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是前任》 第1章 01 2017年秋,榕城。 傅柏秋又一次梦见了时槿之——在高一那年的校庆晚会上,她坐在大礼堂观众席正中央的位置,看着红色幕布被缓缓拉开,视线里出现了一台纯白色三角钢琴。 十五岁的时槿之身穿晚礼服,款步走到钢琴前坐下,优雅地抬起双手,落在琴键上。她十指纤细白皙,灵活有力,轻巧地奏响一连串颗粒饱满的音符,流水般的旋律回荡礼堂。 画面一转,房间内灯光昏暗,她拥着时槿之在绵软的被褥上翻腾,热意交织蔓延,躁动起伏不止,火焰燃尽了理智,心绪放肆沸腾,沉溺在汹涌波涛里。 …… 再然后,她醒了。 清晨的殡仪馆肃穆安静,园子里屹立着两棵粗壮的杨树,秋天了,半黄不绿的枯叶摇摇欲坠,风一吹就哗啦啦地掉,像下了一场落叶雨,一层层铺在地上。保洁阿姨扛起大竹扫把,唰唰地扫着落叶,不厌其烦。 傅柏秋停好车下来,一手拎着银灰色保温杯,另一手遥控锁车门,穿过长长的走廊,朝主楼办公室走去。 “傅姐,今天这么早啊。” “傅姐早。” 迎面遇到同事,傅柏秋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与人擦肩而过。然后耳边飘来一阵窃窃私语: “长得这么漂亮来了殡仪馆,可惜了。” “我要是有傅姐那条件,肯定去当明星。” “拉倒吧,明星也不见得有傅姐好看,都是整出来的塑料脸。” 声音逐渐飘远,被卷着寒意的秋风吹散,傅柏秋乘电梯上到三楼,像个幽灵一样飘进办公室,铭牌上几个大字: 业务科,防腐整容部。 她是一名入殓师,通俗点说,也叫遗体美容师,工作就是为遗体化妆、防腐清洁、穿衣入殓,今年是她踏足殡葬业的第七个年头。 办公室里只有主任在,见傅柏秋进来,对她招了招手:“小傅啊,你来一下。” 傅柏秋停下脚步,看着他。 “上次车祸送过来的0742,家属已经处理完保险和赔偿的事了,今天下午三点办告别仪式,你看看能不能在仪式之前清理好,我给你安排九点钟送到化妆室。” “现在就可以。”她淡淡道。 中年男人和蔼地笑了,摆摆手:“大早上的,刚吃完饭,怕你受不了。” 上周馆里接了一具死于车祸的遗体,编号0742,据殡仪车师傅说,是被后八轮碾了,内脏骨头碎得稀烂,死状相当惨烈,又在冷冻室冻了一个礼拜,他担心傅柏秋看见了会当场吐出早饭。 傅柏秋挑了下眉,不置可否,进去里面的休息室。 领导的顾虑很多余。 干这行不能怕,也不会怕。早几年她曾亲自跟随殡仪车接遗体,是一对用炸|药殉情的小情侣,当时血肉模糊的尸块满地都是,要一块一块捡进袋子里,回来拼接。从那以后,她对一切血腥的东西自然免疫,无感。 但今天她不想多费口舌,随便领导怎么安排。 保温杯里盛着热腾腾的枸杞茶,傅柏秋拧开盖子抿了一口,从柜子里拿出白大褂和一次性工作帽,站在镜子前穿戴齐整。 其他同事陆续来了,清一色年轻小伙,见到她纷纷打招呼: “傅姐,早啊。” “早上好,傅姐。” 入殓师队伍里少见女性,尤其是像傅柏秋这样长得漂亮又技艺精湛的美人,乌发如浓墨,肤白如初雪,一双翦水秋瞳清透明亮,只是她性子清冷淡漠,常年顶着张性冷淡的脸,不爱说话,不怎么笑,独来独往,便得了个“神仙姐姐”的称号。 “傅姐今天处理0742吗?需不需要帮忙?” “对啊,傅姐,工程量挺大的,我们给你搭把手。” 傅柏秋转过身,神情淡漠:“不用了,谢谢。” 她盖上保温杯盖,一阵风似的离开办公室。 . 0742号逝者是个男孩,今年十五岁,死于车祸,身体被后八轮整个碾过去,拦腰断成两截,颅骨粉碎,内脏外流,刚送来时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经过简单的防腐清理后冻了一个礼拜,现在是一具冒着寒气的青灰色碎尸。 八点钟左右,男孩的父母来了。 家中独子惨遭飞来横祸枉死,这对夫妇哭成了泪人,母亲颤巍巍地拿出一张孩子生前的照片,递给傅柏秋,接着父亲塞过来一个厚厚的红包,哽咽道:“姑娘,求你了,一定一定尽量让我儿子恢复原来的样子,我不想他走得那么难看……” 傅柏秋见惯了生离死别,眼底一片漠然,只接了照片:“不收红包。” 夫妇俩愣了一下,讷讷点头。 随后,男孩的遗体被从冷冻室推进了化妆室,傅柏秋进去关上门,把照片放到一边,戴上硅胶手套,轻轻掀开明黄色绸布。 男孩破碎的身体狰狞可怖,凝固的血液呈铁锈色,森森白骨像棍子一样断裂,青灰色泛着寒意的皮肤,黄色脂肪层,更深的肌肉组织,一层一层被挤压、变形。 才十五岁。 傅柏秋握住他唯一完好无损的右手,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冷气往衣服里钻,她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和声音…… 【姐,我们登机了,记得到时候去机场接我们啊】 【由榕城飞往伦敦的NK309号航班,于起飞后五个小时坠毁于乌克兰境内,机上287人全部罹难】 …… 处理0742花了五个多小时,傅柏秋连午饭都没有吃,一个人在化妆室里完成了拼接、缝合、穿衣、化妆等程序,将残破的男孩尽量还原到生前的模样。 不说十分像,但有八|九分,得益于3D打印技术的进步。 “这就是我儿子啊……” “谢谢你,姑娘,谢谢……” 家属看见完整躺在木棺里的孩子,模样栩栩如生,激动得不知如何言语,只能不断重复着“谢谢”。 傅柏秋不说话,注视着男孩被推去告别厅,到了下午这个点,她这样的非编制合同工已经没什么活要做,可以下班回家了。 她在大厅外观看完仪式全程,到净身室给自己喷上一种化学除味剂,没几分钟散发出淡淡的香草味,然后回办公室脱掉行头。 包里的手机响了一下,她拿出来看,微信显示有人添加好友,备注是……租房。 租房? 傅柏秋迟疑了两秒,想起自己挂在网上半年都没租出去的房子,通过验证。对方顶着小猪佩奇头像,昵称是猪猪表情符号,很快发来一句: 【傅小姐吗?请问什么时候能看房】 开门见山,爽利。她回复: 【我在殡仪馆工作,不能接受免谈】 【没关系,我不介意】 【现在就行】 【好的,我马上过去】 对方没了动静,傅柏秋也不再回复,盯着那小猪佩奇头像沉思良久,拎着包离开办公室。 . 二十分钟后,雅苑别墅群。 傅柏秋把车停进库里,上楼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居家休闲的衣服,简单打扫了下房子。 这房子很大,坐北朝南的两层楼,楼上是足有四十平米的主卧,一间厕所,一间小书房,再加一个露天阳台。楼下则是宽敞的客厅,厨房,主卫,两间次卧,很简单的后现代式风格,外面有个大院子,栽了些花草,余下空间还能停两辆小轿车。 她独自在这里住了七年。 房子太大,打扫卫生非常困难,每周一次下来不亚于长跑两小时,于是傅柏秋决定把一楼租出去,以低于市场平均值的价格,条件是租客要承包一楼卫生的打扫。这附近地处近郊区,交通挺方便,环境也不错,隔壁就是森林公园和大学城,理当抢手。 事实上确实抢手,出租信息刚挂出去,意向租客络绎不绝,但当她们得知房东的工作是为死人化妆,立马表示不能接受,一来二去,半年了,房子也没租出去。 恐惧死亡是人之常情,她能理解。 也许她命中注定该一个人。 傅柏秋靠在阳台栏杆边,推开窗户远眺着湖面上粼粼波光,现下正当秋秋季,万物凋零,枯叶落地成堆,光秃秃的枝桠显得尤为凄清冷寂,再不像春天那般枝繁叶茂遮挡视线。 沿着玉湖骑行约半个小时,另一头就是她高中母校,榕城一中。 一阵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消失安静,然后手机响了一下。她点进微信,是“小猪佩奇”的消息: 【我到门口了,进不去】 她愣了愣,边进房间拿钥匙边回复: 【等我五分钟】 这片别墅小区物业管理严格,外来人和车一律不让进,除非业主亲自带进来。傅柏秋随意披了件外套出门,七绕八绕足足五分钟有余,来到小区大门口。 栏杆外面停着一辆红色敞篷Boxster,骚气十足,拉风又扎眼,车里放着轻柔舒缓的轻音乐,声音有点大。 坐在车里的女人抬起头,远远瞧见傅柏秋过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继而勾唇轻笑,开门,下车。 她缓缓摘掉墨镜:“好久不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章 02 傅柏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时槿之,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的前女友。 梦境倏然浮上心头,像是预示着眼前这一幕,梦里的人穿越了七年时光站在她面前,画面本应该温馨而美好,但令人心碎的回忆接踵而至。 “好久不见。”她薄唇微动,直勾勾盯着面前的人,“你怎么在这里?” 时槿之倚着车门,一双狭长锐气的桃花眸水光潋滟,勾着张扬的黑色眼线,尾部微微上挑,鼻峰挺翘,红唇丰润,嘴角抿起轻浅的弧度。她扬了扬手机,微笑着说:“来看房子。” “是你?”傅柏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小猪佩奇头像赫然躺在她消息列表首位。 有一条未读消息:【好的】 时槿之凝神望着她,轻轻“嗯”了声。 七年,缘分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在自己下定决心回归故里,找回初心的时候,偏巧遇见故人。 可是故人不高兴。 傅柏秋沉默半晌,脸色有些难看:“抱歉,房子不租了,你马上走。” 时间陷入缓慢的循环,被切割成无数帧,风一吹就散了。她刻意不去看时槿之,眼神却像镜头自动对焦似的,不由自主往对方身上飘。 要说变化当然是有的,时槿之穿得保暖,白色紧身高领毛衫,外搭烟灰蓝长款风衣,胸前挂着一根细银链木槿花形吊坠,身下纯黑色阔腿裤和低跟单鞋,远望大女人味儿十足,昔日的黑长直烫成了及腰波浪卷,染了茶色,颇有几分成熟女人的妩媚风情。 唯独没有变化的是气质,什么呢,妖精的气质。 时槿之眨眨眼,失落道:“老婆好狠的心,要让我睡大街。” “谁是你老婆!”傅柏秋怒了。 时槿之不言语,低眸浅笑。 “你睡不睡大街与我无关,马上走。” “可是来都来了,让我看看再走吧,做个备选对比也好。”时槿之声音很轻,倒像是恳求。 话音刚落,外面有车子要开进来,小区大门是双栏杆通道,一进一出刷车牌号放行,时槿之的车停在进小区的栏杆前,堵住了通道。 她看向傅柏秋,绕过车头打开副驾位的门:“有话进屋说,堵在这里不太好。” 后面的车按了下喇叭,傅柏秋皱起眉,容不得多考虑,转身去跟保安说明情况,然后栏杆缓缓抬起,她漠然坐上时槿之的车,进了小区。 那感觉就像引狼入室。 小区里都是红墙黑瓦的独栋别墅,互相之间隔得比较远,绿化优美,环境整洁,道路宽敞平坦,分岔口也多。时槿之边慢悠悠地开车边打量,越看越觉得满意,完全就是她理想中的标准。 “前面左转。” “再左转。” “到了。” 车子拐过两个路口,停在一栋小楼前,傅柏秋摸出钥匙按了一下,院门自动解锁打开:“车库没位置,就停院子里。” “好。” 院子很大,右边是一个半圆形花圃,里面栽了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因为季节的缘故,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堆积在泥土里显得乱糟糟的,花圃旁边有个长方形凉亭,下面吊了张木质秋千椅,有风吹过轻轻晃动着。左边则是一块足够停两辆小轿车的大空地,时槿之把车开过去,停下,优先打开副驾位的门。 傅柏秋下车去开门,时槿之紧随其后而来,见她按了指纹后输密码,很自觉地侧过身子。 进去有道拱形小门,两旁各放置着鞋柜和雨伞架,客厅面积非常大,采光通透,装修并不豪华,很简单的后现代风格,只有寥寥几样基础家具,让本就空旷的客厅更显得冷寂。时槿之站在原地,脚步未动,一眼扫过去看了个大概,最后目光定格在落地窗前那片空白处。 窗半开,米色帘子被风吹起边角,寂寞地晃动着。 太空了,可以放点盆栽,或者做个小吧台,再或者,放一台三角钢琴。 “看完了,可以走了吗?”傅柏秋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提醒。 时槿之转过身,手搭在沙发上,睫羽轻扇,红唇妖冶:“这么多年没见,连口水都不给吗?” 她像罂|粟,一眨眼,一勾唇,举手投足都散发着魅惑撩人的毒|性,娇艳又危险。 傅柏秋迅速移开视线,垂眸,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她端着一次性纸杯出来,里面装了三分之二白开水,递给时槿之,淡淡道:“喝完就走吧。” “谢谢。”时槿之客气接过,抿了一小口,然后坐到沙发上,“坐下说说话,总可以吧?” 傅柏秋自认足够有耐心,此刻心里却像沸腾的开水那般冒着焦虑的气泡,想赶人,脑子里构想了千万遍,开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坐到时槿之旁边的小沙发上,眼皮半垂,形同雕塑。 时槿之笑了笑,双腿交叠,正打算说点什么,眼角余光瞥见茶几上摆着一张全家福,笑容才绽开便冻在唇上。 那是傅柏秋的全家福,一家四口再加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共八个人。 等了半晌,没听到她说话,傅柏秋下定决心要赶人,抬起了头,见她望着某个地方出神,顺着她的目光掠过去,愣住。 全家福…… 七年前,傅柏秋二十二岁,跟时槿之一起在英国念书。那个夏天毕业在即,父母带着弟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旅游的名义去看望她,谁料一场空难,机毁人亡。 父母都是独生子女,没有近亲,远些的亲戚也早就没了来往,她一夜之间变成孤儿,面对着包括这栋用作投资的房子在内的遗产,和巨额保险赔偿金,她知晓了,往后余生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原本她还有时槿之,可是后来…… 心头蓦地一刺,她拧紧了眉,突然手背一热,低头望去,是时槿之倾身向前握住了她的手。 “……”肌|肤相触,两人同时一颤。 “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 傅柏秋抽开手,身子微微往旁边倾斜,一字一句道:“明知道是我,明知道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还要跑这一趟,赖着不走。” “这几年你换了联系方式和住址,我想准确找到你等于大海捞针,所以今天只是巧合罢了。”手心里的温度倏然消失,时槿之怔了怔,收回手,眼神一瞬落寞。 “不过,我看到房子地址在这里,房东又是‘傅小姐’,还挺好奇的,有点侥幸心理吧,因为我记得当时傅叔叔买了一套这边的房子……” 话音戛然而止,提到伤心事,她没再往下说。 傅柏秋收回视线,陷入了沉默。这番话虽然经得起推敲,但她仍很难相信她不是故意的,除非自己失忆,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情。 时槿之三岁学钢琴,五岁登台演奏,十五岁就成了名,国内外大奖拿到手软,年纪轻轻考入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被誉为天才,二十岁已经是家喻户晓的青年钢琴家,与所有顶级乐团都有过合作,光环耀眼。 她们相识于高一那年的校庆晚会,彼时傅柏秋是校花学霸,重点班的班长,而时槿之是艺术班的“钢琴小公主”,一个高冷闷骚,一个骄傲不羁,三年青葱校园时光在酸甜交织中度过,随后两人一同去了英国念书,同城不同校。 空难发生那年,正逢时槿之音乐生涯的巅峰期,要学习,要演出,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自然忽略了沉浸在伤痛中的傅柏秋,后来她回国料理家人后事,时槿之也没有要陪她度过的意思,因为那些鲜花与掌声太耀眼,两人仅有的网络联系也断了,就这么冷着,最终傅柏秋提出了分手,时槿之答应得很干脆。 最艰难的日子里,时槿之丢下了她,漫漫七年过去,她好不容易挺过来,那人又回到她面前。 无论是否故意,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你这里挺不错的,是我想找的那种房子。”时槿之盯着她脸上的神情,试探说道。 傅柏秋平静道:“我们之间已经不是能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关系了。” “房东与租客,是可以的。”时槿之嘴角浮起一丝淡笑,心里稍稍松快了些,她觉得还能再争取一下。 其实傅柏秋有两次机会可以拒绝她,第一次在小区大门,她的车子堵了道,她大可以直接让她走,而不是进屋说话,第二次就在刚才,强硬点说不租,她也没辙。 显然,事情有商量的余地。 对于她的变相纠缠,傅柏秋并没有觉得反感,却也不愿妥协,正色道:“榕城这么大,好房子多的是。” “普通小区楼房我住不了,平时练琴会吵到邻居,其他别墅大多都是整栋出租,要么太丑要么太偏,环境之类的我也不满意。”时槿之耐心解释。 谁料傅柏秋脱口而出:“你还真是养尊处优,一点也没变。” 语气怎么听都像调侃一位老朋友,时槿之眼眸晶亮,欣喜地看着她。 傅柏秋自知多言,眼里懊恼一闪而逝,别开脸:“这小区有空房,你喜欢可以买,再不行就住家里。” “不想回家,我爸那个脾气你知道的。” “买房。” “没钱。” 傅柏秋皱眉:“死缠烂打有意思吗?” 笑话,她会没钱?谁信? 时槿之从小到大都是受无数人追捧夸赞的小公主,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换做从前,必定要傅柏秋亲亲抱抱哄上几天才能好,而今她却只是自嘲地笑了笑,低下了头:“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总之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没钱。”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面对父母都不愿意低头,要她承认自己身处困境是何等艰难。 傅柏秋终于能感觉出来,她变了一些,变得没有棱角和锋芒。 “一年就好了,不会打扰你很久。” 见她拧着眉不说话,时槿之轻轻咬了下唇,眼圈倏然泛红,一出口声音微微发抖:“毛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3章 03 “毛毛……” 亲昵的专属称呼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傅柏秋心上,她怔怔望着时槿之泛着泪光的红眼,眸底慌乱一闪而过。 “说话就说话,哭什么。”她别开脸。 时槿之默不作声,眼睛里噙着欲落未落的泪花,楚楚可怜。 悬挂在电视机上方的圆钟发出指针走动的声音,时间一秒又一秒流逝,偌大的屋子安静得让人耳鸣,傅柏秋平日极有耐心,此刻心里却乱成了一锅粥,冒着酸涩的小泡泡,焦虑烦躁。 她能感受到时槿之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只是不愿看对方。 “毛毛……”时槿之又喊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揪住她的衣角。 傅柏秋下意识想拉衣服,脑海里倏然闪过一些画面。 上学的时候时槿之就爱揪她衣角。记得那时高二刚开学,时槿之转到她班上来,两人坐前后桌,傅柏秋坐前面,一节课下来总要被揪个三四次,一会儿借橡皮,一会儿借水笔,偏生她脾气好耐心足,不厌其烦,偶尔真烦了,轻轻皱下眉,时槿之就连忙哄她:傅班长最好了。 后来在一起了,每回起小争执,时槿之不仅揪她衣角,还撒娇,牙齿咬着粉唇,对她眨眨眼睛,她心就软得一塌糊涂,然后红着脸去亲她。 想着,傅柏秋神色略微柔和,心有动摇:“就非要住这里吗?” “毛毛放心,租金一分不会少。” “……”她哪里是担心这个。 事情有门,时槿之内心狂喜,表面仍故作委屈,拉着她的衣角晃了晃:“求你了。” “我在殡仪馆工作,每天接触很多尸体,你不怕?” “不怕,你是活人就够了。” “每周都要打扫整个一楼所有空间的卫生,包括厨房和厕所,你从小娇生惯养,做得来?” “没问题的。” 傅柏秋紧盯着她的脸,实在瞧不出有歪心思的痕迹,眼睛里满满的真诚。 “可以签合同了吗?”时槿之喉咙不自觉地吞咽,忍不住催促。 傅柏秋沉吟片刻,起身上了楼,不一会儿拿着准备好的合同下来,连同黑水笔放在茶几上。 时槿之草草看了两眼,直接签了,然后两人交换身份证复印件和电话号码,她根据号码找到傅柏秋的支付|宝,先转了押|金和半年租金。 小区环境这么好,位置也不错,一月租金才三千块,整个一楼都是她的,很划算。 最重要的,房东是前女友。 “大门密码是100718,院门用这个开。”傅柏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崭新的电子钥匙,上面还连着一把备用金属钥匙,放到她面前,“跟我过来录指纹。” 时槿之宝贝似的收好钥匙,跟着来到大门边,傅柏秋随手按了两下,门锁发出“嘀嘀”声:“手放进来,按住十秒。” 密码触摸屏下有个方形小口,时槿之伸进食指,按住,过了一会儿,屏幕显示录入失败。 “用点力。”傅柏秋提醒。 她又试了一次,还是失败。 时槿之:“……” 天不让她住进毛毛家么? 傅柏秋皱了下眉,突然捉住她的手,掰直她纤长的食指按在上面,然后目光停在那里移不开了。 肌|肤相触,手心里生出火烧般的热意,两人靠得很近,彼此间萦绕着清淡的冷香,撩人心肺。时槿之有些受宠若惊,悄悄侧头打量身边的人,傅柏秋侧脸线条柔和清晰,前额光洁饱满,自然高挺的鼻梁,从鼻尖过嘴唇到下巴刚好一条直线,五官也生得精致温婉,组合起来耐看又舒服,这种美在骨也在皮。 时槿之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到自己被握住的手,眼神暗了暗。她常年练琴,手指修长白皙,灵活有力,骨节精致细瘦,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以前毛毛很喜欢。 因为除了弹钢琴,在某些事情上这双手的表现也很出色,比如…… 时槿之脸颊一热,抿着唇暗自憋笑。 十秒钟刚好过去,屏幕显示录入成功,傅柏秋松开她的手,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呆了几秒才进屋:“记住,不许上二楼,不许带人回来过夜,晚上十点半之后不许发出噪音,其他的合同上都写了,没什么别的要求,互不打扰。” “好。”时槿之跟着她进屋,仰头看了眼二楼,狡黠一笑,“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把东西搬过来。” 傅柏秋以为她是指行李,淡淡道:“我三点钟下班。” “那明天下午见。”时槿之对她眨眨眼,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拎包走人。 她的背影消失在缓缓合上的门缝里,干脆利落,看起来真的只是公事公办,为租房子而来,没有其他目的。傅柏秋愣在原地,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想太多,直到院子里的车开了出去,引擎轰鸣声由近及远…… . 次日天虽晴,气温却比昨儿更低,天气预报显示今天会下雨,傅柏秋出门前把阳台上晒的衣服都收进了屋,关好门窗。 殡仪馆门前栽种着两排翠绿的松柏树,这个季节大多品种的树木都成堆地掉叶子,唯独松柏不畏严寒,傲骨峥嵘,为万物凋零的秋天装点一抹生机。每天来上班,傅柏秋都要多看两眼它们,继而想到小时候母亲说的,为她取名“柏”字,是希望她能像松柏一样坚毅无畏。 今天她来得晚了些,办公室里已经到了几个同事,其中有个年轻的小姑娘,见她进来,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小傅啊,来得正好。”主任起身绕过办公桌,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这是江宁,今天刚来,让她跟着你学习一段时间,打打下手。” 殡葬行业一线从来都很缺人,放眼全国,开设此类专业的只有那么几所高职院校,毕业生们供不应求,且大部分都不会选择专业对口的工作,要么中途转专业,要么进入其他行业,能直接上殡葬一线岗位的很少。 而这个姑娘……听主任的语气和说辞,八成是个关系户。 傅柏秋心中揣测,主任已经转头看向姑娘,和蔼道:“小江啊,以后她就是你师父了,有什么工作上的问题都可以请教师父。” 江宁乖巧地点点头,对她甜甜一笑:“师父好。” 傅柏秋“嗯”了声,唇角轻弯了一下,算是笑容。 “行了,你先带她熟悉熟悉业务。”主任笑呵呵的,回到办公桌后坐下。 “跟我来吧。”傅柏秋径自走向里面的休息室,拿出崭新的白大褂和一次性帽子、口罩,“先穿上。” “谢谢师父。”江宁接过去展开,抖了抖,傅柏秋也穿好自己的,问:“为什么想到来这里工作?” 姑娘抬起头,想了想:“我刚毕业,我爸想让我去民政局上班,但是找的关系不够硬,就往下分配到殡仪馆来了,呆一年再转单位。” 果然。 傅柏秋换好工作服,拧开保温杯喝了口热茶:“做这个要面对各种形态的遗体,有心理准备吗?” “放心吧,师父,我敢半夜一个人看《咒怨》呢。” 傅柏秋想说敢看恐怖片与敢摸真尸体是两回事,但显然没必要费此口舌,带去化妆室转一圈便知道能不能做得来。 她双手捧住保温杯,嘴唇抵着杯沿,雾腾腾的热气漫上来,江宁盯着她看,咧嘴笑:“师父,你真好看。” 傅柏秋放下杯子,盖好,戴上一次性口罩:“走吧。”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办公室。 徒弟年轻,话多热络,一路问东问西,傅柏秋耐心地回答她,但对私人问题闭口不言。 “傅姐,带徒弟啊?” “嗯。” 化妆室里停了三辆推车,上面躺着被明黄色绸布盖住的遗体。傅柏秋应了同事的招呼,走到最靠左的推车边,戴上乳胶手套,捏住绸布一角,看向江宁。 姑娘面色微变,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傅柏秋略微迟疑,松手,转而捏住逝者脚底那头的绸布,慢慢掀开。先是露出一双灰中透青的脚,接着是小腿、大腿、上半身,最后才是头。 这是一位老人,面色青灰,干瘦僵硬,因着刚从冷冻柜里推出来,皮肤表面冒着寒气。 江宁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傅柏秋温声安慰:“别怕,他只是睡着了。” “嗯……” 推车一头挂着逝者的身份信息板,傅柏秋扫了一眼,像是自言自语道:“98岁,自然死亡,是喜丧。” 联想到昨天那个死于车祸的十五岁男孩,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人生难料,有的人平平安安活到自然走,有的人年纪轻轻遭遇飞来横祸,谁又能预知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江宁点点头:“高寿老人有福气的,会保佑子孙后代。” 徒弟的接受程度比傅柏秋预想中要好些,好过前两年她带过的一个干了三天就走人的男生。她打算慢慢来,毕竟不是每个人一开始就能受得了非正常死亡的遗体,而那些才是入殓师经手最多的类型。 这天傅柏秋带江宁熟悉了下入殓流程,简单练手,下午正常下班。 “师父,晚上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两人从净身室走到办公室,江宁腼腆地对她笑笑。 傅柏秋回绝道:“不了,有点事。”她想起时槿之今天要搬过来。 “好吧,那下次。” “嗯。” 分别后,傅柏秋开着车回家。 进了小区,快到家门口,她看见几个青壮年男士搬着个庞然大物往院子里去,而时槿之走在前面,紧张兮兮地念叨:“小心一点啊,轻点,小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4章 04 那东西被毛毯包裹得严严实实,由五六个成年男人抬着进了屋。 傅柏秋猜到那是什么,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她把车开进库里,一进门,时槿之恰好望向这边,眼眸微亮:“毛毛。” “你看这个角落空一块,刚好放我的琴,怎么样?” 她指了指落地窗前,笑着走过来,恰到好处地停在离傅柏秋一步远的位置,欲近不近。她今天没化妆,狭长而不细的桃花眸少了几分魅惑,变得温柔平和,笑容里隐约透着一丝期待。 傅柏秋敷衍答道:“挺好。” 时槿之眼底极快闪过一抹失落,睫毛颤了颤。 她突然就不忍,补了一句:“能在家免费听大钢琴家的私人音乐会,挺好的。”说完又有些懊悔,她凭什么要照顾这人的情绪,无形中吹了一个彩虹屁。 时槿之心头一震,漆黑的眸子里燃起希望之火,唇边笑意渐深。 几位专业的搬琴师傅掀开了毛毯,一架漆光油亮的黑色大三角钢琴赫然出现,他们把拆下来的琴腿和踏板重新装了上去。 傅柏秋目不转睛地盯着琴,琴身上金色的“Steinway&Sons”标志仿佛会反光,刺痛了她的眼。 她压下心头的疑窦瞬间又冒了出来。 买得起几百万的琴,偏偏没钱买房?所以她中了时槿之的套路? “时小姐,装好了,您再试试音。”搬琴师傅客气道。 时槿之坐到琴凳上,随手来了一段八度滑音,音色清亮如流水。她点点头,起身:“可以了,谢谢。” 等结完账,师傅们走了,时槿之才发现傅柏秋正冷眼看着自己,脸色阴沉。 “毛毛?”她有点慌。 “有钱买琴,没钱买房,时槿之你能耐了,撒谎撒到我头上了。”这话现在说没有意义,合同已经签了,傅柏秋平生最恨欺骗,以前这人可从没骗过她。 时槿之恍然大悟,连忙过去握住她的手:“没有,这是旧琴,用了十年了,我从国外空运回来的。不信我给你看卡里余额……” 她昨天没好意思说自己浑身上下就剩三十万不到的存款,当即调出银行的短信,余额二开头六位数。 “那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还教你弹过,你不认得它了?” “……” 傅柏秋抽开手,疑虑未消,冷声道:“那你的车,多踩几脚油门岂不是直接喝西北风了?” “车是问我哥借的,油钱他出。”时槿之委屈极了,也顾不得老底全揭,什么骄傲,什么自尊心,统统不要了。 “是啊,你有哥哥有姐姐,有父母有家,却非要用这种下三滥的套路缠着我!” 傅柏秋情绪激动,声音陡然提高,眼眶漫起湿润的水汽,脑海里涌现诸多往事,画面像电影一样划过她心尖。 在她最难过最煎熬的时候,得到的是冷眼和漠然,好不容易这么多年过去,她快要走出来了,这个女人又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唤醒她痛苦的记忆,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凭什么? 时槿之拉住她衣角:“我没有用套路。” 努力维持的虚假淡然一瞬间崩裂破碎,有些问题即便埋藏在时间的长河里,一旦被翻出来,也迟早要面对,除非两人今生不再产生交集。 “毛毛,我从来不骗你。” “毛毛……” 傅柏秋仰了仰脖颈,将泪意逼回去,她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如此清晰强烈的感知,纵使是痛苦,这么多年,心都麻了。 可是一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心又软了。 她烦躁地皱眉,扯开衣角,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毛毛!” ——砰!楼上传来关门声。 时槿之愣愣地看着楼梯和栏杆,好像在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想上去,但记得傅柏秋的禁令,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不知站了多久,腿有点麻,她叹了口气,进房间整理东西。 . 傅柏秋靠着门背滑坐在地,脸埋进膝盖里,冷静半晌,颤巍巍起身,拿上衣服进了浴室。 热水沿着光滑的背部顺流而下,浴室里弥漫起氤氲烟雾,傅柏秋闭着眼站在花洒下,湿透的黑发一缕缕贴着额角,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轻轻颤动就掉了,她被水流包围,被温暖包围。 冷静下来,想明白了很多事。这不怪时槿之,是自己心软,是自己不够坚定,不了解情况。 但方才短暂几分钟的怒与气,真实地给予了她情绪反馈,她想她需要这样的情绪,需要正常人的喜怒哀乐,然后才能感知到自己是活着的。 人若没有情绪,便会自耗,便会生病。 洗完澡,傅柏秋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头发吹至半干,心也静了下来。她拎着保温杯下去泡茶,脚步走到栏杆边,顿住。 二楼视野开阔,能览尽一楼全貌,时槿之蹲在琴凳边,用一块软布小心仔细地擦拭着钢琴琴键,黑色薄毛衣往上滑,露出一截挺得笔直的雪白腰|背,脊椎线清晰可见,视线稍稍往下,浅浅的腰|窝若隐若现。 她眼神暗下来,慌忙移开视线,匆匆下楼。 时槿之听到动静站了起来,转身喊住她:“毛毛。” 刚洗完澡 ,傅柏秋脸上泛着微醺潮红,水润的眸子里波光流转,时槿之望着她,喉咙噎了下,轻声问:“你不生我气吧?” “你真没骗我?” “我发誓。”时槿之举起双手,认真道,“我要是骗了毛毛,十根指头全断掉。” 大不了她做受。 傅柏秋看着她的手,微微皱眉,想说这誓言太狠,可是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不用断指头,直接聋了吧。” “那我不就是女版贝多芬?” 傅柏秋白她一眼,这人往自己脸上贴金,但却是真的有资格贴,没辙。 “毛毛,你很在意我有没有骗你?”时槿之轻轻拉住她衣角,小心问道。如果她在意,能说明什么? 傅柏秋垂下眼眸:“不想跟骗子同住罢了。” “……” . 天气预报说过要下雨,四点多天就暗了,厚沉沉的阴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风卷起院落花圃里的枯叶,吹得枝桠摇曳,七零八落。 傅柏秋看着时间,琢磨晚餐吃点什么,打开冰箱发现里头只有一板鸡蛋和几个西红柿,忘记了买菜。米和面还有调料也不多了,她想着该储备些粮食,遂去换了衣服准备出门。 “毛毛,你去哪儿?”时槿之提着扫把从房间出来,她刚收拾完东西,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傅柏秋看到她手里的扫把,面露惊讶之色,很快又恢复自然:“超市,买菜。” “正好我要买点生活用品,一起。” “……” 说好的搬行李,只搬来了个大钢琴,一只小行李箱,被褥床单等,其他什么也没有,生活用品都要现买,而以前在国外的时候,屋子里要专门腾出两间房放置她的东西。傅柏秋不禁好奇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住进来之前又住在哪里,这些,对方一个字都没提。 她也没立场问。 外头冷风凛冽,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天色暗了一个度。 超市门口拉着促销折扣条幅,这个点人不多,傅柏秋和时槿之一前一后上扶梯,两人同时将手伸向一辆购物车,愣住。 手指碰到一起蹭了下,傅柏秋触电似的缩回来,转而从旁边那列购物车里拉出一辆,径自推着往里走。 “我来。” 时槿之追上她的脚步,手搭在扶柄上,见傅柏秋愕然皱眉,解释道:“推两个车多浪费,一起来的,一起逛呗。” “你还会觉得浪费?”傅柏秋松了手,语带讥讽。 时槿之倒是毫不在意,笑着说:“年纪大了自然要学会生活。” 推几个购物车与是否会生活并没有关联,她有强行狡辩的嫌疑,但傅柏秋不想多费口舌,就由她。 这层是二楼,主要买衣服、电子产品、家用电器等东西,傅柏秋转了一圈,没什么想买的,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个大活人,她一时不太习惯,心不在焉。 逛到生活用品区,时槿之开始往购物车里拿东西,沐浴露、洗护组、牙膏、牙刷等,零零散散占去半边位置。 傅柏秋扫了一眼,暗暗心惊。 以前时大小姐从不会来超市买东西,因为看不上这些大众品牌。 至此她才相信,时槿之是真的“穷困潦倒”。 两人来到毛巾货架前,时槿之随手拎起一条裸|粉色毛巾和同色大浴巾,傅柏秋下意识道:“我记得你喜欢蓝色。” 她手臂一僵,毛巾掉在了地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5章 05 傅柏秋后知后觉这话不妥,弯腰捡起毛巾,放回货架。 “我先下去,你慢慢挑。”她避开她的目光,独自走向扶梯。 时槿之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视线扫过一排排毛巾,匆匆拿了两条蓝色的放进购物车,追上那人的脚步。 楼下是食品区,生鲜熟食零嘴应有尽有,傅柏秋在生鲜区转悠,心里总想着家中多个人,想着时槿之这个名字,不知不觉买的尽是对方爱吃的菜。 等回过神来,时槿之已经站在她旁边,愣眼看着她手里的袋子。 “房东,住你家包饭吗?” “……” 傅柏秋低头看着几袋子菜,倒回去不是,放推车也不是,感觉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尴尬。 时槿之先她一步接过袋子,放购物车里,笑了笑:“我会刷锅洗碗的。” 两人买完东西出来,天阴仄仄的,狂风卷着冷雨斜了飘,建筑物檐下也是湿漉一片,站不得人。 “等雨小点再走吧。”时槿之看着天,出门前想着几分钟路没必要开车,这会儿有些后悔。 “嗯。”傅柏秋点点头,拉着她胳膊往门帘里面走:“进来点,别淋湿了。” 力道一下没控制好,时槿之半个身子惯性撞在她怀里,一阵悠然冷香沁入鼻尖,交织,混合。 时槿之:“……” 等了一会儿,雨势渐小,傅柏秋拿出包里的伞撑开,稍稍往时槿之那边倾斜了点,两人共一把伞走出超市。 雨里带风,斜着飘,伞只能遮住脖子以上,时槿之身上只有一件薄毛衣,冷得发抖,傅柏秋不禁加快了步伐,三分之二的伞倾向她那边。 到家开了灯,时槿之瞥见她身子一侧颜色更深,皱眉:“你衣服湿了。” “没事,风衣,里面干的。” 傅柏秋把菜放进厨房,上楼脱掉外衣,用衣架撑着挂起来,然后换回居家休闲服,想着吹了风怕着凉,要煮点姜糖水喝,她下楼回到厨房,时槿之已经在灶台前忙活开了。 “你……会做饭?” 时槿之轻轻吸了下鼻子,对她微笑:“上半年才开始学,一般般。” 以前毛毛总是笑她,娇生惯养大小姐,生活不能自理,一双手除了弹钢琴不会别的,然而分开的这七年里,修马桶、换灯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她什么都学会了,下午收拾整理房间也自己来,毕竟明年就三十岁了,而立之年。 谁知傅柏秋皱眉道:“我来,你洗碗。” “……” 支走了人,她不急着做饭,拿来生姜去皮切丝,丢尽装水的锅里,烧开后加了点红糖。几分钟后,她端着两碗姜糖水出去:“时槿之。” 被点名的人心脏猛地一抽,乖乖坐到餐桌边,看着她:“毛毛,能不能别连名带姓喊我?” “好,时小姐。” “太正式了,不行。” 傅柏秋身子往后靠,挑了下眉:“那喊什么?” “就像以前那样……”槿之,或者宝宝。她低下了头,没敢说出来。 傅柏秋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们是以前那种关系么?” 一句话扎进心窝子里,疼入肺腑,时槿之把头埋得很低,脸几乎要栽进碗里,借着吹气掩饰委屈。 “对不起。” 傅柏秋:“……” . 晚餐两菜一汤,傅柏秋自认厨艺不算高,日常吃着足够,在国外那段日子每天都自己做饭,做给前女友吃。 前女友现在吃得正开心。 傅柏秋晚上一向吃得少,小半碗米饭就着菜细嚼慢咽,不时瞟她一眼:“你笑什么?” “因为又吃到毛毛做的饭了啊。” “要收钱的,一餐十五。” 时槿之立马放下筷子,委屈地看着她:“那我去吃泡面了。”说着起身就要走。 “回来!”傅柏秋低喝,“坐下,跟你开玩笑。” “哦。” 她坐下继续吃饭,垂着脑袋偷笑。 傅柏秋斜眼睨着她,无可奈何,一个人吃饭安静还行,两个人就略诡异。 “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时槿之筷子一顿,愕然:“八月底。” “住家里?” 她随口一问,时槿之并非随便一听,情绪瞬间低落:“毛毛,你是不是还觉得我骗你,想赶我走?” 傅柏秋答非所问:“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 时槿之垂下眼皮,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跟经纪人闹掰了,就回国了。榕城音乐学院聘我为教授,钢琴表演专业,安排了免费公寓,但是我不喜欢,所以这就找房子搬出来了,有些事情一言难尽,我以后慢慢跟你说。” 傅柏秋口中喃喃:“叶子潇?” 脑海中闪过经纪人的影子,那是个雷厉风行、控制欲比较强的中年女人,中美混血,有点背景,早年是时槿之的伯乐,发掘她身上的商业价值,让她赚了不少钱。在英国念书那段时间,傅柏秋见过对方许多次,印象不错。 怎么会闹掰? 听到这个名字,时槿之手抖了一下,眼中浮现痛苦的神色,自嘲道:“当初风光惊艳,全是因为世面见得少。” “嗯?” “弹钢琴就好好弹钢琴,混我的古典乐坛,没事儿少去娱乐圈掺和。”她自言自语,眼神清明。 傅柏秋沉默了,提到娱乐圈才恍然大悟。分手之后,她没再关注过时槿之的消息,可是近几年时槿之常常登上国内娱乐新闻头条,无一例外是窥探其私生活的花边新闻,时时刻刻推送,她这样不关注娱乐圈的人也难不知晓。 一位世界级钢琴家,活成了流量明星。 美女,多金,单身,艺术家,这些字眼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娱记们的镜头,没料也能编出料来。究其原因太高调,人红是非多。 傅柏秋感觉自己明白了点,又还缺些东西。 “以后还会有演出吗?”她问。 时槿之抬起头,突然笑了:“当然,但不会像以前那么频繁。” 傅柏秋悄悄松了口气,夹菜吃。 归根究底,她们已经分手了,是自己提的,这人今后怎样与自己无关,但总归不希望对方那么惨。 最忙的时候,时槿之一年有上百场演出,徘徊于世界各地的音乐厅,专门的团队伺候着,身家千万,而跟经纪人一掰,大概身家都赔光了,落到这副田地。 在傅柏秋看来这是最好的结果,损失的是钱,不是身心健康,也不是专业水准,万幸。 吃完饭,时槿之去刷锅洗碗,傅柏秋没走远,站在楼梯边听着,确定她做得来才放心上楼。 这一晚傅柏秋没睡好,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 . 眨眼间日子过得飞快,同住的生活还算愉悦和睦,傅柏秋渐渐适应了家里多个人。但有时候她会想,如果租客不是时槿之,而是完全陌生的女人,她需要多久才能适应? 时槿之看起来也很忙,白天出门,傍晚才回来,有时候在外面吃饭,傅柏秋只当她在学校上课,遵循互不打扰原则,不多问。 两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生活,一周有余。 傅柏秋带着徒弟熟悉了防腐入殓的业务流程,开始让她单独上手,经过这周观察,江宁已经适应面对正常死亡的遗体。 “把0823推过去,给家属看一下,没有问题就可以火化了。” “好的,傅姐。” 上午傅柏秋处理了五位逝者的遗体,三位非正常死亡,一位正常死亡,都很年轻。她把最后纳棺入殓的女性逝者交给同事,对徒弟道:“去吃饭吧。” 这几天师徒俩熟悉了些,江宁是话痨,吃货,每天来上班都带很多零食,分给办公室的同事,空闲了边吃边唠嗑,但在化妆室需要严肃安静,她也不会吵,很快就融进了新群体,连傅柏秋这样话少冷淡的人都愿意陪她唠。 男同事们直呼:幸好是女孩子,否则要拐跑“神仙姐姐”。 两人到食堂排队,傅柏秋打好饭坐下,刚吃几口,同事A急匆匆跑过来:“傅姐!” 她筷子一顿,抬起头。 同事A跑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道:“0823手上的戒指不见了,家属非说是我们偷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6章 06 “0823手上的戒指不见了,家属非说是我们偷的……” 这话犹如惊雷炸响在傅柏秋耳边,她当即放下筷子,皱起了眉:“怎么回事?” “刚才我跟C把0823推去给家属看,家属说他女儿手上本来戴了一枚银戒指,不见了,我解释说推出来的时候就没看到有,家属就觉得是我们偷了。”挺年轻一小伙,头回遇到这样的事情,着急却无可奈何。 “傅姐,你快去看看吧,都吵起来了。” 傅柏秋二话不说站起来,一阵风似的离开食堂。 江宁端着刚打好饭的盘子,一转身就看到傅柏秋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愣了一下:“师父!” 她看向刚才傅柏秋坐的位置,饭没怎么动,一时犹豫,放下盘子追了出去。 . 殡仪馆占地面积广阔,告别大厅分为中式和西式各三间,每间都有不同的名字。傅柏秋沿着主厅小路挨个找过去,远远就听见长生厅里传来争吵声,不由加快了脚步。 厅内灵床和花圈已经布置妥当,白色幕布正中央摆着逝者生前的照片,但仪式还未举行。 两三个身着黑衣的家属围着同事C,吵得面红耳赤,声音响彻大厅,主持仪式的司仪拿着稿子尴尬地看着ta们,无奈摇头。 在这种地方吵架是对逝者的不尊重。 “人抬过来的时候戒指就在手上戴着,怎么你们化个妆的功夫就没了呢?” “就是啊,里面只有你们自己人能进去,不是你们拿的难道有鬼拿?” 同事C被家属堵在角落,有口难辨,傅柏秋快步走过去,挡在他身前:“不好意思,您女儿是我主殓的,所有程序都由我一个人完成,有什么问题请冲我来。” 家属愣了一下,有些惊讶:“你?” “我是这里的入殓师。” “那我问你,我女儿手上的戒指哪儿去了?是长脚跑了还是插翅飞了啊?今天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傅柏秋转头问同事C:“化妆室里找过了吗?” “找过了,地上,柜子上都找了,没有。” “会不会在殓服里?”她目光扫向开着盖的木棺。 木棺里面躺着一位年轻女性,化过妆的面容褪去青灰,散发出蓬勃生机,像睡着了一样。中年女人双目红肿,一看到女儿就又开始抹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旁边的丈夫虽然没有哭,但脸色并不好看,“我们刚才都找过了,就是没有找到啊,里面只有你们工作人员,我们根本进不去,发生了什么谁知道?” 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男人指着傅柏秋,咬牙切齿道:“我看就是你偷的,赚死人钱还偷死人东西,真不怕损阴德遭报应啊你?” “谁死人了?丹丹才没有死……”中年女人吼了他一句,扶着棺材失声痛哭。 同事C刚想理论,傅柏秋拦下他,看向家属:“我们有职业原则,在逝者身上发现贵重物品会交还家属,但是刚才我并没有看到您女儿手上戴了戒指。” “放屁!”中年男人一巴掌拍在木棺沿上,额角青筋暴跳,“你意思是我讹你了?来来来,我给你看照片。” 他掏出手机,按了两下,贴到傅柏秋眼前:“看清楚了,我女儿送过来的时候是这样的。” 照片是在殡仪车上拍的,光线比较暗,但能明显看到逝者右手食指戴着一枚银戒指。 傅柏秋皱起了眉,细细回想,方才化妆室里只有她和徒弟,0823和0824换殓服都由江宁完成,化妆才是她来,但她最后都检查了一遍,的确没见过这枚戒指。 考虑到对逝者的尊重,化妆室里并没有安装监控,就是想自证也不知道怎么证明。 见她沉默不语,家属们更是笃定她偷了戒指,指着她鼻子骂道:“心虚了吧?就知道干你们这行的表面假正经,背地里不知道干多少龌龊勾当,一个骨灰盒特么的卖两千块,就那么个谁谁都能用的大厅,放点破白花就要几百,抬个棺又是几百,赚这钱你晚上睡得着么?还是留着给你妈买花圈啊?” 傅柏秋沉下脸,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干我们这行怎么龌龊了?”同事C气不过,上前理论。 尾随而来的江宁恰好看见这一幕,听见这番话,顿时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冲上去一把推开家属:“哪里来的狗乱咬人,嘴那么臭,吃了蛆了?” “你这小姑娘又是什么东西……” “江宁!”眼看徒弟要撸袖子打架,傅柏秋及时喝止,拉住她,“回办公室去。” “师父,0823的戒指是我摘下来的,在她换掉的衣服口袋里,忘记跟你说了,本来想换完再戴上去......”江宁也顾不得生气,急忙解释。 家属这下理直气壮:“看!还说不是你们自己人搞的鬼!” “应该还没扔掉,我现在带你们去找。” 江宁领着家属去了化妆室,通常逝者身上换下来的衣服会被焚烧处理掉,上午那五位逝者的衣服还没来得及送走,堆在门口地上。 家属这时候嫌晦气不愿上手,江宁徒手去翻,从一件短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银戒指,举了起来。 “欸,就是这个!” “向我师父道歉!”江宁站起来,把衣服往地上一扔,狠狠踩了两脚,指着后面跟来的傅柏秋。 “……” “快点!” 中年男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对不起”,拿了戒指灰溜溜地走了。 江宁气得脸色通红,胸口大幅度起伏,好一会儿平静下来,怯怯地看着傅柏秋,小声道:“师父,对不起,是我粗心大意……” “下次记得戴手套。”傅柏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淡然,“不然碰上什么病毒细菌就麻烦了。” “嗯嗯,师父,你怎么没脾气啊,刚才应该骂回去的。” 傅柏秋勾了勾唇角,摇头:“发脾气伤的是自己,没必要。” 生气吗?的确,对方不仅侮辱了她,还侮辱了她逝去多年的母亲,但是愤怒的情绪那么真实,她在喜怒哀乐中找回了一种。 当初她难以接受自己变成孤儿的事实,几度抑郁焦虑,对一切失去感知,没有情绪,宛如行尸走肉,她想活着,想好好地活着,所以才选择来殡仪馆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工作,以唤醒自己的感知。 今天她会生气,是好事。 . 回到家,屋里传来一阵轻缓悠扬的琴音,傅柏秋正要输密码,胳膊一顿,缓缓放下去。 庄严的曲调由缓慢引子而起,史诗般悲壮的氛围,余音袅袅,而后沉着忧伤,又焦虑不安,热情高涨。 肖邦的《G小调第一叙事曲》。 那台钢琴音色相当完美,高音清亮,低音浑厚,每个音符都穿透力十足,傅柏秋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她不太懂钢琴,不了解古典音乐,只是喜欢听时槿之弹奏,听得多了,便能知道那人弹的是什么,谁的作品。 爱屋及乌,她也能对那些作曲家们如数家珍。 曲至壮怀激烈处,却戛然而止。 傅柏秋回过神,屏息等待,里面没有丝毫动静,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枯树叶被风捋过落到地上的声音。 她输入密码,按了指纹,推门而入。 落地窗半开,帘子被风吹得微微拂动,时槿之坐在琴凳上写着什么,背脊挺得笔直,脑袋歪向一边,卷曲的茶色长发垂落腰际,她坐在那里,好像客厅不是客厅,是维也纳□□。 “怎么不弹了?”傅柏秋把包一扔,坐到沙发上,双腿交叠。 时槿之背影一僵,欣喜地转过头:“毛毛想听什么?” “你这几天都没练琴。” “……” 短短几天相处还算融洽,傅柏秋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刚才门外偷听想起来,这人以前每天雷打不动练琴五个小时,今天才听见响。 “最近有点事,我……” 傅柏秋转过视线,轻声打断:“什么事能比钢琴重要,那可是你的命。” 熟悉的话语犹在耳侧,带着讽刺意味,时槿之猛地深吸一口气,顷刻间红了眼眶。她终于有一种,两个人原本就互相熟悉的感觉,终于不再是陌生人般的相处模式,可是这句话刺得她心窝子疼。 因为她曾在吵架时说过,钢琴是自己的命,无人能比。 “毛毛……”她哽咽开口,温热的液体滑落脸颊。 傅柏秋脑子一嗡。 她哭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7章 07 傅柏秋不记得自己怎样逃上了楼,心口被那人的眼泪绞得生疼,她颤颤巍巍关上房门,摸到柜子上的骷髅模型,紧紧捂在怀里。 骷髅白骨森森,黑洞洞的眼窟窿狰狞可怖,却是她抑制情绪的良药。 她抱着骷髅蜷缩在地板上,像死过去一样,直到天色黑尽,外头亮起了路灯,她眼皮动了动,恍惚爬起来,拿衣服去洗澡。 晚餐是时槿之做的,肉酱意面,手艺尚可,两人面对面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时槿之的目光始终在傅柏秋脸上打转。 “我脸上有东西?” 时槿之摇头,专心吃面。 吃了一半,她突然抬起头,眨眨眼:“毛毛,你刚才弄哭我了。” 傅柏秋一叉子面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着,腾不出空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时槿之自嘲地笑笑,不再言语。 过去的事情是伤疤,揭开总会疼,她这些天小心翼翼,不敢在傅柏秋面前表露丝毫想挽回的情绪,可是忍不住。 而对方忽冷忽热的,让人捉摸不透,好像不是从前她认识的那个毛毛。 吃完饭,傅柏秋主动洗碗,时槿之想说点什么,瞥见她那张冰坨子脸,堪堪把话咽回去,进浴室洗澡。 傅柏秋在厨房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悄然松口气。以前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哄人,尤其哄时槿之,小公主脾气很傲,容易生气哭鼻子,她每次都既心疼又头疼,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惹对方生气,说什么是什么,宠到骨子里。 至于现在,她会逃,会躲。 洗好了碗,傅柏秋关掉水,浴室水声也停了,接着门被打开。 “毛毛,帮我拿一下睡衣。”时槿之探出半个脑袋,对外面喊了声,“就放在我床上。” 傅柏秋眼角微微抽搐:“好……” 这是时槿之的老毛病,洗澡总忘记拿衣服,以前家里只有她们两个,她经常光|着从浴室出来,无所顾忌地当她面穿衣服,穿着穿着两人就穿到被子里去,然后都要重新洗澡。 傅柏秋走进那间稍大的卧室,开灯。 房间里非常整洁,被褥床单枕套都是蓝色系,床头柜上堆了一叠五线谱稿子,她没细看,拿起床沿处叠好的睡衣,视线一掠,发现最上面是条黑色内|裤。 丝绸面料,透明网纱款。 大拇指恰好按在某个中心位置,像有火烧似的,指尖蔓延开尖锐的烫意,她手一抖,翻过睡衣包裹住,关灯,匆忙离开。 来到浴室前,她平复下心绪,敲门:“衣服。” 门打开一条小缝,氤氲白烟袅袅往外散,一只细嫩纤瘦的手伸出来,手背沾着晶莹水珠。傅柏秋把衣服递过去,不经意瞥见她手腕内侧爬着一道深褐色疤痕。 不等她看清,门已经关上了,隔门传来一声“谢谢”。 傅柏秋站在原地,直勾勾盯着那扇门,心底涌起复杂意味,站了足有几分钟才上楼。 她坐在二楼书房里,门没关,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低沉缓慢的琴音…… 那引子萧瑟孤寂,沉闷而忧郁,傅柏秋听着十分耳熟,来不及回忆是哪首曲,突如其来爆发的一连串音群把她吓得心脏猛跳,手抖了一下,书掉在地上。 “……” 音群连弹之快,犹如狂风卷落了枯叶在空中翻腾飞舞,划出杂而不乱的线条,从弱到强,忽而忧郁,忽而悲愤。 是肖邦练习曲《冬风》。 傅柏秋弯腰捡起书,太阳穴随着曲子感情起伏的节奏突突直跳,心跳也乱了频率,像坐过山车一样上上下下。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刚松口气,那暴风雨前宁静般的引子又响起来,循环往复,又一次爆发。眼下刚过八点,没到规定不准发出噪音的时间,当初更是没有说不让人练琴,她现在叫停不合适。 傅柏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下楼,踏着音群走向沉浸在发泄中的时槿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琴音中断,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像断线风筝一样飘摇落地,湮灭尘土。时槿之双手悬在半空,不满地抬起头,见是傅柏秋,眼神倏尔温柔:“毛毛?” “有没有轻柔一点的曲子?”傅柏秋知道她练琴时不喜被打扰,心里有些愧疚,声音不由自主放软,贴着她坐下来。 这琴凳够长,能坐两个人。 两人肩膀挨着,体温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感触,时槿之怔怔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眸里温和的笑意,不禁喉头滑动,心口仿佛有一把野火在燃烧。 “嗯?” 她一声鼻音,时槿之不敢再表露过多情绪,低下头:“对不起,我吵到你了。” “没有。”傅柏秋拂了拂头发,手放在中央C上,“我给你弹《两只老虎》。” 当年时槿之教她认五线谱,这么久了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依稀还记得简谱《两只老虎》怎么弹,她试着按下了几个键。 do re mi do,do re mi do,mi fa sol…… 音色圆润饱满,听着不像是用了十年的钢琴,贵自然有贵的价值。傅柏秋单手弹得开心,循环两遍,慢慢找到了一点感觉,不由弯起唇角:“你原来教我弹那个《蜜蜂做工》,要两只手的,和弦怎么弹来着?” 她那时两只手不协调,分开练了好几天,才学会一首简单的儿歌。 时槿之痴迷地看着她,轻咬了下嘴唇,用余光引着手指去按琴键示范。 “好。”傅柏秋眼睛看着,心里默念着右手旋律,上手试了一段。 ——嗡嗡嗡,嗡嗡嗡,大家一起勤做工。 她两只手又不协调了,琴键也挺重,力道软绵绵的按不得劲,有点泄气。 “毛毛。” “嗯?” “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逃掉体育课,跑去琴房玩?”时槿之克制着去牵她手的冲动,眉眼间一片苦涩。 傅柏秋眼神迷离,点点头:“记得,我说我想听《flower dance》,缠着你弹给我听。” “然后我们就逃课去了琴房。”时槿之笑着接上,满目回忆。 “然后被体育老师一状告到班主任那里。” “然后……” 傅柏秋从回忆中抽身,淡淡地打断:“我想听《离别》。”这才是她下楼来的目的,让时槿之换轻柔点的曲子,而像《冬风》那样激昂狂躁的可以白天弹。 “不要。”时槿之皱眉。 《离别》么,肖邦十九岁那年爱上了一个女孩,羞怯不敢表白,在离开祖国前往巴黎时,对女孩弹奏了这首曲子。缠绵爱慕,幽怨悲戚。 她一点也不想跟毛毛告别。 傅柏秋只想到《离别》轻柔好听,适合夜晚,后知后觉想起其中典故,当即明白了时槿之为什么拒绝。她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一下子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坐在琴凳上,挨着时槿之那么近,对她笑,回忆起过往。 她在干什么? 糊涂! 傅柏秋猛地站起来:“你练琴吧,我不打扰你了。” “毛毛!”时槿之拉住她衣角,语气近乎哀求,“我弹,你坐下来陪我好吗?” 傅柏秋抿着唇,牙齿咬得两腮肌肉酸疼,心里的念头叫嚣着,挣扎着。时槿之攥住她衣角的手紧了紧,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里,僵着愈久,眼中失落愈浓,她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明明已经分手。 “对不起。”她松开手,轻轻吸了吸鼻子,“晚安。” 傅柏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径自上楼。 悲戚幽怨的《离别》在身后响起,她进了房间,轻轻关上门,抱着骷髅模型滑坐在地。 糊涂。 琴声持续到十点便停了,不知循环离别了多少次。傅柏秋瞪着眼睛躺在床上,目视一片黑暗,脑袋里塞满纷乱冗杂的念头,时间分秒流逝,过了十二点,她还没睡着。 口里干渴,她摸到床头杯子晃了晃,空的,打开台灯,起身下去倒水。 楼梯边留了一盏小夜灯,她就着暖融融的黄色光往厨房去,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哭声,脚步顿住。 人在黑暗中,听觉会格外敏锐,傅柏秋当即判断出声音来源是大卧室,走过去一看,门是虚掩着的,哭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呓语传出来…… 她心里一紧,悄悄推门而入。 “唔…我不吃药……我不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8章 08 “唔…我不吃药……我不吃……” 今夜没有月光,傅柏秋站在门口,待眼睛适应了黑暗,轻手轻脚地走近。 床上的人向外侧躺着,身体蜷缩成团,被子只盖住了腿,喉咙里发出抽泣呜咽声,嘟囔着梦话,不知梦见了什么场景,似乎很痛苦。 “放过我……” “不吃…唔……” 梦呓愈发凄凉,她肢体无意识蹬动,做出反抗动作,袖子里的左手腕露了出来,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赫然显现。 傅柏秋捉住那只手,指尖触碰到微凸不平的皮肤表面,心倏然揪了起来。 轻微动作惊醒了时槿之,她缓缓睁开眼睛,还未从可怕的噩梦中脱离,就看到黑暗中有人抓着自己的手,顿时失声尖叫。 “啊!!!” “放开我…我不吃药……我不吃药……”她挣扎着爬起来,双腿乱踢乱踹,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傅柏秋一时蒙圈:“吃什么药?” 话音刚落,时槿之一脚踹在她大腿上,得以挣脱,迅速把自己卷进被子里,蜷起瑟瑟发抖的身体,低声抽泣:“放过我吧……” 这一脚,够分量。 “咝——”她一手揉着腿,一手摸到床头开关,啪地按下去,漆黑一片的卧室瞬间被点亮。 床头灯是温馨的暖黄色,缩在被子里的人怔了怔,小心翼翼掀开条缝,探出脑袋。看清楚站在床边的人,时槿之满目茫然:“毛毛……?” 她发丝凌乱,脸颊通红,眼睛里水雾盈盈,呼吸随胸口起伏而抽搐,狼狈又惹人心疼。 傅柏秋深吸了一口气,别开脸,轻声道:“醒了就好。” 时槿之喘着气,脑袋逐渐清醒,看着傅柏秋欲言又止。 谁也没有说话。 她抬手抹了把眼睛,眼泪越抹越多,好像因为傅柏秋在这里,那些一言难尽的委屈便被无限放大,无法控制。 “你手上疤怎么弄的?”傅柏秋低垂着眼眸,看不见她的狼狈,“我记得以前没有。” 这句话轻而易举击溃了时槿之心里的堡垒,破碎瓦砾四散倒塌,她慌忙拉起袖子盖住手腕,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不小心摔的。” 傅柏秋敛下眼皮,无奈摇头。 好吧,她信,摔跤能摔出刀疤。 “快睡吧,晚安。”她伸手去关灯,时槿之拉住她衣角,小声说:“等我睡着你再走,行吗?” “……” “毛毛。” 衣角晃了晃,两人距离不到半米,傅柏秋转过视线,在她漆黑明亮的瞳眸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也看到她眼里孩子气的神情。 以前时槿之既骄傲又强势,傲不是盲目自大,是对自我有正确认知后底气满满的自信,强也不是蛮不讲理,是对未来有明确规划后野心勃勃的欲|望。当初分手,她答应得那么干脆,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样的人爱可以很爱,但要为什么东西放弃爱,也绝不拖泥带水。 谁想七年光阴,人就变了。 孩子气的她倒有几分新鲜可爱,傅柏秋不自觉弯了唇角,目光柔软。 “好。” “我去洗个脸。”时槿之破涕为笑。 哭特别消耗体力,傅柏秋没坐多久便听见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习惯性为她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开。 . 翌日,时槿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家里空空荡荡,她吃着傅柏秋留好的早餐,迷迷糊糊想起昨晚的事。 毛毛还是在乎她。 赖在这里是对的。 与之相比,噩梦的痛苦可以忽略不计。 吃完早餐,她洗干净碗筷,打扫了下厨房的卫生,然后练琴。房子之间相距较远的优点是安静,无人打扰,不用担心琴声会吵到邻居,可是练着练着她开始感觉有点力不从心…… 弹过无数遍的曲子,正投入,突然就忘了谱,停下来。 她盯着琴键,脑袋空空,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下一秒仿佛看到琴键自己会动,耳边传来空灵清透的琴音,忽远忽近。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 放在钢琴上的手机响了,她回过神,屏幕显示来电备注是乔鹿。 “喂?” “我的槿姐姐啊,你人呢?”乔鹿那把轻微烟嗓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好来录音棚等我,我新歌都录完了,连你影子都没见着。” 时槿之一怔,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点半,想起今天约好去乔鹿那里玩,这么晚了却还在家里,脑袋像是卡了壳,有点转不过来。 “练琴,忘了。” “就知道。”乔鹿隔空翻白眼,“快来,我在休息室,一会儿经纪人过来有点事,先让助理到公司门口接你。” “好。” 挂掉电话,时槿之盯着琴键愣神,忘掉的谱子又回到脑海里,好像刚才断片儿只是错觉,她双目发直,机械似的把曲子弹完。 半小时后,D.K Entertainment。 “时小姐,请随我来。” 年轻的小助理对时槿之微微一笑,带她上到三楼某间休息室前,敲了敲门,推开。 “鹿姐,时小姐来了。” 乔鹿正在跟经纪人说话,见她进来,抬头招呼道:“槿之,你先坐会儿。” “嗯。”时槿之坐到旁边单人沙发上,不经意瞥见经纪人投来的目光,对她友好地笑笑。 经纪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您……” 时槿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闭嘴。 “……” 坐了几分钟,经纪人离开了,带着满肚子对她们关系的疑惑。乔鹿把门一关,冲上去就抱她:“我的槿姐姐哟!想死我了!” 虽然深秋天冷,但室内非常暖和,乔鹿穿了件长到脚踝的灰色皮大衣,质地厚重,内搭纯黑低领毛衫和西装裤,脚下一双白底黑面运动鞋,捂得相当严实,两人每次见面,时槿之都忍不住要吐槽她的混搭风,这次也不例外,一伸手把她推开:“你说你,除了黑色就是灰色,外表装高冷老阿姨,心里是个幼稚鬼。” “我这叫童心未泯。”乔鹿坐回沙发,翘起二郎腿。 “哦。” “看看你,回国几个月了才想起我,怎么样,都搞定了吗?” 时槿之拂过发丝掖在耳后,神秘道:“房子找到了,你猜房东是谁?” “谁啊?”乔鹿身子前倾,听八卦似的凑过来。 “毛毛。” 乔鹿:“……” “我是打算回国找她,但没想到缘分来得这么快这么巧,可能冥冥中有天意吧。”她眼神不由自主地温柔,唇角漾开甜蜜笑意,这是她这几年来遇到的最开心的事了,给予了她希望。 “而且说是租房,也可以理解为同居,她住楼上,我住楼下。” 乔鹿面色沉了沉,皱眉:“你不会想跟她复合吧?” “嗯。” “得,又一个吃回头草的。” 时槿之抬了抬眼皮,映出眸里一片苦涩:“本来就是我辜负她在先。” “那你的事业怎么办?”乔鹿收敛起嬉笑神色,坐正身子,严肃地看着她,“这几年你被姓叶的坑得够呛,也就幸亏你不是靠脸皮吃饭的,好不容易从她手里逃出来,大好的机会重新开始,你告诉我你要去谈恋爱?还是前任?” “事业……”她喃喃自语,“我累了。” “累也要站起来,你的自身定位是艺术家,不是流量明星,之前算你被坑走了弯路,但是现在你得重新走回正路上。” 乔鹿是真的担心她、关心她。 两人从小就认识,父母都是世交,乔鹿自幼喜欢唱歌跳舞,一路参加过各种各样的选秀比赛,终于在十九岁那年脱颖而出,签约唱片公司成为职业歌手,她有一副性|感撩|人的烟嗓,能自己写歌,这些年摸爬滚打,靠实力在华语乐坛拼得如今的地位,论辛苦与努力不比时槿之少。 她所信奉的,是事业至上,为爱情耽误事业不值得。 “我知道,我知道……”时槿之抬手轻揉着额角,看起来疲惫极了。 “你别嫌我唠叨。” 她苦笑,点头表示了解,但有些事情藏在心里,连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她不愿意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说自己力不从心? 或者感觉到厌倦? 气氛陷入凝滞,乔鹿也不想自己变成唠叨老太婆,遂点到为止,换了话题:“对了,你刚才进来,感觉这公司怎么样?” “大公司,还需要我评价吗?” 乔鹿冲她挤眉弄眼,低咳了两声,看看天花板,跺跺脚。 时槿之了然,斜睨她一眼,叹气:“我想休息一段时间,调整下状态。” “……噢。” “毛毛三点钟下班,中午我可以陪你吃个饭,吃完就必须回去了。”时槿之低头看了下手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乔鹿瞪直了眼,指着她鼻子:“重色轻友你你你???” 时槿之得寸进尺道:“顺便,我想写首歌送给毛毛,曲写好了,填词这方面不太行,你帮我……?” “嘿,你真行,不问我新专辑怎么样,不问我演唱会怎么样,给我来发狗粮了?去去去,不想搭理你了!” “谁让你没对象。” “好像你有似的,人答应跟你复合了么,就又是妻管严又是写歌的。”乔鹿一边翻白眼一边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三十岁短发老阿姨装小姑娘卖萌。 时槿之心头一窒,眼神迅速暗淡下去,藏在口袋里的手轻轻握紧,又松开。 复合,可能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9章 09 时槿之想复合的问题想了很久。 她心不在焉地去乔鹿家吃饭,两人琢磨了下歌曲填词,约定有空出去旅游,两点钟刚过便回家了。 上午阴沉沉的天,到这会儿下起雨来,大雨夹着风,冷飕飕的。时槿之把车停在院子里,一下来就被风吹乱了头发,寒意直往领子里钻,她缩了缩脖子,正要进屋,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 她听觉极敏锐,循着声音源头缓步走向院外绿化丛,被雨打湿的枯叶断枝杂乱零落,里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扒开枝桠一看,竟然是只小奶猫。 ——喵呜 小奶猫只有巴掌大,缩成一团,浑身橘白色毛发被淋得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半睁着眼睛,小嘴微张,发出极轻细凄惨的叫声。 时槿之心生恻隐,小心翼翼地伸手捉住它,快步进了屋。 外头冷,屋里相对暖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时槿之把小猫带进浴室,开热水淋了下它身上的泥沙,没找到干布,索性拿了自己的毛巾给它擦身子,然后用毛巾包裹住进到隔壁小房间,打开空调。 小家伙被冻得瑟瑟发抖,毛发一颤一颤的,时槿之一手隔着毛巾托住它,一手轻轻抚摸着它的小脑袋,每碰一下,它就怯怯地缩一缩脖子,喉咙发出细碎的哀鸣,软化人心。 她擦干净小猫身上的水,托着它贴住自己的肚子,站在靠近空调出风口的地方,等了一会儿,能感受到小猫的体温了,松一口气。 小时候家里养过柯基,但从三岁开始,她的世界里只有钢琴,连与狗狗相处玩耍的时间都是从练琴间隙里挤出来的,更谈不上照顾。 此刻迷茫,就像一个新手妈妈。 念高中那会儿,学校里常有流浪猫出没,在校园里晃荡,一点不怕人,学校也不赶它们。有些学生会自掏腰包买猫粮给它们吃,傅柏秋就是其中之一,她喜欢小动物,但傅妈妈对动物毛过敏,家里不能养,她便将那股热爱倾注在了流浪猫身上。 时槿之脑海中灵光乍现,从包里翻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 傅柏秋接到电话时正在开会,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摸出来看也没看就按掉了。 前两天榕城附近的某个县发生森林火灾,两位奔赴在救援一线的消防员不幸牺牲,送来殡仪馆的遗体只有一堆零散的骨头和骨灰,要完全复原成生前的模样,难度相当高。傅柏秋和同事们就此开会商议方案,而追悼会就在本周日举行,时间很紧迫。 “把焦炭清理干净,今天加班,辛苦一下,先初步拼出骨架。”她盯着电脑上的照片,眉宇严肃。 两位英雄的家属提供了很多生前照片,难度最大的面部复原只能依靠捕捉照片上的神态和细微特征为据,幸运的是现在有科技力量帮忙。 “跟3D打印室的人说一下,晚点锁门。” “好嘞,傅姐。” 兜里手机又开始震动,傅柏秋不耐地皱起眉,拿出来一看,来电备注是“时”。 当时双方交换号码,她打备注前犹豫了一下,是写全名,还是“时小姐”,感觉用哪个都不舒服,最后打了个“时”。这么多年她独来独往,没有朋友,接到最多的电话无非是推销或中介,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那个人的名字会再出现在来电屏幕上。 “什么事?”她接了,语气冷淡。 那头明显愣了一下,声音轻软小心:“毛毛,我打扰到你了吗?” 傅柏秋抿了抿唇,喉咙上下滑动,放柔了语气:“没有,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我刚才在院子外面捡到一只小猫,想问问你,家里能不能养。”时槿之嗓音低沉,在看不见的那边,脸上却表露出小女生般的欣喜神情。 傅柏秋下意识道:“你喜欢就养。” 脱口而出便后悔,这是她曾经的口头禅,那时候在一起,大多数事情她都依着时槿之,对方开心,怎样都好,现在说这话倒有些不合时宜。 “那我怎么照顾它?要给它买什么东西?就是猫粮之类的……它好小,还没有我的手大,我捡到它的时候它都湿透了,会不会感冒啊?”时槿之隔着手机笑了起来,言语间掩饰不住好奇与兴奋。 傅柏秋听她念了一大堆,仿佛看到高二那年她给她讲题的情景。 【班长班长班长,再教我一题嘛】 【跟上道题同样的思路,自己写】 【可是两道题条件不一样啊,刚才的状态也不一样,我现在犯蠢了,忘记了】 【……】 “傅姐,咱们现在过去吧。” 同事的声音打断回忆,傅柏秋点了点头,对手机道:“你先带它去宠物医院检查下,买什么东西问医生,我这边忙,先不说了。” 接着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我今天加班,晚上不回去吃饭,你自己随便吃点。” “……好。” 挂掉电话,傅柏秋收拾了东西跟同事去化妆室。 . 时槿之带着小奶猫去了榕城最大的宠物医院,一番检查下来,没什么毛病,公的,刚满月,然后买了一大袋子包括猫粮在内的宠物用品回去。鉴定虽然不是品种猫,但小家伙生得可爱软萌,粉鼻子粉肉垫正八字脸,胸腹腿毛色雪白,打小就能看出颜值高。 她给小家伙取名“布丁”,因为它背部和头部的毛发是淡橘色,像一块融化在奶茶里的甜布丁。 养猫并非一念冲动,时槿之觉得自己跟小布丁很有缘,看到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衡量了下目前自己的经济状况,一只猫还是养得起的。在她有样学样地照料了几天后,小家伙渐渐与她熟悉起来,时时刻刻黏着她,一挠肚子就打滚,特别温顺乖巧,是只好脾气的猫猫。 有了猫,再加上钢琴,她形同休假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单调。 “布丁崽,过来。” 沙发后探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吧嗒吧嗒踏着四只还不是很稳的小爪子跑过来,时槿之弯腰放下食盆,伸出食指:“击个掌。” 布丁抬起小爪子,粉|嫩的肉|垫跟她碰了碰,软软的,每次吃饭前都要来一下。 盆里少量幼猫粮用温水泡得半软,加了点鱼骨粉和碎肉末,布丁埋头吃得正香,时槿之揉了揉它的小脑袋,温声道:“乖乖吃饭,姐姐去洗澡了。” 她站起身,抬眼望着墙上的挂钟,九点整,再透过窗户看看外面漆黑的天。 傅柏秋还没回来。 这几天那人似乎很忙,早出晚归,回来了也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不说话,上楼洗漱睡觉。 然,她前脚刚进浴室,后脚傅柏秋就回来了。 她没注意到在墙角吃饭的布丁,只听见浴室方向水声淅沥,脚步顿了一下,不经意瞥见沙发上摊着几张画满线条的纸,好奇地拿起来看。 是手写五线谱稿子,时槿之的笔迹。 傅柏秋感觉自己像在看火星文,明明什么也看不懂,却捏着这几张纸愣了好久,心头浮起淡淡的异样直觉。 “毛毛?”时槿之抱着一篮子衣服出来,见她拿着自己写的手稿在那端详,心里一慌,放下篮子上前抢了回来,藏在身后,“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傅柏秋混沌的眼眸恢复清明,面带倦容,视线扫过她背在身后的双手,“别藏了,我又看不懂。” 她声音有点沙哑,眉宇间掩不住疲惫,时槿之悄悄松了口气,把稿子放琴凳上,唇角扬起娇媚的笑:“你这几天好像很忙。” “今天忙完了,明后天休息。”傅柏秋避开她直白的目光。 同住半个多月,她以为习惯后就会淡定,没想到还是无法坦然与时槿之对视,不知道究竟在逃避什么。 “没事的话我上去了。” “等等……”时槿之喉咙轻微滑动,欲言又止。 傅柏秋没动,没看她,静静等着她要说的话,但是在她的注视下多呆一秒都是煎熬。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从事殡葬行业。”犹豫许久,时槿之最终咽下了真话,换成另一个问题。 这也算压在她心上很久的疑惑了。 会不会跟那场空难有关?半个多月来的夜晚她都在想。 傅柏秋面上不动声色地笑笑,转头,挑了下眉:“你害怕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0章 10 “你害怕了?” 傅柏秋轻快随意地问出这句话,眼里流露出一丝嘲讽和意料之中的了然,心却重重地沉了下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时槿之摇了摇头,没说话。 即便已经分开七年,她相信自己眼睛里的东西,对方应该能看懂,不需要解释。 傅柏秋盯着她看了半晌,尘封的默契破土而出,就真的看懂了,她不是怕。但这个问题要解释的话,很难不牵扯到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她们该用什么身份和立场来谈论? 其实,说出来也未尝不可。 “坐吧。”她指了指沙发,自己先坐下。 时槿之目光在她身边的位置和单人沙发之间扫视,最后选择坐她身边,没敢太靠近,中间隔了半个身位的距离。 “前两天xx县森林火灾,去救火的消防员里有两个年纪很小的牺牲了,就剩一堆靠DNA比对区分的骨头送过来,我和同事这几天在想办法把他们还原成生前的样子,安抚家属和他们的战友,今天顺利完成了,举行了追悼会,英雄安息。”傅柏秋视线落挂钟上,看着指针一秒一秒走过,娓娓叙述。 时槿之微微皱了下眉,安静地听。 “我干这行七年,见过无数生离死别,水里淹死的,□□炸死的,跳楼摔死的,百分之七十不超过三十岁,其中又有一半未成年,能自然死亡的是福气,但少之又少。” “你来看房那天上午,我经手了一个出车祸死亡的男孩,十五岁,被后八轮碾得内脏骨头稀烂,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拼完整,给他穿衣,化妆,入殓,让他的亲人见他最后一面,然后送去火化。” 她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用单调乏味的语气讲故事。 时槿之却敏感地察觉到隐藏在平静下的汹涌波涛,如同她弹过无数遍的《冬风》,低沉缓慢的引子不过是愤怒激昂的前奏,音乐是人的情绪,她天生对这些感知敏锐。 “那年我弟弟也才十五岁。” 她看着秒针走过一圈,耷拉下眼皮,声音愈渐哽咽:“我妈,我爸,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上面,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连挫灰都没给我留下。” 时槿之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紧紧包裹着,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抽走。 傅柏秋没动,眼底弥漫着雾气,泪掉不下来,含在眼眶里浮浮沉沉。 “拼都没得拼。” “毛毛……” “你永远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傅柏秋深呼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天花板笑。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什么都是屁事,我选择这个行业,我要亲眼目睹死亡,接受大量不知道真情还是假意的悲伤,这样才能说服自己,死亡是件很平常的事,我得好好活着,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进那个火化炉了。” 时槿之侧过身子,双手包住她的手,指尖缓缓滑过她手心,那里也没有温度。 “毛毛,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嗯?”傅柏秋眼里水汽褪去,笑了,这话不带任何情绪,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你忙你的事业,太对了,我现在道德感低下,外界那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什么劈腿啊,欺骗啊,结婚离婚啊,我都能给别人找到理由,除了死,什么都不是事,谁要是想不开了,来殡仪馆转一圈,什么都想开了,当然,精神病除外。” 时槿之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心脏蓦地被什么攥住,用力掐了一下,那种嵌入血肉的痛楚与七年前如出一辙。 “你在给我找理由吗?” “不。”傅柏秋笑得像个孩子,“我在说服我自己,原谅你。” 分明是最想听到的话,此刻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时槿之张了张嘴,眼里滚动的液体顷刻滑落:“别,别原谅我……” “好好生活。”傅柏秋转过视线,避开她泪流满面的脸,低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像个幽灵一样飘上楼。 除了说服自己,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何曾不介意,何曾不痛恨,但七年来见惯的生离死别磨光了她所有的情绪,见到了时槿之才重新捡回来一点,她想问她一句为什么,想让她知道当年自己有多痛苦,可临到此时,还是不忍心做出任何责难。 进不得,退不得,她们的关系只能是这样了。 没有未来。 ——喵呜 脚边传来一声轻软的奶猫叫,时槿之噙着泪低头,一滴泪珠落在布丁毛茸茸的脑袋上,小家伙吃饱了,倚着她裤脚翻蹭打滚,伸出粉润的舌头舔着爪子。 时槿之欣慰地笑了,抹掉眼泪,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捉住它两只前爪陪它玩。 “喵呜……” . 连续几日加班加点忙碌,神经一松懈下来,傅柏秋破天荒睡到了大中午,晕晕乎乎地起床,摸进浴室洗漱,下楼一看,午餐已经做好了。 时槿之端着电饭锅从厨房出来,见她愣在餐桌前,不自觉勾起嘴角:“可算起了,我上午练琴都没把你吵醒。” 她早上起来看了眼二楼,卧室门紧闭,就做了早餐等人下来吃,然后练琴,一投入进去就忘记了时间,回过神来早餐都凉透了,人也没见着影子。 傅柏秋:“……” 以前两人在国外同居,早晨叫醒傅柏秋的不是闹钟,而是钢琴声,在她这个外行听来那些练习曲就是“乱弹”,犹如打蛋器滚过琴键,欣赏不来。 时槿之把电饭煲放桌上,打开盖子,滚烫的水蒸气缕缕升起,模糊了视线,她拿来碗筷放在傅柏秋面前:“毛毛,你自己吃,我有点事回家一趟。” 傅柏秋脑子刚刚清醒,下意识问:“什么事?” “不清楚。”她尴尬笑笑,极快地掩饰了眼里的落寞,“我可能挺晚回来,你帮我喂一下布丁,三点六点和九点各一次,不要喂太多,记得用温水泡软,喂完把它抱到猫砂盆里,让它自己上厕所。” 傅柏秋偏头瞧了一眼正在猫砂盆里埋屎的小布丁,大概是刚学会不久,动作还很笨拙,她眉眼轻弯,点头:“好。” . 榕城很大,坐地铁横穿大约要两个钟头,时槿之路上有意磨蹭,车开了足足一个小时。 一整片半山庄园,远望形同小型景区。 时槿之把车丢给佣人去停,绷着脸快步往里走,穿过前庭花园和两道拱形门,踏进主屋,拐了一道弯,来到餐厅门前。她脚步顿了一下,收拾好面部表情,像上舞台似的昂首挺胸走进去。 餐厅足有四十平,大圆桌占了一半面积,寥寥五人围桌而坐,互相之间隔得很开,她目光落在那位头发灰白的老人身上:“爸。”而后看向比自己年长五岁的男人:“哥。” 中年男人咳嗽一声,皱眉:“还有你茹姨呢?” “哦,茹姨。”她看也没看那女人,走到亲哥边上空出来的位置,坐下。 “干什么你,一回来就甩脸子,不像话!”时清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目圆睁,被唤作茹姨的女人连忙打圆场:“清远,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你别这么大动肝火的,一家人和和气气吃顿饭。” 时清远瞪了女儿一眼,没说话。 “可以吃饭了吗,我好饿。”时槿之眼皮也不抬,只盯着满桌菜肴,她记得家里大厨的手艺很棒,好久不吃甚是想念。 何茹连连点头,笑容依旧讨好:“吃吧吃吧,我们槿之一年到头在国外,难得回来,阿姨特地让保姆买了你喜欢吃的菜,多吃一点啊。” 时槿之当真不客气,夹了一筷子鲫鱼肉。 大家也都动了筷子,虽然坐在一张桌子上,但彼此间隔得太远,丝毫没有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饭的温馨感,每个人都不说话,那两个异母弟弟妹妹也十分小心谨慎。 佣人上来倒红酒,顺序依次是时清远、何茹、亲哥时恒之,然后轮到时槿之,她摆摆手,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道:“开车。” 时清远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 佣人知趣走开,时槿之故意嚼得很大声:“哥,我嫂子呢?” “她带晚晚去旅游了。”时恒之宠溺地看着妹妹,“慢点吃,小心噎着。” “不会不会,唔。”她腮帮子鼓鼓囊囊,弄了满嘴油。 时清远看不下去了,咳嗽两声:“吃没吃相,家里没教过你?” 时槿之笑眯眯道:“爸,您喉咙不舒服吗?” “……” 饭桌上四个大人,两个未成年,年纪最小的时惜之收到母亲眼色,夹了一块羊排,用小盘子托着送到时槿之面前:“我记得二姐最喜欢吃这个啦。” “谢谢惜之。”时槿之放下筷子揉揉她脑袋,灿若桃花的美眸眨了眨,“听说惜之在学钢琴,学得怎么样了?” 不等小女孩说话,何茹插嘴道:“惜惜可有天赋了,就是那老师水平不行,外面人哪有自家人好,还是要以槿之你为榜样。” “好啊,我喜欢二姐。”女孩看母亲眼色说话,反应特别快。 何茹:“惜惜,一会儿吃完饭给你二姐弹个那什么……《梦中的婚礼》!” 饭桌上突然鸦雀无声。 时槿之&时恒之:“……” 兄妹俩对视一眼,默默吃饭,惜之好像也察觉到了尴尬,咬着小嘴巴回到座位。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诡异,时清远偶尔问时槿之几句最近的情况,她都一一应了,何茹则不动声色地边吃饭边打量她,另外两个小的安安静静,看大人脸色行事。 时槿之和亲哥先吃完饭,以有事为借口先溜上了楼。 关起门,她放声大笑。 “哈哈哈,何茹那土鳖,小三上位就是不一样,双商清奇。” 时恒之一身西装革履,精英的模样,身为家里长子,平日打理家业在公司不苟言笑,这会儿却像个孩子一样跟着妹妹大笑,兄妹俩捂着肚子坐到地毯上,他满眼鄙夷道:“小家子气,还是占家里人便宜那一套,希望你教她女儿。” “哥,这你就不懂了,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哈哈哈……” 时槿之盘着腿,手心按着地毯上软绵绵的绒毛,突然脑袋里一阵锥心刺痛,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进了太阳穴,她双手抱住头,身子不受控制地朝一边倒去。 “槿之?”时恒之大惊失色,起身扶住妹妹,“怎么了?槿之?” “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1章 11 “疼……” “哪里疼?”时恒之吓得脸都白了,扶着她肩膀靠在自己身上,“槿之,你别吓我,槿之?” 尖锐的痛意只持续了几秒,转瞬即逝,时槿之轻轻揉着太阳穴,嗓音有点沙哑:“没事,哥,可能没休息好,我昨晚熬夜了。” 她撒了个小谎。 去年年底开始出现头疼的毛病,不定期毫无征兆地疼一下子,疼完有点晕,起初她没放在心上,因为并没有影响到她的生活和工作,后来不止会头疼,还发生过短暂断片儿的情况,无论当时在做什么事,都会突然停下来,陷入恍惚,然后忘记之前要做的事。 今年年初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她突然就断片儿了,所幸当时的协奏曲行至非钢琴演奏部分,没有酿成事故,否则将是她音乐生涯中难以抹去的污点。 后来她跟经纪人闹掰,忙了大半年,将检查忘在脑后,一眨眼就耽搁到现在。 “真没事?”时恒之狐疑地看着她。 时槿之回过神,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真的没事,唉,有点困。” “你啊,我怎么说你好,还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样任性。”时恒之想戳她脑门,又舍不得。 “就偶尔。” “偶尔也不行。”时恒之剑眉微扬,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她脑袋,“这么大了还让我担心。快去床上睡会儿,今天吃了晚饭再走。” “别揉乱我头发……” “揉怎么了,小时候尿布都是我换的。” 时槿之目瞪口呆:“哥,你五岁就会带娃了?” 老大出生的时候,时清远的生意才刚起步,接着第一个女儿出生,生意有了起色,等到时槿之出生,一岁了,家族产业才慢慢走向正轨。从小时恒之就又当哥又当爸又当妈,看着两个妹妹长大,为妹妹们操碎了心。 他自豪道:“那当然,所以你嫂子刚生晚晚那段时间,我表现非常好。” 时槿之冲他竖起大拇指。 “还不快去补觉?” “不睡不睡,晚上睡不着。” 在亲哥面前,时槿之向来没点大家闺秀和艺术家的优雅样子,怎么放松怎么来,她站起来蹦了蹦,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时恒之无奈地笑了,实在拿这个妹妹没办法。 ——笃笃笃 “进。” 兄妹俩同时转头,看着门被缓缓打开,时惜之探头进来,小声道:“二姐,爸爸让你过去一下。” “只让我去?” 小萝莉点点头,看了时恒之一眼,目光带怯。 “……” 时恒之知道妹妹不愿,拉过她手背拍了拍,温言安抚:“去吧,没事,爸说什么你就敷衍着应,顺他两句。” “嗯,我知道。” 时清远独自一人坐在客厅喝茶,虽然近花甲之年,但腰背依然直挺,他年轻时带过兵打过仗,眉眼间颇有几分军人凌厉之势,尤其那双眼睛犀利锐气,教人不敢与之对视。 只是静坐着,就自带威严气场,不好亲近。 时槿之倒不怕他,在他面前坐下,开门见山问道:“爸,什么事?” “这次回国就不打算出去了?”时清远端起杯子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 “应该吧,有巡演、音乐会什么的会去一下。” “那就搬回家来住。” 时槿之漠然拒绝:“不。” “听恒之说你在外面租房子?” “……” ——砰! 见她默认的态度,时清远将手里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低喝道:“家里是没地方给你住还是买不起房?这要是传出去,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光了!” “我花我自己赚的钱,您的脸面跟我没有关系。” “你再说一遍?” 时槿之不想跟老爷子吵架,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平静道:“我不会住家里的。” “你……”时清远指着她,手指微微发颤。 “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晚饭我哥替我陪您吃吧,拜拜。”时槿之不给父亲再次说话的机会,脚底抹了油似的,话音刚落,人已经踏出几步远,再一晃神就没了影子。 “时槿之!”老爷子气得怒吼,“你给我回来!” . 秋冬交替之际,冷风卷着透骨寒意,时槿之来不及跟哥哥告别,裹紧了大衣钻进车里,不多会儿便开着车远离了庄园范围。 这座她出生的城市变化很大,新增了三条地铁线路,旧城区街道拆除重建后焕然一新,随处可见的电子支付,广告牌上一批又一批年轻陌生的面孔……十一年,物是人非,虽说期间因为演出她回来过几次,但行程匆忙,从未静下心细细品味它的变化。 时槿之把车停在路边,掏出手机给乔鹿打电话。 几秒后,那边传来乔鹿老不正经的声音:“槿姐姐想我了?” “你在哪儿。” “刚下飞机,从外面回来。”乔鹿坐在保姆车上,架起二郎腿,边讲电话边对隔窗尖叫的粉丝挥手。 助理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她一扬眉,抛了个媚眼,姑娘霎时羞红了脸,举着瓶子小心翼翼喂她喝。 经纪人:“……” 时槿之听见电话里粉丝的尖叫,仿佛看到去年自己巡演的场景,笑得前仰后合:“几点到家,我去你那儿。” “我槿姐姐要来,我必须立马回家啊,等着!”乔鹿用力拍了下大腿。 “好,一会儿见。” 挂掉电话,时槿之忽然陷入呆滞,保持着握住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风挡外宽阔的马路,片刻又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手机。 她刚才给谁打电话了? 翻通话记录,是乔鹿,似乎说过要去对方家。 . “你跟时槿之很熟吗?”保姆车行驶在高速上,经纪人目光扫过正在玩手机的乔鹿,问出了心里一直想问的话。 乔鹿头也没抬,漫不经心道:“我发小,怎么了?” “发小?可是从来没见你们公开互动过。” “私交没必要摆上台面,她不混娱乐圈,不需要炒作。” “是吗?”经纪人眼神闪烁,语气微妙,“我没记错的话,从12年开始她花边新闻不断,还上过综艺,代言过广告,跟几位流量挂私下有接触……” 乔鹿指尖顿了顿,脸色骤冷:“你想说什么?” 经纪人给了个“你懂得”的眼神,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 太阳落下山不久,天就黑了,寒意凝结成霜缠绕着空气打颤,傅柏秋把衣服收进屋里晾着,关了窗户,下楼吃饭。 过了几天家里多个人的日子,两个人吃饭变成一个人,让她有种做长梦的虚晃感,陡然清醒过来,依旧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果不是她抬眼就能看见那架钢琴,大概真的以为自己活在梦里。 她心有不安,边吃饭边浏览时槿之的微博。 最近一条更新在四个月前,内容是与美国KRI唱片公司解约,公式化的官方口吻,转发评论点赞均过万,粉丝们一口一个“女神”、“姐姐”。往下翻,是今年元旦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照片,与xx乐团合作,xx指挥合影,九宫格。 除此之外,2017年的微博再没有其他演出相关的内容。 2016年,独奏音乐会世界巡演,去了19个国家,35座城市。 2015年,交响音乐会欧洲巡演,德累斯顿管弦乐团,柏林爱乐乐团,维也纳爱乐乐团,巴黎交响乐团……每一场的照片、视频,时槿之看上去都很正常,那种沉浸在音乐世界的投入感,对乐团的掌控力与征服感,以及演奏表现力,都是挑不出错的完美。 2014,2013,2012,2011…… 分手后的这七年,时槿之不是演出就是参加公益活动,微博很少发私人性质的内容,乍一看荣耀辉煌,风光无比。 而今年,除了元旦那场音乐会,什么都没有。 傅柏秋有着强烈的直觉,时槿之对她撒谎了,至少没有完全说实话。可是转念一想,这些跟她没有关系,她犯不着操心。 夜里十点,外面依然静悄悄。 傅柏秋坐在客厅沙发上陪布丁玩,小家伙仰起肚皮打了圈滚,挥着两只小爪子想抓她的手指,就是抓不到,急得喵喵直叫。 平常这个点她该睡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心神不宁。冥冥中似乎有某种感应,手机响了,来电恰好是“时”。 她手指松懈下来,被小布丁两爪抱住,另一手滑过绿键,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边传来焦急的女声:“傅柏秋吗?” “是我,你……”这声音有点耳熟。 “我是乔鹿,槿之喝多了,我们在小区门口,车进不去,你出来接……” “我马上过去,五分钟。”傅柏秋脑海中闪过一个短发女生的影子,但很快被后半句吸引了注意,不等对方说完便挂了电话,连件外套也没披,随便趿拉了双鞋跑出家门。 五分钟路程硬是被她连走带跑地缩减到三分钟。 小区门口停着一辆白色轿车,她快步走过去,敲了敲车窗,驾驶位窗户没反应,倒是后面的门开了。 乔鹿抱着烂醉如泥的时槿之一点一点往外挪,对她点了下头:“打扰到你了,槿之不想回家,也不愿住我那儿,只能把她送过来,她说她跟你住。” 傅柏秋正要道谢扶人,喝得醉醺醺的时槿之突然伸手揪住她衣角,口中喃喃呓语:“要跟毛毛回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2章 12 “要跟毛毛回家……” 时槿之紧紧攥住她衣角,眼睛里泪光朦胧,沾了酒气的脸颊泛着绯红。 乔鹿:“……” 傅柏秋紧抿着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轻弯下腰,双手托住她腋窝:“走吧。” 乔鹿松了手,时槿之踉跄着软绵绵的身子跌进傅柏秋的怀抱,双臂自然而然勾住她肩|颈,呼吸尽数洒在她乌黑柔长的发丝间,酒气熏人,发香撩人,丝丝交织萦绕。 “毛毛,回家。”脸埋进她头发里,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晶莹。 傅柏秋眨了眨眼,心底涌起浓烈的苦涩,没应,只对乔鹿说了声谢谢,然后架起她胳膊往大门里走。 夜里寒凉露重,时槿之身上温度却高得吓人,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烫的,傅柏秋担心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会感冒,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进了屋,布丁“喵喵”地迈着四只小短腿跑过来,傅柏秋没站稳险些踩到它,所幸旁边是墙壁,她用手撑了一下,舒了口气。 “喵呜……” 傅柏秋把时槿之放到沙发上,弯腰抱起布丁放进猫窝里,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睡觉觉了。” 有生之年,她再次说叠词竟然是对着一只奶猫。 布丁“喵呜”一声,乖乖趴着,傅柏秋欣慰地笑笑,起身进了厨房,等她端着温水出来,就看到那调皮的小家伙蹲在时槿之脚边,抬着两只粉嫩的小爪子挠她裤腿。 “……”她真是看错猫了,这么不乖。 时槿之歪着脑袋,眼角泪痕未干,蜷起身子缩在沙发一头,脆弱得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傅柏秋轻轻揽住她肩膀,端着水杯凑到她唇边,带了点诱哄的声音:“喝点水。” 时槿之听话地张开嘴,咕噜咕噜喝光了一杯水,干涩的唇沾了水渍微微湿润,酒气染得依旧殷红。 “还要吗?” 她摇头。 傅柏秋转手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时槿之半睁着眼,以为她要走,突然扑过去勾住她脖子:“毛毛别走。” “……” 温|热微醺的气|息紧紧缠|绕,傅柏秋心头一颤,捉住她手腕试图扒拉下来,才动了那么一下,时槿之忽而低声抽泣,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小名:“毛毛…不要我了……” 她身上烫得厉害,浓烈的酒气顺着呼吸钻进鼻间,好似自己也染上朦胧醉意。 不要她? 究竟是谁不要谁? 又是谁丢下了谁? 傅柏秋死死咬住下唇,心头窜起掩埋了七年的愤懑怒火,眼圈倏然泛红。 其实自己一直都在意,耿耿于怀,不是吗?当年断得那么干脆,那么不明不白,就像卡在喉咙里的石头,扎进心窝的刺,堵在肺管深处的棉花,上不去下不来,硬生生留在命门处膈应着她。 如果当真潇洒,当初根本不会让时槿之进小区。 那一刻她没有勇气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她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离开。 傅柏秋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皮|肉,情绪愈渐崩裂。 手机突兀地响了,不是自己的。 “电话。” “唔。”时槿之脑袋往她怀里沉了沉,“毛毛帮我拿一下。” 傅柏秋压着火气,腾出一只手伸进她口袋里,那一瞬间忽然有种回到十七岁的错觉——以前天气冷的时候,时槿之喜欢坐在她腿上,捏她耳朵,给她编小辫子,然后两个人互相把手塞进对方口袋,隔着内衬布料挠痒痒。 每次时槿之都先求饶,因为怕痒。 “你哥的电话,自己拿着。”傅柏秋看了眼来电,把手机给她。 时槿之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左手接过来,右手小心翼翼地勾紧她脖子,生怕她跑了似的。 “哥…没事,喝了点酒……噢,静音没听到……在住的地方…嗯,没事,我去洗澡了,拜拜。”时槿之迷迷糊糊地应了几句,声线喑哑低沉,灼人的气息穿透发丝间隙,轻轻拂动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傅柏秋忍着颤意,皱眉:“看来你挺清醒的。” “唔,毛毛。” “我要睡觉了,放手。” “不要。”时槿之丢开手机,黏她黏得更紧。 “我数到三。” “一二三。”时·树袋熊·槿之自觉替她数完,“就不放。” 傅柏秋眼底染上薄怒,拽住她手臂用力一甩,起身退了两步:“时槿之你装疯卖傻有意思吗?” 以前时槿之是个乖乖女,从不抽烟喝酒,酒量奇差,一杯啤酒就会脸红,所以不曾醉过,她后悔刚才没问乔鹿,这女人究竟喝了多少,真醉还是装醉。 “唔。” 时槿之被推得歪倒在沙发上,发丝凌乱散落,掩住了半张脸。 她僵硬不动,从下往上委屈地看着傅柏秋,漆黑的眸子里水光盈盈,苦涩泛滥,突然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捂住脸,失声痛哭。 心口一阵猛烈绞痛,傅柏秋拧紧了眉,本能地朝她伸手,指尖停在半空中紧握成拳,不住地颤抖,牙关咬得几乎失去知觉。 喉咙的石头,心窝的刺,肺管的棉花,她命门处无不隐隐作痛。 “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良久,傅柏秋愤恨叹息,眨眨眼逼回泪意,松开拳头,上前把她扶起来:“回房间睡去,天不热就别洗澡了,否则摔死在厕所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时槿之不闹了,乖乖由着她扶进房间,瘫倒在床上。 傅柏秋掀开一角被子,帮时槿之脱外套,穿在里面的贴身毛衣微微上滑,手腕处那道狰狞的疤痕露了出来。 指尖不经意触碰,时槿之缩了下手,她蹙眉:“你说实话,手上的疤到底怎么弄的?” 时槿之仰躺着对她笑,脸颊微醺泛红,眼神醉意迷离,“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沉默片刻,两人视线相交,傅柏秋紧抿着唇,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手上的力道也愈来愈松。 “不想说算了,睡觉吧。” “毛毛……”时槿之慌了,含着哭腔喊她。 “晚安。”傅柏秋狠下心松了她的手,转身离开。 . 翌日清晨,傅柏秋起了大早,洗漱完轻手轻脚走到楼下大卧室,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这才安心去厨房做早餐。 这半个月以来,时槿之偶尔与她一同吃饭,早上对方不早起,她也会留早餐,食材方面她没有把账算得那么清楚,似乎将自己代入了“救济人”的角色。 她上辈子真欠了时槿之的。 吃完早餐,傅柏秋再次走到大卧室门前,悄悄推开一条缝隙。 房间里很暗,宽大的双人床上微隆起一座小山包,被子边缘漏出来一缕茶色卷发,其余捂得严严实实——时槿之睡觉的习惯,无论前一天晚上躺下去多么笔直规矩,第二天必定是整个人缩进被子里,蜷成一团。 以前她担心时槿之这样睡觉迟早窒息而死,强行纠正过很多次,但是没有效果,只能作罢。 门口站了一会儿,傅柏秋打消了掀被子的念头,轻轻带上了门。 今天依旧休息,她给布丁泡好幼猫粮,添了水,换上新的猫砂,出门买菜。 附近没有菜场,只能去超市,早上的菜会比较新鲜,傅柏秋想着今儿没什么事,便多逛了会儿,不知不觉逛了一个多小时,买了许多从前爱吃的零食——事故发生后没再吃过的。 回到家,她打开门,看到时槿之背对着门坐在钢琴面前,一动不动。 “……”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傅柏秋神色间闪过一丝惊诧,低头换了鞋子,把零食放茶几上,提着菜进厨房。 电压锅里温着的玉米粥没动,她皱了皱眉,放下菜,洗干净手,拔了电压锅插座,转头出去:“你没吃早饭吗?” 落地窗开了一半,冷风卷着帘幔边角微微拂动,时槿之坐在琴凳上,目光发直,神情呆滞,背脊挺得笔直,唇瓣紧绷成一条直线,仿佛陷入出神境地。 傅柏秋隐隐感觉到不对劲,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时槿之身子抖了一下,猛然回神,抬起头:“毛毛?” “你没事吧?” 时槿之茫然地看着她,脸色有点白,良久才缓缓道:“刚才我想起来昨天喝了酒,但是不记得跟谁喝的。” “正常,醉酒后遗症。”傅柏秋暗暗松了口气,心说看你还敢装疯卖傻,“现在想起来了吗?” 她摇头。 “乔鹿啊。” 时槿之拧了下眉,口中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怔怔地抬眼:“乔鹿是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3章 13 “乔鹿是谁?” 傅柏秋以为自己听错了,迎上她疑惑的目光,唇瓣微微翕动:“你朋友。” “我朋友……”时槿之再度陷入恍惚,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噢,乔鹿,我想起来了。” 大脑像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她从迟钝的齿轮里揪出一张人脸与名字对上,终于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我昨天中午回家吃了饭,然后下午去找乔鹿,喝了点小酒,就回来了。”她边笑边自言自语。 傅柏秋看着她痴呆一样的举动,有些难以置信,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喝傻了?” 先不说是不是装醉,就昨天那样子,能叫“喝了点小酒”? 时槿之被她陡然提高的音量吓到,眸底一片慌乱,小心翼翼地揪住她衣角:“我…我下次不喝酒,我保证。” 傅柏秋缓过神来,不觉懊恼,她喝多少酒,是不是喝傻了,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毛毛?” “你别生我气……” “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你想听什么?” 衣角轻轻晃动着,傅柏秋盯着她脸上委屈讨好的神情,心软软地塌下去,声音不自觉柔和:“先吃饭,吃完再练琴。” “好。”时槿之眼尾上扬。 谁也没有把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放在心上,以为只是纯粹喝多了酒的后遗症。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维持着房东与租客的关系,中间像是有一条隐形的红|线,不可言说,不可触摸。 . 眨眼间进入十二月,气温大幅度往下降。 时槿之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睡觉,练琴逗猫,偶尔去一下音乐学院,或者去找乔鹿,没再出现过短暂性失忆的情况,一切都很正常。 但最近,她开始接二连三地做噩梦,夜里睡不好,白天没精神,练琴也总是集中不了精神。 《钟》弹到一半,左手远距离八度大跳,她突然停下来,捂住胸口拼命地喘气,就好像有一只手扼住了她的肺,让她不能呼吸。 噩梦的片段闪过脑海…… 中年女人的脸,散落满桌的药片。 时槿之身子栽了一下,跌落琴凳坐到了地上,双手抱头蜷缩成团。 客厅大门传来输密码和指纹锁解开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傅柏秋从外面进来,一抬眼就看到时槿之抱着头躺在钢琴腿边,神情痛苦,鞋都没换就冲了过去:“怎么了?” 她的脸在时槿之眼中幻化成一个中年女人的模样,恐惧如影随形。 “走开……” “我不吃药,放开我……”时槿之用力挣扎着,额角漫起细密的汗珠。 傅柏秋听得满头雾水,扶着她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皱眉:“什么药?你看清楚我是谁?” 时槿之怔怔地看着她,脑袋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一阵阵钻心的疼,又像被电锯割断了神经,记忆一跳一跳的,意识朦胧。 “毛毛……”她低喃着她的小名,脱力般往她怀里栽,“好疼。” “头吗?”傅柏秋伸手贴住她额头,手心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汗,指尖颤了一下,“怎么好好的会头疼,你是不是又喝酒了?以前不会这样啊……” 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她声音微微发抖,心底焦虑沸腾不止。 “唔,没有。”这次疼的时间明显变长,时槿之咬紧了牙关,几乎要晕厥。 傅柏秋心急如焚,深吸了口气:“走,去医院。”说完拉过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搂着她小心缓慢地站起来。 时槿之绵软无骨地挂在傅柏秋身上,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委屈。 . 傅柏秋生平第一次开快车,从小区到附一院二十多分钟的车程,硬是被她缩减到了十五分钟,如果再幸运些一路绿灯,还可以更快。 大医院人多,门诊大厅热闹得像菜市场,挂号处排着长队,一眼望去黑压压全是人头,傅柏秋搀扶着时槿之坐到休息椅上,柔声安抚:“你坐一下,我去排队。” 时槿之按着太阳穴,轻轻“嗯”了一声。 脑袋没刚才那么疼了,只是有点晕,出了一身冷汗,她靠着硬邦邦的椅背调节呼吸,无力地撑开眼皮,目光落在队伍里的黑色的身影上。 同住将近一个月,傅柏秋每天穿的衣服不是黑色就是灰色,配上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让人望而生畏。 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她喜欢紫色,粉色,喜欢可爱的小物件,少女心的小玩意儿。 时槿之沉浸在回忆里,痴痴地望着那人站立难安的侧影,脑内疼痛逐渐减轻,恰好此时傅柏秋转过视线望向这边,两道目光交汇碰撞,一是痴缠,一是复杂。 如果没有这七年空白该多好…… 挂上号,傅柏秋扶着时槿之坐电梯上楼,等了几个病人后进去诊室。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着斯文儒雅,时槿之很乖也很配合,他问什么就答什么。 傅柏秋在旁边听,心乱如麻。 “近期是否有服用精神类药物?”问到这个问题,时槿之愣了一下,神色有些躲闪,飞快地看了眼傅柏秋,抿唇不语。 医生注意到她的举动,对傅柏秋道:“家属可以回避一下吗?” 傅柏秋默然,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出去。 外面坐着几个排队等待的病人,她找了个靠近门的位置坐下,仰头凝望着天花板上凝滞的冷光,脑海中浮现起这些日子以来印象深刻的场景。 那天晚上的梦呓,以及今天下午的混乱,都提到了“药”。 什么药? 她不知道所谓的“药”跟头疼有没有关系,但很显然,时槿之一定有事瞒着她。 转念一想,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前任,旧爱,陌生人。 不一会儿,诊室的门打开了,时槿之捏着张单子走出来,她连忙起身,紧张地问:“怎么样?” “医生说要做磁共振和脑电图看一下。”时槿之低着头,不敢看她。 刚才医生问那些问题,很大部分都被傅柏秋听到了,比如她什么时候开始头疼,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短暂性失忆等,她回答的也都是实话。 都是近一年内的事。 “头还疼吗?” “没刚才那么疼,有点晕。”时槿之如实说。 傅柏秋没再多问,挽住她胳膊:“走吧,去做检查。” 两项检查做完,大约一个半小时出结果,时槿之把结果拿给医生看,傅柏秋没进去,在外面等。 这次时间相当漫长。 等到时槿之出来,她心里想着不关自己的事,身体却诚实地靠了过去,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对方便主动说了。 “毛毛……” 傅柏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扶住了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4章 14 “没什么问题,只是最近压力太大,医生让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时槿之深吸了一口气,唇角带笑,用轻松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傅柏秋直勾勾地盯着她双眼:“我不信。” “……” “你吃过什么精神类药物?” 时槿之微微耸肩,轻描淡写道:“安定而已,这几年有点失眠的毛病,不严重,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你。”傅柏秋极快地否认,顿觉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应迅速地补了一句:“万一你有什么精神病,在我的房子里发病了,我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时槿之身子一僵,眼睛眨动频率忽然变快,勉强扯起嘴角:“不会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眼睛里隐去一抹红,在灯光下晶莹闪烁,堪堪仰头看了眼天花板。 傅柏秋心生懊悔,没有接话,直觉她隐瞒了实情,但以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不好追根究底问下去,只能暂时压下心头的疑虑。 “走吧,回家。”时槿之一手提着片子,一手自然地挽住她胳膊。 “医生没开药吗?” 她摇头:“不用吃药。” “那下次还头疼怎么办?止痛药也不吃?” 两人往电梯间走,时槿之挽着她胳膊的手蓦然收紧,嘴唇动了动:“不用。” 傅柏秋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对方是个成年人,有能力对自己负责,但她总是不受控制,不过脑子,这些年沉淀下来的冷静自持完全不起作用。 走出医院,她打开车子后座门,时槿之一伸手关上,绕到前面副驾位,坐了上去。 傅柏秋:“……” “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14年。”傅柏秋转头看向她,“系安全带。” 时槿之乖乖把安全带系好,抬眸对她温柔地笑:“那什么时候买的车?” “14年。” “有人坐过你的副驾驶吗?” “有。” 时槿之手心攥了下衣服,紧张地问:“谁?” “你啊。”傅柏秋好笑道,“你现在不就坐副驾驶吗?” “……” 时槿之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绽开的笑容,恍若隔世,记忆中傅柏秋很少在人前表露出过多情绪,一副高冷学霸的样子,但时槿之知道她笑起来很好看,温柔缱绻,如沐春风,胜过世间最美的娇花。 时槿之歪了歪脑袋,没说话,眼底浮现一丝赧意,转过身去坐好。 车子行驶在市区里,傅柏秋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所谓的“坐副驾驶”是什么意思,不由轻笑出声。 时槿之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转回去。 “你是不是跟老东家解约了?”感受到身侧的目光,傅柏秋本能想说点什么。 “……嗯。” “压力是因为工作吗?” 她想起在微博上看到的东西,猜测会不会跟解约有关。离开了老东家,总得找到下家才行,虽然不是流量明星,但只要涉及商业就需要团队运作,而今年时槿之什么活动都没有,回国后,住进来后,更是清闲得像度假一样。 “算是吧。”时槿之揉了下太阳穴,声音透着疲惫。 傅柏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不确定地问:“学校课很多?” 话音刚落,她听到右侧一声轻笑。 时槿之目视前方,悠悠道:“每周就一节,其他时间偶尔开开会,做做研究报告。” 沉默。 傅柏秋默默在心里排除掉学校选项,大致有了猜想。 “毛毛。”时槿之转头看她一眼,“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去演出?” “……” “这几年有点累,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她自顾自说道。 傅柏秋险些就要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念头一转咽了回去,淡淡道:“这跟我没有关系,不用说。” 时槿之苦笑了一下,脖颈后仰,闭上了眼睛。 . 到家,时槿之先一步进了屋,把片子和诊断单据藏进衣柜最底层,用几件叠起来的毛衣遮住,不漏一丝边角。 “喵呜……” 布丁踩着笨拙的步子走到她脚边,用粉粉的小肉垫扒拉着她裤腿,发出软糯的叫声。 “布丁崽。”时槿之惊喜地抱起它,指腹轻轻揉搓着它松软的毛发。 “喵呜——”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小家伙似乎长大了一点点,刚捡来时躺在她手心里不多不少刚刚好,现在捧着会露出一点毛。 时槿之吸了会儿猫,低头看看手表,到给小主子喂饭的时间了,遂抱着布丁起身出去,这才发现傅柏秋迟迟没有进来。 “毛毛?” 无人应。 刚才停在院子外面的车也没了踪影。 人呢? “喵呜——”布丁在她怀里叫唤一声,用爪爪擦脸。 时槿之把布丁放进猫窝里,转身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保鲜的鸡胸肉。 她专门买了一个锅,用来给布丁煮鸡胸肉,冰箱门上还贴了一张简单的自制粮菜谱,她想着等布丁再大些就偶尔做自制粮给它吃。 肉煮到一半,傅柏秋回来了。 时槿之闻声出去,愣道:“你去哪儿了?” “买药。”傅柏秋抬起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布洛芬,“下次疼得难受可以吃这个,如果没有更好办法的话。” 这是她所能做的极限,也是她所关心的终点。 时槿之望进她深如潭水的黑眸,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弯曲,伸手接了过来,轻声:“谢谢。” 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晚自习她吃坏了肚子,几趟厕所跑下来,整个人虚脱无力,脸色苍白,偏巧那几天学校医务室因为装修而关闭,傅柏秋向老师借口上厕所,翻墙去外面的药店给她买止泻药,结果被校园里的摄像头拍到,第二天全校通报批评,写三千字检查。 但班长还是班长。 【傅班长还会翻墙啊】 【白眼.jpg】 调侃归调侃,她心里不知道多感动。 “去休息吧,布丁我来喂。”傅柏秋越过她进了厨房。 时槿之刚要说话,兜里手机响了,她拿出来看到“乔鹿”两个字,意识陷入恍惚。 【乔鹿是谁?】 【你朋友。】 朋友。 “你好?”她接了。 一阵冗长的沉默,那头传来女人低沉的声线:“槿之?是你吗?” “是我啊。” 此刻乔鹿正坐在经纪人办公室里,眉眼间含着怒意,她看了眼手机屏幕,确定没打错,“你看微博了吗?” “什么?” “热搜第一个,那条影射咱们俩是同性恋人的通稿,是我经纪人发的。”乔鹿叹了口气,言语间有点烦躁。 时槿之:“???” “她擅作主张,我真的不知道,这边已经在处理了,你这几天别发微博,一个字都不要说,唉,对不起,槿之。” 电话里的人絮叨了一堆,时槿之总算听懂,机械似的应道:“好。” “嗯,先这样,我挂了。” 通话结束,时槿之握着手机愣了好久。 热搜,通稿,经纪人,这些字眼像敲钟一样回荡在她脑海里,交织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光影,令她想起了噩梦…… . “兰姐,你这么做有意思吗?”放下手机,乔鹿冲着经纪人一顿吼。 “槿之是我朋友!穿开裆裤就一起玩的朋友!你让我跟她炒cp?你是想黑她还是黑我啊?嗯?” 被叫做兰姐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电脑屏幕显示微博界面,通稿上乔鹿与时槿之的九宫格搂抱照片清晰无比。 其实动作并没有达到恋人级别的亲密,女生和女生之间搂搂抱抱本就很正常,但乔鹿常年留着短发,穿衣打扮御偏中,又有一副极富磁性且魅惑的烟嗓,圈得无数女粉,私下不知被组了多少对cp,不差这一对。 一个流行乐小天后,一个古典乐艺术家,完美,绝配。 她压了压手掌,示意乔鹿稍安勿躁,挑眉:“你们两个要颜值有颜值,要才华有才华,适当卖个腐吸引点流量,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咬死不承认,打打擦边球,热度过去之后淡化一下,也就没什么影响了。” “放屁!”乔鹿一巴掌拍在桌上,爆了句粗口。 “你拿我跟谁炒都行,就是不能是槿之,赶紧把热搜给我撤了,就当没发生过。” 好歹她家境优渥,圈内地位也不低,底气足,是有资格跟经纪人叫板的。 兰姐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也不是非炒不可。” “那你还乱发通稿?你是觉得槿之跟KRI解约了,没人管了,好欺负?醒醒吧,人家玩儿的钢琴,混的是古典乐坛,不是娱乐圈那些今天劈|腿明天约|pao的货色!” “好好好,这件事过去了,我会处理,别生气。”兰姐被她吵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次只是试探,虽然时槿之那边没有动静,但乔鹿反应如此激烈,只能作罢。 乔鹿瞪了她一眼,抓起椅子上的大衣,离开了办公室。 . 时槿之坐在客厅练琴,接着下午没弹完的《钟》继续弹。 这首曲子原是尼科罗·帕格尼尼所作的小提琴曲,于1834年被李斯特改编为钢琴独奏曲,难度甚大,需要演奏者拥有极高超的技巧和水平才能完成演奏。 她十四岁学会《钟》,驾驭得游刃有余,闭着眼睛不看琴键都能弹完。 只要脑子不断片儿…… 钢琴高音区音色模仿钟声惟妙惟肖,时槿之沉浸在清亮悦耳的钟声世界里,一会儿双手交替跨十几度音阶,一会儿单手快速跳跃四个八度,脚底不时踩一下踏板,上半身随着节奏与旋律摇晃,投入得忘我。 傅柏秋炒完菜端出来,放桌上,站在餐桌边看了一会儿。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琴键上那双灵活的手,恰好曲至高|潮部分,禁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掉了帧。 手速太快,她眼花。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槿之大概是还未回过神,习惯性身子往后一仰,结果用力过猛,重心不稳,直接从琴凳上翻了下来…… 傅柏秋窜着箭步冲过去,侧面拦腰托住她往怀里一带,两人来了个面贴面。 “毛……”时槿之话还没说完,双手下意识攀在她身子前,瞪大了眼睛。 这手感,软软的,热热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5章 15 冬□□服穿得厚,再加上内|衣的遮挡作用,时槿之觉得手心里的触感不是那么真实,遂五指略微收拢,捏了捏。 很软,似乎比从前更大。 傅柏秋:“……” 她像触电似的往后退,同时手上用力把时槿之上身重心推回琴凳,神情羞恼,转身逃进厨房。 ——砰!关门。 电压锅里的汤已经炖好了,在保温,傅柏秋走过去拔了插座,打开盖子,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水蒸气熏得她脸颊更烫了。 死妖精得寸进尺占她便宜。 幸而衣服厚,没生出什么别的感觉,她只是心里别扭。 扶什么扶。 让那人摔死算了。 呸呸呸。 傅柏秋不动声色地拿盆盛汤,心里天翻地覆干起了骂仗,最后镇定自若地端着汤盆出去。 时槿之依然坐在琴凳前,垂眸盯着黑曜白玉般的琴键,唇角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余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餐桌边那抹人影。 毛毛还是那么敏感。 晚饭吃得略微尴尬,无论时槿之怎么找话题,傅柏秋始终冷着脸不回应,吃饭速度也比之前快。 “毛毛,理我一下嘛。”她轻咬着嘴唇,媚眼如丝。 “毛毛?” “傅班长~” 傅柏秋沉默不语,吃得更快了,放下碗筷起身:“记得洗碗。”说完面无表情地上楼。 时槿之:“……” . 夜深人静,外面下起了淅沥小雨。 熟睡中的时槿之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埋在被子里,可是并没有因此得到多少安全感,噩梦蚕食着她的精神世界,让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中年女人形同鬼魅的脸贴过来,轻俏的气息吹进她耳朵里。 药丸,清水,被捏住的下巴。 场景一转,她被关在黑漆漆的小屋里,手脚被绳子束缚住,灯突然亮了,那人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对她微笑。 尖叫,哭喊,温柔的吻。 她用头撞墙,她用刀割腕,换来的只是片刻安宁。 脑袋里的疼痛逐渐清晰真实,黑暗中,时槿之猛地睁开眼睛,抬手按住额头,掌心触到一片湿濡的汗渍。 “咝……” 她撑着身体爬起来,掀开被子,紧咬着牙关摸到墙上开关,按亮了灯。 这次疼的程度比以往更严重,像是有一把刀硬生生捅穿了骨头,没入脑浆,疼得手指都不由自主颤抖,她终于想起止痛药,颤巍巍地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来。 时槿之有睡前在床头放杯水的习惯,这会儿起了大作用,她就着水服下药,那一瞬间又想起梦中场景,浑身打了个冷颤。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水珠打在玻璃上,像嵌入琉璃的水晶球,孤寂冷清。 时槿之捂着额头躺回床上,嘴里喘着粗气,好一会儿,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过了劲,疼痛逐渐减轻,脑袋变得昏昏沉沉。 她没关灯,脸颊轻轻蹭着被褥,它柔软,有温度,就像这些年来想念的那个人的怀抱。 然后依偎着这份替代品沉沉睡去。 . 傅柏秋一整夜没睡好。 清早她顶着眼底浅淡的淤青去上班,本就常年不苟言笑,这脸色一差,说难听些真是像极了化妆室里还未入殓的遗体。 “师父,你脸色好差啊,没休息好吗?”江宁比她晚到,手里举着没吃完的肉包子,担忧地看着她。 徒弟的心理素质被她低估了,当年她刚入行时,大半年没吃过任何肉,瘦了十多斤,后期慢慢才适应过来。 傅柏秋淡然一笑:“没事,昨天睡晚了。” “噢~我知道了。”江宁挤挤眼,“肯定是跟男朋友聊天聊到半夜来着。” “没有。” “师父这么好看,我不信还是单身。” 其他同事也曾开玩笑谈到过这个,傅柏秋都否认烦了,不过她对女孩子一向宽容有耐心,说:“做我们这行的,外人避之不及,更不可能找来当对象了。” 众所周知,殡葬行业难找对象,别人一听是每天跟尸体打交道的,躲都躲不及。 所以,内部消化是常态。 江宁嚼着肉包子咽下去,满不在乎道:“那都是偏见,以前我不知道,也觉得晦气,但是亲身体验过之后觉得咱们太可敬了,产科医生护士迎接生命,我们送走生命,一样值得被尊重。” “你能这样想很好。”傅柏秋欣慰地笑了,拍了拍她的肩,“我相信将来人们的观念会逐渐转变的。” 这会儿突然想起了时槿之。 抛开前任的身份,在微信上两人还不知道彼此是谁的时候,时槿之就表示过不介意,虽然她没有问过她对这个行业的看法,但是打心底里直觉对方不是带偏见的人。 如果没有发生空难,如果她们没有分手,如果没有这七年空白…… . 整个上午,傅柏秋心神不宁的。 因为夜里没睡好,精神有些萎靡,给逝者化妆的时候险些用错颜料,她满脑子都是昨天医院里时槿之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对头。 如果是很严重的情况,她就应该及时避免麻烦。 想法愈强烈,行动就愈急迫,下了班她急赤火燎地赶回家,准备跟时槿之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至少要问清楚情况。 “喵呜——” 一声奶猫叫,布丁从沙发底下钻出来,昂着小脑袋看着她。 “时槿之?” 屋里很安静,傅柏秋轻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再低头看门口鞋垫,少了双鞋子。 不在?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与小布丁人眼瞪猫眼,倏然抬眸,目光掠过开着门的大卧室,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 “喵呜——”布丁又叫了一声。 到了该喂粮的点,许是饿了,傅柏秋心有挣扎,看看卧室又看看小布丁,最终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了时槿之的房间。 房间里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被子铺开平摊在床上,像宾馆那样,不叠,这是时槿之的习惯。 床头放着打开了的止痛药盒子,还有半杯没喝完的水,傅柏秋怔了怔,心里某个角落揪了一下,转而才想起搜寻自己要找的东西。 飘窗,床头柜抽屉,书桌抽屉,柜子。 她在柜子最底部找到了被毛衣压住的片子,诊断单据,病历等东西,心脏陡然跳得飞快,指尖微微颤抖,呼吸都变重了几分。 半小时后,傅柏秋踏进附一院大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6章 16 还是昨天那位医生,傅柏秋坐在他对面,神情严肃。 她向医生阐明了来意,起初医生表示这是病人隐私不便告知,然后她强调了一遍病人有意隐瞒,家属不知情会造成严重后果,加之昨天她确实以家属身份陪在时槿之身边,医生综合考虑片刻,还是告知了实情。 “卡瓦罗?那是什么?” 傅柏秋听着医生说出一个陌生的名词,两眼茫然。 就在昨天她被支出去后,时槿之对医生说了实话,提到了这种药物。 “卡瓦罗是一种强力致幻药,曾用于止痛,但是因为副作用太大,长期服用会对大脑造成永久性不可逆的损伤,所以二十年前就被世卫组织列为禁|药,目前国内是没有的,大部分国家也已经停止生产,不过……” 医生停顿了一下,扶了扶眼镜,脸上出现纠结的表情。 傅柏秋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它并没有完全消失,有渠道还是可以购买的,多见于私人使用。” “比如呢?” 医生为难地摇摇头:“我也只是外出做学术交流时有所耳闻。” “那它跟du|品有什么区别吗?”傅柏秋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不可能的猜想。 “卡瓦罗只会让人兴奋并且产生幻觉,不会上|瘾。” “具体会出现哪些症状呢?” “这个因人而异,与服用的时间长短,量的多少都有关联,轻则反应迟钝,精神不集中,重则出现认知障碍,甚至可能永久失忆。” 傅柏秋捏紧了手里的病历本,眼神倏然空洞。 她感觉自己正抱着一块烫手山芋,或者说是定时炸|弹,内心却丝毫不乱,就好像冥冥中注定了有此一遭。 这七年,两人各自生活,互相知之甚少。 如果微博里是时槿之真实的一面,那么还算正常,演出、活动、练琴,一位活跃在国际舞台上的世界级钢琴家的常态。 可如果这背后还有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她不敢再往下想。 “真的没有办法治疗吗?” 医生叹了口气,无奈道:“根据你妹妹昨天描述的症状,以及各项检查结果来看,目前只能通过药物来控制病情,避免继续恶化。” “可是……”傅柏秋皱眉回忆,“她昨天回家跟我说不用吃药。” “是的,她拒绝了开药。” “……” 昔日最亲密的恋人成了一个谜,傅柏秋从未感受到这般不安,心像是沉入了浑浊的水底,被挤压,变形。 她恍惚着走出医院,坐进自己的车,透过风挡玻璃看着马路斜对面的门诊大厅,人潮拥挤,熙熙攘攘。 这里是医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她们殡仪馆的上线,许多逝者都是直接从太平间被送过去的。与死亡打交道这七年,她性子淡了许多,佛了许多,没有什么事情能激起她太大的情绪反应。 毕竟连一夜之间失去全部亲人这种空前绝后的打击都经历过了。 但是今天,她难过。 因为她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放下过时槿之。 . 回去的时候,傅柏秋看到那辆红色Boxster停在院子里,心知时槿之回来了。 她把车倒进车库,走地下室通道的小楼梯上去,悄悄拉开了一条门缝。 浴室那边水声微潺,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洗澡,布丁正在沙发边欢快地吃着猫粮,毛茸茸的小尾巴尖翘起一点,一晃一晃的。 人不在客厅。 傅柏秋脱掉鞋子踩进屋,把鞋放到客厅大门边的鞋垫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大卧室,将偷出来的东西放回原位。 她做了贼,此刻心虚。 她也很想理直气壮地问时槿之,为什么要隐瞒实情,为什么拒绝医生开药。 但是她没有立场。 走出大卧室,水声就停了,傅柏秋站在沙发后面,双手撑着靠背,身子微微倾斜,闭上了眼。 走还是不走? 她眼睛越闭越紧,眉心拧着,指尖深深地陷进沙发靠软垫里。 浴室门开了,脚步声出来,时槿之看到她那副耶稣受难的样子,心头惶惶,嘴唇张开又抿紧。 “毛毛。”她定了定神,上前,“你怎么了?” 傅柏秋睁开眼,直起腰板,转头直勾勾盯着她,不说话。 她眼形生得温婉柔和,眼神却沉淀如一潭死水,冰冷淡漠,透着一丝沉沉死气。 时槿之畏惧她这样的眼神,立马反思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思来想去,大概是这周卫生还没打扫。她揪住自己的衣角,小声说:“我明天就大扫除。” 她刚洗完澡,皮肤清润雪白,脸颊绯红,像擦了淡淡一层胭脂。 傅柏秋想起以前两人同居时,每次时槿之洗完澡都要嘟着嘴巴来亲她,用热乎乎的脸蛋贴她耳朵根,然后在她怀里撒娇。 她原本就是那样一个纯净美好的人。 “今天头还疼吗?”傅柏秋轻声问。 时槿之眼眸发亮,笑着摇头:“不疼。” 她的一点点温柔,都能让她受宠若惊。 傅柏秋盯着她的脸,喉咙突然哽住,诸多话语生生咽了下去,“那就好。” 说完别开脸,正欲上楼,时槿之拉住她的手,“毛毛——”欲言又止。 “我不想惹麻烦,所以有不舒服要马上告诉我。”傅柏秋似乎洞悉她心思,冰冷的话语头也不回地说出来。 时槿之眨了下眼,指尖慢慢从她手背滑下来,讷讷道:“……好。” . 夜晚依旧难熬。 时槿之害怕噩梦侵扰,九点半就关灯躺下了,身子往温暖的被褥里一缩,蜷起来,盖住头,不一会儿便感受到了困意。 噩梦没有放过她。 过去一幕一幕在梦境中重现,她挣扎呓语,半梦半醒,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冷汗浸湿了发根。 她喘着粗气,爬到床头拿止痛药,颤颤巍巍就水吞服,然后像滩软泥似的重重跌回床上,长发凌乱铺散。 药依然有效,只是这次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怕自己一闭眼就会重新回到梦境,在那里她身不由己,毫无尊严,如深陷地狱…… 近十一点,傅柏秋关了灯正要睡。 ——笃笃笃 黑夜里突兀响起了敲门声,她拉被子的手顿了一下:“谁?” 问完觉得多此一问,家里还能有谁? 但她记得她下过禁令。 “毛毛……是我。”时槿之的声音隔门透进来,带着小心翼翼和犹豫的语气。 傅柏秋皱眉,阴着脸开灯下床,打开了门:“我不是说过不许上二楼吗?” 因为深感自己的私人领地被冒犯,她第一反应怒意上涌,语气不可避免地夹带着刀子,有点冲。 时槿之身子往后退了半步,“对不起,我……” 楼梯边小夜灯晕过来暖融融的光,映照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傅柏秋这才看清楚她眼角噙着泪珠,睫毛被水润得好似会反光,乌黑的瞳仁边白眼球爬着细细的红血丝。 “我做噩梦了。”她声音很小,“害怕,睡不着。” 傅柏秋喉咙动了动,等着她说下一句。 要跟自己睡? 好笑。 时槿之内心忐忑,轻轻揪住她衣角:“你能不能像上次那样陪我一会儿,等我睡着再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7章 17 时槿之上楼前给足了自己勇气。 七年光阴让两人性情大变,她不再骄傲强势,傅柏秋也不再温柔深情,她们之间的状态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熟悉又陌生”。 傅柏秋眼眸低垂,侧脸隐没在黑暗中,耳边回荡起医生的话。 【重则出现认知障碍,甚至可能永久失忆】 如果时槿之真的失忆了,把一切都忘了,独剩自己一人记得那段痛苦的过去,公平吗? 她不明白这究竟是老天给时槿之的惩罚还是幸运。 遗忘是一剂精神良药。 见她走神,时槿之心跳到嗓子眼,却倔强地揪着她衣角不肯松手。 “走吧。”傅柏秋叹了口气,转手带上房门,下楼。 柔软的衣料从手中滑走,时槿之惊喜不及,乖乖跟着她下楼。 房间里开着白色顶灯和黄色壁灯,冷暖交织,温馨明亮,傅柏秋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药盒子,走到床边,抖了抖被揉成一团的被子,铺好,再掀开。 “睡吧,我就坐这里。”她转头,指着掀开的那块位置对时槿之说。 时槿之两手绞着袖口,点了点头,爬到床上躺着,习惯性地拉过被子盖住脑袋。 傅柏秋皱了下眉,一把拉开被子,带着嗔怪的语气道:“蒙头睡对身体不好,你这老毛病必须改。” 时槿之咬着嘴唇,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这样我睡不着。” “……” “那…你把手给我。”时槿之担心自己不听话,她就走了,连忙改口。 傅柏秋坐下来,背靠着床头,脱了拖鞋把腿放床沿边,对她伸出左手。 时槿之侧过身子抱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睡衣袖子与枕头之间,安心地闭上眼。 “睡了?” “嗯,晚安。” 傅柏秋另一手摸到墙边关了灯,“晚安。” 黑暗降临的瞬间,她的手被抱得更紧了。 两人同处一张床,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彼此间最细微的动静也能互相知晓。傅柏秋感觉到身边的人慢慢蜷缩起来,像婴儿躺在母亲肚子里的最原始的姿势。 那代表安全感。 她手指紧贴着时槿之柔软的脸颊,呼吸间热意缭|绕,湿气拂过手背上的绒毛,撩|得她心头痒痒的。 厚实的窗帘遮住了月光,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安静得让人耳朵疼,傅柏秋保持着靠床而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心跳随手背上呼吸的节奏起伏。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她呼吸渐重,胸口起伏由浅至深。 十三年前的秋天,那节体育课她们没逃,自由活动后时槿之把她拉到操场的角落,双手叉腰,神气十足地对她表白。 或许用“胁迫”来形容更贴切一些。 【你要是不做我女朋友,我就天天缠着你】 【你想怎么缠着我,嗯?】 十六岁的时槿之红了脸,撅起嘴巴亲了她一下。 【就这样?】她不以为然,面上冷冰冰的,眼里含着戏谑笑意。 【那…那你想怎样……】 她拦|yao抱着时槿之di|在墙上,轻轻yao|住她花瓣似的粉|唇。 shun|吸,chan|绵。 从那以后,她高冷学霸的人设彻底崩塌,时槿之逢人就说傅班长其实是个大闷骚猪蹄子。 黑暗中,傅柏秋听着耳边愈渐均匀的呼吸,唇角微微翘起一丝弧度,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她低头望着手边人晦暗模糊的侧脸线条,眼底漫过氤氲水汽。 她常常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她们的未来会是怎样。 定居海外,一房两人,三餐四季?大抵不过如此。 今晚她又糊涂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却始终咽不下那口气。 给一个解释,很难吗?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流逝,傅柏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困意袭来,上下眼皮直打架,眼睛这么一闭上,再睁开,就到了第二天早晨。 . 一觉醒来,傅柏秋感觉下巴痒痒的,低眸望去,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进了被窝,怀里抱着缩成一团的时槿之,微卷凌乱的发丝蹭到了她下巴,所以才会觉得痒。 “……” 这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回到了从前。 时槿之脸埋在她身前,冗长的呼吸拂过柔软的棉布料,热意渗|进皮肤里。 然后下一秒她会揪她鼻子,轻声说:猪猪起床了。 这时候猪猪就会不耐地皱起眉,撅起嘴巴,伸个大大的懒腰,把她缠得更紧,嘟囔一声:不要。 拥有回忆对傅柏秋来说是件残忍的事,她凝神盯着时槿之睡得正香的模样,思绪回到现实,小心翼翼地挪开她的手,掀被子起来。 “唔……” 时槿之睡得迷糊,只感觉到自己倚靠着的温暖不见了,双手不安地抓拢了被子,紧紧捂在怀里。 傅柏秋一口气来不及吐出,就见床上的人揉着被子皱起了眉,然后突然睁开眼,茫然地张望几秒,撑起上半身。 “毛毛?”她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你怎么在这里?” 傅柏秋侧身对着她,抿了抿唇,无奈道:“昨晚太困,不小心在你这睡着了。” 时槿之眨眨眼,纤长卷翘的睫毛像蝴蝶羽翅一样轻扇着,唇角勾起玩味的笑,目光流露出一丝狡黠。 突然,她扑过来抱住傅柏秋,亲了下她的脸。 傅柏秋立马退开床边两米远,抬手捂住自己的脸,皱眉:“你……”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手心里蔓延开一片温热。 “你在我身边,我睡得特别安稳。”时槿之歪着脑袋对她笑,狭长的桃花眸尾尖轻扬。 她越是笑,傅柏秋越觉得自己狼狈极了,按着脸站在原地不动,强迫自己抬眸与她对视。 时槿之目光灼灼,轻舔了下因干涩而略微发白的嘴唇,羞涩地笑笑,只是突然一下子,她的瞳孔失去了焦距,神态呆滞。 傅柏秋觉出不对劲,伸手在她眼前晃晃:“怎么了?” 没反应。 她保持着这个坐姿一动不动,像是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又像陷入了恍惚,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 “喂。”傅柏秋走近一步,拍了拍她肩膀,“时槿之?” “你没事吧?” “喂!” 她凑到时槿之耳边喊了一声,那人身子哆嗦了一下,如梦初醒,眼神恢复清明。 “毛毛,你叫我?” 傅柏秋看着她满脸茫然的样子,面色倏然凝重,耳边再度回荡起医生的话。 反应迟钝?认知障碍?还是……失忆?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傅柏秋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闷,问:“你刚才做了什么,记得么?” 时槿之微微低头,似乎在努力回忆。 片刻后,她脸上扬起甜腻的笑容,软声说:“我亲了毛毛。” 傅柏秋眼神暗了暗,心好似被她孩童般纯净的笑脸攫住,跳动着倏地漏了一拍。 死妖精。 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时槿之突然问:“可是你怎么会在我房间?” 傅柏秋:“……” “我明白了。”时槿之抱住她手臂,下巴亲昵地搁在她肩上,“你是不放心我,怕我做噩梦,特地来看我睡得好不好。” 这个女人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自恋。 她的本性,不会因为披着柔弱可怜的外皮而改变,依然是十五六岁时那个千方百计引诱她、撩她的小妖精。 傅柏秋鼻子一酸,偏过头,下颚抵住了她的脸,清瘦的轮廓骨骼陷进她莹白温润的皮肤,柔软滑|ni 。 她想抱她,很想。 “那毛毛亲我一下好不好?”时槿之声音又轻又软,仰起脖子,闭上了眼睛。 傅柏秋低眸凝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唇,喉咙轻轻滑动着,手指紧握成拳…… 良久,等不到亲亲的时某人失望地睁开眼,见傅柏秋手里端着床头那半杯水,不禁疑惑。 “喝点水,你嘴巴干。” “……” 沉默间,时槿之又开始发呆了,这次很短暂,几秒钟而已,她回过神,接了水杯仰头一饮而尽。 “起床了,今天大扫除。”傅柏秋善意地提醒她。 时槿之“哦”了声,眼里情绪尽散,默默爬下床去浴室洗漱。 . 前几次打扫卫生的时候,傅柏秋都不在,没能亲眼看到时槿之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是如何做家务的,只看着一楼还算干净整洁,便默认她遵守了条约。 而今天刚好她休息。 吃过早餐,休息了一会儿,时槿之换了身朴素休闲的衣服,盘起头发,穿上围裙,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房间里拿出来一个—— 扫地机器人。 坐在沙发上吸猫吸得醉生梦死的傅柏秋:“……” 时槿之放扫地机器人在客厅转悠,然后拎着抹布进了厨房。 一阵乒乒乓乓锅碗瓢盆响。 傅柏秋提心吊胆地听了一会儿动静,很怕她会把厨房拆了,遂抱着布丁走过去,问:“需要我帮忙么?” “好啊。”时槿之侧身对着她,正用蘸了清洁剂的抹布擦拭灶台,“你去把布丁的厕所清理一下,换点猫砂。” 厨房安然无恙,锅碗瓢盆被整整齐齐地归置在一边,灶台上干净光亮。 这个女人当真一点不客气。 傅柏秋低头看了眼躺在自己臂弯里翻肚皮的布小丁。 铲屎官嘛,铲屎,应该的。 她转身出去,把布丁小主子放在沙发上,扔给它一只小毛球玩具,专心地铲屎。 院子大门外不远处的岔路口有大垃圾桶,傅柏秋出去扔完屎回来,刚踏进屋,就听见厨房传来“啪”一声,怔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8章 18 ——哗啦! ——啪! 清晰刺耳的碎玻璃声接连不断,傅柏秋吓了一跳,鞋子都来不及换就冲进了厨房。 入目是满地白花花的碎瓷片。 时槿之双手捏住耳垂站在灶台边,见她进来,慌道:“我…不是故意的,马上收拾干净。” 刚才她在擦灶台,想着顶柜也该打开透透气,一踮脚没注意碰掉了旁边摞在一起的盘子,哗啦啦地摔了个粉碎。 她害怕傅柏秋不高兴,想也没想就蹲下去用手捡,因为着急,力气大了些,尖锐的碎瓷片划破了手指,殷红的血珠子一下子涌出来。 “咝——” “放下!”傅柏秋上前捉住她手腕。 时槿之委屈地低下头,手心松开,沾了血的瓷片掉在地上,纯白中一点妖冶的猩红格外刺目。 血珠顺着指尖爬下来,漫过她莹白如玉的皮肤,傅柏秋轻蹙起眉,拉着她坐到客厅沙发上,“别动,我去拿药箱。”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不一会儿手里拎着个白色小箱子下来,打开放在茶几上。 以前傅柏秋没有在家备药箱的习惯,常用药就堆在专门的柜子里,每次拿都要翻找半天,很不方便,后来时槿之逼着她做分类,这才买了药箱。 尽管两人分手了,习惯也依然保留。 傅柏秋从药箱里拿出棉签和生理盐水,一把捉住时槿之的手腕,用棉签沾去指头上的血,动作轻细。 时槿之紧盯着她全神贯注的脸,心底荡漾开一片柔情,唇角往上翘了翘。 岁月没有在傅柏秋脸上留太多痕迹,昔日的校花如今年近三十,皮肤依然白皙细腻,干净光洁,一双清冽的眼眸温婉如水,淡如清茶,总是波澜不惊,却在不经意间攫人心魂。 当年追求毛毛的人能绕占地八百亩的学校一圈。 虽然时槿之自己的追求者也不少。 她至今仍记得两人互相念对方收到的情书的场景,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吃醋。 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偷笑。 那时候真好啊。 “你蠢么?打碎了碗用手捡?”傅柏秋捏着蘸了生理盐水的棉球,小心翼翼擦拭她手指上的伤口,抬眸瞥见她抿着唇傻笑,气不打一处来,“还笑。” 嗔怒的语气,隐隐带着关切。 时槿之咬了下嘴唇,敛起笑意,小声道:“我怕你生气,一着急就……” 傅柏秋手上动作一顿,心头涌起复杂滋味,垂下眼皮:“几个盘子碗而已,没什么可生气的,再买就是了。” “那也是要花钱的,我……赔给你。” “不用。” 傅柏秋为她清理干净伤口,撕了张创可贴包住,“这两天别练琴了。” “一天不练琴,我自己知道,两天不练琴,我的邻居知道,三天不练琴,我的听众知道。” “你有邻居吗?” 小区里每栋别墅之间相隔挺远,从家门口走到离得最近的一户也要分钟,即便在家开摇滚party也不用担心会打扰到其他住户,何况是弹钢琴。 时槿之嘴角笑容逐渐玩味,仰着脸凑过去,轻声说:“你啊。” 带着湿热气息的呼吸扑面而来,傅柏秋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作为一名钢琴演奏家,每天练琴是基本的职业素养,否则长久不练习就会生涩,水平下滑。 傅柏秋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我去扫了碎片,卫生等你手好了再做吧。”她站起身,走到大门边拿了扫把和簸箕进厨房。 时槿之望着她消失在门内的背影,眼珠一转,面容浮起狡黠的笑意。 手好了,再做? 做什么啊? . 傅柏秋的休息日通常都十分无聊,她不爱出门,空闲在家就接点翻译的活计,或者关字幕看美剧,避免自己英文水平退化。 收拾完厨房,她见时槿之坐在沙发上翻五线谱本子,没有要缠着她的意思,遂主动去给布丁泡了幼猫粮,添了水,然后上楼看书。 没看多久,楼下传来一阵欢快灵动的琴音。 她仔细听了一段,发现又是自己欣赏不来的名家练习曲,暗暗无奈。 李斯特的《鬼火》。 那几年她接受着时槿之的古典音乐熏陶,知道这首曲子很难,特别考验演奏者的水平,此刻觉得无奈又好笑,因为她听出了一丝较劲的情绪。 就好像时槿之在向她证明,伤了一根手指也能弹好高难度的曲子。 该说她幼稚还是可爱呢? 死妖精。 傅柏秋轻笑一声,眼中情愫渐浓,就着免费的私人音乐会继续看书。 “毛毛!”一曲终了,时槿之在楼下大声喊她。 她条件反射般合上书,起身出去,站在围栏边往下看。 时槿之抱着布丁倚在沙发边,仰头对她眯眼笑:“我想出去吃麻辣烫。” “……” “喵呜——”怀里的小奶猫叫了一声,像是在给时槿之配音撒娇。 傅柏秋拧了下眉,拒绝的话没有直接说出口,委婉道:“那个很不卫生。” “可我很久没吃了。”她略略低头,神色委屈,“就是一中旁边的那家店,都不知道还在不在。” 榕城一中,她们的高中母校。 诸多回忆开始的地方。 “毛毛,你陪我去好不好?就吃一次。”她竖起纤长的食指,被创可贴包着有些滑稽。 布丁又“喵”了一声,两只小爪子搭在时槿之xiong|前,恰好是最饱满的位置。 傅柏秋视线一掠,心里微不可察地闪过某种愤懑的情绪,腿比脑子先行动,人已经下了楼。 她走到时槿之面前,伸手抱走那只“色|猫”,假意撸了一会儿,手心不轻不重地按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上:叫你乱|摸。 “喵呜——”布丁发出猫式抗议。 “好吧,就吃一次。” 时槿之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自己打起了另外的小算盘,见她答应得干脆,顿时喜上眉梢,开心地回房间换衣服。 傅柏秋揉着布丁的脑袋,把它高高举起,眼神不善,唇形无声道:色,胚。 . 从小区到榕城一中,车程大约十分钟,绕过玉湖森林公园就能到,很近。 这些年傅柏秋没有回过母校,但周围变化却很大,原先校外马路边一整排的小吃摊不见了踪影,十字路口处增设了三角花圃和绿化带,沿街许多以前眼熟的餐饮店都不在了,换了新的店铺。 但那家红招牌麻辣烫店还在。 傅柏秋放慢车速,看了眼腕表,问:“现在就吃吗?才十点。” “太早了。”时槿之就等她这句话,低眸掩去眼里一丝得意,漫不经心道:“要不进学校看看吧?好多年没回来了。” 傅柏秋握着方向盘的手倏然收紧,目光掠过视野中的操场围栏,淡声应下:“好。” 一中操场沿街,蓝白色栏杆加绳网围得严严实实,当年她大晚上翻墙出去差点没摔个狗啃屎,全拜这绳网所赐。 大门依然是自动伸缩式的,傅柏秋把车子停在校门马路对面,兀自下来,一抬眼就望见门内大广场上高高升起的五星红旗。 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仍历历在目。 “走吧。”时槿之下来主动挽起她胳膊。 傅柏秋点点头,拂开额前碎发,两人手挽着手过马路,走向小侧门,被保安拦了下来。 表明来意后,时槿之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已经有些年代的毕业证,以证明自己确实是毕业生重回母校来看看。 然后保安让做个登记,放了她们俩进去。 正门广场相对着红白色主教学楼,两侧各放置着一尊石狮雕像,中间墙顶之上镶嵌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罗马数字钟,指针指向十点零九分。 上午第三节课的时间,隐约能听见朗朗读书声。 傅柏秋转头看了时槿之一眼:“你留着毕业证做什么?” “纪念高中时代。”时槿之随口回答,而后一愣,“你扔了?” “嗯。” 何止是毕业证,分手之后她把所有高中时期与时槿之有关的东西都扔了,毕业照、校服、饭卡、有对方笔迹的习题集、互相送的礼物…… 还有自己的日记本。 厚厚的两个大本子,带双重密码锁,记录着少女时期的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甜蜜与悲伤,纠结与欣慰,都随着时光被深埋进记忆的尘土里。 时槿之眼睛飞快地眨了眨:“为什么?” “没什么好纪念的。”傅柏秋轻轻甩开她的手臂,径自往前走,甩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不扔留着过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19章 19 “没什么好纪念的。”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时槿之怔在原地,望着她加快脚步远去的背影,眼里的光倏然熄灭,嘴角漫开苦涩的笑,慌忙追上去。 这趟来,她不指望能让傅柏秋念什么旧情,记什么旧事,只是单纯想两个人故地重游,从回忆里抠出一点甜蜜,一点安慰。 因为她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所有。 那究竟是幸运还是残忍? “毛毛,等我一下。”时槿之跟上傅柏秋的步伐,倔强地挽住她胳膊。 而这次她没有被甩开。 榕城一中初高中一体,主教学楼两栋都是高中部,而初中部则在操场另一头,步行一圈大约要半小时。 她们挽着手臂漫无目的地走,校园内景色变化不大,行走间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那么熟悉。 穿过主教学楼来到体艺馆,旁边有一座小花园,那木质长廊和亭子都是新建的,有上体育课的学生三三两两坐在那里聊天,而右手边就是大操场,她对傅柏秋表白的地方。 时槿之仰头望着眼前的建筑,声音不由自主轻柔:“我记得以前总是带你逃体育课。” 带着班长逃课,这事儿只有她做得出来。 “你还觉得光荣?”傅柏秋忍不住嘲讽。 “当然。”她眼尾上扬,挽紧了身边人的手臂,“傅班长,我们去琴房吧?” 班长大人听她这么喊自己,神情陷入了恍惚,无意识应道:“好。” 体艺馆一楼是室内篮球场,校队的男生们每天都来练习,吸引许多女生围观,二楼是琴房和舞蹈房,其中两间大音乐教室用来给艺术班学声乐的学生上课,里面摆放着两架YAMAHA三角钢琴,剩余小房里每间一台立式钢琴,供学生没事练琴用。 唯一的变化是长廊处多了几个盆栽。 还有荣誉墙上打出来的巨幅优秀毕业生照片,时槿之便是其中之一,照片被摆在正中央。 四面八方的房间里传出琴声,傅柏秋几乎是被时槿之带着走的,经过荣誉墙时,视线多停留了两秒。 照片上的时槿之穿着黑色晚礼服,身量yao|窕,qu|线玲珑,妆容稍浓,飞扬的黑色眼线将她狭长的桃花眼勾勒得妖异迷魅,唇角绽开一抹微笑,优雅大气。 下面一排小黑字: ——走向世界的华人钢琴家代表,时槿之。 这不是学校为了贴金而故意写出的夸张语,这是属于时槿之的名副其实的成就,但在鲜花与掌声的背后,被牺牲掉的是她们六年的感情。 傅柏秋至今依然认为,当年是时槿之主观选择了抛弃她。 小黑字很刺眼。 “我怎么不记得我拍过这张照片?”时槿之盯着荣誉墙自言自语。 傅柏秋诧异地转头,窥见她脸上迷茫的神色,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2010年的柏林夏季音乐会,你和指挥西蒙合作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当时拍了很多,这只是其中一张——” 她正要说自己收藏了那场音乐会的蓝光CD,突然心口一窒,话音戛然而止。 六月底音乐会结束后,七月中旬,空难就发生了。 八月份,她们分手了,再然后CD也扔了。 傅柏秋眼眶微红,轻吸了一口气,别开脸。 “是吗?”时槿之疑惑地看着她三分之一侧脸,很努力地回忆着。 2010年…… “槿之姐姐?!”一个穿校服扎马尾的女生迎面走来,停在她们跟前,难以置信地看着时槿之。 “真的是你?天呐——” 她惊呼一声,捂住了嘴巴,神情倏然激动。 时槿之:“???” “学姐好!”她弯腰九十度鞠躬,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我是高二艺术班的,从小就学钢琴,一直把您当作我的偶像,我……” 想不到能在学校里见到偶像! 沉浸在回忆中的时槿之被打断了思绪,眼神一瞬茫然,半晌才微笑着点头:“你好。” 这几年的商业化运作让她在国内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无论能否欣赏古典音乐,提到她,人们第一反应都是:噢,那个很有名的钢琴家。 追着她喊“姐姐”、“女神”的,多半是粉丝。 但粉丝与乐迷有着本质区别,前者年龄偏小,沾染了饭圈的歪|风邪|气,只看脸看身材,而后者年龄层跨度大,更纯粹,多数懂得欣赏古典音乐,所以她更喜欢乐迷多一些。 “小妹妹,需要签名还是合影啊?”时槿之笑吟吟地问,语气熟练。 她见得太多了。 女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随时都会流口水似的,但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不用不用,姐姐,如果你时间允许的话,可不可以指导我一下……” 话音刚落,傅柏秋没憋住笑出了声,堆积在心里的阴郁情绪一扫而光。 “这位姐姐是?”小学妹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美人姐姐。 时槿之瞥见她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清了清嗓子,一把揽过她肩膀,大大方方道:“我女朋友。” “???” “!!!” 傅柏秋脑子里嗡一声,嗓子莫名发干,心底某个角落隐隐作痛了一阵,脸色后知后觉地沉下去。 “时槿之。”她嗓音有点沙哑。 “嗯?” 傅柏秋捏紧了拳头,用力推开她,扬手一耳光甩了过去。 ——啪! 走廊空空荡荡,这巴掌声尤为响亮刺耳。 时槿之头一歪,左脸颊蔓延开火辣的痛意,耳边似有蚊子在飞。 傅柏秋冷眼睨着她,指关节捏得泛白,紧抿的嘴唇隐微微发抖,倏然嗤笑一声,转身往回走。 “毛毛!” “诶,学姐……” 时槿之顾不得身后的小学妹,小跑着追出去。 . 酸涩的泪意在眼眶里打转,傅柏秋不断加快脚步,只觉耳边生风,卷携着体温冷热交织地吹进心窝里,触动最深处已经结痂的伤口。 那年柏林夏季音乐会,她们本来是要公开出柜的。 但因为临近毕业季,时槿之既要忙演出,又要忙毕业事宜,精力不足,两人便决定推迟到八月份的拉□□亚音乐节周年庆典上再公开。 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让她们再也不可能公开了…… 【我要对全世界宣布,你是我老婆】 她在她耳边说过的话,仿佛呼出来的气息还是热的,温暖了鬓角冷风。 七年过去,物是人非。 她算是明白了,时槿之今天是故意的,故意说想吃麻辣烫,故意带她来逛母校,故意羞辱她。 从始至终,这段感情里,这段关系里,她都是被动且被吃得死死的那一个。 不争气。 “毛毛!” 傅柏秋一路像风似的走出校园,她身高173,腿长,跨出来的步子又大又急,时槿之在后面小跑着边追边喊。 “等等我,毛毛……” 校门口的大马路是通往城区的主干道,车流量极大,十分繁忙,傅柏秋靠近时刚好一波车流过去,她左右看了看,脚步未停,穿过马路到了自己的车边。 “毛毛——” 时槿之视线紧紧跟随她的背影,小跑着追到马路中间,余光注意到右边车流越来越近,正要加快脚步跑过去,突然脑内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停下来,瞳孔骤然失去焦距,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 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急刹车声,傅柏秋搭在门柄上的手缩了缩,猛地转过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0章 20 时槿之木木地站在双黄线外的左转道上,眼神空洞,形同雕塑,急刹的小轿车缓缓绕过她继续行驶,一辆接一辆与她擦身而过。 傅柏秋瞬间想起了那个被后八轮碾碎的男孩…… 她心脏蓦地揪了起来,等不及这波车流过去,艰难小心地穿过半条斑马线,拉住了时槿之的手腕,怒斥道:“想自|杀不要选大马路!祸害人家司——” 话未说完,她见时槿之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余下的训斥堪堪咽回肚子里。 犯病了吗? 随时随地毫无征兆地犯病吗? 天寒地冻,嘴里呼出来的气息化作淡淡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时槿之……”她低声喊她,掌心一点一点往下握住她的手,加重了力气,“醒醒。” 两人站在繁忙的车流中间,像迷途无助的流浪者。 傅柏秋看着时槿之茫然的脸,听着耳边汽车鸣笛声,紧张得心脏猛烈急跳,陡然生出一股焦虑烦躁的情绪。 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但凡刚才有一辆车没刹住,后果都不堪设想,今天是在马路上,明天会是在哪里?时槿之不可能24小时呆在她眼皮底下,她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把对方拴在裤|腰带上。 真出了事情,她负不起责任。 “毛毛,怎么了?”耳边熟悉的声音,傅柏秋回过神,抬眸对上时槿之疑惑的目光,蓦地松了口气。 她握紧了她的手,收回视线,“没什么,走吧。”遂牵着她过了马路,走到自己车边,为她打开副驾驶的门。 时槿之低着头回忆刚才发生的事,只记得自己惹毛毛生气了,然后追出来,明明已经看着那人走了很远,这会儿却不知为什么牵着自己的手。 “上车。”傅柏秋松开她的手,催促道。 “不是去吃麻辣烫吗?” 傅柏秋紧盯着她毫无歉意的脸,暗暗做了几次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跟一个精神病人计较。 “那行,去吃吧。”她关上车门,摸出钥匙按了下锁,转身走在前面。 时槿之快步跟上她,视线扫过她垂在身侧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敢主动去牵,只轻轻挽住了她手臂。 . 不是放学时间,店里没几个人,一进门,闻到的还是熟悉的味道。 可以明显看出店面翻修过,招牌没换,内部拓宽了面积,增加了几套桌椅,环境也比十年前更加整洁亮堂。 时槿之选了一处靠窗的位置,把包放在椅子上,轻车熟路地拿起篮子和夹子,拉开冰柜门。 她似乎很开心,嘴角带着笑,看到什么都想吃,像个馋嘴的孩子。 傅柏秋不自觉弯了弯唇,拎起她的包走过去,小声提醒:“人不在的时候别把包放座位上。” “没关系,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时槿之漫不经心地说着,顺手夹了几片培根肉。 她的篮子里装满了荤菜,唯独几个海带结被深埋其中,孤零零的一点绿。傅柏秋皱了下眉,忍不住道:“少吃些肉,不卫生。” 边说边抢走了她手的篮子,把鱼排、鸡柳这些看着就油腻腻的东西放回去,然后唰唰唰地拿了些青菜、土豆、金针菇,端去前台称重。 时槿之:“……” 傅柏秋此刻的表情与十六岁时如出一辙,眉心微微拧着,漆黑的眸子里透出几分严肃,嘴唇紧抿,像是在认真地解数学题。 以前她数学不好,傅班长没少给她补课,教她写作业,同一道题她必须要听傅柏秋讲两遍以上才能懂,这样每次讲题的时候,她就可以近距离偷偷地看她。 至今班长仍然不知道这是套路。 时槿之敛下眼眸,不禁心神荡漾,笑意从眼睛里蔓延到唇角,藏也藏不住。 结了账,两人各自拿着号牌坐到位置上等待,傅柏秋心不在焉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桌面。 她得想办法把时槿之弄走。 从前她们交往时,双方父母都不知情,傅家只是纯粹的商人,爸妈思想开明,包容有耐心,而时家背景深厚,有|权有钱,家风较为保守,这种情况下时槿之想对家里人出柜是非常难的,毕竟那时候翅膀还没有硬,在国外念书和生活各类开销都需要家里支持。 可目前除了联系时槿之的家人,没有其他办法。 她担心到时候会不小心“被出柜”,以时老爷子那个脾气,不打死时槿之才怪。 等了一会儿,前台叫号,她们一前一后去取了自己的那份,端回来坐下。 傅柏秋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吃过这东西了,自从踏入殡葬行业后,她一天比一天更珍惜生命,深知病从口入,垃圾食品一律不碰。 她碗里稀稀疏疏飘着几片菜叶子,也没有放任何额外的调料,清淡得很。 时槿之看了看她的碗,又看看自己的,微微眯起眼,笑着说:“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 “年纪大了,造不动。”傅柏秋淡淡说道,夹起一片生菜叶,吹了吹,送进嘴里。 时槿之闻言笑出了鼻音,灿若桃花的美眸弯成月牙,“你怎么变得像个老干部了?” 傅柏秋没说话,瞥了眼她左手腕,虽然那里被袖子遮住了,但隐约能窥见边缘一抹深影。 她心里越发焦虑不安,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你尝尝这个,好像是新品种。”时槿之用勺子挑起一颗紫白色丸子,轻轻吹了几口气,趁对面人不注意送到她嘴边。 沾着汤汁的勺子碰到了傅柏秋的唇,她条件反射般往后缩了缩,皱眉盯着丸子,“不用,谢谢。” “我喂你。” 时槿之微微翘起嘴角,举着勺子软声撒娇,她长发掖在耳后,露出的左脸上浮着淡淡的绯红,隐约浮现五根手指的轮廓。 那一巴掌力道不算小,她是带着十足的怒气打的,没想过后果。 简而言之,就是下了狠手。 打完那瞬间她就后悔了,且不说当着粉丝的面让时槿之难堪,即便是当初刚分手那会儿,她也没有气到想动手打人的地步。 以前她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时槿之说。 压抑的情绪堆积在心里这么多年,仅仅因为四个字就爆发了。 她果然还是在乎。 “毛毛?” 对面的人轻喊了一声,傅柏秋恍然回神,薄唇无意识地张开,吃下那颗紫白相间的小丸子。 浓郁的汤汁在嘴里迸溅开,舌尖沁满鲜香的海鲜味儿。 临街窗边车水马龙,对面就是学校大门,她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六岁的冬天,两人手牵着手来店里吃麻辣烫,也是坐在同样的位置,时槿之依然先喂她吃。 【毛毛,尝一下这个】 【还有这个,啊,张嘴】 【再吃一个】 她们穿着校服,脸上露出稚嫩青涩的笑容,眼睛里柔情蜜意,恨不得将对方也吃进肚子里。 傅柏秋嚼着丸子咽下去,碗面升起腾腾热气,视线有些模糊。 “好吃吗?”时槿之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她轻轻点头:“嗯。” “再吃一个。” “不了,吃多太腻。”傅柏秋出声阻拦,按下脑内纷乱的思绪,低头吃自己的。 的确很久没吃了,味蕾上浸润着记忆中久违的香气,汤料里微微的麻和辣,都是曾经熟悉的味道。 时槿之手臂僵了僵,收回勺子,盯着方才傅柏秋嘴巴碰到过的地方,缓缓伸出she|尖扫了一下,han|进嘴里。 . 离店的时候,傅柏秋坚定了要将时槿之赶走的念头。 她看着时槿之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愉悦,心里觉得既讽刺又悲哀,这辈子,即使兜了一大圈回到原点,她们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了。 而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不想再每天控制不住地心软,不想未来一年随时都像今天这样提心吊胆,不想再时时刻刻回忆起过去。 想着,傅柏秋藏在袖子里的手捏紧成拳,平静地喊出她名字:“时槿之。” “嗯?” 时槿之系好了安全带,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每次你喊我全名,我都感觉要大祸临头了。” 的确是要大祸临头了,对她而言。 傅柏秋心底莫名涌起一丝不忍,想说的话在喉咙里卡了片刻,她定了定神,沉声道:“回去我把租金和押金双倍退还给你,三天内你尽快搬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1章 21 21. “三天内你尽快搬走。” 傅柏秋尽量稳住气息说完这句话,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异样,眼睛也始终看着前方,连余光都不允许向右瞟。 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等待听到质问或者是拒绝。 片刻后,车里依然安静,外面嘈杂的噪音被窗户隔绝掉大部分,如同两个世界。 她没忍住,眼珠子往右移动了点。 时槿之低着头,侧脸被散落胸口的茶色卷发遮住,看不清表情,她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腿上,细嫩的五指伸直,紧紧绷着。 她不说话,傅柏秋自然也无法再说,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傅柏秋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点火,脚正要踩下踏板,身侧传来时槿之低沉幽然的声音:“我是你的累赘吗?” “是。”她干脆答道。 自恋些想,这个字,这个认知,对时槿之的杀伤力绝不会小。 傅柏秋不禁在心里揣测,身边的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伤心?还是委屈? 无论哪一种,这次她都不会再心软动摇。 “我不搬。”时槿之抬手将鬓边发丝掖至耳后,目视前方,眼眸清淡如水。 也很干脆。 傅柏秋诧异,把车子熄了火,身体后仰靠住椅背,双手抱臂,一副悠闲打持久战的样子。 她想问清楚,这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转念又恍然,这不关自己的事。 她若是问了,就暴露了心思。 心绪乱得很,假如当初自己硬气些,把人拦在小区外,说什么也不让进,许就不会生出这诸多烦恼。 但细想这一月以来的点滴,竟有一丝丝惆怅与不舍,惆怅多些,不舍少些。 她是不是独居太久了?寂寞了? 傅柏秋走着神,没留意身边靠近的人影,等她反应过来,耳尖已经被一阵温|暖的气息笼住。 “你干什么?”她往旁边缩了缩,胳膊抵住了车门,一张放大的脸映入眼帘。 时槿之手肘支着储物盒,上半身向她这边倾斜,仰着脸,狭长妖冶的桃花眸微微眯起,薄唇吐出轻缓的呼吸:“不干什么。” 低|哑的嗓音,liao|人心弦。 这姿|势亲|密无间,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傅柏秋身后就是车门,退无可退,鼻尖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淡香,她眼前眩晕,堪堪转动脖子,别开脸。 时槿之轻轻吸了吸鼻子,眼睛闭上又睁开,满目陶醉,“你在害怕,你心慌了。” 傅柏秋不言语,僵硬的肢体动作迟缓,只顾着躲,竟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她。 心脏在胸腔里肆意疯狂地乱跳。 “再打我一巴掌。”气息更近了,吹拂着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时槿之温柔地握住她手腕,眼见她红润饱|满的唇近在咫尺,喉咙滚动着,“你不打我,我就要吻你了。” 温声软语的诱|惑,死妖精显露本性。 傅柏秋心热难|耐,羞恼交加,暗暗料定她不会,可下一秒就教脑子煮了浆糊。 唇上微热,带着小心和试探。 起初浅尝辄止,温柔轻细,而后陷落深渊,情难自禁。 时槿之单腿屈起半跪着,双手紧紧环着她腰|背,试图一点点靠近。 在梦里,她吻了她无数次,无数个徘徊于地狱的夜晚,这人是她满腔苦涩里唯一的甜。 “唔......” 但只是蜻蜓点水一下,傅柏秋倏地醒了神,屈辱感涌上心头,伸手用力地推开她,扬起恼怒的巴掌。 时槿之平静地闭上眼:“打。” 她呼吸冗长,声音微微颤|抖。 傅柏秋眉心微蹙,巴掌迟迟没落下来,悬在半空直到手都酸了,五指无力地卷曲,最后放下来。 “你明天就滚。”她冷声说,转开视线,用手背抹了下嘴唇。 “不滚。” “你病得严重,应该回家休养,否则出了什么事,我第一负不起责任,第二没那个义务照顾你。”傅柏秋语速极快,磨着最后一点耐心。 烫意从嘴唇往上,爬到脸颊,耳根,她极力转头看窗外。 时槿之缓缓睁开眼,慌乱闪逝:“我没有生病,你不用照顾我。” “以后我尽量一个人出门,出事也不需要你负责任,刚才对不起,我只是......情不自禁。” 她不知道她在挑战傅柏秋的耐心,想说什么便一股脑地说了。 这话点了炸|药桶,傅柏秋满腔火气蹭蹭往天灵盖蹿,转头一把揪住时槿之的衣领,泛红的眸显露凶狠目光,紧咬后槽牙。 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一个字都没讲出来。 人在怒到极致的时候,往往无话可说,而每个人的极致点不一样。 傅柏秋的点是心上的伤口,是这七年来的耿耿于怀。 时槿之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生气,无声胜过千言万语,眼神已然表达清楚。 她恨她。 时槿之害怕了,讷讷不说话,眼神无辜,十足乖宝宝模样。 傅柏秋手上力道松了些,好似憋着一口气,欲出未出,最终放开了她。 “回去吧。” 一路无言。 进了家门,时槿之默默回房间,轻合上房门,走到行李箱前蹲下,打开,从里面摸出一张长方形卡纸。 是一张国际航班的登机牌,有些旧,边角泛白,时间显示2010年7月24日。 巴黎-北京。 . 临近冬至,气温降了又降。 从母校回来后,两人之间关系迅速冷下来——其实本就没有热络到哪里去。 时槿之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饭错开时间,各做各的,各吃各的,白天傅柏秋上班,她就白天练琴,晚上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只有布丁陪她。 噩梦日复一日地做,她靠止痛药撑过去一次又一次,精神渐渐萎靡不振,总感觉到累,夜里却又睡不着。偶尔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睁着眼睛仍觉得自己在做梦,梦到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有时候就好像人们站在她面前。 傅柏秋没再提让她搬走,这些日子也把她当透明人,两人竟无一句交流。 从前雷打不动三点准时下班回家,现在临近两点她就开始心慌,家变成了刀山火海,不想回。所以她就拖着,磨蹭着。 可再拖也不能真的不回,好在时槿之还算知趣,没主动找她,不在她跟前晃。 这天下班,傅柏秋没磨蹭,三点半踏进家门,听见浴室方向传来水声,习惯性目不斜视往楼梯走,突然那边“咚”一声重响,惊得她停住脚步。 像是重物坠落的声音。 她原地怔了怔,艰难转过视线,几番挣扎,朝浴室走去。 里面水声依旧,只是听起来很怪,不像寻常洗澡时溅落在地上的淅沥声,倒像洒进水池里的哗啦声,而浴室很大,水声落地是分散空旷的,此刻听着却逼仄狭窄。 浴室门半透明设计,平时站在外面可以看见里面人影晃动,傅柏秋盯着门看了一会儿,眼睛里只映出一片光亮。 ——笃笃 她敲门。 水声还在继续。 “时槿之?” 无人应答,水流声像极了大暴雨。 傅柏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握住手柄打开了门。 大片蒸腾氤氲的烟雾往她脸上扑,夹杂着沐浴露的玫瑰香,湿气缭|绕,犹如仙境。 待烟雾散掉点,眼前场景险些让她鼻|血飞|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2章 22 浴室的白瓷砖地面积了略两厘米高的水,门一打开,热水便往外涌,湿了傅柏秋脚下棉拖鞋的鞋底。 橘黄色灯光明亮,时槿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花洒就掉在她手边,细密的水柱滋滋往墙上喷,而她侧身刚好压住下水口,使得积水无法排出去,浴室里成了汪洋大海。 傅柏秋心一紧,踩着满地热水走过去,关了花洒。 她低头看了眼地上的人,视觉ci|激更甚,喉咙酸涩发干,她慌张移开视线,双手盲碰到时槿之脸上拍了拍。 “喂,醒醒。” 指尖触感像剥了壳的鸡蛋,但更润一些,她缩了缩手指,心脏怦怦直跳。 时槿之闭着眼,没有反应,一半头发浸在水里,尾梢如游鱼般飘荡,根根分明。 真的出事了。 傅柏秋又拍了她两下,不起作用,顿时倒吸一口气,头皮发麻。 她起身踏着水出去,棉拖鞋已经湿透了,每走一步就溢出些热水,接触到冷空气迅速凉下来,脚底冰冷。 手机放在包里,傅柏秋拿出来时手抖了一下,掉在沙发上,她又慌忙捡起来,颤巍巍拨打120。 报完大致情况和地址后,挂掉电话,她脑子有一瞬间空白,在原地怔了会儿,想到浴室里的人还倒着,又跑上楼去拿浴巾。 鹅黄色浴巾,她自己冬天用的,够大够厚实,前些日子洗过烘干了,昨天用了一次,上面还沾着自己常用的沐浴露的香味。 傅柏秋拿着浴巾,强行让自己冷静,可一踏进浴室,看到躺在地上的人,脸就不由自主发热。 视线从上至下,堪堪掠过雪顶红绒,喉咙一阵阵紧|迫。 她探到时槿之鼻尖,感觉到气息均匀,稍稍松了口气,遂小心翼翼托住她,将她挪到外间。 满地积水流进下水口,溅起空旷回音。 傅柏秋用浴巾裹住时槿之,拿来海绵拖把吸干净地上的水。 仅十分钟,救护车就来了。 门卫也知道变通,见是救护车,直接让开进小区。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下来,被傅柏秋领进门,将昏迷的时槿之抬上担架。 南方的冬天气候湿冷,现下室外室内都只有10℃左右,一条浴巾实在不够,傅柏秋对小护士简明扼要地说了情况,去时槿之房间衣柜里翻出一件大衣,再带上她的手机、包和鞋子,随救护车去了医院。 - 时槿之被推进去抢救,傅柏秋在门外坐立难安。 她担心的事情终究发生了,人在她家里出事,她负不起责任,害怕纠缠麻烦,这些情绪像羽毛一样轻轻蹭过心口,几乎毫无感觉。 因为这些都是次要的。 真正的焦虑源自她内心不愿意面对,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她担心那个人有生命危险。 如果时槿之抢救无效死了,或者抢救回来但落下点残疾,抑或要做后续的大手术,下半辈子凄惨无比…… 她确实恨她,却还没有到盼着她去死的程度。 心像在油锅里滚了一圈,灼烫刺痛,滋滋冒着白烟,傅柏秋深吸了一口气,面朝墙壁,用额头贴着冰冷的墙面,迫使自己冷静。 那女人一定不会有事,她还没把她赶出去。 光是这么想着,眼睛就开始发酸了。 站了一会儿,傅柏秋突然想到什么,坐下去翻时槿之的包,拿出一只手掌大的黑色手机,按亮了屏幕。 壁纸是一个穿校服扎马尾辫的女孩的背影,夕阳西下,影子拉得纤长,鬓边碎发被残阳染成了棕色。 这是……十六岁的自己。 傅柏秋盯着壁纸出神,心头涌起复杂滋味,指尖颤颤地滑了一下,弹出密码键盘,四位数。 她愣了愣,鬼使神差般输入自己的生日,1009。 竟然解锁成功。 内页壁纸依然是十六岁的傅柏秋,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埋头在课桌上认真地写着什么。 两张壁纸是用单反相机拍的,即便保存了十几年,清晰度也很高,她还记得时槿之对她说过的话。 【毛毛,我买了一个大家伙!】 【如果有一天我不弹钢琴了,就去玩儿摄影】 【你就是我的专属模特】 像她这样的人,总是格外念旧,一想到从前许多温馨甜蜜的小事,苦楚与酸涩的滋味便藏了起来,给她一种她从未被伤害过的错觉。 这样怎么行。 傅柏秋甩了甩头,将情绪抽离,点开手机里的通讯录,一个个号码找过去。 家人当中,有父亲的,哥哥的,姐姐的,她思来想去,拨通了时恒之的电话。 那头很安静,傅柏秋简单解释了一句并说明情况,挂掉电话后,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安心靠住墙。 谁料没两分钟,抢救室的门开了。 傅柏秋条件反射站起身,看到医生一脸费解的表情走出来,心里咯噔一下,上前:“医生,我朋友有生命危险吗?” “没有。”医生无奈摇头,“病人各项生命体征完全正常。” “可是她刚才晕过去了……” 话音刚落,时槿之被护士搀扶着走出来,身上仍披着浴巾,刚踏出门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头发湿着,一缕缕垂下来,脸颊泛红未褪,茫然地看着傅柏秋,“毛毛,我怎么到医院来了?” “你——”傅柏秋张了张嘴,看向医生,“她真的没有问题吗?” 医生揉了揉眉心,疲惫道:“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做个全身检查。” 像这样晕倒在浴室里送来抢救的病人,要么是一氧化碳中毒,要么是低血糖,年纪大的可能脑溢血,中风。他们在里面抢救了半天,发现人一点事都没有,像是在睡觉,而后人就自己醒了过来。 小护士插了一句嘴:“有可能是洗澡太舒服,不小心睡着了。” “……”说法虽荒唐,却也只能这么解释。 虚惊一场? 时槿之站在那里发抖,不停拉着浴巾,无助地看着她。 傅柏秋暗叹了口气,对医生笑笑:“麻烦您了,不好意思。”说着从护士那里揽过时槿之的肩膀,把她扶到椅子边,拿起大衣为她披上。 “毛毛,我想回家。”时槿之心知自己添了麻烦,低着头不敢看她。 傅柏秋手一顿,垂眸扣上扣子,淡淡道:“刚才给你哥打电话了,他马上到。” “我是说回我们的家。” “我们没有家,明白吗?”傅柏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像在哄孩子。 “还有,我不知道你这次突然晕倒,跟上次的诊断有没有关系,既然你不愿意说出实情,我尊重你,但是你的家人有权知道你目前的状况,希望你回去跟他们好好说,不管是什么病,是否严重,都请你认真对待,积极治疗。” 傅柏秋声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的确无关紧要,是她职业习惯使然,见惯死亡之人,格外珍惜生命罢了。 她面无表情的脸冷如冰窖,时槿之恍然以为,这些日子偶尔的温情是幻觉,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我——”时槿之咬住唇,才吐了一个字,手机就响了。 哥哥的电话。 她迟迟没接,傅柏秋看了她一眼,替她拿起手机接了,边说话边拉着她去缴费,然后往医院大门走。 不多会儿,她们迎面遇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槿之!”时恒之看到妹妹,心里焦急转为一瞬的诧异,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双手扶着她肩膀,“怎么回事?你朋友说你在抢救?” 他接到电话时正在开会,听到妹妹在医院抢救的消息,立马撇下一屋子人赶过来,顾不得想那么多,那确实是妹妹的手机号,而电话那头的人说是妹妹的朋友,记得以前常来家里玩,他有点印象。 “哥,我没事。”时槿之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 这架势,看来今天她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为什么自己就那么不争气呢?偏偏在傅柏秋对她产生厌恶的节骨眼上出这档子事,从而为对方创造了一个光明正大赶她走的机会。 想到这些,她塞满心房的绝望都要溢出来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冷。 时恒之眉心紧蹙,低头打量妹妹,厚厚的大衣里像是裹着条毛巾,露出半截纸白的小腿,脚上是低跟毛短靴。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傅柏秋。 傅柏秋瞥了眼时槿之,正要开口,时槿之拉了下亲哥的衣服,闷闷道:“走吧,哥,我回去跟你说。” 时恒之满头雾水,还没来得及向傅柏秋道谢,就被妹妹拉出了医院大门。 “槿之?” “真的没事?你不要吓唬哥哥,没事怎么会到医院来?还是你朋友用你手机给我打的电话……” “不行,我不放心,再去做个检查。”时恒之扶着妹妹走到车边,突然想返回去。 “哥……”时槿之低声喊他,“没事,不用检查。我不想回家。” 时家宅子是她们兄妹共同的家,时恒之有自己的小家,她不愿回那座庄园,但是去哥哥家里也得征得嫂子的同意。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流浪,走到哪里都要被赶出来,哪里都不是她容身的地方,哪里都不是家。 “去我那,你嫂子前两天还说想你了。”时恒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为她拉开后座门。 时槿之“嗯”了声,上车。 手机消息提示音响了,她慢吞吞从包里翻出来,点开微信,是傅柏秋发来的消息。 【东西可以过两天再来搬,到时候我把租金、押金和违约金双倍转给你】 黑色的字体映在白框里,连标点符号都是冰冷的。 时槿之盯着两行字许久,直到车子开出很远的距离,眼泪才无声地落下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3章 23 傅柏秋走出医院大门,站在街边发呆。 旁边就是十字路口,人流量大,车来车往,另一侧是住院部大门,里面的停车场满位是日常。有穿蓝白条纹服的病人站在房间窗口张望,有提着保温桶去食堂的家属。天寒地冻,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口中呼出的气息化作白烟消散。 不知站了多久,兜里手机响了一下,她用冷得僵硬的手指掏出来看。 时槿之发了一条微信消息: 【对不起】 接着又一条: 【有些事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你说,既是我的错,又不是我的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傅柏秋盯着这段莫名其妙的话,细细回味许久,隐约能感觉到对方指的是什么事,心跳猛然加快。 等了一会儿,那头一直显示输入中,就是没动静。 她发了一个问号过去。 发完有些后悔,今天过后她们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那些往事,无论好的坏的,已经没有必要再说清楚。 【等我想好怎么说,你会听我解释吗?】时槿之回复。 傅柏秋眼神暗了暗,了然,嘴角扯起一个嘲讽的笑。 她曾经安慰自己,时槿之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或者不能说的理由,才会丢下自己,干脆地答应分手。她也期盼过对方能给她一个解释。七年了,甚至在两人再次见面后,这份微弱的期盼依然蠢蠢欲动。 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解释了又如何,原谅了又如何,她都不再需要她了。 把时槿之赶走是无比正确的选择,只要对方不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可以安然无虞度过这辈子。 【不用解释,不想听】 傅柏秋回复完这句,锁了屏幕,把手机放回口袋,走到路边拦了辆的士上去。 直到踏进家门,手机也没再响过。 茶几边传来两声奶猫叫,傅柏秋视线一转,见布丁在地毯上打滚,换了拖鞋过去抱起它,捧在手心里。 布丁“喵”了一声,用脑袋蹭蹭她手指,小尾巴腾空扫了扫,躺倒,翻起毛茸茸的白肚皮。 它是时槿之收养的,看见它就好像看见了时槿之每天泡粮、铲屎、吸猫的场景。 傅柏秋轻轻抚着布丁背上的毛,小家伙舒服得眯着眼享受,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过两天时槿之来搬行李,会不会顺便把布丁带走? 这样子,她倒有点舍不得。 . 一场雨让气温骤降到10℃以下,对生长在南方的大多数人而言,这个温度已经很冷了。 南方的冷,是浸透到骨子里的湿冷,厚厚的大衣和羽绒服穿在身上形同摆设,相比坐在冰窖一样的室内,还不如出去晒晒太阳。 即便这么冷了,傅柏秋也依然要每天接触大量从冷冻柜里推出来的遗体。 但冬天很好,味道不会那么浓烈。 刚入行那两年,冬天手上生冻疮,只能抹药坚持,现在好许多,大概是她手上皮变厚了。 上午是殡仪馆最忙的时候,防腐化妆和告别火化都集中在这个时间段。大清早,殡仪车接来了一位跳楼自杀的女性逝者,分到了傅柏秋这里。 她和江宁正在给一位老年逝者穿寿衣。 “家属有什么要求吗?”傅柏秋停下手里的工作问道。 同事皱了下眉:“没具体说。”他又指了指外面,“家属在大厅业务处等,要不傅姐你去问问?” 傅柏秋“嗯”了声,摘下手套,转头对徒弟说:“小江,等会儿还有一个喜丧的推过来,你简单清理下换了寿衣就好,剩下的我来,我现在去跟家属交涉。” “好的,师父,放心吧。”江宁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羞涩一笑。 傅柏秋随同事离开,门关上了,偌大的化妆室里只有江宁一个活人。 她来殡仪馆一个月了,目前仍然在适应阶段,见不得太惨烈血腥的,能干的只有换换殓服,调调颜料,准备准备工具这类打下手的活儿。 傅柏秋对她很好,温柔又有耐心,虽然话少,不爱笑,但是特别照顾她,从不让她经手非正常死亡的遗体。 而且师父长得漂亮,声音也好听,每天一起工作实在是种享受,如果不是家人要她熬完这一年尽快转单位,她甚至想永远在这里做下去。 有这么好的师父,殡仪馆就殡仪馆,她不在乎别人口中所谓的“晦气”。 江宁想着,唇角不自觉翘起来。 化妆室的门从外面被打开,推车师傅推着停尸车进来,上面盖着黄绸布,他抬头张望了一下,问:“小傅呢?” “她去跟家属交涉了。”江宁放下毛刷走过去,“交给我吧,一会儿她就回来。” 大叔点点头,应声离开。 刚才傅柏秋走的时候说,有位喜丧的逝者会被推过来,江宁这两天经手多了,便没多想,她熟练地捏住头顶处黄绸布的一角,随手掀开。 一张血肉模糊得变形扭曲的脸映入眼帘。 江宁心脏猛地一缩,吓得跳了起来,而后尖叫着跑出去…… “师父!救命啊师父!” 大厅业务处有好几个包厢,用来接待逝者家属,傅柏秋刚跟家属沟通完,从里面出来,迎面撞上没头苍蝇似的小徒弟,皱眉:“怎么了?” “师父…好吓人…好恶心……”江宁脸色惨白,眼泪唰唰往下流,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她。 傅柏秋满头雾水,碍于大厅里不好说话,遂拉着徒弟进了值班室,关上门,小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那个跳楼的……呕……”小徒弟鼻头通红,边说边抽着气,身体不住地发抖,捂着嘴巴干呕。 她再也不敢说自己胆子大了,跟真实的尸体比起来,恐怖片简直就是小儿科。 傅柏秋深吸一口气,当即恍然大悟,见江宁哭得直喘,心疼地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失误……” 刚才她出来的时候,忘记先去交代刘师傅把逝者推到二号化妆室,想着很快就回来,没料到跟喜丧的撞了。 任谁突然一下子看到面目狰狞的尸体都会害怕。 傅柏秋懊悔不已,软声软语安慰着徒弟,“我带你回办公室,跟主任说一下,今天你就好好休息。” “师父。”江宁抽泣着从她怀里抬起头,“我想转去办公室做文职。” 傅柏秋愣了一下,点头:“也可以。”她担心徒弟会被吓出毛病,这种事不是能开玩笑的。 “可是那样就不能每天见到你了。”江宁眨了眨含泪的眼睛,水光盈盈。 傅柏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24章 24 江宁被吓得不轻,回去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而后请了几天假,在家休息调整了下,再回来时,已经转去了办公室做文职。 虽然不能每时每刻见到师父,但午休的时候她依然会缠着傅柏秋,一起去吃饭,分享自己带来的零食。 七年独居生活,傅柏秋身边没有朋友,以前的同学也很久不联系,如果不是一个月前时槿之突然出现,并强行进入她的生活,她竟不知道自己也会对烟火气产生渴望。 那种,早晨起床做好早餐,晚上回来有人一起吃饭的家的感觉。 可是那人已经被她赶走了。 “师父,你在想什么?” 一块薯片出现在眼前,傅柏秋倏尔回神,见江宁举着薯片对她笑,鬼使神差地张了嘴。 薯片烤肉味,牙齿咬下去脆脆的。 记得以前时槿之爱吃薯片,某知名歌手代言的牌子,香辣味,一天不吃就馋得不行,她总劝她少吃,容易发胖,对身体不好,她也算听话,说少吃就少吃,频率从两天一包变成半个月一包。 傅柏秋抿着嘴不紧不慢地嚼,听见透骨传来的脆响,恍然找回了一点记忆中的味道。 “少吃膨化食品,不健康。”嚼完咽下去,她拧开保温杯喝了口热水,温声叮嘱小徒弟。 江宁边嚼边笑:“师父,你怎么跟个老干部似的。” “嗯?” “保温杯不离手我就不说了,上个礼拜评‘孺子牛奖’,主任都指定了给你,你还不要,那可是一大笔奖金。” 傅柏秋精致的眉眼覆上一层阴影,淡淡道:“实不至,名不归,花里胡哨的形式主|义,要来做什么。” 江宁“啊”了声,不解地看着她。 “我去忙了,你少吃点。”傅柏秋眼神闪烁,轻拍了拍她肩膀,放下保温杯,离开办公室。 也许是她快从那场灾难的阴影中走出来了,近两年她的道德感愈发低下,更多的开始为自己考虑,很多所谓“政|治正确”的玩意儿都让她嗤之以鼻,在她这里,死亡才是大事。 没有了亲人,她还有自己这条命,一样能坚毅地活着,连同家人那份也算在里面。 生命漫长,她前进的脚步很慢,但却从不倒退。 - 今日冬至,传统习俗是要在这一天祭祖,如今全国推行火葬,城里已经看不见坟头烧金元宝和纸钱的景象了。 傅柏秋下班后直接去了离殡仪馆不远的墓园,她不带花,只从车子后备箱里拿了块抹布进去。 墓园里人挺多,每一排石碑望过去,都聚集着三三两两捧花的人群,如果是在乡下,旧土坟边会有人烧些纸钱,而稍微偏远些的郊区,管理松散的,则会有人拎一袋子金元宝坐在路边烧。 走的是个形式,遵的是个习俗。 寒风如冰刀般往领子里钻,冻得骨缝都像要裂开似的,傅柏秋拢紧了身上的大衣,将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掖在耳后,微眯起眼,走到第十二排第五块墓碑前,停下脚步。 总共七块碑,七个衣冠冢,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弟弟。 清明她来过一次,放下来的花早已被人收走了,墓园里有专门捡花的人,捡了别人祭过的,转手再卖给其他人用作祭扫,算不得什么秘密。 石碑表面蒙着一层薄灰,黑白照片也有些晦暗,傅柏秋掸了掸手里的抹布,挨个碑擦拭过去。 许是冷风吹久了,眼睛不舒服,酸得很,擦到母亲的碑时,她鬓边黑发垂落,温热的液体就在这同一时刻涌出眼眶。 别人祭扫都只祭一块碑,她七块,七倍的痛。 “爸,妈,小杰,爷爷,奶奶,外婆,外公,我很好,不用记挂。” “我会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脸颊上的泪液被风吹冷了,不断又涌出新鲜温热的覆盖掉,冷了热,热了冷,沾过水的皮肤像要冻住一样。 她仔细擦,小心擦,慢慢擦,手肘都在发抖。 但是哭过就好了,七年走过来,悲痛已然没有那时那么强烈。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加上阴天,五点刚过天色就暗下来,傅柏秋擦完七块碑,抬头看看周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甩了甩手里的抹布,踏着萧瑟的寒风离开墓园。 . 到家时,小区里亮起了路灯,明亮却冷寂。 傅柏秋进屋开灯,布丁趴在地毯上翻肚皮,翻到一半爬起来,冲她有气无力地喵喵叫着。 这家伙很能吃,一天要吃六七顿,少量多次。白天傅柏秋上班,家里没有人给泡幼猫粮,它又还不到能吃成猫粮的年纪,便只能这么饿着,等她回来。 饿一天了,猫生艰难。 傅柏秋连忙换拖鞋,去给小主子泡粮,一阵手忙脚乱后,看着布丁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才舒了口气。 布丁一直是时槿之在照顾,她在家时间多,基本能保证布丁不会饿肚子,可现在人走了,傅柏秋自己要上班,照顾不过来。 这样不行。 傅柏秋靠坐在沙发上,陷入沉思,突兀地感觉到周围出奇的安静,因而墙壁上的挂钟指针走过声、布丁细细簌簌吃东西声,都显得有些刺耳。 她习惯性看向一楼浴室,那里没开灯,没有人洗澡,没有水流声。再看向落地窗边的漆光油亮的三角钢琴,琴凳上空空如也,黑白琴键仿佛下一秒就会自己动起来,奏响杂乱或流畅的音符。 那个人不在。 这一个月,就好像一场梦中梦,她忍不住怀疑那个人是否真的回来过,又是否真的在她生命中某个时刻存在过。 她被她赶走了。 傅柏秋回过神,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她列表好友不超过二十个人,除了公众号推送,一条私发消息也没有。 小猪佩奇头像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消息列表首位。 上次她说让时槿之过两天来搬行李,已经一周了,那人没有丝毫动静。 要不要提醒一下?这样显得她很迫不及待。 傅柏秋盯着微信界面犹豫不决,突然有电话打了进来,醒目的“时”字映入眼帘。 她手抖了一下,轻轻划过接听键,那头却是低沉焦急的男声:“你好,是傅柏秋吗?我是槿之的哥哥。” “怎么了?”她诧异问道。 “槿之出了点事,你现在方便来xx医院一趟吗?我把地址发给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