, 偷偷摸摸离开二堂, 又找了个借口溜出州府。一出州府大门, 他撒腿就往马厩跑! 周田巡骑了匹快马,疾驰出了阆州城。这一回,他却不是去白塔山给山贼们报信的,而是向自己家的方向飞奔前往。 昨天明明天朗气清,厢兵却仍然没有去剿匪。周田巡已不打算再去找虞长明询问缘由了。昨天下午朱瑙那番话吓破了他的胆子,他十分怀疑自己给黑山寨通风报信的事情已经被州府察觉了。至于州府为什么一直没有抓他,他不敢细想, 也无暇细想。 ——如果他真的被州府发现, 那最令他胆寒的, 并不是州府会如何处置他。而是刘黑山会如何对付他。 这大半年来他之所以卖力为黑山寨效力, 虽有贪图钱财的缘故, 更多的还是出于畏惧。他与刘黑山乃是同乡,刘黑山认识他的所有亲族,以他亲人的性命相要挟, 逼他为黑山寨打探消息。那刘黑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 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是真敢屠杀周家满门! 如今周田巡连续两次送错情报,刘黑山有会多恼火,可想而知。万一自己真的已被州府识破,意味着往后再也无法给黑山寨传递情报,那刘黑山绝不会放过他的家人。周田巡不敢冒这样的险,其余亲族也顾不上了,只想回去接上自己的妻儿老娘,赶紧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想到这里,他咬紧牙关,加快速度向家中赶去。 …… 一炷香后,周田巡赶到村口。他急急忙忙跳下马,向自家跑去。 跑到家门附近,眼前的光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家大门有被刀斧砸过的痕迹,地上还有许多血迹! 周田巡瞬间一阵眩晕。 晚了,黑山寨的人已经来了…… 他双腿发软,心吊到嗓子眼。想到妻儿老母,他强行冷静下来,四处张望,从地上捡起一根粗长的树枝当作武器。他双手捏紧木棍,哆嗦着地向家门口走去。 到了门外,屋内竟然传出声音,依稀是水声和陶瓷碰撞的声音。周田巡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大气都不敢出,竖起耳朵仔细听。然而待听清楚之后,他却震惊了。 ——那好像是有人在倒茶喝茶的声音? 又有男人低声说话。 “那三个人已经死了吗?” “死了吧。” 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心有戚戚:“这还是我第一次杀人……” 周田巡登时定在原地。死了……三人都死了……这些土匪强盗,杀光了他的家人,还喝着茶等他回来?! 他心里又惊惧,又悲愤,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他大喝一声,一脚踹开大门,提着木棍冲杀进去! “啊!!!我杀了你们这群畜——!” 围坐在桌边喝茶的的几人正对着门口,坐在最中间的少年和周田巡四目相对。周田巡看清屋内情形,猛地急刹脚步,没说完的话瞬间卡在嘴边,高举木棍的手也悬在空中。 程惊蛰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淡声道:“回来了啊。” 周田巡:“……” 他反应极快,猛地丢下木棍,转身拔腿就跑。 ===== 金乌东起西落,天色渐晚,一天很快又要过去了。 越到天黑的时候,黑山寨里的人心就越涣散。山贼们甚至开始害怕黑夜的来临。 他们害怕刘黑山会让他们继续埋伏,紧张地守上一晚上,身体实在吃不消;可他们也怕刘黑山不让他们埋伏了。万一大家都松懈了的时候,厢兵真的打上山来怎么办? 连日的疲惫与担惊受怕,让很多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斗志。 这黑山寨之所以能在短短半年内迅速壮大,便是因为前来投奔的都是心怀叵测的投机者。当初他们到黑山寨,是想要像屠狼寨一样从州府这里谋得一大笔招安的好处。可现在,好处明摆着是不可能有了,甚至还要被人剿杀。就算他们打赢了厢兵又如何,州府一蹶不振,然后呢?他们这两百来人,还能在蜀中称王称霸不成?回头他们跟厢兵打个两败俱伤,别的山寨倒趁虚而入把他们给屠了。他们到底图什么? 人群之中,有一人小声道:“还不如就接受州府的招降算了,好歹每人还能分到点田地。” 他边上一人竟然也同意他的想法,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行:“州府没给我们发招降书,只给那些不怎么杀人的山寨发了。” 先说话的那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不给我们发招降书,是因为黑山寨臭名昭著,州府想杀鸡儆猴。可黑山寨是刘黑山的,又不是我们的。我们只要下了山,随便找个山头投奔,谁知道我们是谁?” 另一人怔了怔,贼眉鼠眼地扫视了一圈周围:“那要不,等天黑以后,咱们找个机会溜了得了……” 也不知是否有很多人有和他们有类似的想法,山贼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多是心虚的、茫然的,互相交头接耳,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话。 天色越黑,山上的气氛就越沉闷压抑。 很快,刘黑山的命令来了。 已连续空守了两个夜晚,今天晚上,他不打算再守株待兔。他让三分之二的人回去休息,只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守山,若有突发状况,再去把休息的人叫醒。 命令传开后,山贼们拖拖拉拉地起身,休息的朝房去走去,守夜的朝山岗走去。 然而休息的人才刚刚躺下,都还没来得及入睡,惊慌的守夜者们已挨个冲进房门,通知一个令人胆寒的消息。 “快起来!厢兵真的来了!” 山贼们连忙披上衣服,冲上山峰或山岗,向下眺望。远方果然有一片火光闪动,正在接近。漆黑的夜色下,他们看不清来人有多少,只听见地面的震动,是快速的脚步声和推车声。 黑山寨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即使他们已预演了两天,可真到敌人来的时候,他们仍然手忙脚乱,有人不知兵器放在何处,有人只想找地方躲起来。 刘黑山和几名山寨元老冲进人群中,连骂带打。勉强把混乱的局面稳住些。 “闹什么闹!把火都熄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他们刚勉强把混乱的局面稳住些许,又有人急匆匆冲上山来。 “寨主,寨主!周田巡来了!” 刘黑山听到这名字大吃一惊,还没等他叫人,周田巡已自己屁滚尿流地爬上来了。 周田巡的样子那叫一个凄惨,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到处是泥,脸上手上膝上蹭破了皮。看他这样子,简直像是被人一路追杀逃到这里来的。 果不其然,没等刘黑山发问,周田巡便已慌张道:“我被州府的人发现了,他们想把我抓起来,我是自己逃出来的!” 刘黑山还没来得及细问,周田巡又急急忙忙道:“厢兵知道消息走漏,你们已经防备,他们不打算上山了,而要放火烧山!你们快逃吧!” 他担忧极了众山贼的安危,说了一遍,又怕听到的人有限,便在人群中嘶声力竭地喊了起来:“厢兵要放火烧山了,大家快跑啊!!” 刘黑山大惊,周遭一片哗然!刚稳定下来山贼们瞬间又乱成一团,眼看着埋伏还没布置好,厢兵的队伍却已到山脚下了。 “不,不可能!”刘黑山一把揪住周田巡的衣襟,恶狠狠道,“他们要烧山,早就烧了!怎么可能现在才烧?你胡说!” 山中虽草木多,也不是说烧就能马上烧起来的。更重要的是,万一真的烧起山火,那火势便不是人为可控制的,也不可能只烧他们一座山头。烧上几天几夜,甚至蔓延周围百里都有可能,损失将不可估量。州府又怎么可能为了为了治匪做如此疯狂之事?! 若是以往,兴许众山贼们也会对周田巡的话抱有怀疑。可三天没睡整觉的山贼们哪有心思冷静下来分析形势?局面一时混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刘黑山察觉不对,勃然大怒,拔刀道:“你是不是已成州府的走狗,故意来诓我们的?” 周田巡叫屈道:“我怎么可能诓你们?我亲眼看见他们装了几车干柴和稻草,马上就来了。你们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两边正僵持,又有探子连滚带爬地跑上来汇报。 “寨主!厢兵推了数车干柴,在山下堆放,他们是要放火烧山啊!” 话音刚落,山脚下已有滚滚黑烟烧上来了。那黑烟烟雾极大,熏得人泪水涟涟。 这白塔山共有三条山路,厢兵在西侧放火,东北坡极抖,也不知谁先带的头向南坡下山的路跑去,瞬间数人跟上,很快就裹挟成乌泱泱的一大片。山贼们弃守阵地,纷纷丢掉武器,撒腿就跑,只想趁着夜色掩映赶紧立刻这白塔山,免得被人活活烧成一把枯骨。 刘黑山一开始还想拦,可他根本不可能拦住失控的人群。他自己也被人群不停冲撞,周田巡被冲得不知所踪,山下的黑烟则越来越浓。 到了这份上,人都跑光了,山险也再无可守的必要。刘黑山亦失去理智。他连拉带踹,拨开人群,拼命向前冲,以免跑得慢了被上山的厢兵追上。 南坡之下并无厢兵把守,众山贼大喜,更加快速度向外跑。两侧丘陵起伏,道路狭隘,越往前跑,道路越开阔,很快就能把厢兵和白塔山甩在身后了。 忽然间,前方亮起一片火光! 众人大惊,跑在前面的人急忙想刹住脚步,却被后面的人推搡着继续向前。 火光越亮越多,逐渐连成一片,与山势相合,将他们包围起来。 刘黑山亦在人群前列,当看到火光亮起时,他心中顿时一凛:中计了!什么周田巡,什么放火烧山,这是诱他们出山的诡计!一旦离了山,所有山险,所有埋伏,所有他为厢兵设下的屠宰场全都付之东流,而他却入了州府为他准备的屠宰场! 此时再想退回山里已来不及了,刘黑山又惊又怒,环顾四周,只见前方大石上站着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不是虞长明又是谁?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厮杀已再无其他余地。 刘黑山双眼通红,举刀爆喝一声,朝虞长明冲过去。 “我杀了你——!” 火光映出虞长明神色平静的脸,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要举刀应战的意思。他只是不紧不慢地高举起手中的火把。 当火光越过他的头顶,瞬间,无数箭矢从黑暗中破空而来。 惨叫声、求饶声、喊杀声……混乱声中,山贼们一片片地倒了下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喊声由轻至响, 由响至轻, 最后归于与宁静。 火光缓缓熄灭, 黑雾渐渐散去,鸟鸣声如常地在山林中响起。 黑夜,过去了。 …… 清晨,钱青是被门外的议论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下床,推开窗户, 只见外面的天还是昏暗的,只能隐约窥见一点天光。 然而这么大早, 吏舍的院子里却满满是人。人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情绪激昂地讨论着。钱清莫名其妙。还远没到要开晨会的时候,这帮人起这么早干什么呢? 既已醒了,他也不再睡了, 披了身衣服出门, 走进人群里。 “你么怎么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呢?”钱青问道。 院子里的人答道:“我们在等厢兵回来啊!出了这么大的事, 哪里睡得着啊?” “等厢兵?”钱青一脸茫然。“厢兵去哪儿了?” 众人:“……” 厢兵是昨天晚上出营的,由于之前消息一直保密得很好,许多官员是昨天晚上才临时听说此事的。还有一些消息闭塞的,比如钱青,早上听到人们的议论声跑出来, 才被告知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听说之后, 钱青震惊不已:“什么???厢兵昨晚去剿匪了???” “是啊, ”说话的人满脸担忧, “说是戌时走的。这都多少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钱青磕磕巴巴道:“怎、怎么这么突然?” 那人道:“也不算突然了,厢兵最近不是一直在训练吗?” 钱青:“……” 他的确知道厢兵最近一直在训练,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去剿匪……或者说,他没想到,厢兵竟然真的会去剿匪! 在州府任职越久的官员,越清楚山贼有多难对付。包括钱青在内的很多官员甚至以为州府训练厢兵只是为了吓唬山贼们,好让他们早点前来归降。毕竟剿匪一事,无论成败,州府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其中一个无法逃避的代价便是厢兵们的性命。 想当初长明寨来投诚的时候,很多官员对这些当过山贼的家伙十分不信任,生怕他们会步屠狼寨的后尘。可这段时日过去之后,大家都已经有所改观。而且他们来了之后,官员们发现州府确实很需要这些厢兵。不说要他们出去剿匪吧,至少他们能帮着做些事,还能保卫州府。要不然州府如此空虚,大家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就怕有人冲进来闹事拦都拦不住。可现在,厢兵全体出动了,万一人都打没了,州府不是会再一次陷入困窘之地吗? 官员们都捏着一把冷汗,为州府的前景未来赶到担忧。 钱青的心也悬了起来。他满肚子话想说,又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于是只能把一个当初支持他招安的官员刘七拉到一旁说悄悄话。 钱青叹道:“朱州牧这个人别的都挺好,就是太好大喜功了。唉!” 刘七也是满面愁容:“谁说不是呢?这种事情怎么都是两败俱伤的。剿成了咱们也是元气大伤;万一剿失败了,那些山贼就知道咱们州府是纸糊的老虎,不足为惧,以后只怕更加变本加厉啊!” 如果朱瑙在做决定之前跟他们商量一下,他们势必会竭力反对。可现在,厢兵已经出去了,而且一个晚上过去了,说什么都已晚了,他们只能等待结果。 钱青摇头叹气道:“事已至此,但愿顺利吧……希望厢兵死伤不要太惨重。能回来一半人,就是老天保佑了……” 正说着呢,忽然有人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穿过回廊,径直往州牧所在的后院走。官吏们一看那人穿着,竟然是守城的官兵! 众人立刻呼啦啦围了上去。 “怎么样?厢兵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官兵赶得很急,气喘吁吁道,“我远远看见队伍过来,就赶紧先来通知州牧了。” …… 天还没大亮,州府大门打开,朱瑙带着程惊蛰匆匆出来,准备亲自去城门迎接归来的厢兵。他两人走在最前面,后面呼啦啦跟出来一群官吏,都往城门的方向跑。 反正时间还早,他们也不急着办公,与其在州府里傻等,不如一起去看个究竟。 官员们到达城门口,已有一队厢兵在城门下候着了。众人一看那队人马的人数,顿时大惊失色——他们已经想过厢兵出征也许会很惨烈,却也没想到竟然惨烈到了这个地步!六百厢兵出去,回来的竟只剩下寥寥二十来人! 当即就有人鼻子一酸,放声大哭起来:“苍天无眼呐!!” 亦有几个心软的,开始跟着抹眼泪了。怎么说也跟厢兵相处了这么多天,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谁心里不难过呢? 他们这一哭,倒把那二十来个厢兵吓了一跳。厢兵们面面相觑:“苍天……无眼?” 朱瑙拨开人群走上来,打量道:“怎么就你们几个?余下的人呢?” 一名厢兵忙道:“虞指挥使遣我们几个先回来报个信,免得州牧担忧。剿匪很顺利,我们射杀百余人,生擒百余人。从山里缴获七八车粮食,还有一些兵器、农具、钱粮。因为东西比较多,还要押送一群人,所以大队走得慢,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回来。” 边上围的官员们瞬间惊了!黑山寨上一共二百多人,不是被杀的就是被擒,山中的物资还都被缴获了,那是剿匪成功了啊?! 成功当然是好事,就是不知道取得这样的成果,厢兵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朱瑙显然也关心此事,问道:“厢兵可有伤亡?” 这问题问得几个厢兵面面相觑。他们犹豫地问道:“扭伤脚的和烫伤手的算吗?算的话倒是有几个。其他好像没了。” 众官员:“???” 众官员:“!!!” 剿了黑山寨,大获全胜,还没有伤亡???他们剿的是白塔山上那个黑山寨吗???是那个凶残暴虐的黑山寨吗??? 朱瑙这才有了几分笑意:“没人伤亡就好。” 他嘱咐官吏们去多找几辆板车和驴骡来,听厢兵汇报,缴获的东西还不少,或许需要更多车马帮忙拉。然而他的话说了第三遍,才有人有反应。官吏们都跟梦游似的。他们甚至怀疑那几个厢兵谎报军情。 不过很快,厢兵的大部队就开回来了,打破了所有官员的质疑。 只见回城的队伍浩浩荡荡,厢兵们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他们生擒了一百余山贼,那些山贼被用绳子捆着手,系成一长条,一个个灰头土脸、神色颓败,和厢兵形成显明的反差。 虞长明走在最前端,到了城门外,他停下脚步,身后长长的队伍全部跟着停下。 隔着数米十远,虞长明望着前方的朱瑙,笑了笑,躬身行礼。他做出表率,身后数百厢兵纷纷效仿,人们齐刷刷地行礼,十分壮观,把朱瑙身边的官员们都吓了一跳。 虞长明朗声道:“我等奉州牧之名讨贼,幸不辱命。射杀九十六人,生擒一百二十五人,缴获辎重若干,尚未清点。如何处置,请州牧发令!” 厢兵们齐声道:“请州牧发令!” 整齐划一的喊声,又把官员们吓得一哆嗦。众人都恍惚了:这哪里像是刚刚被收编没多久的厢兵啊?便是正规军,怕也不过如此啊!朱瑙到底是怎么收来这么一群宝贝的? 这些人又如何能想到,长明寨的这些弟兄们早被训练一年有余了。他们的忠心怕是连正规军也赶不上。 朱瑙笑道:“诸位辛苦了。擒来的山贼且先收入大牢。辎重清点后收入府库吧。” 虞长明道:“是!” 厢兵并没有对黑山寨赶尽杀绝。这也是出征之前朱瑙特意嘱咐的。一来纵使黑山寨恶名昭彰,可未必山中所有人皆犯死罪;二来,更重要的一点是,此次出剿黑山寨,目的是杀鸡儆猴,威慑其他山贼。由于时局混乱,虽非所有山贼都如屠狼寨、黑山寨那般穷凶极恶,可做过杀人放火之事的也不在少数。一旦让山贼以为自己死罪难逃,他们很有可能孤注一掷,犯下更大罪恶。倒不如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愿意归降,蜀中乱象才能迅速平定。一切罪恶,皆等局势平定之后再慢慢清算也不迟。 厢兵们押着山贼和缴获来的物资进了城,天色已经大亮了。 城中的老百姓听见动静,纷纷从屋内出来,涌上街头围观。月前虞长明刚刚带着长明寨来归顺州府的时候,他们也曾被百姓这样夹道围观过,只是那时候老百姓脸上的神色多是惊惧、害怕和厌恶。到如今,却截然不同了。 看见那些灰头土脸的山贼和昂首挺胸的厢兵,百姓们激动之情难以自抑,欢呼雀跃。人人脸上皆是欢喜和兴奋,还有人冲出来抚摸厢兵,想沾点喜气的。 廊州的百姓无人不厌恶山贼。纵使没被山贼打劫过的,也深受山贼之害。就因为山贼们把持山路,阻碍商旅,本地百姓不敢出去,外面的商队也难以进来,于是城内物资稀缺,物价飞涨。 现在州府一出手便打了个大寨下来,这么久了,他们终于看到了平定山贼之祸的希望!这新来的州牧,实在是了不起啊! 于是朱瑙从城门回州府的路上,也被老百姓堵了个水泄不通,众人山呼父母官,要不是有惊蛰等人拦着护着,激动的老百姓怕是要将朱瑙抛上天去。 …… 刘七跟着众官员回到州府,往常晨会的时间已经过了。他魂不守舍地往吏舍的方向走,被钱青一把拉住。 “你去哪儿啊?”钱青道,“州牧刚才说了,晨会还得开,让大家回来以后先到大堂集合。” “啊?哦……”刘七又梦游一般地扭头往大堂的方向走。 “刘七,你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你不太对劲?”钱青狐疑地打量着他。 刘七浑身一哆嗦,立刻道:“哪里不对?没有啊,我好得很!” 钱青莫名其妙,以为他是还没从厢兵大获全胜的惊讶中缓过来。别说刘七了,钱青一想到自己早上还在说朱瑙好大喜功,脸上也一阵火辣辣地疼。人家那叫好大喜功吗?那明明叫足智多谋啊!还有谁能一卒不损地拿下黑山寨?还有谁?? 因为主簿的位置被朱瑙撤掉,钱青心里一直以来多少有点不服气。可一次又一次的事实告诉他,他不服气也得服气。朱瑙就是有本事。甚至朱瑙到底有多少本事,现在也许都只是露出了冰山一角而已…… 钱清悻悻道:“说起来也真没想到,周田巡竟然会是黑山寨的眼线,相处这么久,我都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 听到“周田巡”三个字,刘七又是一哆嗦。 刘七的失态正是从看见被厢兵押解回来的周田巡开始的。他以前虽然也不知道周田巡和黑山寨的关系,但他知道,州府中肯定有许多人暗中与山贼勾结,给山贼通风报信——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那山贼们以前也都是老百姓,落草之后,肯定十分关注州府的动向。于是发动寨中人际关系,跟州府官员牵线。以前都是老乡老友的,很容易就联系上了。刘七就有这么一个老乡,也进山做了山贼,前不久来找刘七,请他帮忙打探州府里的消息。刘七想了想也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了。一来他怕不答应的话山贼会对他不利,二来现在蜀中这么乱,山贼也不多这一窝少这一窝,他何不顺水推舟给个人情,还能赚点好处呢? 以前一直相安无事,他也心怀侥幸,认为不会被州府发现。可眼下周田巡却出了事……前车之鉴已在眼前,他又怎能不胆寒呢…… 很快,州府上下的官吏们已全在大堂集合。有人心情激动,有人云里雾里,也有那么几个包括刘七在内的人,心情忐忑不安。 不多时,朱瑙上了堂。他在堂上坐下,问道:“都到齐了?” 负责点名的官吏忙站出来回话:“州牧,全到齐了。” “哦。”朱瑙点点头,扫视堂下。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今日的晨会,倒也不为别的。主要只为了一件——周田巡的事你们都已知道了吧?” 刘七又是一哆嗦,攥紧袖子,把头低得极低,只求自己心虚的表情不要被人看出来。除他之外,亦有几个人跟他一样,脑袋恨不能缩到胸口去。 众人胆战心惊地等着朱瑙的后话,可朱瑙却一直没再往下说。刘七心中又惊又疑,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高堂之上,朱瑙托着腮,眼睛笑眯眯地弯着,也不知究竟在看谁。 又等片刻,朱瑙终于开口了:“你们可有谁到这高堂上来坐过么?” 众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那是州牧的位置,谁敢轻易去坐? 朱瑙道:“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是我刚发现,坐在这位置上,你们所有人的神情我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包括那些低着头不想让我瞧的,我也瞧得怪清楚的。实在挺有趣的。” 刘七:“……!!!” 他冷汗唰一下就流下来了,整个人打摆似的哆嗦。忽听身边砰的一声,竟是有个家伙比他还害怕,腿一软,直接坐地上了。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连站起来都不敢,连忙翻了个身跪在地上:“州、州牧……” 朱瑙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竟没有当众追问那人失态的缘故。 他悠悠道:“周田巡犯下大错,原本应当按律处以重刑。然则剿灭黑山寨,他亦立下大功。他功劳不小,罪责也重,两相抵消,仍当处罚,本州牧会从轻计量。他家中妻儿老母那日险些被山贼屠杀,幸好本州牧派去的人及时赶到,将人救了下来。他受罚期间,他的家人州府亦会好生照料的。” 堂下众人全都屏息听着。 朱瑙接着道:“这话不是吓唬你们——本州牧知道,州府之中如周田巡那样私通贼寇的人仍有不少,好几个我其实都已查出来了。你们或卖老乡老友一个人情,或是遭受胁迫,不得已私相授受,于理不合,于情尚可体谅。再则本州牧重视你们的才干,很想息事宁人。因此今日把所有人都叫来,而不是私下找你们,便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趁着尚未犯下大错,若能立下功劳,非但不罚,还能有赏……” 他笑了笑,道:“该如何做,你们自己掂量吧。好了,今日晨会就说这么多,你们自去忙吧。”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便起身离开了大堂。 他刚一离开,刘七便接近虚脱,腿脚发软,勉强扶墙站住了。朱瑙刚才那番话实在说得厉害至极,即便他知道朱瑙有可能只是在诈他们,可万一不是诈呢?万一他真的已被发现了呢?刚才朱瑙好像有看了他几眼! 想到这里,刘七的侥幸之心已然灰飞烟灭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往后数日, 朱瑙的治贼大计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黑山寨被剿除, 无疑对廊州境内所有山贼都是一个有力的震慑——连这么强大的黑山寨都被剿灭, 可见州府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软弱无能的州府了!如今的州府,不仅有决心,更有能力治理山贼之乱。因此那些重金招安的好处大家怕是有命想,没命得了。趁早归降,还能分到几亩田地。若去晚了,只怕非但没有田地,还要被狠狠治罪。 而州府之中, 鉴于周田巡落网,亦让不少官员胆寒生畏。他们私下找到朱瑙,或自首或举报。这些官员都和某些山寨有过私下接触,老实一些的, 坦诚了自己和山贼的交往;油滑一些的, 只说自己虽然认得山贼, 曾被山贼威逼利诱,但并未向山贼妥协。自己来自首,只是担心被州府查出与山贼的关系, 误以为自己有二心。 不管他们是坦诚也好,是狡辩也好, 朱瑙都没有深究。他诈这些人出来,如他自己所说, 并不是为了要治这些人的罪。以前宋仁透治下不严, 州府风气败坏, 加上山贼泛滥,有些抹不开的人情债也是情理之中。因此凡主动前来招认的,他一概不记录也不声张,只要求这些官员去说服他们认识的山贼,管他是劝是哄,反正让山贼早点来归顺,罪行都可从轻计量。官员若有功还可论功行赏。 如此一来,前来归顺的山寨更多,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廊州境内已是十寨九降!困扰廊州多年的山贼之祸大为改善。 山贼们蜂拥前来归顺,一时间州府上下也为安置事宜忙得焦头烂额。 山贼们为了赎罪沦为“田奴”,需要州府拿出土地来安置他们。土地的数量倒是不成问题,这几年灾祸频生,州中有大量闲置的耕地,足够用来分配。可是分配不能闭着眼睛瞎分,其中也有不少讲究。 若是单独从家乡出走的山贼,州府仍将他们安置回家乡,方便他们能够迅速融入;若是举村举乡出走的山贼,则州府会将他们分开安置,以免他们日后再聚众生事;还有一些不愿回归耕地,又或者条件优异者,在考察过后也可编入厢兵,交给虞长明训练教化。 另外还有一批特殊的人,州府官员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安置才好,于是就把他们先都放在州府中,报给朱瑙,等待朱瑙批示。 这天下午,朱瑙忙完手里的事,便带着程惊蛰去看这些人。 两人走到主簿衙的院子门口,只听院子里安安静静,里面仿佛一个人也没有。然而走进院子一看,却见满院子都是少年,约有四五十人。 这些少年多为男孩,亦有少数几名女孩。其中年纪最小者只有八九岁,大多十三四,年纪最长者也不过十五六。按说这年纪的孩子是最有活力的,若在城里乡间碰上三五个,那三五个孩子往往能吵得闹翻天去。可如今三五十个孩子在一起,竟然死气沉沉。他们有些三三俩俩地坐在一起,大多数人却独居一端,神色警惕,不与他人交流。从他们身上全看不到孩子的天真与懵懂。 ——这些少年孩童都是前来归顺的山贼里的孤儿。 令人意外的是,山贼中孩童的比例并不低。这些孩子由于失去亲人,失去了倚仗,很容易就被山贼或流民拐卖奴役。由于他们无处可去,并不会逃走,有些孩子当初甚至是主动投靠山贼的。 而因为他们年纪要小,如何安置他们也让州府犯了难。这些孩子能力有限,即便州府给他们分配田地,他们怕也很难靠耕地存活。 朱瑙和程惊蛰进入院子之后,这些少年的目光便齐刷刷聚了过来。他们打量朱瑙,不过更多人目光集中在程惊蛰的身上——惊蛰今年也不过十六岁,与他们年纪相仿。少年们总会对同龄人天然地多一份关注。 见状,朱瑙轻轻拍了拍程惊蛰:“去吧。” 程惊蛰走到院子中间,环视了一圈。这些少年孩童大多身形瘦弱,惊蛰虽与他们年纪相差不多,身材气势却大相径庭。他往那里一站,英姿飒爽,周遭有许多少年竟下意识地对他做出了臣服之姿。 程惊蛰又望了眼朱瑙,朱瑙向他点头,示意他只管说便是。 于是程惊蛰开口道:“谅你们年纪尚轻,年幼失怙,虽曾与山贼同伍,情有可原。州牧说,愿意宽恕你们从前的罪行。你们有想过以后的去处吗?”他语气平和,不像长者那般难以亲近,更容易完成与这些少年人的交流。 少年们大都一脸茫然。这个年纪的孩子,早早失去亲人,生计又困难,根本没有多少主张。 程惊蛰道:“如果你们还有可以投奔的亲朋,可以告诉州府的官员,州府会派人将你们送去的。如果你们早已没有任何亲眷,但想要回归家庭,州府也可以为你们寻找合适的养父母,照料你们的生活。” 还是没有人说话,少年们的眼神多是麻木的。 他们之中不少人也曾有过“养父母”,“养父母”或让他们当了山贼,或将他们卖来卖去。反正他们年纪小,任谁摆布都是一样的,任州府摆布也一样。 程惊蛰又扫视了一圈周围,看见众人神色,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头。他叹道:“又或者,如果你们想留在州府,也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众少年皆愣了一愣。留在州府? 程惊蛰道:“留下的话,男子可以跟着我学习武艺和兵法;女子可以跟着州府请的织娘学习女红和养蚕之术。如果你们有什么特长,或是有别的想学的,也可以说出来,州府会尽量为你们安排的。” 少年们的神色立刻由麻木转为惊愕。留在州府,还有人教他们学东西?! 须知这些少年大多都是穷苦出身,打从能下地走路便要帮着家里做事了。失去亲人以后,更沦落到受人奴役差遣的地步,便有人教他们做什么,也是教些简单的粗活累活,要他们立刻去做。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技艺!更不可能有人让他们想学什么就能学的! 程惊蛰等了半晌,始终不见有人答话,无奈道:“你们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么?” 实则少年们并非需要时间考虑,而是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选择。 忽有一人道:“跟你学习武艺和兵法?” 程惊蛰循声望去,说话的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年纪和程惊蛰差不多大,身量也差不多,在一众瘦弱的孩子里,他算是最不寻常的一个。他胳膊上竟有一些肌肉,看身量和架势,竟也像是个练家子。 程惊蛰道:“你以前学过?” 少年垂下眼。这个问题触及他不愿谈的话题,因此他不肯作答。 他不想说,程惊蛰也便不问了。少年人都是直爽的,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程惊蛰开门见山道:“你觉得我不够?那我们比比?” 少年有些迟疑。他的确对程惊蛰有所质疑,但这里毕竟是州府,他需要顾忌不少。 程惊蛰却已接了下去:“你想比什么?拳脚功夫?枪法?刀法我练得很少,可能不行。不过以后我也会好好练的。” 那少年听他语气自然,没有被激怒的样子,似乎并不会太将比武的胜负放在心上,于是头脑一热,竟就答应了:“那就比比拳腿。” 程惊蛰道:“好。来吧。” 这时候窦子仪从主簿衙里出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头。他迅速绕到朱瑙身边,低声道:“州牧。” 朱瑙问他:“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窦子仪知道他问的是那个要和程惊蛰比武的少年,忙道:“他叫裴子期。他爹以前曾在折冲府做过校尉,年纪轻轻就死了。他母亲不会当家,家中钱财被人骗走,他母亲便投井自尽了。” 朱瑙不由啧啧摇头。倒是个苦命的孩子,原来是兵家出身,难怪练过功夫。 院子里,孩子们已退到一边,把院子中间的空地留给程惊蛰和裴子期。这时少年们不再是方才那般谨慎畏缩的模样了,眼神都灵动起来,好奇地盯着即将要比试的两人看,显然对这出变故极感兴趣。 窦子仪却有些担心。今日朱瑙把程惊蛰带过来,显然是想培养惊蛰。这些少年若留下,便都会成为程惊蛰的手下。可万一惊蛰上来便输了,以后他要怎么服众? 他低声道:“州牧,惊蛰若输给裴子期可如何是好?” 朱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这般年纪,难道还输不起么?” 窦子仪微微一怔。他想说的是程惊蛰万一在比试中输了,只怕会打乱朱瑙的计划。可再一想,这天底下的计划难道只有一种么?朱瑙亦不是什么按部就班的人。这等小事能有什么大不了? 想到这里,他便也不说话了,专心关注起两名少年的比试来。 程惊蛰与裴子期已摆起架势,当看见对方的架势,两人眼里都多了几分认真。 若要说功底,恐怕裴子期比程惊蛰还强一些。他是从小习武,而程惊蛰自从跟了朱瑙才开始练武,至今也不过两年光景。然而程惊蛰有天分,而且这两年他极为认真,连每天朱瑙午休的时候他都会在院子里拿把兵刃比划不停,功力可谓突飞猛进。裴子期却没有他这样的好运,谁胜谁负,实难定论。 两人伊始都不着急出手,想先试探对方虚实,于是你进我退,我退你进,玩了一番拉锯。率先打破僵局的人是程惊蛰,倒不是他更耐不住性子,而是他更有底气,于是一个刺拳直直朝着裴子期面门袭去! 他动作极快,裴子期尚不适应节奏,来不及躲,只能双臂护头挡下。 这便给程惊蛰制造了一个机会。他趁着裴子期护头的空隙,直接近身,一腿向左横扫扫他的膝窝,一手向右拨他身体,两力相合,将防备不足的裴子期直接撩翻! 只听“砰”的一声,裴子期重重摔在地上! 众人也没料到这才刚开始,竟就有如此大的进展。程惊蛰的动作干脆利落,漂亮至极。几个少年忍不住开始欢呼叫好,院子里的气氛霎时热闹起来。 裴子期先输一招,倒也没有举手投降。他一个鲤鱼打挺,迅速起身,重新展开架势。当程惊蛰再次攻上来的时候,他已有准备,侧头闪开,一个高扫直击程惊蛰下颌!他的腿法灵活,出招又凶,若真叫他踢中下颌,只怕当即就要休克。 程惊蛰眼神一厉,后仰躲开,等裴子期刚一收腿,他赫赫生风的拳头便已紧跟而至。 两人你来我往,迅速过了三五招,都没能从对方手里讨到便宜。局面陷入胶着,众人亦紧张屏息。 当程惊蛰再次主动向裴子期发起攻击时,裴子期忽出奇招,竟非拍,也不躲闪,双手夹住程惊蛰的拳头,将他向自己的方向猛力一拽! 程惊蛰失了重心,向前冲去,不由瞳孔一缩。裴子期趁着这机会,一拳抡向他的面门,程惊蛰已无法抵挡,只能偏头躲闪,闪得不及时,被拳头砸中侧脸。然而失重之际他竟也变出奇招,膝盖猛地一顶,竟正顶中裴子期腹部,两人齐齐向地上倒去! 局面陡然变化,少年们呼吸一窒,紧张地从喉间发出“嗬嗬”声。 两人摔到地上,滚做一团。裴子期腰部发力,将腿顶起,去绞固程惊蛰的脖颈。 程惊蛰吃了一惊,再想退已来不及了,脖子被他绞住,想用手掰开,手上的力道却不如裴子期的腿。眼瞅着落了下风,他仍然不甘示弱,灵机一动,索性也躺倒在地,同样用脚去从踩那裴子期的下颌,同时抓住他的手,反关节地用力掰扯。 裴子期一声惨叫,腿上失力松开。程惊蛰立刻翻身制住裴子期,拧着他关节不放,以免再被他挣脱。 裴子期再三扑腾,想寻找机会脱离,奈何他越挣扎,程惊蛰就拧得越紧。他关节生疼,再动一动怕是胳膊都要被人卸下,于是不得不拍地认输:“我输了,输了!” 程惊蛰这才松开裴子期,从地上爬起来。随后向裴子期伸出手,裴子期望着那只手愣了一愣,神色复杂地抓住,程惊蛰便将他拉了起来。 周围顿时一片欢呼叫好声! 惊蛰问裴子期:“你服气吗?” 裴子期并不是个别扭之人,点头道:“服气。”又道,“我想留在州府学武。” 比起寻找一对素不相识的养父母,以耕田种地为生,他更想留下来。当程惊蛰说出这个选项的时候,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伊始对程惊蛰本人有些不大信任而已。一番比试之后,他已心服口服。 有了裴子期带头,那些原先胆怯的少年们也连忙跟着开口。 “我也想留下。” “我也是,我想学武!” “真、真的可以吗?” 有人甚至带了点哭腔:“我想学武,也想学兵法。可我不认识字。能不能也教教我?” 这些少年们虽做过山贼,可他们这个年纪,往往不是欺负别人的,而是受人欺负的。那些年长者仗着身强体壮,或仰仗兵器工具,对他们动辄打骂,他们根本就无还手之力。他们曾经很多次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自己长大了,变得厉害了,可以不用再受人欺压的场景。 方才只听程惊蛰说时,他们只有些微心动而已。然而真正看到了程惊蛰那干净利落的身手,他们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也可以学习武艺,他们也有机会成为像程惊蛰一样的强者! 从小到大,他们没有少听大人痛斥朝廷、官府,责骂当官的都是狗官,似乎当官的比当贼的更加凶残,只会欺负老百姓。因此跟着自己的山寨来州府投降的时候,他们还以为往后的日子会变得更糟糕。然而来到这里才发现,天下竟还能有这种选择?早知道,当初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就该来这里啊! 四五十个少年,除去少数几个仍想寻找父母,其余的几乎全想留在州府学习。乃至有两个女孩,也忍不住询问她们在学习女红之余,是否也能学点武术。 确认了少年们的意向,朱瑙便命人去后院腾几间空屋出来,安置少年们先行住下。其余的事情,且慢再一一践行。 离开主簿衙之后,朱瑙带着程惊蛰往回走。 朱瑙温声道:“这些孩子资质虽不算上佳,若能好好教化,日后未必不能成材。你可得上心一些。” 惊蛰犹豫道:“可是我自己学得也不够好,如何能教他们呢?” 朱瑙笑了笑,道:“不必担心,我会找人帮你的。你一面学,一面教,亦可巩固你的学识。你比他们早学几年,又比他们勤奋,怎会教不好呢?” 程惊蛰挠挠头,不说话了。 朱瑙摸摸他的头,道:“好生待他们。往后有你大展拳脚的机会。” 那些少年固然资质不够好,可年纪还轻,可塑余地仍大。而且年纪小,能与程惊蛰同吃住,同学习,感情必定深厚。这些少年又无复杂背景,往后绝对会是忠心之人。乱世之中,人才难得,忠心更难得。 “我不知道公子说的大展拳脚指什么……”程惊蛰目光澄澈,直定定地看着他,“我只知道,只要是你交给我的事,我一定做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安顿完少年们之后, 州府的官员们又忙了数日, 总算将目前已经来归顺的山贼们都安顿得差不多了。 待到手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朱瑙将窦子仪和虞长明找来,盘了盘眼下的进展。 几人展开地图,将已经归顺的山寨一一从地图上划去。原本密密麻麻的地图,被他们重新整理之后, 变得空落落的,大寨已经寥寥无几, 小山寨倒是还有几个, 但都不足为虑。 朱瑙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点:“除了屠狼寨之外,剩下的大寨就是这个青头寨了。” 由于山贼多为乌合之众, 且谋生困难,即便聚集在一起,也总分分合合,难以久聚。因此绝大多数山寨的人数都不多。州府将五十人作为分界线,多于五十人的, 就可算成是大寨;少于五十人的, 就是小寨。而眼下纵观地图, 唯二的两个大寨就是屠狼寨和青头寨了。以他们得到的消息, 青头寨的人数当在六七十人左右。 虞长明道:“那我们先对付青头寨吗?” 朱瑙还没来得及说话,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几人扭头一看, 是前来报信的官吏。 “朱州牧, ”官吏行礼道, “城外来了数十人,自称青头寨的山贼,前来归顺。” 朱瑙:“……” 虞长明、窦子仪:“……”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朱瑙连忙派出窦子仪去接人,了解一下情况之后再回来继续讨论。 然而窦子仪这一去竟然去了很久,足足一个时辰以后,窦子仪终于回来了。 朱瑙问道:“出什么问题了?” 他派窦子仪去不过是了解一下状况,山贼的收容和安顿自有相应的官员负责。一去这么久,可见是出了状况。 窦子仪道:“他们来了四十六个人。” 此言一出,朱瑙和虞长明皆微微一怔。这个人数,和他们所知的青头寨的人数对不上。 虞长明拧眉道:“难道他们拆伙了?” 窦子仪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是。我刚才审问了一番,他们一开始还不肯承认,后来发现州府对他们寨中的状况十分了解,他们才终于说实话——那些山贼为了是否归顺发生了内讧,最后执意归顺的把不肯归顺的人都杀了。所以少了许多人。” 虞长明:“……” 朱瑙微微挑了下眉,倒也没有很惊讶。 这几日各路山贼前来投降,类似事件亦有发生过。仔细想想便能理解,当初这些山贼结为一伙,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生计。一旦他们谋生的方式产生分歧,拆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再有心狠一些的,因昔日的朋友阻碍了自己的生计,便动了杀念,亦不奇怪。 窦子仪道:“为贼之罪可恕,杀人之罪也宽恕么?” 这些山贼眼下虽来归顺,可能做下这样的事,想必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有些担心这些人日后还会生事。 朱瑙稍有些无奈:“即便要治罪,也不是现在。还是按照招降书所写的安置他们吧,另外派人好生教化,严加管束。” 窦子仪点头:“好,我去吩咐。” 他也是个聪明人,不必朱瑙说太多,他就明白。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平定州中乱象,让山贼们安心归顺,重新融入民间。法治虽重要,却也需要因时制宜。如果现在惩治青头寨的山贼,恐怕会让还没有归顺的山贼不敢来归顺,已经归顺的山贼心有戚戚,无法老实种地。因此该宽的时候也只能宽一些了。 然而有宽也需有紧。青头寨可恕,有些人却决不可恕。非但不可恕,还必须严加惩治,才会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有所忌惮,不敢再做违法乱纪之事。 朱瑙道:“先不急。你过来,咱们商量商量治理屠狼寨的事情。” 窦子仪忙走进前来,和朱瑙、虞长明围坐桌边。 “州牧,我有一计。”窦子仪道,“屠狼寨有六百余人,人数众多,人心不齐,内部有多股势力。我们若能离间他们,引得他们自相屠戮,那屠狼寨的势力必定大为削减。届时州府再出兵扫平,就能事半功倍。” 虞长明深以为然:“我也觉得可以用离间计。那屠狼寨除了寨主之外,不是还有十名当家么?我们或许可以从那十名当家下手,想办法让他们自相残杀。” 屠狼寨有六百人,自然不可能全由赵屠狼一人直接统领,而会进行一定的分权管理。据他们所知,在赵屠狼这个寨主之下,有十名最早跟随他的兄弟,被他封为十位当家。十位当家每人统领一定的人数,然后共同向赵屠狼效力。在虞长明和窦子仪看来,毫无疑问,这十当家是个很好的切入点。如青头寨那样六七十人的寨子尚且会因内讧自相残杀,屠狼寨这样的大寨,分化他们四分五裂,也不会是难事。 不料朱瑙却摇头否决了:“分化十当家?未必行得通啊。蜀中这么多山寨,除了你们长明寨之外,最团结的就是屠狼寨了。离间计用得不好,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加强他们的凝聚力,得不偿失。” 虞长明不可思议地重复:“屠狼寨团结?” 朱瑙反问:“不团结吗?” 虞长明一向十分厌恶别人将他的长明寨和屠狼寨相提并论。他反感道:“什么团结?不过是那赵屠狼残暴凶狠,逼得那些山贼不得不顺从他罢了!还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窦子仪也蹙眉沉思了一会儿,道:“与青头寨、黑山寨比来,屠狼寨的确不能算是乌合之众。想当初屠狼寨接受州府的招安,后又背叛州府,他们一直是全寨齐发,明明这样的大事最容易产生分化和内讧,在屠狼寨却不曾发生,可谓难得。他们未必真的很团结,但他们那十位当家恐怕的确齐心……” 他顿了顿,道:“那州牧有什么主意吗?” 朱瑙笑了笑,道:“屠狼寨那六百多人的队伍是怎么拉起来的,你们都知道吧?” 虞长明和窦子仪纷纷点头。 这段时日以来,州府虽然不曾对屠狼寨出手,却从来没有松懈对他们的监视与调查。州府已收集到了许多有关屠狼寨的信息。 屠狼寨的寨主名叫赵屠狼,此人在落草之前曾有参军经历,后因身负多桩人命官司在身,被官府通缉。在流亡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些同样的亡命之徒,几人臭气相投,于是拉帮结伙,成立匪帮,四处烧杀抢掠,声名狼藉。后来他们人数越来越多,有主动前来投靠的,也有很多人是被他们强行抓来驱使的。 他们的手段非常残暴,有时会将一村男子抓来,先关上数日,不给饮食,还动辄鞭打。几日后放出来,将男子们圈到一处大的空地上,要求他们自相残杀。凡能杀死一名同乡者,即可留在屠狼寨成为山贼。不肯杀人者,那就只有被杀的余地了。此法可谓恶毒至极,为了活下去,向同乡操刀的人不在少数。于是很多人在成为屠狼寨的山贼之前,就已经身负人命。这些人命成为了他们的投名状,他们无法回到过去,最后只能自暴自弃,成为匪徒的帮凶。 赵屠狼因曾有参军经历,建寨之后,亦在寨中仿照军队建制进行管理。他将当初最早跟随他的十名凶徒封为十位当家,让他们每人统帅一群部众。十位当家之下,又设立了伍长和什长,监视管制手下。 若说长明寨以仁治寨,屠狼寨便是以残暴治寨。在如此严密的编制与恐怖的高压之下,全寨上下又怎能不表现团结? 朱瑙道:“我也觉得离间计是上策。不过比起离间他们那十位当家,我有一个更为简单粗暴的想法,你们看看如何?” 窦子仪与虞长明定定地看着他。 朱瑙不慌不忙,抽出一张宣纸,磨了墨,在纸上挥毫泼墨地写了起来。不多时,他洋洋洒洒写完一篇檄文,推到桌子中间。 窦子仪与虞长明忙一起凑上去看。看完之后,两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 隆城山上。 五名男子浑身被捆缚,跪在石台上,神色惊恐,瑟瑟发抖。今日是屠狼寨每月的行刑之日,这五人便是违法寨规将要被处以极刑的人。 石台之下,围站着上百人,皆是屠狼寨的山贼。面对即将发生的事,人们反应不一。有些人眼神麻木,有些人神色隐忍,有些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赵屠狼手持一把大刀,缓缓走上石台。他生性嗜杀,每月行刑都由他亲自动手。 他每向上走一步,那五个跪着的男人脸上就多一分惊恐之色,奈何他们身上被捆,嘴里亦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赵屠狼登上石台,在五名男子背后站定。他端起大刀,迎着阳光照看,锋利的刀身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闪了台下一片人的眼睛。 台下鸦雀无声。 赵屠狼残忍地勾了勾嘴角,弯腰抓住一名跪着的男子的头发,向后一拽。那男子被迫仰起头来,浑身哆嗦,满脸是泪,呜呜直叫。 他越是恐惧,赵屠狼就越是兴奋:“现在知道害怕了?逃走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怕呢?” 被抓住头发的男子拼命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长明寨主动归顺,黑山寨被剿灭,对于蜀中所有的山贼都是不小的震慑。其他山寨纷纷归降州府,屠狼寨里的人心也难免有所动摇。于是就发生了一些山贼逃跑的事件。而这五个人,都是本月妄图逃走却不幸被抓住的人。 赵屠狼抽掉了那人嘴里的布团,问道:“来,给你个机会。你说说看,是州府可怕,长明寨可怕,还是我赵屠狼更可怕?” 那男子喘着粗气,眼神畏惧讨好:“寨主、寨主更可怕……” 赵屠狼满意地点头:“说得好。” 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满以为回答对了这个问题能获得生机。然而赵屠狼松开他的头发,直起身,握紧手中长刀,比划了一下,狠狠朝着那人的脖子挥去! 那人感到背后凉风,发出绝望的惨叫。叫声高亢之际,刀刃已至,鲜血飚了数尺高,叫声戛然而止,人头滚落在地。 人群后方鸦雀无声,前方却爆出一阵兴奋的欢呼叫好声——那些人是屠狼寨中的几位当家,是赵屠狼的得力手下。 赵屠狼躬身捡起人头,捧着淋漓滴血的人头亲昵道:“记住,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是我赵屠狼。你要怕,只需怕我一人就足够了。” 说完之后,竟将人头朝着台下的人群扔去! 人群连忙闪避,留出一块空地,任那颗头颅在地上打滚。 赵屠狼又朝第二个人走去。 “你呢?你又为什么要跑?不会是被那劳什子‘田奴’勾得心动了吧?”赵屠狼用刀身抽打那人的脸颊,每抽一下就是一道血印子。他同样拔掉了那人嘴里塞的布团,问道,“你说说看,是谁看你们可怜收容你们?又是谁带着你们吃香喝辣,过上好日子的?” 那人抖若筛糠,恐惧道:“是、是寨主……” 赵屠狼笑了笑:“很好,看来你还有点良心。” 夸过之后,他再次手起刀落,砍落人头,朝台下丢去。 接着,他又朝第三个人走去。 和前两次一样,他如法炮制地提问:“你告诉我,阆州是谁的地盘?” 第三个人情知答或不答都必死无疑,紧闭双唇不肯开口。他不说话,赵屠狼就一刀一刀往他身上割。他不得已,惨叫着回答了问题,然后又被赵屠狼砍掉人头。 砍掉第三四个人,来到第五个身后,赵屠狼这一次没有再提问了。他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头发提起来,把那人拽得半直起身。 “我让你做伍长,你却纵容你的手下逃走,实在让我失望。你说,我该怎么罚你才好?” 那伍长满脸绝望,紧闭双眼。 赵屠狼冷笑道:“杀了你为免太可惜,换种方式吧。你放走一个手下,我砍你一条肢体。你放走四个,正好砍断你的四肢,做成人彘,挂在山门上供大家看。” 那伍长立刻惊恐地睁开眼睛,呜呜直叫。他宁可求死,也不想被如此折磨。 赵屠狼却丝毫没有心慈手软的意思,说做就做,手起刀落。行完刑,他已浑身浴血,非但不嫌恶心,反倒兴奋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脸上滚落的血珠。 他扫视台下众人,意犹未尽地摸着自己手中宝刀:“希望下个月没有人再来喂我的刀。” 除去那几名喝彩叫好的当家,其余人哪敢说话? 赵屠狼用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走下石台,洗澡去了。 待赵屠狼洗完澡出来,他手下九位当家已在屋中围坐。之所以只有九位,有一位当家带领手下出山打劫去了。这次他们的目标只是一个小村庄,用不着派大部队,出动几十人足以。 赵屠狼一面擦着头发,一面走到主座坐下,问道:“如何?” 一名当家道:“人头和人彘都已挂在山门上了,命令已传下去。谁若有贰心,一经发现,伍长直接行刑。否则,伍长连坐,什长受罚。” 赵屠狼满意地点头。在如此严密的管制下,他就不信谁还有胆量逃走或造反。 “寨主,”一名当家道,“我听说前日青头寨也归降州府了。” 赵屠狼皱眉,冷笑道:“是吗?又一窝没用的废物。” “说他们是废物,都辱没了废物二字!”另一名当家义愤道,“那些蠢货的胆子怕只有米粒大,出了那么点小事,就被州府吓得尿裤子了!” 又一当家有些担忧:“那些废物死不足惜。可他们全都归顺之后,恐怕州府会能集中精力来对付我们。” “那又怎样?难道我们还怕了不成?厢兵六百人,我们也有六百人。当初抢了府库,我们手里人人有刀兵,不比虞长明带出来的那些废物能打?别说他们不敢来攻山,就是我们下山杀到州府去,他们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他们是不敢强攻,但是那个朱瑙诡计多端,他围剿黑山寨就耍了不少花招。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 赵屠狼冷冷道:“我量他也不敢强攻。我猜他会暗中派人联络你们,挑拨离间。” 几名当家一愣。 赵屠狼虽残暴,却也不是无脑之人。若不然如此庞大一个山寨,他是无法驾驭的。他有参军的经历,非但学到了军中制度,亦了解一些兵法心计。他心里清楚,州府是不可能强攻隆城山的。不说没有胜算,代价太大,从州牧到厢兵本人,都不愿为之。想来想去,州府最有可能做的便是挑拨离间,分化他的山寨,然后逐一击破。 立刻有当家冷笑道:“我们几人都是出生入死的结义兄弟,挑拨离间?他敢来试试!” “就是!我们今生都会追随大哥,绝不可能有贰心!” “哈哈哈哈哈哈,他若真敢挑拨离间,怕是不知道大哥的厉害。我们寨中制度如此严密,我们十人又是一条心的兄弟,就是他那破州府四分五裂,都不可能撼动我们屠狼寨!” 众人纷纷表起衷心来。他们固然有在赵屠狼面前表现的意图,却也大多出自真心。 这些人都是累犯罪恶之徒。他们心里很清楚,想要继续逍遥下去,就得让屠狼寨有更大的势力。一旦屠狼寨被削弱,州府不可能放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跟随赵屠狼,绝不可能受到州府的诱惑。 赵屠狼勾起嘴角,眼中闪着残虐的光:“我倒真想看看,那个‘朱皇子’能使出什么花招来。” 众人正说着话,忽有一人神色从忙地跑上来。 “寨主,寨主,大事不好了!” 众人回头一看,来的人乃是孙二。孙二是刘当家的一位得力手下,而刘当家便是今日带人出去打劫的那位当家。孙二此刻竟然浑身是血,狼狈不堪。 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赵屠狼眼神一厉,“老刘呢?” “刘当家被、被杀了!”孙二颤声道。他满脸惊恐,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事。 “什么?”赵屠狼不可置信,“你们碰上官兵了?!” “不,不,不是官兵……”孙二摇头道,“是哗变!刘当家带出去的人都哗变了!大家自相残杀,剩下的人,全、全跑了!” 赵屠狼和那几名当家都惊呆了。自相残杀?!哗变?! “不可能!”立刻有人跳起来反驳,并且抽刀指向孙二,怀疑他造谣生事。“你是谁派来的,有什么居心?!” 孙二脸上一片惨淡:“真的啊!刘当家的头都被人割走了!” 几名当家愈发恼怒,有人上前用刀架住孙二的脖子,逼他说实话。 不怪他们不相信。赵屠狼那一套治下之术非常有效,寨主管制当家,当家管制什长,什长管制伍长,伍长管制手下。只要有一两个人怀有贰心,伍长就会立刻惩治他们。若伍长怀有贰心,也会被什长惩治。谁治下不严,谁就会连坐。这样的情况下,人人自危,很难有人联合起来筹谋造反,又怎么可能发生哗变?! 赵屠狼怒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孙二哆哆嗦嗦从怀中抽出一张染着鲜血的布告,递了过去。 最近的一位当家伸手接住,还没来得及看,就被赶上前来的赵屠狼劈手夺过。 那是一张官府发布的悬赏令,看墨迹纸张官印的颜色,显然是刚刚发布不久的。 “屠狼寨山贼罪恶昭彰,官府决心惩治,特此重金悬赏。得寨主赵屠狼首级者,赐黄金百两,良田十亩……”赵屠狼看了头一句话,冷笑不已。 这并不是州府第一次对他发出悬赏令,他被通缉数年,悬赏令发了一张又一张,此番官府又将悬赏金提高了不少。然而他并不畏惧。黄金百两又如何?这么多年了,可没人有本事取他的首级! 悬赏令很长,这还只是刚开始,他又继续往下看。 “屠狼寨十大当家,刘冒、张村、张栓、包大头、金流水……得其首级者,赐黄金三十两,良田八亩。” 赵屠狼眉头一皱,笑容敛了几分。他手下的十位当家亦在本次的悬赏行列中,悬赏金也很高。这十人都被是常年被通缉,也不是头一回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样的重金可能会引得一些人蠢蠢欲动。不过只要他加强镇压和惩治的力度,应当也不成大患。毕竟几十两黄金和性命比起来,那些山贼还是会以性命为重。 这张悬赏令写到此处,还没有完。赵屠狼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稳了稳心神,继续往下看。 “得屠狼寨什长孙乾坤、郭苗、陆林……等任一什长首级,可领黄金五两,良田五亩。” “得屠狼寨伍长金大忙、常卫……等任一伍长首级,可领黄金三两,良田三亩。”赵屠狼睁大眼睛,瞳孔收缩。悬赏的范围竟然到达了他手下的伍长和什长?! 悬赏令上还有最后一段话。 “凡立功者,若为戴罪之身,且不在悬赏之列,即可功过相抵,既往不咎; 凡立功者,若为戴罪之身,且在本令悬赏之列,亦可凭功绩大小宽罪论功。 特此宣告,各宜凛遵!” 赵屠狼将最后一段话反复看了数遍,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这张悬赏令根本不是给平民百姓看的,就是发给他屠狼寨上下的每一个山贼看的!他强力镇压,层层管制,官府却反其道而行之,从底层动摇人心。他让伍长什长管控普通山贼,官府就煽动普通山贼杀伍长什长谋取赏金;他让当家管制什长伍长,官府就煽动伍长什长弑上以求免罪! 如何不哗变?如何不哗变! 何其歹毒?何其歹毒!! 赵屠狼头一次感到眩晕,急忙将悬赏令揉成一团,厉声道:“快,快!压住消息,决不能让这张悬赏令在寨中传开!” 然而已经迟了。他仿佛已经听到山下传来的喧闹声和喊杀声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成都府的后花园内, 一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坐在太师椅上,一名妙龄少女站在他身后为他捏肩;两名少女跪在他腿脚两侧为他捶腿;还有一名女子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膝头搁了一碗葡萄, 正在剥葡萄。每剥完一颗,她就送到中年男子的嘴边。 中年男子满脸痴乐享受, 时而摸摸捏肩女子的手, 时而捏捏捶腿女子的下巴,当葡萄送来的时候, 他又色眯眯地含住送葡萄女子的手指吮吸,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 此人乃是成都尹袁基录,执掌成都府的最高官员。 后花园内另有两名男子,一名较年长的就坐在袁基录的对面,面不改色地整理着手中的公文;另一名较年轻的则远远地靠在回廊边的立柱下, 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之情。 此二人皆是袁基录手下副官, 是成都府的两位少尹。坐在袁基录对面的那位名叫徐瑜,三十七八的年纪,身材白胖, 面容和蔼可亲。他手中攥着一张公文想要递给袁基录,不过一众少女围在袁基录周围,他无处下手, 只能尴尬地继续攥着。 “府尹, ”徐瑜道, “阆州那里又有新的动静。几日前, 阆州牧发布了一张通缉令……” “哦?”袁基录饶有兴致, “又是阆州?通缉令?怎么写的,你念给我听听。” 成都府管辖蜀地八州,而阆州便是八州之一。从名分上说,袁基录正是朱瑙的顶头上司。 徐瑜于是拿回通缉令,一字一句地给袁基录念了起来:“屠狼寨山贼罪恶昭彰,官府决心惩治,特此重金悬赏……” 听前半部分时,袁基录都有些漫不经心的。阆州乃是他的辖地,也是蜀地山川最多的州。阆州山贼之祸有多严峻他早就知道,阆州颁布对山贼的通缉令也不是头一遭了。 而当徐瑜念到对屠狼寨伍长、什长的通缉之时,袁基录“咦”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正在把玩的少女的手。 等徐瑜念完整张通缉令,袁基录有些愣怔,茫然地伸出手。徐瑜忙将通缉令递过去,袁基录接过,自己又来回看了两遍,才终于彻底明白这张通缉令的意思。 他目瞪口呆:“这、这也行?” 想了想,又疑惑道:“阆州牧哪来这么多钱悬赏?他们不是才被山贼打劫过么?” 徐瑜耐心地解释道:“府尹,打劫他们的山贼正是此次被悬赏的屠狼寨。一旦屠狼寨被平定,之前被劫走的赃物自能缴回。再则那新的阆州牧朱瑙乃是商人出身,听说他自己出了一笔钱,又问阆州的商人借了一笔钱,用来充盈府库。” 还有些话徐瑜没有说。当他第一次看到这张悬赏令的时候,简直拍手叫绝!看起来州府要花不少钱悬赏,实则仔细算算,根本花不了多少钱。一旦计谋成功,屠狼寨必然大乱,山贼互相残杀,杀到后面,还不是杀的稀里糊涂?等山贼真提着人头去领赏的时候,肯定会有许多冒领者。州府亦可以此为借口,严审查,那些山贼又如何能证明自己提的是被悬赏者的人头呢?他们还敢与州府计较不成? 退一万步说,即便阆州府大方,如实发放赏金,也不过耗费几百两黄金罢了。哪一种治理法不要花这么多钱呢?再算上最后能缴回来的赃物,这笔买卖简直稳赚不赔! 袁基录花了些时间也想明白了,登时吃吃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个朱瑙还真有几分本事啊。那个屠狼寨怎么样了?” 徐瑜笑道:“府尹觉得呢?” 阆州虽在成都府治下,然则成都府建府于蜀地西南,阆州却在蜀中,两地有山川相隔,又有山贼把持道路,消息来回也需数日。这通缉令刚出,立刻有人送来,屠狼寨的下场还未听说。不过已无悬念了。 袁基录哈哈大笑:“好,好!有意思!” 站在回廊边的年轻人一直没说过话,此刻却发出一声冷笑:“袁基录,我早提醒过你。那人胆敢冒领阆州牧,还敢自称皇室遗珠,必定是个狼子野心之徒。你那时尚有遏制他的机会,你却置之不理。现在纵你想管,也管不住了!” 园内众人纷纷向回廊望去。回廊下的男子年纪很轻,不过二十五六模样,却衣着华丽鲜美,官位颇高。他相貌英俊,眉宇如剑,一双丹凤眼中满是嫌恶。此人名为卢清辉,是成都府的另一名少尹。 成都府一名府尹,两名少尹,此三人乃蜀地官职最高三人,按说少尹为府尹副官,对府尹应当多有尊敬。然而卢清辉与袁基录同是权贵出身,卢家的势力还比袁家更大一些。卢清辉年纪轻轻就已当上少尹,又有才干,对荒淫无道的袁基录根本看不上眼,也从来不给他面子。袁基录对此也没有办法。 袁基录不以为意:“哎呀,瞧你说的。区区一个阆州牧,还能造反不成?我不过想看看他有多大本事,才一直没去管他。真要管,怎可能管不住呢?” 卢清辉不屑道:“那你就将他召来试试。你看他会不会来?” 袁基录一怔,正要说什么,徐瑜却赶紧打起了圆场:“我们未见过那位阆州牧朱瑙,说什么都是胡乱揣测罢了。依我看,朱瑙的行事固然有些胆大妄为,可如今天下局势混乱,用人当不拘一。他有本事为府尹分忧,与其遏制他,倒不如将此人好生利用起来,让他为府尹分忧解难啊。” 卢清辉眉峰高挑,盯着徐瑜看,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然而徐瑜一直是那副温和带笑的样子,胖嘟嘟的脸颊把眼睛挤成一条小缝,让人很难看出的心绪。 袁基录显然更认同徐瑜的说法,又躺回太师椅上,示意女子继续为他剥葡萄:“说的是。本尹宽宏大量,用人不拘一。徐瑜,你去写一份表彰书,夸奖阆州牧治理山贼有功,再准备些礼品,一并派人送去,” 卢清辉听闻此言,翻了个白眼,不再废话,扭头就走。 不多时,徐瑜追了出来:“清辉,清辉,等等我。” 卢清辉放慢脚步。他虽厌恶袁基录,但徐瑜为人勤奋肯干,脾气又好,两名少尹的关系还算不错。 徐瑜赶上来,道:“清辉,听说那位朱州牧年纪跟你相仿,我要给他备礼,你觉得备些什么礼他会喜欢呢?” 卢清辉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你为什么要撺掇那个蠢货养虎为患?” 徐瑜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笑了笑,低声道:“袁府尹未必有你想得这么蠢,他自有他的为官之道。你方才都说了,现在纵使我们想管那朱州牧,也已经管不住了。既然管不住,何不好好拉拢呢?” 卢清辉双眉紧锁:“拉拢?拉拢他干什么?拉拢他为我们所用?你觉得他会听我们的?你看看他做的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胆大包天!” 徐瑜手中还穿着刚才呈给袁基录看的悬赏令,不由垂眸看了一眼,赞同道:“是啊,他是胆大包天,但他也真有才干不是吗?” “就是因为他有才干!”卢清辉有些急了,“有野心不可怕,既有才干,又有野心才最可怕!若再放纵下去,何止是养虎为患,简直是要天下大乱!” 徐瑜笑了笑,态度仍是平和的:“那你觉得该怎么做呢?” 不等卢清辉开口,徐瑜竟然自问自答地接了下去:“朝廷为防兵祸,实行军政分家。我们偌大一个成都府,手里连点兵权都没有。征发来的几千厢兵,只能做杂役,根本不堪一击。朱州牧却自己整编了蜀中第一大寨长明寨为厢兵,同样是厢兵,恐怕他那几百人,比我们手里的几千人更能打,不是吗?” 顿了顿,又接着道:“对,他胆大包天,区区一个州牧,竟敢擅改税法。可他这一改,必成阆州百姓的人心所向。他不光有兵,还有民心。我们能拿他怎么办?” 卢清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徐瑜说的这些,他当然知道,正是因为他知道,才会说出他们已经管不了朱瑙的话来。可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忧心忡忡地说的。而徐瑜说的时候,竟然满怀欣赏之情! “你疯了?”卢清辉不可思议,“你……你……” 徐瑜垂下眼,将方才流露出的那点情绪敛去,抬眼时又是和蔼的:“清辉啊,别把事情想得太坏。既然他有治理的才干,为了我们蜀地的百姓着想,自然拉拢他才是上策。若要遏制他、打压他,万一引起动荡,实在得不偿失。” 卢清辉退了两步,满脸的不认同:“胡说八道!有才干又如何?千年以来,哪个乱臣贼子没有才干?你说为了蜀地百姓着想,可知放纵这样的人才是祸害天下百姓?天下分崩、社稷不宁,就是这样的人引起的!他连皇亲都敢冒充,我看他是有窃国之心!” 徐瑜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就是个阆州牧,何至于呢?老弟,不要想太多啦。” 卢清辉双眉紧锁,烦躁地“啧”了一声。 朱瑙是今年年初坐上阆州牧之位的。因为蜀中局势混乱,山贼肆虐,消息传到成都府的时候其实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朱瑙那套鬼扯的说辞或许能说服阆州的百姓和官员,可唬不住成都府的官员们。他们当即便知,原任者怕是出了什么事,被朱瑙顶替了。 按说冒充朝廷命官乃是大罪,成都府应当立刻出手管制。然而那时蜀地有多起流民聚众闹事的事情发生,卢清辉忙着整顿流民,分身乏术,只能向袁基录进言,让他立刻惩治朱瑙。谁想到袁基录嫌阆州被山贼弄得一塌糊涂,不高兴接手这个烂摊子,甩下一句谁接手阆州谁倒霉的话,竟然就这么放纵了朱瑙。 结果过了几个月的时间,朱瑙非但没倒霉,还把阆州治理得有条不紊。他变革税法,立刻稳住了流民乱象。又通过种种举措,居然连山贼之祸都平定了!等卢清辉有空想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好了好了,”徐瑜劝道,“阆州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妥善处理的,你就不必管了。有我盯着,你放心吧。你刚忙完秋税的统筹,好好休息几日,可别累坏了身子。” 卢清辉冷眼打量着徐瑜,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眯了眯眼,警告道:“老狐狸,别太油滑,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卢清辉就是这样的性子,连袁基录他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不多给徐瑜面子。 徐瑜却丝毫不恼,只是笑。 卢清辉一甩袖子,扭头大步离去。 徐瑜望着他的背影,淡声道:“世家子,别太清高,小心断了自己的后路。”说罢耸肩,捧着通缉令自做事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正如徐瑜所料, 阆州府颁布通缉令之后,成效立见。 两三年来,赵屠狼以残暴统帅屠狼寨, 屠狼寨上下数百人无一不怕他,也无一不恨他。可虽然人心背离, 寨中严密的组织让山贼们难以集中谋划反叛, 甚至逃脱都难, 才不得不效命于赵屠狼。 然而这一切都被朱瑙的悬赏令撬动了。 当悬赏令的内容在屠狼寨上下传开,当第一个山贼有所动作时,人们甚至不需协商和约定, 仿佛已有了天然的默契。从一开始的不约而同,到最后的争先恐后, 屠狼寨自下而上地哗变了! 据隆城山附近的百姓说, 山中的喊杀声整整响了一天, 无数鸟兽惊走,天地为之变色。 山里的乱局持续了两天才彻底结束。两天后, 虞长明带人上山接手残局的时候, 山上已是一片狼藉, 满地血肉。残杀无数人的土匪们,终于也都倒在了别人的刀下。 有一件事连朱瑙都倍感意外——他本以为形势混乱, 可能会有几名要犯的首级缺失。但却没想到, 赏金最高的赵屠狼的首级居然无人取得。连他手下穷凶极恶的那十位当家的首级也少了三颗! 若非目击者众多, 朱瑙都要怀疑赵屠狼等人趁乱逃走了。不过据大量山贼供述, 除了一位刘姓当家最早在山外就被手下杀了,另外十个人,山贼们杀上山的时候正巧聚在一起商量事儿呢。于是乎,这些家伙一个都没跑成,顷刻就被人群吞没了。 至于为什么少了几颗脑袋?由于在场的山贼太过疯狂,赵屠狼等人都被砍成肉泥了。一堆尸首混在一起,实在无从分辨哪颗是谁的脑袋。于是竟导致州府悬赏金空置。 而屠狼寨劫掠百姓、清洗州府抢来的大量钱财,自然也被州府接收了。原本山寨大乱之后,一些山贼想趁乱带着钱粮逃走,不想朱瑙早有准备,山贼们一下山,厢兵队伍早就在山下关隘处守着了。山贼们只能老老实实把自己拉出来的驴骡、扛出来的箱子双手奉上,还省了厢兵们上下搬运的麻烦。 一车车财物运回州府,州府的官员们都吃了一惊。 “怎么这么多?那屠狼寨到底抢了多少人?” “抢了多少人?光咱们州府就贡献了多少啊!你想想当初招安的时候,为了给他们发招安金就花了多少钱,再加上后来他们叛乱从府库抢走的钱粮,能不多吗?” 众人回想起先前州府穷困潦倒的情景,不由心有戚戚。 一名官员不解道:“既然他们有这么多钱,怎么还会被一张通缉令搅得大乱呢?咱们给的悬赏金明明也不算很高啊。” 另一人道:“山寨的钱是多,可这钱能分到那些山贼手里么?你想想赵屠狼那性子,他把谁当人看过?” 那人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感慨道:“咱们州牧真是洞察人心啊!” 赃物还在一车一车的往回运,讨论的官员们忙止住了话头。缴回来的东西数量太多,院子里都快堆不下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再干看着,赶紧卷起袖子上前帮忙整理清点。 …… 几日后的清早,官员们齐聚大堂,等待晨会开始。虽然天都还没大亮,然而人人都精神抖擞,喜气洋洋。 不多时,朱瑙到了。 “参见州牧!”众官员齐齐行礼,喊得那叫一个响亮。 朱瑙道:“不必多礼。” 说完打量台下众人,笑吟吟道:“炭火银都领到了吧?还有没领的回头别忘了赶紧去东账房申领。” 官员们都乐呵呵:“领到了领到了,多谢州牧。” 从屠狼寨缴回来的钱粮官员们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清点完毕。这笔钱粮一缴回来,立刻就把府库填充实了。 有钱之后,朱瑙便将之前没有及时发放的官员俸禄都给大家补上了。非但如此,眼下快入冬了,又以炭火银的名义给官员们额外发了一笔补贴。官员们能不乐呵么? 钱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州府里的官员当初大多都被屠狼寨给欺压过。屠狼寨做厢兵的那半年,那简直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最后还把州府给搅得一团乱,杀害了许多官员。州府上下,谁不恨屠狼寨恨得牙痒痒?如今屠狼寨土崩瓦解,官员们比老百姓都高兴。 朱瑙感叹道:“山贼之祸算是平定了,还是有许多烂摊子要收拾啊!” 众官员连忙表起衷心来。 “州牧放心,我等一定尽快完成流民和山贼的安置工作。” “州牧,我们会在明年开春之前重新统计本州的耕地和人口,制作好新的花名册。” “我们会尽快拆除各山寨设置在道路上的关隘,打通山路,方便过路商旅通行。” 各级官吏忙不迭地主动揽活儿,积极性甚高。 扫平山贼对于百姓来说或许是大功告成,可对于州府官员来说,这才只是治理的第一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善后收尾工作有得这些官员操劳。好在当形势大好的时候,众人干活都有动力,没有人表现出懈怠和厌烦。见到此景,朱瑙也就放心了。 ===== 郊外。 陈武带着一队人马缓缓前行。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座城池。 身后的人赶上来:“陈功曹,前面就是阆州了。” 陈武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队伍。队伍共二十来人,车马上驮着货物,还有人举着大旗,旗帜上书三个大字——成都府。 猎猎秋风吹来,旗帜飘扬,数百米外的人也能看清。 陈武心情复杂,转身继续向阆州走去。 不多时,队伍到达阆州城下。阆州城的守城官兵并未立刻开门,只从城楼上下来一名官兵。 官兵问道:“你们是成都府的?可有牒文?” 陈武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牒文递过去。 官兵立刻打开查看,检查无误之后,交还给陈武。然而他仍然没有立刻开门放人,而是道:“请稍等片刻,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陈武不由皱起眉头:“通报?为何还要通报?” 官兵微怔,道:“我要向州牧通报才能放你们进城。” 陈武眉拧得越紧,加重语气:“我们是成都府的官员,是府尹遣来的使者。廊州牧难道有权阻止我们进城?” 官兵一愣。 城门是极重要的地方,朱瑙早就把守城门的官兵换成了自己的亲信。因此即便陈武搬出成都府来威胁人,守城官兵并没有怕他。反倒是他这一摆谱,官兵变得更警惕,把刚刚检查过确认无误的牒文拿出来又看了一遍,怕他做假似的。 陈武顿时有些恼火:“你……” 还等他没发作,身后一人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劝道:“陈功曹,算了算了。守城官兵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让他去通传吧,何必为难人家?” 话音刚落,马上又有一个人跳出来,怒道:“这叫什么话?是阆州城的官兵没将我们成都府放在眼里,怎能说是我们为难他!” “怎么说这里也是人家的地方。” “什么叫人家的地方,这里难道不是成都府管辖之地吗?!” “话不能这么说……” “不能这么说要怎么说?” 陈武:“……” 官兵:“……” 谁能想到,这还没进城呢,陈武自己带来的队伍就先发生内讧了。 陈武听着几人的争执声,一个头两个大,反而改变了自己原先的立场,挥挥手:“行了行了,你快点去通报吧。快去快回。” 守城官兵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问道:“请问你们来阆州所为何事?” 陈武没好气地回答:“为了表彰你们州牧治贼有功,来送礼的。” 官兵:“……”这成都府的人也太奇怪了。自己起内讧不说,送个礼的态度弄得跟打劫似的。 他撇撇嘴,摇着头回城去了。 陈武听着身后还在继续的争吵,不由摇头叹气。 他这次领到任务来出使廊州,实在是个意外。原本徐瑜想派他自己的心腹来,然而卢清辉对他不放心,也想派自己的心腹。结果两位少尹争来争去,相持不下,最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法——他们各派几个心腹,然后找一名不属于他们派系的官员领队,以制衡两方势力。陈武就是被他们选出来的倒霉蛋。 在他出行之前,两位少尹都曾私下对他有所交代,两人交给他两个截然不同的任务。徐瑜给他的任务是:对廊州牧朱瑙拉拢示好;而卢清辉给他的任务是:对朱瑙进行威吓警告,让他别再胡作非为。 这两位少尹,陈武谁都得罪不起。他们的心腹,陈武也管不住。反正这一内讧,他是威也威不起来,拉也拉拢不了…… 想到自己接手的破事,陈武就一阵牙疼。他望着前方紧闭的城门,继续叹气。 …… 此时此刻,朱瑙正在州府中与虞长明商谈厢兵训练之事。守城的官兵急匆匆入内禀报。 “州牧,成都府来人了,此刻正在城外候着!” 来得太忽然,朱瑙和虞长明都是一愣。 虞长明几乎是立刻起身,准备去厢兵营掉点人手过来。万一成都府前来问罪,他可派兵保护朱瑙,以免成都府的人强行抓人。 朱瑙问道:“来了多少人?什么阵仗?可有什么说法?” 官兵汇报道:“来了二十人左右,运送了几车货物。说是州牧治贼有功,特派人前来表彰送礼。” 虞长明吃了一惊,脚步停在半空:“表彰?送礼?” 朱瑙眉峰微挑,想了想,道:“让窦子仪派人去接,我在州府大堂恭迎他们。” 官兵应声,连忙跑出去了。 虞长明十分诧异。 不怪他吃惊,要知道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替朱瑙捏着一把冷汗。冒领朝廷命官,简直是胆大包天,不落个死罪都没天理!而且朱瑙的诸多政令虽然对于治理阆州非常有效,但却非常僭越。别说一个州牧了,就算是成都府尹这样的封疆大吏,不经朝廷同意就擅改辖地税法,也是非常忤逆的。成都府放纵了朱瑙大半年,已是严重渎职。如今非但不惩治,还要予以表彰? 虞长明狐疑道:“他们不会以送礼为借口,接近你之后就绑了你去治罪吧?” 朱瑙笑道:“那倒不至于。若要绑我杀我,无需以送礼为借口。不过趁机来探探虚实,应是有的。” 虞长明仍有些不放心,思索着是否应当调些兵力过来防范成都府的人。 却听朱瑙啧啧摇头。 虞长明连忙问道:“怎么,你想到他们的计划了?” “没有。”朱瑙悠悠道,“我只是觉得,他们非但不惩治我,还要表彰我,真是纲纪败坏,人心不古啊。” 虞长明:“……”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这话你自己说出来怎么那么奇怪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窦子仪接到朱瑙的命令, 忙点人准备去了。 而廊州城外,从成都府来的使者们还在内讧。 方才与廊州官兵争执不下、要求官兵立刻开城放行的人名叫陆甲,正是卢清辉的心腹, 是此行队伍中打压派的领头人。此刻他的脸色黑如锅底,指着方才那位和稀泥的人斥责道:“徐乙, 你到底是何居心?!为什么要向着廊州人说话?” 徐乙悠悠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何时向着廊州人说话了?” 不待陆甲开口, 徐乙又接着说了下去:“陆兄难道指我方才让廊州官兵回去通报的事?这你可误会我了,我是想咱们远到是客, 和气为上,能不与人冲突,自然就不要与人冲突嘛。” 无疑, 这位徐乙便是徐瑜的心腹, 也是此行队伍中拉拢派的代表人物。 陈武听他们吵架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忍不住劝解道:“陆兄, 徐兄,别争了。咱们此番来阆州城,咱们就是成都府的脸面。即使有什么矛盾,也都等回去再说, 不要让阆州的官员看了我们成都府的笑话。你们说是不是?” 徐乙皮笑肉不笑道:“陈功曹说的极是。我求个和气,可不就是想为成都府挣个脸面么?省得人家觉得我们成都府的人仗势欺人,不好相处。” 陆甲“哈”地冷笑一声:“徐兄,你莫不是对脸面这词有什么误解吧?他们不开城门, 本身就是在驳我们的面子!”又转向陈武道, “陈功曹, 你刚才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你可知你的软弱,让廊州的人从一开始就看轻了我们!” 陈武本想熄火,没想到反而引火烧身,顿时头更大了。 眼瞅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陆甲忽然上前几步,盯着陈武,严厉道:“陈功曹,我不是要怪你。可进城之前,你恐怕得先想想清楚,我们今日来廊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徐乙在旁道:“咦?咱们不是来送礼的么?” 陆甲一个眼刀甩过去,根本不搭理他。他只盯着陈武:“我便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这个廊州牧固然平定了廊州的山贼之乱,可他来路不正,居心叵测!今日我们前来,送礼是假,刺探与警告才是真。我们必须让他看到成都府的威严,让他有忌惮之心,他才会有所收敛。可若是我们表现软弱,让他以为我们成都府怕了他,只怕他从此以后会更加胆大妄为!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徐乙继续阴阳怪气地泼冷水:“我怎么没听说咱们送礼之外还有其他的任务?” 陆甲恶狠狠道:“你闭嘴!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 徐乙被他吼了一句,耸耸肩,不再说话。 局面再度陷入僵持。 那队伍里的二十来人都望着陈武,在等他拿一个主意。无论大家心里怎么想,可毕竟陈武才是他们这支队伍的领头人,陈武必须有明确的立场。要不然他左摇右摆,局面只会更加混乱。 陈武既有些恼火,又有些郁闷。他之所以表现得不够强硬,倒不是他自己心里没有主意,而是徐瑜和卢清辉两位少尹他谁都开罪不起。但是众人这一闹,反倒让他更明白——这任务既然已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就注定不可能两边讨好了。要么选择开罪一个,要么很有可能两位被他一起开罪。 他心烦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看徐乙,又看看陆甲。心一横,终是道:“陆兄,我明白了。” 送礼队伍顿时一片哗然。陈武这就算是明白地表态他支持卢清辉的打压派了。 这个选择大家并不觉得意外,其实在此之前,即使陈武嘴上不说,可他的行动很明显倾向于打压派。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守城官兵不让他们立刻进城的时候第一个发声诘问官兵。眼下,他只是把自己的立场旗帜鲜明地亮出来罢了。 ——撇去派系之争,只论陈武自己的内心,他对朱瑙这个胆敢冒领廊州牧的妄人没有丝毫好感,甚至可说是厌恶。要不是时局混乱,这样的妄人拉去闹市砍十次头都不够!只是警告打压已经很客气了,徐瑜那拉拢讨好朱瑙的主张他根本无法理解,也就很难照着做了。 陈武表态之后,不敢去看徐乙等人的反应,生怕他们恼火。然而这倒是他多虑了。徐乙等人并没有表现出很失望的样子,倒是互相递了个眼神。显然,陈武的决定并不影响他们的任务。 又等了良久,城门终于打开,数人迎出城来。 “阆州府主簿窦子仪特来恭迎使君!”窦子仪带领众人向陈武等人行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窦子仪所领众人态度谦逊,礼数周到,成都府的众人受了礼,也就不该再多加为难了。然而他们自认先前受了怠慢,这时候偏要扳回一城来。 于是陈武骑到马上,故意在身量上显得高人一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窦子仪,冷冷道:“窦主簿,这便是你们廊州府的待客之道?竟让我们在城外等了如此之久!” 窦子仪微微一怔,竟然不慌不忙地反问:“不知使君等了多久?” 陈武蹙眉:“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了。” “大半个时辰?那的确让使君久等了。实在很抱歉……”窦子仪不卑不亢道,“我们廊州既在成都府治下,从属于上府,行事风自然多效仿自上府。因此造成的怠慢之处,还望上府使君们能多加包涵。” 陈武和送礼队伍的众人都是一怔。陈武立刻诘问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效仿上府?难不成我们成都府还教过你们怠慢客人?” 窦子仪缓缓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们廊州受山贼侵害多年,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一直翘首期盼上府的到来。直到今日,才终于盼到使君。可见上府行事‘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如此,我们也不禁学了一些。” 陈武将怒未怒的神情顿时僵在脸上。 慢条斯理?从容不迫?这真是说话不带脏字,却字字藏刀!廊州乱了这么多年,成都府未曾插手管制,虽有一些缘故在,可无论什么缘由都是大大的理亏。这话传出去,怎么说他们都不占理。 陈武脸上一阵臊红,他身后众人也全都沉默。如此大错之下,他们还能揪对方什么小错呢? 眼看气氛凝重,还是窦子仪率先解围:“使君请快进城吧。州牧已在州府中恭候使君大驾了。” 陈武气势已弱了大半,无话可说,只能讪讪道:“……进城吧。” 队伍进城之后,在前往廊州府的路上,成都府的官员们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观察廊州城中的景象。 不一会儿,几人忍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这廊州可真奇怪。” “哪里奇怪?” “我这一路走来,几乎没看见流民。” “这……不会是他们州府得知我们来了,所以把流民都驱赶藏匿起来了吧?” 这几年天灾频发,倒不光是廊州受灾,成都府辖下八州皆有流民之乱。即使在最富有的汉洲城,街道两旁也常见乞丐流民。可这一现象,在廊州府竟然没有! 一人道:“咱们也就在外面等了半个多时辰,这时间哪够他们藏匿城内的流民?” 另一人道:“别说城内了,我这一路过来的时候便发现,越接近廊州,路上的流民就越少。你们没见城外也少有乞丐混子么?” 众人回忆了一下来时见到的景象,不禁愣住。不说没注意,一说才发现,竟还真是这样!这廊州难道不曾遭灾?百姓缘何能这样有序? 然而在他们的印象中,廊州不仅也遭了灾,而且还经历了比其他几州更严重的山贼之祸。不管怎么说,廊州都应该更混乱才对啊! 有人满心疑惑,有人若有所思。 不多时,众人终于走到廊州府,廊州府大门洞开,府中官员已站成两列,一名年轻男子领着一群侍卫站在大道的中间相迎。毫无疑问,他就是廊州牧了。 众人见到朱瑙,都吃了一惊。他们早已听说过许多关于朱瑙的事,此人可称奸猾狡诈,猖狂妄诞,因此在众人的想象中,他要么长得尖嘴猴腮,要么长得獐头鼠目,总之该是个怪模怪样的人。然而见到本人,却发现他面容清秀,笑容可掬,莫说丝毫不见怪样,甚至颇有几分俊样! 不仅如此,众人早听说过朱瑙年轻。可因他做了许多老奸巨猾的事,往往令人忘记了他的年纪。直到瞧见真人,才发现此人是真的年轻,脸上丝毫不见世故。这样的人,竟是那个传说中的妄人?! 朱瑙见众人到来,向前迎了几步。对方虽然代表成都府,可官位不如他高,他也未行大礼,只略一躬身,以示敬意:“廊州牧朱瑙恭迎上府使君。” 陈武早想好一见面要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然而因为吃惊,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成都府功曹陈武……见过朱州牧。”说这话的时候,已然没什么气势了。 朱瑙笑了笑,道:“请使君进府说话。” 成都府众人这一路来到廊州走了数百里,路上虽有各州官员接待,却仍有一些危险之地。因此他们大多人皆携带兵器防身。 按理说,任何人进入官府,都需要解除兵器,然而陈武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并未下达解除兵器的命令——这亦是他给廊州牧的下马威。 带着兵器进府,并不意味着他要在州府里生事。此举的政治意义远大于行动意义。他需要借此事让朱瑙明白,他们成都府是凌驾于廊州之上的,若他们成都府想要收拾廊州官员,他们便可以这么做。 于是陈武带着众人,大摇大摆向州府内走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走进大门,忽听“乒乒”几声,刀兵之声大作,竟是朱瑙所率十几护卫齐齐解下了佩刀! 成都府一众官兵立刻连连后退,摆出防备的架势。陈武亦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朱瑙要直接兵刃相见,顿时又惊又怒:“朱州牧?!” 然而朱瑙的护卫们解刀却不是为了拔刀。他们解下佩刀之后,纷纷把佩刀扔进州府门口的竹娄之中。 朱瑙笑道:“诸位使君受惊了。这是我廊州府的规矩,所有进府之人需先解除刀兵方可进府。纵使是我的侍卫也不例外。” 陈武:“……” 他万万没想到,朱瑙竟然还有这一招。他的侍卫们做出“榜样”之后。若成都府的官兵仍不肯照着做,他们的敌意与傲慢就远比单纯拒绝解除兵器要严重多了。 陈武一时有些犹豫。 他的身后,徐乙上前两步,低声劝道:“陈功曹,让我们的人也把兵器解了吧。” 陆甲同样跟上前来,怒道:“解什么解!他便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难道我们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陈武犹豫再三,一咬牙,做了决定。 他高声道:“朱州牧,我等持成都尹符节而来,便代表成都尹。我等进廊州府,于情于理,应无需解除兵刃吧?” 他本以为双方会因此陷入僵持,朱瑙或会抬出法理来与他辩论,却不料朱瑙听了这话竟十分淡定:“哦?那就不必解了。” 陈武:“……” 陈武:“???” 却见朱瑙身边众侍卫又弯下腰,乒铃乓啷一阵响,他们竟都捡回了自己方才卸下的兵刃,重新佩戴上身。 陈武:“!!!” 朱瑙笑道:“今日上府使君到来,使君说要坏了规矩,那坏了规矩便是。我亦不是什么古板守旧之人。走吧,咱们快些进府吧。” 不等陈武等人反应,他的持刀卫队已大步向大堂走去。 陈武:“……” 陈武:“…………” 还能这么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朱瑙根本没给成都府理论的机会,带刀卫队已进了州府。如此一来, 陈武等人便是骑虎难下, 已无选择余地了。 陆甲看着那队带刀的侍卫, 又惊又怒:“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来个请君入瓮,等我们进入州府, 对我们动手?!” 徐乙有些讪讪的:“这……应当不会吧……” 陈武也觉得不会。这阆州本就是人家的地盘, 若朱瑙真想对他们不利, 他们进不进州府,都逃不掉。可道理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只要刀在别人手里,别代表别人随时有动手的可能性,这叫他们怎能不心慌? ——他原本是想借此机会给朱瑙一个下马威, 谁能想到,反倒叫朱瑙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且此事本是他招摇成都府威压阆州府的机会,居然被朱瑙简简单单一句话“坏了规矩”, 把他的目的全给化解了。 陈武气得胸闷。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他们刚才就把兵器卸了呢!现在这算怎么一回事?进去吧, 不甘心;不进去吧,长官派给他的任务他还得完成啊! 他磨牙嚯嚯, 片刻后也只能认命地下令:“走吧, 我们进府!” …… 陈武等人沿着宽阔的甬道进入州府, 阆州府的官员们站满了甬道的两侧。 官员们都毕恭毕敬地低着头, 迎接贵客。直到队伍从他们面前走过以后, 他们才开始小声交谈。 “成都府怎么突然来人了?他们来干什么啊?” 他们接到迎接的命令很仓促, 此刻都是一头雾水。 “我也不知道啊。说起来,这成都府做事可真是不地道。以前宋州牧还在的时候,咱们遣了多少人,送了多少封信去,求拨款,求派人来帮咱们剿灭山贼,他们理都不理!这会儿咱们好容易把山贼之祸平定了,他们倒想起我们来了?” “嘘……轻点,这话可千万别让他们听见。” “话说他们带了这么多车马来,会不会是听说了咱们剿灭了山贼,给咱们发的赏赐和补贴?” “要真是这样,那还算他们有点良心!” …… 经过甬道,穿过仪门,成都府的使者们便到了州府大堂。阆州府的官员们亦跟了上来,品阶较低的官员站在大堂外,品阶较高的一同进入堂内。 待众人落座之后,朱瑙开口道:“不知上使远道而来,有何公干?” 按说陈武此刻当说明来意,拿出表彰书,并将礼物奉上。可他心里怀着怨气,偏要再拿乔一番,给朱瑙点颜色看。 于是他昂起头,冷冷道:“朱州牧,我此番前来,代表成都尹,有几件公事要办。这头一件,是都府有几点疑问,需要请你解答。” 朱瑙不慌不忙,笑道:“使君请问。” 陈武道:“朱州牧,你上任多久了?” 朱瑙想了想,答道:“七个月了。” “七个月?”陈武加重了语气:“为何上任之前不见你到成都府报道?又为何这七个月从不见你向成都府奏报政事?!朱州牧,官员办事的章程你难道不清楚吗?!” 大堂里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阆州府的官员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来兴师问罪的,顿时捏了把冷汗。站在朱瑙身后的程惊蛰亦握紧了手中刀柄,生怕对方发难。 然而朱瑙依旧淡定:“使君有所不知,我当日的确打算去成都府述职。然而途经道路被山贼占据,阆州事务又紧急,权宜之下,我只得先行上任了。此事是我不对,以后有机会,我自会向府尹赔罪。至于奏报政事……”他奇了一奇,“难道这几个月来我给成都府的上书,成都府全都没有收到吗?” 陈武一愣,成都府众人也都吃了一惊。阆州给他们上过书?他们还真没收到过…… 众人正疑惑之际,却听朱瑙悠悠叹了口气,道:“唉!看来我的上书都被那些可恶的山贼给阻截了!那些山贼把持道路,阻截过往商旅。不仅在我上任之后,即便在我上任之前,本州多次给成都府上书求助,希望上府能帮助我们剿除山贼祸患,也都一直没有收到回信。想是那些寄出的书信也都给山贼半路拦下了吧,才致使我们一直没有收到上府的消息。” 陈武:“………………” 居然又是这一招! 他算是发现了,只要他想揪阆州府的错处,人家就能反将一军,拿这两年成都府没有帮助阆州治理山贼来说事。偏偏这招很有效,只要对方一这么说,他就无话可说。 明知道对方在找借口,山贼拦截书信的事也纯是胡扯。可陈武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霍霍磨牙。片刻后,他阴阳怪气道:“原来是信件被山贼截了,那就当我误会了吧。不过还有一事,我仍要请朱州牧帮忙解惑。” 朱瑙道:“使君请说。” 陈武道:“朱州牧,眼下已快入冬了,成都府却仍未收到阆州呈交的夏秋两季的税收款项。我倒想知道,这笔粮款去何处了?不会也是半道上被山贼截了吧?” 好似是怕朱瑙真敢厚着脸皮把锅丢给山贼,他立刻补上一句:“即便真让山贼截了,我听说朱州牧近日治理山贼颇具成效,粮款也该剿回来了吧?不知道粮款现在何处呢?” 此言一出,朱瑙尚未作出回应,大堂内的阆州官员们却已是一片哗然! “他们是来要钱的??” “他们居然还来要钱???” 原本接待贵客,这些官员们应遵守礼数,不该他们说话时绝不可随意插话。然而听了陈武刚才那话,许多人实在忍不住,什么见鬼的礼数都抛到一旁去了! 众官员有的愤怒,有的惊诧,有的难过。而愤怒者尤以钱青为甚。他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激动得发抖,嘴里蹦出几句骂娘的脏话来:“我日他仙人板板!我们被山贼打劫的时候,我写了多少信问他们要钱要粮,他们一封信都没回!现在他们居然有脸来要税款!!!” 杨成平难得和他达成一致:“就是!他们疯了吧?!” 阆州在成都府治下,按照规矩,阆州每年缴上来的税收扣去官员们的俸禄以及一些工事花销,其余的都应上缴成都府。而成都府收到各州税款之后,再将部分上缴朝廷,部分发放自己官员的俸禄,剩下的钱粮则统筹管理。一旦各州发生灾情,出现困难,成都府理当出手相助,而不是隔岸观火。 而在阆州经历山贼之祸时,成都府根本未尽到应尽的职责。阆州府被山贼打劫,官府停摆,成都府依旧既不派人来,也没送钱来。要不是天上掉下一个朱瑙,阆州现在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而他们乱象刚刚平息,成都府的使者居然还!敢!来!要!钱!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实在让人寒心!” 官员们已顾不上上下尊卑,大堂里议论声、谴责声越来越响。 他们固然刚刚从山贼手里剿回了不少钱粮,夏税和秋税也收得很顺利。可是刚刚逆境重生的阆州亦有许多要用钱的地方,许多工事需要重新修缮,被山贼破坏的民生亦要修复,万一钱真让成都府给收走了,他们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众人七嘴八舌,群情激奋。陈武等人被人群包围,顿时不知所措。其实他们此番前来,并没有谁下过命令,要他们缴收阆州的税款。此事纯是陈武为了在朱瑙面前立威,自己挑起的话头。 陈武被此景吓得不轻,生怕愤怒的官员们会冲上来打人,顿时一个屁都不敢再放了。 他身后的徐乙连连摇头:“陈功曹,你说说你,你这是何必呢?” 陆甲黑着脸不做声。 最后还是朱瑙抬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他似笑非笑道:“使君此番前来,莫不是来跟我们算账的吧?” 陈武立刻道:“不不不,没有!” 朱瑙见他瞬间怂了的模样,不由一哂,道:“此事纵使君不提,我也想找个机会跟使君盘一盘。为了维持阆州府的开销,州府向城中富商借了不少银子用以周转,这笔钱尚且没还上。上府是否应拨一笔款项给我们,以资助我们渡过难关呢?” 陈武:“……” 他真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好端端的提这茬做什么?万一盘下来阆州真的不必上缴税款,成都府还需出银资助,传回去被府尹和少尹知道此事是他给惹出来的,可不得嫌弃死他? 话谈到这个地步,陈武的威非但没立起来,反倒处处被朱瑙打压,已郁卒得不知该如何谈下去了。 徐乙再看不下去,撇下陈武,主动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朱州牧,我等奉府尹命令前来,是为表彰阆州府治贼之功。不知现在可否宣读表彰书?” 阆州的官员们又是一片哗然!表彰书若早些拿出来,他们自然会高兴。可现在被陈武这么一搅局,他们简直莫名其妙。成都府这些人到底干什么来了?有这么表彰的么? 朱瑙饶有兴致地打量徐乙,又打量他身后的陈武、陆甲等人。这些人神色各异,只差没把“各怀鬼胎”写在脸上。 他微笑道:“还有表彰书?那就麻烦使君了。” 徐乙忙向陈武使了个眼色。事到如今,陈武哪还有什么选择?只能不情不愿地掏出表彰书。读完以后,他又命人呈上成都府送来的各项礼物,并宣读礼品清单。 由于此次送礼是为表彰朱瑙剿匪有功,送来的礼物大都中规中矩,一些普通的金银玉器,不算太名贵,倒也不寒酸。然而礼物之中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朱瑙的注意。 他走上前,拿起了一件玉器,端看片刻,发现竟是一只精雕龙龟。此物放在礼品之中,显得有些不入。 不等朱瑙发问,徐乙笑眯眯地插话:“朱州牧,龙龟乃是招财瑞兽。徐少尹听闻你从前曾有经商的经历,才特意选了此物。” 此言一出,陆甲朝天翻了个白眼,陈武亦是一脸无语。 朱瑙挑眉,端看众人神色,片刻后笑吟吟地收下:“多谢袁府尹,多谢徐少尹,少尹有心了。” 表彰书也念了,礼也送了。陈武满腹的不痛快,简直不想再多呆。然而他此番出使,仍有一些其他事情要办,还需在阆州多留几日。于是送完礼后,他便借口旅途劳顿,领着众人休息去了。 …… 成都府众人来到住处,天色已然不早。然而众人并未就此歇下,而是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各自汇合。 很快,徐乙的房里聚满了拉拢派的人;另一边,陆甲的房里也满是打压派的官员。唯一的区别是他这边还比徐乙那里多了一个本非打压派的人——陈武。 此番他们出使阆州,徐瑜和卢清辉两位少尹虽在如何对待朱瑙上有分歧,然而在另外一件任务上他们却很有默契——他们都要求手下趁着此次出使的机会,好好调查阆州的各项情形。先看朱瑙对阆州的掌控程度如何,然后阆州的民生、吏治、兵情,也都是他们需要调查的范畴。 两位少尹远在成都府,从前对阆州发生的事情只是听说,若要全面了解,还得自己派人来查证。然而同样是调查,两位少尹调查的目的却不相同。徐瑜是想看看朱瑙到底有多大本事,值得他付出多大努力去拉拢;而卢清辉则是想要查出阆州的疲弱之处,以便他下手根除朱瑙这个祸害。 于是陆甲等人汇合之后,便立刻商量起对策来。 “今日看来,这阆州城已完全在朱瑙的掌控之下了。”陈武脸色沉重地叹气。朱瑙对阆州把控得越好,就意味成都府若想要铲除朱瑙,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陆甲反驳道:“那倒也未必。我们今日不过只与守城官兵和阆州府的官员打了交道,也未深入接触过。总之,卢少尹交代过,成都府很难出兵镇压阆州,想要铲除朱瑙,最好是从阆州内部下手。有三股势力我们可以利用:一是百姓,二是兵卒,三是官吏。若能利用好这三股势力,甚至只要能利用好一股,拿下朱瑙这罪人便不是难事!” 听到此话,众人顿时来了精神。 “陆大哥,我们该怎么做?” 陆甲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我们会在阆州停留七日。这七日里,我们兵分三路,分别去接近百姓、兵卒和官吏。我们一定要找出能够推翻朱瑙的突破口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那厢成都府的官员们去了住处休息, 这厢虞长明、窦子仪和惊蛰亦跟着朱瑙来到州府后花园中。 一入后花园, 四下无人, 惊蛰便忍不住担忧地开口:“公子, 那些成都府的官员来阆州, 该不会是特意来为难你的吧?” 虞长明亦双眉紧锁。他也有同样的担忧。 然而朱瑙却神情自若地一笑, 道:“他们来阆州, 既给我写表彰书,又给我送礼, 不是明摆着想和我套近乎么?“ 程惊蛰和虞长明皆是一愣。方才在大堂之中,陈武可是一再发难,有这么套近乎的么? 惊蛰道:“可那个陈武……” 朱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别看他虚张声势,他说话半点底气也没有,那些话大抵是他自己想出来逞逞威风罢了。” 惊蛰一脸茫然。陈武说的那些话也不能说毫无由头,为什么说他没有底气?他挠挠头, 问道:“公子,我不明白。” 朱瑙含笑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从始至终,他一句没敢问我的身份。只要不问这一句, 旁的他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 惊蛰又是一愣, 旋即恍然大悟。他虽迟钝, 只是因为并不熟悉官场中尔虞我诈的那一套。可他并不笨。朱瑙这么一提点,他立刻就明白了。 ——无论税款也好, 官员的办事章程也好, 这都是小事, 动摇不了朱瑙的根基。而陈武从头到尾,连提也没敢提一句朱瑙这阆州牧是如何得来的。这么重要的大事,他绝不可能是忘了提,只可能是不敢提。 这绝不是陈武一个人的态度。在这件事上,他必定代表了成都府。也就是说,成都府并不打算追究朱瑙的来路,也不敢治朱瑙的罪。难怪朱瑙说,成都府的使者此行明摆着是要和他套近乎了。 惊蛰仍然有些不解:“既然是来跟公子套近乎的,那他们为什么这个态度?那个陈武,还有他身后站着的一个家伙,鼻孔都要仰到天上去了!我方才看着,都恨不能捡几块石头塞进他们的鼻孔里。” 朱瑙噗嗤一乐。他尚未说话,窦子仪先把话接了过去。 “想来成都府的人并不齐心罢。”窦子仪道,“我方才听守城官兵说,他们在城外等候时亦发生过内讧。我想成都府里大抵有两种主张,一种是拉拢朱州牧,一种是打压朱州牧。毕竟……”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大家都明白。 朱瑙这州牧一职乃是冒领来的,这可是能够株连亲族的重罪。虞长明和程惊蛰皆是同犯,自然责无旁贷。而窦子仪虽并未参与此事,可这大半年来,他与朱瑙有知遇之恩,早已成了朱瑙的心腹。再则万一朱瑙有何不测,他这个被朱瑙提拔上来的主簿自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如今,他已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朱瑙的这一边。 朱瑙欣赏地看了窦子仪一眼,赞同窦子仪的分析:“这两种主张,大约是他们成都府的两位少尹提出来的吧。方才送礼的人特意强调礼物是徐瑜选的,此人应当是徐瑜的心腹。至于陈武那若干人,应该是受了他们另一位少尹卢清辉的指示。” 窦子仪点头赞同。 虞长明道:“两位少尹?那成都尹本人呢?” 窦子仪摇了摇头,道:“据我所知,成都尹袁基路荒淫无道,极为好色,怠于政事。成都府的许多政事都是两位少尹操办的,袁基路不过素位尸餐。” 虞长明顿时露出嫌恶神情:“这么说,那成都尹原来是和宋仁透一路的货色!” 朱瑙笑了笑,淡淡道:“一样的朽木里,自然养出一样的蛀虫。” 如今这天下,朝廷贪污,吏治败坏,大厦已腐朽至极。官员的任命调动往往不看政绩,只看家世人脉。如此一来,官员自然怠于政事,只一心结营私。这些地方大员,本就不是当地人,在当地任职也不过三五年,任期一到就会被调走。领地的百姓生活得如何水深火热,又与他们何干? 宋仁透也好,袁基路也好,的确都是一路货色。 这个话题,让众人不禁沉默下来,心情十分沉重。 过了片刻,窦子仪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心绪,又将话题继续下去:“成都府的那两位少尹,徐瑜乃是蜀中本地人。听闻他并无显赫家世,能做到少尹一职,全凭他处事圆滑,广交朋友,又颇有才干,做出了一些政绩,才能一路升迁。他这样的人,主动拉拢朱州牧,倒也合情理。” 顿了顿,又道:“而卢清辉是世家子弟,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已担任少尹一职。不过听说他也很勤政肯干,只是性情倨傲了些。他那样的出身,力主打压朱州牧,更在情理之中。” 成都府的官员们竭力打探阆州的消息,却不知,阆州人也早将他们调查得清清楚楚。 惊蛰道:“这么说,便是那个卢清辉要与公子过不去?若能摆平他,公子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朱瑙却摇了摇头:“谁是敌,谁是友,如今尚不能定论。” 惊蛰一怔,又不明白了。方才窦子仪分析了一堆,不正是说徐瑜想要拉拢朱瑙,而卢清辉想要打压朱瑙吗?是敌是友,为什么不明白? 窦子仪想了想,道:“徐瑜的城府的确比卢清辉深不少。成都府使者多次在我们面前起内讧,全不顾忌成都府的颜面。很可能是那个徐少尹有意安排的。他想让朱州牧知道,成都府里有人要排挤朱州牧。如此一来,朱州牧就更有可能与他交好,依附于他。” 既然此人城府更深,那就很难简单定论此人的立场了。万一他只想利用朱瑙壮大他自己的势力,朱瑙却不能遂他的心愿,他很有可能比卢清辉更难对付。 惊蛰又抓了抓头发,小脸皱成一团。他都快被这复杂的局势搅糊涂了。 虞长明听到此刻,也忍不住啧啧道:“……你们这些做官的,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眼黑。” 惊蛰立刻瞪他一眼:“不许你这么说公子!” 虞长明:“……”讲道理,你家公子就是心眼最黑的那一个。 朱瑙笑眯眯的摸了摸惊蛰的头发,将小侍卫焦躁的情绪安抚下来。 他淡笑道:“来了也好,他们便不来找我,我也早晚要去找他们的。” ===== 翌日。 阆州城外的田野里,一群农夫正在田里忙碌。 吴东刚翻完一亩地,忽闻边上传来阵阵饭菜的香气。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站在田埂边,一手捧着一碗饭食,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吴东眼睛一亮,立刻跑了过去:“七妹,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名叫岳七,乃是吴东的青梅竹马。她将饭碗递给吴东:“东哥,我听人说你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就出来干活了。这会儿快晌午了,我想着你也该饿了,便给你送些吃的来。” 吴东低头一看,那碗里虽没有什么肉食,可米饭垒得实实在在的,还有炒的油绿的青菜,勾得人胃口大动。可他有点不好意思,没有伸手去接:“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岳七见他不肯接,主动拉起他的手,把碗放进他手里,“快吃吧,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 吴东望着岳七写满执着的俏脸,心中的愧疚愈发沉重:“你对我这样好,可是我……我不知该怎么回报你。” 岳七一怔。 秋收过后,岳七已换了一身新衣裳,吴东却仍穿着打满补丁的破衣服。其实他们两家原是差不多的,可如今却有了一些差距。 今年岳家田地丰收,又赶上税率大减,原本贫寒的家里忽然之间竟多了一些余钱。岳家父母高兴,就给爱女置办了新衣服。而吴东却没赶上这个好时候——他在去年的时候,离家出走,当了山贼。今年他所在的山寨归降了州府,他也就成了田奴。他去年没种地,今年自然没收成,新分配给他的荒地他还得花更多力气去开垦,以准备明年的春种。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岳七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吴东低头看着自己破了洞的草鞋不吭声。 岳七却不知他的心思,秀眉一拧,恼道:“东哥,难道你变心了?!” 吴东大惊,立刻道:“怎么会!” 他两人青梅竹马,早就互生爱意。只是时局不好,生活困顿,两人才一直没有结亲。 岳七跺了跺脚,脸色涨红:“那你什么意思?连我做的饭也不肯吃了,还说不知道怎么回报我,你分明就是不想娶我了!你是不是离家的一年里喜欢上别的姑娘了?!” 吴东急得抓耳挠腮:“不是!我怎会、我……” 岳七见他着急的样子,火气消了一些,噘嘴道:“那你说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吴东与她对视片刻,败下阵来,颓然道:“我是怕……是怕……怕如今的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岳七一愣,旋即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是戴罪之身,是州府的田奴,旁人只要交十一的田税,可我要交十二来赎罪。农闲时节还要去州府帮做杂役,我……”吴东一脸纠结,“如今我已比不上村里其他的男人,我怕我给不了你好的生活。” 岳七听他说完,顿时更加生气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当初去做山贼,还不是因为我父亲生病,我们无钱给他治病,你才落草。你觉得现在我会背叛你?你就觉得我这么薄情寡义?!” “不是不是!”吴东连连摆手,嘴笨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我……” “你不想娶我你就直说!” 吴东一愣,竟没立刻反驳。 岳七气登时大怒,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她狠狠踩了吴东一脚,转身就跑。 吴东呆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追上去。 “哎哟!” 岳七跑得太急,被石头绊了一跤,扑倒在地。吴东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忙将饭碗往地上一放,快步冲过去扶起岳七,紧张道:“七妹,你没事吧?伤着哪里了?” 岳七噙着泪花不想理他,起身就要继续跑。吴东哪里肯让她跑,坚持要检查她的伤势,两人推搡片刻,岳七抓起吴东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这一口咬醒了吴东,他看着少女哭花了的脸庞,心揪成一团,用力把岳七抱进怀里。 岳七伊始还挣扎,渐渐的,不再挣扎,靠在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吴东什么也没说,只更加收紧胳膊。 片刻后,两人的情绪平静下来。 “我没有变心,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吴东低声道,“我只是怕……怕别人能给你的东西我给不了。毕竟我现在是田奴……” 岳七哼了一声:“少在那里找借口!不就是多交一分田税吗?从前十五的田税咱也熬下来了,如今只让你交十二,你倒还不满意了!” “没有没有,我没有不满意!”吴东连忙否认。由于他所在的山寨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也就是管过路的商旅收收保护费,因此州府对他们的惩处很轻。虽说是田奴,实则他们也只比别人多交一分田税而已。能够得到这样宽大的处理,吴东已经非常知足了。但他之所以别扭,无非是人有一种“不患贫而患不均”的心态。 刚刚过完秋收,村里许多人家都富裕了,可他还是一穷二白。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都必须必别人多交田税。想到这些,他心里总归不大好受。 两人对视片刻,岳七从吴东脸上看明白了他的纠结,气哼哼地撇了撇嘴,竖起一根葱葱玉指戳他的额头:“你可真笨!就算当田奴,也不过五年的光景。你现在多大年纪?二十而已!往后咱们还有五十年可以过呢。这五年里,你好好种地,我也勤劳织布,比别人多交的那份田税还能赚不回来么?” 吴东抿了抿唇。 少女软化下来,叹了口气。她勾住吴东的脖子,把头靠到他肩上,低声道:“东哥,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秋收刚过去,我们两家的收成被官兵征走了一大半,剩下的根本不够我们过冬。那时你决意要去当山贼了,我送你出村,心里别提多绝望。我自己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想,我怕你一去无回,我怕我爹爹的病再治不好,我觉得活着已没什么意思……我在河边站了很久,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亲人要照顾,我那天便投河了。” 吴东回想起去年那段最灰暗的光景,不由眼神黯淡。莫说岳七想过寻死,他亦想过好几回。 “幸好我那天没去投河,我等到了。等到了朱州牧上任,等到了减税,也等到了你回来。我从没觉得日子这么有盼头过。你呢?你真要为了这么点小事再让我难过吗?” 吴东怔住。其实他刚回来的时候心态亦是感激的,只是这几日看到其他适婚年纪的年轻男子渐渐比他条件好了,他自惭形秽,生怕匹配不上岳七,心里才纠结起来。如今被岳七一番开导,他忽然茅塞顿开。 他们曾一起将那样的苦日子都熬下来了,他对他的七妹有什么不放心?如今这点小苦头又能算什么? 朱州牧是如此仁义,没有让他们终身受罚,只是罚了五年。五年而已,他的人生还有多少五年?又何必拘泥眼前,不想想日后的盼头呢? 想到此处,吴东豁然开朗,用力搂住岳七:“七妹!等明年开春,我就去你家提亲!” 岳七抽了抽鼻子,抹去眼泪,在他脸上狠狠拧了一下:“你敢不来,我非掐死你不可!” 吴东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心痒痒的,抓起她的手亲了一下。这时他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跑去吃岳七给他送的那碗饭了。 …… 岳七送完饭回去了,田埂上又从远处走来两个男子。他们在田埂上停了下来,远远观察在田中耕作的农夫们。 “应该就是这里没错。那几个在开垦荒地的都是之前当过山贼,被阆州牧罚为田奴的人。”一人小声。 这二人便是成都府来的官兵,今日他们乔装打扮成了普通农夫的样子,故意来到此地,便是冲着那些“田奴”来的。 ——他们既要动摇廊州城里的百姓,自然不会去找那些生活富足的人,而是要寻找薄弱处。什么是薄弱处?那些刚刚被朱瑙贬为田奴的人不就是薄弱处吗?他们必定心怀不忿,对朱瑙充满怨恨。 两名成都府的使者互相递了个眼神,相视一笑,分头朝田里的那几位“田奴”走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荒地里, 刚刚吃饱饭的吴东正干劲十足地在地里垦荒。黄路走到他的身后, 没有立刻上前, 而是在不远处默默观察了一会儿。 看这人的长相, 跟他之前打听到的消息很像,看来这人应该就是吴东没错了。 这个吴东年纪虽然轻,但在他当初所在的山寨里, 因为他勤劳肯干, 心思细致,还挺有威望的。如果能够撬动他,以他的影响力,没准能带动一批他以前的山贼弟兄。因此这人对成都府来说无疑是个很好的煽动对象。 黄路勾了勾嘴角,扛起肩上的锄头, 朝着吴东走去。 “兄弟, 垦荒呢?” 吴东被突如其来说话声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看到站在他身后的黄路。他不认识黄路, 因此神色颇有些警惕, 上下打量他:“你是?” 黄路虚指了一下对面的山头:“我是那边村子的,今天到这儿来走亲戚,帮亲戚干了点活儿。现在活儿干完了, 正准备回去呢。” 吴东听他解释得合理, 点了点头, 也就没再多问什么。 黄路没有走开, 跟他搭起话来:“兄弟, 你在这里垦荒,难不成你也是以前当过山贼,被州府罚为田奴的?” 吴东愣了一愣:“也?” 黄路忙道:“我有一个表弟,在外面流荡了一年多,上个月刚回家,最近也在村子附近垦荒呢。我看到你,就想到我表弟了。” 这会儿正是农闲时节,这时候还在地里垦荒的,大都是田奴。吴东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黄路道:“我看你这里还有这么多地没垦,我反正也没事做,我来帮帮你吧。” 吴东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黄路却不由分说地帮忙锄起地来:“别客气。早点干完活儿,你也能早点回去休息。” 吴东见他如此热情,实在推脱不了,也只能道:“那谢谢你了。” 接近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黄路背过身去的时候高兴地挥了挥拳头,然后他一边帮忙干活儿,一边继续和吴东套近乎。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吴东。你呢?” “你叫我阿路吧。” “哦,阿路。” 山贼之祸被平定以后,阆州的治安变得非常好,最近都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没过。在加上黄路表现得非常热心,吴东对他也就没有什么戒心。黄路又询问他的家境,他就照实说了。黄路扯了会儿自己那个的莫须有的表弟,又去问吴东当初为什么会当山贼。吴东也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话都套成功之后,黄路心里十分高兴。他心想:这吴东身世凄苦,又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现在受了罚,心气肯定不平,后面的谈话看来会很顺利。 于是他又开始他的下一套攻势了。 “小兄弟,”黄路一脸同情道:“你可真不容易啊。你跟我表弟一样,你们去当山贼,根本不是你们的错,都是被逼无奈。现在你们居然还要受罚,我太替你们抱不平了。” 说起这个话题,吴东也忍不住抱怨起来:“是啊。当初要不是那些狗官横征暴敛,断了我们的活路,谁不愿意在家好好生活,怎么会去当山贼呢?” 黄路听他这么说,顿时暗喜不已,正要继续煽动,却听吴东突然话锋一转。 “幸好,幸好宋仁透那狗官死了,咱们阆州来了个青天大老爷。要是朱州牧能早两年当上阆州牧,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黄路:“……”他要说的话瞬间都被堵回去了。 过了半天,黄路干笑两声,道:“可是,朱州牧罚你们做田奴,你就没有不甘心吗?你就不觉得他不公道吗?” 吴东皱了下眉头:“不甘心当然会有。但……唉,其实我也能理解。阆州乱成这样,朱州牧也不容易。他给的处罚,已算是很公道的了。弄成现在这样,只能算我运气不好吧。” 黄路:“………………” 阆州的田奴这么善解人意的吗?? 其实对于阆州很多当过山贼的人,尤其是吴东这样近一两年刚去当山贼的人来说,他们对山贼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们自己当老百姓的时候,就受过山贼的侵害,那时候他们恨极了山贼。后来他们自己也去当了山贼,多少有点无奈。虽然他们肯定希望自己不要受罚,但州府对山贼总体的处罚,他们能理解,也知道这是必要的。像他们这样罪行轻的,也就多交一成田税;像屠狼寨那样罪恶深重的,就斩首示众。确实很公道了。 吴东锄着地,听到身边没声儿了,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黄路皱着眉头,不大高兴的样子。 吴东一怔,忙道:“是不是你那个表弟不甘心?你可得好好劝劝他。多交一成田税有什么了不起?好好干活,娶个好媳妇,这日子不比从前舒坦多了?可千万别再想着闹什么幺蛾子了,要不然对不起亲戚朋友。” 他前头被岳七开导清楚,这会儿看到别人糊涂,就忍不住也帮着开导起来。 黄路嘴角一阵抽搐,都想转身走了,可惜任务在身,他还是得继续。 他眼珠转了几圈,想到一套好说辞,又道:“是,现在的日子是比以前好一点……不过,如果可以不用受罚,不是更好吗?我表弟告诉我,他最近听说了一个很重大的消息,极有可能,可以撤销对田奴的处罚。” 吴东一惊,连忙问道:“什么消息?” 黄路左右看了看,走近吴东,小声道:“听说,朱州牧这个官来路不正,他根本不是朝廷指派的命官,而是冒领的!既然他是假官,他对你们的处罚自然不能作数。一旦他被革职,你们就能恢复自由身了。” 吴东一惊,质问道:“这消息真的假的?不是说朱州牧是流落民间的皇子吗?我可听说他这廊州牧的职位还是皇帝亲自委派的呢!” 黄路:“……呵呵。” 吴东:“?” 黄路连忙摆摆手,不屑道:“那都是他吹牛的!朱州牧可是商人出身,无奸不商你听过没?商人说的话你也敢信啊?我表弟听到的这消息可是有确切来源的,保管是真的!” 吴东一时有些愣怔。 黄路舔了舔嘴唇,接着道:“你想想,最近成都府不是来了么?听说呀,成都府就是来搜集他的罪状的。如果成都府革了他这个假州牧的职……” 吴东目瞪口呆。 黄路观察着吴东的神色,准备等他接受了这个消息之后,再跟他详细说说。 然而吴东脸色变了几变,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黄路的肩膀:“你确定??这消息是真的??” 黄路被他晃得头晕,忙道:“当然是真的!” 吴东二话不说,丢下锄头就往村里跑去! 黄路瞬间傻眼了了,赶紧拔腿追上去:“哎,你跑什么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吴东根本不搭理他,跑得越发快了。 黄路:“???” 小伙子年轻力壮,转瞬就跑远了,只留下气喘吁吁的黄路一人,在原地莫名其妙。 …… 岳七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厨房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她吓了一跳,从灶头后出来一看,竟然是吴东。 她惊讶道:“东哥,你怎么来了?” 吴东一脸慌张:“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 半个时辰后,村子里的多户人家都被了出来,其中不乏几位受罚的田奴。 人们围着吴东:“什么事儿啊?你咋这么慌张。” 吴东道:“刚才有个邻村的人到我们这儿来,告诉我说,朱州牧是个假官,他不是朝廷委派的官员!” 村民们都愣了:“啊?不说朱州牧是皇子吗?”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吴东皱着眉头道,“可他说的信誓旦旦的,说是消息很可靠!” 村民们面面相觑。 突如其来的消息他们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不过其实信不信也无所谓。一位村民嗤道:“朱州牧要是假的,那敢情好。朝廷派来的全是狗官,难得有个好官,居然还是假的!看来这狗朝廷是要完蛋了!” 众人都噗嗤乐了。 吴东急道:“别笑了!那人说了,因为朱州牧是假官,成都府要把他给革了呢!” 村民们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什么??革了朱州牧???” “真的假的??” “这怎么行!” 几个受罚田奴们也没觉得庆幸,反而比别人更慌:“听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万一来个新官,重新治咱们的罪怎么办?朱州牧这么仁慈的官可不多见啊。” 吴东也是一脸着急。他也不知道万一来个新官,是会赦免他们还是会重罚他们。但如果真的把所有山贼都赦免,这阆州重新乱了怎么办?比起免罪,他更怕天下不太平,兵荒马乱的苦日子他可不想再过了,只想好好把岳七娶回家。 慌张的情绪很快就在全村蔓延开来…… ===== 清晨,陆甲的房里挤满了人。 这是他们打压派官兵每日的例行晨会。 陆甲先点了一遍人头,发现少了一人,不由奇道:“小九呢,小九怎么没来?难道睡过头了?谁去他房里叫一下。” 立刻有人上前一步禀告:“小九昨天一晚上没回来,今早出门的时候我去他房里看过,他也不在。我担心他会不会出事儿了?” 陆甲皱眉:“一晚没回来?小九昨天干什么去了?” 那人道:“小九是负责去厢兵营打探的……” 陆甲想了一会儿,点了两个人道:“你们两个一会儿去厢兵营找找小九。其余人继续按照原计划行事。我今天要去会会城里的富商,看他们对朱瑙是什么态度。” 任务全都分配完了,众人都没什么意思,唯有黄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甲注意到他的反常,问道:“黄路,你怎么了?” 黄路挠挠头,不安道:“我有点担心咱们的计划……我昨天去接触了三个人,有一个人把我骂了一顿,还有两个人跟我说话说到一半就跑了,简直莫名其妙。我心里有点不安……” “话说到一半就跑了?”陆甲奇道,“为什么?” 黄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昨天的遭遇大致说了一下。 陆甲听完之后,倒是挺乐观的:“那两个家伙没准是听了你说的话太高兴,迫不及待找人分享去了呢?” 黄路一怔。这种可能性他也不是没想过,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陆甲却没放在心上,道:“大家继续努力吧。等朱瑙这个冒牌货的消息在民间传开,他很快就会失去民心的。” 众人连连点头。 陆甲又交代了几句,众人正要离开,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 人们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闯进来的竟然是徐乙。 陆甲一惊,旋即怒道:“你来干什么?”大家阵营不同,各干各的事,这也不是秘密。但是在对方开会的时候擅闯对方的房间,这就有点过分了。 然而还没等陆甲发脾气,徐乙却已勃然大怒:“陆甲,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陆甲一愣,莫名其妙道:“我干了什么好事?” 徐乙脸色青黑,指着外面走廊,道:“你自己出去看看吧,咱们客栈已经让老百姓给围了!老百姓都嚷着让我们成都府的人滚出阆州呢!” 陆甲:“???” 陆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0章 第五十章 陆甲带着人急匆匆地下楼一看, 果不其然,客栈门口已经围满了阆州的百姓。 几名成都府的官兵艰难地把守着客栈的大门,不让百姓闯入。老百姓们挤在门口,情绪激昂,人声鼎沸。 “这些成都府的狗官要治罪朱州牧, 还要加税!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成都府的人滚出阆州!”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陆甲:“……” 为了稳住人群的情绪, 拉拢派的官员们正在苦苦解释:“我们哪有要治罪朱州牧?没有这回事儿,我们只是奉命来送礼的……” 情绪激动的老百姓却不肯相信:“骗人!让你们的长官出来给我们个交代!” 陈武原本还在睡觉,也被楼下的动静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下楼一看, 顿时吓清醒了:“这这这、这怎么回事?” 徐乙呵呵冷笑, 嘲讽道:“怎么回事,陈功曹和陆甲兄难道还猜不出来?” 陈武用力揉了揉眼屎,看清外头的人群, 听清外面的喊声, 吓得魂飞魄散。陆甲则脸色黑如锅底,不敢作声。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 都嚷嚷着让成都府的长官出去解释。然而人们情绪太激动, 陈武根本不敢踏出客栈大门。只能赶紧派人去给朱瑙报信求助, 自己连忙退回楼躲起来了。 …… 陈武的房间里, 打压派的官员们齐聚一堂,大眼瞪小眼地听着外面的呼喊声。 “成都府狗官快滚!” “滚出阆州!永不再来!” 陈武听的面色铁青, 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 他起身走到窗口, 不敢把窗户开大, 推开一条小缝往外看。只见客栈外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 跟方才比非但没有减少的趋势,反而多了很多。阆州城的百姓们听说了成都府可能对朱瑙不利的消息,都赶来声援了,附近几条街挤满了人,一眼简直看不到尽头。 楼下似乎有人在抬头往上看,陈武赶紧把窗户关上,退回屋内。 他用力摁了摁太阳穴,不悦地质问陆甲和他的几名手下:“你们到底是怎么跟老百姓说的?怎么就激起民愤了?”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只不过在民间传播了一下朱瑙来路不正的消息,怎么会激起民愤?他们也想不通啊! 一人小声狡辩:“没准这是朱瑙故意安排来吓唬我们的……” 立刻有人出声支持:“就是!肯定是朱瑙安排的。他竟能想出如此无耻的招数,令人发指!” 陈武:“……” 这回他没有帮着他们说话,反而指了指刚才说话的那两个人:“来,你们过来,自己到窗边看看。” 那两人吓了一跳,不安地对视。 “过来啊!”陈武又叫了一遍。 两人只得忐忑地起身,走到窗边,扒着窗户缝往外看,立刻被外面壮观的人群吓了一跳。 陈武生气道:“看到了吗?有男人、老人、女人,甚至还有孩子!你们看看他们的表情,哪个像在开玩笑?” 两人哪里敢细看?一眼扫去,人群脸上的表情都是严肃凝重的,百姓愤怒的情绪甚至无须看,只须听,便能感受得真切。 几人都快哭了:“我们真没乱说什么啊。就是陆大哥教的,说那朱瑙来路不正,应该被罢免。还都是找那些受罚的田奴说的……” 陆甲尴尬不已:“百姓本就易被煽动。没准是朱瑙发现了我们的计划,故意煽动百姓反将我们一军……” 陈武心情无比复杂。 他又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眼看着底下的人越来越多,烦躁道:“我也希望这是朱瑙安排的。要不然阆州的百姓只是听说我们要革朱瑙的职就闹成这样……短短半年多,他怎么可能如此得民心?” 顿了顿,脸皱成一团:“可就这真算是朱瑙安排的,百姓不被我们煽动,却被他煽动……你们听听老百姓说的,他们是怎么看我们成都府的?他们又是怎么看朱瑙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屋内一片哑然。民心所向,已无需多言。 陈武听着震天的喊声,心中无比沉重。 外面的百姓越来越多,由于成都府的人一直不敢露面,百姓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守门的官兵眼看就要坚持不住,千钧一发之际,人群的喊声忽然小了下去。 不远处,拥挤的人群自发地让出一条道路,一队人马朝着客栈的方向走来。人群中响起喊声。 “朱州牧和厢兵来了!” “朱州牧!朱州牧!朱州牧!” 方才让成都府“滚出去”的喊声在朱瑙露面之后,逐渐变成了欢呼“朱州牧”的喊声。屋里的官员们听着百姓情绪的变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都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这下得救了…… …… 客栈外,朱瑙闻讯带着一群厢兵赶到,还没进客栈,就被老百姓们团团围住了。 “朱州牧,你没事吧?” “朱州牧,听说成都府的那群狗官要治你的罪,我们把他们赶出去,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朱州牧,求求你留在阆州,千万不要走啊!” “朱州牧……” “朱州牧……”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情真意切,心情激昂。 朱瑙面带微笑,好声安抚:“大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快回去吧。” 人群却依然不肯散开。他们听说了“谣言”,吓得不轻,有太多心声想吐露。 “朱州牧,你刚带我们看到好日子的盼头,万一你走了,阆州再来一个狗官,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我们都支持你!成都府的人敢来找你的麻烦,我们一起把他们赶出去!” 有几个激动的人,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客栈里,成都府众人听着外面杂乱的说话声,脸色各异。 朱瑙一边安抚,一边慢慢向客栈靠近。人群渐渐让出一条路。终于,朱瑙来到客栈的门口,与客栈里的众人对视。成都府的官员们已纷纷从楼上下来了,此刻都在大堂里候着。徐乙尴尬地冲朱瑙笑了笑,陈武避开朱瑙的视线,陆甲则站在人后,连个脸都没露。 朱瑙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们。 惊蛰和虞长明走进客栈,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径自搬了张桌子到门口。朱瑙站上桌子,立于高处。外面的人群一看到他,先是一阵欢呼,随即渐渐安静下来。 朱瑙环视黑压压的人群,高声道:“诸位父老乡亲,这一切都是误会。成都府使君是为表彰阆州府治理山贼的功绩而来,我不曾听说他们要罢免我的职位,治罪一说更是无从谈起。” 转向陈武,问道,“陈使君,我说的是吗?” 陈武忽然被点名,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点头:“误会,都是误会!” 老百姓们却将信将疑:“真是误会?” 成都府众人先前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会儿终于想起怎么动嘴,赶紧解释起来:“误会误会,真的是误会。” 百姓里不知谁起了个头,高声道:“让成都府的长官出来发个毒誓,绝对不会罢免朱州牧!” 又有人道:“不行,口说无凭!让这些人立个字据!谁要是敢罢免朱州牧,谁就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成都府众官员:“……” 面对滔天民怨,他们根本不敢说一个不字。然而就算他们愿意写字据息事宁人,这事儿也轮不到他们发誓。众人满头大汗,只能不停说软话。 幸好朱瑙愿意帮着他们说话,耐心地澄清了几次。有朱瑙的襄助,百姓的情绪终于渐渐平息。 “大家回去吧,别耽误了自己的事。”朱瑙好声劝道。 最外围的百姓渐渐散了,拥挤的人群亦一点点变得松散。 僵持许久,折腾许久,最终还是看在朱瑙的面子上,阆州百姓们离开了使者居住的客栈,危机宣告接触。 当朱瑙从桌上下来,走进客栈里时,提心吊胆良久的成都府的官员们多数已被冷汗浸得浑身湿透,面容疲惫。 陈武对上朱瑙的视线,干巴巴道:“多谢朱州牧解围……” 朱瑙笑了笑,道:“不必客气。” 客栈里的气氛尴尬不已,半晌无人说话。 危机一解除,陆甲和几名打压派的官员们就有点蠢蠢欲动了。他们被百姓吓唬了这一遭,心里又怕又怨,正想责怪朱瑙治理不利,让百姓聚众闹事。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朱瑙竟先道起歉来。 “让各位使君在阆州城受惊,是我待客不周。”朱瑙的目光越过人群,在陆甲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几名打压派的官员。 “其实这两日州府收到过几名百姓的举报,说有人在民间散播谣言,称我的州牧一职来路不正,成都府会因此罢免我的官职。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又想到诸位使君乃为送礼而来,治罪一说应是莫须有的,便未放在心上。没想到一时疏忽,此事竟闹得这样大,更没想到百姓会前来围堵客栈。是我顾虑不周,实在对不住各位使君。” 陈武:“……” 陆甲:“……” 客栈大堂内一片静寂,只剩下众人愈发局促紧张的呼吸声。 此时,虞长明领着一队厢兵慢慢进入客栈大堂,官员们的视线不由被吸引过去,只见一群站姿挺拔的兵士之中,有一个形容猥琐的家伙被两名厢兵扣押着。众人再仔细一瞧,顿时大惊失色——这不就是昨天一晚没回来的小九吗?! 陆甲失声叫道:“小九?!” 站在厢兵之中的小九一脸苦相,求助地看看陆甲,又看看陈武,最后心虚地看了眼朱瑙。 虞长明一抬手,两名厢兵提着小九出列。虞长明严肃道:“此人昨夜鬼鬼祟祟在厢兵营附近徘徊,还跟厢兵搭话,打探营中消息。我的手下以为此人是居心叵测的盗贼,便将他绑了起来。今晨他供述称他是成都府使君的部下,我便提他来向使君确认。可真有此事?” 成都府众人:“……” 陈武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烧,硬着头皮道:“他……是我们的人。” “哦。那大抵是误会吧。”虞长明面无表情地看了小九一眼,拱了拱手,“即使贵客,昨夜多有得罪,抱歉。” 两名厢兵亦将小九松开。小九屁滚尿流地爬回陆甲身后,躲起来不敢出来了。 打压派的官员们一个个面色灰败,头低得不能再低,希望赶紧结束这场尴尬的谈话。然而朱瑙也不知有意无意,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梭巡,看得他们浑身发毛。 “陆使君。” 陆甲骤然被点名,不由一愣:“啊?我?” “嗯。陆使君,你这几日可是约了几位阆州的富商喝酒?” 陆甲的脸色瞬间变了,惊疑不定地看着朱瑙:“你……你!我想了解阆州经商情况,约商人喝酒,可有什么问题?!” 朱瑙平静道:“自然没有问题。此事说来有些尴尬。其实有几位商人将请柬送了我一份,想邀我一并出席。只是我听闻酒局乃是陆使君撺的,我又未收到陆使君的邀请,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若陆使君不想我去,我回头把他们都拒了就是。” 陆甲:“!!!!!”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的计划还能这么出师未捷身先死,脸色顿时几番变化,已经不能用精彩来形容。 良久,他用干涩得不能再干涩的声音道:“朱州牧若有兴趣,一道参与便是。” 朱瑙笑了笑,道:“陆使君似乎不是太情愿,那便算了,我亦有别的事要做。” 陆甲撇开脸,不再说话。 百姓、厢兵、富商。一套三连击之后,整个客栈大堂的气氛已降到冰点。打压派的一众官员难堪到了极致,简直度日如年,一个两个屏住呼吸,努力减弱自己的存在。就连拉拢派的官员们亦是一脸尴尬。而作为带队官员的陈武,他已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朱瑙没有再诘问,没有再讥讽,没有任何的趁胜追击。他只是望着众人,叹了口气。 安静的大堂中,叹气声传开,不知为何,竟将尴尬的气氛消解。众人心中莫名生悲,心情变得压抑沉重。 朱瑙出乎意料的仁慈,淡淡道:“若无他事,就不打扰诸位休息,我先告辞了。” 陈武勉强牵了牵嘴角:“朱州牧慢走。” 朱瑙平和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转身领着惊蛰虞长明等人离去。临走之前,虞长明停留了片刻,深沉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中每一位官员的脸,随后转身跟出。 大队人马离开客栈之后,成都府的官员们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个个瘫软下来。 陈武瘫坐在椅子上,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耳畔回响着朱瑙那一声叹气,心情难以形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隔一日,楼仪正坐在店里收账, 忽然一名伙计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过来。 那伙计是楼仪派出去盯着新粮铺动静的, 楼仪见他回来,便知有状况发生, 连忙喊了其他伙计过来帮忙收账, 自己从店里钻了出去。 “怎么了?”楼仪问道, “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伙计连连点头:“掌柜,那边已开始布置店面了。” “什么?这么快?”楼仪吃了一惊,不解道,“不是,他们货源选定了么?商队招人了没有?走哪条商路啊?那些事都没定呢, 他现在急着布置哪门子店面啊?” “可、可是我听他们说, ”伙计磕磕巴巴道, “他们三天以后就开张了啊!” “什么???三天???”楼仪眼睛瞪得滚圆,“你没听错吧???” 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月, 楼仪都觉得太快了。 “真没有啊。”伙计一脸欲哭无泪, “我也以为我听错了, 问了好几遍, 他们说真的三天以后就开张。他们还弄了好大好大一块招牌, 都已经挂起来了……” 楼仪:“哈???” 他完全不敢相信, 伙计却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在路并不远, 他索性直接朝着那家店走过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你弄错了!” 伙计不支声了, 跟在他后面跑。反正一起过去看看就都清楚了。 不一会儿, 两人走到街角,拐了个弯。果然如伙计所说,店铺里一群人忙进忙出,正在布置,而街上挤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店门口,硕大的招牌已经挂起来了,楼仪抬头一看,被吓了一跳。 那块招牌极为硕大,招牌上书“非奸粮行”四个大字,每个字都做得比人脑袋还大,恨不得让瞎子都能看清楚。一般店铺都没有做这么大招牌的,这家店的招牌起码是别人的两三倍大。 楼仪五官都扭曲了,一肚子话想说,又不知道要从哪句说起。 ——什么叫非奸粮行?这名字怎么起的?想影射谁是奸商呢?而且粮行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一间进深只有两丈的小店铺,竟然好意思管自己叫粮“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分店开遍天下了呢! 名字起得莫名其妙也就算了,关键的是,店铺里一群人忙里忙外地装点着,还真是一副马上就要开张的模样。 有围观的老百姓问道:“兄弟,你们这粮铺什么时候开门做生意啊?” 店里的人一本正经答道:“我们这粮行三天后开张。大家回去帮忙跟亲戚朋友都说一声,到时候来照顾我们生意啊。” 楼仪都无语了。还真三天后就打算开门做生意啊?三天,简单布置一下这间小铺子都是够了,可其他事情呢? 他不可思议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啊?三天以后他们准备卖什么?” 伙计道:“难道他们的货已经进好了?” 楼仪断口否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之所以坚信非奸粮行什么都没准备,因为在此之前他根本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要知道渝州这两年农户收成并不好,粮铺卖的粮食很多都是从别州的粮商那里进货的。而其中最主要的货源就是阆州的粮商。毕竟阆州刚刚治理完了山贼乱象,今年又减了税,粮价几乎是蜀中最便宜的了,而且两州距离还很近。这家粮行如果想要经营,那么最大可能也是去阆州进货。但是正大粮行跟阆州的几个粮商都有合作,关系也都不错,如果有新的商人向他们进货,那些阆州粮商肯定会把消息告诉他们的。 就算不从阆州进货,不管从哪州进货,大家都在道上走,也没道理一点消息都没听说。所以楼仪怎么想都觉得他们连货源这最关键的一步都没定下来,其他事情自然也就不用提了。 两人面面相觑,完全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估计就是一场闹剧吧……”楼仪想了半天,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了。他摆摆手,“算了,让他们折腾去吧。我倒要看看,三天后他们到底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 ===== 与此同时,渝州城里的另一角。 霍成是城里的一名木匠,他正在家里干着活儿,他的儿子霍灵忽然推门跑了进来。 “爹!” 霍成抬头一看,见霍灵两手空空,立刻放下手里的工具,紧张道:“我不是让你去买粮食吗?粮食呢?又在路上被人偷了??” 最近城里的治安是越来越差了,经常发生偷盗抢劫事件。他的儿子霍灵今年才十二岁,早就开始帮着家里干活了。前几天霍成让霍灵出去买点家用回来,结果霍灵刚出去没多久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是他走到店铺门口,发现钱已经在半路上给小偷摸走了,什么也没买成。 今天家里的粮食快吃完了,霍成自己赶工忙得脱不开身,只好又给了霍灵一些钱,让他帮忙去粮铺买点粮食回来。出门之前他还千叮万嘱,让儿子把钱看好,千万别又让贼摸了。 “没有没有。”霍灵忙道,“钱没被偷。是我自己没去买。” 他把钱掏出来,霍成一看,果然一点没少,这才把悬着心放下来。他奇怪道:“你为什么不买?怎么回事?” 霍灵道:“我今天去正大粮铺的路上,发现边上那条街围了很多人,我就挤进人群去看热闹。结果挤进去一看,那里竟然新开了一家粮行!——今天还没开呢,正在布置,说是三天以后就会正式开张。我总听你和娘骂正大粮铺是黑心的奸商,我看到有新店开张,就赶紧回来告诉你。家里的粮食省省还能再吃几天,等新的粮行开了,我们去新店买吧!” 他虽然才十二岁,但是已经非常懂事,会帮着家里精打细算了。 霍成一听说竟然有新的粮行要开,顿时眼睛一亮:“开新店了??真的??” 他脸上刚浮现起笑容,忽然又僵住,然后迅速垮了下去。 霍灵察觉到父亲的变脸,奇道:“爹,你不高兴吗?你们不是早就说,要是城里能有其他粮铺就好了,买粮食就不会那么难了。” 霍成叹气道:“你还小,你不懂。正大粮铺固然黑心,但最可恶的不是正大粮铺,而是州府里的狗官!是狗官只允许正大粮铺经营,不许其他人经营,才把粮价炒得那么高,让咱们吃不起饭。如今即便新开一家,想必还是狗官的亲眷出来借机敛财,换汤不换药的。” 霍灵小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原本看见新粮行的招牌,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一路狂跑回来,想跟家人分享这个好消息。可这么听来,原来他们的日子还是不能有点改变吗? 霍成看见霍灵哭丧着的脸,心里一阵难受,放下手里的工具,走上前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儿子……” 霍灵仰起头,小声道:“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一顿饱饭?” 霍成心里一绞,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片刻后,霍灵垂下眼,又捡起竹筐:“爹,那我还是去正大粮行买点粮食吧……” 他还没出门,被霍成给拦住了。 “算了,不用去了。”霍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说得对,咱家里还有一点余粮,够再撑几天。等三天以后新粮行开了,咱再去看看。毕竟是新店开张,未必不会便宜一点。咱们能多买一口粮也是好的。” 霍灵懂事地点点头,道:“好,我听爹的。” …… 转眼三天时间就过去了。 早上,霍成带着霍灵一起出门,先去给客人送他打好的木器,回来的路上,两人绕路去了新开张粮行看看情形。 还没到那条街,霍家父子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大街上,长长的队伍因为排不下,已经弯弯绕绕了好几圈。还有大量的人在往队伍的后头涌,他们每走一步,队伍的末尾就多出好几个排队的人。人们手里提着恐的箩筐、木桶,俨然是一副要大买特买的样子。 “爹,”霍灵震惊地瞪大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霍成呆了片刻,当机立断,急忙推了儿子一把:“快,你先去排队!” 霍灵傻了一傻,来不及多想,听话地跑去排到了队伍的末尾。 霍成自己转身朝着新开的粮行跑过去,想看看新粮行究竟是什么情况。 到了街角,只见店铺门口人群水泄不通,小小的店铺上挂着巨大的招牌。木匠认得一些简单的字,张口念了出来:“非奸粮行……” 店门口的人都跟疯了似的,一个个眼冒绿光,张牙舞爪,像是八辈子没见过粮食,迫不及待要往里冲。数名伙计竭力维持着秩序:“排好队!一个个来!” 这情形让霍成心里了咯噔一下。 他徘徊片刻,终于抓住一个刚刚从店里买完出来的客人,问道:“兄弟,这里粮价便宜吗?” 那人眼睛瞪得滚圆,唾沫飞溅:“便宜?当然便宜!一斗大豆才一百二十文!一!百!二!十!文!” 霍成惊讶地张开嘴。一百二十文?!在正大粮铺里大豆的价起码得要一百六十文起。这非奸粮行竟然能便宜这么多?! 他想起正大粮铺的那些伎俩,又赶紧问道:“这家店分量足吗?” 那客人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转过身往店门口一指:“看见那张桌子没有?” 霍成照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店外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数盏秤。由于店面小,里面排不下太多人,为了节省时间,非奸粮行里也是伙计称好了货物送出来。然而他们在门口摆几台秤,意思是让担心缺斤少两的客人自己检验重量。不说别的,光这份诚意,隔壁的正大粮行就是拍马都赶不上啊! 不等霍成接着往下问,那买完的客人主动打开自己刚装满的竹娄给霍成看:“你瞧瞧这豆子,里面一点没掺沙子,我也没瞧见一颗发霉的!” 霍成定睛一看,大豆颗粒饱满,别说掺泥沙了,就是连干瘪发黑的都没瞧见一颗啊! “良心!太良心了!万万没想到啊,跟那边的正大粮铺根本不是一路货色!”刚买完粮食的客人仍然激动不已,抓着霍成想好好说道一番。 然而霍成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了。他急匆匆向那客人道了谢,撒开腿向回家的方向拼命狂奔而去。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回家拿钱,能买多少粮食赶紧买啊!再晚就来不及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夕阳西下, 天色渐晚, 街道上人群渐渐散去,店铺接二连三地关门, 整座城池重归宁静。 那里是热闹散去, 这里是冷清结束。楼仪关上店门,插上门闩, 肚里一包火气。可他仍不能回去休息,而是直奔吴良的府邸而去。 进了吴良的府邸, 吴良正在大发脾气,屋里的东西被他砸的一地狼藉。 “废物!一群废物!” “混蛋,全是混蛋!” 楼仪一脚踏进门, 一个瓷杯正朝着门口的方向砸来,吓得他猛地后退, 差点被崩裂的瓷片扎伤。 他捏了把冷汗,进门后赶紧劝道:“东家消消火, 别气坏了身子……” 吴良正愁没地方撒气,见他送上来们, 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也是个废物!前几天你怎么跟我说的?!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楼仪连忙叫屈:“东家,这事儿也不能怪我呀。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当然会以为他们手里没有粮食。要怪……就怪那些守城的官兵, 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还有那些粮商,怎么一声知会也没有呢?” 不提这一茬还罢, 一提起这茬, 吴良又气得牙痒痒, 到处找东西想砸,可惜屋里能砸的都让他砸得差不多了,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有什么可供他发泄的。 正如朱瑙所料,粮行开张之后,吴良马上派人重新调查非奸粮行。虽然他们还是没能完全摸清楚这间粮行的底,但的确查出一些他们之前忽略的东西。 他们基本已经可以确定,非奸粮行的货物是从阆州进来的——今日吴良找到守城官兵,把他们狠狠大骂了一顿,斥责他们玩忽职守,办事不利,随便放人进城,根本没有好好检查。守城官兵也很委屈,平日吴良的队伍进程,他们多查多问几句就要挨骂,怎么这会儿换了别人,他们少查少问几句又成罪过了?不过看在吴良是州牧小舅子的份上,他们也不敢反抗,只能帮着回忆。因为都没仔细检查,要他们详细说出到底是谁把粮食运进城的,他们还真说不出,不过仔细想想,最近从阆州来的队伍比平常多了不少,很有可能其中就混杂有运粮的队伍。 另外吴良也查出这间非奸粮行和渝州城里的商人李乡有很深的关系,现在开店的铺子以前就是李乡的产业。而李乡恰好有一个在阆州的从弟李绅,这就又和阆州联系起来了。甚至很有可能,这粮行背后的东家,就是李乡和他阆州的弟弟李绅。 他把这些消息告诉楼仪,楼仪立刻怒斥道:“那些守城官兵真是废物,州府花这么多钱养他们,倒叫他们成天玩忽职守?还有那些狼心狗肺的阆州粮商。咱们跟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给他们赚了多少钱?他们竟然瞒着我们给别人供货,简直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今天非奸粮行开张的头一天,正大粮铺便惨遭爆冷,他这个掌柜有推脱不掉的责任。然而他把别人都一通臭骂,倒是自己给摘出去了。 其实不管粮行到底是从哪里进的货,又布了什么迷魂阵,说到底,他们也不过只用了最简单的一招——价廉物美。只这一招,就把正大粮行给给打得束手无策,毫无反抗之力。实在是吴良和楼仪在渝州横行霸道惯了,一点不反思自己的经营,反倒将整件事的错处都被推给了没能及时汇报消息的人。 楼仪道:“东家,咱们一定得想些办法,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不能放任他们嚣张下去!” 吴良翻他一个白眼:“这话还用你说?” 若是寻常商贾,遭遇如此对手,往往会考虑如何招揽吸引顾客。然而无论是楼仪还是吴良,两人的心思都全没往这方向上动。只朝着其他歪方向去了。 楼仪道:“东家,王州牧那里还得多想想法子。要是能让州府撤销他们的经营许可,纵使他们再有本事,也使不出来。” 吴良烦得直抓头发:“你当我没想到?我天天往姐姐那儿跑,姐姐也天天跟州牧闹着。可惜王州牧吃了周夫人那个贱人的迷魂汤,死活不肯答应。” 楼仪默然。王州牧的态度明摆着就是和稀泥,刚批下去的经营许可要他撤,他恐怕没那么容易答应。 他眼珠转了转,又道:“王州牧那边先劝着,早晚能劝得他心软。我还有一招——阆州那些粮商挣了我们这么多银子,还想两头吃利,到处占好处,也想得太美了!咱们立刻派些人去警告他们,不许他们再给那非奸粮行供货。要不然他们就别再向从咱们这里挣到一文钱!” 吴良蹙眉想了想:“这行得通吗?那李绅不是阆州人吗?他和阆州的粮商没准比我们熟。” 楼仪道:“为什么行不通?商人做生意必定是利字为先。那李乡我听说过,他在渝州的生意已快做不下去了,那李绅也没多厚的家底。论财力,咱们远胜于他们。即便他是阆州人又如何?他们能拿出的钱不过是我们的零头而已。借那些粮商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得罪我们!”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那非奸粮行不过刚刚开始而已,在渝州的势力跟他们完全不能相比。而做生意的,没有人愿意得罪大客户,为了大鱼放弃小虾米本就是人之常情。 一旦能阻断非奸粮行在阆州的货源,即使他们还能从其他地方进货,可无论是收购的价钱还是运货的花销都会大大提升,成本也会随之大涨。如此一来,他们便不具备与正大粮行竞争的能力了。 吴良想明白之后,顿时大为欣喜:“这主意好。正好我前几日派去阆州进货的商队还没回来,我马上命人快马加鞭赶过去,找阆州那些混账好好谈谈。” 想到之后非奸粮行的人以及那些去粮行购买粮食的老百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吴良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哈!想跟我斗?做梦去吧!” ===== 几日后,李乡来找朱瑙,把他整理好的渝州府的官员名单呈给朱瑙看。 朱瑙接过之后,大致翻了一下,道:“辛苦你了。” 他并没有说他打算做什么,这事情本来就需要从长计议,李乡帮他收集来的消息他也需要另外找人再仔细查证一番。 李乡这两天经常跟渝州府的官员打交道,听了不少官府里的八卦。他好笑道:“我听说这两天王州牧家后院天天起火。据说三天前吴夫人闹着要跳井,两天前周夫人闹着要上吊。王州牧已经被她们闹得受不了了,这两天晚上连家都不敢回,都在勾栏里过的夜。” “哦?”朱瑙问道,“你查查他在勾栏里有没有宠幸的女子,我们派人去送点礼。” 李乡:“……” 他看朱瑙的眼神顿时肃然起敬。 两人聊了几句王州牧家的八卦,朱瑙道:“对了,我今天去城里逛了一圈,路过城门口的时候,看见官兵检查的比往日细致了。渝州府里有什么消息吗?” “消息?”李乡道,“倒是没听说什么。可能是之前吴良告了他们的状,他们挨了骂,不敢再玩忽职守了。” 想了想,又道:“朱州牧,咱们虽然收买了周夫人,周夫人也乐意和吴夫人较劲,能在王州牧那里帮我们说说话。不过吴良在渝州经商多年,他在渝州的势力比我们强不少。我这几天打听官府的消息,发现他在官府里还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我怕以后州府那里还会与我们为难。” 目前王州牧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碍于周夫人的面子,不会太为难他们。毕竟粮行对他而言只是一件小事,不管谁经营,只要钱给足了都一样;可吴良人脉比他们广,在官府里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比他们深。要是吴良想出其他办法为难他们,周夫人未必还说得上话。 对于李乡的担心,朱瑙表现得淡定:“我知道了。如果你听到任何风声,尽早来告诉我,我会想法应对的。” 李乡连连点头:“没问题!” 他经商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多大的权势,人脉积累了不少,消息还是非常灵通的。 跟朱瑙汇报完,他又赶紧做事去了。 ===== 几日后,楼仪结束经营之后,又去找吴良。 见到吴良以后,他开口就问道:“东家,阆州那里有消息了没有?” 这几天正大粮铺的经营实在是太惨淡了,楼仪已经想了很多办法了,可是完全没有奏效的办法。价他也咬着牙降了,粮食里的泥沙他也含着泪筛掉了,可即使这样,依然没有多少客人光顾。 怪只怪正大粮行这几年来实在是太恶名昭著了,很多老百姓虽然经常在他们这里买粮食,但也只是因为没得选。一旦出现了选择,别说那边更物廉价美,哪怕两者相当,渝州城里的很多老百姓也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不为别的,就为出一口积压了几年的恶气。 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来问问其他地方有没有进展。 吴良一脸心烦:“去阆州进货的队伍到现在还没回来,已经比原定迟了好几天了。我都担心他们该不会在路上让人抢了吧?” 楼仪吓一跳:“啊?不会吧?” 渝州这边本来就没什么山,山贼也少。之前朱瑙治理好了阆州的山贼,渝州也跟着太平了很多,有段日子没听说过山贼的消息了。 两人正纳闷呢,正好外头有送消息的人来了。 “东家!东家!去阆州的人回来了!” 吴良忙道:“快,叫进来。” 不多时,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走了进来。这人正是前几天吴良派去阆州找粮商谈判的人。 吴良连忙问道:“商队回来了?你们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那人神色慌张:“没回来,商队还在阆州呢。只有我一个人先回来找东家报信……东家,大事不好啊!” 吴良一惊:“出什么事了?” 那人道:“我照东家的指示,去找那阆州的粮商谈判,要求他们停止给非奸粮行供应粮食。那几个粮商竟然大怒,说我们管得太宽,他们的经营,轮不到我们插手。” “他们居然这么说?”吴良眉毛飞上额头,“我的话你转告他们没有?!” “转告了……这不转告不要紧,一转告他们更生气了。说我们霸道无理,还说从此以后不跟我们做生意了!” “什么?!”吴良和楼仪同时叫出声。 这不合常理啊!他们跟阆州粮商做的可是数千两的大生意,那些商人不巴结着他们也就算了,居然要断绝跟他们的生意往来?!失心疯了吧!! 楼仪立刻道:“阆州一共三家粮商,你是不是只找了一个?一个谈不拢,去找另一个啊!这三家咱们都有合作,谁不识相,就把咱的生意都转给其他家,让不听话的尝尝失去咱们生意的苦头。” 那人都快哭了:“那三家粮商我都找过了。那些人都不知中了什么邪,聊两句就发火,都说以后不给咱们供货了……东家,现在可怎么办啊!” 吴良和楼仪顿时惊呆了:“三家都不给咱们供货了??” 那人欲哭无泪:“是、是啊。” 楼仪瞬间急了:“你到底怎么跟他们说的?!是不是你乱说话把他们得罪了??” 那人又委屈又绝望:“我一开始是甩了两句狠话,可都是照着楼掌柜和东家吩咐的说得啊。后来他们全都翻脸了,我感觉不对,马上说了好多软话,还又给他们送礼,又是求。可怎么说他们都不肯松口……商队还在阆州搁着呢,收不到货,也不知道该不该空手回来……怎么办啊……” 吴良脸色煞白,一阵眩晕涌上头顶,连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不能再从阆州采购粮食? 现在照着非奸粮行这样的定价,只有从阆州采购粮食他们还能有点利润。从别地进货,成本涨得不是一点两点,弄不好他们的成本都会比非奸粮行的售价高。 这已经不是赚多赚少,而是生意都没法做了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90第一百九十章 有了唐家军帮忙拦截, 邪教徒们的退路被封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邪教众便已缴械投降了。 很快, 赵重九也灰头土脸地被延州军士卒从人群里抓了出来。 他被几名士卒架着扔到谢无疾的马前, 直接摔了个狗啃泥。他挣扎着抬起头, 才发现坐在马上的是个年轻白皙的男子。而这男子显然就是这支骑兵的统领了。 谢无疾相貌虽清秀,神情却极有威严。他居高临下,冷冷地打量着赵重九“你就是邪教的头目” 赵重九被他的眼神盯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从谢无疾的语气和措辞中他可以听出谢无疾对玄天教有多反感,他心知等待自己的不会是什么好下场,于是垂死挣扎地叫嚣起来“放开我,你们这些罪人我乃师君座下祭酒, 你们胆敢对我不敬, 师君会诅咒你们肠穿肚烂, 不得好死的” 这话说完, 延州军的士卒们纷纷嗤笑不屑。聚过来的唐家军们也翻起了白眼, 可玄天教徒众人却大都用仇视的目光瞪视着谢无疾。 谢无疾眉头皱得愈发紧,正要叫人把赵重九拖下去砍了,赵重九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大叫起来“师君有灵, 正看着你们呢谁若能砍下这些罪人的脑袋,必能广积福德, 延年益寿” 到了最后的关头,他竟然还打算妖言惑众,煽动教众继续反抗。 诡异的是, 他百般漏洞的话居然还真起了作用。已经受伏的教徒们忽然骚动起来,有几人开始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什么祈求神佛保佑的话,紧接着,几名教徒忽然朝着谢无疾冲了过来 延州军们没想到这一茬,竟然真的被几个教徒冲破了包围。好在谢无疾的卫兵们反应很快,赶紧抽刀上前护驾。 那几名舍身取义的教徒还没跑到马前,就纷纷倒在了锋利的刀刃下无疑,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了刀枪不入的庇护。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求仁得仁。 即使是这样,骚乱仍然持续了一阵,依旧有不怕死的教徒往上冲。延州军们砍倒了足足十几个人,蠢蠢欲动的教徒们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 午聪看见这荒诞的一幕,只觉得不可思议。玄天教究竟有什么法力,竟能忽悠得那么多人相信那些鬼话他回头看谢无疾时,发现谢无疾额角的青筋都微微暴起。谢无疾很少会这样,显然此刻已怒到极致了。 赵重九还想继续妖言惑众,把教徒们把他救走。士卒们已冲上来堵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多说一句话。 谢无疾一字一顿道“将此妖人斩断四肢,大卸八块” 他手上沾的鲜血虽不少,却极少将人处以极刑折磨。此番却下令用酷刑处斩赵重九,原因无他这些教徒显然已经鬼迷心窍了,要打破他们的幻想,就必须粉随妖人的谎言如今他抓不到张玄,那就从赵重九下手,让教徒们好好看看,什么神仙,什么庇护,全是胡话 赵重九还欲挣扎,行刑的士卒已经手起刀落,率先砍断了他的一条胳膊 赵重九当即目眦尽裂,想要惨叫,奈何嘴早被死死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喊声。什么玄天教的祭酒,到头来仍是凡胎,吃喝拉撒一件不落,贪嗔恶欲桩桩沾染。 士卒又砍掉了他的另一条胳膊,接着要去斫他的脚。 一刀又一刀下去,按说谎言也该被随之斩破,可令人诧异的一幕再次发生了 教徒们看到赵重九被砍,神色茫然而惊恐。这时忽然有人带头,在人群里念起了咒语。那全无意义的胡言乱语却似真有什么魔力似的,使教徒们迅速安定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一起念咒。很快,变成了邪教徒们的齐诵。 延州军的士卒们愣住了,唐家军的土匪们也愣住了。这些邪教徒的执念之深远超他们的想象,即使他们已经一再证明邪教的宣称全是胡说八道,没有神仙,没有庇护,没有福禄。可这些教徒们却仍然执迷不悟。 谢无疾猛地抽出长弓,搭弓就射 他看到了刚才率先念咒的人是谁,便将此人当做又一个蛊惑人心的妖人来处置。他的箭法神准,那人几乎是应声倒地,双目圆睁,几下抽搐后便死去了。 然而诵咒仍然没有停止。许多邪教徒们缩成一团,双眼紧闭,面容惊恐,嘴里却叨念不止。他们似乎已经明白自己根本得不到所谓的神力保佑和庇护,可他们却又仍然不肯迷途知返,仍指望神迹会出现。 谢无疾再次搭弓,瞄向人群。诵咒声越来越响,他额角的青筋颤抖着,最终,他无力地放下了弓。 也许只有把这些人全部杀光,才有可能彻底灭绝邪教吧 午聪看出了谢无疾的不对劲,小声道“将军” 谢无疾没有回话。他闭上眼睛,心里情不自禁地想到倘若今日碰上这样情况的是朱瑙,他会怎么做呢 他想不出来,但他知道,朱瑙总是能想出比杀戮更好的办法来。 赵重九死了,邪教徒们一遍一遍地诵咒,始终不停歇。黑夜里,上千人齐声念着古怪的咒语,令夜晚增加了几分诡谲与恐怖。 几名军官来到谢无疾的身旁,恭恭敬敬地请示道“将军,该怎么处置这些人” 谢无疾仍然没有作答。 倘若在一年前,他或许会下令将这些人全部斩杀,以免邪教的火种继续蔓延。不仅如此收拾完这些邪教徒后,他还要收拾那些土匪。可现在,他却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一回当他再次北上的时候,他看见的是满目疮痍。如果说去年北方是兵荒马乱,只消制止兵祸就能令民间恢复生机;那么今年的北方已是人间炼狱。民间的生气已完全让各方势力吸干榨净,杀戮能够带来的再也不是拯救和清静。 片刻后,谢无疾缓缓开口“暂时将他们收编。待后方大军赶到时交由大军安置。” 他们这支轻骑仍然急着要赶去延州,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因此谢无疾分出几十人手暂且留在此地,并给唐令许以官职和赏赐,让他看管这些邪教俘虏。过两三日延州军的大部队便可赶到此处,到时候再让大军整编收拾这些人。 他下令之后,传令兵就连忙去找唐令协商了。 “什么你们是延州军就是谢无疾谢将军旗下的延州军”唐令听到消息,着实吓了一跳。 当和官军一起降服了邪教徒后,唐令才发现官军的人数看起来似乎还是这么多,所谓的援军根本不存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上当了。他还琢磨着是不是趁着官军收拾残局的时候给官军也惹点麻烦,以报自己被戏耍之仇,顺便捡点便宜。可当听说了对方竟然是延州军后,他顿时庆幸起自己没有轻举妄动来。 延州军威名在外,即便没有援军,把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那也是绝无问题的。他想要和延州军为敌,那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啊 当听说延州军打算继续北上,要求自己暂时看管邪教徒的时候,唐令想了想,问道“延州军兄弟们,你们是不是要去对付邪教军的” 传令兵当然不会把自己大军的计划告诉一群土匪,因此只是冷眼不作答。 唐令的神色却变得严肃起来“延州军兄弟们,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心劝你们一句。你们此次去,千万不能轻敌。那些邪教徒固然不如你们会打仗,可他们也绝不好对付。信那教的全都是疯子,最可怕的是,邪教如瘟疫,疯子能把别人也变成疯子,不跟着他们一起疯的都被他们杀了你们这点人手恐怕不太够,最好还是请谢将军亲自率大军北上,才有希望镇压邪教啊呃,对了,顺便问一句,谢将军的确还活着吧” 传令兵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谣言实在可怕,唐令看起来明明是个清醒的人,却竟然也会怀疑朱瑙和谢无疾都被张玄咒死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唐令当然不会知道带领着八百轻骑的白面将军就是谢无疾本人,他看出了传令兵的鄙夷,知道谢无疾应当还活着,不由讪笑着摸了摸头。 两盏茶的时间后,传令兵便回来向谢无疾复命了。 谢无疾微微诧异“这么快,你们谈完了” 传令兵点了点头“是,将军,唐令已答应将军提出的条件。” 他们原本以为像唐令这样狡猾的人不会那么好说话,会趁机捞不少好处。但他们急于赶路,不得不暂且利用这些土匪。没想到的是,当唐令听说他们是延州军,又猜出他们北上的目的是要去对付玄天教后,态度竟然变得异常配合。 显然,那人与他们一样,也极为憎恶邪教。 谢无疾得知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向被他派遣负责留下监管的军官叮嘱道“一切小心。” 那军官忙道“将军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谢无疾又选出两名信使,命他们回去向后方的大军告知这里发生的事。 事情到这里,需要安排的已经差不多了,余下的残局可以交给后方大军收拾。众人等待着谢无疾下令继续赶路,谢无疾却迟迟没有开口。 片刻后,他再次选出了几名信使。 “你们即刻赶往成都府,寻找朱府尹,向他汇报北方的情况。”谢无疾一字一顿道,“请朱府尹尽快遣人来,帮忙打理各州县政务,安定民生。” 此言一出,信使愣了,谢无疾周遭的亲信们也全愣住了。 立刻有人道“将军” 话未出口,谢无疾便抬手截住了他们的话。很显然,他知道他们想要说什么。 如今谢无疾和朱瑙虽然结盟,双方也共同经营了关中、凉州一代,但是双方各自的阵地却始终未曾让对方插手。朱瑙从来不曾让谢无疾掌管他的蜀军,而在此之前,谢无疾在北方掌控的几个重镇也不曾让朱瑙染指过。 可是现在,谢无疾却主动邀请朱瑙派人来帮忙打理政务。与其说是请蜀人帮忙,不如说,谢无疾是在让权他在交出自己手里的政权。 一旦失去了政权,从此以后,谢无疾掌管的就只是一支军队了。而倘若一支军队的粮草、军饷和驻地全要仰仗他人鼻息,那谢无疾自己也就只是一个受人调遣的军人了。 就连午聪也忍不住道“将军,三思啊。即便眼下形势不利,也未必就” 权力一旦交出来,想要收回来就很难了。眼下这年头,人人都在争权,岂有像谢无疾这样主动交权的 然而谢无疾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未听见众人言语,只掏出一块令牌为证,交给信使“路上小心,尽快送达。” 信使惶恐不安地接下他的令牌。 谢无疾调转马缰,回到队伍的前方。他高声道“出发” 几百轻骑继续向延州的方向赶去。 与此同时,成都府。 朱瑙正在屋中批阅公文,惊蛰走了进来。 “公子,”惊蛰道,“韩风先已动身前往施州。” 朱瑙点头“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公文上。 当朱瑙决意派遣韩风先前往驻守施州的时候,韩风先有些意外,对这项任命也并不满意。不过他知道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在犹豫了一天之后,他接受了这项任命,并且很快动身出发了。 朱瑙批完一份公文,搁下笔,却不是关心施、归二州的情况,而是忽然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谢将军眼下如何” 惊蛰有些不以为意。谢无疾能征善战,又有大军在手,而邪教徒不过一群乌合之众,镇压起来又有何难 朱瑙却道“你命人即刻北上,查明延州军境况如何。问问谢将军,是否需要我唔,需要我派兵驰援。” 惊蛰仍有些不解。谢无疾还会需要朱瑙派兵驰援吗一群邪教徒,有这么难对付 但既然朱瑙下令,他绝不会质疑。他马上道“是,公子。我这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这一次是主动把自己阉割成了雇佣兵{ 不过是有固定金主爸爸的雇佣兵233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的小天使f、暮未央、腐为耽生、sissi、阿渣渣 1个; 感谢灌溉的小天使 一团和气 39瓶;空空如也 29瓶;oh瓶;楓糖咖哩 瓶;瓶;阿蝉、夫琅禾费衍射、冰雪恋歌、点点、夫夫才对拜、瓶;龙的喵 oo2010 6瓶;响遏 4瓶;凉凉月 2瓶;朕这么帅朕不能死、梦幻之月樱、忘记海清浅、的小、鱼仔、牛腩爱芋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六章 第两百零三章 穿过院落,黄东玄来到房门口, 闻到屋中传出袅袅茶香。蜀山盛产名茶, 香气淡雅清新, 他不由心想这朱府尹倒是怪讲究的, 已经泡好了茶等他 又往里走两步,他又听见屋中噼啪声不断, 似乎有人正在打算盘什么打算盘 他满头雾水地绕过屏风, 走进屋内, 果然看见一名年轻人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帐, 左手放着一套热气腾腾的茶具, 右手按着一把算盘,正一面喝茶一面算账。他的身旁坐着一名年轻人正在帮他整理账册。 黄东玄瞧见这场景,不由一愣, 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来到哪位负责算账的小吏的房间。他正要退出去,忽然意识到这院中就这一间屋子, 他并无走错的可能。 而且,这屋中两侧站了数名带刀的卫兵。哪个小吏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所以这人是 他正糊涂时, 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在账簿上记上最后一笔, 搁下了笔和算盘。一名卫兵忙上前捧起整理好的账册从门口出去了。 年轻人这才抬起头,对这黄东玄笑道“方才等黄将军到来时,正巧闲来无事,就顺便查验了下官库的帐目, 望黄将军莫见怪。” 顿了顿,道“在下成都尹朱瑙。黄将军,久仰,我们终于见面了。” 黄东玄“” 什么肥头大耳,什么猪鼻厚唇,什么脑满肠肥这个人,这张脸,哪能看出半点老奸巨猾的样子 他盯着朱瑙看了半天,直到边上有人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尴尬地上前行礼“罪人黄东玄,参见朱府尹。” 朱瑙绕过桌子走了出来,亲自将他扶起“黄将军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卫兵忙搬来一张椅子,黄东玄也不客气,转身到椅子上坐了。朱瑙也回到桌子后方坐下。 黄东玄又盯着朱瑙打量了一会儿,疑心朱瑙找了个替身来糊弄他。堂堂成都府尹,居然这么年轻,这么白净秀气,能压得住人么 朱瑙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主动切入正题“黄将军,你提出的归降条件,我都已听人说了,今日找你来,便是想与你谈谈此事。” 黄东玄立刻警觉起来。朱瑙的外表差点让他放松了警惕,但无论朱瑙长相如何,脾性如何,与这种大官打交道必须时时长个心眼,要不然能被坑得哭都没处去。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客气道“朱府尹请说。” 朱瑙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慢悠悠道“有些话我想先说明白黄将军不要误会,早在勤王会盟之时,我便已对黄将军十分仰慕,一直希望黄将军能加入我蜀府。这可惜这两年来我一直没找到机会与黄将军接触。如今听闻黄将军愿加入蜀军,我非常高兴,唯恐让人在中间传话,传错意思,造成误解,怠慢了黄将军。因此我才命人把黄将军亲自请来,咱们当面把话说明白。” 黄东玄略感意外。朱瑙这态度瞧着竟然挺诚恳的不过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玩弄人心的手段。反正当官的人说的话,听过就算,都别太当真。 朱瑙接着道“听说黄将军要求你手下的士卒归降后要与蜀军得到相同的军饷,此事属实” 黄东玄点了下头,道“属实,属实。” 朱瑙道“诸位将士归顺之后,便是我蜀府的人,和蜀军享有同等粮饷,确在情理之中。此条件我可以答应,但不可一步到位。如今蜀军普通士卒每年可得六两军饷,你的士卒归顺后,头一年可得三两,次年升为五两,第三年起,一概用度与蜀军相同。你可同意” 之所以要这么做,倒不是朱瑙小气。黄东玄的水军刚刚归降,如果立刻就给他们和蜀军同样的待遇,一则蜀军士卒和百姓会有所不满,二则这些黄军也并不值得信任。若他们再度改换门庭,蜀府发出去的粮饷岂不打了水漂而改成逐年累加的方式,过几年这支军队逐渐融入蜀府,蜀人自然不会再有意见。而且也能让这些黄军的士卒在前几年有个盼头,盼着来年能得到更多粮饷,就会增加忠心的程度,不再轻易叛变。 朱瑙的想法黄东玄自然能明白,这条件已是十分不错了。但既然这价码是朱瑙开的,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他道“朱府尹,我的弟兄各个能征善战,又通水性。依我所知,成都府似乎没有水军以后我的弟兄们跟了你,为你建功立业,一年却只给三两银子,我怕弟兄们心里难免会多想。” 顿了顿,道“头一年四两,次年五两,第三年起和蜀军弟兄们一样。如何” 朱瑙不由笑道“听黄将军这口气,以前怕不是也经过商” 黄东玄知道朱瑙在讽刺他讨价还价,却也大大方方承认道“是啊。从前在水上漂着的时候的确做过一点小买卖,和朱府尹不能比。”他做水贼的时候经常在整个江陵府的水系上到处游走,有这种便利,自然会有许多做生意的机会,因此他确实做过一些买卖。生意的规模当然完全不能跟朱瑙比,只不过小打小闹,沾染到了一些市侩习气而已。 朱瑙笑呵呵道“幸好黄将军不经商了,要不然只怕是个奸商。我做生意一贯喜欢明码实价,不喜斤斤计较。” 黄东玄“” 他嘴角抽了抽,犹豫片刻,并没再坚持了不得不承认,朱瑙的这个做法已经算是厚道的了,他若在这里得寸进尺,只怕其他地方要吃大亏。 片刻后,他爽快道“若有战事之时,需另外增加军饷。若将士受伤阵亡,也得和蜀军有相同的抚恤。只要朱府尹答应这两条,前面的就按朱府尹说得办。” 朱瑙爽快道“这当然。”军饷是每年的例钱,如果需要军队出征,本来就要另算战功和赏赐,用以激励士卒。至于士卒阵亡,给以抚恤也是理所当然的,否则就会让人心寒。 两人在这件事上已无异议,朱瑙又继续说了下去“另外,我听说黄将军要求我不可遣散军队,也不可大量裁撤军中的军官” 黄东玄立刻道“是。我军虽在云阳被困,可这是孙是我的过错。不是我吹牛,我军一向勇猛善战,尤其在水上从未吃过败仗我的弟兄们单拿出来未见得有多厉害,可这么多年来全军上下养出的默契是别人的军队不能比的,这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若是朱府尹重编军队,或者大量裁撤军官,让其他人来指挥,一定会让军队如鹰隼折翼,如豺狼断腿。想必这也朱府尹想要的。” 他这番话自然有私心,却也是实话。军队里多年养成的默契,换一批人指挥未必不行,但肯定需要很长时间来磨合。至于拆分军队,那更是把他多年的心血全付之一炬了。 朱瑙闻言笑了起来,道“撤换几名军官尚且如此,那我若撤了黄将军的职,你的军队怕不是要造反了吧” 黄东玄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道“不,不会的” 一个不忠的帽子压上来,只怕什么都没得谈了。他担心朱瑙是在为了施州之战找由头刁难他,忙道“我那些弟兄们虽然大多出身低微,但都是重忠义的好兵。从前纵有什么过错,也都是我这当将军的错,朱府尹治我的罪就是。他们、他们会为蜀府效忠的。” 他知道自己的保证单薄无力,却又不知该如何让朱瑙相信他,顿时有些急了。 朱瑙打量他片刻,道“黄将军果然重情义。、黄将军对你的弟兄们,你的弟兄们对黄将军,都情真意切,令人动容。看来我若另派将领调遣这支军队,怕是会难以服众吧” 黄东玄愈发不知朱瑙究竟是什么意思,满手心都是汗。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担心朱瑙只是在挖坑给他跳,毕竟这种亏他吃过不是一回了。 他心一横,道“朱府尹有话不妨直说,不必试探黄某。黄某若说错了话,我咎由自取我认了,可朱府尹又能讨到什么好呢” 朱瑙道“并无试探之意,我招黄将军来,就是为了谈妥招募之事。我想知道,若我仍保留黄将军的职务,让黄将军继续统领你的军队,黄东京有没有想过,该如何让我安心,让蜀中官员、百姓安心呢” 这句话如同一句惊雷,炸得黄东玄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赶紧坐了回去,旋即意识到自己这一连串的动作如同掩耳盗铃,还不如索性就站着。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震惊地问道“你说什么你真肯让我继续管我的军队” 那当初韩风先怎么就被 朱瑙似有读心术一般,望着黄东玄的眼睛,平和地笑道“黄将军和韩风先是不一样的。” 黄东玄“” 他来之前就做好了听各种甜言蜜语的准备,也想好了自己绝对不会上套。可朱瑙这么一句话,居然打得他措手不及,心如擂鼓 他和韩风先不一样废话他早就受够了外面的人拿他和韩风先作比较,什么大漠之狼,他简直一万个看不上可他也知道,无论初衷如何,这些年他走的路,确实和韩风先异曲同工,他无可狡赖。 现在,朱瑙却明明白白地说,他没有将他当成韩风先那样的人。 有一瞬间,他想要冲上去抱起朱瑙转三圈,但他很快就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手仍然有点抖,语气却还算镇定“朱府尹,黄某是个老实人,你要这么说,我可就当真了。” 朱瑙失笑,索性拿起手边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黄东玄看着他运指如飞,满头雾水。好一会儿朱瑙终于打完了,按住算盘往前一推“正如黄将军所言,蜀中并无擅水战之军。而黄将军及部下皆水贼出身,最擅水上作战。如今天下大乱,战火四起,若我能得黄将军之部,必定如虎添翼。所以,我无疑是诚心的,黄将军大可放心。” 他话锋一转,指着算盘道“然而我招募你的军队,每年仅军饷就需发放白银一万八千五百余两,消耗粮草六千六千余石。此乃三万四千余户百姓一年所缴纳的赋税。纵使我慕才如渴,可我身为成都府尹,当为官府与百姓负责。黄将军要如何确保你的私兵从今往后能效忠于蜀府” 黄东玄呆了半晌,又喜又忧,心绪复杂。朱瑙居然是真的要保留他的军权可是确保他能怎么确保呢 沉默片刻后,黄东玄深吸了口气,道“朱府尹若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朱瑙既然提出这话,自然是早就想好了种种举措。于是他不慌不忙,缓缓分条陈述起来。 想要确保一支军队的忠心,最简单也最有效的一个方法,就是往军队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监军毋庸置疑是必要的,另外如军需官、传令官等特殊职务也应当由蜀府派人出任,这样才能更好更及时地掌握军队的情况。 不过安插人手能治标,却不能治本,想当初江陵府和长沙府也都往黄东玄的军队里安排过自己的亲信,可仍然没叫这支军队死心塌地。毕竟如果黄东玄决定反叛,把安插进来的人手剔除出去并非难事。所以想要治本,就得让军队中的大多人能自发地心向蜀府。这是很难一蹴而就的,需要日积月累地教化。 朱瑙提出,在没有战事的时候,黄东玄应当让手下的军官分批到成都府接受教化,百夫以上的军官每年至少来一次。一方面是让他们心向蜀府,另一方面,黄军毕竟是匪军出身,军纪有所欠缺,尚需驯化。 除此之外,还应在军队中设立相应官员,随军教化,改善军队习气。 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黄军之所以为黄东玄的私兵,一则是他们跟随黄东玄多年,情谊深厚;二则士卒往往只知有黄东玄,不知有官府,只知领军饷,不知钱粮从何而来。朱瑙需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领的钱粮是蜀府所发,是蜀民所给,而不是黄东玄个人所出。因此从今往后钱粮不可直接运去黄军由黄东玄命人分发,而是应由蜀吏亲自发到每名士卒手中。粮饷之中会增加蜀中特产,士卒领饷之前还应按照蜀礼进行祭祀。 没有战事的时候,军队也要承担一定的劳役,为蜀中百姓做事,多与百姓接触,以增加士卒与蜀民的羁绊。 可以说,朱瑙提出的有些要求已达到了苛刻的程度,每一条都旨在削弱黄东玄个人在军中的影响。倘若这些要求是由江陵府尹和长沙府尹提出来的,黄东玄一定勃然大怒,甩手而去。但是现在,他却没有生气。 他是败军之将,他心里很明白,朱瑙肯保留他的兵权,已经朱瑙的宽厚和对他的恩赐。这种种举措并不是为了刁难他,而是必要的。他已经三易其主,自己是什么名声自己心里很清楚。 再则,朱瑙给他算的那笔账,让他明白,朱瑙的这种做法是在其位,谋其职。倘若不这么做,才是朱瑙的失职。 更何况,朱瑙给士卒们的待遇真的已称得上优厚,这些小小的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想是这么想,能讨价还价的地方黄东玄也不会手软,毕竟这重重举措压下来,对他的自由是极大的限制。 他先是爽快地同意了一些无可厚非的条件,有商榷余地的地方他仍然据理力争。朱瑙也不客气,两人针对相对,唇枪舌战,这一谈,直谈到窗外天色都暗了,终于将条件谈妥了大半。还有一些细节,便需要两边派出相应的官员来细细协商了。 谈完正事后,黄东玄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这几天一直没睡好,又快马加鞭从云阳赶过来,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全靠脑中一根弦绷着。如今心里大石落地,倦意便不住往上涌。 朱瑙见状,道“天色已不早,黄将军先去歇息吧。” 黄东玄也正有此意。他抹了抹哈欠打出来的泪花,起身行礼“多谢朱府尹。” 他抬头看了看朱瑙,想到自己原以为非放手不可的兵权如今竟留住了,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忍不住嘿嘿乐了两声,又很快收住,道“黄某告退” 他转身向外走,待走到门口时,朱瑙从后面叫住了他“黄将军。” 黄东玄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朱府尹还有事” 昏黄的天色下,朱瑙脸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目光温和“黄将军,我相信你。” 黄东玄愣一愣,心中警钟大作甜言蜜语,这些都是当官的哄人的甜言蜜语千万别信 可他的心跳却无法自控地加快,神情也情不自禁地肃穆起来。他在门口站立了好一阵,沉声道“只要朱府尹真的肯信我,黄东玄不会让朱府尹失望的。” 朱瑙微微颔首“好。” 两人对视片刻,黄东玄又深深作了一揖,转身出去了。 黄东玄来到院外,他的两名亲兵已等了大半天,见他出来,立刻扑了上去“大哥” 黄东玄这么久没出来,他们生怕黄东玄有什么意外,一直坐立不安。 黄东玄顺势一手抱起一个,原地转了三圈,这才把他们放下来。 被转晕的两人“” 他们缓过神来连忙问道“大哥,你没事吧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担心死我们了”“大哥,朱府尹跟你说什么了他为难你没有” “为难可谓难死老子了”黄东玄眉毛高高吊起“格老子的,为了能继续管你们这边帮兔崽子,知道老子答应了他多少条件吗” 两名亲兵“” 他们原本也以为黄东玄军权难保,为此难过了很久,还想着等新官上任的时候要怎么刁难新官。谁想到,黄东玄不用走了 两人回过神来,顿时大喜过望,扑上去抱着黄东玄的脑袋狠狠亲了两口“大哥,太好了” “大哥大哥,朱府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兵权是怎么保住的” 黄东玄回想着朱瑙的模样,回想着方才的谈话,嘴角不住地往上翘。他揽着两人往外走,道“朱瑙这人跟咱们想得完全不一样。我有个预感算了,现在说这个太早了。总之,咱们回屋慢慢说吧。” 另一边,黄东玄走后没多久,朱瑙的门口传来卫兵的通传声。 “府尹,卫将军来了。” 朱瑙道“让他进来吧。” 卫玥走入屋内,刚到朱瑙对面坐定,朱瑙便开口问道“江陵府那边可都安排好了” 卫玥忙拍拍胸脯“放心吧。只要王占和黄东玄投降的消息传过去,保证江陵府三天内必定大乱” 这段时日以来蜀军采取诱敌深入的计策,可不仅仅是坐着干等敌人上门那么简单。朱瑙早就命卫玥往江陵府派遣能人,笼络当地反对孙湘的势力。江陵府虽然被孙湘强占了,可当地的许多豪强对孙湘都是面服心不服。蜀人一去游说,双方立刻一拍即合。 要知道长沙军在蜀失利,折损数千兵力,两员大将投降蜀府,这对长沙府的实力是个巨大的打击,对人心的打击更是不可估量。驻江陵的长沙军一定会士气大败,而江陵的反孙势力则会信心大增。朱瑙只消与当地势力联手,就能用最小的代价把长沙军从江陵府赶出去,从而夺得江陵的控制权。 打从很早以前,朱瑙的目光就瞄准了地处江陵府的荆州。荆襄九郡北接中原,南临百越,东极吴会,西通巴蜀,有江汉之险,山川之固,又有沃野千里,士民殷富,此形胜之地,兵家必争,所谓英雄用武之地也。这也是孙湘为什么急于抢下此地的缘故。朱瑙对荆州志在必得,却不愿轻起兵祸,他要感谢孙湘的穷兵黩武给他创造了极好的机会。 朱瑙道“你点三千人,明日便可出发。其余的先不管,务必先拿下荆州。过几日待清点完黄东玄的兵马,我会让黄东玄带人来助你稳住荆州。” 卫玥早已准备好了,立刻道“好。” 顿了顿,不由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这么快就敢起用黄东玄了” 朱瑙笑了笑,道“花了这么多钱请回来的,若是不用,岂不亏大了” 卫玥“” 其实他也明白,黄东玄和韩风先是不同的。虽说二人都是一再易主,可如今这混乱的年头里,忠心本就难得。韩风先令人不齿之处在于,他每每易主,便对故主反戈相向,对上不忠,对下不仁,对友不义,纵有天大能耐,且是个害大于益的人。所以从一开始,朱瑙没有想过要用他,收降他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可黄东玄却是个真正的将才。他的军队是他一手打磨出来的,他们将兵之间的默契旁人难以取代,一旦换将,这支军队的实力很可能就难以发挥。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虽说会有一定的风险,但比起风险,朱瑙更需要一支精强能干的军队。所以他才愿意赌这一把。 更何况,有那些改革军队的举措,假以时日,这支军队也能从从黄东玄一人的“黄家军”转变成忠于蜀府的蜀军。 卫玥道“希望他不会让你失望。” 朱瑙既然已经决定,那就不会庸人自扰。他笑道“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荆州的事便交给你了。” 卫玥听他的语气,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蜀地,不由揶揄道“你要走了要去找谢不弯” “是啊。”朱瑙大大方方承认,“前几日收到消息,听说他要与庆阳侯之女结亲。我若再不去,恐怕就迟了。” 卫玥愣住“啊” 谢无疾居然要娶亲他还以为这人是石头做的,没心没肺,早已断念红尘呢不过话说回来,谢无疾娶亲,朱瑙去迟了又怎么了他还急着进人家的洞房凑热闹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卫一定不知道自己默默真相了233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百零四章 第两零百零九章 翌日上午。 赵方跪在一块山石的后方, 眼巴巴地瞅着山下的大道。今天日头很好, 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石头都如珠宝般泛着白光。他已经这样盯了一个多时辰了, 盯得眼晕,不禁用力揉了揉眼睛。 “你确定他们会从这条路上走”赵方有些怀疑地问蹲在他身边的王渝。 王渝忙道“放心吧, 他们今天要去羊蛋岭,肯定得从这条路上过。咱们埋伏在这儿,一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 赵方是玄天教内的一名“开席”,执掌庆阳附近的信徒军。王渝和他私交已久, 庆阳得到任何有关谢无疾的风吹草动, 他都会第一时间汇报给赵方。前几日赵方得知了谢无疾的用兵计划, 立刻召集了数千附近的信徒, 加上常驻军队,凑出了万人左右的军队,在谢无疾必经的路上设下埋伏。 赵方原本对王渝还是比较信任的,但是为了不被谢无疾发现, 他们的大军是昨天晚上摸黑就上了山做准备, 到现在已经守了几个时辰了。疲累和困顿难免让他感到烦躁和怀疑。他骂骂咧咧道“按说也该到了, 可现在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该不会是你们不会走漏风声让他知道了吧” 王渝忙道“怎么可能你别着急,他们大军人多, 走得慢也是在所难免的。再等一会儿就到了。” 王渝之所以也在这里,是因为朱岳命他负责与玄天教联络的事。朱娇跑去谢无疾军营的事情让赵方对王渝很不满,为了取得赵方的信任,王渝索性主动提出自己随军一起行动。他也想亲眼看到谢无疾大军被剿的一幕, 这样方便他邀功。若有任何变故,他也好及时应对。 王渝看出赵方对他产生了怀疑,忙好言劝慰道“赵开席,今日若能拿下谢无疾,剿灭他的残军,这是多大的功劳师君知道了一定会将你擢升为祭酒,甚至是治头大祭酒且等这一会儿罢了,难道你连这点耐性也没有吗” 赵方想到自己将要立下的功劳,顿时疲惫骤消,兴奋起来。他哼笑了两声,道“你放心。待我发达之时,我必忘不了你。” 王渝笑道“那小弟可就先谢过了。” 赵方身为一个开席,都能掌管万把信徒。这些信徒都要向他缴纳财产,虽然他需向张玄上缴大部分,但留下的财富够他几辈子花不完了。如果真能升为祭酒,钱财还是小事,关键是权柄之大,能顶上朝廷里的一位王公了他原本不过是县里一欺男霸女的恶霸,加入玄天教后靠着管人的本事和口才青云直上,简直让他快活似神仙。 至于王渝,他原本只是庆阳侯府的一名家仆。若庆阳真的沦为玄天教的属地,作为皇亲国戚的朱岳是不会被玄天教接纳的他不过是欺骗朱岳投靠玄天教而已等到那时候,庆阳的大权就要落在他这个为教派立下大功的人手里了。 两人想着日后的美景,都亢奋极了,打起精神,继续守株待兔。 转眼,午时到了。 太阳越升越高,山上埋伏的人都被烤得头昏脑涨,许多人趴在草丛里都已经睡着了。 亢奋劲儿过去了的赵方又急躁起来,敲了敲跪得发麻的腿,一把揪过王渝的衣襟,怒道“人怎么还没来你不会是坑我呢吧” 王渝忙不迭地叫冤“怎么可能我比你还盼着谢无疾早死,怎会坑你呢” 赵方盯着他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原本清晨的时候大军士气十足,都等着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可白白耗去一上午,士气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尤其晌午正是众人犯困的时候,虫鸣鸟叫越来越响,人们的精神却越来越差。 王渝心里也越来越没底,但他知道以赵方的火爆脾气,若出了任何意外能一刀把自己给结果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劝“应该是中午到了,大军停下来休息了,等日头过去了就该来了。” 赵方骂道“最好是这样。他们今天若是不来,你就别想看到明早的太阳了” 王渝捏了把冷汗,继续等。 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草丛里鼾声四起的时候,等到赵方都困得哈欠连连的时候,忽见有人匆忙地跑了过来,惊呼道“开席,不好了我们设在五谷地的据点被谢无疾的军队给打了粮仓被他们劫了,留守的人也都被他们抓了” “什么”赵方猛地从藏身的石头后面跳了起来。 山头上的众人一片哗然 由于他们今日出来设埋伏等谢无疾,驻军地只留了极少的人把守。但他们大部分的粮草以及从信徒那里收缴来的钱财都藏在五谷地的驻军所。这一被劫,损失实在惨重,往后几个月军队的口粮也没有了 赵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抽刀指向王渝“你这畜生你设计害我” 王渝被刀尖点到了喉咙,吓得浑身汗毛炸起,连连摇头摆手“我没有不是我” 赵方喝道“若不是你这畜生,他们怎么不早不晚,偏偏今日打劫驻地” “朱朱娇一定是朱娇这个贱人” 赵方大怒“是你再三保证那个女人不会坏事的,结果呢你他妈是在陷害老子” 那时候朱娇虽然没有回去庆阳,但王渝以照顾起居的名义留了几人在谢无疾的军营里监视朱娇。根据那几个眼线送来的消息,朱娇确实没向谢无疾泄露什么不该说的,谢无疾对朱娇的态度也一直是敬而远之。王渝又求功心切,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道下次要等到何时,才不顾朱娇这个变故,继续照着原计划行事。 可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也想不明白,只能把责任都推到朱娇的头上了。 王渝哭喊道“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啊我若有那心思,今日又怎会在这里守着” 赵方也知道这应当不是王渝故意设计的,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必须有人负责,否则众人还不怪到自己头上来于是他二话不说,一刀照着王渝的胸口捅了进去 王渝发出惨叫,想要逃跑,赵方又岂容他逃抽刀又连捅数下,只把王渝捅的血溅三尺,浑身抽搐,躺在地上不动了。 赵方恶狠狠道“谁敢背叛玄天教,背叛师君,背叛我,谁就是这个下场” 周遭无人敢应声。 既然已知上当,他们在这里再守下去也什么都等不到了。赵方气得头晕脑胀,抹了抹脸上沾到的鲜血,挥手下令“下山” 信徒们垂头丧气地收拾起埋伏用的器械,往山下去了。 大军刚刚下山,还没排好队列,忽见不远处尘烟滚滚,耳闻马蹄声如惊雷。众人顿时慌了。 “是谢无疾,谢无疾的军队来了” 毕竟刚从山上下来,又已经知道自己的驻地失守,眼下士气正无比低落,无人有迎战的准备。于是看到敌军过来,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而当有人带头开始跑,大军的秩序瞬间土崩瓦解,所有人自顾自地开始逃命。 别说赵方就是有心恢复秩序都做不到,事实上,军队一乱,他自己都慌得不知东西,被人群一冲,他竟然逃得比别人还快。 信徒们虽然溃乱,但由于敌人是从后方来的,而山下好走的道路只有一条,于是大队人马逃跑的方向竟还是一致的。没多久,大军逃到了一处山谷里。 眼见只要穿过山谷,地势就会变得宽阔,众人就能四处逃散。可忽然间,山谷前方像是从地里钻出一队人似的,竟然死死地将谷口守住了。信徒们大惊,又想掉头往后跑,可后方一直追得不紧不慢的追兵忽然加速冲了过来,把退出去的路也给截住了。 赵方心里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埋伏别人没成,反倒落进了别人的埋伏里 须知谢无疾征战多年,用兵如神,又岂会只是劫点钱粮那么简单他向庆阳军说出自己排兵布阵的计划之时,早就算好了邪教军和庆阳军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也早算好了自己要怎样才能瓮中捉鳖。邪教军和庆阳军设了不止一处埋伏点,已经全被他破了。 正在赵方等人无头苍蝇似的在山谷中团团转时,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只听大地震动,众人抬头一看,山谷上方竟然出现了无数巨石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巨石纷纷滚落 巨石砸地的轰鸣声中,无数惨叫淹没其中,不可闻矣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打完胜仗回到家,朱瑙已经在家里等他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味儿少女黄然然、sr、一只圆滚滚、kfish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木头吧、白泽 30瓶;好好学习 16瓶;早睡女孩不秃头、凌千、清欢 10瓶;长安 6瓶;每天被自己帅醒、响遏、蒙克的孤岛、yoga宥宥 5瓶;惟希、养猫的鱼、老猫、君司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两两百一十章 三日后的下午, 谢无疾终于率领大军回到了富县。 此去他可谓是大获全胜,剿灭邪教军近万人, 攻占邪教军的驻地, 收缴到了大量钱粮。不仅如此, 他还俘虏了庆阳军数千人。 当时庆阳军在树林里设下埋伏,准备被和邪教军互相配合。一旦谢无疾的军队在山下遇伏, 仓皇逃跑时就会从树林附近经过。那时候庆阳军就会从树林冲杀出去, 截获逃跑的谢家军残部。 结果谢无疾的军队确实从树林边上过了, 但根本不是什么遇伏的残部,而是一支浩浩荡荡装备齐整的大军这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庆阳军的士卒们全都傻了眼, 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老老实实躲在树林里不敢动。这一躲,躲了两炷香的时间。两炷香后后, 谢家军们已然悠悠哉在地将树林团团围住了, 任一只耗子都逃不出去。 那统领庆阳军的人倒也识时务, 把这局势一打量得,这还打什么打老老实实率领部众们投降,没让谢无疾浪费一兵一卒。 等谢无疾把战利和俘虏清点完,又派出一支精兵前往庆阳,这才不慌不忙地打道回府去了。 大军回到富县的营地,谢无疾走在军队的后方,正指挥整个大军行进。忽然,走在前方的队伍不知缘何竟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 前方竟然爆发出一阵激动的欢呼声 因为离得远,谢无疾并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他周遭的士卒也都伸长了脖子先前张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了” “不知道啊他们嚷些啥呢” 士卒们议论纷纷。 谢无疾正要差一名传令兵去前方看看发生了什么,命令还没出口,忽然心念一动,有了某种预感。于是他匆匆给午聪丢下一句“你在这里指挥。”随后竟抛下大队,亲自纵马向着前方驰了过去。 穿过人群,来到军营入口处,谢无疾终于听见了士卒们正欢呼什么“蜀军到啦蜀军到啦” 他定睛一瞧,只见军营里除了留守的士卒外,果然有不少穿着蜀军兵服的士卒 延州兵们自从上一次与蜀军分离北上后,早因为邪教的嚣张气焰和延州的失守憋了满肚子的火气。如今见到蜀军士卒,竟有种与乡亲久别重逢的喜悦,顿时阵型都不管了。兴奋的士卒们纷纷找寻到自己的熟人,拥抱、欢呼、叙旧人们在军营门口挤作一团,把路都堵死了,这才导致军队停止了前进。 兴奋的并不只有士卒们。 当谢无疾看到军营里的“蜀”字旗与“谢”字旗并肩飘扬,他如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斩波劈浪许久,此时忽然行至宁静宽阔的河道中,虽仍未上岸,却终于有了种久违的平静感。他眼底蕴起一片笑意,踢了踢马腹,继续朝里驶去。 士卒们看到谢无疾过来,忙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军营里蜀军的士卒并不多,看起来只是一支先头部队。谢无疾问道“你们领军者是何人” 还没等蜀军士卒回答,延州兵的士卒就争抢着激动地答道“朱府尹是朱府尹”那架势,俨然比蜀军们还要爱戴朱瑙。 谢无疾望着自己手下们傻笑的脸失笑,又问道“那他,现在何处” 士卒们赶紧朝着军营里的方向指了指。 谢无疾四下望了望,看见附近的一名军官,立刻将军官叫来,吩咐他主持军营门口的秩序。随后他将马缰一拽,快马朝着深处驶去。 不多时,他骑到院外,从马上跳下来,正要快步向里走,院子里的人恰好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也正从里面走出来。 四目相对,军营中的哄闹声、欢呼声刹那间如同潮水般退却了,只余清风吹拂树丛的莎莎声,细腻而悠扬。 谢无疾站住脚,与院中人对望片刻,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他微微笑了起来,开口“朱府尹,好久不见。” 当听说施州沦陷之时,他从未怀疑过朱瑙能顺利解决危机。可他没想到,朱瑙竟能解决地这样快,这样顺利。他原本只盼着朱瑙能派遣几名能人前来助他,毕竟北方的形式如此混乱,如此险峻。可他也没想到,朱瑙会撇下一切,亲自到来,还来得这样迅速。 这段时日以来,他所有的烦恼与茫然,在看到朱瑙的一瞬间,便都消散了。 “谢将军,我来迟了么”朱瑙笑眯眯地问道。看谢无疾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便已知道答案。 “不,不迟。你来得正好。” 谢无疾有许多话想说,正酝酿着不知该从何说起时,朱瑙的目光在他脸上巡游片刻,向下游移,最后落在他的腰上,轻轻摇头,语气惋惜“谢将军似乎瘦了。” 顿了顿,又道,“自然,谢将军仍是极俊的。” 再顿了顿,笑道,“可若是不那么瘦便更好了。” 谢无疾“” 他嘴角抽了抽。朱瑙的思绪他永远跟不上,但这让他混乱的心情逐渐平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也化作了一抹眼底的无奈。 他淡淡道“有朱府尹为替我分忧,我从此茶饭有思,便不会再瘦下去了。” 不多时,在午聪等人的努力下,军营里的秩序终于恢复。得胜归来的士卒们回到营地休息,俘虏被关押起来,战利品也都开始清点入库。 朱瑙和谢无疾则进了院子坐下,谢无疾开始向朱瑙讲述他刚刚打赢的胜仗和目前富县、延州、庆阳一带的局势。 半个时辰后。 “所以,你带回来的那些俘虏都是庆阳军”朱瑙问道,“那庆阳侯勾结邪教,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谢无疾道“你若问我,我自是要将他处斩,还要将他的人头悬挂城门七七四十九日,以儆效尤。” 眼眸垂了垂,又道“你若有更好的法子,那就听你的。” 站在两人身后的午聪和惊蛰差点把眼睛瞪出来;这还是前阵子为了一个韩风先和朱瑙说翻脸就翻脸的谢无疾吗 惊蛰立刻向午聪投去疑问的目光你们将军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忽然转性了 午聪的表情则是一言难尽。谁知道呢没准是让邪教气的吧 倒是朱瑙想了一会儿,竟然没有相反的意见“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那就这样做吧。” 言下之意,倘若庆阳侯尚未走到出兵联合邪教给谢无疾设埋伏的地步,他或许会有不同的做法。但事情已然如此,那照着谢无疾的意思办才是最好的。 且不论庆阳侯究竟罪当如何,这一次和韩风先那次不同。谢无疾也说了,他处斩庆阳侯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以儆效尤。现在形势如此严峻,处在邪教威胁下的势力可不止庆阳侯一个。倘若他们对庆阳侯宽大处理,那么往后所有中立的势力就都有可能会倒向邪教毕竟邪教手段更残暴,在危险之下先屈从于邪教,把自己的命保住再说。大不了等风向转了再改变立场就是。 唯有他们狠狠地处置了庆阳侯,警示天下,那些中立的势力一看,既然横也是死,竖也是死,逃都逃不过,才有可能奋起反抗,而不会为了保一时的周全助纣为虐。 见朱瑙同意,谢无疾又抬起眼“好,那就这么办。” 朱瑙又问道“庆阳侯的千金也在你这里她眼下身在何处” “押在牢里。”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个问题让谢无疾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意下如何” 朱瑙道“那让我见见她吧。” 谢无疾微微一愣,没有多说什么,只扭头向午聪吩咐了几句,午聪立刻就要出去安排。 朱瑙却叫住了午聪“且慢。待庆阳侯死后,我再见她。” 午聪愣了愣,向谢无疾投去目光。谢无疾对他点了点头,午聪便出去吩咐了。 富县的军营之中有临时的牢狱,用来关押犯人和违反军令的士卒。朱娇便被关在其中。当她被人从牢里带出来时,她已经被关了整整十几天了。 刚被关的那天里,朱娇的情绪很激动。她怕谢无疾会输给邪教,也怕谢无疾会对她的家人不利,于是她时不时就要大哭大闹一场,撒泼打滚让看守她的士兵把她放出去。 可是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几天以后,她闹不动了,便开始时而偷偷哭一会儿,时而病急乱投医地胡乱祈祷,时而麻木地什么都不再想。 当她被从牢里带出来的时候,她心里很慌,担心谢无疾是打算杀了她。她想要挣扎,却忽然想到,或许这样死了也好,于是又不挣扎了。 就这么纠结着,朱娇被带到了一间院子里。 她打量着这里不像是行刑的地方,心里十分茫然。卫兵们将她押到房门口就松开了“朱姑娘请进去吧。” 朱娇迟疑片刻,忐忑地走了进去。 屋内,一名相貌白净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等着,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姿英挺的青年,看打扮像是年轻人的护卫。朱娇从未见过此二人,忐忑地看着他们。因那年轻人的面相看起来十分和善,她的感觉没有刚被从牢里带出来那么糟糕了。 那年轻人姿态很放松,一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将朱娇打量了一番,这才笑吟吟地开口“你既是庆阳侯之女,算算辈分,我该称你一声堂妹才是。” 朱娇一怔“什、什么” 她初以为这是哪家权贵的族人,毕竟皇室亲戚众多,凡是天下有名有姓的世家贵族拐七八个弯都能算成是一表三千里的表亲。而她自幼认亲戚认得头昏脑涨,反正来一个认一个就是。 可愣了一阵,她才意识到此人方才说的是“堂妹”,而不是“表妹”,也就是说,此人至少是姓朱的。在谢无疾的军营里,姓朱 她猛地向后一跳,见鬼似的指着朱瑙“你、你、你就是成都尹” 朱瑙笑着颔首“堂妹称我一声堂兄便是。” 朱娇“” 饶是她先前听谢无疾说过朱瑙正在北上,可这两年来各样真真假假如魔似幻的消息她听了太多,已无法分辨究竟虚实。这人真的是朱瑙朱瑙竟然真的来了 迷惑间,惊蛰已端着椅子上前。朱娇便茫然地坐下了。 朱瑙真似将朱娇当做妹妹一般,关心起她的身体来。被关押了这些天,朱娇没有洗过澡,吃也吃不下,睡更睡不好。本该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此刻却蓬头垢面,脸色蜡黄。不仅如此,她先前为了能被放出来,撒泼哭闹时拿脑袋往墙上撞了几下,伤口虽不深,却也结着一片血痂,瞧着怪吓人的。 朱瑙向她询问了几句,扭头吩咐惊蛰去差人给朱娇准备沐浴和吃食。 朱瑙友善的态度让朱娇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她这才想起自己被关押前发生的事,猛一个机灵,向着朱瑙扑了过去“成都尹堂、堂兄庆阳,庆阳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堂妹放心,”朱瑙笑道,“邪教军已被剿灭,眼下庆阳十分太平。” 朱娇顿时松了口气。庆阳太平,看来事情圆满地解决了可是,是怎么解决的呢 她正要发问,朱瑙又接了下去“叔父因勾结邪教,已伏法认诛。叔母则一切安好。” 朱娇“” 他的语气太平和了,仿佛在说中午吃了张饼,早上吃了个馒头似的。朱娇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口中说的叔父指的是自己的父亲朱岳。她完全不明白朱瑙怎能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惊呆了,半张着嘴,竟找不到合适的情绪。 好半晌,她不可思议地动了动唇“你是说我爹死了” “是。” “真的” “真的。” 朱娇仍是呆滞的。被关押的那几天里她其实已经想过这种可能性,可当真的听到时,她却已久觉得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人难以置信。 并不是她真的不相信,她知道朱瑙不会拿这话和她开玩笑。只是她全然不知她自己该作何反应。 她觉得自己应该难过,应该愤怒,应该痛苦,可许是朱瑙告诉她的方式,让她竟然需要很用力地,才能找到些许气愤的感觉。 “谢无疾”她声音微微颤抖,“是谢无疾把我爹” 当她的情绪终于开始逐渐回归之时,朱瑙却又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忽然桌子下面抽出了一把算盘。 朱娇“” 朱瑙不紧不慢地一面拨算盘,一面道“不知堂妹是否清楚,根据从庆阳府缴获的账本来看,叔父这一年来共资助玄天教粮草两万石,白银、铜钱、玉器等各类钱币合两千五百两。这是整个庆阳上下六千多户百姓整整五年缴纳的赋税总数。而这些钱粮,足以供一万三千名邪教徒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哦,只需要杀人、抢劫、传教就行。” 他抬起眼,神情仍是温和的“堂妹觉得,这一万三千名邪教徒,在一年的时间里能杀多少人能抢多少东西呢” 朱娇傻眼。 她知道朱岳这一年里采取绥靖政策,在暗中给了邪教不少钱粮,以至于府库空虚,家中所有人的吃穿用度都由奢靡变得极为节俭。可她始终没有觉得朱岳犯了多大的错这也是事出无奈,受人蛊惑的啊 她仍气恼谢无疾没有给她阻止一切的机会“可谢无疾他” 话还没说完,又被朱瑙温和地打断了“我与谢将军相识多年,原以为谢将军是个冷血无情之人,此番却着实要感谢谢将军。” “什、什么” “此番叔父因与邪教联手,派出五千兵马埋伏谢将军。五千名将士并不知道他们此次出征,竟是叔父命他们为邪教做马前卒而这五千将士出自庆阳的五千户百姓,这些百姓们也对此一无所知。当消息传回庆阳后,庆阳旋即发生暴乱,愤怒的百姓们放火烧了侯府,还要冲进侯府中杀人泄愤。” 朱娇听得心惊肉跳,心都揪到了一起。 朱瑙接着道“幸而谢将军的人马及时赶到,当众斩下了叔父的脑袋,平息了民愤,这才将叔母等其他人保全了下来。为抚慰民心,叔父的头颅将会在城门上悬挂七七四十九日。等四十九日一过,我会将叔父厚葬。” 朱娇再度愣住。 她本也算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可忽然之间,她发现她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人的立场,也看不透谢无疾的立场。甚至,连她自己的立场也被这一席话打得支离破碎了。 她知道朱瑙说这一席话必是有目的的,可朱瑙说的每一个字,又真的在情在理,全都戳中了那些她从未想到过的地方。而她原该恼恨谢无疾,这股恨意却被搅得稀里哗啦。 她再度无措了起来。她找不到合适的情绪,找不到想要说的话,也找不到自己的来路和去处 朱瑙见她一脸呆滞,没再说下去了。他又扭头吩咐了几句,便让人将朱娇先带下去沐浴更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朱瑙从来没有人能在我面前发挥出无理取闹的技能点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诺千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ncy 9个;小小美男2号 3个;慕夏、西瓜啊西瓜、ic现在的我、大、drizze、爱丽、楓糖咖哩、尧日如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xuky、fs、乔麦麦 20瓶;沐山风、aureen、啾啾的啾、天地有清霜、丝缠铁石、夫琅禾费衍射、琉璃、李鱼鱼 10瓶;女罗、ohrhite、初九、每天被自己帅醒、yn 5瓶;飞影、奇 3瓶;君司夜、小兔子乖乖、蔚蓝天空、不加糖的忘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两百一十五章 几日后, 富县。 朱娇站在一棵校场不远处的大树旁,而校场上, 延州军的士卒们正在练习骑射。 只听鼓点声响起,一排骑马的士卒们同时朝着数百米外的箭靶冲了过去。只一眨眼的功夫,一骑赤骑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赫然是主帅谢无疾 只见谢无疾的背上斜挎着一把三尺长弓。他越骑越快, 转瞬便已超出身后众人数个身位。在离靶还有百米远时,他双手脱缰, 从背后捞出长弓, 不慌不忙地张弓搭箭。他的动作从容不迫, 速度却是极快的, 眼神在箭身与靶心间走了一个来回, 便已锁定目标, 脱手便射 长箭破空呼啸, 如长了眼睛般直奔箭靶而去,命中红心 利落的箭法让朱娇简直看呆了。 校场上的士卒们却对自家将军的本领早已见怪不怪, 紧跟其后,也纷纷射出自己的箭。一轮箭雨射完, 负责计数的士卒们才从一旁奔向靶前,记下各靶成绩,然后退回原地, 等待下一轮骑射。 自从知道自己的父亲被谢无疾杀了后, 这段时日以来,朱娇一直躲着谢无疾。并不是杀父之仇让她有多恨谢无疾,她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谢无疾和面对这件事。而她避着, 谢无疾自然也不会主动来找她,平日少相见,也少去诸多尴尬。 唯有现在这种时候,谢无疾在校场上训练,而她有大树作为阻挡,她才敢大大方方地将目光落在谢无疾的身上 就在她看得出神之时,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堂妹怎么躲在这里” 朱娇吓了一大跳,猛地回过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朱瑙。她仿佛做亏心事时被抓到现行,顿时又羞又窘,脸上蓦地烧了起来。 她磕磕巴巴道“我我正好路过随便看看” 朱瑙笑了笑,也不揭穿,道“走吧,一起过去看吧。” 朱娇不好拒绝,只得讷讷地应了。 两人一起往校场的方向走,一面走,朱娇一面悄眼打量朱瑙。 对于朱瑙,她的心情也很复杂。她对朱瑙有些畏惧,毕竟她完全不了解这个来路不明的便宜堂兄,而他来到富县后的种种手段,都明明白白昭示着他是个极厉害的人,并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相处;可朱娇对他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或许是她对他已经仰慕很久了,或许是在这陌生的军营里,朱瑙是唯一一个会温和地叫她一声堂妹的人。 她打量了几回后,朱瑙有所察觉,也回头看了她一眼。朱娇立刻心虚地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脚尖。 朱瑙笑笑,什么也没说。 过了片刻,朱娇小声开口“堂兄,我听说了,最近那些邪教徒内斗得很厉害。” 最近连续好几天,每天都有打架斗殴、杀人放火的事情发生。这不过这次被杀被害的不再是普通百姓,而是邪教徒们开始了互相残杀和内斗。 要知道在此之前,邪教如同一头饕餮,风卷残云般四处侵吞人口、土地、钱财,却极少有人能从邪教手里夺回什么。而朱瑙一来,形势斗转。他甚至没有花很大的力气去讨伐邪教,就让邪教开始自相残杀,自我削弱了 想到这里,朱娇终究忍不住好奇,问道“堂兄,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朱瑙笑道“我我没做什么。” 朱娇听他这样说,顿时很失望看来朱瑙不告诉她。 却听朱瑙接着问道“堂妹可曾见过海” 朱娇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庆阳乃是内陆,自是没有海的。可她年幼时随母亲东去省亲,到过沧州一带,曾在山上远远望过一眼。 朱瑙道“涨潮之时,海水快速泛滥,涨势又快又凶,再大的礁石亦被淹没于海浪之下而不可见。可等到风平浪静,海水退潮,纵使一块拳头大的石块也能露出水面。” 朱娇怔怔地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朱瑙接着道“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便如礁石。顺风顺水时并不显露。可稍有受挫,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人间尚难以齐心,何况万人一心呢” 朱娇眨了眨眼,有些明白了。 她年纪虽轻,但因是嫡长女,无论是父亲料理政务还是母亲打理侯府,她皆偶有涉足,见过的事情并不算少。朱瑙说的道理仔细想想她便理解了旁的不说,只说她父母二人性情天生迥异,昔时国泰民安,庆阳百姓丰收,侯门富贵,两人倒也相敬如宾;可自从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二人的矛盾便一日胜过一日,三天一吵,五天一闹,芝麻米粒大的事情都能闹得不可开交。整个侯府因此风云惨淡。 而邪教,一个由数十万人凝聚成的庞大势力,其中有愚昧之徒,贪婪之辈,残暴之人,也必会有许多矛盾。只是从前邪教声势汹涌,大浪之下,礁石隐没。而朱瑙的到来,给了他们迎头一闷棍,阻滞了他们的脚步。当浪潮平息,人们不得不停下思考,一块块硕大的巨礁岂能不浮出水面 以前朱娇一直很困惑,邪教的各种说辞漏洞百出,邪教的组织亦有种种弊端,怎就仍能势如破竹地扩张想来是扩张之时,人人都能分得好处,至少有分得好处的希望,是以有矛盾也忍声吞气。可势头过去了,人们自然就要为了分赃不匀和道理不公而大打出手了。 想到这些,朱娇的眼神都亮了,整个人神采飞扬她一直担心天下要完蛋,如今她终于有信心了,看来邪教是可以颠覆的有朱瑙和谢无疾在,时间不会很久了 两人走到校场的围栏边停了下来,场上谢无疾已经开始了下一轮骑射。 只见骏马在场上跨栏飞驰,而谢无疾双手脱缰,端坐马上,稳若泰山。他不停地取箭张弓,依次向一排横靶射去,竟然箭箭中靶,无一脱离 朱娇又一次看直了眼,连呼吸都忘了。 朱瑙忽然开口道“堂妹,听闻你最近常来校场” 朱娇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点头“呃是。” 朱瑙笑着问道“堂妹觉得谢将军厉害么” “厉害” 朱娇回答完这两个问题,猛然意识到不对,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是谢将军不厉害,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意思也不知是哪个意思,她舌头打了结般分说不清,又急又羞,脸都红了。 朱瑙温声道“堂妹也想像谢将军那样厉害吗” 朱娇愣了愣,逐渐平静下来了。片刻后,她用力地点了几下头。 她常常来校场上看士卒们的训练,每次看时,她总是既心酸又羡慕。心酸的是,谢无疾明明这样厉害,父亲却偏偏看走了眼,落到这样的结局;羡慕的是,倘若她也能有谢无疾,有朱瑙的本事,哪怕只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也许她的亲人和全庆阳的百姓都能上更好的日子。虽说她是个女子,可如今这时局,难道女子便要坐着等死么 朱瑙又问道“那你想回庆阳去吗” 这问题叫朱娇一惊,踌躇着欲言又止。 朱瑙一直没有杀她,她便猜到或许有一天是要放她回去的。但朱瑙不赶她走,她也没有主动提。一来留在军营里,她多少能学到些东西。如今父亲死了,母亲又不是个能挑大任的,她是长女,弟妹年纪还小,往后庆阳侯府定要由她支撑一段时日。二来,被谢无疾俘虏来的几千名庆阳士兵如今还被关押着,她想替他们求情,又找不到机会开口,是以才一直拖着。 朱瑙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微微笑道“庆阳军虽与邪教联手,可士卒皆是奉命行事,责在庆阳侯,不在众卒。四千人皆可发还与你一同归乡,重振庆阳。” 朱娇又惊“真、真的” “自是真的。” “你们,你们不追究他们的罪过了真的不追究了” “是。” 朱娇大喜过望,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原地小跳两下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了朱瑙“谢谢堂兄谢谢堂兄” 朱瑙笑眯眯地搂了搂她的背,以示安抚。 朱娇吊在他的脖颈上,又喜又慌“可是,可是我爹不在了,家里已经没有能干的人了。我带着军队回去,我也不知该从何做起,这如何是好” 朱瑙道“放心,我自会派人襄助你。” “好太好了多谢堂兄” 就在此时,朱娇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哼声。她还沉浸在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忽然,周遭的卫兵们都朝着她背后的方向行礼。 “参见谢将军。” “不必多礼。” 朱娇吃了一惊,赶紧从朱瑙身上跳下来,一回头,正对上谢无疾冷冰冰的视线。 朱娇“”不友好的目光让她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心里一阵莫名她又做错了什么谢将军的脾气可真是让人摸不透 朱瑙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回庆阳之前,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差人来告诉我便是。” 朱娇连连点头,冲着朱瑙笑了笑,不敢再看谢无疾,扭头跑了。 朱娇走后,朱瑙来到谢无疾的身旁“你不练了” “今日练够了。”谢无疾接过手下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与朱瑙一起往回营的方向走。他问道,“你告诉她,让她可以回去了” 朱瑙颔首。 谢无疾哦了一声。 他和朱瑙麾下兵力有限,人才有限,还要多线应付战事,不可能到处派兵攻占。那庆阳虽算得上富裕之地,但地处边陲,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庆阳安安稳稳,不在背后闹事,令他们腹背受敌,那么最好还是让庆阳原本的势力继续统治,他们只需派出少量人手监督即可。 谢无疾从一开始就有这方面的考虑,所以他当时将邪教军全数歼灭,却只把庆阳军俘虏了回来要知道养这么多俘虏,每天可是要消耗不少粮食的 而这段时日,他们也对庆阳军的内部做了一次清洗,已将其中明显偏向邪教势力的枝叶剪除。更重要的,是对于朱娇的观察。 其实把庆阳交还给朱娇的决定并不是朱瑙做的,而是谢无疾毕竟他与朱娇接触的时日更久,朱娇是否能够胜任,他比朱瑙更有发言权。这女孩年纪虽小,性情也被惯得有些骄纵,但心性是热诚的,且有肩挑重任的觉悟。加上身份合适,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朱瑙道“其实你若自己告诉她,庆阳侯的那笔账她便忘得更快了。” 谢无疾淡淡道“她愿忘记便忘记,愿记着也随她记。我不擅长做好人,还是你来合适。” 朱瑙揶揄道“谢将军打算待谁都心狠手辣一辈子么” 谢无疾脚步一顿,偏过头看着他“我待你难道也心狠手辣么” 朱瑙笑道“谢将军待我和待别人怎能一样” 这本是一句调侃的话,没想到谢无疾竟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朱府尹知道便好。” 朱瑙“” 他愣怔间,谢无疾已继续向前走去。他失笑地望了眼谢无疾的背影,很快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踩一个坑、sake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蕖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谜之海蛞蝓 2个;面佛灬心道、一只圆滚滚、阿渣渣、嗯可以没问题、yy、oo、西瓜啊西瓜、落水花、毛巾被被、nancy、楓糖咖哩、ic现在的我、可宾、就这样酱油吧、筱词、雪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顾潋敛 60瓶;江月何照人 35瓶;三叠纪 32瓶;血染尽白衣、oyanoyu、21241213、雪青 30瓶;残阳弄妆、22285814、26772460 20瓶;恍然如梦 16瓶;优格kun、常少山、考上了、青子、大麦监护人、77779、沐山风、一踩一个坑、快乐的叶子、番茄酱 10瓶;木木、大雄、十月朔、愚蠢的人类、银之、明天、ittefish、喵笔生哗、哈哈白鸽、hhhhhhhhhhhhh 5瓶;奈何 4瓶;沉默的人、20792641、dan、好好学习、晒豆、过过过er 2瓶;惟希、落水花、沙啦啦、鱼仔、老猫、筱梦、每天被自己帅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第十六章 这厢谢无疾紧锣密鼓地安排练兵, 那厢在延州城里的坐镇的人听说了消息,很是忐忑不安, 唯恐他随时会带兵前来攻城,于是也加紧了练兵的强度, 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再加上玄天教内部矛盾日益加剧,整个萧关以北的局势日复一日地紧张起来。 延州城内, 焦别正在训练士兵时, 一名传令兵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一副有事要向他禀明的样子。 焦别交士卒交给副将暂带, 走到一旁问道“何事” 传令兵道“焦将军,史掌旗找您。” 焦别还以为有什么正事,一听到史安的名字,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没好气道“他爱找就让他去找,你来告诉我干什么”说完一甩手, 又回去继续练兵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 焦别正指挥军队变换阵型, 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扭头一看, 是史安亲自带着人过来了。 焦别不欲理睬他,继续做自己的事。史安在边上等了一阵,等得没了耐心,直接走了过来。 “焦将军,焦将军”他站在焦别身后拍打焦别的肩膀,所有士卒的目光都看着, 焦别没法再视他如无物,不得不再次把副将叫来主持,自己黑着脸跟史安走到一旁去。 “史掌旗有何事”焦别板着脸,语气生硬得每个字都像石头,一出口就在地上砸出个坑来。 史安耐着性子问道“焦将军,眼下大敌当前,不容小觑。不是说好了我们联合练兵吗你怎么总是撇开我自己练呢等谢无疾的大军打过来,就你这点人守的住延州吗” 焦别听他竟然还有脸说这话,真是怄得心肝脾肺肾无处不难受。 要知道他虽然加入了玄天教,但这并不代表他和玄天教就是一体的。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容易分出各个派别,尤其他这种半路出家的,要他完全跟玄天教的人同心同德是不可能的。 他投降玄天教是为了个人的利益,所以他绝不可能把自己的人马交给玄天教去管,而只想借着教派的力量扩张自己的权势。但是张玄却想要把他的兵力啃下来,将史安派来的目的正是如此。 这几个月来史安一直绞尽脑汁地将自己的人手渗透进焦别的军队里,而焦别则处心积虑地不让史安把手伸到自己窝里来,顺便再从玄天教那里捞点好处。在朱瑙没来的时候,双方没有大矛盾,虽然各怀鬼胎,也算相安无事。 但是现在,大敌当前,焦别确实人手不足,史安又趁着这个机会提出了让玄天教的军队和焦别的延州军联合训练,共同抗敌,可实则又是在暗中施展小动作,想通过军队的整编达到架空焦别权力的目的。 焦别真的是受够了,彻底受够了他现在在乎的真的已经不是那点权力了,而是自己的命啊 谢无疾那是多可怕的对手啊再加上朱瑙,这还是开玩笑的事吗只要谢无疾现在肯说一句打输了也不杀他,他现在立刻马上拱手把这烂摊子交给玄天教,绝没有二话 问题是,万一延州失守,他必死无疑,谢无疾才不可能心软地留他性命。他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备战,和自己的昔日主将为敌。 如果玄天教内有什么旷世奇才,让他把军权拱手相让也不是不行。问题是别说人才了,那邪教里哪有什么会打仗的人啊所谓的邪教军,看着人数多,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组成的土匪而已。欺负欺负老百姓没问题,真要去跟训练有素的军队打起来,那根本是兔子打老虎,自寻死路 焦别一副不想跟史安多说的样子,冷冷道“史掌旗,你的部下和我的部下作战的习惯不同,互相之间难以配合,不如还是各练各的吧。” 说完就要扭头回去,史安连忙拉住了他“别走啊,焦将军,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焦别如同一根弦,连日来的悔恨、压力、恐惧、怨愤本就让他绷到了极致。被史安这一拽,砰地一下,断了。 他猛地一甩手,把史安推出去。史安猝不及防,连退数步,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幸而被周遭人及时扶住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焦别已经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了。 “我什么态度我他妈应该什么态度姓史的,你知不知道已经是什么形势了每天,每一天都有人逃出城去投奔谢无疾和朱瑙再这样下去,我们所有人全都要完蛋了你那比狗屎还烂的军队会打仗吗会的话我直接把城让给你来守啊” 所有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玄天教徒们率先反应过来,顿时火了居然骂他们比狗屎还烂凭啥啊 然而还没等众人发作,史安赶紧抬手拦下了。又被推搡又被臭骂,他的心情当然也不会好。但是他前几天收到了张玄的来信,让他好生安抚焦别。毕竟现在想要守住延州,也只能指望焦别了。 史安赔着笑道“焦将军怕是误会了。打仗的事延州城里没人比焦将军更懂,自然都听你的。我只是怕你人手不够,想给你补充点人手罢了。”言下之意,至少在统兵这件事上,他暂时放弃跟焦别争了。 焦别却仍然嫌恶不已。就算史安把自己的军队送给他,他还不想要呢。那垃圾军队收过来,都怕把自己好好的队伍给带坏了 焦别扭头往回走,史安忙又追了上去“焦将军,你刚才说,每天都有人投敌” 焦别恶言恶语道“你难道不知道吗” 自从谢无疾来后,焦别就下令封锁了城池,严禁普通人出入,以免敌人潜入城中,己方的叛徒逃出去。但是命令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最近一段时间,不停发生老百姓混在运物资的队伍里逃出城、普通士兵开城门出逃等事件,很明显,人心已经向着朱瑙和谢无疾那个方向去了。 焦别想不通朱瑙和谢无疾明明也是原本两个不同阵营的人结合在一起,怎么就能融合得那么好从中原到凉州再到延州,居然能一直亲密无间。这需要统帅有多么大的能耐和多么一致的默契啊 史安也想不通从来都是他们到了哪里就虏获哪里的人心,那朱瑙到底有什么本事,怎么就把人心给抢走了呢 不过论打仗史安的确不行,玩挑拨离间和诡诈之术他还是有点经验的。他拉住焦别道“焦将军,虽然我没读过兵书,但我知道兵不厌诈。既然最近总有人去投敌,那咱们何不索性借着这个机会,把咱们的人手安插过去,给他们下个套,让他们钻呢” 焦别脚步一顿。派人去诈降 这倒不失为是个办法,但是如果真要这么干的话,必须得找出一个对自己非常忠心,做事又很可靠的人。更重要的人,这人还得愿意豁出性命,毕竟这种任务非常危险,一旦败露,将必死无疑。 但焦别作为叛将,他的部下,也就是延州军,都曾是谢无疾的部下。就连焦别自己都对谢无疾仍然敬畏有加,何况是他的部下们回头假投降弄成了真叛逃,就成了笑话中的笑话了。 有没有忠心到他能够绝对信任的人有,但是极少。 想到这里,焦别下意识地向场上正在代替他指挥练兵的人看了过去那里站着的是他的副将,崔诚。 一炷香后,训练告一段落,崔诚从场上走了下来。 “将军,史安刚才跟您说什么了”崔诚问道。 焦别看着他欲言又止。 崔诚见状,隐约觉得与自己有关,但又想不出能是什么事,不由十分疑惑。 焦别摇了摇头,道“走吧,先回去休息。” 两人解散了军队,往回府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上,焦别又忽然停下脚步,支吾其词“我刚才唉。” 崔诚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他并不想把崔诚派去诈降。崔诚离开以后,他身边就没有能干的人了。可是如今这局势,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打败谢无疾和朱瑙的方法了, 崔诚微微皱眉,挺直腰板道“将军请说吧。” 焦别终究开始开了口,目光盯着地面“史安建议我,可以派个人去谢将军谢无疾那里诈降。如今敌强我弱,只有使他中计,我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崔诚微微一怔,思索片刻,道“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吗” 焦别苦笑点头。 崔诚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到现在这样你后悔了吗” 焦别眉头狠狠一皱。当初他勾结玄天教的时候,崔诚曾经劝过他,让他相信谢无疾会带兵回来救援延州的。但是当时他一叶障目,没有听进崔诚的劝告,反而相信了玄天教的说辞。 他后悔吗废话,肠子都悔青了就没有一天不后悔的但是 “后悔又有什么用”焦别咬牙道,“我已经杀了谢无疾的爱将,抢了他的延州城,难道我跪在他面前求他,他就会原谅我吗不可能的” 崔诚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他终究还是把其他话都吞下去了,只道“如果这样能救将军的性命,那我愿意去诈降。该怎么做,听凭将军吩咐。” 焦别听到他这样的回答,既欣慰,又不舍,最后还是缓缓把刚刚想好的计策如此这般说了出来。 等说完时,两人也已来到住处附近,该各自回去了。 焦别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待我将计划全部拟定,再召你来商量。” “好。”崔诚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他走出十几步远,焦别忽然又在背后叫住了他。 “阿诚。”焦别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能听出他的不安和忐忑,“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崔诚转过身来,凝视着焦别的眼睛,道“对。” 焦别的眼神愈发迫切,像在求证什么。 “我虽也景仰谢将军,可这么多年来,提拔我的是您,栽培我的是您,与我一同出生入死的也是您。”崔诚神情严肃,“我不会背叛您的。” 焦别终于缓缓点了下头,道“好。你去休息吧。” 崔诚又行一礼,离开了。 富县。 四千人已经集队完成,整整齐齐地在空地上排开,行囊装点整齐,做好出发的准备。 朱娇牵着马站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审视全军。从今往后,这四千人就是她的军队,他们保卫她的领地,而她要为他们的生死和活法负责。 朱娇握马缰的手略略有些发抖。她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转过头,看见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谢无疾。 今日她就要带兵回庆阳去了,朱瑙因有事要忙,没有出来相送,倒是谢无疾因要主持军营秩序,亲自送了出来。 谢无疾抬头望了眼日头,淡淡道“尽早出发吧,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到。” 朱娇心情很是复杂。 对于谢无疾,她心里一直有股怨气。当初她之所以跑来富县死皮赖脸想要嫁给谢无疾,只是为了改变庆阳侯的决定。可相见之后,她才知谢无疾年轻有为,相貌又如斯英俊。她本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着这样一张俊脸,又如何能不生出一点诗情画意的心思 只可惜,她的心思每冒出一寸,谢无疾就能给打她回去一尺。到如今,她早已不敢想,也不能想了。 她朝着身旁的手下下令道“走吧,出发了。” 她的手下立刻传令下去,四千庆阳兵调转方向,准备上路。 朱娇亦翻身上马,可她没有立刻离开,拽着马缰在原地转了一小圈,再次将目光投向谢无疾。 “喂。” 谢无疾撩起眼皮望向她。 朱娇自认早已断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是少女的傲气和不甘心再加上几分好奇,让她忍不住在临走前发问道“谢将军,你这辈子,当真不打算娶妻生子吗” 谢无疾眼神动了动,没有回答。 “你可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朱娇立刻解释,随后声音小了下去,“身边连个能分担的人也没有,不会觉得孤单么”这也是她今后即将体验的人生了。 “有的。” “什么”朱娇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无疾刚才回答了她的话。 有的是有能分担的人,还是有觉得孤单 谢无疾又沉默了一会儿,道“谢某自知性情寡薄,不见喜于人。朱姑娘,这段时日多有得罪,请见谅。” 朱娇愣了会儿才意识到谢无疾或许早已看穿她那不该有的心思,顿时面上一臊,恨不能立刻纵马离开。可她耐不住好奇心,还是追问了下去“你有可替你分担之人谁啊难道你早已娶妻了在军营,还是在江南” 谢无疾嘴角微微牵动,像是很浅地笑了一下。但他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他道“快走吧,路上小心。” 朱娇“” 即便到了离别时刻,谢无疾还是这样不解风情。她暗暗哼了一声,不再纠缠下去,纵马向着已经开拔的大军追了过去。 马迎风奔跑,凌烈的风刮在她脸上,刮得有些生疼,正好刮去她心头的烦恼。 她暗戳戳地腹诽道这世上的人事总是一物降一物,她偏偏不信谢无疾能一直这样下去。只盼着那个降住他的人早日出现,多叫他吃点苦头,替自己泄了心中这口恶气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装修,乱七八糟的事情可多了,真是各种涨生活经验,感觉这波装完我也能变成一个可靠的大人了才不会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bonbo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死夜黑 2个;也要望不见前后、楓糖咖哩、ic现在的我、西瓜啊西瓜、s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迷える仔羊 45瓶;heyosion、izhenaizi 40瓶;eiiiii 30瓶;大麦监护人 20瓶;月死夜黑、延麒、沐山风、莫爱梅、赛柯斯、清风雅韵、专门改个名、也要望不见前后 10瓶;苏十四 9瓶;玫红色的云、零度领域、喵喵佳 5瓶;遥灵遥如、良辰 3瓶;风笙、baboon1、我只记得吃了、小甜辛吖 2瓶;鱼仔、每天被自己帅醒、筱梦、老猫、哈哈白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百十一章 监狱里, 焦别与史安被蜀军关到了同一间牢房。蜀军没有捆缚他们的手脚, 只将他们关在牢里。于是转眼功夫, 两人就已扭打在一起。 “都赖你要不是你再三保证你那副将不会叛变, 老子怎么会上了你的鸟当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史安两眼通红, 追着焦别扭打撕咬。 “你凭什么说是他出卖了我们而不是你手下的那群蠢货走漏消息”焦别毕竟从戎多年,史安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一脚把史安踹翻在地,拎起拳头对着史安的脸猛捣几下, “你还敢说要不是吃了你们蒙骗, 我当初怎么会加入你们这见鬼的邪教我怎么会” 数拳下去,史安被他揍得几近昏厥。焦别刚要起身,史安忽然又醒了过来, 满脸是血地扑过来拖住他一条腿。焦别猝不及防被拖到在地,史安发疯似的一顿乱拳, 好死不死正捣中他的要害。焦别顿时一声惨叫, 滚翻出去。 这段时日以来,朱瑙的出现既让他们互相怨恨, 又让他们不得不暂时团结在一起, 结果怨恨更甚。现在两人又被关到一起,再不把满腔怒火发泄出来就没有机会了。 于是乎, 狗咬狗, 一嘴毛, 你一拳,我一腿,你骂爹, 我骂娘,把牢狱里吵得好生热闹。狱卒们就在牢房外看热闹,直到感觉人快被打死了才进去拦一拦。毕竟这两人都得在市口当众斩首,死得太容易了可便宜了他们。 焦别简直搞不懂史安怎么还有脸发脾气,他才是真的委冤屈顶,怒火冲天当初这帮邪教徒忽悠他叛变的时候,简直不知跟他吹了多少牛。什么谢无疾和朱瑙已在凉州遭遇大败,性命堪忧;什么朱瑙只是个沽名钓誉的大骗子,不足为患;什么张玄法术通天,可呼风唤雨;什么玄天教徒已遍布天下,所有教徒虔诚得跟傀儡似的,指东绝不向西。只要他加入玄天教,就能指挥大量教徒也不知当初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泥水,虽然没有照单全收,但还真的信了不少 结果呢事实是怎样这帮邪教徒除了欺软怕硬,要啥啥没有,干啥啥不会,从头到尾就没办成过一件正事还说什么教徒都很虔诚,其实根本就是愚蠢透顶。能被张玄忽悠,一样能被其他人忽悠。朱瑙就随便编了个黄鼠狼的故事,就把教徒弄得四分五裂,自相残杀了 焦别越想越气,自己的大好前程居然葬送在这帮蠢货手里,简直不能再冤枉了 等他缓过劲儿来,又揪着史安一顿猛揍,直把史安打得七窍流血,口吐白沫。狱卒冲进来,把焦别给架开了。 焦别不停挣扎,嘴里还骂骂咧咧“什么狗屁张师君,人呢啊你不是说他会妖法吗现在我们都要上断头台了你倒是让他施法把我们从断头台上救下去啊啊” 史安也不知道是被打傻了,还是绝境之中再无其他指望,唯有病急乱投医。他瘫在地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念有词“师君师君大显神威一定会杀杀了他们救救我们的” 焦别被狱卒们牢牢按着,没法再扑上去动手。他摇头嫌恶地啐了一口,骂道“真是无药可救” 与此同时,几十里地外的一间田庄。 “爹,我早就跟你说了,什么玄天教,都是骗人的哪儿有什么神仙下凡啊你供那什么张师君的神像供了几个月了,他保佑你什么了”一名年轻人站在老者身后,苦头婆心地相劝。 老者充耳不闻,跪在神龛前,嘴里念念有词,不住叩首。 他们是穷苦人家,自家当然建不起庙堂,神龛是庄上信教的信徒们一起筹钱建的,供奉张玄的牌位。老者对玄天教异常笃信,每日晨定昏省前来祭拜。 “爹,你听见我说话没有我让你别拜了”年轻人耐性耗尽,想把老者从地上拉起来。 他这一动手,老者骤然大怒,猛地把他的手拍开“你滚我早说过了,我没有你这儿子” 年轻人“” 他又气又急“爹你疯了吧就因为我不肯去跟蜀军打仗,你就不认我这儿子了朱府尹明明是来帮谢将军一起治理邪教的,我还打他们我帮他们都来不及” 老者听到邪教儿子就要发怒,年轻人忙道“好好,且不说别的,你就为了那玄天教,逼着你儿子去打仗送死我还是不是你亲生儿子” 老者怒道“你若是虔诚,师君便会保佑你。这是多么好的积攒功德的机会原本你来世能投个富贵胎,你却就这么错过了” 年轻人道“这一世都还长着,想什么来世再者说了,你都看到了,那些帮着玄天教打蜀军的人是什么下场张玄到底保佑他们什么了才刚出门就被抓走了我本来还以为你能看明白,没想到都这样了你还死不悔改,简直简直气死我了” 他所说的正是史安原本安排去夹击朱谢联军的队伍。那群邪教徒们雄赳赳气昂昂地集结完,俨然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壮志。结果别说上战场了,都没来得及迈出两步,周围就冒出一大群士兵,把他们团团围住了。 按说这些教徒本也是要上战场的,虽然消息走漏,中了埋伏,他们只当是提前作战便是。但这些人已经是史安实在无人可用,矮子里面拔高个挑出来的。正规军们把刀一亮,这些教徒们直接吓得尿裤子,连反抗都没反抗就缴械投降了。真是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要多可笑有多可笑,把个玄天教威严展现得淋漓尽致。 按说心智清明的人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偏生有些人吃了猪油蒙了心,就是不明事理,仍对玄天教坚信不疑,这老者显然就是其中之一。也幸亏他年老体衰,没去参战,要不然也没法在这跪拜了。 “这是师君的考验”老者掷地有声道,“跟师君作对的人,很快就会遭到报应的等着瞧吧” 年轻人死活说不通,又不能对自己的亲爹动手,急得都快哭了。 正当此时,庄外忽听一阵锣鼓喧天,吹打弹唱,好不热闹。 年轻人与老者同是一怔,竖起耳朵仔细听。只听得声响越发近了,连土地也跟着震动,可见外面的阵仗之大。 眼下时局紧张,已好久不见有人操办喜事,纵有酒水宴席也往小了摆,以免招惹灾祸。可庄外那队伍显然比寻常喜庆队伍大得多,光奏乐者少说都有百人上下,这阵势怎么说也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甚至寻常达官贵人还不一定办得起呢 年轻人满心好奇,也不管自己的糊涂爹了,赶紧跑去庄外看热闹。 老者也撑着地站了起来,拍拍膝上的土,跌跌撞撞跟了出去。 两人来到庄口,庄口已是人头攒动,都是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的人。年轻人花了好大力气才挤到人群前列,终于看见不远处的大道上,一行数百人的队伍正在缓慢前行。 这支队伍极为招摇,除了乐师们吹拉弹唱外,队伍的中心有一顶一丈多高的轿子,轿身通体鎏金,镶满珠宝玉石,轿顶还嵌着一颗硕大的琉璃宝珠。此轿一看便知少说也有数百斤重,却不由牲畜拉动,而全由人扛。前后左右共十数名轿夫才能堪堪抬住它缓慢行走,轿夫们显然极为吃力,寒冬腊月里各个大汗淋漓。 百姓们不知那队伍究竟是何来头,不由议论纷纷。 “也不知是哪位贪官出行,看那轿上嵌的,全是民脂民膏啊” “就是可恶的贪官,这年头了还敢如此招摇,就不怕被匪军给抢了么” “那么重的轿子,竟让人来抬,也不知寻几匹马来。那贪官就该脚上生疮,一辈子下不了地” 老百姓们厌恶的咒骂声此起彼伏。不怪他们这么觉得,商人大都低调,能这样招摇过市的也就只有权势滔天的官员了。 方才拜张玄的老者也顺着儿子的脚步挤到了人群前列,看清了那顶轿子,嫌恶道“天杀的就因这世道腌臜,让这些贪官污吏横行,张师君才下凡来救世的” 年轻人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放弃跟自己的亲爹浪费口舌。 那行人越走越近,老百姓不敢再多言,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可不知怎么回事,那行人竟然散发出一股骚臭的气味,熏得百姓们纷纷后退。 “什么味道” “不知。怎么像是猪圈里传出来的” “不像猪圈,好像是” 忽然,那行人停下了脚步,奏乐声也停止了。一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人走到百姓面前,“铛铛铛”一阵连敲手中的铜锣。所有人都在锣声中闭上了嘴,茫然地看着那人,不知他要宣布何事。 那人见周遭完全肃静,这才满意地收起铜锣,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太清玄天皇帝张玄张师君出行到此,尔等凡人,还不速速跪拜” 众人“” 太清玄天皇帝张玄 这,竟然不是贪官的轿辇,而是张玄的那玄天教的创教人张玄 刚刚骂完贪官、捧完张玄的老者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脸上一阵火辣辣的臊。 张玄竟然亲自到延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仿佛在写一个劝老人家不要买保健品的当代青年的心酸故事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c现在的我 2个;一只圆滚滚、也要望不见前后、沐山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大怪向作者大大的花花 69瓶;annoy 50瓶;鹤爷也是彭司令 24瓶;ic现在的我 20瓶;快乐的叶子、墨颜言晏 10瓶;筱梦 8瓶;yutouhong、过过过er、木木 5瓶;云水禅心 3瓶;每天被自己帅醒 2瓶;惟希、蔚蓝天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二百二十二章 第二百第二十六章 谢无疾来到朱瑙的院落中, 朱瑙正坐在院里等他, 似乎料到他会来。 谢无疾走上前去,开门见山道“黑马军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 ”朱瑙点头,语气似乎还有几分欣赏,“看来那张玄确实有些头脑。” 谢无疾“” 他对张玄厌恶至极,是绝不会给张玄一句好话的。他冷冷道“是么他明知这是你为他挖的坑, 不还是往里跳了么” 朱瑙呵呵笑了笑,道“依我猜, 他或许也是身不由己吧。”。 跟在谢无疾身后进来的午聪不由钦佩地看了朱瑙一眼。 这便是朱瑙的厉害之处, 他想出这计策,并不怕张玄会看穿他的想法,因为他很清楚, 这坑张玄不想跳也得跳。那玄天教看似只尊崇张玄一人,但这样一个由数十万人凝聚成、牵涉到无数人利益的群体,怎么可能真的只被张玄被一人的想法左右有些事情是大势所趋, 躲也躲不掉。募兵,建立自己的常备军, 这是玄天教早晚要迈出的一步,也是催命的一步。朱瑙只是给他们施加压力,让他们尽快开始走这一步。 当然,张玄已经很聪明了。他预料到自己贸然招兵会带来的恶果,所以只招募两千精兵,贵精不贵多, 纵使这两千人出了什么麻烦,也不难收场。而面对朱瑙和谢无疾给他带去的巨大压力,他选择从别处请帮手来襄助。 但是,借来的兵比自己募来的好吗并非如此。他能省去许多琐碎的麻烦,但也有了其他的麻烦万一那黑马兵他驾驭不住,就是引狼入室 谢无疾在他对面坐下,两根手指敲了敲石桌“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朱瑙道“先派人去找那黑马王聊聊吧。探明他的态度再作打算。” 张玄做了这个决定,请来了黑马兵,他应当是对黑马兵有一定的信心的,或许是他有相应的防范手段。但是那又如何人心可不是一成不变的,这黑马兵最终是帮衬玄天教,还是成为插入玄天教胸膛的一把刀,那就要看是朱瑙挑拨的手段更厉害,还是张玄笼络人心的本事更强了。 谢无疾相信朱瑙必能想出制敌之策,也知道朱瑙总有比穷兵黩武更好的手段,便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儿,他忽道“你今日可曾出去过” 朱瑙摇头道“在屋里看了一上午的账,还未出过院子。怎么了” 谢无疾道“我方才回来时,见山上的连翘都开花了,开了满山。应是昨夜那场雨后初开的。你想去看看么” 朱瑙来了延州后,有一回他和谢无疾在城内巡视,逛完一圈后,他随口感慨了一句,说此地久经战乱,与蜀地比起来,非但人口稀疏,就连那路边的花草亦多枯萎凋零,灰突突的城池,瞧得人打不起精神来。没想到这一句,谢无疾记住了。 朱瑙立刻坐直了身体“是哪座山头正巧我午后无事,不妨出去走走。” 谢无疾微微勾了勾唇角,眼神已不见方才提及张玄时的冷漠犀利。他扭头向午聪低声吩咐了一句“将我的马牵来。” 又起身向朱瑙道“走,我带你去。” 五台山下,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在行军。这支军队走在前方的多是骑兵,骑卒身穿黑衣,战马亦通体赤黑,打眼望去,黑色的大军仿若方从阴间出来的鬼兵,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军队里的氛围却不如看起来的那样阴沉。将军阵里的人们一面赶路,一面有说有笑。 “可真想不到,一个劳什子玄天教竟会这么有钱”一人道,“上回请咱们那广晋府,抠抠搜搜的,讲了半天的价,才给咱们那个数。这回玄天教一开口就给了咱们两倍的价钱” “我真觉得奇怪了,天底下究竟哪儿来那么多傻子,竟肯掏空家财去供养那么个假神仙想想咱们兄弟豁出命去挣口饭吃,那假神仙却只须坐着吹牛,便有人给他送上金山银山,这世上的事可真不不公平。” “我才觉得奇怪了,这世间的事何时公平过你活到今日才明白这道理么” “嘿,就你聪明行了吧我随口感慨一句,你也来挑我的刺” 两人一言不合就在马上打闹起来,不过也是说说笑笑的,并未真的动怒。 又有人道“不过话说回来,玄天教肯出这么多钱请咱们来,因为他们要对付的可是蜀军和延州军。和上回咱们对付的郑州兵能一样吗听说当初十几路诸侯联手阻拦朱瑙和谢无疾,都没能挡住他们进京,这得多厉害啊要我说,两倍的钱咱们还收少了呢” 魏變听着众人的议论,哼笑道“放心吧,我能叫兄弟们吃亏么那笔钱只是咱们帮他忽悠那帮信徒的钱,可不包含帮他们打仗的钱。万一真要打起来,每打一天,他都得再给咱们三千石粮和一万贯钱”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兴奋地哄闹起来。 “哇还是魏哥哥厉害,咱们这回可是要发大财啊这回赚的够咱们吃好几年了吧” “岂止几年啊,有哥哥在,咱们弟兄这辈子不愁吃穿了” “都说那成都尹朱瑙惯会做生意,每笔生意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可要我说,咱们黑马王比那朱瑙更厉害百倍千倍你们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成都尹怎么能跟咱们大王比” 魏變和他的手下们关系极好,众人“哥哥”“大王”地混叫,魏變只是笑呵呵地听着。 有人啐道“既然那邪教的钱骗来得这么容易,咱们这回须得狠狠赚他一笔,赚的他们肉疼不可。” 这些黑马军如今去替玄天教作战,实可谓是拿命换钱。若是寻常年份的寻常人,哪个愿意打仗无论挣到多少钱,没命花也不行。可这些黑马军却不同,他们干的就是这勾当,天下越乱他们越高兴。 毕竟如今这时局,人命能值几斗米反倒是刀口舔血,活着就有机会荣华富贵,死了也能替家人赚几年生活,比起那些平白做了饿死鬼的人来说,他们的运气已是极好了。 众人喜过笑过,魏變又叮嘱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那张玄,咱们也都知道他是个满口胡话的大骗子。不过既然收了他的钱,咱们就得讲义气。到了太原后,可记得别再提什么邪教不邪教,见了张玄,也学人称他一声师君,务必对他恭敬。” 众人连忙称是“哥哥放心,咱们都明白” “大王说过,咱们收了谁的钱,咱们就拿谁当亲爹也似的伺候。反正我爹死得早,多认几个爹也不妨事。” “哈哈哈哈哈” 魏變也笑起来,满意地点头。出发之前他就跟众人吩咐过了,路上又一再叮嘱,这些人也跟了他不短时间了,都明白他的规矩。他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数日后,黑马军顺利抵达汾阳。 张玄在汾阳城内早就做好了准备,军队抵达的第二天,玄天教便在城中为黑马军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大典。 照理说,这场大典该是用来欢迎黑马军的,明面上似乎也的确如此。但事实上,这场大典别有目的。 大典上,张玄召集了城内的百姓,让魏變当众向百姓描述仙人是如何托梦给他的。这当然是魏變和张玄早就商量好的,魏變当着众人的面慷慨激昂地说自己是如何受到仙人的感召,又得到仙人的许诺,今生可以多得五十载寿数,享尽荣华。仙人还告诉他,不仅他有这样的福分,所有玄天教的信徒只要足够虔诚,都会得到上仙的托梦,也都能有一样的福分。 一通忽悠之辞说完,魏變又领着自己带来的黑马兵向张玄进行了跪拜。数千人齐齐下拜,高声山呼“师君神武”“师君万岁”“玄天永昌”,喊声通天。那阵仗,那气势,着实把不少不坚定的人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直犯嘀咕。 等黑马军的大戏唱完,张玄当然也要趁热打铁地来上一手。于是乎,他命人在祭台四边全捆上符咒,又在祭台上放了一只死鹿。 他自己站在死鹿边上,咪咪嘛嘛又唱又跳又摇铃,羊癫疯似的一阵抽搐,最后冲天喝了一声“着”也没见他何时点的火,祭台四周的符咒忽然自己烧了起来。伊始是几张开始烧,渐渐烧成一片,不多时,几百张黄符全烧成了齑粉 张玄抓了一把符咒烧成的粉末,往那死鹿身上一撒。没过多久,躺在地上的死鹿竟然复生,挣扎着站起来,自己从祭台上跳下去了 这出江湖把戏,着实震住了不不少围观的百姓。 人群中早有玄天教的职事,这时候连忙敲锣打鼓地宣传起来了“今日乃是黄道吉日,为庆贺黑马军的到来,张师君大显神通。那些符咒已被师君施了仙法,你等自取回去,和水吞服,就可消疾病,驱邪祟,解百厄” 祭台下的老百姓们霎时都疯了,一拥而上抢起了符灰。本有一些不屑的人,瞧见其他人哄抢,渐渐也动了心,不甘落于人后,跟着一起挤进人堆抢了起来。很快,为抢那点符灰,老百姓打得头破血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方才忽然天上下金子了。 面对这样混乱的场面,玄天教的职事们非但不阻止,还乐见其成,拼命煽动,把局势弄得越热闹,越混乱,他们的目的才算达到了。 而原在祭台上的张玄,唱完大戏后就已离开祭台,大摇大摆地打道回寺去了。 是夜,张玄在大玄天寺里摆了一场酒水,几名玄天教的主要职事为黑马军的主要军官们接风洗尘。 席上,张玄端起酒杯,主动敬了魏變一杯“大王今日辛苦了。” 魏變笑呵呵地举起酒杯回敬“哎呀,这话说的。承蒙师君抬爱,谈何辛苦不辛苦,不辛苦今日能瞧见师君施展仙法,真让我等凡夫俗子开眼啊” 魏變手下的几名军官忍不住暗暗发笑。施展哪门子仙法啊眼下这屋子里坐着的谁还不知道张玄就是个江湖骗子 但他们拿了张玄的钱,要卖张玄的面子,也不好表现出不屑,赶紧纷纷举杯喝酒。 张玄呢,当然也看到了那几个军官挤眉弄眼的微妙神情,但他只是呵呵笑了笑,并不在意。那些军官心里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只要这些人能把事情替他办好了,他便高兴。 魏變道“也亏得师君能想出今日这一出。方才我瞧那些信徒抢香灰的时候都快疯了,想必今日的事情传出去,又能收服不少信徒吧” 张玄的脸皮却抽了一下,明显有些不悦。的确,今日这出大戏成效不错,应该又能骗到不少人笃信玄天教。但是太原本来就是他的地盘,信玄天教的人本来就很多要不是朱瑙弄出那什么狗屁黄鼠狼的故事,害他近来信徒流失严重,他至于费时费力费钱折腾这些吗弄这么一场大典,请来魏變等人替他唱戏,知道代价有多大么所能达到的效果,也不过是把被朱瑙骗走的人再骗回来一部分罢了。 一想到朱瑙,他就来气,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这才勉强把气压下去一点。 众人又对饮了一阵,天色已经不早,也该回去休息了。 散席之前,张玄拉住魏變,意味深长道“大王知道,我玄天教人多地广,却无统兵之将。我早就倾慕大王的才干,一直想与大王结为至交。大王若不嫌弃,不妨在我教内担个职事。我保管不会亏待了大王和弟兄们。” 魏變满脸堆笑“师君抬爱,我又怎敢嫌弃只不过我年幼时有高人曾替我算过命,说我没有道缘。我也怕我这样的粗鄙之人辱没了贵教,还是算了吧。至于师君说的结交只要师君不嫌弃,从今日起,我便拿师君当我的亲哥哥” 这魏變早过了不惑之年,已经满脸络腮胡子,竟能管张玄一个胡须还没长几根的人叫哥哥,可见他的脸皮之厚。 张玄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面上还是很和气,倒也没有勉强魏變入教,又与他客气了几句。 这魏變既然做的是替人打架壮声势挣钱的营生,张玄那番话的意思就是在提醒他,以后玄天教花钱雇他的日子还很长,能给他的好处还很多,让他将目光放长远,好好替玄天教做事。只要魏變明白了这一点便可以,入不入教勉强不来。 而魏變之所以拒绝入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瞧不上邪教,而是因为他现在虽然替玄天教做事,但往后天下的各路诸侯都有可能成为他的主顾,他要是入了邪教,反倒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张玄又道“大王不肯入教也便罢了。只是有句话或许不当讲,但我还是想把话说在前头,以免日后闹出不快来。” 魏變忙道“师君请讲。” 张玄道“我请大王的黑马军来,是为了对付朱瑙和谢无疾。此二人本不是同路人,也不知那朱瑙究竟有何蛊惑人心的本事,竟让谢无疾甘愿屈居于他之下。那谢无疾虽然能征善战,朱瑙却不是个尚武之人,因此依我看,他们未必会兴兵讨伐我教。但是他若知道我请黑马军来助阵,一定会派人来挑拨离间” 他说到这里,魏變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魏變沉下脸道“师君放心。我魏變虽算不上英雄好汉,但我能做黑马军的统领,因为在我这里,义气二字最为要紧我既然收了师君的钱,就一定替师君把事情办好。否则日后,谁还肯多看我黑马军一眼只要师君答应我的事能办到,那我答应师君的事也绝不会失言。纵使朱瑙使出八百般花招来,我也绝不搭理他” 魏變说的很严肃,他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管他怎么看待张玄这个人,也不管他怎么看待朱瑙。收钱办事,这就是他的规矩,任谁也不能坏了他这规矩。 张玄得了魏變的保证,顿时又放心了不少。 他之所以敢请黑马军来,也是因为他了解过魏變。此人要价钱的时候虽然比奸商还奸,但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重义重诺之人。先前也发生过黑马军在作战时,有人出更高的价钱,让黑马军临阵倒戈,却被魏變断然拒绝了。要知道收了人的钱就能替人办事,这种品性可极为难得。至少张玄就办不到他收了信徒那么多钱,又真的保佑过谁呢 话扯远了,再说回来。张玄心里很清楚,朱瑙是一定会派人来挑拨的。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强攻只是下策。他也知道,不管自己怎么严防死守,除非他把魏變关进监牢里,要不然朱瑙的人总会有办法接触到魏變。但是,只要他确保魏變是个不会轻易变卦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管住自己不胡乱猜忌,那朱瑙纵有多少手段也使不出来。 想到这里,张玄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又嘱咐手下在吃穿用度上多多优待黑马军,并在约定之外让人额外给魏變送一批金银珠宝去,以表示自己的诚意。 做完这些,张玄这才回去休息了。 与此同时,朱瑙安排的说客也已经潜入了汾阳城,开始准备接近魏變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最近杂事好多,脑子不停地被一堆琐事占据,有点不在状态。上一章的红包发了 很抱歉,要暂时收回日更的fg了。一个是事情多,一个是九月中我有一个为期20天的旅行好几个月前就订下的,本来以为9月我能完结的,结果我低估了这篇文的长度,也高估了自己的速度:3」 最近暂时改为隔日更,我争取这几天存点稿子,要不然旅行的时候就惨了tttt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楚煜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银子 2个;ic现在的我、sissi、西瓜啊西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月下飞天镜 112瓶;阿拉蕾 100瓶;小嘟嘟 60瓶;月亮、雨遇佳期 59瓶;空空如也、写意、吃土豆的行尸 40瓶;yn 35瓶;黄澄澄的橙子、孜然粉、heyosion、许多许多君、ic现在的我 30瓶;发呆的西瓜、豆豆皆辛苦 25瓶;莲芯苦、顾潋敛、无语、郑行回、beiang、终焉洛浦、sissi、sdk1103、祝醒、总是文荒的风、200君 20瓶;freesia 14瓶;老k、中華小厨娘、溯回耳语、遗杺、yuki、爱奔跑的老虎、凭东栏、小溪流水哗啦啦、豆腐、绿水青山、、听颜小妖不特别、暖暖、子非鱼、一团和气、段洛惟、禾火、龙的喵、晴之 10瓶;水萍草、路过路过 9瓶;gbo 7瓶;鱼儿、heohai、玫红色的云、、doube、枫岚、夢中鸟 5瓶;梦幻之月樱 4瓶;蔚蓝天空、ya了、闲云、每天被自己帅醒、uouren、掉地大大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七百章 太原府里张玄绞尽脑汁地收买人心, 使出十八般武艺,下足了血本,誓要把被朱瑙抢走的人心给笼络回来。 而延州城里的朱瑙和谢无疾一面冷眼看着他上蹿下跳,一面自然也不会闲着。很快,他们派出去的人就把魏變和黑马军的底细扒得干干净净了。 幽州,本是一处苦寒之地,自古就是夹在中原王朝与胡族之间的边郡。倘若中原王朝富强之时, 幽州便也太平康定;可一旦中原王朝衰败,幽州便会立刻动荡不安。 数千年, 早在小皇帝被郭金里杀害之前,由于中原皇室的衰微, 幽州就已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幽州境内盗贼如毛,流匪成害。然而当中原开始彻底分崩离析时,幽州的形势却逐渐稳定了下来正是因为魏變此人。 那魏變本是幽州军中的一名司马,因为头脑聪慧,又仗义疏财,身边颇笼络了几百个愿意为他卖命的人。他凭借这几百人起家,花了几年的功夫, 渐渐将幽州军的其他各部兼并, 还收服了不少盗匪流寇。 当他势力越来越大后, 幽州的各路绿林也开始主动投靠于他。他来者不拒, 一概收用,最终建成了强大的军队,也就是现在的黑马军。 如果仅是如此, 这魏變和他的黑马军也不过是一支匪军,与天下其他各路匪军并无二致。但魏變的难得之处在于,他行事颇有远见。 原本他手下的这些绿林强盗全靠打家劫舍为生,然而魏變统一幽州军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严明军纪,禁止士卒们再烧杀抢掠、危害百姓。毕竟人口就这么多,地就这么多,打劫又岂是长久之计等人都被杀完了,地无人耕种,牲畜无人畜养,工匠手艺失传,日子又能捱过几时呢 但是要养活这样众多的人口,既不靠打劫,就得有其他谋生的手段。好在幽州这苦寒之地长起来的人大都能征勇武善战,而天下又正陷入分崩离析、战火四起的局面。各路诸侯急于扩充军队,纷纷招兵买马,魏變便想出了靠替人打仗来谋生的路。 按说替人打仗是桩刀口舔血的营生,不该有许多人愿意做。不过这活计实则也没那么危险。打仗最重要的是士气,如果一支兵马士气低落,也就丧失了斗志,很可能刚打起来士卒就作鸟兽溃散了。所以很多时候,魏變只要带着黑马军加入雇佣他们的军队,他们的敌人一见援兵到来,又听说过黑马军骁勇善战的名声,自知不敌,很可能就自行撤走了。黑马军所做的,无非就是替人壮壮声势,然后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那有没有那种极为凶险,九死一生的战事呢当然是有的。但是魏變在应承之前会先花一段时间,认真调查情报,仔细分析形势。假如他认为胜算太低,那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接这桩买卖了,又谈何凶险 因此,这黑马军谋生的手段其实并不算危险,回报却是极高的。往往接一笔买卖,便够众人几年衣食无忧,还能养活家眷。而魏變虽不是文官,幽州的百姓却因他治军有方,也逐渐过上太平日子了 把魏變和黑马军所有事迹都打听清楚后,蜀军和延州军中的官员们难免变得忧心忡忡。 别的且不提,这魏變之所以能如此出名,除却他善战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此人极重信誉。凡别人请他做的事,他要么不答应,一旦答应了,就从没有半路变卦的。而他既然接下了张玄的邀请,说明他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朱瑙若是想通过策反他来对付玄天教,怕是极不容易的。 尤其是谢无疾手下的延州军们,当初延州被玄天教夺去,守城大将被杀,城中百姓大量遇害,延州军们的同袍、家眷很多都在浩劫中罹难,所以他们都与张玄、与玄天教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生怕朱瑙的离间计不能成功,恨不能立刻兴兵打过去,趁着玄天教的兵马还没练好,赶紧取下张玄的项上人头。 而朱瑙呢他仍旧不急不忙,一面致力于恢复延州一带的民生,一面安安心心等着他派去太原的人回来,似乎完全没有为此感到担心。 他的笃定让谢无疾也变得笃定,而谢无疾的笃定又让他手下的延州军们不那么焦虑。人们也只能安下心来,静静等了。 另一边,太原府汾阳城。 魏變正坐在院子里,和他手下数名亲信弟兄聚在一起说话。 “话说,这都快一个月了,成都尹和谢将军那里也没点动静。他们不是放了话说跟玄天教不共戴天么怎么也不见他们出兵呢”一位名叫林深的年轻人说道。 他这话一出,众人登时嘘声一片。 “怎么,你小子嫌命太长,巴不得早点打起来不成” “哥哥,你可听见林深这混账说的话了。到时候要是真的打起来,各个务必派林深第一个上去打头阵” “没错,他既然这么想打,那送死的事儿让他先去。” 林深被众人嘘得脸红,忙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能不必打当然最好了,我就是忽然想起这茬,随口说说罢了。” 这林深平时是个较吝啬贪财的,只因他骑射出众,又善于排兵布阵,所以魏變也重用他。众人之所以嘘他,一半是玩笑,一半是平日就与他有些龃龉,所以趁机讽刺他几句罢了。 还是魏變打起圆场,笑道“行了,都别闹了。你们道我为什么敢接张师君的这桩活儿要是如今在延州的只有一个谢无疾,我真还未必敢接。可除了谢无疾以外,还有个朱瑙在,我才敢带着你们赚这笔银子。” 众人不由奇怪。单一个谢无疾就够厉害了,再加上一个朱瑙,难道不是更加令人胆怯怎么多了个朱瑙,反倒叫魏變胆子大了 魏變道“据我所知,那常胜谢将军是个善战且好战的。但是那位成都来的朱府尹却是个深谋远虑的。有他在,他们不会贸然用兵,至少,不会大举进兵。而且,谢将军似乎愿意听从朱府尹的号令。是以这场仗会不会打起来,还真未必呢。就算真打起来,也不会是什么绝户的大仗。” 朱瑙和谢无疾,这两个人里无论哪一个,在如今争霸天下的诸侯中都是实力极为出众的。他们手下都有数万大军,但是他们的辖地也很广袤,因此带到延州来的兵马并不多。谢无疾带了万把人来,而朱瑙只带了几千人,他的爱将和手下精锐更是都留在蜀地了。 北方如此混乱,以魏變对朱瑙的了解,朱瑙应当会先在北方站稳脚跟。而想要站稳脚跟,他就不能轻易损兵折将。也就是说,除非朱瑙又调了大量兵马前来驰援,不然他是不会仅用手上这点人就倾力攻击玄天教的。而蜀地的形势也正复杂,朱瑙应该不会置蜀府的利益不顾,贸然抽兵北上。 所以,魏變不担心朱瑙和谢无疾会大举来袭,那么这笔买卖和他从前接过的也没什么区别。他出兵过来,主要是替玄天教撑撑场面,就算打起来也是小打小闹。他们不会有很大的风险,却有巨大的收益,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魏變知道,朱瑙虽然不会轻易动武,却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朱瑙会做什么,魏變完全想象得到朱瑙一定会派出说客来接近自己,想办法离间自己和玄天教的关系。毕竟对朱瑙而言,如果自己能和张玄翻脸,他就能大获全胜。 想到这里,魏變其实有些隐隐期待。他期待朱瑙派人来游说他,但并不是因为他打算借机投靠朱瑙,而是因为他非常好奇,想知道朱瑙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他呢 朱瑙的名气太大了,这些年魏變听说过他的诸多事迹。但是在钦佩朱瑙的同时,魏變心里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他有时候忍不住会暗暗地想,朱瑙或许是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人,朱瑙未必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或许,也未必有他自己厉害呢 有了这种不服和较劲的想法后,魏變就会开始期待朱瑙能在自己的手里吃一次瘪,来印证他自己的想法。不管朱瑙使出什么手段,他都不会配合的。一则是他接了玄天教这笔买卖,不管敌人是谁,他都会坚守原则。二则,他确实很期待看到朱瑙能在自己手下受挫 魏變正意淫间,一名小卒忽然跑了进来,通报道“大王,外面来了一位姓孙的男子,带了两名家仆。他自称是大王母家的表亲,得知大王在汾阳,特来拜会。” 手下众人向魏變问道“哥哥你在汾阳还有亲眷” 魏變点头道“确有一门远亲在此。”顿了顿,又笑着捋了捋胡须,“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众人面面相觑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變摆手道“你们先去后边歇息,待我见过这亲戚再说。” 众人听他这么说,只好纷纷起身退出去了。 不多会儿,几名亲兵将那名表亲和他的两名仆从引进了院子里。 那姓孙的表亲乃是魏變的晚辈,一见到魏變,他立刻激动地上前拜会“魏舅舅,你还记得表外甥吗”他那两名家仆也都跟进来行礼。 魏變将他端详片刻,道“自然记得。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一眨眼长这么大了。虽说长开了,眉眼依稀还能认得出。” 孙表亲感动道“舅舅果真好记性。外甥自从见过舅舅一面,舅舅英姿始终记在心上,这些年听闻舅舅的种种事迹,外甥钦慕至极,又唯恐舅舅早已把我忘了。如今得知舅舅还记得,外甥真是死而无憾了。” 魏變笑道“你才是好记性。我抱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里,连自己亲爹都认不得,竟能记住我这个表舅舅。舅舅也很感动。” 孙表亲面皮一僵,干笑几声。 这孙表亲与魏變虽是亲戚,但关系却远得很,没表出三千里也表出了两千里。而他知道魏變来到太原,没有第一时间上门拜会,却在这个时候来了,足以说明他的另有目的。不过魏變也不揭穿,孙表亲脸皮也够厚,两人竟还坐着叙了会儿旧,聊了几句亲戚间的旧事儿。 过了一会儿,孙表亲忽然捂住肚子,神色痛苦“舅舅,外甥怕是吃坏肚子了,可容外甥先去方便一下” 魏變道“你去吧。” 于是两名亲兵上前,带着孙表亲去找茅房了。孙表亲的一名家仆跟着他一起走了,还有一名家仆却在院子里留了下来。 等人走后,魏變打量了一番留下的那名家仆,道“你留在这里,难不成是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 那家仆忙走上前,噗通一声在魏變面前跪下“不瞒大王,小人此番前来,是有一笔好买卖想说与大王知。” 魏變道“什么买卖你说来听听。” 无疑,这家仆便是朱瑙派出的说客。他花钱买通了孙表亲,找机会来到魏變面前。 那说客开门见山道“大王有所不知。小人认得几名蜀商,那几名蜀商是蜀府的朱府尹面前的红人。据他们说,朱府尹对大王闻名已久,一直想要结识大王。而那朱府尹是个知人善任、慷慨大方的明主,这几年来天下诸多英雄纷纷投靠于他,皆在他麾下出人头地,尊荣富贵。若是大王也有意结识朱府尹,小人可代为引荐。” 魏變婉拒道“我对朱府尹也是闻名已久,十分仰慕。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亲自前去拜会。只不过如今我有命在身,与朱府尹相隔楚汉,贸然前往敌营恐怕不妥。还是日后再说吧。”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要把这名说客绑起来处决的意思。不管他对朱瑙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但他跟朱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今年收张玄的钱替张玄办事,明年也未必不会收朱瑙的钱去替蜀府做事。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那说客道“大王是高瞻远瞩之人,合该做长远之计。这玄天教乃是邪教,张玄更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此教靠坑蒙拐骗立足,如何能长久呢相信大王自有深见。” 魏變笑了笑,道“玄天教是否邪教,是否长久,本王不知,也不关心。本王只知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本王既然应承了张师君的事,就不会失信于人。” 说客道“恕小人直言。大王重诺重义,确实令人钦佩。可大王重诺重义,不也是为了将来能取信于人,能得善果么与其将信义用来刀头舐血,不如尽早择明主而事。朱府尹将来是可称霸天下的雄主,大王与大王麾下的黑马军若早日归顺,何愁将来不能位极人臣为了邪教给的区区蝇头小利,错失前程,当真值得么” 听了这话,魏變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还真没想到,朱瑙派来的说客竟然如此敢说,竟然说的如此直白。如今天下群雄逐鹿,江南的韩如山刚刚称帝,广晋军与河南军正在争夺中原,云梦平原的长沙府在吞并江陵后也曾风头大盛,去年虽遭重创,也未必不能翻身 朱瑙的确是诸侯之中风头最盛的人物之一,但他未必是兵马最强的,也未必是最富足的。他占据的巴蜀之地在逐鹿中亦不占优势。 在这种情形下,朱瑙的手下竟敢如此大胆地宣称,朱瑙就是将来会称霸天下的霸主。他究竟是忽悠起人来不眨眼,还是当真如此有信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沐山风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chchu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瓜啊西瓜、dtsfed、谷籽同学、ic现在的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鸢冴。、三叠纪 60瓶;龙床不如猫窝 50瓶;孔家大少 40瓶;飞鱼、oo 30瓶;aeiou 22瓶;凝青光 20瓶;木木、也要望不见前后、哎呦喂、沐山风、快乐的叶子、杠杠、寂静喜欢 10瓶;莫爱梅 9瓶;零度领域、sissi 5瓶;hie、苏苏 2瓶;点点、哈哈白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八二章 第二百二二十九章 短短几日后, 消息便传回了延州。 堂上, 朱瑙和谢无疾并排而坐,下首另有数名官员。 听完探子的汇报,朱瑙笑道“每战一场另外收钱么原来如此。” 他派人去太原, 并不是指望着能靠一名说客就能说动魏變。要知道先前变节的诸如韩风先、王占、黄东玄之流,都不是因为几句话语就叛变的。而是形势逼迫到了那个份上, 朱瑙又适时加以威逼利诱的手段,这才顺利让他们归降。 所以这次他派去太原的人,主要的目的是查探情报, 顺便试探一下魏變的为人,了解他和张玄的关系究竟如何。再从黑马军和玄天教中找出一些不坚定的人,从那些人身上打开更多缺口。 而探子打听回来的这个玄天教如何给黑马军支付报酬的消息, 是个非常重要也非常有用的消息。 原来除却第一笔请黑马军出山的钱之外,张玄每个月会再给他们一笔钱,这笔钱虽然不少, 但也还能承受。更重要的是, 黑马军每替玄天教出战一场, 张玄都要偿付一笔非常高额的报酬。为了激励黑马军英勇作战, 打胜了还得另算赏钱。 这个要求想必是魏變提出来的,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何况是与常胜将军谢无疾作战,实可谓风险极大,收取高额赏金也在情理之中。而张玄思量过后,也同意了。 知道了这个情报后, 都不用朱瑙说什么,谢无疾心中已然有数。他立刻道“我马上点兵,准备出战。” 现在出战,可不是为了一举歼灭邪教,而是为了离间。张玄既然按作战的次数给钱,赌的就是朱瑙和谢无疾不会轻易出兵。那他们就反其道而为之,偏偏去进攻,见好就收,收完再战。张玄能付得起黑马军多少笔钱等钱都给完了,黑马军可就要打道回府了。 而且还没等黑马军打道回府,他们和张玄之间就该产生矛盾了。战事频仍,黑马军总能轻易取胜,轻轻松松获得大笔报酬,还怕张玄不对他们起疑吗 敌人的弱点,这就被他们抓在手里了。 朱瑙不慌不忙,抽出算盘简单拨了几下,托腮思索。 因为击败了史安和焦别,朱瑙拿到了延州每季向张玄进贡钱粮的账目,由此可以大致推算出张玄手里究竟有多少钱。 其实哪怕不出战,只按月给钱,以玄天教的家底也养不起黑马军太久,毕竟除了报酬,他们还得支付大军的口粮花销,这可不是一笔小数。所以接下来,张玄一定会变本加厉搜刮信徒的钱财 朱瑙想了一会儿,已然胸有成竹,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谢将军,你去点兵备战吧。” 又向手下吩咐道“派一些人去太原,把张玄每月要花数千上万贯钱养黑马军的消息放出去。” 众人顿时了然最近玄天教卯足了劲地宣扬魏變是接到神仙的托梦才来帮助张玄的,成功忽悠到了不少信徒。如果那些信徒知道所谓受神仙感召根本就是拿钱办事,拿的还是他们上供给师君的钱,他们会做何感想 哪怕他们不信也没关系,至少他们心里记下了有这么桩事。张玄接下来要敛财,必定会施加诸多手段,到那时候还怕信徒们不起疑吗 谎言,总有被揭穿的时候。哪怕再久,那一天也总会到来 时光如梭,转眼便去了两月。 两个月后,汾阳城数十里地外的一处隘口,两支军队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战斗。 魏變立于山谷高处,眼见得下方湍流击石,刀刃相撞,耳闻得四周杀声迭起,鼓点雷动。他心惊胆战地看着战局的变化,随时准备根据形势下达指令、调整阵型。 此处隘口乃是进出汾阳的粮道,十分重要。一旦此道被劫,以后汾阳城内的钱粮往来都将变得十分困难。一个月前,魏變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忽然接到消息,说是谢无疾已经点了数千精兵向汾阳杀过来了。 魏變吓了一跳,立刻去见张玄。张玄显然也吓得不轻,命令魏變赶紧做好迎战的准备。于是魏變连忙点了人,来到此处隘口拦截延州军。 半个月前,延州军其实就已到了隘口附近,也向守关的黑马军发起了进攻。但是他们很快就被击退了。 几日前,延州军又进攻过一次,也在交手之后没多久就撤退了。 今天,是这半个月来,延州军第三次向守关的黑马军发起冲锋了。魏變虽然已经胜了两场,但他丝毫不敢放松,也不敢轻视敌人,生怕前两次的攻势都是延州军让他们麻痹大意的手段,一旦他们轻敌,就极有可能落败, 然而没过多久,敌方的锣鼓声忽然变了节奏,进攻的士卒们也开始根据锣鼓声变换阵型。 魏變愈发警惕,屏住呼吸观察战局,准备应对。 然而过了片刻,边上的传令兵忽然“大王,他们好像又准备撤了” 魏變双眉紧锁。确实,敌人开始有秩序地收敛阵型,这分明是撤退的征兆。 然而他也不敢放松,生怕敌人有诈,继续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变故。 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敌人没有任何后手,士卒们在号令声中有秩序地后退,慢慢退出了隘口。 魏變神色复杂地看着敌人退走,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今日这场战事,或者说,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最近的三场战事。一触即溃不堪一击不,都不准确。 延州军明显还留有余力,或者应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用上力气。连续三次攻击,都是试探性的,像在逗猫一般,虚晃一枪掉头就走,雷声大,雨点小。 谢无疾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一次两次,可能是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才临阵退兵。可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类似的事情发生三次,很显然,敌人是故意的。 一旁的传令兵问道“大王,追吗” 魏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摇头道“不,不追” 他当然不可能去追,一则张玄给他的任务只是让他保卫汾阳,没有让他把敌人斩尽杀绝;二则敌人不是战败溃逃,而是阵型整齐地撤退,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使的一招引蛇出洞的把戏不管是不是,他都没必要冒这风险。 于是在确认敌人退走之后,魏變也下令道“收兵” 传令兵连忙击鼓吹号,通知大军回撤。 不多时,完成收兵的数名军官来到魏變身旁。众人皆满面喜色。 一人得意洋洋道“那谢无疾和他的延州军真是徒有虚名,不堪一击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吧赢得也太容易了” “哈哈,没错。原先还当他是只老虎,却原来是纸糊的老虎” “就这半个月的功夫,他已经三次铩羽而归了,连一寸地都没抢下来。什么常胜将军,我看他就是个无胜将军,他改名叫谢无胜得了” “我说他该不会是体谅我们兄弟辛苦,特意来给咱们送银子的吧这仗打得也忒轻松了。” 众人之所以这么高兴,自然是因为打赢了仗,他们又有大笔奖赏可以领。说谢无疾是来给他们送钱的这人只是说了句无心的玩笑话,用来讥讽谢无疾,没想到魏變却变了脸色。 底下这些带兵的军官们或许一叶障目,但魏變每次都是站在最高处纵观全局的,他看的比任何人都清楚。谢无疾不会打仗吗不,完全不是这样要知道哪怕是佯攻,也是非常考验将领布阵的能力和士卒之间的配合的。撤退时往往是军队最混乱的时候,如果被敌人抓住机会,撤退就会变成溃败,会失去抵抗能力地被敌人砍瓜切菜。但是魏變三次都没下令追击,是因为三次他都没找到延州军的破绽。要不然,他也没必要谨慎到这个程度。 同样是将领,魏變自问他的黑马军不如延州军,他的指挥能力也比不过谢无疾。如果谢无疾真的倾力出击,哪怕自己占住了防御的地利,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所以,这三场战事,全都透着蹊跷 魏變不解地喃喃道“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张师君和我们谈的条件他们又是怎么会知道呢” 林深就站在不远处,听到这话,顿时变了脸色。他连忙躲到其他人身后,生怕被魏變看出他的心虚。 好在魏變并没有怀疑到自己的手下身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想极为可能,不由懊恼地捏了下拳头。 先前朱瑙派说客来游说他没有成功,就没有其他的举措了。他一面觉得朱瑙也不过如此,一面又觉得,朱瑙不该这么轻易放弃。 果不其然,朱瑙并没有放弃,非但没有放弃,还使出了这种狠毒的手段 要知道自己这样频繁地出战,按照约定,张玄就要频繁地支付他巨额报酬。可他赢得这么轻松,这么不合理,张玄怎么可能不怀疑他是跟朱瑙谢无疾串通好了来坑玄天教的钱财而他又并没有那么做,势必不服气,两相争执起来,矛盾在所难免。朱瑙的离间计可不就成功了 魏變心里很是恼火,不甘心就这样中了朱瑙的算计。同时他也知道,那张玄极善散播谣言,蛊惑人心。如果他跟张玄真为了报酬的事情翻脸,张玄一定会四处散播对他不利的传言,败坏他的名声。他这么多年来坚守的原则,很可能被邪教徒们三言两语就抹煞了。 魏變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了主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便就再义气一回。 于是他转脸对着众军官道“弟兄们,且对不住。这一战我们怕是不能领赏钱了。” 众人一愣,兴奋情绪消散,疑惑道“哥哥,这是为什么” 魏變道“非但不能领赏,上一笔赏钱我们还得退还给张师君。这三场仗,我们姑且只收一份钱,用来抚慰那些死伤的弟兄。” 众人又大惊,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还要退还凭什么” “哥哥,是不是那张玄跟你说了什么他究竟说什么了是想赖账吗” “不行早就约定好的事,咱们信守承诺,为他出生入死,岂容他说赖就赖他当我们弟兄是好欺负的吗” 魏變安抚众人道“这不是张师君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忙对众人解释了他对于延州军佯攻的猜测,他主动退还报酬,是为了自证清白,这样张玄才不会认为他们在暗中勾结朱瑙、背信弃义。 众人当然不甘心。已经到手的银子,哪还有吐出去的道理但魏變一项赏罚分明,在军中极有威望,众人也习惯了以他马首是瞻。既然魏變这么说,众人再有异议,也只能咽了下去。 好在这三仗打得都很轻松,双方都没有多大伤亡,便只收一笔报酬也不亏了。 于是乎,班师回城后,魏變就连忙面见张玄去了。 魏變还没赶到,战场的消息就已经传入了大玄天寺。 寺内,一众职事围住张玄,情绪激昂,争论不休。 “师君,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一人唾沫飞溅,脸色因愤怒而胀红,“俗话都说事不过三,可现在,半个月,第三次这简直太过分了那黑马军一定是串通了蜀军和延州军,拿我们当傻子耍” “没错打了三场仗,都赢的那么轻松,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延州军要是这么好对付,我们花这钱雇黑马军干什么我们自己去都能打赢” “师君,你当初就不该答应他们那些条件我们已经花钱请他们来,他们就该替我们死战到底,岂有每战一场另给一笔钱的道理” “总之这一次,绝不能给他们钱了先前给的也应该叫他们全吐出来才对” 众人之所以这么愤怒,因为他们跟随张玄,本就是为了利益。眼看着玄天教的家底就要被黑马军掏空了,这还怎么能忍 张玄则被众人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听到有人质疑他当初为什么答应魏變的条件,他简直气乐了不然这些人以为黑马军为什么愿意来替他打仗说得这么简单,这些人倒是自己去打啊 又有人道“最近城里许多人说,黑马军之所以来太原,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托梦,是我们花了重金聘他们来的必定是黑马军的人口风不严,走漏了消息。他们收了我们这么多钱,却如此办事,简直太过分了师君,你决不能姑息啊” 张玄头更痛了,恨不能把嘈杂的人群赶出去,让他一个人静静。 当初他之所以花重金雇黑马军来,一来是为了给自己的手下们一个交代,二来是想通过黑马军为他争取时间,让他能够安安稳稳地建立自己的军队,以免操之过急,引火烧身。 而他之所以会答应黑马军的条件,因为他和魏變一样,也以为朱瑙和谢无疾是不会轻易用兵的。如果谢无疾真的打过来,一定是倾力讨伐,殊死决战。那他不管花多少钱让黑马军替他送死也是值的。谁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现在,他的手下也没安抚好,他的兵也还没练出来。 张玄很快想到一定是消息走漏了是他与黑马军的约定被朱瑙知道了,所以朱瑙想出这种佯攻的手段来进行离间 事到如今,张玄仍然不怀疑至少是不太怀疑,魏變会和朱瑙联手来欺骗自己。先不提魏變的为人如何,即便魏變真的已经和蜀人联手,那他想对付自己手段还不多吗何必非施展苦肉计呢而且如此频繁的作战,未免太明显了。生怕他不起疑似的。 打从一开始,张玄就告诫过自己,朱瑙一定会手段频出地挑拨他们,所以他必须对魏變更多一分信任,不然就中了朱瑙的诡计。到现在,他也仍然这样告诫自己。 但是,他可以不怀疑魏變,却有一个比信任与否更严峻的问题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了他不能再继续按照原来的约定支付黑马军报酬了。 玄天教固然积攒了不少财富,可财富也是有限的,黑马军的要价可一点都不低。如果照着这个势头给钱,只要再过十天半个月,玄天教的家底就要被掏空了。到时候他们雇不起黑马军继续作战,而他自己的军队也还没连出样子来,谢无疾大军来袭,他依然只能逃跑。那他这样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如果他不按照约定给钱,魏變能依吗黑马军上下所有人能依吗万一双方闹翻了,黑马军一走了之倒还算了,反戈一击那才是真的要命 一想到这里,张玄的头几乎要炸开。 朱瑙都是因为朱瑙 想到朱瑙,张玄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自己真有仙术,把朱瑙咒死七八百遍都不能解恨。他还要赐给朱瑙千八百条性命,让朱瑙将世间最残酷的死法全体验一遍才能罢休 正在他咬牙切齿之时,外面忽然响起了通报声“师君,黑马王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听到魏變的名字,天王殿里的众职事们顿时又闹了起来。 “这姓魏的竟然还有脸来他若是来要钱的,咱们立刻拿下他,以他为人质,叫他的手下把之前收的钱全吐出来” “没错,就该这样” 最激动的几人已经撸起袖子,俨然一副要动手的打算了。 张玄当然不能让自己的手下们与魏變起冲突,更不可能让这些人把魏變绑了。他板起脸严厉地斥责道“胡闹什么全都给我退出去此事我自有计较” “师君,可是” “没有可是谁敢轻举妄动,我决不轻饶” “” 众人虽不甘心,可终究张玄才是玄天教之主,他们也不可太过僭越。 好容易把众人都赶走后,张玄已经精疲力尽,坐在蒲团上发了会儿呆,这才对外面吩咐道“请黑马王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商业机密被对手知道了可还了得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飞鱼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很快, 魏變被人带入天王殿中。 张玄摈斥左右,殿内就只剩下他和魏變二人,二人脸色皆不好看,气氛颇为尴尬。 张玄正踌躇着不知要怎么向魏變提出他要削减给黑马军的酬劳, 魏變却忽然主动开口了“师君,那朱瑙与谢无疾着实可恨, 竟想出如此奸计挑拨我们” 张玄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不由一怔。 魏變慷慨陈词“半月前那延州军前来征讨,我军将士全力迎战,奋勇杀敌,令敌人寸步难进那谢无疾见我军将士勇猛,强攻不下, 只得撤军。谁料他近日又频频来攻,却在冲锋不久后便主动退走。如此反常, 他怕是想叫师君以为我早已与他们串通,才故意叫我轻易取胜。师君明察, 万不可上他们的当啊” 实则谢无疾三次皆是佯攻, 根本没使几分力气。但魏變还是得贬低一下敌人,夸耀一番自己的功绩。这样便是他不领出战的赏钱也是他大方体贴, 而不是他本就不该领。 魏變所说的也是张玄所想, 于是张玄忙道“大王放心。我了解大王的为人, 绝不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魏變这才笑道“有师君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顿了顿,神色转瞬变得微妙, 放缓了语气道“对了。我方才在殿外,听得殿内似有争执声。师君,不知所为何事啊” 张玄顿时吃了一惊。很显然,方才手下们大声嚷嚷的那些话已经被魏變听到了,魏變装傻不言明,是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 张玄迅速转了转,道“大王不知,如今城内有人放出风声,说大王的黑马军是我花重金请来的,所谓神仙托梦乃无稽之谈,以此煽动信徒对我离心离德。我那些手下以为是黑马军的弟兄们口风不紧,故才走漏了风声”略一停顿,换上一副体贴的口吻,“不过依我看,这事儿八成也是朱瑙和谢无疾派人做的,仍是为了挑拨离间。” 其实张玄也不知道这消息到底是谁漏出去的,因为他自己最擅长蛊惑人心,所以他知道消息的重要性,对于机要消息的保密他一向非常上心。但是他可以相信魏變没有背叛他,却很难相信黑马军的口风也像玄天教的职事们那么严,毕竟不是他自己带出来的人,又怎么可能毫无怀疑呢 而他之所以把这事推给朱瑙和谢无疾,不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什么,只是为了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而已。 魏變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误会,还请师君上心打点,尽快消除误会才好。我手下那些将士,难免有些许气盛的。万一他们听到什么,将误会当真,恐怕到时候不好收场。” 他这话说的已经非常委婉了。方才在外面他听到张玄手下嚷嚷的那些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尤其听到有人说要拿下他,他都想冲进来与那人比划比划,看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搬弄是非的小人能不能捱得住他一拳。还想拿下他他一个人就能将这一殿的人全搠翻了 好在他早过了冲动的年纪,心知这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因此也就忍下了。 张玄面皮抽搐了一下,听魏變话里隐含威胁之意,心中也十分不快,嘴上却道“大王放心,这是自然。” 两人各自克制,暂且将紧张的气氛缓解下来。 张玄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大王,我请黑马军的兄弟来,本是为了保卫汾阳。谁料那谢无疾似是知道了你我的约定,故意三番两次佯攻。大王有所不知,先前失了延州,我教已损失惨重,信徒上缴的供奉也不断减少。如今教库钱粮吃紧,只怕再依照原先的约定便不合适了。” 魏變虽然本就有退还钱财的打算,可听张玄主动提起,他的心里还是颇为不悦。毕竟由他先提出来,是他慷慨义气,可由张玄先说出来,倒成了不得已。再加上方才在外面他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更令他暗含怨气。 于是他淡淡道“我们的约定本是白纸黑字落款成契的,按说无论有何变故也该照约行事不过魏某乃重情重义之人,愿意体谅师君的难处。今日这一战,师君只消将我那那些伤亡的弟兄们送回幽州,给他们家眷一笔安置,我便不问师君另外收钱了。” 至于原先想好的要退还的上一笔赏钱,这会儿他却绝口不提了。 张玄见魏變能答应,也算是松了口气。可高兴了没一瞬,又开始觉得这魏變实在不明事理他肯信任魏變,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换作旁人,哪个能不怀疑魏變与朱瑙谢无疾暗中有勾结前段时日魏變派人来报说朱瑙遣使游说他,被他拒绝了,却又说那说客身手了得,没能抓住。其实魏變那点心思张玄能猜不到吗但凡魏變会做人,现在这时候就该自己提出不收取报酬了,甚至前两次收的酬劳也该退回来才对居然还要等着自己开口 两人各自心下都腹诽不已,面上仍维持着客气。 虽说这个问题暂时达成了一致,但这终究不是解决之道,问题仍然摆在他们面前如果之后朱瑙和谢无疾还频频采取这种一击就走的手段该怎么办黑马军出战还另不另算酬劳这不能总是靠着情面来协商,必须重新立下约定才行。 于是张玄道“大王,如今这形势,我们恐要重新立约才是。依我看,往后我还是按月给大军支付粮饷吧,原先说的是一月六千贯,眼下不如提到八千贯。自然,将士们每月的饮食用度仍由我负责,不算在这八千贯钱里。” 魏變一听以后出战不再另算酬劳,顿时急了“这不行战事凶险,若无重赏激励,将士们怎肯豁出性命为你作战你这八千贯钱,还不够给死伤的弟兄送丧养老、抚恤家眷的” 张玄忍住了没翻白眼。是要给战事的士卒都用黄金打棺材还怎么的这么多钱还不够人安葬还不够抚恤家眷怎么不去抢呢 其实原先双方商议好的按照作战的次数和度过的时日两种方式来算酬劳,对双方皆有好处。对黑马军而言,作战有重赏,便不出战时也有月银可领,可谓旱涝保收;而对张玄而言,只要不作战,他就能用相对低廉的价钱请来黑马军为他壮声势。作战时的重赏也是为了让士卒们能全力应战,而不会消极怠战。 这约定本是十分合理的,可谁料被朱瑙抓住弊端,借机挑拨。即使张玄和魏變二人皆不想与对方起冲突,但事关利益,双方想要齐心协力也是不能了。 两人争执不下,皆不肯退让。好一番撕扯后,还是张玄更怕激怒魏變后他会一走了之,只得率先让步。魏變也不想半途而废,坏了自己的名声,于是也退让了些许。 于是双方对原先的契约又添了许多补充,约定倘若战事中黑马军有多少伤亡,则玄天教按多少补偿;倘若战事在多短的时间内结束,斩首敌方首级少于多少,这酬劳便要减薄多少云云。 争了两个时辰,两人勉强达成一致后,张玄命人取了纸笔来,将新的约定重新落纸成契,以作凭据。 新成契约二人各执一份,魏變折好塞进怀里,张玄则小心地放归匣内。 “大王义薄云天,我自会铭记在心。往后我教若有需要,一定还常请黑马军的弟兄来助阵。只盼大王不必推脱。”新的约定已成,魏變怎么说也是让利了,张玄这时候总要说些好话,拍拍马屁。他也知道魏變爱惜自己的名声,因此又道,“相信世人很快便会知晓大王是个真英雄。” 魏變听了这话,脸色果然好看了些,也笑着说了几句恭维话,两人都把方才的不快揭过。 按说到了这里矛盾已算暂时解决了,魏變也打算回去给手下将士们一个交代。他起身正要走时,张玄又把他叫住了。 “大王且慢,还有一桩要事。” 魏變停下脚步问道“何事师君请说。” 张玄道“那谢无疾之所以三番两次佯攻,很可能是我们的约定已被他们知晓。此事按说应当是机密要务,不该传进他们的耳朵里才是,必是有人口风不严,泄露了去。因此大王回去之后,务必交代手下,决不能再让消息走漏了。” 不管是玄天教和黑马军的约定,还是神仙托梦的事,张玄都怀疑是黑马军中有人透露出去的。他对此已经非常不满了,但是他不想与魏變冲突,所以忍住了没指责,只是好言提醒,让魏變注意保密。要不然他们这里做什么,马上传进朱瑙和谢无疾的耳朵里,这还怎么了得 可他以为的委婉客气,仍然叫魏變勃然大怒。 魏變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张师君的意思,难道怀疑是我的手下走漏了消息缘何不是你玄天教中有人出卖消息呢” 张玄不悦道“守秘之事我一向严谨,绝不会让不该知晓的人知晓。” 魏變不甘示弱“我黑马军上下全是好汉,绝不会做出这等龌龊之事师君与其提点我,不如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人吧” 他这话竟是在讽刺玄天教徒都不是好汉,专会做龌龊之事了。其实无论魏變表面多么配合,他心底里还是是瞧不起邪教徒的。无论是他还是张玄,自然都对自己手下人都信心,却不相信对方的人。在魏變看来,玄天教里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出卖消息又算得了什么 张玄顿时怒道“你你怎敢” 魏變同样对他怒目而视。 这时候谁若让步了,便是将黑锅扣到自己的头上。如此大事,涉及万贯银钱,如何能让 双方僵持良久,终究是魏變的气势更胜一筹。张玄生怕他会扑上来动手,只能又忍声吞气道“我并非信不过大王,只是提点一声罢了。大王回去以后小心谨慎,总没错处。” 魏變冷冷道“那也请师君小心谨慎,别出了错处,又推给旁人” 张玄“” 魏變不再与他多做纠缠,扔下话后就转身甩袖而去。 张玄望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待魏變走后,张玄满腔怒火再压不住,起身一脚踹翻桌子,痛骂道“这些狗娘养的我” 他骂完魏變,骂完黑马军,这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最该骂的其实是朱瑙。 从一开始,他就明明知道朱瑙要使离间计。他原以为他做好了准备,只要魏變重承诺,只要他不乱猜疑,就不会让朱瑙的奸计得逞。却结果,朱瑙只这么简简单单一招,他们就闹成这样了。 为什么因为眼下已不是他和魏變个人一念之间的事了。而是玄天教与黑马军的利益起了冲突他们不争斗,难不成还割肉饲狼么就算他肯,就算魏變肯,这玄天教上下和黑马军上下能肯吗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裂隙,没打的头破血流已经很好了。这黑马军,只怕是久留不得了 只可惜,他玄天教自己的军队练起来还需要不少时间,所以他仍然不能立刻遣送黑马军回去,还得仰仗他们再拖延一段时日。。 盼只盼着,他们新的契约达成,双方能再配合一段时日。也盼着,朱瑙已经黔驴技穷,再使不出更多手段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朱瑙你开心就好 因为现在用存稿箱发文啦,感谢霸王票和灌溉液是根据我放存稿箱的时间,所以会有延迟总之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心意爱你们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落水花、ic现在的我、楚煜卿、john、oo、s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楼卿、张球球大可爱 59瓶;娜妮卡 41瓶;鸢冴。 37瓶;暮未央、ggfdjjgg、kfish 10瓶;飞啊飞ff、楚煜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三一章 此为防盗章, 请订阅正版,感谢支持  他的声音吓到了草垛里的东西,一只灰色的兔子从草垛里蹦出来,撒开蹄子向外跑。众人吓一跳, 懵了片刻,纷纷跳起来去追。 “别让它跑了” “前面前面挡住前面” “啊” 一群大男人接二连三地往上扑,奈何野兔身手极其矫健, 鬼魅似的在草丛间穿梭。人们摔了一个又一个狗啃泥, 却连一根兔毛也没捞着。 不片刻,野兔在山林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 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呸掉嘴里吃进去的土灰。 年轻人凑过来“张老大”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转过身对着他的心窝就是一脚年轻人猝不及防, 仰倒在地, 脸色煞白地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混蛋都是你, 突然在那儿鬼哭狼嚎, 叫什么叫兔子都被你吓跑了老子几个月没开荤了,仔细老子卸了你的腿,烤你的肉吃” 年轻人捂着胸口闷声道“我刚才看到一条蛇要咬你的腿” “蛇哪儿来的蛇” 张老大回到自己刚才趴着的地方, 转了一圈,压根没见到蛇的影子, 只找到一根花了皮的枯树枝。他把枯树枝捡起来, 朝着年轻人砸过去“这是蛇吗啊瞎了你的狗眼” 张老大满肚子火气,抬起脚还想踹倒在地上的年轻人,被其他手下拦住了。 “老大, 陆求雨也是好心。” “是啊,老大消消火。” 张老大非但没消火,对着来劝阻的人就是一巴掌“废物,废物,一帮废物这么多人,连只兔子都逮不着,养你们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唯唯诺诺退到一边,没人敢吱声了。 张老大恶狠狠地环顾四周,把这个拉过来打一下,那个拽过来踹一脚。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转身离开,找地方歇息去了。 挨了一巴掌的王丰收揉了揉发麻的脸,跑过去把还躺在地上的陆求雨扶起来;“求雨,你还好吧” 陆求雨被那一脚正中心口,脸上血色全无。他虚弱地摆摆手“没事,歇会儿就没事了。” 王丰收叹气,抱怨道“老大实在狠心。你也是担心他才出声提醒。就算吓跑了兔子,他何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陆求雨苦笑,竖起手指在嘴唇上一搭,示意王丰收噤声。这话被张老大听见。他又要揍人了。 他们这些人是隆城山里的一支山贼,因受灾失去生计所以落草为寇。他们本是同乡人,因张老大年纪最长,所以大家推他为首,让他做老大。然而百姓不好做,山贼也不好做。他们进山以后,张老大带着他们四处打劫,本来山脚下还有些农户,被隆城山里的山贼们轮番打劫之后,农户也都跑了。他们已经两三天没吃过正常食物了,全靠草根树皮勉强果腹。今天好容易看到一只兔子,本有机会沾点油水,可惜也没抓住。 不一会儿,张老大又回来了,指着陆求雨、王丰收道“你们两个挑一担货下山,换点粮食回来。” 陆求雨和王丰收面面相觑。 所谓的货,是他们打劫了从山下路过的商队抢回来的东西。半个月前,他们抢了几匹布回来,今天早上他们又抢了几担香料回来。 这些货都是值钱货,但并不能解决他们饿肚子的困境。布和香料都不能吃,拿去换钱吧,他们又不敢。那些商队可是长明寨护送的商队,他们出去打劫,每次都把脸蒙得严严实实,生怕让长明寨认出他们。他们只有二十几个人,长明寨却有数百人,他们是决计得罪不起的。而且长明寨不止寨中人多,与乡中百姓关系也很好,一旦他们把抢回来的东西拿去乡间兜售,消息立刻就会传回长明寨耳朵里。 王丰收小心翼翼道“老大,不是说好这些东西过半年再出手吗”现在正是风声紧的时候,等过了半年,长明寨忘了这些东西,他们再去兜售,总安全些 “半年”张老大瞪眼,“不用半年,再等几天,老子就让你们这群废物给饿死了不等了,你们赶紧去,把东西挑远点再出手。天黑之前换不回粮食来,老子揍死你们”说罢凶神恶煞地扬扬拳头。 王丰收和陆求雨年纪小,也是平日挨打最多的人,一见张老大抬手,立马吓得抱头缩脖子。 “还不快去” 两个年轻人虽然害怕下山以后会被长明寨的人发现,可如果他们不去,很有可能在这儿就会被打死。没奈何,他们只能不情不愿地挑起货物。 “快滚办不好我打断你们的腿” 两个年轻人畏头畏脑地挑着东西往山下走。 走出没多远,王丰收率先忍不住小声抱怨起来“这日子我真不想过了。我们要不去投奔长明寨算了,在这儿再待下去,就算不饿死,早晚也要被张老大打死。” 陆求雨吓了一跳“你想投奔长明寨张老大说过,长明寨的只收仪陇的百姓,对于异乡人非常残暴,如果被他们抓到,我们会被他们剁碎了煮汤喝的。前阵子不就有一支灾民被他们杀光了吗” 王丰收道“可是我听人说,长明寨的寨主心地仁厚,有异乡的山贼去投奔,他们也一样收容。我怀疑张老大骗我们,只是想让我们听他的话。” 陆求雨不解“是吗长明寨愿意收异乡人可是我们刚刚打劫了长明寨护的商队,他们也愿意收容我们” “”王丰收也犹豫了,“不、不知道啊。” 两个年轻人神色迟疑,都拿不定主意。 正走着,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他们听见山下传来响动声,仿佛有一大队人马正在上山。王丰收立刻放下东西,爬上树去看。不一会儿,他神色慌张地跳下来“不好了我看到旗帜,是长明寨的人来了好多好多人,我都看不到尾巴,起码得有几百个。” 陆求雨也吓到了。即使他们刚才还在考虑投奔长明寨的事,可自己上门去投奔是一回事,人家找上门来算账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看到自己挑的货,吓得魂飞魄散,扛上东西扭头就往回跑。 “老大老大不好了,长明寨的人来了” 张老大正躺在树下休息,闻言猛地跳起来“什么” “起码百来个人,已经过山门了,马上就要到了” 张老大吓得面色煞白,指挥道“快,快,快把东西都藏起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布匹和香料都搬进山洞里,推来石头掩上,随后人们也都钻进草丛躲起来。 刚藏好,脚步声便至。 虞长明停下脚步,环视四周。这里虽然不像他们长明寨那样有规模,却也有简易的茅草屋、水井等生活设施。地上有个火堆,冒着丝丝灰烟,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待在这里。他虽然不曾派人攻打隆城山,但隆城山有多少个贼窝,贼窝大致在什么位置,他还是清楚的。 手下道“寨主,人也许没走远,我们去搜搜” 虞长明摇头“不必。” 他也相信人没走远,只不过隆城山上植被密布,乱石嶙峋,不管是找人找东西都很费力气。他今天来,不是为了把人一个个揪出来杀光的,犯不着费那个力气。 手下道“那怎么办” 虞长明看中一块巨石,迈步走了过去。那巨石足有一人高,寻常人若想上去,怕得手脚并用爬上半天。然而虞长明借步向上一跃,竟是轻而易举跃到石头顶上。 躲在草丛里的陆求雨看到这一幕,怕被居高临下的虞长明发现,连忙往后退。趴在他边上的张老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蠢货,别动” 陆求雨不敢动了。 不远处,虞长明登顶巨石,长身玉立,英姿飒爽。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尔等听着,吾乃长明寨寨主虞长明” 他洪亮的嗓音在山林间回声连绵。伏在暗处的众人听到虞长明三字皆直了眼虞长明竟然亲自来了 虞长明朗声道“尔等于隆城山落草日久,吾本宽厚,未尝与尔等为难。奈何尔等屡屡犯事,太岁头上动土,自惹灾祸。今日起,仪陇境内,除长明寨外,再不容其他山寨。念尔等虽犯罪恶,各有所由,若早早归降,则前事不计,必当厚待若不肯归降,即为吾寨之敌,往后见必逐杀,再无可赦” 众人心头巨震。他们本以为长明寨此番率众前来是因为知晓了他们打劫商队的事情,因此前来复仇。却没想到,长明寨竟是来招降他们的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欢喜的自然是王丰收陆求雨等人。他们被张老大欺压良久,早就动了逃走的念头。只是他们年少,孤身在外不知怎么活下去,又听说长明寨不收异乡人,才只能继续忍声吞气。可如今长明寨主动来招降,他们岂不有了新的出路 愁的则是张老大。如今他自立门户,能当老大,手下一群小弟供差遣。可入了长明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他做过其他山寨的寨主,其他人过去或许能被厚待,他能吗他一定会被排挤啊 众人心思各异,没人敢妄动。 虞长明等了片刻,冷冷道“再不出来,我便当你们不肯归降了。我的话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有人忍不住动弹,草丛顿时飒飒作响。 长明寨的人立刻想上前拿人,却被虞长明抬手示意拦下了。他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陆求雨蠢蠢欲动,正要起身,却被张老大一把摁住。 陆求雨小声道“老大,他们都说了,我们要是不出去,就当我们不肯归降,就要赶尽杀绝。他们这么多人,早晚也要把我们搜出来的,还不如自己出去。” “我知道,一会儿再出去。”张老大阴鸷道,“你们出去以后不许提那些货的事。而且就算去了长明寨,你们也得听我的。今天晚上子时,都到我住处来集合。你们要是敢不听话,小心我”说完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陆求雨吓得缩了缩脖子。 张老大知道手下这几个小兔崽子对他早有贰心,也知道今天长明寨大批人马开到,他们是躲不过去的。可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势,还蠢蠢欲动地想着去了长明寨也得生点事,确保自己的地位。 众人全都答应之后,张老大这才松开手。 山贼们接二连三地从暗处出来,站到阳光下。 张老大在最后,也从草丛里爬出来。然而许是趴了太久,他起身的时候感觉腿脚发麻,头也犯昏,几步踉跄后才勉强站住。 虞长明站在巨石上,俯视下方众人。这些山贼们一个个灰头土脸,骨瘦如柴,唯唯诺诺。 不同于方才的强势,他温和地开口“你们若是真心归服,以后就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脸上皆有心虚表情,不敢抬头。 虞长明扫视众人,淡淡道“都来齐了来齐了就走吧。” 几人正要拔步,却听虞长明又道“你们若有钱财物品,自行带上。去了长明寨,仍是你们个人的。” 众人一惊。他们曾和别的山寨发生过冲突,所谓归降,其实就是臣服。胜者往往把败者洗劫一空,人或抓回去驱使,或直接杀了。可虞长明却让他们带上他们自己的财物 一时间,竟无人动弹。 虞长明蹙眉,正待催促,忽见一年轻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虞长明“” “寨主,虞寨主”年轻人伸手指向一块石头后面,“那里,那里有布和香料。是张老大,张老大带我们去抢的” 数道目光唰一下聚拢到张老大身上。 张老大又惊又怒。他再三叮嘱让他们守口如瓶,没想到陆求雨这混蛋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 虞长明道“去看看。” 几名长明寨的人立刻向年轻人所指山洞跑去。 虞长明尚未说要如何处置,张老大却已无比心慌。长明寨早就给过一次自首的机会,可那时他不甘心交出赃物,并未承认。如今被抓出来,想是死路一条。他若要死,也不能让别人好过。陆求雨胆敢出卖他,他也得拉他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瓜啊西瓜、ic现在的我、小蘑菇、腐为耽生、一果、阿渣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蘑菇 60瓶;点点 30瓶;爱呀呀呀 20瓶;手速爆表喻文州、qczyx、吃个好瓜、浅喜深爱、兰斯洛特大人 10瓶;意呆利家的土喵、过过过er 5瓶;逸風潔雨 3瓶;蔚蓝天空、筱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三百三十二章 朱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后才起, 在帐内洗漱完毕,惊蛰走了进来“公子,谢将军已在外面等了你小半个时辰了。” 朱瑙一怔, 边向外走,边问道“他找我怎么不叫我起来” 惊蛰道“是谢将军不让叫。” 朱瑙撩开帘子, 果然谢无疾就在帐外。他倒也并非闲等着,正在空地上练习矛法。 如今已是初秋时节, 谢无疾只着了一身薄薄的袍袴, 脚踩一双棕色短靴, 手拿一杆七尺长矛。长矛在他手中游走如蛇,毒蛇出洞般直奔猎物而去;忽然, 又化作一尾长鱼,在水中搅动翻滚;忽又听“铮”的一声,长矛如鞭般砸地, 霎时尘土飞扬, 劈裂一片土石。 谢无疾收招,额上已有一层薄汗。他将长矛拄地,朝朱瑙的方向看去“你起了。” 朱瑙走上前去“怎不让人叫我起来” 谢无疾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汗“你昨夜歇得晚,多睡一阵无妨。不是什么急事。” 朱瑙为能及时应变,随谢无疾大军亲征来了汾阳附近。可他仍有不少公文要批,各地发来的公文送到延州, 连同延州的公文一道送来此处,他每日仍是事务繁忙。 朱瑙问道“那你找我何事” 谢无疾往武器架边上走,朱瑙跟在他身旁。 “早晨有一队人马运送着大量辎重, 往汾阳城的方向走,被我的人拦了下来。盘问了他们几句,问出他们是慈州分教来向张玄缴纳奉银的。一百六十二人,全抓回来了;钱粮五十余车,也都缴回来了。眼下还在清点详细,我便来与你说一声。” 朱瑙失笑。 慈州的玄天教徒消息也未必太闭塞了,前来给张玄运送供奉,竟然没听说谢无疾正带兵在此驻守。这下可好,连人带钱,全落在他们手里了。 倒也得亏那些人消息闭塞,要不然五十车辎重运进城里,还能叫那玄天教多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谢无疾把长矛放回架子上,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朱瑙想了想,道“人交来我盘问一番,看能否问出什么;若能买通他们变节,替我们做事,那是最好。至于钱粮,是你缴获的,你留着便是,不必问我。” 谢无疾言简意赅道“好。” 他原想着那些辎重朱瑙或许有什么特殊用处,既然没有,他便自己安排了。 朱瑙刚刚起床,谢无疾却已在军营巡查一圈,又练了半个时辰的功了。朱瑙还有许多各地送来的公文要他批阅,谢无疾则正要回去换身衣服,于是简单说了几句,便各自回帐了。 不多时,延州军中的官员已将缴获来的辎重清点完成,便将清单拿来给谢无疾阅看。 五十车辎重里,有钱财三千贯,一些珠宝玉器,还有十来车装的是粮食。 谢无疾看过后道“把粮食收入库内。钱和珠宝由度支官分配,发给众将士便说这钱本该充作军费,是朱府尹体谅将士们近日作战辛苦,才特意发下去的。” 那送清单的官员忙道“是,将军。” 谢无疾治下一向严谨,不许士卒们随意侵占百姓土地钱粮。但他绝非不小气之人,他自己不爱钱财,若有所得,就分给手下士卒。于是延州军士卒们待他愈发敬重。 其实今日缴获来的这笔钱财,无论谢无疾想自己留用,想发给士卒,还是想另作他用,都与朱瑙全无关系。然而自打谢无疾下定决心将政务移交给朱瑙打理后,这些人情他也大都以朱瑙的名义来操办。 给士卒们按时发放军饷时,战胜后额外犒赏时,他总会提一句,这是朱府尹的意思,是蜀府资助的钱粮。 其实朱瑙确实在钱粮上给了谢无疾不少资助,但这些事情谢无疾若不想提,或是他自己不以为意,那他手下的士卒也会不以为意。士卒自然是认主将的,就譬如那黑马军,他们如今的吃喝用度明明都是张玄给的,但他们却不会效忠于张玄,甚至不会感激张玄,而只会效忠于魏變。因为是魏變从张玄那里要来的钱粮,是魏變带着他们找到了活路。没了张玄,也还会有李玄、王玄。 谢无疾若是想和魏變一样,他也大可这样,纵使朱瑙给他金山银山,他也能只让手下记挂自己的恩情。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士卒们只忠于他自然是好,这样没有人能夺走他手中的权势。可既然他已决定要与朱瑙一起打天下,士卒心中若只知有他,却又不好了。 其实很多时候,并非士卒们遵从将军的心意行事,恰相反,是将军须体察士卒们的心意行事。倘若士卒们皆无心作战,将军却一味逼迫,只会为自己招致灾祸。倘若谢无疾手下的士卒们反感蜀府与蜀人,纵使谢无疾再想与朱瑙联手,此事却也难成行。 因此这两年来,谢无疾处处让渡,只把那顺水人情全给了朱瑙。倘若有一日他与朱瑙离心离德,此举固然会断绝他的后路。可他谢无疾也从来不是个会给自己留足后路的人。 此生若得功成名就,愿大业承平,江山隽永;若他不幸壮志未酬,甘化作黄土,尽付流风。 将钱财分发下去后,谢无疾便自取一匹快马,带上一小队亲兵,去前线视察敌情了。 大路上,一队脚夫打扮的男子在路上走。 “已经快到他们驻军的营地了吧” “快了,最多还有三里地。” “呼” 这队人里有个脚夫长,是管整支队伍的。他和两名男子走在一起,小声与二人交谈。 “一会儿到了那里,你们可千万小心些,别露出马脚来。我提醒你们的话,你们可都记住了延州兵盘查得紧,我虽收了你们银子,却不值当为了这点钱把大家的命都搭上。你们若有不妥之处,我把钱退还你们,你们趁早离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一队脚夫里,大都是真的脚夫,唯有走在脚夫长身边的二人,实则是张玄派出来的细作,专负责打探蜀军与延州军的情报,并负责挑拨蜀军和延州军的关系。 这二人领到这任务也有个把月了,却始终没有进展。可把他们愁坏了。并非他们无能,在此之前也为张玄办过类似的事,颇有几分经验。其实最便利的法子,便是他们想办法混进敌军的队伍里去,混上一段时日,混熟了,不管是蛊惑人心还是散布谣言都容易下手。 要知道一支军队几千乃至上万人,假若管理松散,他们只要能弄到一套衣服就能混进去,但是谢无疾和朱瑙的军队显然不是那松散的。军队里自有一套严密的规程。外面的人想混进里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外面打转了许多时日,始终没想到法子,不得不放弃。 既然不能以士兵的身份混入其中,那就只能想办法光明正大的和军队接触,再与里面的人搭上话了。 于是他们便买通了脚夫长,给队伍里的每位脚夫也塞了些钱,混进队伍里,去延州军那里收军肥所谓的军肥,就是大军每日的粪便。脚夫们收来后回去沤肥,等到明年开春就有大量肥料可使了。 刚接近装着粪桶的拖车时,两名细作险些被冲天的臭气熏晕过去,其中一个没忍住,直接到路边呕了。好在过了这半天时间,两人都已经习惯了,感觉自己和臭气融为一体,什么也闻不到了。 为了张玄交给他们的差事,他们也是拼了。两人默默对了个眼神,心里极有默契地祈祷但愿,他们能把差事办成吧 果然又走了二里地,他们就能隐约看见军营了。这两名细作想再靠近看个仔细,却是不能了延州军规矩森严,即使是挑粪人也不准进入军营。负责的士卒早把粪桶全用板车推送了出来,碎石地上,整整齐齐排了上百只粪桶,脚夫们自己把里面的金汤倒进他们带来的一只只巨桶里,等倒完后,士卒们再把小桶们带回去,脚夫们推着大桶离开。 发现收粪的地点根本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两名细作都很失望。他们正打算跟交接的士兵套套近乎,交接的士兵却先注意到他们了。 “怎么有新面孔”士兵指着两名细作问道,“你们两个是哪村哪户的叫什么名字” 两名细作早被脚夫长交代过,忙道“小人李二,他是黄三。这活计本是同村的牛麻和张曹二位的,可他们一个生了病,一个跌了跤,我们便来替他们二位。” 延州军的士卒将他们审视一番,没看出异样,便掏出簿子记上他两人的姓名和村户,摆摆手道“行了,去忙吧。” 脚夫们自去倒粪,两名细作为了不露出马脚,也忍着恶心干了起来。 忙碌一阵过后,两名细作便开始寻找机会与延州军的士卒们套起近乎。 “大哥,以后你们何必辛苦将粪桶运出来,还得运回去。不如让我们自进去收拾,岂不省了你们的力气” 士卒立刻把眼一瞪“军营重地,岂是你们可以随意进出的你说这话是什么居心” 那细作吓了一跳,忙摆手道“大哥误会。你们来此对付邪教,为民除害,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样的苦累差事,合该让我们来干才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两个细作话说得好听,延州军的士卒也不由消了怒,只道“军营自有军营的规矩。你们少说话,多做事吧。” 那细作捏了把冷汗。这要搁从前,换做其他队伍的官军,他们拍拍马屁,抢着替人干活,那些官军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一旦答应了,他们就有机会了。可到了这延州军这里,他们竟然碰了个大钉子。 两人迫不得已埋头苦干了一阵,又寻着机会往延州军士卒边上凑。 “大哥,俺们在村里听说了,朱府尹和谢将军两位大英雄一起带兵来对付邪教。不知你们是蜀人,还是延州人” 士兵道“延州人。” 细作问道“那蜀军的兄弟呢” 士兵蹙眉,又有些抗拒“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细作忙又拍马屁道“我就是好奇。我爹爹被邪教哄骗去了所有家财,害得我们家徒四壁,食不果腹。我可恨惨了邪教。听说你们来对付邪教,我想亲眼见见英雄的风采。” 士兵打量了他一眼,道“蜀兵不在这里,这里只有我们延州兵。” 两名细作听他渐渐开始上钩,心中顿时暗喜。 他们想要挑拨蜀军和延州军的关系,就得先找出两军之间的矛盾点。最容易想到的肯定是这两支队伍的待遇不同,那就可以借此做文章。但是经过他们的调查,发现两支军队在不同地方的时候,吃穿用度当然是不同的,可领的军饷却是相同的。等两军会合后,他们就连吃穿用度也都一样了,根本找不出什么明显不公的点来。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下手的那就是无论之前在延州对付焦别和史安,还是如今来与黑马军对阵,都是延州军出力多,蜀军出力少。像现在,被谢无疾带出来作战的全都是延州军,蜀军则都留在延州,压根就没跟出来。 其实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谢无疾是主将,他当然用自己的兵顺手。而且这一战他根本不需要很多军力,非让两军一起打配合反而增加管理的难度。延州军也比蜀军更了解这一带的地势环境。 但是不管朱瑙和谢无疾是怎么考虑的,这对于张玄派来的细作无疑是个可以下手的点。 “蜀军没来难不成只有你们延州军在这里对付邪教”两名细作故作惊讶,一唱一和,“我一直听说蜀军和延州军亲如兄弟,怎么对付邪教这么凶险的战事却只让你们来蜀军的好汉们都去哪儿了” “不过我听说,谢将军已经拜了朱府尹为主。也难怪苦差事先紧着延州军兄弟来了。” “谢将军拜朱府尹为主有这回事这却是为什么我一直听说谢将军才是天下第一大英雄,那朱府尹比他厉害在哪里” “这谁知道真是可惜了谢将军了,听说朱府尹手底下还有几员大将,却不知道谢将军在里面能排第几。” 他们越说,延州军士兵们脸上的表情越复杂。他们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上钩了,上钩了 要知道谢无疾的前程,其实也是延州军们的前程。如果谢无疾做了第一把交椅,那排座轮次的时候,延州军里的人物也都能上赶着往前排;可若是谢无疾自己都只坐了第十把交椅,他手底下的人还能往前排到那儿去 由于这些细作没办法潜入军队内部,也没找到军队里可以买通的人,所以他们没法从内部开始煽动人心。他们就这能这样,今日装成挑粪的,明日扮成送水的,再利用附近的老百姓,利用一切办法,把这个念头往延州兵们的头脑里塞。让他们为了自己的待遇,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感到不忿,而反对朱瑙。 这样做,见效必定比直接从内部煽动来得慢,但等上一段时日,总还是会见效的。 以为延州军的士卒们已经上钩,一名细作又接着道“其实我还听说朱府尹他”停顿了一下,他装作忽然发现自己失言的样子,忙闭上嘴不言语了。这是为了吊起延州兵们的胃口,等延州兵们主动来问他,他推脱几番,装成推脱不过,那时再说出来的话就更有信服力了。 这都是他们惯常用的手段了,从前也奏效过不少次。可惜,在延州兵这里,他们是注定要碰钉子碰到底了。 为首的延州兵冷眼打量他片刻,冷笑道“说啊怎么不接着说了我倒还想听听你能说出些什么来。” 细作听他语气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那人忽然大喝一声道“把这两名细作给我拿下还有这些脚夫也全都扣下,马上派人去他们村里,核查这两人的身份” 两名细作霎时傻眼了,脚夫们也慌了,有胆小的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了“饶命啊这跟我们没关系啊我们只拿了几文铜板,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下好,都不用去村里核查身份了,当场就给败露得干干净净了。 脚夫长见大势不妙,一面暗骂这两个细作,一面扭头想跑。可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让人扣住按在地上了。 直到这时候,那两名细作仍茫然着是他们说错了什么还是他们演得不好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中秋快乐 前几章看到有人问为什么延州军和蜀军也是两个利益集团,却能默契无间,正好这里写一下 虽然最近人家用存稿箱发文,但看在我出去旅游还不忘码字的份上,不多夸夸我吗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c现在的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reensequoia 100瓶;目穆沐 52瓶;柳流123、叶粉好悲伤雨中拉肖邦 30瓶;微雨、annoy 20瓶;enity 16瓶;yaoo 10瓶;撷芳、蒙克的孤岛、飞啊飞ff 5瓶;忘记海清浅 3瓶;筱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三三章 这两名细作并不是被延州军抓住的第一波细作, 也不会是最后一波。这些细作并不知道, 早在朱瑙想出怎么对付玄天教和黑马军之前, 就已经和谢无疾等人先仔仔细细地思量过,张玄会怎么来对付他们。 这挑拨离间的手段,朱瑙会使,张玄也会使;对玄天教和黑马军有用,对蜀军和延州军未必就没有用。 因此,玄天教会从哪些地方下手,会想出哪些说辞来挑拨, 朱瑙早已全都想过了。而谢无疾也做了相应的布置。所有需要与外人接触的士卒,都接受过严格的训练。细作没开口之前, 这些士卒就知道细作要说什么;细作开口之后, 这些士卒就能辨别出谁是细作。 那两名混进脚夫里的细作, 挑了半天的粪,熏得自己一身臭气,什么事也没办成, 就这样被延州军抓住了。 不多会儿,消息也就传进了谢无疾的耳朵里。 “哦又抓到两名细作”谢无疾听到消息, 并不意外。 审问细作早有既定的流程,他摆摆手, 便让手下照章办事去了。 等手下出去之后,谢无疾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函。信函上本就写了不少名字。他端详片刻,思索片刻,又添改了几笔, 起身往朱瑙的帐里去了。 走进朱瑙帐内,谢无疾开门见山道“方才又抓到两名细作,混在挑粪的脚夫里,已押下去审了。” “挑粪的”朱瑙失笑。 谢无疾微微耸肩。 要说这玄天教的细作也实在倒霉,由于混入延州军中太难,他们每每只能做些劳苦差役,全不像朱瑙派去汾阳的人。其实张玄也早已戒严了汾阳城,就是为免细作混入。可玄天教本身就是个十分混乱的地方,先前收人时来者不拒人,如今想要辨明身份又谈何容易朱瑙让人伪装成进城给师君送供奉的某州信徒,一下子便风风光光送进去好几十人。这叫汾阳城如何能不乱 谢无疾从袖中摸出那封信函,推到朱瑙面前,道“这是我命人从各营里选出的一些能人。你若有兴趣,可挑几个去。” 朱瑙微怔,眼底蕴起一阵笑意,直剌剌地盯着谢无疾看。 谢无疾被他看得不大自在,亦对视回去“你不看这些名字,却看我做什么” 朱瑙“唔”了一声,理直气壮道“你比这些名字好看。” 谢无疾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也拿眼端看回去。 朱瑙笑意加深,这才伸手接过那份名单看了起来。名单上面写的,的确都是延州军中的能人干将,有几个连他都听说过名字,有几个甚至可称的上是谢无疾的左膀右臂。 朱瑙道“这些人被我挑走了,你不会舍不得么” 谢无疾本想说既然给你了,就不会舍不得、可话还没出口,却发现自己心里竟真有些不得劲那几个全是得力非凡的人才,这些年来替自己解决了不少烦心事,立下许多功劳。他又怎会没有不舍呢 片刻后,他如实道“确有一些。” 朱瑙微微一怔,连跟进来的午聪也是一愣。 谢无疾默了片刻,轻轻一哂“若在你手下能人尽其才,也是他们的造化。” 之所以要将自己手下的人才举荐给朱瑙,倒也与玄天教的挑拨有些关系。他们固然可以做好严密防范,使得玄天教的细作无法混入军中,但只靠围追堵截并非长久之道。今日拦得住一个玄天教,日后也拦得住其他人么 想使两军长久契合,还得从根上解决问题。 士卒们愿意跟着主将四处征战,有的是为了报效知遇之恩,有的是为了情义,却不能指望人人如此。这大多数的寻常人,为的仍是功名利禄。倘使因谢无疾自愿让权,却阻了手下晋升之途,那这延州军早晚是会不服朱瑙,甚至不服谢无疾的。 而谢无疾将手下人才举荐给朱瑙,那这些能人俊才便跳出了谢无疾的笼罩。若朱瑙又将他们委以重用,朱瑙那里的盘子毕竟比谢无疾这里更大一些,那些人就多了一条新的升迁之路,日后若造化得当,甚至有机会与谢无疾平起平坐 延州军中的才干看到自己说的前路并未因此受阻,也就不会太反对谢无疾让权于朱瑙了。 朱瑙又将名单仔细端详了一遍,道“近年南征北战,得了许多城池郊野;又连番扩军,新编了数万大军,我正愁不知去哪里寻觅人才。这名单你再看看,若真有极舍不得的,眼下划去还来得及。若没有,我可要照单全收了。” 谢无疾听到他要照单全收,眼皮不由跳了一下“你倒不客气。” 朱瑙眨了眨眼,端的理所当然“我同你还用得着客气” 这名单到底是自己给出去的,总不好再讨回来。谢无疾只能咬牙应下“好。可若我将来后悔,你得拿别的还我。” 朱瑙将名单推到案头上,奇道“你想要什么,先说来听听。不过谢将军是知道的,我这人不做赔本的买卖。今日若赔了,也是为了明日再赚回来。” 谢无疾没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有节律地叩击着,嘴角很浅地勾了一勾“你不肯赔,我也不想亏,那这笔账怕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算得清。” 没等朱瑙再说什么,他起身道“你再看看吧。我该去巡查阵地了。” 朱瑙没有相送,谢无疾带着午聪走出了营帐。 其实谢无疾将人才举荐给朱瑙,朱瑙若真肯委以重用,这些人毕竟是谢无疾帐下出身,难说日后会不会仍然心向谢无疾。是否举荐真正能堪大用的人才,是谢无疾的诚意;是否重用,有多重用,又是朱瑙的诚意。这两人间但凡多一分猜疑与忌惮,少一分默契与信任,此事都不能成。 可若是此事成了,往后谁想要再拆了他二人,怕是难于登天了。 午聪跟着谢无疾从帐内出来,不住偷眼打量谢无疾。 谢无疾有所察觉,瞥了他一眼。 午聪忙停下脚步,赧然地摸了摸鼻子。 谢无疾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盯着他瞧。午聪被瞧得心虚不已,终于道“我、我只是觉得,这两年来,将军愈发的愈发的像个人了。” 谢无疾皱了下眉头,也不知这叫什么话。难不成他以前不像人,却像木头么 午聪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妥,忙找补道“我是说,将军愈发有人情味了。前些年,我还曾怀疑过,将军是不知喜怒哀乐,缺少七情六欲的。” 这么说其实仍不贴切。寻常人又有几个能断绝七情六欲便是修行多年的和尚也做不到。只是从前的谢无疾天性如刀,喜乐比常人淡薄,戾气却较常人深重。这两年来,渐有改变。 午聪十分忐忑,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谢无疾不快。可谢无疾既不像是高兴,也没有为此不悦,只是站在原地不知想什么。 过了片刻,谢无疾问了个叫午聪十分意外地问题“那你觉得,好还是不好” 午聪并不由愣住。谢无疾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 常言慈不掌兵。为将者若不够很绝,若心怀恻隐,反而难以胜任将职。谢无疾自是没到那个程度,不过戾气较从前却有减少。对延州军而言是好是坏他并不知道,但对谢无疾自己来说 午聪小声道“将军比从前笑的多了些,似乎开心的时候也多了。至少于将军而言,是桩好事。” 谢无疾有段时间没有应话,过了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午聪本以为他还要说点什么,或是问点什么,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走吧。”谢无疾拔步,向着拴马处走去。 大玄天寺的天王殿内,此刻正鸡飞狗跳,满地鸡毛。 由于玄天教面临缺钱的窘境,前段时日,张玄召集众职事,商议了一些尽快敛财的方式。于是就在几日前,张玄在城内开办了一场祈福祭礼。 所谓的祈福祭礼就是张玄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开坛,声称自己当日将会做法,所有前来参与祭礼的信徒都会福泽加身。自然,前来参与的信徒都需要缴纳钱财珠宝,以表达自己对师君的敬重与感激。 这不是张玄第一次办这样的祭礼,去年在他刚刚占据了延州后,玄天教的声势达到顶峰,他在那时办过一场类似的祭礼。各地的信徒们闻讯后纷沓而至,差点挤破汾阳城。连续七日开坛,张玄一举募得近五万贯钱财和大量珠宝玩物。 然而才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张玄这一次开坛,连续五天时间,居然连一千贯钱都没募到 原因其实有不少,这一次祭礼举办匆忙,没有提前许久四处宣传,而汾阳城又正在戒严,各地的信徒赶不过来,所以他们只能针对汾阳城内的信徒。可即使有这诸多原因,玄天教的职事们也必须承认玄天教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他们正在逐渐失去人心。 原定祭礼是要办七天的,却只办了五天就提前结束了,因为从第三天起,还来参加的百姓已经寥寥无几。再办下去,反而丢了玄天教的脸面。 没有筹集到预料中的钱款,玄天教里的职事都急了,聚在天王殿里,围着张玄,七嘴八舌地出各种各样的主意。 “不如这样,咱们开始兜售仙位。只要信徒交了足够的钱,咱们便给他们发一个牌位,就说这牌位是施了仙法的,只要他们死后带着这牌位一起入葬,就能在七七后飞升成仙。” “都这样了,那不如咱们索性仙位排个序。先分九重天,每一重天里再分九重仙位,一共九九八十一等。第一等是玄天大罗金仙,要交万贯钱才能得到仙位;最末等是幺天仙童子,一百贯钱能买。好叫那富人穷人都掏出钱来” “这都未必够。咱们一直没联系上慈州、相州、邢州,万一那里真出了事还有几州到现在也没把钱粮送来,只怕那些见风使舵的混帐都在观望形势呢咱们眼下只能从太原捞钱。要我说,索性让信徒把所有的家产全部交给我们,就说我们替他们拿去替他们买办仙位。在他们飞升成仙之前,他们的吃穿由我们管着,我们走之前拿点糠咽菜打发了他们便是。” 职事们各种奇葩的点子层出不穷,张玄一开始还驳斥了几个,到后面都听笑了。自古有皇帝卖官,他这假神仙今日也卖起仙位来了 “反正这汾阳城弄成这样也久留不得了,不管黑马军能不能把延州军击退,咱们都不能在汾阳久留了。走之前,把能捞的都捞干净了才是。”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职事们一个个雄心壮志,觉得延州军根本不难对付,因此根本不打算离开太原。可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坚持非留下不可了。 只是就算要走,也不是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当初他们还有金山银山,现在钱都花的差不多了,却多了两千士卒。兵不能白募,得一块带走,而花掉的钱却要想办法再捞回来。要不然,他们去了别的地方,没有钱也不行啊 “师君,你看这样如何” “师君,不如就那样吧。” “师君” 众人围着张玄叽叽喳喳,张玄大手一挥“行,就按你们说的办” 反正汾阳他们不要了,不狠狠搜刮一笔,难道还留给朱瑙和谢无疾么破罐子破摔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c现在的我、dtsfed、一果、西瓜啊西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岚苏明 40瓶;静粉雪 30瓶;若和即离 20瓶;ohrhite 15瓶;木木木、白 10瓶;风中凌乱一朵菊 9瓶;焦糖冰激凌 5瓶;cxy、蔚蓝天空、忘记海清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