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客栈》 第一章 有间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这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挂在一根高杆上,迎风招展。 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高杆就立在二层小楼的不远处,只是相较于分量极重的“太平”二字,这座二层小楼实在有些不起眼,白色的墙皮已经剥落大半,露出其下的青砖,屋顶上的黑瓦也已经残缺不全,显得颇为寒酸。 只是在这荒郊野外,能有如此一间客栈可供落脚歇息,对于过路的旅人而言,已是幸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等远离城镇之地,贼人出没,盗匪横行,敢把客栈开在这个地方,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人等。 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小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一个江湖客打扮的年轻人走进院子,先是抬头看了眼迎风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后又把视线转向不远处的简陋马厩,此时里面已经有了好些“住客”,大多高大健壮,毛色鲜亮,嘶鸣声更是底气十足。若是有识马之人在此,就会明白这些马匹为何会有如此“倨傲”气焰,因为它们都是出自军中的甲等战马,号称日行八百,非官身将领不能骑乘。 在这样简陋寒酸的客栈里,却有这样的精良好马,就好像是王侯堂前燕真得飞入了寻常百姓家,极不相称。 年轻人收回视线,望向作为客栈主体的二层小楼。 在二层小楼的门外靠墙位置有个干枯的老树墩,一名黑瘦少年正坐在上面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挂出一条白亮的细线。也不知少年梦到了什么,酣睡中的面容上满是笑意,看他这个年纪,多半是某个美丽女子入梦而来,待到醒来之后,八成又记不起面容,有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春梦了无痕嘛。 在少年的脚下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土狗,懒洋洋地陪着主人一起晒太阳,虽然还没像主人那般直接昏睡过去,但也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在这个夏末时节的下午,整座客栈都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年轻人不想打破这份慵懒的宁静,轻轻朝客栈大堂走去,可就在这个时候,土狗猛地惊醒过来,先是警惕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然后就开始呲牙咧嘴,呜呜低吼。 黑瘦少年也随之从梦中醒来,先是抹去嘴角口水,看到年轻人之后,赶忙起身踢了土狗一脚,土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远了,然后才笑问道:“这位客官,要住店?” 年轻人玩笑道:“不会是黑店吧?” 黑瘦少年正色道:“客官这是哪里话,咱们这儿可是正经人家做的干净买卖。” 说着少年抬手一指那面正迎风招展的大旗,“客官瞧见没有,那杆旗子,可是我们掌柜专门找读书人写的,太平无事,无事太平,总之是住进了我们的店,就太平了。” 年轻人咂摸了下这句话语中的隐含意味,轻声道:“好大的口气。” 黑瘦少年嘿嘿一笑,不再说话,引着年轻人进到大堂。 客栈分两层,一楼大堂里除了柜台之外,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和配套的长凳,供客人喝酒吃饭,二楼可以住人,此刻大堂并无客人,只有一对夫妻,想来此地的掌柜夫妇了。 掌柜的身形清瘦,戴一顶老旧四方巾,穿一袭已经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像个教书先生,站在黑漆柜台的后面,正在记账,在掌柜后头摆着几个大酒坛子,瞧着似乎有些年头,被擦得锃亮,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老板娘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她身着一件团花比甲,却是身形丰腴,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再加上那张徐娘半老的脸蛋,一举一动之间带着一股子让男人生出许多别样想法的风流,完美诠释了一个熟透妇人该是怎么样的。 老板娘听到脚步声后,不经意地抬头,见到跟在少年身后的年轻人,心底倏然一惊。 他们两口子在此经营客栈多年,也算见过世面,哪怕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也见过不少,这个看似寻常江湖人打扮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气”。 杀气。 她男人精通些粗浅的望气之术,有次喝得半醉时跟她说起过,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地会形成杀气。 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沾染血腥,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的道理。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年轻人绝不是那种初次闯荡江湖的雏儿,而是一个老江湖,轻描淡写之间取人性命,心平气和,已然是将生死当作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这种江湖人物,最是可怕。 老板娘瞥了眼无动于衷的掌柜,轻哼一声,放下手中的瓜子,从长凳上袅袅起身,迎着年轻人走去,同时脸上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客官快快请进,咱们太平客栈从来都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放眼方圆几百里,那都是一片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客官只管放心入住就是。” 年轻人笑而不语。 老板娘问道:“敢问客官名姓?” 年轻人道:“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李玄都,这可不像是个江湖人的名字。 一直在低头记账的掌柜缓缓抬起头来,嗓音醇厚,轻声问道:“玄都,可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那个玄都?” 年轻人点头道:“玄都紫府,太上道祖仙修之地,当年家师为我取这个名字,想来是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去往天上玄都,不过这也只是长辈寄望,当不得真。” 掌柜的意有所指道:“那也未必。” 就在此时,二楼上响起“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笃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一个身影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到大堂。 此人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 腰间悬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刀刃略弧。 此刀为文鸾刀。 此人是青鸾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章 锦衣青鸾 说起“青鸾卫”三个字,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巍巍大魏数百年,自太祖高皇帝起,便有了青鸾卫。 何谓青鸾卫?其前身是太祖高皇帝设立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 作为皇帝亲卫,青鸾卫主要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察缉捕”,其首领由皇帝亲信武官担任,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可以逮捕满朝官员,包括皇亲国戚,并设有诏狱,可不经三法司而独自审案、定罪,甚至是处死。 故而青鸾卫在朝野之间凶名昭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江湖草莽,没有不惧其三分的。 待到大魏太宗文皇帝年间,太宗皇帝再一次拔高青鸾卫。 原本青鸾卫虽然直属于皇帝,但是名义上还是隶属于大都督府,其首领也不过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而已。 太宗皇帝则将青鸾卫从大都督府中拆分出来,升为青鸾卫都督府,最高堂官变为从一品的青鸾卫左都督,其下设正二品的右都督两人,以及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若干人等,原本的正三品都指挥使则变为各州府青鸾卫的主官,下设从三品指挥同知和正四品指挥佥事各两人。 此时出现在客栈中的这名青鸾卫,就是一名正四品的青鸾卫指挥佥事。 既然有青鸾卫在客栈下榻,那么院子里马厩中的那些名贵马匹,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见这位青鸾卫大爷下楼,老板娘顾不得李玄都这个江湖客,赶忙迎上去招呼,李玄都则顺势来到柜台前。 此时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已经重新低下头去开始记账,将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家娘子会不会被那如狼似虎的青鸾卫占了便宜。 李玄都以肘抵住柜台,问道:“掌柜的,最近生意如何?” 掌柜眼睛盯着账册,惜字如金道:“尚可。” 李玄都又问道:“住宿一天的价钱是多少?” 掌柜道:“客官若是住店,加上一日三餐,只要一钱银子。” “只要?”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如今世道,从人伢子的手里买个小丫鬟也不过二两银子,若在贵店住上两旬,岂不是要把一个小丫头的身价都花了出去?” 掌柜仍是没有抬头的意思,语气不带丝毫起伏道:“价钱历来如此,客官若是嫌贵,可以不住,本店从不强求。” 李玄都无奈,只能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说道:“我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先付这些,多退少补。” 掌柜终于抬起头来,瞥了眼李玄都手腕上的一串漆黑数珠,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名青鸾卫指挥同知与老板娘交代几句之后,又重新回了楼上,老板娘招呼守在外头的黑手少年进来,吩咐道:“赶快去给楼上的几位官爷准备酒食,酒要十年的花雕,肉要熟牛肉。” 黑瘦少年一下子哭丧了脸,叫苦道:“老板娘,这十年的花雕还好说,咱们后院的地窖里就有,小的无非是多费些力气,从地窖里搬出来就是,可这熟牛肉小的上哪淘换去?要知道衙门严禁私杀耕牛,想要杀牛,得先去衙门报备,这牛肉可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 老板娘一屁股坐到长凳上,翘起二郎腿,“那我不管,总之天黑之前,你得把牛肉给我弄回来,否则你这个月就别想领月钱了。” 黑瘦少年唉声叹气地出了客栈大堂,带着那只黄皮土狗一路出了客栈院子,不知到什么地方淘换牛肉去了。 李玄都坐到老板娘对面的位置,试探问道:“老板娘,这楼上住的都是青鸾卫的官爷?” 老板娘又嗑起瓜子,点头道:“可不是,今天下午到的,就比客官您早了小半个时辰。” 李玄都点了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素来听闻青鸾卫骄横跋扈,今日一见,却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这世上哪有要些吃食还要亲自下楼的青鸾卫?” 说到这个,老板娘顿时来气,把手里的瓜子一丢,不过也不敢高声语,同样是小声道:“小心谨慎呗,生怕我们这儿是黑店。客官你来评评理,这些青鸾卫,总共有好几十人,都是五大三粗,还人人带刀,我们客栈就我们夫妻俩和那个小兔崽子,至多再加上条土狗,活腻歪了不成,敢对这些大爷有什么心思?” 老板娘犹不解气,冲着楼梯方向白了一眼,轻哼道:“不瞒客官,小妇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认得出官品高低,这些青鸾卫里官品最高的,是一个正三品的指挥使,这可是大官,不过也应了那句话,官做得越大,胆子就越小。要我说呐,这些个青鸾卫的胆子,都比不上那几个时常来我们店里蹭吃蹭喝的卫所兵丁。” “老板娘慎言。”李玄都轻声道:“毕竟是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板娘见他不顺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便有些扫兴,不过看这个年轻人长得实在是俊秀,又舍不得就此住口,便接着说道:“客官说的是,可话说回来,这些青鸾卫也确实厉害,不是小妇人自夸,小妇人也算有些姿色,但凡过往的客商,没有几个正人君子,胆子大的,便想要动手动脚,胆子小的,就说些荤话占占便宜,再没色胆的,也要偷偷用眼神剐下几两肉才行。可这些青鸾卫大爷,却是目不斜视,守规矩得很。” 李玄都笑道:“都说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没本事没脾气,四等人没本事大脾气,想来这些青鸾卫的官爷,都是世间第一等之人。” 老板娘捂嘴娇笑道:“客官这马屁,可真是……可真是什么羊什么角来着?”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羚羊挂角。” “对,羚羊挂角。”老板娘笑道:“可惜那些官爷听不见,给不了客官赏钱。” 李玄都从长凳上起身,道:“老板娘可以把在下的这番话转告给那些青鸾卫的官爷嘛,若是得了赏钱,我们五五分成。” 老板娘笑道:“客官真是好算计,如果惹得那些青鸾卫大爷不痛快,罪责可都是小妇人我的。” 李玄都道:“若是老板娘不满意,三七分成也可以,老板娘七,我三。” 老板娘掩嘴娇笑,尽显风情。 又是闲聊几句之后,李玄都问道:“老板娘,我已经把住店的银子给了掌柜的,请问房间在哪?” 老板娘不再纠缠这个俊秀后生,重新嗑起瓜子,道:“青鸾卫的官爷们把整个二楼都包了,所以要委屈客官,后院地字号房第一间,门没锁。” 李玄都抱拳一礼,转身往后院行去。 老板娘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拔高嗓音提醒道:“客官记得待会儿来吃熟牛肉。” 李玄都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章 九品九境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后院,这里还有一排平房,只是被二层小楼挡住,所以从前院看不到此地。 李玄都来到那间所谓的地字号房,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推开门之后,满屋子的霉味扑鼻,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住过了。李玄都来到火炕前,伸出手指一抹,满是灰尘。 李玄都叹息一声,推开窗户,又是几次挥袖,卷起阵阵清风,将满屋的升腾烟尘赶出屋外。 正如老板娘所认为的那般,他不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更不能算是个寻常的江湖人。他是个老江湖了,十岁入江湖,至今已有十五载。 十五个春去秋来,十五个花开花谢,他喝过春风桃李的香醇美酒,也经历过寒夜孤灯的凄风苦雨,手上难免要沾惹些人命血债。 在这个刀光剑影的江湖里,人生有四季。 有的人是春天,春风得意。有的人是夏天,繁华锦簇。有的人是秋天,肃杀萧瑟。还有的人,是冬天,只有白茫茫一片,死了个干净。 李玄都自小孤苦,上无父母双亲,下无兄弟姐妹,所以他的人生注定不会是春夏两季,而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变为白茫茫一片的冬天,所以只能选择主杀的秋日。说到底,不是他喜好杀人,而是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生存,不得不杀人。 李玄都轻轻抚过袖口,轻叹一声。 待到他收拾好这间勉强比柴房好上稍许的客房之后,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当他回到前面的大堂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尽是身着青衣鸾服的青鸾卫。 在他走进大堂的那一刻,立时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老板娘赶忙上前打圆场道:“各位官爷,这是本店的客人,是正经的走江湖之人,混口饭吃。” 待到众多青鸾卫收回视线之后,她又来到李玄都身边,轻声解释道:“客官莫要害怕,这些官爷一向都是如此,毕竟官爷们身上都担着朝廷的干系,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玄都笑着谢过老板娘,来到靠窗的一张空闲八仙桌坐下,不一会儿那个黑瘦少年便为他送上一坛还未启封的花雕和一盘熟牛肉。 李玄都夹了一筷子牛肉,有些惊讶,以口感而言,竟然不是家养的黄牛肉,倒像是野生的水牛肉,不由看了黑瘦少年一眼,轻声问道:“未请教小哥名姓?” 黑瘦少年兴许是第一次被人以如此江湖气的方式问起姓名,破天荒地有些腼腆,“我叫沈长生。” “沈长生?”李玄都停下正要伸筷的动作,笑道:“我叫玄都,你叫长生,说到底是一个意思,都想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两个还算是同路之人。” 沈长生笑道:“客官是读书人吧?一个名字还头头是道。我这名字是掌柜给取得,掌柜说长生就是长寿,我寻思活多少年才能算是长寿?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活个一百岁就差不多了。” 李玄都哑然失笑,不知该怎么评价这后半句话,只能回答前半句话,“我读过几本书,却算不得读书人。” 沈长生还想说话,不过从后厨那边响起老板娘的喊声,不敢磨蹭,跟李玄都告罪一声之后,赶忙往后厨跑去。 李玄都看着沈长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少年郎,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是从哪里弄来的野水牛肉? 这间太平客栈,有点意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是这间客栈,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李玄都不再对沈长生上心,转而开始留意大堂里的青鸾卫,平心而论,这些青鸾卫都不简单,皆是体魄雄健之人,身上带有明显的军伍烙印,说明这些青鸾卫并非是在市井之间作威作福之辈,而是真正的青鸾卫精锐,尤其是隐隐为首的一名青鸾卫指挥同知,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花白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古板,气态狠厉。 再有便是先前下楼的那名指挥佥事,就坐在指挥同知的旁边,气态沉稳。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名独占一桌的年轻人,自斟自饮,气态悠闲。 看其面容,不到而立之年,应该与李玄都相差仿佛,可再看其身上的青衣鸾服,却是正三品的样式,比起从三品的老者还要高出一级,更没有像其他青鸾卫那般携带文鸾刀,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把绿鞘长剑,剑锷暗沉,剑柄以金丝缠绕,剑首处则是直接镶嵌了一块猫眼大小的红宝石,十分醒目。 李玄都看了一眼,暗自感叹。 难怪这名像世家公子哥更多过像青鸾卫指挥使的年轻人敢于如此行事,原来是有所依仗。 这世上之事,总要分出个高低上下。 就拿朝廷的文武百官来说,九品十八阶,从正一品的当朝宰辅,到从九品的微末小官,都在这个框架之中,谁高谁低,谁上谁下,谁尊谁卑,一目了然。 既然庙堂如此,那么江湖也是有样学样,把天下间的奇人异士也分为两类,就像庙堂上的文武之分,又有九个境界,就像九品官制。 这两类人,一者注重神魂元婴,一者注重形骸体魄,各有侧重。九重境界分别是: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先天、归真、天人、长生。 绝大部分江湖人士都停留在前两个境界之中,顾名思义,稳固体魄,御使气机,体魄是外力,气机是内力,内外兼修,异于常人。 就拿眼前这些青鸾卫来说,大多都在固体的境界中,体魄强健,力大如牛。那名指挥佥事和一名阴沉青鸾卫已经踏足御气境,体内孕育气机,出手之间足以暗藏劲力,伤人无形,而那个面容古板的老者,则是实打实的入神境修为。 这三个境界分别对应三大丹田,固体境对应下丹田藏精之所,御气境对应中单田聚气之地,入神境对应上丹田养神之舍,踏足入神境之后,体内三大丹田悉数开启,体内气机得以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大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便是世人眼中的高手。 至于那位指挥使,年纪轻轻,同样已经踏足入神境,以他的岁数而言,自然要比那位垂垂老矣的指挥同知更为前途远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章 四方豪杰 李玄都开始估量这一行人的整体武力,两位入神境,两位御气境,再加上几十个固体境,委实是不容小觑了。 按照常理而言,就算放眼整个怀南府境内,也不必害怕什么才是。 就在此时,大堂外传来轰隆的马蹄声,李玄都的这个位置刚好靠窗,将窗户推开一线缝隙,看到尘土飞扬中,又有数十名江湖豪客策马而至,为首的是一名青年侠客,没有像青鸾卫那般头戴乌纱,或是李玄都这般以发冠束发,而是扎成高耸马尾,英武潇洒,一身不顾暑热天气的锦衣,再配上一双云跟厚底的官靴,在这个人靠衣装佛要金装的世道,这身行头最起码也要二十两以上,若是再加上胯下的骏马和腰间的宝剑,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 在其身边还有个同样策马的女子,眉宇之间妩媚天然,身段婀娜,与男子双骑并行,男子威武骑黑马,女子婉约乘白马,大约便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了。 在两人之后,其余随行之人,装扮不一,胯下马匹的毛色不一,兵刃也是五花八门,远不能与整齐划一的青鸾卫相比,但胜在人多势众,倒也气势不凡。 李玄都关上窗户,继续吃自己面前的熟牛肉,顺带拍开酒坛的泥封,酒香四溢。 若是往前个几十年,寻常江湖人早已被青鸾卫吓得魂飞胆丧,断不敢来找青鸾卫的麻烦,不过到了如今,大魏朝廷不再“巍巍”,青鸾卫也不如其鼎盛时候。所以这些门外的江湖豪客,明知道客栈里就有几十号身着青鸾服的青鸾卫,仍是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是把整座客栈团团围住,摆明阵势,不放走一人。 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自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在那位指挥佥事的带领下,豁然起身,分为两队,一队人拔刀持盾,另一队人则是手持机弩。两队青鸾卫一前一后,就这么出了大堂。 来到院子中,双方人马根本没有寒暄客套,首先便是青鸾卫的第一波弩箭,精准无误地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倒霉鬼射倒在地,羽箭入体之后,箭尾的羽毛仍旧在轻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不过那些江湖豪客非但不曾害怕,反而是被激起了凶性,举着兵器蜂拥而至,处在最前面的两名青鸾卫,虽然手中持有盾牌,但架不住四面八方的刀剑,瞬间就被砍成了血葫芦,青衣血红,凄惨无比。 双方开始混战之后,入肉入骨。 一名青鸾卫以手中盾牌撞退一个双手持板斧的大汉,又顺势一刀将一个用铁锤的汉子捅了个透心凉,但随即被一个用短剑的江湖客抓住机会欺身而进,一剑刺入心窝,再被持斧的大汉一斧子砍掉脑袋,死得不能再死。 有两个江湖客直接骑马前冲,被青鸾卫滚地一刀削断马腿,前冲的骏马跪地栽倒,将马背上的两个江湖客被掀飞出去,重重落地,一人当场身亡,另外一人还不曾爬起,便被随后而至的弩箭射死在地。 有两人擦身而过,双方各自劈出一刀,青鸾卫一刀砍去那江湖客的脑袋,不过其小腹处也被对手拼死砍了一刀,血流不止,肠子都要流淌出来,他踉跄前行几步,被人一枪捅死。 一名青鸾卫和一名江湖客几乎同时用手中长刀刺入对方胸口,两人因为惯性的缘故继续前冲,长刀穿心而过,两人分别将对方捅了个对穿,同归于尽。 有一名武力过人的青鸾卫一刀削掉了一名敌人的整只肩头,只是不等他继续出刀,有风声呼啸而至,一名大汉以手中的流星锤狠狠砸在他的头上,顿时脑浆迸裂,立毙当场。 这场血战,来得突然,打得惨烈。 当那名御气境的青鸾卫指挥佥事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文鸾刀,亲身陷阵之后,就更显血腥。 他每一次出刀,都会带起一抹血雨,刀法没有丝毫花哨,出刀即杀人,几名身材魁梧的江湖客仗着力气远胜常人,想要一力降十会,直接被这名指挥佥事以沛然气机震退,然后一个一个都变成了刀下之鬼。 一个擅长近身而战的瘦小汉子瞅准一个同伴们用性命创造出的机会,滚地前行,拼死出手,结果被这名青鸾卫指挥佥事直接砍断手中兵刃,然后整个人被那把染血无数的文鸾刀拦腰斩断。 只是院子里那对高坐马背上的神仙眷侣仍旧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指挥同知也在闭目养神,至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依旧在自斟自饮,神色自若,似是要用外头的一场腥风血雨佐酒。 不知何时,老板娘来到了李玄都的身旁位置,不客气地坐下之后,嗑起瓜子,听见外面的喊杀声,竟也不害怕,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外面那对男女,来头不小,男的是正一宗的少侠,女的是慈航宗的仙子,都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弟子,日后前程似锦,又是这般郎才女貌,说不定就要成就两大宗门的一段姻亲关系,日后一起行走江湖,神仙眷侣,也是一段江湖佳话,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这等出身,也不敢来寻青鸾卫的晦气不是。” 李玄都感慨道:“不过是一对宗门弟子,不是长老,更不是宗主,仅仅是凭借宗门的名头,就能聚拢起这么多人手,这可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老板娘笑道:“客官这话说的,若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挤破头也要拜入宗门?” 李玄都轻声道:“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这两位可是在天下之间鼎鼎有名的俊杰人物,只是不知外面的两位,与这两位相比起来,又如何?” 老板娘似是没有听到李玄都的话语,磕着瓜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至于这对神仙眷侣为何要寻青鸾卫的晦气,八成要涉及到朝堂上各位大人的争斗了。这些青鸾卫官爷们来的时候,还押了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姑娘,好像也曾是官家人物,只是犯了官司,要被青鸾卫押解进京,若是小妇人猜得不错,外面那些人是来救人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章 八方云动 夏末的天气,说变就变。 下午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可以让沈长生和土狗在门外晒太阳,可到了现在的黄昏时分,风起云聚,阴沉漆黑如夜,一场大雨将至。 老板娘起身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道:“要下雨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有风袭来。 将院子里的那杆“太平”大旗吹得咧咧作响,后院那颗老树也是摇摇晃晃发出不堪的声音。 风走过荒野,翻过高山,掠过密林,抵达客栈,将客栈屋顶上的瓦片吹得哗啦作响。 头顶的黑云越来越低,好似压城之重。 李玄都感叹道:“怀南府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下雨天,从来都是杀人的好时节。”一个温醇嗓音在李玄都的背后突兀响起。 李玄都没有回头,不过可以听出是掌柜的声音。 天色暗淡,客栈大堂的也随之变得昏暗,掌柜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从李玄都的身后传来,幽幽沉沉,虽然嗓音温醇,但却有如芒在背之感。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着这位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团迷雾的掌柜。 就在此时,忽然炸起一道惊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掌柜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手里端着两个盖碗的掌柜朝着李玄都微微一笑,面容略显苍白,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李玄都的视线扫过掌柜手中的盖碗,嗅到茶香,笑道:“掌柜好雅兴。” 掌柜将其中一个盖碗递到李玄都的面前,温声说道:“这茶不错,是今年第一茬的狮峰新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用煮沸的太平山泉水一泡,芽尖都竖着浮在茶水里,可以算是顶尖的上品。” 李玄都端起了盖碗轻轻啜了一口,赞道:“好。” 喝过了茶,掌柜的从袖里摸出一枚钱,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左右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他把这钱往桌上一掷,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掌柜缓缓开口道:“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此钱就是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赤金钱,顾名思义,就是用赤金制成的钱币,想来公子应该知道金子远比银铜铁铝要重,更何况是赤金,所以这种钱虽是半两钱的样式,但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赤金钱就是一两赤金。”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无赤金,不过以人力可以勉强造就赤金。如今就有人专门从事这个行当,从普通黄金中提炼赤金,其成色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还是有的,所以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不过在我这儿,它不叫赤金钱,而应叫太平钱,也不是用来花的,而是用来卜卦的。” “刚才我替公子算了一卦,得了一个乾卦。《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这一卦变爻落在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总得来说,虽然公子处境艰难,但终究没有灾难。”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铜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那便讨个吉利,将这枚太平钱送与公子了。” 话音落时,一场倾盆大雨在这个夏末时节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汇聚成一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掌柜端着茶碗径自离去,李玄都望着那枚太平钱,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其拿起,收入袖中,然后抱拳道:“谢过掌柜的吉言。” 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将外面渐小的喊杀声淹没。 老板娘笑道:“我家男人可不是个大方之人,平日里有不少人求他算上一卦,可他就是不算,像今日这般免费算卦还送一枚太平钱的,却是头一回。” 李玄都笑问道:“老板娘就不心疼?” 老板娘轻抚高耸胸口,叹息道:“毕竟是三十两雪花白银,当然心疼,可既然当家的男人做了决定,我这个妇道人家,总不好在外人的面前驳了他的面子。”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么个理。” 说话间,李玄都再次将窗户打开一线,看了眼外头。 此时的院子里已经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被雨水浸泡着,血水混在泥泞中,让地面愈发污浊不堪。 青鸾卫中还能站着的只剩下包括指挥佥事在内的两个御气境高手,而那些江湖豪客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此时血勇之气褪去,剩余之人不敢再去送死,只敢躲在那对神仙眷侣的身后,怯缩不前。 老板娘也顺势瞥了一眼,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夫妻二人在此做生意十几年,来来往往的客人不计其数,做官的,当兵的,落草的,跑江湖的,什么人都有,像这样的打生打死,也不是第一遭,以前我们夫妻都是听之任之,毕竟就凭我们两个人,也管不了。” 李玄都喝了口酒,笑道:“我看管不了是假,不想管才是真的。” 掌管娘子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即娇笑道:“客官可真是爱说笑,小妇人只是个孤弱女子,小妇人的男人又是个三杆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哪里管得了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轻声说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想来掌柜的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屑于和这些在泥泞里打滚的人一般见识。”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问道:“客官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从长凳上缓缓起身,笑道:“不是说了吗,我叫李玄都,今天初到宝地,不是有意寻两位的晦气,只是……” 李玄都望向客栈大堂内的两位青鸾卫,轻声道:“只是想要借宝地一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章 疾风骤雨 李玄都离开自己的那张八仙桌,朝着客栈大堂中仅存的两名青鸾卫走去。 年轻的青鸾卫指挥使只是抬了抬眼皮,丝毫没有想要搭理的意思,而那名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青鸾卫指挥同知,则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如炬。 老人望着李玄都,缓缓开口道:“门外黑马上坐着的是正一宗张青山,与名满天下的颜飞卿相比自然是天上地下,但在怀南府境内也算个人物了,他身边的女子名叫白茹霜,当然也比不了慈航宗的大师姐苏云媗,只是放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同样当得起一个‘仙子’的名号,这两位要与我们为难,是事出有因,那些江湖人士,也多半是被他们借着宗门的名号花钱雇佣而来,其中涉及到朝堂上的几位阁老都督,干系重大,还望尊驾慎重思量。” 先前李玄都对老板娘所说话语,竟是被这名老人悉数听到了耳朵里,而他之所以出此言语,则是希望李玄都不要热血上头,在这个时候平添变数。 只是老人的这番话语注定是白费口舌,因为李玄都此行,本就是为了这些青鸾卫而来。 李玄都大步前行,衣衫无风而动,双袖鼓荡。 老人的脸色顿时凝重几分,这份气机溢出体外的异象,说明眼前之人最少也是入神境的修为,不容小觑。 李玄都脚下一顿,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踩出一圈好似蛛网的裂纹,整个人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如离弦之箭,直冲这位青鸾卫指挥同知。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李玄都前奔的同时,脸色凝重的老者已经拔出腰间的文鸾刀,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李玄都一指点在老者的刀身上。 老者身形暴退,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两道肉眼可见的痕迹,直到后背撞到墙壁,在墙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这才堪堪止住退势。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 老者望着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眼底阴沉,一字一顿地说道:“玄女宗的璇玑指,你是玄女宗的人?” 李玄都没有说话,化指为掌。 然后轻描淡写的一拍。 一掌之下,百炼精钢铸成的文鸾刀寸寸碎裂。 老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脸上神情更为惊骇,“妙真宗的玉鼎掌?” 李玄都仍是不作回答,再化掌为拳,直接落在老者的胸口位置。 老者的胸腔中顿时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渗人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修为不俗的老者整个胸腔都被这一拳打得凹陷下去,而且在巨力压迫之下,一双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场景极为骇人。 此乃东华宗的金殇拳。 玄女宗的璇玑指,其变微微,而所动者大,深微玄妙,动如不动。 妙真宗的玉鼎掌,气汇云门沉玉鼎,气机精纯如透玉鼎。 东华宗的金殇拳,力走孔最铸金觞,拳劲精强固若金觞。 天下宗门无数,以佛道两家居首,道家四宗分别是:正一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以正一宗为首。佛家四宗分别是: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以静禅宗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不完全属于佛道两家却又与佛道两家大有干系的玄女宗、法相宗、清微宗、太平宗。共是十二宗,又被称作正道十二宗。 此十二宗传承久远,根基深厚,宗中许多法门都在天下之间广为流传,寻常人等若能精通一二,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可像李玄都这般在轻描淡写之间连续用出三大宗门的绝学,却是罕见。 李玄都收回手掌,这位青鸾卫指挥同知整个人已经嵌入到墙体之中,竟是不曾下滑半分。 老板娘吐出一块瓜子壳,高声道:“客官,打坏了这面墙,赔三十两银子就成。” 李玄都转头望向毫无惧色的老板娘,微微一笑,“我赔老板娘三百两。” 老板娘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客官尽管放手去打,反正当初建这座客栈才花了一百两,就算整个都打烂了,也不心疼。” 此时那位自斟自饮的青鸾卫指挥使终于把酒喝完,丝毫不介意李玄都三招打死了自己的属下,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丢向老板娘,笑眯眯道:“今日叨扰太平客栈,在下甚是惶恐,客栈若有损失,我自当以赔偿十倍,刚才老板娘说这间客栈花了一百两,那我赔付老板娘一千两。” 老板娘伸手抓住如一片落叶飘落在自己面前的银票,愈发笑颜如花,“年前时候,我们当家的给我算了一卦,说是今年有财运,现在看来,我们当家的算的还真准,这一眨眼的功夫,就赚了一千两,两位尽管出手就是,大不了不要客栈了。” 说话间,老板娘从长凳上起身,丢掉手里的瓜子,朝客栈的后门走去,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名为沈长生的黝黑少年神出鬼没,出现在老板娘的身边,十分狗腿地为老板娘撑起一把大号油纸伞。 老板娘回头看了眼客栈,笑道:“青鸾卫的官爷和这位公子,地方,我腾出来了,两位不要客气。” 说罢,她和少年径直走入雨幕之中。 至于掌柜,不知何时已经提前一步离去。 客栈一楼大堂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青鸾卫指挥使两人。 李玄都负手而立,“这位大人,不到而立之年就能身居青鸾卫指挥使的高位,想必是出身于世家豪阀,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苦来趟浑水,不如趁着涉水不深,早早退去。” 仍是坐在八仙桌后的青鸾卫指挥使微微一笑,“正所谓帝京居大不易,我这个青鸾卫指挥使只是看着风光,在帝京那种权贵林立的地方,其实也很是清苦难捱,这次出京办差,于我而言是个绝佳机会,毕竟出来为官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还是没有急于出手,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年轻人一笑道:“不敢当请教二字,叫我赵敛就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章 名门正派 李玄都伸出一手,五指摊开,掌心向上,其间气机凝聚,隐隐有蓝色电弧闪烁。 赵敛见此情景,脸色凝重几分,道:“五雷聚五心,雷部三千兵。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正一宗的五雷招来法,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你到底师从何处,竟会如此之多的手段。” 李玄都没有答话,手腕一抖,五指成勾,指间电光缭绕,向赵敛当头抓去。 坐在长凳上的赵敛猛地一个后仰,堪堪躲过的同时,伸手握住桌上宝剑的剑鞘,拇指抵住剑锷,以气机催发,宝剑苍啷一声自行出鞘,剑首直撞李玄都。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伸手按住剑首,又将这一剑生生推回剑鞘之中。 李玄都按住剑首,赵敛握住剑鞘,两人以这把宝剑为桥梁媒介,陷入到气机角力的僵持之中。 赵敛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沉声道:“我也算见过些世面,以青鸾卫这三个字的分量,就算外面的张青山和白茹霜,也只敢劫人而不敢杀三品以上的青鸾卫官身人物,可你杀了一个青鸾卫指挥同知之后,还要再杀一个青鸾卫指挥使,哪怕是放眼整个怀南府,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他猛然拔高了音量:“莫要奢望此事善了,你犯的是与整个青鸾卫为敌之死罪!” 李玄都淡笑道:“那还是你见过的世面少了,再混几年江湖,你就会知道,青鸾卫的面子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大。” 话音落下,李玄都骤然发力,赵敛再也握不住剑鞘,整个人轰然倒飞出去,不但将那方黑漆柜台撞碎,连带着柜台后的大酒坛子也未能幸免,酒液流淌了一地,整个客栈大堂都充斥了浓郁的酒香。 赵敛艰难起身,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原来是抱丹境的高手,难怪有如此大的口气。” 为官九品,七品到六品之间是一道门槛,这是一府和一县的区别,四品到三品之间又是一道门槛,这是一府和一州的区别。 江湖上的九境也差不多如此,固体、御气、入神被称之为初窥门径,也就是李玄都所说的烂泥里打滚。抱丹、玄元、先天则被称为登堂入室,可见眼前的康庄大道,两者之间的区别极大,所以入神境到抱丹境是一个大门槛,放眼偌大一个江湖,九成九之人都被拦在这个门槛之外,可只要迈过了这道门槛,那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拿李玄都与那名青鸾卫老者来说,老者别说什么越境而战,根本没有半分还手之力,直接被三招打死,这便是门槛内外的差距。 踏足抱丹境之后,与入神境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抱丹境已是气血归一,对于自身体内气机控制自如,形随意动,可凌空发劲,意之所到即可制人,赵敛也算是摸到了抱丹境的门槛,只是距离真正踏足抱丹境,还尚有一段距离。 李玄都正要说话,忽然皱了下眉头,转头向门外的茫茫雨幕望去。 那对神仙眷侣终于不再作壁上观,走出雨幕,来到客栈。 外面大雨倾盆,可两人身上却并未湿透,只是有些许湿气,可见两人的修为也着实不凡,已然可以将气机外放,就算不曾达到抱丹境,也相去不远。 此时张青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身上还有点点血珠滑落,想来便是那两位御气境青鸾卫的鲜血。按照道理而言,应该是由赵敛和那位老者出手对付这对神仙眷侣,只是遇到了横空出世的李玄都,这才被打乱计划,使得那两名御气境青鸾卫死于此二人之手。 张青山环视客栈大堂一周,视线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变为反手握长剑,以示自己并无敌意,抱拳道:“在下正一宗张青山,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李玄都回答道:“李玄都。” 张青山爽朗一笑,“想必李兄也是为了周听潮周大人而来,如今庙堂之上,奸佞当道,周大人屡次上书进言,这才引得那些奸佞之辈罗织罪名,污蔑忠良,势要将周大人置于死地,我等听闻青鸾卫押解周大人进京要从此经过,所以才特来营救。”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青山又道:“方才李兄在客栈内以一敌二,当真是好修为,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李兄师从何处?” 李玄都微笑道:“山泽野修,不值一提。” 张青山闻言之后,脸上多出几分笑意,道:“李兄自谦了。若是李兄不嫌,日后李兄去上清府时,定要前往天师峰大真人府一叙,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李玄都含笑点头。 言语含蓄地搬出自家师门靠山之后,张青山显然多了几分底气,朗声道:“今日之事,多谢李兄出手相助,不知李兄能否将这位青鸾卫指挥使和楼上的周大人交予我来处置?就当交我这个朋友,此番情谊,张某和正一宗定会铭记心中。 本以为李玄都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不曾想李玄都却是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可。” 张青山脸色一变。 李玄都仍是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想要吃果子,自己摘去。” 张青山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站在他身旁的白茹霜冷声开口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要与正一宗和慈航宗为敌了?” 正一宗,在道家四宗中排名第一,是为道家执牛耳者。 慈航宗,在佛家四宗中的地位仅次于静禅宗而已,乃是正道十二宗的中流砥柱。 两宗之中,抱丹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层出不穷,也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别说一个抱丹境散人,就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造次。 不过李玄都却是丝毫不惧,甚至语气中还略带戏谑道:“就算你们出身正一宗和慈航宗又如何?难不成你们还能搬出颜飞卿和苏云媗来压我不成?” 白茹霜不愧是出身最善养气的慈航宗,并未如何动怒,淡然道:“颜师兄和苏师姐是何等人物,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可对付你这样的山野散人,又何至于劳烦颜师兄和苏师姐的大驾。” 李玄都看着这个满身傲气的慈航宗弟子,“说到底还是仗势欺人。” 白茹霜笑了,“好好说话你不听,非要把话挑明了才甘心?那可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颜飞卿有句话没有说错,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很多时候,当家之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让底下的人闹腾去,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 白茹霜眯起一双细长眼眸,轻声道:“我也不跟你废话,你直说吧,想要什么,是太平钱,还是真金白银,都可以。当然你也可以不买我们的账,不过后果自负。” 李玄都摇了摇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若是在前几年,凭你这番话,我就可以废去你这一身修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章 正一慈航 出身慈航宗的白茹霜有了片刻的沉默,因为在江湖之中,从来都不缺深藏不露的高人,或是游戏人间,或是扮猪吃虎,难不成眼前之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只不过她很快就自嘲而笑,在正一宗和慈航宗面前,哪来的高手之说。 因为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和慈航宗的大师姐苏云媗,都已经踏足归真之境,即便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旱逢敌手。如今更有传闻说,道家和佛家的几位前辈高人,有意撮合两人,若两人能结成道侣,那么两大宗门便成秦晋之好,正所谓外有强援內自安,正一宗可以借慈航宗之势来稳固其道家执牛耳者的地位,慈航宗也可以借助正一宗之势去与静禅宗争锋,可谓是两全其美。 如今的两大宗门可谓是同气连枝,便是可以媲美一个宗门的青鸾卫对上两者,也要退让三分。 而且话又说回来,在怀南府这个小池塘里,怎么可能藏有翻江倒海倾大船的蛟龙? 李玄都叹了口气,“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想要不被嫌弃,这当家之人难免就要退让和妥协,可把握不好其中的尺度,便容易失之于宽,苏云媗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一味玲珑机巧,放纵门下弟子,早晚要自食恶果。” 白茹霜面无表情,“张口颜师兄如何,闭口苏师姐如何,真是癞蛤蟆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气!” 李玄都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兴别人去说?就算颜飞卿和苏云媗在这儿,我也是这么句话。” 女子扯了扯嘴角,不屑与此人多言辩驳。 但凡是宗门出身的弟子,大多有一个与世家子弟差不多的通病,那就是已经渗透到骨子里的傲气。这种傲气有好有坏,傲气入骨是为傲骨,这些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千百年而不倒,正是因为有一代代人的傲骨作为支撑,可也有坏处,那就是浮于表面便成了倨傲,对于出身不如自己之人,哪怕脸上和气,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在骨子里仍是低着头看人。 在李玄都说自己是山野散人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这场对话不会平等。 白茹霜对于李玄都的高谈阔论,只当做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不会当真。 就像苍天之上翱翔的雄鹰,又岂会在意地上蚂蚁的悲欢离合? 哪怕这些蚂蚁可以沐光而起。 白茹霜直言了当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李玄都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们才对。” 白茹霜终于有些没了耐性,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把人交给我们,今日事情就算善了,我们记你这个人情,否则……” 不等白茹霜把话说完,李玄都伸手虚抓,在他身后的赵敛便不由自主地被气机摄入掌中。 李玄都拎着赵敛的衣领,随手一丢。 赵敛带着呼啸风声飞出客栈,落入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白茹霜终于绷不住那股高高在上的仙子气度,脸色也如先前的张青山那般,彻底铁青一片。 李玄都火上浇油道:“果子,我已经丢出去了,想吃就去捡吧,我没意见。” 女子的胸口不断上下起伏,幅度极大,频率极高,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她死死盯着李玄都,周身有气机开始凝聚,想要上前跟李玄都拼命,不过被张青山拦住,这位正一宗出身的弟子沉声道:“听阁下话语,似是与颜师兄和苏师姐相熟,若是相识之人,又何苦与我们两宗为难?” 李玄都说道:“相熟相识不等于交好,也可能是互为敌手。” 张青山和白茹霜对视一眼,再不多言。 下一刻,张青山突然举起手中长剑,剑身上隐隐有电弧跳跃闪烁,白茹霜的手中则是凭空多出一只白玉圆环,大约有圆盘大小,晶莹玉润,不似凡物。 张青山向前踏出一步,身形一掠,剑锋直指李玄都面门。 白茹霜趁此时机,口中颂法咒,手中白玉圆环顿时有豪光四射,将昏暗的客栈彻底照亮。 李玄都再度用出玄女宗的璇玑指,以右手两指夹住长剑,任其剑身上的电光萦绕,不能伤及分毫。 不过白茹霜趁此时机将手中的白玉圆环掷出,如一道白虹,直直砸向李玄都的额头。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松开夹剑的两指,整个上半身向后倒仰,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白玉圆环,不过其携带的呼啸之势,也将李玄都的鬓角吹得向后猛烈飘拂。 而且这还不算完,圆环如有灵性,盘旋一周之后,又朝李玄都的后心处砸来。 李玄都虽然未曾回头,但已有察觉,顺势向前疾步奔走,始终与圆环保持着尺余距离,同时也趁此时机欺近到张青山的身前,伸手捉住张青山的握剑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位有入神境修为的正一宗弟子便握不住手中的长剑,五指松开,使得长剑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反手握剑,猛然转身,一剑磕开身后仍是旋转不停的白玉圆环。 圆环颤鸣一声,所散发的豪光骤然变得黯淡,显然是被这一剑伤得不轻。 御使白玉圆环的白茹霜随之脸色一白,嘴角有血丝渗出。 李玄都没有趁势追击,好整以暇地一指敲在剑身上,发出一声轻微雷音,轻声道:“正一宗的雷刚剑。” 然后他又看了眼正死死捂住自己手腕的张青山,“就是正一宗的本事没学到家。” 张青山脸色涨红,不知是羞惭还是恼怒,正要开口说话,看到眼前人影一闪而逝。 李玄都仿佛只用了一步,就横跨了数丈距离来到白茹霜面前,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李玄都原本握剑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剑柄,五指握拳,狠狠落在这名慈航宗弟子的小腹上,势大力沉,隐隐有呼啸之声,迫使女子不得不弯下腰去。 一张轻飘飘飘的符纸从女子的袖中落地,已经燃烧了一半,只要再有些许时间便可彻底燃尽,只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 女子抬起头来,脸色狰狞道:“你敢杀我?”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是你们先动手的,我只是还手而已,总要讲些道理。” 女子狞笑道:“你们这些山野村夫,也配跟我讲道理?” 她竭力加重了语气,“你配吗?” 李玄都毫不动怒,淡笑道:“你都要死了,还问我配不配?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留着,去黄泉路上好好想一想,做个明白鬼。” 说罢,李玄都一脚碾碎符纸,顺势又是一肘砸在女子的背上。 气机透体,有渗人的咔嚓碎裂声音响起。 不过力道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她当场身死。 然后李玄都直接一掌将其拍飞出去。 白茹霜的后背重重撞在客栈的墙壁上,整座客栈猛地颤抖了一下,梁柱墙壁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 接着白茹霜从墙壁上缓缓向下滑落,最终变为靠墙而坐的姿势,低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张青山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原地,身子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章 撑伞盲女 过了许久之后,张青山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惊骇震撼之后,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笑意,“好好说话你们不听,非要打生打死。” 张青山看着这个笑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处升起,一路向上,最终在后脑处炸开,头皮发麻。 张青山不断在心底默念清心咒,这才稳固住自己的心态,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把她杀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没杀她,也没废去她的修为,只是给了她一个教训。” 张青山顿时如释重负,然后又瞥了眼白茹霜。 此时这位慈航宗的仙子可谓是狼狈不堪,不过高耸的胸口还有略微起伏,证明李玄都所言不虚。 张青山觉得背后那股刺骨的寒意稍微退去,心中立时萌生退意,再也不想在这个客栈中停留半分。 江湖,风大浪急水深,任凭你是宗门子弟或豪阀出身,也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还未驰骋江湖,就已经夭折在小水沟里。 不然老辈人为何总是对年轻人苦口婆心地说“江湖险恶”这四个字? 只是张青山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白茹霜,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他们两人还不是夫妻,但在这个时候,若是他独自一人离去,日后慈航宗那边追问起来,却是不好应对。 万一,万一白茹霜没有死,把他独自一人临阵脱逃的事情给抖落了出来,那么以掌宗师兄颜飞卿的脾性而言,他在正一宗中将再无半分立锥之地。 所以他还不能就此离去。 就在张青山进退维谷之际,客栈外的茫茫雨幕中响起一个清幽声音,“太平山有雨,紫府客下山。” 李玄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愕然之色,转头望去。 结果看到一个白衣身影撑伞从雨幕中行来,如洛神凌波,细密的雨滴在她的轮廓上结成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愈发显得她身形缥缈不定,不似凡尘中人。 李玄都轻声道:“你可以带着那名女子离开此地。” 张青山顿时如蒙大赦,上前扶起白茹霜,没敢走正门,而是从后门离去。 至于那些随他们一道而来的江湖豪客,早已逃散一空。 李玄都望向来人,问道:“玉清宁,你坠境之后不在玄女宗好好养伤,来这怀南府境内作甚?” 若是张青山和白茹霜还在此地,听到“玉清宁”这三个字之后,必然会大为震惊。 因为此人在玄女宗的地位与苏云媗在慈航宗的地位相差无几,甚至在早些年的时候,两人还被好事之人并称为‘南苏北玉,无暇双壁’,都是年轻一辈女子中的皎皎者。 只是在近几年来,玉清宁很少再在江湖上走动,风头名声便逐渐被苏云媗给盖了过去,其中原因,少有人知,却不曾想,竟是被李玄都一语道破。 玉清宁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清幽嗓音从雨幕中传来,反问道:“你又来此地做什么?” 听其语气,两人还是旧相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世上知道李玄都另一重身份之人,超不出两手之数,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李玄都闻言后说道:“我来自有我来的道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玉清宁置若罔闻,收起手中雨伞,款款走进客栈。 没了那层雨水雾气的遮挡,终于得见其真容,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竟然是个瞎子。 其实在她和苏云媗并称于世的时候,她还不曾双目俱盲。 她之所以会变成一个双眼不能视物的瞎子,与她从归真境跌落至抱丹境有着极大的关系。 当然,此时就站在她面前的李玄都也脱不了干系。 李玄都望着收伞而立的玉清宁,轻轻说道:“当初先帝在西苑驾崩,太后与先帝委任的顾命四大臣争权,你们支持太后,我们支持张相,所以才有了那帝京一战。可到头来,我的本命佩剑被毁,你变成了个瞎子,双双从曾经的归真境跌落到如今的抱丹境,两败俱伤而已。” 李玄都顿了一下,语气低沉道:“当年你们说,若是张相掌权,会使皇帝大权旁落,所以不如让太后临朝训政。可现在太后掌权,又如何?朝廷还是那个朝廷,甚至闹出一个帝后之争,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太平?” 玉清宁沉默了片刻,柔声说道:“已经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清宁今日前来,是另有他事。” “什么事?”李玄都微皱眉头。 玉清宁语气仍是温柔如恋人私语,半点也看不出当年两人曾经生死相向,“周听潮有一个女儿,名叫周淑宁,此女天资根骨俱佳,乃是家师早就选中之人,清宁这次前来,是奉家师之命,将其带回玄女宗,以全这段师徒缘分。” 李玄都轻笑道:“是玄女宗无人了吗?竟然让你亲自前来,难道玄女宗的宗主就不怕如今的你也淹死在这江湖之中?还是说玄女宗已经将你视作弃子?” 玉清宁摇头道:“家师本不同意我来,只是我静极思动,特意向家师求来这个机会。至于会不会淹死在这江湖中,你都未被淹死,我又如何会淹死?” 李玄都道:“我本就是江湖中人,与你们不一样。” 玉清宁微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谁又不是身在江湖?” 李玄都沉默片刻,说道:“我不与你做这些口舌之争,只是这件事我不答应。” 玉清宁显然要比白茹霜之流涵养更好,也更为了解李玄都,没有半分急躁恼怒,微微侧首,以商量的语气说道:“你要救的是周听潮,我只要带走他的女儿,并不冲突。” 李玄都望向这个毁去自己佩剑的曾经对手,加重语气道:“虽然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眼中的好人,但我是个守信之人,我答应过别人,要把他们一家三口全部救走,说好三个人就是三个人,一个也不能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章 雨中斗剑 玉清宁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轻叹一声:“你还是老样子,听不进别人的话语。” 李玄都不再多言,伸手一摄,那把本属于张青山的长剑从地上自行跃起,再次飞入他的手中。 李玄都右手握剑,以左手两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剑身上顿时笼罩有一层白芒,流转不定,似是水波涟漪,同时又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玉清宁虽然双目已盲,但其他五识却更为敏锐,瞬间便感受到了凛冽之意,轻声道:“风泽中孚客从主,水火相济虚化实,这是清微宗的龙虎剑气?” 李玄都平静道:“对付你,自然要用些看家的本事。” 玉清宁微微一笑,手中持伞,示意李玄都尽可放手施为。 李玄都也不客气,一剑掠出如长虹。 双眼已盲的女子似是一无所觉,站立原地不动。 就在剑气即将抵身之际,玉清宁的白色纱衣无风自动,身周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有四朵莲花状气机在刹那绽放,轮番撞在剑锋之上,使得这一剑无功而返。 李玄都退回原地,淡然道:“四象莲华法。” 玉清宁微微颔首,柔声道:“清宁此次入世,并无与人争勇斗狠之心。” 李玄都不置可否,又是一剑当空而起。 玉清宁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而退。 两人一前一后,瞬间出了客栈大堂,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长剑如一抹流华掠过,偌大雨幕瞬间被从中一分为二。 玉清宁举起手中纸伞,以伞代剑,横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伞剑相架,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李玄都可以清楚看到玉清宁黑纱之后紧闭的双眼,也可以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 玉清宁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帝京一战,你我同样坠境。所不同的是,我只是失去了一双眼睛,而你却失去了自己的本命佩剑,多年苦功毁于一旦,如今我手中还有这把太九伞,你又如何胜我?” 李玄都不以为意道:“可现在你又能发挥出这把伞的几成威力?” 两人骤然分开,李玄都身上的衣衫被大雨打湿,手中的长剑微微颤鸣,使得靠近剑锋寸许范围内的所有雨滴都化作一团白茫茫的水雾。 玉清宁浑身上下不沾半个雨滴,只是手中纸伞上落满一个个雨珠,沿着伞面褶痕缓缓滚动,粒粒分明。 两人相对而行,分毫不让。 纸伞和长剑各自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形水线,然后猛然相撞。 李玄都剑走杀伐,凶狠凌厉,只攻不守,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玉清宁伞行轻灵,飘渺难测,恍若烟雨不见伞,但见轻伞不见人。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两人当年还是归真境高手时,曾在帝京的城头之上有过一场斗剑,那次斗剑的声势要远远胜过今日这次雨中斗剑,可要说起其中的凶险,却是今日更胜一筹。 玉清宁轻描淡写地一伞掠过。 在雨幕中炸出三朵水花,好似是三朵莲花齐齐绽放,又随即消弭在茫茫雨幕之中。 与此同时,李玄都猛然向后倒退出数十余丈的距离,周身气机鼓荡不休,使得周围的雨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刚才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伞其实暗藏玄机,在李玄都横剑挡下的时候,又有三股暗藏气机趁机炸裂开来,分别浸入李玄都的气海、膻中、内关三处大穴,使得来不及收剑的李玄都吃了个暗亏。 玉清宁的嘴角微微上翘,此乃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她从未在人前用过,就连李玄都也不例外。若是换成她鼎盛时用出,可以散出千百朵莲花,如雨而落,而不是现在的三朵,不过现在的李玄都也不是当年的他,可以建功,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却是没有受到太多伤势。 玉清宁略有疑惑道:“太平宗的玲珑神机法?” “识货。”李玄都微微一笑,踩踏满地泥泞,向玉清宁狂奔而去。 他虽然不会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却瞬间想出了可以应对此法的手段,那就是太平宗的玲珑神机法,此法可易经变穴,若有太平宗的归真境高人亲自用出,甚至可以逆转体内正经十二脉,虽说李玄都未曾臻至此等境界,但暂时变化三处大穴位置,用来化解此时的天女散花式已是绰绰有余。 不得已之下,玉清宁只能撑开手中的太九伞。 刹那之间,庭院内的黄豆雨点瞬间悉数碎裂,化作一团白雾,将李玄都笼罩其中。 李玄都脚步不停,手中长剑之上有滚滚剑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气机也给彻底斩碎。 气机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划出一道道清亮水线,落地之后,在地面上砸出一片坑洼。, 趁此时机,李玄都近身到玉清宁身前十丈。 玉清宁微微皱眉,将撑开的太九伞重新合拢。 天空中落下的雨水在一瞬间被浩大气机牵引,汇聚成一条好似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李玄都。 前行之中的李玄都仍旧是不闪不避,手中长剑上的龙虎剑气好似端午讯时的江潮,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雨幕之中都清晰可见剑气萦绕,凝聚近乎实质,好似在剑身上又平添一道锋芒。 两者轰然相撞,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李玄都以长剑抵住龙首,双脚陷入泥泞之中,不断向后滑去。 下一刻,李玄都改为双手握剑,强行拧转手腕,一剑斜斩。 断龙首! 果不出李玄都所料,龙首才是凝聚这条雨中水龙的核心所在,斩掉龙首之后,整条水龙轰然崩溃,炸裂出无数水花雾气,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 又是四象莲华法。 玉清宁毕竟是曾经踏足归真境的大高手,虽然许多高深法门因为境界之故而无法用出,但是用些小花招还是信手拈来,此时她将四象莲华藏于水龙之中,在水龙被破的瞬间,便是莲塘展开之时。 只不过李玄都已不是第一次与玉清宁交手,又怎么会没有防备?他又何尝不是在等着这一刻? 李玄都手中之剑上不再有龙吟虎啸之声,渐有梵音起,只是被雨声遮掩。 不过同样是剑法大家的女子双眼虽盲,但感知却更胜一筹,还是从漫天雨声中听到了些许梵音,不由皱了皱秀气眉头。 她与慈航宗的苏云媗相交莫逆,故而用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交换到了这门四象莲华法,四象莲华法出自慈航宗,它的破解之法自然也在慈航宗中。 难道李玄都学了慈航宗的大慈悲剑? 玉清宁神情微变,身形向后飘退。 砰一声。 在李玄都身周升起的四朵莲花同时炸开,化作水雾。 李玄都一剑破开莲塘,直逼玉清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一章 袖里青蛟 玉清宁身形一旋,裙角飞扬,却又不沾半分污泥浊水,在倾盆大雨和遍地泥泞之中,好似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浊世白莲。 与此同时,在她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李玄都的这一剑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剑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剑的剑首之上。 长剑顿时发出一声雷音,剑气内敛,隐隐有电弧闪烁,瞬间挣脱开气机纠缠,直刺玉清宁的面门。 玉清宁停住身形,双脚不动,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出现一个近乎平行的夸张角度。 长剑从玉清宁的上方掠过之后,她刚刚直起身子,却见李玄都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剑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玉清宁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女子的后心位置。 此乃清微宗的飞剑术,能够以自身气机驾驭长剑于百步之外制敌,使三尺青锋可以来去自如,宛若剑上生飞翼,故而又有“百步飞剑”之美誉。 玉清宁将伞斜靠于肩上,蓬的一声,伞面像朵莲花盛放在她的身后,就像一面大盾,挡下了从背后而来的穿心一剑。 长剑刺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摩擦之声。 李玄都做出一个虚握剑柄的动作,长剑随之回转,悬停于主人面前。 李玄都再次握剑,身随剑行,整个人再次掠向玉清宁,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转瞬即至。 面对这一剑,玉清宁身形跃起悬停半空,同时将手中纸伞向下一旋,伞面上散发出淡淡荧光似皎洁月辉,在茫茫大雨之中,好似是明月西沉入海。 伞在上,剑在下。 两者相撞,李玄都的身形猛然下沉,双脚陷入泥泞地面足有尺余之深,一直没至小腿。 玉清宁则向后飘摇落去,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气机直接在白底绣青莲的绣鞋下炸开一个大坑,泥泞和积水激射,宛如莲花绽放。 女子连退七步,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待到玉清宁站定,李玄都也将双脚从泥泞中拔出,再次前冲出剑。与先前相比,少了三分灵动,却是多了三分沉重,剑气暴涨,使得原本只有三尺的剑身竟是再生生延长半尺。 何谓剑气?剑上罡气是也! 玉清宁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堪堪躲过这一剑。 仅仅是一剑,便将玉清宁方才的立足处斩出一个宽丈余深尺余的大坑。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再次以飞剑术将手中三尺青锋掷出。 飞剑呼啸如长虹。 玉清宁举起手中太九伞。 无非是一攻一守,两者相持。 可就在此时,已经是赤手空拳的李玄都又一挥左袖。 袖口有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几次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一直游刃有余的玉清宁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她已经提前有所察觉,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在白皙咽喉间留下一条细细红线。 这一剑不足以分出生死,却足以分出胜负。 青芒飞回主人身畔,仿佛是邀功一般盘旋数周之后才缓缓悬停,显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的短剑正悬停空中,宽不过一指,长不过三寸,有青色剑气萦绕,似云似雾,依稀可见剑身上刻有“青蛟”两字。 此乃飞剑。 如果说飞剑术只是强行驾驭三尺长剑离手伤敌,有些不伦不类,那么这柄袖珍小巧的无柄之剑,才是真正的飞剑。驾驭此等飞剑的手段,则被称之为驭剑术。 所谓驭剑,与御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 道家祖师在《说剑经》中曾有过详细说明,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驭剑之术,则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 按照道理而言,一位玄元境的高手可以驭剑百丈距离,到了先天境,不但可驭剑十里,而且不止一柄,少则三四柄,多则可达十柄以上,不过这还不是极致,到了归真之境后,可御剑百里,飞剑千余,遮天蔽日,那才是真正的剑仙风采。 如今的李玄都,只能驭剑一柄,而且飞剑不能离开身周百步,否则驭剑的气机便会难以为继。 总得来说,驭剑术的局限性极大,如果没有一柄孕育剑胎的飞剑,空有驭剑术也是枉然。与号称万物皆可为剑的御剑之道相比,无疑是落入下乘,而且御剑之道以意御剑,并不耗费太多气机,故而历代剑仙御剑成百上千,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一把剑胎圆满大成的飞剑在手,以驭剑术驱使,在玄元境之下可以说是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哪怕对手是曾经踏足过归真境的玉清宁,在不分生死只分胜负的前提下,也不例外。 玉清宁伸出手指轻轻抹过喉间的一道红线,虽然她看不到那抹刺目鲜红,但可以感受到喉间的冰凉和指尖的丝丝温热。 女子神情沉静,不怒反笑,且无半分讥讽之意,“时隔数年之久,又见清微宗的驭剑术。” 李玄都对于这一剑的把握尺度很好,哪怕对于寻常人而言,也不足以致命,更何况是玉清宁这种抱丹境的高手,只是单纯的皮外伤而已。 不过玉清宁自持身份,既然胜负已分,也不会死缠烂打,微微苦笑,“这次又是清宁输了,你可以带走那个孩子,我自会去向宗主说明。” 李玄都一挥袖,飞剑重归袖中,说道:“我会把他们一家送去中州龙门府,你可以去那里寻她,到那时候,若她愿意跟随你回玄女宗,我不会阻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二章 玄都紫府 大雨倾泻而落,玉清宁没有立即离去,她将伞杆靠在肩头,斜撑纸伞立于雨中,轻声道:“清宁今日之败,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败在了四小宗师之首的手中,可以说是虽败犹荣了。” 李玄都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等名号。” 玉清宁微微一笑,“江湖三年一度天下评,分老玄、太玄、少玄三榜,自上次少玄榜昭示天下之后,在江湖上便有了个四小宗师的说法,除清宁不才敬陪末席之外,另外三人分别是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以及一个自号紫府剑仙的怪人。” 李玄都笑了笑,“怪人。” “对,怪人。”玉清宁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偏偏就是这个怪人,在四人中的名声最大,而且是四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人,可谓是天纵奇才,甚至有剑道谪仙之赞誉,意思是他只要不中途夭折,注定可以在有生之年证得长生之境。” “弱冠之前的紫府剑仙,当时还没有剑仙名号,只是自称紫府客,一人一剑游历江北,遍邀江北群雄斗剑而无败绩,不过也因此与江北群雄结下仇怨,被联手追杀,屡遭险境,几乎身死。此事使得他性情大变,自此之后,紫府客出剑不再容情,一人一剑转战江北各州,剑下杀人无数,不论修为高低,不论宗门出身,寻仇挑衅即是死战,以死战来砥砺自身剑道修为,最终以一己之力挫败江北群雄,横行河朔之地。” “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追杀血战,使得紫府客真正声名鹊起,被当世剑道大家评点为刚猛凌厉,无坚不摧,剑气之盛举世无双,可称剑仙。却也因为其杀人太多,而被许多正道中人认为德行有亏,毁誉参半。” “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注定难以执掌朝局,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辅佐幼主,同时为了制衡顾命四大臣,穆宗皇帝又命司礼监和印绶监将天子六玺交予皇后谢氏掌管,一应诏命圣旨,必须有玉玺加盖,方能生效。” “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天宝,尊谢皇后为太后,封张肃卿为太师。在此之后,朝政大事由太师和太后两人共同商议而定,因为太师总领内阁,有票拟之权,太后掌管司礼监,有批红之权,又被满朝文武称作外廷和内廷。” 李玄都感慨道:“可惜,太后娘娘想要独掌大权,过一把女子皇帝的瘾头,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玉清宁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太后和太师因为朝政分歧而日渐离心,渐成水火之势,于是就有了那场帝京之变。太后在事前以皇帝正统的名义,召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等六宗高手隐秘入京,包括清宁在内,颜飞卿、苏云媗等人都曾参与此事,不过张肃卿那边也有清微、东华、神霄、妙真四宗的高人护卫,其中就有这位紫府剑仙。” 玉清宁伸手抚过蒙住双眼的黑纱,“那一战,紫府剑仙一人一剑,先后力敌颜飞卿、苏云媗两人,且战而胜之,最终第三战才遇到了清宁,当时紫府剑仙已是近乎强弩之末,远不复巅峰之态,可清宁仍是不能取胜,最终两败俱伤,虽然侥幸毁去紫府剑仙的佩剑,但也赔上了一双眸子。” “帝京一战之后,顾命四大臣一派大败亏输,张肃卿及另外三人身死,太后得掌大权,先是以皇帝名义废黜其太师封号,后又诛其子张白圭,其他人等抄家流放,其党羽也作鸟兽之散,紫府剑仙自此之后下落不明,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但清宁却一直认为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说到这里,这位玄女宗的天之骄女颔首而轻笑,“毕竟清宁用双眼看到的最后一人,就是这位紫府剑仙,如此人物,又怎么会轻易死去?” 李玄都问道:“紫府剑仙毁你双眼,你不恨他?” 玉清宁摇头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再者说了,他伤我眼,我毁他剑,已是两清,又何恨之有?” 李玄都微微一笑,“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时候,不是帝京深夜的城头,而是烟花三月的江南水乡,能遇到你这么一位撑伞而来的婉约女子,想必会是另外一番情景。” 玉清宁又是“望”向李玄都,问道:“我是应该叫你紫府剑仙,还是其他什么名字?” 李玄都道:“李玄都就行。” 玉清宁恍然道:“玄都紫府,原来如此。” 李玄都感慨道:“名玄都,字紫府,初时行走江湖,知道上门挑战是打人面皮的事情,一个不好便要结成仇敌,所以不敢用真名示人。只是当时的我也没有料到,这个仇怨竟是如此之大。”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开始只是打脸的仇怨,可有些人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想要挽回脸面就非要将我置于死地不可,不得已之下,我为自保只能杀了他们,结果又扯出他们身后的宗门,朋友连朋友,亲戚连亲戚,最后几乎是小半个江北联起手来要将我置于死地,若不是我在逃命途中得以跻身归真境,又反杀回去,也就不会有后来帝京一战时的紫府剑仙了。” 玉清宁温婉一笑,未做置评。 这几年来,李玄都一直都是孤身行走江湖,此时遇到一个当年故人,哪怕是当年的对手,他也不介意多言几句,“如果不去说那些老辈人,只说我们这辈人,似乎是阴盛阳衰一些,不是玄都自傲,只是放眼同辈男子,唯有颜飞卿一人可入我眼。可同辈女子之中,却不乏出彩之人,除了你和苏云媗之外,还有坤阴宗的宫官,忘情宗的秦素,俱是犹胜须眉的女子。” 不管玉清宁如何超凡脱俗,终究还是女子之身,此时闻听李玄都言语似有评点天下女子俊杰之意,不由问道:“那么紫府以为,这几名女子中,谁又能更胜一筹?” 她没有直呼李玄都之名,而是称呼他的表字“紫府”,更显亲近。 李玄都也不介意,摇头道:“除了忘情宗秦素之外,我与你们三位女子都有过或多或少的交集,不过秦素其人,我也略有耳闻。依我个人之见,苏云媗雍容大气,智计超乎常人。官琯诡异难测,城府极深,谈笑杀人。秦素清高倔强,只是生在了忘情宗,注定此生诸多无奈。三人各有优劣,难分高下。” 玉清宁笑吟吟道:“紫府,你还未提及清宁。” 李玄都说道:“若要让我从四人中选一人做朋友,我会选玉清宁。” 玉清宁轻轻一笑,仍是未置可否。 只是这一笑的风采,似如春来百媚生。 然后她朝李玄都敛袖一礼,“有紫府此言,清宁此行不虚。” 话音落时,她撑伞而去,芳踪杳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三章 两行清泪 客栈分为上下两层,一楼大堂吃饭,二楼客房住宿。 李玄都来时,青鸾卫已经将整个二楼包下,所以他未曾踏上二楼一步。 他所要救的周听潮一家人便被青鸾卫安置在二楼的天字号丙字客房中。就在李玄都与玉清宁在雨中激斗之时,有一人自雨中而来,却没有走前门,而是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了大堂,然后又顺着楼梯登上二层楼,最终停步于丙字号客房的门前。 来人稍稍犹豫了片刻,推门而入,此时一家人已经知道了外面大打出手的事情,妇人抱着女儿缩在床上,一名青衫中年男子挡在前面,将她们娘俩护在身后。 当抱着女儿的妇人看到来人之后,顿时心如死灰。 来人站定,双脚呈外八字微微分开,背负双手,身上的青色官服格外刺目。 大魏朝廷定制,三品以上官员着红色官服,六品以上官员着紫色官服,七品及七品以下,着蓝色官服,所谓“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便是来源于此。 唯有一种人会穿青色官服。 那就是青鸾卫。 青鸾卫从左右都督到力士、校尉、小旗,皆着青色官服,不同之处唯有官服上所绣图案花纹。从一品左都督蒙皇帝恩赏,绣蟒,又称蟒袍;正二品右都督降一等,绣飞鱼,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飞鱼服;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再降一等,绣斗牛,称斗牛服。 眼前之人就是身着斗牛服,腰挎文鸾刀。 这说明来人是一名三品以上的青鸾卫高官,而且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不同,来人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龄,饱经风霜,气态肃杀,显然不是那种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哥可以相比。 来人用若有实质的视线扫过周听潮一家三口,最终视线落在周听潮的身上,缓缓开口道:“我叫钱行,青鸾卫都督佥事,从帝京来的。” 周听潮兀自护在母女二人的身前,没有开口说话。 名叫钱行的不速之客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赵敛那些人,难成大事,被人连锅端掉,也在意料之中,我这次前来,是另有旨意。” 说到这儿,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说道:“说起这件事,我倒是好生佩服周大人的勇气,竟然敢上书说今年西北战事、辽东大旱,以及江南水灾,都是因为朝廷人事不修之故,还说什么牝鸡司晨,国将不宁,这可是当年张肃卿都未敢说出口的话语,也难怪会让太后娘娘震怒得将手中暖玉摔了个粉碎。” 周听潮昂首不语。 钱行清了清嗓子,“奉旨,最后问你一次,何谓国将不宁?” 一直高高昂着头颅的周听潮终于开口道:“我已经在奏疏中说得很明白,本朝从未有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反倒是有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如今太后娘娘训政,已经是违反祖宗律法。再加上宫内开支无度,为太后操办寿典,重修西苑,以及各个衙门上下贪墨,早已是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故而西北的战事、辽东的大旱、江南的水灾,都是上天的示警,不可不察。” “执迷不悟!”钱行略带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声虽不大,却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意味。 不见他如何动作,周听潮猛地向前扑倒,趴在了客房的地面上,整个人呈现一个大字形,动弹不得。 见此情景,妇人梨花带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来,她怀中的幼女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娘亲一起哭泣。 钱行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立刻动手,踱到周听潮的身边,慢慢地蹲了下去,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身后就是你的妻子女儿,她们可都在看着你呢,等着你平安无事地带她们回家,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为她们想,你就不能换一个说法?” 周听潮的头紧贴着地面,缓缓闭上双眼,只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钱行失望了,倏地站起身来:“我再问你一句,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只要你说出你背后的指使之人,太后娘娘可以既往不咎,就算是加官进爵,也不是不能。” 周听潮仍然闭着眼,语气决然:“自太祖高皇帝立朝,我大魏已有两百年,巍巍大魏,何其壮哉!我是大魏朝的官员,上这道疏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上此疏,进此言,是为臣子之职。臣职所在,不用什么人教我” 钱行退后了一步,不再看他,又是叹息一声道:“被人当作枪使,却犹不自知,执迷不悟啊。” 他猛地加重了语气,“你知不知道,你上的这道疏已经牵涉到了我大魏朝的根本!” 周听潮闭目不言。 钱行又是压低声音道:“如今外廷,就有好些人受了你的连累,你的那些旧友同僚,还有同年乡谊,都已经被抓起来了,今日你要继续执迷不悟,那些人一个个都得死,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妻子女儿的死活,总不能也不管别人的死活吧?你难道就不想救救他们?” 周听潮十指抓地,几乎要掀翻自己的指甲,脸上更是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低低呜咽。 只是他仍不松口。 钱行的语气转冷道:“你以上疏为名,包藏祸心,写这等大逆之言,上至陛下和太后娘娘,下到内阁和六部九卿,无不义愤填膺,既然你咬定没有人在背后指使你,那便是你自己丧心病狂,以邀直名!” 周听潮缓缓睁开双眼,脸上泪痕未干,喃喃道:“我周听潮不是一甲进士及第,不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是一个三甲的同进士出身,无意也无望登阁拜相,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魏朝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太后临朝训政之后,又大兴土木,各级官员面为顺谀,趁机搜刮,致使民不聊生,我之所以要上这道奏疏,一是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二是为了我大魏的天下苍生!” 钱行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道:“妖言惑众,诽谤朝廷,依照大魏律法,诛无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四章 一颗头颅 当李玄都返回客栈大堂的时候,悚然一惊,然后他猛地抬头朝二楼的楼梯口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斗牛服的青鸾卫正站在那儿,手中提着一颗人头。头颅双目紧闭,已无血色,脖子下的位置还在不断滴血,在地面上积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李玄都见此情景,脸色冰冷,杀机大盛。 钱行将手中头颅丢到李玄都的脚下,“这就是你想要救的周听潮,可惜已经死了。” 李玄都俯身捧起这颗头颅,放到身旁的一张八仙桌上。 钱行平静说道:“我不是没给他机会,可惜他不领情,这便怪不得我。一个人想要寻死,什么法子不好,撞墙、咬舌、服毒、自刎、上吊、跳崖、跳河,有的是法子,可他为了一个后世名声,非要上疏求死,搅闹得天下不安,这种人难道不该死吗?” 李玄都问道:“他的妻子和女儿呢?” 钱行笑了笑,“算她们运气好,我不杀女人小孩,所以暂且留了她们一命,等赵敛那小子带着大队人马过来之后,交由他处置便是。” 李玄都轻声道:“看来我没有立刻杀赵敛,倒是放虎归山了。” “抬举他了。”钱行不屑道:“一个下来镀金的公子哥,除了出身家世还有点用,其他的也就那么回事。” 放眼偌大一个大魏王朝,像赵敛这种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入神境的年轻俊杰,既可以饮美酒作诗,也可以持鸾刀杀敌,可谓是文武全才,再加上其显赫家世,放在哪里都要被视为前程似锦之人,可在青鸾卫中,既没有贴身护卫的高人,也不曾被同僚敬畏恭维,反倒是得了一个颇有鄙夷之意的评价,。 李玄都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青鸾卫。” 钱行也笑了,“一代不如一代,这些不成器的年轻人,确实给青鸾卫抹黑。” 话音未落,钱行直接从楼梯口一跃而下。 李玄都闪电般向后弹去。 下一刻,整个客栈轰然震动,房梁墙壁颤抖不休,抖落许多积年灰尘。 只见这位青鸾卫都督佥事的双脚深深陷入青砖铺就的地面,周围被生生踩踏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 钱行从破碎不堪的地面中拔出双脚,“本想一脚把你踩死,不曾想你还有些门道,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踩死的蚂蚁。” 李玄都平静道:“你不过就是玄元境的修为,虽说比我这个抱丹境高出一筹,但也不至于如此大的口气。” 钱行的目光骤然一凝。 能够一眼看破他的真实修为,其眼力可见一斑,又是如此年轻,难道是哪家宗门培养的嫡传弟子?要知道宗门之中,内门和外门之间,嫡传和旁支之间,差距可谓极大,就拿正一宗来说,张青山只是个外门弟子,连旁支都算不上,只有入神境修为。而颜飞卿作为内门嫡传弟子,不但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归真境,更在去年接任了正一宗的掌教之位,成为正道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两者相较,年纪相差不多,可修为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故而行走江湖,万不可因为对手年轻就生出小觑之心。本朝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时只有三十一岁,首辅萧禹二十四岁,大都督祁寒二十三岁,其他开国功臣也都是年近三十之龄。而当今太后娘娘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太后娘娘的晋王殿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 想到这儿,钱行心中一动。 难不成此人是在故意藏拙? 他不愿冒险,将右手负于身后悄然蓄力,问道:“不知阁下出身何宗何派?” 李玄都没有回答,只是一甩手,长剑呼啸而至。 钱行伸出左手两指,轻描淡写地夹住长剑,此时剑尖距离他的眉心只剩下不足寸许的距离,却不能再前进分毫。 这位青鸾卫都督佥事随手将长剑丢到地上,嗓音没有太多感情起伏道:“好一个百步飞剑,原来是清微宗的剑客。当年顾命四大臣犯上谋逆,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六宗应太后诏命入京护驾。其余六宗中,虽然静禅和太平二宗不曾入京,但也未有过多举动,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却是与四大臣沆瀣一气,妄图不轨之事。” 顾命四大臣之事举世皆知,最终结果是张肃卿自尽,其他三人处斩,其余从属之人被发配边疆。可是在尘埃落定之前的刀光剑影,却少有人知。知道其中此中详情之人,多会将其称之为帝京之战。 帝京一战,除了静禅宗和太平宗未曾参与,正道十二宗的其他十宗悉数入局,再加上一个不逊于寻常宗门的青鸾卫,以及诸多宫廷高手、权贵门客、江湖散人,仅仅是归真境的高手就有十人以上,其下先天境、玄元境更是足有百人之多。 这场大战的最终结果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大败,包括李玄都在内的四位归真境高手或死或伤,元气大损,不得不退出帝京。而另外一方虽然取胜,但也只是惨胜而已,包括玉清宁在内,有三位归真境高手重伤坠境,仅仅比当场身死稍好一点,前任青鸾卫左都督更是战死于承天门,被十余位先天境高手联手围攻致死,全身骨骼尽碎,几如烂泥一般。 此战之后,清微等四宗关闭山门,甚少有人在江湖上行走,这也是钱行并不把四宗放在心上的原因,若是前推几年,他可不敢招惹这四宗的嫡传弟子。 不过正一、慈航、玄女等六宗却未曾因为此事与战败四宗彻底决裂,反而是因为鸟尽弓藏的原因,在此战之后与朝廷逐渐离心,先前正一宗的张青山和慈航宗的白茹霜前来劫囚便可见端倪。 李玄都望向钱行,说道:“你既然知道帝京一战,想来在青鸾卫中的地位不算太低,那你也应该知道那一战的结果到底如何,你觉得四宗输了帝京一战就可以虎落平阳被犬欺?” 钱行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声说道:“果然是四宗余孽,难怪要来救张听潮这个乱臣贼子!只是不知你来自哪个宗门?自诩清高的清微宗?装腔作势的妙真宗?道貌岸然的东华宗?还是妄自尊大的神霄宗?” “四宗余孽?”李玄都轻声说道:“那你怎么不去平了这四大余孽?忘了上任青鸾卫左都督是怎么死的了?你若不知道他们的山门在哪,我可以领你去。” 钱行强压住怒气,寒声说道:“不管你是出自哪家宗门,今日你都得留在这里,我会将你的人头和周听潮的人头一起带往帝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五章 玄窍归元 虽然钱行放下了狠话,而且他是玄元境的高手,但仍是没有立即出手。 所谓玄元境界,比起气血归一的抱丹境界更进一步,是为精、气、神共聚于玄关一窍,归元化一,故名玄元。踏足玄元境之后,精满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满不思眠,距离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的先天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而已。 到了这个境界的高手,已经逐渐脱离“人”的范畴,渐而向世人眼中的“仙”靠拢,可越到这个时候,就越是知晓天地之大,人之渺小,难以生出妄自尊大之心,反倒是不敢像初窥三境那般放肆。 此时他有些拿捏不准这个年轻人的真实境界,便不敢贸然出手,生怕自己看走了眼,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像过河,若是知道水的深浅,便心中有数,可以放下心来,若是不知道水的深浅,摸着石头过河,难免要提着一颗心,毕竟小心无大错。 就在他有些犹疑不定的时候,二楼上突然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音分外凄惨,使人闻之不忍。 钱行狞笑一声,身形拔地而起,便要返回那间丙字号客房,只是李玄都也纵身掠向二楼,两人几乎同时来到丙字号客房的门前,钱行蓄力已久的一拳横扫而出,将李玄都整个人扫飞出去,这一拳若是打实,便是一块花岗岩也要粉碎,但李玄都的后背撞破二楼的围栏之后,身形好似是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一个回旋,又重新飘落到二楼的廊道上。 李玄都没有去管钱行如何,望向客房。 只见此时客房中狼藉一片,满是血迹,一具身着青衫的无头尸体正趴在地上,想来就是被割去头颅的周听潮了。 在不远处的床榻上,还有一个身着素色衣衫的妇人,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小腹流淌的鲜血已经微微发黑,就像一条深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从床上流到地上,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妇人此时已经气绝身亡,可她的双手还死死攥着那把刺入自己胸口的匕首。 从始至终,妇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这么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身体,然后静静等着自己失血身亡。 这是何等的刚烈和果决?又是何等的痛苦才让这么一位柔弱女子下定这样的决心? 在妇人的身上,还趴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满脸的泪痕,满眼的恐慌。 可怜这样一个小姑娘,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就先后目睹父母惨死的景象,此时小姑娘在最开始的撕心裂肺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木然起来,死死望着父母的尸体,泪珠无声滚落。 李玄都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在过去的十五个春秋里,这样的人间惨剧,他见了太多,绝大部分到最后,能做的也就是付之一叹。 钱行望着李玄都,冷笑道:“刚才你用的是玄女宗的‘履霜’?这可是玄女宗内门弟子才能学的,难道你是玉清宁的姘头?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本以为你是个玄元境的高手在故意藏拙,没想到你真的只是一个抱丹境而已,区区抱丹境也敢在本官面前狐假虎威、装腔作势?” 李玄平静道:“我要说抱丹也可杀玄元,你信不信?” 钱行嘴角翘起,哂笑道:“就算你说你是当年号称归真境第一人的紫府剑仙,能够越境战天人,我也信。” 李玄都笑了笑,伸手一摄,先前被钱行丢在一楼大堂的长剑自行飞入手中,然后一剑点出,一剑化作三剑,直攻钱行的周身三处要害。 此乃清微宗的三清剑法,虽然谈不上驭剑之术或是御剑之道,但已经是纯粹剑术极致,有一剑化三清的美誉。 钱行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长剑临身,周身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使剑尖距离体表还有半寸距离的时候,再难前进分毫。 气机外泄护体,如披甲胄,此谓之罡气。 唯有玄元境的高手方能有此神通,而抱丹境还稍差一口气。 有时候,尤其是生死搏杀的时候,这一口气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以罡气护体而巍然不动的钱行双臂抱胸,露出一个微讽笑脸,“不管你是哪家的弟子,今天你都死定了,我要把你的头颅带回青鸾都督府,用药液腌制之后,放在衙门的案头上。” 李玄都面无表情,又是一剑。 这一剑之上有凛冽剑气生出。 如果说罡气像是一件衣服,那么这一剑就像一把裁刀。 被青色剑气包裹的剑锋摧枯拉朽地破开罡气,然后在钱行的胸口上留下一道血痕。 虽说这道剑痕仅仅只能算是皮肉外伤,但却让钱行恼羞成怒,一脚重重踩地,将整条二楼廊道生生踏碎的同时,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激射向这名来历不明的年轻人。 两人相撞在一起,李玄都以履霜之法化解掉巨大冲力,身形向后飘摇而退,同时又是一剑轻描淡写地扫出,好似闲扫庭前落花。 钱行第一次流露出凝重之色,身形还在半空之中,双掌同时拍出,瞬间在身前连拍十余次,掌风凛冽破空。 下一刻,有三朵气机莲花轰然炸裂开来,正是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恐怕就连玉清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仅仅是看她用过一次之后,便牢记心中,此时用出,神似不过五分,可形似却已经有九分。 因为二楼廊道已经彻底破碎的缘故,两人落回到一楼大堂,遥遥对峙。 钱行皱了皱眉头,虽然他没有认出这一招的根底,但是其中的玄女宗痕迹却是十分明显,难道说真被他一语言中,此人与玄女宗大有关系? 不过钱行很快就松开眉头,事已至此,就算站在这里的是玉清宁本人,也注定无法善了。 两人再度前冲,李玄都一剑前指,没有丝毫的留手的钱行将全身气机灌注掌间,不但以掌心抵住了长剑,而且单凭一只肉掌,便将这把正一宗雷刚剑生生震碎成数截。 几乎在剑断的一瞬间,钱行被李玄都一记玉鼎掌拍在胸口上,同时也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两人一触即分,钱行仍是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摇晃,李玄都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后背轰然撞在一根支撑客栈房梁的柱子上,震落灰尘无数。 钱行盯住从柱子上缓缓滑落的李玄都,阴沉道:“如今周听潮已死,而你却依然不退,看来你果然是孙松禅的人,周听潮毕竟是这位帝师的心爱弟子,这次上疏说不定就是受了自己老师的指使,于情于理都不能见死不救。由此说来,孙松禅已经是打定主意要与那贼心不死的四宗串联一气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六章 咫尺飞剑 李玄都晃了晃身体,抖落身上的灰尘,问道:“如果周听潮真是受了孙松禅的指使而上疏,那么你们作为谢太后的人,应该是把周听潮押送进京,然后想办法让周听潮指认自己的恩师,借此来扳倒这位当朝帝师,可你怎么把他杀了?” 钱行说道:“既然你是一个将死之人,那我也不妨直言了,好让你做个明白鬼。不是我不给他机会,而是他太过执迷不悟,连朋友家人都不要了,想来是青鸾卫的刑具也很难让他开口,与其把他带到帝京,在督查院大堂上闹出更大的风波,倒不如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途中。当然,也不能让他落到你们这些人的手中,这叫以儆效尤。” 话音落时,钱行狠狠踩踏地面,借以反冲之力朝李玄都直撞而来,但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丈余的时候,又猛地一步踏出,强行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然后一步后撤,使得整个人如弯弓满月,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好似是搭弓一箭。 拳势呼啸破空。 李玄都双手交叠,按住这足以碎裂金石的一拳,只是拳劲仍旧透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 钱行这一拳若是落在张青山之流的身上,整个人直接炸裂都不奇怪。可李玄都倒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打挺起身,原本因为这一拳而略显的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恢复正常血色。然后就见李玄都不退反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到三丈之内,一袖拂过。 一道青芒自袖中激射而出,如青蛇噬人。 虽然钱行周身上下有罡气护体,但是咽喉位置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割开一道细长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钱行惊怒交加。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鬼门关的左右徘徊了一次,差一点便要被割断喉咙,彻底迈进鬼门关中。 青芒流转,再次掠向钱行。 好在钱行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将护体罡气运转到极致,凭借堪比金铁的双臂,强行将青芒格开。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正是先前以同样方式迫使玉清宁认输的飞剑青蛟。 钱行伸手摸了摸咽喉部位的血迹,眯眼望着这柄袖珍小剑,脸色凝重。 江湖之大,自然有御剑九天的剑仙人物,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便是一位,只是想要达到御剑的境界,已经不是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可以奢望,非要出神入化三境不可。 不过在御剑之下,还有驭剑之术。虽说许多剑道大家都看不上驭剑之术,认为御剑是千金贵女,而驭剑只是粗使丫鬟,但对于先天境以下而言,驭剑术仍旧是一等一的杀人之术,只要有一柄养成剑胎的飞剑,便是同境无敌。 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青芒自行而动,始终萦绕于钱行的身体四周,且飞掠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见青芒流转。 这一剑的奥妙,就在于一个快字,虽然不敢说“唯快不破”,但钱行也不是先天境的高手,面对号称先天之下无敌的飞剑,不敢有丝毫大意。 钱行几次伸手想要捉住飞剑,但都无功而返,反倒是被飞剑在手臂上又平添几道伤口,让这位已经久不尝受伤滋味的青鸾卫都督佥事的脸色愈发阴沉,他不再急于出手,就像一个下河捕鱼的渔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鱼叉,却又迟迟不曾落下。 钱行突然后仰,青芒一闪而逝,其携带的剑气不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更将他的头冠击碎,削下一大把发丝。 钱行还是没有出手,他还在等,等这抹青芒的所有驭剑轨迹都被他彻底洞悉,那就是他出手之时。 只是大概小半柱香之后,钱行心底已经满是震惊,这柄小小飞剑的轨迹竟是没有丝毫定律可言,或画弧,或直行,或曲折,或跳跃,或来回,或翻转,根本就是无迹可寻。 钱行终于没了耐心,不再去寻找什么踪迹,悍然出手,以自己被洞穿掌心为代价,强行使青蛟有了刹那的凝滞,然后一指点出。 枢机一指。 这一指看似是敲在空处,但是钱行的身前骤然响起好似金石剧烈相撞的声音, 这柄给钱行造成了极大困扰的飞剑发出一声哀鸣,倒飞而回,待到飞剑悬停之时,剑身上笼罩的剑气已经黯淡许多,不复先前之盛。 钱行低头看了眼掌心上的血洞,眼神冰冷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清微宗驭剑术,的确有些意思,可惜你只是抱丹境,如今飞剑已经被我破去,你还有什么本事?若是没有,那就只能等着受死了。” 李玄都伸手将飞剑捻在两指之间,轻声说道:“你破去了我的飞剑不假,可你的那只手掌也已然经脉尽碎,若是我还有飞剑,你又有几只手掌来破?就算你用仅存的一只手掌来阻拦飞剑,可你又用什么点出那记持枢指?” 钱行不怒而笑,“莫要逞口舌之快,你那柄飞剑是当世奇珍,哪怕是各个宗门嫡传弟子也未必能拥有一件,你能侥幸得此一剑,已是羡煞旁人的福缘,难道你还能有第二剑不成?” 李玄都放开手中的青蛟飞剑,任它围绕自己燕子绕梁回旋,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世上之事,最怕万一二字。” 钱行重重冷哼一声,认定李玄都已是技穷,于是不再多言,身形倏忽而动,仅剩的一拳直逼李玄都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李玄都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 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李玄都身形猛地向后倒掠,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钱行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一人前冲,一人后撤,一前一后出了客栈大堂,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进入雨幕之后,李玄都的身形骤然变得飘忽不定,然后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整个人的气息与这茫茫大雨完美融合,竟是让人无从感知他身在何处。 钱行在雨幕中来回穿行数次,将偌大的雨幕搅得支离破碎,仍是没有寻到李玄都的半分踪迹。 最终他停下脚步,深吸一气,然后再吐一气。 下一刻,以他立足之地为圆心,无数雨水升腾化作水雾,茫茫雨幕中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他抬起头,眼神冰冷地望向那杆悬挂着“太平客栈”大旗的旗杆顶端,狞笑道:“找到你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七章 坐忘禅功 此时李玄都正站在旗杆的上方,方才他先是以东华宗的水遁之法借助茫茫雨势瞒过了钱行的感知,然后又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一跃飞上旗杆,可谓是机巧极致。 只是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一力破万巧。 钱行凭借玄元境的深厚修为,生生将这片雨幕震碎,强行找出了李玄都的所在。 李玄都立在旗杆之上,衣袂飘飘,虽然经过一番厮杀,身上衣衫有所破损,但此时迎风而立,依稀可见几分当年的心折风采。 钱行冷笑一声,腰肢和脚踝发力,以肩头轰然撞向旗杆,将这根足有一人合抱之粗的旗杆生生撞断。 太平大旗轰然倾倒,砸在二层小楼之上,原本立在旗杆顶端的李玄都也随之到了二楼楼顶。 钱行脚下一点,身形拔地而起,同样飞上二楼的黑瓦屋顶。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人轰然相撞,李玄都身形向后飘去,每一步都会踏碎一块黑瓦,与先前玉清宁的步步生莲如出一辙。钱行如影随形,虽然一只手掌已经被废,但臂膀无碍,两条手臂好似两条铜铁双鞭,狠狠锤杀李玄都,势大力沉,每一次都势可开山裂石一般,单凭气机对抗,李玄都每一次都难以正面力敌,只能不断以玄女宗的法门后退卸力,而钱行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拳脚呼啸如风,使得整个客栈的屋顶一片狼藉。 如此交手数十招之后,李玄都借着钱行的一拳之力飘下屋顶,终于勉强拉开一段距离。 钱行没有追击,站在屋顶上俯瞰李玄都,嗓音沙哑道:“你还能支撑几招?” 李玄都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体内气机紊乱所致,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正如钱行的诛心之问,再这样打下去,不用钱行打杀,他自己就要支撑不住,大概再有三十招,他体内行于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中的气机便会彻底枯竭。 李玄都闭上双眼,轻轻呼气之后复吐气,物我两忘。 苍白脸色再次变得红润。 若是一次是巧合,那么两次就绝不会是巧合。 方才钱行的一番捶打看似无甚花哨,实则大有机巧,他每次出手都藏有暗劲附着于李玄都的身上,层层叠加之下,就好似在李玄都的身上压了一块块石头,最终使李玄都不堪重负,被彻底压垮。 可在李玄都轻吐出一口浊气之后,这些暗劲也被一并抖落。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坠境不假,可体魄还是当年的体魄,不会因为坠境就变回弱不经风的孩童身躯,虽然没了相匹配的气机作为支撑之后,这具体魄再不复曾经的归真境风光,但是其根本还在,远不是寻常抱丹境可以比拟。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曾修炼佛家的坐忘禅功,本不是为了佛道合一,但却无心插柳柳成荫,使得他的体魄渐有融合佛道两家之长的无垢不漏气象,只要气机足够,伤势便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初,此等神异,莫说是区区抱丹之境,就是归真境也极为罕见。 坐忘禅功出自静禅宗,正所谓是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 严格来说,李玄都是道家之人,虽然所学极为庞杂,但大多都离不开道家的根祗,而他之所以要耗费力气去学佛家的坐忘禅功,不是想着什么佛道归一,而是要用坐忘禅功来行厌胜镇压之事。 至于镇压之人,就是他本人。 坐忘,坐忘,关键还是在于一个忘字。 李玄都在帝京一战之后,因为本命佩剑被毁的缘故,从归真境跌落至先天境,比起直接从归真境跌回到入神境的玉清宁要好上太多。毕竟玉清宁返回玄女宗之后,足足花了数年功夫,才稳固住伤势。而李玄都并无太多伤势,甚至可以在半年之内就重新踏足归真境,只是他以先天境的修为逃离帝京之后,开始修炼与道家截然相反的佛家功法,这才使得自身境界一坠再坠,从先天境跌落至玄元境,又从玄元境跌落至抱丹境。若不是他三大丹田已开,不可能重新关闭,他甚至想要坠至固体境才肯罢休。 李玄都之所以要如此做,是因为他在坠境之后,即使能重回归真境,也会因为作为大道根本的本命剑受损的缘故而终生无望天人之境,所以他想出了这个补救的法子,既然根本受损,那就从头开始,重塑根本便是。 当然,李玄都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在坠境之前,他也做了万全准备。不但为自己准备了包括飞剑青蛟在内的几件救命宝物,而且还将许多别家法门拿来,化为己用。虽说诸如玉鼎掌、金殇拳、璇玑指等手段在归真境都已无甚大用,可放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却还有用种种妙用,尤为出其不意,让敌手防不胜防。 当年李玄都能在弱冠之龄踏足归真之境,可见其天资之佳,所以他学起这些别家法门,只要不是涉及到其宗门的根本要义,几乎是过目不忘,甚至可以举一反三,一法通而百法通,最终万法皆通。 至于这些法门是从何处而来,便又不得不提到当年之事。当初他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之地,斩杀仇家无数。而秘籍这种东西,放在哪里都不如贴身携带,这就让李玄都在应对追杀并砥砺剑道之余,又多了许多意外收获。 当年的李玄都,专心剑道而独步天下,自是目无余子,不把这些他宗功法放在眼中,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经历帝京一战而坠境之后,这些当初被他瞧不上眼的他宗之法,反倒是成了他的立世之本。 除了这些之外,李玄都最大的依仗便是自身体魄,可也正是因为这副体魄,使李玄都每次被钱行双臂鞭挞受创,体内的半数气机都不由自主地从气海和经脉涌入各处窍穴,修补体魄,使他气机空虚,无法真正显现出“万法皆通”浩然气象。 此时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便等同自封窍穴,使自身体魄不能肆意恢复伤势,借此将窍穴内的气机重新逼回丹田经脉之中,让他有足够气机来酣畅而战。 换而言之,现在是李玄都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最强大的时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八章 万法皆通 至于撤去气机之后,会不会被钱行一拳打成重伤。 至于如此孤注一掷,会不会太过托大。 李玄都毫不在意。 他随手一挥袖,让一直围绕在自己身周的青蛟向后撤去。。 钱行眯眼望着赤手空拳的李玄都,有些犹豫不定,虽然他不知道李玄都究竟在做什么,但本能地觉察到了几分危险气息,原本钱行已经感觉胜券在握,即使这个年轻人的体魄异常古怪,但是其体内气机也在缓缓衰落,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钱行便可轻而易举地将其击杀,这就像兵家战事,钱行一直都在步步蚕食,可现在李玄都却是要集合起所有兵力,作殊死一搏,一战定胜负。 李玄都随手打出一拳,这一拳轻柔无力,看似落在空处,却有拳意直冲钱行的面门,匪夷所思,既有璇玑指的意味,又与金殇拳有几分相像。 钱行随手破去这记拳意,正要反击。 李玄都右掌拍出,掌心处有电光隐隐,左手屈指一弹,使得钱行的动作出现片刻凝滞,不得不与他硬对一掌。 两人一触即分,钱行低头望去,掌心位置显现出被雷电烧灼之后的焦黑颜色。若是他没有看错,方才此人所用的分明是正一宗的掌心雷和东华宗的定身术。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博学之人? 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自封窍穴之后,进入枯荣之境,此时由荣转枯,脸色黯淡无光如行将朽木的垂垂老朽,可整个人却好像是挣脱开最后一点约束,得以彻底放开手脚。 清微宗、正一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玄女宗、慈航宗、静禅宗、金刚宗,各宗武学术法尽出,让人眼花缭乱。 雨滴水花四溅,水雾升腾不休,白雾茫茫,好似一座牢笼将钱行困于其中。 钱行几次想要强行破开牢笼,都被李玄都以层出不穷武学术法给强行镇压下去。 钱行虽然未曾受到沉重伤势,但是一身斗牛服已经是破碎不堪。 谁也不曾想到,一位堂堂的玄元境高手,竟是被一个抱丹境完全压制在下风境地。 李玄都以玄女宗的履霜之法, 再配合东华宗的五行遁术,妙真宗的御风之术,身形轻灵,如闲庭信步,始终与钱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似是猫戏老鼠。 钱行显然已经打出了真火,几次出手之间,气机震荡,肆意流溢,将无数雨滴震碎成茫茫水雾,已经完全不再顾及自身气机消耗,可即便如此,还是被李玄都死死压制,就好似拳拳落在不倒翁上,有力使不出。 反倒是钱行在情急之下,章法渐乱,被李玄都抓住机会,先是以东华宗的青木咒打在身上,使得他在片刻的时间中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意不能转、神不能变,整个人如一截枯木,被封六识,然后又被李玄都以金刚宗的大手印拍在胸口,虽然钱行有罡气护体,就好像身披甲胄,但大手印就像钝器大锤,并不以锋锐杀敌,劲力透体,使得钱行整个人吐血倒飞出去。 李玄都扭了扭脖子,轻笑道:“自从帝京一战之后,我从未如此酣畅淋漓了。” 钱行缓缓起身,伸手擦去嘴角的血丝,阴沉眼神中既有惊惧,又有些许茫然之色。 他想不明白,为何区区一个抱丹境,竟能精通如此多宗门的武学术法,竟然能将他逼迫到如此地步。 李玄都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有些不合道理?” 钱行脸色阴沉。 李玄都双脚踩入地面泥泞之中,双手在胸前合十,将坐忘禅功运转到极致。 在他身后隐隐有白色光晕生出。 钱行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提起体内气机,如临大敌。 他之所以能从一个寻常的青鸾卫指挥佥事走到今日青鸾卫都督佥事的位置,除了修为深厚之外,再有就是小心谨慎,刚才他因为被打出真火,怒气上头,已经吃了不小的苦头,现在清醒过来,再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甚至不再奢求能杀掉李玄都,也许能安然离开此地,便已经是幸事。 这倒不是说他觉得眼前的年轻人能杀掉自己,而是觉得拼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并非划算之事,毕竟此地距离帝京还有数千里之遥,若是再遇到心怀不轨之人,那才是阴沟里翻大船。仅就当下而言,就算这小子再生猛,毕竟只是个抱丹境而已,钱行还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儿。 只见李玄都双手结成宝瓶印,身后有光华流转,身周有滚滚白气升腾,这是李玄都不再约束体内气机的结果 李玄都望向满脸惊骇的钱行,轻声道:“这世上之事,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合乎道理,比如说归真战天人,比如说抱丹杀玄元。” 当他掠向钱行时,身后白光氤氲,其中有雾气聚散, 在磅礴大雨之中,就像海上生明月,照彻天地。 钱行望着这幕情景,心神俱丧,完全不知所言。 李玄都近到钱行身前尺余距离,不动如山,他身后则是光芒大盛,给人感觉似是一扇圆形屏风,又似是孔雀开屏,待到雾气光华散去,钱行骇然发现,这既不是屏风,也不是孔雀开屏,而是数十条虚幻手臂,与李玄都的双臂相比,略显纤细,像是少女手臂。 天下求长生者,有人走神道,有人走佛道,有人走鬼道,有人走剑道,有人走符道,有人走丹道,有人走武道,有人走积善之道,有人走旁门左道。 李玄都早年时专一剑道,坠境之后,不得已融汇百家,以各宗门的武学为主,术法为辅。 可以说他的一身武学修为,融合正道十二宗之长,此时他以坐忘禅功为根基,运转慈航宗的千剑观音之法,不曾气机化剑,而是化作手臂。 他以归真境的感悟,使数十手臂各自施展他平生所学。 有金刚宗的大手印、金刚掌、般若拳、七轮拳。 有静禅宗的擒龙手、伏虎手、千斤掌、大金刚拳。 有正一宗的两仪指法、太乙九宫拳、太乙八卦掌、纯阳指。 有慈航宗的移花指、印月掌、大慈悲掌、拈花式。 有玄女宗的璇玑指、玄冰手、寒阴掌、拂花指。 还有玉鼎掌、金殇拳、摧碑手、横江式、龙虎八式、指玄九式、落华掌、大光明狮子爪、霸王举鼎、乾坤袖法、阴阳纵横手等其他各宗武学。 蔚为大观。 这些武学,若是放到出神入化的最高三境之中,可能无甚大用,但是对于不曾踏足先天境界的登堂入室之人而言,已是山巅。 李玄都此时便是山巅之人。 这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当李玄都将这些拳法、掌法、指法、手法悉数用出之后,钱行在瞬息之间被打成一团血雾,消散于茫茫大雨之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九章 少年长生 李玄都强行用出本不属于抱丹境的“千手”神通, 已是颇为勉强,此时又以千手演化平生武学,更是不堪重负,几乎就在钱行身死的同时,李玄都也支撑不住,身后的几十条虚幻手臂烟消云散,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大雨下的泥泞中。 此战损耗之大,有些超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青鸾卫最多就是派出一位抱丹境的高手负责此事,在他身怀飞剑青蛟的前提下,同境无敌手,根本不用花费什么力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青鸾卫竟是直接派出了一位玄元境的都督佥事,差一点就让他在这间太平客栈中翻船,逼不得已,他只能用出自己的保命手段之一,只要对手不曾踏足先天境界,面对李玄都这番不讲道理的无理手,几乎是必死之境。 不过李玄都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此时体内无论是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还是三大丹田和各处窍穴,俱是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丝毫气机。 九品九境,被分为初窥门径三境、登堂入室三境、出神入化三境。在最后三境之中,归真境是五气朝元,天人境是三花聚顶,长生境是阴尽阳纯,阴阳相生。 道家言五气朝元,对应五脏,分五行。 金者,刚猛凌厉,攻伐主杀,属肺;木者,生机盎然,柔而坚韧,属肝;水者,上善若水,至阴至柔,属肾;火者,劫掠如火,至阳至刚,属心;土者,厚德载物,浑厚坚固,属脾。 在归真境之前,五气多有偏向。如玄女宗弟子,是偏向于水行;钱行一身横练功夫,则是偏向于土行。 归真境,便是将五气归真化一。正所谓修道求真,修到最后便是修一个“真”字,故而这种气机又被称作真元,既是对应归真境界,也是区分于天地元气。 李玄都作为曾经踏足归真境的大宗师,体内气机不分五行,化作真元,五种气机的特性全部兼而有之。只是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跌落归真境,体内真元也随之重新散成五气,虽说气机之浑厚足足是寻常同境之人的五倍,但是恢复速度也变得极慢,故而李玄都调息了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也才恢复了一成气机而已,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李玄都不敢继续去恢复气机,毕竟还有一个赵敛没有死,听钱行话语中的意思,赵敛被他丢出客栈之后,被钱行所救,此时应该是奉钱行之命去调集人马。若是放在平时,李玄都自然不惧,可现在却是不好大意,以免在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从大雨中起身,缓缓走进客栈。 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李玄都整个人瞬间紧绷,如临大敌。 先前跟随老板娘离开客栈的黑瘦少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大堂之中,已经将被打翻的桌椅重新扶正,这会儿正把那个嵌入墙中的青鸾卫拉出,放到一旁。 李玄都早就看出这名少年颇为不俗,他记得在来此路上,曾经路过一片湖泊泽地,那儿便有不少野生水牛,可那里距离客栈少说也有三百里,这少年能在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往返两地,其修为可见一斑。既然一个小小的跑堂少年都如此不俗,那么这座客栈的掌柜夫妇,就更是不好说了。 看到李玄都走进客栈之后,名叫沈长生的少年回过头来,笑道:“老板娘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这处经营了小十年的基业,就让我回来看看,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客官你正在大雨中调息气机,便没有打扰客官。” 李玄都仍旧没有放松丝毫的警惕,问道:“掌柜和老板娘呢?他们怎么没有回来?” 少年似是毫无防备,也或许是并不把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李玄都放在眼中,微微笑道:“掌柜说见横死之人不祥,会折他三个月的福缘,所以便与老板娘去了太平山上的亭子避雨,等我把这些都收拾干净之后,他们再回来。” 李玄都哦了一声,略微犹豫之后,问道:“此地距离太平山不远,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太平宗?” 沈长生停下手中的动作,点头道:“太平宗,自然是听说过的,据说就在那座太平山上,只是我天天去太平山上打柴,也没见过什么山门。” 沈长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倒是见过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跟我说过什么占验之术,窥天之道的,神神叨叨,不知所谓。”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大概猜测。 那位给他占卜了一卦的掌柜,多半是太平宗的高人,至于掌柜在临走前送给他的那枚太平钱,应该有结个善缘之意。 念及由此,李玄都稍稍放下心中戒备之意,也不再急于离去,而是坐到一条长凳上,开始默默恢复气机。 沈长生独自一人在大堂里来来回回,忙忙碌碌。 不知多久之后,入定中的李玄都被一阵剧烈马蹄声惊醒,缓缓睁开双眼,望向门外,透过重重雨幕隐约可见有三十余骑立于客栈之外,应该是赵敛率领的青鸾卫无疑了。 李玄都正要起身,沈长生已经来到面前,笑道:“我回来前老板娘专门吩咐过,客官是个好人,让我能帮就帮一把。” 说罢,少年孤身一人冲入门外的茫茫雨幕之中。 门外顿时传来喊杀之声。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杀声渐歇,浑身湿漉漉的沈长生又走回客栈,在客栈的门槛上,刮了刮鞋底的泥泞,朝李玄都咧嘴一笑,“客官,不好意思,放跑了一个,不过其余的都杀完了,尸体等雨停之后就一起烧掉。” 李玄都笑了笑,问道:“不是第一次杀人?” 沈长生看了眼李玄都的袖口,说道:“在这里开客栈,难免遇到一些不讲道理的强人,掌柜不爱搭理他们,便由我出面料理,先是讲道理,再是破财消灾,若还贪心不足,那就只能出手了,所以杀过几个人,但还比不得客官。” 李玄都一笑置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章 少女淑宁 在恢复了大概半数气机之后,李玄都顺着楼梯登上二楼,虽然二楼的廊道已经被钱行生生震碎,但对于李玄都来说,却不算什么,他轻轻一跃,身形如风中落叶,飘进了丙字号客房中。 此时客房中的小姑娘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木然,可也好不了太多,正呆呆地望着父母的遗体无声落泪。 当她抬起头看到出现在门口李玄都时,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惊惧之色,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最后整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 李玄都也没想着一个小姑娘在接连经历丧父和丧母之后,还能正常接纳旁人,只是缓缓开口道:“我叫李玄都,受人所托,来救你们一家三口,只是很抱歉,虽然我已经尽力而为,但还是没能救下你的父母,希望你在日后的岁月里,不要对我心生恨意。” 小姑娘望着李玄都,更加畏惧。 李玄都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人心多变,尤为是欺软怕硬。这世间就有那么些人,升米恩斗米仇,我曾经见过一个被贼人打劫的妇人,在垂死之际,敢去恨那些见死不救的路人,发誓变成厉鬼也要让路人陪葬,却不敢恨那些真正将她置于死地的贼人,你说这是多可笑的事情?” 接下来,客房内的一大一小陷入到长久的静默之中。 许久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姑娘终于小声开口道:“我叫淑宁,周淑宁。”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我不希望你变成我说的那种人。你的父母是因为青鸾卫而死,你如果想要报仇,我可以把你送去玄女宗。当然,如果你也对我心生怨恨,将来也想找我报仇,我不会阻拦,只不过到时候后果如何,我不能保证,需要你自己思量。” 小姑娘抬头望着李玄都,与他对视却又默不作声。 李玄都平静道:“周淑宁,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讲道理,可你想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在你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这个世道讲道理之前,不妨退让一步,而今日退让的一步,便是为了明日的更进一步。” 小姑娘沉默了许久,突然哭出声来,“我不恨你,我也不想报仇,我只想要爹娘他们活过来。” 正在楼下一边打扫一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沈长生长长叹息一声,在如今世道,能有爹娘都是幸事。就拿他来说,从小就被掌夫妇收养,虽说不是双亲胜似双亲,但要说起亲生爹娘,他却是连样子都记不起来,也是一桩心头上的憾事。 客房内的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望着梨花带雨的周淑宁,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我可以把你送到龙门府去,在那儿有你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就是他委托我来救人,想来他定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小姑娘哽咽道:“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让我爹娘入土为安。” 饶是经历了无数江湖夜雨的李玄都,在这一刻也是心中大为不忍,在心底悄然叹息一声,蹲下身与小姑娘平视,放柔嗓音道:“这件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做,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有什么偏见,我还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我方才说那些话,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没有人欠你什么,所谓的江湖,其实也是一个争名夺利的地方。侠义,固然会有,但也注定不会太多。” 李玄都直起身来,说道:“玉清宁说你的根骨资质很高,也许此生有望天人境,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周淑宁重重嗯了一声。 还有些话,李玄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与周听潮素昧平生,此时的他也不再是可以纵横江北的紫府剑仙,可他还是因为朋友的一诺相求,孤身来到怀南府,近乎是豁出性命救人。 他一直认为,生而为人,不应轻易许诺,可一旦许诺,则一诺千金重。 周听潮的那位好友曾经在李玄都被江北群雄追杀的时候,相帮过李玄都,所以李玄都在当时许诺日后可以为他出手一次,于是就有了李玄都这次怀南府之行。 不过李玄都觉得这是他与别人的事情,与周淑宁无关,甚至与周听潮也无关,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当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从二楼跃下的时候,沈长生已经把一楼打扫得差不多了,少年无意中看了小姑娘一眼,顿时愣在原地,黑黑的脸庞上竟是涌现出几分红晕。 不得不说,周淑宁年纪虽小,但是已经能看出几分美人胚子的潜质,少年沈长生又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见到了这么一个粉雕玉彻的同龄人,难免要生出几分别样情思。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些小孩子心思,问道:“客栈中有无草席或是棺材?” 沈长生回过神来,有些被人看破心事的羞赧,不过还是点头道:“棺材是有的,就在客官所住后院客房的隔壁。客官也知道,我们这儿十天半月就要死上几个人,掌柜的说人死为大,不管生前如何,死后总要有个容身之处,便让我打了几口棺材备着不时之需。”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四张银票,三张一百两的和一张十两的,说道:“这是给老板娘许诺的银钱,另外我买一口最好的棺材。” 少年应了一声,收起银子便去了后院,不一会儿便拖回一口刷着红漆的松木棺材,虽然做工有些粗糙,但胜在够大,足以放下两个人了。 李玄都又上楼将周听潮和他夫人的遗体搬下来,放到棺材中,最后将周听潮的头颅也放了进去,在周淑宁的哀切注视下,李玄都将棺材缓缓合上。 沈长生说道:“在太平山脚下有块坟地,是掌柜亲自看的,用他的话来说,不会聚煞,不会生变,可以放心埋人,以往死了人,我都是把他们埋在那里。” 李玄都点了点头,单手托起这口足有上千斤重的棺材,缓缓走出客栈。 周淑宁轻咬嘴唇,不顾外面大雨滂沱,紧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沈长生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把大油纸伞也跟了出去,为小姑娘撑伞挡雨。 走在前头的李玄都回头看了眼一起撑伞的两小,眼神恍惚,随即黯然落寞。 世上谁人不曾少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玄都转过头去,身后是一起撑伞走在大雨中的少年少女。 他轻轻叹息一声,在大雨声中,轻不可闻。 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一章 山下山上 李玄都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之龄,算是青年。往前推上几年,他也是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人。 虽说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江湖大概只剩下黑、白、赤、灰四种颜色,但在少年时,也不能免俗,哪怕是在被追杀的刀光剑影之中,也保留着许多缤纷色彩。 那一年,他刚刚完成了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的壮举,登顶江湖上三年一度的天下评,从紫府客变成了紫府剑仙。然后志得意地游历帝京,在那儿结识了一对兄妹。 那对兄妹姓张,哥哥叫张白圭,妹妹叫张白月。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对兄妹是当朝首辅张肃卿的子女。 这也是他这个江湖上的闲云野鹤为何会出现在帝京一战中的原因。 回忆起帝京一战之前的帝京之行,李玄都不由好生感慨,对于当时正是血气方刚年纪的少年人而言,记忆最深的就是帝京城中的各色女子,只是这些女子大多与他无缘。 出身世家的大家闺秀,嫌弃他读书不多,举止粗蛮,无甚文人雅气。 出身宗室的千金贵女,又觉得他是江湖中人,满身血腥杀气,敬而远之。 至于苏云媗、玉清宁这样的江湖仙子,大概觉得他与朝廷中人牵扯不清,道不同不相谋。 愿意与李玄都打交道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看中了李玄都的武力而别有用心的心机女子,一种便是各大春楼行院中的风尘中人。 可这两种女子,李玄都又不喜欢。 到头来,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张白圭,一个叫张白月,女子朋友只有一人,那便是张白月。 只是人生无常亦无奈,帝京一场大败,李玄都虽然力敌颜飞卿、苏云媗、 玉清宁三人,但仍旧无力回天,四大臣一派大败,张肃卿被杀,张白圭于狱中自尽,张白月在张府被青鸾卫抄家之际,不愿受辱,吞金而亡。 李玄都只身逃离帝京之后,孤身漂泊,辗转各地,从当初意气风发的紫府剑仙变成了如今这个落魄江湖客。 所有的旖旎缤纷都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黑白、黑白之间的灰、以及杀人的血红之色。 春风桃李的美酒不再,唯有江湖夜雨的一盏孤灯。 这便是李玄都的江湖。 不过当他看到沈长生为周淑宁撑伞,心思又不可避免地被勾动,忆起了许多当年往事,在黑白灰红之间又生出些许其他颜色,虽然很小,但就像一颗种子,也许会生根发芽,也许只是昙花一现。 来到沈长生所言的“风水宝地”,果然已经葬了好些人,不同于乱葬岗,这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没有名字的,相同之处是每块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李玄都一眼扫去,早的已经有七八年,晚的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棺材,选了个地势较高的平整地方,一记劈空掌拍出,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 站在不远处的沈长生见此情景,不由眼神一亮。掌柜曾经说过,御使气机有粗细之分,粗者好似牛嚼牡丹,粗鄙不堪,而细者却能在螺狮壳里做道场,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这位客官显然是属于后者,御使气机细致入微,同样的气机,放在张青山之流的手中,可能只发挥出七八成的威力,可放在这位客官的手中,便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两者高下立判。 李玄都一掌之后,又以掌风将此坑洞的边角略作修整拓宽,使其与棺材大小契合,然后再将棺材徐徐放入其中。 周淑宁望着棺材,使劲抿起嘴唇,无声流泪。 沈长生站在她的身旁,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最终两人只能看着李玄都的一举一动,先是封土,然后又将一块沈长生早先备于此地的空白石碑立在坟头前,最终以指代笔,在碑上刻下“周公听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样。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周淑宁,轻声道:“淑宁,给爹娘磕个头吧。” 周淑宁没有多余言语,跪在坟前的泥泞中,重重磕头。 …… 太平山,求太平,问此世间太平不太平? 世人皆知正道十二宗中最神秘的太平宗就位于太平山中,可太平山绵延数百里,横跨两州三府之地,真正知道太平宗山门所在之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正应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句。 此时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山正被倾盆大雨笼罩,可在风阴府境内的太平山却是小雨淅沥,在两府交界的位置有一座山亭,不知何年何人所建,八角飞檐,琉璃金瓦,漆红亭柱,亭中一张石桌,四只石凳,桌上刻有纵横十九道,棋盘左右又有石盒,其中盛有以两种颜色的圆滑石子磨成的棋子。 山亭中有一对夫妻正在避雨,妻子坐在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闲敲棋子。 丈夫则是凭栏而望,看着山外的雨雾茫茫,两指摩挲着一枚太平钱,轻声说道:“我这些年没离开过太平山百里之外,都听说了紫府剑仙的名头,今日得见,果真有其不凡之处。” 妇人笑问道:“我听说那位紫府剑仙,号称归真境第一人?” 男子笑了笑,“巅峰之时,可以说是当之无愧,不过现在已经是老皇历了,如今的归真境第一人,应该是那个以纯阳入道的颜飞卿才对。” 妇人有些惋惜,“那真是可惜了,若是这世上能再出一个大剑仙,咱们四宗多半就能压过正一宗去。” 男子摇头道:“若真是如此,那也仅仅是清微宗压过正一宗去,而且只是一时,注定难以长久。” 妇人默然。 男子收起手中的那枚太平钱,缓缓说道:“不要小看了正一宗,颜飞卿为何能成为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这可不是青黄不接,而是后继有人,反观其他各宗,还要靠着老辈人支撑局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便已经落了下乘。待到其他十一宗的年轻一辈真正接过老辈衣钵,颜飞卿大势已成,到那时候,一步慢则步步慢,又不知道要被正一宗压在头上几个十年。” 妇人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把赌注押在正一宗的身上?” 男子摇头道:“两回事,正一宗占据了先手不假,可先手无敌不等于中盘和收官也能无敌,纵观史册,从不乏虎头蛇尾之事,所以我的意思是,静观其变,再看看。” 妇人应了一声,从石质棋盒里捻出一枚棋子,往石桌上一丢。 棋子滚动,声音清脆。 最终棋子停在了天元位置。 精擅棋艺的妇人轻声自语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落子中腹天元,从常理来看,这是一着臭棋,反过来看,也是一着无理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二章 玄女六经 大雨渐停歇。 三人返回客栈,沈长生开始收尸,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有些人可以被放进棺材里好好安葬,有些人却是直接一把火烧掉放入坛子里。 至于为何如此,李玄都没有细问,因为此事多半要涉及到太平宗的种种命格命理之说,他不擅长此道,而且在他看来,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与太平宗坚持的推算窥探天机之道,是截然相反的路数。 待到雨停之后,李玄都从马厩里挑了一匹不甚起眼的骏马,将周淑宁抱上马背,他牵马而行,踏着满地泥泞,缓缓走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刀光剑影的太平客栈。 坐在马背上的周淑宁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客栈还是那座客栈,只是立在院子正中的太平大旗倒了,她感觉自己整个人恍恍惚惚,好像在做梦一般。 客栈的屋顶上,沈长生望着一大一小离开客栈,只觉得心中莫名惆怅。 尤其是马背上的小姑娘回头望来时,他甚至产生一股冲动,想要上去拦住他们,让她留在太平客栈,可他心里清楚,李玄都不会答应,掌柜和老板娘也不会答应。 少年失魂落魄地坐在湿漉漉的黑瓦上,望着两人渐渐消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牵马而行的李玄都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少年已知愁滋味,要道天凉好个秋。” 骑在马背上的周淑宁小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玄都道:“如今我们正在芦州境内的怀南府,要去的地方是中州境内的龙门府,所以我们要先去与怀南府相邻的风阴府,然后从风阴府转道去中州的益阳府,最后再从益阳府前往龙门府。” 周淑宁点了点头。 虽然她年纪不大,但是出身在书香世家,从小便读书识字,在父亲周听潮的亲自教导下,对于地理也略知一二。如今大魏朝廷,共有两京一十九州,除帝京和西京之外,分设十九个州布政使司,州下设府,府下设县。如今他们所在的芦州便是十九州之一。 纵观整个大魏版图,芦州位于整个王朝帝国的东部略微偏南位置,地处内陆,往东是靠海的楚州,往南是地处江南的荆州,往西便是中州。 中州,顾名思义,乃是天下之中,虽然本朝并未定都于此,但是以往历朝历代,先后有十三朝在此建都,除了帝王将相,圣贤也层出不穷,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所以中州被誉为天下第一大州,而龙门府便是中州首府。 不要小看这段路程,两州看似相邻,可怀南府和龙门府之间却足足相隔有四府之地,每一府又有七到十个县不等,如此加起来,两者之间的路程差不多有一千二百余里,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周淑宁而言,可以说是千山万水了。 长途漫漫,这一路之上,李玄都开始有意地为周淑宁讲解玄女宗的入门之法。 周淑宁坐在马背上,李玄都牵马走在前面,未曾回头,说道:“所谓玄女宗,正道十二宗之一,非佛非道,其山门所在之地为玉女峰,相传在千年之前,一位亡国公主在此清修悟道,不知名姓,被人称为帝女。帝女最终证道飞升而去,又被尊为玄女。玄女留有一部专供女子修炼的三阴真经,此法决又分三部,分别是: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修成少阴经可得归真境,修成太阴经可得天人境,修成玄阴经可得长生境。玄女的贴身侍女得到这部法诀之后,在玉女峰清修百年而证得长生境,遂在玉女峰上创立玄女宗一脉,尊玄女为开宗祖师,自己为宗主。 周淑宁问道:“什么是归真境、天人境、长生境?” 李玄都说道:“此乃天下间九大境界中的最后三境,你且不用去管,日后自会知晓。” 周淑宁哦了一声。 李玄都继续说道:“在其后的千余年中,玄女宗又陆续出过三位证得长生境的女子宗主,这三位宗主在三阴真经的基础之上,各留有三篇真经,分别是帝女经、经、玉女经,与三阴真经合称为玄女六经,乃是玄女宗的根本不传之法, 非女子不可修习。故而玄女宗一脉,皆为女子,且必须为处子之身,若是出阁的妇人,此生无望玄女宗大道。。”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是男子之身,自然无法修习玄女六经,可玄女宗的入门筑基之法,我还是略知一二,我待会儿传你玄女宗的玄水功和望月心诀,两者一起修炼,每夜子时,吸纳月华,临水之地,采集水精,事半功倍。正所谓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以你的根骨资质,如此月余功夫,便可跳过固体境,初入御气境,相比起寻常人要苦练十几年才产生那么一丁点的气感,可谓是天壤之别。” 周淑宁眼神一亮。 不过李玄都很快便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修为境界高深和与人交手时的战力强弱,是两回事,练功的天才和打架的天才也是两回事。同一个境界之中,为何有人强而有人弱?这是因为有人善于与人搏命厮杀,有人不善于此道,你这种从未跟人有过交手经验的小丫头,就算踏足御气境,遇到那些常年与人搏命厮杀的固体境青鸾卫,也是一刀之事。” 骑在马背上的小丫头顿时又愁眉苦脸。 李玄都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报仇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所以才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法,别想着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凡事都要慢慢来。” 小姑娘打起精神,重重嗯了一声。 接着,李玄都传授给周淑宁两篇口诀,先是让她反复背诵,直至一字不错方可,好在小姑娘天赋根骨极佳,只是听了两遍便就磕磕绊绊背诵下来,三遍之后,便熟记心中。 然后李玄都开始逐字逐句讲解,何为下丹田,何为中单田,何为气海,何为雪山,何为脊椎二十四节,何为正经十二脉,何为奇经八脉。周淑宁都用心记下,还请教了几个问题,都是直指要害之处,让初为人师的李玄都心情不错。 若是换成那种难雕朽木,李玄都自认没有那份耐心去化腐朽为神奇。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叫沈长生的少年,观其资质也不过寻常,可在小小年纪却已经摸到抱丹境的门槛,八成要归功于那位掌柜的手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三章 过往云烟 如此走了小半个月的功夫,周淑宁的进境之快,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不但在体内孕育出一口真气,而且由气海过雪山,打开中单田,登二十四楼,就差冲击风池穴,打开玄窍。 就在小丫头正式踏足御气境的时候,两人也终于走出了怀南府,进入风阴府的境内。 这一路行来,李玄都除了给周淑宁传授玄女宗入门之法外,也有意为给她讲述了如今的天下大势,好让她明白现在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下。 自大魏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明雍帝下旨,由秦中总督祁英出面与金帐韩国的伊里汗订立城下之盟。大魏朝廷向金帐大军赔偿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一千三百三十万两、粮食一百万石、茶叶三十万斤、绢三十万匹,割让凉州三府和秦州一府,金帐大军就此撤军。 大魏武德十年,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武德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大魏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武德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秦襄不得不班师回京。 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邪道十宗趁机起事,瞬间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此时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 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 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这位沙场宿将曾惨然曰:“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 果不其然,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大魏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建立大周,澹台云被尊为“圣君”。 如今已经是天宝六年,在这过去的三年时间中,西北局势彻底糜烂,无可挽回,而澹台云又交好于金帐汗国,使得金帐大军改变路线,不再由西北出兵,而是陈兵辽东边境一线,虽然没有大规模战事发生,但也屡范辽州边境,烧杀抢掠。如今的大魏朝廷,内有内忧,外有外患,由盛而衰已成定局,说得更严重一些,如今已经渐有乱世气象。 李玄都依稀记得当年他在见张肃卿的时候,那位当朝首辅曾经说过一句话,“大魏朝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在这座帝京城中。” 现在看来,这句话没有说错。 张肃卿在的时候,启用秦襄,击退金帐大军。同时改革吏治,肃清贪腐,重用青壮官员,使得朝政渐有几分中兴气象。 那位谢太后杀掉张肃卿之后,朝廷上下固然是被她握于手中,再无人可以动摇太后娘娘的权威,可除此之外呢,可曾平定西北?可曾平定辽东? 倒是偌大一座西苑又被重新修缮得焕然一新! 真是应了那句在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诛心谶语:“大魏若亡,始亡于武德,实亡于天宝。” 临近风阴府城的城门,李玄都将周淑宁从马背抱下,一手牵马,一手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因为如今世道不比太平时候,所以各地的门禁关卡都十分严格,进城过关都要有各地衙门颁发的路引,李玄都从怀中摸出一张伪造路引,写的名姓不是李玄都,也不是李紫府,而是李白月。小丫头当然也不能叫周淑宁,被李玄都取了个“李妮”的假名,在外人面前,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城门卫士检查过路引之后,只是略微盘问几句,又扫了两人一眼,见两人并未携带兵器,便将两人放行入城。 入城之后,李玄都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中路引上的“李白月”三字,自嘲一笑。 当年帝京一战,他没有选择死战到底,而是在大势已去之后只身逃出帝京,是不是有些太过无情无义?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死战到底又如何,不过是多赔上一条性命,于事无补。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希望重新踏足归真境,甚至是超凡入圣的天人境和仅在传说之中的长生境。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这一刻,李玄都整个人杀意凛然。 周淑宁终归只是个孩子,虽然没有因为爹娘的横死而哭死,但此时感受到李玄都身上的凛冽杀意,还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李玄都的手掌。 李玄都愣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满脸恐惧的周淑宁,当他看到小丫头那双并无丝毫浑浊的清澈眼眸时,所有的杀意顿时消弭无形。 人心多变,尤其是成年之后,心思复杂如污浊之水,远不如小时候的心性纯良,所以说赤子心性最是难得。 李玄都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摸爬滚打多年,注定是个满身泥泞之人,他在这个泥潭中见识过许多同样泥泞之人,形形色色,男盗女娼,道貌岸然。前脚称兄道弟,汝妻子吾养之,后脚出卖朋友,强占兄弟家产妻女,这样的人又岂在少数? 可每当他看到这些心地单纯的孩子时,却又能感受到这个世道并非只有污浊泥泞,其实也有清澈甘泉。 所以李玄都在收敛杀气之后,说了一番让小丫头不明所以的话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实国仇也好,家恨也罢,甚至是救亡天下,扛在我们这些男人的身上就好了,怎么能把你们这些孩子也牵扯进来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蹲下身与周淑宁对视,轻声道:“我这种人,说得好听些,是个有故事的人,背上背负着亲友的血仇,手上握着杀人的刀剑,什么刀光剑影,什么尸山血海,都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见惯了死人之后,再看到你们这些孩子的清澈眼神,却又觉得这才是人世间的不可承受之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四章 道家流珠 两人来到一家沿街铺子,要了一小笼屉包子和两碗粥。 李玄都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 李玄都说道:“说起小笼包,我还是更偏爱江南的包子,隔着皮就能看到里面的汤,吃起来也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开小窗,再喝汤。” 周淑宁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之后,才一本正经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李玄都笑道:“我可不是读书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者说了,吃饭的是你,我只是喝粥而已。” 周淑宁抿起小嘴,显然并不认同李玄都的强词夺理,只是小丫头没有儒家先贤那般“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勇气,面对李玄都这个“大魔头”,有些敢怒不敢言。 李玄都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眼神中更是破天荒地有了几分温和,不似平常时候,看似与人为善,实则在眼底尽是漠然。 这种如坚冰般的漠然是因为一次次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而凝结,却也因为一个清澈干净的孩子而消融。 小丫头继续吃包子,便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再多说半句话。小丫头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很有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再加上小丫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计又是个类似玉清宁的仙子人物,闭月羞花,温婉贤淑,不知要惹得多少江湖少侠俊杰寤寐求之。 只是这些都与李玄都无关了,等到小丫头能行走江湖的时候,他已不再年轻,大概要被少侠们尊称一声“前辈”了。 待到周淑宁吃好之后,李玄都问道:“要不要买些糕点?留在路上吃。” 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声道:“想吃糕点,就好好练功。踏足御气境之后,接下来就要尝试着以气机冲击上丹田玄窍。玄女宗一脉,更偏向于道家,那么我们就按照道家的说法来讲,气海穴往上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的脊柱最冷,是为雪山,雪上之上是脊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就是风池穴,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要大更要精,道家喻为牛拉车,若能破开此关,便可使体内气机成就周天,也就是九品境界中的第七品入神境。” 小姑娘低敛着眉眼,不过眉宇间还是流露出几分笑意,整个人悄悄地雀跃起来。 世间之事就是这般不公平,有些人苦练一辈子都未必能摸到入神境的门槛,可换成天赋根骨俱佳的极少数之人,在月余之间踏足入神境却是稀松平常之事,当年的李玄都,三岁启蒙,四岁开悟,五岁开始正式炼气,不过三天功夫就跳过固体入御气境,更是骇人。 李玄都将手里的粥喝尽,放下粥碗,即使看不到小妮子的眼睛,也知道她在笑,于是又给小妮子泼冷水道:“九品九境,固体、御气、入神三境被称为初窥门径,就算你侥幸摸到了入神境,因为跳过固体境的缘故,必然根基不稳,再加上不会一招半式,更没有与人交手的经验,真要和别人动起手来,也还是一刀之事。” 周淑宁抬起头来,抿着小嘴不去看他。 李玄都笑了笑,既然走上了这条江湖路,那就不再是花园里的花朵,必然要经受风霜雪雨的洗练,这点言语上的“刀剑”又算什么。 教徒弟,最忌讳心软二字,严师才能出高徒。李玄都虽然是初为人师,但当年师父是怎么教他的,至今还历历在目。 吃过了包子,李玄都起身前去结账,只花了十文钱,然后带着小姑娘去往糕点铺子,准备买几样糕点。 风阴府的府城,自然比不上帝京,可也是一处繁华地,这儿的糕点铺子还算不错,周淑宁虽然出身书香门第之家,但周听潮生前为官清廉,一年俸禄不过百余两银子,又要养家糊口,周淑宁自小的日子,还真比不了那些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此时见到琳琅满目的糕点,顿时就有些走不动道。 李玄都倒是不小气,挑了几样精致的素淡糕点,少放油糖,以糯米制成,虽然口味清淡,但不会生腻,大概有两斤重的样子,花了九钱银子,差不多是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花销,用油纸包裹好了,出来店铺之后,李玄都手掌一翻,便消失不见。 周淑宁见此景象,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再看李玄都的上下左右,根本没有半点油纸包的痕迹,那么大的一个油纸包,能放在哪里? 看着周淑宁的疑惑眼神,李玄都没有作答,只是领着她先找了家客栈落脚,毕竟这小半月的风餐露宿,对于小姑娘来说,着实不算好过,能歇息一二也是好事。 来到客栈房间,李玄都这才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的一串紫黑念珠,颜色幽深,共十八颗,乍一看之下,好似是一串熟透的葡萄。 李玄都解释道:“这世上不仅仅有武学术法,还有各种仙家宝物,其中有一种宝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根据宝物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寻常来说,就是三尺见方的大小。”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这串念珠,发现每颗珠子上面刻有一个个小人,或坐、或立、或卧、或负手、或持剑、或诵经、或冥思,姿态各不相同,在小人周围又刻有各种艰涩的符篆,隐隐有豪光透出。 李玄都接着说道:“除了佛家之外,其实道家也有念珠,又称流珠。《太上三元流珠经》云:受之用白真珠,圆正明朗,大如桐子者三百六十五枚,应星宿之度,日月所会之期。又《太玄金锁流珠引》云:昼夜斗转,周天无穷,如水流之不绝,星圆如珠,故曰流珠也。” “佛家念珠最常见之数是一百零八颗,寓意一百零八种烦恼,而道家流珠常见之数则是八十一颗,寓意太上八十一化,当然也有十二颗、二十四颗、二十八颗、三十六颗不等,唯独十八颗之数极为罕见,寓意修道路上的巍巍十八楼。我手上这串流珠的名字就是十八楼,每一颗珠子都是一件须弥芥子之物,内里乾坤大约有一口三尺见方的箱子大小,十八颗珠子连成一串,便等同随身携带了十八口大箱子。” “不过这还不是最上等的须弥芥子宝物,正一宗的颜飞卿有一只口袋,名为乾坤袋,内里乾坤足有一座殿阁之大,不但可以存物,还能作为对敌法宝,以特殊手法将敌人收入其中,玄妙无比。” 说话间,李玄都手腕一翻,那二斤糕点又出现在他的掌中。 小丫头接过糕点,满脸神往,几乎是当作神仙故事来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五章 天下第一 入夜,客房中一灯如豆,李玄都在周围施以妙真宗的禁制之法, 隔绝声音,以免被其他客房的不堪声音扰到周淑宁,同时也使得此间客房中的声音传不出半分去。 小姑娘脱去了鞋子,盘膝坐于床榻上,按照李玄都教她的两种法门默默运转气机。 李玄都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在小姑娘运气的时候,随时指点,算是为她护法,以免她不小心走岔了气,虽然在她这个境界还没有走火入魔的资格,但对于经脉的损伤却是不可小觑,这也是许多没有师承之人的最大痛处,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没有功法秘籍,没有名师指导,仅仅是练功就已经把自己弄得满身伤痕,真正能熬出头来的,万中无一。 小姑娘不愧是被玉清宁和玄女宗都看中的天赋根骨俱佳之人,在最开始的几次错误之后,接下来的整个运气过程,再无半分差错,甚至还有几分余力“分心”。 李玄都从不觉得“分心”是坏事,而是在于是否有能力分心。天赋好之人,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多用,此时分心,自然无甚错处,可有些天赋不足之人,就只能一心一意,如此方能以持恒之道,追上那些天赋绝佳之人,此时分心,便成了错处。 归根结底,事无对错,因人而异。 既然周淑宁是可以分心之人,李玄都便在这闲暇之余,为她讲一些其他的东西,“古往今来,求道之人甚众。天下之法,亦是繁多。所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各种术法神通更是有万法之说,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天下各种术法之繁多。只是道有高低,法有上下,先贤高人有言,凡行法有四成者,小成、中成、上成、大成之不同也。” “所谓小成之法,始也不悟大道,而但求速成,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清灵之鬼,非纯阳之仙。以真一志阴灵不散,又称修持之法。寻常宗门的记名弟子、外门弟子,以及并无师承的山野散人,多是修炼小成之法,终生难见大道。” “所谓中成之法,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又称修真之法。大宗门的入门弟子,内室弟子,以及少数有机缘在身的山野散人,可习得中成之法,此生可见山巅之上的高高门槛,却终生无望迈过这道仿佛是天堑的门槛,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见识了门内景象却不得入,其痛苦更甚于那些从来就没有希望之人。” “所谓上成之法,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可得天人之境,又称证道之法。这已算是不传之秘,只有各大宗门的嫡传弟子或是有大机缘在身的山野散人,方能有幸学得上成之法,而且上成之法对于资质、根骨、悟性、心性的要求极高,若是资质不足之人,就算侥幸得了上成之法,也是入宝山空手而归的结果。” “至于上成之上,又有大成之法,精金炼质,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形忘。入仙自化,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趔凡入圣,灭绝尘俗,可得长生,又称飞升之法。此等大成之法,无论是法门功诀也好,还是术法神通也罢,多是存在于传说之中,诸如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慈航宗的慈航普渡莲华剑典,玄女宗的玄阴真经等等,就算在这些大宗门之中,也多有失传。想要窥得飞升之法,已经不在于宗门传承和山野散人之分,全凭个人机缘,就算是老玄榜上之人,也未必能学得,而一个连少玄榜都未曾登上的市井少年郎,也许就身怀飞升之法。” 话音落时,周淑宁刚好结束今日的功课,睁开眼睛,问道:“哥哥,那你有没有学过大成之法?” 在公开场合,一大一小的两人有过约定,化名为李妮的周淑宁要称呼化名为李白月的李玄都为兄长,李玄都则称呼她为妹妹。一开始小姑娘还有点不好意思,随后在糕点铺的时候,她看中了一款糕点,李玄都就装作没有看见,直到小丫头以细如蚊呐的声音喊了一声“哥哥”之后,李玄都这才给她买下那款糕点。 凡事只有两种,从未做过和许多次。 有了第一次之后,小丫头便不再那么羞赧腼腆,无论人前人后,都能大大方方地喊一声“哥哥”。 李玄都听到周淑宁的话语之后,稍微犹豫了片刻,说道:“其实严格来说……我是学过的。” 周淑宁眸子亮了一下。 不过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让她有些失望,“只是没有学全,毕竟这等大成之法, 多少人穷经皓首,终其一生也未能参透其中奥妙,我早早离开师门,没了师父的传授和指点,纵使偶有进益,在帝京一战之后也全都还了回去,所以这些年来其实一直都是在原地踏步。” 看到周淑宁的失望模样,李玄都忍不住笑骂道:“嫌弃我本事低了?” 小丫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李玄都怔了一下,压抑住心头的波澜微动,轻声问道:“为什么?” 小丫头小声说道:“如今这世上没有人对我好了,除了你。” 李玄都的脸色在跳跃灯火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定。 坐在床上的小丫头双手抱膝,喃喃道:“我不希望你也像我爹娘那样。”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脸上浮现出温和笑意,柔声问道:“想要不被别人伤害,那就要拳头比别人更大。”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 李玄都开怀而笑,“放心好了,当年我是少玄榜第一人,以后我也会成为太玄榜第一人,就算是老玄榜第一人,那也是迟早的事情。等我做了天下第一高手,以后你行走江湖的时候,只管报出我的名号,看谁敢不服?” 周淑宁被他逗笑,伸出右手小指,“拉钩!” 李玄都起身来到床前,同样伸出右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六章 四袭青衣 怀南府外的淮水渡口,过了此地,便是风阴府境内,在这儿有一户酒家,平日里供来往客商住宿吃饭,生意不错。 只是店面实在不大,远不如太平客栈,所以整个客栈的掌柜、伙计、厨子都是店家一个人,平日里忙忙碌碌,一直要熬到很晚才能打烊。不过今天却是有些反常,还不到黄昏,便已经早早打烊,收了门前杆上的旗子,上了门板。 可要是走近了,透过门板上的缝隙,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店里透出灯光。 此时店里正中位置的桌子上点了一盏油灯,四人围桌而坐。 其中正对门口坐着的是一个胖子,衣着朴素,面上带着生意人的笑容,多半就是此地的店家了。不过此时这位店家似乎很是紧张,额头和鬓角上不断有汗珠滚落,使得他不得不用手帕不时擦汗,看上去颇为滑稽。 在他对面位置坐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穿一身青衣官服,看图案花纹,竟是位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在这个年纪,委实是有些骇人了。此人生得颇为俊秀,只是此时的脸色阴沉,隐隐透出几分铁青之色,正是在太平客栈中从李玄都和沈长生手中两度侥幸逃得一命的青鸾卫指挥使赵敛。 在赵敛的左手边端坐着一个儒雅男子,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身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他的神情平和,半垂着眼帘,手中轻轻拨动一串玉石制成的道家流珠,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赵敛的右手边却是一个老者,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就像个乡间老农,看上去年纪也颇大,已经须发皆白,面皮上更是沟壑纵横,可双眼一开一合之间,精光四射,让人意识到,这个看起来行将朽木的老人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此时他正拿了一根细长铁针挑弄着油灯里的灯草,神态专注认真,好似万般事由皆不上心。 气态儒雅的中年男子姓辜,名叫辜奉仙,是芦州青鸾卫指挥使,不过比起赵敛这个同僚,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他前几年曾经立下过一桩不小的功勋,虽然不足以升官,但却将他的品秩提到了从二品,再加上他资历深厚,都督府已经透出风声,再过两年便要将他升为从二品的都督同知。 枯槁老人姓白,名叫白愁秋,是从帝京过来的青鸾卫都督佥事,在青鸾卫都督府中,他负责执掌楚州司,只是在负责芦州司的钱行暴毙身死之后,他便暂时兼起了芦州司的事务,所以严格算起来,他才是此时在座四人中的主事人。 至于此地的店家,虽然也是青鸾卫中人,但只是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在四人之中官位最低。 如今已是夏末时分,一场大雨之后,暑热固然清减几分,可在这么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还是有些闷热。只是此时店中的气氛却是阴沉得吓人,尤其是四位青鸾卫都是一言不发,更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许久之后,官身最高的老人白愁秋终于不再挑弄灯草,缓缓开口道:“钱行死了,一位堂堂的正三品都督佥事,还要加上几十号校尉、两个指挥佥事和一个指挥同知,都尽数战死。这样的损失已经多少年未曾发生过了?此事传到京里,就连都督大人都被惊动了。” 既然老人开口了,那其他人也就不得不说话了,赵敛嘴唇动了动,恨声说道:“早知如此,就该在江州的时候就把周听潮这个祸患给除掉。” 辜奉仙瞥了他一眼,眼底掠过一抹对这位年轻同僚的轻蔑之意,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周听潮毕竟是朝廷命官,从二品的封疆大吏,老师更是当今内阁首辅孙松禅,我们用什么名义除掉他?就算他上书忤逆,在震动朝野之后,那便是钦案,虽说我们青鸾卫有办理钦案之权,但还没有在钦案未曾审定之前就私自处决人犯的权力,若是你在江州的时候就把周听潮给杀了,此事捅到朝廷,朝野间的清流借此事大做文章,甚至是牵涉到太后娘娘的身上,恐怕就连都督大人也很被动,到那时候,你又有几个脑袋可砍?” 赵敛顿时垭口无言。 辜奉仙继续说道:“钱大人之所以选择在怀南府杀掉周听潮,是因为此时有人劫囚,事后朝廷追问起来,好歹也有个避罪的遮挡,大可以把罪责都推到那些劫囚之人的身上,毕竟我们青鸾卫也死了好些人手,甚至我们还能借着此事的由头,再掀起一桩大狱,将周听潮的那些同党也一网打尽。” 辜奉仙在这四个人中地位有些特殊。四人中以白愁秋为首,但辜奉仙也是有望升任都督同知之人,因此除了面对白愁秋时他还能有几分尊敬,对其他两人却是不假辞色。 赵敛闻言之后,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怒。 老人淡然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人也已经死了,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 辜奉仙不再拨动手中的流珠,轻声说道:“虽说周听潮已经死了,但这次损失之大,的确骇人听闻。负责江北诸司事宜的右都督大人为此大为震怒,严令我们地方青鸾卫追责凶犯,还有就是周听潮的那个女儿,也不能放过,只是要怎么缉拿凶犯,还是要请佥事大人定个章程才是。” 老人扫视三人一眼,沉思片刻后说道:“那伙劫囚之人的身份已经查明,为首两人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弟子,自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以正一宗为首的六宗居功自傲,渐与太后娘娘离心,反而是与晋王联系甚密,这次正一宗和慈航宗出手,虽然只是两个不入流的外门弟子,但也可见几分端倪,只是在当下这个时候,两宗势大,我们也不好擅动他们,” “至于那间客栈,本官也曾专门派人查过,在太平山脚下已经有十个年头,按照赵敛所说,那客栈的跑堂少年都能有抱丹境的修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一件事情,这间太平客栈恐怕与太平山上的太平宗大有干系,太平宗在正道十二宗中地位超然,素来不问世事,就连当年的帝京之变,太平宗也未曾参与其中,所以我们也不好贸然招惹太平宗的人。”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那个不知根底的江湖客。而且根据事后的情形来看,此人也的确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杀了钱行,带走了周听潮的女儿周淑宁。” 白愁秋停顿了一下,淡淡地道:“就用此人的人头,来向都督大人交差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七章 都督佥事 辜奉仙重新开始拨动流珠,轻声说道:“佥事大人所言有理,只有将此人的头颅带回帝京,方能向几位都督大人交差,可话又说回来,钱大人也是一方好手,号称铜臂铁膀,一身横练功夫堪称是刀枪不入,距离先天境的小金刚之身也不过一步之遥,此人能杀掉钱大人,想来应该是玄元境的高手,想要杀他,恐怕不是简单之事。” 白愁秋点了点头,道:“辜大人说的在理,杀人从来都不是简单之事,所以此次召集诸位过来,就是想要一起商量对策,看看到底怎么杀掉这个人。”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店家小心翼翼开口道:“恕下官多嘴,辜大人和白大人俱是玄元境高手,以二敌一,自无败理,当下的关口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那人恐怕已经离开了怀南府。” 白愁秋道:“不是恐怕,而是一定,那人既然带走了周听潮的女儿,就说明他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救人的,所以他必然会在第一时间离开怀南府,继而离开芦州。在此之后,他便有四个选择,北上青州、东去楚州、南下荆州、西行中州。” 辜奉仙思忖片刻,道:“若是他要去荆州,大可在江南地界救人就是,不必等过江到了芦州再动手,所以不太可能是荆州。其次青州,已经距离帝京很近,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周听潮一家等钦犯,必然离帝京越远越好,再加上佥事大人也是刚刚从帝京赶来,所以也不太可能是青州。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楚州和中州这两个方向。” 白愁秋道:“辜大人所言不错,此人逃亡的最大可能便是楚州和中州。楚州临海,他若前往楚州,便是打定主意要乘船出海,如此一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就算是我们青鸾卫,也奈何不得他们。可这样却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也情理不通,因为愿意花费如此大力气去救周听潮一家的人,必然是朝堂中人,而不会是海外之人。放眼偌大庙堂,抛开晋王殿下和六宗之人,谁还会这样做,谁在这样做?其实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周听潮是孙松禅孙阁老的学生,也只有孙阁老会如此做。可孙阁老再手眼通天,也仅限于咱们大魏的两京一十九州而已。” “嗯。”若有所思的辜奉仙漫然应了一声,猛然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咳了一声,正了神色,“白大人鞭辟入里,所言极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敛则在此时心生几分凛然之意,青鸾卫之所以屹立本朝两百年而不倒,自是有独到不俗之处,现在仅仅是凭借些许蛛丝马迹,便推断出了一个大概。 白愁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中州这一条路,我们只要派人封锁芦州到中州的所有要道关卡,然后慢慢瓮中捉鳖就是。” 三人同时起身道:“但凭大人吩咐。” 老人道:“你们去调集怀南府和风阴府的青鸾卫,我去总督衙门,请荆楚总督调兵。” 说罢,老人伸出右手食指,轻轻一抹,将桌上油灯的一点灯火捻在指尖,然后轻轻甩手,将指尖灯火抖散成点点星火。 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 老人起身走入门户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瞬即逝。 下一刻,老人直接出现在一处大坪所在,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老人缓缓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块黝黑令牌,沉声道:“青鸾卫都督佥事白愁秋,奉都督大人之令,求见总督大人。” 在老人亮明身份之后,立刻有人为其引路,一路穿堂过廊,来到总督署的前堂,不多时之后,有一位从身着朱红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入其中,头戴双翅乌纱,官服上绣有豹子图案。 按照大魏定制,一品武官绣麒麟,二品武官绣狮子,三品绣豹,四品绣虎,五品绣熊,由此看来,来人竟是一位三品的武官。 在来人跨过门槛之后,白愁秋已经起身,来人作揖行礼道:“下官芦州都指挥使张婓,见过白大人,总督大人如今不在总督署中,还望白大人见谅。” 虽说两人都是正三品,但是按照历来的不成文规矩,京官出京高一级,青鸾卫见人高一级,白愁秋既是出京的京官,又是青鸾卫之人,所以张婓自称下官也并无错处。 两人略微寒暄客套之后,白愁秋开门见山道:“张大人,想必你已经知道前不久时发生在芦州境内的劫囚之事,本官这次出京,便是专门为此事而来。” 张婓问道:“下官确有耳闻,只是还未收到青鸾卫的公文,不知其中详情。” 白愁秋道:“本官也不妨明言,此事涉及周听潮上疏玷污太后娘娘圣名的钦案,事关重大,朝廷已经颁下旨意,封锁芦州边境,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 张婓迟疑着道:“白大人可否出示朝廷的旨意?” 白愁秋轻声道:“旨意我现在没有,却有都督大人的手谕,张大人想不想看?” 这位掌管一州兵权的指挥使大人顿时沉默。 白愁秋不紧不慢道:“大魏朝是陛下和太后娘娘的大魏朝,不是都督大人的大魏朝,如果太后娘娘没有旨意,都督大人不会叫我们这样做,若是张大人还有异议,我现在就给都督大人去信,大不了让都督大人去请太后娘娘,亲自给张大人再下一道旨意就是。” 说到这儿,白愁秋顿了一下,语气冷然道:“可如果因此而耽误了朝廷的大事,放走了钦犯,到时候抄家灭族,也希望张大人不要后悔才是!” 张婓苦笑一声,知道此时不可能再去推脱,只能应命道:“既然朝廷有旨意,下官自当照办。” 另外一边,辜奉仙从袖中取出一支烟花,来到店外,拉动烟花底部的绳线,一道烟火流星顿时直冲天幕,片刻之后,略微昏暗的天幕上炸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鸾,烟火点点。 此乃青鸾卫特有的召集讯息,唯有三品以上的青鸾卫高官方能使用。 小半柱香的时间后,有数名身着青衣官服之人来到此地,向辜奉仙恭敬行礼道:“属下拜见指挥使大人!” 辜奉仙略微点头致意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块黝黑的玄铁令牌,沉声开口道:“都督府密令,调动芦州境内所有青鸾卫人手,追杀逆贼。此战事关重大,如果有人怯战畏敌,或是临阵脱逃,无论其身居何职,一律诛无赦,其家产悉数抄没归入国库,妻女充入教坊司,兄弟子侄充军西北边塞。” 几位青鸾卫统领皆是动容,露出骇然之色。 辜奉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话锋一转,“之所以惩罚如此严厉,是因为此事牵涉重大,容不得半分纰漏,其实真正做起来并不算难,只是一名玄元境的高手而已,我们青鸾卫又不是没有杀过,谈不上赴死。再者说了,此事由佥事大人亲自运筹帷幄,只要不出差错纰漏,一个大功是跑不掉的,到时候建功升官,唾手可得。” 诸青鸾卫统领同时沉声应诺。 辜奉仙点了点头,又道:“当然,除了封官之外,还另有赏钱。凡是生擒贼首者,赏银万两,取其首级者,赏银五千两,发现其踪迹或是帮助击杀擒拿者,赏银五百两。” 所有人的眼神顿时一亮。 什么都是假的,银子是实打实的。就算在他们这个位置,想要捞够万把两银子,也要花上几年的时间,同时还有诸多风险,兴许哪天就要被人抓住把柄,不但丢了官职,而且吃了多少都得吐出来,可是赏钱却没有半点问题,拿得安心也放心。 辜奉仙放缓了语气,说道:“总之,我们勠力同心,不要让佥事大人失望才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八章 自帝京来 李玄都在风阴府城中停留了两天,不是他托大,而是他与人约好在此地碰头,只是应了一句老话,等雨停的时候雨往往不会停,等人来的时候人往往不会来,不知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与李玄都约好之人竟是迟迟不到。 不得已之下,李玄都打定主意,至多再等一天,若是还不来,他就只能留下早先约定好的暗号之后就此离去。 至于这一天的时间里做些什么,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想法,让小丫头在客栈的客房里安心练功便是,只是小丫头扭扭捏捏地表示想要去城里转转,李玄都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再加上练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便带她离开客栈,去了城中的市集。 不过此时李玄都的内心,远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轻松。 毕竟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一人一剑纵横江北河朔的紫府剑仙,就算靠着所学庞杂,能够越境斩杀玄元境的高手,可也就到此为止了,只要有一个先天境高手出手,就能将他置于死地。 而青鸾卫作为可以媲美一个宗门的权柄衙门所在,其中不乏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其中的左右都督更是归真境的高手,且精于刺探暗杀之道。当初帝京一战时,四大臣中的其中一人就在一位归真境高手的保护下,还被上任青鸾卫左都督成功刺杀,这才引出了后来的承天门一战,足足十余位先天境高手在他出宫的必经之路上提前设伏,将这位归真境的高手围攻致死。 这次招惹上了青鸾卫,必然没有那么容易善了。若是一个不慎,就很有可能被他们堵死在芦州境内。所以李玄都为了以防万一,特意请了一位朋友在此接应他,只是朋友过时不到,却又把李玄都架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今天是最后一天,如果还等不到,李玄都就会带着小姑娘离开风阴府,去往益阳府。 不过这些话,李玄都不会跟小丫头提及半分,甚至在表面上也不会表现出半分,给小丫头一种错觉,好似青鸾卫吃了一个天大的哑巴亏后,就把那颗被打落的牙齿吞回了肚子里,半点也没有想要找回场子的意思。 一大一小悠哉游哉地出了客栈,去往集市方向。 在路上,李玄都花了两文钱给小丫头买了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因为人多的缘故,把她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俗话常说骑在脖子上如何如何,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能骑在李玄都脖子上的,小丫头是第一个。 未成人的小孩子就是这点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逾越森严礼法而不被苛责,与不逾矩的老人们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大家闺秀,就万万不能骑在李玄都的脖子上,因为那样会被人看成是有伤风化。 不过如此一来,两人倒真的像是一对兄妹了。 “哥哥,你说那边有没有皮影戏?” “有,不仅有这些,还有吹糖人的、捏泥人、变戏法的、演杂技的、耍猴的,想不想看?” “想。” “那就走着。” 李玄都架着小姑娘像一尾游鱼似的在人群中穿行,周淑宁只觉得目不暇接,一双眼睛都不够使了,甚至忘了吃手里举着的糖葫芦。 两人就这般闲逛了大概大半个时辰之后,周淑宁已经把一串糖葫芦吃完,手里还捏着一个糖人,是话本里的武将模样,栩栩如生,让人舍不得吃掉。 周淑宁举着这个糖人,四下张望,多少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忽然李玄都停下脚步,张目望去。 只见在人群中突兀地出现一个老人,一身粗布衣裳,裤脚高高挽起,脚上穿着草鞋,看这身打扮像个田地里的老农,可李玄都在看到老人的这一刻却是周身气机流转,剑意勃发。 这等如临大敌的姿态,更甚于当初在太平客栈中面对钱行的姿态。 在李玄都望向老人的同时,老人也随之望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影重重交汇,李玄都只觉得自身气血竟是隐隐有沸腾之势,他不动声色地运转妙真宗的清心诀,方才将其勉强压制。 该来的终究要来,还是被青鸾卫咬住了尾巴。 这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只是比他料想中的要快了许多,按照他原本的估算,青鸾卫差不多要在中州边境才能追上他,那时候他已经与那位前来接应的朋友汇合,自然无惧什么。可现在他的处境却是,朋友未到,青鸾卫先至,顿时让他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之中。 李玄都不知道这位没有身着青鸾官服的青鸾卫到底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是通过玄之又玄的占验卜卦?还是自己在什么地方不小心留下了蛛丝马迹?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李玄都来说,当下关口最要紧的是考虑自己能否胜过眼前的青鸾卫高手,又该如何脱身。 虽然如今李玄都不复当年,但眼力还在,大概可以判断出此人比起死在他手中的钱行相还要更胜一筹,大概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界的门槛,而且还是精通术法的好手。 周淑宁也看到了这个老人,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固然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但是感受到李玄都的片刻紧张之后,她也大致能猜出眼前之人来意不善,八成就是那个梦魇一般的青鸾卫。 青鸾卫对于她而言,简直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可憎吓人。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下来。” 周淑宁毕竟已经踏足御气境,闻言后立刻一个后仰,向后空翻了一个跟头,从李玄都的肩头上轻飘飘地落地。 虽说此时街上熙熙攘攘,尽是来往行人,可却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的异常之处,顶多是惊讶于小姑娘的身手灵巧,不亚于那些杂耍班子里的孩子。 李玄都束音成线问道:“来者何人?” 老人轻轻一笑,以同样的手段回答道:“从帝京来的。” 话音落时,李玄都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 站在李玄都身后的周淑宁竟是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劲风向后逼退数步,差点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见老人任何动作,仅仅是体内气机外泄,便让才入御气境界的周淑宁哪怕躲在李玄都的身后,也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可见老人的修为之雄厚。而这份气机外泄仅仅是针对李玄都和周淑宁,又不涉及旁人分毫,可见老人的修为之精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九章 一波未平 老人此举,有示威之意,却无杀人之心。 虽然在世人的印象之中,青鸾卫多是骄横跋扈之辈,但事实上青鸾卫更多是行事谨慎之人,因为无论刺探情报也好,暗杀他人也罢,甚至是缉拿朝廷要员,都容不得半点冲动莽撞,不得不谨慎行事。 眼前之人能在太平客栈中以一己之力斩杀了钱行,战力修为可见一斑,虽说老人的修为要比钱行更高一筹,但也不敢说自己在生死之战中就能稳稳胜过钱行,所以他此次前来主要是行追踪之事,顶多是伺机而动,见机行事,万万没有想要正面交手的念头。 青鸾卫是杀人的,不是较技论高低的。 只是孤身赶到此地的老人被李玄都看破了踪迹,这才不得不现身,同时又泄露几分气机,使李玄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场追杀之局,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说到底无非是见招拆招而已。 至于老人是如何发现了李玄都的踪迹,也在情理之中。天下修道之士万千,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者侧重神魂,阴魂出窍、凝聚元婴、成就阳神;一者侧重体魄,身如铜铁、金刚不坏、不漏无缺。 钱行属于后者,老人属于前者。 后者擅长武学,精于厮杀,前者精通术法,虽然未必擅长对敌厮杀,但有种种妙用,诸如先前老人以灯火勾链出门户从而直接出现在总督衙门的手段,便是用了超出武学范畴的阴阳门之术,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不过这种手段也有极大的局限之处,若是有阵法护卫之地,基本不可能打开阴阳之门。与人交手时,先不说气机震荡之下能否开门,就算能勉强开门,对手也多半不会给这个机会,尤其是精通武学的对手,分出胜负乃至生死常常就在瞬息之间,恐怕阴阳门还未开启,便要当场身死,所以这种术法看起来玄妙无比,超出常人想象,但是用来与人交手,却是裨益不大。 老人在抵达芦州之后,专门去过一趟太平客栈,花了整整两千两白银,从那贪财老板娘手中买了一把已无剑身的雷刚剑,从剑柄上提取出丝丝还未完全散去的气机,待他连夜从总督府赶到风阴府境内之后,再以这丝丝气机为引,用寻气之术搜索全府八县之地,方能确定李玄都就在府城之中。 这也是李玄都百密一疏,虽然他是十几年的老江湖了,但过去的他何曾惧过旁人追杀?若有人追杀,无非是一剑决生死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李玄都没了当年的底气,就连曾经不屑一顾的“小伎俩”都被他拿起来用作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自然不会再年轻意气,说什么万事一剑了的豪言,所以他此时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也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 两人就这般对视片刻,然后老人向后徐徐退去,最终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周淑宁站在李玄都的身后,轻轻拉住他的袖口。 李玄都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在就动身离开此地。” 周淑宁问道:“那还回不回客栈?” 李玄都摇了摇头,带着周淑宁大步往城门方向行去。 老人又出现在城门楼上,远远“望”着李玄都所在的方向。 在他的视线之中,有一个刺目光点,无论人群还是房屋都遮挡不住,不过这个光点却正在渐渐变弱,那是因为他用来做“药引子”的一缕气机已经开始溃散,大约再有一时半刻的光景,便要彻底消散无形,到那时候,他便再也寻不到此人的踪迹。 想到这里,老人的眼神难免有些晦暗,这也是他不得不提前一步赶到府城的原因,必须要抢在气机消散之前,抓住此人的尾巴,然后由他本人来继续追踪此人的行踪,最后等到大队人马赶到,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隐匿气机之法竟是被人此人一眼看破,以至于让他陷入到此等被动境地之中。 至于现在就强行出手,老人从未有过此等想法。 以道家而言,修道求长生,讲究精、气、神。 神是顶上三花,气是胸中五气,精是精血体魄。 无论是哪家法门,都是以气为根本,最终三者合一,证得长生。只是在中间的过程中,到底是偏重体魄还是偏重神魂,产生分歧。就连诸多超然剑仙也不例外,若是以手持剑者,必然是侧重体魄,若是以意念御使无柄飞剑者,必然是偏重神魂。 数千年传承下来,双方之间互有贬损,精通术法者将潜心武学者蔑称为武夫,有匹夫之意。潜心武学者也不甘示弱,将精通术法者称为方士,却是暗藏欺骗和不入正统之意,这还要追溯到祖龙一统天下的时候,所谓方士,意思是有方之士,而且涵盖极广,严格说起来,道士和书生都可以归为方士之列,只是在祖龙一统天下之后,有方士以长生药之名欺骗祖龙,使得祖龙坑杀四百方士,再加上至圣先师不语怪力乱神,在儒家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对于方士大为贬低,不再“有方”,反而渐有旁门左道之意。 不过时日渐久之后,后来之人却是渐渐忘了当初的贬损之意,各自默认这两个称呼,分别以“方士”和“武夫”自居。 老人侧重神魂,精通术法之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方士。 若论入门的门槛,方士要高出武夫许多,人数要更少一些,又因为方士精通画符、炼丹、制器、占验、阵法之道,故而要比武夫金贵许多,可要说起一对一的厮杀,方士就难免不如武夫,尤其是贴身近战,更是十死无生。 要知道钱行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玄元境武夫,号称铁臂铜膀,一身横练功夫,体魄是何等坚固,就连他都死在了此人的手中,作为一个还未踏足先天境的方士,老人也不太敢贸然出手,万一被那厮近身,他这把身子骨可经不起几掌几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章 一波又起 就在老人望向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若有所感,抬起头来向城门方向望了一眼。 九品九境,其实就中间三境的幺蛾子最多,又是什么五行气机,又是什么方士武夫。 在初窥门径的固体、御气、入神三境中,气机无五行之分,也无侧重神魂或是侧重体魄之分,在出神入化的归真、天人、长生三境中,五气朝元,三花聚顶,自然也无分别,唯有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各种条条框框,最多。 三花分文武,五气定五行。 坠境的李玄都就像是一位当朝大员被贬谪到地方上,虽然不得不遵守官职高下之分,但在某些时候却可以绕过地方上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是眼界高低决定的。 处于这个境界中的众多修道炼气之士,之所以要强分五行、文武,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三花五气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可李玄都知道,走到最后就是百川入海,万流归一。 如果把求长生之路比作一条登山之途,最终的结果都是抵达山顶,所不同的无非是你从东边的山路上山,我从西边的山路上山,仅此而已。 所以李玄都和玉清宁在坠境之后重新“登山”,并不偏向于“方士”或者“武夫”,重新修炼气机也是五种气机齐头并进,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而已。 至于其他人,就算知道这个道理,在没有真正领会过“山上”风光之前,也难逃知易行难的窠臼,纵有明师愿意指点,终究还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不能以单纯的“武夫”和“方士”来区分,他既精通武学也精通术法,所以他既可以手持那把雷刚剑对敌,也可以驾驭飞剑青蛟御敌,对于老人的窥测手段,一眼便能看破,甚至可以猜测出些许端倪。 这也是眼界高低的区别。 至于那名老者,在他不主动死战的前提下,李玄都的确没有十足把握拿下,可如果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就拦住李玄都,那也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继续往城门方向走去,在通过一条曲折小巷离开热闹集市之后,来到一条荒僻无人的街道,再出了这条街道,便是直通城门的主干大街。 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左右各看一眼街道两旁左右,对周淑宁说道:“淑宁,你去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门洞里头躲起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经过刚才的事情之后,小姑娘早已是风声鹤唳,此时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哪来还不知道是祸事来了,她知道自己对于李玄都来说就是累赘,所以也不做纠缠,乖乖地跑向不远处的门洞,紧贴着关闭的大门站好,屏息凝神。 几乎就在小姑娘藏好的同时,有两个身影从街道两旁的屋顶上跳了下来,刚好堵在李玄都面前的必经之路上。 站在左边的是一位头挽道髻的中年男子,身着深蓝色道袍,脚穿十方鞋,头上别有一支玉簪,手中执有一枝黑柄银丝拂尘,一派有道之士的姿态。 站在右边的却是一名女子,细眼薄唇,粉面含威,却是有几分刻薄之相,背后负了长剑,从肩头位置露出一个银丝缠绕的剑柄,身上穿了件白衣,不同于那种若隐若现的白绸,倒像是一身粗布孝衣。 这一双突兀出现的男女,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市井百姓,也不太像青鸾卫。 可两人身上的那股子敌意,却又做不得假。 女子盯着李玄都,冷冷开口道:“我叫马素珍,来自慈航宗,江湖上有好事之徒给了一个‘长风剑’的绰号,今日之所以拦住阁下去路,是因为前几日有门下师妹被阁下打伤,这才特意邀了正一宗的张师兄,一起来向阁下讨个说法。” 那中年道人诵了一声无量天尊,微微稽首道:“贫道正一宗张琏山,见过施主。” 李玄都轻笑一声,也不曾说话,干脆就是负手而立。 女子一口咬住李玄都伤人之事,却丝毫不提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便是名门大宗的行事风格。不过他们历来如此,倒也谈不上如何少见多怪。 只是见李玄都如此托大,马素珍和张琏山不由对视一眼,又有了些许迟疑。 两人之所以敢贸然前来,在于根据张青山和白茹霜所言,此人不过是抱丹境的修为而已,在两人同样是抱丹境的情形下,纵使此人要强一些,也恐难敌两人联手,可两人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此人能如此有恃无恐? 他们想不明白李玄都,可李玄都已经在瞬间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被青鸾卫盯上的时候,也被先前得罪过的正一宗和慈航宗找上门了,当然不会是因为当年帝京一战结下的仇怨,说得难听些,想要寻当年的恩怨,这两人还不够资格,要颜飞卿和苏云媗这两位当事人亲自前来才行。 至于张青山和白茹霜的事情,李玄都一没杀人,二没有废人修为,三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折损两宗颜面,还不至于结下死仇,这两人说到底还是要他服软认错,确立两宗的权威,也就是女子口中的“讨一个说法”。 这种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往大了说,此事关乎两宗权威,若是放任不管,此例一开,便人人都敢对两宗不敬,必须要杀鸡儆猴立威。往小了说,此事发生时,无有他人看见,李玄都也未把事情做绝,顶多就是一句道歉软话,若是处理得好,还能化干戈为玉帛,弄出一个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佳话。 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时候,李玄都更不应该与两人再起冲突才是。 李玄都的视线略微扫过两人。 相较于不显山不漏水的张琏山,无疑是马素珍更为出彩一些,背后所负长剑,隐隐有凛冽剑意自剑鞘中透出,显然是把不俗宝剑,再加上那个“长风剑”的绰号,应该是个长于快剑的用剑高手,在她手中的三尺之下,想来应该有不少人命。 不过相较于马素珍,李玄都还是更为重视那个少言寡语的中年道人。 说句难听的,咬人的狗不叫。 如果张琏山和马素珍一对一交手,那么必定是张琏山胜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一章 两指断剑 李玄都收回视线,心中有了思量定计。 按照道理,李玄都应该在此时与两人和解,只是若要和解,必然要牵扯到先前的太平客栈之事,两人也势必要从李玄都的身边将周淑宁带走。 这是李玄都不能应允的。 而且李玄都与正一宗和慈航宗的恩怨,也远不止太平客栈一事。 至于这两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李玄都倒没有如何惊讶。青鸾卫精通追踪之事不假,可这些扎根世间千年之久的宗门,历经十几朝更替而不倒,根基之深,却要远胜不过二百余年历史的青鸾卫。再加上芦州是太平宗的地盘,若是正一宗出面向太平宗求助,太平宗看在同为正道十二宗的情面上,多半也会出手相助。 李玄都轻声说道:“你们要的说法,我给不了。” 张琏山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没得谈,只是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当初谢太后之所以能胜过张相,不是因为她比这位太师高明多少,而是因为张太师曾刻意打压宗室权贵,致使宗室们对他怀恨在心,只是穆宗皇帝在世时,他们动不了张相,待到穆宗皇帝驾崩,他们便与谢太后联手,共同对付张相,其中便是以晋王为首。” 此言一出,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是脸色一变。 李玄都继续说道:“张相死后,谢太后得以垂帘听政,晋王则如愿做了摄政王。” 说到这儿,李玄都面露淡淡嘲讽之色,“这就有意思了,虽然我不是庙堂中人,但也知道皇帝年幼时,要么是太后垂帘,要么是叔王摄政,哪有太后和摄政王共同临朝训政的?所以晋王和太后之间,必有一战。” “你们正一宗和慈航宗早就已经与谢太后分道扬镳,如今却是投身到晋王的麾下,你们想要从周听潮的身上做文章,其用心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如今周听潮已然身死,只剩下一个弱质孤女,你们还不肯放过,那我万万不能答应。” 马素珍闻言向前踏出一步,冷声道:“张师兄又何必再与这等人多费口舌,直接拿下便是!” 张琏山一摆手中拂尘,虽然他略有迟疑犹豫,但涉及到宗门大计,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马素珍脚下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整个人瞬间来到李玄都身前的三尺位置,因为其速度太快的缘故,身上的白衣猎猎作响。 女子面若寒霜,反手拔出背后长剑,苍啷一声,寒光一闪,直斩李玄都的头颅 虽然这名女子出身慈航宗,但出剑时却看不到半分慈悲之意。 李玄都向后飘然一退,不多不少,刚好让这一剑擦着自己的咽喉掠过却又未能伤及自己分毫。 一剑落空,马素珍心中一凛,知道眼前之人不容丝毫小觑,立即就要撤剑回防。 只是李玄都又怎么会让她来去自如,轻飘飘的一掌拍出,虽然有长剑格挡,但马素珍还是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张琏山终于出手,先是一手按住马素珍的后背,帮她止住倒退之势,同时手腕一抖,手中拂尘银丝迎风即涨,朝着李玄都横扫而出。 李玄都身形如醉酒之人,左摇右晃,脚步踉跄,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拂尘。 张琏山身形飘然上前,手中拂尘让人眼花缭乱,又无声无息,不断拂向李玄都。 有道是“手拿拂尘非凡人”,拂尘在道家中有拂去尘缘超凡脱俗之意,也是道门中人外出云游随身携带之物。因为拂尘乃道家法器,由此演变出关于拂尘的种种武学,重自然之意,正所谓行之如云,动则绵绵。 此时张琏山所用的是正一宗的阴阳两仪拂尘,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李玄都的身形在街道上来回飘荡,以正一宗的踏罡步斗,变八卦,踏九宫,手上又分别对应用出八卦掌和九宫拳,闲庭信步之间,将张琏山的拂尘悉数挡下。 若是让外人看来,还要以为是两位同样出身于正一宗的师兄弟在对练切磋。 马素珍在停下退势之后,略微平复体内气机,再次仗剑上前。 与此同时,张琏山也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只见银丝乱舞,将李玄都的所有倒退路线全部封锁。 只是李玄都根本没有想要躲闪的意思,面对朝着自己胸口刺来的一剑,以金行气机运转起金刚宗的大力金刚指,凭借两指将剑锋擒在手中,可谓有千斤之力,以之催筋断骨,如断枯槁,破石碎玉,如穿败絮。 李玄都淡然开口道:“有道是清微宗的剑气,慈航宗的剑意,你这大慈剑终究还是差了点火候。” 马素珍又惊又怒,想要从那两指间抽回长剑,却发现那两指就好像铁铸一般,使得被夹在指间的长剑不能移动分毫,这般指力,又哪里是抱丹境?玄元境的高手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的两指稍微加重力道,砰然一声,三尺长剑竟是难以承受这股巨力,生生断裂成三截。 不是马素珍太不济事,而是李玄都不可以常理论之。 马素珍的抱丹境界是实打实的抱丹境界,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但就像朝廷上的官员,同样都是正七品,一个不过是翰林院编修,靠着俸禄过活,没有半点油水,清苦难捱;一个是地方上的县令,正所谓“灭门的知府,抄家的县令”,是为一县之尊,素有百里侯之称,也可以算是起居八座,开府建衙,地方上的缙绅百姓,任谁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大老爷。 两者之间又岂可相提并论? 单纯以气机雄浑程度而言,除了玉清宁之外,抱丹境中还无一人可以望李玄都之项背,就算是放眼玄元境,也罕有能媲美之人。 手执傅尘的中年道人见此情景,立时停下了手中动作,轻轻叹息一声。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他们两人算是踢到铁板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不是抱丹境的修为,而是已经踏足玄元境。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此人为何会正一宗的法门?其信手拈来程度,完全不是那种江湖上只学了一招半式之人可以比拟。 难道他也曾是正一宗之人?是掌教的暗手?只是也不太像,听他话语中的口气,倒像是张肃卿一派的人,在当年支持张肃卿的四宗中,倒是有三宗是道家出身,隐隐与为首的正一宗有敌对之势。 形势不明,他和马素珍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就贸然入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二章 纯阳紫气 就在此时,街道尽头有人开口出声:“阁下好厉害的本事,难怪能在太平客栈轻易打杀了钱行。” 张琏山转头望去,心头顿时一沉,只见原本在城头观战的老人凭空出现在此地,还是那身老农的装扮,短褐,高高挽着裤腿,一双草鞋,甚至还沾着泥泞,就差肩上再扛着一把锄头。 青鸾卫楚州司兼芦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 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方士,论修为高深,还在钱行这位武夫之上,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就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便可踏足先天,成为真正的宗师人物。这样一个姑且算是准宗师的人物出现在此地,又是出身于听从太后命令行事的青鸾卫,对于两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老人第二次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轻声说道:“阁下所学之庞杂,实乃老朽平生仅见,现在老朽已经不想再问阁下到底是何来路,只想取走阁下的项上人头。” 老人又对张琏山和马素珍道:“两位,你们想要向此人讨要一个说法,顺道带走那个小丫头,老朽也想讨要一个说法,那我们何不联起手来,共同讨一个说法,事后你们带走那个小丫头,而老朽只要他的项上人头,如何?” 张琏山和马素珍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两人也都是果决之辈,有各自宗门作为靠山,也不怕这个青鸾卫的老鬼事后不认账,甚至是黑吃黑。毕竟太后和正道十二宗还没有真正撕破脸皮,不去谈暗地里的龃龉,最起码在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哪怕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也不例外,就更不用说正一和慈航这两位当年功臣。 下定决心之后,张琏山首先向前踏出一步,运转体内气机,如旭日东升,气势比之先前,暴涨了数倍。此乃正一宗的纯阳功,若能再修炼紫霞功,使两者合一,以木生火,那便是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只可惜张琏山还差上几分火候,而恰恰是这几分火候,让他摸到了玄元境的门槛,却又迟迟不能跨过。 马素珍虽然没了长剑,但慈航宗的一身本事也不全在剑上,双手掌心隔空相对,在两掌之间孕育出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紫气,正是与纯阳功相辅相成的紫霞功。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就算两人联手用出了半吊子的纯阳紫气,也比不上当年颜飞卿的万一,可就算是颜飞卿的纯阳紫气,又如何? 据说颜飞卿每日早课时,都会离开大真人府去往天师山之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纯阳功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日积月累,方才炼化出百余丈紫气。若是对付阴物鬼仙之流更是无往不利。任你鬼仙再强,只要还是纯阴鬼躯,便要被其压制。可他又不是什么鬼魅阴物,不怕什么纯阳,更不怕什么紫气,自然就是一剑破去而已。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个距离先天境界还剩一步之遥的老家伙。 马素珍双掌拍在张琏山的后背上,直接将自己凝聚的紫气注入他的体内,张琏山的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蒙蒙紫雾,整个人气势再上一层楼,竟是强行踏足玄元境,身形向前飘出,一掌如云,悠悠荡荡,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同样一掌拍出,两掌相对,李玄都身形向后飘然倒退出去,脚下划出一阵气机涟漪,好似莲花盛开。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五指伸开,掌心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碧绿气息生出,继而转深,绿油油一片,让人要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李玄都根本不用回头,就已经知晓身后的情形,如当日玉清宁那般身形一旋,在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老人的这一掌好似陷入泥潭之中。 老人见势不妙,果断收手,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竟是缩地成寸的神通。 下一刻,老人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不远处的青石板街道上,双掌如阴阳双鱼画圆,以气机汇聚出一条大约丈许长的青蛇,通体碧绿,张口吐信,栩栩如生,随着老人伸手一指,朝李玄都蜿蜒行来。 与此同时,暂时踏足玄元境的张琏山也再次飘身上前,分别以正一宗的绵掌和游身八卦掌缠住李玄都。 李玄都凛然不惧,一心二用,左手用静禅宗的擒龙手,一把拿捏住青蛇的七寸,任凭青蛇如何挣扎,始终不能挣脱他的五指,右手用出神霄宗的风雷指法,带出隐隐风雷呼啸之声,仅凭单手便让张琏山的双掌无功。 张琏山越打越心惊,他已然借助马素珍之力勉强用出了正一宗纯阳紫气,得以使得自己暂时踏足玄元境,又有青鸾卫高手从旁掠阵,可就算如此,仍是占不到半点上风,若是两人公平交手,岂不是三招之内就要身死? 就在张琏山的一个恍惚之间,李玄都所用指法骤然一变,从神霄宗的风雷指变为东华宗的仙鹤指,风雷指求快求变,指法繁复,足足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而仙鹤指却是只有一指,这一指的精妙自然非同寻常,再加上李玄都用出的时机十分巧妙,出乎张琏山的意料之外,他不防之下,被这一指点中胸口大穴,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十几步,待到他停住身形时,整个上半身已经彻底麻木,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地运功冲穴,却发现自己的体内的气机已经开始溃散,转眼之间便从玄元境跌落回原本的抱丹境。 逼退张琏山之后,李玄都身形一转,直接对白愁秋出手。 只见他直接捏碎手中的青蛇,双掌排空,却是金刚宗的金刚掌,威力刚猛,仅凭掌力而无气机外泄,便带出呼啸之声。 老人见刚才一幕之后,愈发摸不清李玄都的深浅,再加上有钱行的前车之鉴,老人不想再纠缠下去,身形向后飘退,躲过双掌之后,便要纵身远遁。 李玄都收回一掌,另外一掌竖立如手刀,然后一掌劈下。 却是清微宗的劈空掌。 气机隔空而发,落在老人的后背上。 老人闷哼一声,借着这一掌的威力,身形直接飘荡出去,落地之后又向前踉跄几步,一头撞在一面墙壁上。 不过出人意料之外,没有直接撞破墙壁,也没有头破血流的景象,竟是就这么一穿而过,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面容平静,并未有太多惊讶之色。 穿墙术,或者说五行遁术中的土遁之术。 这些在登堂三境中的方士之流,也许不擅长生死搏杀,可要说起保命逃跑的本事,却是强出同境武夫太多,奇门遁甲,五行遁术,都是一等一的保命手段,只要不遇到境界比自己高出太多之人,多半都能全身而退。 如今的李玄都说到底只是一个抱丹境,比起老人还要低上一个境界,想要留下老人,终究力有不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三章 正一张氏 白愁秋以土遁之术,穿墙过屋,最终来到主干大街上才停下脚步,脸色晦暗。 刚才不是他敌不过李玄都,真要生死之战,以他临近先天境的修为,就算他是不擅厮杀的方士,也不惧什么,可在他看来,没必要多此一举,毕竟在他身后还有青鸾卫大队人马,何必要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只是想要盯住此人,恐怕也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先前他从那柄雷刚剑的剑柄上截取来的一丝气机现在已经完全溃散,想要继续以寻气之术追踪此人已是不能,难道真要动用那门极为损耗自身寿数的手段? 想到这儿,白愁秋的心情愈发晦暗,可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青鸾卫的援军能够尽快赶到此地。 另外一边,只剩下李玄都和张琏山、马素珍三人。 在马素珍的推拿之下,张琏山这才缓过一口气来,上身可以勉强活动,但想要继续动手还是力有不逮。再者说了,就算他能动手,也自知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只是对身后招了招手。 一直躲藏在门洞里的周淑宁这才小心翼翼地跑出来,来到李玄都的身后,然后探出半个脑袋。 方才白愁秋不是没有动过用周淑宁要挟李玄都的心思,只是李玄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始终把注意力都放在周淑宁的身上,若有人想要对周淑宁出手,必然要被李玄都的双掌拍成重伤。 白愁秋早已经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正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混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他已经不敢再去贸然拼命,换而言之,有机会,他会抓住,就像这次在意料之外的出手,可没有机会,他便不会像年少时那般甘冒着生命之险去创造那个机会。 虽然他有土遁之术,但他还是没有选择去冒着被李玄都打成重伤的危险,去擒住那个很有可能是李玄都软肋的小姑娘。 如果说白愁秋有力却无心,那么张琏山和马素珍却是连这个力也没有了,哪怕这个小姑娘距离他们近在咫尺,可他们有自知之明,哪怕拼出性命,怕是也碰不到这个小姑娘的一根毫毛。 李玄都任由小丫头抓住自己的袖口,对二人说道:“好一个正道十二宗,可这个世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你们说自己是正就是正了?” “当然,也不能说你们不正,最起码跟邪道十宗比起来,你们还是当得起一个‘正’字,只是有那么点名不符实而已。” 拽着李玄都衣袖的周淑宁毕竟还是少不经事,这些话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看着那男女,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先是那种被人戳中痛脚的恼羞成怒,然后是敢怒不敢言的悲愤。 李玄都继续说道:“正道十二宗,邪道十宗,共是二十二个宗门,共分这偌大江湖。如今邪道十宗已经在西北起事,划去半壁江山,可我们正道十二宗却还在当年帝京一战的泥潭里兜兜转转,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到这里,李玄都一挥袖,他的出手太快,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没能反应过来,只见一道气机已经落在张琏山的身上,帮张琏山彻底化去方才仙鹤指的余韵。 “还有一些人,既不属于正道十二宗,也不属于邪道十宗,被称之为散仙人物。或是游戏人间,或是隐居清修,不问世事,至于这人间如何,苍生百姓如何,他们从来不在乎。” “且不去说这些人,也不去说邪道十宗,反正他们已经自认为魔道,只说我们正道十二宗,这些年来打着正道的名号,享受世间尊崇,又做了几件正事?是不是太过道貌岸然了些?” 听到这里,马素珍忍不住出声讥讽道:“那你这位英雄好汉又做了什么?与我们为难?” 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做了什么?是了,做了却没有做成,与没做又有何异?” 李玄都抬起手臂做了个握剑的动作,“我不懂如何主政一方,更不懂得牧守天下,但我始终觉得张肃卿会是个合适人选,最起码要比当今的谢太后要合适一些。” 张琏山知晓几分当年秘事,脸上顿时流露出凝重之色,轻声问道:“阁下曾经参与过当年的帝京一战?”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说道:“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话语,是因为我认识你的兄长张鸾山,有些交情,他是个有见地的人,只是命途多舛,无缘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让人惋惜。” 张氏一族,乃是正一宗的嫡系一族,正一宗的半数掌教都是出自张氏一族,到了李玄都这代人,刚好是山字辈,同辈之中,年轻者如张青山,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年长者便如张鸾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说到张鸾山,可谓是大名鼎鼎,往前推移二十几年,此人也是少玄榜上之人,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再加上他张氏子弟的身份,将来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求道之艰辛,修真之艰难,往往就在于出人意料四字。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也是从登堂入室三境到出神入化三境的门槛,想要迈过这道门槛,殊为不易。当年的李玄都是在被无数仇家追杀的过程中,于生死一线之间悟道,方能五气归一,踏足归真之境,所以李玄都的门槛是“生死”二字,而颜飞卿的门槛则是一个“情”字,所以这位正一宗掌教才会灭情绝性,以纯阳入道,至于他与苏云媗要结成道侣之事,则是涉及到两大宗门的结盟,与“情”之一字并无太多瓜葛。 情关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三策。上策忘情,中策极情,下策灭情。能真正做到忘情之人,无一不是能证道飞升的祖师人物,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挥慧剑斩情丝;能做到中策的,则多是世人口中的痴情种子,海枯石烂,可歌可泣;至于下策,则非大毅力不可,壮士断腕,心如磐石,便是颜飞卿这等人物。 更多的人,却是陷于其中,满身泥泞,挣脱不开,超脱不去。 张鸾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他堪称惊才绝艳的资质,本该比颜飞卿更早跻身出神入化三境的归真境才对。 一旦跻身归真境,跨过这道天堑一般的门槛,就算是天人境,也极有可能是张鸾山的囊中之物。 到那时候,太玄榜上有其名,又是正一宗掌教大真人,这是何等的煊赫身份? 需知如今太玄榜上第一人,也不过刚刚踏足天人境二十年而已。 可偏偏张鸾山这位被无数宗门长辈寄予厚望的英才,如何也迈不过这道情关门槛。 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张鸾山年龄渐长之后,少玄榜无其名,太玄榜上亦无其名,终究是泯然众人矣。 如今世上,谁人不知颜飞卿?又还有谁记得当年的张鸾山?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张琏山不禁悲从中来,双手拱手作揖,嗓音竟是有几分哽咽,“还望尊驾留下名号,贫道回山之后,定向家兄禀明此间详情。” 李玄都说道:“我姓李,双名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四章 天下三玄 最终,李玄都看在张鸾山的情面上,没有为难张琏山和马素珍,放走了他们二人。 当然,李玄都的心中也另有计较,在过去的几年之中,他觅地潜修,许多交情都被暂时搁置,如今他想要续上当初的香火情分,总不好直接找上门去,毕竟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紫府剑仙,所以他便想用这种间接方式,按照交情的亲疏远近,逐步取得联系,张鸾山便是其中较为可信之人。这就像下棋时的一着闲子,未必有用,也未必没用,且看日后。 然后他按照原定计划带着周淑宁离开风阴府城,出得城门之后,途径一片大湖,两人走在湖岸长堤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李玄都颇有兴致道:“我记得这座湖,据说当年水下有蛟龙作祟,恰逢有一位剑仙途径此地,仗剑行道,双方在湖上大战,掀起无数风浪,最终剑仙用出天人一剑,将蛟龙斩杀,然后飘然离去,所以这座湖就被改名为斩蛟湖。” 周淑宁瞪大了眼睛,先是看看湖水,又转过头来看看身旁的李玄都,好奇问道:“哥哥,那你是不是剑仙?”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我被世人称作剑仙,可在我自己看来,还算不上剑仙,真正可以称之为剑仙之人,是清微宗的老宗主。” 虽然在这段时间里,小丫头已经大致知道何谓正道十二宗,但是除了玄女宗之外,其他宗门的境况并不算熟悉,于是问道:“什么是老宗主?” 李玄都轻声道:“就是上任宗主,现在许多老辈人物,过了古稀之龄后,不愿再被俗务琐事分心,一心求大道,就把宗主之位交到后辈的手中,让他们出面去做。不过一宗大权还是被这些老人掌握着,所以又被称为老宗主。” “清微宗位于东海之滨,东临碣石而建,可观沧海,老宗主如今已经近乎百岁高龄,成名更有八十余年,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年轻时以一柄无坚不摧的仙剑横行天下,中年时换成一把玉石重剑,花甲之后再换成普通竹剑,无人可敌。在八十岁那年,剑道大成圆满,邀战邪道十宗中的无道宗宗主,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被誉为‘剑道通神’,又有剑神和大剑仙之称。只是在近十几年来,这位老宗主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 李玄都说得壮阔,可小丫头听得却是无甚太大兴趣,毕竟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更喜欢什么公子、少侠,或是女侠、仙子,一个快要一百岁的老头子,再厉害也很难让小姑娘生出什么太大兴趣。 李玄都见状只能无奈一笑,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仔细听了,我接下来要说的算是江湖上的常识,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以后行走江湖是要被人笑话的。” 周淑宁闻言后,赶忙打起精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说道:“世间之人,总爱分出个高下,尤以江湖无甚。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以江湖上不知何时起便有了一个天下评的说法,说白了便是点评天下间的当代人物,号称‘唇舌才动,也成天下春秋’,有些类似于文人雅士的月旦评。” 小丫头眼神一亮,说道:“我知道月旦评,书上说它点评士林士子和文章书画,因为是在每个月的初一发榜,所以被称为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月旦评品题,身价立增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故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天下评也是如此,不过天下评比月旦评的口气更大,而且不是每月一次,是三年一次,共分三榜,分别是:少玄榜、太玄榜、老玄榜。其中少玄榜收录未满三十岁的年轻俊杰,按照修为境界的高低而排名,一旦满三十岁,无论境界多高,立刻下榜。太玄榜则是不分年龄,完全按照修为高低来评定坐次,所谓的天下十大高手便是由此而来,其中上榜之人,未必准确,但能被绝大多人认可。” 周淑宁问道:“还有老玄榜呢?难道是专门收录老人的榜单?”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老玄榜不是收录老人,而是收录一些隐世不出的高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位清微宗的老宗主,剑道通神,已是天下间最顶尖的人物,还有正一宗的老掌教,也就是颜飞卿的师父,功参造化,同样是人间极致,谁有资格来评定这些人的高低?所以老玄榜就是为这些真正的高人设立,并且不分先后高低,名次并列。” 周淑宁立刻懂了,“这样说来,老玄榜上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人,而太玄榜上的天下十大高手,其实是名不符实。” 李玄都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说的倒是不能算错,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小觑了太玄榜上的高手,毕竟老玄榜上之人,或是避世不出,或是云游天下,都极少在人间露面,就拿正一宗的那位老掌教来说,这些年来一直在外云游,除了颜飞卿继承正一宗的掌教大位时曾经返回过天师山,其他时候,就算是正一宗的长老想要见上这位老祖宗一面,也极为不易。从这方面来说,这些老玄榜上的高人,都已经不太能算是江湖中人,所以把他们排除在十大高手之外,也算是合情合理。再者说,以这些老前辈的身份地位,也不会在乎什么榜单点评。” 周淑宁又问道:“作天下评的人是谁?”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一直没有确定答案,不过有传闻说是太平宗中人所作,太平宗历来精通术算占验之道,若是由他们来作,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我想不明白,若真是太平宗所作,他们又为何要刻意隐瞒,从不承认。” 周淑宁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做好事不留名。” 李玄都哑然失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五章 刀客胡良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过长堤,来到宽阔的官道上,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临近一座设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有个虬髯汉子正卧在亭子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沐着午后黄昏的阳光,鼾声大作,怀里还抱着一把长刀。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复杂之色,无奈、错愕、气恼皆有,周淑宁见他这般神情,一时间也紧张起来,以为是又遇到了敌人,不曾想李玄都只是让她等在亭外,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亭中,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身上。 这一脚用了巧力,并不伤人,再者说了,以李玄都现在的修为,想要伤到这个家伙,就算是以有心算无心,也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被惊醒的抱刀汉子先是睡眼惺忪,继而便大骂了一声:“哪个瓜皮敢踹老子?” 话语中带着浓重的秦州口音。 不过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的怒色便一扫而空,带着些许讪讪意味,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有点臊眉搭眼地开口道:“老李。”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再看了眼这位的尊容,怎么看,都是自己更年轻一点,可这王八蛋就是开口便要加上一个“老”字。 大汉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李玄都板起脸庞,“我在风阴府城等了你三天,可你迟迟不到,害得我差点被青鸾卫的人缠上,你倒好,在这里睡觉。” 听到李玄都的话,亭外的周淑宁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这个人就是让他们等了三天的人。不过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高手呀,比起李玄都可差得远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虽然自己没有真正行走过江湖,但在这些天听李玄都说了不少江湖轶事,说是行走江湖,除了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这四大忌之外,还要小心一些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家伙,比如说乞丐、酒鬼、疯子什么的,越是不像高手,就越不能掉以轻心,这叫市井高人。反倒是那种珠光宝气的家伙,多半是绣花枕头,不必太过上心。 想到这儿,小丫头不由又重新审视这个汉子,果然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虽说还不算是乞丐和疯子,但腰上别了个葫芦,多半就是装酒用的,果然是酒鬼! 亭子里,汉子不知道外面小丫头对自己的看法,听到李玄都的话语后,脸色一苦,说道:“咱们混江湖,讲究的就是千金一诺,哪里有故意爽约的道理。我这次从西北过来,中途遇到了一个无道宗的长老,一路厮杀,从秦州境内一直杀到中州境内,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日夜兼程,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紧赶慢赶就怕晚了,到了今天,实在顶不住了,这才在这里小睡一觉。” 李玄都知道他所言不虚。踏足先天境后,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性命玄关皆开,一体便是大玄关,神气合一,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按理说已经无需睡眠,可在体内气机损耗过度,甚至是体魄受到伤势之后,还是会以龟息之态进入睡眠之中,又被称为伪死,在伪死状态之下,可以快速恢复气机伤势。 眼前这虬髯大汉便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否则李玄都也不会让他来接应自己,只是没想到这接应之人竟然也在途中出事。 李玄都问道:“你现在伤势如何了?” 汉子摸了摸胡子,说道:“这一觉睡得舒坦,差不多好了个七八成,遇到寻常先天境,应该不成问题。”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别吹法螺。” 汉子一拍怀里的长刀,“有它在。” 李玄都轻笑一声,“若不是它,你也不会被无道宗的人盯上。” 汉子顿时无言以对,只能打着哈哈感慨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李玄都朝亭子外招了招手,小丫头走进亭子,飞快地看了眼虬髯大汉,便低下头去,自然而然地躲在更为熟悉也更为俊秀的李玄都身后。 大汉摸了摸胡子,笑骂一声,“天下女子,果然不分老少大小,都是这般以貌取人。” 当初他们两人一起行走江湖,若是遇到什么女侠或是仙子之流,多半要扭扭捏捏地称呼一声李公子,可到了他这里,就是不掺杂半分男女之情的胡大哥或胡大侠,虽说也不是什么坏称呼,可是比起婉转千回的一声公子,就差了些味道。 还有一回,他们出手救了一个被邪道之人掳走的女子,那女子有几分姿色,面对李玄都时,扭扭捏捏,眼波流转,就差说出那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到了他这儿,就变成“恩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一开始他还不太明白其中玄机,直到有一回,被一个浪荡子一语点破,他才恍然大悟,合着他就是输在这张脸上,当年的李玄都,年少成名,意气风发,自然是写意风流,可也不至于让女子如此爱慕,关键是红花还要绿叶配,他就是用来衬托红花的绿叶,有他站在李玄都身边,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是个女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每每想起这段经历,汉子都悲愤莫名,同样是行走江湖,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所以自此之后,他都“用心险恶”地以“老李”称呼。 李玄都拍了拍周淑宁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害怕,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周淑宁点了点头,怯生生地望向汉子。 一大一小两两对视。 汉子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和善的笑容,稍微向前俯身,微笑道:“你好。” 小丫头望着满脸凶恶笑容的汉子,下意识地抓紧李玄都的袖子,只从李玄都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道:“你好。” 大汉脸上的“凶恶”笑容更盛,“自我介绍一下,老子姓……咳咳……我姓胡,胡作非为的胡,单名一个良字,表字天良,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天良。没错,我其实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李玄都,压低声音道:“哥哥,这个叔叔好吓人。” 虽然小丫头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逃不过胡良的耳朵,他顿时哀叹一声,把长刀悬挂在腰间,又摸了摸自己的一脸虬髯,有些伤感。 过去那些女侠口中的公子和大哥也就罢了,怎么到了一个小丫头这儿,老李是哥哥,他就是叔叔了呢?他也不比老李大多少啊。 真是没天理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六章 非仙非侠 说起胡良,可以算是李玄都为数不多的知己至交。 两人相识于微末,一起结伴行走江湖,做过许多少年意气的大事,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用紫府客的名号,而是用之本名李玄都,后来胡良说要回老家秦州投军杀敌,而李玄都则化名为紫府客,在江北掀起了好大的风波。 两人再度相见时,李玄都已经是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胡良则是成为秦襄麾下的一员将领,此时秦襄已然大胜金帐大军,胡良不耐军中规矩,便舍了官身,重新与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两人在西北地界上与邪道十宗的高手,着实有过几次交手,闹出了不小的名头。 再后来,李玄都前往帝京,结识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又莫名牵涉到帝京一战中,胡良则是因为老上司秦襄的缘故,也参加了那次帝京一战,在承天门围攻青鸾卫都督的一战中,胡良斩掉了那名青鸾卫都督的一条右臂,不过也被一掌拍成重伤,他不敢再在帝京停留,就此遁出帝京,重新逍遥江湖。 离开送客亭之后,由李玄都背着周淑宁,一行三人不走官道,改走小路,一路狂奔,周淑宁只觉得两旁景色飞快向后退去,浮光掠影一般,让她根本看不清楚,迎面而来的呼啸狂风,又让她不得不把头埋在李玄都的背上,这种感觉比起她小时候被父亲抱着纵马疾驰还要吓人。 事实上以李玄都和胡良的脚程而言,此时的奔行速度的确已经快过寻常马匹在平坦大路上的奔跑速度,可谓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一路风驰电掣。 待到大概傍晚时分的时候,一行三人已经快要离开风阴府的范围,能够遥遥看到那条隔开芦州和中州的宽阔卢河,此时河边渡口颇为热闹,人来人往,河面上的船只也不在少数。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周淑宁,两人的速度还能更快,甚至不用等到正午,他们就已经过河离开风阴府的范围。 胡良说道:“河上船只不少,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一苇渡江’,恐怕不太好,也会被青鸾卫的那帮狗崽子们嗅到踪迹。” 李玄都道:“那就坐船过河,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胡良双手一摊,“我身上可没有散碎银子,只有几个赤金钱。” 李玄都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我有。” 三人来到渡口的一家茶棚,等着渡船的同时,要了一笼屉包子和三碗粥,胡良以“小姑娘吃不多”为由,很不客气也很不要脸皮地分走了大半屉的包子,只分给周淑宁三个小包子,然后一口一个包子。 李玄都还是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事实上以他的体魄而言,虽然只是抱丹境,但却早已辟谷,吃与不吃都在两可之间。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事实上也的确如胡良所说,以她的胃口,吃三个包子刚刚好。 胡良大口吃着包子,含糊说道:“说起包子,还是帝京的包子好吃,皮薄肉多,满口是油。” 周淑宁壮着胆子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不过胡良浑然不把小丫头的提醒当一回事,一个又一个包子,丝毫没有嘴下留情的意思,接着又要继续开口说话。 李玄都把手中的粥碗往桌上一搁,“吃包子还堵不住你的嘴。” 胡良咽下嘴里的包子,嘿然一声,“知道,说起帝京又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可这种东西不能藏着掖着,伤疤总是要揭开的,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一个杀字,声音不大,也没有如何咬牙切齿,反而有些随口一说的意味。 但是杀意凛然。 让低头喝粥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李玄都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低头问小丫头吃好没有。 周淑宁点了点头,李玄都拿出钱袋去找店家结账,花了一颗比小指甲盖还小的碎银子,被店家找了一大把铜钱,又被李玄都放回钱袋之中。 这让周淑宁有些惊讶,因为李玄都前几次给她买东西,花出去的银钱都是刚刚好,可这一次,他竟然让人家找钱了。 她曾看过一些神仙志怪的话本,里面的神仙人物,要么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要么是富贾一方,不在乎银钱,就算是寻常走江湖的侠客,也从不在此事上斤斤计较,每每大打出手把酒楼砸个稀巴烂之后,丢下一大锭银子,潇洒走人。李玄都不是应该丢下银子就走吗?怎么还要人家找回的铜钱? 这既不神仙,也不大侠。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向李玄都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李玄都闻言后,微笑着解释道:“第一,这是我的血汗钱,每一文都挣得问心无愧,我拿自己的银钱,合情合理。第二,此地的店家生意红火,不是贫穷之家,我为何要把银钱要施舍给人家?没有这样的必要。第三,如果平白无故地这么做,便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此便很容易泄漏踪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周淑宁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父亲常说的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顿时觉得好生佩服。 不过周淑宁又想起了李玄都说的第三点,难免有些忧心地问道:“哥哥,你刚才说泄漏踪迹,是不是那些青鸾卫还在跟着我们?” 李玄都点头道:“确实如此,青鸾卫有个不太好听的别号,叫做狗皮膏药,贴上了就很难甩脱掉,尤其是这次的青鸾卫来人之中,还有一个擅长追踪之人,不是精通占验卜算之道,就是擅长望气之术。” 周淑宁好奇问道:“是那种会算命的神仙中人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李玄都笑意温和。 周淑宁望着他,忽然发现眼前之人的面容其实很是俊雅温柔。 如果不是生在这个乱世,如果他手中握的不是杀人饮血的刀剑,而是书卷,也许他会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爹爹生前常说君子如玉,与君子相交则如沐春风,在周淑宁看来,李玄都就是君子,而每当他笑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了,就像是……春风拂面。 不过小姑娘的年龄还小,没有在这等思绪中停留太长时间,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马驹,很快又转移到了刚才的话题上,又问道:“那你能飞剑千里取人头吗?或者是御剑而行,朝游沧海暮苍梧?” 李玄都无奈苦笑道:“以前差不多算是摸到了门槛,但是现在嘛,那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了。” 小姑娘一脸你可要记得我们约定的表情。 李玄都轻轻拍了她一巴掌,笑骂道:“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行,做好你的功课,争取在去玄女宗之前就御气大成,不能让那帮眼高于顶的女子小瞧了去。” 小姑娘小声道:“能不能不去玄女宗?”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平静问道:“那你还想不想报仇?” 小姑娘的眼神顿时变得坚毅起来,“想。” 李玄都嗯了一声,轻声道:“想报仇就去玄女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七章 得寸进尺 吃过了包子,刚好赶上最后一趟渡船。因为河宽二十余里,对岸的渡口还在下游百余里处,需要沿河行驶一段时间,所以这艘渡船颇大,可以容纳百十人不成问题,此时船上已经挂起灯笼,灯火映照在粼粼河水上,别是一番风景。 胡良先一步上船去了,剩下李玄都和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不紧不慢地朝渡船走去,就在快要登船的时候,李玄都忽然按住小丫头的肩膀,小丫头一惊,抬头看到三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目光中的龌龊意味让人作呕。 小丫头皱起眉头,怒目相视。 几名猥琐汉子浑不在意,为首的那个精瘦汉子更是做出一个极为隐晦的下流动作。 虽说小丫头现在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太平公主”,但是看到这个动作之后,还是被气得胸口高低起伏,只是她从小被约束惯了,就算现在已经踏足御气境,第一反应也不是去教训这些人,而是兀自生闷气。 李玄都见到这一幕,故意不说话,看看她打算如何应对。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都被李玄都庇护在羽翼之下,终有一日,她要独自行走江湖,与其日后行走江湖时栽跟头,倒不如让她从现在就学着如何自立。 李玄都故意向后退出几步。 可恰恰就是这一步,落在这几个汉子的眼中,那便成了胆小怕事。也许因为发现小姑娘身旁的年轻男子竟是个软柿子,原本还有几分顾忌的精瘦汉子顿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对身旁的两个同伙用了一个眼色之后,竟是朝着两人围了上来。 周淑宁有些惊慌地回头看了眼李玄都。 可李玄都只是背负双手,一动不动。 现在他就站在周淑宁的身后,周淑宁在心底里也必然清楚,如果真有危险,他是会出手相救的,可如果在这种情形下,她都不敢出手,待到以后他不在她的身后时,她又当如何自处? 周淑宁见李玄都无动于衷,又回过头去,看到那猥琐汉子竟是伸出手来,欲行不轨。 她一咬牙,体内气机猛然运转,然后下意识地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璇玑指。 这汉子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还敢反抗,而且还身怀璇玑指这等武学,不防之下,被一指点中胸口,怪叫一声,便向后倒去。 他的两个同伴被吓了一跳,赶忙去扶,结果发现小姑娘的指力不深,只是岔了口气,并无大碍。 扶起那精瘦汉子之后,三人恼羞成怒,再度围上来,便要给这个小丫头一点颜色看看。 小丫头摄于三人的威势,向后倒退几步,刚好撞在李玄都的身上。 汉子止住脚步,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倒是笑眯眯,双臂环胸道:“喂喂,出手伤人,这可就不讲究了啊。” 一直未曾说话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在下李白月,这是家妹李妮,家妹顽劣,冲撞了阁下,是我们不对,在下代家妹给各位赔不是了。” 世间有句俗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有句俗语,得寸进尺。 李玄都越是退让,这些人便越是嚣张,得了一寸还要三尺,其中一个龅牙汉子哈哈笑道:“冲撞了我们兄弟,一句赔不是就算完了?” 李玄都问道:“我已经道歉了,你们还要怎样?” 这汉子笑眯眯道:“道歉?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官府做什么?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你要不跪下来从我的裤裆底下钻过去,或是拿出一百两银子,这个事情就不算完。”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恰到其分的“敢怒不敢言”神情。 为首的汉子摆了摆手,颇有些江湖大佬示意门下弟子不要轻举妄动的气派,“谈钱就俗了,咱们兄弟行走江湖,不差银钱,再者说了,我们兄弟几人向来与人为善,今日便不与你一般见识,不过既然你说了要赔不是,我也不为难你,你让开,我要让你妹子亲口给我赔个不是。” 他刻意咬重了一个“口”字,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猥琐不堪。 李玄都脸上的笑意微冷,“要让我妹子亲口赔个不是?” 在他身旁的一个汉子怪笑着说道:“对,这你妹子虽说年纪不大,但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摸着比起江南秦淮的花魁也差不远了,是不是啊,兄弟们?” 说话间,这汉子便再次伸出手掌。 结果啪的一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却是小丫头愤然出手,虽说这一记玉鼎掌变形得厉害,已经看不出几分形似神似,但还是把这汉子打了个踉跄,吐出一口血水之后,还混杂着几颗牙齿。 这让那个精瘦汉子吓了一跳,脸色凝重几分,不过还谈不上畏惧。这小丫头看起来有几分本事不假,可功夫学得不到家,他们刚才不过是大意了,若正经动起手来,只要稍稍卖个破绽,这小丫头就会上当。 正当汉子打算正经出手试试这小丫头斤两的时候,李玄都右手捏了个道家法指。 然后三个汉子同时一头栽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几个汉子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结果又是一个跟头,就好像踩在冰面上,怎么也站不稳当。 周淑宁回头望向李玄都,眼神发亮,“哥哥?” 李玄都微笑道:“这是跌打咒,江湖术士用来防身的小把戏,没什么大用,就是让人摔跟头而已。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周淑宁重重点头。 李玄都又是一弹指,几个一直在跌跟头的汉子骤然凝滞不动。 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定身法,和隔空打穴有些类似,算不得高明。” 周淑宁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李玄都不再去管那三个家伙,牵着周淑宁朝渡船走去,同时也不忘赞许道:“今天表现还算不错,最起码敢于出手了,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类人,不要心慈手软。” 小丫头轻轻嗯了一声。 三个不知道惹到了哪路神仙的汉子保持着狗啃泥姿势,高高撅着屁股,一动不能动。 不多时后,有几个过路人看出几分不对劲来,却没有好心地解救这几个倒霉家伙,而是把他们身上的钱物搜刮一空,溜之大吉。 只剩下三个可怜家伙,欲哭无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八章 剑逆阴阳 李玄都和周淑宁登上渡船之后,胡良这位豪气干云的西北刀客,正跟船上的几个萍水相逢之人谈笑风生,谈吐不凡,显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江湖了,引得几个走江湖的散人满脸敬重,口中尊称为胡大侠。 李玄都扶着渡船的栏杆,从怀里摸出那枚太平钱,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世上又哪来的毫无瑕疵之人,人心是黑白相融,好似是道家的阴阳双鱼,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两者持平,区别在于是黑多一点还是白多一点。” 周淑宁道:“哥哥,你肯定是白的更多一点。” 李玄都一怔,然后轻笑出声。 笑意畅快,似是要将过去数年的积郁之气一气吐尽。 在过去,他听过很多赞誉,诸如谪仙大材、最年轻的剑仙、未来剑道扛鼎之人等等,可这些都不如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一句无心之言让他高兴,就像饮下一壶醇酒,不但唇齿留香,而且回荡于胸腹之间,最终酒意冲上玉鼎玄窍,使整个人醺醺然,略有几分微醉之意。 李玄都收敛笑意之后,轻声道:“淑宁,我上次被人家夸得这么高兴,还是在师门学艺的时候,师父说我的剑道比师兄的剑道高出三尺。” 紧接着他又自嘲道:“不过也正因为这句话,让师兄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直欲除之而后快。” 周淑宁也老气横秋地唏嘘道:“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有一位至交好友,因为政见不合,就不来往了。” 李玄都正要说话,蓦然闭上眼睛,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此时,胡良也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说道:“青鸾卫里有方士,修为直逼先天境,虽然我们已经有意奔行了数百里,但还是让他抓住了些许蛛丝马迹,那位方士现在开始用望气之术搜寻你的踪迹。” 胡良顿了一下,按住腰间的刀柄,继续说道:“早就听闻清微宗有逆剑转阴阳之说,是为上成之法,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行剑逆走阴阳,不以剑锋剑气伤人,而是以剑意斩断冥冥中的气数勾连。我可是闻名已久了,要不我今天助你一臂之力,你也让我开开眼?” 李玄都没有说话。 胡良直接一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滚滚气机如江河倒灌,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如今已经跌落归真境,只有抱丹境的修为,但自身的底子还在,体魄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寻常抱丹境的修士只是一方水满溢出的池塘,而李玄都却是一方大湖,只是湖中之水近乎干涸见底,仅以水量而言,两者相差无几,但是以器量格局而言,却是云泥之别。 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他要做的就是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 胡良之所以不用真言宗的灌顶秘法就能为李玄都灌注气机,也是因为这道缺口的缘故。寻常人想要为他人灌注气机,如果没有真言派的灌顶秘法,那是千难万难,寸步难行,很容易变成灌顶之人损失修为气机、被灌顶之人体内筋脉炸裂的结果。而李玄都的这道缺口却使得他体内格局变为门户大开之势,外来气机可以很轻易地进到他的气海之中。 只要不是气机水满溢出,李玄都都可以承受,可话又说回来,当年的李玄都可是归真之境,想要灌满他的气海,又是谈何容易。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如果仅仅是一方池塘,如何容得下胡良的一江之水? 可换成李玄都的一方大湖之后,哪怕不能长久留住这一江之水,可暂时储存些许时间,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在胡良松开手掌之后,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气机节节攀升,转眼之间已经越过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的门槛,踏足玄元境。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胡良腰间所悬名为“大宗师”的长刀自行出鞘,飞至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伸手握住大宗师,一刀朝身前笔直斩落,却又没有丝毫声息,别说整个河面被一刀分开,甚至就连涟漪都没有激起半分。 然后李玄都把大宗师丢还给胡良,整个人的气机开始飘摇不定,许多气机好似溢出之水一般向身旁的胡良飘伸出去,使他又从玄元境跌落回抱丹境。 胡良干净利落地收刀入鞘。 周淑宁看得莫名其妙,忽然朝着河水劈出一刀,然后又收刀入鞘,也没见像书里写的那般,河水被一刀轰隆隆劈开啊? 难道是出刀吓唬河里的水鬼? 只是境界尚低的周淑宁听不到,在天地之间有一声轻响,好似是琴弦绷断。 在距离渡船极远的一处密林中,骤然平地起惊雷,惊起鸟雀飞散,震落树叶萧萧。 在一处破庙之中,白愁秋脸色骤变,好似被人在心口上重重捣了一拳,踉跄后退数步。 破庙中被燃起的一点如豆灯火骤然飘摇不定,似有熄灭之势。 脸色苍白的老人伸手擦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摆手示意周围的十余名青鸾卫不必惊惶。 然后他疑惑自语道:“以纯粹剑意破去我的浑天望气术,应该是清微宗的逆剑,可是想要用出此剑,最起码也要玄元境的修为,而且还得是清微宗的嫡传弟子,难道是有清微宗的高人出手?” 渡船上,以剑意斩断了纠缠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缕气机之后,李玄都轻舒了一口气,“看此人的手法,应该是出身于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最是擅长望气占卜之道,臻至极致之后,未尝不能与正道十二宗中的太平宗一分高下,多亏有你在,否则我这次芦州之行,怕是很难善了。” 胡良扣住腰间大宗师的刀首,笑道:“不用谢我,说到底还是多亏了这柄大宗师,要是没有它,就算我助你踏足玄元境,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能破去此人的望气术。话又说回来,当年若不是有你出手,这把大宗师也不会落到我的手中。” 李玄都一笑置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九章 四刀六剑 天下练武练气者众,所用兵器五花八门,可数量最多的兵器,还是刀剑。 故而在天下评的兵器评中还专门罗列了一榜刀剑评,其中以清微宗老宗主手中的“叩天门”一剑高居榜首状元,其下的榜眼和探花分别是“人间世”和“应帝王”。“人间世”的标注是下落不明,“应帝王”的标注则是藏于帝京大内,故而这两剑并无明确主人。 除了此三剑占据刀剑评的前三甲之外,排名第四和第五的是正一宗代代相传的双剑,全名是“天师雌雄剑”,因为雌剑通体紫色,名为“紫霞”,雄剑通体青色,名为“青云”,故又被称作紫青双剑。若是双剑合璧,还要胜过位居三甲的三剑,可仅以单剑而论,又不如三剑,故而被排在第四和第五的位置,分别由正一宗的老掌教和现任掌教颜飞卿分别执掌。 第六是静禅宗的戒刀,名为“清净菩提”,由戒律院首座执掌。第七是慈航宗的法剑,名为“妙法莲华”,现由慈航宗大师姐苏云媗执掌。第八是邪道十宗忘情宗的镇宗之刀,名为“欺方罔道”,取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之意。第九是金刚宗的戒刀,名为“摩诃迦罗”,由金刚宗大明王亲自执掌。 胡良手中的这柄“大宗师”,排名第十。 这把刀曾经是邪道十宗无道宗宗主的佩刀,那位魔道巨擘不知所踪之后,此刀落到了一位无道宗长老的手中,被这位长老视为心头挚爱,在其身死之前,几乎从不离身。 只是这位无道宗长老的运气不太好,遇到了正值巅峰的紫府剑仙李玄都,那时候的李玄都在登顶少玄榜榜首的同时,也登上了太玄榜,位列第十,被戏称为“少头太尾”,又被誉为归真境第一人。在后来的帝京一战中,也证实了这一点,哪怕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轮番出手,仍是没能胜过当时的李玄都,便可见一斑。 这位无道宗长老自然也不是对手,死于李玄都的剑下,李玄都亲手从他腰间摘下这柄大宗师,后又转赠于好友胡良。 胡良正是因为有此刀在手,以先天境的修为,对上寻常的归真境也勉强有一战之力。 当然,如果是同样怀有宝物的归真境高手,诸如颜飞卿、苏云媗之流,那就要各凭本事了。所以说,越境而战往往只存在于理论之中,真正到了生死相搏的时候,凡是能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谁不是各有莫大机缘,各有压箱底的身段,想要真正做到越境而战,又是谈何容易。 说起此事,又不得不提到玉清宁, 当时的颜飞卿执掌青云,苏云媗执掌妙法莲华,玉清宁身为玄女宗的下任宗主,能与此二人并列齐名,自然也有相应宝物,只是并非刀剑,也不是那把太九伞,而是一架古琴,名为“九天玄音”,那日帝京之战,她在城头之上抚琴,以琴音化雷霆,便是满城风雷,以琴音化剑气,便是万剑雨落,故而她与李玄都的第三场斗剑,其声势要远远超出前面颜飞卿和苏云媗的两场斗剑。 最终斗到生死相向的地步时,九天玄音的七根琴弦皆断,算是损坏严重,不过这张瑶琴毕竟是不输于正一宗紫青双剑的宝物,李玄都的佩剑也因此被毁,也在情理之中。 渡船顺流而下,大约只要两个时辰便能抵达下一个渡口。 李玄都双手扶住渡船的栏杆,对一旁踮起脚尖才勉强高出栏杆稍许的周淑宁微笑道:“待会儿下船之后,我们三人便要往西南方向而行,离开芦州境内,进入中州益阳府,然后去往龙门府,这一路足有数千里之远,又有青鸾卫围追堵截,实在难行,你可要有吃苦的准备。” 周淑宁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忽然瞪大眼睛。 只见在宽阔的河面上,有两艘芦州水师的战船朝这边靠了过来,船高三丈,又设三楼,船头裹以兽面铁甲,狰狞骇人,船舷两侧女墙开有密密麻麻的箭孔,行驶于河面之上,气势磅礴,体量已经颇为不小的渡船与这两艘战船相比,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李玄都看了眼胡良。 胡良闭目感受片刻之后,摇头道:“船上没有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只有一个抱丹境,应该不是咱们的踪迹暴露了,如果青鸾卫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也不必用望气术来搜寻我们,此时多半是青鸾卫知会了芦州总督衙门,在四下设卡拦截,要用总督衙门的兵来封锁芦州边境搜人。”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平静道:“甩开了青鸾卫的追踪,结果又迎面撞进了青鸾卫提前设下的大网之中,看来我们的运气不算太好。” 胡良脸上露出一抹狞笑,伸手按住腰间的大宗师,准备厮杀。 寻常兵卒,不过是固体境修为,就算百战老卒,至多是御气境,实在是经不起胡良这位先天境高手的折腾,只是民不与官斗,尤其没有宗门为依仗的江湖散人,多少有些忌讳。不过胡良可以算是军中出身,真要打起来,也不会顾忌什么,当年的帝京城都闹了,青鸾卫的都督也打死了,还怕这些地方军卒? 李玄都轻声道:“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为好,先看看再说。” 胡良嗯了一声,虽然脸上神情还算温和,可语气中却包含着不曾掩饰的杀气, 两艘战船逐渐靠近,清晰可见甲板上的水师兵卒,手中挽长弓,背后负羽箭。为首的是一名披甲将领,腰间挎刀,在这个刚刚有些许凉意的初秋时节,竟是披了件黑面红底的大披风,颇有些“装腔作势”之嫌。 两艘战船在距离渡船还有大概十余丈的地方停下,荡漾起的层层余波便使得渡船微微晃荡, 武将按刀而立,身后披风随风微动,看上去颇为潇洒威武,在他身旁的一名校官上前一步,朝渡船喊道:“奉总督衙门之令,搜捕钦犯!胆敢有包庇、窝藏钦犯者,或是反抗搜查者,立杀不赦!” 胡良说道:“咱们两个能瞒混过去,就怕小丫头被他们认出来。”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瞒不过去,那你出手便是。” 胡良缓缓点头,衣袖猎猎,腰间大宗师出鞘三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章 战船横江 战船上的为首将领是实打实的抱丹境,乃是芦州总兵官麾下的一员参将。 大魏官制,承袭前朝,建立卫所制度。从朝廷到地方各州府的管辖秩序为大都督府、都司、卫所体系。即大都督府和都司分别为朝廷和地方州府的最高掌兵衙门,都司下辖卫所,各都司所率卫所隶属于大都督府,而听令于兵部。 大都督府以正一品大都督为尊,下设五军都督府,每府设从一品左都督和正二品右都督、从二品都督同知、正三品都督佥事,各都司所设都指挥使即是一州之地的最高武官,是为正三品,如有战事,朝廷还要往下派遣总兵官或是提督总兵官,挂将军印或大将军印,并无固定品级,以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及公、侯、伯充任,有节制地方都指挥使之权,却无处置都指挥使之权。待到战事完毕,印信上交,卸任总兵官职务。 当年秦襄以左都督的身份出征西北,便是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 到了后来,如西北等地战事不断,短期内无法结束战事,总兵官常驻地方渐渐成例,为防止总兵官拥兵自重,朝廷又往下派了巡抚,总领一州事务,削弱总兵兵权。 待到如今,很多事情牵涉数州之地,为了协调数州,又在巡抚之上加总督官职,挂兵部尚书衔,总掌数州之地的军政大权,虽然总督与巡抚和总兵官属于同僚而非上下从属,但在职权上却要高出两者,如今的荆楚总督便是主掌芦州、荆州、楚州三州之地,从一品官衔,全名是“总督楚州、荆州、芦州等处地方提督军伍粮饷兼巡抚事”,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 大体来说,总督和巡抚之间没有直接隶属关系,都是直接隶属于朝廷,故而常常会有督抚之争,但总督的权力更大,如今的荆楚总督身兼了芦州巡抚,放眼整个芦州境内,便是以他为尊,包括芦州总兵官,都要听这位部堂大人的调遣。 在总兵官之下,又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均为临时任命派遣,受总兵官的节制。不过大魏朝廷施行大小相制,总兵官有战时领兵之权,可以节制副总兵、参将、游击,但并无人事之权,所以总兵官听起来威风,真正的嫡系兵力只有一个正兵营而已,下面各游兵营,援兵营,奇兵营,依大小相制的原则,由副总兵、参将、游击等分别统领。 故而这位参将大人虽然不是总兵官,但仍是手握实实在在的兵权,有抱丹境的修为也在情理之中。 在他看来,这次横江拦路,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应青鸾卫的要求例行公事而已,按照青鸾卫的情报,那个钦犯不过是玄元境的修为,还带着一个孩子,面对他带的一千大军和两艘战舰,翻不起什么大浪。 再者说了,那个钦犯也未必就会从此经过,如果不经过最好,双方相安无事,他就是带兵做个样子,还能与青鸾卫结下香火情分,何乐不为? 只是当他感受到渡船上骤然升起的一股磅礴气机之后,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凝重中又带出三分阴沉。 吆喝,竟然还真让他给撞上了,而且看这架势,这钦犯竟是要跟他这位参将掰一掰手腕? 这位参将向前一步,他一上前,先前那名喊话的校尉便向后退下。 参将手按腰刀,望向渡船,问道:“何方高人,可否出来一见?” 他的嗓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遍整个渡船。 无人回应,只是那股磅礴气机仍在节节攀升。 渡船上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参将大人何出此言。 参将的脸上露出一丝阴沉,一抬手,船舱内的兵卒尽数出舱,其中有好些兵卒持弩而立,弩箭乃是对付江湖豪客的无双利器,尤其是结成阵势之后,就算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故而朝廷虽然不禁止江湖游侠携带刀剑,甚至就是弓箭和长枪也在两可之间,唯独弩箭非军伍不得私自配置,若有违反者,以谋反大罪论处。 可即便他已经摆出了如此阵势,那道气机仍是没有停止的趋势,从抱丹境到玄元境,又从玄元境一路往上,如今竟是隐隐有了要突破至先天境的架势。 如果真是一位先天境的高手,而不是预料中的玄元境,那么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虽说两者同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但在最初划分境界的时候,其实是有人提出过异议的,当时那位天人境的大高手认为,可以把先天境划归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之中,把入神境划归到登堂入室的境界之中,最后把长生境划归为独一档。 只是一位极为德高望重的长生境前辈高人否决了这个提议,原因有些近乎幼稚荒唐,说是不符合三三之数,所以几乎已经超然世间的长生境还是被划分在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先天境也就没能进入最后三境,而是留在了位置不上不下的中三境,但这不意味着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不大,事实上两者之间的门槛之高,几乎等同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 当初帝京一战,在十余位归真境大高手出手的情形下,数量更多的先天境高手仍旧可以参与其中,甚至凭借人数优势还将一位归真境的青鸾卫都督围攻致死,由此可见,先天境与归真境之间的差距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而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却要比想象中大出许多。 如果那个所谓的钦犯,真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可以初步调用周围的天地元气,气机绵绵不绝,那么想要凭借人数优势将其气机耗尽的想法就很难施行。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对付先天境高手,毕竟当年的归真境都能被围攻致死,自然也有对付先天境高手的办法,但是这位参将率兵来此地设卡之前,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对手会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自然也就没有相应的准备。 想到这儿,这位参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去你娘的青鸾卫!你们不是说至多玄元境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一章 抽刀分水 世宗皇帝曾经有过一句名言,“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 这句话放在朝廷行得通,放在地方州府也行得通,甚至是放在宗门、江湖,乃至于整个天下,都行得通。 青鸾卫是朝廷的人,他这个参将也是朝廷的人,可青鸾卫的上头是青鸾卫都督府,而他的上头是总督府,拿芦州来说,就有总督衙门、巡抚衙门、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提刑按察使司衙门、都指挥使司衙门、各地知府衙门、青鸾卫衙门、河道衙门、漕运衙门、织造局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实权衙门,如此多的衙门,怎么能不分锅吃饭。 青鸾卫的人来总督衙门打了招呼,总督衙门自然要给青鸾卫几分面子,可这个面子还没大到让他为之拼命的地步。 要不怎么说官场无朋友? 此时的参将已经萌生退意,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就像一个泥潭,你一只脚迈进来容易,再想要把脚收回去,可就难了。 渡船上,胡良已经将自身气机攀升至顶峰,突破玄元境,踏足先天境。 这也是他身上有伤的缘故,虽说他在跟李玄都解释的时候,话语中满是轻描淡写,但对手既然是无道宗的长老,那便不是什么善茬,他能摆脱此人,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再说李玄都这边,他们本是想接着渡船来隐蔽行踪,以摆脱青鸾卫的追查,只是没想到青鸾卫竟然动用了地方都司的兵力,在风阴府边境一线设卡拦截盘查,便无法再将行踪继续隐瞒下去。 如此一来,胡良便不得不出手了,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万没有半分容情的余地。 毕竟小丫头也好,李玄都和胡良也罢,哪个不是朝廷的钦犯?小丫头是罪眷,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充入教坊司,胡良曾经参与过帝京一战,还参与了围杀青鸾卫都督的一战,想来是在青鸾卫逆贼名单上挂名之人,还有李玄都,就算青鸾卫并不知道他紫府剑仙的身份,单凭劫走朝廷钦犯并打死青鸾卫一事,也是死罪。 既然都是朝廷眼中的反贼,正所谓冰炭不相容,李玄都这边自然也没有留手的想法。 周淑宁被李玄都挡在身后,只能偷偷探出半个小脑袋,望着那两座好像小山似的巨大战船,脸上满是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担忧。 李玄都没有低头,却能猜出小丫头此时正眉头紧皱的小大人神情,想了想,说道:“你想知道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吗?今天便可以见识一下。江湖从来都不仅仅是江湖人的江湖,江湖与庙堂看似很远,其实很近,庙堂上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大浪。就像我们今天遇到的事情,很可能只是因为上头总督的一句话,底下便要派出成百上千的兵卒,这些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父母妻儿,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不死,我们便要去死。我们不是割肉喂鹰的圣人,能做的只是独善其身而已。” 李玄都的这番话有些绕口繁琐,但是周淑宁听懂了,她的小脸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她知道,李玄都和那位天良叔叔应该是要杀人了。 李玄都背负起双手,继续说道:“行走江湖,经常被提起的四个字是‘生死自负’,既然一脚迈进了江湖,生死便由不得自己,是刀光剑影闯过去,成功名就,还是死在阴沟里,淹死在这江湖中,既看天意,也看自己。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来都是一句金玉良言。” 周淑宁问道:“哥哥也是吗?” 李玄都轻声说道:“自然也是,其实无论是招惹仇家也好,还是与那六宗站在对立面也罢,都不是我的本意,可事情从不以我的本意而变化,反而是我要跟随事情的走向而不断改变自己的本意,这便是身不由己。” 周淑宁嗯了一声。 李玄都叹息一声:“事未经历不知难,我现在与你说这些,你可能会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等你长大之后,真正涉足江湖了,自然会懂。” 就在此时,那位参将终于熬不住这种被人步步紧逼的气氛,下令准备迎敌。 大魏朝廷共计有弩六种,除去几种专供沙场作战之用的巨弩,以连弩最为杀伤力巨大,不逊于等闲强弓。 此时随着这位参将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连弩举起对准渡船。。 下一刻,只听嗡得一声震响,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渡船。 飞箭如雨落,丝毫不管渡船上的普通百姓。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用出璇玑指,对着身前空中指指点点,将这一拨箭雨都给点落在地。 第一拨箭雨之后,第二拨箭雨紧随而至,这才是军伍依仗人数优势围杀江湖豪客的关键所在,通常的玄元境高手能挡下一波箭雨不算稀奇,难的是连续挡下第二拨箭雨,原因在于这刚好是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时候,很多玄元境高手体内一口气机未能续上,便在第二拨箭雨中或死或伤。 李玄都在将第一波箭雨点落时,就已经伸出手掌,原本被他点落的羽箭又悉数被他吸纳入手中,在第二拨箭雨来临之际,抖腕一抛,把手中的弩箭全部丢掷出去,以弩箭对撞弩箭,将这第二拨箭雨尽数挡下,自己毫发无损。 连续两拨好似大泼墨一般的箭雨,竟是都被这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参将的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么这就应该是青鸾卫所说的那个玄窍境高手了。 可更要命的是,那股直逼先天境的磅礴气机并非是来自于此人,而是另有其人。 换而言之,青鸾卫的情报没有错,的确是有个玄元境的钦犯,可在这段时间里,这个青鸾卫的钦犯已经与其同伙会合,情况却是比方才预料的还要糟糕。 这已经不是一个玄元境高手的事情,甚至不是一个先天境高手的事情,而是一个先天境再加上一个玄元境的事情! 这如何能敌? 也就在箭雨停歇的这个时候,胡良冷笑一声。 一脚向前踏出船头,身形飘荡如出江蛟龙。 蓄势已久的胡良终于出刀。 刀气去势不停,将河水从中分开一线,可见河底泥沙,足有百丈之长。 以两条战船之间的空隙为分界线,河水顿时从中一分为二。形成两道越青色水墙,透过水墙,可见其中泥沙翻滚,鱼虾游弋,玄妙无比。 无论是渡船上的乘客,还是战船上的兵卒,见此情景,吓得肝胆俱碎。 这个虬髯出刀之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仙? 下一刻,高有数丈的水墙轰然崩碎,汹涌河水再度填满水道河床,激射无数大浪水花,水气弥漫。 两艘战船也身不由己地随着河水向一线合拢的方向靠拢,然后轰然撞在一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二章 再起涟漪 两艘战船相撞,原本站在甲板上的兵卒,别说继续射箭,就是站立也难,纷纷落入水中。 好在他们都是水师出身,又不曾披甲,落水之后,顶多是丢了手中的弓箭弩箭,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想来是胡良听到了李玄都方才的一番言语,念在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儿之人,再加上胡良也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这才手下留情,换成早先时候的胡良,这一刀就不是朝着河面去了,而是要直接将其中一艘战船劈成两半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刀分河,看着威风,可也就是看着了。 这一刀的背后,意味着李玄都和胡良先前做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两人辛辛苦苦抹去踪迹,又不惜用逆剑破去青鸾卫高人的浑天望气术,就是为了不让青鸾卫找到他们的确切踪迹,结果却被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偏偏让这些芦州本地的官兵撞破了行踪。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的运气无疑是坏到了极点。 不过话又说回来,青鸾卫之所以会来此拦截,也不全是运气,毕竟青鸾卫素来以追踪缉捕而闻名于世,他们能判断出李玄都等人可能会从风阴府逃往中州益阳府,这便是多年办案侦缉的经验所在了。 所以不等渡船靠岸,李玄都和胡良便不顾满船乘客的惊骇目光,直接带着周淑宁纵身跃出渡船,在河面上一连串蜻蜓点水,留下一串串涟漪之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两人在奔行之间,背着周淑宁李玄都沉声道:“为今之计,只能暂时改变方向,先不急于离开芦州,找一个地方暂避一二,然后再伺机而动。” 胡良也是老江湖了,顿时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青鸾卫设卡绝不会仅仅只设这一道关卡,如果这时候还想按照原定路线前往中州,极大可能是一头撞进青鸾卫已经设好的大网之中,以他们两人之力,想要从正面硬抗青鸾卫乃至于整个芦州地方衙门,无疑是痴人说梦,若是与青鸾卫交手而陷入进退不得的泥潭境地之中,引来青鸾卫大批高手驰援,那便是凶多吉少,所以暂避一二才是最好的选择。 胡良直接问道:“去哪?”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一位故交陈孤鸿,当年他被正一宗的高手追杀,走投无路时被我所救,如今就隐居在芦州的九河府,我们不妨先去他的庄园栖身,然后再作打算。” 胡良简简单单地说了个好字,没有任何质疑,完全相信李玄都的判断。接着两人调转方向,不走大路官路,进入密林之中,在茂密林间如履平地,往九河府方向而去。 李玄都在奔行时,心思几转。 说起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人追杀了,当年他以不足弱冠之龄横空出世,轻狂意气,惹下仇家无数,也曾被这般追杀过,而且那次的阵仗可比如今要大得多,仅仅是玄元境的高手就有十几位之多,还有七个先天境高手和两个归真境高手。 如此阵仗在四州之地联手追杀,可到头来还不是让他逃了出去?而且还反过头来把这些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七七八八。 那时候的他,可从未想过会有朝一日被区区几个玄元境青鸾卫追杀。 有些时候,李玄都自己都快忘了紫府剑仙是谁。 又还有谁还记得刀剑评中排名第二的人间世? …… 天色渐暗,天空中又飘起了雨丝。 在这条分割了芦州和中州的卢河岸边,有一位白发老人,脸色枯槁,神情萎靡。 在河上则是飘着一艘乌篷船,身着青色锦衣的辜奉仙站在船头上,任由雨丝打落在身上,神情晦暗。 两人相对而立, 辜奉仙首先开口道“涉及到朝堂上的争斗,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钱大人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那名虬髯刀客是何方神圣?能有先天境的修为,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辜奉仙摇了摇头道:“不好说,倒像是曾在帝京一战中出现过的一位用刀高手,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人手中有一把在刀剑评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曾经一刀斩掉上任都督大人的手臂。” 老人的神情沉重几分,说道:“既然涉及到帝京一战,那么此事怕是很难善了,我觉得应该禀报都督府,请几位都督大人定夺。” 辜奉仙点头赞同道:“理应如此。” 老人想了想,又说道:“现在看来,那个劫走周听潮女儿的年轻人也不简单,很有可能是四宗之人。” 辜奉仙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语气犹疑道:“想必你也知道,如今那四宗之人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太后娘娘为敌才是。” “难说。”白愁秋摇头道:“人心易变,这些宗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奇怪。先前我以浑天望气术追寻此人的行踪,却被人以清微宗的逆剑生生破去……” 辜奉仙脸上露出几分震惊之色,道:“如今的正道十二宗,有半数依附于晋王殿下,尤以正一宗为甚,可在十二宗中能与正一宗相提并论的,无外乎静禅、太平、清微三宗,如今静禅宗闭门封寺,太平宗封山,可就只剩下一个清微宗了。” 辜奉仙的脸上渐渐布满阴霾,“如果此事还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可……那可……” 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竟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委实是因为清微宗的势力太大,尤其是清微宗的老宗主,素有大剑仙之名,哪怕他如今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可作为名列老玄榜的当世高人,其身份地位丝毫不逊于正一宗的老掌教,更有传闻说,这位大剑仙已然踏足长生境。 在堂堂长生境高人的面前,先天境也好,归真境也罢,还不都是土鸡瓦狗一般? 白愁秋同样是脸色阴沉,“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就只能请都督大人再派人来,否则单凭你我二人,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干系。” 辜奉仙沉默了片刻, 缓缓道:“白大人也不要太过忧虑,芦州毕竟是太平宗的地盘,清微宗还不至于把手伸到这边,至于事后,自有都督大人去应付,你我当好差事便是。” 白愁秋想了想,脸色依旧阴沉,不过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辜奉仙又道:“对了,刚刚接到总督府的呈报,我便赶到此地,已经派人仔细查验过,所幸他们三人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掩饰踪迹,应该是往九河府方向去了。” 白愁秋点了点头。 细雨继续纷纷而落。 两人在一番会晤之后,分道扬镳。 两人各有职司所在,除了各自调动青鸾卫和芦州地方衙门的人马展开一张围杀大网之外,他们还要以千里符之术,将此地的情形上报给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无论是日后应付清微宗的追责,还是派遣援兵,都要由青鸾卫都督府中几位都督来亲自决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三章 九河南山 九河府,位于芦州中北部,地处大江之畔,因为府内有九条河流经过,故名九河府,又因它与荆州、中州交界,又有“中州咽喉、江南屏障”之称。 因为芦州乃是太平宗所在,九河府毗邻太平山所在的怀南、风阴二府,并无宗门立足,江湖散人众多,鱼龙混杂,所以陈孤鸿才会选择在此地隐居,躲避正一宗高手的追杀。 这么多年辛苦经营下来,陈孤鸿算是积攒下了一份相当不薄的家当,在九河府城的城外二十里依山傍水处,拥有一座宏伟庄园,名为南山园,占地上百亩,仿照江南园林而建,精美雅致,又在庄园内以奇门遁甲之术建成大阵,再加上陈孤鸿这些年来招揽的众多江湖散人,委实不容小觑。 九河府的府城距离风阴府府大概有六百余里,李玄都一行三人避开官道驿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用了大概两天的时间来到九河府的境内。 南山园建在九河府岭秀山南侧的半山腰位置,在登山前往庄园之前,还要经过一座位于山脚的小镇,就叫岭秀镇,人来人往, 很是热闹。 来到小镇之后,胡良按耐不住酒瘾,向李玄都借了几块散碎银子,在小镇里买了两壶据说是江南正宗的极品花雕,李玄都则是去买了些便于携带的干粮,不过不是给他们两个准备的,而是给小姑娘准备的。买完酒水和吃食之后,三人离开小镇,往半山腰位置的南山园行去,只是到了南山园的门口之后,李玄都就发现自己有些失算,因为这儿竟是车水马龙,随处可见江湖散人,其中甚至不乏入神境的好手,而这些都是想要登门拜访之人。 胡良找了个人略一打听,这才知道缘由。原来是陈孤鸿这些年来仗义疏财,喜好接纳四方豪杰,被誉为九河府孟尝,使得许多散人纷纷投效于南山园的门下,令南山园声势大振,大有九河府境内首屈一指第一家的架势。声势一大,架子自然也水涨船高,所以这些人都是前来投奔之人。 一行三人直接登门求见,接待三人的是一位中年管事,大概有归神境的修为,待人接物也很是不俗,只是一听说三个无名之辈想要见本地主人,虽然脸上不见如何,但心底便有些不快。要知道主人可是名副其实的先天境修为,放眼偌大一个九河府,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主人被誉为再世孟尝君,可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派个管事接待一二,然后根据来人的需求,或是在园子里安排住下,或是送上一份盘缠,主人并不经常出面。若是谁想见就能见,真当堂堂南山园是招待八方来客的客栈了? 说到底,什么样的身份受什么样的待遇,除非是在江湖上有名号的豪客大侠来访,否则根本见不到这位南山园主人。 于是三人就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 芦州的江湖,不算太大,因为刚好处在江南和江北之间,比不上正道八宗所在的江南,也比不上有清微宗、静禅宗、妙真宗所在的江北,以胡良的先天境修为,在九河府已经可以横行无忌,再加上他手中的大宗师,罕有敌手。 若是胡良肯露出真实修为,自然能轻易见到陈孤鸿,可当下的关口在于,此地人多眼杂,要躲避青鸾卫追捕的三人不好太过招摇,而且园子里阵法重重,若是不经通报而擅自进入其中,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大的动静。 李玄都想了想,无奈道:“实在不行,就只能递拜帖了。” 说话间,他从手腕上的流珠中取出一封镶嵌金线的名刺,正面上书“紫府”两个大字。 胡良见到这张帖子,不由笑道:“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东西,我曾经听人说起过,当年紫府剑仙挑战江北群雄,每次都是先是送上这么一张帖子,然后再登门挑战,在那段时间里,人人都见之色变,将这张帖子称之为‘紫府帖’,紫府客的凶名也由此而来。” 李玄都脸上破天荒地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当时年少轻狂,有些自以为是了,弄出这么个唬人的噱头,最后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胡良不客气地从李玄都手中拿过这张‘紫府帖’,“此事就交给我了,反正这儿也不算江北河朔之地,就说我们是紫府剑仙的门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玄都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这一次,胡良不再故意遮遮掩掩,显露出大概抱丹境左右的修为,大步上前走去。 江湖其实就是一座圆形的湖,大圆套着小圆。 越是靠近岸边,圆的面积也就越大,越是靠近湖心,圆的面积越小。反之,靠近岸边也就意味着水浅,被淹死的概率就要稍小一些,湖心位置则是水最深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本事就贸然过去,只有被淹死的下场。 所以江湖中多的是初窥门径之人,少的是出神入化之人。 当然,到了湖心位置,想要从江湖中脱身,想要上岸,那也变得千难万难。 此时在南山园门外的江湖散人,其实只是在岸边的浅水里扑腾,没有什么湖底老鳖,也没有什么走江蛟龙,就连大鱼也没有几条,多是些小鱼小虾,此时胡良显露出抱丹境的修为,便已经十分气势凌人,远道而来的各方江湖散人,纷纷主动让路。 之所以让胡良来做这个差事,是因为他这幅虬髯形貌,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江湖豪客,不会太过惹眼。 李玄都和周淑宁则是跟在胡良的身后,再一次来到南山园的门前。 那管事看到又是他们三个,便有些不耐烦,只是摄于胡良的气势,把这些许的不耐烦给悄然藏了起来,拱手告罪一声,返身进了山庄。 很快山庄中又有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女子出门迎接,却是有玄元境的修为了,径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个万福,然后微笑问道:“不知三位到我南山园,有何贵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四章 人心似水 胡良递上拜帖。 中年女子笑吟吟地接过拜帖,当她看清拜帖上的“紫府”二字之后,心中倏地一惊。她跟随主人也有些年头了,算是见过些世面,自然听说过紫府剑仙的名头,所以当他看到拜帖上的“紫府”二字时,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那个曾经一人一剑便横行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轻声开口道:“劳驾将这封拜帖送到陈先生的手中,就说故人来访,至于见或不见,请他来决定吧。” 牵涉到紫府剑仙,这位中年女子不敢自作主张,接过拜帖后,告罪一声,转身进了园内。 很快女子便去而复返,迎向李玄都,轻声道:“我家主人不好亲自出迎,还请三位恕罪,请三位随我来。” 进了庄园,绕过影壁,穿廊过堂,来到正堂处,有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已经等候在此处,见到李玄都后,立刻迎来上来,先是挥手示意几名管事退下,然后才笑着拱手道:“恩公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躲在李玄都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的周淑宁望向这个老人,须发皆白,笑意慈祥,一身漆黑鹤氅更是显得仙风道骨,只是不知为何,她对老人总有一种隐隐的畏惧,远没有面对李玄都和胡良时的亲近之感。 李玄都拱手还礼道:“有劳惦念,倒是你比以前要好上许多。” 这位老人便是在九河府境内大名鼎鼎的陈孤鸿了,他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与那些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徒惹笑料罢了。” 然后老人侧身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三人进到正堂之中。 待到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介绍道:“这位是胡良,西北人士。” 胡良冲陈孤鸿抱拳一礼。 陈孤鸿拱手还礼,“久闻‘西北一枭胡一刀’胡兄弟的大名了。” 李玄都又望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小丫头道:“她叫周淑宁,算是我的义妹。” 小丫头怯生生地起身施了个万福。 老人含笑点头。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想要在贵地暂避风波。” 老人微笑道:“恩公这是哪里的话,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我陈孤鸿早已是一捧枯骨,哪里还能有今日。如今恩公遇到了难事,我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只要恩公一句话,我辜某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言了,我这次在芦州遇到了些许难事,是因为青鸾卫之故。” 陈孤鸿脸上的表情一滞,随即笑道:“不过是一个青鸾卫而已,这里不是帝京,在芦州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等李玄都说话,陈孤鸿已经继续说道:“恩公尽管在我这庄子里住下便是,任凭外头再大的风雨,也吹打不到恩公半分。” 李玄都起身拱手致谢。 陈孤鸿亲自送三人来到一处独栋院落,又是安排好诸般事宜之后,这才姗姗离去。 待到只剩下三人时,胡良开口问道:“老李,此人是否知道你的根底?”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当年他被正一宗之人一直追杀到大江之畔,我刚好路过,巧的是那几个正一宗之人与我也有仇怨,于是我便顺手击退了那几名正一宗之人,将他救下。虽说当时他也曾问过我的名姓,但是我为了不招惹麻烦,只说过我叫李玄都。” 胡良又问道:“那你是否知道他的底细。” 李玄都道:“也谈不上太过深交,只是这几年来偶有书信往来。” 胡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李玄都问道:“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那倒没有。”胡良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李玄都微皱起眉头,“怎么说?” 胡良略有沉吟,道:“或许是我想多了,可我总觉得此人貌似刚直豪迈,实则包藏自保算计之心。”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陈孤鸿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太过苛责什么。” 胡良轻叹一声,知道李玄都心中已有定见,便也不再多言。 周淑宁一直就在旁边听着两人的交谈话语,知道李玄都和胡良在此事上的看法有些不一致,可这一次她却更偏向于胡良,而非是李玄都。 不知是何原因,这个看起来风景如画的庄园,总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感觉。 就像那座死了很多人的太平客栈。 虽说当时李玄都带着她下楼时,沈长生已经把尸体处理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嗅到了雨水也遮掩不住的血腥气息,让她隐隐作呕。 周淑宁望了两人一眼,小声道:“我也觉得这里有点怪。” 李玄都轻声道:“一位先天境高手的老巢,当然有蹊跷,不过我们只是找个地方暂避风头,不会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的。” 胡良望向李玄都,问道:“老李,你说在这儿停留几天?”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既然你不放心,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停留三天,最多三天之后就动身启程离开九河府。” 胡良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胡良摸了摸下巴,“还是西北好,多半时间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渐近黄昏的暮色里,有一场瓢泼大雨,如约而至。 开始滴滴答答,落在黑色的瓦檐上,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给整个庄园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然后哗哗啦啦,弥漫于整个天地间,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雨雾茫茫。 周淑宁望着外面的雨幕,想起胡良刚才说过的话语,不由问道:“天良叔叔,为什么万里无云才是好天气?” 胡良笑道:“有云彩才会下雨,无云便是无风也无雨,还不是好天气?”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来到廊檐下,看着外面的大雨,忽然问道:“天良,你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是说人心如何来着?” 胡良轻声道:“是儒家亚圣说的,亚圣认为人性本善,因为上善若水,所以说人心似水。” 李玄都喃喃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说这人心是高还是低?” 胡良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人心似水多涟漪,未必是好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五章 云流烟散 夜色渐深,雨越下越大。 雨点敲击在堂前的台阶上、瓦檐上、地面上,发出不曾停歇的雨落之声。 周淑宁耐不住困意凉意,早早睡去了,只剩下李玄都和胡良还坐在正堂中。 此处正堂的布局中规中矩,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右主左宾,也就是主座。 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山水绘卷,画的正是南山园风貌,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鹤飞岩烟碧”和“鹿鸣涧草香”。 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家仁善和道家清静的修身格言。 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是晚辈或下属的入座所在,也就是从座。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谁也没坐在主座位置的太师椅上,而是坐在从座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胡良将大宗师横放在双膝上,道:“九河府是个很关键的地方,因为它太靠近江南,与荆州不过是一江之隔,往西就是中州,静禅宗所在。现在你打算是继续去中州,还是先去荆州?” 李玄都扶着扶手,缓缓说道:“三州交界之地,就算是青鸾卫,也很难调集大队人马来围剿我们,换成荆楚总督还差不多,可堂堂荆楚总督能卖给青鸾卫多大的面子?这就要看青鸾卫的出面之人是谁了,若是青鸾卫的都督,那便差不多,可如果仅仅是几个青鸾卫的指挥使、都督佥事出面,我看很难。” 李玄都转头望向外面的雨幕,继续说道:“所以我选择从风阴府绕道至九河府,再由九河府转道荆州水阳府,然后取道江陵府去往中州的北阳府,最终抵达龙门府。” 胡良说道:“青鸾卫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在风阴府那边拦截无功之后,必然会猜到我们转道九河府,那么他们很快也会尾随我们来到九河府。老李,如果青鸾卫出动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再加上三名玄元境的高手,在我如今伤势未愈的前提下,想要打赢他们,其实很难。” 李玄都问道:“如果你单独对上一个先天境高手,有胜算吗?” “有胜算,但是不敢说必胜,哪怕我手中有这把大宗师。”胡良坦言道:“老李你入世之时即巅峰,常常行以寡敌众之事,我却是不能与你相比的。尤其是每一个先天境高手,与玄元境境最大的区别之处在于,先天境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秘术,这些秘术的威力未必很大,对于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而言,可能不值一提,但胜在出人意料,在同境之争中,往往可以发挥奇效。” 李玄都听得很是认真,没有半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不以为然之态。 胡良把膝上所横的大宗师竖立着放到旁边,道:“所以我面对一个不知深浅底细的先天境大高手,只能说有胜算,但这个胜算具体多大,我不敢夸口。这要看他们压箱底的秘术是什么,或是有没有厉害的宝物。” 李玄都点头道:“在理。” 胡良疑惑道:“你以前就一点也不了解?”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换成是你,一剑就可以解决的对手,你还会去深究他们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吗?” 胡良一怔,然后感慨道:“那倒也是,既然能一力破万巧,何必再去自找麻烦。” 胡良忽然问道:“老李,你在剑道巅峰时,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从椅上起身,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剑指,指向外面的雨幕,“现在的我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你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 李玄都由剑指变为虚握长剑的动作,拧转手腕,好像手中正握着一剑,“如果换成以前的我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 “一面?”胡良疑惑道。 李玄都神色平静,语气亦是平静,“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胡良望了眼外面的雨幕,喃喃道:“据说归真境高人可以呼风唤雨,可那也不过是借助天时,顺势而为。都说水往低处流,顺势而为容易,逆势而为可就难了,难怪当年的你仅仅是一人一剑便能横行江北河朔之地。” 李玄都收起握剑的姿势,自嘲道:“俱往矣。” 胡良笑道:“史书记载,谢公少年既有名声,屡次征辟皆不就,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司马,累迁中书、司徒等要职,帝室赖以转危为安,此即是东山再起的典故。老李你尚且不足而立之年,距离四十岁还有十几年的光景,是否俱往矣,现在还言之尚早。” 李玄都淡笑道:“但愿如此吧。” 胡良忽然想起什么,道:“我曾听秦将军说起过当世高人,不去说那几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老玄榜大人物,只说登顶太玄榜的十大高手,除了曾经的紫府剑仙以归真境登榜之外,其余皆是天人境,秦将军说天人境其实也有上下高低之分,具体是怎么个说法,秦将军没说,老李你知道吗?” 李玄都略微思量后,缓声说道:“是有区别。当年我踏足归真境巅峰之后,才知道归真境之上的天人境其实是另外一番新天地,因为天人境界又被称作是天人合一之境,所以根据天人合一的程度不同,这个境界可以分为三层,分别是:逍遥、无量、造化。天人逍遥境取自道家名篇《逍遥游》,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到了这个境界可以朝游沧海暮苍梧。天人无量境,顾名思义,可化天地元气为己用,故而气机无量,近乎无穷。至于更深一重的天人造化境,妙不可言,我不敢妄语。” 胡良轻声问道:“老李你当年可曾一只脚已经迈过天人境的门槛?”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已经隐隐窥得天人逍遥境的门槛,只是那一步还未曾迈出。” 曾经见识过当年李玄都是何等风光的胡良顿生无数感慨道:“当年紫府剑仙行走江湖,剑道冠绝天下,风采无双,惹得多少女子倾心?可惜那柄人间世毁于帝京一战之后,紫府剑仙便彻底杳无音信,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不知多少女子心碎。” 李玄都侧首静听雨声,轻声道:“如今世上只有李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六章 故人夜谈 大雨弥漫于整个天地之间,就在这片雨雾茫茫之下,有一位不速之客乘着风雨夜色,悄无声息地来到南山园,然后见到了本地主人陈孤鸿。 在陈孤鸿的书房中,两人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坐。 来客将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笼放到案上,望着对面坐着的同门老友,开口道:“陈师兄,久违了。想当年你我二人共事,回想起来一如昨日,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二十年。” 陈孤鸿瞥了眼灯笼,缓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晚来见我,想来不是叙旧的。” 来客正是青鸾卫都督佥事白愁秋。他原本是辽东人士,出身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而他之所以称呼陈孤鸿为师兄,则是因为这位在九河府大名鼎鼎的南山园主人,其实也是出身于邪道十宗,虽然两人所属宗门不同,但因为邪道十宗同气连枝的缘故,称呼一声师兄也并无错处。 说起邪道十宗,又不得不提正道十二宗。两者之间,可谓是道魔同源。 春秋之后,祖龙一统天下。祖龙之后,文帝推崇道家无为而治。待到武帝时,采纳儒生建议,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原本实力最为庞大的道家受到儒家打压而四分五裂。 由此道家分为两派,一派以正一宗为首,是为正统,后又融汇佛家,逐渐形成日后的正道十二宗雏形。而另外一派则以道家为主干,杂合巫术、方术、阴阳、杂家等诸子百家之学,自成一家,其后离开中原,远赴辽东。以所在地域为界限,由此分为南北两大道门。 正所谓道分阴阳,人有生死。两家皆本于道家,同宗同源,只是侧重不同。 太上道祖曾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道德经》中亦有许多冷眼看穿之语,可见道家本有仁与不仁、有情与无情之分。道家的不仁和无情便由北道门十宗继承而发扬,其开山祖师便曾有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说法,可见一斑。 又因为北道门十宗曾经帮助金帐汗国侵入中原,屠戮儒家之士,所以被南道门看作异类,以“邪道”称之,积年累月下来,于是就有了今日的邪道十宗。 邪道十宗,分别是:无道宗、牝女宗、皂阁宗、阴阳宗、道种宗、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浑天宗、真传宗。 在十宗之中,以无道宗最为人多势众,号称十大长老,大宗师的前任主人便是其中之一。 其次是牝女宗,宗内弟子大多都是女子,偶有少部分男子,也大都不成气候。这一宗的女子与终身不嫁的玄女宗女子,几乎是两个极端,非黑即白。 牝女宗弟子擅长采阴补阳之术,强夺他人真元,纳为己有,所以修为进展颇为神速,此外还有许多魅惑之术,对敌起来,许多境界高出她们却心智不坚者,往往会中招落败,故而牝女宗的势力仅次于无道宗而已。 在邪道十宗之中,又以浑天宗的声势最微,以真传宗的人数最少。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倒是颇有些共同话语。 白愁秋道:“自百年之前上代圣君证道飞升之后,我邪道十宗便再无人可继任圣君之位,以至于四分五裂,江河日下,这些年来若不是圣女一力维持,恐怕就连这中原也踏不进半步。” 陈孤鸿淡然道:“十宗如何,与我何干?” 白愁秋道:“你是十宗出身之人,怎么能说与你无关?” 陈孤鸿冷笑道:“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时,咱们十宗之人又在哪里?” 白愁秋轻声道:“在当今朝廷。” 陈孤鸿脸上的神情骤然凝滞,疑惑道:“朝廷?” 白愁秋点头道:“你这些年来隐居于一隅之地,不知道发生的几件大事,在圣女的整合之下,除了无道、牝女、道种、皂阁、阴阳五宗之外,其他五宗已经在天宝五年时就悉数入关入京,听从圣女的调遣。” 陈孤鸿嗤笑一声,“那势力最大的五宗呢?怕不是尽在西北!人家在西北裂土封王,推举澹台云为新任圣君,可我们五宗就只能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苟延残喘。” 白愁秋脸色略显尴尬。 邪道十宗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的种种纷争,未必就比正道十二宗差了。十宗发源于辽东,可其中五大宗门却是陆陆续续迁往西北,时间更要早于大魏立国,这才有了今日的西北举事。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之后,陈孤鸿再次开口道:“好了,不说这些。你这次来见我,想来也不是要跟我说帝京的情形如何,有什么话就请直言吧。” 白愁秋不再绕弯子,直言道:“据我所知,你接待了几位客人。” 陈孤鸿玩味道:“那又如何?” 白愁秋道:“那是朝廷的钦犯,我奉都督大人的命令缉拿要犯,如今他们躲入了你的南山园,所以我想请你相助一二。” 见陈孤鸿无动于衷,白愁秋又补充了一句,“这不仅仅是都督大人的意思,也是圣女的意思。” 陈孤鸿轻笑一声,微讽道:“圣女,什么是圣女?祖师遗训说得清楚明白,圣女要恪守贞洁,不受红尘羁绊,不能生情,不能有欲,可咱们的圣女大人做到了哪一条?都已经嫁人生子了,哪里还当得起一个‘圣’字。” 白愁秋顿时默然,无言以对。 按照道理而言,圣君不在,圣女便是整个邪道十宗的掌权之人,可正是因为圣女已经嫁人的缘故,失却了大义的名分,这才使得那另外五宗可以公然违抗圣女命令,甚至是推举澹台云为新任圣君,公开与圣女为敌。 不过白愁秋也不会因此就退却,既然谈感情和谈大义都讲不通,那威逼就是了,话语中绵里藏针道:“陈师兄,你可以不帮忙,我也不能将你如何,可这件差事毕竟是都督大人吩咐下来的,日后都督大人追究起来,恐怕很难善了。” 陈孤鸿露出冷笑,“既然青鸾卫如此厉害,又何必求我帮忙?再者说了,当年偌大一个正一宗我都未曾怕过,难道今天就会怕了你们青鸾卫?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不能善了。” 白愁秋见陈孤鸿丝毫不松口,毕竟是有求于人,威逼不行,还能利诱,于是口气又缓和下来,“那你想不想重立你那一脉的真传宗道统?” 陈孤鸿面无表情。 白愁秋又添了一句,“在朝廷的支持下。” 陈孤鸿的脸上仍是没有太多表情,但是瞳孔在这一瞬间却是猛然变大几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七章 一杯浊酒 天亮时,雨停。 只是今天的天气仍旧不算太好,虽然大雨已经停了,但是南山园的头顶上空仍有层层叠叠的黑云,好似重铅一般,垂得很低,若是站在高楼之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及,让人的心头上好似压了一块大石。 一身黑色鹤氅的陈孤鸿亲自来请三人赴宴,说是要为三人接风洗尘,庄园里几个有头有脸的抱丹境高手也被陈孤鸿喊来,在厅外恭敬而立,可谓是给足了三人面子。 不过李玄都推脱说周淑宁昨夜受了些风寒,现在还是卧床未起,所以最后只有他和胡良赴宴。 进得厅中,只有一张极大的圆桌,可供十余人围坐,陈孤鸿和李玄都互相谦让一番之后,执意让李玄都这位恩公坐了主位,他则是在主陪的位置上,紧接着便是一名名侍女依次而来,手里分别端着各种菜式,八荤八素,冷盘热盘,颇为讲究。 陈孤鸿先是亲手为李玄都斟满一杯酒,再为自己斟酒,举起酒杯,笑道:“恩公于我,那便是再造之恩,可以说没有恩公,就没有我陈孤鸿的今天,所以这第一杯酒,我敬恩公。” 李玄都也举起酒杯,与陈孤鸿碰杯之后,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接着陈孤鸿又为胡良斟满一杯酒,再次举杯道:“胡兄弟是恩公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陈孤鸿的朋友,所以我这第二杯酒,敬胡兄弟。” 胡良笑了笑,同样端起酒杯,不过没有急着去喝,而是笑眯眯地开口道:“听闻陈老哥在九河府的地界上素有再世孟尝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所以这杯酒应当是胡某敬陈老哥才是。” 陈孤鸿一手端着酒杯,摆手道:“什么再世孟尝,不过是本地的诸位同道抬爱罢了,陈某人实在是愧不敢当。” 胡良低头望着酒水,鼻翼微动,嗅了嗅后,道:“三十年的上品花雕,陈老哥好手笔。” 陈孤鸿笑道:“胡兄弟好见识,仅仅凭借气味就能嗅出酒的年份,想来定是好酒之人。” 胡良毫不客气道:“那是自然,我胡某人平生有两大喜好,一个是割人头颅,另一个就是喝酒了,可谓是无酒不欢。” 陈孤鸿道:“既然胡良兄弟喜欢,那么等胡良兄弟走的时候,老夫给胡良兄弟准备个二十坛,留着路上喝。”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路上”两字被陈孤鸿咬重几分。 胡良伸出大拇指,“陈老哥仗义,无愧再世孟尝之名,就连这酒中的作料也选了青鸾卫的奇门异毒‘谪仙人’,我听说这种奇毒号称是‘万金难买一两’,饶是先天境的高手,中了此毒之后也一时半会儿动不得半分修为。陈老哥真是好手笔啊。” 原本还算热闹的筵席瞬间冷清一片。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李玄都以两指轻捻那只已经空了的酒杯,徐徐说道:“杯中藏玄机,酒里有杀气。” 几名南山园高手脸色骤变,更有一人霍然起身。 只是陈孤鸿仍旧老神在在,没有任何异样情绪流露,低头轻酌自己杯中之酒,啧啧叹道:“胡兄弟果真是好见识,这都让你闻出来了。” 陈孤鸿放下手中的酒被,坦然道:“胡兄弟说的没错,这酒中的确了下了奇毒‘谪仙人’,专门用来对付先天境的高手,当年孝宗皇帝毒杀那位出身于正一宗的羽衣卿相,便是用了此毒。” 胡良望向老人,嘿然道:“看来陈老哥是真把我们当作初次闯荡江湖的雏儿了。” 陈孤鸿摇了摇头,望向李玄都,问道:“多问一句,恩公是如何看破这场鸿门宴的?老夫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还有就是恩公既然明知酒中有毒,为何还要饮下此酒?还望恩公不吝为老夫解惑一二。” 李玄都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青鸾卫的人?” 陈孤鸿摇头笑道:“老夫不是青鸾卫的人,只是和青鸾卫做了一桩买卖。青鸾卫许诺老夫,只要帮他们擒住恩公一行人,他们就会帮老夫在此地开宗立派,传下道统,这样老夫也算对得起祖师爷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人心似水,多起涟漪。” 陈孤鸿似乎没有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继续说道:“所谓‘谪仙人’,寓意仙人吃了也要被贬谪落凡尘。当然,这不过是夸大之词,其实只要有出神入化三境的修为,便可无视此毒,可惜恩公再如何一代奇才,终究不能在如此年纪就踏足这般绝顶境界,所以注定今日要受此毒之制。” 然后他瞥了眼胡良,“虽说胡兄弟没有喝下此酒,但仅凭他一人,怕是很难离开南山园。” 陈孤鸿死死盯住李玄都,试图从他的脸上寻出些许惊慌失措,轻轻说道:“恩公大概会认为,仅凭老夫一人,恐怕很难拦住胡兄弟,可杀人之事又岂止是老夫一人动手?” 只见厅堂之间,凭空飘散出点点流华火星,勾勒出一道门户形状。 然后就见白愁秋和辜奉仙一前一后地从门户中走出。 陈孤鸿仍是盯着李玄都。 事到如今,怎么看也是个必死的局面,不过陈孤鸿仍是没能从李玄都的脸上看出什么惊慌失措,这让他有些恼火,他其实很想看看这位恩人在临死之前倒地会是如何丑态,这才是他先前将自己一番谋划和盘托出的根本原因,可这位恩公却如此“不识趣”,死到临头仍是强装镇定,岂不是让他的一番言语都成了无用废话? 陈孤鸿脸色阴沉,从自己的位置上缓缓起身,与白愁秋、辜奉仙二人隐隐互成掎角之势,将李玄都两人围在中间。 又有那些南山园的抱丹境高手从旁策应,可谓是天罗地网。 胡良握住大宗师,对李玄都说道:“老李,陈老哥可是一口一个胡兄弟,所以陈老哥就交给我了。” 然后他起身望向辜奉仙和白愁秋,道:“至于这两位青鸾卫的高人,就由老李你来会上一会。” 白愁秋呵呵笑道:“饮下了‘谪仙人’,老夫倒真想看看阁下还能否像在风阴府时那般,所向披靡。”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了一个“好”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八章 图穷匕见 话音落下,胡良直接拔刀横斩。 足有丈许之宽的刀气直逼陈孤鸿,他在不愿硬抗这一刀的情形下,只得向后退出堂外。 胡良大笑一声,一脚踢翻面前的酒席,紧随而去。 一时间,整座厅堂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白愁秋和辜奉仙一众人等。 李玄都之所以没有受到谪仙人的影响,原因其实很简单,正如陈孤鸿所说,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便可无视此毒,李玄都如今坠境不假,可体魄还是当年的体魄,虽说没了等同境界的气机作为支撑之后,体魄呈现出一种“假死”之态,再不复当初圆融无缺,但是根本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体魄是火铳,气机是火药弹丸,火铳没有了火药弹丸,不过是一根烧火棍,但就算是烧火棍,那也是铜铁铸造而成,不是寻常刀剑可以砍断的,抵抗区区谪仙人之毒自然是绰绰有余。 李玄都看了眼白愁秋。 在白愁秋和辜奉仙的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名女子,正是先前出门接待他们一行人的那位中年女子。 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子身份复杂,既算是陈孤鸿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半个妾侍情人,更是这个南山园的半个当家主事之人,其中腌臜之事,不为外人所知,亦是不足为外人所道。不过她绝对是陈孤鸿的心腹之人,甚至可以说,在陈孤鸿不在的情形下,她就是南山园的二庄主。 李玄都的心情有些沉重,这次被青鸾卫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场追杀,同样是联起手来布下天罗地网,势要将他置于死地,虽然外面都传说他一人一剑如何恣意潇洒退敌,但其中真正的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趟芦州之行,李玄都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不但邀请了胡良这个老友为自己保驾护航,而且还提前做过多种假设筹谋,如今从九河府去往荆州就是当初的假设之一,只是李玄都终究还是有些小觑了青鸾卫。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青鸾卫的援军还未赶到。 如果此时再多出一位先天境高手,以李玄都如今不过抱丹境的修为而言,必然是十死无生的结局,可既然援军未至,李玄都就有希望从芦州安然脱身。 李玄都毕竟曾经踏足过归真境,他在这些年又学了许多其他法门,一身武学术法颇为驳杂,虽然算不得精通,但那也是相对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而言,相比起寻常人等,无论是宗门出身,还是江湖散人,李玄都都要高出很多,这也是他如今最大的优势所在。 李玄都默默运起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在身周弥漫起淡淡的白、赤、青、紫、金五色烟霞,此神通玄妙非常,可避水火,可挡刀枪,可防毒瘴,可御气机,邪祟不侵。只是需要身怀五气才能修炼,故而想要修得此法,最低门槛也得是先天境方可,不过李玄都如今身怀五气,却是不能以常理论之。 三名被陈孤鸿笼络至南山园门下的抱丹境高手虎视眈眈,犹如豺狼环伺。 白愁秋等人则是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委实是先前在风阴府城的那一幕太让他记忆深刻,再加上李玄都方才饮下了含有谪仙人奇毒的酒水,此时却若无其事,更让他心生忌惮。所以他打定主意让三个抱丹境高手先去试试深浅,然后再做决定。 此时站在他身前的几名抱丹境高手,分别是一名铜皮铁骨的武夫,一名没有飞剑的剑客,以及一名精通各种旁门的方士。 李玄都的视线在三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武夫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披挂黑甲,身材极为魁梧,仿佛是一堵高墙。而且透过黑甲的缝隙,隐约可见其皮肤上还有淡淡金色,应该是专门修习过佛家的金身类功法,由此可以大致推断,此人应该是主守, 只是不知道这位武夫身上的黑甲是何品相,不过是宝物的可能性不大,寻常玄元境修士能有一件灵物就已经幸事,宝物几乎是先天境高手才能触及的东西。 剑客是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手中持有一把品相不俗的长剑,寒光凛凛,气息森然,显然饮过不少敌人鲜血。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以剑道中人的杀力最强,所以毫无疑问,这位剑客是主攻之人。 不过此人既然托身于陈孤鸿的门下,可见他并非清微宗的传人,多半是散人之流,如此便不可能拥有飞剑,毕竟铸造一柄飞剑的人力物力,绝非一名普通江湖散人可以担负的,就算有足够的银钱,想要请清微宗的铸剑师开炉铸剑,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除非另有机缘,否则怕是此生都无望拥有一把飞剑。 最后是个身材修长的灰袍老者,脸色苍白,露在袍外的双手也是雪白如死人之手,眼窝深陷,双目幽深,显得阴森可怖,以形貌而言,这是阴气过盛之状,此人明显是走了鬼修路数,由此可以断定,此人不擅攻,也不擅守,但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若是从旁牵制,可以给那位杀力最强的剑客创造绝佳机会,所以最是麻烦。 李玄都在心底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当然,他真正的大敌还是那三个玄元境的高手,虽说此三人都不是纯粹武夫,在单纯战力上可能稍弱于钱行,但是三人联手,必定要胜出钱行许多,如果三人能够精诚合作,那么李玄都想要以一己之力胜过三人,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他也并未如何慌张。毕竟当年他被江北群雄追杀时的处境,比起现在还要凶险数倍,当时也是看似身陷必死之境,可到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又何况是今天这场小小的鸿门宴? 最后才出现的中年女子上前一步,对李玄都微笑道:“妾身姓杨,单名一个柳字。陈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这些年我都跟随在师父他老人家左右,于这九河府经营南山园,早已久闻李先生的大名,却是无缘得见,引以为憾事。昨日李先生大驾光临,妾身有眼不识泰山,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李先生见谅。” 李玄都看了眼周围的遍地狼藉,淡然道:“这份招待,已是让李某人受宠若惊。至于周到不周到,那还要看李某能否安然走出南山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九章 不堪一击 此时三名抱丹境的神情紧张。 他们三人之所以要投效到南山园中,是因为三人各有所求,或是因为秘籍,或是因为兵器,或是因为丹药,只是这些东西又哪里是轻易就能拿到手的,能让南山园主人摆出如此阵仗的敌人,多半斤两很足,更何况是被陈孤鸿亲口称为“恩公”之人。 行走江湖,最怕“走眼”二字,尤其是与人交手对战时,一次走眼就有可能赔上一条性命,不管你是何等身份的厉害人物。遥想当年的江北群雄,哪个不是名声鼎盛的江湖豪杰,可到头来还是败给了当时仅算是初出茅庐的紫府剑仙,对于那些成名已久的江湖豪杰而言,可不就是阴沟里翻船? 杨柳望着李玄都身上升腾起五色烟罗,对身前三人轻声道:“南山园的功法、灵物、丹药,从来没有白拿的道理。” 听到这句话语,三人顿时脸色一肃。 那名武夫,之所以投身于南山园,是为了求取一枚名为金丹丸的丹药,好助自己修成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半卷功法“铜人之身”,此法出自金刚宗,修成之后,体魄如黄铜,刀枪不入,只是他手里只有半卷,故而想要修成此法便需要丹药等外力相助。 那名剑客所求的正是此时被他握在手中的这把长剑,削铁如泥,摧金断玉,杀人不沾血,且剑刃之上有冰寒剑气自生,已经是难得的利器。 至于那名鬼修方士,他所求的则是真传宗的秘法‘千手无骨术’,修成之后可以使自己柔弱无骨,且有号称千手的玄通,以体内气机的多寡决定幻化出手掌的数量,每只手臂又可伸长伤人,玄妙难测。 现在他们已经从南山园的手里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若想不认账,那么第一个饶不了他们的就是此时正站在他们身后的杨柳。 武夫一咬牙,第一个朝李玄都冲去,在他吞下金丹丸成就铜人之身的那一刻起,他便想到了今天要豁出性命的这一刻。 那又如何? 谁死谁活,现在还言之尚早。 这名武夫的体型已经十分魁梧,披上甲胄之后,更显雄壮,此时大步前冲,便如一座小山压下,势不可挡。 剑客紧随其后,同时向手中长剑中灌注气机,使得剑身上激发出淡淡的冰蓝之色,雾气缭绕,剑气自生。 最后是那名方士,以一双雪白手掌轻轻按在脚下地面上。顿时有无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李玄都站立于原地,由着三人各施手段。 仅仅是三个抱丹境,哪怕李玄都同样也是抱丹境,仍是可以不把他们放在眼中。 身披黑甲的武夫已经可以看到那人身周缭绕的烟罗,五色光转,聚散不定,玄之又玄,显然要比他的铜人之身要高出不止一筹,这让他蓦地生出一股怨气怒气。 凭什么他拼上了性命还要在泥泞里打滚,而有些人一出生便已经身在云端? 这名大汉怒喝一声,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借着冲势,打出霸道绝伦的一拳。 隐隐有气爆之声响起。 李玄都面对这一拳,丝毫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武夫怒喝一声,“去你娘的,给老子死!” 一拳重重落下,既没有骨骼碎裂的声音,也没有落在横练体魄上的金石碰撞之声。 这一拳就像是打入一团棉花之中,丝毫不着力。 此人的气机已经可以流溢到身外? 所谓抱丹境,当然也可以御使气机伤人,但并不能长久,眼前之人竟然能让体内气机长久持续地外泄,可不就是玄元境吗? 这让他如何能不嫉妒? 这小子才吃了几年的饭,就已经是玄元境?! 他在这江湖里厮混了多少年,也不过是个抱丹境而已。 武夫顾不得什么拳路拳术,铁了心要一拳破开这层护体气机,近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过短短寸许距离,却让他的一拳足足走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号称瞬息之间出拳数十的抱丹境武夫而言,已经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武夫的脸庞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大喝一声:“给我开!” 太乙五烟罗终于被破开一线缝隙。 李玄都略微皱眉,整个人不退反进,手臂弯曲,一肘撞在这名武夫的小腹上。 劲力透体,直达内里。 此乃清微宗的一招剑式,名为剑震苍雷,是以剑意引气机共鸣,震荡敌人体内气机,此时 李玄都以肘代剑,剑意瞬间穿透这名武夫的甲胄,在其体内来回震荡不休。 武夫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甲胄上裂纹初显,乌黑血液从缝隙中不断流出。 紧跟在武夫之后的剑客只是出现片刻失神,然后顾不得心中惧意,身形动如脱兔,掠至李玄都的面前,出剑如雨落梨花,每一剑都点向李玄都的必所救所在,同时不断变化位置,剑势眼花缭乱,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是出剑百余次。 只可惜他遇到了李玄都,这百余剑可谓是班门弄斧,不但未能建功,反而是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抓住手腕,身不由己地向后斩出一剑。 那名正在专心施法的左道方士只觉得脸上一凉,然后脖颈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这名方士顾不得继续施法,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入眼一片血红。 他顿时骇然,后背被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这一剑如果再用力三分,可能他的项上人头就要被这道剑气削去,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剑客趁此时机挣脱开李玄都的掌握,向后回掠,退回到左道修士身旁,低头望去,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深深指印,已经伤及骨骼。 至于那名武夫,更是凄惨,踉跄后退出近十丈的距离方能堪堪停下脚步,双脚在地面上踩出两个深深脚印,吐出一口鲜血,体内的震荡雷声才渐渐不可听闻。 一直旁观的白愁秋、辜奉仙、杨柳三人仍是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但神情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三人个抱丹境,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自付若是易地而处,换成他们以一己之力去应对三个抱丹境联手,绝对没有这般轻描淡写。 杨柳扫了眼身旁的两名青鸾卫,语气娇柔道:“幸好有两位大人在此,不然妾身还真敌不过这位李先生。” 就在此时,一直站立原地不动的李玄都终于动了,近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武夫的面前,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其心口位置。 既然你所修炼的是金刚宗的铜人之身,那我便同样用金刚宗的手段破之。 大金刚拳。 虽然李玄都只学得形似,其精通程度无法与诸多道家功夫相比,但以远胜于寻常抱丹境的气机全力催动,刚猛拳劲还是直透心肺。 这名武夫瞬间七窍流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章 一死两伤 目睹这一幕的剑客脸色铁青一片,握剑的右手微微打颤。 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一拳便将一个披甲武夫打成重伤,而且还是修炼了铜人之身的武夫,哪有这样的道理? 玄元境剑客的一剑也不过如此了。 之所以说剑道中人杀力第一,就是因为剑意剑气往往可以穿透表层,直达内里,任凭你是如何铜皮铁骨,只要未能达到里外都是金刚不坏的超凡境界,总能被剑修寻出破绽,就如眼前的这名武夫。 虽然他已经修成铜人之身,又披上一件品相尚可的铁甲,就算是玄元境的武夫,也未必能一拳将其打死,可偏偏他遇到了李玄都,不去管你外在的铁甲和铜人之身,直接伤你内在,你能奈何? 无可奈何啊。 这名剑客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手中三尺长剑,仿佛有千钧之重。 为了一把身外之物,就要拼上自己的性命,到底值不值?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再让他去后悔的余地了,眼看着李玄都在一脚踢飞已无还手之力的武夫之后,径直朝他而来,剑客不敢在藏着掖着,以双指在剑身上一抹,生出一道凛冽剑芒,然后一剑当空而去。 剑芒本就凌厉无比,再配上这把长剑,就算是玄元境高手的护体气机,他也有信心破开! 与此同时,那名左道方士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只见他的双手猛地刺入地面,然后竟是从李玄都的脚下位置伸出,两只柔弱无骨的手掌仿佛是两条长蛇,死死缠住李玄都的脚腕,手掌上又有滚滚黑气不断渗出,不断腐蚀笼罩在李玄都身周的五烟罗,正是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李玄都也只有抱丹境的修为而已,不可能一跺脚便破去这门真传宗的秘术,所以李玄都的动作有了一个明显的停滞。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剑客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全力一剑,虽然李玄都已经有意拧转身形,仍是被这一剑破开五色烟罗,穿透肩膀。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下一刻,剑客刚刚拔剑,便惊骇地发现原本已经被击散的五烟罗瞬间再次凝聚成形,而李玄都被他一剑刺中的地方,不等鲜血流淌,已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常态,竟是没能见血! 剑修心中大骇,恐怕就是先天境的高手也没有这等神异之处,而是出神入化三境中才能媲美。 李玄都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手中无剑,一身剑意之汹涌,好似是大江大潮,层层叠高,绝不像是个受伤之人。 此时此刻,剑客心中终于萌生退意,顾不得事后陈孤鸿如何震怒,就要向后退去。 可是李玄都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见他轻描淡写地以两指搭住剑客的长剑,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这名剑客也是果决之人,立刻松开手中那把被他视为性命根本的宝剑。 李玄都倒持长剑,然后甩手一掷。 百步飞剑。 长剑如长虹,瞬间刺穿了剑客的腹部,然后出人意料地直奔那名一直处在最后方的左道方士而去。 这名左道方士被剑客的身形遮蔽了视线,并未看到李玄都的出剑动作,等到他发觉那抹长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更何况此时他的双手还“扎根”于地下,死死缠住李玄都的脚腕,就算他想要放手,也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这名左道方士被长剑接刺透眉心,穿颅而过,死得不能再死。 原本缠住李玄都脚腕的手掌随之变得绵软如泥,被李玄都双脚轻轻一挣,便成了一堆烂肉。 李玄都复一招手,长剑自行拔出后回掠,围绕主人盘旋一周之后,悬停空中。 虽然这把长剑不是严格意义上个的飞剑,更不曾以精血喂养,远达不到剑随心动的程度,但是勉强可以做到如臂指使。 被长剑刺穿腹部气海的剑客重重落地,呕血不止,十分凄惨,他艰难抬起头来,望向自己那把悬停空中的佩剑,眼神之中满是不甘和艳羡。 飞剑术。 真的是飞剑术。 他是一位抱丹境的剑客,但是战力却没有正统剑士那般骇人,无法做到越境而战。因为在剑道路上,他没有宗门传承,没有名师指点,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踏足抱丹境,却因为根基不牢的缘故,此生无望上三境。 他这辈子不敢奢求拥有一把飞剑,也不敢奢求御剑术和驭剑术,只求能学一门飞剑术,可以百步飞剑,那便是已经心满意足。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百步飞剑,而且还是最正宗不过的清微宗飞剑术。 难怪此人身陷重围也不见丝毫惊惶,不是妄自尊大,而是有所依仗。 至于他们三个,不过是被那位南山园主人推出来试探深浅的炮灰罢了。 想到这儿,这名伏在血泊中的剑客心如死灰。 一直旁观的杨柳轻轻眯起眼眸,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阴沉。 她已经足够高估这位李先生,没想到还是有些低估了。 三个抱丹境高手一死两伤,也不过是刺了这位李先生一剑而已,对于那副可以无惧“谪仙人”的体魄而言,真的只是皮肉小伤,不算什么。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如此棘手,青鸾卫又何必摆出如此大的阵仗?现在有这般神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仅是如此,还不足以让她心生畏惧。 她曾经听主人陈孤鸿提起过此人,当年便是此人以一己之力击退正一宗的诸多高手,救下了主人,事后主人推测此人的境界,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甚至可能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 不过今日看来,此人身上确有许多古怪之处不假,可最多也就是玄元境的修为而已,有青鸾卫的两个玄元境高手助阵,再加上此地是主人经营多年的南山园,地利人和尽在她的手中,就算此人曾经是先天境的高手,甚至是归真境的高手,如今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又能掀起什么风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一章 利动人心 另外一边,胡良提刀出门,面对这位占据了地利的南山园的主人,非但不惧,洒脱一笑,一步踏前,手中大宗师随之前指,竟是如河上如出一辙,一刀劈出。 在河上时,他曾一刀分水,使得两艘战船轰然相撞,这次则是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生生撕裂出一条沟壑,这还仅仅是刀气余韵,刀气直逼陈孤鸿,距离陈孤鸿还有丈余距离,便已经使其鹤氅上隐隐传来布帛撕裂之声,可见刀气之利。 身形后掠的陈孤鸿嗤笑一声,一挥大袖,将这道凛冽刀气悉数收入袖中。 胡良碎步向前,出刀不停。 碎石激射,夹杂着凛冽气机的石块落地后砸出无数坑洼,两人之间百余步的距离上,刀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每道沟壑都有尺余之深。 这便是先天境高手出手的威势,轻轻一刀之威,碎金裂石,若是落在血肉之躯上,又是何等凄惨景象? 胡良一刀如力劈十万大山,刀气如火焰跳跃,直落向陈孤鸿身前,这一刀被层层气机阻挡,却没有势弱半分,不得已之下,陈孤鸿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虬髯刀客一刀凌厉横扫,裹挟着狂乱刀势,将一座假山拦腰斩断,切口出光滑如镜。 身着鹤氅的陈孤鸿飘摇落地之后,轻声笑道:“好一个横扫千军如卷席。” 胡良笑着开口道:“你曾经身受重创,就算曾经摸到过归真境的门槛,如今也已经跌落回先天境的谷底,想要杀我,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陈孤鸿的左手轻轻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微笑道:“彼此彼此,老夫修为虽然不高,但一双眼睛却是毒辣,看得出来,胡兄弟身上同样有伤,而且伤势不轻,先天境已经是摇摇欲坠,如果胡兄弟此值巅峰之态,再加上手中那把在刀剑评上名列第十的大宗师,老夫万不是胡兄弟的对手,只敢把胡兄弟当作一尊菩萨供起来。还有恩公,虽然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剑败退正一宗高手的恩公,就算老夫跌落到了先天境的谷底,到底还是先天境,可恩公他却是已经跌落至抱丹境。” 陈孤鸿哈哈一笑,“不说多了,你们二人之中,只要还有一人还是先天境巅峰,那么老夫也万不敢起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可胡兄弟有吗?恩公有吗?不到先天境,终究是蝼蚁一般啊。” 胡良笑了笑,“你这句话,诓骗些没有踏足过先天境的愣头青还差不多,可我终究是见识过先天境甚至是归真境的风光,论起对于先天境的感悟,甚至比你还要高出许多,这种什么‘终是蝼蚁’的话语,吓唬不到我。” 陈孤鸿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和,看不出半分魔道巨擘的影子,倒像是个满腹仁义道德的饱学鸿儒,他将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处,语气不疾不徐地说道:“胡兄弟莫不是在跟老夫说笑话?玄元境和先天境之间的天堑之深,就算是身怀飞剑的剑客或是纯粹武夫也难以逾越,这可是无数先辈用性命才实践出来的真知灼见,难不成胡兄弟觉得你或恩公能胜过前人无数?” 胡良大笑着反问道:“为何不能?” 陈孤鸿愣了一愣,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伸出大拇指,“好志气,老夫自愧不如。” 胡良对此浑不在意,问道:“陈孤鸿,青鸾卫许诺了你什么好处?竟是让你临时起意,要将我们卖给青鸾卫。” 到了这个时候,陈孤鸿也懒得再去做戏掩饰,坦然道:“封官许愿,荣华富贵,不外乎就是这些,可这世上之人,又有几个不爱这些的?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不渝之人,不过是价码不够罢了。其实老夫也想做一个忠义之人,不巧的是,这次青鸾卫给的价码很足,所以就要委屈胡兄弟恩公了。” 胡良说道:“这种关乎生死的事情,不是相熟之人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敢放心合作,此番青鸾卫来人中,有一个浑天宗的高手,所以我猜测,你也应该是出身自邪道十宗。” 陈孤鸿拍了拍手掌,笑道:“胡兄弟好心思,仅仅凭这些就能猜出老夫的根底,到了这个时候,老夫也没什么好相瞒的了,老夫出身于真传宗,与出身于浑天宗的白愁秋是故交,此番也是由他出面,才能促成今日之事。” 胡良点头道:“明白了,看来江湖上传说邪道十宗大举进驻京城,也不是空穴来风了。” 陈孤鸿呵呵笑道:“不瞒胡兄弟,老夫也是刚刚得知此事,看来的确是老夫在这一隅之地待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孤陋寡闻。” 将这一切谋划都和盘托出之后,陈孤鸿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阴森,继续说道:“老夫知道恩公和胡兄弟都是大有来历之人,可那又如何?江湖水深风大浪急,被淹死在里面,也怨不得旁人,若是胡兄弟和恩公今天死在了南山园,自然会有人去收拾残局,而老夫也定会为恩公和胡兄弟各准备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将你们厚葬在这块青山碧水之地,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恩义,只是有一点,两位的头颅怕是保不住了,青鸾卫还要带着两位的头颅返回帝京,向上头交差请赏。” 望着胡良几乎没有太多变化的表情,陈孤鸿脸上的笑意渐渐全部敛去,一字一句道:“说实话,就算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夫也不怕什么,大不了不要这个园子,去京城,那里也会有我这脉真传宗的一席之地。” 如今天下,宗派林立,数目繁多,大体可以分为三等,分别是:门、宗、派。 所谓“门”,诸如道门和佛门,不局限于某一地,而在于整个天下之间。正一宗、妙真宗等就可以归属在道门名下,静禅宗和慈航宗则可以归属在佛门名下。 在“门”之下,是“宗”。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虽然不能像道门、佛门那般涵盖天下,但是作为一“门”之主要枝干,雄踞一方,势力庞大。 在“宗”之下,则是“派”,也就是派系之分,平日里可以自行其是,但又要受头顶上的宗主约束,纵观众多派系,以正一宗内的张派、颜派、齐派之争最为著名,与李玄都交好的张鸾山便是张派,而当代掌教颜飞卿则是颜派。 所以陈孤鸿虽然不是真传宗之主,但仍有属于自己一脉的道统,青鸾卫以此筹码,自然可以说动陈孤鸿与他们合作。 也正因为如此,他甚至可以放弃在九河府经营多年的南山园基业,去往京城,在青鸾卫的支持下,与真传宗正统一分高下。 对于陈孤鸿而言,在道统传承面前,区区救命恩情和一个南山园,就不算什么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二章 胡良的刀 当年被正一宗高手围攻,使得陈孤鸿遭受重创,虽然现在也可以说是东山再起,但他有苦自知,几十年的苦修加上一桩不小的机缘,这才换来一个归真境的门槛,本以为就算不能纵横天下,也是天下大可去得,所以失了自己恪守半生的小心谨慎,这才会被正一宗的人抓住他的行踪,险些就将他置于死地。 心高气傲的陈孤鸿本想凭借踏足归真境的修为,回到真传宗,重振属于自己的那一脉道统,甚至是成为真传宗之主,继而谋求传说中的天人境,走一条直指宗主圣君的青云大道,只是如今他不但跌落先天境,而且很有可能此生再无望突破归真境,于是心灰意冷,干脆在九河府扎根立足,建起南山园这方基业,不再去管什么真传宗,免得丢人现眼。 不过如今又是不同,青鸾卫给出的价码实在诱人,让陈孤鸿很难拒绝,毕竟有了圣女和另外五宗的支持,就算陈孤鸿只是先天境,也有足够的底气去争夺真传宗的正统名分。 毕竟真传宗不是无道宗或牝女宗这等数一数二的大宗,在邪道十宗之中,排名垫底,有圣女的许诺,足矣。 每每想到这里,陈孤鸿难免有些唏嘘感慨。 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实,庙堂和江湖事一回事。 各大宗门选定下任宗主继承人,其重要程度不亚于一国一朝立下太子。 甚至可以说,朝廷不立太子,好歹有正统法理,有名分大义,还不至于立时亡国,可江湖上多的是风波险恶,若是遇到一个难以担当大任的宗主,或是干脆没有宗主,那就立刻有了分离崩析的可能。 在这一点上,宗门和庙堂一般,大体只有两条标准,立长或是立贤。 对于宗门而言,立长是常态,因为各大宗主选择弟子不像皇帝生儿子,是好是坏全看天数,要经过一番考量筛选之后,才会定下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所以立长比较靠谱。 可这个首徒之位也未必会比太子更容易。 因为立长之外还有立贤。 毕竟修为高低才是正理,若是修为太低,便难以服众,就算在上任宗主的扶持之下勉强坐上了宗主的位置,也坐不稳当。遍观各大宗门,能无风无浪地坐稳宗主之位的,屈指可数,大多都会闹出许多争斗,而这些争斗也未必就比庙堂上的龙子夺嫡差了。 就拿正一宗来说,本以为张鸾山的宗主大位已经是板上钉钉,谁又能料到会在最后杀出一个颜飞卿? 想到这里,陈孤鸿难免生出一股子怨气。 当年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与师弟争夺宗主之位失败,这才离开真传宗,漂泊于天下之间。所以这次的机会,他必然要抓住,若是到手的机会都溜走了,那也不能怪老天爷不赏饭吃,只能怪自己无能。 邪道十宗之人行事,素来是寡恩义而重利害,否则也不会被冠以一个“邪”字的名头,也许正道人物中不乏道貌岸然之人,可这些被冠以“魔头”之称的邪道之人也未必就是什么性情之人,正如一句老话所说的那般,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邪道十宗的“邪魔”二字被叫了这么多年,绝不是无的放矢。 如果李玄都当初知道陈孤鸿就是邪道十宗之人,那么他就不会出手相救,毕竟所谓的正邪不两立,从来都不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话,而是被许多鲜血浸染出来的“真知灼见”。这里面夹杂了太多的恩怨情仇和利害纠葛,远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更不是某个人就能化解的。 胡良轻轻说道:“今日老李被你恩将仇报,也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识人不明,交友不慎,当日之因,今日之果,自食其果啊。” “当年他救你性命,今日我再取你性命,如此才算是恩怨两清,了结因果。只是不知道你想怎么死?” 陈孤鸿闻言之后,仰天大笑。 好似是平地起惊雷! 下一刻,陈孤鸿抬臂伸手,整只右臂骤然伸长,一掌在胡良的胸前如雷炸开。 相较起那名左道方士的千手无骨术,陈孤鸿更为熟稔,堪称是信手拈来。 不过胡良也不是如今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横刀身前,挡下了这一掌,嘿然道:“陈老哥,这一掌的力道可是还差点意思!” 陈孤鸿也不说话,只是冷笑一声,只见他五指上的指甲开始疯狂暴涨,短短片刻已经有一尺之长,指甲上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仿佛这已经不是人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兵器。 陈孤鸿五指并拢,五根指甲如同一把利剑,狠狠斩落,与胡良手中的大宗师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溅。 “陈老哥,还是不够爽利啊!” 胡良为何能在承天门一战中斩下青鸾卫都督的一条臂膀? 只见胡良手中大宗师上的刀芒猛然间一涨再涨,先前只是粗壮如手臂,现在则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完全盖过了大宗师本身,一刀撩起,将陈孤鸿的五根指甲碾作齑粉,这还不止,刀气如狂风肆虐,原本游刃有余的陈孤鸿终显狼狈,身上鹤氅被凌厉刀芒斩破。 胡良大笑一声,得势不饶人,刀随心动,身随刀走,刀法大开大合, 他的刀道无非是杀伐二字。 西北塞外黄沙,戈壁滩上斩杀大盗一十八人。无道宗魔头行凶,一路激战纠缠数百里。秦州沙场纵横,尸山血海之中惨烈厮杀。最终帝京一战,承天门内一刀断臂。 虽然他比不上当年的李玄都,此时更是因为受伤之故,一只脚已经快要跌出先天境的门槛,但他手中还有这把大宗师,那就不是一个陈孤鸿就能随意拿捏的。 到了这个时候,陈孤鸿不能也不敢再去留手了,踏罡步斗,便要开启南山园的山水大阵。 可胡良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哪里会让他放手施为,一步踏前,任由陈孤鸿双掌拍在自己的身上,代价巨大,脸色苍白,嘴角渗出血丝,仍是一刀破开陈孤鸿的护体气机,刺入他的腹部,然后另外一手搭在刀首上,加重力道,向前一推,刀尖立时穿透陈孤鸿的身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三章 玄都的剑 门内门外两重天。门外是两位先天境高手的交手,门内则是鱼龙混杂。 在那名左道方士身死之后,被自己佩剑刺穿了腹部的剑客,以及七窍流血的武夫,都相继因为重伤而死去。 在李玄都的身前,只剩下三位玄元境高手。 又是以一敌三。 只是上次以一敌三,是车轮战,这次以一敌三,却是没有颜飞卿等人那么讲究了。 李玄都伸手握住那把寒气凛凛的长剑,横于身前。 虽然他只有一人,手中只有一剑,但却让三人在第一时间未敢轻举妄动。 辜奉仙轻声问道:“杨夫人,陈先生不会有事吧?” 杨柳只是心无旁骛地盯着李玄都,也盯着他手中的剑,摇头道:“虽说这次主人有些托大了,若是一开始便开启南山园的山水阵法,断然不是此刻光景,但这里毕竟是南山园,主人也是货真价实的的先天境高手,只要主人顺利开启阵法,那名刀客的败亡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辜奉仙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好。” 白愁秋沉声道:“我们不必为陈师兄忧心,先把眼前这个祸根除去,再说其他。” 话音未落,杨柳的一个“好”字还未出口,辜奉仙已经出手。 他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武学也颇有造诣,此时用出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甚至就连杨柳和白愁秋都没能看清,他已经身形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一前一后,接连拍向李玄都。 这一招既出人意料之外,又来得极快,李玄都来不及躲闪,只能依仗太乙五烟罗,运起气机硬受这一掌。 只是辜奉仙的这一掌却是不逊于钱行多少,那名剑客用出全力一剑都未必能破开的太乙五烟罗,竟是被辜奉仙一掌便瞬间摧破。 辜奉仙得势不饶人,便顺势加重力道,要直接将李玄都的胸膛震碎,使其命丧当场。 不过辜奉仙生性多疑,在手掌马上就要触及李玄都胸膛的那一刻,仍是没有见到李玄都有如何惊惶之色,顿时心生警觉,不再继续出手,反而是收回手掌,向后飘然退去。 李玄都不再去重新凝聚已经被击散的太乙五烟罗,淡然道:“你倒是谨慎。” 辜奉仙平淡道:“从刚才的交手情形来看,阁下可谓是学贯诸家,从清微宗到金刚宗,都有涉猎,小心总是无大错,免得在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道:“小心无大错,也难成大事。” 辜奉仙轻声说道:“我现在越来越看不透阁下了,会清微宗的飞剑术,会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还会金刚宗的大金刚拳,无论是哪一宗的出身,身世都注定不差,就算在下的青鸾卫官身也未必能与阁下媲美,只是在下有一点想不明白,阁下何不晚些再离开宗门,好歹等到踏足玄元境再说,如果阁下现在还有玄元境的修为,那么我们三人万万不是敌手才是。” 李玄都没有回答。 刚才那一掌,没有伤到他,却被辜奉仙试探出了深浅。 不管他的气机如何雄厚,终究是没有重新打通玄窍,所以五气尚不凝练,他就不是玄元境。如果他是玄元境,那么他在面对刚才那一掌时,便不会被打破太乙五烟罗。 辜奉仙的那一掌,杀敌意味不重,试探意味居多。 既然试探出了深浅,三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玄元境和抱丹境,可是天差地别。 一个可以越境杀玄元的抱丹境,至多也就是杀一个玄元境高手。可是换成一个玄元境高手,那就意味着他面对先天境时,也可能有一战之力。 两者之间的差别如何不大? 现在他们有三个玄元境,面对一个抱丹境,又如何不能取胜? 只是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李玄都非但没有坐以待毙,反而是主动出手,一剑扫出三朵莲花状气机分别射向三人。 三人中修为最低的杨柳心头一紧,她本就是靠着陈孤鸿的丹药才勉强踏足玄元境,平生又没有多少交手经验,不说与钱行这等纯粹武夫相提并论,就是比之不擅与人争斗的白愁秋也差之甚远,好在白愁秋已经一步踏出,挡在她的身前不说,还以手指勾勒出一道符篆,将这三朵莲花气机破去。 与此同时,辜奉仙脚步轻灵地欺身上前,又是双掌连环拍出。 李玄都再一次对上辜奉仙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两双变化莫测的手掌,反而是以手中的三尺青锋应对。 掌快剑更快,掌变剑亦变。 只见李玄都脚下踏慈航宗的莲花步,身法用玄女宗的履霜,手中之剑则是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 一剑化三剑,好似是三人同时使剑,比起一双肉掌还要多出一剑。 更何况剑上剑气凛然,若是以肉掌硬拼剑器,说不得要被削下几根手指。 辜奉仙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好在杨柳在片刻失神之后,很快便从袖中抖出一条软鞭,啪的一声,点向李玄都的右眼。 李玄都逼退辜奉仙之后,面对这一鞭,手中长剑一振,剑气如风,肆意挥散,使得长鞭在距离他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鞭身就已经被剑气碾得寸寸碎裂。 当年李玄都以归真境的修为被冠以剑仙之名,其剑术又怎么会差?此时运转手中长剑,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妙真宗的太乙归藏剑、慈航宗的白莲四剑、正一宗的真武纯阳剑、东华宗的青莲七剑、神霄宗的太乙分光剑,甚至还有无道宗的阴阳倒错剑,诸多剑道绝学被他融汇于一炉之中,又岂是区区三个玄元境就能破解的? 一时间剑光煌煌,李玄都竟是以一己之力将三人全都压制在下风。 这倒不是说三人联手还比不得钱行一人,而是一个和尚有水吃,两个和尚挑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此时三人自觉稳操胜券,又怕自己被李玄都临死反扑,是以自保为主,不肯出死力,自然不如钱行独自一人在身陷险境时的殊死一搏。 钱行敢用自己的一只手掌为代价破解李玄都的驭剑术,他们敢吗?若是辜奉仙舍得自己半只肉掌,立时可以破去李玄都的层层剑网,可他舍得吗? 如此反倒是给了李玄都机会,他横剑一扫,逼退辜奉仙和白愁秋,然后身形欺近,一剑直指修为最弱的杨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四章 飞剑紫凰 见此情景,辜奉仙脸色一变,双掌狠狠拍向李玄都的后心位置,打定主意要围魏救赵。 白愁秋神色狠辣,大袖一挥,有一道黄纸符篆凌空飞出。 此乃浑天宗的乱神符,可封人六识五感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在这等时候,若是李玄都中了一张乱神符,那便等同于置身死地。 几乎同时,李玄都以飞剑术将手中长剑飞出,逼退杨柳,然后回身甩袖,一抹碧绿幽幽的青芒瞬间自袖口掠出。 一闪而逝。 一直游刃有余的辜奉仙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胸前的青色锦衣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开一道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一次,只是没有迈过门槛而已。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一个回旋之后,再次激射向白愁秋。 好在白愁秋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躲过青芒。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无柄小剑正悬停空中。 辜奉仙的脸色惊骇,失声道:“竟然是飞剑!” “有见识”。”李玄都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一指点出,青色小剑随之激射而出。 辜奉仙再次被飞剑刺穿小腿,鲜血直流,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仅仅是皮肉之伤,并无性命大碍。只是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的心神极为震撼,他早就曾听闻过飞剑大名,但更多还是说飞剑如何千金难求,今日得见飞剑之后,方知一分价钱一分货,半点不虚。 在一剑得手之后,李玄都再度御气摄回三尺长剑,配合飞剑对三人步步紧逼。 见此情景,辜奉仙大喝一声,“白大人,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白愁秋闻言脸上露出几分迟疑犹豫之色,不过还是一咬牙,从袖中掷出一条金色长索,大约有尺余之长,迎风便涨,好似一条金色蛟龙,立时将正在四下飞舞的飞剑青蛟束住,使得飞剑颤鸣不止,却又挣脱不开。 飞剑自然是玄妙非常,可也不是真的无敌,在世上还有专门克制飞剑的宝物,眼前这条长索便是一种,可以缠绕在飞剑的剑身之上,隔绝飞剑与剑主的心神联系,同时使得飞剑的气机流转不畅,因为素有“飞剑如龙”的说法,所以这种长索便得名为“缚龙索”。而且除了束缚飞剑之外,缚龙索也可以用来缚人,只是一条缚龙索的灵气最多只能使用三次,无论束缚飞剑也好,缚人也罢,都会消耗灵气,而制作一条缚龙索,更是耗时耗钱,可谓是价值千金,如今白愁秋手中的这条缚龙索便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自然是心痛非常。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用了,总好过用血肉之躯去硬抗飞剑。 趁着飞剑被压制的时机,辜奉仙欺身而近,不再用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改用大青龙手,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青色气机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 辜奉仙近身之后,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只是李玄都也并非那等全靠飞剑的剑士,比起拳脚功夫,号称铁臂铜膀的钱行都死在李玄都的拳掌之下,可见一斑。此时两人近身而战,李玄都自然不会含糊客气,同样用出大青龙手的同时,又接连用出大白虎手、大朱雀手、大玄武手,四手合一即是完整的青鸾卫大四象手,恐怕就连辜奉仙也未能学全。 不过交手二十几招,辜奉仙便已经落入下风之中。 就在此时,杨柳终于脱得身来,出手即是杀招。而且她选择的时机也极为巧妙,正值辜奉仙与李玄都对了一掌,两人身形各自一晃,甚至就是全身气血也都晃了一晃,她便在此时如魅影一般来到李玄都的身前,一指点向他的心口“膻中穴”,不得己之下,李玄都再次运转太乙五烟罗,身周隐隐有五色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好似清晨天边的五彩烟霞。 此乃妙真宗秘法,不逊于慈航宗的四象莲华法,讲究升阳降阴,以柔克刚,若是力道不够,气机不足,一击下去便如打入棉花之中,无处着力,又好似陷入泥泞之中,拖泥带水。 杨柳的这一指落在太乙五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毕竟她也是玄元境的高手,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 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指彻底击散,然后继续攻向李玄都的心口。 有了这片刻喘息时机的李玄都,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指的同时,又是单掌一拍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指落空的杨柳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李玄都的身上,绣鞋踩踏在地上,轰然作响。 杨柳的脸上露出几分戾色,纵使此人有些能耐,可终究还是个抱丹境而已,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该死了,于是她身形紧随而至,便要趁着李玄都还未起身之际,将其彻底斩杀。 李玄都只能以鸳鸯连环腿法踢出,逼得女子不得不以双臂格挡,然后他顺势向后一弹,终于得以起身。 杨柳仍是不依不饶,脚下一点,五指成勾,便要抓碎李玄都的头颅,不过就在她距离李玄都还有一步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身形,伸手抹了把喉咙,鲜血淋漓。 一把紫莹莹的袖珍无柄小剑悬停于她的身后。 尺寸与青蛟相差无几,除了颜色不同之外,再有就是剑身上刻有“紫凰”二字。 这两把飞剑,仿照正一宗的“紫霞”和“青云”两剑铸造,同样是一雌一雄,青蛟为雄,紫凰为雌,这本是李玄都在离开师门时,授业恩师送于他的保命之物,只是在他踏足归真境之后,便极少再用这两样“小玩意”,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竟是又要重新依仗这两个老伙计了。 青蛟被缚龙索束住。 方才李玄都祭出紫凰,置于女子的必经之路上,借着女子本身的前冲之力,刺穿了女子的喉咙。 杨柳捂住鲜血如泉涌的喉咙,口中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哑声音,紫凰飞剑的剑气残留其中,彻底断绝了她的最后一线生机。 雌雄二剑,雄剑为阳,雌剑为阴。 阴柔难测,最是杀人无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五章 兴尽悲来 从白愁秋用出缚龙索困住李玄都的飞剑青蛟,到李玄都与辜奉仙近身交手,再到杨柳趁机出手偷袭,又被李玄都以飞剑紫凰出其不意地斩杀,这一切不过是在片刻之间,让人应接不暇。 这把紫凰,才是李玄都最后的杀手锏,哪怕在面对钱行时,他也没有用出,直到此时面对三个玄元境高手,才不得不用出。 出剑即杀人。 以驭剑术直接驾驭飞剑和以气机用出离手飞剑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在江湖上已经可以算是很少见的玄妙手法,但相较于前者而言,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前者哪怕是放在先天境中,仍是很了不得的仙家神通,可遇不可求,习得之人寥寥无几。 甚至在许多孤陋寡闻的山野散人看来,只有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真正高人才能驾驭飞剑取头颅,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飞剑的驾驭之难易,与飞剑的品相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飞剑的品相越好,对于剑主修为的要求也就越低;反之,飞剑的品相越差,对于剑主修为的要求也就越高。 品相高的飞剑,灵性通透,气机运转通畅,就像可教孺子,一点就透;品相低的飞剑,灵性驽钝,气机运转滞涩,就像难雕朽木,需要花费数倍的力气。 李玄都的这两把飞剑,虽然不能算是飞剑中的仙品,但也可以说是上上之品,故而仅仅是抱丹境修为便可轻松驾驭,至于最顶尖的飞剑,则是无需任何修为,只要以精血祭炼之后,便可轻松驾驭,所谓稚童飞剑斩桃花,便是此等缘由。 李玄都伸出双手,两只衣袖猎猎作响,两只袖口分别泛起阵阵青色和紫色光华,玄妙非常。 见此情景,辜奉仙和白愁秋脸色格外凝重,又透出几分阴沉。 尤其是白愁秋,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底细来路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身家之丰厚,简直要让寻常的先天境高人还要自惭形秽,尤其是那两把飞剑,常人得其一,都要被视为天大的机缘,可此人却身怀两剑! 何时江湖上又多出这么一个年轻俊杰?精通各个宗门的武学术法,且身怀两把万金难求的绝佳飞剑,难道是哪家宗门精心培养出来的嫡传子弟?或是哪位世外高人的弟子? 难怪孤身一人就胆敢跟青鸾卫过不去,不说别的,仅仅是这两把品相不俗的飞剑,就足以横行一州之地的江湖,只要不主动招惹那几个雄踞一方的宗门,谁人敢惹? 至于青鸾卫,虽然遍布天下各地,但其中的精锐高手,主要还是集中在帝京,若有钦命,则从帝京的都督府中派出人手。换而言之,如果把青鸾卫也看作一个宗门,那么它的根基在于帝京和直隶,而非有一座太平山坐镇的芦州。 所以老人才会选择与陈孤鸿联手行事,双方因利而聚,有陈孤鸿这位先天境高手坐镇,又有他经营多年的南山园作为地利,哪怕此人的身边有一位先天境高手,只要先下手为强,都有很大机会拿下这些钦犯,如此便是一桩大功到手。 他们这次设伏,可以说是志在必得。 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饶是他老成持重,也禁不住心底的几分雀跃兴奋。一桩杀害青鸾卫劫走钦犯的要案,一件涉及到太后娘娘圣名的大案,只要办成了这两个案子,他想不升官,也难了。 只是他已经足够高估这个年轻人,没想到还是这般棘手难缠。 这个明显出身不俗的年轻人,显然不是那种初涉江湖的愣头青,不但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而且还在其中游刃有余。先是下在酒中的‘谪仙人’被识破,又在以三对一的情形之下,还被他强行反杀一人,实在是出乎意料。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是骑虎难下,就算想要就此罢手,也已是不能,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辜奉仙默运一口气机,整个人的肌肤变得晶莹玉润,尤其是一双手掌,好似是羊脂白玉。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武夫,只是与一身横练功夫的钱行不同,他的气机更偏向于木行,体魄不算坚固,更胜在招式灵活多变,论起战力高低,自然是不如钱行,只是要论起日后前程,钱行未曾有明师指点,一路武道走得颇为坎坷艰难,不得已之下只能走了这条只练体魄的羊肠小径,虽然在登堂入室三境中横行一时,但没有意外的话,终生无望出神入化三境。可辜奉仙不一样,他被一位右都督亲自教导,不但此生有望踏足出神入化三境,而且还有威力不俗的保命手段,比如现在他所用的,便是青鸾卫绝学青鸾九变中的第一变,苍鹰变。 只见他的背后生出淡淡的青色气息,凝聚好似双翼,双手如钩似鹰爪,十指上笼罩着深青色的气机,凌厉似刀。 辜奉仙身形如鬼魅,瞬间近身到李玄都的身边,双手并出,好似苍鸾怒击。 同时,白愁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解开布袋口子轻轻一抖,有几个以柳木雕刻而成的小人落在地上,柳木属阴,故而这些小人身上都萦绕着淡淡阴气,而且每个小人身上又刻有细密符篆,落地之后,瞬间变有常人大小,然后如军伍结成阵势,朝着李玄都狠狠冲来。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样的阵势,就算这些木人的灵活不足,也要手忙脚乱一番,只是李玄都所学庞杂无比,什么奇术秘术没有见过,自然也知道如何对付这些奇怪木人。这些木人看似是傀儡,实则也可以看作是一道符篆,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朱和墨”,只消破去其木人眉心位置的一点灵光,便等同是破去这道符篆。 不过李玄都没有直接动用紫凰破去这些木人符,而是以心念驾驭紫凰,直斩困住青蛟的缚龙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六章 蛟凰齐飞 只要紫凰斩断了缚龙索,那么青蛟便能挣脱束缚复自由。 青蛟似乎也感受到了“妻子”的到来,颤动幅度越来越大。 白愁秋有苦难言。 两把飞剑的威力,已经不用言语再去多做解释,可是他已经没有第二条缚龙索,本来按照他的计算,以缚龙索困住这把飞剑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三人联手将其围杀至死,哪里曾想到此人还有第二把飞剑!?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紫凰化作一道紫色剑光落在缚龙索上,与不断震颤的青蛟里应外合,使得这条价值千金的缚龙索寸寸碎裂。 青蛟就此脱困,再无束缚。 灵性十足的青蛟极为震怒,颤鸣不止,渴饮鲜血。 随着主人李玄都的一念而动,青蛟化作一道让人倍感触目惊心的青色长虹剑光,直刺辜奉仙,将这位用出苍鹰变的武夫向后逼退。 紫鸾没有青鸾那般暴躁掠长虹,而是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如一尾在莲塘荷叶间畅游的锦鲤,穿梭于一众木人之间。 片刻之后,这些木人的动作全部戛然而止,皆是被一剑刺穿眉心,其眉心位的一点灵光消失不见之后,身上刻画的符篆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弭,最终化作一堆枯木,再不见半分灵异之处。 辜奉仙身形飘忽,不断躲避飞剑青蛟,几次都是险象环生,身上被青蛟切割出几道伤口,几可见骨,狼狈不堪。 他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专心驭剑的李玄都,两人之间看似是咫尺之遥,实则却是如隔天涯一般,已经心生退意。 白愁秋单手负于身后,掌心中有一道道笔画浮现,按照某种特定诡异,自行蔓延,就好似有一支无形之笔在他的掌心上缓缓画符,时隐时现。 一场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设局拿人,却落到了如此这般死伤惨重的凄惨境地。 那个只有抱丹境的年轻人,如今还是毫发无损,无疑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 不过他不是那些输了一战便要死要活的愣头青,此时已经不再去想胜负二字,想的是如何安然保全自身,对于他们这些常年行走在江湖上的老江湖而言,活着就是最大的道理。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退去,是因为还未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毕竟这次围杀的关键不在于他们,而在于门外那两位先天境高手,只要陈孤鸿能击败那个名叫胡良的刀客,那么就算此人手中还有两把飞剑,也是一个死字。 这个道理,李玄都同样明白。 他双袖一振,飞剑紫凰骤然掠向辜奉仙,而正在追杀辜奉仙的飞剑青蛟则是急转向白愁秋。 他显然是不想让两人全都留在此地。 辜奉仙双掌连拍,以劈空掌劲略微阻挡飞剑紫凰,同时口中高声道:“这次是我等唐突了,还望阁下看在青鸾卫的面子上,放过我等一马,为此我等愿意奉上白银万两向阁下赔罪,若是阁下还有其他吩咐,我等也同样愿意照办。” 早已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的李玄都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专心驾驭飞剑。 辜奉仙也是个果决之人,他一直都在留意李玄都的脸色,见他无动于衷,立刻有了决断,拼得被紫凰刺穿小腹,身后的青色双翼扇动,整个人撞破墙壁,向外逃去。 苍鹰变的玄奇之处就在于那对背后双翼,可以使人短暂腾空离地,辜奉仙本身就是轻身功夫极好之人,不过瞬息功夫,他整个人已经跃房翻墙,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没有驭剑去追,而心念一动,使紫凰再度刺向白愁秋。 白愁秋不是武夫,若是给他些许时间,也可以逃离此地,只是在青蛟的步步紧逼之下,他根本没有半分时间。而且原本他与辜奉仙两人联手,就算不能奈何李玄都,好歹暂时自保无虞,如今辜奉仙逃走,那么只剩他一人的情形下,怕是很难善了。 白愁秋抬起头,望向辜奉仙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后低头看了眼掌心已经无法完成的符篆,惨然一笑。 他心知今日必死无疑,心绪复杂无比,既有怨恨和不甘,也有某种在踏入江湖第一天起就已经有的明悟。 入了江湖,便是生死自负,身不由己。江湖儿郎江湖老,终究是要淹死在这大江大湖之中。 老人不再执着于画完掌心这道开启阴阳门的符篆,而是运起全身所有气机,近乎于燃烧沸腾,大步向前,俨然是要与李玄都生死一战,乃至于同归于尽。 以他接近先天境的修为而言,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收回青蛟和紫凰,使两剑围绕自己缓缓盘旋,开口道:“这是要一心求死了?” 话音未落。 李玄都伸出两指捻住青蛟,然后屈指一弹。 一声剑鸣如龙吟。 青蛟猛然激射出去。 在老人的心口处,一穿而过。 青蛟钉入老人身后的墙壁之中。 成功穿透老人心脏之后,青蛟畅快剑鸣,好似一个口渴多日之人终于痛饮了一口清泉,不但解渴,而且格外甘甜可口。 只是老人仍未死绝,仍旧朝着李玄都大步冲来。 李玄都又是伸指一弹。 紫凰再次以同样的方式激射而出。 轻轻洞穿了老人的眉心位置。 无数剑气在老人的颅窍内炸开。 老人顿时停下脚步,七窍之中缓缓流淌出漆黑血液,继而整个面皮的毛孔中,都渗出猩红血丝。 李玄都不去看已经气绝身死的老人,一挥双袖,两把飞剑便如倦鸟归巢,各自飞入袖口之中,然后袖口中的紫青二色异象也随之消失不见。 李玄都抖了抖两只袖口,长舒一口气,体内气机如潮起潮落,渐渐平复。 这次他顺利斩杀两个玄元境高手,一是因为出其不意,二是因为三人各有心思算计,如果他们不惧生死,通力协作,那他李玄都就算是再多一把飞剑,也无力扭转局势。 可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三人合力不齐心,未必就比一个死战到底的钱行更可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七章 嗜血如魔 另外一边,胡良一刀刺入陈孤鸿的体内之后,继续前冲,将想要开启南山园山水大阵的陈孤鸿撞到身后的墙壁之上,刀尖不仅穿透老人的身体,甚至已经刺入墙壁尺余。 这一刀,几乎是将这位南山园主人钉挂在了墙上。 只是对于一位已经超出凡人的先天境高手而言,这样的伤势却是不足以致命,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 陈孤鸿双掌向前平推,迫使胡良不得不拔刀向后退去。 从假山上滑落下来的陈孤鸿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颗朱红丹丸,丢入嘴中,双眼中顿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猩红之色,腹部的伤口同时开始飞快愈合。 整个九河府境内都知道南山园主人是个儒雅持礼之人,礼贤下士,待人谦和,可少有人知道,当年的陈孤鸿可万没有这般好脾气,否则也不会被自认是替天行道的正一宗追杀,如今的好脾气都是用一副副真传宗秘药温养出来的,而炼制这等秘药,则要孩童精血和处子天癸等物,甚至是孕妇的紫河车,十分难得,若是没有这些秘药撑着,陈孤鸿万万不会有今日九河府孟尝的名声。 而且这些秘药也有反噬作用,若是过量服用,则会物极而反,愈发暴怒嗜血,丧失理智,哪怕是先天境的高手也不能避免。 现在陈孤鸿一颗丹丸下肚,虽然借助药力恢复伤势,但药量已是超出平日,一双眼眸变为血红之色,几乎要让人分辨不出眼瞳和眼白。 下一刻,在胡良身后的地面猛然破碎,又有一个陈孤鸿破土而出,伸出右手,食指猛然伸长,点向胡良的后脑。 虽然胡良没有回头,但是好似脑后生眼,迅速前奔,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指,不过与胡良对面而立的陈孤鸿也没有闲着,双掌排空,结结实实地拍在胡良的胸膛上,胡良身形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去,不过在落地之前,胡良已经在空中强行扭转身形,落地之后,三“人”不再是在一线之上,而是变为一个三角阵势。 两个陈孤鸿,一般模样,双脚都是深深扎根于地下,只是一个表情生动如活人,一个表情生硬似假人。 似是活人的陈孤鸿双掌相握,望向胡良,硬挨了他的双掌之后,胡良的脸庞上骤然涌起一股红潮,肌肤滚烫通红。这一掌若是拍在寻常玄元境的身上,哪怕是一身横练功夫的钱行,也要全身骨骼尽碎,变成一堆烂肉都不奇怪。 胡良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因为他是纯粹武夫,除了手中之刀,一身修为便有多半都在体魄之上,硬抗陈孤鸿的一掌,还不算难事。 陈孤鸿自然清楚这一点,他也没想着凭借这一掌便将胡良置于死地,可如果胡良仅仅如此,那就休怪他不再留手了。 陈孤鸿冷笑一声,不见他如何动作,另外一个表情生硬的陈孤鸿瞬间缩入地下,然后从胡良的脚下位置再次破土而出。 不过胡良早有预料,毫不客气地一脚踏下,这一脚之重,便是数寸之厚的石板地面都要寸寸碎裂,可这个陈孤鸿却仿佛一条游蛇,柔弱无骨,任凭胡良的这一脚踩下,仿佛是一滩烂泥一般,不但没有被踩回地下,反而顺势缠绕住胡良,紧接着便要如蟒蛇捕猎一般,要用自己的身体将胡良整个人生生绞杀。 陈孤鸿双眼赤红,桀桀怪笑,“胡兄弟,这才是我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对了,我现在还不知胡兄弟是出身于哪家哪宗,是道貌岸然的正一宗?还是假装慈悲的静禅宗?亦或是自命不凡的清微宗?” 被死死缠住缚住手脚的胡良不见惊惶,平静道:“其实论起师承,我也是十宗之人,还要称呼陈老哥一声师哥。” 陈孤鸿的双眼愈发赤红,秘药的反噬让他开始逐渐丧失清醒神志,语气也不再平淡如水,充斥着快要压抑不住的暴虐之意,“哦?你也是十宗之人?我怎么没听说过你?难道你是牝女宗的炉鼎?或者是忘情宗的俾子?” 话音落下,缠绕住胡良的陈孤鸿开始如蟒蛇一般开始收紧,而他整个人也在不断拉长,愈发不成人形,反倒是像一条伸长了的手臂。 一直立于原地不动的陈孤鸿迈步前行,此时终于可以看清,在他的鹤氅大袖之下还藏有第三条手臂,就像一条长蛇,延伸至地下,又在胡良的脚下破地出现,将其死死缠绕。 先前那个表情生硬的陈孤鸿便是这第三条手臂所化,这才是真传宗千手无骨术的玄妙所在,与先前那个左道方士用出的千手无骨术相比,堪称是天壤之别。 陈孤鸿已经逐渐狰狞的脸庞上挤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好了,你该死了。” 胡良丝毫不惧,大笑道:“那也未必!” 话音未落,陈孤鸿缠绕住胡良的第三条手臂被胡良一刀从中斩断,刀势不止,继而直指陈孤鸿。 与此同时,陈孤鸿怒喝一声,伸手狠狠拍在自己的天灵之上,以他为圆心,地面一丈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血雾弥漫。 陈孤鸿自残正经十二脉,无数鲜血顿时破体而出,浸透鹤氅,使他整个人变为一个血人。 不过与此同时,他的气机也开始骤然暴涨,好似熊熊烈火,不过一转眼之间,便从先天境的谷底攀升至山脚位置,又从山脚位置继续向上,很快便会抵达山腰位置。 修行求道如登山,越是往后就越是明显,到了先天境之后,便被分为四个阶段,以登山为比喻,分别是:谷底、山脚、山腰、山巅。原本胡良和陈孤鸿都是已经窥得归真境门槛的先天境山巅位置,不过两人又都因为种种原因而跌落至谷底。当下胡良手中有大宗师,陈孤鸿未能成功开启山水大阵,所以在刚从的交手中是胡良占尽上风,不过现在陈孤鸿动用秘术,却是要强行扳平劣势,然后开启山水大阵,转为胜势。 陈孤鸿眼神冰冷,狞笑道:“练了这嗜人精血的本事,注定不能显于人前,哪怕在十道之中,也要被人唾弃,你今日把我逼到如此地步,也足以自傲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八章 死不瞑目 陈孤鸿这一生为了登顶可望难即的归真境,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走上了一条注定无法回头的歧路,本来已经依稀看到归真境的绝佳风光,却被正一宗打落回谷底,这让他如何不恨?可他又能如何?正一宗乃是正道十二宗之首,就连静禅宗和清微宗都要让其三分,当年正道十二宗联盟而共抗邪道十宗,设立两杆令旗,一者主战,是正一宗执掌的“替天行道”令旗;一者主和,是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如今太平宗封山,少有门人在世间行走,就唯有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号令天下正道群雄。 这样的正一宗,如何是他一个小小的先天境能去奢望报复的?就算他能成为真传宗的宗主,恐怕也不敢与正一宗掰一掰手腕。 他想要报仇,想要成为真传宗宗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搭上圣女的大船,借助圣女在朝廷的势力根基,如此方能成事。而想要投入圣女门下,就必须用这两人的人头递交投名状。 难道他要在这座南山园中藏头露尾一辈子? 陈孤鸿双臂伸开向上,仰天怒吼。 整座南山园轰然震动。 以南山园为根基而建造的山水大阵开始缓缓开启。 只见从南山园的八卦方位上生出无数灰色雾气,缓缓笼罩整个南山园,其中有一道道黑影飞掠而过。 陈孤鸿之所以选中南山园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就是因为南山园建在依山傍水之地,可以聚山拢水,连接山水灵根,方能早就大阵。南山园的这座阵法,出自真传宗的根本大阵“山水化灵大阵”,被陈孤鸿重新简化推演之后,最终变成了如今的南山园山水大阵,除了可以庇护庄园、隐蔽行迹之外,还兼具加持自身之功效,使主持阵法之人的修为再上一层楼。 只是这个大阵每次开启,都要牵动本地的山水灵根,甚至是影响山水气运,而且每次开启的声势都极为浩大,引人注目,所以陈孤鸿不能提前开启大阵,以免惊动胡良和李玄都,直到此时此刻,才算真正开启大阵。 陈孤鸿的赤眸盯住胡良,冷然道:“胡兄弟,可还有遗愿遗言?” 胡良双手握住大宗师,原地站定,双脚微微分开,山峙渊渟。 “那便是没有了。”陈孤鸿的神情愈发狰狞扭曲,闭目深深吸气,好似蛟龙汲水,只见大阵生出的山水灵气,从八个方位,好似八条龙出水的龙卷,朝着陈孤鸿所在的位置汇聚而来。 南山园内的庄客、仆役几乎同时抬头,望向这幅异象。有人茫然,有人畏惧,有人不知所措,也有心思通透的,知道这是庄子里出了大事,说不定就是有强敌来犯,一时间患得患失,不知何去何从。 八条龙卷横贯当空,好似是八道桥梁,又好似是八条游龙,最终悉数涌入陈孤鸿的体内。 陈孤鸿重归先天境山巅,眼前又重新看见归真境的门槛,这便是“山水化灵”的玄妙所在。 陈孤鸿在地面上狠狠一踏,脚下地面轰然破碎,借着反震之力,身形猛然前冲,身周有无数雾气翻滚随行。 两人轰然撞在一起,胡良的大宗师狠狠劈在陈孤鸿的额头上,刀锋入肉入骨一分,却不能把整个头颅分为两半,反而被陈孤鸿双掌拍在胸口,双脚未曾离地,身形却是向后倒滑出去。 陈孤鸿不给胡良半分喘息的机会,不等胡良的身形站定,已经是紧随而至,用出真传宗的催筋断骨小九式,或切、或捏、或捶、或拿、或勾、或拍、或点、或断、或抓,每一次都落在筋骨关节之上,使得胡良不得不一退再退。 两人一路所过之处,地面碎裂,砖石破碎,满目疮痍。 在灰色的滚滚雾气之中,陈孤鸿的脸庞已经不能称之为狰狞,而是扭曲不成人形,好似是从九幽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双血红眸子更是让人望之生畏。 在一番交手之中,伤势未愈的胡良完全落入下风之中,面如金纸,因为体内气机紊乱沸腾之故,嘴角渗出血丝。 陈孤鸿的阴鸷嗓音从滚滚雾气中传出,“毁去正经十二脉,换来两颗人头和一把大宗师,这个买卖不亏。” 胡良双手握持大宗师,重重吐出一口胸腹间压抑已久的浊气。 就在此时,李玄都出现在胡良的身后不远处,双手负于身后,气息近乎于无。 陈孤鸿猛地转头望向李玄都,血色双眸中透出近乎非人的目光,喉咙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好似是杨柳被李玄都一剑穿喉之后的濒死声音,让人脊背发凉。 李玄都平静说道:“真传宗的‘人仙炼窍法’,我听说过,也曾有幸见识一二,据说是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最终百脉归一骨肉浑然,无骨无筋脉,已是半仙之体,身体每一寸都尽在掌握。只不过你走了一条岔路,此生是无望传说中的人仙之体了。” 被李玄都一语道破心底之痛,陈孤鸿好似是被揭开了伤疤,愤怒到极点,随手挥出一道气机,便要将这位曾经的恩公从这个世上抹去。 李玄都身形高高跃起,以妙真宗的“登天梯”悬停于半空之中,躲开这道气机,原本站立的地方乱石激射。 陈孤鸿重新又把视线转到胡良的身上。 在他看来,就算这位恩公过去如何厉害,如今也不过是个抱丹境而已,不足为虑,真正的心腹大患还是这位手持大宗师的胡兄弟。 就在陈孤鸿打算将胡良彻底置于死地的时候,李玄都再振双袖。 一紫一青两道长虹从他的袖口飞出。 陈孤鸿心头悚然一惊。 因为秘药的缘故,他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晰,若他还是清醒的时候,就不会如此迟钝,更不会对李玄都能安然出现在此地而无动于衷。 可现在陈孤鸿已经不去深思李玄都为何能以一己之力胜过三人联手,只是本能地从心底感受到危险而已。 这一切不过在于刹那之间而已。 第一次感受到威胁的陈孤鸿张口怒吼,周身笼罩的雾气翻滚如沸水,体内气机和鲜血一起涌出。 青蛟就这般落下。 刚好刺在陈孤鸿的天灵位置。 真传宗的“人仙炼窍法”修炼到极致时号称圆满无漏,只是陈孤鸿距离圆满还有一段极大的距离,周身上下仍旧有命门破绽,方才他一掌拍在自己天灵位置才炸开全身气机,所以这里是他的功法命门所在。 不过既然是命门,那么陈孤鸿也不会全无防备,头顶上一股血气从玉鼎窍穴飘荡而出,如一炷香火袅袅升起。 青蛟在距离头皮还有丝毫距离的时候,被血气生生托住,再不能下落分毫。 就在此时,紫凰落下,剑尖撞在青蛟的剑尾上,使其得以再进一步,破开血气,刺入天灵三分。 陈孤鸿的全身气机顿时有了片刻的凝滞,然后开始剧烈反弹,要将钉入天灵之中的青蛟再生生顶推出去。 青蛟颤鸣不止,被一点点向外推出。 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最多只能坚持三个呼吸的时间。 不过对于胡良而言,已经足矣。 一刀如刹那芳华。 在陈孤鸿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好似是夏日夜空中的一点繁星。 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哪里是什么繁星,分明就是大宗师的刀尖。 感受到灭顶之灾的陈孤鸿愤怒嘶吼,却困于命门受制,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刀。 这一刀的前冲之势有半分停滞,仍旧是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陈孤鸿的胸膛。 胡良的手腕一抖,将这位南山园主人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然后才拔刀而出,带起一抹刺目血花。 这位曾经差点踏足归真境的真传宗高手,就这么死在了自己的南山园中,在他眼中的阴沟里,翻了大船,死不瞑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九章 小妹不哭 胡良吐出一口鲜血,随手将大宗师插在身旁地面,盘膝坐下,开始运转气机恢复伤势,同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没死在无道宗的手里,却差点栽在这老匹夫的手中,活该你这老匹夫死不瞑目!” 李玄都收回青蛟和紫凰,扫了一眼陈孤鸿的尸体,没有说话。 人死事了,天大的恩怨,不过一死而已。一死之后,恩怨两清。 当年李玄都从正一宗手中救下了陈孤鸿,可以说陈孤鸿是因李玄都而生,那么今日他被李玄都以飞剑定住命门,又是因李玄都而亡,世间之因果,一饮一啄,早有天定。 对于陈孤鸿的作恶,以及他的恩将仇报,厌憎自然有,只是谈不上如何刻骨铭心,委实是他在过去的十五个年头里,见过太多此类事情,已经有些麻木。人在江湖,想要不被大江大浪淹死,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扬名立万,少不得昧着良心做事,可昧着良心的次数多了,便忘了良心到底是什么,一味利己,终是万劫不复。 正如商人富贾们常说的一句话,小富在于勤,中富在于术,大富在于德。像陈孤鸿这般,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然少不了“勤勉”二字,也不会拙于谋略术势,可唯独少了一个“德”字,便注定难成大事,纵使一时得势,也难以持久,终有一日要还回去的。 这些话,陈孤鸿未必不会明白,只是利益放在眼前,青云捷径就在脚下,又有几人能不受诱惑?说到底,还是知易行难罢了。 李玄都又将视线转向胡良,问道:“天良,需要我为你护法吗?” 胡良摇了摇头道:“我的伤势不算太重,尚有一战之力,这座南山园里的小鱼小虾还不能将我如何,你还是赶紧看看小丫头去,别让她出了什么岔子。” 李玄都嗯了一声,往他们居住的院子掠去。 说一千道一万,他和胡良不是来杀人的,杀青鸾卫的高手,杀南山园的陈孤鸿,根本缘由是自保,若是小丫头出了什么差错,那么他这次甘冒风险来芦州又是为了什么?再赶去龙门府又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小丫头不能有半点闪失。 当李玄都回到院子的时候,身形猛地停下,望向此地的一个不速之客,生出几分杀意。 从小姑娘的房间里缓缓走出一个胖子,天生一副笑脸,不笑也似笑,像是个做买卖的商人,不过此时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柄把大名鼎鼎的文鸾刀,左手按住周淑宁的肩膀,将文鸾刀搭在周淑宁的脖子上。 此人正是芦州青鸾卫指挥佥事,曾在怀南府和风阴府的边境渡口设立酒店,这次跟随辜奉仙和白愁秋来到此地,便由他来缉拿周听潮的女儿周淑宁,他来到此地拿住小丫头之后,就在此地等待两位大人的消息,结果看到山庄大阵开启,声势浩大,愈发不敢贸然走动,直到大阵烟消云散之后,他才敢出来看看情况,结果就看到了李玄都。 这个像商人更多过像青鸾卫的胖子,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甚至就连手中的白刃也微微颤抖起来。 李玄都虽然不认识此人,但却认得他手中文鸾刀,已是将他的身份猜出个七七八八,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不想再造杀孽,你把人放了,我可以不杀你。” 胖子额头上的汗珠愈发细密,握刀的右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刀刃本来就与小姑娘的脖子极为接近,再一颤抖之后,顿时划出一道浅浅红线,小姑娘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极度紧张的胖子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如临大敌,可李玄都却看得清清楚楚,然后真真切切地生出几分杀意。 胖子牙齿打颤道:“这位大侠,小人只是奉上官的命令行事,万无与大侠做对的心思,大侠明鉴,定要说话算数。” 李玄都望着脸色苍白的周淑宁,面色上不显,心底怒意杀意皆有。他自小无父母双亲,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因为天资根骨极佳的缘故,又为众师兄所忌,谈不上什么师兄弟情谊,故而除了师父之外,再无亲人,这些年来孑然一身,直到遇到小姑娘,大半个月相处下来,倒真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半个妹妹看待。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沉声道:“放开她。” 胖子吓了一跳,反倒是愈发不敢放开周淑宁,按着小丫头肩膀的左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小丫头虽然已经踏足御气境,但毕竟是跳过了固体境,所以吃痛之下,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胖子对此毫无所觉,只是望着李玄都,颤声道:“还请大侠发个誓言,只要大侠立下誓言,我立刻放人。” 李玄都轻声道:“你没有机会了。” 下一刻,只见李玄都袖口处青芒一闪。 胖子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双眼猛地睁大,在眉心位置出现一个幽深血洞。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文鸾刀落地,整个人也随之向后倒去,激起一圈尘土。 周淑宁还有几分惊魂不定,仍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小脸苍白,直到李玄都走上前来,都未曾回神。 李玄都轻唤一声,“淑宁。” 周淑宁没有反应。 李玄都蹲下身,轻轻拍打小丫头的后背,柔声道:“小妹不怕,有哥哥在。” 周淑宁这才反应过来,哇的哭出声来,伸手抱住李玄都的脖子,带着哭腔道:“哥哥,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李玄都把她抱起来,柔声道:“怎么会不要你呢?其实是有人请我和你胡叔叔喝酒,我看你没有睡醒,便没有叫你,只是没想到会有贼人,吓到你了,是我不对。” 小姑娘把头埋在李玄都的怀里,轻轻抽泣。 小小年纪,遭逢大变,没了爹娘。在不知不觉之间,小姑娘已经将李玄都视为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 小姑娘之所以会哭,会伤心,不是因为她被那个胖子劫持了,而是她以为李玄都不要她了,所以她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没有哭出声来,可见到李玄都之后,却是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 江湖上的情感无非四种,恩怨情仇。 轻恩之人寡义,薄情之人性凉。 李玄都是何种人?他不轻恩,也非薄情,只是经历离奇,在外人看来就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传说,他在这故事中,有过风光得意,也有过狼狈不堪。 江北河朔之地,一人一剑独行,意气风发。 西北边塞狼烟,结伴行走江湖,豪情万丈。 帝京风起云涌,乱局邂逅佳人,互倾衷心。 只是无奈人力有时而穷,最终无力回天,黯然退场。事后无数次梦回当年,夜半惊坐而起, 挂在床头上的三尺青锋颤鸣,身在樊笼中,胸中有块垒,一腔积郁无处宣泄,唯有将这些尽数埋在心底。 江北群雄视他为刀兵相向的仇人,胡良视他为生死相交的恩人,张白圭把他看作知心交底的友人,张白月把他看作此生相托的良人,同门师兄则把他看作欲除之而后快的挡路之人。 十五个花开花谢,十五个风雨春秋,让他大多都可以淡然处之。 唯一让他不能释然的是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之死,所以他不希望在周淑宁的身上重蹈覆辙。 待到小丫头抬起头来,李玄都伸出手指擦去她满脸泪水,轻声道:“淑宁不哭,小妹不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章 不义之财 李玄都抱着周淑宁离开小院,小丫头已经止住了泪水,只是双眼红红的,还带着几分哭后余韵的抽噎,看见小丫头仍旧是下意识地紧紧握着拳头,李玄都便轻轻地掰开她的小拳头,又朝她做了个鬼脸,引得小丫头破涕为笑。 回到那座原本是南山园主人陈孤鸿居住的主院时,胡良仍旧是盘膝坐于原地不动,正在以补天宗的“混元一气心法”,配合李玄都传授给他的三卷“坐忘禅功”,吐纳不定,使气机遍布全身上下三十六处大窍穴,缓缓愈合体内伤势。不是李玄都不想传授给胡良全篇的“坐忘禅功”,只是作为静禅宗的上成之法,就连李玄都这等天纵之才也只参透了六卷而已,以胡良的根骨资质,只能止步前三卷,再往下学已是力有不逮。 既然小丫头无事,李玄都便把小丫头放下来,来到胡良身后,以双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同样是运转“坐忘禅功”,帮他推拿穴位,有益于气机通畅,同时掌心微热,将丝丝缕缕的气机渗入到胡良体内,与当初胡良为李玄都灌顶气机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李玄都当前的境界而言,这些气机对于先天境而言,完全是沧海一粟,再加上两人同样修炼了“坐忘禅功”,自然只有益处而无坏处。 小丫头站在旁边,仔细观察李玄都和胡良的呼吸吐纳,看得久了,便看出一些名堂,只见胡良的眼角、耳孔、鼻孔、嘴角位置有一条条细小的白色气机流溢而出,好似是微缩了许多倍的白龙,同时有和煦豪光生出,使得站在一旁的小姑娘也能感到微微暖意,神奇无比。 两人足足静坐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才睁开双眼,只是胡良仍旧闭目凝神。看到周淑宁脸上露出疑问之色,李玄都解释道:“这次天良新伤加旧伤,伤得实在不轻,恐怕仅仅是睡上一觉还不够,就让他再多调息一些时间。” 然后李玄都又说道:“等你踏足入神境之后,我也可以跟你讲一讲这‘坐忘禅功’的诀窍,你学一学,未必能在修为上有如何进益,毕竟是佛家的功法,但是对于体魄神魂却有温养之功效。静禅宗的这门功法,别看不擅与人争斗,是那非攻之法,却大有妙处,若是作为许多功法的根基,原本只有八层楼,以此为根基便可化作九层楼,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 周淑宁听得似懂非懂,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李玄都看她这个样子,轻笑一声,然后也不管小姑娘愿不愿意,口述了一段‘坐忘禅功’的总纲口诀,让小丫头用心记下,然后就是反复背诵记熟。这有些像蒙学里的稚童,不管你懂不懂圣人的微言大义,先把经典背熟,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水到渠成。 待到胡良调息完毕之后,两人略一合计之后,决定先不急于离开南山园,毕竟陈孤鸿在此地经营多年,一定会有不菲的身家,现在陈孤鸿已然身死,这些东西便成了无主之物,与其让南山园里的诸多庄客将其搜刮一空,倒不如由他们来动手,算是打生打死一场的收获。 三人兵分两路,胡良独自一路,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一路,在南山园中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在陈孤鸿的书房里找到了一炉丹药,应该是真传宗的“凝血丹”,颗颗鲜红如血,大概有二十几粒,这种丹药有益于各种伤势,但是副作用同样巨大,若是药量过大,便会蒙蔽心智,李玄都想了想,还是将其放入自己手腕上的流珠之中。 接着他又从书架上的一方暗格中找到了一葫芦“金丹丸”,大约还有七八颗,是修炼体魄类法门的必备良药,对于治疗外伤也有不错的疗效。 小丫头跟在李玄都身后,虽然没有开口明说,但心底里还是不认可这等“强盗”行径,可李玄都却没有太多负担,事实上他的一身所学,绝大多数都是如此而来,先是被人追杀,然后反杀,多半能有些收获,这也是数千年来江湖仇杀不绝的根本缘由,要么是因为一个“名”字,要么便是因为一个“利”字。至于江湖道义,多是表面文章,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尽信。 至于胡良那边,收获也算不错,发现了一处密室,他一刀破去密室的禁制之后,发现里面多是刀剑兵甲,品相还算不错,尤其是一件用异兽麟片制成的甲胄,堪称刀枪不入,算是难得一见的佳品,还有就是一把用百年桃木制成的桃木剑,有驱鬼辟邪的妙用。 李玄都把那些用以疗伤的血红丹丸给了胡良,嘱咐他谨慎服用,胡良把那把桃木剑交给李玄都,至于那副甲胄,则被胡良直接穿在身上,其实他以前也有一件宝甲,不过在与无道宗来人厮杀时,已经破碎不堪,于是他干脆将其丢弃,若有宝甲在身,陈孤鸿单凭一双肉掌,未必能让他受如此重的伤势。 再有其他的刀剑兵甲和黄白之物,被李玄都悉数收入“十八楼”之中,打算到了龙门府之后,找一个可靠的铺子全部处理掉,换成赤金钱,也就是太平钱。 毕竟行走江湖,万万少不得银钱,至于太平宗的赤金钱为何这般盛行,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江湖豪客身怀常人难有的神异,无论是杀人越货,还是被权贵之家尊为客卿供奉,想要赚取银钱都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一来,就不乏豪富之人,而身外物和功法秘籍又都是万金难求的东西,所以相互之间的交易,涉及到的银钱数额也必然巨大,总不能用一车一车的银子交易。银票虽然便利,但时值乱世,各地的钱庄票号却未必可靠,把银子放在别人的手里终究不如放在自己的手里安心,所以赤金钱就应运而生,不管交易也好,礼尚往来也罢,造型精美的赤金钱既显得讲雅,又放心可靠。 除此之外,重头戏便是陈孤鸿身上的纳须弥于芥子宝物了,宗门中人多是称呼其为“须弥宝物”或“须弥物”,可以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其造型各有不同,内里乾坤的大小也有不同,如李玄都手腕上的“十八楼”,便是道家流珠样式,而陈孤鸿的须弥宝物则是一枚扳指,就戴在他的大拇指上,被胡良取下之后,由他开启。 须弥物中可以说是琳琅满目,除了因为空间缘故而没有放置兵器甲胄之外,丹药、秘籍、太平钱,应有尽有。 胡良和李玄都大致清点了一下,一共有三袋太平钱,每袋一千枚,那也就是将近十万两银子,如今朝廷一年岁入不过五千万两银子,可见这十万两银子是何等数目,对于江湖人而言,已经算是一笔巨财,由胡良收入他的须弥物中。 丹药也有不少,除了真传宗的“凝血丹”之外,还有三颗其他丹药,分别用三方玉盒存放,以免药性流失。经过李玄都辨认之后,这三枚丹药应该是东华宗的“青木玉花丸”,乃是有疗伤奇效的丹药,虽说不能像“凝血丹”那般立即见效,服下之后还要以气机辅以调理,但胜在无甚副作用,李玄都让胡良将这三颗珍贵丹药分次服用,大概月余时间就能完全恢复伤势。 剩下大多是真传宗的秘籍,如“千手无骨术”等等,只是没有完整的上成之法,只有一门“人仙炼窍法”的残卷,都被李玄都收入“十八楼”之中,他打算在空闲时间,也将其学上一学,反正他有“坐忘禅功”为根基,也不怕功法冲突,自然是多多益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章 不义之财 李玄都抱着周淑宁离开小院,小丫头已经止住了泪水,只是双眼红红的,还带着几分哭后余韵的抽噎,看见小丫头仍旧是下意识地紧紧握着拳头,李玄都便轻轻地掰开她的小拳头,又朝她做了个鬼脸,引得小丫头破涕为笑。 回到那座原本是南山园主人陈孤鸿居住的主院时,胡良仍旧是盘膝坐于原地不动,正在以补天宗的“混元一气心法”,配合李玄都传授给他的三卷“坐忘禅功”,吐纳不定,使气机遍布全身上下三十六处大窍穴,缓缓愈合体内伤势。不是李玄都不想传授给胡良全篇的“坐忘禅功”,只是作为静禅宗的上成之法,就连李玄都这等天纵之才也只参透了六卷而已,以胡良的根骨资质,只能止步前三卷,再往下学已是力有不逮。 既然小丫头无事,李玄都便把小丫头放下来,来到胡良身后,以双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同样是运转“坐忘禅功”,帮他推拿穴位,有益于气机通畅,同时掌心微热,将丝丝缕缕的气机渗入到胡良体内,与当初胡良为李玄都灌顶气机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李玄都当前的境界而言,这些气机对于先天境而言,完全是沧海一粟,再加上两人同样修炼了“坐忘禅功”,自然只有益处而无坏处。 小丫头站在旁边,仔细观察李玄都和胡良的呼吸吐纳,看得久了,便看出一些名堂,只见胡良的眼角、耳孔、鼻孔、嘴角位置有一条条细小的白色气机流溢而出,好似是微缩了许多倍的白龙,同时有和煦豪光生出,使得站在一旁的小姑娘也能感到微微暖意,神奇无比。 两人足足静坐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才睁开双眼,只是胡良仍旧闭目凝神。看到周淑宁脸上露出疑问之色,李玄都解释道:“这次天良新伤加旧伤,伤得实在不轻,恐怕仅仅是睡上一觉还不够,就让他再多调息一些时间。” 然后李玄都又说道:“等你踏足入神境之后,我也可以跟你讲一讲这‘坐忘禅功’的诀窍,你学一学,未必能在修为上有如何进益,毕竟是佛家的功法,但是对于体魄神魂却有温养之功效。静禅宗的这门功法,别看不擅与人争斗,是那非攻之法,却大有妙处,若是作为许多功法的根基,原本只有八层楼,以此为根基便可化作九层楼,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 周淑宁听得似懂非懂,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李玄都看她这个样子,轻笑一声,然后也不管小姑娘愿不愿意,口述了一段‘坐忘禅功’的总纲口诀,让小丫头用心记下,然后就是反复背诵记熟。这有些像蒙学里的稚童,不管你懂不懂圣人的微言大义,先把经典背熟,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水到渠成。 待到胡良调息完毕之后,两人略一合计之后,决定先不急于离开南山园,毕竟陈孤鸿在此地经营多年,一定会有不菲的身家,现在陈孤鸿已然身死,这些东西便成了无主之物,与其让南山园里的诸多庄客将其搜刮一空,倒不如由他们来动手,算是打生打死一场的收获。 三人兵分两路,胡良独自一路,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一路,在南山园中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在陈孤鸿的书房里找到了一炉丹药,应该是真传宗的“凝血丹”,颗颗鲜红如血,大概有二十几粒,这种丹药有益于各种伤势,但是副作用同样巨大,若是药量过大,便会蒙蔽心智,李玄都想了想,还是将其放入自己手腕上的流珠之中。 接着他又从书架上的一方暗格中找到了一葫芦“金丹丸”,大约还有七八颗,是修炼体魄类法门的必备良药,对于治疗外伤也有不错的疗效。 小丫头跟在李玄都身后,虽然没有开口明说,但心底里还是不认可这等“强盗”行径,可李玄都却没有太多负担,事实上他的一身所学,绝大多数都是如此而来,先是被人追杀,然后反杀,多半能有些收获,这也是数千年来江湖仇杀不绝的根本缘由,要么是因为一个“名”字,要么便是因为一个“利”字。至于江湖道义,多是表面文章,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尽信。 至于胡良那边,收获也算不错,发现了一处密室,他一刀破去密室的禁制之后,发现里面多是刀剑兵甲,品相还算不错,尤其是一件用异兽麟片制成的甲胄,堪称刀枪不入,算是难得一见的佳品,还有就是一把用百年桃木制成的桃木剑,有驱鬼辟邪的妙用。 李玄都把那些用以疗伤的血红丹丸给了胡良,嘱咐他谨慎服用,胡良把那把桃木剑交给李玄都,至于那副甲胄,则被胡良直接穿在身上,其实他以前也有一件宝甲,不过在与无道宗来人厮杀时,已经破碎不堪,于是他干脆将其丢弃,若有宝甲在身,陈孤鸿单凭一双肉掌,未必能让他受如此重的伤势。 再有其他的刀剑兵甲和黄白之物,被李玄都悉数收入“十八楼”之中,打算到了龙门府之后,找一个可靠的铺子全部处理掉,换成赤金钱,也就是太平钱。 毕竟行走江湖,万万少不得银钱,至于太平宗的赤金钱为何这般盛行,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江湖豪客身怀常人难有的神异,无论是杀人越货,还是被权贵之家尊为客卿供奉,想要赚取银钱都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一来,就不乏豪富之人,而身外物和功法秘籍又都是万金难求的东西,所以相互之间的交易,涉及到的银钱数额也必然巨大,总不能用一车一车的银子交易。银票虽然便利,但时值乱世,各地的钱庄票号却未必可靠,把银子放在别人的手里终究不如放在自己的手里安心,所以赤金钱就应运而生,不管交易也好,礼尚往来也罢,造型精美的赤金钱既显得讲雅,又放心可靠。 除此之外,重头戏便是陈孤鸿身上的纳须弥于芥子宝物了,宗门中人多是称呼其为“须弥宝物”或“须弥物”,可以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其造型各有不同,内里乾坤的大小也有不同,如李玄都手腕上的“十八楼”,便是道家流珠样式,而陈孤鸿的须弥宝物则是一枚扳指,就戴在他的大拇指上,被胡良取下之后,由他开启。 须弥物中可以说是琳琅满目,除了因为空间缘故而没有放置兵器甲胄之外,丹药、秘籍、太平钱,应有尽有。 胡良和李玄都大致清点了一下,一共有三袋太平钱,每袋一千枚,那也就是将近十万两银子,如今朝廷一年岁入不过五千万两银子,可见这十万两银子是何等数目,对于江湖人而言,已经算是一笔巨财,由胡良收入他的须弥物中。 丹药也有不少,除了真传宗的“凝血丹”之外,还有三颗其他丹药,分别用三方玉盒存放,以免药性流失。经过李玄都辨认之后,这三枚丹药应该是东华宗的“青木玉花丸”,乃是有疗伤奇效的丹药,虽说不能像“凝血丹”那般立即见效,服下之后还要以气机辅以调理,但胜在无甚副作用,李玄都让胡良将这三颗珍贵丹药分次服用,大概月余时间就能完全恢复伤势。 剩下大多是真传宗的秘籍,如“千手无骨术”等等,只是没有完整的上成之法,只有一门“人仙炼窍法”的残卷,都被李玄都收入“十八楼”之中,他打算在空闲时间,也将其学上一学,反正他有“坐忘禅功”为根基,也不怕功法冲突,自然是多多益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一章 木剑敕鬼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和胡良打算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不过没有像许多江湖豪客那般,在临走之前又将此地付之一炬,毕竟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好不容易修建起来,若是毁于他们之手,那也太可惜了。 从南山园的后门离开,是一段崎岖山路,仅仅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心神目眩,就算是常走山路的山民也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要坠落山崖。不得已之下,李玄都只能将小丫头背在身上,由胡良这位先天境高手在前面开路,他跟在后面,同时还不忘让小丫头背诵他刚刚教给她的坐忘禅功口诀。 行走在山路上,李玄都一手托着背上的小丫头,另一手手举起那把刚刚到手的桃木剑,剑身上有敕鬼二字,说道:“这把敕鬼,材质还算不错,可遇难求,比起正一宗的雷刚剑,还要好上不少,不过此剑的主要作用还是斩鬼驱邪,用来与人交手对敌,作用不大。” 李玄都的语气中充满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居高临下,就像帝京之人看待地方州府之人,或是有官身之人看待平民布衣。 走在前面的胡良无奈道:“作用不大?”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 胡良没有回头,说道:“老李你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换成其他随便一个抱丹境,得到这么把桃木剑,还不得睡觉都要笑醒?” 李玄都认真道:“玉清宁也跌落回抱丹境了,你说她会不会看得上这把桃木剑?” 胡良一愣,“玉清宁那婆娘也跌境了?” 李玄都说道:“她不但从归真境跌落至抱丹境,而且眼睛也被剑气毁了,这件事你应该早就知道才是。” 胡良说道:“我当然知道她已经坠境了,当初帝京一战的时候,颜飞卿他们三人联手对付你,颜飞卿先手,苏云清中盘,就是这婆娘负责收官,注定讨不到好去。不过我原本以为她顶多就是跌落至先天境,然后经过这几年的修养就已经重回归真境,没想到这婆娘竟然一下子就跌落到抱丹境,那可真是报应不爽。” 帝京一战,分为太后一派和四大臣一派。胡良虽然出身于补天宗,但那时候的邪道五宗还未进入帝京,而且他早已离宗多年,不问宗内事务,再加上他既是李玄都的好友,又是秦襄的部将,所以当时他也是顾命四大臣这一派,与另外一派的高手交战时,曾经在玉清宁的手上吃过不小苦头,两人算是在那个时候结下了梁子。 李玄都对于胡良的幸灾乐祸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在怀南府的时候,我曾经见过玉清宁一面,并答应过她,让淑宁拜入玄女宗门下,成为玄女宗宗主的关门弟子。” 胡良喜欢在小事上锱铢必较,比如说和玉清宁结下梁子,无非就是因为玉清宁号称琴、萧、剑三绝,却徒手挡下他二十三刀,让胡良一直耿耿于怀,但在大事上,胡良却是颇为豁达,听闻此言之后,停下脚步,正色道:“说起玄女宗,行事还算正派,最起码比慈航派那些道貌岸然的女人要好上许多,而且有一说一,玉清宁那婆娘的为人虽然可恨,但也要比苏云媗好上许多,为人处世都当得起一个‘正’字,小丫头若是拜在玄女宗的门下,又有玉清宁的照拂,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 李玄都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让淑宁去玄女宗,总好过一门心思放在入世上面的慈航宗,我还真怕淑宁也变成那种口口声声天下大义的女子,实在有些人不讨人喜欢。” 胡良继续迈开脚步,“这等福气,就留给那个要替天行道的颜飞卿去消受吧,我们看看热闹就好。” 李玄都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胡良笑道:“老李,你这就不懂了。颜飞卿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以纯阳入道,苏云媗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放在眼前,干看着不能吃,还要费心费力地去相互算计,同床异梦,这如果还能生出乐趣,那我胡良敬他颜飞卿是个狠人。” 李玄都笑骂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脸蛋、胸脯和屁股,好像没有女人就活不了似的,还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样,难怪玉清宁说你是个下流胚子。” 胡良转过头来,一脸坏笑道:“说到玉清宁,老李你也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玉清宁明显对你有点意思,不过是女儿家矜持,再加上当时还有张家妹子,所以才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你还真就做了正人君子,这可是要遭天谴的。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玄都摇头道:“不一样的。” 胡良听李玄都的语气不似玩笑,纳闷道:“怎么不一样了?都是女人,虽然我听说玉清宁变成了个瞎子,但她只要重回归真境,也不是不能恢复如初。再者说了,老李你也不像在乎这些的人。” 李玄都无奈道:“不是一双眼睛的事情,是人的事情。” 胡良哼哼道:“一个你,一个张鸾山,还有那些女子,就是矫情,一个一个都莫名其妙,非要把简简单单的男女之事弄得这么复杂,让我们这些粗人该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有点头疼,不想再与胡良探讨这个问题,实在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当然,胡良也肯定是差不多的想法,觉得老李脑子不开窍,至于两者之间到底是谁对谁错,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玄都为桃木剑注入些许气机,然后横剑身前,只见剑身上亮起淡淡光泽,每一丝木质纹理都清晰可见,像是一道由道家高人绘制的符篆,事实上也差不多就是如此,桃木本身就是天然生成的一道符篆,所以才有驱鬼辟邪的功效,而且年份越久,功效越佳。 李玄都把桃木剑悬挂于腰间,同时又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抖落”出一块碧绿玉佩,随手丢给自己背后的周淑宁。 周淑宁一只手抱着李玄都的脖子,接住玉佩,只觉得入手温热,竟是块难得的暖玉。 不等她开口拒绝,李玄都已经说道:“江湖规矩,见者有份,淑宁你跟着我们两个搜刮了这些不义之财,自然也要有些分润,不能坏了规矩,而且这块玉佩也不是什么稀奇宝物,唯一的作用的就是佩戴身上时可以清心醒神,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作用,你放心拿着便是。” 周淑宁听李玄都如此说,便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起。 李玄都见她收下,微笑着说道:“这就对了,圣人的道理和规矩没有错,但不能一味守着道理和规矩不放,那就曲解了圣人的本意。当年张肃卿就曾经跟我说过,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我当时有些不以为然,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却觉得他其实没有说错,做人要讲道理,做事却是未必,若是一味死守着道理,怕是诸事不成。” 小丫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抱着李玄都的脖子,左顾右看,看着脚下山景,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小调。 留恋处、生死在天,欲执手相守,怎奈何世事无常。 念去去、吉凶未卜,难强作欢颜,更那堪群芳相妒。 不如初见,良人好,难防那世情险恶难堪。 朔风可恶,东风好,不敌那初春乍暖还寒 忆往昔,忆郎颜,忆曾同游江南,欢笑言。 盼君归,盼君安,盼能与君执手,看河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二章 西北一刀 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三人终于下得山路,此时回首望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南山园的一角,可此时竟是有黑烟升起,直冲天际,显然园内失火,八成是有人想要趁乱掠夺南山园的财物,故意纵火,可见自古以来将杀人和放火并列为两大恶事,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在一行人驻足回望的时候,胡良突然皱眉道:“有人正朝这边赶来。” 李玄都问道:“是南山园里的庄客?还是青鸾卫的追兵?” 胡良以气机感知片刻之后,摇头道:“应该只是一伙江湖莽夫而已,八成是看到南山园这边出事,特意过来看情况的。” 还有半句话,胡良没有说出口,不过两人都是心照不宣,若是南山园中无事,这些人要么悄无声息地退去,要么去探望问候一番,可如果南山园中果真出事,那么这些人说不得要捡个便宜,做一回趁火打劫的好汉了。 “虽说这些人修为也不算高,为首之人不过抱丹境,对上老李你也就是一掌的事情。”胡良说道:“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不要与这些人照面,换个方向走吧。”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说道,“继续赶路也不是不行,不过我看这天气还要下雨。这座岭秀山绵延几十里,若是下起雨来,无处躲雨,我们两个还好说,可淑宁的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大雨的凉气。” 胡良看了眼小丫头,说道:“那伙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赶到此地,想来他们应该在此地有庄园基业,那么我们不妨见他们一面,去他们那儿落脚也好。” 李玄都点头道:“就这么办。” …… 南山园之所以名中有“南山”二字,不是因为此山名为南山,此地名为岭秀山,南山园刚好位于山南,此地朝阳,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与之相对,还有山北,此地背阴,自然无法与山南相比,由此可见,在这儿有个“北山园”也在情理之中,而且这个“北山园”的势力远不如南山园,否则也不会被陈孤鸿赶到北山上。 事实上与李玄都的预料相差不多,这伙胡良口中的“江湖莽夫”的确是来自北山,不过不是“北山园”,而是名为岭秀山庄,与南山园之间相隔了一条河谷,所以他们在发现南山园的异常景象之后,岭秀山庄立刻派出人手,穿过河谷,然后从南山园后的崎岖山路登山,可以避开前山的各路人马。 既然名为山庄,那么这座岭秀山庄自然也是江湖门派,不过只能算是“派”一级的,远不能与庞然大物的“宗”相提并论,而且就算在芦州各派之中,也顶多算是二流之列,比之陈孤鸿这位真传宗长老创建的南山园,还要有所不如。 此次岭秀山庄派出了十几个好手,都是底子扎实的练家子,在一府之地的江湖而言,也算是不弱,为首之人是个中男男子,一双手掌布满老茧,步伐沉稳,应该是修炼外家功夫的好手,身后还跟着几名亲传弟子,年纪大多都在二十多岁左右,身材高大,皮肤略显黝黑,皆是青衣短打扮,背后负刀,甚至还有一人背着长弓,一望之下便给人以剽悍之感。 就在南山园火起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从北边的山路到谷底之中,这里曾经是一条大河,只是大河干涸之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河床,只要穿过这里,便能抵达南边山麓。 就在此时,他们远远看到,从南山麓那边过来一行三人,两大一小,大的都是江湖客打扮,不过一人粗犷,一人俊秀,粗犷之人腰间挎刀,俊秀之人腰间悬着一把道士用的木剑。还有一小,却是个看起来像大家闺秀的小姑娘,如此三人站在一起,实在让人有些难以评价。说他们是行走江湖之人,可偏偏带着个小姑娘,说他们是大户人家的聘请的供奉客卿,两人身上的江湖气又遮掩不得,与那些将一身本领货与权贵世家之人,大有不同。 岭秀山庄的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纷纷握住兵器,满是警惕和戒心,严阵以待。 虽然岭秀山中有一个“秀”字,但整座岭秀山的方圆几十里内,并无多少秀丽景致,就算是有,也都被陈孤鸿划归到南山园的范围中,等闲之人不可踏足。而北山这边,说的难听些,其实就是一派穷山恶水,又有南山园在前,根本无人问津,除了山庄里的一些老关系,或是维持山庄的必要往来,平日里罕有人至。 不过就在数年之前,岭秀山庄还是这座岭秀山的主人,南山北山各有基业,从山庄的名字上便可见一斑。直到陈孤鸿来到九河府,并且在此落地生根,先是以先天境的修为大败岭秀山庄的老庄主,然后又以钱财纠合了一批江湖散人,将岭秀山庄从南山赶至北山,等同是强占了岭秀山庄的半数基业,这让整个岭秀山庄引以为大恨。 今日南山园那边骤然显现异象,先是云雾蔽日,又是雾气滚滚如长龙,到最后竟然还有火光生出,这让岭秀山庄意识到,南山园八成是遇到强敌了,于是一番商议之后,这才派人前来查看,刚好遇到了从南山园离开的一行三人。 为首的中年汉子示意几名弟子不要轻易妄动,自己独自向前几步,拱手抱拳道:“在下岭秀山庄三庄主王烈,有礼了。” 胡良抱拳还礼道:“原来是王庄主,久仰。” 王烈问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阁下是?” 这位领袖山庄的三庄主看似神色自若,实则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就怕这两个来路不明之人,暴起伤人,而且那个小丫头也不能小觑,行走江湖有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若是遇上这四类人又起了争执,多半不会有好结果。至于为什么,其实也简单,僧道两家传承数千年,多的是隐世高人,女人和孩子敢于只身行走江湖,自然是有所依仗,就像周淑宁这般大的孩子,也可能身怀比他还高的修为,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王烈是个老江湖了,就算有些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在耳闻目染之下,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胡良同样是老江湖,自然知道这位三庄主的担心,于是坦然道:“在下姓胡,单名一个良字,王庄主可以叫我胡良。” 王烈眼神一亮,再一看胡良的虬髯相貌,试探问道:“可是西北一刀胡大侠?” 胡良摆手道:“不敢当大侠二字。” “果然是胡大侠!”王烈的语气透出兴奋,“当年胡大侠在帝京城中一刀斩断那青鸾卫都督的手臂,江湖上的朋友便送了一个‘胡一刀’的名号,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得见胡大侠!” 胡良笑道:“承蒙江湖同道抬爱,只是当初胡某能一刀斩断那朝廷爪牙的手臂,乃是多亏了许多朋友兄弟齐心协力,否则单凭胡某一己之力,也伤不得那人分毫,这个‘胡一刀’的名号,胡某实在受之有愧。” “受得,受得。”王烈道:“当初张大人、王大人、李大人、徐大人,哪个不是忠良之臣?只可惜朝堂之上奸佞当道,竟然冤杀忠良,尤其是那李大人,便是死在这青鸾卫的手中,天下之间谁人不义愤填膺?胡兄弟此举,可以说是为整个天下出了一口恶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三章 岭秀山庄 下来山后,小丫头便不再被李玄都背着,此时站在李玄都身旁,又见胡良的大侠气派,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李玄都。 小丫头的想法很简单,胡良叔叔凡事都要听哥哥的,哥哥自然要比胡良叔叔还厉害,既然胡良叔叔已经这么厉害,那么哥哥又该有多厉害?难道真会是天下第一? 就算现在不是天下第一,将来总有一天会是的。 李玄都见识过天地之大,江湖之深,所以就算他天纵奇才,也不敢说自己将来能在老玄榜上稳占一席之地,古往今来,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奇才、天才被淹死在了这座江湖之中,就算是他,在几年前的帝景一战之中,也险些重蹈此等覆辙,他先前与小丫头所说的天下第一,倒是玩笑意味更多一些。 可小丫头的这个念头竟是十分坚定与执着,比起李玄都还要坚定。 另外一边,胡良和那位三庄主互相寒暄一番之后,切入正题,“此地是岭秀山,王庄主又是来自于岭秀山庄,想来山庄就在不远处?” 王烈微不可查地迟疑了一下,笑道:“这是自然,我家山庄就在北山之上,距离此地却是不远。” 他转身朝身后来时的山路一指,“沿着这条山路上去,只消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就能抵达岭秀山庄。若是胡大侠愿意屈尊,不妨到山庄一叙。”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大多时候,胡良这等身份之人都不会真的前往,或是托辞赶路而婉拒,或是说还有要事在身,可他没有想到胡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竟是没有按照套路来,而是直接说道:“既然王庄主相邀,那胡某便却之不恭了,否则岂不是不给王庄主这个面子?”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强留胡大侠,那便就此别……”话未说完,王烈脸上的表情骤然凝固,猛地抬起头来,望着胡良,不敢置信道:“刚才胡大侠说要去我们岭秀山庄?!” 胡良含笑点头道:“既然王庄主诚心相邀,胡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一刻,王烈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如今形势不明,好端端地再去招惹一条过江强龙做什么?现在真要请回去,万一又是一个陈孤鸿,可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就连这最后的北山基业也丢了,那他岂不是山庄的千古罪人? 可话是自己说出去的,万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万允万当,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话,你不说出来便是那句话的主人,你说了出来,便是那句话的奴隶。现在话已经出口,若是立刻反悔,那岂不是生生打了这位胡大侠的面皮?人家是何等身份,愿意应邀去岭秀山庄一叙已是屈尊,你若反悔,可就成了耍人之事,在江湖之上,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当年的紫府剑仙不就是因为登门挑战,打了别人的脸面,才引来那场绵延大半个江北的江湖恩怨吗? 想到这儿,王烈只觉得自己身处两难之间,如同坐蜡,有心反悔拒绝,又没那个胆量,忽然想起三人来时的方向,心中一动,硬着头皮道:“敢问胡大侠,可是从南山园而来?” 胡良点了点头。 王烈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可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南山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多半是被人打上门去了,而这位西北一刀胡大侠又恰好出现在此地,那么八成与此事有着很深的关系,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果真如此,那么请这位胡大小去岭秀山庄一叙,倒也不是不可,说不定能趁此时机,重新夺回南山的基业。 念及于此,王烈不再为难,洒然一笑,“来者都是客,既然胡大侠愿意屈尊去山庄一叙,那我岭秀山庄自当盛情款待。胡大侠,请!” 三人跟着岭秀山庄的一行人,穿过河谷,再上山路,去往位于北山与南山园遥遥相对的岭秀山庄。 北山的山路相对较缓,没有南山那般陡峭,以周淑宁的脚力,也可以勉强攀爬。 一路上兜兜转转,李玄都为了照顾独自登山的周淑宁,故意缀行于队伍的最后位置,胡良和王烈则处于队伍的最前方,两人闲聊之间互相探底。 王烈想要知道胡良与南山园之事是否有关,同时也想再确认一下,胡良是否是真正的西北一刀。 胡良则是探了探这个岭秀山庄的底。 这岭秀山庄的大庄主姓何,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芦州九河府,据说祖上曾经是太平宗的长老,因为有太平宗的照拂,所以才能置下这偌大家业,只是这何家也难逃许多世家的窠臼,一代不如一代,终是青黄不接,如今家族中已无先天境高手坐镇。 据说老庄主有玄元境的修为,距离传说中的先天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在这九河府境内,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再加上太平宗的靠山,倒也是无人敢惹。可谁也未曾想到,在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平宗便彻底封山,鲜有门人于世间行走,山下之人自然也去不得太平宗,如此一来,岭秀山庄算是没了靠山。 本来凭借老庄主的玄元境修为,倒也可以勉强维持,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陈孤鸿来到了九河府境内,虽然此时的陈孤鸿已经跌落至先天境谷底,但他毕竟是曾经摸到过归真境门槛之人,对付一个玄元境还是手到擒来,一番恶战之后,老庄主重伤,数月之后身死。 新任庄主何劲成为庄主之后,比之老庄主,无论修为还是资历威望,都有所不如,更是难以承担起山庄的大任,最后在陈孤鸿几次三番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割让了半数基业,也就是如今的南山园。 李玄都虽然走在队伍的最后位置,却始终在听两人的对话,一个字也没有漏过。 此时的他十分感慨。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初自己无意为之的救人善行,竟然种下了如此恶果,不但在多年之后自食其果,而且还殃及到了这岭秀山庄何家,使得盘踞九河府多年的何家因为而一蹶不振。身为山庄三庄主的王烈也不会想到,岭秀山庄的衰落,竟是缘起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常言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莫过如此。 山路的后半段,已经用砖石铺就,甚至还设有栏杆,周围是一片人力种植的竹林,氛围幽静,取“曲径通幽”之意,颇有些文人雅气。又转了几个弯,竹林消失不见,遍地都是梅树,枝叶茂密,虽然现在还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但可以想像寒梅盛开之日,此地香雪如海的盛景,定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梅林,终于来到山路尽头,是一片被青石板铺就的开阔平地,位于岭秀山北山的半山腰处,站在这儿可以看到一条青石板大路直通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虽然不比南山园的富丽堂皇,但多了几分清幽雅气,可见那位太平宗高人当初修建两座庄园时,多半是要将南山的庄园当作待客应酬之所,而把北山的庄园当作自己的居身之所。 王烈住下脚步,遥遥指向远处庄园,向胡良介绍道:“胡大侠,这里便是岭秀山庄了。” 胡良也随之停下脚步,一手按刀,随之眺望这座有意效仿江南风格的庄园,说道:“好,真是好,比起陈孤鸿鼓捣的那座南山园,要好上太多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四章 人心可用 待到走过青石板大路,行至那座庄园近处,可见大门上挂着一方黑底金字牌匾,上写着“岭秀山庄”四个大字,李玄都的书法不算顶好,但也能看出这四个字笔力遒健,文雅之中透着一股子英气。 在四个大字旁边还署有“徐世嵩题”四个小字。 李玄都指了指四个小字,向身旁的小丫头问道:“淑宁,考较你一下,你可知道徐世嵩是谁?” 周淑宁想了想,回答道:“我听爹爹说起过,好像是世宗皇帝年间抵抗金帐汗国的大功臣。” 李玄都点头道:“没错,徐公乃是抵御外虏的功臣,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顾命四大臣中的徐阁老便是他的子侄,这岭秀山庄能被徐公题字,想来有不凡之处。” 周淑宁点了点头,顿时对这座岭秀山庄生出许多好感。 李玄都想的就要更深一些。 从岭秀山庄对于胡良的态度,到岭秀山庄所悬挂的这块牌匾,说明了江湖对于庙堂的态度。 其实早些年的时候,胡良还没有如今“西北一刀”的名号,而是颇有魔头色彩的“西北一枭”,可见胡良当初虽然不算是大奸大恶,但也绝称不上良善之辈。当然,那时候的紫府剑仙也是声名不堪,两人结伴横行于西北戈壁时,被人称作是西北双煞,就可见一斑。 不过在帝京一战之后,江湖上对于两人的风评陡然一转,李玄都就不用多说了,紫府剑仙已然不再是当初引得江北群雄追杀不止的魔头,而是与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并列齐名为四小宗师,此三人俱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优秀的年轻俊杰,紫府剑仙能排在他们三人面前,位列四小宗师之首,可见江湖上的风评如何。胡良则是从原来的“西北一枭”变成了如今的“西北一刀”,甚至因为胡良在承天门一战时一刀斩断了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还有了个“胡一刀”的说法。 由此可见,江湖之远,却绝非与庙堂老死不相往来。 李玄都在江北惹下仇家无数,这些仇家或多或少都与正道十二宗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胡良作为补天宗出身之人,更是正道十二宗眼中的邪道中人,两人竟能得到正道之人的认可,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站在了四大臣这一边,不容于庙堂,却得到江湖的青眼和推崇。 如今就连远在芦州九河府的岭秀山庄都知晓四大臣是忠良之辈,可见江湖对于帝京夺宫之变的态度到底如何。这也是朝廷不去深究支持张肃卿等四大臣的四宗,而支持太后的六宗却逐渐与太后疏远的根本缘由。 人心可用。 李玄都并非不谙朝堂世情的江湖莽夫,尤其是与张肃卿相处的那段时间中,他逐渐懂得何谓庙堂之高,故而他的想法并非胡良想得那般简单。 当年谢太后杀人诛心,将张肃卿置于死地之后,还要给他安上一个大逆不道的谋反罪名,若是按照胡良所说那把,成为举世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之后,一人一剑杀回帝京城中,那么反倒是坐实了所谓张肃卿谋反的名头,所以李玄都想的是如何借助人心大势,为张肃卿平反,还给他一个生前身后名。 进了山庄,果真是曲径通幽,王烈先是请三人到正厅饮茶,由一位老管事在此站着相陪,然后他亲自去请庄主。 事实上正如李玄都所猜想的那般,当初何氏先祖建立岭秀山庄的基业,将其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南山园因为是建造在朝阳一面,算是整个山庄的门户,而人迹罕至的北山园,则是山庄的后宅,此地建造颇为精巧,不适合广迎八方客,但却适合居住,远离尘世,静心养气。 王烈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快步而行,很快便来到一处遮掩在树丛中的阁楼外,这儿便是大庄主何劲的书房所在,这位大庄主虽然出身在江湖世家,却是个文人的性子,不喜学武,喜欢舞文弄墨,在老庄主故去之后,自然支撑不起江河日下的岭秀山庄,于是这位沾染了太多文人脾气的大庄主,愈发愁苦抑郁,一天倒是有大半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这座书房之中,不理俗务。 如此一来,处理山庄俗务的重担就落在了三庄主王烈的身上,王烈在加入岭秀山庄之前,是芦州江湖上的半正半邪人物。想当年他在天柱山下也曾单掌伏双霸,拦路救孤,然后单凭一双肉掌杀得水蛟帮一十八名好手毙命江畔,也算是好生了得的人物,只是后来他被仇家设伏围杀,险些身死,被路过的老庄主所救,为报大恩,这才加入岭秀山庄,效犬马之劳。老庄主在临死之前,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难当山庄大任,于是将王烈提拔为三庄主,如果把这座岭秀山庄看作是一个小朝廷,那么王烈就是顾命大臣无疑。 只是顾命大臣终究只是顾命而已,君臣有别,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让这位大庄主来拿主意。 于是他就来到了此地。 王烈来到门外轻轻叩门,不多时屋内响起一个颓废嗓音,“进来吧。” 王烈推门而入,里头分为内外两室,外室为书房,内室为小憩所在。虽说没有太多显眼古物,但是仅以一家底蕴富贵而言,其实也不逊色于那些世第书香人家。 岭秀山庄毕竟是上百年的基业传承,也曾辉煌煊赫,早些年最为鼎盛的时候,山庄中有先天境的高手坐镇,交游更是广阔,能让徐世嵩亲自手书牌匾,可见一斑。纵使现在一时衰落,但底子还在,不但有多年积攒下的钱财,而且还有各处产业,就拿九河府来说,在岭秀山庄名下的产业,就有当铺、钱庄、印局、赌坊、药铺、瓷器铺、古玩铺、书局、行院、粮店、酒楼、铁匠坊等十几家之多,在城内有两处何氏宅邸,在城外有良田千余亩,田庄两个,佃户百余人。所以黄白之物,从来不缺。 只是岭秀山庄到底有多少家底,在各大钱庄票号里有多少银子,恐怕这位大庄主并不清楚,而是要问负责管钱的二庄主,说起这位二庄主,可谓是整座岭秀山庄的账房先生,用山庄里的人话来说,何家天大的家业,金山银山,七八个账房也算不清楚,可偏偏就是这位二庄主,一副铁打的算盘,把偌大的山庄基业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各路买卖也是井井有条,当真是财神爷一般。 不过这位二庄主并不参山庄的江湖纷争,所以在这等事情上,他甚少出面。 此时书房中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书案后,相貌还算英俊,可气态萎靡,精神不济,手边有一杯清茶,想来是用来提神醒脑之用。 此人便是岭秀山庄的大庄主何劲了。相较于流水般的银子都要从十个指头上过去的二庄主,或是曾经在江湖上闯下过名号的三庄主,这位大庄主实在有些不起眼,虽说已经从当年的少庄主变为了如今的大庄主,但仔细一想,似乎又与当时的少庄主并无二般。 这让王烈不由想起了当年老庄主还在世时的情景,虽说老庄主此生最大憾事便是未能踏足先天境,但从未因此而意志消沉,哪怕是被陈孤鸿打成重伤之后,也仍在病榻上强撑着身体安排身后之事,哪里像现在这位大庄主,竟是如此消沉颓丧,正值壮年,身上的暮气却比老庄主这个老人还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五章 如此江湖 书房内的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案两椅一书架,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儒释道三家皆有,以儒家经义居多,不乏孤本善本,可是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以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之外,却是没有什么案头清供等物,实在是清苦,与岭秀山庄大庄主的身份略有不符。 此时这位大庄主就坐在书案后,身着素色常服,形貌也算俊美,虽然上了岁数,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姿,此时两鬓为白,更平添几分成熟男子的风采。 本来这样一个男子,就算不曾学武,闭门苦读,有朝一日学优则仕,居于庙堂之上,也不失为世间的风流人物,只是老庄主只有他这一棵独苗,在老庄主死后,偌大的家业便只能由他担负起来,而此时的他还未曾出仕,无法凭借腹中学识和手中笔墨支撑起一座扎根于江湖之中的山庄,于是他便陷入到了两难境地之中。 一边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一边是自己的平生所愿,到底该如何抉择?他被这两个选择给夹住了,左右为难。 有心振兴家业,可他实在不是习武的材料,在依靠武学修为立足并极度崇武尚武的江湖中,又如何守住家业?有心继续谋求出仕之道,可如今朝局混乱,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做到,尤其是在顾命四大臣死后,晋王与太后争权,王党和后党两派人激斗不休,波谲云诡,若在这个时候出仕为官,怕是要被卷入党争之中,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而且一旦他外放为官,远离山庄, 也不是长久之计。 两头走路两头堵,自然要被愁死,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已是早生华发,便可见一斑。 何劲低垂着眼帘,对于王烈的到来,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只是抬手指了指另外一把椅子,轻声道:“坐吧。” 王烈单手把那张靠在侧边墙根的椅子拎起,放到何劲案前的对面位置,然后在这个下属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何劲看了眼案上只写了一半的字帖,皱眉道:“什么事要让你亲自来跑一趟?” 王烈无奈叹息一声,“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庄主,只是的确是件大事,非庄主亲自出面不可。” 何劲这些年来虽说有些意气消磨颓唐,但是心思并不差,想到先前让王烈去探听南山园的动向,不由心头一动,问道:“可是南山园那边有消息了?” 王烈道:“如今南山园一片乱象,其中具体情形到底怎样,尚不好说,还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能知晓,但是有几位贵客却是从南山园方向而来,为首之人更是声名赫赫,姓胡名良,曾经横行于西北秦州之地,后在承天门一战中一刀斩断青鸾卫都督的手臂。” “胡良?”何劲轻声喃语,低头回忆片刻之后,猛地抬起头起来,“是那个‘胡一刀’胡大侠?” 王烈点头道:“正是这位胡大侠,我带人下山时,刚好遇到胡大侠一行人从南山下来。一番交谈之后,胡大侠说要来我们山庄做客,我不好拒绝,便将他们请到了山庄,如今正在前堂歇息,还要请庄主亲自接待才是。” 何劲猛地扶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来,眉宇间并无太多喜色,反倒是多了几分焦躁,“老王,你也是老江湖了,怎好把这些底细不明之人轻易带到庄子?若是又引来第二个陈孤鸿,岂不是引狼入室?” 说到这儿,这位大庄主的语气中已经多出了几分厉色,“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胡大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已是可疑,万一这位胡大侠动了心思,瞅准太平山封山的时机,想要谋夺山庄基业,到那时候我们一死事小,丢了祖宗的基业事大,待到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是你顶罪,还是谁顶罪?” 王烈苦笑道:“庄主责备的是,可当时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胡良在成名之前,绰号乃是‘西北一枭’,亦邪亦正,只是凭借自身喜好做事。这等人物,若是当面拒绝,折了他的面子,惹恼了他,那便无仇也有仇了,倒不如先应承下来,再从长计议。” 听到这里,何劲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长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王烈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还有就是,在登山的路上,我曾有意与这位胡大侠套话,听其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与当下的这场南山园之变有着不小的干系……” 何劲一怔,抬眼望向王烈,眼神中又有了希望,等听下文。 王烈轻声道:“依我看来,胡大侠所言应该无假,而且在进山庄正门的时候,胡大侠能看破当年徐公所题写牌匾的玄机,与当年的陈孤鸿一般无二,定是先天境的高手无疑了。” 何劲满面忧容,轻声问道:“老王,你是老江湖,知晓江湖中事,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处置?那位胡大侠的来意,又是好是坏?” 王烈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道:“庄主,山庄这几年江河日下,我们想要重振山庄,说不得要借助外人之力,眼下这位胡大侠便是个绝佳人选。” 何劲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怕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王烈又是犹豫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依我看来,胡大侠若是为了图谋基业,那他应该留在南山园才对,没必要舍了南山园不要而跑到我们这里,所以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来南山园寻仇的,现在仇怨已毕,不日便会离去。那我们便不妨借着这个机会,与这位胡大小结下些香火情分,日后就算胡大侠走了,我们依仗着胡大侠的名头,把南山园收回来也不会太难。” “再有就是,有了胡大侠的名头,以后再有人来寻衅,也要好生掂量掂量,毕竟“西北一刀”的名头可是实打实的,那便等同给我们岭秀山庄贴上了一道护身符,可保几年之内无忧,只要等到太平山封山结束,太平宗的老祖宗们重新踏足尘世,那么我们岭秀山庄依然是太平无忧!” 何劲听得禁不住露出了兴奋的神态,两眼中几乎要冒出光来,无形之中,多年的积郁之气也消散许多,他一拍手掌,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味道:“好,那我立刻就去见一见那位胡大侠,希望这次真是遇到了贵人,能帮我们重振山庄基业!” 王烈又提醒道:“不过庄主见到胡大侠之后也要在言语中注意一二,万不可漏了山庄的底子,要知道江湖上的许多祸事都是源自‘临时起意’四字,虽说这位胡大侠这些年来的名声很好,但也不可不防。” 何劲点头道:“这点我晓得。” 王烈忽然想起那个一直跟在后面不曾言语的年轻人,以及年轻人的身旁的小丫头,原本还想再多说几句,可转念一想,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高人,想来那位年轻人就是寻常扈从晚辈而已,倒是那个小丫头,可以多多注意一二,说不定也是一位贵人。 想到这儿,这位三庄主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 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江湖不仅仅是快意恩仇,更少不了这些精打细算。 除了那些已经做了神仙的真正高人,剩下的人谁不是要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打滚? 行走江湖要注意广结四方善缘,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如果谁不按这个规矩做事,那么紫府剑仙的经历便是明证,惹了一个,朋友连着朋友,最后便是惹了小半个江北。 虽说紫府剑仙最终还是一人一剑将小半个江北捅了个窟窿,但是世上又有几个紫府剑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六章 大雨倾盆 芦州靠近江南,所以难以避免地沾染上了许多江南习气。 对于江湖而言,北地和南地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北地多堡寨,往往在名字最后缀上一个“堡”字,如“金鹰堡”,而南地多山庄,往往是在名字后加以“山庄”二字,如“名剑山庄”。 岭秀山庄地处芦州,建筑偏向于园林,故而称为山庄,而非岭秀堡。 对于李玄都和胡良这两个老江湖而言,倒还算新奇。他们两人,走江湖时间不短,可是李玄都少年成名于江北河朔之地,声势最隆时身处帝京,都算北地。胡良就更不用多说了,从来都是只有叫错的名字而没有叫错的绰号,无论是“西北一枭”,还是“西北一刀”,都可见胡良是长年在西北一带活动,若非这次应李玄都之邀前来助拳,恐怕也不会出现在芦州。 就在三人在正厅等待大庄主何劲的时候,一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进到正厅,陪侍在一旁的老管事赶忙上前,在其耳边耳语一番之后,青衫男子挥了挥手,示意老管事退下。 待到老管事退出正厅,青衫男子抱拳道:“原来是西北一刀胡大侠,在下岭秀山庄二庄主岳左,有礼了。” 这位二庄主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脸色略微发黄,双眼有神,望向众人的视线和煦,不卑不亢,分寸拿捏得极好,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胡良起身还礼。 然后岳左又与李玄都见礼,就连周淑宁这个小丫头都没有漏下。 看着周淑宁一板一眼地还礼,李玄都笑了笑,没有点破天机。 这位二庄主,虽然不曾佩戴任何兵刃,而且也不像三庄主王烈那般双掌满是老茧,却是个修为不俗的高手,恐怕还在三庄主之上,由此可见,这座岭秀山庄不管现在如何,祖上的确是阔过,底蕴之深厚,远不是那些刚刚崛起的门派可以比拟。 岳左作为整个岭秀山庄的大管家,待人接物,为人处世,自是八面玲珑,此时敬陪末座,说起些江湖轶事,倒是让气氛不至于冷场。说话之间,难免就谈到了这座岭秀山庄,尤其是他们此时所在的正厅,曾经接待过不少大人物,官面人物中,有三位芦州布政使、两位按察使,一位都指挥使,至于知府、通判、知县之流,更是数不胜数。可惜待到大魏朝廷设立总督和巡抚一职时,山庄已经没落,没能让一位总督或是巡抚前来山庄做客。 至于江湖上的人物,也有许多,天南海北,八方来客,不过分量最重的还是某一任太平宗宗主,从荆州返回太平山的时候,路过九河府,曾顺路到过山庄。 换成其他宗门,难免要夸大一二,说太平宗的宗主其实是专门拜访山庄,难免失了真实,让人怀疑其真实性,可岳左不曾有丝毫夸大,就这般坦言相告,反而能让人深信不疑。 中途胡良曾经问起过山庄那块牌匾的事情,岳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所以没有提起这位死后灵位进入贤良祠的名臣,是因为徐世嵩当时已经向世宗皇帝上书乞骸骨,辞去官职,告老还乡,在归乡途中,路过岭秀山,造访山庄,然后在当时庄主的盛情邀请之下,留下了那件墨宝。 这位中枢重臣,又有“徐铁手”之称的美誉,第一是因为他乃当世首屈一指的金石巨匠,世人皆知徐世嵩单凭手掌便可以篆刻金石印章,以楷书为长,瑰丽丰腴,勾画极沉,堪称当世一绝。第二则因为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手,曾经在代天巡边时遭遇刺客,单凭一双肉掌,将十余块从天而落的万斤巨石生生震碎,这才让世人知晓,原来这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大人,原来也是一位一流高手,所以岳左不知道该把这位告老还乡的老大人看作是庙堂中人,还是应该看作江湖之人。 岳左将这些山庄的典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让小丫头听得聚精会神。 就在这个时候,山庄的真正主人何劲终于是姗姗来迟, 岳左则顺势起身,与这位大庄主见礼。 如此一来,岭秀山庄的三位庄主算是悉数到齐了。 胡良也从椅上起身,抱拳道:“阁下就是岭秀山庄的大庄主?胡某有礼了。” “不敢当胡大侠如此。”何劲赶忙还礼,“在下忝居于岭秀山庄的庄主之位,实无所作为,不如胡大侠远甚,久闻胡大侠威名,威震西北秦州,又一刀动京华,实是当世第一等的英雄豪杰,今日终是得见,三生之幸。” 胡良淡然处之。 这些江湖上的客套话,他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还不至于被吹捧几句就昏了头,而且他也没想与这座岭秀山庄有什么交集,就是暂且落脚而已。 就在双方寒暄之间,门外本就不算晴朗的天色,又骤然变得黯淡,云色转浓,有东南风起。 李玄都看了眼门外,他行走江湖多年,许多时候要露宿野外,自然善察天时,知道这是一场大雨到了。若不是这场大雨,他也不会和胡良来到这座岭秀山庄。 果不其然,没多久之后,大雨倾盆而至,不一会儿,门前的青石地面上便可见水流汇聚。 江湖上有一个说法,叫做下雨时节好杀人,尤其是这样的滂沱大雨,就是因为血刚流下来,就混杂着雨水一起被冲走了,雨过天晴之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这场大雨蓄势已久,自然气力十足,眼看着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停下。南山园中刚刚蔓延开来的火势,因为这场大雨的缘故,未能肆虐,很快便熄灭了。 此时的南山园中可谓是一片乱象,原本投奔在园中的庄客们发现陈孤鸿等人身死之后,纷纷卷了细软财物逃走,自然是怕被这场神仙打架波及,历来江湖仇杀,不管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谋夺宝物,都不乏被灭满门的事情。就拿前不久一桩轰动江湖的传闻来说,牝女宗的一名女子因为情伤之故,只身一人赶赴中州龙门府,然后以一己之力屠灭龙门镖局满门上下六十四口,从总镖头到马夫仆役,无一例外,悉数被一掌拍死,然后这位女子又在其大门上以鲜血写就“负心薄幸,猪狗不如”八个大字,震动中州。 如今南山园分明就是被仇家寻衅上门,有龙门镖局前车之鉴在先,人人自危,所以此时的南山之上,尽是从山上往山下而去之人,生怕被累及自身。 大雨滂沱。 有一人迎着人流逆流而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七章 目盲登山 此人身着一身靛蓝色衣袍,看上去已经极为破旧,脸色枯槁苍白,步履蹒跚,行走在山路上,看起来十分艰难。 雨势越来越急,有个小厮实在是扛不住了,便躲在一棵大树下避雨,他本是岭秀山庄的仆役,在陈孤鸿强占南山园之后,仍旧在南山园中做事,如今他看着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山下跑去,他便也收拾了东西跟着一起跑,只是那些江湖出身的庄客们,最不济也是个固体境,身强体健,可他却是没这份体力,再加上大雨倾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敢在湿滑的山路上奔行,只能停下来避雨。 当他瞧见这个蓝衣汉子之后,看他似是行动不便,就热心唤道:“这位兄弟,紧走几步,来这儿躲躲雨。” 那人置若罔闻,仍旧是蹒跚而行。 小厮心中奇怪,又喊道:“不要去山上了,那里已经没人了。” 那人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却把小厮吓了一跳,原来这人的眼珠子已经被挖去,只剩下两个黑洞,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要把让人的魂魄都给吸进去。再配上他的苍白肤色和枯槁容颜,活似一具行尸走肉,半分生气也无。 这人缓缓开口,嗓音嘶哑难听,“没人了?” 小厮心中恐惧,却也不敢就此逃走,硬着头皮回答道:“是……先前庄子里来了几个客人,不知何事与庄主起了冲突,却是把庄主和杨管事都给打死了,庄子里的人都怕被牵连,所以便逃了出来。” 蓝衣人从嗓子眼中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嘶嘶”声音,然后转过头去,继续往山上蹒跚行去。 小厮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风雨之中,才蓦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背后上竟是生出许多冷汗,与雨水混杂在一起,浸透衣衫。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人行走在滂沱大雨之中,身上的衣衫却是十分干爽,再加上这人说话中带出一股子鬼气,让他只觉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于是不敢再在此地多做停留,冒着大雨往山下去了。 越往上走,人也就越少。 当蓝衣人终于走到南山园的大门前时,这儿已经没有昨日的热闹景象,大门前没了迎客的管事,也没了等着拜访的江湖散人,大门就这么开着,透过门洞依稀可见院子里的遍地狼藉。 蓝衣人就站在门前,抬头望着大门上方悬挂的“南山园”牌匾,怔然出神。 在他的记忆中,这儿应该悬挂的是“岭秀山庄”才对,何时变成“南山园”了?虽说那块牌匾比不上悬挂在北边后宅上的牌匾,却也是一位太平宗长老的手书,字字千金。 岭秀山庄是那种祖上阔过却家道中落的门派,曾经也是鼎盛一时,否则也不会让堂堂太平宗宗主和徐世嵩这等人物屈尊拜访,曾经有过数十年的辉煌,就算一代不如一代,在九河府境内,还是名声斐然,尤其是老庄主,一身玄元境修为,又德高望重,乃是无可置疑的江湖名宿。 只可惜老庄主遇到了陈孤鸿这条过江强龙,重伤身死之后,新任庄主何劲文不成武不就,不但无法夺回山庄的基业,而且就连支撑起另外半数基业也很是吃力,便有了当下的惨淡局面。 若是换成以往时候,山庄内有先天境高手坐镇,根基深厚,人多势众,休说是一个先天境的外来高手,就是多来几个,也不怕什么。 毕竟岭秀山庄的背后还有太平宗。 太平宗是何许宗门? 如果要在正道十二宗中选出四大宗门,那么除了道家祖庭正一宗和佛家祖庭静禅宗之外,就以太平宗和清微宗最为当之无愧。若以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的法统而论,太平宗仅次于盟主正一宗,哪怕如今沉寂了数十年,甚至封山不出,仍是让人不敢小觑。 若是往前推移几十年,太平宗可以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历次正邪大战,甚至是改朝换代,都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宗内有一座天机阁,其中号称藏书百万,乃是天下第一藏书楼,更甚于正一宗的道藏阁和静禅宗的藏经阁,其中道法、佛经、医术、杂学、术数、毒术、星象、占卜、机关、奇门,无所不包,乃是所有江湖人都为之向往之地,那么坐拥天机阁的太平宗,又如何会缺乏高手? 只是如今的太平宗封山,如何门人不得擅自走动,纵使太平宗有再多的高手,也像满天神佛一般,不能下凡就是拜而无用的泥塑木偶。 所以在太平宗正式封山之后,芦州境内有各路仙魔纷至沓来,浑水摸鱼者有之,趁机寻仇者亦有之。 蓝衣人犹豫了片刻,迈步走入南山园中。 他一路来到正厅门前,此时陈孤鸿的尸体已经在大雨中化为一滩腐化血肉,不成人形,这也是修炼真传宗“千手无骨之术”的后遗症之一,先是体内骨骼,然后是各处经络,最后是窍穴,都尽数消融,化入血肉之中,一旦身死,便是一滩烂肉,可以说是死无全尸。 蓝衣人在陈孤鸿的尸体前驻足片刻,然后跨过门槛进了厅堂。 厅堂中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不知被何人带走,但堂中的打斗痕迹仍在,蓝衣人一寸寸地看过去,仔细端详许久,脸上露出些许沉重疑惑之意。 于是他缓缓蹲下身去,双手按住地面。 虽然他已无双眼,但是以双手代替双眼,勾连地气,回溯过往,使得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此地发生过一幕幕景象。 许久之后,他将双手离开地面,缓缓直起身子,兴许是身躯太过残破的缘故,竟是发出一连串好似黄豆爆裂的轻微响声。 可如果李玄都在此,就绝不会将眼前之人视为一个残疾之人,因为方才蓝衣人的神通,已经隐隐触及到归真境的门槛,其境界修为之高,还要胜过受伤的陈孤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八章 雨滴夜长 岭秀山庄之中,胡良提出暂且留宿的要求之后,何劲自是一口应承下来,将一行人安置在岭秀山庄西侧的一座独门小院,何劲亲自领着两人去往住处。 这栋院落位于山庄的一角位置,少有人来,环境安静,院子中种着几颗竹子,平添几分雅气。 胡良站在廊下,轻轻摩挲着大宗师的刀首,说道:“老李,这座岭秀山庄可不简单,那块挂在庄子门口的牌匾,其中蕴含有一口真元,哪怕经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没有消散,可见当初写字之人的境界是何等深厚。” “徐世嵩,天人逍遥境高手,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八。”李玄都缓缓说道:“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些年来朝廷江河日下,明面上的高手已经少了许多,就是不知道暗地里还会不会藏着真正的高人。” 胡良迟疑问道:“当初帝京一战?” 李玄都脸色有些晦暗,“除了明面上的诸多归真境,必然还有天人境在暗中出手,不过我们不知道就是了。” 胡良点了点头。 李玄都看了眼外面的雨幕,转而说道:“至于岭秀山庄,谁家祖上还没阔过,当年我好歹也是归真境的高手,现在还不是要靠你来保驾护航。所以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两码事。” 胡良靠在廊柱下,看了眼外面的雨势,道:“这场大雨少说也要下个一天的功夫,不知明早能否动身离开此地。若是不能离开,会不会夜长梦多?” “会,也可能不会。”李玄都道:“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不过接下来的路,绝不会是坦途。” 胡良从廊柱上直起身,问道:“老李,你说青鸾卫为何要这般揪住不放?” 李玄都想了想,缓缓道:“八成是涉及到朝堂上的争斗,自从顾命四大臣身死之后,太后和晋王共同掌权,一山难容二虎,两者之间必有一番争斗,再加上小皇帝年纪渐大,今年应该有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就要及冠,所以依附于帝师孙松禅的文武百官也不在少数。如今的庙堂之上,太后一党、晋王一党、帝师一党,三党鼎足而立,其中以太后一党最为势大,晋王一党次之,帝师一党再次之。” “周听潮是个刚正之人,敢说话,敢直言。可他不在内阁,不在中枢,通政使司完全能把他的那道奏疏淹掉,偏偏没有淹掉,这就有文章了。据我所知,如今的通政使是帝师孙松禅的人,所以周听潮这道疏之所以能震动朝廷,那是因为他背后有人要震动朝廷,这便涉及到了党争一事,波谲云诡。虽说我们此来救人是为了一个‘义’字,但涉及到了朝堂上的党争,便不再是一个‘义’字能够囊括的,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良挠了挠头,“老李,你不曾做官,还懂这些弯弯绕绕?” 李玄都叹息道:“当年帝京的形势那么凶险,我敢不懂吗?若是不懂,一不小心就要做了别人的手中刀,所以不得不懂,也不敢不懂。” 胡良啧啧道:“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老李,你不去做官真是可惜了。” 李玄都不置可否,看了眼正在闭目炼气的周淑宁。 玄女宗的功夫属阴近水,正所谓上善若水,而雨天又被视作天地交泰,故而在近水之地或是大雨天气时修炼玄水功,可以事半功倍。小丫头这会儿正专心采集水精化为体内气机,无法顾及李胡二人的对话。 胡良从外廊走进屋内,说道:“老李,我们这次南山园之战,其实胜得有些侥幸,毕竟从明面上的实力上来说,他们想要胜过我们,并不难。” 李玄都没有否认,“他们觉得自己是以有心算无心,太过大意,与其弄些阴诡手段,倒不如明火执仗地打上一场。” “这话不错。”胡良笑道:“如果陈孤鸿不是想着下毒,而是直接开启南山园的山水大阵,说不定我们二人就要被他活活耗死,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们下毒之事成了,那边不费半点力气,说到底还是他们贪心了,想要用最小的力气拿下我们,而不是用最稳妥的办法拿下我们。” 李玄都对此未置可否,从手腕上的十八楼流珠中翻出一本残卷,正是得自陈孤鸿的真传宗“人仙炼窍法”,虽然只是残卷,但是也有可取之处,李玄都打算在没事的时候翻看一下,也算是充实一下自家所学。 胡良看了一眼之后便收回视线,同人不同命,有些人涉猎诸家,就是杂而不精,甚至还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而有些人就能做到融会贯通,自成一家。 这种事情也早有先例在前,据传当年江湖上曾有两门上成之法,分属水行和火行,曾经有不少人试图同时修炼两种功法,要么是水火相冲炸体而亡,要么是阴阳错乱走火入魔而死,几乎所有人都将其视作险途,可最后有一位大宗师,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形下,将两门功法融汇于一身,水火相济,阴阳相合,成就大成之法,得以天人之境。 所以专一还是驳杂,因人而异,就拿他们两人来说,老李就是那种可以融会贯通的宗师人物,而他练好自己手中的刀就够了。尤其是到了先天境界之后,刀法近乎本能,所谓的练刀已经不是平常江湖人士的练习刀法,正所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刀法一事,不管如何精妙,终究还是要靠自身的底子支撑起来,所以已是先天境界的胡良开始涉足仙家玄妙,更不能再有半点分心。 大雨泼洒而落,厅中陷入寂静之中。 李玄都读书,小丫头练功,百无聊赖的胡良就望着雨檐上垂落下来的白亮水线,落在廊前的台阶上,溅起点点水花,他没来由记起一首诗,好像是叫“雨入空阶滴夜长”? 夜长梦多。 就在此时,蓝衣人在大雨之中,步履蹒跚地出了南山园后门,沿着李玄都他们曾经走过那条险峻山路,缓缓下山而来。 因为大雨的缘故,干涸的河床中又有了积水,倒像是一条河了。 他走入其中,身形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被水流冲倒,可又始终不倒,就这么走到了对岸。 然后他抬头“望”向藏于雨幕后的岭秀山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九章 出掌离合 待到黄昏时分,雨势仍不见小,眼看今日是难以动身了,岭秀山庄的三庄主王烈亲自过来,邀请三人去正院赴宴,要为三人接风洗尘。 李玄都和胡良未曾推辞,而且也没有撇下小丫头,三人一起跟随王烈去往岭秀山庄的正院赴宴。 正院自是富丽堂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字一画,都透着老物件的岁月气息,无不彰显着岭秀山庄曾经的辉煌。 此时的宴客大厅,在四方位置分别放置了四个一人之高的烛台,每架烛台又能插上三支两指粗细的红烛,总共十二支红烛将整个厅堂照彻通明,岭秀山庄的大庄主何劲和二庄主岳左都未入座,正在等待初次莅临此地的胡大侠,在其身后还站着许多山庄老人,年纪最轻的也已经是不惑年纪,可见岭秀山庄已是倾巢出动,有话语权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 李玄都以传音入密对胡良道:“看这阵仗,岭秀山庄八成是把你这位威名远扬的胡大侠当作山庄的救星了,我估计待会儿酒过三巡之后,这几位庄主会主动开口相求,无外乎是托庇于你胡某人的威名,收回南山园的基业。” 胡良淡淡一笑,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虽说三人之中以李玄都为主,但是在外人面前,李玄都没想着去抢胡良的风头,由着胡良和何劲互相谦让一番之后,分而落座。 胡良坐了主客位置,李玄都坐在胡良的下手位置,刚好与那位二庄主岳左相对而坐,这位像账房先生更多过像江湖中人的岳先生冲李玄都微微一笑,儒雅温和。 李玄都也报之一笑。 开席之后,气氛还算热闹,除了小丫头有些不太习惯之外,其他人都显然是“久经战阵”之人,话语含蓄地赞颂胡良,不管其中有多少诚意,最起码是话不难听,胡良不信归不信,但也不排斥,以此佐酒,倒是比平时多饮了几杯。 正当酒酣之时,门外忽然撞进一个家丁,脚步踉踉跄跄,险些将一架烛台撞倒。 坐在主人位置的何劲轻轻皱眉,坐在最靠门边位置的一位中年男子已经豁然起身怒斥。 偌大一座山庄,绵延百余年,自是规矩森严,远非那些平地起高楼的骤然富贵人家可比,按照常理而言,此时一声怒斥之后,就该有人进来将此人拉下,可整个屋外却是只有哗哗的雨声,根本没有半个人应声。 在座诸人都是微微一愣,起身的中年男子还以为是雨声太大,遮挡了自己的声音,便提高了声音道:“人呢?来人!” 话音方落,又有两个婢女鬼魅般一下子趋了过来,不过浑身上下都是的,衣襟都可以拧出水来,也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真是落汤鸡一般。 中年男子盯着这两个身影,冷冷发问道:“听见了还不答话?为何站在雨中?一身的给谁看?” 可这两个婢女却是没有半点动静,低着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把他搀扶出去。”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头,因为顾及到有客人在,强压住怒气,指了指先前的那名家丁。 两名侍女终于开始动了,只是她们的走路姿势却是有些不对劲,整个身子摇摇晃晃,仿佛站不稳一般,步子更是奇怪,左右高低不平,仿佛踩在棉花上似的。 堂内众人越瞧越觉惊诧,中年男子怒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话音方落,那两名侍女的速度倏忽变快,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了那家丁面前,而不用她们去搀扶,这名家丁已经自行从地上爬起。 此时厅中之人无不为之失色,因为刚才这两名婢女如鬼魅般的速度,远非寻常婢女所能,三庄主王烈缓缓起身,沉声道:“不知是哪位朋友,莅临我岭秀山庄?还望现身一见!” 他这一声运足气机,生生压过漫天雨声,最起码有小半个山庄都清晰可闻。 只是外面仍旧是无人应声,只听得哗哗雨声。 王烈一皱眉头,正要上前,却见那两名婢女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众人见此情景,不禁脸色发白,全都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唯有胡烈和李玄都还保持镇定,显得鹤立鸡群。 “快闪开!”王烈脸色一变,大声喝道。 先前喊话的中年男子此时已经被吓得脸色微微发白,听到王烈的话后,如梦初醒,正想要往后退去,却忽然感觉胸口处一痛,他低头望去,只见一只手掌洞穿了他的胸口,而出手之人正是先前跌跌撞撞进入厅中的家丁,此时这家丁也如那两名婢女一般,脸色雪白,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然后就见那两名婢女也一扑而上,一左一右地咬住他的脖子,转眼之间,他整个人便仿佛是一张被抽干的空口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人皮。 此等情形诡异到了极点,众人都被惊呆了,第一反应过来的则是江湖经验最多的王烈,他早年时曾经见过左道高人驾驭僵尸鬼物,所以也不如何畏惧,长啸一声,纵身而上,双掌狠狠拍在那名家丁身上,雄浑掌力直接将这名家丁生生震飞出去。 不管这名家丁如何诡异,毕竟还是寻常人的血肉之躯,在王烈的全力出手之下,已然是骨骼尽碎,整个人便如一滩烂肉般重重落入雨幕之中,就算没死,也不能再站起身来。 众人原本心生恐惧,没料王烈竟是一击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见那两名婢女身形再次如鬼魅而动。 不过王烈早有防备,身形后撤的同时,双掌不断向四周胡乱拍出,竟是舞了个密不透风,不留半个死角。 虽说两名侍女的速度极快,犹如鬼魅一般,但毕竟不如王烈的出掌更快,他曾单掌伏双霸,本就是以掌法见长,拜入岭秀山庄之后,又学了太平宗的离合掌,一掌拍出之后,掌力纷杂错乱,出掌更是忽合忽离,正所谓是用虚引实,空往而实来,变幻莫测。 只听得砰砰两声,那两名婢女果然直接撞在王烈的双掌之上,倒飞出去。 王烈毕竟是货真价实的抱丹境修为,虽说胡良评价他抵不住李玄都几掌,但李玄都毕竟是单凭拳脚就能将一名玄元境武夫生生打死,不能以常理而论,所以王烈能抵得住李玄都的数掌,已经可以算是抱丹境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此时一番出手,已经是用尽平生所学,体内气机更是贼去楼空,原以为三“人”已经悉数毙命在他的掌下,却不曾想那两名婢女在吸食人血之后,体魄极为强韧,竟是没有被直接倒毙,反而在落地之后,又朝着王烈扑来。 王烈此时正处于旧气已尽新气未生之际,眼看着两人如鬼魅般冲来,心生绝望,暗道我命休矣。 就在这时,正端着酒杯的李玄都甩腕一掷,以腕力将手中一直端着的酒杯丢掷出去。 酒杯一闪而逝。 下一刻,两名婢女还未能接近王烈的身前,脑袋就向后一个晃荡,倒地不起。 其额头处都被酒杯砸得凹陷进去。 而那只酒杯则完好无损,滴溜溜地旋转不停,如有灵性一般,盘旋一周之后,又重新落回到李玄都的面前。 包括何劲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李玄都。 谁也没想到,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然也是个高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章 紫气水剑 惊魂未定的王烈赶忙抱拳向李玄都道谢。 他本也以为李玄都只是胡良的随从之流,不值一提,万万没想到此人的修为竟是如此深厚,单凭刚才这一手来看,少说也有玄元境修为,老庄主当年在世时也不过如此。 何劲难掩脸上的惊惶之色,问道:“敢问胡大侠,李先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不再去看面前的酒杯,缓缓起身,开口道:“看情形,是有高人到了,这等化死为生的方士手段,来人最少也有先天境的修为。” 王烈顿时露出惊骇之色,问道:“请问李先生,可知道来人是何来路?” 李玄都迈步上前,来到两名婢女的尸体跟前,仔细观察片刻后,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似乎是邪道十宗中皂阁宗的炼尸手法,而且相当不俗。” “邪道十宗!”堂中众人均是被吓了一跳,虽说所谓的正邪之争绵延数百年,但是邪道十宗更多还是活动于西北和辽东一代,在中原和江南却是少见,此时堂上的众人除了王烈之外,均未见过真正的邪道高手。 从未真正经历过江湖腥风血雨的何劲更是有些方寸大乱,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相较于大庄主何劲的失措,反倒是二庄主岳左和三庄主王烈却是要平静许多,再加上始终没有作声的胡良不动如山,让其他人稍稍安心几分。 李玄都叹息一声,“此事怕是难以善了,好在这些阴祟之物,对付起来也不算难。” 话音方落,重重雨幕之中,有沉重脚步声传来,所有人都循声望去,隐约可见一个高大身影正朝着此地缓缓行来。 片刻之后,终于得见这个高大身影的真容,体貌与常人无异,只是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灰之色,身高八尺,眼珠同样被抠去,黑洞洞的眼眶中闪烁着诡异红芒,如同一尊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立在滂沱大雨中,四周只见雾气弥漫。 王烈仔细端详面容片刻之后,惊骇出声道:“这不是庄子里的马夫何六吗?我记得他大概只有五尺左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又有两名庄中的抱丹境高手一左一右来到王烈的身侧,神情紧张。 他们这些山庄的老人,对于山庄中的面孔都有印象,此人 虽然表情狰狞,又是青灰肤色,但依旧可以看出是山庄中的马夫何六无疑,联想起刚才那两名险些将王烈置于死地的侍女,不由在心头上浮现了一层阴霾。 王烈深吸一口气,一步踏出前廊,来到茫茫雨幕之中,然后双掌一振,将落向自己的雨水砰然弹开。 事关山庄存亡,大庄主怕是难以顶事,二庄主又是个账房先生,所以只能由他这位三庄主出面了。 当年他行走江湖时,何曾畏惧生死了? 王烈身形本已经十分魁梧,不过在足有八尺之高的何六面前,却是显得十分瘦小,他透过雨幕发现在何六的裸露皮肤上浮现无数诡异花纹,颜色幽深,却又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花纹,凡是落在其上的雨点都像是滴到了一块滚烫铁块上,嗤嗤作响,化作一阵烟雾。而他仅仅是一眼扫过,便觉得体内一口气机运转凝滞。 王烈立刻收回视线,压下心中杂念,怒喝一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在大雨落于青石板地面的哗啦声响中,格外刺耳。 下一刻,他开始发足狂奔,瞬间穿过雨幕来到的何六的面前,双掌排空击出。 雨幕瞬间被掌力震荡出一块空白区域。 落在双掌上的雨点被气机生生震成更细碎的水花。 面对这一掌,何六干净利落地一臂横扫而出。 两者轰然撞,王烈闷哼一声,却是吃了个的暗亏,不过他临阵对敌经验十分丰富,顺势身形一矮,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出,震荡破空。 身形变化巨大的何六仿佛是墓中僵尸,动作生硬却迅速无比,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将王烈的这一拳握住。 王烈脸色一变,抬脚向上一踢,脚尖落在何六的手腕上,迫使其五指松开,然后趁此时机,身形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两名山庄的抱丹境高手也将先前的两名婢女尸体以劲力扔向何六,让其不能追击王烈。 轰然一声。 清晰可闻两具尸体的骨骼寸寸碎裂之声,不似撞在了人的身上,倒像是撞在了一面山崖之上。 身高八尺的何六巍然不动,任由两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从自己的身上缓缓滑落,然后又轻轻一晃,将粘在身上的碎肉也随之抖落。 得以趁此时机喘息片刻的王烈顾不得何六的无敌之态,强压下心头的惧意,身形再次前冲,跃至何六的跟前,因为长年修炼外家功夫而满是老茧的双掌贴在这怪物的胸口上,骤然运转全身气机,庭院雨幕之中,以两人为圆心,无数雨点轰然炸开,化作丝丝缕缕的水雾,向上升腾。 一名抱丹境高手的内力悉数倾泻而出,使得何六终于向后倒退一步,身形摇晃。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何六再次横臂扫向王烈的头颅。 王烈双手借着反震之力向后滑退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堪堪躲开这一记铁臂横扫,双脚将满地的积水高高溅起。 在大雨中,何六的青灰色皮肤被雨水淋湿之后,发出淡淡的暗沉光泽,它晃了晃脑袋,双眼中的诡异红芒更盛,死死盯着王烈。 刚才的一番交手,看似声势浩大,王烈透体而出的气机足以直接将一整面墙壁都生生崩碎,却没能渗入何六的体内分毫,悉数被它体表的那些诡异花纹阻住。 王烈止住身形之后,深吸一口新气,双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自己近乎不惜代价的倾力一掌,竟是没能伤其分毫? 这还怎么打?! 就在此时,李玄都从厅堂中缓缓走出,望着身材魁梧已经超出常人的何六,开口道:“三庄主,这等活尸鬼物,是有高人引阴气入体炼成,辅以符篆密咒,哪怕生前只是个寻常人,也可以在极短时间锻造体魄、筋肉、骨骼,炼成之后,堪称是铜皮铁骨,寻常刀剑难伤,不进水火,因为已是死物的缘故,也无惧内劲透体,想要除掉这等鬼物,需要用驱鬼辟邪之术法,方能建功。” 王烈苦笑道:“李先生所言极是,我岭秀山庄传承自太平宗分支,也有祖上传下的术法之道,只是到了如今,山庄中却是无人练成……” 李玄都平静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代劳吧。” 不等王烈回答。 李玄都已经一步踏出,身形不快不慢,飘出外廊,进入雨幕之中。 大雨倾盆,却不能让李玄都的身上沾染丝毫雨丝。 李玄都的指尖上孕育出一抹紫色,在夜色雨幕之中,格外显眼。 见多识广的王烈失声道:“正一宗的纯阳紫气?!” 一直静默无言的二庄主岳左也在此时深深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屈指一弹,指尖紫气汇入雨滴之上,一粒粒雨滴连接成线,化作一道紫色水剑,激射而出。 何六似乎察觉到了莫大危险,竟是以双臂交叉挡在胸前,摆出了防御姿态。 然后就见这道汇聚了正一宗纯阳紫气的水剑,轻而易举地洞穿了何六堪比铜铁的双臂,无视那些诡异花纹,径直刺入胸膛之中。 何六周身的暗沉光泽骤然黯淡。 下一刻,无数紫气从何六的心口位置迸发出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一章 炼尸之阵 何六怒吼不止,徒劳地伸手去捂心口,却无济于事,紫气仍是从他的指缝间不断迸发出来。 纯阳紫气,乃是正一宗的绝学,以纯阳功为基础,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如此便是纯阳紫气,是为天下一切鬼祟之物的天然克星。虽说李玄都的纯阳紫气不算纯正,更比不得颜飞卿的百丈紫气,但是对付这样一个尚不成气候的活尸,已是足矣。 众人望着这一幕,震惊无言。 这些未曾直接与何六交手之人尚且如此震惊,那直接以毕生功力拍在何六身上却无功而返的王烈更是张大了嘴巴。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的差距巨大,江湖散人与名门正派之间同样差距巨大,如果是一位出身于名门正派的玄元境高手,对上一个江湖散人出身的抱丹境,那便是天差地别,难以逾越。此时在王烈的眼中,李玄都便是一位出身宗门的玄元境高手,甚至比之当初的老庄主还要更胜一筹。 王烈转头望向李玄都,李玄都已经从雨幕中退回廊下,身上不沾半点湿气,干爽利落,这位岭秀山庄的三庄主心中颇为惊疑不定,纯阳功是正一宗的招牌功法,可没听说过正一宗中有姓李的高手,倒是清微宗中的李姓是个大姓,宗主李元婴更是登上太玄榜的高人,可是话又说回来,凡事都有例外,这方面也不好把话说死,毕竟实打实的纯阳功和紫霞功做不得假。 不过王烈琢磨归琢磨,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半分,更不敢多嘴半句。 就在此时,何劲终于从屋中走出,皱眉问道:“这鬼物终于死绝了?” 腰间悬了一把桃木剑的李玄都摇头道:“还未死绝,这尊活尸鬼物虽说只是以速成之法养育而成,但却吞噬了不少生灵性命,这才能身长八尺,铜皮铁骨,已经是近乎于僵尸之流,若是再让他吸食一名武夫的精血,变为身长一丈,成为真正的僵尸,那么寻常刀剑再无法伤他一分一毫,好在现在还差一线,未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何劲赶忙道:“还请李先生或胡大侠出手,尽早除去这等鬼物,何某及岭秀山庄感激不尽。” 胡良始终一言不发,眉头微皱。 李玄都温和说道:“庄主不必如此,既然幕后之人不肯出来,我便先毁去这名活尸,看看能否逼迫那人现身。” 话音未落,李玄都一挥手。 在他腰间所悬的桃木剑“敕鬼”自行飞出,如一抹长虹。 何劲的身形骤然僵住,呆立不敢动,这一剑刚好从他身侧激射而过,使得他身上的衣襟一齐向前飞荡。 木剑裹挟了充沛剑气,不但使何劲的耳畔轰隆声久久不绝于耳,而且还将雨幕分开一线。 王烈见此情景,又是一个心神恍惚,难道这位李先生不是正一宗之人,而是出身于清微宗?否则如何会有这等霸道剑意? 就在这一念之间,木剑已经来到倒地的何六面前。 桃者,五木之精也,古压伏邪气者,此仙木也,桃木之精气在鬼门,制百鬼,故今做桃木剑以压邪,此仙术也。 木剑落下。 无数雨滴在剑意的牵引之下,连点成线,连线成面,一幕雨帘被剑势裹挟而动,飘摇不定。 寻常刀剑破不开僵尸鬼物的铜皮铁骨,可木剑无锋的“敕鬼”却是如切豆腐一般刺入何六的体内,正中心室。 何六心口位置的紫气骤然熄灭,眼眶中的红光也随之消散。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尘埃落定之后,何六的最后一丝生机丧尽,身上的奇异纹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待到所有的纹路都模糊不见之后,原本还铜皮铁骨的尸体也失去了支撑,就像一副已经锈蚀到极点的甲胄,只是轻轻一碰,便寸寸碎裂,只剩下一柄桃木剑还斜插在大雨之中。 李玄都再一招手,桃木剑自行拔出,倒飞回主人的手中。 胡良闭目凝神,脑海中仔细回忆方才的一剑。如果李玄都还是归真境,那么这一剑就该能把这一方小天地的雨势强行止住,甚至是将下落的雨点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可谓是以人力逆转天时。可惜现在的李玄都只有抱丹境的修为,顶多是一只脚踏入了玄元境的门槛,意境是够了,气机却是无法支撑如此高的境界,有空中楼阁之感,只能堪堪将雨幕分开一线。 虽然他练刀不练剑,但是刀剑本是一家,就如佛本是道,有殊途同归之处,单纯以‘道’而言,自己却是不如老李良多。就像当年清微宗的老宗主与无道宗宗主的一战,便可以看作是一场刀剑之争,刀走霸道,剑行王道,无道宗的宗主如何?号称太玄榜第一人,可清微宗老宗主却是名列老玄榜,早已成为登顶天境仙阁之人,所以最终是剑胜过了刀。 只是这位素有“魔刀”之称的无道宗宗主,也未必不清楚这一点,想来是抱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想要借助老剑神的通天剑道来砥砺自己的刀道,以期更上一层楼。此战之后,无道宗宗主抛弃佩刀“大宗师”,不知所踪,更是印证了胡良的猜想。 如今李玄都这一剑,可能在气势和威力上都不觉如何,但于剑道意境而言,对胡良却是大有裨益,毕竟以前的紫府剑仙出剑,太过高屋建瓴,归真境的一剑就像一条江河,让胡良只能看到浮于表面的江水,只能看到剑气如何,剑术如何,却是看不到隐藏在江水之下的河床,更看不到藏于河床泥沙中的剑道,如今李玄都坠境之后,好似江河退潮,终于露出其下河床和泥沙,这才是真正剑道。 站在他身旁的周淑宁只是依稀看到了先前的紫气萦绕,而且离得有些远了,看得并不真切,再加上外行只懂看热闹,震撼程度也就远不如胡良,此时不由小声问道:“那名鬼怪已经死了?” 胡良点了点头道:“死得不能再死。” 周淑宁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虽说小姑娘在这一路行来也算是见过了不少世面,就连死人也见过,但当她真正看到这些以前只存在故事中的鬼物时,还是觉得害怕。不过万幸有哥哥在,不管是坏人还是鬼物,都伤不到她。 李玄都收起桃木剑,扬声开口道:“不知是哪路高人到此?还请出来一见!” 忽听一个嘶哑难听的嗓音响起:“你是何人?为何会纯阳紫气?若你确是正一宗之人,那便是罪不可赦,待会儿我会将你的魂魄取出,制成鬼奴,受永世煎熬奴役之苦。” 来人语声飘忽,似是每说一字便换一个方位,又似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让人不知其究竟身在何处。 李玄都并未去徒劳寻找此人的藏身所在,只是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所用的应是皂阁宗秘术‘炼尸阵’,以活人炼制活尸,有伤天和,且损阴德,就是在皂阁宗中也少有人用,你竟然会此阵,我倒是很好奇你的来历。” 那人嘶哑道:“有些见识,竟然认得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尸阵’,你既然知道这‘炼尸阵’,就该知道,凡是入阵之人,绝无幸理才是。” 李玄都淡然道:“也未见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二章 无道来人 那人嘿然一声,颇有些不屑之意,道:“炼尸阵的确算不得无法破解,可也不是你一个小小抱丹境就能奈何的,就算胡良也不敢妄言破阵,换成正一宗的颜飞卿来说这话还差不多。” 此人一语道破天机,让李玄都心头打了个突,心思几转之间,恍然道:“你是无道宗之人!” 那人放声笑道:“好心思!竟然猜出了我的来历。我这次就是为了胡良手中的那把‘大宗师’而来,这本就是本宗宗主的佩刀,后被宗主赠予唐长老,当年唐长老被紫府剑仙所杀,‘大宗师’也被夺走,转送给了胡良,如今紫府剑仙已经不知去向,多半是在哪个不为人知之地闭关养伤,胡良没了靠山,自然也守不住这把刀剑评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乃江湖上千古不变之理!” 闻听此言,岭秀山庄之人齐齐色变,再望向胡良和李玄都的眼神中已无半分感激之意,甚至还有几人已然对着胡良和周淑宁怒目相向。 胡良可不是李玄都这般温和脾性,先将小姑娘护在身后,然后看了这几名男子一眼,笑道:“看来你们认定我胡某人是罪魁祸首了,那我要不要干脆把这个罪名给彻底坐实了?先把你们杀了,一了百了,免得给这炼尸阵做了肥料。另外,也好教你们知道什么叫‘西北一枭’。” 几名怒目相向的男子立刻低下头去,再不敢多看胡良半眼。 胡良冷笑道:“还真是人善被人欺,我给你们几分好脸色,你们就真当我好欺负了?门外之人是先天境,我胡良就不是先天境了?给脸不要脸。” 厅堂之间,死寂一片,没有人胆敢发出半点声音。 王烈和岳左都是老江湖了,对于这等飞来横祸之事自然看得开,唯独少经世事的岭秀山庄大庄主何劲死死握紧拳头,对于这个刚刚还被他奉为座上宾的贵客充满了怒气。 敢怒却又不敢言。 可也正因为敢怒不敢言,他却已经迁怒于把胡良请进山庄的王烈,甚至怀疑是王烈与胡良串通好了要谋夺山庄的基业,所以他打定主意,只要山庄能够度过今天的难关,就立刻将王烈这等人逐出山庄。 可怜王烈这些年来为山庄东奔西走一片拳拳之心,甚至先前拼命出手的举动,都敌不过这无端的几分怀疑,这怀疑就像蔓延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胡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大宗师”,视线扫过众人,凡是他视线经过之处,所有人都低敛了眉眼。 胡良乖戾一笑,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他名良字天良,可绰号却是“西北一枭”,这一路上若不是有李玄都约束,他哪里会这般好说话! 这时候,李玄都再次开口道:“好一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我认。可江湖上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祸不及无辜,这岭秀山庄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在此地大开杀戒?” 那人冷冷道:“近日无仇不假,可谁说往日无冤了?这座岭秀山庄源自太平宗,论起来也算是太平宗的旁支,当年太平宗与我无道宗交战,伤我宗弟子无数,这等大仇,可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今日我灭岭秀山庄满门,也算是为当年的血仇讨回一二。” 李玄都沉声道:“邪道十宗总说正道十二宗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如何如何,可你们邪道十宗又何尝是性情中人了?就算正道十二宗是黑的,也不意味着你们邪道十宗就能变成白的,作恶便作恶,何须再找这等借口,打报仇的幌子。” 那人略一沉默,冷冷道:“伶牙俐齿,倒真是十二宗中人的口气。” 李玄都神色一变,身形向上跃起,悬于半空。 只见他方才所站之地的青砖陡然裂开,破碎不堪,然后就见一具活尸竟是从地下爬出,也不知是何时钻入地下之中,倒像是土遁之法。 李玄都身形下落,一脚踏在这个活尸的天灵位置,将他的脑袋生生踩入胸腔之中,整条脊椎寸寸碎裂,死得不能再死。 就在这时,房顶上传来脚踩瓦片之声,然后就见黑影闪动,八个家丁竟是在大雨之中于瓦檐上疾行,身形矫健,来到庭院上方之后,齐齐落下,一起攻向李玄都,却是将李玄都能够躲闪的方位都全部封死。 李玄都运起气机,伸手握住‘敕鬼’,以妙真宗的“荡魔四方”一剑横扫,只听得破空声响,一剑便将两名家丁的头颅悉数斩下。 没了头颅之后,这些活尸顿时与真正的尸体无疑,再无行动能力,死得不能再死。 李玄都脚步不停,手中‘敕鬼’翻滚,将第三名家丁拦腰斩杀,断成两截的活尸还在蠕动不止。 还有两名家丁,站在原地不动,只听嗖嗖声响,两人竟是将自己的十指当作暗器射出。 李玄都一挥袖,二十根手指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进退不得,也不坠下,依稀可见这些手指的指甲俱是漆黑无比,显然藏有剧毒。 然后李玄都再一抖袖,这些“暗器”按照原来轨迹,悉数倒飞而回,刺入两名活尸体内。 转眼之间,已经有五名家丁死于李玄都的手中。 不过这番出手加上先前的两剑,也让李玄都体内气机近乎干涸。而此时还有三名家丁朝着李玄都攻来,正值李玄都一气将尽而一气未生之际,眼看着就只能用体魄硬抗三名活尸的联手一击。 这些活尸不同于寻常尸体,不但铜皮铁骨,力大无穷,身上还携带有尸毒,若是一个不慎,沾惹上了尸毒,就算不足以致命,也终归是个麻烦,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境地,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不语的岳左终于出手,只见他扬手一挥,从袖中飞出三点寒芒。 一瞬之间,这三名家丁分别被三颗黑幽幽的长钉刺入额头眉心,眼眶中的红芒顿时消散不见,整个人也变为普通尸体,从空中落下。 那人的声音再度凭空响起,“没想到在这座小小的岭秀山庄中竟然有一个真正修成了太平宗神通之人,而且还有玄元境的修为。这三枚‘锁神钉’却是罕见,就是不知道你手中还有几颗‘锁神钉’?”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岭秀山庄二庄主,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高手,而且听那无道宗之人的说法,还修成了太平宗的神通,这可是老庄主都未能做到的事情。 只是在一系列的变化之下,岭秀山庄的众人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只有大庄主何劲深深看了这座二庄主一眼,只觉得整个山庄再无半个可信之人,都是图谋不轨之人,都是想要谋夺山庄基业之人。 胡良不可信,王烈不可信,岳左不可信。 都不可信! 岳左对于何劲的视线无动于衷,双手笼入袖中,望向李玄都道:“李先生,你我二人联手,先将这些活尸除去。”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桃木剑,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从始至终,胡良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因为他要找出此人的踪迹。 先前两人一路激斗,谁也没能占到便宜,已经是两败俱伤,现在只要找出此人的藏身之地,胡良就有信心将其一击必杀,只须他一死,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尸阵”便立时告破,岭秀山庄之围也就解了,若是不能破去炼尸阵,他们所有人都要被生生困死在这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三章 八部神通 先前胡良应李玄都之请,从西北赶赴芦州,途中遇到了无道宗之人,因为“大宗师”归属之故,大打出手,一路纠缠厮杀,未分胜负。 直到今日,无道宗之人终于是尾随而至,布下皂阁宗秘术三炼之一的“炼尸阵”,要杀人夺刀。不过胡良毕竟也是先天境,手中又有“大宗师”这等宝刀,所以他不敢轻忽大意,故而隐匿踪迹,即便是开口说话,也是用出玄女宗的“缥缈之音”,令人难以捉摸到他的声音来源。 至于此人分明是无道宗之人,为何会用皂阁宗和玄女宗的神通,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就如李玄都身怀诸家绝学一般,正邪两道共二十二宗在数百年之间纷争厮杀无数,又互相结盟,各自绝学均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流落在外,就拿玄女宗来说,就连玄女六经之二的“少阴真经”和“玉女经”都曾流传出去,更遑论“缥缈之音”这等神通,而其他宗门,也大体相差不多,比如说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和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也都流传于外,不过在没有明师指点的情形下,仅靠自身摸索就能练成之人,却是寥寥无几。 对于名列“三玄榜”的各路高人而言,除了各大宗门中可以称之为“道”的根本要义之外,这些可以归结为“术”的神通,都是殊途同归而已,无关紧要。 只是对于还未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寻常江湖人而言,“术”之高低已经可以决定生死胜负。 在十名家丁活尸身死之后,在雨幕之后又出现许多影影绰绰的黑影,不再是寻常的家丁婢女,而是生前就有修为在身的庄客,所以除了身形矫健之外,更多了几分灵巧诡变,甚至还隐隐结成阵势,如活人一般,进退有据,若是寻常江湖人士遇到,必然很难应对。 只是李玄都却不能以常理论之,面对二十余名庄客化成的活尸,仗剑而起,只是一剑,便将冲在最前方的一名活尸的头颅挑落,在雨幕中骨碌碌滚出老远,然后李玄都身形向前掠出,轻松躲过后续两名活尸的攻击。 一名壮汉模样的活尸大步前冲,与李玄都擦肩而过,然后就见一只胳膊高高飞起,这名活尸的半个肩膀都被一剑削去。 随后跟上的四名活尸顿时停下脚步,结成四方阵势。李玄都没有丝毫停留,直接入阵,身形拧转,躲过两名活尸的双爪,一剑上掠,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响起,直接将这两名活尸的手掌斩落,同时一袖挥出,将第三名活尸拍退,然后以“擒龙手”捏住身后第四名活尸的手腕,使其身体被气机拉扯朝自己撞来,然后以手肘猛然撞在活尸的胸膛,炸出一团猩红血雾。 紧接着李玄都有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停顿,单手握剑,剑身斜斜下指,一侧剑锋几乎贴近了左腿。先前被一袖挥退的第三名活尸嘶吼一声,倾其全力向李玄都扑来,李玄都身形未动,手中的“敕鬼”迅速上扬,在磕开扑来活尸的同时,桃木剑也形成一个下斩之势,不等活尸反应,李玄都一剑从右至左斩出,将其斩成两半, 最后李玄都回身一脚踹在一名已无双手的活尸身上,让它与它的难兄难弟撞在一起,变成滚地葫芦。 这些活尸已无灵智,只剩下本能和主人的驱使,此时根本无甚恐惧可言,全都带着不计死活的疯狂气势,一股脑地冲向李玄都。李玄都不急于杀敌破阵,而是转为以自保为主,身形如水中游鱼,踏罡步斗,闲庭信步,任由这些活尸来势汹汹,伤不到他分毫。 “敕鬼”每一次出剑,都会炸出一串如雷鸣的清越之音,颤鸣悠扬。 活尸每每听到剑鸣之声,便是一阵呆滞停顿。 “敕鬼”的玄妙远不止于此,李玄都次次出剑看似不带半分烟火气,但剑鸣雷声越来越盛,周围的许多活尸就无缘无故暴毙,分明还不曾接近李玄都十步以内,便死得干脆利落,好似被一锤重重地砸在脑袋上,身形晃了几晃之后,就向后倒飞去,再也不能爬起。 此乃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以剑音化作雷音,震慑邪魔。 时刻关注场内局势的岳左两袖翻摇,只见袖口星星点点,连续打出十几枚“锁神钉”,瞬间击杀七名活尸。 一直隐蔽在暗中操纵活尸的无道宗之人,开始召集所有藏在暗处的活尸,势要将这两人斩杀。只见又有数十活尸汹涌而来,其中庄客、家丁、婢女皆有,而且在更远处还断断续续有活尸涌入此地。 亲身陷阵的李玄都顿时感受到莫大压力,由单手持剑变为双手握剑,剑势更是陡然一变,由原本的“大慈雷音剑”变为“烈火燎原刀法”,大开大合,这门刀法是胡良传授于他,本就是脱胎于军伍沙场,故而极为适合以一敌众,此时被李玄都用出,自是再合适不过。 同时岳左也不断射出“锁神钉”,每一发“锁神钉”都能准确无误地钉入活尸的眉心玄窍之中,中者立时倒地不起,着实是帮李玄都缓解了许多压力。 只是随着活尸越来越多,李玄都还是难免陷入到捉襟见肘的境地之中。 以一人之力独战近五十名活尸的李玄都一剑横扫之后,将手中的桃木剑“敕鬼”高高抛弃,以清微宗的“百步飞剑”之术起手,敕鬼一闪而过,剑气横空。李玄都双脚猛踏,在青石地面上踏出双坑,双袖振荡,一抹流华好似彗星掠出,比起“飞剑术”还要高出一个境界层次,乃是明确无误的“驭剑术”。李玄都的数次克敌制胜,都是依仗了此门神通,引气驭剑,剑随心动。 一把“敕鬼”用以“飞剑术”,一把“青蛟”用以“驭剑术”,双剑并出,来回交织,剑气纵横,便是一张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剑气所及之处,将这几十名活尸全部笼罩其中。 抹过而过,穿胸而过,透额而过。 来往剑气似是无穷无尽一般。 只是剑气虽然厉害,却不能将这些活尸彻底灭绝生机,大多活尸只是伤而不死,仍旧在地上蠕动爬行。 就在此时,岳左手掌一翻,又从袖中取出一颗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 此乃太平宗的“凤眼子”,以烈火秘药制成,威力惊人。 岳左直接将其掷出。 轰然一声,这颗凤眼子顿时化作漫天火雨,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活尸如秋后稻田,倒伏一片。 太平宗善用外物对敌,又精通先天八卦术算,故而衍生有八部神通,对应八卦,分别是: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先前岳左所用的“锁神钉”便是乾天部神通,此时所用的凤眼子则是离火部神通,遇水仍旧可燃,若是修炼至极致,足可以焚山煮海。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只见火光冲天,大雨不能熄灭,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愈演愈烈,一名活尸着火之后,与周围活尸相撞,其他活尸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李玄都身在火海之中,只觉身周急剧增温。虽有“太乙五烟罗”护体,仍觉炎气逼人,当即收回“敕鬼”和“青蛟”,一个纵身跃出火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四章 敕鬼破阵 当李玄都回头望去时,整个庭院已经是火海一片,可诡异的是,只有活尸在熊熊燃烧,而众多木质砖石建筑却完好无损。 李玄都不由对这位岭秀山庄二庄主高看几眼,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空中火” ,虽然距离传说中“三昧火”的境界还相差甚大,但就玄元境而言,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神通。 不过单凭“空中火”就想破去这座“炼尸阵”,还是力有不逮。所谓“炼尸阵”是为皂阁宗“三炼”之一,另外“二炼”分别是“炼魂阵”和“炼神阵”,所以关键在于一个“炼”字,其真正的玄妙之处在于,这座大阵就像是一座丹炉,将身处炉中的活人当作药材,提取精华,汇聚自身体内,助长修为,增益境界,最后剩下的“药渣”便成了活尸,故名“炼尸阵”。 至于“炼尸”的时间长短,则与“药材”的修为有关,修为高深者可以坚持的时间更长,而修为较低或是没有修为的婢女家丁之流,几乎在阵成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汲取精气,化作活尸。 正因为如此,杀尽阵内活尸并不能破阵,甚至不能动摇阵法根基分毫。 不过这名无道宗高手毕竟不是皂阁宗嫡传,掌握的“炼尸阵”也并不完全,只能炼尸,却不能借助此阵汲取精华成丹以弥补自身修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半柱香后,活尸的嘶哑吼声渐渐不可听闻,火势也渐渐转小。 目睹这一幕的众人脸色微微发白,委实是遍地的焦尸和肉焦味道实在让人作呕,倒是岳左脸色如常,又将双手笼藏入袖中。 布阵之人终于动了几分真怒,声音再度响起,“好, 好得很,一个正一宗的‘高人’,一个太平宗的‘高人’,就算没有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仅凭这两颗人头,也不枉我摆一回‘炼尸阵’。” 李玄都环顾四周,忽然开口道:“皂阁宗的‘三炼’阵法,我听说过,也曾见识过‘炼魂阵’,由一位皂阁宗高手摆出,抽取方圆三十里内所有生灵的魂魄,瞬间化作厉鬼,的确厉害。只不过你的这座炼尸阵,似乎并不完全,这么半天的功夫,也只有不足百余活尸,看来你终究不是皂阁宗之人,倒不如用出自家无道宗的手段,也许还能立竿见影。” 此人虽然藏于暗中,不见真容,但是闻言之后还是生出怒气,阵内的气息骤然变得阴沉压抑,阴冷渗人。 李玄都平静道:“你就不好奇我这个所谓的正一宗之人为何会驾驭飞剑?”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将手中的“敕鬼”高高抛向空中。 “敕鬼”在空中悬而不落,弥漫在天地之间的阴煞气息随之一滞。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厉声道:“小子尔敢!” 李玄都淡然笑道:“这就怕了?这把出自道家手笔的桃木剑,说到底其实还是一个‘敕’字而已。” 在“敕”字出口的那一刻,只见这把品相不俗的桃木剑寸寸碎裂,化作粉末,飘散于大雨之中。 李玄都竟是不惜毁去这把“敕鬼”为代价,强行使得“炼尸阵”有了片刻凝滞。 若是寻常抱丹境,哪怕是出身正道十二宗的嫡传弟子,也绝不可能识得此等秘阵的破绽之处,可李玄都却是曾经踏足过归真境,更是与精通“三炼”之术的皂阁宗高人有过交手,知道其中玄妙所在,也正巧李玄都从南山园中得了这把百年桃木制成的“敕鬼”,最是能压制阴气,若是换成其他阵法,都未必能有如此绝佳效果。 若是有人从高空往下俯瞰,就会发现这一刻,却是造就了不同寻常的玄妙气象。 无数从天而落的雨滴好似一瞬静止,就这般悬停于空中,蕴藏于大雨中的阴气也随之停止运转。 一切就在刹那之间。 可这短短的一个停顿,已经足矣。 一直未曾出手的胡良见机,瞬间拔出腰间所悬的“大宗师”,凛冽刀气将不远处的一面墙壁从中劈开,砖石炸裂,一名蓝衣人从中跳将出来,身形踉跄,颇为狼狈。 胡良扯了扯嘴角,笑道:“原来是玩了一出灯下黑,我说怎么找不到你。” 那人站稳身形,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眼窝中的眼珠已经消失不见,只有点点红芒闪烁,却是与先前的众多活尸极为相似,只是他的神情并不呆滞,颇有些狠辣意味。 “吴师幡。”胡良收敛脸上的笑意,冷冷道:“先前我无暇与你纠缠,没想到你却阴魂不散,也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我今日便成全了你的这番心愿。” 原本胡良苦苦寻觅吴师幡的踪迹而不得,不过吴师幡也不敢贸然出手,只能驱使活尸上前,两人一时间形成对峙僵持。别人兴许不知,可李玄都却是深知其中关键,故而主动出手,使得大阵有停滞的片刻瞬间,此时布阵之人却仍旧有气机流转,顿时暴露藏身之处。 胡良趁此时机出刀,吴师幡躲无可躲,只能现出身形。不过他刚才虽然狼狈,但却没有受到半点伤势,李玄都提醒道:“天良,小心些,此人除了已经练成无道宗的‘无量功’之外,应该也练成了‘无相罡气’。” 胡良恍然大悟,吴师幡眼窝中的红芒闪烁跳跃,阴沉道:“阁下倒是好见识,我的确练成了‘无相罡气’,就是为了用来对付胡良的刀罡,只是不知阁下究竟是何来历?竟然能一眼认出我无道宗的秘术,殊为不易,只可惜你是个抱丹境,否则今日便是老夫死在此地了。” 此时吴师幡已经不敢再小觑这个年轻人半分,也不再将他视作正一宗的弟子,甚至用出了“阁下”二字,只当是哪位太玄榜高人的子侄辈,或是得了大机缘之人。 只不过就算是太玄榜上的高人的晚辈,也顶多是让他忌惮几分,还谈不上害怕或是畏手畏脚,江湖历来如此,刀剑无眼,生死自负,杀人或是被杀就在一线之间,无非是看本事高低而已,你的家世再高,本事不济,被人杀了也怨不得旁人。再者说了,我杀人之后返回西北无道宗,你家长辈还能打上无道宗不成? 胡良冷冷开口道:“你既然练成了‘无相罡气’,先前却不曾用出,恐怕是有意在关键时候用出,好打胡某一个出其不意。” “不错!”既然已被李玄都看破自家根底,吴师幡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坦然承认道:“你我境界修为相差仿佛,生死就在一线,自然是以有心算无心,方能成事。” “好一个方能成事!”胡良神色一肃,“看来今日就要在此地分出一个生死才行了。” 吴师幡面无表情道:“理当如此。” 胡良不再多言,身形向前飘荡而出。 一刀而已。 你吴师幡有“炼尸阵”和“无相罡气”,我胡良不过一刀而已。 此刀面前,有何阵法?有何罡气? 当日他与李玄都在南山园听雨夜谈,听完李玄都说剑之后,他有感悟出一刀。 虽然他不能像当年的李玄都那般将万千雨滴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却能在这片雨幕分开一线。 大雨滂沱。 一个个雨滴是就像一颗颗珠子,雨滴连接成线,整个雨幕仿佛是一幕珠帘,随着胡良的一刀递出,整张“珠帘”仿佛被两只无形大手向两边拨开撩起,分开中间的一片清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五章 术法之道 胡良原本就凭借学自补天宗的天阙功而称雄西北,虽然不以机巧见长,但是单以气机雄厚程度而论,已是先天境高手中的佼佼者,弱项反而是武学术法,但他在武德十年进入军伍之后,于沙场攻伐之中自创“烈火燎原刀法”,不断查漏补缺,取精用宏,再加上得自无道宗的“大宗师”,已经在先天境中罕有敌手,若非他后来参与帝京一战而受伤,其实已经可以寻觅时机突破出神入化三境的第一境归真境。 在帝京之战后,胡良又被李玄都传授“坐忘禅功”,并与李玄都交流心得,以此深厚积累,使得胡良迅速由先天境的谷底重回先天境山巅,而非像陈孤鸿那般,哪怕养伤数年也仅仅是勉强维持先天境的谷底位置。 可就算如此,当胡良遇到吴师幡之后,仍是占不到太多便宜。 吴师幡的气机与胡良相差无几,身上有几件异宝,也远远比不上“大宗师”这般神兵利器,照理来说,吴师幡应该远远不是胡良的对手才对,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吴师幡修行多年,虽然因为自身资质之故,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但他却搜集了大量旁门左道之术,其中更是不乏“炼尸阵”这般禁术,即使他因为三弊五缺之故,双眼被毁,可与人交手时,凭借各种让人难以防备的秘术手段,仍是十分难缠。 两人先前相互纠缠厮杀一路,胡良对此深有感触,所以此番交手,胡良打定主意要以快取胜,看似寻常随意,不沾染丝毫烟火气的一刀递之后出,分开雨幕,无声无息地近身到吴师幡的身前。 这一刀好似缩地成寸一般。 在李玄都的眼中,只有一道雪亮白芒闪过。而在王烈和何劲等人看来,胡良的残影还停留在原地,但实际上“大宗师”的刀锋已经斩到吴师幡的面前,若是换成一个境界稍弱之人,恐怕直到人头落地之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吴师幡虽然目盲,但仍是觉得“眼”前骤然白茫茫一片,随之而来的是割裂肌肤的凌厉刀气寸寸欺近。 面对这一刀,吴师幡受到刀气牵引,体内气机自行运转起“无相罡气”。 此种功法,顾名思义,就是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运转此功,便会在身周体表生出一层无形无相的罡气,有此罡气护体,站立于激流瀑布之下,或是于狂风暴雨中漫步而行,全身衣袂都不沾丝毫湿气,对上敌手时,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暗器用毒,亦或是拳掌劲力、隔空气机,都可抵御,已经脱离中成之法的范畴,可以属于上成之法。 大宗师的刀锋瞬间欺近,距离吴师幡的额头只剩下三寸距离,只是这三寸距离却如天堑一般,每压近一寸都极为艰难,只能缓缓推进。 吴师幡抬起头,以黑洞洞的眼眶“望”着近在咫尺的刀尖,伸出枯瘦手指在眼前勾勾画画。 他先写了一个“金”字,又写了一个“真”字,两者合一,便是一个“镇”字。 这个似虚似实的“镇”字轰然落下,刚好落在胡良的身上,胡良顿时感觉自己好似背负有万钧之重,别说再往前推进一寸,就是直腰而立都倍感艰难。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术法介于真幻虚实之间,信之则灵,被阳刚之物克制,正因为如此,民间才会盛传恶鬼怕恶人,或是黑狗血可以破除术法的说法。 术法大致可以分为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就是弄假成真,如李玄都曾经用过的跌打咒和定身法,便是属于此种境界的最浅显运用。 在这一重境界中的术法大多与骗术相差无多,适合骗人而不适合杀人,打个最为简单的比方,单纯以术法而论,令寻常人看到天兵天将下凡的虚假景象,其实并不难,诸如白愁秋等人就可以做到,但却绝不能用到两军对垒或是与人交战的时候,因为武夫的血气以及战场上的刀兵煞气,都最是干扰术法,所以厉鬼害人,也多半是在这个境界之中,使所害之人眼前出现种种幻象,心神被夺,或是惊惧而亡,或是自杀而亡,还有更为厉害的恶鬼,会以幻象骗人杀人,以及过路书生夜宿古庙遇到美丽女子,一夜风流之后发现自己被吸食阳气,也都可以归于此种境界。 若是自身血气旺盛,或是身上带有杀气,便会干扰甚至冲破幻象,能够为恶之人,多数身体强健,或是手上沾染血债,故而恶鬼怕恶人的说法由此而来。 能够真正用于沙场的术法,则属于第二重境界,比如呼风唤雨,夏日落雪,冬日冰融,便是属于此范畴中,只是要沟通天地,借助天地之力方可勉力为之,故而非归真境高手不可用之。 至于第三重境界,已是可以凭借人力改变天时,转阴为阳,化幻为真,变虚为实,甚至比实物还要真实,比如撒豆成兵,所化兵甲与真人别无二般,仙家神通不过如此。 三重境界,层层递进,最终化假为真,也就是“修真”二字的由来之一。 术法一道可谓是支撑起了方士一脉,而武夫之所以能在战力上强压过方士一头,就是因为术法被至阳至刚的血气克制,而天下间又以锤炼自身体魄的武夫血气最盛。 相传无道宗在百年前曾有一位武圣,体内血气鼎盛堪比荒古巨兽,一餐可食九象,一拳重如九鼎,一喝之下便可以破去术法万千,堪称是武夫极致。当时皂阁宗也是鼎盛一时,其宗主学究天人,以术法造就一方鬼国,其中幻象纷呈,难辨是非真假,拘役无数生灵死魂之后,竟是自成小六道轮回,试图于自成一界。 当两人相争“圣君”之位,却是皂阁宗宗主难敌那位无道宗武圣,在无道宗武圣亲身入鬼国之后,鬼国竟是难以承受冲天血气而直接崩碎幻灭,那位皂阁宗之主更是遭受鬼国反噬而身死道消,此战之后,皂阁宗至今都被无道宗压过一头。 这便是武夫战力强横的原因之一,甚至于在那位武圣死后,浑身旺盛血气凝而不散,仍旧气冲九霄,让一众无道宗高手根本无法携带飞行,更无法通过术法搬运,只能一步一步运送棺椁返回宗门,正应了“负凡人如负重山”的话语。 不过凡事都是相对而言,虽然水能克火,但一旦水弱火强,火亦能克水,武夫血气与方士术法之间也是如此,若是术法强于血气,亦能压制血气。 此时吴师幡所用的“镇”字符便是第一重术法的巅峰,试问一道符篆如何能搬来一座大山?就算是天人境的高手也绝无这般神通,所以必定为假,可胡良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上仿佛如负重山,竟是挣脱不开,这便是弄假为真。甚至就连胡良的血气都不能破开,俨然是极为高明的手段。正如恶鬼害人,有些恶鬼遇到捉鬼的道士,便冰雪消融,可有些恶鬼,却能反过来将捉鬼的道人一并害掉,这就是道行深浅的区别了。 论境界,胡良与吴师幡相差无几,不然两人也不会纠缠如此之久而不分胜负,可胡良在与陈孤鸿一战之后,伤上加伤,血气损耗严重,此时便不如吴师幡,哪怕他明知术法是假,也挣脱不开。 一刀势尽,被短暂一分为二的大雨重新落下。 在如此情形之下,有能力出手破局的就只有李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六章 一刀生灭 只有到了归真境,方才明白世间之种种虚妄,在场众人之中,唯有李玄都知晓如何破妄,可偏偏如今李玄都只有抱丹境,想要破局就变得极不容易。 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胡良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老李身上,竭力运转天阙功,不顾身上的“镇”字符,衣衫鼓荡不休,然后收刀再压刀。 如果说先前一刀是来去如风的轻骑,那么这一刀便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凿阵,比先前一刀更进一步,刀势破空如无数马蹄踩踏大地,轰然作响。 “大宗师”的刀锋距离吴师幡的额头只剩下一寸距离。 吴师幡也不坐以待毙,双手在胸口画圆,两仪相各,有圆融气象自生,地上积水向外激起层层涟漪如一面圆镜。 “无相罡气”似是潮起潮落,层层叠叠递加。 胡良手中“大宗师”的下压势头戛然而止。 “大宗师”攻伐如铁骑凿阵,“无形罡气”所化的镜面抵御如重甲步卒死守。 两者相互消磨,相互角力,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吴师幡云淡风轻,胡良的额头上却是有青筋暴起。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吴师幡再次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点勾画,写出一个大大的“压”字。 随着这个“压”字如同一座大山直接压在胡良的身上,胡良顿时弯下腰去。 一个“镇”字,一个“压”字,合起来便是“镇压”二字,顾名思义,这是一道压胜之符。 胡良的后背弯曲如负重山,皮肤下根根青筋暴起,周身气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 吴师幡嗤笑一声,双手猛地向外一推,滚滚“无相罡气”立时如大潮一般倾泻而出。 胡良脸色骤然苍白,向后连退三步,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两人的这一番交手,胡良已是落入下风之中。 吴师幡冷笑一声,便要画出第三道符篆。 就在此时,李玄都终于出手,先是气沉丹田,继而面露怒目之相,好似庙宇中的护法金刚,然后发出一声如炸雷般的大喝。 此乃静禅宗“狮子吼”,如来正声,慑服外道邪魔。 一呵开“镇”,二喝破“压”。 李玄都双手合拢包圆归一。 三气见神登昆仑。 吴师幡心中一惊,虽然已经没有双眼,但还是习惯性地朝李玄都“望去”。 此时李玄都的气息在一个极为短暂的高峰之后,便迅速跌落下去。以抱丹境破去先天境的术法,已经是他此时的极致,这还要归功于他的体魄,其中所蕴含的血气不因他的境界跌落而消散,这才让他能以血气破去术法。 胡良终于甩脱符印压制之后,身周渐生风雷之势,拔刀暴起,隐隐有风雷之声。 天空中有连绵雷声炸响,刀势如大江东去,汹涌刀气以一线之势再次撕裂雨幕。 吴师幡的神态终于变得凝重起来,虽说无道宗注重武学,但他已经多年不用武学与人交手,久疏战阵,实在不敢贸然与胡良这等高手做生死之搏,于是他还是伸手在身前勾画,以指为笔,以落雨为墨,以自身气机为纸,三者合一成符,以符篆结阵。 胡良一步踏足符阵之中,身随刀动,旋转如陀螺,无以数计的刀气汹涌而出,激射向四面八方。 符阵激荡,摇晃不休。 骤然爆发出的刀气,每一道都携带风雷之声,其势如烈火燎原,眨眼间交织成一张杀生罗网,由内而外,将符阵切割得支离破碎,甚至漫天落雨也在刀气切割之下变为无数水雾,远远望去,就是无数白色雾气在茫茫大雨之中向上蒸腾。 比起李玄都所用的“烈火燎原刀法”,胡良作为此刀法的创始人,无论是心境之契合,还是运转之如意,都胜出良多,此时以先天境修为全力施展,当真是势不可挡。 短短片刻之间,这座符阵已是如同摔在地上的镜子,支离破碎。 符阵破去之后,胡良也不收刀,顺势随刀而行,所过之处,雨水炸裂。 补天宗号称补天,取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奉有余”之意,既然号称补天,即是以人道补天道,故而补天宗在邪道十宗中主修武学修身,但与无道宗不同的是补天宗更为专一于武学,并不注重长生不老和得道成仙,所以补天宗中少有术法而多是武学。 胡良出身于补天宗,虽说他如今已经离开补天宗,但一身修为还是专注于武学,怪力却不乱神,若他此时能近身而战,疏于武学的吴师幡多半不是对手。 吴师幡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脚下踏罡步斗,再次以指代笔,于刹那之间画了一道符。 骤然有大风起,风声呜呜咽咽,就像一个濒死之人的嘶哑呼喊,又似是鬼魅乘阴风而吼叫。 这道符藏在风中。 胡良与这道符迎面相撞,刀势破开大风却斩不断大风,清风环绕胡良旋转不休,每旋转一周便在他身上添加一重束缚,重重叠加,束手束脚,要让他动弹不得。 风如青丝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不知符篆到底藏于何处。 无道宗作为邪道十宗之首,地位相当于正道十二宗中的正一宗,自然有其独到之处,武学与术法并重,吴师幡作为无道宗的长老之一,虽然至今未曾踏足归真境,但多年积累,也足以让他面对寻常归真境也有自保余地,正如当年的紫府剑仙,为何都是归真境,唯独他能以一己之力连胜三人? 这也是他敢于从胡良手中夺取“大宗师”的底气所在。 只可惜他漏算了一人。 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胡良身边还有一个曾经是归真境第一人的李玄都。 就在胡良进退两难之际,李玄都的袖口已经被浓郁的青色气息完全笼罩。 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刻胡良即是山中之人,而李玄都则是局外之人,局外人破局,远远易于局内之人。 李玄都一抖袖口,似是青龙出水。 青虹一闪而逝。 吴师幡心中一惊。 先前李玄都迟迟不曾出手,就像是做文章破题,遇上了疑难而迟迟不能落笔,在思索破题之道,如今李玄都出手,自是已经有了十足把握,就像两位风水大家先后寻龙点穴,发簪正中铜钱孔,分毫不差。 下一刻,藏于风中的符篆被一剑刺破。 风停符散。 被一而再再而三坏掉好事的吴师幡愤怒到了极点,想要先将这个年轻人置于死地,可脱困的胡良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让他根本无暇他顾。 若是吴师幡的双眼未盲,若是他在此时还有闲情逸致环视周围,就会发现这一刻,从天而落的大雨好似在一瞬间静止,许多晶莹雨滴颗颗分明地悬停空中。 胡良双手握住“大宗师”,当头斩下。 一动一静之间,一刀如流华落下,划出一个完美弧度,好似一轮弦月。 刹那芳华,一刀生灭。 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生死一线的吴师幡方寸大乱,根本来不及反应。 一步错,步步皆错。 他本想生生将胡良磨死,结果被李玄都搅乱了棋盘,终是让胡良有了出刀的机会。 已经分不清是什么刀法,“大宗师”就这般毫无花哨地直直斩落。 三寸“无相罡气”,三刀破去。 当刀芒终于破开最后一寸“无相罡气”, 翻天覆地的气机余波震荡开来,使得一众观战之人都身形摇晃不定,仿佛处于狂风之中。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落地后骨碌碌滚出老远,其眼窝中的红芒缓缓消散。 所有气机消散无形,大雨复而落下,水气磅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七章 煮茶夜谈 吴师幡身死之后,笼罩了岭秀山庄的“炼尸阵”开始缓缓消散。 因为“炼尸阵”并不完整,远不能与真正的皂阁宗禁术相提并论,持续时间不算太长,所以除了先前已经化为活尸的婢女家丁和少部分庄客之外,其余人等算是捡回一条性命,不过如何处理残局却是让李玄都颇为头疼,不管怎么说,此事算是因他和胡良而起,总要给个交代。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开口道:“此事因我而起,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诸位节哀。” 大庄主何劲默然不语,三庄主王烈欲言又止,几名身份不如三位庄主的几位老人还惊魂未定,又摄于胡良最后一刀的骇人威势,一时间竟是无人应答,最后还是二庄主岳左开口道:“邪道中人为祸天下,不讲天理人情,恣意妄为,各州各府哪一地不受其苦,早已是人人皆知,更是人人敢怒而不敢言,此次‘炼尸阵’之事,根本上还是邪道中人丧心病狂行事之故,李先生怀悲悯之心则可,抱自疚之心则不必。” 李玄都有些惊讶,因为岳左的这番话完全是为他开脱之辞,竟是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 王烈闻听此言之后,心中恍然,不由暗道还是岳先生思虑周密,以岭秀山庄目前的情形而言,就算想要与胡大侠和李先生算账,也是力有不逮,与其因为这些已死之人撕破面皮,倒不如借着此事顺理成章地结下几分香火情分,毕竟听李先生的话语之中,似是有愧疚补偿之意。 另外,大庄主何劲的为人,王烈也了解几分,不但带着几分读书人的迂腐之气,而且心胸格局也远比不上老庄主,怕他此时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语,王烈赶忙开口道:“岳先生所言极是,正所谓江湖儿郎江湖死,此乃命数,强求不得,李先生大可不必为了此等邪道中人之过错而自责。再者说,抢夺我岭秀山庄南山园基业的陈孤鸿,便是死于胡大侠和李先生之手,从这一点来说,两位已是有大恩于我山庄。” 两人如此说,已经把大义定下,就算是大庄主何劲,也说不出别的,不过这位大庄主此时的神情却是不太好看,显然对于两位庄主的“自作主张”颇为不满。 李玄都看了胡良一眼。 胡良会意,开口道:“行侠仗义本是我辈所为,既然南山园本就是岭秀山庄的基业,我等帮岭秀山庄讨要回来,自是责无旁贷之事。” 闻听此言,王烈眼神一亮,他们本就是打算交好胡良,以此来收回南山园,现在有了胡良这位西北豪侠的亲口保证,那么此事便算定下,与山庄基业相比较起来,先前死的那几条人命倒是不算什么了。 都说人命关天,可只要不是涉及到自己,又会有几个人当真放在心上?就连心怀不满的何劲在听到胡良此言之后,脸上的神情都舒缓几分,毕竟“重振岭秀山庄”这六个字就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上,现在眼看着不但能守住山庄基业,而且还能将父亲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南山园也收归回来,已是不愧对祖宗,如此一来,其他的倒是成了细枝末节。 至于山庄的其他人等,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又见识了胡良和李玄都的骇人武力,而且自家的几位庄主也都定下了调子,自是没有反对的,都忙不迭地随声附和。 李玄都见此情景,只能轻叹一声。 到底是人命关天,还是人命如草芥,只能是仁者见仁。既然岭秀山庄对此没有异议,他也不好再去画蛇添足地多说什么,如此便将此事默认下来,算是有个了结。 夜色渐深,几位庄主和众山庄老人各自散去,他们还要去收拾残局,死了的人,要抚恤,活着的人,要安抚。江湖门派,最是怕人心散了,若是人心一散,便是如无道宗这等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宗门,也要四分五裂,内斗不止,甚至是危及根本。 红尘万丈,茫茫人世,熙熙攘攘,多少纷争,森罗万象。究其底,都逃不出名利情仇这几个字。人之相处,由何而起者由何而终。人以利交,利尽人散;人以名重,名损人轻;人以情交,情变人伤;人以仇怨,气恨终生;人以势交,势去则倾;人以权交,权失则弃;人以情交,情逝人伤。唯有以心相交,方能持恒,所以说到底还是人心二字。 人心难聚易散,所以身为一宗一派之长,如何凝聚稳固人心变成了头等大事。 李玄都这边,胡良历经两场恶战,受创不浅,服下丹药之后,再次以伪死之态恢复伤势,小丫头也熬不得夜,同样去睡了,只剩下李玄都一人守夜。 夜雨孤灯,一人枯坐,最好再有一人,或是手谈,或是促膝长谈。 于是李玄都邀请了岭秀山庄的二庄主岳左前来一叙。 这位在岭秀山庄中修为最高之人没有拒绝,爽快答应下来。 两人在厅中相对而坐,门外是磅礴夜雨,冰凉夜风吹拂进来,却是已经有了几分秋寒之意。 岳左似是有些不耐寒意,双手笼藏于袖中,缩了缩肩膀。 李玄都手掌一翻,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只红泥小火炉,然后还有一壶泉水和一捆木柴。 虽说是红泥火炉,实则是以红铜铸成,盛放泉水的乃是玉壶,那捆木柴更是透出淡淡的紫意,显然不是凡品。 但最令岳左惊讶的还是那串“十八楼”,这位岭秀山庄的二庄主感慨道:“岳某本以为自己已经十分高估李先生,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李先生,如此一件纳须弥于芥子的宝物,便是许多归真境高手也未必能拥有一件,而李先生又精通各家武学术法,由此二者推断,李先生的出身定是极为不凡,哪怕是放眼天下之间,也少有人能够媲美。” 李玄都未置可否,笑道:“岳兄也是不凡之人。” 岳左实心诚意地谦虚道:“不敢与李先生相比。” 李玄都熟练地摆好火炉后,说道:“有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早年的时候四处漂泊,不在意这些,去了帝京之后,见识了人间富贵,便附庸风雅地弄了这么一套红泥火炉,不曾学文人雅士温酒,只是偶尔煮茶,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说话间,李玄都已经生起炉子,说来也是奇怪,这些木柴燃烧起来,竟是没有丝毫噼啪声响,也没有丝毫烟气。 岳左望着炉中已经生起火苗的木柴,轻声问道:“这不是普通的木炭,似乎是檀香?” 李玄都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偶然得来。” 说话间,他又取出一罐茶叶,取出少许放入炉上壶中。 茶叶蜷曲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随着山泉水在壶中翻滚,茶香袅袅。 李玄都的煮茶手法堪称拙劣,甚至连洗茶的步骤都省略过去,不过岳左却毫不为意,只是耐心等待,待到李玄都亲手为他斟满一杯,轻抿一口,这才开口道:“是今年的明前?” 李玄都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是去年的明前,那时候我在江南,有个朋友送了我两斤,装坛、密封,然后放在这须弥物中。” 岳左惊奇道:“竟像是刚采摘下来的今年明前。” 李玄都笑了笑,“其实算不得好茶,我在怀南府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位开客栈的高人,送了我一杯茶和一副卦,茶是好茶,卦是好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八章 无外心安 说到这里,岳左的神情就变得凝重了,轻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李玄都说道:“不过他开了一座客栈,就在太平山下不远处,名为太平客栈。” 岳左闻言之后,端着茶杯的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个事情,岳兄知道?” 岳左打了个哈哈,反问道:“知道什么?” 李玄都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知道什么,只当岳兄知道些什么,既然岳兄也不知道,那便算了。” 岳左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不是有意岳某有意欺瞒李先生,只是岳某并非是正宗的的太平宗弟子,对于宗内许多隐秘之事知之甚少,实是无能为力。” 李玄都问道:“此话何解?” 岳左苦笑道:“想来李先生也知道,这岭秀山庄的祖上本是太平宗的长老,所以岭秀山庄也可以算是太平宗的分支,其中传承自然也是出自太平宗一脉,一直到老庄主在世的时候,这份传承都是绵延有序,直到老庄主暴毙身亡之后,太平宗又封闭山门,这才算断了,以至于偌大一个山庄上下,竟是无一人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 李玄都疑惑道:“难道山庄中的庄客和弟子就无一人能够学会?” 岳左摇头道:“这倒不是,八部神通虽然玄妙,但也不至于到了无一人能够学会的程度,其实是因为岭秀山庄不能算是太平宗名正言顺的分支,甚至当初山庄祖上离开太平宗也是有其他原因,所以岭秀山庄和太平宗之间有一个约定,那就是太平宗的术法神通只能一脉单传,通常都是父子相传,到了老庄主和庄主这一代,因为庄主不愿练武练气,故而迟迟没有传人,在老庄主身死之后,就再无人会了。” 李玄都问道:“既然如此,岳兄又是如何学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 岳左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以李先生的聪慧,自然也可以猜出个大概,其中过程并不光明正大,甚至有些见不得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修道一途,讲究‘法、侣、财、地’,后三者都还好说,唯有这个‘法’字最难,寻常人等,苦无传授,苦无明师,走到最后,无外乎是‘偷师’二字。” 岳左又是苦笑一声,说道:“三年了,岳某身怀这太平宗的绝学,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既是害怕,也是要等一个将我这一身所学还给太平宗的人,李先生,你今夜请我前来,可是要做这个人?” “我没兴趣做这个人,也没必要做这个人。”李玄都断然回答,没有半分犹疑。 岳左露出疑惑之色。 李玄都没有直接解释,而是问道:“岳兄以为李某这一身修为如何?” 岳左斟酌了一下言辞,小心说道:“学贯诸家,包罗万象,远非岳某可以比拟。”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实不相瞒,我这一身所学,不谈高低,只说多少,真正拜师学来的,不算太多,绝大部分也是通过许多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方式学来。既然我与岳兄一样,又怎么会来做这个恶人。” 岳左恍然,稍稍放心一二。 李玄都不再饮茶,又往炉子里添了一根木柴。 岳左双手捧杯暖手,又问道:“那么李先生此次请我过来?” 李玄都轻摇了摇头道:“没有岳兄想那么的复杂,我就是想要了解一下这座太平客栈的事情而已。毕竟太平客栈和太平宗之间似乎颇有渊源,而岳兄又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这才相问一二。” 岳左羞赧道:“请恕岳某孤陋寡闻,久在九河府境内,着实是没听说过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客栈。”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岳兄不必如此,我也就是一时兴起问起此事,也没想着非要问出个结果,只是心怀侥幸罢了。” 岳左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算是压一压惊。 李玄都双手不冷,却下意识地将双手伸到火炉旁作烤火暖手之状,缓缓说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此事之后,这座岭秀山庄恐怕不再是你的容身之处,不知岳兄有何打算?” 岳左在今晚第三次面露苦笑,“岳某这一身所学都是来自于老庄主和岭秀山庄,若是一走了之,便是有愧于老庄主和岭秀山庄,可若不走,以大庄主的猜忌性子,怕是也会生出其他事端,所以不瞒李先生,岳某如今实是身处两难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玄都问道:“为何不去太平宗?据我所知,正道十二宗中,以‘替天行道’的正一宗最是规矩森严,而以‘太平无忧’的太平宗最为宽和待人,若是你去太平宗说明情形,以太平宗的处事风格,多半不会将你如何,说不定你还能借此机会,正式拜入太平宗门墙。到那时候,不说什么大道可期的话语,最起码是从一条羊肠小径变成了一条坦途大路,别的不敢说,一个先天境还是有望的,若是再有些机缘,求一个归真境也不是不能。” 岳左摇头道:“李先生的办法,我也曾经想过,只是如今太平宗已经封山,就连山门都是‘云深不知处’,我又如何去得太平宗?”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岳左眼神一亮,知道这位李先生来头极大,远不是一座小小的岭秀山庄可以比拟,眼界自然也极高极广,他不由在心底生出几分希望,恭敬道:“请李先生赐教。” “谈不上赐教。”李玄都摇头一笑,道:“就是我刚刚说起过的太平客栈,不管是真是假,不妨前去一试,说不定是一条路。” 岳左沉思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这条走得通,那么你在临走之前,最好将一身所学交还给何劲,他学不学是他的事情,你教不教是你的事情,只要教了,便不至于让岭秀山庄一脉的传承断绝在你的手中,如此最起码可以做到各自心安。” 岳左没有急着答应,而是问道:“李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因为这次岭秀山庄死了许多本不该死之人,都是些无辜之人。而且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和胡良而起,所以我心有不安,想要做些事情弥补一二。当然,人死不能复生,我能做的就仅止于此了,说到底,也是求个心安罢了。” 岳左又问,“李先生信奉佛家的因果之说?” 李玄都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少时跟随家师学道,后来又跟随一位忠正长者学儒,偏偏不曾学禅。” 岳左微微错愕。 李玄都继续说道:“以前的我也从来不惮于杀人,更不会悲悯死人,实不相瞒,死在我手中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忽然觉得能不死人就不死人是最好。都说死者为大,其实生者亦大。若无生者,而是死了个茫茫干净,哪里还有死者为大。” 岳左从座椅上缓缓起身,肃容道:“李先生所言,岳某定当铭记心中。” 李玄都又为岳左斟满一杯茶。 岳左端起茶杯,最后问道:“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李先生今后要往何处去?” 李玄都略作停顿思量后,回答道:“要去的地方很多,最想去的地方,大约是帝京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九章 正一掌教 中州龙门府,九朝故都之地,牡丹花城。 此地不属于天底下任何一个宗门的势力范围,可各个宗门又都在此地设立分支,诸如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这些分支不同于岭秀山庄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分支,可谓是正统出身,拿太平宗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说岭秀山庄是私生子,那么清平园便是嫡子,其中高下,自是不用多说,而且一举一动都与宗门息息相关,太平宗大举封山,清平园便闭门谢客,正一宗广纳天下客,小真人府门前便车水马龙,由此可见一斑。 玄女宗在此自然也有基业,名为“妙音阁”。平日里,这里会有一位先天境的玄女宗长老亲自坐镇,是位年过古稀的老妪,眼看着此生已是无望踏足归真境,便主动向宗门讨了这个差事,算是养老,同时驻扎年轻弟子若干,平日里也无太多事情,无非是这位长老督促弟子修行练功,或是与其他交好宗门应酬一二。 今日的妙音阁却是不同往日,坐镇于此的玄女宗长老亲自开了中门,所有驻守于此的弟子都依次列于门前,摆开仪仗。年岁还不大的女弟子门只听说是来自玉女峰的大人物,只是具体身份是什么,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孤零零地缓缓行来,车夫是一名身着素雅青衣的年轻女子,谈不上倾国倾城,但眉眼凌厉,气态冷肃,自有一番飒爽英姿,一看就是寡于言辞的女子。 马车中只有一名乘客,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略微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竟然是个瞎子。 此时女子跪坐,膝上放置有一架古琴,只是七根琴弦断去四根,还剩下三根琴弦,纤指轻轻拂过,发出轻微声响。在她身旁还放了一把收起合拢的纸伞,伞面竟是如荷叶一般,有水珠滚动。 马车缓缓停下,坐在车夫位置的女子下车与早早等候于此的老妪互相见礼,老妪望了眼马车,轻声问道:“敢问流云使,羽衣使可在马车之中?” 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别是流云使、烟雨使、雪月使、风雾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为首,以权柄而论,霓裳使手中权柄更重,不过羽衣使却是下任宗主人选。 这也不怪这位玄女宗的长老要如此行事,实在是马车中的女子地位太过超然,放眼整个玄女宗,也仅次于宗主一人而已。 被称作流云使的女子面无表情回答道:“正是。” 老妪立时冲着马车恭敬行礼道:“参见羽衣使。” …… 入夜时分,女子独处一殿,不曾点燃灯火,在黑暗中轻轻摩挲怀中古琴。 因为她是个瞎子,无论点灯与否,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 忽然她抬头“望”向门口,轻声道:“颜飞卿,既然来了,又何必装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话音落下,门口处依然寂寂无声。 女子伸手一拨古琴的琴弦,琴音如天籁,竟是荡漾出一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回荡于殿中。 片刻之后,一名身穿黑色道袍的年轻道人凭空出现在殿内,手持一根白尾银丝拂尘,碧绿玉簪别起发髻,面容肃穆,他缓缓步入殿内,身上不惹尘埃,仙风道骨,然后一挥袖,殿内的十六盏明灯同时亮起,使得偌大一座殿内灯火通明,在灯光照耀之下,可见女子正在正中位置的蒲团上跪坐,怀中抱琴。 做了不速之客的年轻道人朝着女子略微稽首,算是赔礼。 女子复而低下头去,捻住一根琴弦。 气度不凡的年轻道人一摆手中所执拂尘,淡笑道:“师尊曾经说过,破后而立,不破不立。看来你这次坠境,可谓是因祸得福,虽然损失一双眼睛,但是心眼之透彻,却能看破贫道的踪迹,实在不俗。” 女子将怀中的古琴平放于身前地面,轻声道:“颜掌教深夜来我这妙音阁,总不会是做偷香窃玉的勾当吧?” 至今仍是童子之身的道摇头笑道:“玉姑娘说笑了,当年我们三人同聚于帝京城,你与苏云媗较技斗法,不分胜负,可后来你再对上位居少玄榜之首的紫府客,却能将其逼入近乎死地的绝境之中,由此看来,高下之分已定,无需再言。” 女子又抬头“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正一宗掌教,说起来他们也算是老熟人了,除了帝京一战时曾经有过合作,她的好友苏云媗还要与此人结成道侣,从一点上来说,可谓是渊源颇深,只是经历过一场大起大落之后,她的心境却要比起之前多有变化,此时直接问道:“你想见紫府客?” 被猜透心思的颜飞卿没有遮遮掩掩,坦然道:“贫道的确想见他,不过不是想要杀他,而是有些话语想要与他分说。” 女子伸手做了个请坐的动作,轻声道:“我倒是在前不久刚刚见过他。” 颜飞卿来到女子对面位置,在蒲团上盘膝而坐,说道:“意料之中,只是按理来说,如今的紫府客应该不是你的对手才对,可你为何要手下留情?” 女子沉默不语。 旁人可能不知,但颜飞卿这位正道第一大宗掌教一定知道,她如今已经恢复了先天境的修为,甚至距离重新踏足归真境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否则师门也不会放她离开山门,更不会让她继续稳坐羽衣使的位置。可她在见到李玄都的那一刻,却鬼使神差地将自身修为压制到抱丹境,然后两人堂堂正正地打了一场,最后她“愿赌服输”。 颜飞卿将手中的白尾拂尘放在身旁,继续说道:“吾知所过矣,将改之。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女子微微皱眉,问道:“颜掌教打算如何去改?难道是扶持晋王?” 颜飞卿摇头道:“权宜之计罢了。” 玉清宁将双手置于古琴的琴弦之上,缓缓说道:“当年帝京一战之后,这架七弦琴的七根琴弦皆断,如此修复了三年,也不过续好三根琴弦而已。如今的天下就像这架‘九天玄音’,毁坏只需一夜功夫,可修补却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时间。儒家亚圣云:‘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天下二字,亿兆生灵,系于鼓掌之间,望慎之。” 颜飞卿望向玉清宁,郑重道:“玉姑娘所言极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去见一见这位紫府客。” 玉清宁伸手抚过那四根已断的琴弦,一时间有些戚戚然,长叹一声,“我见他时,他曾说过当今天下的同龄男子中,唯有你一人能入得他眼,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么你要见他,我也不应阻拦。只是劝你一句,莫要为难于他。” 说话间,玉清宁屈指一弹,一点灵光飞入颜飞卿的眉心。 颜飞卿再次稽首一礼,然后起身离开烟雨楼。 在颜飞卿走后,十六盏明灯又依次熄灭,使得殿内再次变为漆黑一片。 黑暗之中,玉清宁抬起头,轻轻叹息一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章 妖女宫官 龙门府中最为知名的客栈自然就是龙门客栈。 今天龙门客栈来了位女子,看装扮像是个大家千金,丹凤眼眸,眉黛如画,身段婀娜,妩媚天然,梳着少女的垂挂髻,又带出几分青稚,不似人间俗物。 如此消息,自然很快便传遍了繁华的龙门府上下,引得无数浪荡子猎奇而至,差点把龙门客栈的门槛踏破。来人之中自是不乏花丛老手,甚至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可都没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此女子仅次于大名鼎鼎的苏仙子,也有人说,这等女子比苏仙子还要动人几分,两伙人一语不合之下,差点就在客栈里动起手来,还是另外一伙人做了和事老,这才给劝下。 这位来自外地的女子对于众多浪荡子弟无动于衷,将一切指指点点和评头论足都视作无物,自行其是,大有坐镇一方的将帅风度,与寻常扭捏含蓄的女子相比,的确是大不一样。 这个世上从不缺乏色胚,像颜飞卿那般视女色为无物的男子终究还是少数,如此美色在前,这些浪荡子们怎么忍得住?只是在几名心怀不轨的浪荡子想要付诸于行的时候,只是被这位美貌女子轻一指,几人便立时都变成了瞎子,于是看美人、看戏的、看热闹的,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毕竟美人再好,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再在这儿碍眼,就不怕被挖出眼珠子?要知道那几个变瞎子的倒霉鬼中,可是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高手,要不也不敢生出抢人的心思,如此高手尚且受不得一指,这位女子的的修为又该有多高? 这也印证了一个说法,鲜艳的花朵,要么是本身带刺,要么就是周围有毒蛇环伺,哪有那么容易采摘? 入夜之后,白日里人声鼎峰的客栈变得空空荡荡,女子给了掌柜两锭十两的雪花白银,只留下一盏灯后,客栈掌柜便眉开眼笑地揣着银子离开了。在这之前,整座客栈的客房都被女子以高出正常房价十倍的价格包了下来,堪称是一掷千金的王侯气派,所以此时的客栈中就只剩下了女子一人。 女子孤身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桌上一盏孤灯,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能让阅女无数的男子花了眼。 “宫姑娘,你今天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就不怕引来颜飞卿?”在女子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嗓音。 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是道:“若不是为了引张先生出来,小女子也不会抛头露面,出此下策。” 来人绕过女子,坐到她对面的位置上,轻声道:“恭喜宫姑娘更进一步,踏足归真境。” 女子正是牝女宗宫官,在人才辈出的少玄榜上,也仍是占有一席之地,当年她与慈航宗的苏云媗并列齐名,一人是正道仙子,一人是邪道妖女,自然时常被江湖中人拿来相提并论。只是后来苏云媗率先一步踏足归真境,再加上玉清宁横空出世,而宫官却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甚至久不在江湖现身,于是又成了苏云媗和玉清宁被并称为正道双壁,妖女宫官则渐渐不闻其名。 恐怕没人想到,她竟会出现在龙门客栈之中,白天那些登徒子也万万想不到这名女子就是凶名赫赫的宫官,要知道前不久的龙门镖局惨案,就有传闻说是这位妖女所为。龙门府如今提及牝女宗妖女,都可让小儿止啼,如此凶名昭著,谁还敢来送死?嫌自己活得长了不成? 至于被牝女宗下任宗主宫官敬称为张先生的男子,身份也是不俗,正是张琏山之族兄张鸾山,曾经差一步便能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虽说如今已是无望掌教大位,但他在正一宗中仍是支持者甚众,就算如今的新任掌教颜飞卿,也经常问策于这位张师兄,可见其超然地位。 一豆灯火跳跃,使得人影绰绰。 张鸾山缓缓开口道:“套用江湖上的一句俗话,宫姑娘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张某久闻矣。” 宫官微笑道:“这次惊动张先生大驾,是有几件事不解,想请教张先生。” 张鸾山淡淡一笑:“宫姑娘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教’。” 宫官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周听潮之事,我有所耳闻,如今周听潮的女儿被人救走,不知张先生知否?” 张鸾山点了点头。 宫官本就不是客气的人物,径直问道:“那救人之人,张先生可知晓其根祗来历?” 宫官刻意咬重了“根祗”二字。 张鸾山直接摇头道:“我无法答你。” 宫官点了点头,心中有数,接着问第三个问题:“我曾听说,在帝京一战之前,张先生曾经与颜掌教有过一番彻夜长谈,意图劝诫颜掌教不去帝京,是否有此事?若有此事,是否张先生另有隐衷?” 张鸾山猛然加重了语气道:“不管这件事是有是无,都涉及本宗内务,非是宫姑娘可以妄言。若是宫姑娘非要知道不可,那就请姑娘去问我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由掌教决定是否告知姑娘。” 宫官怔了一下,接着深深看了张鸾山一眼,说道:“承教。” 张鸾山问道:“还有呢?” 宫官问道:“请问张先生,张先生与救走周听潮女儿之人,是否相识?” 张鸾山坦然答道:“相识。” 宫官再问道:“既然相识,能否告知此人的行踪?” 张鸾山没有直接回绝,只是说道:“我的确收到了族弟琏山的来信,信中曾提到过此事,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宫官是何等心思灵巧之人,张鸾山这番话中透漏出张琏山,已经是不教而教,不由展颜道:“受教。不过小女子还是多嘴问上一句,张先生就不怕我对此人不利?” 张鸾山摇头笑道:“今日与宫姑娘说这些话语,自是知道宫姑娘不会如此做。” 宫官这位牝女宗下任宗主未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 张鸾山低头望着幽幽灯火,轻声道:“酒尽灯残夜二更,打窗风雪映空明。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海外更无奇事报,国中惟有旅葵生。不知冰冱何时了,一见梅花眼便清。如今太平气象已尽,乱世气象已生,怕是在今后的几十年中,天下间又要起波澜纷争,到那时候,是英雄用武之地,却不是黎庶安居之时,太平宗封山,静禅宗封寺,都与此事有着莫大干系。颜飞卿也好,宫姑娘也罢,你们想要救天下也好,亦或是想要成大事也罢,到头来还是要天下太平。” “一清天下还太平,如此方是无忧。” “一剑劈挂见青冥,如此方是清明。” “心怀天下,方是胸襟,太平宗和清微宗能够与佛道两家祖庭并列齐名,不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不知道我此生还能否见到有人手持三尺青锋,一剑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一剑光寒十九州。” “天下之事千千万,终是一剑了之。” 宫官之所来见张鸾山,其实也是为了能在张鸾山处略略了解虚实。然而,一番问答下来,却如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宫官第一次领略了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受,一时怔在那里。 张鸾山笑着起身离开龙门客栈,宫官下意识地起身相送,望着他的背影,只觉百感交集。 待到张鸾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宫官收回视线,望向头顶的一轮皎皎明月,冷不丁皱了皱眉头,她有些后悔今晚来见张鸾山了,更恼火于自己的心境竟是因为张鸾山的一番话语而有些破天荒地不宁。 女子有些恼火地冷哼一声,强自压下这股极为罕见的情绪,眯起一双丹凤眸子,轻声自语道:“天下太平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一章 练剑练拳 当周淑宁醒来的时候,发现李玄都正在院中练拳,胡良就坐在一旁,看着李玄都练拳。 小丫头不懂拳,也没练过拳,但她看李玄都练拳,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双臂一张,好像要把天地揽入怀中,贴身一靠,好像要把那门外的青山一肩撞倒。 自古以来,穷文富武。 以前的李玄都不敢称富,但真的不穷。所以除了练剑之外,也曾练过拳,不过因为算不得大道正途的缘故,只是不求甚解,如果说他的剑道已经出神入化,那么他的拳道就只能勉强算是登堂入室。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坠境,可跌落的只是境界,万没有因为跌境就把剑道拳术忘了个一干二净的道理,所以如今的李玄都,无论是剑道和拳道,都可信手拈来,只是少了足以匹配支撑的境界,徒有其形而无其实。 小丫头不知道,此时李玄都所练的这套拳其实大有来头,号称万拳之祖,乃是前朝太祖皇帝所创,故名太祖拳,又名三十二势拳,共三十二式,其中拳招拳架倒是平常,关键是拳意极为出彩,铁骑凿阵、攻城掠地、一扫天下,涤荡污泥浊水,气吞万里如虎。 寻常武夫练拳,学会这三十二式拳架不难,可想要连出些许拳意,那就千难万难了,所以练到最后,就是徒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结果,难免变成路边的大白菜,不值几个铜钱。 李玄都早些年练这套拳法的时候,同样是不得其神,只是在他经历过江北之事后,对于其中的拳意却是有了几分触类旁通的感悟,待到他去西北游历,参与帝京一战,最终一人连战三人,对于这套拳法的拳意领悟,大概已有四五分,算不得宗师人物,但也可以算是登堂入室,这便是小丫头看他练拳感觉不一样的原因,不是李玄都出拳力道吓人,而是因为拳中蕴含有拳意。 察觉到小丫头之后,专注练拳的李玄都并未停下,仍是按照三十二路拳法来回走拳。若是让一个寻常抱丹境武夫来看,恐怕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甚至只会觉得是一套花架子,但站在场外的胡良却知道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摧碑碎石也为不过。 起初,李玄都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以至于站在场外的小丫头只能看到一道道残影。 李玄都的拳势猛然一停,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青砖尽碎。 若是拳势极致,号称“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炸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没有动用丝毫体内气机,只是单凭自身的体魄,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天地元气。 如果换成一位归真境的纯粹武夫,血气直冲霄汉,恐怕就连天空中的浮云被一冲而散。只是李玄都的体魄还不能达到如此地步,就算他在归真境时,也是如此,他此时更多还是借助练拳来修炼从陈孤鸿处得来的“人仙炼窍法”,以此凝练自己这副已经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体魄。 李玄都继续走拳,拳路还是同样的拳路,不过除了纯粹的体魄发力和拳意之外,也开始运转气机,已经看不出半分花架子的味道,一人出拳如同百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百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百人之势。 更让小姑娘惊讶的是,随着李玄都的走拳,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生生踩踏出六十四个脚印,杂而不乱,分明就是一副极高明的步法。 一套拳打完,因为体内气机蒸腾的缘故,李玄都周身出现了白色雾气升腾的奇异景象。 这幅奇异景象一直持续了大概小半炷香的光景,待到白雾完全散去,胡良这才走上前来,笑道:“好一套三十二势拳,已是得其神髓。” 李玄都笑骂道:“不需要你溜须拍马。” 然后他转头望向小丫头,微笑问道:“淑宁,想不想练拳?” 小丫头看了看地上的脚印,又看了眼李玄都身上还未彻底散尽的白气,迟疑不语。 胡良难得说了句正经话,“老李,我知道你是为了咱们淑宁好,可你也不能有什么好东西都硬塞给淑宁,贪多嚼不烂。再者说了,这套三十二势拳的拳意最是霸道,淑宁是女子身,本就不适合练这等霸道拳,若是强练,怕是要伤了身子。而且你想啊,咱们淑宁这么个小美人胚子,就算练成了拳法,用一双拳头与人贴身厮杀,你一拳我一脚,鲜血四溅,那也大煞风景,哪里比得上一位风采绝然的女子剑仙,白衣飘飘,御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所以要我说啊,你就应该把你的剑道本事传给淑宁,这样最好。” 李玄都微微苦笑,摇头道:“我也想过,只是一身剑道乃是宗门所传,恩师所授,没有恩师他老人家的许可首肯,我不敢私相传授。” 胡良眯着眼睛望向李玄都身后那片脚印,笑道:“你这人,说守规矩也守规矩,说不守规矩也不守规矩,你说你到底是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 李玄都说道:“说到底,人的底线各有不同,有些规矩,可以不守,有些规矩,不能不守,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因人而异,因情而异。” 周淑宁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被李玄都这四个因何而异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腼腆内敛地笑了笑,貌似不知该如何接话。对她来说,哥哥说的话自然都是对的,就算她听不懂,也是对的,只是因为她太笨,听不懂而已。 李玄看穿小丫头的心中所想,无奈一笑,耐心解释道:“说白了,就是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你守不守这个规矩。我拿天良打个比方,此时他快要死了,必须要我坏了规矩传他功法才能活,这个时候,我当然不能死抱着规矩不放,该教还是得教,这是因事而异。亦或者是,有一门功法,只能女子修炼,这时候你说我传给谁?这便是因人而异了。再打个比方,有一门功法,我只能传给一个人,这时候你和天良都想学,我当然是传给淑宁而不传给胡良,这就是因情而异了。至于因时而异,却是不好拿他打比方了,就说这套三十二势拳吧,刚刚被那位太祖皇帝创出来的时候,还能算是绝学,等闲不轻传,现在时过境迁,满大街都是,也就无所谓什么密不外传的说法,这就是因时而异。” 胡良忍不住笑骂道:“合着什么坏事都是我的,好事都是你们俩的。” 小丫头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恍然。 李玄都说道:“好了,不谈这个,如今岭秀山庄之事已了,我们差不多也该离开九河府,前往荆州的水阳府,当下正值多雨时节,我还向岭秀山庄要了一架马车。。” 小丫头闻言眼神一亮,发自内心的高兴。 李玄都不等小姑娘高兴结束,立刻又按照惯例泼冷水道:“正好,我教你几个拳架,没事就在车厢里练习拳架,稳固体魄。” 小丫头“啊”了一声,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一片茫然。 胡良见此情景,为长不尊地幸灾乐祸,啧啧道:“小小淑宁真可怜,炼气筑基又练拳。忽闻哥哥一声吼,小脸一僵心茫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二章 平安县城 行走江湖,世人只看到大侠们来去如风,出手之间是如何豪迈侠气,可少有人知道,江湖不只是刀光剑影,除此之外的日常衣食住行,都是个不小的问题。 “衣”和“行”还好说,谁出门在外不是穿着衣服,有腿就能走路,可是住宿和吃饭却是个不小的问题,先说住宿,因为城外多是盗匪流寇,所以一般只有城内才有客栈,而像太平客栈这般直接开在城外的,要么是有所依仗,要么就是黑店,故而很多时候只能风餐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位席,晴朗天气还好,如果是风霜雨雪的天气,其中的苦头那可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另外就是吃饭,只要一日不曾踏足先天境界可以辟谷不食,就一日离不得五谷杂粮,身上可以携带干粮不假,可像李玄都这般身怀纳须弥于芥子宝物的人,又有几个?随身可以携带的干粮十分有限,若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便有断炊的危险,而且时日一久,随身携带的干粮又冷又硬,如石头一般,难以下咽。若再山野之间,寻觅野味倒是不难,可亲自动手去做实在麻烦,而且没有调料作味,烤肉的味道也是让人不敢恭维。 所以说,行走江湖,不是许多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想象得那般写意风流,其实还算是个技术活。 周淑宁在这段时日里跟随李玄都行走江湖,虽说被李玄都把她照顾得很好,衣食住行都不用她来操心,但还是有些辛苦,单是每天赶路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就已经让她很是疲惫,所以现在终于有了马车代步之后,小丫头的雀跃心情可想而知。 马车由岭秀山庄准备,除去了所有标识,整驾马车也平淡无奇,既没有达官显贵们的减震构造,拉车的马匹也平淡无奇,好在进了荆州便是江南范围,驿路系统完善发达,路面宽阔平整,足以让马车行驶无碍,也不会有太大的颠簸之感。 李玄都和周淑宁在车厢中,由李玄都监督小丫头练功,同时也向她传授一些功法诀窍,胡良便只能充当车夫,李玄都笑言,让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充当车夫,别说寻常权贵,恐怕公侯宗室也没谁能有这种大手笔。 九河府号称九河汇聚,可见其地形复杂,就算总督署的官军也没法完全封锁,而且那位总督大人也没想在此大动干戈的意思,一行人安然无恙地出了九河府之后,马不停蹄地进入荆州水阳府境内,这一路上总算没有青鸾卫跳将出来拦路,五六个县的路程,不起波澜地一穿而过。 这些时日中,三人很少入城住宿,一般是在野外露宿,幸而此时不过是刚刚入秋的天气,还不算寒冷,让小姑娘多盖几件衣服,在马车的车厢中也能勉强过夜,胡良和李玄都则守在马车前,将就着对付一宿。对于他们这些老江湖而言,这点苦头实在算不得什么。 大概走了一旬时间之后,距离江陵府便还只剩下一个平安县的过程,小丫头掀起车窗帘子望去,与已经渐显枯黄的北方不同,江南还是绿意颇浓,一眼望去,让人心旷神怡。正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百姓,江南风景如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民风也不似苦寒西北那般彪悍尚武,细细柔柔的吴侬软语,娇柔的女子身段,又是另外一番风情。 平安县,虽为县城,但是名气着实不小。 整个水阳府都知道在平安县有两大世家,一为财大气粗的龙家,一为书香门第的孙家,两者将平安县一分为二,各占一半。前者与静禅宗渊源颇深,其当代家主更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是为静禅宗在江南的耳目之一,家大业大,又有雄厚靠山,自然不是岭秀山庄这种青黄不接且江河日下的门派可以比拟。后者也相差无多,乃是松阴府豪族孙氏的旁支,世代官宦人家,书香门户,代代传承。两家扎根于此,倒像是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马车往平安县方向驶去,李玄都开始跟趴在车窗上看风景的小丫头介绍有关此地的风土人情,“哪怕放眼整个江南,孙家都是首屈一指的豪族世家,在松阴府有良田二十万亩,几乎是小半个松阴府的面积,而如今的当朝首辅,也是当朝帝师孙松禅便是出身于孙家。说到孙松禅,其父孙心存曾经在世宗朝时出任内阁大学士,而他本人工诗,间作画,尤以书法名世,幼学欧、褚,初学董、米,中年后由钱追颜,又不受颜字束缚,结体宽博开张,笔画刚劲有力,风格苍浑遒劲,朴茂雍容,在明雍六年时得中状元,历任户部、工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先担任太子太师,在小皇帝登基之后,又被加封为少师,晋升内阁首辅,是为当朝帝师,权柄一时无量。” “如今这个平安县孙氏便是松阴府孙氏的旁支,世代书香之家,每一代都有出仕为官之人,从正七品的县令到二品的六部侍郎,门生故吏和同年同僚不计其数,在朝野之间都有颇大的影响力。” “那龙家既然能在平安县与孙氏并肩,除去其静禅宗的身份之外,其本身也相当不俗,高手辈出,如今这代龙氏家主龙哮云修为颇为不俗,到底是先天境还是归真境尚不好说,据说当年曾经与张鸾山有过切磋,算他运气差,当时的张鸾山正值巅峰,堪称是归真境之下无敌手,双方搭手一炷香的时间,龙哮云自知不敌,主动认输。后来他又与还未踏足归真境的颜飞卿有过一番交手,虽说他的静禅宗洗髓功最终不敌颜飞卿的正一宗纯阳功,但也可以算是虽败犹荣。再后来便是闭关练功,少有出手之时,也不知他如今有没有踏足归真境。” …… 平安县临江,城门外不远处就有码头。江水穿过平安县的辖境又将整个水阳府和江陵府隔开,最终汇入浩浩汤汤的滚滚大江之中。 此时有一艘二层楼船沿着大江顺流而下,然后拐入荆州境内途径江陵府和水阳府的荆水。这艘楼船外饰极为华丽,雕梁画栋,悬挂锦缎,竟然还有丝竹之声从锦缎柔纱之后隐隐传出,与滔滔江水激荡之声相映成趣。 此时在楼船二楼位置有一名女子凭栏而立,正是曾经出现在龙门府龙门客栈的宫官,不施粉黛,白衣赤足,不但看不出半分妖女气质,倒是更显飘飘乎羽化登仙的仙子风范。 世人常言道,大伪似真,大奸似忠,那么放到女子身上,约莫着便是大妖似仙。 在她身后的楼阁中,有十二名女子,怀抱各种乐器,楼船上传出的各种丝竹之声便是由她们演奏,这些女子无一不美貌,身段无一不婀娜,身着各色纱衣,可谓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并不是同一个死板套路。 在宫官身旁左右还有两人,其中一人妇人装扮,梳着高高如云发髻,气态冷肃,不苟言笑。她怀中抱着一口长剑,长剑的剑首位置缀有一道红色剑穗,与文人佩剑有几分相似之处。另外一人却是个青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刚毅,一双眼眸精光流溢,使人一望便知此人修为不俗,若得几分机缘,步入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归真境界,绝非痴人做梦,而他在腰间还佩了一柄适用于沙场杀伐的长刀,散发着一股尖锐的杀伐气息。 一男一女,一刀一剑,倒是佳配。 宫官迎风而立,衣衫飘飘,风采脱俗。 她眺望向远处遥遥可见的平安县,轻声自语道:“平安县,倒是应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三章 大妖似仙 宫官出身于邪道十宗中的牝女宗,不过其人并不像世人所想象的那般污秽不堪,甚至比起许多所谓的良家妇人,还要洁身自好。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将牝女宗的采补之事看作是做买卖,那么寻常牝女宗弟子自然是“小富靠勤”,免不了常常开张,可是对于宫官这般被视为可以执掌门户的弟子而言,却是不然。大体来说,可以归结为一句生意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曾经就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高手,距离踏足长生境只剩一步之遥,乃是太玄榜上屈指可数的高手,在牝女宗的谋划之下,阴差阳错地爱上了牝女宗的一位女子,甚至不惜闯入牝女宗的宗门,最终结局惨淡,此人失去了半数修为,使得那位牝女宗弟子从刚刚踏足归真境一跃成为天人无量境。此事也成为江湖中各大宗门教诲年轻弟子远离牝女宗弟子的绝佳例子。 当然,想要让如此高手中招,单凭姿容魅惑或是阴阳交泰这等牝女宗小道,根本无甚大用,这些女子之所以能名列天下宗门之列,自是与其独特大道,那便是走“情”之一道。 女子情丝千千结,女追男隔层纱,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试想一位绝色女子痴情于你,天下间又有几个男子能够拒绝?让一名男子坠入情网之之后,在其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的时候,女子毅然决然地挥慧剑斩情丝,迅速斩断这份情缘,在男子心神大乱之际,撰取其修为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到最后,牝女宗的女子赚得盆满钵满,而那名做了“鼎炉”的男子则输得一干二净,一无所有。 正因为如此,江湖上形容这些牝女宗是一只只张网而待的母蜘蛛,那些裙下之臣则是一头撞入蛛网中的可怜飞虫,一旦被情网缠绕,便挣脱不开,而且这些匍匐在牝女宗女子裙下的裙下臣们,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想要把他们骗入网中,可不是做戏就行的,须得女子也要付出真心,真正沉浸入这段情爱之中,刻骨铭心,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牝女宗的女子是何等狠辣果决,连刻骨铭心之爱都可以斩断,还有什么门槛迈不过去? 当然,“情”之一字,最费思量,也有牝女宗弟子不但割舍不下,而且陷入其中难以自拔,最后被宗门清理门户。 细数下来,牝女宗立宗一千余年,毁掉的天人境高手有二十八人,归真境高手则多达百余人,同时还有十三名惊才绝艳的玄女宗弟子,因为困于情关无法自拔而被牝女宗诛杀。 当今江湖之中,有传闻说张鸾山之所以会丢掉原本唾手可得的正一宗掌教之位,就是因为他中了牝女宗的算计,这才导致他修为一落千丈,使得颜飞卿后来居上,成功接过掌教大位。所以不乏有人居心叵测地揣测,是不是有正一宗之人与牝女宗串通一气,共同谋算张鸾山?否则以张鸾山的身份地位,又如何会轻易中招?谁也不是傻子,在张鸾山失去接任掌教资格之后,得利最大之人又是谁? 当然,也有人反驳说,总不能因为牝女宗的女子就否定天下女子,张鸾山迈不过情关,可能真的就是为情所困,与牝女宗无关,退一步来说,就算与牝女宗有关,也不能说明此事与颜飞卿有关,毕竟谁都能看出颜飞卿是最大受益之人,谁又敢说不是有人有意栽赃? 这便是江湖的波谲云诡。 至于张鸾山到底是不是因为牝女宗而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宫官身为牝女宗本代最杰出弟子,被宗门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希望她能像曾经的宗门前辈一样,有朝一日,让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拜倒在她的裙下,本来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归真境山巅的紫府剑仙是个绝佳人选,无论是年龄相貌,还是资质根骨,都是上乘之选,可谁也没想到,此人竟是参与到帝京一战之中,从此不知所踪,就算还活着,怕是也成了半个废人。 宫官转头望向船外江水,没来由想起几年前的一次相遇。 那是天宝元年的时候,穆宗皇帝驾崩不久,小皇帝刚刚登基,她因为某事奉宗门之命前往帝京去见那位圣女,因为是去别人的地盘,所以不好带太多人手,在途经中州的时候,不巧遇到了一个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而且身边还有众多俗家弟子,她寡不敌众,随从悉数死绝,最后只剩下她一人,那位静禅宗方字辈大和尚因为顾忌她的身份,不愿与牝女宗彻底结下死仇,于是就打算把她带回静禅寺,幽禁十年。 当时在那大和尚身旁的俗家弟子之中,就有平安县龙家的家主龙哮云,此人在言语中对她多有折辱,虽然她当时因为受制于人,未曾有过言语上的反击,但是心中已是恼怒之极,只有一个念头,等她脱困而出,定当要让此人百倍偿还。 就在她要被那名大和尚“请”回静禅寺中受那面壁十年之苦时,有个剑客横空出世,戴着一顶斗笠,而且压得很低,看不到双眼和鼻梁,只能依稀看到下巴,身上衣物也不算光鲜,原本以为此人要么就是个愣头青,被静禅宗的大和尚两三拳便打倒在地,要么就是在得知到了大和尚的身份之后,便不敢再插手半分。可出乎她意料之外,那人竟是丝毫不怕静禅宗的名头,反而还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剑,向那大和尚挑衅,要让大和尚先问过他的剑。 静禅宗作为江湖上的泰山北斗,威望极高,威势极重,敢如此挑衅静禅宗的,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少见。 宫官本就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颇为自负,她打不过那个大和尚,也不会认为这个落魄剑客就能打过,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那人不但赢了,而且赢得颇为干净利落。 她至今都记得那剑客与大和尚交手的过程,剑客第一剑,虽然长剑仅仅出鞘三分,但已经是剑气翻滚如雷,以剑气破去大和尚的金刚法相,迫使大和尚不得不用出伏魔袈裟的神通。 剑客第二剑,长剑出鞘,却是武夫剑修擅用的拔剑术,一剑如天上弦月,又如大国手挥毫泼墨第一笔,肆意洒脱,刹那芳华,将那大和尚的袈裟功也破去,一件上好的锦罗袈裟上出现了一道尺余长的裂痕。 最后一剑,乃是剑客真正意义上的一剑,剑势剑气如银河自九天而落,虽然大和尚用出静禅宗的佛陀法身,身高数丈,满身流金,金刚不坏,但在这道剑气长河的冲刷之下,脚下地面破碎,沉入地下,只剩下头颅高出地面。 三剑之后,大和尚自知不是对手,干脆利落地地认输告负,就此离去。 这名剑客英雄救美之后,没有与她多说半个字,就此飘然离去。 她在当时也并未太过在意,毕竟也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围着女人的裙子转,只当是哪位已经返璞归真的十宗前辈。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在时隔一年之后,此人竟是在帝京一战中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且战而胜之,一战成名天下知。 宫官凭栏而立,轻蹙眉头,本来以为那人在帝京一战后就已经淹死在江湖之中,却没想到一个沉底之人,竟是又浮了上来,这可就有点不讲道理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四章 身不由己 马车进入平安县的境内,官路上的行人明显见多,无论是面色还是衣着,都要比他们先前经过之地的百姓好上许多,可见此地之富足。 在这段时间里,周淑宁的进境颇快,不但已经彻底稳固住御气境,而且在李玄都的指引下,开始以练拳重修固体境,当然,小姑娘所练的拳法并非是那套霸道绝伦的太祖三十二势拳,而是一套由一位慈航宗祖师所创的内家拳法,名为绣春拳,攻守兼备,刚柔并济,对于气力要求不大,适合女性修炼。 周淑宁不过练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有模有样,虽然还摆脱不了花架子的嫌疑,但用来筑基打底已是足够,让李玄都颇为欣慰。周淑宁的天赋根骨之好,还要胜过胡良,换而言之,等她到了胡良如今这个年纪,境界修为多半要在胡良之上,也难怪会被玄女宗的宗主看中,收为闭关弟子。在李玄都看来,周淑宁的资质比起慈航宗的苏云媗都丝毫不差,苏云媗是心境澄澈,专一一物,有些类似于早些年李玄都一人一剑的路数,而周淑宁则恰恰相反,是善于“分心”,天生可以一心多用,故而与坠境之后的李玄都有些相似,所以李玄都传授她各种法门,甚至包括佛家的坐忘禅功,算是因材施教。 世人炼气修道,注重一个“纯”字,以一化万象,那么李玄都便让周淑宁反其道而行之,以千机归一元,两者殊途同归,如何选择,因人而异。 李玄都也是走了这个路数,以他曾经的剑道修为作为根基根须,以坐忘禅功为主干,以各家法门为枝叶,撑起一棵参天大树,如今虽然只是抱丹境,但是距离坐忘禅功中的“枯荣”之境已经相去不远,只有最后的一线之隔。现在李玄都只要按部就班,踏足玄元境也就在最近几日的时间。 想到这儿,李玄都又生出几分当年的豪气,难得主动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过了这座平安县,便进入江陵府,再过江陵府,便是中州境内,中州此地,天下之中,静禅宗就坐落于此州境内,说起来我也算是与其颇有渊源,毕竟‘坐忘禅功’便是得自静禅宗,甚至早些年的时候还曾与他们结下过仇怨。” 负责驾车的胡良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这可没听你说起过,说来听听,那些和尚都是两耳不闻山事的性子,你怎么和他们结怨的?” 李玄都说道:“此事说起来也不算稀奇,当年我被江北众人追杀,他们相互邀拳助阵之下,就有好些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也参与进来,生死一线之间,我哪里能管得了你出身于哪宗哪派?既然你要杀我,自然是一并杀了,由此引出一个静禅宗的方字辈僧人,此人因为我杀了他的弟子,执意要将我拘入寺中,青灯古佛,面壁悔过,了却残生,我那时候年轻意气,又哪里肯依?自是一言不合之下拔剑而战。” 胡良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叹息一声,“然后就是一番恶战,虽然我受创不浅,但还是一剑将这僧人杀了,从他的纳须物中,得了这本‘坐忘禅功’。除此之外,我还曾经伤过一个静禅宗大和尚,那却是后来之事了。” 胡良哦了一声,“我说你这几年怎么处处留手,原来是以前杀孽造得太多,心里过意不去。” 李玄都苦笑一声,“差不多吧,江北一路厮杀,早已分不清对错是非,他们要面子,我要保命,都是不得不杀人。到最后,有辜的,无辜的,都牵涉进来,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在那个时候,我纵使想要饶人一命,可这么多人,心思各异,又让我饶谁是好?”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胡良感慨道:“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就叫身不由己,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那你该怎么办?没办法,那就杀吧,看谁能杀了谁,所以江湖上又有一个说法,叫做生死由命,自负生死。入了江湖,人人都想快意恩仇,那就怪不得自己丢了性命。” 李玄都轻轻叹息,没有多说什么。 视人性命如草芥,这是他以前的江湖,他现在的江湖,却是不一样了。 只不过江湖该是什么样子的,李玄都也不清楚,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总杀人不好,可不杀人也不行,如何在两者之间取中,是个极大的难题。 就在此时,周淑宁问道:“哥哥,你说后来还伤过一个静禅宗的大和尚,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玄都道:“那是天宝元年的事情,你天良叔叔已经去了秦襄麾下投军,我孤身一人四处游荡,还是存着与人斗剑来砥砺自身剑道的心思,于是就打算去高手如云的帝京城中闯一闯,会一会那里的各路高人,途中经过中州的时候,遇上一件事情,却是一个方字辈的大和尚带着一众俗家弟子在围攻一名女子……” “我知道了。”未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周淑宁已经抢着说道:“哥哥一定是像故事里的大侠一样,英雄救美!” 胡良点头附和道:“淑宁说得不错,这的确像他干的事情。” 李玄都无奈一笑,“差不多吧,以我当时的性子,救人还在其次,主要是见猎心喜,觉得那大和尚修为不错,可以当做一个对手,而且静禅宗又与我有过间隙,自然没什么留情的。于是我就出手,那大和尚倒也还有风度,竟是没有以多欺少,而是他独自一人与我交手。” “然后呢?”周淑宁好奇问道:“哥哥该不会又把他给一剑杀了吧?” “那倒没有。”李玄都摇头道:“我出了三剑,分别是‘陆地青雷’、‘墨泼南溟’、‘倒落九天’,破去了那大和尚的法相、袈裟、法身,没有伤他性命,那大和尚倒也爽快,没有过多纠缠,也没有搬出身后的静禅宗来吓唬我,只是说了几句劝我向善的话语后,就这么带人离去,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本来我都准备来一场以寡敌众了。” 小姑娘却是对于大和尚没什么兴趣,问道:“那名女子叫什么啊?有没有对哥哥以身相许?我是不是应该叫嫂子?” “小小年纪,口无遮拦,以后还怎么嫁人?”李玄都伸手敲了小姑娘脑袋一个板栗,无奈道:“这件所谓的行侠仗义事,其实就像我当年救了陈孤鸿一般,也可以算是一件错事,当时我见那名女子不过是先天境的修为,面对归真境的大和尚和一众玄元境、先天境的俗家弟子,仍是游刃有余,应对从容,若不是修为差距实在太大,怕是这些人也拦不住她。直到我救人之后,才从大和尚的言语中知晓此女竟是牝女宗的宫官,可那时候剑也出了,人也救了,狠话更是早早都放了出去,总不能再收回去吧?所以就只能将错就错,放走了那名女子。” 小丫头捂着脑袋,若有所思。 胡良正色说道:“老李,那些牝女宗的女子可沾染不得,一个不好便弄一身骚,多少高人都栽在这些女子的手中,以你当年如日中天的势头,说不定也进了那些女子的法眼,甚至我怀疑那个大和尚就是她们引去的,否则堂堂牝女宗下任宗主的行踪会如此轻易暴露?说不定这件事从头至尾本身就是个局,就连宫官都被她的宗门长辈蒙在鼓中,不知详情。” 李玄都轻叹一声,“你说的我也曾经想过,所以我救人之后,没敢和那位宫姑娘多说一句话,更没敢多停留一刻,倒也算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五章 感春悲秋 马车继续往平安县方向驶去,仍是由百无聊赖的胡良驾车,李玄都和周淑宁这对兄妹坐在车厢中,继续由李玄都指点周淑宁炼气筑基。 在周淑宁开始凝神运气之后,李玄都便靠在车厢上,与胡良言道:“如今的我境界大损,以前的一身修为如漏尽之水,点点滴滴尽皆消逝,那一身曾经横行河朔的剑道修为暂时是动用不得了,只能用些‘飞剑术’或是‘驭剑术’这类小把戏支撑局面。至于静禅宗的‘坐忘禅功’,此为我养伤的根本,对敌无甚大用,对于我修补境界却是大有裨益,就好似一个裱糊匠,将我气海心湖堤坝上的缺口以砖石重新垒筑。除此之外,可以为用者,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正一宗的‘纯阳紫气’,慈航宗的‘千剑观音’,神霄宗的‘无极劲’,清微宗的‘龙虎剑气’,还有就是刚刚从陈孤鸿手中得来的‘人仙炼窍法’,至于其他所学,林林总总,皆是小技耳,不足道也。” 驾车的胡良不曾回头,说道:“普通江湖中人若是能学到其中一样,都是祖上烧高香了。” 李玄都笑道:“祖上烧高香,然后都死在了我的剑下?除了‘坐忘禅功’之外,其余不过是中成之法,顶多是刚刚碰到上成之法的门槛。就拿这‘纯阳紫气’来说,修炼到极致的确厉害,仅以威力而言,丝毫不逊于许多上成之法,可又如何呢?一味至阳至刚,便终也不悟大道,不得长生,哪里比得了‘五雷天心正法’?更何况在‘五雷天心正法’之上还有直指飞升证道的大成之法,唯有这些上成之法和大成之法才是一个宗门的根基所在,至于这些中成之法,哪怕是被我学去,也不伤筋骨。” 胡良轻叹一声,“你说的这些,哪里还是江湖中人,都是他娘的是神仙中人。” 李玄都轻声说道:“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你说的那些神仙,若是避世不出,自然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世外高人,可只要他们一只脚踏进了这江湖之中,不管他们修为多高,都是江湖中人。古往神仙千百个,今来江湖只一座。” 正在练功的周淑宁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到此时李玄都脸上的神情很是浅浅淡淡的。无论是南山园中,还是岭秀山庄中,天大的风浪在面前,在他脸上,都瞧不见半分害怕。不过有些时候,她却能从他的眼神中瞧出许多悲恸,就像爹爹每每说起朝局国事时的样子,痛心疾首,娘亲说这叫“感春悲秋”,大人们经历的事情多了,眼神里便会有“春秋”,春是春风桃李,秋是秋风落叶。人生百年,总是有喜有悲,哪有事事如意顺心之人? 正当小丫头神游物外的时候,额头上又挨了一记板栗,随之而来的还有李玄都的斥责,“不怕岔气?专心运功!” 小丫头赶忙收敛心神,开始专心运转李玄都教她的“坐忘禅功”,物我两忘。 李玄都轻轻呼吸一口气,眼神略微复杂。 车夫位置上的胡良问道:“为什么不把这丫头留在自己身边,而是要送到玄女宗的婆娘那里?”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先不说淑宁本就是被玄女宗宗主看中的弟子,仅就她的资质而言,与寻常人很不一样。如果她中途不遭夭折,那么她此生成就不会低于天人境。如果她还能有些大机缘,那么她混一个长生境的修为也不是不能。虽说这样的天才只是理论上可能踏足长生境,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在中途夭折,但总比那些注定此生无望长生之人要好。” 胡良更加疑惑,“这样一个好苗子,你就更应该带在身边好生教养。” 李玄都摇头道:“她和你不一样,天良你不但有先天境的修为,而且还行走江湖多年,就算没有我这个紫府剑仙,你也是西北一枭,在这江湖上有自保之力。可她不一样,她只是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孩子,而我也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我未必有能力护她周全,若是她有个闪失,岂不是又让我重蹈当年白月、白圭的覆辙。” 提到张白月,胡良破天荒地沉默了,若是没有帝京一战,说不定现在他就要喊那位女子一声“弟妹”,可惜佳人芳踪渺渺,只剩下活着的人黯然神伤。 李玄都轻声道:“为了这孩子的以后着想,我必然要为她选一个合适的去处,纵观二十二个宗门,邪道十宗是什么德行,我就不多说了,不否认其中有性情之人,可终究是少数。再看正道十二宗,你常说他们是道貌岸然,既然是道貌岸然,那么总归还是做一做表面功夫,总比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之人要好些,再考虑到淑宁是女儿身,正一宗和静禅宗便不适合,最好的去处是玄女宗和慈航宗,正好玄女宗的人本就有意将她收为弟子,算是两全其美之事。” “还有就是我的一些私心,希望这个孩子在日后能做一个好人。”李玄都继续说道:“儒家亚圣说,人性本善,荀卿则说,人性本恶,无论性善性恶,最后还是要受后天环境的影响,一个同样的胚子,把他放到两个工匠的手中,最终做出的作品是不会相同的,就像淑宁这块良才美玉,放到玄女宗的手中和放到牝女宗的手中,其结果也必然是天差地别。” 胡良啧啧道:“那玄女宗可是赚大发了,白得一个被你亲自教导的弟子,远非那些寻常弟子可以比拟。” 李玄都摇头笑道:“那你也太高看我了,也太小看玄女宗了。” 胡良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提起‘李玄都’这三个字,能够盖过玄女宗,甚至是压过正一宗、清微宗、静禅宗,就像正一宗的老掌教,清微宗的老宗主,名列老玄榜上,那便不算高看。” 李玄都唏嘘道:“如果我之前不曾坠境,可能还有点希望,如今却是难了。” 胡良感慨道:“不知道你们这辈人里,将来谁的成就最高,能够名列老玄榜中。” 李玄都微笑道:“抛开我自己不谈,我赌苏云媗,你呢?” 胡良道:“那我就赌颜飞卿,或者是玉清宁,你觉得如何?” 李玄都摇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 胡良同样摇了摇头,对于李玄都的答案不置可否,记起一事,问道:“除了正道十二宗之外,不是还有邪道十宗吗?比如那个牝女宗的宫官,以及忘情宗的秦素,都是极为出众的女子。” 李玄都淡然道:“占尽先机不算什么,关键要看谁能笑到最后。” …… 愈显少女娇憨气的宫官在弃船登岸之前特地穿上了一双绣鞋,金缕银线,绣着一对戏水鸳鸯,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着一身白绢珠绣长裙,整个人华贵难言,配上身后的雄壮随从,倒像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出门游玩。 她背负双手,光明正大地走入平安县城。 身后的抱剑女子面无表情,佩刀男子却是嘴角勾起。 作为小姐的心腹之一,他自然知晓小姐来这平安县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一雪当日之仇,那么八成便要好些颗人头落地,这些脏活累活,小姐是不屑于亲力而为的,多半要由他做,那他腰间的这把“歃血”又能饱餐一顿。 走在最前面的宫官忽然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男子也随之停下脚步,然后顺着小姐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大门上方悬挂着“龙府”牌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六章 开胃小菜 说起牝女宗,与玄女宗极为相似,两者几乎就是一个阴阳双鱼的黑白两面。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别是:流云使、烟雨使、雪月使、风雾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为首,羽衣使是下任宗主人选。而牝女宗在宗主之下同样设有六人,分别是:风成姬、摇月姬、清慧姬、梵瑶姬、广妙姬、玄圣姬,其中以广妙姬和玄圣姬为首,玄圣姬是下任宗主人选。 如今宫官便是本代玄圣姬,因为她不喜欢这个代代相传的名号,所以底下的人都称她为小姐。 虽然此时宫官没有丝毫世人口中所谓“牝女宗妖女”的乖戾气态,但是当她望向龙府方向,就立即让她身后的众多随从如临大敌。 她轻声问道:“此地的虚实都探查清楚了?” 男子没有说话,因为他只管杀人,至于打探情报这等琐碎之事,并不属于他的分内之事。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抱剑女子开口道:“回禀小姐,已经打探清楚了,龙家的本代家主如今正在闭关,府上还有一位老武夫,虽然年老血衰,但依靠着静禅宗的‘大元丹’,仍旧能保持先天境的修为。” 宫官收回视线,轻轻摇晃手腕上的一串银铃,这是一件不逊于“十八楼”的须弥宝物,甚至两者之间的构造都相差不多,不过要比起家当,李玄都就远不如宫官了。 只见宫官的手中凭空出现一只小小的锦盒,然后她打开锦盒,从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丹丸,散发着幽幽香气。 任何一位未曾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武夫,瞧见了这个,都会两眼放光。 最起码佩刀男子就是如此。 因为这是可以弥补气血亏损的牝女宗秘药“血龙丹”,有句老话叫做“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武夫一道,与人争斗常常亏损血气,若是不能踏足归真境,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一身修为最多只剩巅峰时的八成左右,所以同境之争,必然是年少的打败年老的,所谓“拳怕少壮”便是由此而来。 “血龙丹”顾名思义,是一等一的补血妙药,可以帮武夫弥补亏损的精血,若是与弥补气机的“大元丹”一同服用,几乎可以确保自身气血重新恢复巅峰鼎盛之态,就算是未曾亏损气血之人用了,也可以增强体魄,对于修为大有裨益。 锦盒内的“血龙丹”有两颗,宫官取出一颗之后,盒中还有一颗。 她将两指间的那颗“血龙丹”丢给身后的佩刀男子,吩咐道:“孙鹄,这枚血龙丹提前赏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别搞砸了,否则我让你吐出两颗血龙丹。” 孙鹄接过血龙丹,直接丢入嘴中,一口咽下之后,脸上顿时涌起一层红蒙蒙的雾气,他也不急于炼化药力,而是运转气机将这股药力暂且压下,缓缓开口道:“小姐放心便是,杀人这种粗活 ,我最在行。” 宫官平淡道:“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龙哮云又与静禅宗关系密切,此事若是做的不干净,落人口实,惊动了静禅宗,就会对我们很不利,所以按照老规矩,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孙鹄嘿然一笑,接口道:“请小姐放心,我做的一定干净利落。” 说这话时,刀客下意识地按住腰间那柄“歃血”,脸上浮现出冷笑,更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满身杀意。 当年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几乎杀穿了半个江北,被誉为一剑在手,无人不可杀得。现在他一刀在手,天下谁人的头颅不可割得? 他不出刀则已,出刀必然饮血。 “如此最好。”宫官不再看他,将手中锦盒递给另一侧的抱剑女子,吩咐道:“想个办法,让龙家的老武夫知道这颗‘血龙丹’的事情,接下来是谈条件收买,还是直接引出来杀掉,你自己斟酌。” 抱剑女子接过锦盒,恭敬应诺。 宫官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还有就是孙氏那边,也多少注意一下,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松阴府孙氏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 抱剑女子躬身道:“请小姐放心。” 宫官挥了挥手。 除了一名丫鬟装扮的少女之外,以抱剑女子和佩刀男子为首的随从们立时散去。 只剩下两人之后,宫官继续前行,随着她的轻盈脚步,手腕上的银铃发出阵阵清脆响声。 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还有一句话,叫做“祸从口出”,这世上的祸事,最少有一小半是从口中引来。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她本就是个小女子,自然记仇,虽说这次来平安县并非是为了一个龙氏专程而来,但也不妨碍她顺手把这个陈年积怨给了解掉。 龙哮云这一次就算不死,也要脱半层皮下来,谁让你惹上了少玄榜四位女子中最不该惹的一个。若是换成玉清宁、苏云媗和秦素,都不至于如此,玉清宁被紫府剑仙毁去双眼,尚能心平气和;苏云媗自有格局,可以说她所图谋是四名女子中最大之人,绝不会为了这等言语意气之争而大动干戈;甚至是秦素这个同样出身于邪道十宗的女子,也未必会因为当初的几句折辱话语,就如此动气着恼。 只可惜,她宫官与那三位相比,最是小气,也最是不讲究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既然是圣人口中与小人并列的女子,自然就不是君子,所以有什么仇怨,她等不了那么久。 踩着白色绣鞋的少女,开始蹦蹦跳跳,就像在街边玩闹的孩子,在一块块青石板拼接而成的街道上跳格子,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少女,刚刚谋划了一桩足以让这座小小县城改天换日的大事。 谋划于信步之间,动则如平地惊雷。 这便是牝女宗玄圣姬的霹雳手腕。 一直跟随在宫官身后的少女丫鬟显然是宫官的心腹之人,并无太多拘谨,轻声问道:“小姐,你亲自出马,是不是太看得起这个姓龙的了?” 宫官微笑道:“没有什么看得起或看不起,狮子搏兔亦要全力以赴,这位龙大侠毕竟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不是随便一脚就能踩死的阿猫阿狗,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小姐,你对付姓龙的只是顺手为之?” 宫官没有否认,道:“虽说我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但也不是不晓得轻重缓急,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角色就千里迢迢赶到这平安县,我今日来这儿,的确是另有他事,准确来说是因为一个人。小环,你听说过紫府剑仙吗?此人剑术颇为高明,也曾在江湖中风头无两。” 宫官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能让她亲口说出“高明”二字,殊为难得。 丫鬟最是懂得自家小姐的性子,赶忙说道:“自然是听说过的,我知道这位剑仙的名头,厉害着呢,前些年的时候,一人一剑在江北杀了好些人,据说江北群雄专门为他举办了一个什么诛紫大会,却没能把他奈何,反而让他大出风头,要看我说呐,什么江北群雄,狗熊还差不多。后来听说他又去了帝京一战,连胜正道十二宗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由此成为当之无愧的少玄榜第一人。” “是了,就是他。”宫官轻声道:“这位紫府剑仙才是正宴,龙氏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七章 罗老镖头 月被云遮,只些许并不明显的闪烁星光。道路两旁的田畦沟渠到处是野草,蛙声、虫鸣声响成一片。 驿道远方渐有马蹄声响起,越近越响,虫声蛙鸣渐不可闻,火把散发出的光芒渐次驰近。 八个在荆州境内叫得上号的镖头,都腰间挎刀,一手抓着缰绳,一手举着火把,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中间是一骑黑色骏马,马背上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太阳穴高高地鼓起,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哪怕是在沉沉夜色之中,都可以透出光来。 老人勒住缰绳,其他八人也随之停马。 八人俱是望向老人。 老人略微沉吟,看了眼黑黢黢的山影,开口道:“现在离天明也就一个多时辰,咱们已经到了五龙山的北面,先稍事歇息,让马吃些草料,然后翻过山到平安县城,天刚好亮。 八名镖师都翻身下了马,马鞍上都写有一个“龙”字。 这些镖师都是平安县龙氏的人。 龙氏财大气粗,家产无数,赖以为根基的是走镖的镖局,其名下的万成镖局乃是与龙门镖局、三会镖局齐名的三大镖局之一。 所谓镖局,受人钱财,凭藉修为,专门为人保护财物或保障人身安全,又称镖行。 镖师上路,不但要有真本事傍身,还必须懂得江湖上的唇典,即行话,以便同劫镖的绿林人物打交道。走镖时,如果发现路间摆着荆棘条,便要作好准备和劫路人见面。如果攀上交情渊源,彼此认同一家,便可顺利通过,否则只好凭身手高低来分出胜负高下。 镖局不但赖于江湖上有强盗才能生存,而且同江湖也关系密切。一些受官府注意的江湖游侠,进城后若住在镖局,官府是不能缉拿的。一来因为镖局势力大,二来镖局往往都有靠山,如龙氏万成镖局的后台便是静禅宗。 如今的万成镖局有镖师四百余人,鱼龙混杂,既有绿林响马出身,也有江湖散人出身,更有不少从官军中退下来的好手,这些人不但身手不俗,而且还有许多地方上的关系,无论黑道白道皆有,说不定就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或是曾经在一起厮混过江湖的绿林兄弟,自然会给几分薄面。镖局行走天下,说到底靠的是人脉关系,而不是一味武力,若是单凭武力就能横行大江南北,那还开什么镖局,已然可以开宗立派,自成一方豪强,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不外如是。 如今龙哮云已经不亲自走镖,隐居幕后,镖局的总镖头罗一啸,已是古稀之年,自二十岁起出来闯道走镖,以一双肉掌和一把单刀打遍荆州绿林无敌手,四十岁的时候与龙氏合作创立万成镖局,在荆州红火了三十年,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始终屹立不倒,绿林中有言道:“宁惹阎罗,莫惹老罗”,故而他又有一个“阎罗刀”的称号。 在荆州地界上,见到罗一啸的镖旗,无论是白道还是黑道,都要给三分薄面,尊称一声“罗老镖头”。这位老镖头本想在七十岁那年就退隐江湖,做一个富家翁含饴弄孙,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总镖头接班人选,只能勉励维持,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万成镖局,取自“万事皆成”的意思,立镖三十余年,从没出过大纰漏,再加上有静禅宗作为靠山,故而三十年来生意蒸蒸日上,名列三大镖局之一。哪曾想今年却是出了个不小的乱子,镖局奉工部右侍郎之命,护送一批奇石纲,从江州市舶司出发,运往帝京,可中途却是出了岔子,不但奇石纲被劫,而且还死伤多名得力镖头。 此事引得官府老大不痛快,虽说缉拿凶犯,自有刑部和地方上提刑按察使司的人去做,但剩下的奇石纲却是不容有失,这次工部指名要他亲自出马,罗一啸年纪虽老,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但依仗着静禅宗的“大元丹”,还是能勉力维持一身先天境山巅的修为,他知道这次差事关乎万成镖局的名声,事关重大,不敢轻忽,从各地分镖局调来八个入神境好手,加上工部派遣的兵丁,连同地方上臬司衙门的捕快,足足有百余人之众,一路上戒备森严,倒也平安无事。 送完了这趟奇石纲之后,罗一啸不在帝京中多做停留,直接返回荆州,毕竟现在的帝京城不比从前,多的是邪道中人,鱼龙混杂,他一个外地人,不清楚水深水浅,还是远离这等是非之地为好。 一路风尘,终于进入荆州水阳府的境内之后,老镖头这才算松了一口气。都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话一点不错,年轻的时候,觉得天大地大,大可去得,可人老之后,却是没了年轻时的锐气,只想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地过些安生日子。这趟远门,让已经久不亲自走镖的罗一啸生出几分懈怠惫懒之意。不过当他得到那个消息之后,所有的惫懒倦怠又在瞬间一扫而空。 有人想要出手一颗“血龙丹”。 “血龙丹”对于一位出神入化三境之下的武夫而言,尤其是对于一位年老武夫而言,其重要意义不言而喻,他之所以要与龙氏合作,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静禅寺独有的“大元丹”,若是能在“大元丹”的基础上,再配以牝女宗的“血龙丹”,调和血气阴阳,虽然不能返老还童或延续寿命,但是可以重塑体魄,是自身经络、气血、筋骨重回年轻时候的巅峰之态。 这对于已经是古稀之年的罗一啸而言,几乎是不能拒绝的东西。 虽说他作为一个老江湖,也曾心生疑惑,但转念一想,给他传递消息之人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义子,而且又是在荆州地盘上,又何须害怕什么? 想到这里,这位威震荆州水阳府的罗老镖头忍不住自嘲一笑。 “谁!”突然,有个镖头大声喝问,同时也打断了老人的思绪。 老人收起思绪,转头望去,驿道前路边的树林里一人一骑走了出来。 八个镖头都抽出了刀,警惕地望向来人。 对方一人一手牵马,一手提着盏灯笼,脚步不停。 “站住!”站在最前方的中年镖头大声喝道。 “是我。”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面容被火把照亮,看上去似是三十许岁,颌下数缕长须,颇为俊朗潇洒。。 此人正是罗老镖头的义子罗真。 罗真是名孤儿,不知爹娘是谁,还在襁褓中就被丢弃在路边,被路过的罗老镖头捡到,自小便跟在罗老镖头的身边长大,心眼活络,根骨也好,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然有抱丹境的修为,因为罗老镖头膝下无子的缘故,所以罗真这位义子在万成镖局中被称作少镖头。 八个镖头自然认得这位少镖头,把刀收回鞘中,抱拳行礼。 “义父!”罗真迎了上来,望向老人欲言又止。 罗一啸心领神会,道:“我们一边说话。” 说罢,老人领着罗真向路边的一棵大树走去。 八位镖头平日里都是坐镇一方分镖局的镖头,少不了迎送往来之事,都是精通人情世故之人,哪里不知道父子师徒二人有私密话要说,自然都是识趣地站在原地不动。 两人来到一棵大树之旁,和八名镖头已相去数十丈,虽然能隐约看到身影,但说话的声音却传不过去。老人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坐下说话。” 罗真规规矩矩地坐在老人对面,缓缓开口道:“义父,‘血龙丹’的事情有眉目了。” 老人的目光微微一闪,问道:“卖家怎么说?” 罗真轻声道:“她们想要与义父面谈。” 老人思索片刻,点头道:“你去告诉她们,时间由她们来定,地点由我们来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八章 月下杀人 天色微亮,罗老镖头便匆匆离去,不过不是去平安县城,而是转道往五龙山的南面行去,同时让八位镖头不必等他,可以直接返回平安县城。 八位镖头只得遵命,等到马吃完草料之后,继续朝北往平安县城的方向行去。 平安县城是龙家的地盘,龙家是万成镖局的东家,到了平安县的境内,便等同是回家,八位平素谨慎的镖头此时也多少有些松懈下来,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相互之间说着闲话,诸如各自镖局的买卖好坏,或是儿女弟子的近况。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李镖头勒住缰绳,抬起手做了个手势,七位镖头都是老江湖,瞬间反应过来,立时伸手搭在腰间长刀的刀柄上,不过没有立即拔刀。毕竟有少镖头的先例在前,又是在自家地盘上,如果是友非敌,怕是不太好看。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此时天幕已经变为深蓝,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借着微弱的晨光,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个年轻男子,将一把带鞘长刀横于两个肩膀和后颈上,双手分别搭在刀柄和刀鞘尾部位置,显得颇为轻佻。 李镖头望着眼前之人,脸色渐渐凝重,但还是按照江湖规矩,抱拳大声道:“万成镖局过路,有礼了!” 说罢,在他身旁的张镖头从褡裢中取出一个小钱囊,里头装着十枚太平钱,也就是三百两银子,将钱囊远远抛出之后,扬声道“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那年轻刀客看都没看落在身前不远处的钱囊,身形纹丝不动。 八位镖头哪里还不明白,他们一行人,一没有押镖,二已经到了自家地盘,三不收银钱,那说明来人多半是寻仇杀人,已经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只听得苍啷啷的拔刀声响,八把长刀同时出鞘,在天光下泛着凛冽寒光。 青年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当下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渗人。 下一刻,没有任何废话,这名刀客已经开始疾奔前冲,整个人好似是一抹魅影,瞬间来到李镖头的面前。 李镖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举起手中长刀格挡,就被一刀割去头颅。 在略显黯淡的曦光中,先是一股鲜血向上喷起尺余高度,然后是无头尸体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青年刀客一甩手腕,刀锋上的淋漓鲜血顿时在地面上溅出一条弧状的猩红血线,他的阴森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让其余七位镖头皆是肝胆欲裂。 刚那一刀之快,实在恐怖。 在他们八人之中,以这位李镖头的修为最高,距离抱丹境也不过一步之遥,可仍旧不是此人的一刀之敌,那么来人又会是何等修为? 七名镖头对视一眼,即使不用言语,也知道眼前之人的修为之高,就算是他们七人联手也绝敌不过,为今之计,便是分开逃跑,能跑几人算几人,毕竟这里已经是平安县的境内,没有多远便是龙氏大宅,只要逃到那里,自有大东家为他们做主。 一个眼神交汇之后,七名镖头没有任何犹豫,丢掉各自手中的火把,一抖马缰,除了年轻刀客所在的方向,七人分别朝七个方向冲去。 年轻刀客嘿然一笑,身形再次如鬼魅而动,瞬间追上一名镖头,刀身清亮如雪,刀锋上闪烁着妖异红芒,只是一刀,便在这名镖头的后背上劈出一道长约三尺的伤口,直接将脊椎从中分为两半。 然后他身形再掠,瞬间来到第三名镖头的马背上,一刀刺入这名镖头的后心,刀尖从他的前胸透出,鲜血淋漓。 尸体落马,他便直直地站在马背上,然后用了个千斤坠的手段,这匹骏马立时承受不住,四腿跪地,后背塌陷下去,眼看是不能活了。 年轻刀客轻飘飘地落地,看了眼已经快要跑远的五名镖头,轻笑道:“跑得了吗?” 话音落下,他开始纵身狂奔,并非是沿着一条直线去追某个镖头,而是凭借自己堪比鬼魅的速度,硬生生地绕出了一个巨大的弧线轨迹,而这些分头逃命的镖头们刚好都处在这条圆弧之上。 他要以一己之力,将八位万成镖局的镖头全部斩杀,不放走一个活口。 正如他在小姐面前夸口的那般,干净利落。 若是放走了人,那还叫什么干净利落? 此人正是奉宫官之命前来此地杀人的孙鹄。 对于旁人的生死,孙鹄一直看得很淡,但是对于宫官的吩咐,他却一直看得很重,既然宫官让他杀人,那么他必然要做到十二分好才行。 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宫官的时候,就曾说过要娶她为妻,宫官对他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谈不上生气或者高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哦”字,让一直心比天高的孙鹄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视,什么叫轻蔑。 他在那个时候才恍然明白,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而言,他这等出身于市井微末之间的小人物,纵使有些机遇本事,只要不曾走到紫府剑仙那等地步,终究也不过是颗棋子器物罢了。而且那位紫府剑仙也未必就没有来头背景,否则他又如何在年纪轻轻登顶少玄榜的榜首位置? 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心投身于牝女宗的门下。 虽说牝女宗极少有出彩男性,大体上是阴盛阳衰,凡事都由一众女子做主,尤为推崇由女子来掌控天下,历代祖师中的佼佼者,不乏名动公卿、青史留名之辈,更有祖师曾经贵为皇后,以女子之身于暗中推动天下大势发展,可见牝女宗女子之厉害,但凡事也不是没有例外,如今的牝女宗中就有一名人称“血刀”的男子大高手,本名宁忆,早年曾是一位儒家弟子,后来不知因为何等缘故加入牝女宗,十余年来纵横西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刀下血债无数,在紫府剑仙销声匿迹之后,位列太玄榜第十位,实打实的天人境大高手。 孙鹄便拜在此人的门下,从他手中学得“血刀十二式”和“紫血功”,同时还得了这把“歃血”。 又因为他尤为忍受不了当初宫官对他的轻蔑,所以他才选择跟随在宫官的身边,用手中的刀,来证明他绝不是个无用之人,然后终有一日,要把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压倒在自己的身下。 不过对于现在的孙鹄而言,这一天还是有些太过遥远了些,当下还是伏低做小,尽心做事,否则以那个女子的性子,是真得会让他吐出两颗“血龙丹”的。 就在这时,画出一个巨大弧度的孙鹄已经来到第四名镖头的侧面,没有半分废话,他直接一刀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然后他毫不停留,继续狂奔。 在接下来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他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将八位万成镖局镖头中的七人杀死,只剩下最后一人,刚好处在这道大弧的末端,仍在打马狂奔,眼看着已经快要翻过五龙山。 孙鹄冷然一笑,便要一刀结果了他。 若是换成平常时候,他也许还有几分闲情逸致地来一番猫捉老鼠的把戏,可今天却是不行,一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他杀完了人还要赶着回去收拾残局,二则是小姐必然还有其他的吩咐,所以他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就此事处理完毕,然后赶回到小姐的身边。 就在他一刀杀人之际,在驿路的尽头,驶来一辆星夜兼程的马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九章 狭路相逢 对于这次截杀,孙鹄其实很不以为然,平心而论,他觉得宫官有些太过意气用事,虽然龙氏在荆州水阳府也算是一等一的豪族,但在他的眼里,这个连一座平安县尚且不能完全掌握的家族,也就那么回事,完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如果非要大动干戈不可,那么对于心高气傲的孙鹄而言,仅仅只是杀掉八个连抱丹境都没有的镖头实在没什么意思,让他直接拿罗一啸那个老家伙来试刀,或者是直接冲杀入龙氏大宅之中,与那个龙哮云见个高低,这还差不多。 不过这两个人都轮不到他出手,龙哮云是小姐点名要的人物,必然要由小姐亲自料理,而罗一啸则是由那名抱剑女子负责,能够谈拢是最好,无非是牝女宗又多了位客卿,若是谈不拢,便由她出手将此人除去。 不要小看这个女人,她乃是牝女宗六姬中的清慧姬,地位大概相当于长年跟随在玉清宁身边的流云使,算是各自宗门为下任宗主准备的护卫之人,免得中途夭折,贻误宗门传承。 孙鹄知道宫官此举意在何为,无非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她方快心意,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 孙鹄一刀将最后一个倒霉鬼也斩落马下之后,直直站在马背上,转头望向正朝这边驶来的马车,嘴角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浑身杀意涌动。 刚说杀这八个镖头提不起什么兴趣,一转眼就来了个有意思的,不管他们是过路也好,还是想要行侠仗义也罢,今天他们遇到了他孙鹄,算他们倒霉。 道路尽头那边,驾车的胡良自然也瞧见了这边的情形,当他看到那持刀杀人的年轻人,在杀人之后不曾快速离去,反而是站在马背上不动,像是等着他们一行人过去,不由嘿然一笑,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张狂,做了杀人的买卖,还要把无辜的路人也一并杀了?这可就坏了江湖规矩,如此不把江湖规矩放在眼中,难道是邪道十宗的人?好么,还没到西北,就已经连着遇到了三波十宗中人,先是浑天宗的白愁秋,又是真传宗的陈孤鸿,再加上一个无道宗的吴师幡,现在这个又是哪一宗哪一派的? 胡良缓缓停下马车,从车夫位置下来之后,缓缓向前行去。 同时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气息,先天境的修为展露无疑。 这大半个月以来,他在李玄都的指点下,以“坐忘禅功”养伤,先前所受的伤势已经恢复大半,如今大概有先天境山腰位置的修为,再加上他手中的大宗师,只要不去招惹那些堪称一方诸侯的大宗门,足以横行一地。毕竟无论是曾经的“西北一枭”,还是现在的“西北一刀”,都是胡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可见其手腕。 面对骤然出现的先天境高手,纵使心高气傲如孙鹄,也下意识地皱起两道剑眉。 在这座小小的平安县城中,竟然这般藏龙卧虎?这个突兀出现在此地的先天境高手,是凑巧路过?还是龙哮云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从旁处请来的高手? 若是孙鹄此时只是孤身一人行事,那他也不必顾忌什么,手中但有一刀,直接拔刀而战就是。是胜,就割下此人的头颅,是败,就亡命而逃,左右不过如此而已。可在当下,他的身上担着小姐的干系,随着这位先天境高手的突兀出现,平安县城中的局势却是有些波谲云诡的意味,小姐还没有亮底牌,现在若是贸然行事,就会打乱了小姐的韬略。 于是他没有急着出手,从马背上条件跳将下来,望向那个正朝这边行来的先天境高手。 似乎还是个刀客? 只见胡良腰间挎刀,在距离孙鹄还有大约百步距离的时候,停驻身形,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弟子?妄自尊大的无道宗?外强中干的道种宗?还是不人不鬼的皂阁宗?亦或是装神弄鬼的阴阳宗?” 正如正道十二宗,虽然同属于正道,但除了“替天行道”的正一宗之外,还有“剑开青冥”的清微宗,由此引发了后来“六宗”与“四宗”决裂。邪道十宗也是分为两派,分别是以“圣君”为首的西北五宗和以“圣女”为首的辽东五宗,两者相较,西北五宗行事更为跋扈张狂,堪称是肆无忌惮,再加上荆州距离西北三州更近,所以胡良认定此人是西北五宗之人,而问话中之所以略去了牝女宗,是因为世人皆知,牝女宗都是女子当家,少有男子。 孙鹄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摇头。 虽然此时天色尚不明亮,但他相信这位先天境高手能够看清。 这下轮到胡良有些纳闷了,不是这四宗之人,难不成是辽东五宗之人? 胡良问道:“你到底是哪宗之人?” 孙鹄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与你何干?” 已过而立之年的胡良被这个晚辈逗乐,“我路见不平,想要拔刀行侠,这个理由行不行?” “既然是你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孙鹄冷笑一声,终于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出刀的理由之后,他不再顾忌什么,身形倏忽而动,瞬间越过两人之间的百步距离,一刀直斩胡良的面门。 还是如鬼魅的身法,可胡良却不是那些只摸到了抱丹境门槛的镖头,甚至不是江河日下的罗一啸,如今的胡良单纯以体魄气血而言,正处于人生的巅峰状态,又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想要一刀败他,怕是归真境的高手也没这个本事,所以他挡下了这一刀。 只是这一刀之快,却是有些出乎胡良的意料之外。 这样的出刀速度,实在太快了,甚至比胡良自己出刀还要快上一分。 被挡下一刀的孙鹄拖刀疾走,甚至在身后拖曳出一闪而逝的残影。 胡良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开始运刀。他的刀法是从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在沙场厮杀,刀箭几乎会从任何一个地方袭来,这时候便不能去靠双眼或是气机感知,而是依靠直觉出刀,此时胡良用出“烈火燎原刀法”,刀势虽然稍慢,但是每次都能恰如其分地挡住孙鹄的刀。 双方瞬间交手数十招,纠缠不下,这时就显现出胡良身为老江湖的耐心了,始终都是不骄不躁,刀势密不通风,反观孙鹄,毕竟年轻气盛,却是渐有几分不耐,他心思一动,望向停在原地的马车,立时身形再掠,竟是抛弃了胡良,直奔马车而来。 孙鹄与人交手,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方才这名先天境高手是亲自驾车,能让一位先天境高手当车夫之人,定然身份尊贵,自己若是对马车中人出刀,那么这名先天境高手必然回防,攻敌之必所救,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不动如山? 可孙鹄刚刚来到马车之前,正要一刀刺入其中,将其中的“贵人”重伤,一只手掌已经破开车帘向外拍出。这一掌,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孙鹄的修为,在事先竟是没有半分察觉,待到他察觉到这一掌的时候,为时已晚,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额头上。 一圈气机涟漪骤然荡漾开来,使得孙鹄的头颅猛然后仰,同时双脚也向后倒滑而去,扬起些许尘土。 待到他停下身形的时候,额头位置已经通红一片。 孙鹄伸手一抹,冷冷笑道:“神霄宗‘无极劲’?有点意思。” 虽然这一掌没有伤到他,但却给了胡良时间,手持“大宗师”的胡良一刀斩出,“大宗师”在他手中震荡出层层叠叠的细微弧度,颤鸣作响。 孙鹄迅猛转身,双手握住“歃血”,与“大宗师”正面相撞。 两人一触即分,重新拉开距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章 血刀传人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那只手掌的主人终于撩起车帘,从车厢中走出。 孙鹄的眼皮一跳,竟然是个与他年纪相差不多的年轻男子,刚才用出神霄宗“无极劲”的,就是此人不成? 要知道神霄宗‘无极劲’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无声无息、无形无相、无极无心。这门可以与正一宗‘纯阳紫气’相提并论的法门,用出不难,只要玄元境就可用出,但是练成不易,需要体内五气齐聚归一,故而非归真境不能练成。 此人难道是竟是一个归真境高手?可观其气息,不过是介于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就算是与先天境的谷底都相差甚远,更遑论是归真境。 就在孙鹄观察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在打量着他,然后对胡良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身法应该是宁忆的‘血影幻身’,看来我们今天惹了个来头不小的人物。” 这句话没有可以刻意隐藏回避,孙鹄同样听到,他微微一笑,语气阴冷道:“你也听说过‘血刀’的大名?” 李玄都笑了笑,“当然听说过,而且还有过一面之缘。” 孙鹄冷哼一声,显然不相信眼前之人曾经见过自家那位天人境的师父,要知道“血刀”之名,可不是无的放矢,为人孤僻,刀下鲜有活口,如果眼前之人是个死人,那么这话还可信一点。 胡良嘿然道:“老李,这位少侠以为你在胡吹牛皮呢!” 李玄都只是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当初他在西北的最后一战,对手就是与这位“血刀”宁忆,起因则是那把在刀剑评上位列第十的“大宗师”。 说来也不知是否巧合,大多剑道宗师都是出自正道十二宗,而刀法宗师则是出自邪道十宗。世人皆知,世间有三大刀法宗师,分别是“天刀”秦清、“魔刀”宋政、“血刀”宁忆。 “天刀”秦清是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宗之主,被誉为“天下第一刀”,也是如今太玄榜上的第一人,他本身就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又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家之长,自击败“霸刀”华岳之后,从未尝过败绩,正因为有他坐镇辽东五宗,纵使西北五宗中高手辈出,仍是不敢对辽东五宗太过放肆,免得触怒这位天下用刀第一人。 如果说“天刀”秦清是辽东五宗的头面人物,那么“魔刀”宋政便是西北五宗的定海神针。宋政与秦清齐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登顶太玄榜榜首还在秦清之前,对于整个正道十二宗都有极大震慑力,连各宗之主都不敢轻易招惹于他,同时他还是邪道第一大宗无道宗的宗主,麾下有左右二尊者、四法王、十长老、十二堂主。胡良手中的“大宗师”本就是他的佩刀,只是他因刀痴狂成魔,挑战清微宗的老宗主,战败之后,留下这柄“大宗师”后不知所踪,后来那位得到“大宗师”的无道宗长老死于李玄都的剑下,这把“大宗师”又被李玄都转送给胡良。 比之“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这两位一前一后的太玄榜魁首,“血刀”宁忆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他成名时,“魔刀”宋政已经不知所踪,“天刀”秦清也很少在江湖上露面,当时正值紫府剑仙如日中天,一人一剑杀穿了小半个江北,故而宁忆的光芒被李玄都完全遮掩过去。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争夺“大宗师”的一战,宁忆是用刀之人,自然想要拥有一把好刀。在刀剑评中,以剑居多,刀只有三把,分别是排名第六的“清净菩提”,排名第八的“欺方罔道”,以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 这三把刀来历俱是不凡,“清净菩提”在静禅宗手中,不用多想。“欺方罔道”则在“天刀”秦清的手中,同样不用奢望。能够争上一争的就只有这把被原来主人抛弃的“大宗师”。 因为争夺“大宗师”的缘故,李玄都与宁忆有过一番交手,李玄都凭借手中三尺之利,略占上风,迫使其退去。后来宁忆因为此战破开归真境的桎梏,踏足天人逍遥境,而李玄都却在帝京一战中,佩剑被毁,跌落归真境,自此之后,两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在那一战中,胡良就在旁边观战,自然也见过那位“血刀”宁忆,看上去是个不惑之年的书生,书卷气很足,足到不能称之为儒雅的地步,倒是有些呆气了,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物,纵横西域,闯下了“血刀”的名号。这也正应了一句话,人时移世易,曾经一心苦读圣贤书的书生宁忆变成了凶狠无情的“血刀”宁忆,曾经剑下不容情的紫府剑仙却变成今日可以为救人而出剑的李玄都,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孙鹄见李玄都丝毫没有想要争辩的意思,反而是生起几分狐疑,轻声问道:“阁下当真与家师相识?” 李玄都坦然道:“谈不上相识,应该说还有些仇怨。” 话音刚落,孙鹄毫不犹豫地一刀刺出,乃是“血刀十二式”小八式中的第一式,极为狠辣,若是被刺中,便是被剖胸挖心的下场,所幸李玄都脚下一顿,身形梯云而升,凭借妙真宗的登天梯,硬生生将身体拔高了一丈有余,靴底险之又险地与刀锋“擦肩而过”。 如果止步于此的话,孙鹄仍旧能顺势跟上一刀,不过胡良却不是摆设,就在此时,他没有选择出刀相救,而是直接一刀斩向孙鹄的头颅,这个瞬息万变的局势,局外的胡良占据主动,若不出手,李玄都十有要吃亏,可胡良出手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出刀挡刀,最利于帮李玄都解围,再有一种就是攻敌之必所救,围魏救赵。 胡良此番出刀的时机拿捏巧妙,他认定孙鹄乃是以己身为重之人,不会玉石俱焚,便选择第二种围魏救赵。 果不其然,孙鹄毫不犹豫收刀挡下胡良的一刀,继而身形后掠,完全脱离胡良的出刀范围。 落地之后的李玄都没有丝毫惊慌之色,他与胡良早已不是第一次并肩而战,根本不用多余言语,便知该如何行事,刚才胡良的出手,完全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 孙鹄眯起双眼,没有言语。 刚才他两次出刀,都没能伤到这个境界明显低于自己之人分毫,虽然不至于心境受损,但胸中还是有些无处发泄的憋屈感觉。自从他出道以来,一直都是越境而战,抱丹战玄元,谷底战山巅,何时轮到被别人越境而战了? 就在此时,胡良开口道:“老李,这小子的‘血影幻身’有点难缠,你帮我一把,封死这小子的腾挪空间,让我一刀劈死他。” 孙鹄心中一惊。 刚才的一番交手,单凭修为气机,他确实不是这名刀客的对手,他之所以能与这名刀客周旋,一是依仗诡异难测的“血刀十二式”,二是速度奇快的“血影幻身”,若是正面硬抗,他很难力敌。 不过他随即就自嘲一笑,“血影幻身”是师尊的看家法门,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身化千万血影,真假难辨,虚实难辨,就算他现在只是小成,也不是一个区区抱丹境就能破去的。 只是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句话竟然不是一句戏言,那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挥袖,然后就见一抹青芒掠出。 孙鹄的瞳孔猛然收缩。 飞剑! 竟然是飞剑! 在出神入化三境之下,若说还有什么比“血影幻身”的速度更快,必然就是飞剑。 孙鹄也是果决之人,身体一扭,左手贴上“歃血”刀身,以刀身侧面抵住此来的飞剑,刀身弯出一个弧度,继而借力骤然如后暴退,瞬间拉开十余丈距离,成功没入驿路两旁的的密林中。 临走之前,孙鹄大笑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再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一章 踏足玄元 李玄都和胡良俱是没有追击的意思,一则是此人的“血影幻身”速度太快,二则是双方之间也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怨,没有必要去多费气力。 胡良收起手中的“大宗师”,眯眼道:“老李,这小子有些邪门,差不多是刚刚踏足先天境的修为,比起陈孤鸿还要差些火候,只是滑不留手,逃命的本事却是一等一。” 李玄都淡然道:“毕竟‘血影幻身’是宁忆平生最得意的本事,当年他用出此法脱身,我也是无可奈何。” 胡良点了点头,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问道:“对了,老李你刚才用的是‘无极劲’?” “无极劲”非归真境难以修成,非玄元境不可用出,如果李玄都果真用的是“无极劲”,那么便意味着李玄都已经从抱丹境踏足到玄元境。对于旁人而言,这区区一境之差也许无关大局,但对于曾经踏足归真境山巅、甚至已经看到天人境门槛的李玄都而言,这一境之差可谓是天差地别,迈过之后,诸如辜奉仙、白愁秋之流,再也无法对李玄都造成半分威胁。 李玄都没有否认,“如果把体内丹田气海比作一方大湖,我在重新踏足江湖之前,已经将这座大湖的根基修补完成,剩下的事情就是修补缺损的湖堤,然后慢慢蓄水。因为我是坠境重修,所以在归真境之前,所谓的境界门槛瓶颈对我而言,几乎是不存在,一切就等水到渠成就好,在这月余的时间中,我已经从抱丹境踏足玄元境。” 说到这儿,李玄都颇有些感慨,“我本想等到自己最少踏足玄元境的时候再重出江湖,这样也好多些自保之力,只是救人如救火,虽然我当时距离玄元境只差一步,但也等不及迈出那一步,只好以抱丹境的修为匆匆赶往芦州,好在我运气不错,又有你的相助,总算是平安无事。” 胡良笑道:“这是一件好事,接下来的江陵府之行,应该会顺畅许多。” 李玄都轻声道:“江陵府之行顺不顺畅尚不好说,可如今我们所在的平安县却是不太平。” 胡良说道:“刚才那小子是‘血刀’宁忆的传人,宁忆的事情,自从上次西北一战之后,我就在江湖上特意打探过,他本是江南的富贾人家出身,家大业大,他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进京赶考,本是有希望进士及第,可事情坏就坏在这次进京赶考上了。他在途中遇到了一个女子,一个很美的女子。” 说到这儿,胡良的脸上露出一个成熟男子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情,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溺于美色,脂粉陷阱,难以自拔。其中具体过程,我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与那名女子不知为何惹到了玄女宗的高手,被一路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忆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宁忆大受打击,世人只知这位宁家才子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那段时间,刚好是老李你在江北的时候,西域毕竟不如江北,远在塞外边陲,所以那时候的江湖,谈论更多的还是紫府剑仙,少有人知‘血刀’名号。” 李玄都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名死去的女子是牝女宗中人?” “好心思!”胡良伸出大拇指,诚心赞道:“那名女子的确是牝女宗的弟子,牝女宗与玄女宗素有旧怨,所以她被玄女宗追杀也在情理之中。不得不说,牝女宗这些娘们的手段的确厉害,赔上一条性命,让这位痴情种子一辈子不得释怀,宁忆在与我们争夺‘大宗师’而不得之后,便去了牝女宗,被牝女宗奉为大客卿。一个归真境都没有的弟子,换来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这笔买卖,你说是赔是赚?”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从宗门的角度而言,自然是赚的。尤其是牝女宗这样的宗门,为了宗门霸业,为了千秋万代,死几个人算什么?是否无辜不幸,又算什么?除了死去的人,除了死去之人的亲近之人,又有谁会在意?” “是了。”胡良点头道:“所以牝女宗能在邪道十宗中高居第二位置,仅次于无道宗,若无这些手段,一群女子又如何能在江湖上翻云覆雨。” 李玄都又是静默了片刻,不愿再在这个关于宗门的话题上多说什么,转而道:“既然此人是宁忆的传人,那么八成也是牝女宗之人,牝女宗的人来之平安县做什么?荆州距离玄女宗所在的潇州已是不远了啊。”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胡良迟疑道:“会不会是因为小丫头来的?”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看此人方才的举动,分明不知道我们的来历身份,与其说是来截杀我们,倒像是想要将过路之人杀人灭口,以防泄漏踪迹。” 胡良立时想起什么,转身掠去,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返身回来,手中拿着八块腰牌,说道:“我刚才将方圆数里大概搜索了一遍,一共是死了八个人,皆是一刀毙命,应该是出自刚才那人之手,而这八人的身份都是万成镖局的镖头。” 李玄都接过一块腰牌,入手微凉,以青铜制成,牌子正面浮刻有“万成”两个大字,底下则是以小字刻有持牌之人的姓名,此时李玄都手中这块牌子的主人名叫李春方,然后李玄都又将腰牌翻过来,其背面则是只有一个大大“龙”字。 胡良说道:“万成镖局的大东家就姓龙,据我所知,这龙氏一族与静禅宗渊源颇深,其族中子弟多为静禅宗的俗家弟子,现在牝女宗杀了龙氏之人,是冲着龙氏来的?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龙氏背后的静禅宗而来?” 李玄都沉吟道:“牝女宗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正道十二宗中有四家势力最大,分别是:正一宗、清微宗、太平宗、静禅宗,静禅宗是为佛门祖庭,不但势力庞大,根基深厚,而且威望极高,如果牝女宗意图对静禅宗发难,除非是西北五宗倾巢而动,那么以其一宗之力,很难将静禅宗如何,顶多是势均力敌。可如果是西北五宗倾力而出,那么无论是自命正道领袖的正一宗,还是慈航宗、真言宗、金刚宗、法相宗等佛家宗门,都会倾力支援静禅宗。除此之外,西北五宗还与辽东五宗不和,若是西北五宗与正道诸宗大战而致使自身元气大伤,那么辽东五宗必然会趁虚而入,所以西北五宗绝对不敢这么做。” “有理。”胡良点头道:“既然牝女宗不是针对静禅宗,那么就是单单针对龙氏一族了,如此说来,可能只是私人恩怨。” “既然是私人恩怨,那就不关我们的事情。”李玄都说道:“天下之事多如牛毛,哪里管得过来,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现在的我们,应付一个青鸾卫已是吃力,其他的事情,就暂且放一放吧。” 胡良自然没有异议,只是问道:“那我们还去不去平安县?” 李玄都说道:“平安县是去江陵府的必经之路,如果绕路,花费时间太长,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胡良拍了拍腰间悬挂的“大宗师”,说道:“也只好如此了,大不了再与那小子战过一场便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二章 古庙夜战 就在五龙山的南面,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平日里罕有人至,毕竟这座庙宇位于山顶,就是过路之人也不会从山顶过路,多是从山腰位置的山路经过,再加上庙宇内的神像破碎,所以久而久之,已经无人知道庙中供奉的是哪路神明。 常年在外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 坟地虽然阴森可怖,但有子孙后代年年祭祀,就像循规蹈矩之人,是可以讲道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事情。可破庙就不同了,如今渐显乱世气象,妖孽辈出,再加上连年征战,生灵涂炭,使得鬼道大兴,尤其是这等年久失修且无香火供奉的庙宇,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 小说演义中不乏此类故事,书生进京赶考,无钱去住客栈,只能夜宿古庙,夜半时分读书时,有美女夜游至此,随后就是,颠凤倒鸾。自此之后,书生沉迷于此,夜夜快活,可身体精神却也随之萎靡,到最后,整个人麻木不仁,三魂丢两魂,七魄少四魄,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全身瘫软,不能动弹分毫,即使侥幸被人发现救走,也已经精气衰败,身体腐朽,活不过几天。 不过老镖头罗一啸却是不怕这些,身为堂堂先天境武夫,腰间长刀既能杀人,当然也能斩妖,就算因为年老之故,血气日渐衰弱,那也是相较于同境武夫而言,较于寻常人而言,老人的一身血气仍是极为旺盛,对于鬼物而言,如熊熊烈火,根本不能近身分毫,更别提什么吸取阳气,自是没什么好怕的。 此时这座破庙已经被人设以阵法遮蔽,根本看不到内里情形,唯有亲身走进破庙,方能不能迷惑。 如今的破庙中,除了罗一啸和他的义子罗真之外,还有一位怀中抱剑的中年妇人,以及在她身后的年轻女子——虽然姿容娇艳动人,但未曾携带兵刃,这让罗一啸稍稍放心。 罗一啸瞥了眼身旁的义子,见他轻轻点头,心知眼前之人就是要出手一颗“血龙丹”之人,抱拳拱手道:“老朽罗一啸,万成镖局总镖头,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送了个‘阎罗刀’的诨号,有礼了。” 抱剑女子上身微微前倾,算是还礼。 这名女子脸色冷肃,一看就是不苟言笑的性子,老镖头也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听闻阁下有意出手一颗‘血龙丹’,老朽有意接手,只是不知价钱几何?” 抱剑女子终于是开口道:“罗老镖头应该知晓,一枚‘血龙丹’之珍贵,在于其有价无市,拥有‘血龙丹’之人,往往不会缺少银钱。这等贵重之物,只要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或是急需大笔银钱,是万不会拿出来卖的。” 对于这个答复,罗一啸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就是实情,否则以他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身家,不可能买不到一颗“血龙丹”,关键就在于其有价无市,就算有人出手,也多半是以物易物,如果此人开口便是多少银钱,他反倒要心中起疑。 罗一啸故作沉吟之后,问道:“不知阁下需要什么?” 抱剑女子轻声道:“妾身需要罗老镖头的一个承诺。” “承诺?”罗一啸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虽然老朽此生怕是都无望踏足归真境,但是一身修为还算值些银钱,若是阁下愿意将这颗‘血龙丹’割爱,老朽定当有所回报,若是有急事相托,只要传信于老朽,就算老朽在天南海北,也会立刻赶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话间,老人丢出一枚玄铁铸成的令牌,上头刻有老人的名姓,算是信物。 “赴汤蹈火?”抱剑女子伸手接住这块令玄铁令牌,摇头道:“妾身不要罗老镖头赴汤蹈火,只要罗老镖头在这几天不要返回龙氏大宅即可。” 罗一啸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 他不是刚出江湖的雏儿,对于老江湖而言,有些话语不用说得太透,只需一点,便能心领神会。 老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沉声道:“阁下是要对龙氏不利了?” 女子没有说话,脸上神情坦然平静,算是默认。 老人阴沉道:“在阁下的眼中,老朽是个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就出卖朋友的人?” 女子摇头道:“我不知道罗老镖头是个怎样的人,我只是一试而已,能不节外生枝是最好。” 罗一啸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伸手按在腰间的单刀,直视这位女子,说道:“如果老朽不答应呢?你是不是就要杀人灭口了?不过想要杀掉老朽,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老朽再不济也是一位先天境的武夫,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抱剑女子平静道:“武夫与方士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方士老而近妖,越是年老,所学术法越多,就越发深不可测。武夫却恰恰相反,巅峰壮年之后,体内气血就如退潮之水,日益消退,除非是踏足归真境,方能体魄不漏无缺,不再亏损气血,可正如罗老镖头方才所言,你此生已是无望归真境。” 罗一啸嘿然道:“此话不假,所谓拳怕少壮,老朽已是古稀之年,体内气血亏损严重,不过你可知道静禅宗的‘大元丹’?如果老朽已经服下一颗‘大元丹’,这时又该是什么境界?” 抱剑女子平淡道:“先天境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罗一啸脸色微变。 脸色始终不曾有丝毫变化的抱剑女子缓缓道:“血气二字,血在前,气在后,静禅宗的‘大元丹’乃是补气良药,若没有‘血龙丹’,终究只是无根浮萍而已。” 罗一啸轻声道:“老朽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寻一枚‘血龙丹’。” 抱剑女子将怀中之剑交予身后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打开锦盒之后,破庙之中顿时异香扑鼻。 罗一啸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锦盒中的血红丹丸,喉结微动。 果然是他梦寐以求的“血龙丹”! 女子漠然问道:“想要吗?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罗一啸从那颗丹丸上拔出视线,缓缓说道:“你未免也太小看我罗一啸了。” 女子点了点头,收起“血龙丹”,她身后的年轻女子双手横托带鞘长剑,将剑柄递到她的身旁。 罗一啸冷笑一声,拔刀出鞘,一身先天境气机勃发,气势骇人。 女子伸手握住剑柄,轻声道:“那你就只能死了。” 女子说话不急不缓,拔剑也不急不缓,长剑寸寸出鞘,清亮如一抹月光,整个人看似慢行,却眨眼便至罗一啸的面前。 罗一啸不敢有丝毫大意,屏息凝神,运起毕生修为劈出自己的巅峰一刀。 刀剑相撞。 刀气已是磅礴,可剑气却更甚一筹。 此时此地,刀高一尺剑高一丈。 双手持刀的罗一啸袖口尽碎,满头长发散乱开来疯狂飘拂,双脚不断向后滑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站在罗一啸身后的罗真猛然拔刀,然后一刀刺入罗一啸的后心。 若在平时,他无论如何也伤不到罗一啸分毫,只是此时此刻,罗一啸的全部心神和气机都放在了眼前一剑之上,后心空门大开,却是没有丝毫防备。 刀势溃散。 罗一啸转头望向自己这名义子,眼神中露出不敢置信和惊骇恼怒。 只是他的“逆子”二字还未出口,女子已经一剑掠过,斩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溅了罗真一脸。 满脸血污的罗真缓缓拔刀,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女子正是牝女宗清慧姬,她手中长剑名为“月刹”,却是杀人不沾血。 她反手将“月刹”归入身后年轻女子所持鞘中之后,吩咐道:“奉小姐之令,将琼华许配于你,并准许你加入牝女宗。” 替清慧姬抱剑的年轻女子面露娇羞之色。 一直偷眼望着年轻女子的罗真大喜过望,单膝跪地,“谢小姐恩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三章 镖局惨案 天色放亮时,李玄都一行人终于翻过五龙山,来到平安县城的城外。 之所以要在晚上赶路,是因为掩人耳目之故。这一路行来,昼伏夜出,即使是走驿路官道,也少有人能看到他们,让青鸾卫愈发不易追寻他们的踪迹,就算青鸾卫发现了线索,那也是许久之后,足以让他们走出很远。 县城也有门禁,需要出示路引文牒,这也是最容易留下踪迹的地方,好在胡良在这方面经验老道,提前准备了十几份不同身份来历的路引,每入城一次,便换一个身份,用完即作废,不虞青鸾卫会从这方面看出蛛丝马迹。 至于这些路引从何处来,其实也简单,江湖上多的是这类旁门左道的本领,诸如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虽然不是宗门,但胜似宗门,经营各类买卖:买人、杀人、保人、绑人、寻人、打探消息、放出风声、仿造文书等等。四家各有所长,诸如听风楼,顾名思义,就是长于打探消息,万笃门擅长刺杀,白莲坊擅长保人,闻香堂则是长于伪造文书,胡良的这些路引文牒就是从闻香堂中购买,几可乱真。不过花费也相当不菲,就拿路引文牒来说,一份就要一枚太平钱,足以让寻常人等望而却步。 这次的路引文牒是个童生身份,虽说不能像秀才那般直接省却路引,但也是实实在在的读书人身份,守门的兵卒不敢为难,让马车顺利驶入城中。 李玄都一行人入城之后挑了家相对偏僻的客栈,在客栈后院放好马车之后,立刻有老板迎了上来,让李玄都不由想起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只是这里的老板显然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人,见到胡良和李玄都这两位江湖中人之后,很是客气,甚至是有些低声下气,委实是这年头的大侠都不好惹,动辄就是大打出手,把店里砸个稀巴烂,前不久的时候,就在前街的悦来客栈,一位外地剑客与两位当地游侠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从客栈一楼大堂打到二楼客房,再从二楼客房打到楼顶,把里里外外打了个稀烂,就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生生揭下一层,事后那位外地剑客直接一走了之,两位本地游侠儿顾忌名声,丢下了两锭银子,也不过二十两而已,就连重新铺瓦的钱都不够。悦来客栈的东家倒也干脆,直接把店面盘给别人,洗手不干了。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老板敢招惹这些江湖豪客吗?自然要当成大爷供起来,殷勤推荐店里的招牌饭食好酒,李玄都已经辟谷,吃不吃都在两可之间,不过胡良作为一名武夫,还是要吃些东西的,尤其是在受伤而损失大量气血之后,除了服用丹药和假死入眠之外,还要大量食材,传说中许多沙场上的万人敌常常是一日九餐,日啖三牛,绝非空穴来风,所以李玄都又要了几样酒菜,并且让老板直接把饭食送入后院客房之中。 不多时后,一名半老徐娘的女子亲自端来酒菜,腰肢纤细,曼妙身材足以弥补脸蛋的不足,放下酒菜之后,老板娘的视线扫过三人,那个小丫头也就罢了,虽然是个小美人的胚子,但毕竟还未长成,至于胡良,很符合江湖人士的样貌,也就那么回事,倒是这位年轻公子,却是一副美姿容,不像是走江湖的粗胚,像是书香人家里走出来的读书郎。 胡良拿过酒坛,一掌拍去泥封,轻嗅一口,抬头笑问道:“这酒不错,有什么名堂?” 老板娘最怕这种粗汉人物,最是不懂怜香惜玉,不由多了几分小心,以软软吴语轻声说道:“这是我们店里自己酿的花雕酒,没什么名堂,只是不曾偷工减料,所以才会这般醇香。” 胡良举起酒坛喝了一口,赞道:“这酒不错,可以说是物美价廉了。” 老板娘掩嘴娇笑道:“小本生意,可不敢像那些大客栈一样店大欺客,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胡良又闲扯了几句之后,忽然问道:“最近城内可有异常?” 妇人顿时面露迟疑之色。 这时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块银锭,以两指往老板娘的方向轻轻一推,微笑道:“有劳老板娘了。” 钱财动人心,再加上这位俊秀公子的暖心笑容,老板娘立时心动,再不管什么忌讳,伸手拿过银子,说道:“咱们平安献城里能称得上大户人家的有两家,一家是孙家,世世代代都有人做官。一家是龙家,家里有镖局、药局、当铺,财大气粗,无人敢惹,可就在今天早上,龙家出事了。”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顿时联想到昨夜城外的那八位镖头的尸体,心中有数,然后由李玄都开口相问:“出了什么事?” 老板娘压低了嗓音,“是死人的大事!今早天一亮,就有人看到龙家万成镖局门前的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十分平整,有人说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砍断的。紧接着又有人看到镖局里的镖头、镖师、趟子手被人杀了个干净,总共十几具尸体都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大门里头。” 胡良问道:“如此大的事情,应该早就惊动本地官府才是,可我们入城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官兵封城搜查?” 老板娘答道:“听说是被龙家的人给压下去了,虽说那位龙家管事下了封口令,不许外传,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瞒得住?如今城里都快传遍了。” 李玄都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还有呢?” 既然已经开了头,老板娘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道:“还有就是在龙府大门的牌匾上,多出了九个鲜红的血手印,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还用淋淋漓漓的鲜血写了九个大大的‘死’字,听说这血就是那些死了的镖头、镖师的心头血,有人说这是恶鬼作祟,定是龙家之有人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做了天孽,才会惹来如此灾祸。” 胡良喝了口酒,又问道:“听说那龙家老爷龙哮云乃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就没什么反应?” 妇人摇了摇头,道:“未曾听闻,说起来龙家老爷已经久不露面,听说是龙家太太主持龙家的大小事情,此事之后,龙家上下现在也是人心惶惶,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糟了厉鬼的毒手。” 虽说已经打定主意不去理会此事,但听完老板娘的说法,李玄都还是轻轻叹息一声,江湖上的生死仇杀不少,可多半都是祸不及家人,就算有那心狠手辣之辈,就像无道宗的吴师幡之流,做出灭人满门的事情,也不会这般猫戏老鼠的姿态。 胡良轻轻开口道:“老李,都是老江湖了,沉住气。” 胡良为人外粗内细,他的话其实只说了半句,言外之意无外乎是劝李玄都莫要意气用事。 李玄都自然晓得轻重,就算想要行侠仗义,那也得把事情摸透了再说,就当下的局势来看,牝女宗来势汹汹,恐怕不仅仅是那年轻刀客一人而已,不是他们两人能阻挡的。 李玄都也拿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气饮尽。 直到这个时候,老板娘终于有些回过味来,寻常人等听到这等暴毙十几口人的诡异莫测之事,难免会一惊一乍,可眼前这二位却是没有半点惊惶,可见是经历过大风浪的江湖豪客。 再说话时,老板娘就加了几分小心,问道:“客官是否还有其他需求?若是没有,小妇人就告退了。” 李玄都又从袖中取出小半快散碎银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多谢了。”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收起银子,转身离开客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四章 龙氏夫人 老板娘走后,胡良喝了好几口酒,缓缓说道:“老李,你可是越来越心软了,在城外说不管此事的是你,现在进了城又动恻隐之心的还是你,以前你遇到这种事情,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李玄都无奈道:“人心是会变的,你看史书上的众多帝王,年轻时都是有为之君,可年老之后却昏聩不堪,归根究底便是心思变了,年老之人生恋世之心,再无年轻时之朝气;情伤之人生感怀之心,再无初见时之无暇。我也算是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心思上难免有些变化。” 这次轮到胡良长长叹息一声。 李玄都转移话题问道:“那龙氏家主龙哮云是个怎样人物?你常在江湖上行走,消息比我灵通。” 胡良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你真想去管这档子闲事?” 李玄都摇头道:“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我们已经来到了平安县城,总要知己知彼,免得事到临头猝不及防。” 胡良想了想,说道:“龙哮云此人,我与他没什么接触,只是听闻此人的练武资质极佳,年纪轻轻就被一位静禅宗的长老收入门下,练武多年,不惑之年踏足先天境山巅,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这些年来听说他一直坐关练功,不知如今是否已经成功踏足归真境。” 李玄都陷入沉思。 胡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李,不是我说你,你毕竟不比从前,别说龙哮云有极大可能踏足归真境,就算他没有踏足归真境,也不能像你以前那般一剑事了,如果他侥幸踏足归真境,阴阳相济,返璞归真,就算我手中握有‘大宗师’,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招惹到了牝女宗的人,难免要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所以趟不趟这滩浑水,你自己掂量着办。”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我想趟浑水,你打算怎么办?” 胡良苦笑道:“还能怎么办,陪着你一起趟浑水呗。” 李玄都摇头笑道:“这可不像你刚才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时说的话。” 胡良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当然不想去掺合这些破事,也不想你去掺合,你若肯听我的,那自然最好。可你不愿听我的,那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看着你孤身一人犯险,只能陪着你一起去了。” 饶是相识相交多年,李玄都在这一刻也生出一阵感动,同时也冒出些许愧疚,忍不住感慨道:“识人难,不到患难之际,不见真性情。天良,你知道我刚才是怎样看你的吗?” 胡良好奇问道:“怎么看我的?”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他,加重语气道:“世故!” 胡良毫不为意,哈哈大笑道:“人活一世,哪有不世故的?若是人人都做那故事里的豪气大侠,江湖上也就没有这么多的纷争了。”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没错。” 胡良自斟自饮,问道:“老李,你这次重出江湖,除了想要了结当年恩怨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当然有。”李玄都轻声道:“既然我出身正道,那么也想做一回正道中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侠义事。” …… 天色大亮之后,沉寂了一夜的龙家大宅又重新活了过来。虽然丫鬟仆役们都各自忙活着各自的差事,但难掩脸上的惶惶之色。 如今的龙府之中暗流涌动,城内万成镖局十几名镖头镖师暴毙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府上下,本该在这个时候返回镖局的老镖头罗一啸又迟迟未归,一时间府内生出千奇百怪的流言飞语,有人说这是邪魔作祟,有人说这是厉鬼索命,还有人说是江湖上的仇家花了重金,请动万笃门的杀手,要将万成镖局和龙氏满门全部灭去。所有的传言都是言之凿凿,就差指天发誓。 龙氏的当家人龙哮云如今仍在闭关,龙府上下对外的说法是由夫人主事,可因为某些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实际上是大管事做主。在大管事之下还有几位管事,并不互相统属,都是直接听命于龙哮云,所以互相之间也都不服气,貌合神离,在大管事前往镖局之后,龙府内部群龙无首,根本没人能弹压下这股愈演愈烈的人心浮动。 在龙家大宅的正院卧房,一名妇人刚刚起床不久,慵懒地坐在梳妆镜前,由着身后的小丫鬟为她梳头。 妇人虽然已经年近四旬,但因为养尊处优的缘故,美貌不减,熟透了的女子风情呼之欲出。 此时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怔然出神。嫁了个武痴丈夫,非是良人,成亲多年,丈夫整日闭关练功,只当她是个泥塑木偶一般,可以说是冷落她许久了。 这个年纪的女子,正值虎狼之年,尝过了人间至好滋味之后,哪里耐得住寂寞,可惜这是龙家,她的那位夫君又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师人物,稍有风吹草动就要被察觉,她只能夜夜独守空房,如今这描眉打鬓地梳妆,也不知给谁看! 梳妆完毕之后,妇人换上一身华美宫装,正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一名管事娘子在外面轻轻叩门,恭敬禀报道:“夫人,孙老爷来访。” 妇人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 在这偌大一个平安县,能被称作孙老爷的,就只有孙氏家主孙会。 她想了想,问道:“可有女眷随行?” 管事娘子赶忙点头道:“孙夫人也一道过来了。” 妇人毕竟是大家出身,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缺,既然对方还带着女眷,那她便稍稍放下心来,这样出去相见也不算失礼,吩咐道:“请孙老爷去花厅吧。” 所谓花厅,就是大户人家的内宅会客之所,一般是内外套间的建筑布局,饮宴之中可以让不胜酒力人暂时在內间歇息,因此内外之间有一张屏风隔断开来,外间是会客之所,內间设有一张床榻。 不多时后,龙夫人来到花厅,这里已经坐了一对中年夫妇。男子看着年纪已经不小了,四十多岁年纪,蓄有三绺长须,气态儒雅。女子是一位风韵极佳的成熟女子,清新淡雅,想来这样一个女子,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的今天,都是一位让许多男子寤寐求之的才女。她与龙夫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子,前者是淡雅莲花,后者是雍容牡丹,各有各的动人之处。 龙氏夫妇与孙氏夫妇都是旧相识,龙夫人与孙夫人更是闺中密友,所以也谈不上避嫌与否,互相寒暄几句之后,孙会轻抿一口清茶,开口道:“我也是刚刚得知了万成镖局之事,十几条人命,事关重大,所以特意前来探望一二,不知龙兄可曾出关?” 直到此时,龙夫人方才意识到万成镖局似乎出事了,联想到今日府内上下的怪异气氛,脸色不由微微发白,问道:“出什么事了?” 见她竟是不知此事,孙会也是不由一怔,只能把城内的传闻大致说了一下。 龙夫人听完之后,震惊无比,“竟有此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真是好大的胆子……” 说到这儿,龙夫人的脸色已是雪白一片。 孙氏夫妇对视一眼,孙夫人开口道:“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心,想来是些江湖宵小,趁着龙先生闭关的时候前来挑衅,待到龙先生出关之后,自会退去。” 又被孙夫人温言宽慰几句之后,龙夫人也稍稍宽心,她当然不会以为是什么邪魔厉鬼作祟,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杀,不过龙府有龙哮云坐镇,只要等他出关,也不必害怕什么。 三人又是说了些家常闲话,龙夫人起得就晚,言谈之间,已是日渐正午,于是龙夫人起身对侍立于门外的管事娘子吩咐道:“去准备一桌酒席,我要宴请孙老爷和孙家姐姐。” “是,夫人。”管事娘子立时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龙夫人重新落座时,带起一阵香风,坐在一旁的孙会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刚好龙夫人也在此时往望来。 两人视线相交,女子眼波流转,欲语还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五章 金玉相逢 这一抹娇羞,似真似幻,一闪而逝。 待到两人视线分开之后,孙夫人望来时,只见得龙夫人已是端庄而坐,娴静淑良,那还有半点媚眼如丝的风情?至于孙会,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半分端倪。 不多时,管事娘子前来禀报,酒席已经备好,龙夫人立时吩咐开席,只见得捧着托盘的侍女一个接着一个进来,不多时便将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酒席一开,侍女们便退了出去,虽说龙氏豪富,但毕竟只是武林世家,还谈不上钟鸣鼎食,远没有世家门阀那般规矩森严。再者说,龙氏和孙氏自前朝年间就已经扎根于平安县城,几百年相处下来,可谓是通家之好,此时又有孙夫人在,龙夫人代龙哮云设宴招待孙氏夫妇二人也不算错。 酒席一开,龙夫人便亲自为孙夫人斟满一杯酒,举杯劝道:“说起来你我姐妹二人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见面了,这次相见,必须喝上一杯。” 孙夫人面露苦笑,她本不会喝酒,更比不得龙夫人的善饮,只是龙夫人亲自敬酒,她也不好推脱,只能举起酒杯,与龙夫人碰杯后,一口饮下。 这酒却是在地窖里放了十年的上等花雕,好处是没有宿醉之苦,坏处便是酒力醇厚,极易醉人。 一杯酒下肚,龙夫人仍然清明如故,可孙夫人的脸上却是骤然涌起一坨红晕,眼神迷离,已是醉了七八分的样子。 龙夫人见状微微一笑,又为孙夫人斟满一杯,“姐姐再来一杯。” 孙夫人脑袋昏昏沉沉,只是下意识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清。 龙夫人又给她斟满一杯,孙夫人接过酒杯,竟是有些拿捏不闻,幸而坐在她身旁的丈夫孙会赶忙扶了一下,才没有让酒杯落地,然后孙会托着自家夫人的手,将这杯酒喂入嘴中。 两杯酒入口,本就不会喝酒的孙夫人终于是不胜酒力,趴在酒桌上沉沉睡去。 龙夫人轻声道:“姐姐醉了。” 孙会摇头叹道:“不会喝酒却偏要逞强。” “让姐姐去內间休息会儿吧。”龙夫人起身去搀扶孙夫人,孙会与孙夫人外傍肩而坐,她这一靠近,恰见她的细细腰身,薄纱长裙之下妖娆体态尽显,尤其是俯身之间,一对巍巍直欲裂衣而出,孙会虽然端坐不动,但该瞧见的和不该瞧见的,全都瞧见了,而且还有暗香扑鼻,让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平心而论,这位龙夫人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哪怕如今已是年近四十,仍旧是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因为保养得宜的缘故,体态柔软,行走之间如风摆杨柳,摇曳生姿,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的女子,再加上成熟女子独有的妩媚风情,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龙家老爷真是好艳福。 龙夫人搀扶起已经醉死过去的孙夫人,妩媚白了孙会一眼,“还不过来搭把手?” 孙会也赶忙起身,扶住自家娘子。 两人一起把孙夫人架起,来到屏风后的內间之中。 这里只有一张床榻,孙会抱起孙夫人放到床榻上,又为她盖上一床毯子,刚转过身来,便迎面贴上一具温软娇躯。 那对巍巍直接顶在他的身上,让他忍不住轻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是龙夫人。 这位在平安县中名声极佳的孙老爷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急于如何动作。 龙夫人盈盈而笑,眼波流转,洁白贝齿轻轻咬着浅浅红唇,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你家夫人醉了,我家那死人至今仍在闭关,这里又没旁人,你还装什么道学先生?” 孙会轻咳一声,“我今天来是有正事与你商量。” “去你的,你会有什么正事找我商量?”龙夫人轻啐一声,“你这个冤家可真是坏透了,仅仅是在寺里的佛祖面前欢好还不够,还要来这龙家大宅之中,你知不知道,若是让那姓龙的知道了,可是没你好果子吃。” 说到这儿,龙夫人妙目一扫已是沉沉睡去的孙夫人,嗓音软糯道:“你还带了你家夫人,是想玩那一龙二凤的把戏吗?这我可不能依你。” 孙会无奈道:“我是真有正事。” “你的正事无非就是这个!”龙夫人柔柔弱弱地伏在孙会的怀里,一双纤纤玉手轻轻往下一探。 孙会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子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下来,柔若无骨地缠在男子的身上,一双白皙玉臂软绵绵地环住男子的脖子,仰起满是春意的俏脸,微闭一双已经迷离的秋水长眸,轻声呢喃道:“若不是那姓龙的拜了个好师父,硬要横刀夺爱,当年我本是要嫁给你的……” 孙会再也无法保持坐怀不乱的做派,伸手环住龙夫人的腰肢,柔声道:“霜儿。” 虽然女子被称作龙夫人,但她并不姓龙,她姓尤,单名一个“霜”字,只是随着她在二十年前嫁入龙氏,这个名字已经逐渐不为人所知晓。 她与孙会自小相识,算是青梅竹马,长大之后也是两情相悦,她本是要嫁给孙会为妻,哪成想龙哮云中途杀出,暗中设局,先是将她父亲诓入局中之后,然后逼着她父亲不得不把她嫁入龙家。 两人成亲之后,龙哮云不但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且还对她颇为防备,不肯给半分家族大权。相较于知情识趣、温柔体贴的孙会,简直是天壤之别。 再加上龙哮云嗜武成痴,长年闭关,对她极为冷落,成亲这么多年来,两人始终没有生下一子半女,更是让她看不到半分希望。 龙哮云从来都不是她的良人,孙会才是。 孙会缓缓闭上双眼。 史书之上有“人玉难分,玉人献媚”的典故,相传有人曾向蜀王敬献一尊等人之高的玉人,蜀王夜抱夫人玩玉人,竟是难分美人玉人,可谓是羡煞旁人。 对于孙会而言,尤霜就是他的玉人。 美人如玉剑如虹。 他的手指寸寸抚过,使得女子轻轻颤抖,泥泞不堪。 这位龙氏的主母死死咬住嘴唇,竭力使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可还是从唇齿之间溢出丝丝缕缕如泣如诉的细微声响。 孙会的喘息之声渐重。 一刻值千金,对于家有万金的孙会而言,这一刻又何止千金。 稍歇,女子双手扶墙,男子伏在她的背上,在她耳边轻声道:“霜儿,说正事,再过不久,我便能将你从龙哮云的手中夺回来了。” 女子媚眼如丝,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喘息。 男子的目光变得幽深,“龙哮云惹了一位了不得的贵人,现在这位贵人要他去死,他已是自身难保,你再忍些时日,我便来接你。” 女子温顺地“嗯”了一声。 男子直起身来,整理好自身衣物,重新变回平日的正人君子。 片刻后,女子的双眼也重现清明,开始收拾残局。 待到孙夫人醒来时,已是天色近黄昏,龙夫人也已经离去,只剩下孙会正坐在床榻旁边的绣凳上。 孙夫人还带着几分半睡半醒之意,微微扶额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孙会伸手抚过她额头上的几缕散乱发丝,柔声道:“你这一觉可是不短,足足睡了两个时辰。” “真是太失礼了。”孙夫人的脸上顿时露出懊恼之色。 孙会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自己妻子的光洁额头,笑骂道:“谁让你逞强?明明不能喝,还非要去喝。” 孙夫人无奈道:“还不是龙家妹子,她非要劝酒,我又不好推辞。” “她就是这个性子。”孙会站起身来,“正好快到你的四十岁生辰了,等你做寿的时候,再讨回来就是了。” 孙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既然是我过寿,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 孙会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孙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道:“去你的,老没正经。” 孙会哈哈一笑:“好了夫人,咱们也该回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六章 龙氏哮云 龙家大宅占地十几亩,建筑极有讲究,等级森严,规矩繁琐,例如家主所在的正院,便是位于大宅的正中位置,而在大宅最深处的位置则是一座大殿,竟是仿照宫殿样式仿造——没有人想到在龙家大宅还有这么一座殿宇,进深五丈,宽有九丈,竟是与皇城乾宫的面积一般大!只高度仅有两丈,也是为了让墙外之人看不出里面有此违制的建筑。 此时的殿内空空荡荡,只是挂满了各色绸幔,穿过重重绸幔,在大殿的最深处只有一方蒲团,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盘膝坐于其上,双目紧闭,面容坚毅。 如果说老镖头罗一啸已经步入武夫的暮年,那么此人便是处于武夫的巅峰状态,身体的每一寸都充满了让人近乎窒息的压迫感觉,整个人仅仅是坐在这儿,就像一座山,一道岭。 男子便是龙氏家主龙哮云,不到十岁就远赴中州静禅宗,拜在罗汉堂首座的门下,精研武艺。学成之后,返回家族,顶替父亲成为龙氏家主,一手撑起龙氏大梁。他年轻时籍籍无名,直到近几年才声名鹊起,盖因他在先天境的山巅停留数年之后,终于迈出了那关键一步,触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如此一来,就算在静禅宗中也算有了一席之地,在江湖上更是有了“立派”的资格,与跑单帮的先天境高手又是不同。 在他身旁还坐着一位面目愁苦的老人,老人正是刚刚从万成镖局返回龙氏大宅的大管事,已经先后侍奉了三代家主,德高望重,备受信任,在龙哮云闭关不出的时候,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龙氏话事人,只是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大,已经不是他可以做主的,所以才来打扰家主闭关禀报此事,要知道龙哮云在闭关时最讨厌旁人叨扰,也就是这位大管事,换成旁人,早已被一掌拍死。 龙哮云听完老人的叙述之后,面无表情道:“杀我万成镖局十几条性命,又在我的宅邸上留下九个手印,这份手法倒是与前些年时的龙门镖局灭门惨案有些相似。” 老人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同一拨人所为。” 龙哮云问道:“依照于叔之见,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老人沉吟道:“难说,我亲自去查验了尸体,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也不是中毒,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尸体剖开,这才发现死因,原来这些人都是被一掌毙命,外在没有伤痕,可一颗心都被人以雄浑掌力震成了七八瓣,应该是‘碎心掌’无疑了。只是这‘碎心掌’却是江湖散人的功夫,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无论是正道邪道,都有人修习,很难由此追查这伙人的来历。” 龙哮云轻哼一声,“上次是‘大手印’,这次是‘碎心掌’,可见这伙人不是普通的江湖散人。” 老人点头道:“家主所言极是。” 龙哮云轻声道:“虽然我这些年来为人跋扈,得罪的人也不算少,但在结下死仇之人中能有这份能耐的,却是一个也无。” 老人疑问道:“难道是一条过江强龙?” 龙哮云摇头道:“强龙要压地头蛇,要么为名,要么为利,两者都没必要吃力不讨好地弄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段,直接堂堂正正打上门来就是。” 老人叹息道:“江湖结仇,未必就是惊天动地,也有可能是悄无声息,直到几十年后才浮出水面,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有些时候,连仇人是谁、为何结仇都不知道。” 龙哮云脸色平静,“正道十二宗,邪道十宗,最少也是立宗千余年,哪个不是结仇无数?可仍旧屹立不倒,说到底不在于仇人如何,而在于自身如何,若是自家本事不济,被人报仇灭门,那也怨不得旁人。” 老管事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他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见惯了江湖人和江湖事,又哪里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事情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便看不开,龙氏这百年基业,如何能在自己的手中灰飞烟灭? 龙哮云问道:“罗老镖头回来没有?按照行程来算,他本该在今天早上就已经回来的。” 被龙哮云称为“于叔”的老人苦笑一声,脸上的愁苦之色愈重,摇头道:“不仅仅是罗老镖头至今未归,而且就连跟随在罗老镖头身边的那些镖头也杳无音信。” 龙哮云终于是微微色变。 罗一啸的修为如何,他心知肚明,常年与他印证武道,修为深厚,实打实的先天境无疑,跟随在他身边的八个镖头也是好手,擅长合击之术,若是他们也遭遇了不测, 那么来人的实力可就有些骇人了。 老人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罗老镖头的义子罗真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遭了毒手,还是已经反水。” 龙哮云沉默了稍许时候,道:“若是罗老镖头遭了不测,那么内鬼大约便是此人!” 老人一惊。 龙哮云接着说道:“现在看来,人家是有备而来,而我们却是毫无防备,甚至都不知道敌人是谁,怕是凶多吉少。” 老人苦涩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 龙哮云在静禅宗中修行多年,虽然不曾深研佛法禅理,但是耳濡目染之下,也略知一二,此时他便轻诵了一句佛偈,“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 老人眉头紧皱,脸上的皱纹好似一条条被人用斧子劈凿出的沟壑。 龙哮云缓缓起身,来到殿门处,负手而立,道:“如今局势是敌强我弱,敌暗我明,若是正面交手,我们恐非对手,为今之计,便只能向朋友求救,江湖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 老人仍是难掩忧虑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修为能高过家主的却没几个。比家主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无甚太大用处。虽说静禅宗中高手如云,若是他们肯出手,必然可以化解畏危局,但如今静禅宗封寺谢客,怕是难以请动寺内高僧下山。” “于叔说的有理。”龙哮云点头道:“但人多势也众,邀些朋友来壮声势,也是好的。” 老人道:“依照家主之见,该邀请哪些人?” 龙哮云略微思索,道:“就近行事吧,先把江陵府的朋友请来,然后再请江州、芦州、楚州、潇州、吴州的武林同道。” 老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我们龙家和万成镖局的名头。” 龙哮云摆手道:“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日后之事,先保住身家性命要紧。” 老人无奈叹息一声之后,起身离开此地,准备去安排人手。 龙哮云独自一人立在殿门处,望着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抬头看了眼天色,头顶已是乌云密布,竟然有大雨的兆头。 龙哮云本就很差的心情顿时更加灰恶。 执掌龙家二十年来,多少风霜雨雪,今天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就凭他的一己之力还能遮挡得住吗? 龙哮云心中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看不到半分日光。 江湖汹涌,风大浪急,狂风暴雨之下,就算是看似稳固的大船也难免有倾覆之忧。 纵观古今江湖,被人灭去满门者,比比皆是。 若是他救不了龙家,甚至救不了自己,还有谁能救龙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七章 不速之客 平安县城中暗流涌动,李玄都还是一如往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依旧督促周淑宁练功,同时也开始有意地向她讲述江湖中的“正邪之辨”。 虽说李玄都对此并不完全认同,但江湖上的绝大多数之人认同,那么为了以后周淑宁行走江湖着想,还是要讲一讲的,否则在江湖上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站错了位置,一顶“正邪不分”或是“勾结邪魔妖人”的帽子扣下来,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 至于正邪之间究竟谁对谁错,李玄都不去过多评判,只讲事实,由周淑宁自己来分辨。正如儒家大儒所说那般: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想要真正分辨正邪,不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而是自己亲身参与其中之后,方能体味出几分。就如这座江湖,无论多少前辈苦口婆心地告诉后来人,江湖风大浪急,但还是有数不清的初入江湖之人被淹死在大江大湖之中,只有真正走过江湖,方知什么是江湖险恶。 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一路走来,见过一诺千金重的胡良,也见过人心似水多变的陈孤鸿,见过青鸾卫的跋扈,也见过岭秀山庄的无奈,想来小丫头对于江湖已经有了一个大概印象,江湖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五彩缤纷,而是浑浊不清,难见其底。 都说为官不易,在江湖中厮混,也未必容易。 做完今天的功课之后,胡良带着小丫头去城里转悠,暗地里也是想要瞧瞧这平安县城到底撞了哪路妖魔鬼怪。李玄都对此没什么不放心的,毕竟以他现在的玄元境修为而言,小丫头跟在胡良身边倒是更安全一些。 李玄都推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一位不速之客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不是五大三粗的江湖豪强,而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的少女,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玉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折扇。寻常士大夫所用折扇,根据折扇的折叠多少不同,分为十二档、十三档、十四档、十六档、十八档、二十档、二十二档、二十四档、三十档乃至四十档不等,女子手中的这把折扇却是只有九档,显得小巧玲珑,以淡紫色漏地纱为扇面,可以隔扇窥人,挂蝴蝶扇坠,又名“瞧郎扇”。 少女容颜极美,见到李玄都之后,以手中小巧折扇掩嘴而笑,姿态慵懒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要让少年郎们寤寐求之而不可得,又像是山野之间的狐儿修炼成精,幻化成人形之后,踏足万丈红尘,游戏人间。 李玄都见到女子之后,脸上平静无波,但心底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因为这名女子正是当年他从静禅宗大和尚手中救下的那名女子,也就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 少玄榜上十人,前四甲被誉为四小宗师,分别是:紫府剑仙、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另外六人之中,静禅宗占一位,江湖散人出身一位,邪道十宗又有四位。少玄榜点评后六人之中,两位女子堪称白玉双壁,在紫府剑仙和玉清宁相继坠境之后,故评正一宗颜飞卿为四小宗师之首,慈航宗苏云媗次之,牝女宗宫官递补四小宗师之位,忘情宗秦素递补四小宗师之位。 四人俱是以不足而立之年踏足归真境,此生有望天人,若有大机缘者,可得长生。 佛家言,浮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憎会。 虽然他们两人在过去无甚仇怨,但李玄都实在不想在此时此地遇到眼前的女子,可以勉强算是怨憎会了。 原本坐在凳上的女子缓缓起身,合起手中的折扇,柔柔弱弱地施了个万福,开门见山道:“小女子见过恩公。” 既然宫官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此地,那么就意味着自己的身份被她识破,再去装傻充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李玄都稍稍侧开身形,不去受女子一礼,平静道:“不敢当宫姑娘如此一礼。” 自称最是记仇的宫官脸色如常,“小女子这次来见恩公,是专门为谢恩而来,当年若不是恩公出剑败退静禅宗的和尚,小女子怕是已经被带回静禅宗中,受那不见天日的十年幽禁之苦。只是恩公好生绝情,当日一走了之后,便再无音信,让小女子报恩无门,直到今日,方才再见到恩公。” 说到这里,女子脸上露出几分幽怨之色,足以让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见之心碎。 李玄都对此却是无动于衷,坦言道:“无所谓谢与不谢,若是当日知晓宫姑娘的身份,我是决计不会出剑相救的。” 宫官微微一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恩公不愿受我报答,那是恩公的事情,我愿不愿意报答恩公,是我的事情。我宫官最是恩怨分明,记仇也记恩,旁人骂我一句,言语折辱我一番,我便要让他身死道消,让他家败人亡。恩公出手救我一次,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只要宫官力所能及,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玄都稍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不是因为宫官所说的那个要求,而是宫官在话语中并未透漏出太多的敌意。 不过李玄都还没有完全放心,毕竟牝女宗的女子,多是城府深沉、心思多变之辈,春日和风细雨与冬日凛冽大雪,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让人防不胜防。 宫官笑问道:“不知恩公现在如何称呼?若是一直称呼‘紫府剑仙’或是‘恩公’,实在是太过生分。” 李玄都说道:“叫我李玄都就好。” “玄都。”宫官展开手中的折扇,掩嘴轻笑道:“此名甚好,不知恩公的表字是什么?名和字之间必有关联,要么是相辅相成,要么是含义相反,‘玄都紫府’是太上道祖的仙修之地,既然以‘玄都’为名,难不成表字是‘紫府剑仙’中的‘紫府’二字?” 李玄都无奈道:“宫姑娘当真是兰质蕙心,一猜即中。” 宫官再度合起手中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笑道:“那我以后就以‘紫府’称呼恩公了。” 男子及冠成人之后,不便直呼其名,故而另取一与本名涵义相关之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若是相敬称呼,或是亲近之人,则必称表德之字,故称表字。就如李玄都称呼胡良的表字天良,便是如此原因,只是胡良不耐这些繁文缛节,这才称呼李玄都为老李。 现在宫官以表字称呼李玄都,既有相敬之意,也有亲近之意。 不过李玄都打心底里不想接受这份亲近,不是他心怀偏见,而是历来与牝女宗弟子亲近之人,还无一能得而善终者。 看出李玄都的刻意疏离之意,宫官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伤心之色,说道:“虽说小女子不是君子,但紫府未免也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玄都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宫官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转而说道:“不瞒紫府,我这次千里迢迢赶到平安县,打算做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见你,至于这第二件事嘛,已经开始做了,不过还差些火候。” 李玄都不是傻子,顿时想明白了其中原委,问道:“龙家万成镖局的事情是你做的?” “不是我做的。”宫官摇头道,“我怎么会去亲手杀人呢?你几时听过牝女宗玄圣姬亲手做这种事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八章 儒道合流 李玄都闻言之后皱起眉头。 宫官用手中合拢折扇虚指了下桌子对面位置,李玄都会意,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虽说我不曾亲自出手,但说我与此事没有半点关联,那也是万万说不通的。”宫官的脸上露出狡黠之色,说道:“其实是我授意旁人去做的,这也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请你看一出好戏。” 若是按照李玄都以前的性子,听到这里,多半已经拂袖而去,但无奈现在形势比人强,李玄都不再是过去那个纵横无敌的紫府剑仙,该低头时要低头。 宫官见李玄都沉默不语,不由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好戏?” 李玄都摇头。 宫官皱起眉头,自嘲道:“看来我是媚眼丢给瞎子看,自作多情了。” 如此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说出这样的话语,换成旁人,怕是心肝都要碎了,不是自己的错也是自己的错,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给眼前的美人看。 不过李玄都始终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因女子的一喜一嗔而有丝毫的心境波动。若非如此,他也走不到今日,如果看到一个美丽女子,便要心猿意马,那么在帝京一战时,他面对苏云媗和玉清宁两位绝色女子,岂不是要早早败下阵来?甚至在与玉清宁的最后一战时,稍有一丝分神心软,便要丧命于“九天玄音”之下。 相较于李玄都的如临大敌,宫官则要意态闲适许多,不断开合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扇面上有暗香扑鼻。 牝女宗的玄圣姬,不在西京城中,不在牝女宗的山门,却是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平安县城,旁人都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其实包括几位牝女宗的知情之人,也是颇多揣测,都不认为她仅仅是找龙氏寻衅报仇那么简单,必然有更深层次的考量,或是以此来针对龙氏身后的静禅宗,要敲山震虎。或是要以此布局,有不为人知的图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世人皆知,牝女宗的女子,尤其是广妙姬和玄圣姬,都是功于心计谋算之人,从不做那无用之功,深得十宗祖师的精髓。 这在天下江湖之间,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因此包括李玄都在内,都不认为这位玄圣姬心思单纯,仅仅是行泄愤之举。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李玄都看宫官已经开合手中折扇十二次,仍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能主动开口问道:“宫姑娘,凡事还请直言,莫要打哑谜机锋,实是李某人不精于此道。” 宫官仍是没有说话,反而是仔细打量起李玄都。 比起上次两人相见,如今的李玄都少了许多锋芒,多了些许儒雅。这让宫官勾起许多兴趣,如今江湖之上,多的是修力不修心之人,以前的紫府剑仙也被视为这一类人,可今日再见,却是发现眼前之人与她想象中的很是不同,就像一把寒光四射且杀意凛然的长剑缓缓收入鞘中,再不见锋芒。对于一名剑道高人而言,忍痛容易忍痒难,拔剑之后再藏剑入鞘,要远远比拔剑杀人更为高明,这类似于从看山不是山到看山还是山,玄妙非常。 难不成这几年中,他躲起来修心去了? 若是说起这修心的功夫,还是以三教为最,道家的清静无为,佛家的普度众生,儒家的成仁取义,不知他走的又是哪一条路? 对于这位紫府剑仙的来路,她也有所猜测。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出自道家一脉,最早时候的紫府剑仙,藐视世俗礼法规矩,一意追求自身逍遥自在,十分契合道家中南华一脉的宗旨,大有“天下兴亡,我有何忧”的意思,再看李玄都的名字,玄都紫府,也是与道家息息相关。 不过再看如今的李玄都,身上出世无为的道家意味少了很多,却是有了些儒家家国大义的意味,她不知道这些儒家意味是从何而来,但她猜测到一个可能,传闻李玄都与顾命四大臣之首的张肃卿关系极好,而张肃卿又是当世儒家宗师,那么李玄都身上的“儒”,很有可能是从张肃卿的身上传承而来。 儒家提倡言传身教,看来在帝京一战的那段时间前后,这位紫府剑仙跟随在张肃卿的身旁左右,的确是受益良多。 暂且抛开静禅宗等佛家宗门不提,其实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诸宗和以无道宗为首的邪道诸宗,都是出自于道家一脉,两者在独尊儒术之后的最大分歧之处在于,正道诸宗提倡儒道合流,甚至是以儒为主,以道为辅,现在李玄都的身上便是体现出如此迹象。而宫官作为邪道中人,对此并不认可,在她看来,虽然儒道两家有相通之处,但更多还是冲突所在。儒家最喜欢给世人订立规矩,而道家逍遥却偏偏要挣脱这些规矩,以前的紫府剑仙无疑是藐视规矩而超然于外,从某种程度而言,那时候的紫府剑仙行事,更偏向于邪道十宗中人,可现在他却主动把自己关进了这些规矩之中,实在是让宫官有些扼腕惋惜。 像李玄都这等人物,都是心性坚韧之辈,绝不可能凭借三言两语就让他改变心中所想,从这一点上来说,张肃卿能做到这一点,恐怕不仅仅是言传身教那么简单。 宫官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是否是张肃卿之死,让李玄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道理?如果没有那场帝京一战,这位紫府剑仙是否还是藐视世俗礼法规矩,继而逍遥世间? 若果真如此,想要把李玄都的心性重新扳回来,怕是难如登天,这便是她最讨厌儒家的一点,说得好听些,叫做舍生取义,说的难听些,那便是死给你看,在某个合适的时候去死,振奋人心,激励后世。 自古艰难唯一死,生死之间又有大恐怖,既不畏死,又可舍生,谁还能阻其道路? 儒家能成为今日的天下正统,不是没有道理的。 宫官思绪万千,于是便迟迟没有回答李玄都的问题。 李玄都也不急于催促,在开口一次之后,便安静等待。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宫官终于收敛起逐渐蔓延飘远的思绪,缓缓开口道:“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干脆恩将仇报,把昔日的恩公一掌拍死。” “虽说以你的出身而言,身后定然有一位了不起的授业恩师,还有诸如张鸾山这等好友,若是真把你杀了,必然会惹下极大的麻烦,但是当我心中浮现这个念头时,竟然还是觉得极为诱惑。” 美貌少女望向对面比她还要大出稍许的年轻人。 她眼神冰冷,抛却了所有的伪装,如一尾正在吐着蛇信的毒蛇。 李玄都与她坦然对视,毫无畏惧。 既然宫官将此话说出来,那多半是已无杀心,又何惧之有? 果不其然,在片刻之后,女子的森冷眼神又逐渐变得温柔起来,好似一汪春水,媚眼如丝。 李玄都一言不发,仍是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宫官忽然扑哧一笑,“你猜对了,我后来改主意了,不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是忽然想你问你一句话。”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请讲。” 宫官轻声道:“等你看完这出大戏再说也不迟。” 说罢,她袅袅起身,深深望了一眼李玄都,然后就此离去。 李玄都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 这出所谓的大戏,八成与如今的龙氏有关。 他下意识看了眼门外的天色。 黑云压城城欲摧。 山雨欲来风满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九章 宫官教诲 在龙氏大宅有一座仿制乾宫而修建的大殿,与龙氏齐名的孙氏也不遑多让,虽说因为孙氏是官宦人家出身的缘故,不敢像龙氏这般大胆,但论起精巧心思,却是要胜过龙氏太多。 在孙氏大宅中有一座二层小楼,大小与寻常女子绣楼无异。进得其中,一楼不见如何,可二楼却是别有洞天,房间的地面的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丈许高的整块紫檀拼接而成,整座二楼中间全是空的,只在中间位置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周围设有炉瓶物事,燃烧着上等的龙涎香,烟雾渺渺。 一名女子凭空出现在此地,甩脱脚上的鞋袜,赤脚走在地板上,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二楼中格外清晰。她来到琴几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若有所思。 不多时后,宫官从沉思中回神,望向楼梯口,说道:“上来吧。” 孙鹄的身形顺着楼梯缓缓上升,来到二楼,并未踩在地板上,而是就站在楼梯口的位置,肃容沉默,却是没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这次杀人,出了纰漏,他难逃其咎,这次便是请罪来了。 宫官瞥了他一眼,伸出两根手指,“两颗“血龙丹”,且记好了。” 孙鹄沉默点头。 宫官收回视线,继续拨弄琴弦,轻声说道:“荆州是神霄宗的地盘,虽说神霄宗比不得正一宗那般行事霸道,又因为当初帝京一战的缘故,这些年来行事很是低调,但并不意味着它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且此地距离潇州也不远了,咱们的死对头玄女宗就在潇州,若是此事闹大,惹来了玄女宗那群婆娘,我们这些人都讨不到半分好去。” 孙鹄沉默不语。 “真是女子何苦为难女子?”宫官微微一笑,“可没办法,这个世道,女子就是喜欢为难女子。我去中州龙门府的时候,刚好玉清宁也到了龙门府。我去见了张鸾山,颜飞卿去见了玉清宁,想来那位正一宗掌教已经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了,若是与他迎头撞上,我不是他的对手,你就更不是了。” 孙鹄紧紧握住腰间的“歃血”,有不服之色。 宫官猛地转过身来,望向他。 孙鹄毫不退让,与宫官对视。 宫官缓缓行至他的面前,用手中合拢的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微笑道:“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紫府剑仙已经时过境迁,且不去说他,颜飞卿是如今少玄榜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你真以为少玄榜就是个摆设?你觉得只有你这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江湖散人才是真正的俊杰,那些出身宗门之人都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的废物?” 宫官收回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底不服气,可我也在这里奉劝你一句,如果你觉得宗门出身之人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并且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么你早晚都会夭折在这座江湖之中。” “你的优势无非是出身底层市井,敢拼命,同时却也惜命,既擅长死缠烂打,又熟知如何占得最大便宜,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在你眼中,宗门出身之人大多讲究一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你和他们拼命,必然是你能活下来。” “那你也小看宗门中人了,二十二个宗门为何能屹立世间千年而不倒?就是因为他们将天底下十之的人才都收入了自己的囊中。我可以给你举两个例子,一个是‘西北一枭’胡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似乎也是江湖散人,曾在秦襄麾下效力,身先士卒,累官至秦州副总兵,后参与帝京一战,伤而不死,厉害吧?可他其实是补天宗之人,手中刀法是由秦清传授。还有你最为佩服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杀穿江北,亦正亦邪,可如果我告诉你,这位紫府剑仙的出身可能比我这位牝女宗玄圣姬还高,你又作何想法?当年宁忆面对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尚且吃了个暗亏,换你遇到了当初的紫府剑仙,你能挡下几剑?” “人生不如意十之,年轻时候太过顺遂,那么不年轻的时候就要准备承受更多的坎坷。你若不转变自己的心境,待到日后见识了真正的高人,你终究会遭遇大的挫折,很有可能会一蹶不振。到那时候,我都懒得救你。” 说到这里,宫官又是用手中折扇虚虚地点了点孙鹄,“这些话,以你师父的性子定然不会对你说起半句,没办法,只能由我来代劳,你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都随你,毕竟淹死在江湖中的年轻才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孙鹄沉默许久之后,松开了握住“歃血”的手掌,终于是缓缓开口道:“什么叫真正的高人?” 宫官笑道:“你不会以为紫府剑仙和颜飞卿之流,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了吧?谁说天之骄子只能是年轻人?在我看来,只有登上老玄榜之人,才是真正被上天眷顾之人,否则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宫官笑得很是天真烂漫,“此事之后,你就不要回西域了,去西京看看,或者将来去往帝京,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孙鹄闻言后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宫官玩味道:“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天下三玄,少玄榜只是最低的一榜,往上还有太玄榜,且不说太玄榜与少玄榜之间还隔了多少未曾登榜之人,这么多年以来,能以少玄榜榜首登顶太玄榜末尾的,也就紫府剑仙一人而已。你师父宁忆也不过才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十,这还是紫府剑仙坠境之后空出的位置。更何况在太玄榜之上还有老玄榜,那帮老家伙才是藏在幕后翻云覆雨之人,包括帝京一战,都是这些人的棋盘,明面上的紫府剑仙也好,还是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也罢,都是他们手中的棋子而已,否则单凭这些归真境,怎么决定庙堂归属这等大事?” 然后女子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光洁额头,继续说道:“帝京一战时,我还未踏足归真境,却是连登上棋盘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你现在也是,一日不入归真境,便一日没有做棋子的资格。不要觉得做棋子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能做棋子便已经说明你还有些价值,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成为弃子,反倒是不能成为棋子,才会有被随时抛弃之忧。再者说了,上面的弈棋之人哪个不是从棋子一步步走过来的?若想有辱人本事,必先有自辱功夫。” 饶是孙鹄这般性情凉薄且自负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之感。 他又是沉默许久之后,对宫官毕恭毕敬行礼道:“谢过小姐教诲。” 宫官啧啧道:“不必谢我,反正这些大道理不值什么银钱。世间越大的道理,越是随处可见,越是不被人真正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些钻营机巧,被人奉为至宝,心心念念,不敢对外人宣示半分。” 孙鹄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宫官淡然道:“早年的时我候曾经有幸遇到过‘天刀’秦清,他送了我一句话,让我受益良多,现在我把这句话再转送给你: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但不要盲目自大,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别人挡着,或是起步之处要比别人低,就处处心生怨愤,锐气便成了戾气,这样不好。” 孙鹄低头道:“承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章 山雨欲来 在宫官离去后不久,胡良便带着小丫头返回了客栈,小丫头的手中多出了一串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 李玄都示意两人进屋之后,小丫头安安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糖葫芦,李玄都与胡良相对而坐,把先前宫官到来之事向胡良大概叙述一遍,然后询问道:“你觉得宫官的来意到底是什么?” 胡良毫不掩饰自己对牝女宗的不信任,冷笑道:“牝女宗的女子,行事莫测,难保宫官不是有更长远的谋划,依我看来,这次龙家之事不过是顺手为之,她真正所求,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点头道:“宫官有所图谋是必然。” 紧接着他慨然道:“玄女宗出过三位长生境,牝女宗却是一位也无,可牝女宗却能稳坐邪道第二的位置,其心思手腕的确让人不可不防。” 胡良说道:“老李,既然牝女宗是冲你来的,那么最后该如何抉择,还是要由你来做。宫官说要请你看一出大戏,去,还是不去。如果去,你自然要承担不小的风险,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如果不去,我们也未必能顺利走出平安县城,毕竟人家戏台子都搭好了,就等着看客进场呢,没有看客算怎么回事,必然要留人的。” 李玄都默默沉思了很久,直到周淑宁把手里的一串糖葫芦都吃完了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还是去。” 胡良问道:“为何?” 李玄都从小凳子起身,轻声说道:“形势比人强,也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了,堂堂玄圣姬亲自过来邀请,这个面子能不给吗?” 胡良忽然说道:“我倒是有些看不明白这个世道了,都说男在乾上,女在坤下,往上推移几十年,多是男子叱咤江湖,到了如今却是反过来,阴盛阳衰,竟是女子们压制了男子了。” 李玄都笑了笑,“也没什么不好,多些女子,也能给这座江湖多些别样的色彩,否则整天都是些大老爷们打打杀杀,也太过乏味了些。” 胡良感慨道:“过去我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个先天境,现在别说是先天境,就算归真境的高手也是想见就见,我刚才在想,是不是先天境已经不太值钱了?就像路边的大白菜一样,当下行走江湖,是不是没有先天境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江湖中人了?” 李玄都无奈笑道:“不是先天境不值钱了,其实还是怪我,本来遇到的至多是玄元境这个层次的高手,像青鸾卫的几个都督佥事就已经到头了。只是在我不得已之下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就引来了许多本不该出现的人,陈孤鸿如是,宫官亦如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脚踏进了江湖,再想把脚收回去就难了,就算当年的紫府剑仙已经变成了今日的李玄都,仍是收不回这只脚,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再次登顶江湖,要么就淹死在这江湖之中。”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胡良难得文雅一回,念了一句诗之后,问道:“那宫官是怎么回事?我久闻这位玄圣姬的大名,却从未见过,老李你好歹跟她见过两面,也给我讲讲。”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宫官,倒不愧是牝女宗的下任宗主,心思缜密,又变幻无常,让人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不是我自曝其短,如今的我没了一身归真境修为,面对这名女子是处处落在下风,若论谋算,我是不如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有一个偌大牝女宗可以调用,胜过我也在情理之中,我真正担心的是,此事会不会与西北五宗有关。” 胡良虽然长年在西北活动,但从根祗来说,他却是辽东五宗之人,闻言之后不由一惊,问道:“老李你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自天宝二年以来,四年过去了,西北五宗建立的那个大周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以这些人的性子,怎么会满足于西北三州?若往东进,第一道关卡便是号称天下之首的中州,中州是静禅宗的地盘,而龙氏又与静禅宗的关系密切,所以我觉得牝女宗此举不会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客栈外传来一阵骚乱,其间夹杂着“龙家”、“死人了”的呼喊声。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然后猛然起身向外走去。 …… 龙氏大宅中又死人了。 大管事在请示过闭关的家主之后,决定派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同道好友,只是这些人刚刚出门不久,便在闹市之中被人击杀,唯有一人强撑着逃回府中,刚进大门便摔倒在地,待到龙府中人前来查看,此人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说了一句“都死了”之后,便一阵痉挛,气绝身亡。 片刻之间,龙氏大宅之内人人俱已得到消息,大管事匆匆赶来查看尸体,还是如出一辙的手法,一颗心被掌力生生震成七八瓣,实在是狠毒无比。 如此一来,龙府上下更是人心惶惶,迟迟不见家主出关,先前的那点血勇之气也在无形之下消散殆尽。大管事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寒,当下安慰了几句,然后与另外几名管事合计一番之后,又派出足足三十人骑马而去。 三十人的马队,也算是不小的阵势了,浩浩荡荡出了龙府,一路平安无事,径直往北门方向而去。 只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三十匹马又驮了三十具尸首从城外回来,一匹马不多,一个人不少。老马识途,三十匹马依次经过北门,守门的兵士惊骇欲绝,丝毫不敢阻拦,马队就这么一路往龙氏大宅行去,一路上被无数人亲眼目睹,一时间整个平安县城都为之胆寒。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龙氏大宅的门前凭空出现了一条血淋淋的长线,在长线之后还写了四个大字:出门者死! 见此情景,一位龙氏管事终于是按耐不住,不顾大管事的阻拦,提着长刀冲出龙氏大门,站在门前的长街上,朗声说道:“堂堂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杀我龙氏之人,算什么英雄汉!老子今天就站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老子好了!若是无胆现身,那便是没卵蛋的无胆匪类!” 他越喊越大声,脸上血色上涌,在初秋微凉的天气中,竟是一把扯开胸前衣襟,用刀背狠狠拍着自己的袒露胸膛:“下三滥的玩意,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地决一死战。大丈夫男子汉,死便死了!有种的便给老子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冷笑,“这可是你说的。” 未等这名管事反应过来,只见寒芒一闪,一颗好大人头便高高飞起,然后重重落地,余势不衰,直直滚到龙氏大门的台阶下才停下,红白之物被洒落一地。 然后就见一名年轻刀客好似是凭空出现在无头尸体旁边,剑眉星目,身着黑色锦衣,腰间悬着一把带鞘长刀,想来就是他在刚才出刀杀人,可从头至尾,都没人能看清他是如何拔刀杀人的。 年轻刀客就这么一人堵住了龙府的大门,一首按住腰间刀首,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听闻在这水阳府中,龙哮云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我自西域而来,今日便想要向这位龙大侠讨教一二。” 此时整个平安县城的头顶是头顶已是乌云密布,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 龙氏大宅最深处的大殿中,龙哮云终于缓缓走出殿门。 闭关多年,这一刻终于是峥嵘毕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一章 雨落磅礴 阻拦于龙氏大宅门前的刀客正是“血刀”宁忆的弟子孙鹄,自天宝三年以来,他便在凉州西域声名鹊起,先是一人一刀斩杀独行大盗“黑鹰”,后又凭借一己之力降服祁山三十六狼盗,成为狼盗首领“狼头”,放在西域也算一方人物。 不过话又说回来,西域地广人稀,虽然不乏高人宗师,但终是比不得繁华中原,寻常先天境高手,仅仅只能在一府之内称雄,放眼一州境内,非要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不可。 孙鹄这次离开西域前往中原,除了宫官的原因之外,他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会一会中原的各路高手,就像曾经的紫府剑仙那般,以杀伐淬炼自身刀道,如今的这个龙哮云,便是一个绝佳的刀桩。 孙鹄相貌堂堂,只是与如今锐气内敛的李玄都相比,他更为锋芒必露,近乎跋扈,像极了当年的紫府剑仙,这也是宫官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宫官对于那位紫府剑仙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别样心思,孙鹄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一直憋了一口气,终有一日要将那位紫府剑仙斩于刀下,好教宫官看看,谁是君来谁是臣。 孙鹄举目望向龙氏大宅的府门,门内影影绰绰,如临大敌,只是这些依附于龙氏的门客之流,此时胆气已丧,不足为虑,只要略微杀人立威,便能使其彻底溃散。 想到这儿,孙鹄的思绪便从眼前的局势上飘散开来,他自认为根骨天赋丝毫不输于少玄榜上的所谓年轻俊杰,之所以未能登上少玄榜,无非是少了一个好身世罢了,那些宗门子弟从开悟启蒙,日后的道路便已经被长辈们铺垫规划完毕,如何筑基炼气,如何打熬筋骨,年纪稍大一点,便有上乘秘籍和明师传授指点。不管是炼气还是练武,都要趁早,年幼时心无杂念,心境最符合炼气所需要的澄澈心境,而且年幼时筋骨柔软,易于塑形锻体,打下稳固根基,日后再去学武,事半功倍。可他真正开始炼气练武时,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从这一点上来说,便差了一大截。 就算后来拜了师父,可他的那个师父却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性子,又哪里比得过有长辈为依靠的宗门弟子,就算打不过,也大不了请长辈替自己出头,如此行走江湖,想要吃亏都难。他又能靠什么,无非是靠自己的手中之刀罢了。 孙鹄心中自嘲,那位“天刀”秦清说什么年轻人戾气太多不好,可殊不知,他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凭借的就是胸中一口戾气,若是没有这口戾气为支撑,他早已不知死在何处了。 别人的东西未必就是好的,抓住适合自己的东西的东西才是根本。 就像自己的师父“血刀”宁忆,若不是因为那个因情而生的“痴”字,又如何从一个迂腐书生变为太玄榜第十的“血刀”? 平心而论,在天下三刀之中,他最敬佩的不是自己的师父“血刀”,也不是那位被誉为武德极佳的“天刀”,反而是那位行事乖戾,赫赫凶名在外的“魔刀”,最让他心生向往。 大丈夫就当如此,恣意而为,放肆行事。 孙鹄咧嘴一笑,向前踏出一步。 下一刻,他整个人向前飘荡而出,腰间“歃血”刀光一闪,已经掠进龙氏大宅的府门。 在他经过的路径上,一颗颗人头飞起,血花四溅,皆是这一刀之故。 虽说万成镖局龙氏和岭秀山庄何氏在江湖上的地位相差不多,但以内在底蕴而言,岭秀山庄是江河日下,万成镖局却是蒸蒸日上,前者已经是年衰老矣,后者却还正值盛年,所以龙氏的内在底蕴远非岭秀山庄可比,哪怕此时家主龙哮云不在,罗老镖头也迟迟未归,但还是有一手之数的抱丹境高手,此时悉数环绕于大管事身周。 此时孙鹄直奔大管事而来,五名抱丹境高手不管如何惊惧,还是结成阵势,意图硬挡下这一刀,虽说来人有先天境的修为,但也不至于以他们五人合力,还接不下一刀。 只是结果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他们五人竟连一刀也挡不下,才一个照面,就有两人被年轻刀客一刀把脑袋削去。另外三人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有两人被斩断臂膀,另外一人虽然堪堪躲过,但被刀气波及,还是丢掉了半只耳朵和一块头皮。 场面血腥生冷到了极点。 孙鹄让整座龙氏大宅知道了什么叫杀人刀法,为了他这一门的十二式刀法为何会被冠以“血刀”之名! 孙鹄大笑一声,跃入人群之中,身随刀走,凛冽刀气在地面上切割出一条条深有尺余的裂痕,凡是挡在他前进路上之人,无论是入神境,还是御气境,都被切西瓜一般斩成两半。有些自恃轻身功夫想要躲闪的,遇到了孙鹄的血影幻身,所有躲闪都是徒劳。 孙鹄一人一刀,如入无人之境。 见多识广的大管事强压下心头的震撼,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用刀,又是来自于西域,应该是‘血刀’宁忆的传人不假了。” 孙鹄忽然向后飘退出龙氏大宅的大门,停住身形之后单手持刀,无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歃血”仿佛被钉死在了半空中。 风是雨的头,黑云不断下压,有大风起。 年轻刀客迎风而立,衣袖翻滚,黑发飘飘,潇洒不羁。 他的视线越过重重人群,望向府内深处。 在那个方向,有一道异常魁梧的高大身形正缓缓行来。 孙鹄咧嘴一笑,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轻声道:“龙哮云?” 直到此时,众多龙氏门客才后知后觉,顺着年轻刀客的视线望去,然后一个个如释重负,继而“家主”之声此起彼伏。 此时黑云已经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可及,愈发显得这道身形高大无比,仿佛是顶天立地。 这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的男子,面容刚毅,身上只着一件薄薄衣衫,难掩浑身肌肉鼓胀,他面无表情地来到龙氏大宅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位长年闭关的龙氏家主望向门外的年轻刀客,声若洪钟道:“就是你杀我龙氏之人?” 在雄厚气机的激发之下,浑厚嗓音响彻整个龙氏大宅,振聋发聩。 原本正在妆台前对镜画眉的龙夫人听到这个声音,好似在耳畔有一道炸雷响起,握有眉笔的右手轻轻一抖,在眉骨上画出一道刺目黑痕。 她痴痴望着镜中的姣好面容,惊惧、茫然、忐忑、窃喜皆有。 是她们来了吗? 门外,面对气势压人的龙哮云,孙鹄淡笑道:“是我杀的,如何?” 已经多年未曾被人如此挑衅的男子,不但未曾动怒,反而是平声静气地说了一个“好”字。 战役高昂的孙鹄向前踏出一步,双手握刀,在刀身上生出一层血芒,流转不定,仿佛是浓稠鲜血。 龙哮云缓缓开口道:“我倒要看看你这‘血刀小八式’,到底有如何玄妙?” “诚如所愿。”孙鹄一刀斩出。 这一刀仿佛与周围环境连成了一个整体,长刀所向,笼罩龙哮云周身方圆,不变之中蕴藏万变,让他无论怎么改变身法招式,都难以摆脱这一刀。 事实上,龙哮云也没有想躲的意思,只是伸出一手“揽雀尾”。 妙不可言。 与此同时,头顶上空积蓄已久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滴倾盆而下,天地间白色水气弥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二章 金刚之身 平安县城,龙氏大宅,大雨倾盆。 龙哮云以“揽雀尾”之势,用右手捉住了“歃血”的刀背,任凭刀锋之上的刀气凛冽,却无用武之地。 而他的左手却是负于身后,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这并非龙哮云自负,而是他眼界太高。他自小便拜入静禅宗学艺,虽然名为俗家弟子,但被罗汉堂首座看中,悉心传授其毕生所学,比起静禅宗的嫡传弟子也不遑多让了。正道十二宗,四大宗门,两大祖庭,静禅宗是为四大宗门之一,两大祖庭之一,雄立世间千年,其地位之尊崇,已是天下顶尖。龙哮云作为从静禅宗中走出的弟子,又岂会把一个“血刀”的弟子放在眼中? 这些年来,龙哮云一多半的时间都在闭关之中,偶有静极思动,也是外出访友,与人相互砥砺武道修为,尤其是近十年来,其境界大涨,关键在于他逐渐压服心猿意马,虽不悟禅,但能契合静禅宗中的一个“静”字,一身佛家功法愈发圆融如意,再给他十年时间,未必不能臻至小圆满之境,到那时候,休说是一个区区“血刀”弟子,就算是“血刀”宁忆亲来,他也有信心一战。 龙哮云淡然松开手掌,任由那年轻刀客抽刀后撤,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抬头去看头顶落下的万千雨滴,遥想当年他见到的惊艳一剑,一剑便可使整片雨幕逆流回九天之上,眼前年轻刀客的一刀固然有些许不俗之处,但与那一剑相较,难免相形见绌,不过尔尔。 委实是珠玉在前,瓦砾在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孙鹄深吸一口气,再度拖刀前奔。 漫天雨势随着他的前行而倾斜,继而无数雨滴又被他周身的狂乱气机所牵引裹挟,围绕他缓缓旋转,最终汇聚成一条横向的巨大龙卷,直冲龙哮云。 龙哮云身上的衣衫在狂风吹拂之下猎猎作响,平静道:“假借外力,吓唬先天境以下之人还行,想要伤我,却是痴人说梦。” 话音未落,龙哮云已经探出右手,五指伸张。如果说这条横向而行龙卷是一条水龙,那么龙哮云的一掌便刚好按在了水龙的额头位置,体内气海如大泽蒸腾,无数气机汇聚于他的右掌之上,使得这条浩浩荡荡的龙卷竟是不能前进分毫。 为何在划分三大境界时,曾经有人提议将先天境划分到出神入化三境之中?就是因为先天境已经有了初步与天地共鸣的本事,虽然不能与天人合一的天人境相比,也不能以拨动万钧天象的归真境相比,但也自有一番气象,在不曾踏足先天境之人看来,几乎是无可抵挡。 孙鹄的这一刀,若是对李玄都用出,此时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纵使不会心生畏惧,也难免要狼狈不堪,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踏足先天境山巅的龙哮云看来,却是只剩下班门弄斧的滑稽。 龙哮云体内的三大丹田齐齐发力,刹那之间循环十二周天,掌间劲力吞吐,将这条“水龙”生生震碎成无数细小水雾。 水雾之后,一道黑影瞬息而至,一刀破开层层障目雾气,直斩龙哮云的面门。 龙哮云微微眯起双眼,有些惊讶,原来先前的龙卷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却是藏于其后的一刀,难怪这个年轻人有胆量来挑衅自己,有点门道。 这一刀虽然诡异,但还不至于让龙哮云没有丝毫防备,他化掌为爪,以五指握住刀锋,只是这一次他的手掌未能毫发无伤,被刀锋上的血芒切割出一条细细红线,有鲜血渗出。 龙哮云面露轻微异色,右手再变爪为拳,直取孙鹄的胸前空门,任由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一刀斩落,也要一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刀客的胸膛捣烂。 双手持刀的孙鹄早有预料,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刀芒如风,却是让龙哮云的这一拳如何也落不下去。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在瞬息之间。 瞬息之后,孙鹄身形如长虹,欺近到龙哮云的身前三尺之内,一刀落下。 龙哮云冷哼一声,终于重视几分,一直负于身后的左手终于递出。 龙哮云双手并出,左手为“般若掌”,右手为“大金刚拳”,拳攻掌守,只见他一掌托住刀锋,这次他不再直接以手掌接触刀锋上的血气,而是运起气机将其隔开,同时一拳直冲孙鹄的额头。 虽然孙鹄在千钧一发之际,竭力歪头躲过了这一拳,但手中的“歃血”却是被龙哮云以磅礴气机牢牢吸附在掌心之中,除非他现在弃刀,否则万无可能抽身而退。 就在他犹豫恍惚的瞬间,一拳落空的龙哮云顺势一臂横扫,将他直接扫飞出去,整个人轰然撞入墙壁之中,乱石激射,烟尘四起。 龙哮云大步上前,便要一拳将这个冒犯龙氏的年轻刀客置于死地。 就在此时,一剑刹那而至,与龙哮云的拳头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 龙哮云猛然回头望去,只见一把带有剑穗的三尺长剑在雨幕中肆意飞舞,切割出一道道水线,一名中年女子怀中抱有剑鞘,从街道的另一头正朝这边缓缓行来。 龙哮云的脸色变得凝重,“正主终于要现身了?” 抱剑女子在距离龙哮云还有十余丈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长剑自行归入鞘中,整个人立于雨中,却不被淋湿半分。 龙哮云望向女子,缓缓开口问道:“牝女宗?” 中年女子点了点头,惜字如金道:“清慧姬。” 龙哮云一怔,又问道:“你可是宫官的人?” “正是。”女子点头,上身随之微微前倾,话音未落,她怀中所抱之剑再次出鞘,一剑急急掠向龙哮云。 这一剑的速度之快,更甚于先前孙鹄出刀。纵使是龙哮云,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也无法躲闪开来,只能被一剑刺中胸膛。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这一剑如撞在金石上,竟是没有想象中鲜血淋漓的景象。 刚刚冒雨赶到此地的李玄都和胡良看到这一幕,对视一眼之后,心中明了,龙哮云八成已经修成“金刚之身”。 武夫体魄,打熬筋骨,淬炼皮肉,然后辅以体内精纯气机,充斥于筋骨血肉之间,方可刀兵加身而不侵。可佛家却是不是如此,乃是通过精纯气机淬炼己身,使得身躯坚固如兵器甲胄本身,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便是将自己的体魄直接炼化为一件坚固法宝,故而许多高僧圆寂之后,遗体与生前一般无二,千百年而不朽。反观寻常武夫,不管生前如何体魄坚固,在身死之后,气机消散,血气殆尽,终是白骨一具,与佛家金身不能相提并论。 绝大部分佛家弟子铸就金身,都是从外家横练功夫练起,开始是最基本的“铁衣功”,其次是“金钟太保功”,然后是“铜人之身”,继而是“洗髓易筋金经”,最后证得“金刚之身”。 在“金刚之身”之上,还有“金刚不坏之身”,即是“金刚法身”,证得此身之人又称金身罗汉,号称天下最胜之身。 龙哮云已是修成“金刚之身”,故而不惧方才一剑。想要破去“金刚身”,不能以力破之,而要以巧胜之,方才孙鹄一刀之所以能在龙哮云的手掌上割出一线伤口,是因为“歃血”曾是“血刀”宁忆的早年佩刀,杀人饮血无数,刀锋之上蕴含浓重血污之气,污秽金身,方能破开一线。而清慧姬的长剑虽然也非凡品,却无此等功效,自然破不开“金刚之身”。 清慧姬收回长剑,并无太多意外神情,平静道:“你果然已经踏足归真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三章 风雨如晦 孙氏大宅之中,孙氏家主孙会恭恭敬敬地与一名少女相对而坐。 少女梳着垂挂髻,手中折扇合起,轻轻敲打着桌面。 孙会下意识地用双手拢住面前的青瓷盖碗,脑中心思几转。不管龙哮云是如何惹上了眼前这位牝女宗玄圣姬,都注定他今日讨不到半分好去,哪怕是负荆请罪,恐怕也不能弥补,牝女宗的女子心性难料,但喜好睚眦必报和极为衡利量益这两点,毋庸置疑。再者说,以龙哮云心高气傲的性子,也绝对做不出低头请罪之举。如此一来,龙哮云和他身后的龙氏一族,又如何能活? 孙会少时曾经读过一本游记,据说海外婆罗洲以西有茫茫草原,草原上有狮子、秃鹫、角马,每每狮群狩猎角马之后,都会有秃鹫尾随而至,以角马的剩余尸体为食。如今的平安县城的局势就像游记中记载的草原,牝女宗是狮群,龙氏是狮子尖牙口下的角马,那么他们孙氏便是盘旋于空中的秃鹫,单凭秃鹫本身奈何不得角马,但是狮群可以,只待狮群吃饱之后,秃鹫便可将狮群看不上的剩余角马尸体吞入腹中。 换而言之,只要龙氏一族覆灭,那么这座平安县城,便是他们孙氏的囊中之物。 宫官忽然开口问道:“孙先生,那个女人对你很重要吗?” 孙会一怔,顿时明白宫官口中的“那个女人”指的是龙哮云的夫人尤霜,沉默片刻后,正色说道:“佛家有言,人间之苦以‘求不得’和‘放不下’为甚,尤霜即是我多年前的求之不得,也是我这些年来的放之不下。” 宫官轻轻一笑,“没想到孙先生还是个多情之人。” 孙会顿时露出些许羞赧之色,“让宫姑娘见笑了。” 宫官笑道:“多情不是坏事,若是能都不辜负,更是齐人之福的好事,孙先生,你说是不是?” 孙会点头应和道:“宫姑娘所言极是。” 宫官一手托腮,喃喃道:“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等孙会回答,宫官已经起身,说道:“好了,我们该动身了,去龙氏大宅,看完这最后一出大戏。” 龙氏大宅的后院,神情复杂的少妇走出居室,站在廊下,望着外面的大雨纷纷。 这座龙氏大宅已经有三百余年的历史,经过一代代人的扩建翻新,终是有了今日的规模。三百年来,多少风雨挥洒而去,龙氏一族兴衰在此得以见证。谁又能想到,今日这座大宅竟是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难不成三百年来数十代人的辛苦经营,就要在今日毁于一旦吗? 花开富贵,莫过牡丹,可春季一过也难逃凋谢飘零。龙氏本来也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像那大红大紫的花中之王,只是富贵享过了头,也难免要零落尘埃。不知从哪一代始,龙氏开始变得子嗣单薄,人数逐渐凋零,到了龙哮云这一代,竟是成了一代单传,没有兄弟,没有叔伯,如今他已是不惑之年,膝下仍旧没有半个子嗣,就算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龙氏也走到了一条断头路上,这场风雨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进程。 女子做龙哮云的枕边人已经做了二十年,深知龙氏本代家主龙哮云是个薄凉之人,对于龙氏传承看得并不算重,更为注重自身的武道修为,只要自身能登顶武道巅峰,就算龙氏亡了,也无甚要紧。 那么这场风雨,到底是吹倒了龙家,还是吹倒了龙哮云?亦或是两者一起吹倒? 没人知道。 廊外,暴雨倾盆直泻,泼洒在平安县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风雨如晦。 龙氏似乎真的气数已尽。 少妇终于是按耐不住,吩咐侍女去拿了把雨伞,然后竟是一人撑伞往前院走去。 两个男人的面容不断在她眼前交织,历历在目。 孤傲跋扈的龙哮云,善解人意的孙会,按照道理而言,从她第一次与孙会私会之后,就应该对龙哮云再没什么留恋才是,可事到临头,她却又有些犹豫迟疑,这才鬼使神差地决定再去看龙哮云最后一眼。 她独自撑伞快步行往龙氏大宅的正门,越是靠近,雨势也就越大,风声激荡,雨如山洪,好似大江决堤,震得伞面微微颤动。 一把油纸伞遮不住这偌大的风雨,尤霜的绣鞋早已经湿透,就连裙摆上也满是泥泞,黄豆大雨颗颗拍在她那张姣好的脸颊上,让人见之犹怜。 不过这一刻,她却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觉得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可怜,远远地她就能看到他的背影,依旧高大挺拔,巍然如山,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哪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只不过是当年他强娶了她,这些年来她养尊处优,又哪里吃过什么苦头,倒是她更对不起他。 来到大宅门楼底下,守在此地的大管事虽然惊讶于夫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但在这个时候,他也无暇顾及,只能吩咐几名仅存的庄客守好夫人。 此时门外,龙哮云的雄伟身影孤立于茫茫大雨之中,归真境的雄浑气机汹涌外泄,使得从天而落的雨点在距离他头顶还有尺余距离时,便被彻底蒸腾为屡屡水雾。 再看他对面的那名抱剑女子,也不遑多让,好似撑了一柄无形大伞,雨点始终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大雨滂沱,却压不住龙哮云的浑厚嗓音,“牝女宗的清慧姬又如何?这里是荆州,不是西北,还轮不到你们在这儿订立规矩!” 抱剑女子闻听此言,只是淡笑不语。 平心而论,龙哮云的身后靠山不可谓不大,乃是堂堂静禅宗,其师罗汉堂首座,更是整个静禅宗中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之一,只是可惜,如今的静禅宗正因为某种不可对外人言的原因封山闭寺,不可能有人出现在此地,若是换成往常时候,她们哪里敢如此挑衅近在咫尺的静禅宗。 龙哮云继续说道:“就算没有静禅宗,单凭你一人一剑,又能奈我何?刚才一炷香的功夫,你出剑十三次,可曾伤得我分毫?” 同样是归真境的清慧姬十分平静,针锋相对说道:“你凭借金刚之身只守不攻,又何曾伤得了我?正所谓久守必失,不知你还能受得几剑?” 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金色光泽的龙哮云沉声道:“清慧姬,不必言语相激,龙某该出手的时候自然会出手,只怕到那时候,你会死得不甘心。” 清慧姬平静道:“倒要领教阁下高招。” 龙哮云冷笑一声,不再做言语之争,整个人身上的金色光泽越来越浓,近乎于实质一般,而他的皮肤更是完全变为金色,已是与佛家经典中的罗汉金身有几分相似。 清慧姬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凝重之色,不再抱剑,而是伸手握住怀中长剑的剑柄。 以她为圆心,所有的雨滴于刹那之间静止悬停,粒粒分明。 这一刻,每一颗悬停雨滴都好似是一面镜子,可以清晰倒映出清慧姬的人影人像。 然后她缓缓拔剑出鞘,以剑前指龙哮云。 漫天大雨被这一剑裹挟,旋转汇聚,在女子的身前形成一道巨大雨龙卷。 与此同时,在她周围的雨滴不再停滞,不过也不是向继续下落,而是被磅礴气机生生托举回九天之上。 这已是人力逆转天时的手笔,当年李玄都出剑也不过如此。 一直观战的李玄都对胡良说道:“这位清慧姬,已经看到天人境的门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四章 金身破碎 这一剑所造就的气象,远不是先前孙鹄那一刀可以比拟,龙卷粗如两人合抱之巨柱,几乎眨眼之间便来到龙哮云的面前,其中所携带的磅礴气势,使得龙哮云的两鬓发丝猛地向后吹拂。 龙哮云自傲且自负,没有丝毫想要躲避的意思,只是伸出手掌,意图抓住这道龙卷。 触碰之下,整条长街仿佛变为一条上下起伏的河流,地动山摇,地面上出现无数裂纹,以龙哮云的立足之地,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来。 这位龙氏家主巍然不动,只是在分不清剑气还是水气的消磨之下,右臂的袖子已是彻底破碎,露出一条闪烁着暗沉金光的臂膀,仿佛一尊身着半身袈裟的罗汉。 胡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踏足先天境,修为深厚,早已踏足先天境的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不过一步之遥而已,但见到这一幕情景,心中仍是思绪起伏。只要一日未曾迈过归真境的门槛,那么终是不得出神入化,他自付巅峰之时对上此时的龙哮云,哪怕他手中握有“大宗师”,最多也就是四成胜算。 他刚想要开口说话,李玄都已经是提前开口道:“天良,你好好看清楚了,两人接下来应该会动用十成十的修为,招数上也许无甚新奇之处,用剑不过挑、刺、撩、砍,出拳不过崩、勾、炮、锤,可归真境的本身就有返璞归真之意,故而招数也是化繁为简。术虽平平,道却深厚。记得当年我曾有幸观看老剑神与‘魔刀’宋政的交手,两人的第一次交手,不过就是一横一竖,可一剑就能开山,一刀就能横江,这便是斗力的极致。” 李玄都的话音未落,整条龙卷已经是寸寸碎裂,显露出其下的三尺青锋。 龙哮云干脆是以气机崩碎上半身的衣衫,裸露出金色身躯,双脚扎马,双手均是四指弯曲,唯独食指竖起,徐徐往前平推。 在他身周,有一方半透明的金色护罩浮现,仿佛是一口金钟,其上有无数梵文浮现。 李玄都轻声说道:“这是静禅宗的‘金光障’,非嫡传弟子不可学得,再往上便是‘九龙金光罩’,已是上成之法的范畴,由此看来,龙哮云在静禅宗中的地位确实不低。” 胡良应了一声,饶是他也算见惯了大场面,此时也有些心神摇曳。 就在此时,清慧姬手中的长剑落在这方金罩之上,溅射出金光无数,这名距离天人境只差一线的女子毫不留手,右手持剑不变,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继而点在右手小臂的三寸位置,骤然生出一股浩大气机,使得手中长剑再度下压三分,将龙哮云的“金光障”生生压迫出一个弯曲弧度,这还不够,身形悬空的清慧姬又是抬脚一踏,好似踏山裂石一般,在金光之上硬是踩踏出一圈如蛛网似的裂痕,迫使龙哮云整个人双脚开始陷入地面。 清慧姬借着反震之力,身形向上浮空,龙哮云以双掌撑在双膝位置,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怒喝一声,双拳猛然向上轰出。 身形从半空下落的清慧姬脸色淡漠,只是以手中的三尺长剑指向龙哮云的天灵。 两者之间轰然作响。 这一次,龙哮云身周的“金光障”彻底消散无形,同时他的身形也下沉三尺有余,几乎整个下半身都已经陷入地面之中。 落地之后的清慧姬得势不饶人,手中长剑又是斜斜掠出,长剑如虹又如龙,似乎要这位同境界高手的头颅一剑斩下。 先天境有谷底、山麓、山腰、山巅之分,天人境有逍遥、无量、造化之分,处于两者之间的归真境自然也有上下之别,而且境界分割之详细繁复,更甚于二者,号称是归真九重楼,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处于第九楼之上,登临琼楼最高层,向上可试剑问天人,向下则目无余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归真境第一人。 如今的清慧姬便已是归真境第八楼的层次,距离当年的李玄都尚有不足,可对上刚刚踏足归真境的龙哮云,却是占尽了优势。 龙哮云怒吼一声,运转体内的浩大气机,强行将自己从地面上拔出,然后横臂堪堪挡下来势汹汹的一剑,只是金身黯淡,终是不复方才的无敌之姿。 他心知肚明,两人境界虽然相同,但修为却有高低之分,一味斗力,必然不是她的对手,为今之计,只能硬抗拖延时间。他先前让大管事派出人手邀请各路江湖同道,其实不过是障眼法,且不说远水能否解得近渴,也不说多少人甘冒风险前来助拳,就算是来了,也不过是枉送性命而已,所以他真正的依仗还是身后的静禅宗,在出关之前,他已经向静禅宗发出求救灵符,他师父乃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何谓逍遥?朝游沧海暮苍梧,可乘风而行,若是全力赶路,从中州到荆州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师父会来救他。 龙哮云咬碎一颗早已藏在口中的“大元丹”,正要抓紧时间吸收药力,清慧姬却已然倏忽出现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长剑横掠过他的咽喉位置,划出一条细细红线。 这一剑不能算是致命伤势,却意味着龙哮云的“金刚之身”已经开始出现破绽。虽说龙哮云的归真境是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无论是体魄坚韧,还是气机雄浑,都极为扎实,远非那种走捷径的空中楼阁可以比拟,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也是被伤及根本,龙哮云每呼吸一次,都感觉从喉咙到胸腹仿佛有烈火灼烧,同时牵动正经十二脉,痛入骨髓,这种伤及经脉内脏的恐怖伤势,已经多年不曾遇到,上一次还是在他刚刚及冠的时候,遇到一位邪道高手,一掌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换而言之,如今的龙哮云却是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再这样打下去,他毕竟没有将体内也修炼至金刚不坏之境,纵使外在的“金刚之身”可以承受,但内在的五脏六腑、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却是要承受不住。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道:“可惜了,若是再给这位龙氏家主一些时间,未必不能与这女子比肩,只是今日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胡良收回视线,闭目感受片刻之后,方才重新睁开双眼,问道:“那静禅宗来人?” 李玄都摇头道:“若是静禅宗会有人来,早就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胡良喃喃道:“静禅宗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何要封山闭寺到如此地步?就连门下弟子也顾不得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与帝京一战有关,也与老玄榜有关。” 胡良一惊,正要开口相问。 这时,一名女子悄无声新地出现在龙哮云的身后,以手中折扇轻轻点在他的腰眼位置。 龙哮云整个人骤然僵住,脸上的神情几乎绝望。 因为此处是他的命门所在,也是他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可这名女子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竟是让他半分察觉都没有。 随着折扇上的气机不断加重,他的“金刚之身”开始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彻底崩碎。 女子轻轻开口道:“龙哮云,当日你以言语辱我,今日我便让你多年苦修尽付东流。” 话音落下,她手中折扇骤然展开。 硬抗清慧姬十几剑而无明显伤势的龙哮云被拦腰斩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五章 两人皆死 龙哮云的上身向前扑倒在地,腰部以下的身体却还保持着站立姿势,直到此时,龙哮云才察觉到那迟迟而来的刺骨痛楚,哪怕是坚韧如他,也面容扭曲,十指下意识地弯曲成钩,刺入青石地面之中。 手中握有三尺青锋的清慧姬缓缓行来,低头望着趴在血泊中只凭着最后一口气苟活的龙哮云,平静开口道:“你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方豪强,落到今日这般下场,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痛快上路,还能保持最后的一点体面。” 说罢,她用手中长剑轻轻划过,将龙哮云的头颅割下。 见此情景,撑伞的尤霜下意识地一声惊呼,又赶忙以手掩嘴。 其他龙氏门客更不用多说,已经被吓傻在原地,在他们印象中那个所向无敌的家主,竟然就这么被人拦腰斩断,只觉得有滔天寒意浸入骨髓,不敢动弹分毫。 那名行凶的女子就这么立在茫茫大雨之中,万千雨滴不能让她淋湿分毫,她手中持有一把已经展开的小巧九档折扇,遮住了鼻子以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巧笑倩兮的眉眼,让人见之忘俗。 女子看也不看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龙哮云,而是转头望向围观人群中的李玄都。 李玄都心神一凛,胡良更是如临大敌。刚刚踏足归真境的龙哮云已经落得如此下场,他们二人可不觉得自己能在这位牝女宗玄圣姬的手中讨到好去。李玄都是昔年少玄榜第一人不假,但在帝京一战之后,就已跌落尘埃之中,现在不过玄元境,别说与宫官、龙哮云等归真境高手一战,哪怕与先前的孙鹄过招,仍是没有几分胜算。 好在女子很快便收回视线,轻移莲步,往龙氏大宅的方向走去。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示意胡良带着小姑娘留在原地,而他独自一人跟随宫官的脚步往龙氏大宅方向行去。 面对这位出手便斩杀了家主的女魔头,龙氏门客噤若寒蝉,忙不迭地让出一条道路,“恭迎”这位女魔头入府。 宫官在尤霜面前脚步停顿,合拢其手中折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打量道:“可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去,给我身后的那位公子撑伞。” 尤霜面色柔顺,不敢忤逆这名仅仅是看起来无害且天真的少女,来到李玄都的身旁,为他撑伞,自己的半个身子反而是露在大雨之中。 李玄都伸手从尤霜的手中拿过伞柄,将伞面偏向女子那边。 宫官回过头来笑道:“没想到紫府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思。”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尤霜听到“紫府”二字,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年轻人,虽然相貌俊秀,但还不到单凭相貌就能所向披靡的地步,不由在心底暗暗思量,这位“紫府”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让宫官如此礼遇。 宫官独行在前,女子与李玄都并肩撑伞在后,一前一后地进了龙氏大宅。 不知是何缘故,进了大宅之中,雨势好像也稍稍变小几分,宫官分明是第一次踏足此地,却仿佛已经在此生活多年一般,轻车熟路地穿堂过廊,来到待客大堂。 此时的待客大堂中已经坐着一人,见宫官到来之后,赶忙起身相迎,拱手道:“宫姑娘。” 宫官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让孙家主久等了,我把龙夫人给你带来了。” 这时,尤霜已经收起手中的油纸伞,乖巧站在旁边,低敛着眉眼,没有去看孙会。 孙会同样默契地没去看尤霜,目光转向李玄都,试探问道:“这位是?”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我姓李,双名玄都。” 孙会笑道:“原来是李先生,孙某有礼了。” 这位孙氏当家人显然极为熟谙“礼多人不怪”的江湖规矩,正所谓“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行走江湖,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龙哮云以武力立足,孙会以人脉立足,各有所长。 宫官径直坐到主位上,笑道:“孙家主,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位龙夫人?” 孙会愣了一下,迟疑道:“应该如何处置龙夫人,似乎不应孙某妄言。” 一直低着头的尤霜脸色微微发白,交叠于身前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宫官故作惊讶道:“是娶回家中,还是一刀杀掉,总要有个交代才是。孙家主说不应你来决定,难不成要我这个女子娶了龙夫人不成?” 孙会干笑一声,“这、这是怎么说?” 宫官望向尤霜,问道:“龙夫人,龙哮云已经身死,按照道理而言,你现在便是这龙氏的主人了,下一步,该怎么做?” 尤霜低敛着眉眼,轻声道:“请宫小姐赐教。” 听到这儿,孙会悚然一惊,他从未对尤霜提起过宫官的身份,她又是从何得知?不过转念一想,尤霜是跟着宫官从龙氏大宅的大门来到这座正堂,那么便有可能是宫官在来此地的路上向她亮明了身份,想到这儿,他已经悬起来的心又稍稍放了下去。 宫官轻笑道:“这是你们龙家的事情,我赐什么教,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 尤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某种决心,转头望向孙会,开口道:“你还需再杀一人。” 孙会一怔,问道:“杀谁?” “我。”尤霜望着孙会,这一刻的妇人再无平日里的小鸟依人和柔媚风流,语气沉着冷静,倒是真正像一家主母了。 孙会脸上的表情愈发惊讶,“我为什么要杀你?” 尤霜平静道:“孙郎,别人不了解你,龙哮云不了解你,甚至是我那位孙家姐姐也不了解你,可我了解你,你是个有野心之人,也是个想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便不会顾及私情。你我早年时虽然两情相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感情还能剩下几分,只有你自己知道。更何况我已是上了春秋的人,保养得再好,终是不比年轻时的美貌。” 尤霜收回视线,不再望向孙会,低垂着眼帘,继续说道:“别说我已是不复当年,就说我做过龙哮云的夫人,你又怎会将我娶回孙家,徒让旁人耻笑。” 孙会徐徐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抓住尤霜的胳膊,正色道:“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我孙会又岂会在意旁人眼光,你嫁给龙哮云如何,旁人笑我如何,你不复当年青春又如何,我始终待你如一,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思如何,你应该最清楚才是。” 尤霜的表情渐渐变得温柔起来,柔声道:“你对我的心思如何,我当然清楚。你不像龙哮云,满脑子都是什么武道修为,你是个心怀天下苍生之人,多年储才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施展,待到你出来为官,在地方州府,便能造福一方,登阁入部,便是苟利苍生社稷,仅就格局而言,不知要比龙哮云要高出多少去,这样的你,才是那个让我倾心之人。” 随着尤霜的话语,孙会的表情也逐渐柔和起来。 就在这时,他猛然瞪大了双眼,缓缓低头望去,只见女子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狠狠刺入了他的小腹。 尤霜如情人窃窃私语,伏在他耳旁轻声道:“你要出来为官,要登阁拜相,要做那名垂史册的理学名臣,又怎么能做出娶他人之妇的事情?这不是授人以柄吗?你说的那些话语,还让我如何相信?” 孙会脸上的神情转为绝望,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一直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子,竟是如此阴狠算计。匕首死死刺入他的丹田位置,他不是金刚不坏的龙哮云,此时此刻,他已经无力反抗,只能等死而已。 尤霜缓缓拔出匕首,伸手轻轻一推,孙会向后倒地,死不瞑目。 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内,平安县城两大世家的家主相继死于非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六章 再提旧事 天下越乱,江湖也就越乱,江湖越乱,就越发不讲江湖规矩,动辄杀人,这样的江湖,有些人会喜欢,可现在的李玄都却不怎么喜欢。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玄都望向宫官。 这位牝女宗的玄圣姬以锦绣折扇掩嘴轻笑,“一位是有望登顶武道宗师的江湖豪强,一位是有望出仕为官一方的江南名士,一个死在了这儿,一个死在了那儿,有趣,有趣。” 尤霜收起手中染血的匕首,恭敬而立。 李玄都开口问道:“这位龙夫人也是你的人?” 宫官没有否认,对尤霜吩咐道:“你先退下吧,去见清慧姬,听从她的安排。” 尤霜恭敬应诺一声,不顾衣裙上沾染的鲜血,徐徐向后退到堂外。 如此一来,这座正堂中,除了一个死人,就只剩下李玄都和宫官两个活人。 宫官这才收起折扇,开口问道:“紫府还记得当初救我时的情景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 宫官抿嘴笑道:“当时龙哮云也在场,不过那时候的他只是个小人物而已,可能入不得紫府的法眼,可我却在那时候立下了誓言,终有一日要让他百倍偿还。” 李玄都不是愚笨之人,顿时明白了宫官话语中许多未曾彻底点明的涵义,脸色又有些不好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当初救了宫官,间接导致了龙氏今日的下场,正如他救了陈孤鸿,导致何氏被夺去了半数家业。 李玄都沉默了稍许时候,开口道:“言必行,行必果,不愧是牝女宗的下任宗主。” 宫官并不介意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仍是与他分享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出大戏,“天宝三年,我从帝京返回牝女宗,从那时候我就开始有意针对龙氏布局,然后我发现龙哮云的夫人尤霜与龙哮云之间并不和睦,于是我便选择从这位龙夫人的身上下手,具体过程比我想象的要简单许多,只用了大概不到一年的时间,也就是天宝四年的时候,她便已经成为我们牝女宗门下的一名弟子,不过在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急于动手,而是让她先将有贼心而没贼胆的孙会也拉下水,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中,她便周旋在这两个男人之间。” 李玄都点头道:“果然是牝女宗的手段。” 宫官笑道:“不怪我们这些女子心狠,而是你们这些男人太过贪心。龙哮云未必就不知道尤霜与孙会之事,可他想要在自己踏足归真境之后,借助此事将孙氏赶出平安县城,而孙会也不是真心,他只是想要借着尤霜来吞没龙氏的家产,两人相互算计,最终却是落得一般下场,又怪得了谁?”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你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除掉龙氏?” 宫官轻轻捏住折扇尾端,道:“我们牝女宗行事,讲究谋定而动,龙氏之事我早已布局完成,何时动他全看我的心思,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还是因为紫府的缘故。” “我?”李玄都问道:“有话请直说。” 宫官面露微笑,娓娓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喜欢。既然紫府问起了,那我便从头说起。此事的根由还要追溯到帝京一战前后,那时候的紫府正值巅峰,在江湖上如日中天,被誉为四小宗师之首,实至名归的少玄榜上第一人,而那时候的我却还未曾踏足归真境,自然不能与紫府相提并论,再加上当时参与帝京一战的多是正道十二宗之人,所以我并未参与到此战之中。据我说知,紫府算是全程参与了此事,对于此种详情,应该知之甚深才是。” 李玄都没有言语,算是无声默认。 宫官继续说道:“帝京一战的根本说白了,其实就是皇帝驾崩之后的庙堂权力重新分配,毕竟新君太小,庙堂上总要决出一个真正能够一锤定音之人,于是就有了这场震动天下的大战。此战涉及到三大势力,分别是:太后、四大臣、宗室。” “太后不必多说,就是谢雉,武德二年入宫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短短五年之间,从美人到贵人,从贵人到婕妤,再从婕妤到昭仪。武德七年,她已是位列九嫔;武德八年,晋升为妃;武德九年,晋升贵妃;武德十年,正是册封为皇后。再到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临死前留下遗诏让她执掌天子六玺;次年天宝元年,她由皇后变为太后,待到天宝二年帝京之变后,她已是握有临朝听政大权在手,细细数来,不过十一年而已。” “四大臣以张肃卿为首,在穆宗年间,他们四人俱为阁臣,张肃卿为内阁首辅,执掌吏部、兵部,户部三部,权势最盛,地位最尊,再加上张肃卿为人刚直,敢于直言天子之过,故而当时有人言称:‘不见肃卿,不知相尊’,可见一斑。在张肃卿联手其他三位阁臣之后,包括六部在内、通政使司、督查院皆在他们的手中,又用秦襄为将,掌握武官势力,可谓是权倾一时。只是在穆宗驾崩之后,他们不管权势如何之大,终究还是臣子,在君臣大义上,要屈从于已经贵为太后的谢雉。张肃卿等人又因为后世声名之累,哪怕明知太后对他们已有不轨意图,哪怕他们手中握有秦襄这支大军外援,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先发制人,最终落得后发制于人的结果。” “再有就是宗室,以穆宗皇帝的同胞之弟晋王为首。在四大臣主政期间,大力排斥宗室,使得宗室无有半分实权,宗室因此对四大臣怨恨颇深,故而在帝京之变时,以晋王为首的宗室选择与太后谢氏结盟,一起对掌握朝政的四大臣发难。” “帝京之战后,四大臣悉数身死,宗室与太后共同执掌朝政,于是就有了今日摄政王和太后共同训政的景象。” 宫官望向李玄都,问道:“我说得可对?紫府以为然否?” 李玄都点头道:“大致便是如此。” 宫官用折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四大臣明明是胜券在握,哪怕他们顾及名声而后发制于人,也完全可以反败为胜,单凭一个根基不稳的太后和一群无权多年的虚名宗室,如何斗得过大权在握他们?大不了让秦襄率军入京便是,可为何他们最后会一败涂地?” 她歪了歪头,问道:“紫府,你知道吗?” 李玄都坦然道:“实不相瞒,当年我从离开相府到逃离帝京城,始终都是身不由己,我不知如何去胜,也不知为何会败。” “这就有文章了。”宫官轻笑道:“不过紫府也过谦了,也许你真不知如何取胜,但你未必不知道为何会败。这里头的文章无非是,除了你们这些明面上的归真境高手,还有那些天人境高手,乃至于老玄榜上的老神仙们参与了此事,只是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使得以清微宗为首的四宗和大权在握的四大臣大败亏输。” 一直表情平静的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宫官。 宫官似是受不了李玄都如此“炙热”的视线,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遮住了大半脸庞,只露出一双弯月似的眉眼,轻柔嗓音从扇面后传来,“太平宗和静禅宗为何会选择在帝京之变的前后封山?难道仅仅是因为不愿参与到此事之中?还是说他们的封山之举是掩人耳目,其实他们早已在暗中参与了此事?亦或者说,他们其实是下错了注,而不得不封山?” 宫官望向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紫府,你说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七章 封山闭寺 李玄都闻言之后沉默了许久,没有去回答宫官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宫姑娘所说的这些事情与宫姑娘现在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宫官稍稍抬高了嗓音,“暂且抛开太平宗不谈,想要知道静禅宗是真封山还是假封山,一试便知。知道了静禅宗的真假,再去推测太平宗,也就不离十。” 李玄都终于明白宫官所谓请他看一出大戏是什么意思了。 宫官轻笑着说道:“我之所以不提早去动龙哮云,而是等到现在才来动他,就是因为一个先天境的龙哮云,其分量还不足以试探出静禅宗的底线,可换成一个归真境的龙哮云,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归真境的高手,无论是放到哪个宗门中,分量都是极重的,再加上龙氏一族与静禅宗也算是渊源颇长,如果静禅宗坐视龙哮云家败人亡,那么就可以说明静禅宗是真封山,而非掩人耳目之举。” 李玄都问道:“就算是真封山又如何?假封山掩人耳目又如何?” 宫官说道:“如果是掩人耳目,那就说明静禅宗另有所图,或是阴蓄实力,以待后来,或是瞒天过海,巧设奇谋。如果是真封山,则说明静禅宗很有可能是遭受重创,元气大伤,如今的封山闭寺之举不过是避祸之举。” 李玄都仍是不说自己的想法,再问道:“宫姑娘的对于此事的看法是什么?” 宫官显然早已不是第一次思量此事,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在我看来,涉及到朝堂上改天换日的大事,一向与朝廷联系紧密的正道十二宗几乎不可能有人置身事外,那么太平宗和静禅宗的封山谢客,便很反常。根据我们刚才的推断,假设说两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要行避祸之举,可以两宗的底蕴而言,又会害怕何人?显然他们不会害怕我们圣教十宗,因为正道十二宗定有盟约,同进同退,同气连枝,所以不管圣教十宗如何势大,只要他们敢对静禅宗出手,必然会招来正道十二宗的联手反击。” 说到这儿,宫官稍稍停顿,用手中折扇指了指自己,轻笑道:“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便是一千斤都打不住。像我今日这种小打小闹,便是上不了秤的,还不至于引起正邪两道的大战,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大家在大局上保持克制,在边边角角的小地方上就难免不那么克制,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只要不是光明正大地打上门去,都算没有逾越规矩。” 宫官继续说道:“其实我们双方都不是铁板一块。在这种事上,正道十二宗中有‘四六之争’,圣教十宗中有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所以我认为,静禅宗所畏惧的就是正道十二宗之人。” 说到这儿,李玄都也不能继续缄默或是一直发问了,终于是开口道:“因利而聚,利去则散,若是因为利益之争,便是‘同道中人’反目也无甚稀奇。” “紫府此言甚是。”宫官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誉之意,“因为意气名利而导致党同伐异,甚至是相互倾轧,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最恨静禅宗之人必然是被静禅宗挡路之人,或者根本就是静禅宗的内在之人,所以逼得静禅宗不得不行避祸之举。说到这儿,又有一个问题,为何静禅宗以前不怕,也不曾封山闭寺,可在帝京一变之后,反而是怕了呢?” 不等李玄都开口, 宫官已经自问自答道:“因为静禅宗也参与了帝京之变,而且在帝京之变中受到了重创,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先前的所有疑问。” 李玄都再度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宫官这时目光不再望向李玄都,也没有直接从正面回答,而是如述家常般说道:“世人有老句话,叫做‘老而不死是为贼’。如果把这些宗门看作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静禅宗自然就是个老而弥坚的老人,经历的事情多了,便有了知足之心,便不会再有其他的奢望。当然,那些年壮的不高兴了,比如说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他们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静禅宗这位老人挡着,自然就把静禅宗看成是‘贼’了,当做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李玄都也收回了视线,望向门外的雨幕,“照此说来,静禅宗所防备的就是慈航、金刚、真言三宗,兴许还要加上一个法相宗。” “我可没有这般说,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我少不了又要被扣上几个‘妖女’和‘魔女’的帽子。”宫官轻摇手中折扇道:“我只是推测,可能对,也可能不对,也许是静禅宗是吃饱了撑的,也许是静禅宗的和尚们看破了这万丈红尘,真就想要两耳不闻外事,一心只诵佛祖经,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李玄都摇头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刚才宫姑娘提到了正道十二宗中的‘四六’之争,六宗分别是:正一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法相宗、玄女宗,其中除了正一宗和玄女宗是道家一脉之外,其余四宗竟然全是佛家一脉,可以说除了静禅宗这座佛家祖庭之外,佛家四宗都在六宗之列,说白了,正因为正一宗是唯一能与静禅宗在正面抗衡的道家祖庭,这些佛家宗门才要借助道家的强援。同理,四宗分别是:清微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道家四大宗中的三宗站在了正一宗的对立面,也很说明问题。” 宫官笑道:“正一宗和静禅宗这两座祖庭已是道佛两家的众矢之的,为何佛家各宗选择依附于正一宗,而道家各宗却依附于清微宗?” 她又是自问自答道:“因为老玄榜。” “老玄榜”三个字,仿佛是一声闷雷在李玄都的耳畔炸响,他不由深深看了这名女子一眼。 老玄榜分量之重,不在于老玄榜的本身,而是在于老玄榜上记载的一个个名字,哪家宗门有人登榜,那么便意味着这家宗门可以安稳无忧。比如说清微宗,坐拥一位登顶老玄榜的老宗主,哪怕是在帝京之变中大败亏输,仍是无人敢于挑衅,可以说,只要这位老剑神大剑仙还在世在榜一日,都没人敢于对清微宗如何,顶多是小打小闹,于大局无碍。 宫官一番察言观色,对于李玄都的心思有了大概判断,轻笑道:“为何道家各宗为了抗衡正一宗选择依附清微宗而不是静禅宗,为何清微宗可以不封山避世而静禅宗就要封山闭寺,原因已经很清楚了,那便是因为正一宗的老掌教和清微宗的老宗主仍旧是老玄榜上有名,而静禅宗的老方丈已经不在老玄榜上,或者干脆就已经不在人世,所以静禅宗面对佛家各宗的威胁,不得不以中立的态势去封山闭寺,以此避祸。” 宫官说得云淡风轻,可她的这番话一旦传到江湖中去,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而且她这次对龙家出手,虽然是因为私怨,但毕竟是代表了牝女宗,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们,又是不知要用此事做多少文章。 如果是以前的李玄都,也许还能想办法弥补挽救一二,可现在的李玄都,自保都是难事,更是无暇顾及他人了。 宫官终于是从座椅上缓缓起身,说道:“说了这么多,大多都是推测之言,真正能落到实处的,还是要看静禅宗会不会为龙哮云出头。总之,人,我已经杀了,接下来如何,就看静禅宗的了。” 李玄都默然不语,最终也只能轻叹一声而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八章 妖女柔情 宫官起身向外走去,李玄都也只好跟随在她的身后。 外头的雨势愈发小了,从滂沱大雨变为淅沥小雨,照理来说,秋日本不该有好似夏日暴雨的大雨,那么难以持久也在情理之中。 宫官将不曾离手的折扇揣入袖中,顺手拿起尤霜留在此地的油纸伞,将其撑开,就像一片大号的枯黄落叶。 然后宫官竟是与李玄都并肩而行,亲自为他撑伞,而且还是将自己的小半个身子暴露在雨中。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言。 宫官轻嗔薄怨道:“紫府好生无情,连那位龙夫人你都愿意施舍些恩德,可到了我这儿,却是如此吝啬。” 李玄都平静道:“宫姑娘又哪里需要李某人施舍什么。” 宫官轻笑道:“紫府这话便外行了,女子需不需要是一回事,男子给不给又是另外一回事,换而言之,我可以不要,你却不能不给。紫府日后若是有了中意之人,那可是要吃苦头的。” 李玄都心中打定主意,要对这位牝女宗玄圣姬敬而远之,从今日龙家之事就可以看出她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李玄都虽然对此并无太多成见,但也并不认可,更不希望自己在还未重回归真境之前,便与这位“妖女”牵扯上什么关系。 宫官一手撑伞,一手如小女儿姿态捏着衣角,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李玄都,姿态娇媚,柔声道:“若是玄都没有中意的女子……” 未等她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谢过宫姑娘的好意。” 女子叹息一声,“紫府为何处处防备于我?若是因为牝女宗之故,那紫府未免也太小看我宫官了,我自小就被师父收养,出身于牝女宗非是我之本意。你觉得牝女宗是一片污泥浊水,可莲花亦能出淤泥而不染。我本以为紫府是超然俗世之人,没想到你也是如此……” 女子的一番话语,可谓是情深意切,字字凄婉,换成旁人,怕是要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罪孽,简直要无法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可李玄都却仍是不为所动,用一种十分平和且又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的语气徐徐说道:“宫姑娘,我并非对你有什么偏见,只是你乃邪道十宗中人,我乃是正道十二宗之人,不管正邪两道之间有多少心照不宣的默契,可在明面上,还是正邪不两立,正如宫姑娘方才所说,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便是一千斤都打不住。我们非是同道中人,道不同,不相谋……” 这次换成了宫官突然打断李玄都的话语,幽幽道:“紫府不要叫我宫姑娘,未免太过生疏,可以叫我宫官,或是官官也可以。” 李玄都猛然一滞。 他见过的女子不少,可真正接触的女子就只有一个张白月而已。 张白月乃是张肃卿的女儿,虽然温柔大方,但却守礼,哪里会说出这般话语,就是放在素来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之中,也是少见。 李玄都回望自己过去的十五年江湖生涯,再加上前十年的学艺生涯,二十五个春秋,多的是风刀雪剑,多的是刀光剑影,几时有过这等红袖倩影?女子对于男子的江湖而言,终究只是黑白灰三色之间的一抹亮色点缀而已。 正当李玄都走神沉浸到过往思绪中的时候,宫官原本捏着衣角的白皙手掌,却是已经悄无声息地环住了李玄都的一条手臂,语气中竟是带了些许撒娇意味:“紫府,听说你要护送一位忠臣之后前往中州龙门府?我虽是圣教中人,但对于这些忠良之士,尤其是敢于以死明志之人,还是怀有几分敬畏之心,不如你也带上我?我如今好歹也有归真境的修为,就算比不上当年的你,可比你身边的那个大胡子还是厉害虚度,只要有我在,只要不是青鸾卫的几个右都督亲至,打发几个青鸾卫还是轻而易举……” 李玄都终于是回神,轻轻抽回手臂,平静道:“宫姑娘,请自重。” 虽然他已经没了归真境的修为,但并不意味着他的骨气也就没了,人生在世,该做什么事情,该守什么样的规矩,与自己的身份地位有关系,但没有绝对的关系。这种道理,儒家亚圣已经说得清楚明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句话是张肃卿一个字一个字教给他的,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做给他看的,故而李玄都在其后的几年之中,始终将其牢记心间,半刻不敢忘怀。 宫官悻悻然收回手,轻咬着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李玄都猛地停下脚步,就想要向府外走去,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如今只有可怜的玄元境修为,而宫官却是实打实的归真境,瞻之在前,忽而在后,无论李玄都如何走,都甩不脱她,她始终缀在李玄都身旁尺余位置,就连撑伞的位置都未曾变过分毫。 李玄都深知玄元境和归真境之间的巨大差距,只得停下脚步,不再做无用之功。 此时的宫官就像一个被负心薄幸之人抛弃的弱女子,可怜兮兮,又对那负心郎恋恋不舍,不肯放手。 幸而四周无人,否则不管李玄都再如何想做一个方正君子,也是有口难辩了。 无奈之下,李玄都只能继续与她撑伞前行,却是往龙氏大宅的深处走去,李玄都开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宫官嘴角勾起一个微妙弧度,“紫府不妨猜一猜。” 李玄都沉思片刻,说道:“宫姑娘让我看的一出大戏,已经看完。该见的也已经见了,该死的,不该死的,也都已经死了,难不成这座龙氏大宅中还有什么玄机?这我便猜不出来了。” 宫官笑而不语,领着李玄都继续前行。 两人行走之间,穿过龙氏大宅的内院,来到最深处。 这里只有一座大殿,进深五丈,宽有九丈,只是高度仅有两丈,使得墙外之人看不到这座大殿。 两人在大殿前停下脚步,宫官指着洞开的殿门,笑着说道:“这里便是龙氏家主龙哮云的闭关所在了,紫府你去过帝京,就算没见过那座乾宫,也应听说过才是。这座大殿,便是仿照乾宫样式仿造。龙哮云一个平头百姓,无爵位,无官职,就敢行如此违制之事,真以为自己名字里带了一个‘龙’字,便是真龙天子了,如此妄人,死也有辜。至于孙会,贪心不足,若是真让他出去为官一方,怕是也有一地百姓遭殃,我今日杀他们二人,却是为这天下除了两个祸害。” 李玄都不置可否。 两人迈步走入其中,此时的殿内空空荡荡,只是挂满了各色绸幔,穿过重重绸幔,在大殿的最深处只有一方蒲团,不过蒲团上已是空无一人。 宫官走上前去,一脚把蒲团踢开,竟是从自己手腕上的银铃中取出两个精致绣墩,一左一右放好,伸出手道:“紫府,请坐。” 李玄都撩起衣袍下摆,安然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宫官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李玄都,郑重说道:“今天在这儿,四周无旁人,只有你我二人,接下来我说的话,只有紫府一人能听到,请紫府如实答我,不知可否?” 李玄都闻言之后,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沉默思量许久,方才点头道:“宫姑娘请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九章 宫官之请 宫官问道“我想邀请紫府加入我们牝女宗,许以大客卿之位,名义上是听从宗主之命,实际上却是直属于我一人,不过你也是知道的,我是万万不会给你脸色看的,凡事都可以我们两人商议而定,至于其他诸如秘籍、宝物、丹药这些身外之物,我有的,你都有,不知紫府意下如何?” 李玄都并不意外,不过没有急着拒绝,而是反问道“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不过是一个区区玄元境而已,何以被你如此看重?竟是许以‘血刀’宁忆的等同待遇。” 宫官坦然直言道“英雄不以一时成败而论,我相信紫府不会因为一时挫折就止步不前,大鹏终要振翅于九天之上,大鲲必能击浪于沧海万里,紫府可以认为我是在赌,赌紫府能够重回少玄榜第一人,也终有一日能够踏足太玄榜。” 李玄都摇头道“你应该知道,以我的师承而言,我想要得到这些,并不难。” 宫官笑道“人生在世,最难是顺心二字,人生不如意者十之,我相信紫府可以得到这些,但难免要违心行事。方才我们说了各宗和各宗之间的倾轧,可每个宗门内部也不是太平一片,就说我们牝女宗,就有广妙姬和玄圣姬之争,想来紫府之所以会离开宗门独自行走江湖,也是有此等原因之故。” 李玄都默然。 宫官继续说道“我不是颜飞卿,也不是苏云媗,从没有想要与紫府分出个高低,更没有压紫府一头的想法,紫府你肯来我这里,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就算是我,也只会将紫府当作是良师益友。” 说这番话时,宫官直视李玄都的双眼,情深意切,态度极为诚恳,颇有古时君主礼贤下士之风,与方才那个娇羞小女子宛若两人。 李玄都仍是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在平安县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打算怎么收场?总不会一走了之吧?” “走是肯定要走的。”宫官也没有逼着李玄都立刻作出答复,顺着他的问话说道“不过在走之前,我也会在此地做些布置,大体来说就是帮尤霜掌握龙家,首先她有龙哮云夫人的身份,在龙哮云身死之后,掌握龙家是顺理成章之事,其次,唯一对她掌握龙家有威胁的孙会已经死了,如今需要我做的事情已经不算太多,无非就是修剪龙家中的枝枝蔓蔓而已,比如说那位对龙哮云忠心耿耿的大管事。” 李玄都又问道“孙会毕竟是松阴府孙氏的旁支子弟,你杀了他,又该如何圆场?” 宫官柔声笑道“孙会有松阴府孙氏这块护身符,贸然将其杀掉,的确很是棘手麻烦,可此人太过贪婪,一心想着通过尤霜来掌握龙氏,在我离开平安县城之后,单凭尤霜一人,未必会是此人的对手,所以我不得不杀他。现在孙会已经死了,必然要给松阴府孙氏一个说法才行,哪怕这个说法经不起多少推敲。毕竟这等当世豪族,在意的并非几个旁支子弟,在意的其实是自家面子,只要给出的说法能把他们丢掉的面子捡起来,此事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女子娓娓诉说,嗓音轻柔悦耳,但话语里所包含的意思,却是让人生寒。 李玄都见怪不怪,因为松阴府孙氏这等豪族就是如此做派,根本不会在意几个旁支子弟的性命,在他们看来,在本家嫡系子弟之外的其他旁支子弟,若不是带了一个和他们相同的姓氏,根本不值得他们去多看一眼,倒是还不如家族的面子重要。 宫官此言可谓是切中要害,只不过想要把松阴府孙氏的面子捡起来,却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升斗小民,江湖散人,如何能把堂堂世家丢掉的面子捡起来?也就是身为牝女宗玄圣姬的宫官才敢如此去说,方能如此去做。 女子轻声道“至于该怎么去补偿松阴府孙氏,我也不瞒紫府,我打算亲自登门拜访,当面向孙松成解释此事,无非就是说孙会联手龙哮云如何冒犯于我,毕竟孙会已经死了,也无从辩驳,虽说以孙松成的老奸巨猾,定然不会完全相信,但是世人会信就足够了,再加上我准备的一份‘薄礼’,孙松成必不会为了一个已经死了孙会而纠缠不休,此事便算是了结。” 李玄都缓缓说道“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松阴府孙氏,孙松禅是面子,孙松成便是里子。多少血泪,多少龃龉,都要里子收着,面子上只能光烫,不能沾染一点灰尘,此事只要不牵扯到孙松禅,便怎么都好说,可一旦牵扯到了孙松禅,便是涉及孙氏百年声誉和根基的大事,难以善了。” 宫官乃是聪慧之人,立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目光一闪,“紫府的意思是有人会拿孙会的事情来做孙松禅的文章?” 李玄都平淡道“我记得天宝二年的时候,孙松禅还只是礼部左侍郎,可到了天宝五年,他已经官拜少师、内阁首辅、吏部尚书,短短三年时间,成为朝堂鼎立三足之一,怎么可能不招惹人忌?满朝上下盯着他的人不在少数,此事若是处理不好,便会被人拿来借题发挥。” 宫官若有所思。 许久之后,她回过神来,笑问道“紫府为何教我?莫不是担心我会被此事牵连?” 李玄都大煞风情道“虽说我与孙松禅并无深交,但孙松禅的弟子周听潮却让我很是佩服,只看周听潮宁愿自己身死也要维护自己的老师,便可见这位当朝帝师自有其过人之处,再者说,能教出周听潮这样的弟子,孙松禅本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是不希望孙松禅因为此事而受到牵连。” 宫官作伤心之态,道“原来在紫府的眼中,我还不如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只是说道“以色相交,色衰而爱弛;以利相交,利尽而人散;若是宫姑娘肯多些诚意,以诚相交,那么李某自然也会以诚相待。” 宫官年纪并不大,再加上牝女宗媚术的缘故,亦或是天性使然,身上总是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烂漫,此时嘟起嘴说道“紫府倒是说说,我哪里没有真心了?” 李玄都知道与她揪扯不清,索性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宫官见他如此,也不纠缠,从绣墩上起身,微笑说道“这次来平安县城,该做的事已经做了,该见的人也已经见了,该说的话更已经说了,那我便要回西北去了。” 李玄都欲言又止,只是不等他开口,女子竟是伸出纤纤两指抵住他的嘴唇,脸庞骤然贴近,吐气如兰道“我刚才与紫府所说的话,紫府不必急于立刻回答,不妨好好想一想,等到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你再答我也不迟。” 宫官话音落下之时,殿内平地起风,吹动挂在殿内的无数绸幔,遮蔽视线。 她竟是不给李玄都开口拒绝的机会,脚下轻点,身形随风飘摇而起,衣袂飘飘,转瞬之间已经是飘出了这座龙家大殿,没入殿外的雨幕之中。 李玄都毕竟是修为不如从前,稍慢一步,待到他分开重重绸幔,来到殿门处时,只见殿外雨雾茫茫,哪里还有宫官的身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章 江湖清浊 李玄都孤身一人出了龙家大宅,就在他和宫官交谈的这段时间之中,清慧姬已经收拾好的残局,不但龙哮云的尸体被收殓,就连重伤的孙鹄不见了踪影,整个龙氏大宅的门前空空荡荡,竟是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李玄都返回客栈,胡良和周淑宁都在这里,安然无恙,让他原本稍微悬着的心终于是彻底放下。虽然明知宫官不会对他们如何,但还是怕那“万一”二字。其后,李玄都将龙氏之事大致交代了一遍,不过隐去了宫官对于静禅宗的揣测,不是李玄都信不过胡良和周淑宁,而是此事关乎重大,一个不慎,便是毁派灭门的大事,没必要把他们两个也牵扯进来。 三人收拾一番,不在此地多做停留,冒着淅沥雨势离开平安县城,去往与水阳府相邻的江陵府。 江陵府乃是荆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荆州三司衙门、荆州巡抚衙门、荆州市舶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另外,荆州乃是神霄宗的地盘,所以江陵府中也不乏神霄宗的旁支门派,其中以风雷派声势最大,远非岭秀山庄可以相比,甚至比之龙家还要胜出一筹,毕竟龙家的靠山根本静禅寺远在中州,而风雷派的靠山神霄宗就在荆州。 神霄宗位于荆州境内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之说,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神霄宗在此开宗立派千余年,贵为道门四大宗之一,除了代代被敕封为“天师大真人”的正一宗之外,尤以神霄宗与历朝历代的朝廷关系最近,在本朝太祖皇帝时,神霄开派祖师被敕封为“清虚元妙真君”,当代宗主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便可见一斑。 比起煊赫至极的“本家”,作为旁支的风雷派,自然多有不如,甚至是寒酸太多,但其实底蕴不浅,作为一府之地首屈一指的江湖豪强,风雷派不缺少先天境的高手,这一代就有三位先天境高手同时并肩而立的盛况,反观岭秀山庄之流,却是一个也无,呈现出明显的青黄不接之势,显然已是不能与风雷派相提并论,就算是万成镖局龙氏,如果龙哮云不曾踏足归真境,也不如风雷派,毕竟风雷派在两位先天境高手之下,还有一手之数的玄元境的高手,传承有序,远非鱼龙混杂的万成镖局可比。 李玄都之所以知晓这些,是因为他们曾与风雷派大有渊源。 当初帝京之变前夕,清微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四大宗门齐至帝京城,作为神霄宗分支的风雷派老门主也跟随其中,老人性格豪迈且不拘小节,有豪侠之风,与李玄都、胡良颇为投缘,三人曾经一起喝酒,承天门之战时,胡良更是与老人并肩而战,所以两人对于风雷派的情形颇为熟悉。 泥泞的驿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艰难前行。此时仍是由胡良驾车,李玄都半依在车厢门框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胡良见李玄都总是眉头微皱,似是心事重重,便故意打趣道“老李,见了宫大美人一面,便把魂给丢了?要我说呐,宫大美人不如玉清宁,娶妻当娶贤,还是玉清宁更为温婉贤淑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两个都要自是再好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齐人之福嘛。”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小心你这番话被宫官听到,把你的舌头割掉。” 胡良不由缩了缩脖子,想到宫官在江湖上的“威名”,饶是他胆大包天,也多少有点发憷,便转开了话题道“老李,有什么事情,不要总一个人憋着,说出来,咱们兄弟一起扛。” 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这件事太大,咱们扛不住的,烂在我的肚子里就好。” 胡良听他如此说,知道轻重,便不再相问,道“到了江陵,便是到了宋老哥的地盘,当初在帝京的时候,他便几次三番说过,要我们去他的风雷派做客,好让他略尽地主之谊,这次我们既然到了江陵,可不好过门不入啊。” 说到这儿,胡良学着江湖上专门喜好结交朋友之人的做派,作抱拳豪迈状,摇头晃脑道“宋大侠威震江陵,我等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自当拜会一二。” 小丫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扑哧一笑。 胡良头也不回道“丫头,学着点,日后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少不了要学着说些场面话,江湖上有些人,真本事没有多少,‘名不符实’这四个字说的就是他们,可他们沽名钓誉的本事却是不少,最是喜欢相互吹捧,你若是不去吹捧他们,便是扫了他们的脸面,他们便要记恨于你,除非你能像当年的老李一样,一人一剑便荡平了他们,否则你在江湖上的路便会越走越窄,终是要寸步难行。” 李玄都无奈摇头道“淑宁还小,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再者说了,日后淑宁行走江湖,必然是以玄女宗弟子的身份,上头有玄女宗的众位师姐,谁又会在这方面为难她。” 胡良唉声叹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李玄都没有言语,被胡良的话语触动回忆,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另外一个江湖,那个江湖中却是没有这么多的刀光剑影,没有这么多的阴谋算计,甚至没有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没有青鸾卫,没有庙堂诸公,至多就是山贼流寇拦路打劫,被白衣少侠轻松打败之后,跪地求饶,然后少侠一挥手,便作鸟兽散。或是在某座县城中,有登徒子当街调戏良家少女,少侠上前将其教训一通,然后又在少女欲语还休的目光注视中,飘然而去。亦或是遇到了仗势欺凌孤苦弱小的恶奴差役,哪里管你是衙门官府出身,打翻在地之后,再留下几块碎银子,跃马扬鞭而去。 这是李玄都十五岁前的江湖。 那座江湖的水很清。 现在这座江湖的水很浊。 只是后来随着李玄都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发现所谓的行侠仗义未必就能有好结果,比如说他救了那些弱小孤苦,可他离去之后,那些恶奴差役反而会变本加厉,甚至他留下的银子也会落到那些恶霸的手中。还有他救了陈孤鸿和宫官,结果却是变成了何氏和龙氏的祸事。 所以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再去主动行侠,多半是冷眼旁观,不会轻易出手。 他很多时候都在想,这个江湖是怎么了,现在他忽然有些想明白了,江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变的只是他自己而已。想要改变这个江湖,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路见不平一声吼,天下不平事千千万万,李玄都有再大的神通,又能平多少不平之事?他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张肃卿当年告诉他,天下有家国之分,侠义有大小之别,当时的他不明白其中之意。 现在他明白了。 欲要改变江湖,须从根本入手,先要变革江湖之上的庙堂,然后通过庙堂使天下得太平。只有太平盛世,方能人心无忧,世风日上,到那时候,江湖中的水,自然清了。 这便是当年张肃卿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老人信奉一句话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也是他教给了李玄都一个道理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大江悠悠 李玄都望着车厢顶,脑海中渐渐浮现处数年之前的旧事。 那是在张肃卿的书房中,共有六人,除了李玄都和张白圭站着,还有四位老人坐着。 四位老人年纪各异,最大的已是古稀之龄,最年轻的也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常言道,人生不满百,在常人看来,这四位老人已经是行将朽木之年,可在当时,正是这四位老人把持了整个帝国的命脉,庙堂之上一切政令皆是出自四人之手,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内阁票拟”,经过司礼监批红之后,成为诏命,便可下达到天下十九州。 此时书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地位最高的张肃卿坐在书案之后,眉头微皱,说话不多。仅次于张肃卿的徐存斋脸色凝重,语速极慢。另外两位阁老,沈松言辞激烈,慷慨激昂,陆维嗓音低沉,暗藏悲凉之意。 四人的话语混杂在一起,让李玄都难以分辨。 “事到如今,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大魏朝的天下苍生还管不管了!张相,还有徐阁老,你们总得给我们说句话。” “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当然要守,大魏的天下苍生当然也要管,只是怎么守?怎么管?还需从长计议。” “我大魏到当今陛下已历十三帝,从未有过太后垂帘的先例,若是此例一开,接下来便是女帝弄权旧事,徐阁老,晚生说句不该说的话,那女子敢在朝堂上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我们就不闻不问吗?” “我们当然不能不闻不问。” “十岁孩童,乳臭未干,又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如何治天下?当下关键不在于那对母子,而在于新政。” “万世之功,一步之遥。” “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宗室挥霍无度,官场贪墨横行,大魏朝再不整治,亡国有日。” “事可从轻,又可从权。” “吏治要革新,宗室要安抚,还要填补国库亏空。何事从轻?又何事从权?就拿今年来说,正月,金帐骑军犯辽东。二月,秦州百万军民缺粮。三月,凉州饥荒。四月,燕州又饥荒。五月,蜀州又饥荒。六月,渝州土司内乱。七月,秦州流民叛乱攻蜀州,南疆蛮族叛乱犯渝州边界。闰七月,齐州境内长河决堤,死伤无算,流民遍地。” “国事艰难蜩螗至此,倘若朝堂中枢再出变故,牵涉到内阁六部九司和大都督府,那么立时就会天下大乱。” “国事不堪问了。西北平乱,辽东御金帐,南疆御土蛮,还有数州之地的灾荒,打仗要钱,赈灾也要钱,都指望着国库,可国库亏空,哪还有钱?要么我们推行新政,要么就坐以待毙。” “新政是国策,不管死多少人,都要推行下去。死一个人是个死,死一百个人也是个死,死百人是个数字,死千人也是个数字,现在死千百人,总好过以后死千万人。” “若是贸然推行新政,牵扯太广,除了宗室,还有百官,还有各地的封疆大吏,甚至是领兵将领。放眼满朝文武,文官袍服上绣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穿上了这身官服,哪个不是衣冠禽兽?涉及到他们,一个不慎,立遭反噬,慎之。” “圣人曰成仁,亚圣曰取义,何惧一死?人固有一死,若能为国捐躯,我沈某坦然受之!” “你我身死事小,可你我死后,人亡政息,苍生奈何?”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何不主动出击!” “苍岩,慎言!” 李玄都回过神来,脸色越发晦暗不明。 马车一路悠悠向南,顺着驿路不断前行,渐渐没了起伏的丘陵踪影,一眼望去,尽是坦途平原,正值秋收时节,路旁田地中的稻谷金黄一片,看来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毕竟荆州素有“天下粮仓”之称,正所谓“荆潇熟,天下足”,天下间几乎有半数粮食出自荆州、潇州,若是此二州也闹起粮荒,那么立时便会天下大乱。 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骤然多了些许湿意,再往前走,视线中便骤然出现了一条雄壮至极的大江,大浪滔滔,水势丰沛至极,在平原上肆意奔涌,就像一条不可以道里计的巨大青龙横卧在天地之间,让人见之则立觉自身渺小。 这便是世人常说“江河”二字中的大江了。 这条大江,将整个天下一分为二,所谓江南,便是大江以南。历来北方铁骑南下,多是受阻于大江天险,是非曲直难以论说,但由此衍生出的典故,如“衣冠南渡”、“草木皆兵”、“投鞭断江”、“击楫中流”等等,实在是数不胜数。 遥遥眺望着仿佛在天际尽头的碧绿“青龙”,一向与“文雅”二字无缘的胡良难得吟了句古人之诗“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坐在胡良身旁的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接口道“不尽大江滚滚流。” 胡良停下马车,轻声道“老李,心思别那么重,有些事情就像这条大江东流水,我们都挡不住。” 李玄都点了点头。 过了大江,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 李玄都摇了摇头,似是要甩脱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旧事,跳下马车,说道“最是江南好,既然到了江南,就去宋老哥那里走一趟,想来青鸾卫还不敢为难风雷派。” “说起宋老哥,我倒是有点怀念他那口荆州腔了。”胡良面露感念之色,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听多了之后,听得我想死。” 李玄都失笑道“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谁,都是半斤八两,以前在帝京喝酒,哪次不是我去找店家说的?” 李玄都不是帝京人,但在帝京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能说得一口正宗官话,让一直没学会官话的胡良在私下很是羡慕,因为在帝京城中,无论男女老幼,都颇有些高人一等的底气,若是揣着一口外地口音,难免要被小看几分,就算是去勾栏瓦舍之间,也是如此。少年人游帝京,少不了去些烟花之地,胡良曾在一位花魁女子那里碰壁,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位花魁女子对于无意此事仅是与胡良同行的李玄都青眼相加,眉目传情,言语暗示,到最后,别说是不要银子,恐怕倒贴银子都行,这让一直都不承认是相貌问题的胡良感到悲愤欲绝,咬死了是那花魁女子嫌弃他的口音,对于此事一直此耿耿于怀,直到他们结识了同样是乡音难改的宋老哥,胡良这才好受许多。 之所以叫宋老哥,是因为这位风雷派的门主的确很老了,已是花甲年纪,差不多可以做李玄都的祖父辈,不过江湖人交往,先不论年龄,先论辈分,如何论辈分?看师承,看本事大小,李玄都在那时候乃是最为声名显赫之人,胡良也是一方豪强人物,自然不能论以晚辈,而应平辈论交,也就是忘年交。论完辈分之后,方是年龄大小,宋老哥便是由此而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就是李玄都和胡良因为投缘相相之故,方能称呼一声“宋老哥”,换成其他江湖人物,要么称呼“宋老前辈”,要么称呼“宋大侠”,就算是身份相差不多之人,也要称呼一声“宋门主”,否则便是打了整个风雷派的脸面,欺负了风雷派,便是扫了神霄宗的脸面,神霄宗贵为道门四宗之一,往大了说,神霄宗的脸面也是道门的脸面,落了道门的脸面,这是多大的罪名?这里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否则当年的李玄都也不会因为斗剑之事而招惹了小半个江北武林。 所以说,在江湖中行走,处处都是规矩,处处都是讲究,虽不成文,但未必就比圣人订立的儒教规矩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守望明月 趁着停下车休息,小姑娘也从马车下来,照着李玄都教给她的“绣春拳”,依葫芦画瓢,开始活动筋骨。 刚才胡良和李玄都的对话,小姑娘全都听在耳中,走拳完毕之后,来到李玄都身旁小声问道“哥哥,我们要去那位宋大侠的家中吗?” 李玄都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是啊,以宋老哥的性格为人,如果知道了我们过门而不入,怕是朋友都没得做,而且风雷派家大业大,也不怕什么青鸾卫,所以我和你胡良叔叔合计了下,还是走上一趟。毕竟江湖嘛,就是人情世故,就是礼尚往来。” 小姑娘哦了一声,眉头微微皱起,小脸上竟是流露出几分凝重。 李玄都摸了摸她的眉头,笑问道“怎么了?” 小丫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时胡良插口道“你把南山园之事告诉了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加上我昨晚讲的那两个故事,小丫头八成是给吓到了。” 一向要强的小丫头轻轻抿起嘴唇,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李玄都哑然失笑。 小姑娘虽然是个温婉性子,看上去生人勿进,但熟悉之后,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昨天三人在林边过夜的时候,小丫头执意让胡良讲个故事,本以为胡良会讲一个大侠除暴安良的故事,或是讲年轻少侠和女侠之间百转千回的恋情,最不济也会讲一讲魔头是如何无法无天作恶的故事,可胡良却讲了两个让小丫头纠结了半夜的故事。 当年胡良跟随大将军秦襄西征,收复秦州,当时的秦州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各州府的衙门也都毁坏殆尽,于是秦襄下令军中武官代行地方官员之职,胡良当时作为副总兵,暂代提刑按察使的指责,主掌刑名。虽然那段时间极短,但是其间发生了一件事,让胡良印象极深。 那个案子不大,涉及到的人家也不过是寻常富户,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因为走南闯北的缘故,时常不在家中。家中妻子正值虎狼之年,又无衣食之忧,终于是耐不住独守空房的寂寞,一枝红杏出墙来,在暗中与一位书生相好。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男主人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撞破了此事,虽说秦州不似江南那般礼教森严,动辄便是浸猪笼,而且因为长年战乱的缘故,民风颇为开放,允许孀居寡妇再嫁,但也万万容不下此等事情,所以男主人决定一纸休书将妻子送回娘家。 这妻子丢了名声,又被夫家扫地出门,就连一双儿女也不认她,本以为还有相好,可在她净身出户之后,囊中羞涩,那书生待她也不如从前,对她爱搭不理,如此种种之下,终是让这女子入了魔障。 其后发生的事情让胡良这个老江湖都大开眼界,女子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将那书生骗到家中吃饭,将他灌醉之后,用一条绳子将他生生勒死。 然后她又趁着前夫外出未归之际,跑回到前夫家中跪求婆婆原谅,婆婆心软,便留她在家中用饭,她主动要给婆婆做饭,偷偷在饭食中下毒。 女儿被直接毒死,婆婆因为吃的比较少,在女子匆匆离开之后,又醒转过来,被仆人所救。 儿子因为去了学堂读书,下学后在外与伙伴玩耍,侥幸逃过一劫。 当婆婆派人告官,捕快将女人擒获时,女子正在四下找寻儿子,为首的捕头从她随手携带的小包袱中发现了一把榔头。 过堂时,不等动刑,女子已经坦诚招供她打算用榔头把儿子也砸死,然后再伺机将前夫也害死,最后上吊自杀。 审案子的都尉感觉案情重大,不敢轻易定夺,便上报到了胡良那里,胡良决定亲自问询那名女子,问她杀了情夫也就罢了,还能勉强算是情有可原,但前夫、婆婆、孩子何错之有?要让她下此毒手? 女子说前夫错在捉了她的奸,又将她休掉,婆婆错在支持前夫休她,孩子错在她被休之后不愿再认她这个娘亲。 胡良又问她虎毒不食子,为何这么狠心? 女子答因为觉得了无生趣,不想再活,又怕黄泉路上寂寞,便想让孩子下去陪陪自己。 最后胡良认定,此女子已经非人是魔,不应用人间律法审判,以妖孽鬼魅视之,用桃木为柴,起火焚之。 还有一个故事,则是胡良在凉州所见听闻。 比之秦州,当时的凉州几乎如人间地狱一般,因为战乱之故,流民遍地,草根树皮都被吃尽,乃以人为食,官吏弗能禁止,妇女幼孩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买猪羊。 当时胡良手下有一副将因为初到凉州,不知其中缘故,去一酒肆吃饭,店家说“肉吃完了,请军爷稍等片刻。”然后就见店家抓着两名女子往厨房走去,副将急忙往厨房而去,见一名女子已经被用斧子斩断右臂,蜷缩于地上,另一名女子战战栗栗,面无人色,见到副将之后,两名哀呼不止,断臂女子只求速死,另一名女子则求救命,那名副将动了恻隐之心,花了二两银子将两名女子赎买出来,其中的断臂女子用尖刀自杀身亡,另一名女子则被副将纳为妾侍。 当时有太平宗高人随行军中,为这名副将看相,说他本该此生膝下无子,不过有此一善,可为家门点燃一炷香火,后来那名妾侍果真诞下一子,孩子从腋下到肩胛有一条红线,好似当日自杀的断臂女,算是印证了那名太平宗高人的话语。 那位太平宗高人离开大军时,作有一诗。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两肢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尤其是最后一句,让李玄都听闻之后,如坠冰窖,后背发冷,忍不住长叹复长叹。 慈母割肉喂子,恶父易子而食。 与这些人间惨剧比起来,江湖中的腥风血雨都变得不算什么,他也愈发理解张肃卿他们当年到底想要做什么。 儒家先贤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四位老人想要开太平! 为何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太平世道的看家之犬,尚能饱腹而吠,可乱世之人,果腹都是奢望。 牧守天下苍生,不说什么繁华盛世,最起码要给这天下苍生一条生路,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可在乱世之中,仅仅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要求,却是比登天还难。 百姓何其苦也。 李玄都对周淑宁说道“这世上可能有妖孽鬼魅,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魔,所谓的魔头,归根究底,还是人,魔在人心之中,是人行魔道,咱们在南山园遇到的陈孤鸿便是如此。天良给你讲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人心险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你也不要因此就对这个世道彻底绝望,人心从来都是两面,而且人心多变,黑白转化常常只在一念之间。你也可以想想你的父亲,如果说这个世道是一张夜幕,那么他便是夜幕上的一颗星辰,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在,我们这个世道才不会是彻底漆黑一片。当夜幕之上挂满繁星之时,这个世道还会黑暗吗?” 小丫头仰起头,望着李玄都,认真问道“那明月呢?” 李玄都低头望着她,有些伤感道“曾经有过一轮明月,但是在天宝二年的时候被天狗吃掉了,自此之后,我一直在等第二轮明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楼船之上 大江之上,一艘三层楼船逆流而上,也就是宽阔大江,方能容纳如此大船,换成其他小江小河,便有搁浅的危险。 大船的二楼舱室中,有一方大木桶,雾气蒸腾,桶中满是碧绿药液,一名青年男子赤身坐在木桶中,全身上下的肌肤在药液的浸泡下,泛出隐隐青色。 在木桶旁边站了一位云鬓高耸的中年妇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年轻男子运功疗伤。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男子皮肤上的青色缓缓褪去,睁开双眼。 没有抱剑的清慧姬伸手指了指旁边屏风上搭着的衣袍,说道“小姐要见你。” 孙鹄从木桶上起身,露出线条分明的上半身,默不作声。 清慧姬转身离开舱室,不多时后,穿戴整齐的孙鹄从舱室中走出,跟随清慧姬来到三楼。 整个三楼其实就是一个不用墙壁分割区域的巨大房间,其中摆放有各种乐器,琴瑟琵琶,笙竽箫笛,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整套的黄钟大吕。 只有此时不见演奏乐器的女子,唯有在最深处摆放着一扇描金仕女屏风,屏风后有一张巨大贵妃榻,这艘大船的主人宫官就斜倚侧卧于贵妃榻上,穿着雪绸纱裙和月白襦衫,只是稍显随意散乱,隐约可见好似江山起伏的温柔曲线,原本的垂挂髻已经被散开,长发随意披散,两只雪白脚丫缓缓悠荡,此时她一手做枕托了香腮,另一手则不时从面前的锦盒中拈一枚果脯,小口轻咬,悠闲自在。 可惜这幕人间美景被屏风遮挡,让孙鹄无缘得见,不过孙鹄也能大致想象出几分,于是他望向屏风的视线更为炙热。 宫官的声音从屏风后悠悠传出,“孙鹄,这次为了救你,又耗费我一颗‘血龙丹’,我这儿从来都是借一还二的规矩,加上先前你欠的两颗‘血龙丹’,现在你已是欠了我四颗‘血龙丹’。” 孙鹄低下头去,轻声道“请小姐示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宫官轻赞一声,道“这四颗‘血龙丹’,要你为我做四件事,如此便能一笔勾销 ,可如果你做不到,或是还不上这四颗‘血龙丹’,那我也不是开善堂的,自会去向你的师父‘血刀’宁忆讨个说法,到那时候,除非宁忆为你还账,否则便是宁忆也要遵守我们牝女宗的规矩,将你交到我的手中。” 孙鹄抬起头来,望着屏风上的仕女画像,缓缓问道“若是如此,不知小姐要如何发落孙鹄?” 宫官轻笑道“自然是让你为奴为仆,日后我若是出嫁,也将你一并带着,做个陪嫁的奴仆。” 孙鹄的脸色骤然铁青,不过他自知形势比人强,仍是强压住心头怒气,咬牙问道“倒是不知小姐要嫁给何人?” 宫官从贵妃榻上坐正,稍微整理衣衫之后,示意旁边的婢女将面前屏风移开,笑眯眯地望着孙鹄,上身微微前倾,道“我要嫁给何人,与你何干?” 孙鹄的脸上挤出些许笑意,却是显得有些狰狞,说道“只是没想到小姐也会嫁人。” 宫官故作惊讶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之常情,这有什么没想到的?” 孙鹄扯了扯嘴角,“可小姐毕竟是牝女宗的未来宗主,若是嫁人,还如何执掌牝女宗?” 宫官伸出两指绾起一缕青丝,轻声道“如果这个人能让牝女宗低头呢?就好比清微宗的老剑神,一人一剑便可让整个江湖为之低头俯首,若是能给嫁给这样的人,此生无忧,倒是宫官的福气。” 孙鹄毕竟是心性坚毅异于常人,方才被宫官一番先声夺人的言语搅乱了心境,此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之后,略微平复心境,说道“倒是不知道少玄榜上的哪位年轻俊杰能得小姐的青眼?毕竟紫府剑仙已经是时过境迁,榜首的颜飞卿走的又是纯阳之道,其余几人,苏云媗也好,秦素也罢,都是女子之身,难不成是太玄榜上的高人?” 宫官轻轻叹了口气,答非所问“江湖上风大浪急,我一个孤弱女子,难免在有些时候力不从心,也想找个男子依靠一二,本来我以为你会是那个人,可一个龙哮云就把你打回原形,着实让我失望,没办法,我只好再找旁人。” 孙鹄深吸一口气,说道“只要再给我三年,不,再给我两年时间,我就能踏足归真境,等我踏足归真境之后,区区一个龙哮云不足为虑。” “哦?”宫官笑道“等你踏足归真境,恐怕我已经被人打死了。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把你打伤的龙哮云已经死了,死在我的手上,从这一点上来说,倒像是我在保护你,你口口声声说要娶我,难道就凭这点本事娶我?” 孙鹄默然无言。 宫官也重新侧卧于贵妃榻上,以手托腮,继续说道“我初当玄圣姬的时候,那可真是意气风发,说什么中兴牝女宗,现在回想起来,倒真是有些不要脸皮,胡吹法螺,后来我听说苏云媗竟是要与颜飞卿结成道侣,这才恍然明白,哪有女子不嫁人的,找一个良人托付终生,比什么都强。” 宫官眨了眨眼睛,竟是让人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一位牝女宗的玄圣姬想要找一个良人相托?这话说出去谁信?谁敢信?不怕成为牝女宗的炉鼎?可偏偏此时宫官说出来,却是情真意切,让人不得不信。 饶是孙鹄这等枭雄心性,此时也有些犹疑不定,不知是真是假。 宫官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张白月?” “张白月?”孙鹄一怔,“我没听说过,不过我记得前首辅张肃卿有个儿子名叫张白圭。” 宫官说道“张白月就是张白圭的妹妹,也就是那位首辅大人的千金。” 孙鹄试探问道“小姐与这位张氏千金有交情?” “交情谈不上,也不算相熟。”宫官又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但认真说起来,我倒是挺羡慕她,不管境遇如何,终究是个有个爱煞了她的人,为了她愿意豁出性命,连一身修为也可以舍出去。我若是能得此良人,别说是一个玄圣姬,就算是牝女宗的宗主,我也不做。” 说到这儿,女子妙目一转,望向孙鹄,似笑非笑地问道“孙鹄,如果换成是你,你愿意为我舍去一身修为吗?莫要谎话诓我,说你的心里话。” 孙鹄脸色阴晴不定,久久无言。 宫官脸上的幽怨和柔情都渐渐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抹冷笑,待到孙鹄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宫官的身影,只剩下一扇仕女图描金屏风。 然后就见一册书卷从屏风后飞出,孙鹄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然后就听宫官的声音再度从屏风后传出,“我圣教十宗祖师留有天书十卷,每宗各持一卷,是为根本上成之法,若得十卷天书,则是证道大成之法,这是我从宗主那里为你求来的本宗天书副本,你依此好生修习,此生天人有望。” 孙鹄翻开书卷,入眼是字迹娟秀的簪花小楷,应该是宫官亲手抄录,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孙鹄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鸟,深知这卷天书的重要意义,如果流落到外面的江湖之中,不知要惹出多少腥风血雨。 孙鹄小心翼翼地将这册书卷收入怀中,微微弯腰,道“方才小姐问我是否愿意为了小姐舍去这一身修为,我的回答是不愿意,因为我没了这一身修为便没了在小姐身边立足的本钱,不过只要小姐吩咐,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看你的天书去吧。”宫官这句话说得有些冷。 孙鹄单膝跪地,“天书是小姐的,小姐大恩,孙鹄铭记于心。” “明白就好。”宫官的声音又恢复了平常时的淡然,“我累了,你去吧。” 孙鹄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徐徐退到门外,这才抬起了头,双眼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兴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说六扇门 经过数日时间,李玄都一行人来到了江陵府境内的三湖县,此县因为境内有三座湖泊而得名,距离江陵城已经不远,因为此地位置险要,故而驻扎有一支千人左右的守军,由一名游击镇守。 不要小看从三品的游击,对于一州百姓来说,这就是天一样的大人物掌管一州政务的布政使不过是从二品,一名正三品的青鸾卫都督佥事便可让芦州天翻地覆,甚至是七品知县都有“百里侯”之称。所以这些三品四品的封疆大吏在地方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土皇帝,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有经营数十年者,根深蒂固,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就算帝京城里的一二品大员也未必有这样的威风。 李玄都一行人换了新的路引之后,顺利进了县城。因为此地靠近素有“七州通衢”之称的江陵,来往的客商和行人极多,故而也让这座县城颇有些鱼龙混杂的意味,远非平安县城那般与世无争。三人刚刚进城,就看到一群神态彪悍的骑手策马前行,腰间毫不掩饰地挂着腰刀,马背上更是有朝廷明令必须在衙门登记造册的弓箭等物。 这些人与李玄都的马车擦身而过,待到其走远之后,胡良开口道:“这些人是渝州三会镖局的,大约都有御气境左右,在普通镖师中已经算是不俗,看到那些弓没有?最差的也是二石弓,一石便是一百二十斤,其臂力堪比军中正兵营中的甲士。” 李玄都感慨道:“自古以来,若是太平盛世,便是庙堂压过江湖,天下高手尽入朝廷囊中,无论文武,都将一身所学货与帝王家,往前推百余年光景,宣宗皇帝年间,六扇门八大高手,青鸾卫十三太保,让偌大一个江湖都不得不弯腰俯首。到了乱世,则是江湖胜过庙堂,朝廷式微,如今的六扇门只剩下大猫小猫几只,青鸾卫也不复当年的风光,江湖人甚至能插手帝位之争,便可见一斑。” 胡良嘿然道:“国家不幸诗家幸,江湖也大抵如此,太平盛世时哪来的什么江湖,一个个都修身养性,唯有乱世方见江湖。” 小丫头乖乖坐在车厢的最深处,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由开口问道:“哥哥,六扇门是什么?也是衙门吗?” 李玄都解释道:“严格说起来,朝廷中并没有‘六扇门’这个衙门,若非要说有,应该是指三法司的总称,分别是:刑部、大理寺和督查院,其中又以刑部为主。当初刑部为了与尚还隶属于大都督府的青鸾卫争权,在内阁的支持下专门成立了一个处理有关江湖人士案件的隐秘机构,因为其总部大殿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门’,其中成员因行动机密也称总部为‘六扇门’。六扇门中人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进得衙门,出得江湖,算是衙门中的江湖人物,又代表衙门监视江湖,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权力,因此被不为朝廷效命的江湖人士所不齿,名声和青鸾卫相差不多,都被视为朝廷鹰犬。” 周淑宁好奇问道:“既然六扇门的名头这么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李玄都轻叹一声:“六扇门直接听命于刑部,同时也受大理寺和督查院的节制,而这三个衙门又都是内阁的下属,说白了六扇门其实是直接听命于内阁。六扇门与青鸾卫之争,最早是文武之争,后来武官失势,变为文臣节制武将,随即青鸾卫变为直接听命于皇帝,就变成了君臣之争,君权强势则青鸾卫压过六扇门,相权强势则六扇门压过青鸾卫。在帝京一战时,六扇门听命于内阁,青鸾卫听命于司礼监,司礼监又听命于谢太后,如今太后掌权,六扇门自然也备受打压,其中成员,或死或贬或去,如今在江湖上已经鲜有六扇门的消息。” 胡良插嘴道:“正所谓‘朝廷鹰犬’,青鸾是鸟,所以青鸾卫是‘鹰’,那么六扇门就只能委屈一点,当‘犬’,一鹰一犬,威慑江湖。那些年里,多少自恃武力超群的江湖人士死于这两者之手?死后头颅还要被割下来悬在城头上示众。说起来,当初太玄榜上倒有一半的人在朝廷任职,徐世嵩官至内阁大学士,便是一例,青鸾卫十三太保中有两人登榜,也算一例。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谁家祖上还没阔过?如今的青鸾卫也好,六扇门也罢,再没有当年的威风喽。” 周淑宁因为深受青鸾卫之害,所以对于“青鸾卫”三字格外敏感,又问道:“青鸾卫‘十三太保’是什么人?” 李玄都道:“自本朝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最高的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数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当年死在承天门的那位青鸾卫都督,便是十三人之一。”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闹市中一家老字号客栈的门前,便熄声不再谈论此事,进到店中询问掌柜,因为客商来往频繁的缘故,现在只剩下最后两间上房。 胡良与李玄都商量道:“我自己一间,方便喝酒,免得酒气熏人,老李和丫头你们两个一间,有个照应。” 李玄都点头道:“我正好督促淑宁练功。” 小丫头自然没有异议。 交了房钱,来到房中,小丫头乖乖脱去绣鞋,在床上盘膝入定,以五心朝天的姿势运转气机周天,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练功讲究的就是持之以恒,无论是根骨绝佳之人,还是资质驽钝之辈,无不要恪守持恒之道。 李玄都则坐在桌子旁边,背对周淑宁,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桌面上,然后用食指蘸着水在桌面上勾勾画画,以简单线条勾勒出一式式剑招,与此同时,“青蛟”也从李玄都的袖中飞出,依循着李玄都所勾画的剑招在空中飞掠,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玄机重重。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天色全暗,周淑宁从入定中醒来,悄悄地掌了灯,趴在床上托着腮帮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怔怔出神。 一壶水被李玄都全部倒尽,等到他再伸手去提茶壶时,发现茶壶已经空空如也,这才回过神来,收起“青鸾”归袖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周淑宁,问道:“淑宁,想什么呢?” 小丫头回过神来,回答道:“在想玄女宗。” 李玄都打趣道:“这就等不及去玄女宗了?” 小丫头顿时紧张万分,仔细瞧了一眼李玄都,见他没有误会的意思,这才如释重负,小声说道:“我不想去玄女宗,我想跟着哥哥。” 李玄都滞了一下,沉默不语。 小丫头赶忙说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不会拖累哥哥。” 李玄都无奈一笑,摇头道:“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很是危险,我怕护不住你。” 小丫头的神情顿时变得失落起来,说道:“那……我就不去了,我听哥哥的,去玄女宗。” 李玄都柔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等我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就去玄女宗的玉女峰看你。” 小丫头重重嗯了一声,脸上又有了点神采。 李玄都玩笑说道:“其实玉清宁是个极好的人,就怕你与她熟识之后,便忘了哥哥。” 小丫头高声道:“我才不会!” 李玄都忍俊不禁,吹熄了桌上的油灯,笑道:“睡觉。” 小姑娘翻了个身,仅仅是脱去外衣,钻入被窝之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李玄都就这么坐在桌前长凳上,闭目养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雁翎长刀 夜半时分,窗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隆马蹄声。 一直坐在长凳上闭目养神的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出于近乎本能的警惕,他没有点燃桌上的那盏油灯,而是悄无声息地起身来到窗边,后背紧贴在窗户一侧的墙壁上,轻轻将窗户掀起一道缝隙,透过这道缝隙朝外望去。 只见外面的街道上有一列近百人的披甲骑兵正策马而过,为首的是一名披甲将领,能在三湖县有这么大气派之人,尤其是可以动用甲士的,也就只有那位掌兵千余的游击。虽说李玄都谈不上如何惧怕这位实权将领,但也不想平白招惹麻烦上身,再生事端。 这位在三湖县算是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年纪不算大,只有三十岁上下,面容算不上俊朗,身上没有整日厮混于女子之间的脂粉气,反倒是带着一股子冷酷的铁血味道,这样的气质意味着这位游击大人应该是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而非靠着恩荫上位的世家子弟。 浩浩荡荡百余骑带着不可一世的跋扈气焰嚣张而过,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烟尘。 虽然马队只是一掠而过,但李玄都还是透过余光发现了马队中两名身着蓝色锦衣的人物,这让李玄都的心头一动。 青鸾卫素来身着青衣,所以不会是青鸾卫,军伍中人着黑衣,也不是军伍中人,身着蓝衣,似乎是久违了的六扇门中人。 如今的内阁当家人是孙松禅,六扇门又是听命于内阁,六扇门的人此时出现在此地,其中深意很是值得玩味,难道是这位孙阁老在江南有所谋划?或是最近的江南的江湖又有风波?总不会也是因为小丫头而来。若果真是为了小丫头而来,那么孙松禅对于这位弟子的后人,又会是何态度?是想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还是想要为自己这位弟子保留一炷香火? 李玄都摸不准这位孙阁老的想法,略微思量之后,悄无声息地从房间中掠出,来到街道上,朝骑队离开的方向跟去。 如今已是玄元境的李玄都脚程极快,在夜色之下飞奔,很快便看到了骑队的身影。 就在此时,李玄都心神一凝,猛地向后倒仰而去,身形几乎与地面平行,只见一把明晃晃的白刃擦着他的鼻尖划过。 李玄都一脚蕴藏“无极劲”踢出,迫使来人向后退去,同时右掌拍地,身形向后飘退,立定后望向前方,只见一个轻盈身影从一条小巷的暗处缓缓走出,手中握有一把公门中人惯用的雁翎刀,刀身平直,刀尖呈现出略微上翘的圆弧形,刀背上开有反刃。 如果说文鸾刀是青鸾卫的标配,那么雁翎刀就是六扇门的最爱。 来人是六扇门中人无疑了。 至于刀的主人,则是个身着窄袖劲衣的女子,姿容明媚,却又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勃勃英气,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耸马尾辫,一双秋水长眸中透出微微寒意,方才就是她劈出了一刀,若不是李玄都躲得快,便要被一刀枭首。 李玄都望向来人,轻声问道:“六扇门中人?” 女子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在暗中窥伺跟踪?” 李玄都笑道:“好奇而已。” 女子冷笑一声,身形如鬼魅前冲,这等速度,竟是不逊于修习了“血影幻身”的孙鹄,只是她的身形依旧快不过李玄都的视线,在她身形掠出的同时,李玄都也已经动了,两人堪堪擦肩而过,李玄都将无极劲灌注入两指之中,以‘仙鹤指’点在女子雁翎刀的刀背上,然后“青蛟”出袖,第二次逼退女子。 女子停住身形,略微有些惊讶。江湖上不乏那种空有一身修为而不会打架之人,每每与人交手,至多发挥出六七成的本事,这种人多以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为主。还有一种人则是老江湖,从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与人交手,尤其是身陷绝境死地,往往能发挥出十二成的本事,眼前之人就属于后者,修为不高,不过玄元境而已,可打架的本事很厉害,料敌先机,攻敌必救,这种人物最是难缠。 女子缓缓开口道:“神霄宗的‘无极劲’,东华宗的‘仙鹤指’,再加上清微宗的‘驭剑术’,你究竟是何来历?” 李玄都笑了笑,身上升起五色氤氲气机。 女子双眼中的寒意又重了几分,说道:“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正一宗的‘纯阳紫气’?” 李玄都平静道:“不巧,这个我真会。” 下一刻,女子再次出刀,斩在李玄都的“太乙五烟罗”上,面对女子的凌厉刀气,五色气机只是略微抵挡,便被一瞬攻破。女子原本有些讶异此人的招数繁多,不曾想一击得逞,充沛刀势好似落在了空处,只能继续前掠,意图要将此人一刀横斩。 不过只见李玄都的身形瞬间变得柔弱无骨,头颅和双脚的位置不动,胸腹整个向后凹陷,竟是生生弯曲出一个如弯弓满月的巨大弧度,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刀横斩,同时他双掌一起朝着女子拍出。 女子在“太乙五烟罗”轻而易举溃散之时就已经心生疑虑,此时更是察觉到不妙,此人的“太乙五烟罗”根本就是个幌子,而且此人竟然还精通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否则绝不可能以如此诡异的身形躲过一刀的同时继续出掌。 女子不得已之下,只能身形向后仰去,修长双腿踹出,将李玄都的一掌挡下。 李玄都借势向后飘荡出去,身形好似风摆荷叶,似如神女凌波,正是玄女宗的“履霜”。 此时女子已经不再感到如何惊奇,此人既然能学会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清微宗、真传宗的绝学,那么再多会一门玄女宗的身法也无甚奇怪的,就算他再用出静禅宗或是无道宗的功法,她都不会再觉得奇怪。 她更为好奇的是,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跟踪马队的目的是什么。 月明而星稀,一轮皎皎太阴高悬夜幕之上,之下则是两人当街对峙。 夜风吹过,拂动女子的马尾,她整个人好似在这一瞬间溶于如水夜色之中,与周围天地不分彼此内外,身形渺渺,从这一点上来说,这是先天境才能有手段,这名女子年纪轻轻竟是已经踏足先天境。 反观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却是呈现出一种超然于世的姿态,与这方天地处处不合,整个人身上有剑意勃发,仿佛是在只有黑白两色的水墨画中添了一笔鲜红朱砂,刺目十分。 感受到这股剑意之后,女子的脸色愈发凝重,正要出刀,忽然心生警兆,低头望去,只见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一抹淡淡紫色一闪而逝,藏于夜色之中,待她凝神望去,这竟是一把与先前飞剑截然不同的飞剑,此剑性情安静,杀气内敛至极,如果说先前那柄青色飞剑杀意充沛,好似豪气干云的江湖侠客,那么这把飞剑就是一个温婉娴熟的大家闺秀,便是摆放在眼前,常人若不仔细凝神观看,也未必能够发现。 勃发剑意也好,各家绝学也罢,都不过是障眼法,此剑才是真正的杀手锏。刚才她若出刀,自然就要迎面撞上此剑,怕是立时就会被一剑穿胸,就算她已经踏足先天境,恐怕也要被重伤体魄。 念及于此,女子眼神中终于是流露出几分凝重之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女子捕头 就在同时,李玄都也在打量着这位女子。 平心而论,以容貌而言,这位女子不如宫官,也不如玉清宁。可是如果用一个成年男子的目光来看,这位姑娘无疑是很出彩的。她身材高挑,此时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衣,婀娜体态玲珑毕露,尤其是一双长腿,纤细笔直,很是夺人眼球,几乎到了想不注意都难的地步。 不过李玄都是守礼之人,他只是扫过一眼,便不再去看,他更为在意眼前这名女子的修为境界,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有先天境的修为,这可不多见,要知道就算是少玄榜上之人,也有半数还停留在先天境中,只有极为出彩的寥寥几人得以踏足归真境,无一不是未来足以左右江湖大势的俊杰人物。在少玄榜之下,便是孙鹄这些人,或有机缘,或有师承,资质又好,得以年纪轻轻便踏足先天境,眼前这名女子比之孙鹄,相去不远。 李玄都早年身在帝京,虽然身无官职,但与张白圭交好,又被老首辅隐隐视作半个女婿,再加上那时候的他名声极大,故而六扇门中的几位高手也都与他交好,他从未记得六扇门中有这样一个女子,看来是在帝京一战之后才加入六扇门,或是帝京一战时并不在帝京城中。 说起来,李玄都与六扇门渊源颇深,就算如今的六扇门未必还是当初那个六扇门,他也不太愿意彻底撕破脸皮,再就是如今的他只有玄元境,刚才之所以能占到上风,是因为他接连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若是让这女子摸清了他的底细,凭借她先天境的修为,李玄都除非以“坐忘禅功”自封窍穴,然后用出“千剑观音”,否则多半不是对手。 念及于此,李玄都一抖双袖,将“青蛟”和“紫凰”收回,开口道:“这位姑娘,不管你相信与否,在下确实是没有恶意。方才你我之间,各自痛下杀手一次,不过都未伤到对方,就算扯平如何?” 这一次,女子没有再继续出刀,不过也没有对李玄都放松警惕,沉声道:“我姓沈,现供职于刑部督捕司,任主事。” 正如李玄都所言,在朝廷中并无“六扇门”这座衙门,其正式名称应为刑部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不过在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之后,督捕司便不能再与青鸾卫相提并论,正因如此,若有江湖散人想要为朝廷效力,为官身前程计,多半会加入主官是从一品左都督的青鸾卫,而非主官只是正五品郎中的督捕司,一时间青鸾卫都督府的声势自是压过六扇门。 内阁对此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因为当时的大都督府已经受内阁节制,于是内阁便想出一个法子,为督捕司中人授予世袭恩荫军职,又效仿前朝的“鱼符”制度,为六扇门中人颁发四级鱼符,根据颜色不同,又称“玉白”、“金紫”、“银绯”、“铜青”,大体对应归真境、先天境、玄元境和抱丹境,再加上大魏官制有职官、散官、勋官之说,就拿胡良曾经的顶头上司秦襄来说,他的官职全称是: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挂征虏大将军印、升授光禄大夫、柱国,其中前三者都是职官,升授光禄大夫是散官,柱国是勋官,后两者并无实权,却有品级,俱是从一品。 于是内阁按照“鱼符”高低,分别授予品级,佩戴“玉白鱼符”者授正二品,佩戴“金紫鱼符”者授正三品,佩戴“银绯鱼符”者授正四品,佩戴“铜青鱼符”者授正五品。 比如李玄都认识的一位六扇门先天境捕头,便是佩戴“金紫鱼符”,恩封世袭指挥使,初授昭勇将军,加勋上轻车都尉。如此一来,他的实授职官只是从五品刑部督捕司员外郎,但世袭、散官、勋官却都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并不逊于同级的青鸾卫官员。 李玄都想到这儿,下意识地望女子腰间望去。 果不其然,在女子腰间位置悬着一枚“金紫鱼符”,以黄金铸成鱼形,再饰以紫金。 女子察觉到李玄都的视线,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所悬“鱼符”。 眼前女子自称是刑部督捕司主事,正六品实授职官,品级不高,但是位卑权重,类似于职掌四品以下地方官员升迁考察的吏部考功司主事,而且一司之中也远远不止一名主事,所以单凭官职,根本不能判断出女子在六扇门中到底是什么地位,不过加上这枚“金紫鱼符”之后,便能有个大概范围内的推测。 李玄都轻笑道:“一枚‘金紫鱼符’倒是配得上姑娘的先天境修为,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在督捕司中有二十五位主事,除了两京十九州各一位主事之外,还有四位主事,被江湖上的好事之人称作是‘四大神捕’,不知姑娘是四位神捕中的哪一位?” 女子的脸色微变,说道:“阁下好见识,竟是知道如此多的六扇门内幕。” 李玄都淡笑道:“因为曾经与六扇门共事,所以略知一二,寻常主事,多是佩戴‘银绯鱼符’,姑娘既然自称是督捕司主事,又身佩‘金紫鱼符’,自然就是四位神捕之一了。” 所谓四大神捕,与青鸾卫的十三太保相差无多,并非是指特定四人,而是四个位子一直沿袭,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非佩戴‘金紫鱼符’之人不可担任,除此之外,再加上四位佩戴‘玉白鱼符’的客卿供奉,便是六扇门八大高手。 见李玄都一语道破玄机,女子也不再隐瞒,坦然道:“我叫沈霜眉,忝列阁下所说的四大神捕之位,这次是奉尚书大人之命,前往江南调查工部和江州市舶司委托万成镖局运送奇石纲被劫一案。” 听到“万成镖局”四字,李玄都的眉头微微一皱。 沈霜眉身为捕头,精于侦讯之道,擅长察言观色,见李玄都皱眉,立时断定李玄都知道此事内情,问道:“我已经坦然相告,阁下却未说明自家来路,与万成镖局有何关系?” “在下姓李,双名玄都,江湖散人。”李玄都回答道:“至于万成镖局,沈捕头为何会认定与李某有关?另外多问一句,沈捕头可是自中州而来?” 沈霜眉心中一惊,没有否认,反问道:“你是如何知晓?” 李玄都淡笑道:“从帝京到江南无非两是陆路和水路两条路,如果是走水路,则要经过芦州,从水阳府方向而来,路过平安县,自然也就听说了有关万成镖局的消息,既然沈捕头不曾知道万成镖局之事,那么想来就是从陆路的中州北阳府方向而来。” 沈霜眉皱起眉头,六扇门虽然不如青鸾卫那般擅长刺探情报,甚至是今不如往昔,但六扇门仍旧是消息灵通之地,拥有线人无数,可她却从未收到过任何有关万成镖局的消息,这便很不寻常,于是她继续问道:“万成镖局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我刚从平安县城而来,万成镖局招惹了仇家,被人灭去满门,整个平安县城的百姓都亲眼目睹马驮死尸、门前血线、以及血手印等骇人景象,如今万成镖局的老镖头已是不知所踪,生死不知,大东家龙哮云则是被人斩杀于龙氏大宅门前,我倒是要相劝沈捕头一句,万成镖局的水深,就算是皇命在身,也不要轻易涉足其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月下追逃 沈霜眉万万没有想到,在她动身离开帝京之前还安然无恙的万成镖局,竟是在短短不到的月余的时间中,就惨遭灭门。这种事情是做不得假的,只要她亲自去往平安县一看便知,所以八成是真的,饶是她经历了不少风浪,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李玄都继续说道:“沈捕头,你是先天境的高手,不管是大江南北,还是西北辽东,都大可去得,无人能把沈捕头如何,可沈捕头也不要忘了,在这天下之间,在这江湖之中,还有各大宗门,有些事情涉及到了他们,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六扇门的招牌能吓到那些跑单帮的江湖散人,却吓不到这些根深蒂固的一方豪强。” 沈霜眉的脸色微微一白。 李玄都望向沈霜眉,轻声说道:“不管沈捕头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是出于一片好心。万成镖局之事,看似只是江湖仇杀,可在其背后的事情牵扯出来,怕是要江湖震动。不管你来荆州到底是为什么了,这不是你一人的事情,做好了也不过是刑部堂官的嘉奖,可做不好,那结局便殊难预料。想必你也知道,万成镖局的总镖头罗一啸乃是先天境的高手,大东家龙哮云更是已经踏足归真境,背后又有静禅宗为其撑腰,可龙哮云还是死了。这件事情,牵扯到龙家背后的静禅宗,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孤身一人,倘若牵扯其中,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沈霜眉彻底沉默了。 因为从李玄都的话语中,她已经能隐隐猜出一二。 她若真去查案,查不出什么还则罢了,一旦查出蛛丝马迹,怕是立刻就有被灭口之忧。 对于寻常江湖人而言,先天境高手已经是天上人物,可对于一个屹立千年而不倒的宗门而言,区区一个先天境却是算不得什么,说杀也就杀了。 甚至归真境的高手也是如此,那位龙氏家主便是前车之鉴。 想到这儿,沈霜眉破天荒地有些意兴阑珊,也有一股深深的无奈感觉。 李玄都轻声道:“沈捕头也不必疑我,我既知道六扇门的诸多内幕之事,自然是与六扇门大有渊源,沈捕头又是六扇门之人,我提醒沈捕头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沈霜眉将手中的雁翎刀收入腰间鞘中,然后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抱拳道:“多谢。”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再度开口问道:“李某还想再问一句,沈捕头从帝京而来,仅仅是为了一个奇石纲的案子吗?” 沈霜眉的气息骤然一凝。 李玄都笑了笑,身形向后退去,“懂了,看来沈捕头的确还有其他要务在身,那李某也不打扰,就此别过。” 沈霜眉轻喝道:“你给我站住!” 李玄都哪里会听,脚下一点,身形已是扶摇而起,跃上一座二层楼阁的屋顶,踩在青瓦之上,疾行而去。 沈霜眉一咬银牙,竟是也随之腾空而起,紧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不让他走脱。 夜色之下,明月当空,两人一前一后,踩踏在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的屋顶之上,兔起鹘落。 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被女子追在身后是何种感觉?此刻的李玄都便是了,不过他却生不出半分旖旎心思,只觉得自己善心发多了确实会误事,当年他与六扇门的几位高手都有交情,今日骤然遇见一个六扇门中人,难免多言两句,免得她在不知情之下,一头撞入平安县城,坏了宫官的谋划,若是惹怒了那个牝女宗妖女,如今的李玄都可保不住这个女捕头。 不过也正因如此,李玄都几乎等同是在自己身上挂了个“知道内情”的牌子,而且来历和行踪又颇为可疑,也不怪沈霜眉对他紧追不放。 眼看着天色渐亮,迟迟甩脱不掉沈霜眉的李玄都不得不停住身形,转过身来望向身后一直紧追不舍的女子,无奈道:“沈捕头,我又不是什么江洋大盗采花贼,你何苦死追着我不放?” 沈霜眉也停下身形,问道:“你到底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些事情?” 李玄都道:“行走江湖,谁还没有几分隐秘可言?沈捕头又何必刨根问底,各自留些余地,就像文人写文章留白,岂不是更好?” 沈霜眉一挑眉头,道:“霜眉不曾读书,却是不懂阁下所说的什么‘文章留白’。”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李玄都愈发无奈,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天色,“沈捕头若是再纠缠不休,那我可要喊出‘同伙’,到时候沈捕头莫要怪我以多欺少了!” 就在两人一番追逃之间,一轮明月渐渐隐去,此时的天幕已经由漆黑变为深蓝。 李玄都还挂念着客栈,他出来的时候,胡良应该有所察觉,若是他在天亮时分都迟迟不归,胡良则必然要出来查探,只是胡良若出来寻他,那就只能把小丫头一个人留在客栈之中,这是李玄都不太放心的地方,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等到胡良出来寻他为好。 念及于此,李玄都倒是有些羡慕太平宗的八部神通,其中不乏障眼脱身之法,只是他苦于手中没有材料,无法制作,这八部神通也就用不出来。 就在李玄都有些思绪飘散的时候,女捕头看准时机,欺身而进,大概是因为李玄都先前善意出言提醒的缘故,她这次没有动刀,而是用以六扇门的“大小擒拿手”,想要将李玄都捉住。 “大擒拿手”乃大开大合,招式沉稳,出手凌厉,威猛力大,主要用步法、身法与抓筋拿穴通过拿、锁、封等技法拿对手的臂、肩、膝,头等。小擒拿手却是以小巧变化取胜的擒拿手法,招式细巧,变化多端,可在有限的空间内作无穷的变化,主要拿腕,拿肘,手指、膝、抓筋拿穴为主。此时沈霜眉大小擒拿手齐出,委实是不容小觑。 李玄都不敢怠慢,用以青鸾卫“大四象手”中的“大青龙手”和“大玄武手”针锋相对,两人瞬间交手数十招,虽然李玄都在招式上不输,甚至犹有胜之,可毕竟修为上有所不如,正面力敌非他所长,渐渐落于下风之中。 百招之后,李玄都一招落空,被沈霜眉以力破巧,女子顺势以双手抓住李玄都的两只手腕,扣住气门。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一双纤手,不似宫官那般宛若水嫩光滑,倒是有些老茧,可见这位女捕头能有今日这般境界,少不了“刻苦用功”四字。 他无奈叹息道:“何必呢?” 话音未落,他的袖口猛然张开,猎猎作响,其中有两道长虹掠出。 飞剑被他以精血饲养,不必气机御使,也可如臂指使。 女子显然没有料到李玄都在气门不通的情形之下还能御使飞剑,不防之下,只能松开双手,身体后仰,欲倒不倒,同时也伸手握住腰间的雁翎刀,便要拔刀而出。 只是李玄都没有与她纠缠的意思,祭出飞剑将她逼退之后,身形再度向后飘摇退去。 沈霜眉直起身来,银牙一咬,便要继续穷追不舍。 就在此时,两道长虹去而复返,一左一右向她夹攻而来。 虽然不至于伤她,但足以拦住沈霜眉的去路。 不得已之下,沈霜眉只能拔刀,将两把飞剑磕飞,不过也就是这一个停顿的功夫,李玄都已经翻过一座二层高楼,从沈霜眉的视线中消失,与此同时,他整个人的气息也彻底隐藏,让沈霜眉无从感知。 待到沈霜眉奔至那座二层楼的楼顶,向下望去,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哪里还有李玄都的身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六大神通 其实李玄都并没有走远,他在翻过这座二层楼之后,紧贴墙壁立于屋檐之下,沈霜眉立于屋顶向下俯视,自然只能看到屋檐而看不到李玄都的身影。 “灯下黑”的道理,放在哪里都可以适用。 沈霜眉当然可以从屋顶上跃下查探,只是她身为先天境高手,比起双眼,她更为相信自己的气机感知,既然李玄都已经脱离她的气机感知,那么她下意识地认为李玄都已经逃远,便不会多此一举地下来查看,如此就让李玄都从容躲过。 至于李玄都是如何躲避沈霜眉的气机感知,则不得不提到李玄都的师承,在坠境之前,在他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他所依仗的可不是“坐忘禅功”,也不是各家各宗之长,他当时所依仗的是胡良口中所说的“剑道功夫”,其根本法决是一门上成之法,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名为“玄微真术”。 这等上成之法,包罗万象,绝非仅仅凝练气机那么简单,就拿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来说,不但有修行炼气之法,还有运用对敌之法,其中又分武学和术法两部分,武学有大名鼎鼎的“掌心雷”,术法有“五雷招来咒”。“玄微真术”也是如此,其分十二篇,内篇有四,外篇有六,奇门篇有二,此时李玄都所用的就是奇门篇中的“散势法”,隐匿气机,仿佛散去全身修为,几可以假乱真,所以哪怕沈霜眉有先天境的修为,仍是不能看破。 不过这等法门要到玄元境方能动用,甚至六大外篇中有三篇要到先天境方能施展,所以当初李玄都正式挑战江北各路高手的时候,已经是先天境之后的事情。 如今李玄都的一身所学,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像一个巨大的博物架,足有九层之高,每一层都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宝物,有“坐忘禅功”,有“无极劲”,有“太乙五烟罗”,有“千剑观音”等等,不过这些宝物的摆放位置有高有低,一开始的李玄都只能触摸到最下面的三层,而“无极劲”这等摆放在第四层的宝物,可望不可即,如今李玄都从抱丹境踏足玄元境,就好似搬来了一架梯子,李玄都踩在梯子的第一级上,就可以触碰到第四层上的宝物,于是便能运用“无极劲”和部分“玄微真术”。若是他再踏足先天境,便等同他在梯子上又往上一级,可以触碰到第五层的宝物。终有一日,李玄都恢复所有修为,便是将整个博物架重新收回自己手中。 待到沈霜眉退去之后,李玄都这才从屋檐下走出,看了眼头顶天色,身形没入一条阴暗小巷之中,又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判定身后确实无人追踪之后,这才往客栈方向而去。 李玄都悄无声息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小丫头还裹在被中安静而眠。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坐在床榻旁边,开始调和气机。先前与沈霜眉一番交手,他之所以能够不落下风,凭借的是两把飞剑和层出不穷的各家绝学,再加上他高人一等的眼界格局,单凭修为而论,他还是远远不如沈霜眉,尤其是最后一番近身交手,被沈霜眉以力破巧,此时体内气机沸腾,好似一锅烧开的沸水,滋味实不好受。 李玄都默默运转“玄微真术”中的“转势法”,逐渐平复体内沸腾气机,天色大亮,周淑宁悠悠醒来,就看到一个背影坐在床边,头顶上有袅袅白色气息蒸腾, 小丫头望着这个背影,怔怔出神。自从她修炼“坐忘禅功”之后,眼中世界变渐渐与以前不同,在她看来,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气机流转的痕迹,因人而异。 寻常百姓只有一气,藏于胸腹之间,并无颜色,想来就是常常挂在嘴上的“人活一口气”。而修为越高之人,气机流转痕迹也就越多,而且颜色也越多,比如说天良叔叔,身上的气机整体呈现出暗沉金色,好似金属兵器,在平安县遇到的那个年轻刀客,则是猩红,仿佛流淌的鲜血,还有那个龙氏家主龙哮云,则像是寺庙中的佛像金身,虽然她与宫官只有一面之缘,但也依稀看出这名女子身上气机流转路线极为繁杂,密密麻麻,而且颜色也是五彩斑斓,仿佛是一尾尾毒蛇。 随着周淑宁修习“坐忘禅功”越深,这些颜色脉络也就愈发清晰,此时她望向李玄都,只见他的体内有一紫一青两道气机,好像江河,大江在南,长河在北,又像是两条长龙呈现双龙戏珠之势,而那颗“珠子”则是一点金光,三者共同形成一个完整周天。当然,在两条长龙的周围,还有许多星星点点,赤、橙、黄、绿、青、蓝、紫,只是与两条长龙相比,甚至是与一点金光相比,微不足道。 周淑宁凭借直觉认为,那一点金光应该就是“坐忘禅功”,而那些星星点点的颜色,则是李玄都所学的“纯阳紫气”、“无极劲”等各宗功法。 至于那两条长龙是什么,周淑宁就不清楚了。 周淑宁不会知道,这才是“坐忘禅功”作为上成之法的真正玄妙所在,何谓坐忘?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若是修成“坐忘禅功”,便可得佛家六神通之一。 所谓六神通,本是出自道家,所谓“夫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后佛家西来,引用道家之词,由此衍变为佛家六神通,分别是:“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小丫头得到的就是“天眼通”,所以才能查知气机流转至痕迹,若是她有李玄都的眼界和博学,仅仅是一眼便能看出对方的深浅和来路。 李玄都同样是修成了“坐忘禅功”之人,他所得的神通是“漏尽通”。“漏”记时之器,意为时间,“漏尽”意为无时间限制,意为长生、永生、超生。断尽一切三界见思惑,不受三界生死,而得漏尽神通之力。故而李玄都的体魄可以伤而不死,只要气机不绝,伤势便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初。 至于胡良,却是未能完全修成“坐忘禅功”,只能借此疗伤,不得其中真意神髓,用佛家的话来说,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可强求。 这其中的种种神妙之处,别说是一个刚刚筑基的周淑宁,就算是李玄都这个见识广博的出身道家之人,都不敢说完全明白,恐怕只有真正的静禅宗大德高僧,方能明白此中的所有玄机。 李玄都没有打断身后小姑娘的注视,也没有回头转身,收功之后缓缓说道:“淑宁,醒了就赶紧起床,然后准备吃饭和早课。” 穿着白色中衣的周淑宁坐起身,穿好外衣,然后在被子上打了个滚儿,来到李玄都的身后,轻轻蹬了他一脚。 “别闹。”李玄都终于是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温声说道:“快点穿鞋。” 小丫头站起身来,趴在李玄都的后背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撒娇道:“哥哥,我想吃云梦鱼面。” 李玄都温和说道:“行啊,别说是云梦鱼面,还有冰糖葫芦,桂花赤豆汤,面窝,豆皮,鸭脖,炸椒,想不想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调寄太平 “想吃!”小姑娘欢呼雀跃一声。 李玄都起身道:“那就起床,今天我们会在三湖县停留一上午的时间,下午动身去江陵府城,差不多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能赶到。” 小丫头赶忙穿好鞋袜,李玄都又出门让伙计打了热水,洗漱一番之后,带着小丫头离开客栈。 走在大街上,周淑宁问道:“哥哥,天良叔叔呢?” 李玄都道:“我和他在昨天就说好了,今早由他去城里置办些几件像样的衣衫,总不好就这样风尘仆仆地登门。恰好今天是个集市,十里八乡的都会在今天来县城赶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小丫头哦了一声,便不再管胡良如何,开始期待接下来的“饕餮之旅”。 日上三竿,街上的行人便多了起来,来到集市之后,更是车水马龙,李玄都也不急于去往何处,就与小丫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是在路边的小摊上找到了小丫头心心念念想要的云梦鱼面。 所谓云梦鱼面,相传是产于古泽云梦,可谓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其选用“白鹤分流”之鱼,桂花潭中之水,新麦面粉及芝麻香油为材料,白如银、细如丝,故又称“银丝鱼面”。小丫头是江州人,与荆州相邻,所以口味相差不多,不过李玄都却是吃不太习惯,所幸三湖县乃是客商往来之地,天南海北之地皆有,这里店家竟然还会些别处美食的手艺,李玄都又要了些产自西北秦州的油泼辣子,仅仅是一小碟,颜色鲜红欲滴,可用筷子蘸一点后,入口火辣,食欲大开。 虽说李玄都不是西北人士,但是当年与胡良结伴游历西北的时候,却是没少吃这等东西,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舌下生津。自古以来,真正可以下饭的美食从来不在皇帝的御膳房,而在这民间的小吃里,李玄都就着红彤彤的地道油泼辣子,吃完了一碗云梦鱼面,却是让小姑娘好生笑话,说他是暴虐天物,不懂鱼面的真正滋味。 吃过了面,李玄都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钱袋,摸出铜钱结账,然后又给小丫头买了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李玄都忽然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师兄弟之间的关系还颇为和睦,师兄常常会带着他去后山摘野果,或是去山涧里捉鱼,就像他现在带着周淑宁吃云梦鱼面一般,只是不知何时起,他与师兄就渐渐变得疏远起来,也许是在他莫名其妙得到“人间世”的认主之后,也或许是在师父说他的剑道要比师兄高出三尺之后,总之,原本亲如兄弟的两人,在这些年来逐渐疏远,终是变为死敌一般。 更让李玄都心凉的是,师父对此始终不闻不问,既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勃然大怒,反倒是像一位精于帝王心术的年老帝王,对此乐见其成,甚至是推波助澜,这也是李玄都选择离开师门并且始终不曾提及师门的原因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他师门方圆千里之内共一百零八座大小岛屿,他的师父本就是无可置疑的君主,有此等心性,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李玄都不喜欢如此,所以他更羡慕颜飞卿,据说他与他的那位师父,倒是像父子多过像师徒,而不像他这般,像君臣更多过像师徒。 不过这些话他注定不会对小丫头提起,只是说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至于那些没意思的,自然是深埋心底了。 其实世间的长辈大多如此,在晚辈面前说说自己当年的风光事,或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糗事,至于所受的苦楚,大多缄口不提,或是一言带过,一是因为晚辈们没有经历过,就算是说了,他们也难以体味其中苦楚,二是长辈们都不希望晚辈们再经历他们当年所经历过的苦楚。 李玄都现在也大抵是如此心态,他不希望周淑宁再去体会什么人生百态,能够平平安安是最好,若能在玄女宗中与师父师姐们相亲相爱,如同一家人一般,那是更好。 两人又来到一处摊子前,是个撂地摆摊的说书人,比不上酒馆里说书人的待遇,没有桌椅,也没有酒馆老板供应的酒水茶水,就是一袭破旧长衫,一块铺在地上的毡布,条件简陋,可说书的本事却不差。说的竟是当年的西北战事,故事的主角自然就是当年亲自率领大军驱逐金帐汗国的大将军秦襄,不过却不是直接从西北战事开始说起,而是从秦襄的前世开始说起,说这位朝廷的大将军本是天上灵官,只因人间遭劫,奉了昊天上帝之命,下界历劫,这才投胎于秦家。 秦襄在父母严教下长大,又从异人学习兵法武艺,少年即文武双全。后赴帝京考武举,枪挑小侯爷,后被相爷徐世嵩看中,召秦襄入伍抗击金帐汗国。秦襄因功而升为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后老徐大人徐世嵩致仕,其侄徐守斋接替他的位置,成为兵部尚书,又逢金帐汗国大举兴兵进犯,秦襄在小徐大人的支持下,挥兵北上,在秦州大破金帐汗国铁骑,使其溃不成军。 可惜就在秦襄准备全面收复秦州、凉州之时,皇帝驾崩,朝廷传令秦襄立即回京,后来天宝二年,兵部尚书徐守斋被斩,秦襄也被下狱,西北反贼叛乱,终是不可收拾。 听到这里,听书之人无不义愤填膺,为徐大人和秦都督叫屈不值,就差直言说朝堂之上出了奸佞,祸乱朝纲。 小丫头受父亲周听潮的影响,自然也十分气愤,连手中的冰糖葫芦都顾不得吃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虽然太后坐稳了朝堂,把持了大权,但在西有大周、东有金帐的情形下,朝廷的威势已经大不如从前,而四大臣中有三人出自江南,再加上那位同样出自江南的孙阁老于暗中推波助澜,远在江南的百姓自然对牝鸡司晨的太后无甚好感,这才有了如今的浮言四起。 可朝廷又能奈何? 这便是人心可用。 李玄都轻声道:“剑已佩妥,出门便是江湖,远游万里,归来仍是少年。” 小姑娘“啊”了一声,一脸疑惑地望向李玄都,不知道李玄都为何会忽然念叨这么一句。 李玄都沉默许久,默念道:“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小姑娘惊奇道:“哥哥你写的?” 李玄都摇头轻叹道:“这是当年张白月送我的一首词,名为《调寄沁园春太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章 缘是故人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李玄都又带着周淑宁吃了几样小吃之后,返回客栈。 算算时候,胡良应该已经回来了,李玄都便领着小丫头直接去了胡良的房间,不曾想刚一进门,便看到一个刚刚在不久前见过的面孔,饶是李玄都这等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也不由得面容一僵,说不出话来。 此时在胡良的房中,除了胡良之外还坐着一人,之所以能瞒过李玄都的感知,是因为此人的修为尚要高出李玄都一筹,在李玄都未曾刻意感知的情形下,自是无法得知此人的存在。 来人正是昨夜与李玄都纠缠不休的女捕头沈霜眉。此时她背对房门而坐,展现给李玄都一个纤细背影和高耸马尾,看其动作,似乎是在双手捧茶啜饮,雁翎刀则放在桌上手边。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望向推门而入的李玄都,脸上同样露出诧异之色,睁大了那双本就不小的秀气眼眸。 眼前之人,不就是昨晚让她追了一宿的那个家伙吗! 真是冤家何处不相逢。 女子下意识地伸手摸刀,沉声道:“李玄都!” 李玄都轻咳一声,向后倒退一步,抱拳道:“沈捕头,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女子银牙轻咬,笑眯眯道:“久吗?还是李公子太过健忘?” 说话间,女子眼角余光也扫到了躲在李玄都身后只露出半个小脸的小丫头,眉头微皱,心中暗道这家伙还带这个孩子?女子天性好奇,此时她竟是思绪飘荡开来,如果这孩子是眼前之人的女儿,又不见孩子的娘亲,难不成此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做了鳏夫? 李玄都当然不清楚沈霜眉此刻心中所想,他只是很好奇这位六扇门的女捕头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而且还是在胡良的房中,看她刚才的惊讶神情,应该不是循着踪迹找来,难道是胡良的旧相识? 想到这儿,李玄都望向胡良,胡良搓了搓手,“老李,你们认识?” “一面之缘。”李玄都摇头笑道:“而且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吧?” 胡良轻咳一声,说道:“这位沈捕头沈霜眉,名字你是知道的,如今供职于刑部督捕司,也就是咱们常说的六扇门中人,说起来也是老相识了,当初帝京一战的时候,我从晋王的人手里救过她一次,那时候她才是玄元境,没想到几年不见,已然是先天境的高手,实在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惭愧。” 李玄都皱眉道:“帝京一战的时候?我怎么不记得那时候的六扇门中有女捕头?” 胡良解释道:“那时候她还不未到六扇门中供职,不过说到她的父亲,老李你应该有印象,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玉白捕头’沈成章。” 李玄都闻言,脸色顿时一肃,再望向沈霜眉时,脸上多了几分郑重,正色道:“原来是忠良之后。” 当初帝京一战,除了静禅宗和太平宗未曾参与,正道十二宗的其他十宗悉数入局,再加上一个不逊于寻常宗门的青鸾卫,以及诸多宫廷高手、权贵门客、江湖散人,仅仅是归真境的高手就有十人以上,其下先天境、玄元境更是足有百人之多。一场大战下来,几乎人人带伤,重伤者如李玄都、玉清宁,直接坠境,至今未曾恢复元气,轻伤之人也要少则数月多则数年的修养时间,除此之外,更有五位归真境高手当场战死,那位战死于承天门的青鸾卫都督和这位“玉白捕头”沈成章都在五人之列,所不同的是,那名青鸾卫都督是太后的人,沈成章则是四大臣的人,官至督捕司郎中,又被江湖中人称为六扇门总捕头。正因如此,李玄都才会称呼沈霜眉为“忠良之后”。 沈霜眉的脸色稍缓,问道:“你……认识家父?” 李玄都点头道:“未曾深交,但有过数面之缘,也曾一起共事。” 沈霜眉转头望向胡良,略微迟疑道:“胡大哥,这位是?” 不等胡良说话,李玄都已经是主动开口道:“我已经说过,我姓李,双名玄都,并非是谎报假名。” “李玄都吗?”女子低低呢喃一声,放下手中的雁翎刀,抱拳一礼,“昨夜的事情,是我失礼了。” 此言一出,小丫头和胡良这一大一小都瞪大了眼睛,同时两人的脸上也都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表情。 小丫头更是心直口快:“哥哥,你昨晚什么时候出去的?” 胡良瞬间来到小丫头的身后,伸手握住她的嘴巴,“丫头莫要乱说,你还小,不懂这男女之间的事情……” 沈霜眉毕竟是女儿家,此时脸色微微发红,不得不出声打断胡良道:“胡大哥!我与这位李公子并无……并无……” 胡良促狭笑道:“不必解释,毕竟是江湖儿女。” 李玄都一巴掌拍在胡良的肩上,笑骂道:“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然后他拉过周淑宁,对沈霜眉介绍道:“沈捕头,这位是舍妹淑宁。” 原来是妹妹,不是女儿。 沈霜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脸上却是不显,冲小丫头微微一笑,“淑宁,你好。” 小丫头作揖还礼,在胡良和李玄都的熏染之下,话语中已经有了些许“江湖气”,“淑宁见过沈捕头。” 沈霜眉笑了笑,望向李玄都,正色道:“方才李公子提到了帝京一战,难道李公子当初也参与了帝京一战?” 李玄都说道:“不要称呼我李公子,我算哪门子的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称呼我的表字‘紫府’。” “那你也不要称呼我沈捕头,我却是没什么表字,叫我霜眉就好。”沈霜眉温婉一笑。 她正要继续追问李玄都是否参与过帝京一战,忽然念及“紫府”二字,脸色微变,分不清是震惊还是不敢置信。她身为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自然熟知天下间的各路高手,提到“紫府”二字,便让人不得不想起当年那位纵横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 这也就罢了。 她既然称呼胡良为“胡大哥”,便可见两人的关系之近,别人也许不知内幕,但她却是清楚胡良当初与那位紫府剑仙关系极佳,堪称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姓李名玄都字紫府,又是与胡良关系极好,再加上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坠境不止的传闻,如此一来,这位李公子的身份几乎已经是毋庸置疑,否则如何两袖两飞剑?否则又是如何在玄元境便用出了归真境方能练成的“无极劲”? 眼前之人就是那位曾经占据少玄榜魁首位置的紫府剑仙! 这个答案在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一时间,沈霜眉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这倒不是摄于紫府剑仙的威名如何,毕竟不管曾经的紫府剑仙如何超凡绝世,如今也已经跌落尘埃之中,真正让沈霜眉无措的是,当年的她其实是极为仰慕紫府剑仙的,做梦都想着哪天出门都能遇到这位紫府剑仙,能说上一句话便是天大的满足,当时的她已经练剑有几年的功夫,后来弃剑练刀,很大原因便是因为紫府剑仙的消失归隐,没了紫府剑仙,她还练什么剑。 就在此时,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位紫府剑仙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还让她称呼表字“紫府”,她如何能不手足无措? 李玄都被这位女捕头破天荒流露出来的无措模样逗乐,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望向胡良问道:“沈捕……霜眉这是怎么了?” 胡良眯眼笑道:“这丫头当初对你可是仰慕得紧,只是那时候张家妹子看你看得紧,我便没有对你说起此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去江陵城 提到张白月,李玄都不由长长叹息一声。 当年他不是不想带走张白月,只是大势难以挽回之时,他也历经了三场大战,体内气机近乎干涸,身上伤势极重,伤及内腑,再无余力从帝京城头杀回位于内城的相府,最终被一位匆匆赶到的同门师叔强行带走。 在其后的数年岁月中,他在师门养伤,躲过了江湖上的重重追杀,直到不久前,才重出江湖,此时距离张白月陪同父兄赴死已经过去了四年。 若说心中不苦,那是自欺欺人,只是人生在世,背负在身上的东西,却不止一个“情”字,还有“恩义”二字,“恩”是养育师恩,“义”是天下大义,前者来源于授业恩师,后者来源于张肃卿,这二者却是容不得李玄都自暴自弃,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也是李玄都再次重出江湖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的这一声叹息打断了沈霜眉的思绪,她猛地回过神来,比起方才多了许多拘谨,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就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不由摆手道:“不必如此,你我年龄相差仿佛,不足以当个‘您’字。另外,我当初给自己取的名号是‘紫府客’,这个‘紫府剑仙’,却是江湖同道抬爱了。” 沈霜眉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又恢复到平日里的淡然心态,道:“紫府……你和胡大哥此行是?” 李玄都与胡良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道:“既然是自家人,那我也就直言了,淑宁的父亲周公听潮乃是当朝帝师孙阁老的弟子,他此番上书之事,你也应有所耳闻,我受好友所托,前往营救,只是力有不逮,只救出了淑宁一人,此番与天良却一起护送淑宁前往中州,算是为忠良留下一丝血脉。” 说到这儿,小丫头已经是红了眼圈,低下头去。 沈霜眉望向小丫头,顿时生出怜惜之意,语气中带着几分悲凉道:“原来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小丫头抬起头来,隐约带着几分哭腔问道:“沈捕头也没了爹爹吗?” 沈霜眉点点头,神情变得坚毅,沉声道:“当年帝京一战,我爹死在了青鸾卫的手里。” 小丫头凄然道:“我爹爹也是被青鸾卫的人给害死了。” 被勾起往事回忆的沈霜眉不由心中大恸,轻轻伸手揽过小丫头,柔声道:“你以后不要叫我沈捕头,就叫我沈姐姐好不好?” 小丫头轻轻点头。 这时候,胡良抹了把脸,忍不住唉声叹气道:“好么,一个是哥哥,一个姐姐,合着就我是叔叔,我有那么老吗?” 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一起被胡良给逗乐,房间里的阴霾淡去几分,沈霜眉忍俊不禁道:“胡大哥本就已是而立之年,我们淑宁还未及笄,叫声叔叔自然没错。” 李玄都与胡良相交多年,言语从来无忌,有些时候更甚于损友,此时也开口道:“天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从淑宁这里论起,你比我们还要高出一辈,可是占了大便宜。” 胡良愤然道:“谁想做大辈谁做去,老子就想当回年轻英俊的少侠,不行啊?” “行,怎么不行。”李玄都笑道:“胡少侠,胡公子,这总成了吧。” 胡良轻哼一声,“每次行侠仗义,救下个姑娘,对你都是‘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成了‘无以为报,唯有下辈子再报’,你就是李公子,到我这儿就是胡大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患寡而患不均!” 李玄都无奈道:“那些女子瞧不上你,怪我咯?” 胡良长叹一声,“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瞧见这一幕,一直在六扇门中有“冷美人”之称的沈霜眉忍不住扑哧一笑。 胡大哥她是早已熟识的,为人就是如此,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可李玄都却是让她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这就应该是她心目中的紫府剑仙,没有什么慑服众生的霸气,也不曾冷傲拒人千里之外,就这般温和守礼,平易近人,她从不觉得紫府剑仙会是有些人口中的滥杀无辜之人,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那么他就不会出现在帝京城中,然后赔上了自己的一身修为,也赔上了自己脚下的一条青云之路。 经过胡良的一番插科打诨之后,四人之间的气氛好了许多,围桌而坐,李玄都问起了沈霜眉的差事,沈霜眉自是再无半分隐瞒,全部如实相告,原来她这次从帝京赶赴荆州,除了明面上要查明奇石纲被劫的案子之外,同时也是奉了内阁的密令,要暗中查明江南市舶司、织造局等衙门的贪墨情事。 这两处衙门,都是由宫中派去的宦官负责掌管。正所谓人有头颅四肢,主自身本体,称为五体。人又有“宫”,主后代繁衍。世上有去“宫”之刑,称之为“宫刑”。宦官为寄身皇室为奴,自去其“宫”,故称“自宫”。至于尊称宦官为“公公”者,因“公”“宫”谐音,以慰之曾经有宫之意。 宦官去了“宫”,也就是断了独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室,依主子而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室主子所弃,便如断根之树立刻枯烂而死。若是主子能根干粗壮,自己便枝繁叶茂了。倒是与文官武将们的“从龙”、“扶龙”、“附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因此等缘故,这些宦官的背后不是旁人,正是宫中以司礼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而在司礼监背后的则是那位太后娘娘。 这便涉及到朝堂上外廷和内廷的争斗,也不知是那位孙阁老的本意,还是晋王通过内阁的授意。 李玄都听完之后,说道:“这件案子,牵扯极深,霜眉你万不可有半分马虎大意,若是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须慎之再慎之。” “紫府说的是。”沈霜眉点头道:“故在我临行之前,尚书大人曾专门有过交代,不必急于一时,只要在年关之前将此事办妥即可。” 胡良毕竟也是曾经做过副总兵的人,对于这些地方衙门也知之一二,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几处衙门都在州城之中,正巧我们要去江陵城,顺带拜访一位老友,若是霜眉不怕耽误了差事,就与我们同路,如何?” 沈霜眉颇有些女子丈夫的气概,没有半分扭捏,爽快道:“我正有此意。” 小丫头听闻此言,不由得雀跃起来,她对这位与自己身世相差无多的姐姐本就颇多好感,此时听到她要同行,自是心中欢喜。甚至在心中还隐隐生出一种想法,哥哥也好,沈姐姐也好,还有天良叔叔,若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可她也知道,到了中州之后,便要分离,哥哥和天良叔叔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姐姐也要查案,她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去哪个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玄女宗。 想到这儿,小丫头又有些神情黯然。 沈霜眉瞧出小丫头的不对劲,心中一软,便把她抱进怀里,软语柔声安慰。 也许真是女子最懂女子心思,不一会儿,小丫头便转忧为喜,伏在沈霜眉的耳边,低语轻笑。 李玄都和胡良两个大男人不好去偷听两个女子的闺房话,便一同起身去了隔壁房间,准备换身干净的崭新衣衫,然后便动身前往江陵,拜访风雷派,见一见已是多年未见的宋老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国势如此 江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李玄都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十二档,紫檀扇骨,金纸扇面,扇面上没有山水,没有美人,只有这首七言诗。 这是当年张白圭所赠,诗也是由他亲笔题写。 江陵城距离三湖县大概有三百余里,多是平坦的驿路官路,一行人难得白日赶路,好在入秋之后,天气谈不上酷烈,凉爽宜人,倒也不觉得日头难捱,很快就进了江陵府城的地界。 来到江陵城前,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城池,南临大江,北依汉水,西控蜀州,南通潇州,是为战略要冲,东南重镇。 极目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城内一座望楼竟是比江陵的城墙还要高出数丈,耸然独立,依稀可见青黑色屋顶,如同鹤立鸡群。 李玄都伸出手指,指着那座望楼的问道:“那是宋老哥曾经提起过的听雷楼?” 胡良嗯了一声,“应该是了。” 李玄都眯眼望去,下意识地想要握住腰间剑柄,因为没有佩剑的缘故,结果摸了个空。 他这才恍然惊醒,自己已是不曾佩剑多年了。 李玄都干脆收回手,沉默片刻后,轻轻开口道:“进城吧。” 既然是东南重镇,又是首府州城,那么城门的检查自然十分严苛,不过一行人的相关路引文牒一应俱全,又有沈霜眉这位公门中人,自是没有什么波折顺利入城。 进城之后,市井街道开始热闹起来,因为小丫头想要骑马,便由沈霜眉抱在身前,小丫头坐在马背上,四下张望,满眼都是新奇。 李玄都和胡良驾车,缓缓慢行,胡良一看便是江湖人的做派,其实认真说起来,人靠衣裳马靠鞍,虽然有“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说法,但很大程度还要看身上的衣着打扮如何,当年的胡良穿上副总兵的武官袍服,那也是一方领兵大员。此时李玄都独自坐在车厢中,却是一身书生儒士装扮,再配上手中折扇,便是妥妥的江南名士做派。 一行人在城中逛了一会儿之后,因为天色已晚,没有立时去风雷派拜访,而是先找了一家客栈,要说这州城的客栈,就是不一般,占地颇大,客房分为两等,一般的是二楼的一间间普通客房,与寻常客房无异,更高一等的则是主楼的后院,被分割成一个个独门独栋小院,可供一家人入住,李玄都花了三枚太平钱,包下了一个院子。 李玄都入住之后,胡良带着小丫头去大堂用饭,李玄都和沈霜眉因为没有食欲,便留在后院中。 到了江南,初秋天气仍无太多凉意。 李玄都搬出一把躺椅,坐在院中,受徐徐晚风吹拂,轻摇折扇,颇为惬意。 沈霜眉坐在不远处的,好奇问道:“紫府不像是剑客,也不像江湖人,倒像是个读书人。” 两人现在已经没了先前的生疏,李玄都不介意说些交心之言,“过去的几年之中,我一度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般,也就是江湖中所谓的‘废人’,那时我在一处青山绿水之地,开垦了三亩闲田,种些稻子和蔬菜,又搭了间茅庐,每逢夏夜,屋内闷热难当,我都要在院中纳凉,每逢冬日,苦寒刺骨,不得不砍柴生火取暖,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那是什么样的经历?”沈霜眉歪头问道。 李玄都的眼神中流露出追忆,轻声道:“霜眉你家世代为朝廷效力,自是与贫贱二字不沾半分,所以那是一种你们从未经历的经历,说简单些,八个字足以概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沈霜眉从未去深思过这八个字究竟有什么深意,默念一遍之后,摇了摇头。 李玄都将手中的折扇合拢,缓缓道:“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在寻常百姓看来,能够睡到日上三竿,已经是神仙的日子。因为在地里刨食,最是公道,出几分力就得几分粮食,稍有懈怠就要饿肚子,我那时候也差不多如此,虽说无饥饿之虞,但也要日日耕作,自此方知百姓之苦。” 李玄都顿了一下,道:“我那三亩田地,可以算是最上等的沃土肥田,收成自然极好,可换成一般百姓人家,多是贫瘠田地,哪怕是整日整月都用来劳作,一旦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仍是不足果腹,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缴纳赋税,其生活之艰难,难以想象。圣人言,苛政猛于虎,绝非夸大虚言。” 沈霜眉第一次听李玄都说起他的过往经历,她只知道李玄都在帝京一战之后就不知所踪,却不知道他在这段时间中到底做了什么,此时不免震惊非常,而且她还从李玄都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别样意味。 “赋税?”这两个字被沈霜眉咬得很轻,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对,赋税。”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我大魏朝有祖制,官绅、宗室、勋贵皆不纳税,开国之初,尚不觉如何,可开国至今,官绅已是数十倍于开国之初,遍于天下。百姓们遇到荒年,活不下去,便把田地贱卖给士绅,只甘做佃户,因为士绅不纳赋税。如此一来,上有皇室宗亲,中有各级官吏,下有地方乡绅,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 沈霜眉是真的不敢置信了,对于出身于官宦世家的她来说,从来都是认为不纳赋税是天经地义之事,却是从未想过这些。 沈霜眉望着面容恬淡的李玄都,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李玄都接着说道:“百姓之苦,我经历了大半。当年张相对我说过,‘时也命也,尽人事方能听天命,先要做到尽人事,然后等天命’,我觉得这句话没有错,就拿你要查的案子来说,辽东金帐年年侵犯,西北乱军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是国库年年空虚,甚至将士军饷粮草都要东挪西凑,寅吃卯粮,可卯粮吃完之后,还有什么可吃?这些事如果只是抓几个宦官能够说得过去吗?只要天下大弊一日不革,就算抓了这些宦官,还会有其他的后来人前赴后继,抓不胜抓。也许你会觉得我太过偏激,凡事都要慢慢去做,可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曾有过半分改观?反倒是愈演愈烈!” 沈霜眉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化为一声沉沉叹息。 李玄都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望着扇面上的七言诗,缓缓说道:“当年张相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决意要变法革制,除此天下大弊。若要变法,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不纳赋税的士绅官吏和皇室宗亲,这是要断他们的财路,挖他们的根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说他们能不记恨张相吗,自然是联起手来把想要变法革新的人置于死地,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帝京一战,以张相为首的四大臣之所以大败亏输,不是输给了谢太后,而是输给了整个庙堂,谢太后窃据高位,不过是以国势换权势而已。” 李玄都轻摇折扇,扇起一阵清凉,“张相曾经说过,‘如入火聚,得清凉门。’站在火坑中,却有置身冰窖之感,无论变法成与不成,张相都已经很难全身而退,他有今日的下场,皆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沈霜眉沉默不语,她定定地望着李玄都,忽然有些明白父亲当年为何会死心塌地跟随那位张相爷,至死无悔。 李玄都合起折扇,轻叹道:“纸上空谈,于国无益,当年提三尺剑报国,亦是壮志难酬,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路在何方了。” 沈霜眉安静聆听,心头上满是悲哀之意。 国势如此,徒呼奈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风雷之变 第二日清早,一行人来到了位于江陵城中的风雷派,四个人顿时发现有些异常,因为本该是车水马龙的风雷派大门前,却是门可罗雀,不见来往之人不说,而且大门紧闭,半点也不像是一府大派该有的样子。 无奈,李玄都只得上前叩门,不多时出来一个门房,有了上次在南山园吃了闭门羹的教训,李玄都干脆也不隐瞒身份,直接道“劳烦通报一说,就说‘西北一刀’胡大侠,六扇门‘金紫捕头’沈霜眉,求见风雷派宋门主。” 原本还想着如何找个由头闭门谢客的门房立时吓了一跳,“西北一刀”的名号,他是听说过的,此人原本是西北那边的高手,曾经一人一刀剿灭大盗百余人,江湖人称“西北一枭”,后又在帝京一战中一刀斩断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这才得了“西北一刀”的称呼。至于沈霜眉,虽然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是知道“金紫捕头”的名号,那必然是先天境的高人,方能被六扇门授予“金紫鱼符”,招惹不得。 今天这两位访客,黑道白道占全,又都是先天境的高人,可不是他一个小小门房能够做主的,于是他告罪一声,赶忙回了府里,不一会儿就有一位老人出门亲自迎接,姓郑,不是风雷派之人,却是跟随宋家两代人的管事,在风雷派中德高望重。 胡良说了下当年的和宋老哥交情,这位管事听门主说起过胡良此人,知道此中不虚,就多出了许多真诚热络。既然是能够入老门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多益善,那么少门主的位置,说不定就可以坐得稳当了。 风雷派闹中取静,建造得别有洞天,进到府中之后,穿廊过道绕影壁,却迟迟不见宋老哥的身影,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多了不少疑虑。 以宋老哥的性子而言,不该如此拿巧才是,早就应该出来相迎,为何迟迟不见人影? 就在此时,终于来到风雷派的正院。 李玄都率先停下脚步。 胡良、沈霜眉、周淑宁也随之停下脚步,且稍稍落后了半个身位。 老管事大半辈子迎送往来,最是熟稔人情世故,看到这一幕,顿时心中有了思量,这四人中竟是以这个年轻人为首?胡良和那位沈捕头已经是身份不俗,他们尚且要矮上一头,那么此人又是何来路? 是朝廷的王孙贵胄?还是某个大宗的嫡系传人? 老人拿捏不准。 就在此时,李玄都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老人的腰间,竟是一条白色的孝带,心底一惊,顾不得礼数,直接开口问道“你这是给谁戴孝?” 老人的脸色骤然僵住,然后脸上慢慢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涩声道“不瞒几位,我家门主已经于月余之前亡故了。” 李玄都和胡良顿时变色。 此时正堂之内,黑白一片,黑色的棺椁,白色的幔帐,还有那个黑底白字的大大“奠”字。 因为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所以堂内之人已经除服,不再穿着粗麻孝衣,但都是身着素服,腰间也都系了白色的孝带。 堂内之人神色各异。 有人面无表情,有人神态冷漠,有人面露悲戚,有人脸色阴沉。 居中之人,是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虽然身着素服,但仍旧难掩其器宇轩昂,不过此时面带戚容,眉宇间又藏有三分忧色。 在年轻公子的周围共有四人,分别是一名佩刀大汉,一名神色枯槁的中年男子,一名鹰目勾鼻的文士,一名徐娘半老的中年妇人。 这年轻公子便是如今风雷派的少门主宋幕遮,在老门主亡故之后,理应由他出任门主之位,另外四人则在整个荆州地面上都是赫赫有名之辈,分别是风雷派的风、雷、雨、电四大堂主,如果没有这位少门主,那么风雷派的门主之位便是要从这四位堂主中选出。 当老管事引着四人走进正堂时,包括宋幕遮在内,五人一起望向李玄都一行人,目光如电,犹若实质,此中蕴藏的气势可想而知。 只是有胡良和沈霜眉这两位先天境高手在,却是悄然化为无形。 五人脸色顿时一变,年轻公子缓缓开口问道“郑伯,不知这几位是?” 老管事这时开口介绍道“这几位都是老门主生前的旧友。” “这位是‘西北一刀’胡大侠。” “这位是六扇门的‘金紫捕头’沈捕头。” “这位是……” 老人依次介绍,说到李玄都的时候却是猛地卡住,不知该如何介绍。 李玄都也不使老人为难,主动抱拳一礼,开口道“江湖散人李玄都,以及舍妹淑宁。” 小丫头也有样学样,依葫芦画瓢地抱拳一礼。 听到这几个名号,四位堂主略一交换眼神,知道遇上了过江强龙,却是不得不开口了,其中那位神色枯槁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风雷派风堂堂主公孙量,有礼。” 继而是佩刀大汉,豪迈道“风雷派雷堂堂主孙少宗,见过几位。” 然后是中年妇人,不卑不亢“风雷派雨堂堂主朱玉,有礼了。” 最后是那位鹰目勾鼻的文士,朗声道“小可风雷派电堂堂主左秋云,见过诸位。” 在四位堂主各自报过名号之后,好似文弱书生的宋幕遮缓缓上前一步,眼中竟是有了泪光,“既然几位是家父生前好友,便是前辈,小子宋幕遮见过几位前辈!” 说话间,便要弯腰作揖。 李玄都和胡良同时上前一步,搀扶着这位年轻门主,不使他真拜下去。 沈霜眉则是轻轻揽过小丫头,向后稍稍退出一步,毕竟她与宋门主并无深交,却是不好掺合此事。 李玄都开口道“宋公子莫要如此,你我岁数相差无几,怎好当你如此之礼,你我同辈相交便是。” 宋幕遮缓缓直起身来,用袖子擦拭眼角泪珠,道“情难自已,却是见笑了。” 李玄都正色道“人之常情。” 宋幕遮双眼还是通红,“几位远道而来,不如暂且住下,待会儿由小子设宴,为几位接风洗尘。” “不急。”李玄都抬起手掌,“待我先为宋老哥上三炷香。” 四位堂主见此情景,神色各异,一番交换眼神之后,由风堂堂主公孙量开口道“既然有客到访,我等暂且告退。” 宋幕遮勉强笑了笑,“四位堂主请自便,风雷派上下,还要依仗四位堂主支撑。” 四位堂主朝着这位少门主行了一礼,徐徐退出堂外,各自散去。 离开这座总舵之后,风堂堂主公孙量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等候,等到电堂堂主左秋云过来之后,两者并肩而行。 公孙量一向是惜字如金,此时却是主动开口问道“你看这几人是何来路?” 左秋云笑道“应该只是老门主的故交而已,那胡良曾经参与过帝京一战,六扇门也是内阁的人,当年老门主去帝京的时候,与他们结识,也在情理之中。” 面容枯槁的公孙量笑了笑。 左秋云突然问道“公孙师兄怎么看宋家小子刚才的一番作态?” 公孙量淡然道“故作凄惨,博取同情。说到底不过是驱虎吞狼的把戏罢了,想要借这些与老门主有旧的过江强龙之手,除掉我们这些不怎么听话的老臣,心思是好心思,就是手段稚嫩了一点,也太急了点。” 左秋云轻声道“公孙师兄鞭辟入里。” 公孙量回头望了一眼悬挂着“风雷派”三个大字的大门,眯眼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阴阳鬼咒 整座正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式,所以香案、灵位、香炉等物事一应俱全。 李玄都从香案捻起三支线香在火烛上点燃了,双手持香,朝着灵位拜了三拜,然后才将三炷香插进了香炉。 江湖儿郎江湖死,常在江湖之人,对于生死看得很淡,不是因为无惧,不是因为无谓,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因为无奈。 行走江湖,就像兵卒上了沙场,有实战经验的百战老卒从来都与热血无关,他们近乎无情,像吝啬的商贾一样,仔细算计着双方本钱之间的悬殊,怎样才能用自己有限的本钱去换取最大的好处。他们见自己的袍泽被打倒后,决不会勃然大怒地扑过去替袍泽报仇,而是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袍泽们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他们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该做的。沙场厮杀,要是死几个人就大哭大喊地要报仇,这仗就没法打了,只有初出茅庐的新卒子才这么干。 老江湖也是如此,若是死了个人就心性大变,或怨天恨地,或哭天抢地,那也就不要混江湖了,不适合江湖,又何苦在江湖中苦苦挣扎,早些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正理。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坚持。 李玄都神色肃穆地上香之后,让出位置,让胡良上香,然后轻声问道:“宋老哥……是怎么走的?” 站在旁边的宋幕遮神色黯然,回答道:“想必几位也都知道,家父他人家在天宝二年时曾往帝京一行,从帝京回来之后,身受重伤,这几年来遍访名医,都无济于事……” 李玄都微微皱眉,“神霄宗就不管吗?” “神霄宗的人也来了,只是他们也束手无策。”宋幕遮又红了眼圈,道:“宗主他老人家说,家父他是中了阴阳宗的‘鬼咒’,若是及早发现,或可有救,只是家父初时并未察觉异样,也未向神霄宗求助,待到身躯开始逐渐朽坏,却是为时已晚,‘鬼咒’已经深入骨髓,就是宗主他老人也解不得此‘鬼咒’,只能以修为和丹药帮家父勉强维持拖延,如此续命三年之后,家父终是积重难返,于月余之前亡故。” 李玄都轻叹一声,又问道:“既然是月余之前亡故,为何还不下葬?” 听闻此言,宋幕遮更是悲从中来,悲声说道:“根据宗主他老人家所说,因为家父是死于‘鬼咒’,所以在身死之后,身躯会化作僵尸,神魂会化作厉鬼,宗主他们人家为此专门赐下三十六枚符咒,贴于棺材之中,又派遣了两位神霄宗师叔前来设醮,超度家父亡魂,如此之后,还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然后将家父的尸体火化,如此方可入土为安。” 李玄都抬眼望向黑色的棺椁,可见其上绘有云纹,应该是神霄宗的手笔无疑了。 至于阴阳宗的“鬼咒”,他也只是有所耳闻,却是知之不多,盖因在邪道十宗中,以阴阳宗最为神秘莫测,上任“圣君”还在世时,辽东五宗和西北五宗还未像今日这般相互敌对,十宗齐聚“圣君”麾下,如果说无道宗是第一号打手,是武将,那么阴阳宗就是“圣君”的军师,是谋士。正道十二宗与邪道十宗同根同源,极为相似,好似阴阳双鱼的两面,比如说玄女宗对应牝女宗,阴阳宗便是对应太平宗,精于谶纬之道,晓阴阳,通八卦,测吉凶,算祸福,窥天机,故在十宗中地位甚高。 李玄都心思有些沉重。 帝京一战中竟是有阴阳宗的人在暗中出手?再联想到宫官先前的一番举动,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除了正道十二宗之外,邪道十宗似乎也参与了帝京一战,不过不同于正道诸宗的声势浩大,邪道十宗应该是藏于暗中,行踪隐秘,只是派出了极少数的修为绝顶之人参加,所以就连参与了此战的李玄都也不清楚。 敬香之后,李玄都来到棺椁旁,轻轻拍了下棺椁,入手顿时一片刺骨寒意,整个棺椁竟是如一块寒冰,让他不得不缩回手掌,低头望去,就在刚才的一触之下,他的手掌上已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玄女宗的寒冰掌也不过如此。 胡良惊讶道:“好生厉害的手段。” 沈霜眉的脸上也露出震惊之色,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杀人的手段让堂堂神霄宗宗主都束手无策,而且死后还有如此大的威力,可以肯定,出手之人必然是出神入化三境的修为。 李玄都轻轻握拳,捏碎附着在手掌上的寒霜,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施咒之人应该有天人境以上的修为,至于是天人无量境,还是天人造化境,就不是我可以揣测的了。” 此言一出,胡良和沈霜眉俱是变色。 当年的李玄都已经走到归真境的巅峰,距离天人逍遥境也不过一步之遥,可他直接否定了天人逍遥境,提也不提,可见此人修为之高深难测。 李玄都轻叹一声,“宋老哥是如何招惹了此等人物?还是说不幸被殃及池鱼?” 宋幕遮苦涩摇头道:“家父从未提起,似乎他老人家对此也不知情。”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意外,转而望向胡良,问道:“天良,你与宋老哥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胡良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在承天门一战之后,宋老哥受伤不轻,与我一道出城,然后在城外的十里亭各自分别。” “十里亭。”李玄都轻声呢喃一句,却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暂且放下不提,转而说道:“帝京一战,本就是血债累累,没想到今日又要添上宋老哥这笔血债。” 胡良一字一顿道:“这些血债,总有一天要讨回来。” 李玄都轻声说道:“宋老哥到底是被何人所害,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们今天无法向他们讨个说法,可终有请教的时候。” 这几句话,放在旁人看来,也许有可笑之嫌,毕竟此时的李玄都不过是个玄元境而已,而加害老门主之人,则是天人境的宗师人物,如何讨要说法?这等有自吹自擂嫌疑的话语,说到底也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不过老管事却是想得更深一些,因为不管胡良也好,沈霜眉也罢,竟是都对这番话并无异议,也无戏谑不屑神情,俨然是以这年轻人为马首是瞻的意思,难不成这个年轻人果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就连天人境的大宗师都可以不放在眼中! 想到这儿,老管事的心中便多了几分小心,也多了几分别的心思, 如今的风雷派中,看似太平,实则是暗流涌动,庙堂上有个说法,叫做“主少国疑”,放在江湖门派里,也是如此。老门主离世,少门主继位,四位老臣心思各异。风、雷、雨、电四大堂主,哪个不是在江湖上厮混多年的老江湖了,心高气傲,他们会乐意听一只雏鸟的命令?他们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想法? 老管事不觉得自己的这份担心是杞人忧天,因为从四位堂主的态度来看,这已然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兴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要前来逼宫,逼着少门主让出这风雷派的门主之位,而神霄宗作为风雷派的上宗,也多半不会在此事上说话,对于他们而言,只要风雷派还在神霄宗的掌握之中就行,至于谁来做门主,那就是风雷派的私事了。 在这个时候,有四位老门主的旧友到访,便是溺水之人所能抱住的最后一根浮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雷之忧 风雷派四大堂主,在江陵府的地界,乃至于整个荆州,都可以算是一号人物,名头响亮。至于神霄宗,高则高矣,却远在太和山上,好似那山上仙人,不与凡俗相通,一般只有到了玄元境这等位置的高手,方才知晓一二,在其之下,尤其是在泥塘一般的底层江湖,神霄宗的名气反倒是不如大小堂口遍布江陵府的风雷派。 在这四大堂主之中,为首之人,是风堂堂主公孙量,因为早年时修炼一门名为“五雷手”的功法出了岔子,留有暗伤,所以长年神色枯槁,仿佛是个药罐子,可实际上,此人乃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以前老门主在世时,他在风雷派中也仅次于老门主一人而已,如今老门主故去,那他便是当之无愧的风雷派第一高手。而且论起辈分,他也是宋幕遮的师叔辈,在风雷派中根基深厚,追随者众多,而他本人心思阴沉,手腕颇为了得。 排名第二的,是风雷派雷堂堂主孙少宗,他是被老门主从山野中捡回来的,自小便筋骨异于常人,习武后就浸泡在药缸中,以秘药浸泡,成人之后,力大无穷,就算是生撕虎豹也不在话下,虽然只有玄元境的修为,但是真要生死相搏,就算遇到了先天境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堪称是伪先天境的修为。 之后就是雨堂堂主朱玉,她是女子之身,也是风雷派三大先天境高手之一,虽说无论根骨还是悟性,都不是上上之选,可也不是下下之选,属于两可之间,而她之所以能在这个年纪踏足先天境,除了风雷派的大力栽培之外,凭借的就是“用功”二字,勤奋刻苦,使得她在可与不可之间终于变成了一个“可”字。 最后是电堂堂主左秋云,他是四位堂主中修为最弱之人,可他却也是风雷堂中的智囊人物,功于心计,颇有些谋略,大概类似于岳左在岭秀山庄中的地位,常常代替门主出面,交结各路达官显贵,在官府那边的名声很是不错。 如此四个人物,辈分、根基、武力、心性、谋略、手段皆有,凭什么要听命于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这便是宋幕遮所面临的困局。 遍观史册,主少国疑、臣强君弱、奴大欺主,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寻常富贵之家,都是一个无可避免的问题,有人在这个问题上撞了个头破血流,也有人得以侥幸破局,而宋幕遮同样有幸出现在这个很长的名单上。 其实在举办丧事的那几天里,就已经有了苗头,不过人死为大,各路吊唁宾朋齐聚,又有神霄宗的人在此设醮超度,所以才强压着未曾发作,现在神霄宗的人已经走了,丧事已经完毕,也到了该发作的时候。 如果不是李玄都他们一行人在这时候登门拜访,那么四位堂主今天就要在灵堂前发难。 每每想到这儿,老管事都忍不住喟然长叹。 这宋家,还能执掌风雷派多久?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李玄都一行人被安排在一座小院,院子虽小,但却别致,玲珑精巧,一条石头小径贯穿了整个小筑,两旁花草怒放蓬勃,很是清幽美丽,尽显江南园林的精细心思,又有引水入府的手笔,湖边种了几丛水竹,每逢夜晚月明,月光透过竹叶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颇有雅意,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在竹下有石桌,配以三个石凳,想来是取“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意,此时三人围桌而坐,小丫头便只能坐在沈霜眉的怀中,好在小丫头本就对这位沈姐姐极有好感,也不抵触,安静乖巧,让沈霜眉为她编织双丫髻。 这一路走来,李玄都和胡良两个大男人照顾饮食起居还不成问题,可要是编发什么的,那就束手无策了,只能草草一扎,看起来凌乱如杂草,仅仅比披头散发的“野人”做派稍好一点,活活一个野丫头,此时被沈霜眉解开重新编发,又有了些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淑,可见小美人胚子的气质。 李玄都望着正专心帮周淑宁编发的沈霜眉,略有歉意道:“霜眉,本以为这次风雷派之行不过是次寻常的访友之行,却没想到遇上这档子事情,宋老哥一去,看似太平的风雷派立时就不太平了,表面上风平浪静,湖面底下都是暗流涌动,我和天良顾念着宋老哥的情分,不好视而不见一走了之,多半还是要管一管此事。” 沈霜眉的动作一停,轻声道:“此事当然该管。”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本不该说此话,因为此话有激将之嫌,可我想了想,还是要说,霜眉你与此事无关,不应被我们牵扯进来。” 沈霜眉继续给小丫头编发,轻声道:“这话的确是不该说,倒不是激将不激将的,而是紫府你未免太小看我沈霜眉,霜眉还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当年紫府为了张氏一门,敢于一人一剑死战帝京城头,霜眉比不得紫府,可一个风雷派,总不会比当初的帝京城更可怕。” “霜眉不愧是女中豪杰,有侠气!”胡良伸出大拇指,“小小一个风雷派,当然比不得帝京城头,可毕竟也是一地豪强,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再者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些个狗屁倒灶的家门破事,最是纠缠不清,所以霜眉你莫要误会老李的意思,他当然不是小看你,只是怕这里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掉,误了你的案子。” 李玄都戒烟道:“如天良所言,我是真没有小觑霜眉的意思,只是觉得若将霜眉拖入麻烦之中,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沈霜眉展颜一笑,“胡大哥不愧是老江湖了,说话就是滴水不漏,只是我的案子并不着急,我相信风雷派的事情也不会拖延太久。再者说了,紫府这次中州之行,请胡大哥保驾护航,就不怕把胡大哥也拖入麻烦之中了?” 李玄都立时一滞,不知该如何应答。 沈霜眉继续说道:“因为紫府与胡大哥情同手足,无内外之别,自然无所谓麻烦与否,而紫府怕把我拖入麻烦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却是把我当做外人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饶是李玄都,也不得不佩服了,只得说道:“霜眉所言极是,是我不对。” 小丫头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在言语上被人堵住,不由对沈姐姐好生佩服。 胡良却不意外,当年沈成章还在世的时候,他就领教过这丫头的厉害,伶牙俐齿,尤其是跟她爹学了一套诱供审讯的本事,那更是了得,今天老李在她身上吃瘪,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霜眉要留下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那我就不客气了,也不说谢不谢的,单凭这份侠义精神,按照江湖上的规矩,称呼一声女侠也不为过。” 沈霜眉故意玩笑道:“什么女侠?大侠也好,游侠、少侠、也罢,说到底还是江湖绿林的说法,我可是正经的官家公差,吃的是朝廷俸禄,紫府真想要尊我一下,叫我一声沈大捕头就行。” 胡良爽朗大笑。 李玄都亦是会心一笑。 小丫头虽然不清楚哥哥、沈姐姐、还有天良叔叔,到底在笑什么,但既然大家都笑,那她也觉得心中欢喜,便也随着三人一起笑。 在她看来,能够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能够尽开笑颜,便是这世上最好之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雷堂雨堂 中午的时候,宋幕遮派人来请一行人前去赴宴,接风洗尘。 李玄都自是不会拒绝,这本就是江湖上待人接物的基本礼数,而且李玄都也想要向宋幕遮了解一下风雷派中的具体情形。 来到待客的正厅,酒宴已经准备完毕,其实说是酒宴,因为宋幕遮还在孝期之故,不能饮酒,所以桌上只有茶水,菜式也多以素淡为主。不过江湖中人,不似权贵世家和书香门第,从不讲究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多都是生硬干粮吃得,山珍海味也吃得。 分而落座之后,主人宋幕遮首先开口,不外乎是谢过几人,言语谦恭,已经不能说是客套,而是有点讨好的意思。 既然宋幕遮已经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李玄都也不兜圈子绕弯子,直接开口道:“蛇无头不行,既然宋老哥已经故去,那么风雷派必然要有新的门主,不知少门主的升座大典几时举行?” 闻听此言,宋幕遮的脸上顿时露出苦笑,说道:“不瞒几位,我风雷派一直都是父子承继,无论是以道理而论,还是以规矩而论,都应当是我继承门主之位,只是在下资质驽钝,修为低微,在家父故去之后,却是难以服众,致使几位堂主多有不满,故而迟迟未能举行升座大典。” 李玄都没有着急开口,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若有所思。 胡良直接点破了这层窗户纸,“主少国疑,对吧?这种事情,哪家那户,无论大家小家,都难以免俗,一是怕少当家的担不起如此大的家业,二是有些老人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幕遮苦笑点头。 沈霜眉轻声道:“请问宋门主,是四位堂主都是如此,还是某位或是某几位堂主如此?” 此话直接问在了要害处,如果四人都不服宋幕遮,那么宋幕遮就算有李玄都和胡良相助,也坐不稳这个门主之位,因为李玄都他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风雷派中,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可如果仅仅部分堂主心怀异心,那么此事便好办了,打压一部分,拉拢一部分,如此宋幕遮便能坐稳门主之位。 有一个道理,不了解权势本质的人不会懂得。 权势,名义上来自头上,权力的实质是自于脚下。 就拿皇帝来说,他的头上是苍天,所以他自称天子,可所谓的天子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不是只有天子才能做皇帝,而是做了皇帝才是天子。仅仅一个天子的虚名,无法掌控偌大天下,岂不闻当年权臣高氏的那句“陛下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皇帝除了一个“天子”名号之外,真正想要握有生杀大权,还需要脚下的权力,他的脚下是文武百官,只有文武百官忠于皇帝,愿意听从皇帝的命令,皇帝方能予取予求,若是皇帝不能获得百官支持,那么他就是被架空的傀儡,空有天子名号而已,这样的例子,遍览史册,不胜枚举。 上下两个权力相辅相成。皇帝之所以被架空成为傀儡,是因为他缺少了来自于下方的权力,权臣手握大权却不敢篡位,是因为他缺少了来自于上方的权力,也就是正统名分。 现在宋幕遮便是占据了正统名分,却苦于没有下方的支持,就算勉强坐上了门主的位子,四大堂主罔顾他的号令,那他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如果他想要彻底掌控风雷派,说白了就是要获取绝大多数堂主的支持,其中手段,不外乎杀人立威、收买笼络、拿捏把柄几种方法。 沈霜眉好歹是出自官宦之家,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对此自然极为明白,此时一语中的,也在情理之中。 宋幕遮不由看了眼这位沈捕头。 少女怀春,少年多情。 在这个年纪,最是易动情思,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回眸,便会怦然心动,继而放之不下,寤寐求之。 这位沈捕头,相貌不算顶尖,可自有一股勃勃英气,这是其他女子难以比拟的,而且从她的言辞来看,也是心思敏捷之人,绝非那种庸碌女子可比,更何况她的一双长腿又是如此……如此显眼,让宋幕遮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非礼勿视”,才勉强收回视线。 这样的女子,如何让他不心生爱慕之心? 只是她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先天境,而他如此不过刚刚踏足玄元境而已,难免要生出自惭形秽之心,而且此时看她与那位李先生傍肩而坐,更是郎才女貌人,让他在自惭之余,又难免生出几分难以对人言说的悲愤。 至于悲从何来,愤又从何来,就是人性了,恨人有笑人无,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高明,这样的人,几时少过?不过这位宋门主毕竟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又有父亲的言传身教,此等念头只是一闪而逝,随即便被他压在心底,不敢再深思下去。 佛家说心猿意马,儒家说人心本善,道家说人心似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人心非善非恶,倒是一个“私”字当头,能秉克私心而常怀公心者,便是英雄圣贤。话又说回来,英雄枭雄,皆有雄才大略,无非就是为公为私之分而已。 宋幕遮收敛思绪,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四位堂主,也并非铁板一块,更不是都有二心。其中雷堂堂主孙少宗,无父无母,自小被抛弃在荒野之中,被野狼养大,后被家父带回风雷派,亲自抚养成人,并被家父传授风雷派的‘狂雷刀法’,再加上他天生体魄强横,虽然只有玄元境,但战力并不逊于先天境。” 说到这儿,宋幕遮再次面露苦笑,“按照情理而言,他与我应当是亲兄弟一般,只是他受了旁人挑拨,一直不忿我接任门主之位,这些年来与我日渐疏远,不过毕竟当年的情分还在,若是我坐上了门主之位,他也不会过于反对就是了。”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此人有勇无谋。” 宋幕遮看了李玄都一眼,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然后是雨堂堂主朱玉,按照家父的说法,她虽然资质不算上佳,但胜在性格坚毅,志存高远,她少时修习‘先天正法’十余年不得其法。因为此法乃是神霄宗真传,难在入门,若能入门,只要支持以恒,勤练不辍,必能踏足先天境。朱玉在二十八岁那年,机缘巧合之下吃下一颗百年紫参,得以修成‘先天正法’,三十三岁踏足先天境,从而成为我风雷派的雨堂堂主。” 宋幕遮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家父在临终前曾经告知我一件有关朱玉的密事。朱玉的婚事,乃是有家父做主,将她许配给本门中的一位功勋弟子,当时还算是琴瑟相合,只是后来朱玉踏足先天境,而她的丈夫却还只是一个抱丹境,于是夫妻之间便有了许多龃龉。后来朱玉被家父外派至吴州经营产业,并在吴州盘桓近两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朱玉结识了一位正一宗的高人,两人情投意合之下,便勾搭成奸,甚至还生下一子,被那位正一宗的高人带回了正一宗。” 沈霜眉疑问道:“那正一宗的高人就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 胡良嘿然道:“这还不简单,对外人就说这孩子是自己在路边捡的,然后收为弟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与儿子没什么两样。” 宋幕遮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胡良的说法。 李玄都轻声说道:“此人重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堂电堂 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人情世故,是勾心斗角,是刀光剑影。 有些争斗,也不一定非要打打杀杀。 就拿这四位堂主来说,有两位就不必动刀动枪。 李玄都说道:“先说雷堂堂主孙少宗,此人既然能被轻易挑拨,可见不是心有主见之人,这等人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既然能被旁人挑拨,自然也能被我们说服,想来应该不是难事才是,最好的办法便是投其所好,不知他可有什么喜好?” 宋幕遮答道:“若说喜好,那便是贪财好色,他常常流连于烟花之地,也曾做过许多勒索富户钱财的勾当,所幸未曾害人性命,又念及这几十年的情分,以及许多不太好放在台面上的活计也要由他来做,所以家父生前才对他一再忍让,不是我心怀偏见,我风雷派中的声誉,多半是由他败坏的。” 胡良说道:“好办,这种人,就像一条看家护院的恶犬,主人死了之后,只要谁给它肉吃,它便会跟着谁走,喂饱他便是。如果宋小兄弟信得过我胡某人,此事交由我去办,定能办得漂亮妥当,不留半点尾巴。” 宋幕遮眼神一亮,诚恳说道:“胡大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就是。” 胡良摸了摸下巴,说道:“女人是不好找了,只能在钱上做文章,” 宋幕遮迟疑了一下,起身离席,再返身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个长匣,他缓缓推开匣盖,只见其中全是整齐码好的太平钱,金光闪闪,让人眼花。 宋幕遮轻声道:“这是三百枚太平钱,加上熔铸太平钱的费用损耗,差不多是一万两银子,这已经是我手头上所能动用的所有银钱,若是再多,便要用风雷派的公产,我暂时还无权动用。” 胡良一摆手道:“这些也差不多了,正好我这儿还有几张东升票号的银票,凑一凑大概能有个几千两银子,也一并加上。” 宋幕遮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感动的神情,将长匣缓缓推至胡良的面前,嗓音微微颤抖道:“此番大恩,在下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胡良接过那方长匣,平淡道:“你能安稳接过风雷派的门主之位,让宋老哥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便是最好的报答。” 李玄都没有说话。 一万两银子可真不是个小数目。武德元年的时候,一两白银可换制钱一吊,可到了天宝元年的时候,一两白银就可以换到制钱一千六七百文了,再到如今,银价猛涨,一两白银竟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一万两银子就是两千多万铜钱,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今年上半年,就算因为战乱的缘故,粮价比起太平年景时高出将近一倍的价格,江南各州府的粮价也不过才十文一斤,一两银子便可买二百二十斤的粮食,按照二百斤来算,一万两银子足以买二百万斤粮食,足以维系四千百姓三年的口粮。 这让李玄都想起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可对此,他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对宋老哥的身后之事不管不问。只能是“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待到胡良将那一匣太平钱收起之后,李玄都方才继续说道:“第二个是雨堂堂主朱玉,既然宋老哥对此早有防范,甚至能知晓那位正一宗高人将孩子带回了正一宗之事,想来手中也定有挟制朱玉的证据。” 说到这儿,李玄都望向宋幕遮。 宋幕遮点了点头,“的确是有的。” 李玄都轻声道:“这个证据,不但能毁掉朱玉,也能毁掉她的那位正一宗情郎,若是不想身败名裂,再加上为情郎和孩子考虑,她多半不会玉石俱焚,而是会选择屈从。” 宋幕遮转头望向身旁的郑伯。 如果说老管事先前还有些许疑虑,那么此时便已经信了大半,因为这等手腕,绝不是初出江湖的雏儿能有的,这位李先生瞧着年轻,手腕却是熟稔老辣,看起来近乎刻薄无情,可这年头厮混江湖,就是恶人要用恶人磨,就像朝堂上的清官,你想做名垂青史的忠臣贤臣,那你的手段就要比奸臣佞臣还要厉害,否则便是个死而无用的下场。 看来这位李先生真能救我宋家。 想到这儿,郑伯告罪一声,先行离开,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信封,放到李玄都的面前,道:“这是那位正一宗高人给朱玉的信件,不过被老门主截留,此后他们便再无书信往来。” 李玄都瞧了眼信封,说到:“仅仅是一封书信,想要将两人的罪名坐实,还是略有不足,不过我们也不是真要朱玉身败名裂,只是让她投鼠忌器,已经足够了。” 他把这个信封推到沈霜眉的面前,道:“既然霜眉不让我把你当做外人,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朱玉是女子,霜眉你行事更方便一些,所以此事还要劳烦霜眉。” 沈霜眉收起信笺,点头道:“紫府放心便是。” 李玄都再望向宋幕遮,说道:“四大堂主的顺序是风、雷、雨、电,少门主不按顺序地单独列出雷堂堂主和雨堂堂主,那么想来真正反对少门主的就是风堂堂主和电堂堂主了。” “李先生一语中的。”宋幕遮诚心赞道:“风堂堂主公孙量和电堂堂主左秋云,此二人其实早在家父在世时,便多有不轨之念,只是忌惮于家父的威望和人脉,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家父仙逝,他们二人便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将风雷派据为己有。” 李玄都示意宋幕遮继续说下去。 此时宋幕遮因为李玄都在三言两语之间便帮他摆平两个堂主,说话便有了中气,“风堂堂主公孙量,算是我的师叔,一身修为也只在家父之下,而且他在风雷派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尤其是家父身中‘鬼咒’的这几年之间, 他没少做出排除异己、残害同门的事情,他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风雷派的门主。” “再有就是电堂堂主左秋云,世人常说为虎作伥,狼狈为奸,若说公孙量是虎狼,那么左秋云就是猛虎身旁的伥鬼,与狼为伴的狈,此人野心甚大,一直不甘于自己在四大堂主中位居最后,可也知道单凭他一人之力无法登上门主之位,于是他就挑动了公孙量来争夺门主之位。”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李玄都轻声说道:“据说狈为狼的近亲,由于狈的前腿特别短,所以走路时要爬在狼的身上。有见及此,狈一旦没有狼的扶助,就不能行动。这个左秋云便是如此,没有公孙量,他便没有夺权的资本。依我看来,公孙量是阳刚,处处争强,他便是阴柔,处处示弱,两者合力,倒是阴阳相济。” 宋幕遮道:“李先生鞭辟入里。”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人皆有欲,有人贪财,有人贪情,我们可以给钱,也可以拿捏把柄要挟,但是这两人要权,我们却是不能给了,也给不了。古往今来,多少厮杀,大到百万大军互相攻伐的不义之战,小到宫廷之间的血溅五步,哪个不是为了一个‘权’字?所以涉及到‘权’字,几乎就是个死结,除非有人肯主动退让一步,可他们会退吗?” 宋幕遮望向李玄都,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李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李玄都轻声叹息道:“行走江湖,要靠脑子,可到最后,还是要靠手里的刀剑分出个高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水不过膝 这场酒宴结束之后,从宋幕遮之那里得知了四大堂主的住处,胡良和沈霜眉各自去见雷堂堂主孙少宗和雨堂堂主朱玉,李玄都带着周淑宁留在宋幕遮这边。 两人都是先天境高手,胡良不用多说,曾经做过黑道上的“西北一枭”,也曾做过白道上的秦州副总兵,经验老道,自是不必担心。沈霜眉虽然年轻,但出身缉捕世家,六扇门本就是与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她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应当也没什么问题,就算出了什么岔子,她身上还有刑部颁发的“金紫鱼符”,这可是一张不小的保命符,就算是风雷派这样的大派,也不敢把她如何,否则便是与朝廷做对,尤其是沈霜眉这样身上还带着朝廷公差之人,如果遭遇不测,不被发现还好,一旦发现,便是毁门灭派的下场。 回到那座临湖小院之后,周淑宁来到小湖旁边,发现这儿的堤岸也有小心思,竟是被塑造成一级级台阶状,一直延伸到湖水之中,待到小湖水面下降之时,台阶便会露出水面,亦可起到码头的作用。小丫头回头看了眼李玄都,见他微微点头之后,便脱去了鞋袜,露出一双雪白的小脚丫,又把裤脚挽起,赤脚站在台阶上,水面刚刚抹过她的脚腕。 初秋的湖水已是渐有沁凉之意,不过小丫头自从开始修炼玄女宗的“玄水功”之后,便渐有乐水之心,每逢到了近水之地,她都要采集水精炼气,偶尔也会玩水嬉闹,不虞有溺水之忧,每每这个时候,李玄都都会听之任之。 不过今天李玄都却是有了兴致,想要跟小丫头讲一讲练拳的道理,虽说胡良更希望李玄都传授小丫头剑道,而非拳术,但李玄都觉得练一练拳也没什么不好的,上乘拳法就是锤炼自身体魄的最好方法,就算是精修术法的方士,也可以练一练,如今坐落在荆州太和山上的神霄宗,在道家四宗中便是拳法第一。 李玄都走到堤岸旁边,撩起袍角往腰带上一掖,露出脚上的云履。 所谓云履,便是云头履,履头为云头如意形状,自本朝以来,多为官员和士人所穿用,故又被称作是“云头踏殿鞋,金蹙重台履”。 如今世道,只有平头百姓才会穿“平头鞋”,士大夫们的鞋子和靴子都有鞋翘,即鞋尖向上翘起,盖因百姓们都是短打扮,而士大夫却是宽袍大袖,履头鞋翘可以托住袍服底边,不至跌滑于地,而鞋尖翘起的履头部分便可探出袍服,也可以防止踩到袍角。 江湖中人,虽然远离庙堂,更谈不上士大夫,但哪个是真正的布衣百姓?人多势众,借势生财,无论正道邪道,哪个不是家财万贯?所以江湖中人的江湖地位越高,做派也就越发斯文,平日里都是外着大袖鹤氅,内穿锦绣衣袍,以金冠玉簪束发,脚上自然也是带有鞋翘履头的长靴云履,许多江湖公子的做派丝毫不逊于权贵世家出来的子弟。反倒是那些衣着看起来很“江湖”之人,斗笠蓑衣,草鞋布衫,散发披发,多半在江湖上地位不高,或是跑单帮之人。 李玄都这次来风雷派做客,也是不得不入乡随俗,换下那双因为饱经风霜而破旧不堪的平头靴子,换了一双鞋尖高高翘起的云履。 女子鞋子也多是如此,若说男子时兴的是云履,那么女子时兴的就是红翘尖履,鞋翘高达两寸,可以说很是醒目了。 男女有别,男鞋履头为方形,女子绣鞋履头为圆形,不过小丫头毕竟还小,不用那么正式,所以她的鞋翘被两个圆圆的绒球代替,俏皮可爱。 此时李玄都脱下脚上的云履,与小丫头的绣鞋放在一起,一大一小,一方一圆。 然后李玄都也将裤脚挽到膝盖以上的位置,走入湖水之中。 小丫头望着李玄都,即是不解,又有些笑意。 李玄都指了指自己的双脚,问道:“淑宁,你会水吗?” 小丫头老实地摇了摇头。 在江南礼教森严之地,大户人家的女子多住在独有的闺阁绣楼中,待字闺中的女子在出嫁之前等闲不能轻易离开,小丫头便是出自江南第一州的江州,虽然是水乡,但她这等书香世家的女子,连绣楼都未必能离开,更没法脱了衣物去学游水的本事,就算周听潮的家风开明,也不会有这个例外。 李玄都对此倒是并不意外,说道:“我小时住在海边,游水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我那时候在水中踩水而行,能够直起身子,甚至是将整个小腹丹田都露出水面。” 小丫头却是有些红了脸,声若蚊蚋道:“哥哥……要教我游水的本事?” 李玄都一怔,随即失笑道:“在别人家的地方,学什么游水,那也太失礼数,我是想告诉你练拳的道理,其实和这游水也相差不多,你看我的双脚。” 周淑宁赶忙低头望去,只见李玄都双脚的十个脚趾都微微分开,然后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离开台阶的范围,直接踏入湖水之中。 “寻常会水之人踩水,依靠的是水的浮力,能够露出半个身子已经是极致,可是练拳,却还能将身子往上提起,一直露出膝盖以上的位置,这便叫‘水不过膝’。” 说话间,李玄都缓缓向前“走”出几步,整个人果然是站立在水中,而水刚刚没到他的膝盖位置。 小丫头瞪大了眼眸。 站在水面上不算什么,凭借哥哥的修为,就算是真正做到“水上漂”也不是难事,但她可通过自己的“天眼通”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哥哥浑身上下根本没有动用半点气机,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玄都踩水而行,因为他已经得了佛家的“漏尽通”,体魄易于常人,说是身轻如燕也不为过,竟是还能再将身形提高数寸,最后水面只是堪堪没过他的脚腕。 李玄都停下脚步,说道:“水有浮力,带了一个‘力’字,练拳也是练了一个‘力’字,如何用力,如何发力,这踩水的本事,便是以双脚发暗劲,再借助水之浮力,甚至不用气机也可撑起身形,你能做到这个境界,便算是登堂入室。” 如果说上次周淑宁见到李玄都练拳时浑身白雾蒸腾的景象而对练拳却步,那么这次她见到李玄都水不过膝的本事便对练拳生出向往之心,这也是明师和庸师的区别了,同样一个本领,想要传授弟子,也要用对方法,投其所好,否则便是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的区别。 李玄都轻声问道:“想不想练拳?” 小丫头略微迟疑一下之后,重重点头。 李玄都脸上多了些笑容,说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练拳也是如此,练拳越早,吃得苦头越大,日后的成就也会越高,虽然它也看资质,但总得来说,还是一件比较公平的事情,既然你想练拳,那待会儿我便先帮你捏一捏筋骨。” 小丫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只是不等她拒绝,李玄都又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你是女子身,与男子不大一样,而且男女有别,还是等霜眉回来,让她帮你开筋正骨。” 小丫头一听是沈姐姐,刚刚悬起的心便又放下许多。 毕竟沈姐姐是那么温柔的女子,怎么会为难于她? 只是李玄都的后半句话没有出口,还有一点原因就是,沈霜眉的“小擒拿手”比起他的“大四象手”更合适帮人开筋正骨。 可惜胡良不在此地,否则他多半还会好心劝上小丫头几句,练拳习武这玩意吧,付出多少就能拿回多少,可为什么世间依靠练拳而登顶武道之人却是寥寥无几?因为除了天生根骨资质的缘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要吃苦遭罪。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绝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真正能够亲身做到的,又有几个?都说尽人事听天命,可真正尽人事的,又有几人?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的努力程度之低,远不到要拼天赋的地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开筋正骨 小丫头的天赋极高,根骨极佳,但是以她现在的努力程度而言,还是不到需要拼天赋的地步,换而言之,便是有浪费天赋之嫌,所以李玄都才会一股脑地塞给她许多东西,日后她若是遭了什么变故,也不至于真得走投无路,毕竟多一门本事便是多了一条可选之路。 只有真正努力过后,方知天赋可贵。有些人卡在某个境界门槛上几十年,他们可以说是尽人事了,无奈天命不归,可更多人,练武也好,炼气也罢,难耐寂寞,难熬苦楚,就连门槛都看不到,遑论尽人事? 后者占了世间之人的八成以上。 李玄都相信,若是没有父母的生死大仇,小丫头多半就是这八成人之一,在父母庇护之下长大,然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含饴弄孙,如此一生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可小丫头现在已经无法如此度过此生,注定要走上一条求道之途,那么李玄都还是希望她能在这条路上做到最好,继而走得更远。 两人在湖水里“泡”了好一会儿,李玄都借机又跟她讲了许多基本拳理,直到小丫头的两只小脚丫被泡得水白,才从湖水中出来,一大一小并肩坐在岸上,等着脚上的水干了,这才放下裤脚,穿上鞋袜。 小丫头蹦蹦跳跳几下,似乎是在学李玄都刚才踩水的样子。 李玄都背负双手, 笑而不语。 不多时,沈霜眉返回了小院,却是比李玄都预料的还要早上一些时候。 按照沈霜眉所说,那朱玉的修为虽高,但在江湖经验上却是不怎么样。毕竟她之所以能踏足先天境,靠的就是“刻苦”二字,绝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练功上面,难免有得就有失,所以当沈霜眉拿着那封信去见朱玉并说明来意的时候,这位风雷派雨堂堂主一下子就慌了手脚,下意识地想要去抢,不过沈霜眉是何等修为,自是不能让她得逞,接着沈霜眉又恫吓几句,她身在公门,对于扯大旗恫吓之道几乎是无师自通,让朱玉顿时乱了心神,接着她又是宽言抚慰几句,许诺只要朱玉不去反对少门主宋幕遮,此事便当从没有发生过,她也不会泄露半分。 眼看着动武不成,沈霜眉提出的条件也不算过分,朱玉自然退让一步,将沈霜眉的提议答应下来,至于她是否反悔,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在李玄都看来,她会反悔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是她受到了风堂堂主公孙量和电堂堂主左秋云的胁迫和蛊惑,所以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除去公孙量和左秋云,断了这两个祸根,那么剩余之人,便也掀不起风浪。 沈霜眉此举,说到底还是先稳住朱玉,让她迟疑犹豫,不敢贸然出手,待到她反应过来,那时候大局已定,想要反悔出手也是晚了,这便是各个击破的道理。 同理,胡良和孙少宗那边,也是如此。 当年李玄都跟随在张肃卿身边,不仅仅是学了儒家的道理,这些权谋手腕,也耳濡目染许多,几乎是无师自通,不敢说与庙堂高官博弈,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对付几个江湖中人还算是绰绰有余。 说完正事之后,李玄都便向沈霜眉说了帮小丫头开筋正骨的私事。 沈霜眉一口答应下来,她也是走了武夫一道,这等事情极为熟稔,对于周淑宁这块良才美玉,自然乐见其成。 然后沈霜眉就带着小丫头去了屋中。 因为这等事情,少不得要脱去衣物,李玄都为了避嫌,便没有跟随,背对着屋门,望着波光粼粼的小湖,默不作声。 不多时之后,屋内便传来了细细的呜咽声。 虽然声音很低,像是被竭力压抑,又是隔着房门,但以李玄都的耳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丝丝缕缕像扎在他心上似的。 开筋正骨,顾名思义,便是以外力手段帮其矫正筋络骨架,其中苦楚可想而知,与许多逼供的刑罚也相去不远了,区别无非是不伤身体而已,小丫头虽然性情坚韧,但毕竟只是个孩子,这等苦楚,就算许多成年男子也承受不住,小丫头能勉强忍住,已经很是难得。 当年的李玄都也吃过这等苦头,只是现在听着小丫头的压抑呜咽,倒是比他自己亲身承受还要难受一些。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干脆是闭了听觉,默诵一篇妙真宗的“清心咒”。 李玄都忽然有些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态,自己吃苦遭罪不算什么,可唯独见不得孩子遭罪,所以许多贫苦出身的富贵人家,往往会出现在吃不得苦的娇儿。 所以当年可以对于生死都无动于衷的李玄都竟是有些心软,不忍看,也不忍听。甚至在心底还有淡淡隐忧,怕小丫头因为此事而疏远了他。 如果李玄都不是如今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而是当年那个独步江北的紫府剑仙,那么他绝对不会让这个自己在意的小丫头吃这些苦头,哪怕这些磨难未必是坏事,可以锻炼心性,但他还是希望小丫头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这是他的一些私心。 只是公心也好,私心也罢,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自然也无力一直庇护小丫头,既然小丫头注定要离开他的羽翼,那么他在她离开之前,还是多送一些东西给她,就像游子出门之前,父母多为其准备些银两和衣物。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沈霜眉推门出来。 李玄都也随之转身望去。 此时这位女捕头两只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两只雪白皓腕,面带潮红之色,额头上渗出汗珠,显然是累得不轻。 开筋正骨这个活计,用力不多,可用力要巧,更要精,否则一个不慎便要伤到小丫头,甚至是留下隐疾,既然李玄都把小丫头托付给她,那么她自然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于是小心再小心,同时还要注意缓解小丫头的苦楚,又要柔言安慰,体力的劳累还在其次,关键是心力损耗巨大。 李玄都见此情景,赶忙道谢:“这次着实有劳霜眉了。” 沈霜眉微微一笑,“我本就与淑宁投缘,这也算是分内之事,谈不上劳不劳的,我先去歇息,你也快去看看淑宁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快步走进屋内。 周淑宁正躺在床上,身上只着白色中衣,盖了一床薄薄的锦被,原本梳成双丫髻的头发披散开来,铺在枕头上。此时她已经昏昏睡去,额头和鼻尖上同样挂满了汗珠,哪怕是在睡梦之中,眉头还是微微皱着,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让人怜惜。 李玄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以气机探知一遍,发现并无异样,稍稍放下心,然后又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眉心上轻揉,让皱着的眉头缓缓散开。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自嘲想道,难怪说父母之恩比天大,养女儿果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说做了什么,就是“担忧”二字,也让人着实心累,也难怪那么多江湖前辈,宁可一人孤独终老也不愿成家,想来是求一个无牵无挂的心安。 李玄都又帮小丫头掖了掖被角,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屋外,掩好屋门。 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发现说要去休息的女捕头还站在原地,双臂环胸,笑问道:“紫府这是把淑宁当女儿养了?” 李玄都轻叹道:“若真能有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幸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章 请君入瓮 当周淑宁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近黄昏。她晃了晃脑袋,又伸手揉了揉惺忪睡眼,渐渐回忆起昏厥过去之前的痛苦经历,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下手腕,本以为每动一下都会痛得撕心裂肺,不曾想竟是没有丝毫痛楚,这让她胆子稍大,又尝试着动了动胳膊,还是不痛,这让她有些惊奇,难不成刚才的开筋正骨只是一个梦? 小丫头掀开锦被,坐起身,自己穿好衣服,在床榻上蹦跳了几下,发现自己的身子比之先前轻盈许多,这让小丫头愈发惊奇,看来那不是梦?自己的苦头,也没有白吃。 她转头看了眼窗外,虽然隔着一层窗户纸,但也可以看出外面已经是余晖清减,暮色渐浓。她赶忙穿好袜子绣鞋,不顾平日里在人前的闺秀做派,一阵风似的往门外跑去。 待她来到院中,长长松了口气。 哥哥还在,沈姐姐也在。 此时两人正在搭手,也就是在不动用气机的前提下,单纯地拆解招式。 沈霜眉用的是“小擒拿手”,李玄都用的则是“大朱雀手”,只见得四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见小丫头从屋中出来,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李玄都温声问道:“淑宁,感觉怎么样?” 小丫头用李玄都教给她的“绣春拳”摆出一个架势,倒也有模有样,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自己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沈霜眉玩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淑宁跟胡大哥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学会胡吹牛皮了。” 小丫头立时收了拳架,双手背负身后,有点羞赧。 李玄都走到周淑宁的身旁,说道:“其实开筋正骨也好,炼气筑基也罢,都是最基本的东西,刚刚完成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可以一跃跳上屋顶,或是觉得自己力大无比,可以一拳打碎墙壁,这其实是还不适应自己的身体,等到你真正适应之后,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小丫头愈发不好意思,脸色微红地低下头去,两只小手轻轻捏着自己的衣角,不敢去看李玄都和沈霜眉。 沈霜眉来到小丫头的身边,蹲下身,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小丫头偷偷看了李玄都一眼,脸色鲜红欲滴,然后用自己的小拳头轻轻打了下沈霜眉。 对于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之间的嬉闹,李玄都没有细听,走到外廊上盘膝坐下。 江南的建筑,屋檐格外长,常常会在檐下铺设一条木质的廊道,廊道之下以木桩为支撑,使其高出地面,每每落雨时,坐在廊道上,观檐外雨落,别有一番雅趣。 这座临湖小筑,更胜一筹,外廊与小湖遥遥相对,每逢雨日,可见雨落湖上,纷纷点点,可谓是听雨落声,观胡水阔。 李玄都坐在外廊上,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忆推敲每一个细节,将自己设身处地放在公孙量的位置上,应该如何发难,然后再置身于宋幕遮的位置上,又该如何化解。 过了不多久,胡良终于姗姗回来,腰间还是悬着那柄“大宗师”,一身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走路都有几分飘飘然的意味。 小丫头最是闻不得这个味道,赶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沈霜眉倒是见怪不怪,当年胡良去她家做客,和她父亲可没少喝,一直喝到沉沉睡去才算罢休,最后剩下她一个人来收拾那个狼藉摊子。 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问道:“如何?” 胡良的身子晃了几晃,笑道:“那小子还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我去了之后,一开始还是横眉冷眼,大有要跟我分出个高下的样子,可等我说明来意并拿出那匣子太平钱后,这小子立时就变了口风,一口一个胡大侠,要与他谈的事情算是谈成了,临走之前,非要留我吃个便饭,我看盛情那却,于是就……于是就……” 说到这里,胡良打了个酒嗝,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大概三寸高度,“就喝了这么点酒。” 李玄都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说道:“不管他真心与否,能让他安分几天,这就够了,接下来便是如何除去公孙量和左秋云,此二人不除,风雷派永无宁日。” 沈霜眉看了李玄都一眼。 此时的李玄都盘膝而坐,仍是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从刚才的话语中,终于透漏出几分当年纵横江湖的杀伐意味。 胡良伸手拍了拍脸庞,驱散酒意,正色说道:“总不好直接打上门去,这样会落人口实,毕竟风雷派的上头还有一个神霄宗,若是引得神霄宗出手,怕是我们讨不得好去。” 沈霜眉开口道:“胡大哥所言有理,依照宋幕遮所说,公孙量敢于如此逼宫,而神霄宗又无动于衷,想来是已经在神霄宗中打点好了关系,若是贸然动他,的确很有可能招来神霄宗的出手干预。”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说道:“既然不能主动出手,那么就让他们主动出手,我们也来一出请君入瓮。” 沈霜眉和胡良都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自从我们踏入风雷派的大门之后,这两位堂主就一定会死死盯着我们的动向,毕竟我们这一行人可以说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变数,我们分别去接触朱玉和孙少宗的事情,多半瞒不过他们的耳目,尤其是孙少宗故意请天良喝酒,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也没理由不知情。” 胡良这时才有些回过味来,一拍额头,“亏我还自诩是老江湖,这可真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竟是没想到孙少宗请我吃酒还有这么个用心,是我疏忽了。”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道:“如此一来,倒是更为可信,现在两位堂主已经被我们稳住,虽说这两位到底有几分真心尚不好说,但公孙量和左秋云同样也拿捏不准两位堂主的心思,对于他们而言,局势一下子就变得殊难预料,若是那两位堂主铁了心要支持有大义名分的宋幕遮,那么他们两人再想发难可就难了。都说每逢大事有静气,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忍痛容易忍痒难,我料定他们没有忍住性子静观其变的心性,必然要坐卧不安,遭逢变故之下必然要做些事情,或是提前出手,或是外请强援,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强援无非是神霄宗中的靠山,可从神霄宗到风雷派一来一回,怎么也要数天的路程,如果我们铁了心要对他们动手,别说是数天,半天就够,所以他们在这种情形下,免不了要兵行险招,先下手为强。” 沈霜眉眼神一亮,李玄都一番话娓娓道来,显然已经把公孙量和左秋云两人全都算计了进去,这份手笔,说大不大,可见手腕。如果这位紫府剑仙当年志在庙堂,一个青鸾卫都督的身份是跑不掉的,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年胜出之人是那位张老相爷,事后李玄都就算把整个青鸾卫都收入掌中也非难事。 李玄都在廊中来回踱步,云履踩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说道:“只是想要他们主动出手,还差一步。” 沈霜眉问道:“差了哪一步?” 李玄都停下脚步,指了指她和胡良,说道:“你们两人,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西北一刀’,一个是出身六扇门的‘金紫捕头’,俱是先天境的高手,有你们在,他们不会贸然出手,也不敢出手,所以想要让他们主动出手,还须你们两人离开风雷派,如果两人全都离开,显得太假,那么最少也要离开一人,如此他们才有出手的胆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方计较 沈霜眉和胡良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显然在让谁假意离去这件事上,李玄都已经有了主意,倒是没必要主动开口。 李玄都望向沈霜眉,说道“霜眉是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身上带着公差,又与宋老哥无甚交情,这次只是适逢其会,若是你以六扇门传讯的理由提前离去,合情合理,所以还要劳烦霜眉走上一趟,先佯装离开江陵,甩脱眼线之后,再偷偷返回江陵城,藏身暗处,伺机而动。” 沈霜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只是问道“我们如何联络?” 李玄都翻手从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两道符篆,“这是一对最寻常的‘子母符’,功效无外乎子母连心,我现在将‘母符’留在手中,你拿着‘子符’,待我燃烧‘母符’之后,你手中的‘子符’也会随之燃烧,那时你入城便可。” 沈霜眉从李玄都的手中接过“子符”,收入自己腰间悬挂的“金紫鱼符”之中。 六扇门中人所悬佩的“鱼符”,除了有证明身份的功用之外,同时也是一件须弥物,根据各自的品相高低不同,其中的空间大小也有不同。最低品相的“铜青鱼符”,大概只有一只钱囊大小,只能携带一些紧要的药品丹丸。略高一等品相的“银绯鱼符”,有女子的首饰匣大小,可以放置文书公文或是秘籍等物。再高一筹的“金紫鱼符”,也就是沈霜眉现在所用的“鱼符”,其中大概有一口中等箱子大小,其中能放的东西便多了,除了药物、文书之外,甚至还能存放衣物兵刃。至于最高等的“玉白鱼符”,能有一口大箱子的空间,只是比起相当于十八口大箱子的“十八楼”,还是差之甚远。 交代完沈霜眉的安排之后,李玄都又把视线转向胡良,说道“霜眉走后,我和天良继续留在这里,虽说天良是先天境的高手,可我只是个玄元境而已,他们又不知道我是当年的紫府客,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了行险一搏的资本。” 沈霜眉皱起眉头,说道“风堂堂主公孙量是先天境,电堂堂主左秋云只是玄元境,他们对上你们,没有十足必胜把握,我怕他们会把主意打到咱们淑宁的头上。” 李玄都轻声说道“这也是我担心的,若是让淑宁跟着你走,于情于理不合,难免要引起他们的疑心,可把淑宁放在我身边,却是难以保证她的安全,这样吧,让天良来保护淑宁,我一个人去宋幕遮那边。” 胡良立时说道“这不行,老李,你现在不过是玄元境的修为,怎么应付得了一个先天境加上一个玄元境?而且那公孙量应该是纯粹武夫出身,一身武力不容小觑,老李,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没有意气用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第一,他们若要对淑宁出手,必然是修为稍弱的电堂堂主左秋云负责动手,此人素有智谋,应该会有多番布置,若是我来应付,不敢说万无一失,可换成来你应付他,则绰绰有余。第二,我面对公孙量时,还有霜眉从暗中策应,我只要稍稍拖延一段时间,便能与霜眉联手将其拿下。” 沈霜眉问道“若是他们不对淑宁出手呢?你岂不是要同时应付两人?” 李玄都笑了笑,“你们且安心,我又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的雏儿,孰轻孰重还是拎得清的,当年在江北和帝京,凶险何止百倍,我照样能活,更遑论一个小小的公孙量。” 李玄都的语气轻描淡写,可话语中的那份豪情和自负,却是让人为之心折。 “行走江湖,从来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李玄都显现出让两人都有些凛然的锋芒,“若是事事都求一个万全万安,那又何必来行走江湖?我当年以先天境面对归真境以及众多先天境,尚能不亡,现在我以玄元境面对一个先天境,绝不会有事。此事就这么定下了,无须再言。” 这样的锋芒在李玄都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常常可见峥嵘,只是在李玄都坠境之后,便含而不放,便如宝剑归鞘,再也没有见过,今日李玄都锋芒再现,就算胡良也被其所摄,想起了当年在西北行走江湖时的光景,便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李玄都挥了挥袖子,说道“去吧,咱们三人该做什么都做什么去。” …… 距离风雷派总舵相去不远有一座不起眼的两进院子,书房中,鹰目勾鼻的左秋云从袖中抖落出三枚上了年头的太平钱,三枚太平钱在桌面上滴溜溜地旋转不停,许久之后才缓缓停下,此番举动,便是占了一卦。 这占卜一道,以太平宗为最,其次便是阴阳宗,千百年来,两宗手法多在世间流传,又有南派和北派之说,他用的是太平钱,便是南派太平宗的手段。 在左秋云身旁还站着一位神色枯槁的男子,正是如今风雷派中的第一高手公孙量,他双手负于身后,问道“如何?” 左秋云望着桌上的卦象,“公孙师兄,你也懂得卦爻,不妨一起参详一下。” 公孙量没有拒绝,上前一步,看了眼这个卦象,说道“是个极阳之象。” 左秋云抬眼望着头顶,两眼翻了上去,不见黑色眼珠,只剩下眼白,说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我们这次做的事情,并非光明正大,为何会出现极阳的卦象。” 公孙量作为一个武夫,本就不太相信这等方士之道,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如今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便不愿在一个卦象上纠缠不休,问道“那名女捕头果真已经离开风雷派?” 左秋云两眼重新翻了下来,闪着精光,说道“此事千真万确,我派出了十几个眼线,安置在城内各处,一直看着那位女捕头出了江陵府城,据说是六扇门那边有命令下来,在水阳府平安县那边出了个大案子,要她立刻过去查案。” 公孙量点了点头,“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平安县的万成镖局被人灭了满门,那位龙氏家主也死于非命,早年的时候,我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相互搭手一番,修为相当不俗,只是没想到他倒是死了,不得不说江湖难测。如此说来,那名女捕头离开的事情应该做不得假,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先天境和一个玄元境,再加上一个孩子,若是放在别处,还要忌惮几分,如今在我们的地盘上,不值一提。” 左秋云稍稍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公孙师兄,宗主他老人当真已经开始闭关?” 公孙量点头笑道“十天之前,宗内传来消息,宗主他老人家开始闭关清修,要到腊月小年才会出关,在这段时间里,由几位长老共同理事。” “好!”左秋云以拳击掌,“上有神霄宗的长老为我们做主,下有我们两堂弟子用命,区区一个宋家小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待到日后宗主他老人家出关之时,木已成舟,这风雷派也需要有人打理,再加上苏长老为我们说话,想来宗主也只能默许了。” 公孙量点头道“正是此理。” 左秋云轻声道“既然如此,我先去将那个孩子拿下,好让胡良他们投鼠忌器。” 公孙量沉声道“先不要伤了那个孩子,稳住他们,等到神霄宗的援兵一到,是杀是抓,就是我们说了算,这风雷派也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如果不能拿下,就动用我们事先准备的东西,能拖一时是一时。” “理会得。”左秋云应了一声,收起桌上的太平钱,往门外而去。 公孙量独自一人留在此地,眼神晦暗,喃语道“强龙硬压地头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终是发难 这座两进的院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来历归属早已是无人知晓,最近这些年一直都是一个老仆守在这儿,直到昨天才陆续出现许多生面孔。 进了院子正门,绕过影壁便是正堂,此时正堂大门洞开,屋内已经坐满了各色人物。 主座上坐着本地的主人,神色枯槁,乍一看像个病秧子,可一身实打实的先天境修为却是做不得半分假,正是风雷派的第一高手公孙量。 公孙量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并不掩饰这一点。 他出身于江陵府常阳县的富户人家,家里有百亩良田,父亲是个秀才,娘亲则是个贤惠的传统女子,虽说没什么家世背景,也没有关系门路,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而且他的运气不错,在他八岁那年,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路过常阳县时前看到了他,一番摸骨看相之后,说他根骨不俗,将他带回了神霄宗,后来他才知道这个老道士是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一。 顺理成章,这位神霄宗长老成了他的第一个师父,教他剑法,教他掌法,教他拳法,教他炼体,教他炼气,引领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及冠那年,他成为神霄宗的内门弟子,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他会像许多名门正宗的弟子一样,按部就班,修为境界和江湖地位缓缓攀升,最终在花甲之年或是古稀之年,接替他师父的位置,成为一宗长老。 不过所有的按部就班在他三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师父死了,死在一场正邪之战中,与一位邪道高手同归于尽。 人死如灯灭,人走亦茶凉。于是他也随之失势,本想改换门庭,无奈又站错了位置,最终被赶出神霄宗,沦落到属于神霄宗附庸的风雷派中,就像身在朝廷中枢的官员被贬谪到了地方。 本来这也无甚所谓,人生就是起起落落,有今日之虎落平阳,方有后日之东山再起。 他本想在风雷派大展拳脚,只是没想到那个风雷派的宋老鬼,却是把他死死按住,让他十几年都翻不了身。说起宋老鬼,平心而论,他还是服气的,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为人处事。 就算论起靠山,宋老鬼的背后靠山是堂堂神霄宗宗主,单凭他一个,也动不得宋老鬼。 人要想不被一口郁气活活憋死,就要学会认命,时日渐久,他也就熄了争胜心思。 只是没想到,世事无常,宋老鬼死了,死于所谓的阴阳宗“鬼咒”,他头顶上的那座大山一下子被搬开了,再加上他又在神霄宗中靠上了苏长老,于是一下子拨开乌云,复见光明。 至于宋老鬼的儿子,小家伙不成气候,凭什么跟他争,就凭他姓宋? 是了,就凭他姓宋。 就凭他有个好老子,生前给他铺好了路,宗主关照也就罢了,还有什么当年故交,什么“西北一枭”胡良,什么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这未免太过好命。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愈发晦暗。 那帮过江强龙确实有些手腕,不过一天时间,就拿下了朱玉,孙少宗也是三心二意,若不是他在孙少宗那里早有布置,还真要在这些过江龙的手里栽上一个大跟头。 现在也好,撕破了脸皮,大家也别再学公门中人玩什么合纵连横,还是用江湖上的方式,手底下见真章。 只要杀了宋家小子,他相信,那些过江强龙也好,还是神霄宗中正在闭关的宗主也罢,都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大动干戈。 人,大多时候还是活着才有价值。 要不然杀人是为了什么? 公孙量环视四周,沉声道:“诸位,是成是败,就在今日。” …… 沈霜眉已经离开,胡良和小丫头留在临湖小筑之中,李玄都独自一人去了正院,还是那身儒士装扮,只是袖中藏有飞剑两柄,手中持有折扇一把。 此时天色渐暗,正院正堂之中,宋幕遮将先父的佩剑放在身前,略有踌躇之意。 迟疑片刻之后,他伸手抓起长剑佩戴腰间,迈步向外走去。 郑老管事正肃容守在外面,宋幕遮问道:“那边传来消息了?”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公孙量已经开始召集人手,摆明了要动手的架势。” 宋幕遮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少门主,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暂避一时吧。” 宋幕遮平静道:“避得了一时,避得了一世吗?如果我这次不战而退,老爷子大费周章给我铺好的路就断了,不但底下的人不会再服我,恐怕李先生、胡大侠他们也要对我失望。” 老人见此情景无奈叹息一声,轻声道:“那老朽也只好跟随少门主一条路走到黑了。” 宋幕遮喃喃道:“这次有李先生和胡大侠相助,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我死了,自然是万事成空,可如果我能活下来,那么收服风雷派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宋幕遮对老人吩咐道:“郑伯,请你去召集府内所有宗内护卫弟子,结成阵势,一旦有人闯入府内,不必询问,也不必留情,直接格杀勿论。” 老人立刻领命而去。 在老人离去后不久,李玄都飘然而至,出现在宋幕遮的面前。 宋幕遮既惊又喜,“李先生。” 李玄都将手中的折扇合拢,轻声道:“李某特来助少门主拒敌,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走的是方士一道,在跻身先天境之前,不适合与人一对一厮杀,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出声喊你。” 宋幕遮赶忙点头道:“一切都听李先生的安排。” 李玄都身形轻盈地前掠,踏足高大门楼,平静道:“孙堂主,现身吧,我知道是你。” 话音落下,一名高大身影也出现在门楼上,面带笑意,与李玄都对视后,扯了扯嘴角,“李先生真是好心思,难怪能让朱玉那个婆娘畏首畏尾,这份心思手腕确实了得,可行走江湖,最后还是要看真本事如何。” 李玄都“啪”一声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扇风,“我再多嘴问上一句,是我们给的钱少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孙少宗嘿然道:“第一,钱的确给少了,虽说一万两银子已经不少,但公孙师叔许诺给我三万两银子,这又怎么说?第二,就算两边给我的银钱一样多,我也会选择公孙师叔,委实是宋幕遮这小子实在太招人厌,我就看不得他能当门主。” 李玄都“哦”了一声,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于原地。 孙少宗猛地一愣。 下一刻,一道身影在瞬息之间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有些自恃武力的孙少宗甚至来不及回神,就被拳劲内敛的一拳狠狠砸在后心位置,拳劲透体,使他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两步,喉头一甜,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下门楼。 孙少宗堪堪止住身形之后,吐出一口腥甜鲜血,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这一拳不仅仅是拳劲极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拳意和拳劲浑然一体,即使没有气机蕴含其中,单凭体魄的力道,也让他有些难以承受。 李玄都不知何时已经将右手中折扇合拢,出拳的左手缓缓缩回袖中,淡然道:“先前我对宋家少门主说你有勇无谋,结果你却把我们摆了一道,我还道你是那种故意藏拙之人。现在看来,道德圣人会有微小瑕疵,十恶不赦之人也偶有善行,你这个蠢笨之人偶然灵光一闪,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这个说法仍不算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冷月一锯 李玄都不是那种言语刻薄且喜欢奚落旁人之人,所谓言必有物,此时李玄都故意说出这番言语,当然是别有用意。 果不其然,原本还对李玄都有几分忌惮之心的孙少宗在听到这番话之后,顿时脸色狰狞,双目赤红,显然是动了真怒,再也顾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便要与此人拼命。 孙少宗在怒极之下,一拳轰出,带起一阵凛冽罡风。 李玄都面对这一拳,用出玄女宗的“履霜”,身形翩然一转如穿花蝴蝶,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拳,以手中合拢的折扇作剑,轻飘飘地指向孙少宗的太阳穴位。 孙少宗不愧是被誉为面对先天境也有一战之力的天生武夫,战力惊人,强行扭转身形,伸手挡下李玄都的折扇,然后一脚轰然踩地卸力,在门楼上踏出一个大坑。 他扯了扯嘴角,再出一拳。 李玄都的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一步一生莲,步步生莲。 孙少宗冷冷道“逃命的本事倒是一流。” 李玄都没有说话,手中折扇向前一点,有剑气自生,激射向孙少宗的面门。 孙少宗一拳将剑气打散,满脸冷笑。 竟然还是个剑道高手?只是以折扇代剑,是否是太过托大?虽说剑道宗师素有“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说法,但凭你区区玄元境的修为,也敢如此行事? 孙少宗欺身而进,双拳不断与李玄都手中的折扇正面相击,一者为血肉之躯,一者为木纸之属,都不是坚硬之物,可此时却如刀剑相撞,铿锵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手中的折扇不断变化各宗剑法,不仅仅有神霄宗的“太乙分光剑”,还有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妙真宗的“太乙归藏剑”、慈航宗的“白莲四剑”、正一宗的“真武纯阳剑”、东华宗的“青莲七剑”,甚至是无道宗的“阴阳倒错剑”,变化无常,让人目不暇接。 若是有人观战,就只能看到李玄都手中的折扇如缭乱百花,始终不离孙少宗的周身要害。 孙少宗的身上不断平添伤痕,只是他一无所觉,出拳不停,而且拳势越来越快,好似狂风一般。 不知何时,他的双眼中染上了一层猩红之色。 宋幕遮曾经对李玄都说过,此人是在山林之中被野兽养大,然后才被宋老门主带回神霄宗,所以自小身上便带着一股嗜血兽性,若是身受重伤,身上的这股子兽性就愈发明显,甚至是要压过人性,这时候的孙少宗,就如一头嗜血猛兽,不但无视身上的一切伤痛,而且战力也会大大增加,就算是先天境高手遇上了,也要感到棘手。 但是可惜他今天遇到了李玄都。 因为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同样可以越境对上先天境而不落下风,先前他与沈霜眉的一番交手便可见一斑,若说沈霜眉年轻,与人交手经验不多,同样是先天境的孙鹄可是经验丰富,就算对上归真境龙哮云都能算是虽败犹荣,可在不防之下,也是被李玄都蕴含了“无极劲”的一掌拍在额头上,吃了个不小的暗亏。 再者说了,李玄都还有被无数登堂入室三境中人奉若珍宝的飞剑傍身,而且不是一把,是两把。 飞剑之强,已经不用再多赘言,这是所有未曾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人的梦寐以求之物,一旦侥幸拥有,便是不敢轻易示人的心头之好,也是足以让人可以同时生出忌惮和觊觎两种心态的东西。飞剑之所以如此珍贵和稀有,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且不说炼剑所需的天材地宝之花费,就说请动清微宗的铸剑大师开炉铸剑,便是一笔不菲的花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极品飞剑的珍惜程度并不逊于一些品相极好的须弥物。 从这里便能看出李玄都的家当之厚,不说其他物事,仅仅是两把品相顶尖的飞剑和一件品相上佳的须弥宝物“十八楼”,就算放在归真境修士之中,也是罕见,恐怕只有颜飞卿、宫官这等人物才能胜过他一筹。 只是因为在孙少宗的身后还有一个更为棘手的公孙量,李玄都没有提前暴露底牌的意思,故而没有动用飞剑,仍是凭借手中一把折扇与孙少宗周旋,就像是驯兽之人在逗弄一头还未被驯服的猛兽。 双方交手百余招之后,李玄都感知到有大队人马正朝这座府邸迅速靠近,于是不再留手。 之前他的几次“出剑”,都是死板套用剑法,无甚灵性,只能说中规中矩,这次不再拘泥于招数变化,一步踏出,手中折扇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指。 一瞬间,剑气绵绵不绝,继而一涨再涨,隐隐有剑气转为实质剑芒的趋势,饶是已经兽性大发的孙少宗,也感知到危险,露出迟疑之色。 李玄都以手中折扇劈下,无非是一竖。 正所谓大巧不工,能直接杀人,便没有必要摆弄出太多的花俏招数。 面对这一剑,孙少宗怒喝一声,双脚狠狠踩踏,几乎要将这座巨大门楼生生踩塌,摆出架势要硬接李玄都的这一剑。 一声炸裂声响。 李玄都身形向后飘退,好似风中的断线风筝,实则却是将劲道尽数化解。 反观孙少宗,不但将脚下的门楼直接踩踏成一片废墟,而且双手双臂之上伤可见骨,鲜血横流。 李玄都飘摇落地,手中折扇指指点点,剑气激射如弓弩齐发。 孙少宗竟是被打得清醒过来,兽性全无,继而便是油然生出的畏惧。 眼前这年轻人分明未曾先天境界,为何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雄浑气机?又为何会精通如此多的各宗绝学? 孙少宗心生惧意与退意,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暂避锋芒,等待公孙量到来之后,再作打算,最起码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只是他想要向后退去的时候,李玄都竟是转瞬之间就来到他的面前,一扇点在他的心口上,力道不大,却刚好让他体内的气机流转一断。 孙少宗难以避免地身形一顿。 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玄都手中一直合拢的折扇终于展开。 刹那芳华,扇锋如刀,好似一轮弦月。 孙少宗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 除了刀剑之外,江湖之上不乏各种奇门兵器,如正一宗的拂尘、太平宗的八部神通等等,折扇也可以划归为奇门兵器之列,只是方才李玄都一直用其作剑,让孙少宗下意识地忽略了他手中是一把折扇。 此时折扇展开,横掠而过,也大有名堂,乃是出自于牝女宗,有个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冷月斩花魂”,只是因为此招狠辣无情,且血腥无比,又被江湖中人唤作“冷月锯”。 顾名思义,不是斩,不是劈,而是锯,可想其中锋锐,也可想其中的残忍。 在平安县时,龙哮云便是死于宫官的“冷月锯”之下。 孙少宗缓缓低头望去,只见他的腰部位置出现了一条红线,刺目无比。 李玄都身形向后退去,面无表情。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每每提起江湖,总会夹杂着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虽说李玄都不愿多造杀孽,但是到了不得不杀人的时候,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留手容情,甚至会有些残忍。 江湖中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唯有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方能震慑人心,继而以杀止杀。 片刻之后,孙少宗的上半身扑倒在地,艰难爬行,而他的下半身却仍旧保持着站立姿势,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竟是被从中一分为二。 李玄都不再管他,燃起手中的“母符”,然后越过他去,迈步前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色如血 江湖就是如此,仇杀、情杀、内讧、争名夺利,杀人的理由各不相同,可从来没人觉得奇怪,若不死人,岂不是谁都能混江湖了?否则那还叫什么江湖。 就在李玄都与孙少宗交手的时候,风堂弟子、雷堂弟子开始大举进攻。 只见四面八方不断有身着黑衣之人出现在墙头上,皆是以黑巾遮蔽面庞,本来按照公孙量和左秋云的设想,这应该是一场阴险至极的夜袭,先是悄无声息地杀死所有暗哨和巡夜弟子,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死前无法做出任何挣扎,然后慢慢蚕食,将直属于门主的弟子消灭殆尽,最后只剩下一个宋幕遮,还不是任人拿捏。 只是他们小看了宋幕遮这位少门主,毕竟老门主执掌风雷派多年,根基深厚,所以宋幕遮在几位堂主身边也早早埋有暗手钉子,提前得知了两人的夜袭计划,故而也有防备。 在这些黑衣人跃下墙头的时候,府邸各处顿时挂起无数大红灯笼,连接起来好似一条火红色的长龙,将黑暗驱散,使得偌大一座府邸灯火通明。 这些趁着夜色而来被不速之客们,在无数灯笼之下,自是无法再借着夜色藏身,无所遁形。 神霄宗和妙真宗,都是极为擅长结阵对敌,妙真宗的“紫薇南斗阵”和神霄宗的“真武北斗阵”并列齐名,大到一山一地的护教大阵,小到门下弟子结成阵势对敌,都可以运用。此时宋幕遮手下的弟子结成“真武北斗阵”,七人成一阵,七阵又结成一座更大之阵,面对来犯之地,四十九名嫡系弟子,四十九把佩剑,被剑阵合力于一处,剑气充沛缭乱,摧金裂石。 虽然风堂和雷堂的弟子人多势众,但是面对这座四十九人大阵,也是倍感棘手,就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另一边,李玄都将孙少宗斩杀之后,虽说让许多风堂弟子和雷堂弟子为之胆寒,但还不至于让他们就此退去,毕竟江湖争斗,只要不是境界差距太多,多半可以行围杀之举,当年承天门一战时,那位青鸾卫都督的下场便是明证。 少顷,忽听破空声响,只见又有一拨人乘夜色而至,同样是人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只是脸上覆有黑铁面具,手执长剑,隐隐将李玄都围在中间,封死了所有退路。 最后则是一名脸色略显苍白的年轻人,衣衫华贵,相貌英俊,剑眉星目,一看便不是寻常的风雷派弟子,说不得是公孙量或是左秋云的亲近晚辈。 年轻人望向李玄都,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杀!” 围住李玄都的所有剑士应声而动,对李玄都形成前后左右四面夹击之势。 李玄都只是展开手中的折扇,身形一掠。 “冷月锯”如弦月的光华一闪而逝,于刹那之间照亮了夜色,待到李玄都的身形重新出现在原地,在他前后左右各倒伏了一人,皆是被一分为二。 “冷月锯”的速度太快,也太过锋芒难当,这些剑士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疼痛,直到他们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下半身还站立在原地。 一时间,剑士濒死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那名年轻人的眼皮微微一跳,不用他出声,已经有人出剑,给了这些剑士一个痛快,也算是让他们及早解脱。 李玄都单手负于身后,折扇挡在胸前,扇面上不曾染血半分,但是在他脚下却有鲜血涓涓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他在拜入师门的第一天,师父就告诉他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无论用何种辞藻修饰,剑永远是杀人之器,剑术也永远都是杀人之术。虽说他觉得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却又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反驳,那也只好认可。 李玄都不喜欢无所谓的杀人,但是该杀人的时候也从不吝于杀人,尤其是行走江湖,不杀人不足以立威,不立威不足以止杀。 见如此情景,剩余的几名剑士心知不妙,萌生退意,但身后的首领没有开口发话,谁也不敢擅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李玄都冲杀过去。 虽然李玄都的手段狠辣,但这些风雷派的剑士也不是第一天踏足江湖的雏儿,久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谁还没见过点血腥?此时这几名剑士身陷死境,倒是被激起了血性,不再有丝毫顾忌,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架势向李玄都冲来。 如果实力相差不大,拼命自然有用,可如果实力差距太大,拼命就成了枉送性命。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身形腾挪,不再杀人,而是以手中折扇断去这些剑士握剑的手掌,虽说以后会变成半个废人,总好过彻底丢了性命。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年轻人终于是按耐不住,在李玄都再出手斩断一名剑士手臂的间隙,猛然跃入阵中,手中同样握有长剑,剑身之上的剑气绵绵不绝。 此人竟是也有玄元境的修为,虽然比不得天赋异禀的孙少宗,但也不容小觑,由此可见身为神霄宗“嫡出”的风雷派底蕴之深厚,远非静禅宗“庶出”的龙氏可以比拟,至于身为太平宗“私生子”的岭秀山庄,更是难以望其项背。 只见他手中长剑的剑气一涨再涨,隐隐有剑气转为剑芒的趋势,然后直直刺向李玄都的胸口。 李玄都将手中折扇合拢,搭在剑脊上,轻轻往下一压。 年轻人立时握不住手中长剑,“当啷”一声落地。 李玄都手中的折扇再顺势向前一探,压住年轻人的手腕,迫使他整个人不得不半跪在地,站不起身来。 他竭力抬起头,咬牙问道“你我同是玄元境,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李玄都平淡道“有些事就是没有道理的,凭什么颜飞卿能以纯阳之道入归真境,有些人却今生无望抱丹境?凭什么老玄榜上的神仙们长生有望,寻常百姓却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凭什么有人生来就能坐拥天下,而有些人却要为了温饱而奔波劳碌?这种道理等你死了去问老天爷,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直负于身后的手掌拍下。 虽然不见丝毫气机凝聚,但却有举轻若重之感,正是神霄宗大名鼎鼎的“无极劲”。 年轻人脸色骤变,顾不得自己的手腕被压住,身形强行前后退去,虽然堪堪躲过了这一掌,但是挣脱的代价也十分巨大,整条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已是骨骼尽碎。 李玄都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拍出,隐隐有风雷之声传出。 只剩下一只完好手臂的年轻人无奈只能用这只手臂抵挡,可又如何敌得过“无极劲”,伴随着一阵“咔嚓”声响,这只手臂也随之骨骼尽碎。 双臂尽断的年轻人被李玄都最后一掌拍在胸口位置,整个人向后腾空飞出十余丈的距离,落地后喷出一口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原本这名年轻人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他久在风雷派中,未曾独自行走江湖,又有长辈庇护,鲜有与人交手经历,就算是交手,也大多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搏杀经验与李玄都这等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老江湖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李玄都身负多家绝学,与人交手时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就算是先天境高手在不明底细的情形下对上了李玄都,也难免要手忙脚乱,这名年轻人的迅速落败,确实在情理之中。 年轻人落败且生死不知,再加上遍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一众抱着断手哀叫惨嚎的剑士,再无人敢来李玄都面前找死。 李玄都转头望去,临湖小筑那边已是火光冲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杀人放火 此时的临湖小筑不复先前美景,已是燃起了熊熊烈火,使得这座颇有雅意的别院变成了一片火海。 胡良一手抱着小丫头,一手握有出鞘的“大宗师”,狂奔于火海之中,偶有几名靠着“火遁”藏身于火海中想要伺机偷袭的电堂弟子,都被胡良一刀削去头颅。 胡良虽是出身于补天宗,但离开补天宗后却是投身军伍,此时出手,完全是沙场悍卒厮杀的的风格,粗朴无华,每一次出刀但求快而猛,不求繁复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则已,一中必是取人性命,哪怕是熊熊烈火拦路,也被凛冽刀气直接从中分开。 胡良凭借着手中宝刀和一身先天境修为,竟是从这火海之中生生开出一条生路。 不过此时的胡良也动了几分真火,大声骂道:“好狠的心思,竟是用了太平宗的‘凤眼子’想要把老子活活烧死,那也别怪老子刀下无情!” 胡良怒喝一声,一刀重重斩下,磅礴刀气落在湖面之上,立时卷起“千层雪”,层层白浪肆意炸裂,逼得藏身于湖下之人不得不跃出湖面,正是电堂堂主左秋云。 他本想先伺机将周淑宁擒住,好让胡良和李玄都投鼠忌器,却不曾想胡良对此早有防备,一直守在小丫头的身旁,有几个偷偷潜伏进去的好手都被胡良一刀斩杀,无奈之下,他只能动用早已准备好的众多“凤眼子”行险一搏,就算不能烧死胡良,也要将其困住,哪曾想胡良竟是这般强悍霸道,在他引爆众多“凤眼子”之后,还是一人一刀强行冲出了火海,而且还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这让一直信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左秋云措手不及。 胡良一步向前踏出,于湖面上踏波而行,手中“大宗师”光华流转,照耀得胡良的半个身子都熠熠生辉。 见此情景,左秋云哪里还有正面力敌的心思,脚下一点,以术法卷起层层水雾,飘飘渺渺,隐去自己的身形之后便要飘然退去。 江湖人中多的是武夫,少的是方士,左秋云之所以能位列风雷派四大堂主之一,就是因为他乃是纯正方士出身,精通种种术法,而左秋云又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擅与人正面敌对,喜好迂回,与人厮杀的本事未必多强,可保命的本事却是不少。 此时他便用出了一门出自神霄宗的术法,名为“水亭”,可以借助水势隐藏身形,同时也能遮蔽自身气息,水势越大,这门术法的效果也就越好,此时他在小湖之上,虽说比不上大江大河,却要比大雨时节的效果好上许多。 暴怒之下的虬髯刀客,气势惊人,气盛则刀强,何况“大宗师”本就是一件让无数江湖人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一时间小湖之上,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湖水激荡,化作无数水雾升腾而起。 左秋云虽然借助“水亭”遮蔽了自身的位置和气息,但无奈胡良根本不在乎他藏身何处,直接将整座湖水都当作自己的出刀对象,迫使他不得不现出身来,一时间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要殒命于胡良的刀下。 …… 前府的死战喧嚣,愈发衬得后府的宁静有些诡异渗人,竟是不闻半声鸟鸣虫叫。 宋幕遮走出正堂,环顾四周之后又抬头看了眼天空,除了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再无一盏亮着的灯火,乌云遮蔽了漫天的星斗和皎皎月光,只剩下漆黑一片。 此时正堂的屋檐瓦楞上,立着一个身影,他遥遥望着府内各处的厮杀情景,默不作声。 他之所以在来到此地之后,迟迟没有对宋幕遮出手,是因为他看到了宋幕遮手中所提的长剑,此剑与风雷派同名,名为“风雷剑”,既是风雷派的门主信物,也是一件难得的法器。 法器,不是神兵利器,所以也就与刀剑评无缘,据说当初在铸造此剑时,曾经往其中掺加了一些极为稀有珍贵的天雷石,于是便带了一丝雷性,剑身更是呈现出罕见的蓝紫颜色,比起正一宗的“雷刚剑”却是不知要强出多少。若是能依照神霄宗中的“雷尊三十六法”激发此剑中暗藏的符篆法阵,便能以此剑引下天雷,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威力巨大。 虽说以宋幕遮的修为怕是无力操纵天雷,但就怕他强行引下天雷,来一出玉石俱焚,所以公孙量迟迟没有出手,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要么先用手下弟子的性命逼得宋幕遮提前动用“风雷剑”,要么干脆伺机抢夺此剑。 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一道身影正朝宋幕遮缓缓行来,步伐不紧不慢,只是脚底上的血迹,在他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公孙量眯起眼眸,脸色有些晦暗不定。 他认得此人,名叫李玄都,论修为不值一提,只是一个玄元境而已,只是身份背景似乎有些不俗,若是将其杀掉,怕是会有些麻烦,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杀了。 初秋的夜风中已经有了些凉意,吹拂在夜色之下,将李玄都的发丝和衣襟微微拂动,他在距离宋幕遮还有大概十余丈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站在宋幕遮头顶屋檐上的公孙量,淡笑道:“公孙堂主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宋幕遮这时才后知后觉,猛地转身抬头望去,立时看到了站在此地已经有些时候的公孙量,这位风雷派的少门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果刚才公孙量出手,那么他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引动手中的“风雷剑”同归于尽而已。 公孙量轻哼一声,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地没有激起半分尘土,望向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外乡人,你几次三番插手我们风雷派的内事,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公孙堂主的确厉害,竟然说动了孙少宗与你们联手,无论怎么看,都是稳赢不输的局面。” 闻听此言,宋幕遮的脸色愈发苍白,脸上几乎流露出绝望之色,不过公孙量却是没有喜形于色,反而是露出几分狐疑和凝重。 李玄都轻声道:“公孙堂主不愧是老江湖了,看事情就是透彻一些,正如公孙堂主所猜测的那般,我已经斩杀孙少宗,同时还将一位玄元境的年轻高手废去了双臂。” 宋幕遮一怔,有些茫然,随即眼神中透出狂喜之色。 如果这位李先生所说是真的,那么说不定他真有把握解开今日的困局。 公孙量却是眼皮一跳,虽然不愿相信,但在李玄都说出他那位已经踏足玄元境的得意弟子之后,就已经信了八成,因为平日里他始终不许弟子对外宣称自己已经踏足玄元境,只可说是抱丹境,此时这个秘密被李玄都一语道破,那么他的那位心爱弟子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公孙量握紧双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语气却是格外平静,道:“好,好得很,倒是我小觑阁下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其实他们两人都在可死可不死之间,公孙量,今日这里死者数十,伤者上百,皆因你而起,你才是最该死之人。” 公孙量冷笑道:“想要我死,可惜你说了不作数。” 李玄都点头道:“我知道,拳头大的人说了才作数。” 公孙量沉声道:“今日莫要奢求我手下容情,我会打烂你的体魄丹田,彻底废去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玄元境修为,这都是你自找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魔高一尺 修为境界有高有低,战力有强有弱,有人是修行练功的天才,攀升境界极快,有人是打架的天才,同等境界之中,罕有敌手,甚至遇到那些境界高出一筹却不擅长打架之人,还能越境而战。 公孙量的练功天赋未必如何,否则也不会在不惑之年还未踏足归真境,但说起打架的本事,却是着实不弱,当年他能与龙哮云搭手而未分胜负,便可见一斑,老门主之所以能强压他一头,说到底也是因为“风雷剑”的缘故,若是各凭本事而不依靠外物,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此时他面对仅仅是玄元境的李玄都,自然有说出这番话语的底气。 李玄都不置可否。 公孙量生性多疑,此时见李玄都并无惊慌之色,不由又多出几分谨慎心思,缓缓说道:“江湖中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高手,一种是庸人。在高手中,又有两种人可以出头,一种是老天爷赏识,根骨资质绝佳,紫府剑仙、颜飞卿、苏云媗等人,都可以算为此列。还有一种是祖师爷赏识,根骨资质算不得上上之选,可是有坚韧之志,有持恒之心,用功不已,虽然未必能年少成名,但往往能够大器晚成。看你的年纪,尚不足而立之年,却能踏足玄元境,想来就算不是老天爷赏识,也是被老天爷赏了口饭吃。可我就不同了,资质不算太好,根骨也就一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是抱丹境而已,这些年来不过胜在勤奋二字,冬三九,夏三伏,日日不缀,这才有了一身先天境修为,在那些被老天爷赏识的天纵奇才面前,当然不够看,可用来打杀区区一个玄元境,却是绰绰有余。” 公孙量所言,不掺杂半点水分,正是这样的实话,才让人感到莫大的压力。 宋幕遮对此心知肚明,没有什么不认可的。 虽说这世上不乏能够越境而战之人,比如先天境山巅战归真境一重楼,实际差距还未大到难以逾越,但从未听说有先天境谷底能越境胜过归真境九重楼的。 如今李玄都与公孙量之间,看似只相差了一个境界,可这位李先生却是初入玄元境,而公孙量则是实打实的先天境山巅位置,两人差距犹如一条天堑,难以跨越。 无论怎么看,李玄都面对这位先天境的武夫,都没有什么胜算。 对于一位先天境武夫而言,就算手中无刀无剑,仅仅凭借一副堪比金石的坚韧体魄,也可以杀人。 下一刻,公孙量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李玄都。 李玄都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先前与孙少宗交手,素来以蛮力见长的孙少宗愣是摸不到李玄都的衣角,可见李玄都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公孙量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不过李玄都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在半空中以“履霜”扭动身形, 如一片风中落叶悠悠荡荡,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李玄都落地站稳以后,并未如何气急败坏,只是有些惊讶,以他“玄微真术”的细致入微,竟是没能躲过这一拳,如果能躲得过,李玄都还有几分把握慢慢消耗以求险中取胜,可如果躲不过,那就有些身陷死境的味道了。 不过束手待毙不是李玄都的行事风格,所以他只是在略微一个停顿之后,就开始发足狂奔,同时手中折扇展开如刀,扇锋上不断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溢萦绕,刀芒凛冽。 李玄都还是用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朴实无华,可谓是大繁至简,出刀之间直来直往,皆是为了取人性命的杀人术,少有华而不实的花架子,这种脱胎于沙场之上的军伍刀法,与人争胜负时,未必如何,可是与人分生死时,却是格外立竿见影。 只可惜对上了公孙量这位素有“大风雷手”之称的武道宗师,他与方士出身的左秋云不同,靠的是实打实的雄浑战力,放眼整个江陵府也是名列前茅的武道高手,若是被他近身之后,就算同为先天境却不擅长肉搏的方士,也要有性命之忧,此时面对李玄都的狠厉刀势,他直接就是以力破巧,不但一拳破开了刀势,而且还去势不停地直直打在李玄都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李玄都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李玄都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公孙量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这名武道宗师既然被誉为“大风雷手”,那么一身修为杀力有八成都在双手之上,只见此时他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公孙量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公孙量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李玄都,哪怕李玄都是久经战阵之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两人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公孙量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身形骤然加快,同时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背后翻滚。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使得李玄都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李玄都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飞出去,将一面墙壁生生撞碎。。 公孙量缓缓向前,淡笑道:“我本以为这一拳会直接把你打成两截,没想到你的体魄之坚韧,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躺在地上李玄都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李先生……”宋幕遮满脸忧虑,上前一步。 李玄都抬手止住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示意自己没事。 宋幕遮便又收回了那一步,站在原地,只是仍旧难掩脸上的忧虑之色。 李玄都望向公孙量,说道:“不愧是‘大风雷手’,这一拳有些名堂。” 公孙量眯起眼,轻笑道:“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如果你技止于此,那么你今天不仅仅是修为保不住,恐怕连性命也要丢在这里。” 李玄都不再说话,将手中折扇合拢后收入袖中,却是摆出了徒手迎敌的架势。 公孙量冷笑一声,再次出拳,无甚花哨出奇之处,不过是直拳而已,可势大力沉,拳罡带起隐隐雷鸣之声,气速度丝毫不逊于身怀“履霜”的李玄都,面对这一拳,除了硬抗之外,再无其他方法。 李玄都伸出双手接住这一拳,以神霄宗的“无极劲”四两拨千斤,只是这一拳的力量实在太足太重,即使“无极劲”也不能完全卸去其中蕴含的万钧距离,只见李玄都的脚下龟裂出无数裂痕,身形向后倒滑,在地面上生生摩擦出两道划痕。 公孙量轻吸一口气,另外缩在小腹位置的一拳迅猛击出,以风雷之势落在李玄都的胸口上,气机倾泻,暗劲炸开,只听砰一声响,李玄都被这一拳直接炸飞,身形向后倒仰,好似断线风筝。 已经领教过“履霜”精妙的公孙量又如何会再给李玄都换气调息的机会,得势不饶人,身形如铁骑冲锋,拳架如满弓绷弦,然后又是一拳跟上,使得尚还在半空中的李玄都根本无从躲闪,结结实实地硬受了这一拳,周身气机炸响如节节爆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道高一丈 从半空中落下的李玄都在地面上砸出一圈龟裂痕迹,只是出乎公孙量的意料之外,他并未受到太重伤势,再次缓缓站起身。 李玄都自己心知肚明,以“漏尽通”的体魄接连硬抗公孙量三拳,自然没有性命之忧,可体内气机却损耗极大,若是继续这样打下去,不管他体内气机如何雄厚,终有耗尽的时候,那时便是他的死期。 公孙量望着只是脸色略微苍白的年轻人,眼中掠过一抹狐疑。 公孙量和心思复杂且多变的左秋云不同,他能走到今天都督同知的位置,完全是依靠自己从水里火里闯出来的,所以相对而言,他心底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也正因为如此,即使他认为李玄都的来头不小,仍是没有选择就此罢手,也没有观望,而是选择直接动手,谁若拦路,便一拳打死他。 以公孙量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别说一个玄元境修士,就是先天境的方士,也很难吃住他的倾力一拳,只要让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当然,如果被同境方士能提前布好阵法,使他不能近身到十步以内,死的就是他了,所以同境武夫和方士真要交起手来,胜负也不好说。 可不管怎么说,那也仅仅是先天境的同境之争,不是玄元境可以比的,区区一个玄元境境,万没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实力。 公孙量笑了一声,“呦呵,还能站起来。” 李玄都平静说道“我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把你打得令堂都认不出来。” 公孙量不怒反笑,平静道“家母早已不在人世,记得她老人家走的时候,我还在神霄宗学艺,也就十几岁,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点头道“那倒是我唐突了。” 公孙量眯起眼,言简意赅道“我从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李玄都不再说话,一步后撤,双膝弯曲,身形下坠,摆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出手式。 公孙量的视线落在李玄都双袖上“还有什么本事?不妨全都使出来,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绝技能让你……” “越境而战”的最后一个“战”字还未出口,公孙量的身形已然动了。 这位“大风雷手”根本没有等待李玄都出手的意思,自己不但主动出手,而且出手即是杀招。 公孙量行走江湖多年,精于生死搏杀,岂会等着让人出招,在他的考虑之中,无论李玄都是否虚张声势,都不会让李玄都提前出手。 因为他今天不是来与人较技的,而是来杀人的。 公孙量如同一头巨兽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李玄都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李玄都瞬间用出“太乙五烟罗”,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呈现出五彩之色,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公孙量的这一拳落在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面对先天境高手的一拳,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只见“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李玄都的脑袋,显然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即将被打碎头颅的年轻人不惊不惧,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拳的同时,又是单掌一拍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拳落空的公孙量收发自如,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李玄都的身上,落在地上轰然作响,震得庭院中几棵古树的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公孙量猛地停下追击身形,不进反退,待到公孙量停下身形的时候,他的喉间处鲜血淋漓,刚才若不是他心生警兆,及时后撤,差点就要被那柄藏在地下伺机而动的飞剑一剑封喉。 倒滑出去的李玄都缓缓起身,收回“青蛟”,略有可惜。 刚才他在倒地之时,借着以掌拍地面之机,将袖中“青蛟”压入泥泞地面之中,待到公孙量前冲时,再驾驭飞剑从地下飞出,借着公孙量的前冲之势,将飞剑斜斜刺入他的喉咙。 可惜公孙量不是南山园的杨柳,厮杀经验极为老道,在关键时刻还是生出警觉,只被刺入半剑之后就开始后撤,所以这一剑的战果只是看着吓人,对于一位先天境的武夫而言,只能算是皮外伤,无关大碍。 公孙量以手指抚过喉间仍是流血不止的血洞,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真是好手段。”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动了真怒的公孙量脸上涌起一抹血红之色,竟是不惜以损耗些许气血为代价,强行提升自己的速度,使得他好似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然后就见公孙量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崩拳”。 半步崩拳。 寻常崩拳运用时是前手勾挂敌手,后手发力穿崩,因公孙量境界高深,再加上时机恰当,步伐迅速,李玄都瞬间即被“半步崩拳”击中,力透胸背,身形再次倒飞出去。 此时李玄都身周以气机凝聚的“太乙五烟罗”已经完全溃散消失,被这一拳击中胸腹,不管他的体魄再如何坚固,也无法安然无恙,只觉得体内气血沸腾似江河倒灌,气机翻滚似大雪山崩。 换成其他先天境高手遭受公孙量的倾力一拳,除非是修成了“金刚之身”,否则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经是将死之人。 幸而李玄都从“坐忘禅功”中参悟出了“漏尽通”,还不至于被这一拳打死,不过体内气机也近乎损耗殆尽,落地之后,踉跄后退,最后以后背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使得这棵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摇摇晃晃,震落无数树叶,这才勉强止住退势。 用出半步崩拳之后的公孙量停住身形,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收功动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脸上的鲜红之色开始渐渐褪去。 武夫之所以战力强大,关键便在于体内气血,可以破神通法术,可以温养体魄,如果损失气血过多,便等同于损耗自身修为,当初的罗一啸便是因为血气衰退的缘故,而不复先天境山巅的修为。 若不是被李玄都逼得动了真怒,公孙量也不会不惜折损部分气血来打出这一拳。现在眼看着李玄都已经失去还手之力,那他自然没有继续损耗自身气血的必要了。 他缓步上前,“驾驭飞剑,真是好手段,不知你还有几把飞剑。” 李玄都此时只能勉强依靠树干站立,语气平静道“不妨一试。” 公孙量冷哼一声,再次出拳,虽然多留了几分心思,应付那诡谲飞剑,但根本上还是狮子搏兔,全力出拳。 这一拳下去,不管有什么蹊跷之处,也该是死了! 拳头刚要触及李玄都的额头。 有两道剑光一左一右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公孙量,也只是挡下其中一道剑光,被另外一道剑光在脖子上又留下一道猩红血槽。 公孙量终于彻底震怒。 拼着自己被两把飞剑重伤,也要将此人彻底斩杀。 公孙量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把雁翎刀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膛。 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偷袭一刀,让公孙量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刀,不但刺穿了公孙量的心脏,也捣烂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今夜的袭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波暂定 宋幕遮瞪大了双眼,鼻尖渗出汗水。 委实是这一刀太过惊世骇俗,哪怕是放眼整个荆州江湖,恐怕唯有龙哮云之死能与之媲美。 堂堂风雷派第一高手,就这么被人一刀穿心。 背靠着大树的李玄都松了一口气,然后看到在公孙量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纤细身影。 她收刀的同时伸手一推,已经死绝的公孙量顿时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些许尘埃。 女子将手中雁翎刀收入鞘中,望向李玄都,脸上笑容恬淡,玩笑道:“紫府这次可是好生狼狈,若是传扬出去,那些倾慕你的女子可是要不依的。” 李玄都有气无力道:“霜眉莫要取笑我,哪就有女子倾慕了?” 沈霜眉缓缓走走近,伸出一手,微笑道:“难道在紫府的眼中,我不是女子?” 李玄都一怔,哑然无言,略微犹豫之后握住沈霜眉伸过来的手,让她把自己从树干上拉起。 在李玄都后背离开树干的瞬间,这棵刚刚刚刚还生机盎然的大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树叶枯黄凋落,树皮开裂,树干干枯,最终寸寸碎裂,化作飞灰。 方才公孙量不惜损耗血气用出的一拳,又哪是那么好接的,李玄都不得已之下动用“玄微真术”中的“转势法”,将这一拳的半数劲力转移到身后的大树之中,饶是如此,他仍是受创不浅,不但体内气机悉数耗尽,而且体魄上也有七八处窍穴受到损伤,需要休养许多时日方能痊愈,若不是沈霜眉按照原定计划及时赶到,李玄都要受的伤势还要更重。 至于沈霜眉如何能瞒过公孙量的感知从而完成致命的偷袭一刀,除了因为公孙量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李玄都的身上,以及沈霜眉将时机拿捏得精准无比,还要归功于李玄都传授于沈霜眉的“散势法”,可以尽数收敛隐藏自身气息,当初两人夜间初遇,沈霜眉对李玄都穷追不舍,李玄都便是依仗此法逃脱了沈霜眉的追拿。正所谓事可从轻,又可从权,在这种关头,李玄都也顾不得门户之见,只能将部分“玄微真术”传于沈霜眉,这便是当初他所说的因事而异。 江湖上正是因为有了如此多的因事而异,才会导致各门各派的绝学都有不同程度的流传于外,比如说李玄都所学的“履霜”,此法并非从玄女宗弟子的身上得来,反而是从一名忘情宗之人手中得来,虽然他未曾深究其中因果,但依稀记得那位忘情宗弟子的须弥物中还有一块定情玉佩,想来是有玄女宗弟子难耐寂寞,与这位忘情宗弟子定下终身,然后私下将师门绝学传给了情郎,最终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玄微真术”虽然是上成之法,但仅就单独的“散势法”而言,顶多算是中成之法,对于一宗而言,算是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李玄都将其传给沈霜眉,对于师门而言,小错有,不算铸成大错。 沈霜眉拉起李玄都之后,李玄都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幸好被沈霜眉扶住,李玄都闭目定了定神,示意沈霜眉可以松开自己,不过沈霜眉却是没有依言行事,而是问道:“刚才那一拳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 李玄都也没故意隐瞒,说道:“只是伤到了胸腹,没有伤到内脏,不算什么大碍,若是放在以前,也许还有些麻烦,但自从我修炼‘坐忘禅功’之后,体魄已经大不相同,等我恢复气机,再调养个几日功夫,便能复原。” 沈霜眉微微歪头,问道:“没骗我?” 李玄都苦笑道:“我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 沈霜眉哦了一声,这才松开李玄都的胳膊。 李玄都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不是个硬充脸面之人,稳稳当当地站住,默默运转气机,脸上立时显现出枯荣之相,面容在年轻和苍老之间不断交替,好似一片树叶,从青变黄,又由黄转青。 站在一旁的沈霜眉大开眼界,她早就听闻过静禅宗的这门上成之法,得无我之境,成枯荣之相,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终于是见到了。 随着枯荣之相的变化,李玄都的气息逐渐平和,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李玄都的面容固定在年轻人的面容上,不复苍老之态,他转头朝临湖小筑望去,火焰仍未熄灭,虽然不见胡良的身影,但可以清晰感受到凛冽刀势将偌大庭院完全笼罩,刀气肆意磅礴,应该无甚大碍。 李玄都说道:“公孙量一死,这场夺门祸事算是暂告段落。” “暂告段落?”沈霜眉不愧是公门中人,立时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不同,疑问道:“紫府的意思是,还会有后续?” 李玄都点头道:“别忘了,公孙量敢于明火执仗地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背后有所依仗,现在他死了,那他的后台靠山说不得要来讨个说法,至于如何讨说法,无非是打着神霄宗的大旗,以势压人而已。” 沈霜眉闻言,立时一阵厌恶涌了上来。她身在公门,此间多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之人,对于这种人她见得多了,生就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口口声声为了正道大义,最不济也是为了维护宗门,实则是为了一己之私,立于道德高峰之上,居高临下,肆意指责旁人,若果真如李玄都所言,那么少不了要来一出颠倒黑白是非的好戏。 方才一直未曾说话的宋幕遮,此时来到李玄都和沈霜眉的跟前,先是一揖到地,谢过两人先前的出手大恩,直起身来之后方才说道:“李先生明察秋毫,宋某佩服,诚如李先生所言,公孙量在神霄宗确有靠山,乃是七位长老之一,位高权重,先前有宗主照拂,他们还不敢如何,如今宗主闭关,他们便肆意行事,妄图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待到宗主出关之后,面对木已成舟的事实,却是不认可也不行了。” 沈霜眉冷笑一声,“名门正宗也如此藏污纳垢,实在令人不齿。” 李玄都轻轻一叹,也不意外,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就算是道德圣人也有微小瑕疵,宗门之中不可能是一汪清水,必然是有清有浊,就拿如今的正邪之分而言,不能否认,正道之中不乏道貌岸然之人,邪道之中也有性情中人,但是不能以偏概全,总得来说,正道之中还是正人居多。” 沈霜眉言语不输须眉:“我之所以如此厌憎这等道貌岸然之人,说到底是因为他们做了婊子还想要立牌坊,若是像邪道中人那般直接做了婊子,我倒敬他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 李玄都点头道:“正道之人既然打了‘替天行道’的旗号,占了大义名分,也不怪世人对他们的要求更高一些,正所谓有得有失,正道占据大义正统,备受世人尊崇,那就不能肆意行事,邪道中人丢了名分,为世人所唾弃,却能恣意妄为,有得有失,所以在这一点上,正道中人却是不能与邪道中人一概而论。” 就在此时,临湖小筑那边传来一声巨响。 三人转头望去,只见无数烈火轰然炸开,火花四溅,无数湖水被生生蒸腾,化作白雾。 然后又见一道身影破开重重火焰和水雾冲天而起,舌绽春雷道:“你还不死?”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当空掠过,将另外一道身影斩成两段。 看到这一幕的李玄都轻声道:“左秋云也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对错黑白 这座用心别致的临湖小筑算是彻底毁了,但身为其主人的宋幕遮却遮掩不住眼底的喜色,毁去区区一座临湖小筑算什么,就算把这座府邸全都毁了,那也值得。房子没了可以再建,只要风雷派保住了,那还不是想建几座就建几座? 现在风堂堂主公孙量死了,电堂堂主左秋云死了,还有雷堂堂主孙少宗也死了,只剩下一个雨堂堂主朱玉,也已是被降服,正如公孙量他们所设想的那般,只要生米煮成熟饭,那么便是贵为上宗的神霄宗也无话可说,现在公孙量他们已死,那位苏长老还能让朱玉做门主不成? 就在这位少门主心思几转之间,胡良已然从烟雾中大步走出,“大宗师”已经收归腰间鞘中,他一手牵着小丫头,另外一手则是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仔细望去,鹰目勾鼻,正是风雷派的电堂堂主左秋云。 出人意料,小丫头竟是没有太多惊慌之色,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见识了青鸾卫的阴险手段,也见识了号称皂阁宗“三炼”的“炼尸阵”,甚至还亲眼目睹了宫官亲自出手斩杀已经修成金刚之身的龙哮云,再柔软的孩子也会迅速坚强起来,现在这些倒是成了小场面。 胡良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两人视线交触,然后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以两人多年的交情而言,早已做到心有灵犀,很多话不必放在明面上来说。 见到李玄都,小丫头立时抛弃了天良叔叔,小跑到哥哥身旁,拉住他的一只袖子,濡濡地望着他。 李玄都微微一笑,嘱咐道“待会儿跟在你沈姐姐身旁。” 小丫头嗯了一声。 胡良玩笑道“得,本来我在丫头心目中还能排个第二,霜眉来了之后,我连第二都排不上了,只能排个第三。” 李玄都笑道“天良,你这话就不讲究了,大丈夫礼让女子孩子是理所当然之事,让你排第三怎么能是委屈?至于你不如我的缘故,哪就只能怪老天爷了。” 胡良佯怒道“你懂什么,这叫男子气概。” 李玄都笑了笑,转头向宋幕遮说道“宋门主,首恶已经伏诛,那些胁从之人不过是听令行事,按照江湖规矩,此乃公罪,公罪不究,所以还是少造些杀孽为好。” 宋幕遮立刻说道“李先生仁善,我立刻去让他们停手。” 在宋幕遮离去之后,胡良忽然说道“经此一战,风雷派元气大伤,派中高手近乎死伤殆尽,若是处置不当,怕是要落得一个岭秀山庄的下场。” 李玄都轻叹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不曾来到这里,公孙量轻而易举地拿下了宋幕遮,那么风雷派仍旧还是江陵府的第一大派,我们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闻听此言,沈霜眉和周淑宁这一大一小女子都若有所思。 “当然是做对了。”胡良却是不经思索,稍稍拔高了音调道“我们是宋老哥的朋友,不是风雷派的朋友,我们这次出手,是为了告慰宋老哥的在天之灵,可不是为了风雷派的繁荣昌盛,如今让宋幕遮接了门主之位,便是全了宋老哥的遗愿,如何算错?” 李玄都未置可否,又是轻轻一叹。 位置决定对错,天下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人人立场不同,大立场中套着小立场,都做着自认为对的事情,可因为立场不同之故,难免会有争执,若是谁都不肯让步,那么到头来便是一场生死之争。 这样的生死之争,其实是立场之争,就像正邪之争,文武之争,君臣之争,乃至于国与国相争,只有胜败生死,几乎不可化解。 李玄都收敛思绪,对胡良和沈霜眉说道“我先恢复气机,还望你们两人中的一位来为我护法。” 两人对视一眼,沈霜眉开口道“我和淑宁留在这儿。” 胡良点头道“也好,那我过去帮着宋幕遮控制局势,以免再出什么意外。” 李玄都点头说了个“好”字,然后也不拖延,直接就在此地盘膝而坐,开始运转“玄微真术”的“聚势法”恢复气机,继而再以气机催动“坐忘禅功”的“枯荣相”,恢复体内的窍穴伤势。如今他身负两大上成之法,一者为佛家的“坐忘禅功”,可以愈伤,一者为道家的“玄微真术”,可以凝气,两者相辅相成,使得李玄都虽然还只是玄元境,却能做到迅速恢复气机伤势,比之先天境的手段还要玄妙。 大概过了四个时辰左右,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李玄都被沈霜眉从入定中唤醒,他缓缓睁开双眼,望向沈霜眉。 沈霜眉指向大门方向,“有人来了。” 一行人在进门之后,绕过影壁,穿廊过堂,向他们所在的这座院落行来。 这一行人,俱是身着素洁道袍,比之正一宗的道袍也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素淡。 为首一名中年道人头戴五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必须受过“天仙戒”者方可戴,通常只有道门“全真”一脉中德高望重的大师,才能戴这种服饰。可见这名中年道人的身份不俗。 在中年道人的身后还依次跟着十余名道人,都是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道人,统一背负七星长剑,气势非凡。 除此之外,每个人身上还各自佩戴有许多其他物事,诸如挂在腰间的口袋、铜铃、玉佩、绳索等物。 联想到风雷派的特殊地位,那么这一行人的身份便不难猜,正是神霄宗来人。 中年道人在迈入这座庭院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整整齐齐摆放的数十具尸体,最中间的则是已经身死的公孙量和孙少宗,还要再加上只剩下一颗头颅的左秋云,风雷派的三大堂主便算是在此聚齐了。 道人的脸上顿时闪过一抹阴沉之色。 不用他说话,他身后就有一名年轻道人越众而出,朗声道“宋幕遮何在?” 手持“风雷剑”的宋幕遮缓步上前,面向中年道人,剑尖朝下,抱拳行礼道“宋某见过苏长老。” 道人扯了扯嘴角,“宋幕遮,你真是好手段啊。” 宋幕遮抬起头来,作惊惶状道“苏长老!我、我不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道人轻哼一声,“知不知道,天知道,地知道,你也知道。” 宋幕遮无法,只能单膝跪地,道“公孙量等人犯上作乱,现已伏诛,还请苏长老明示。” 胡良见此情景,轻轻一笑。 他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眼力何等老辣,什么人没见过,眼前这位就差身上扛起一杆“正道人士”的大旗。 道人背负双手,双眼扫过院内四周,目光只是在胡良和沈霜眉的脸上略微停顿,然后负于身后的手掌做了个手势,跟在他身后的众多弟子立时心领神会,当即飞身掠出,占据各处位置,却是对院内众人形成合围之势。 直到这时,道人才缓缓开口道“风雷派的堂主统共有四位,一下子便死了三位,只剩下宋门主一人,以及……” 道人稍稍停顿,目光再次扫过李玄都等人,声调骤然转冷,“以及这么多的外人,你说是公孙量等人犯上作乱,已经伏诛,可你却没有受半点伤势,你不过是一个玄元境,如何能够做到?贫道怎么觉得是你勾结外人,谋害本门弟子?” 说到这儿,道人已是疾言厉色,舌绽春雷道“宋幕遮,老实回话,是也不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章 上清正一 这一声大喝,当真如春雷炸响一般,响彻于宋幕遮的耳畔,不但使他耳中嗡鸣一片,而且震荡心神,只见他脸色骤然苍白,身形摇摇晃晃,眼看着便要站立不住。 胡良伸手托扶了一把,好让他不至于瘫软在地,同时对这个所谓的苏长老观感大坏,此人此举,伤人还在其次,根本目的是让宋幕遮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实在是其心可诛。 道人眯起双眼,望向胡良,“好一个‘西北一枭’,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出身于补天宗,如今这江湖却是让贫道有些看不懂了,什么时候邪道中人也胆敢来管我神霄宗的内事了?” 胡良行走江湖多年,早已见惯了所谓“正道中人”的嘴脸,比这更下作龌龊的亦不在少数,故而也不动怒,只是冷笑不语。 倒是沈霜眉颇有些见不得这种嘴脸,便要开口说话。 道人转头望向女子,眼神阴沉,冷冷道“神霄宗清理门户,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金紫捕头’来指手画脚!” 沈霜眉勃然大怒,伸手按住腰间的雁翎刀,恨不得现在就拔刀一战。 只是被李玄都伸手拦住。 沈霜眉怔了一下,回头望向李玄都,李玄都轻轻摇头,沈霜眉在最初的冲动之后,缓缓松开已经握住刀柄的手掌,颓然叹息一声。 这种宗门大派的内事,当然可以掺合,只是必须有足够的身份才行,比如说正道十二宗的盟主正一宗,便完全可以插手其他宗门内务,这也是道门其他三宗将正一宗视作仇寇的原因之一。只是如果没有正一宗的体量,没有正一宗的地位,就贸然参与到这等大宗的家务事中,多半是死无葬身之地下场,而且死了也是白死,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上很难分出对错。 如今李玄都参与到风雷派的内斗之中,有宋幕遮的邀请,还不算不占理,可如果主动对神霄宗来人出手,那就是有理也无理了。 此时风雷派与神霄宗来人隐隐形成对峙之势,好似两军对垒。 李玄都排开众人,来到“阵前”,先是抱拳一礼,然后说道“这位神霄宗的高人,不知能否先听在下一言?” 道人第一次望向这个不过玄元境的年轻人,神色微异,因为观其刚才的行径,无论是“西北一枭”胡良也好,还是那个身为六扇门“金紫捕头”的沈霜眉也罢,竟是隐隐以这个年轻人为马首是瞻,这便有文章了,江湖上素来以武力为尊,一个玄元境能让两个先天境心甘情愿地低头,那就说明其身份很是不俗,再联想到胡良曾经在朝廷做过副总兵,那年轻女子又是出身于六扇门,难不成这个年轻人是某位朝廷大员的嫡亲晚辈? 只是早在帝京一战之后,神霄宗便与如今的朝廷闹翻,倒也不用太过忌讳,道人冷笑道“你又是什么来路?胆敢管我神霄宗的事情。” 出乎这位苏长老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玉牌,道“我姓李,双名玄都,来自正一宗,若是诸位不信,大可去天师峰大真人府查问便是。”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李玄都手中的玉牌,“上清正一”四个大字极为醒目, 原本还高人一等的神霄宗弟子顿时便没了那股子跋扈气焰。委实是人的名树的影,正一宗能够成为道门祖庭、正道领袖,其底蕴实力已经不用多言,而神霄宗同为道门四大宗之一,对于这位自家“师兄”的真正底蕴,了解得远比别人更多,就说正一宗老掌教,贵为道门大天师,道法无边,名列老玄榜上,足以与清微宗的大剑仙一争长短,仅仅是这一点,神霄宗便比不了。 再说李玄都这块玉牌,正面浮刻有“上清正一”四个大字,背面篆刻“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放眼整个正一宗,就是许多先天境、归真境的高手都未必能拥有一块。 因为此牌与修为境界有关系,但无绝对关系。 放眼整个正一宗,号称弟子三千,能够悬挂此等玉牌的,不超过三十人,还要包括老掌教和现任掌教颜飞卿等人在内,可见这块玉牌的珍贵。 此时李玄都手中握有这块玉牌,便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正一宗,再从帝京一战之后,谁还敢在明面上公开招惹正一宗? 李玄都又晃了晃手中的玉牌,半点不曾露怯,真正将那种高门子弟看似谦和实则骨子里傲慢到极点的作态展现得淋漓尽致,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我此番前下山游历,因为早些年的时候曾与宋门主有旧,故而特来风雷派拜访,未曾想竟是遇到了三位堂主以下犯上之事,上有正道大义,中有江湖道义,下有朋友情义,我于情于理都应当出手相助宋门主。我要是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也就连人都不要做了。但不知我这样答话,苏长老认不认可?” 神霄宗道人眯起眼,轻笑道“且不论你是不是正一宗的弟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贫道不能够不认可了,可也不能这么认可。” 道人死死盯着李玄都,沉声说道“当年我正道十二宗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天下正道,推举正一宗为盟主,遇上有关正邪之事,各宗须得听从盟主的号令,原是不错。不过今日的风雷派之事,却是我神霄宗的私事,既没违背江湖的道义规矩,更与正邪之争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约束。请你回去转告颜掌教,我神霄宗可以不追究你们插手风雷派之事,却也不要得寸进尺。” 李玄都道“说得好,那我请问阁下,何谓正道?” 道人眉头微皱,倒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是不知道李玄都问出此话的用意。 “答不出来么?那便有我告诉你吧。”李玄都也不等他细细揣摩思量,直接说道“大虑克就曰正,内外用情曰正,清白守洁曰正,内外无怀曰正,直道不挠曰正,诚心格非曰正,息邪讵诐曰正,淑慎持躬曰正,心无偏曲曰正,守道不移曰正。你且看这公孙量等人,身着夜行之衣,手持白亮兵刃,夜间来门主所居府邸,所图为何?可是正道?你方才说宋门主有意加害公孙量等人,就算宋门主设下了鸿门宴,难不成公孙量等人便穿着夜行衣前来赴宴?你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味颠倒黑白,可是正道?我正一宗身为正道盟主,见不正之事,自当主持公道,何来得寸进尺之说?” 对付道貌岸然之人,便要以毒攻毒,站在比他们更高的道理大义之上予以批驳,要么让他们现出原形,要么让他们认输投降,此时李玄都搬出正一宗的旗号,不但以势压人,而且还要以大义压人,牢牢抓住正道大义的名分,从道理上分出个高下。 苏长老脸色难看,心中暗骂公孙量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穿什么夜行衣,死就死了,还露出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拿着!现在让这年轻小辈用言语将他堵住,却是不好再说什么规矩道理了。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心腹弟子忽然开口道“据我所知,这些年来,也有几位正一宗高人不慎被邪魔所害,他们身上的玉牌便流落在外,你说你是正一宗的弟子,为何会与‘西北一枭’搅合在一起?莫不是你从某地捡来了这块玉佩,或者干脆就是邪道中人,冒充正一宗弟子!” 这年轻弟子是苏长老的心腹,颇有些智计,他的这番话,原本只是想扳回局面,却不曾想歪打正着,一语道破天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正邪之辨 虽说这块玉牌并非李玄都捡来,但的确不是李玄都之物,李玄都更不是什么正一宗弟子,只是他行走江湖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就算被人无意中道破了真相,也面不改色,只是轻笑不语,似是不屑反驳这等无稽之谈。 胡良和沈霜眉也不见脸色有异,唯独小丫头涉世未深,还不懂得掩饰自己情绪,脸上流露出几分慌张,虽然只是一瞬之间,但也落到了苏姓道人的眼中,他森然一笑道“我看你的确不是正一宗的弟子,今日之事,与正一宗没有半分干系,你不须扯到正一宗头上,我倒要问你一句,你与这些邪道中人有什么勾结,设下了什么阴谋来对付我正道各宗?” 千年以来,正邪两道势不两立,双方互有胜败,缠斗不休,从而结仇无数,历数正道各宗,哪家没有血海深仇,有的师兄弟被杀,有的师长受戕,一提邪道十宗,自是人人切齿痛恨,正道十二宗之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邪道十宗。 此时苏道人指责李玄都与邪道十宗勾结,便是要在言语中将他置于死地。 李玄都神情不变,淡然道“这位胡兄弟早已脱离补天宗多年,所谓的‘西北一枭’也已经是陈年旧事,在帝京一战之后,江湖同道赠其‘西北一刀’的称号,这都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情,苏长老咬住这点不放,由此认定我们是邪道中人,怕是有失公允。” 苏道人冷笑道“一日为邪魔,便是终身为邪魔,邪道中人最是擅长伪装欺诈之术,包藏祸心,无所不用其极,如何能信!?” “此言差矣。”李玄都毫不相让,针锋相对道“岂不闻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岂不闻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李玄都轻笑一声,似是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不屑之意,“我正一宗可以不计前嫌过失,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故能独尊为十二宗盟主,太平宗可以无欲无求,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故能贵为十二宗副盟主,反倒是神霄宗,呵!” 一声轻呵,尽在不言之中。 自始至终,李玄都一直都是以正一宗嫡传弟子的身份说话行事,处处秉持大义名分,若不是胡良和沈霜眉早就知道他的底细,恐怕也要被他骗了去。 苏姓道人勃然大怒,不过这份怒气也是半真半假,毕竟是混了这么多年江湖之人,这点养气功夫还是有的,不至于因为一番话就大动肝火,之所以要做出这么个姿态,说到底是他给自己找了个出手的借口。 万一此人当真是正一宗的弟子,日后正一宗追责起来,他也好有个“含怒出手”的说辞。 这便是老江湖和愣头青的区别,老江湖在出手之前,不仅仅把铺垫做好了,而且还要提前想好如何收官,能放不能收,那是莽夫行径,注定在这个江湖上活不长。 就在这思绪几转之间,苏姓道人已然出手。 他既然能成为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一,一身修为自然不容小觑,乃是不掺杂半点水分的归真境,别说区区一个玄元境,就是胡良和沈霜眉这两个先天境一起联手,他也丝毫不惧,先前不曾主动出手,说到底还是因为脸面而已。 道人一步跨出。 缩地成寸,于刹那之间,道人直接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相距不过三步而已,几乎就是面对面了,一掌平平推出。 货真价实的“无极劲”。 李玄都无动于衷,一记“九宫拳”打出。 道人挨了李玄都的一拳,身形岿然不动。 反观李玄都,却是被这一掌打得向后倒滑出去。 道人嗤笑一声,“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正一宗的嫡传,难道就这点本事?看来你这个正一宗的身份,的确不怎么靠谱。” 然后不等李玄都说话,他又是一掌拍出。 只见李玄都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向后倒飞出去,只是在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形,似是踏水凌波,脚下踩踏出一圈圈气机涟漪,竟是在空中稳稳倒退滑行,仓促却不狼狈,然后飘然落地,不曾激起半分尘埃。 道人略微讶异,“有些本事,只是不像正一宗的‘踏罡步’,倒像是玄女宗的手段!” “那你看这个是不是正一宗的本事?”李玄都一指点出,指尖之上有赤色气息凝聚,在赤色之中又透出一抹重紫。 道人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玉牌可以作假,可这“纯阳紫气”总做不得假,难道今天还真遇上了一个正一宗的嫡传子弟?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骑虎难下,他想要收手也是不能,总不能让他这位堂堂长老去给一个小辈认输服软,那神霄宗的面子可就真掉到地上了。 道人心一横,原本只是出力三分,此时却是要出力八分。 见此情景,胡良和沈霜眉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沈霜眉伸手搭住腰间雁翎刀的刀柄。胡良则是直接拔出“大宗师”,双手握刀,手臂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如小丘岩石。 李玄都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摒弃疑惑杂念,全力运转“纯阳紫气”,然后踏出一步,双袖大张,一青一紫两道长虹掠出。 三人在瞬间形成了联手合围之势。 只可惜他们面对的是一位归真境五重楼的宗师人物,可能较之牝女宗清慧姬尚且差之一线,可比起龙哮云却高出不止一筹。 道人运转起磅礴气机,大步向前,一掌拍烂了“青蛟”所绽放出的剑罡剑气,使其四散炸开,然后五指成钩,死死握住“青蛟”,就像是抓住了一条小青鱼儿。 然后他又反手一掷,“青蛟”一剑直接掠向沈霜眉,手持雁翎刀的女子不得不停下脚步,轻抖手腕,手中的雁翎刀横扫而出,砸在“青蛟”飞剑之上,砰然巨响,两者各自朝反方向弹去。 紧接着,道人又故技重施,再次伸手握住飞剑“紫凰”,缩手屈指一弹,将“紫凰”恰好弹向“大宗师”的刀锋,迫使胡良不得不横刀身前,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抵住刀背,然后与被道人强行灌注了磅礴气机的“紫凰”角力。 不过翻手之间,他便破去了三人的联手。 这便是一位归真境五重楼宗师的手段。 安然无恙的苏道人扯动嘴角,朗声笑道“正一宗的高足?不过尔尔。” 暂时无法驾驭两柄飞剑的李玄都吐出一口浊气,咽回一口已经到了喉头的污血,然后手指掐灵诀,一道电光直冲云霄,瞬间风起云涌。 苏道人嘿然道“你莫非忘了我们神霄宗才是用雷法的老祖宗?这‘五雷招来咒’换成颜飞卿来用还差不多!” 下一刻,一道雷霆从天上降落人间。 这并非是李玄都的本事,而是那块玉牌自身携带的神通,因为在玉牌上刻有隐秘法阵,日日夜夜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储存其中,所以待到一月期满之后,便能将其中的灵气释放开来,通过玉牌上的符咒激发出“五雷招来咒”。 面对这道“五雷招来咒”,苏道人只是伸出手臂,轻轻弹指。 然后来势汹汹的天雷便彻底消散无踪,然后苏道人再次一步缩地成寸,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以蕴含“无极劲”的一掌重重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的头颅猛然后仰,整个人向后腾空飞起,划出弧线轨迹,撞入庭院围墙之中,背后出现一圈蛛网状裂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乘舟而至 滚滚大江东流水,经过江陵城外,奔赴入海。 大江不比“暴躁易怒”的长河,多数时候还是“平易近人”,所以更为繁华热闹一些,既能行驶三层之高的楼船,也能行驶一叶扁舟,放眼望去,便是百舸争流的景象。 大江岸边有一座直立江上的山石,高达十余丈,三面临空,形似苍鹰振翅欲飞,故名苍鹰矶。登临矶头,看滚滚大江,浩浩荡荡,一泻千里,蔚为壮观。西面有铁锁横江,如长虹横跨江上,尤其是月夜,皓月当空,江面波光粼粼,江帆点点。 矶顶存有御碑亭一座,亭中石碑正面刻有“苍鹰矶”三个大字,为前朝高宗皇帝亲自题写。 每逢八月十八大潮,苍鹰矶是一线潮最佳观景点,来自天南地北的观潮游客齐聚于此,有负笈游学的书生士子,也有带剑闯荡的游侠,在太平年景的时候,还会有水师检阅,荆楚总督亲自坐镇此地。江南的名士巨贾与达官显贵都拖家带口前来观潮,可谓盛事。 此时不过刚刚进入八月,距离观潮时节还有些许日子,所以苍鹰矶上颇为冷清,只有一名紫衣道人立于崖畔,俯视脚下,惊涛拍岸,波涛如怒。再抬起头来举目远望,江天一色,风帆片片,风景如画。 道人忽然掐指默算,脸上流露出忧虑之色,他又是闭目凝神片刻之后,睁开双眼后,望向江陵方向,怔怔出神,默然无语。 片刻后,他从腰间悬挂的锦囊中取出一艘小舟,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道人将小舟抛向江水之中,小舟迎风而涨,落水之时,已经与寻常舟船无异,溅起无数水花,好似卷起千层白雪。 然后道人从苍鹰矶上一跃而下,大袖飘摇,落于船头之上。 船上无有舟子,却自行而动,顺江而下。 江上行船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刚想要上前近观,小舟已经是披风破浪,消失无踪。江陵号称“七州通衢”之地,江上往来船只不计其数,这一日,无数人看到仙人乘舟而行,于大江之上一掠而过。 小舟激射如箭,道人立于船头之上,任凭被激起的水雾扑面,却不能沾湿他的道袍分毫,只见得紫衣大袖飘摇,在碧绿江水之中,平添一抹紫色。 青莲剑仙曾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虽然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从大江顺流而下的迅捷。 转眼之间,江陵城已经遥遥在望。 不断以“紫微斗数”推算天机的道人心绪复杂,微微叹息一声。 他抬起脚,云履轻轻踏在船头之上。 方圆百丈之内的江面在这一瞬间光滑如镜,不起半分波澜,继而下压三尺,好似一个凹进去的水碗,与之同时,小舟船下升起一个浪头,如一朵静止不动的祥云,将小舟整个托举起来,使得小舟停在浪头之巅。 在凡夫俗子之眼中,这可不就是实实在在的仙人神通。 哪怕许多登堂入室三境的江湖人,也要瞠目结舌。 道人不再掐指推算,两只大袖轻轻一抖,从站立转为盘膝坐于船头之上。 小舟头部微微上翘,就像是一片树叶,轻飘飘地飞起,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浪头,也离开了大江,向高空飘荡而去。 小舟越来越高,从十丈之高到数十丈之高,再到百丈之高,脚下大江已经变成一条粗壮的青色长线,整座江陵城也不过是一个方盒一般。 小舟凌空御风,往江陵城中“驶”去。 江陵城的城头上有守城士兵无意中见此奇景,尤其是看到那艘小舟上的道人,消息顿时传遍,整个城头立时轰动,无数士都涌上城头制高点,拼命瞪大了眼睛,果真瞧见一名丰神如玉的道人乘舟御空而行,当小舟从城头的上方高空驶过之时,这些习惯了大嗓门呼喝的糙汉们,竟是无一人敢发声,只是痴痴抬头养望仙人风姿,不敢有半分不敬言语。正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江陵城乃是东南重镇,繁华鼎盛,城内不乏三层之高的酒楼,尤其是第三楼,多为名人雅士或权贵世家的专用,每每在此召开酒会诗会,酒酣胸胆开张,诗兴豪情大发,凭栏而望,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味。 每三年的秋日,在各州的州城举行一次乡试,因为在秋天举行,故名“秋试”、“秋闱”。凡考中之人,便可由秀才变为举人,得以参加来年春日的会试,又叫做“春闱?”,“春试”、“礼部试”。考中者称“贡士”,取得参加殿试的资格。殿试之后,一甲三元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大魏官场上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不成文规矩,故而周听潮才会说自己只是一个同进士出身,从未奢求能够位列台阁。 今年刚好是秋闱之年,江陵城又是州城,秋闱刚刚结束,放榜之时,正值桂花飘香,故又称桂榜。 放榜后,按照惯例由巡抚在一座三层酒楼上主持鹿鸣宴,一群新晋举子在此唱《鹿鸣》诗,跳魁星舞。 人生四大喜事: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时得中桂榜,就算日后考不中进士,那也有了举人的士绅身份,士子们自是难掩欢喜之情,酒兴与诗性俱是勃发,就像并蒂之莲双双开花。 有名年轻士子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来到廊外吹风,猛然瞪大了双眼。 只见仙人乘飞舟自东向西而行。 原本还昏昏沉沉的士子顿时酒醒,大声呼唤朋友。 楼内士子猛地听说闻仙人之说,都来到外廊观看,全都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这位乘着飞舟而来的道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仙?。 《拾遗记》中曾有记载,祖龙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名曰“沦波舟”。又有彩云之民,乘飞舟而至,舟形无甚异处,可飞行九天,如飞鸟白云,名曰“飞羽舟”。 难道这世上真有飞羽舟? 风雷派大宅中,苏姓道人猛然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东方,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安。 片刻之后,在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浓郁紫意,自东方而来。 府内的其余人等也随着苏姓道人的视线望去。 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有了片刻的恍惚, 不知是短短一瞬,还是经年历月,只觉得寂寥,天地间为之一空,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 下一刻,天空云海之上有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人未至前声已到:“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天师峰上岁月长,真人府中履劫霜。” 话音落下之时,天空中云雾弥漫,紫气升腾,飞舟开始缓缓下落。 苏姓道人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番气势骇人的元气紊乱。 李玄都抬头望向立在船头的那抹紫色身影。 只看到来人周身光华流转,面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一袭紫色道袍无风而动,此时独立船头,更显飘飘乎羽化登仙之意。 李玄都忍不住无奈苦笑。 何谓仙家气度?这便是仙家气度。 纵观江湖,天高水阔,前赴后继的年轻人更是不计其数,却无人比他更为仙风道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正一神霄 神霄宗的苏姓道人试图稳住如大江大潮的天地元气,可在这名道人横空出世之后,便都成了无用之功。 这名道人不仅身披象征地位极尊的紫色道袍,而且还头戴芙蓉冠。所谓道门三冠,分别是太清鱼尾冠、玉清莲花冠、上清芙蓉冠,此三冠为道门冠帽中最高等级,唯有各宗的掌教之主方能佩戴,这位不速之客既然佩戴上清一派的芙蓉冠,再加上所吟之诗,那么其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正是位于吴州上清府正一宗的掌教真人、如今的少玄榜榜首,颜飞卿。 苏姓道人自然认得这位正一宗掌教,无论道门各宗如何内斗,在名义上,他们还是同拜一个太上道祖,故而每三年都会以道门的名义举办一次论道大典,由道门各宗轮流举办,届时天下道门中人齐聚一地,共襄盛举,与佛门的盂兰盆节法会有异曲同工之处。上次论道大典便是在神霄宗举办,故而苏姓道人曾经见过这位颜飞卿颜掌教,只是那时候的颜飞卿与诸位宗主同席,他无缘上前交谈,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苏姓道人万万没有想到颜飞卿会出现在此地,难不成这人真是正一宗的嫡传弟子? 不过他也谈不上任何惧怕,毕竟这里是江陵城,是神霄宗根基所在的荆州,就算你是正一宗的掌教真人,就算正一宗是为道门祖庭魁首,可你也不是整个道门的掌教大真人,还轮不到你在神霄宗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颜飞卿从小舟的船头上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之后,然后伸手一招,这艘悬于半空中的小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回原本大小,落到颜飞卿的掌中,然后又被他收入腰间所悬的锦囊之中。 这枚锦囊正是大名鼎鼎的“乾坤袋”,既是第一等的须弥宝物,也是可以用来拿人的宝物。 见此情景,苏姓道人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拉开一段距离,以免自己在不防之下被这口“乾坤袋”收入其中。 颜飞卿没有去看李玄都,也没有去看如临大敌的苏姓道人,而是环顾四周,朗声道“既然阁下已经到了,便请现身吧。” 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在宋幕遮不远处,又出现一道缥缈身影,根本不能称之为人,就是一道残像,别说看清楚面容,就连衣着也不甚清晰。 在场众人,除了颜飞卿之外,唯有曾经触摸到天人境门槛的李玄都看出几分端倪,所谓归真境,是返璞归真之意,而天人境则是天人合一之意,在其中又分三个小境,且不去说后两者,只说天人逍遥境,寓意是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可朝游沧海暮苍梧,此谓之逍遥,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重含义,那便是神魂可以初步脱离躯壳的束缚,神游万里之外,也可以称之逍遥,只是这两种逍遥之间的差距极大就是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眼前的这道残像应该就是一缕神念化身,行不得,言不得,几如鬼物之流。 这道残影朝着颜飞卿做了个稽首的动作,似是拜托请求。 颜飞卿看了眼宋幕遮,点了点头。 这道残影便缓缓消散。 直到此时,颜飞卿才望向李玄都,没有行道人的稽首礼,而是用江湖人的礼节抱拳拱手道“紫府兄,久违了。” “的确是久违了。”李玄都同样抱拳还礼。 这一幕落在旁人的眼中,尤其是一众神霄宗弟子的眼中,不由心肝微微一颤,继而便是后背发冷,头皮发麻。 谁也不是傻的,先前这道人口口声声“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敢于如此大的口气,除了正一宗还有谁?至于接下来的“天师峰”、“真人府”,更是昭然若揭,再加上那顶芙蓉冠,除了正一宗掌教颜飞卿,还能是谁? 方才那个开口说李玄都是假冒之人的心腹弟子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刚才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假的,现在好了,直接引出了正一宗掌教,正一宗素来就强横霸道,无理都能争三分,现在让正一宗占了理去,还能有好果子吃? 颜飞卿轻声道“数年未见,紫府兄还是这般侠义心肠。” “不敢当一个‘侠’字。”李玄都摇头道“只是与风雷派的老门主有旧,恪守朋友之义罢了。” 颜飞卿笑道“可惜你我不是朋友。” 李玄都不置可否,问道“不知颜掌教今日到此为何?” 颜飞卿神情平静和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向那位一直被他晾在一旁的神霄宗苏长老,后者神情肃穆,显然面对上堂堂正一宗掌教,压力极大,让他已经无所谓什么面子与否。 颜飞卿缓缓说道“此中是非曲直,贫道已尽数知晓,也罢,今日就让贫道主持一回公道。” 说罢,颜飞卿又一扬手,手中出现了一柄拂尘,银丝根根分明,其间又隐隐有星尘环绕,灵光闪烁,持柄则是以上等雷劫木制成,乌黑的木质中隐隐透出蓝紫之色。 颜飞卿手持拂尘,缓缓前行。 一直未曾说话半句的苏姓道人不得不开口道“颜掌教,你当真要出手?” 颜飞卿脚步不停,反问道“有何不可?” 苏姓道人沉声道“颜掌教如果出手,哪怕你是正一宗的掌教,也是坏了我神霄宗的规矩!” 颜飞卿仍是缓缓前行,毫不为意,他手中的拂尘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摇晃,就像风中的柳枝。 在拂尘轻轻摇晃了九次之后,站在苏姓道人身后的那名心腹弟子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 颜飞卿停下脚步,开口道“心生鬼胎,灵台蒙垢,贫道就代你师长略行惩戒,削去你一层修为。” 然后他望向苏姓道人,问道“方才你同贫道说规矩,现在贫道当着你的面,如此说了,也如此做了,你又能如何?” 苏姓道人怒极反笑“好一个‘吴州第一家’,可这里不是你们正一宗的吴州,而是我神霄宗的荆州,你如此肆意行事,未免也太不把我神霄宗放在眼中了!” “神霄宗”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其中寓意不言而喻,如今的他便是代表了神霄宗,颜飞卿若对他出手,便等同是对神霄宗出手,如此便要引起正一宗和神霄宗的争斗,干系重大。 江湖中哪来的逍遥人,谁不是拘束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 只是颜飞卿充耳不闻,继续迈步前行。 苏姓道人心思急转,仍在犹豫该不该出手。 颜飞卿在前行途中,再次开口道“你说贫道不把神霄宗放在眼中,可方才你对手持我正一宗玉牌之人大打出手时,可曾把我正一宗放在眼中?” “难道这就是你们神霄宗的规矩?” “如果这就是神霄宗的规矩,那么就算是神霄宗的宗主来了,贫道也敢与他论一论这个道理。” 李玄都忍不住深深望了颜飞卿一眼。 他没想到颜飞卿非但没有拆穿他,反而是认可了他这个假冒的正一宗身份,既然有堂堂正一宗掌教发话,那么假的也是真的。 苏姓道人哑口无言。 正所谓捉贼拿赃,他先前的确想过不少借口不假,可那些借口都是用在事后扯皮的,现在事情还没结束,就被人家抓了个正着,还是素来强横霸道的正一宗,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颜飞卿依旧缓缓前行。 苏姓道人下意识地再退一步,咽了咽口水,“颜掌教,我先前不知他们是……” “不知道就敢动手?”颜飞卿一句话便将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给堵了回去,“若是动手打死了人,人命关天,是你抵罪,还是神霄宗抵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纯阳入道 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藐视江湖规矩,说什么“能动手就少说话”,可他们不知道一个道理,江湖是什么?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若不在事前把人家的来路问清楚了,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一味动手打杀,先不说能不能打赢,就算能够打赢,如果输掉之人身后还有宗门,那又该怎么办?到时候人家宗门找上门来寻仇,也是直接动手不说话?还是跪地求饶? 都说未雨绸缪,动手之前多说话,总好过动手之后惹出了乱子再去多说话。 就拿这苏姓道人来说,他身为神霄宗长老,又有归真境的修为,还是在自家的地盘上,可也没依仗修为,二话不说就出手,同样是先摸底细,想好事后该如何收拾残局,然后才动手,只是他没有料到颜飞卿会出现在此地,倒是不能说他思虑不周,只能说世事难料。 同理,颜飞卿也是如此,先在言语上分出个胜负,接下来的动手才是水到渠成之事,就像朝廷用兵,所谓“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要讲究师出有名,是不得不用兵。江湖中人也是如此,尤其是正道中人,先要站住一个“理”字,让旁人看来,自己是不得不出手。 颜飞卿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苏姓道人身前不远处,两人分明身高相差无多,但颜飞卿却有居高临下之感,眼神平淡无波,望着眼前的这位神霄宗长老,视如草木一般,缓缓说道“神霄宗精擅雷法一道,我正一宗同样有‘五雷天心正法’,不如今日便以雷法分出个高下。” “那就得罪了!”眼见此事无法善了,苏姓道人也是果决之人,暴喝一声,先发制人。 只见他的双手五指上有电光缠绕,带起浩大风雷之声,狠狠拍向颜飞卿的两侧太阳穴。 颜飞卿不闪不避,在他身周出现一团赤色光晕,好似仙人脑后的背光。 苏姓道人的两只手掌刚刚触及光晕,便瞬间收回,他低头再看自己的双手,竟是一片焦黑之色,咬牙道“好一个‘九阳离火罩’,没想到老天师竟是也将此等宝物传给了颜掌教!” 正如邪道十宗中有“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正教之中也有类似说法,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清微宗的“大剑仙”和正一宗的“大天师”,所谓“大天师”,乃是道门最高尊号,是为天下道门首领,第一代天师于鹤鸣山上受太上道祖之命,封为天师之位,得授“正一盟威之道”,创立正一宗,故而第一代天师又被尊称为“祖师”,其子为“嗣师”,其孙为“系师”,被尊为“三师”。在其之后的天师一律以“大天师”称呼。 因为初代天师定下了“天师世袭罔替,非我宗亲不能传”的规矩,颜飞卿虽然可以做正一宗的掌教,但不能继承天师之位,所以本代大天师仍是正一宗老掌教,又因为其德高位尊,享誉江湖多年,又被尊为“老天师”,与清微宗的大剑仙被尊为“老剑神”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九阳离火罩”便是老天师的随身宝物,可攻可守,若守,便是将自己罩住,好似置身钟内,外有腾腾焰起退敌,若攻,则是将敌人整个罩住,内中烈烈火生,将其中敌人化为灰烬。 此时颜飞卿便是以“九阳离火罩”罩住自己,任凭苏姓道人双掌拍下,非但不能伤他分毫,反而是被烈火灼烧了手掌。 苏姓道人狠狠握拳,双掌上的焦黑之色一闪而逝。所谓归真境,便是返璞归真之境,修炼到极致,白发老人可返老还童,年轻之人可青春常驻,以气机修复皮外之伤自然不算什么。 他一振道袍大袖,缓缓说道“你是归真境,我也是归真境,虽说我因为痴长些年岁,上不得少玄榜,但境界却是不会因为年龄有所差别。” 颜飞卿一挥袖,收起护在身周的“九阳离火罩”,说道“既然你说境界修为,那我便不用法宝,免得你说我恃宝欺人。” 苏姓道人心中一喜,心中有了几分把握,颜飞卿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免不了心高气傲的毛病,不用法宝对敌,与自缚手脚何异? 他生怕颜飞卿反悔,赶忙开口道“颜掌教不愧是老天师的高足,这番气度,非是我等可以比拟,那我就不客气了!” 如果说刚才还有些许试探意味,那么这次他便再无留手。 只见他两只大袖的袖口猛然张开,从中飞出白茫茫一片,让人看不清到底何物,直奔颜飞卿的面门而来。 旁人看不清这是何物,首当其冲的颜飞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一道道白色符纸,只是因为数量太多,就像鸟群疾飞,才会让人看不分明。 颜飞卿微微一笑,手中拂尘一摆,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高妙修为尽显无疑,磅礴气机蕴藏于拂尘的根根银丝之中,将这些符纸悉数扫落,然后这些符纸尽变焦黄,最终化为点点飞灰。 颜飞卿不紧不慢道“方才有人说我正一宗的‘纯阳紫气’不过尔尔?” 话音未落,他手中拂尘上的银丝骤然由银白之色变为紫红之色。 与此同时,空气中隐隐出现火红之色,在这个秋日微凉的天气之中,众人竟是感受到阵阵炎热之意,就连眼前的景物也好似随着火焰的灼烧而开始扭曲。 这便是以纯阳入道的威势。 天宝二年之前,唯有紫府剑仙的三尺青锋能强压他一头,在天宝二年之后,紫府剑仙隐匿不出,同辈人中,别说压过这位正一宗掌教一头,就是能与其分庭抗礼之人都是少之又少。 换而言之,天人不出,谁能奈何? 就算是天人境界,在颜飞卿身怀几大玄奇法宝的情形下,是胜是败,也不好说。 颜飞卿轻甩拂尘,同样的“阴阳两仪拂尘功”,放在不同人的手中用出,大不相同,此法讲究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只见颜飞卿手中拂尘迎风即长,淡如流烟,盘桓缥缈,苏姓道人不得已之下只能以袍袖阻挡,两者相触,只听“嗤”的一声,苏姓道人的袍袖竟是直接冒起青烟,隐隐传出烟火焦味。 颜飞卿再一摆手中拂尘,无数银丝凌空一绕,如光如气,苏姓道人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份,就地滚出。下一刻,拂尘银丝落在他先前站立的位置,“哧”的一下,方圆尺许,尽变焦黑。 正一宗和神霄宗都精通雷法一道,只是偏向有所不同,神霄宗是风雷之道,正一宗却是火雷之道,此时颜飞卿以归真境修为催动“纯阳功”,真元尽数化作火行火气,若是再进一步,便是道门法决中赫赫有名的“三昧真火”,南火克西金,就算是金刚之身,也要被生生炼化,寻常体魄又如何接得? 颜飞卿悠悠然道“还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便是。” 苏姓道人脸色阴晴不定。 颜飞卿缓缓收敛脸上本就不多的淡淡笑意,正色道“方才还有人说正一宗的‘五雷招来咒’也是尔尔,非要贫道用出才行,那贫道便献丑了。” 他这一番话,字字如吐惊雷,来回震荡,经久不息,最末一个“了”字吐出,第一个“方”字还在庭院之中萦绕不去。 待到话音完全落下,方才弥漫于整个庭院中的火气消散一空,天色骤然一暗,不知何时竟是凝聚出一片乌云,不多不少,刚好笼罩了此处风雷派的庭院,其中雷霆隐隐,紫电游走。 此时颜飞卿手中拂尘的火红之色已经退去,变为纯粹的紫色。 “纯阳功”之后,便是“紫霞功”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五雷招来 见到此情此景,苏姓道人汗如雨下,知道不逃命是不成了,若是再硬撑下去,恐怕要性命不保。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 若是丢了性命,什么长生大道,什么荣华富贵,都成了过眼烟云。。 他一咬牙,便想要以遁法遁出这个院子,只是颜飞卿早有预料,轻轻一摆拂尘,生出一道禁制,使他无处可逃。 苏姓道人顿时心生绝望,颜飞卿竟是要赶尽杀绝! 就在此时,头顶的乌云中已经传出轰隆隆的雷声, 不但震人耳膜,若是有鬼魅邪祟之流,仅仅是听闻雷声,就有烟消云散之忧。 颜飞卿抬头望天,缓缓说道“在一城之地呼风唤雨,那是天人无量境方能有的神通,以贫道如今的修为而言,仅仅只能覆盖这一府一宅之地而已,不过想来也已经足够。” 话音落下,积蓄已久的乌云之中电闪雷鸣,继而倾盆大雨终于从天泼洒而落。 风雨如晦。 苏姓道人也不愧是归真境的高手,在被生死一线之间,全力运转修为真元,将漫天雨水又生生托举回天幕之上。 天幕上雷霆交织,雷鸣阵阵。 紧接着 异象再起,一条龙卷夹杂着雷霆缭绕呈现出漏斗状从天而落,周围有紫电缭绕。 龙卷上粗下细,最粗处足有三丈,及至苏姓道人头顶三尺处时,则只有三寸粗细。 在苏姓道人举起右手之后,一整条龙卷悉数汇入他的掌中,不断缩小凝聚,最后变为一把缭绕有风雷的“剑”。 他握住这把“风雷之剑”,不退反进,大步迎向颜飞卿。 两人之间的气机气机先于两人一步相撞,一层层元气涟漪扩散开来,使得光线随之扭曲,两人的身影仿佛镜花水月一般。 紧接着,两人冲散重重气机,苏姓道人一剑直指颜飞卿的眉心。 颜飞卿不闪不避,仅仅是一扫拂尘。 两者如金石相交,瞬间压过了风声雨声雷鸣声。 苏姓道人虽然为人不堪,但能够位列神霄宗七大长老之一,一身修为自然强横无比,他三岁启蒙,五岁初悟,六岁御气,八岁入神,十岁固体,十二岁抱丹,及冠之年入玄元境界,而立之年入先天境,终是在不惑之年踏足归真境,其后一日千里,一年一层楼,以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修成归真境五重楼,如今他将自己平生修为尽数归于这道“风雷之剑”中,不可谓不厉害。 饶是颜飞卿也被向后震退了两步。 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了,因为苏姓道人更不好受,脸色骤然苍白,一口鲜血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 脸色平淡的颜飞卿转守为攻,手中拂尘一扫,紫电萦绕,仿佛一条百丈雷鞭,掠过在地面时,仅仅是外泄气机,就已经如切豆腐一般在地面伤留下一道深深沟痕,激射苏姓道人。 苏姓道人怒喝一声,以一种蛮横姿态大步踏前,一剑直指这条携带滚滚雷霆的“长鞭”七寸处,将其截断。 颜飞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轻吐出一个“落”字。 一瞬之间,天空中降下一道天雷,粗如合抱之木,落地之后,地动山摇,炸开无数蓝光,照亮了整座府邸,同时也在地面上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所有人不得不遮蔽双眼,无法直视耀眼电光。 待到电光散去,所有人一起望去,只见苏姓道人仍旧屹立不倒,不过身上道袍被毁去大半,衣衫褴褛,而且浑身上下一片漆黑,甚至还残余着点点电光缭绕,再无先前的仙风道骨。 天雷过后,又是大雨磅礴。 更为玄奇的是,就在一墙之外,还是晴空万里,没有半点湿意。 见此情景, 一直沉默无言的李玄都轻声道“如今的颜飞卿,怕是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半步之遥,破境只是时间问题了。” 胡良点头道“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归真境九重楼,如今堪破此中关隘,也在情理之中。” “紫府兄过誉了。”这番话自然瞒不过颜飞卿的耳朵,他也不管生死不知的苏姓道人,转身望向李玄都,微笑道“只是比起紫府,贫道还是多有不如,毕竟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紫府就已经堪破玄关,贫道却是比紫府晚了数年之久。” 颜飞卿的这番话只有李玄都能够听到,倒是不虞旁人也能窥破李玄都的身份。 李玄都问道“我想知道,颜掌教是如何知晓我的行踪和身份?” 颜飞卿坦言道“贫道亲自去妙音阁见了玉清宁,此中详情是由她告知贫道。” 李玄都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说了个“难怪”。 然后他又问道“这位神霄宗的长老如何了?” 颜飞卿淡笑道“他毕竟也是正道中人,又是神霄宗的长老,故而贫道并未将其置于死地,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李玄都望去已经不比焦炭好上多少的神霄宗长老,不知该对“略施惩戒”这四个字如何评价。 颜飞卿收起手中拂尘,然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位置,说道“玉清宁将她所知道的汇聚成一点灵光送入我的玄窍之中,我便以这点灵光为线索,运用‘紫微斗数’,这才大概推演出紫府兄的大致路径,幸而来得还不算晚。” 李玄都抱拳道“这次还要多亏颜掌教,否则我等怕是很难安然走出江陵府。” 颜飞卿望向太和山的方向,轻声道“紫府兄无须担心其后之事,神霄宗中自会有人出面。” 李玄都微微一怔,转而记起刚刚的神念分身,不由凛然道“刚才那道神念分身是神霄宗中人?” 颜飞卿深深地忘了李玄都一眼,道“紫府兄好心思,一猜即中。若是紫府兄不介意的话,可否移步,容贫道慢慢道来?” 李玄都望向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颜飞卿一挥大袖,又设下一道禁制,不但隔绝声音,而且还能隔绝他人视线和神念窥伺,毕竟这世上懂唇语之人,或是擅长以神念窥探之人,都不在少数。 见颜飞卿如此郑重,李玄都也不由多了几分凝重,问道“方才那人在神霄宗中的地位很高?” 颜飞卿微微苦笑道“不是一般的高。” 李玄都疑惑道“总不会也是神霄宗的某位长老。” 颜飞卿背负双手,紫色道袍的大袖无风飘摇,摇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那人虽然不是神霄宗的长老,但地位还要高于长老。” 李玄都略微思量,惊诧道“总不会是神霄宗的宗主吧!?” 颜飞卿张了张嘴,无奈笑道“紫府兄心思敏锐,贫道实在佩服。” 李玄都亦是无言。 沉默片刻之后,颜飞卿一招手,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一个三寸高的玉瓶,晶莹剔透,依稀可见其中的圆润丹丸,他将玉瓶递到李玄都的面前,“这是我正一宗的‘紫阳丹’,疗伤补气皆可,请紫府兄先服下疗伤,贫道掀起收拾残局。” 李玄都接过玉瓶,说道“谢过颜掌教。” 颜飞卿一步跨出禁制,缩地成寸,瞬间来到已经变为焦炭的苏姓道人面前,淡然道“还要装死到几时?若是如此喜欢装死,那贫道不介意直接将你打死,也算是了却你的一桩心愿。” 话音落下,只见苏姓道人的身上竟是簌簌抖落无数黑色飞灰,原本已经如焦炭一般的道人竟是重新睁开了双眼,嘶哑开口道“不敢,请颜掌教手下留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此世故 颜飞卿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道:“不必如此紧张。” 苏姓道人身上的黑色灰烬簌簌落下,却是他身上道袍被毁之后的余烬,其本人所受伤势并不严重,由此可以看出,颜飞卿对于术法的掌控是何等精深。 颜飞卿轻声道:“虽然我不是大天师,不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但我还是正一宗掌教,身上有朝廷册封的‘飞元真人’称号,杀你恐怕不行,可废去你这一身修为应是不难” 如今世人见到修道有成的有真之士都会尊称一声“真人”,可这些所谓的“真人”就像历朝历代割据一方的实权将领,虽然自号“某某王”,但实际上没有朝廷认可,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山野真人也是如此,真正有朝廷封号的真人屈指可数,而且无一不是地位尊崇之人,真人封号对于他们而言,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按照惯例,能被朝廷主动赠送真人封号的道门之士,只有一手之数,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后来顶替,这五人分别是:当代大天师、正一宗掌教、妙真宗掌教、东华宗宗主、神霄宗宗主,如果大天师和正一宗掌教是同一人,则再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或者干脆空悬。在被敕封的五位真人之中,根据各人的地位不同,又有四字和两字之分,就拿神霄宗来说,那位中兴宗主就被敕封为“通微显化真人”,飞升证道的各派祖师则被敕封为真君封号,还是以神霄宗为例,其开派祖师就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 如今颜飞卿升座正一宗掌教,其封号便是“飞元真人”,而那位老天师的封号则是“元阳妙一真人”,又比颜飞卿的两字真人封号更高一筹,仅次于历代真君。 放眼整个道门,不过五位真人,且不说这五位真人本身的身份如何尊崇,仅仅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真人”称号,就可以在朝廷那边除去任何一位道人的度牒,再加上正一宗在正道十二宗中的盟主地位,颜飞卿真要废去了此人的修为,事后顶多向神霄宗赔情而已。 苏姓道人不敢再多言语,低头道:“望颜掌教高抬贵手。” 颜飞卿淡笑道:“我会亲自书信一封与神霄宗宗主,将今日情形尽数告知,请他来定夺。” 苏姓道人如丧考妣。 虽然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结果,强过他被颜飞卿直接废去修为,但他的结局也不会太好,最起码这个长老之位是保不住了。 颜飞卿一挥大袖,“去吧。” 苏姓道人朝着颜飞卿恭敬一礼之后,转身带着一众弟子向外走去。 浩浩荡荡而来,如丧家之犬而去。 江湖无常便是如此,你永远也不知道你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是青云直上,还是坠入深渊。 在苏姓道人退去之后,宋幕遮跪倒在颜飞卿的面前,一拜到地,“小人谢过颜掌教主持公道。” 颜飞卿瞧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却是没有面对李玄都时那般温和,语气淡然道:“宋门主不必行如此大礼。” 宋幕遮未曾起身,诚恳道:“若不是今日有颜掌教出手,小人今日不但守不住风雷派的家业,怕是连性命也难保,颜掌教大恩,如同再造父母,当得起小人这一跪。”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满眼诚恳地望着颜飞卿:“小人早就听闻过颜掌教的大名,惩奸除恶,斩妖除邪,乃是正道中一等一的英雄豪杰,若是颜掌教不弃……” 颜飞卿脸上残存的些许笑意终于完全敛去,甚至有了些冷肃意味。他在成为正一宗掌教之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张鸾山的锋芒完全遮挡,那时候的他可没有今日的风光,遍尝世态炎凉,故而他最是讨厌见见风使舵、捧高踩低之人,眼见宋幕遮现在一味讨好自己,却又对先前豁出性命帮他的李玄都等人只字不提,心中憎恶,语气转冷,直接打断他的话语道:“宋门主,贫道不需你溜须拍马。” 这话已经是十分露骨,甚至那份厌憎之意都已经溢于言表,不啻是一记耳光,宋幕遮一下子愣住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再也说不出来。 颜飞卿依旧眼神冷淡,瞥了他一眼,“宋门主,你的操切未免也太浅薄了些。” 宋幕遮望着颜飞卿,“颜、颜掌教,何出此言?” 颜飞卿不再看他,冷淡说道:“江湖上讲究人情世故,可贫道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世故,救你帮你的人很多,为何独独感谢贫道?是不是存了其他心思,你自己清楚。” 的确想要借此机会攀附上颜飞卿的宋幕遮哑口无言。 颜飞卿继续说道:“江湖上讲究机缘,可如果不是紫府兄在这儿,贫道不会出现在此地,更不会出手救你,所以贫道也不是你的机缘。换句话说,如果没有紫府兄开始的舍命相救,你能活到贫道出现在此地吗?” 此时李玄都已经服用过“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秘药,让李玄都得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补充气机,然后从颜飞卿设下的禁制中走了出来,就在不远处安静而立。 宋幕遮浑身颤抖起来,后知后觉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神情依旧平静温和,可站在他身旁左右的沈霜眉和胡良却是脸色不太好看,甚至就连小丫头也瞪着他。 宋幕遮忽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太过忽略这位李先生,竟是拜错了神,也上错了香,现在再想弥补,恐怕为时已晚。 李玄都抬起手掌虚虚下压,道:“宋门主不必忧怀。” 宋幕遮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的脸色骤然苍白。 “李某之所以来到风雷派,又相助于宋门主,与宋门主并没有什么关系,不管宋门主是什么人,或者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介意,因为我做这些都是因为宋老哥而已。” 李玄都此言,无疑是将两人之间的情分彻底切割开来,从此之后,既无恩仇,也无情义。 宋幕遮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李玄都不再去看他,望向颜飞卿,说道:“颜掌教此来,应该有其他事情吧?还请移步。” 颜飞卿问道:“依紫府兄之见,哪里更好一些?” 李玄都道:“我在城中客栈包下了一个院子,还算幽静,不如去那里谈。” 颜飞卿说了个“好”字,也不问客栈的具体位置,只是默默掐指推算,然后伸手握住李玄都的手腕,轻声道:“走。” 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距离风雷派数条长街之远的客栈小院中,两人相对而坐。 颜飞卿说道:“缩地九百丈,已经是贫道的极限。” 李玄都闭目不语,待到眩晕之感稍稍减退之后,方才睁开双眼,说道:“九百丈距离已经很了不起,天人逍遥境也不过缩地千丈而已,不过对于现在我来说,瞬间挪移九百丈距离,还是有些吃不消。” 颜飞卿歉意道:“是贫道思虑不周了。” 李玄都摇头道:“颜掌教不必在意这等无伤大雅的小事,我们谈正事吧。” 颜飞卿点了点头,说道:“贫道在说正事之前,还要说些题外言,希望紫府兄不会介意。” 李玄都问道:“是关于宋幕遮的事情?” 颜飞卿抚掌笑道:“先前我说紫府兄好心思,现在还是有些低估紫府兄了,紫府兄的心思之缜密,贫道佩服。” 李玄都摇头道:“颜掌教过誉了,请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对坐而谈 “紫府已经知道,宋幕遮其实不是风雷派上代门主的儿子,而是神霄宗宗主的儿子。”颜飞卿望着李玄都的双眼。 李玄都叹息道“先前我听风雷派的人说起过,神霄宗的宗主对于风雷派和宋老哥多有照拂,先前我不知其意,现在却是懂了,原来是这样的内情。宋老哥认下这个儿子,得神霄宗的照拂,而神霄宗的宗主算是为宋幕遮找了一个好去处,日后继承风雷派,也不算委屈了他,可以说是各取所需。”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此理,只是神霄宗的宗主没有想到,宗内同样有人打上了风雷派的主意,他碍于身份,不好出手,恰逢贫道赶到,却是将此事委托给了贫道。” 李玄都皱眉道“按照道理而言,就算神霄宗的宗主闭关,也可以提前布置后手,大可不必使风雷派落到如此险境之中,可神霄宗宗主并没有这么做,那么只有两个原因第一,神霄宗内部不稳,有人可能查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所以才委派苏姓道人策划此事,意图就是逼得神霄宗宗主不得不出手相救宋幕遮,从而露出马脚。第二,就算神霄宗的宗主可以忍住不出手,他们也大可顺水推舟地将风雷派拿下,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无论如何都是稳赔不赚。”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因为如此,神霄宗的宗主才会引而不发,否则以他的修为和身份,平息一场小小的风雷派之乱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正如紫府兄所说的那般,神霄宗的宗主顾忌颇多,迟迟不曾出手,若是贫道不曾出现在此地,不知他是否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人家打死?” 李玄都沉默许久,问道“宋幕遮是否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世?” 颜飞卿摇头道“应该不知道。” 李玄都喟然一叹道“我倒是不知道该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还是应该说父子无亲。” 颜飞卿道“神霄宗宗主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如此。” 颜飞卿继续说道“一宗之主,与一地君王也无甚两样了,强敌环伺,内有隐忧,据贫道所知,神霄宗的宗主有一名师弟,早年时与他争夺掌教大位,如今身为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首,仍旧窥伺宗主之位,这是内忧。至于外患,也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李玄都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颜飞卿说道“说起此事,难免就要提到当初的‘四六之争’,紫府兄曾是亲身参与之人,贫道便不再赘言,总之是六宗对上四宗,六宗胜而四宗败,神霄宗恰恰就在四宗之中,这是起因。至于后果,则是如今神霄宗的处境,虽说仍旧是一方诸侯,但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正所谓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四宗联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反对正一宗,如今正一宗仍旧屹立不倒,而他们自身却是损兵折将,眼看着势力最大的清微宗又要抽身而去,其余三宗孤木难支,四宗联盟土崩瓦解也在情理之中,而神霄宗的大敌,便是我们正一宗。” 李玄都点了点头。 颜飞卿笑了笑,“贫道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语,正道十二宗,静禅宗和太平宗不出,清微宗退让,自是无人能与正一宗相争,那三宗既然反对不了我正一宗,便要交好我正一宗,紫府兄可是明白了?” 李玄都沉默思索片刻,缓缓道“颜掌教的意思是,神霄宗在递投名状?” “然也。”颜飞卿点头道“道门诸多派系,经过这么多年的分化合流,分别是我们正一宗秉持的‘正一’,神霄、东华、妙真三宗秉持的‘全真’,清微宗秉持的‘众阁’、阴阳宗秉持的‘茅山’,太平宗秉持的‘天心’、玄女宗秉持的‘太一’、皂阁宗秉持的‘阁皂’等等。且不论对错,只讲规矩,我们‘正一’一脉因为天师一脉传承之故,不禁嫁娶生子,可是‘全真’一脉不行,他们号称金莲正宗,最为鼎盛时,有‘天下道士半全真’之说,重戒律,讲究除情去欲,明性见道,使心地清静,方能返朴归真,长生证道。规定道士须出家住观,严守戒律,苦己利人,对犯戒之人有严厉惩罚,从跪香、逐出直至处死。” 颜飞卿说道“神霄宗秉持‘全真’之道,便不能娶妻生子,可神霄宗的宗主却有了儿子,这意味着什么?在最重规矩的‘全真’一脉中,意味着一旦此事泄露出去,他不但宗主之位难保,甚至一世英名也要付诸东流。”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有些佩服这位神霄宗的宗主,不但敢娶妻生子,而且还能把此事整整隐瞒了二十几年。” 颜飞卿笑道“不仅如此,贫道来到江陵府本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他却在极短时间内就做出了决断,将这份家丑送到贫道的手中,便等同是送上了一份神霄宗的投名状,可见是个果决之人。再往深处想,因为有把柄握在贫道手中的缘故,只要他还在神霄宗宗主的位置上一日,便会支持我们正一宗一日,我们正一宗为了维持神霄宗的依附,反倒是要帮他稳住神霄宗宗主的位置,如此一来,将强敌化作强援,以强援平息内忧,可见这位神霄宗宗主是个极有谋略手段之人。”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方才颜掌教说这些是题外话,现在看来,却不算是题外话。颜掌教似乎是要以神霄宗今日之依附,来向我展示正一宗之强大。” 颜飞卿忍不住赞道“与紫府兄这等聪明人说话,着实是省心省力,贫道的确有这个意思,若有冒犯之处,还望紫府兄海涵见谅。” 李玄都摇头道“且不说颜掌教方才出手相助,只说颜掌教肯如此屈尊迁就,就已经是诚意礼数,李某不是不识抬举之人。” 颜飞卿诚恳地望着李玄都,说道“紫府不必如此客气,当年你我敌对,说到底还是各为其主,时势使然,如今时移世易,却是不能再一概而论了。今日你我相见,说是萍水相逢也好,故人相见也罢,总之,贫道希望紫府兄能摒弃过去的成见,与贫道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李玄都也望着颜飞卿,并不意外,缓缓说道“过去的事情,可以摒弃私人的成见,但是对错还是要分的,尤其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可含糊其辞。” 颜飞卿闻言,摇头苦笑道“既然紫府兄如此说了,那贫道也只好答了,在帝京之变中,是我们错了,尤其是在谢太后和张相的事情上,可以说是大错特错,我们现在想要弥补,这也是我今日来见紫府兄的原因之一。” “我们?”李玄都问道“这个‘我们’都是指谁?” 颜飞卿报出三个足以让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的名字,“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 李玄都皱眉问道“另外三宗?” 颜飞卿摇头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不能强求。”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而已,而且就算我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牵涉到这等宗门大事之中,也不过是个比较重要的棋子而已,谈不上左右局势,我不明白颜掌教为何要来找我。” 颜飞卿轻叹道“所谓‘四六之争’已经是时过境迁,这次是涉及到整个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分为两派乃至三派,在这个时候,你的师门却在左右摇摆,我希望你能返回师门,帮我们说服令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推心置腹 李玄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说道:“真英雄后世从无争议,假英雄立了牌坊也不牢固。因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庙堂上自诩为栋梁的权贵们总是低估百姓的主见,殊不知,礼失求诸野,民间百姓对道德和是非的判断,远比庙堂诸公更为深厚和淳朴。” 颜飞卿也没有急着追问李玄都的答复,而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抬手虚压,说道:“我这一路行来,从芦州到荆州,无论是武林江湖之人,还是市井百姓小民,竟是无不怀念四大臣在世之时,百姓们不懂庙堂谋算和千秋大计,可他们懂得自身生计之艰难。当今庙堂,主少国疑,太后与晋王临朝训政。晋王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泛滥,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太后乐西苑而不反宫,侈兴土木。两人之间又多有龃龉,因争权之事,致使纲纪日驰,,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赋役增常,室如县罄。百姓苦之久矣,这是人心可用。” 颜飞卿的脸色变得凝重,问道:“那紫府兄是什么意思?难道紫府兄属意西北的‘伪周’?” 李玄都摇头道:“了解大魏朝廷的,去了西京。了解大周的,留在帝京。两者都了解的,便隐于江湖山野之间,何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至于两者都不了解的,那就只能浑浑噩噩于乱世之中,生死由命了。有些时候,看一个人推崇谁,要看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有人推崇大周,他当真想要支持大周吗?当然,有这样的人,相信大周能让日月换新天,相信大周能推翻已经土崩鱼烂的大魏朝廷。可实际上,大多数人,连谁是‘圣君’都不知道,就更别提其他人了。你说他们为什么推崇大周?说白了,因为他们反对当今的大魏朝廷,又不敢真刀真枪地去反抗朝廷,于是乎,就推崇与朝廷相对立的大周。” 颜飞卿抚掌道:“紫府兄鞭辟入里,如此说来,紫府不是推崇大周之人了?” “当然不是。”李玄都加重语气说道:“大周不过草莽之众,其中多为居心叵测之辈、心思不良之徒,有几人是为了百姓?又有几人是为了天下苍生?不过为了一己之私欲,与今日之大魏又有何异?难不成死数以百万计之人,就是为了变成第二个大魏?没有这样的道理。” 颜飞卿双眼中有了异彩,语气中也多了几分亲近,“既然大周不足拯救黎民苍生,就只能落到大魏朝廷之中,那么依照紫府看来,如今大魏朝廷中谁能担当此等大任?”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在庙堂,并不知道谁能担当此等大任,但我可以明言,晋王和太后都不会是支撑起大魏朝廷之人,虽然如今是他们掌权,但是没了他们,仍旧有可以替代他们之人,大魏还是那个大魏,我这样说,颜掌教可以明白吗?” 颜飞卿点了点头,长长喟叹道:“说到底,我们这些人也是在骑驴找马,暂时扶持晋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免得让太后彻底把握了朝廷大权,那才是不可收拾之事。” 李玄都又沉默了。 若说他与颜飞卿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是无稽之谈,可若说他们完全志同道合,也不尽然,在救亡天下的大方向之下仍旧有着许多小方向上的不同,这些小方向,现在看来很小,可在几百年之后,却会变得很大,这让李玄都难免顾虑重重,不肯轻易开口答应颜飞卿所求之事。 颜飞卿自然明白这一点,仍是没有急于催问李玄都,转而说道:“庙堂和江湖是两回事,自天宝二年以来,贫道最不愿意谈起的就是朝堂,今天便不说庙堂了,只说江湖。” 李玄都没有说话。 颜飞卿说道:“如果说朝廷的心腹大患是西北叛乱和金帐汗国,那么江湖的心腹大患是什么?” 不等李玄都开口答话,他已经自问自答道:“是邪道十宗。诚然,邪道十宗中的确有性情中人,正道十二宗也有卑劣之徒,可两者都是少数而已,不能以偏概全,从大局上来说,邪道十宗还是江湖武林祸乱之源,尤以西北五宗为甚。” 李玄都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虽然颜飞卿是正一宗的掌教,但这番关于正邪之分的言语却是十分中肯,所谓正道邪道,并非自己说自己是正是邪,而是要经过无数人的认可,正如李玄都所说那般,真英雄后世从无争议,假英雄立了牌坊也不牢固,因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从这一点上来说,颜飞卿所言不错。 见李玄都认可,颜飞卿便继续说道:“正邪之争绵延上千年,其中多少血海深仇,数不胜数,已经无可化解,唯有一方彻底消亡方能停歇。如今西北五宗在秦州、凉州、蜀州等地起事,辽东五宗则离开辽东三州,进入帝京和江北一带,原本的江湖格局便不复存在,继朝堂之后,江湖上也开始乱象频生。” 李玄都叹息一声,“风起于青萍之末,说是不谈庙堂,可江湖处处无不受庙堂之影响。庙堂上吹起一阵风,江湖上便起波纹,庙堂上积成一朵云,江湖上便阴了天,庙堂上落一阵雨,江湖上立时是万千涟漪,现在的江湖乱象,归根究底还是源于庙堂之乱。” 颜飞卿望着李玄都,一字一句道:“紫府兄此言是正论。圣人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又有云,不为良相,但为良医,可见大医者医国,小医者医人。可如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便是治标不治本,想要根治,还要寻根究源。” 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了惊诧,因为他联想到了两个字。 那是张肃卿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看来紫府兄与贫道是同道中人。”颜飞卿顿时察觉到了李玄都的心绪,脸上露出几分由衷笑意,“欲平天下,先平庙堂,欲平庙堂,先平江湖。” 李限度摇了摇头道:“难。” 颜飞卿没有否认。 江湖之水深不见底,其中鱼龙混杂,一眼望去,看似只有些鱼虾游荡,可在水底深处,却是有蛟龙盘踞。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枭雄,谁不想一统江湖?可真正能够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简简单单“先平江湖”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颜飞卿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今日之言,我只对紫府兄一人说起,还望紫府兄不要传出半句。” 李玄都也多了几分郑重之色,缓缓点头。 颜飞卿徐徐说道:“如今想要集合江湖之力,先要改一改规矩。拿儒家一脉来打个比方,有人说圣人立下的规矩不可更改,此话不对,所谓圣人道理随世而移,其实圣人的道理一直都在变,在圣人之后有亚圣,亚圣之后有前朝年间的理学,再之后又有本朝年间的心学,他们便是对于圣人之道的一种补充完善。既然圣人规矩改得,那么我们这些江湖规矩又如何改不得?” 李玄都惊诧地望着颜飞卿。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堂堂正一宗掌教的口中说出。 颜飞卿无奈一笑,“紫府兄莫要如此看我,凭我一人,是万不敢说如此逾越的话语,这其实是家师所言,我不过是如实转告而已。” 李玄都闻言沉默许久,感叹道:“老天师无愧天师名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太和山上 李玄都和颜飞卿又谈了许多,其中颜飞卿的一句话让李玄都感触颇多。 他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根本在于‘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饱食无忧,轻徭役、薄赋税,又有酒肉、暖衾、棉衣、炭火、牲畜,百姓们谁还会去在意朱门是否酒肉臭?谁还会在意皇帝修不修宫殿?就算在意,也只是人心不足而已,与安身立命无关。当然,想要做好这一点实在太难。总而言之,要么共富贵,要么共贫贱,如此便是太平。” 说到这里,李玄都倒是对这位正一宗年轻掌教的印象改观颇多,虽说还谈不上相见恨晚,但也认可他说的许多话语,开始真正认真思考颜飞卿先前的请求。 日渐中天,颜飞卿看了眼天色,主动道“紫府兄在此事上得罪了神霄宗,难免不会被小人算计,既然紫府兄要去中州龙门府,便由贫道代为护送吧,也算贫道聊表心意。” 李玄都没有拒绝,点头同意,毕竟颜飞卿说的是正理,现在的确不是逞强的时候。 另外一边,胡良开始帮着宋幕遮处理善后事宜,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之所以对宋幕遮不满,仅仅是因为此事中牵涉到了李玄都,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他可能只会觉得宋幕遮行事欠妥而已。毕竟江湖就是人情世故,处在宋幕遮的位置,替他遮风挡雨的老爹死了,又招惹了神霄宗中的实权长老,想要继续生存下去,便要再找一个足够分量的靠山,刚好一个正一宗的掌教就在眼前,哪怕是病急乱投医,也总好过什么都不做,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做得其实不错。 只不过胡良从来都是对人不对事,他也从不否认这一点,对错再大,大不过亲疏。人情世故再重,也要看放在谁的身上。 也就只有颜飞卿才可以说出“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不喜欢这样的世故”的话语,换成旁人,谁敢如此率性?谁又敢如此任性? 处理完风雷派的事情后,胡良婉言谢绝了宋幕遮的留客,带着沈霜眉和周淑宁径直返回客栈。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地位尊崇的正一宗掌教不再身着华美至极的紫色道袍,而是换了一身普通玄色道袍,头上的玉簪也换成了木簪,虽然仍是气态出尘不俗,但好歹稍减仙家气象,没有先前那般惹眼。 还是一身儒士装扮的李玄都就站在他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倒真有些一时瑜亮的意味。见胡良三人眼中的询问意味,李玄都开口道“这位是正一宗掌教、如今少玄榜第一人颜飞卿,表字玄机,玄机兄这次要返回中州龙门府,与我们顺路同行。” 颜飞卿摇头笑道“在紫府兄面前,哪来的少玄榜第一人。” 胡良和沈霜眉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李玄都和颜飞卿到底谈了什么,但就现在看来,应该是福非祸,是友非敌,先前他们还在思索能否安然走出江陵府,现在有了颜飞卿的保驾护航,应是无碍了。 想到这儿,胡良也不是矫情之人,抱拳道“在下胡良,见过颜掌教!” 沈霜眉也行了一礼,“沈霜眉见过颜掌教。” 颜飞卿稽首还礼。 最后,李玄都指了指在外人面前有些腼腆羞涩的周淑宁,“这是淑宁。” 颜飞卿早已从玉清宁那里知道了周听潮之事的前因后果,堂堂一宗掌教,竟是语气温和地主动开口道“贫道颜飞卿,与令兄紫府算是朋友,与你未来的师姐玉清宁亦是故交,日后你拜入了玄女宗门下,少不得要称呼我一声颜师兄。” 小丫头先前见颜飞卿对神霄宗的苏姓道人以及宋幕遮等,都是不假辞色,本以为他是个极为方正严肃之人,却不曾想他此时却是如此好说话,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小声道“淑宁见过颜师兄。” 颜飞卿一怔,笑道“现在喊一声也行,不算早。” 小丫头是心思敏感之人,听到“不算早”这三个字,又联想到颜飞卿先前驾驭的那艘飞舟,不由担心问道“颜师兄是不是要用那艘会飞的船赶路?” 不等颜飞卿说话,李玄都已经是开口解释道“那艘会飞的船叫做‘飞羽舟’,可轻如鸿毛,乘风而行,是难得的法宝,只是想要动用此物,耗费真元极大,短时间用之尚可,若是长途赶路,除非是天人无量境,否则都难以支撑。” 小丫头哦了一声,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如果不是用那种会飞的船赶路,那么她就还能在哥哥的身边多待一些时间。 李玄都看破小丫头的心思,却没有点破,转而对众人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行离开再说其他吧。” 一行人这次却是没有乘车,而是改为骑马而行,由沈霜眉抱着小丫头共乘一骑,其他三名男子各乘一骑。四骑安然无恙地出了江陵府城,兴许是有颜飞卿亲自坐镇的缘故,神霄宗没有任何动作。 …… 太和山。 在太祖皇帝年间,太和山备受尊崇,被敕封为地位尚要高于五岳的“大岳”,只是到了武宗皇帝和先帝穆宗皇帝年间,对神霄宗多有打压之举,虽然在敕封上相较于其他三宗并不逊色,但是与太祖皇帝和世宗皇帝年间的神霄宗相比,相差甚远,尤其是先帝在位时,大力推崇正一宗,使得本就是道门祖庭的正一宗以一宗之力强压包括神霄宗在内的其他三宗,神霄宗再无当初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鼎盛气象。 登山第一道门户是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始建于世宗明雍三十一年,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世宗皇帝亲笔题写“治世玄岳”四字,故而这座牌坊又名“玄岳门”。 过玄岳门往上,便是神霄宗八宫之一的玄武殿。 此时的玄武殿中,苏姓道人狼狈至极。 在他面前站着一位年迈道人,脸上深刻皱纹好似是沟壑纵横,满头白发也所剩不多,露出整个前额,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能在头顶抓起一个小小的发髻。 苏姓道人面对这位同为神霄宗七大长老之一的老人,极为恭敬,因为老道人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人境修为,同时也是宗主的师弟,当年差一步就能继了宗主大位,如今便是宗主也要让他三分。 苏姓道人将风雷派中所发生之事向老道人和盘托出, 老道略微沉吟之后,问道“你确定是颜飞卿?” 苏姓道人点头道“千真万确,就算‘五雷天心正法’能够作假,可‘乾坤袋’、‘飞羽舟’和‘九阳离火罩’却是做不得半分假。” 老道人陷入沉思之中。 苏姓道人有些不甘地说道“师叔,如今宗主闭关,宗内一切大事小情都由您老做主,在我们自家地盘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和是打,您老总要给个准话才是。” 老道人沉声道“一个颜飞卿不足为惧,关键是他身后的正一宗和老天师,再加上你所说的那个神念出游之人,颇多蹊跷之处,几乎可以断定,颜飞卿此行目的并不简单,若是贸然出手,坏了老天师的韬略,怕是会引来祸事。” 提到那位高居老玄榜的老天师,饶是苏姓道人如何不甘,也只能噤声,不敢多言半句。 如果说一位飞元真人仅仅只能废去他的修为,那么一位元阳妙一真人,就是杀他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章 夜宿山庙 离开江陵府境内之后,一路上无甚风波。 虽然也遇到了几个绿林豪莽,个个挎刀佩剑,一身江湖气概,更不乏身上带着血腥杀气之人,但在遇到他们一行四人之后,都是秋毫无犯,甚至是主动绕路而行。 原因无他,行走江湖四大忌,老人、僧道、女人、小孩,遇上这几类看似好欺负的角色,实则最不好欺负,无数江湖豪莽在阴沟里翻船,由此总结出这个道理。 不巧的是,李玄都一行人中除了没有老人之外,算是把其余三种占全了,一个年轻道人颜飞卿,一个貌美女子沈霜眉,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周淑宁,至于另外两人,一个书生打扮的李玄都且不去说,就说最像江湖中人的胡良,满脸虬髯的,凶神恶煞,怎么看也不是善类,只要是稍微有些江湖经验之人,就绝不会轻易冒犯这等不清底细之人。 就算真有那种不长脑子的愣头青,心生歹意,不用一位归真境和两位先天境出手,仅仅由看起来最为无害、实际上也是除了小丫头以外修为最低的李玄都出手,那也不是寻常江湖人可以应付的。 离开江陵府之后,人烟明显稀少了许多,虽然仍旧可见江南富足,但是村落之间的距离却不断拉大,从最开始的十里一村,逐渐变为二十里一村,城与城之间的距离就更远了,足足有数百里。这一天暮色,一行四人距离下一个城镇大概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干脆便在路旁山腰上位置的一座庙宇中歇脚。 虽说江湖上素有“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枹树,独坐莫凭栏”的说法,又有“宁住坟地,不住破庙”的规矩,但是有颜飞卿这位“小天师”坐镇,也不必害怕什么鬼魅邪祟,进到破庙中,颜飞卿只是一振袍袖,便将其中尘土尽数吹散,胡良出去砍了些枯枝,生起火来。然后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糕点和一壶清水,在火上烤热之后,才让小丫头吃了。 至于其他几人,可以辟谷,几天不吃饭食不算什么。 夜色渐深,小丫头在沈霜眉的怀中沉沉睡去,三名男子则是起身出了破庙,来到庙外。 站在此处山腰位置极目望去,黑黢黢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可颜飞卿的双目之中却是显现异彩,眼瞳中好似有真火燃烧。 李玄都沿着他的视线望去,什么也看不到,问道“玄机兄示意我们出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颜飞卿伸手指着东北方向,道“在那个方向,隐隐有阴气升起,非是吉兆。” 胡良闭目细细感受片刻,睁开眼道“颜掌教所言不错,东北方向的确有阴气盘绕,只是颇为隐蔽,颜掌教仅凭望气便能看破,实在厉害。” 颜飞卿淡笑道“斩妖破邪,本就是我们正一宗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不足为奇,我这次请两位出来,是想问一下紫府兄,是否要管一管此事?” 行走江湖,除了藏于人心之间的魑魅魍魉之外,也难免遭遇真正的魑魅魍魉,遇到这种事情,是否要行侠仗义,还要量力而行,否则行侠不成反倒害了自己,那就成了祸事。 见李玄都面露疑惑之色,颜飞卿解释道“如果要管,可能会花费些时间,不知紫府兄有没有这个时间?” 胡良不由开口问道“颜掌教身为正一宗中人,见到了鬼魅之流,直接打杀就是,左右不过是半天的功夫,怎么会怕花费时间?” 颜飞卿道“世人对我正一宗素有偏见,认为我正一宗容不得半分魑魅魍魉,可实际上,不是不让它们存活于天地之间,只是它们要懂得适可而止。就像治理大江大河,我们不是截断河流,我们也做不到截断河流,我们只是在江河两岸筑造堤坝,使其不能泛滥,一旦泛滥,方才治理,行诛杀之举。” 颜飞卿指了指东北方向,说道“若是要管,便要先查清楚来去缘由,鬼物作乱多半是因为,比如说贫道数年前遇到的一起厉鬼索命之事,那户闹鬼的人家乃是名声极好的富户,平日里修桥铺路,周济穷人,可他们家的独子却被厉鬼害死,贫道恰巧经过此处,便出手降服了厉鬼,事后贫道以正一宗的‘太上清心咒’将那厉鬼洗去戾气,问其根由,原来是那家富户用买来的女子为自家的痨病儿子冲喜,那女子不甘而死,化作厉鬼,索命报仇,这便是。所以不管超度也好,诛杀也罢,将作乱的鬼物除去之后,还要去解决,最是麻烦。” 李玄都轻轻一叹,说道“今日方知正一之难,既然玄机兄已经窥破阴气所在,那么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请玄机兄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尽力跟吧。” 颜飞卿道“既然紫府兄同意,也不必急于一时,你们大可明早过去,贫道先去一窥究竟。” 说罢,颜飞卿竟是一步踏出,身形腾空而去,踩着山林间树木的树冠,如履平地,身体大幅度前倾,道袍迎风翻摇。 乘风而行。 李玄都望着颜飞卿的身形远去,直到彻底看不见之后,才转头望向胡良“天良。” 胡良疑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颜飞卿离去的方向,“什么叫正道中人,这就是正道中人。老天师愿意选颜飞卿来接替张鸾山的位置,说明老天师的确是目光如炬。” 胡良淡淡说道“如果正道十二宗中都是颜飞卿这样的人,那么这个世上哪里还有邪道十宗的立足之地?”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实情,正如庙堂之上,如果人人都是张相肃卿,大魏朝廷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胡良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这几日相处想起来,颜飞卿此人的确观感极佳,若不是大伪似真之人,那就是真正的君子,可有句老话说得好‘巧妇常伴拙汉眠’,这句话颠倒过来同样适用,颜飞卿那个未过门的媳妇,可不是个善茬。还有句老话也说得好,天下最锋利之物是笔锋,天下最凛冽之风是枕边风,老李你若想与颜飞卿深交,必然绕不开这名女子。” 李玄都道“你是说慈航宗的苏云媗。” 胡良点头道“这位苏大仙子,修的是入世之法,功于心计,素有纵横扶龙之志。论修为,不弱于玄女宗的玉清宁,论智谋,不输于牝女宗的宫官,身后又有偌大一个慈航宗为支撑,在当世几名出彩女子中,最难对付,不可不防呐。” 李玄都摇了摇头,无奈说道“其实我也曾与苏云媗打过交道,不是在帝京的城头,而是在帝京之战以前,那次我陪张白月去城外的大承恩寺还愿,在寺中见到了当时一身在家居士装扮的苏云媗,只是那时候我不知她的身份,言谈一番,苏云媗颇多劝诫之言,只是当时的我正是如日中天,哪里听得进去,两人论辩,我说自己的剑道人和,苏云媗说她的天时大势,最终鸡同鸭讲,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谁,既然嘴上分不出胜负,就互相搭手一番,我小胜,不过在临别之前,我们做了个交易,我用‘坐忘禅功’换了慈航宗的‘千剑观音’。” 说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发苦,“前几天淑宁跟我说,自从修炼‘坐忘禅功’之后,她的双眼有了种种神异之处,我觉得像是佛家的‘天眼通’,再加上我如今的体魄,也像极了佛家的‘漏尽通’,若这些神通皆是因‘坐忘禅功’而起,那我可真是亏大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阴气聚煞 一夜时间转瞬即过,昨夜三个男子在庙外交谈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没有惊扰到小丫头,却也没瞒沈霜眉,所以除了小丫头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天一亮,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直接往颜飞卿所说的东北方向行去,行出大概有三十余里后,可见一个不大的镇子。 此时已经快要出荆州范围,临近了中州北阳府的辖境,因为此等缘故,这个镇子的位置便有些尴尬,虽然它名义上是属于荆州统辖,但在实际上,却是以中州百姓居多,民风民俗也都更近于中州,所以在许多时候,会出现两州都不管或是两州都管的情形,眼下出了祸事,就算报到官府,也多半是推诿扯皮的境况。 四人来到位于小镇不远处的一处高坡处,驻马而立,遥遥望向小镇。 李玄都精通各家武学,术法也有涉猎,却唯独不擅长玄而又玄的望气之道,若要以自身修为感知天地元气升降变化,必须先天境方可,所以他看了几眼也没能瞧出什么玄妙,反倒是胡良和沈霜眉脸色都稍显凝重,看来颜飞卿所言不虚,这儿的确有些古怪。 李玄都沉思片刻,说道“我和天良先去镇子里探探虚实,霜眉你带着淑宁在这儿接应我们,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颜飞卿已经先我们一步去了镇子里,以他的修为和身上的诸多法宝,想要伤他却难。” 沈霜眉知道李玄都是担心小丫头的安危,不敢让她贸然进到镇子,点头答应道“你们小心。” 李玄都朝略带忧色的小丫头招了招手,与胡良策马下了高坡,往镇子疾驰而去。 此时天色大亮,沉睡了一夜的小镇又活了过来,妇人们生火做饭,男人们则准备下地干活,孩童嬉闹之声,将院中正在觅食的母鸡惊得四处乱飞,宁静的小镇顿时呈现出一片喧闹景象。 这座名为井子镇的小镇与寻常小镇一般,交通不便,若是到外边州城府城中采买货物,往返便要三五天,也正因如此,小镇中外来之人极少,几乎家家户户都知根知底,故而每当有外人到此,都会被小镇百姓立刻认出。 今天镇子里来了个年轻道人,身着玄色道袍,脚踏云履,以乌木簪子束发,仪表堂堂 ,仙风道骨,一看便是有道之士。刚来镇子没有多久,他便被孩童们发现,孩童们偷偷地跟在这道人的身后不远处,不时小声讨论着这位道人的来意为何,有孩子认为这道人应该只是路过,也有孩童觉得这道人就是因为镇子来的,因为前不久也来了一个驼背老人,在镇子转悠了很久。 孩童们的话语自然逃不过年轻道人的耳朵,他微微皱眉。其实早在孩童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乘着夜色来到镇子,只是没有急着入镇,而是先围绕着镇子走了一圈,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这儿阴气缭绕,聚而不散,实非福地,而且在他看来,之所以会形成这般藏风聚煞的格局,非是先天形成,而是后天有人可以改变地气之故,实在居心险恶。 就在这时,小镇中的一位宗老终于得知消息,匆匆赶来,先是对年轻道人恭敬一礼,然后方才问道“不知仙长到来,有何贵干?” 井子镇不比那些州城、府城,甚至比之平安县城都相差甚远,相对闭塞,故而民风朴素,却也使得此处民众大事小事俱求神拜佛,寻卜问卦,对于僧道颇为礼遇,只是是遇到个披道袍的,便口呼“道长”,若是卖相再好一些,便如现在这般直呼“仙长”,僧人也差不多,视之年龄,称呼为“法师”、“长老”、“大师”等等,不一而是。 年轻道人轻轻摆手,道“当不得‘仙长’二字,贫道只是路过宝地,见上空有阴气盘绕不散,特来一探究竟。” 宗老闻言,面露迟疑之色,虽说眼前这位仙长看起来很是不俗,可历来道行高深的无一不是白发白须的老神仙,这年轻道人能有多少本事?莫不是招摇撞骗的? 年轻道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说罢他振袖伸手,骈起食中二指,凌空虚画,一道淡红细线自他指尖喷薄而出,如笔下墨迹,随着指尖上下转折,转眼便是一道符文书就,就这么悬浮空中,遍洒清辉,灵光四溢。 然后他再一挥手,这道符篆便被拍在地上,瞬间变成一道类似于长戟的图案,道人以二指并作剑指,朝着这长戟图案遥遥一指,说了个“去”字。 众人立时眼前一清,好似先前眼前一直笼罩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现在这层雾气被大风吹散,却是格外清晰,就连精神都好了许多,原本觉得疲乏困倦,此时也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如果在煞气或阴气集中的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受其影响,轻则灵台蒙垢,产生种种幻觉,重则丢魂落魄,变为疯子,甚至身体也会被逐渐腐蚀,阳气渐衰,折损寿元。 有道是“荒山无灯火,行人自掌灯。灯燃无忌处,灯熄莫再行。”意思就是,荒山野岭并不像城镇一样灯火通明,而荒山中的行人本身就是一盏灯火,所谓人身三盏灯,左右肩头各一盏,头顶一盏,人猛然回头的话,不论从哪边回头,左右肩头的灯都会相应灭一盏,便会导致人体阳气减弱,尤其是在子时之后,此时天地间阴气正重,如果冒然回头,便会吹灭左肩或右肩的灯,灯灭后即便是童子,也更容易着道,当灯亮着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的赶路,而灯熄灭之后,就不要再走了,也有“就休想再走了”的含义。 此时阴气弥漫于小镇之中,阴气之重,更甚于荒野之间的子时时分,使得小镇上的百姓即使不曾回头,左右肩头的灯火也已经摇摇欲坠,只是寻常人等肉眼凡胎,瞧不出来,只觉得昏昏沉沉,身体乏力而已。 此时年轻道人所用的这道符篆,名为“分阴戟”,顾名思义,“分阴戟”的作用便是分流这些阴气或煞气,最大限度避免阴气或煞气对人体产生影响,寻常道人还要以礞石的粉末绘制,只是年轻道人道行深厚,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错认朱和墨。”此时他已能不用礞石粉末等外在之物,单凭体内真元气机,随手于虚空起符,也能画出“分阴戟”。 “仙长法力通玄!”这一手顿时令众人对年轻道人信心大增,态度随之变得前倨后恭起来。 也正应了那句诗“登山渡水寻仙去,不识真人在眼前。”这些百姓们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这名年轻道人乃是朝廷钦封的五位真人之一,别说一座小小镇子,便是一地总督也要以礼相待。 这年轻道人正是昨夜先行赶到此地的颜飞卿,他师承于老天师,走的是正一宗大道,而正一宗一脉,从来都不是久居深山苦修出世之道,而是极为讲究入世修行,小则行走江湖,替人驱邪除鬼,大则结交庙堂权贵,以方术闻达于显贵之间,甚至是参与国事,纵观历朝历代,不乏有正一宗真人被册封为“国师大真人”或“羽衣卿相”,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的颜飞卿自然开始涉足庙堂大事,可当年的他也曾行走江湖,行善仗义,所以这次他再重走当年之路,也是驾轻就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鬼踪重重 取得井子镇百姓的信任之后,颜飞卿开始问询镇子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这一问之下,原来还真有不少怪事发生。 前天晚上,镇里一个平时走街串巷的货郎,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忽然遇到了鬼打墙,那条已经走了不知多少次的山路,怎么也走不出去,一直兜兜转转,直到第二天晌午,镇子里货郎的家人这才发觉不对,连忙出去找人,最后竟是在一处坟地里找到了他,此时的货郎已经快要昏迷,印堂发黑,脸色发青,货郎与周围之人说完自己的经历,被送回家后不久便彻底昏迷过去,直到现在还没醒来。 昨天早上,一个早起出门下地的人,天色还有些昏暗,他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忽然感觉周围有些森寒,正埋头疾走之际,突然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响起。他全身寒毛一下子竖起,内心惊惧,抬头看时,在小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绰绰人影,在昏暗的天色之下,看不分明,他停下脚步,大声呼喝了几声,那人影也没什么反应,让他愈发心里发毛,只是他也不好就这么回家,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走近之后,他猛然发现,这哪里是什么人影,分明就是一件随风飘荡的白色寿衣,这人被吓得大叫一声,转身一路不要命地狂奔回家,到家已是失魂落魄,向家人说明经过之后,一头栽倒炕上,同样是再也没能醒来了。 除此之外,有人说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敲门声,可在门内问是谁的时候,敲门声又骤然而停。每每想要入睡的时候,门外又会传来用指甲挠门的渗人声响,或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啃食墙角,让人烦不胜烦。 还有人说,他壮着胆子拔出门栓开门后,门外的街道上,明明空无一人,却有婴孩的哭声、妇人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男人的打骂声,地上还会出现许多深浅不一的脚印,就像是有许多人从门前走过一般。 颜飞卿听完之后,没有太过惊讶,因为这些手段不算太过离奇,无非就是“鬼打墙”、“鬼敲门”、“鬼遮眼”,至多是一些道行浅薄的阴物鬼魅,祸害那些先天阳气薄弱的市井百姓,吸取偷走一点阳气。 具体情况,还要看那两个至今没有醒来之人,到底是什么情形。 在宗老的带领下,颜飞卿率先来到昏迷时间更久的货郎家中,查看他的情形,发现昏迷的货郎之所以迟迟不能不醒,不是因为受了寒气,也不是阴气入体,而是三魂丢了两魂,七魄少了六魄,只剩下一魂一魄,不至于使人身死,却也难以醒来,颜飞卿使了个“招魂诀”,以他的修为,竟是全无动静,显然魂魄并非走失,而是被人摄去之后又遭禁锢。这样一来,这人即使能吊住一命,也只能终身躺着当一个活死人了。 随后颜飞卿又去了第二人的家中,还是同样的症状,身上没有外伤,只是丢了魂魄,颜飞卿同样用了一个“招魂诀”,结果不出意料之外,还是毫无反应。 “摄魂之法”。 这让颜飞卿心思沉重,此等法术不算高深,不过因为伤天害理之故,在正道十二宗中属于明令禁止的禁忌之法,若有人敢于私自动用,轻则废去修为,重则直接处死,惩罚极重。但在邪道十宗中,却是没有太多禁忌,尤其是西北五宗中的皂阁宗和阴阳宗,不但不禁,而且极为精通擅长此道。如果涉及到邪道十宗之人,那么此事就变得复杂了。 好在此时李玄都和胡良已经赶到,与颜飞卿会和一处之后,颜飞卿向两人说明了自己查知的经过,又道“镇子里除了阴气之外,并无生人含冤而死的戾气、怨气,也没有鬼魅或是僵尸之流作祟的痕迹,如果不出我所料之外的话,此事应是,有人于暗中施术降咒,只是对方术法隐秘,而且还刻意混淆天机,使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端倪。” 李玄都叹道“可惜我还未踏足先天境,否则便可用‘玄微真术’奇门篇中的‘望势法’,也许可以探知一二。” 胡良问道“如今的镇子是否安全?” 颜飞卿道“我先前沿着镇子走了一周,布下符咒一十二,阻断阴气,再过几个时辰,此地的阴气便能彻底散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在镇子的中轴道上画一道‘分阴戟’,让此地的阴气迅速散去。” 李玄都说道“不如先将镇子里的阴气散去,让霜眉她们进镇。” 颜飞卿点了点头,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白色小口袋,里面装着礞石粉末,然后他拿着口袋来到镇子的正中位置,这儿刚好是一个路叉口,颜飞卿用这袋礞石粉末画了一道足有十余丈之长、丈余宽的特大“分阴戟”。 “分阴戟”名为戟,实则更像一个简单的箭头,其所指方向为正北方位,在符成之后,小镇中竟是平地起风,此风不是桃李春风,不是炙热夏风,不是萧瑟秋风,不是凛冽朔风,而是阴风,风中传来阵阵怒号,似哭似笑,沿着“分阴戟”箭头所指的方向,一股脑地朝镇外涌去。 片刻之后,阴风散尽,整个井子镇为之一清。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子母符”中的“母符”,两指一撮,将母符燃起。 不多时后,带着周淑宁的沈霜眉骑马来到镇中。 在听完事情的大概经过之后,沈霜眉想了想,问道“依照颜掌教之见,想要做到摄去魂魄之事,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颜飞卿说道“虽然此人的修为明显要高于我,让我看不出端倪,但想要凭空摄去他人魂魄,除非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否则只能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通过毛发、血液、指甲等物为媒介,结一草人,在草人身上书人姓名,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二十一日后,被拜之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摄走,在此过程之中,几乎没有任何痕迹可言,缺点是见效太慢,也太过耗费心神气力,非归真境以上修为不能用出,一般用于江湖中人斗法所用。” “至于第二种方法,就要简单许多,不用别人的毛发等物为媒介,而是以某种物事为媒介,凡事接触到此种物事之人,都会被人以术法摄走魂魄,这种方式胜在简单,不耗费气力,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种田,把种子播下去,坐等收成,若是勤打理些,那就收成好些,若是惫懒些,收成就坏些,若是遇到某些意外情形,还有可能颗粒无收。” 沈霜眉若有所思道“依照颜掌教所言,这些人之所以会被摄走魂魄,一定是接触了某种物事。”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方才我已经查探过两人的身上,并无施法媒介。” 沈霜眉望向宗老,问道“不知镇子里还有什么人失踪了?亦或是与他们二人交好之人?” “失踪……”宗老努力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人,转身向身后之人问道“牛二那小子呢?怎么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有人接话道“牛二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了,前几天有人看到他在东山上晃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官银疑云 沈霜眉立刻说道“去牛二的家里。” 宗老面露迟疑之色,虽说那牛二只是个破落户,但仗着自己有几分力气,也算是横行井子镇的一霸,平日里好吃懒做,少不了小偷小摸,眼看着三十岁的年纪了,还没讨到媳妇,又染上了调戏女人的毛病。 平日里镇子里的人,对他无不避之不及,哪里敢上前招惹。而他的那个家,更不是什么好去处,就算宗老是井子镇宗族之尊长,也有些犹豫。 沈霜眉见状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道“我乃刑部六品主事,有依照大魏律查案之权,诸位乡亲不必害怕,自有我为你们做主。”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有无官身,那可是天差地别,别说是一位堂堂六品主事,便是没有官品的小吏衙役,那也是不能轻易招惹的人物,此时有了沈霜眉发话,宗老便有了底气,带着一行人来到牛二的门前。 单从外面来看,这是个十分破败的院子,荒草丛生,落叶遍地,距离墙倒屋塌已经不远,似乎久未有人住过,可按照镇子里居民的说法,牛二平日就是住在这里,也难怪他讨不到媳妇,谁家闺女愿意住在这等地方? 沈霜眉皱了皱眉头,也不客气,直接推开那扇根本没必要上锁的柴门,迈步走入院中。 她是刑名世家出身,对于如何办案可谓是自小耳濡目染,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之后,又去屋中看了一眼,向跟在她身旁的宗老问道“牛二此人的品行如何,是否贪财好赌?” 宗老赶忙说道“捕头大人好眼力,牛二这小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还沾染上耍钱的毛病,都说久赌必输,牛二这些年来欠了好些外债,家里的东西都被卖得差不多,他爹娘就是被他给气死的,可他还是不知悔改,开始小偷小摸,手里但凡有几个银钱,便要立刻去县城的赌坊里败掉。” 沈霜眉点了点头,再次走进那间土坯房中,李玄都等人也跟了进去,见她不顾灰尘四下摸索,不多时候传来一声轻响,一块土砖被她从墙上取了下来,取下土砖之后,却不是看到了墙外,而是还有一层墙——原来这墙中还有夹层。 沈霜眉伸手探进夹层中摸索了一下,再缩回手时,手中已是多了一个蓝布包袱。 李玄都忍不住赞叹道“真是术业有专攻。” “似乎是银子。”沈霜眉掂量了下包袱的重量,将这个包袱递到颜飞卿的面前。 颜飞卿伸手接过包袱,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个包袱有些古怪,竟然能隔绝贫道的神念。” 说话间他伸手把包袱皮打开,果不其然,包袱里面是一锭一锭的雪花白银,皆是被熔铸成元宝的形状,而且还是官银。 所谓官银,是用来入库的,也就是每个州的税收,必须刻下官银标志的字样或图案,方便入国库管理,民间不得私自使用官银,此乃杀头的大罪。 官银的主要用途在于军饷、官俸、宫用、堤坝工程、赈灾等支出,在朝廷将官银拨给各地州府以后,各地州府还要将官银再溶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这就是碎银的主要来源,此过程又名“火耗”,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或是银锭溶化为碎银的折耗,火耗也是地方各级衙门贪墨的主要手段。当年四大臣新政中提出的“火耗归公”,便是断了绝大部分官员的财路,才会使得新政推行倍加艰难。 至于民间百姓,使用的银两大多还是碎银,大部分时候以铜钱为主。 宗老是个有见识的,见到银锭上熔铸的“大魏库银”字样之后,两腿便有些发软,忙不迭道“捕、捕头大人,牛二竟敢私藏官银,我、我们可是毫不知情啊。” 沈霜眉抬起手,示意宗老噤声。 宗老立时不敢再聒噪半分。 女捕头微微骤起眉头,伸手拿过一枚官银,翻转过来,在这锭官银的底下刻有几行字荆州市舶司,天宝五年五月日,宫用银二十两,匠刘丁。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脸色上都有了凝重之色,因为沈霜眉此行的目的,就是暗中查探荆州市舶司宦官的贪墨情事,此时出现了荆州市舶司的库银,便已经说明问题。 颜飞卿自然明白这些官银到底意味着什么,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这几锭银子看上去很普通,但其中的确有些许阴气残留,这几锭银子应该就是施术的媒介。” 沈霜眉喃喃道“库银藏于银库之中,就算是守库士兵有偷银之举,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拿来花销,多半还是要重新熔炼才行,牛二是从什么地方得来这库银的?” 站在她身旁的宗老小心翼翼说道“这牛二平日稍有一点钱都要去耍,不输光赌尽不肯罢手,现在家里还藏着这么多的银子,倒是奇了。” 沈霜眉轻声道“如此说来,这几锭银子可能是一笔横财,牛二还没来得及花出去,而且另外两人八成也参与了此事,现在两人已经成了活死人,关键是要找到牛二,只是不知牛二是否也落到了这般光景。” 颜飞卿忽然想起一事,向宗老问道“宗老可知牛二等人的生辰八字?” 宗老怔了一下,赶忙点头道“有的,我们井子镇都是牛姓和田姓,宗谱齐备,上面都有记载每个人的生辰。” 颜飞卿伸出手掌,“暂借一观。” 在这个时候,又是闹鬼,又是官银,宗老哪敢说个不字,立刻让人去取,不多时便将一本厚厚卷宗递到颜飞卿的手中。 颜飞卿立时找出三人的名字,另外两人也就罢了,关键在于牛二,此人竟是命犯命犯天煞、孤星二柱,刑夫克妻,刑子克女,刑亲克友,六亲无缘,兄弟少力,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孤独终老。 这种命格自然无甚可取之处,不过对于许多精于炼魂之法的邪道宗师而言,这种命格之人的魂魄却有很大用途,只是想要炼制邪术,不能硬取,而是要让他自愿献出,如此一来,便要设下种种陷阱,或是金银,或是美色,诱使他步入其中,牛二此人好赌,自然是以银钱诱之。 颜飞卿将自己的一番猜测告知三人之后,李玄都问道“既然只取牛二一人,为何还要以阴气将整个镇子都笼罩其中?” 颜飞卿轻叹一声“这便是贫道所担忧的,炼制邪法邪术,就像炼制丹药,除了主料之外,还要添加其他辅料,身具天煞命格的牛二便是主料,而那人显然要顺势用整个镇子的生人当作辅料,好助他完成邪法。贫道先前破去镇中的阴气,已经是惊动了他,想来他就在镇子的不远处。” 其他三人脸色均是一肃。 李玄都轻声道“邪道中人,视活人为牲畜,予取予夺,伤天害理,违背人伦,我们没有遇到也就罢了,既然遇到了,便没有就此一走了之的道理。” 颜飞卿正色道“紫府兄所言大善,只是不平事也有分内分外之别,并非普天之下所有不平之事都要一手包揽,贫道出身正一,得天师道法传承,斩妖除邪本就是应尽之责,紫府兄的本分却是护送周师妹前往龙门府,不如你们先行离去,此事交由贫道来处理。” 李玄都摇头道“儒家说天地有正气,有对错黑白之分。道家又说,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此事无分内分外之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皂阁隐现 李玄都有不走的道理,是因为张肃卿教给他的君子之道。沈霜眉和胡良也有不走的道理,沈霜眉是因为关系到荆州市舶司的官银,职责所在。胡良则是因为江湖道义,以他亦正亦邪的性子,不会主动害人,但也缺乏替天行道的兴趣,他只是李玄都的朋友而已,为了朋友道义和兄弟情义,他要留下来。 沈霜眉问询宗老道“上一次见牛二是在什么时候?” 宗老转身望向身后的众多百姓,大声问道“听到捕头大人的问话没有?上次见到牛二那小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有个准话!” 底下立刻七嘴八舌,最终统一了一个说法——东山。 所谓东山,就是镇外东北方向的一座大山。 方才颜飞卿以“分阴戟”泄去阵内阴气,阴气也是往东北方向而去,看来是东山无疑了。 根据宗老所说,在东山之上,其实还有个村子,大概几十口人,世代居于此地,只是因为山路崎岖难行,与外界交流甚少,就是与井子镇也无太多往来。 颜飞卿闻言之后,脸色略显沉重。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位邪道高人果真就在井子镇附近,那么这座居于东山之上与世隔绝的村落无疑是最好的落足之地,村子里的百姓,怕是凶多吉少。 沈霜眉先让百姓各自散去,然后五人仍是留在牛二的院子中。在寻常百姓看来,这座院子自然是阴森晦气,只是除了小丫头之外的四人不但不怕鬼魅,反倒是鬼要怕他们,也就无甚忌讳了。 颜飞卿轻轻把玩着手中的一锭官银,说道“刚才贫道又以师尊传下的‘上青灵宝法决’查探,已经可以大致差探出此物的来历,这块官银上所附着的咒术是西北五宗中皂阁宗的手笔,若是所料不错,应该是皂阁‘三炼’中的‘炼魂阵’。” 胡良一听,立时想起死在他刀下的吴师幡,说道“前不久,我与老李在芦州的岭秀山庄斩杀了一名无道宗长老,他便曾经用出皂阁‘三炼’中的‘炼尸阵’,将活人化作活尸,阴毒无比。” 江湖经验尚浅的沈霜眉忍不住问道“皂阁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宗门?” 除了初入江湖的小丫头之外,其余三人,胡良本就是出自邪道十宗中的补天宗,虽然有辽东和西北之别,但也算知根知底,颜飞卿更不用多说,身为正一宗的掌教魁首,如何能不了解自家大敌,而李玄都因为师门渊源的缘故,同样知晓许多旁人不得而知之事。 三人对视一眼,由胡良首先开口解释道“佛家说天地间有六道轮回,分别是天人道、人道、地狱道、饿鬼道、阿修罗道、牲畜道。人死之后,皆往六道而去,只是有横死、枉死、冤死之人,一口怨气不散,魂魄入不得轮回,去不得六道,只能飘荡于天地之间,游离于阴阳之外,此即为‘鬼’。寻常之鬼,浑浑噩噩,没有灵智,也无传承接引,不知何来,不知何去,被天风一吹,被烈日一照,被春雷一震,便要消散,不能长久。若得机缘开了灵智,也因为发泄一口怨气而干扰人道,被道佛两家超度诛杀。唯有极少数能在大机缘之下成就气候,不但一点真灵不昧,而且还能积攒功德气数,受朝廷册封,以凝聚香火多少,或成土地、或成城隍。” 李玄都接着说道“因为鬼物日多,于是就有道门先贤开始研究鬼物修炼之道,并摸索出一条饲养鬼物之路,皂阁宗便是以此发展而来,后来皂阁宗又从鬼修一途衍生出养尸之法,这便是皂阁‘三炼’中‘炼尸阵’和‘炼魂阵’的由来。” 最后由颜飞卿说道“道无正邪,法无对错,皆是因人而异,严格说起来,皂阁宗也是同属太上道祖一脉,只是他们误入歧途,一味以术法利己,终是坠入邪道。数百年来,皂阁宗大肆蓄养鬼物、僵尸,使得好好一座北邙山从一方风水宝地,生生变成了一片鬼域,大白天都是鬼气弥漫,阴气森森,鬼影幢幢,等闲之人不敢入内。若是赶上乱世时候,饿殍遍野、死尸遍地,那便是皂阁宗大为兴盛的时候,当年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骑军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当时的江北, 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尸积原野,衣冠南迁,胡狄遍地,京观无数,却是如人间炼狱一般。” “那时候的皂阁宗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皂阁宗势力盛极一时,近乎以一宗之力抗衡正道十二宗,到最后,竟然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诸宗联起手来,方能与皂阁宗分庭抗礼,最后还是大魏太祖皇帝兴兵驱逐金帐骑兵,使得天下太平,皂阁宗再无鬼物、尸体可以补充驱使,方才被一众宗门联手打压下去,也正因如此,皂阁宗元气大伤,近乎灭门,这些年来就算略复元气,也不复当年之盛,只能屈居于无道宗、牝女宗、阴阳宗之下。” 沈霜眉喃喃道“如此说来,天下乱象渐显,皂阁宗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颜飞卿轻叹道“正是如此,事关皂阁宗,此事无论如何也要查探清楚不可。”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与玄机兄一起去东山一行,天良和霜眉留在此地,以作接应。” 沈霜眉面露忧色,以修为而言,自是以归真境九重楼的颜飞卿境界最高,其次便是胡良,再次是沈霜眉,按照道理来说,要么是四人一起登山,要么是颜飞卿孤身一人登山,怎么都不该是李玄都与颜飞卿两人登山。 胡良没有说话,只是望向李玄都,以他对老李的了解,知道他绝不是逞强之人,他要与颜飞卿一起登山自然有他的道理。 颜飞卿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紫府兄当真要去?” 李玄都点头道“当然。” 然后他转头望向胡良,“天良,‘大宗师’借我一用。” 胡良没有任何犹豫,伸手便要摘下腰间所悬的“大宗师”。 只是颜飞卿忽然抬起手,示意胡良稍慢,然后望向李玄都,问道“时隔数年,终于要再见紫府兄出剑了吗?现在回想起来,紫府兄当日在帝京城头出剑还恍如昨日一般,一剑即出,高出天外。” 李玄都坦然道“对上这等高人,我唯有凭借刀剑之利,方有可能建功。” 颜飞卿微微一笑“贫道有一剑,名作‘青云’,可以暂借于紫府兄。” 胡良和沈霜眉尽皆动容。 刀剑评上有十大刀剑登榜,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仅仅排名第十,正一宗有两剑登榜,分别是位列第四的“紫霞”和位列第五的“青云”,据说“紫霞”由老天师执掌,而“青云”则是由正一宗掌教颜飞卿执掌。 两人没有想到,颜飞卿竟是愿意将此剑借于李玄都。 李玄都亦是没有想到。 颜飞卿微笑道“紫青二剑,合璧方显峥嵘,若是以单剑而论,尚且不如当年的‘人间世’,倒是要委屈紫府兄了。” 李玄都摇头道“玄机兄过誉了,也过谦了,有了此剑,玄都便不至于拖玄机兄后腿。” 颜飞卿说道“既然如此,即刻动身。” 临行之前,李玄都转头看了小丫头一眼,还是忍不住又嘱托了一句“淑宁,听天良叔叔和沈姐姐的话,不要乱跑。” 小丫头重重点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东山尸影 在距离井子镇大约二十余里的东北方向,即是东山,因为上山下山要经过一条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山路的缘故,所以东山村的居民很少下山。 根据井子镇的宗老所言,东山村的村民都是每逢初一和十五下山,几十年来都是如此,最多也不过延迟一天,今天已经是十七,仍不见有东山村的居民下山,可见反常。 在东山的山腰位置有一片还算宽阔的平地,在这片平地上搭建着二十几间砖木房屋,便是东山村了。 夜色渐深,整个村子死寂一片,不闻半分人声,不见半分人烟。骤然之间,刮起一阵森森阴风,风声仿佛阴狱鬼吼,使得整个村子阴森诡异,继而又有浓浓雾气生出,配合着将暗的天色,影影绰绰,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后,薄雾中传出一阵似是脚步声的摩擦声响,在死寂一片的村子中格外清晰刺耳,紧接着一道身影出现在雾气中,不过这道身影行走之间却是颇为怪异,很慢,一步一拖,仿佛是瘸了一条腿。 离得近了,就会发现此人的步伐很是奇怪,先是右脚向前大大跨出一步,然后左腿拖在地上慢慢跟上,继而右脚再迈出一步,左腿再拖着慢慢跟上,如此循环往复,一步一步向前。 不知何时,遮住明月的乌云散去,显出一轮好似白玉盘的明月高悬,月光洒落下来,驱散了稍许雾气,落在此人的身上,也照亮了他的面庞。只见其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没有丝毫血色,甚至已经浮现出些许尸斑,两只眼珠从眼眶中滚落,空洞洞的眼窝中有一缕猩红。 看其身上衣着,应该是村子里的居民,此时却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半分神志,完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也可以称之为活尸。 忽然之间,这具活尸猛地停下脚步,黑洞洞的眼窝向前“望”去。 虽然活尸已经没了神志,但是本能还是让它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 下一刻,活尸的身上出现了一个燃烧的掌印,手掌的掌纹道道分明,然后这个掌印迅速扩大,使得这具活尸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同时也灼烧着周围的浓郁雾气,发出嗤嗤声响。 片刻之后,活尸在熊熊烈火之下化作一缕青烟,什么也没剩下。 一个道人缓缓走进村子,未等他有什么动作,先前被烈火灼烧的雾气再次汇聚起来,其中响起阵阵低沉嘶吼之声,同时还有两点红芒亮起,其中仿佛有鬼怪野兽正在虎视眈眈。 道人不以为意,朗声道“不知是哪位皂阁宗高人在此,还望现身一见!”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猛地从黑雾中跃出,同样是那种怪异的走路方式,只是速度快了极多,一跃数丈,伸手朝道人当头抓下。在淡淡月光的照耀下,可见这只手掌通体漆黑,比起常人之手似乎肿胀了数倍,黑色的指甲足有尺余之长,散发着幽幽光泽。 道人轻描淡写地一挥大袖,直接将这具活尸扫飞出去。 只是这具活尸在落地之后,一股黑色雾气从它的百骸九窍中逸散开来,然后这具活尸仿佛被瞬间抽干,慢慢塌陷下去,无论是筋肉骨骼,还是五脏六腑,全都化作浓水流淌而出,最后只剩下一副人皮,这团滚滚黑气,则凝聚成一张人脸模样。 如果先前还是属于皂阁宗“炼尸阵”的范畴,那么此时就已经是“炼魂阵”的手段。 道人微皱眉头,向前踏出一步,右手食中二指比作剑指,指尖处有蓝色电光闪烁。 天地之间的诸多阴邪之物,最怕四种人,一是道门方士,以真火雷法等至阳法术克制;二是佛门僧人,佛光佛法与道门术法异曲同工之妙;三是杀伐剑士,都说鬼怕恶人,重杀伐之人沾染血煞之气,同样克制鬼魅;四是纯粹武夫,一身横练体魄,血气旺盛至极,对于鬼物而言,如熊熊烈火,根本不能靠近,若是有宗师境界,就是厉鬼恶鬼,也能一喝而散。 此时道人所用的就是号称雷法第一的“五雷天心正法”,而道人正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 只见一道惊雷当空落下,不但如利剑劈开滚滚黑雾,而且也使得这张人脸彻底消散。 不过这一雷之威,也彻底惊动了其他的活尸。 在黑雾被天雷击散之后,显露出原本被黑雾所遮掩的村子,不知何时,村子中家家户户的门扉俱已打开,一道道身影从中走出,都是面色灰败,双眼无神,与原本就在街道上的众多活尸汇聚成队,一起嘲颜飞卿涌来。 颜飞卿的脸上闪过一抹怒气。 这些活尸自然就是东山村中的百姓,此时悉数被人以邪法抽去体内血肉精气,炼制成这些活尸,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乃是江湖大忌,若是发生在太平时节,朝廷的青鸾卫和六扇门也好,正道十二宗也罢,都要追查到底,将敢于犯忌之人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未等颜飞卿有所动作,走在最前方的一名行尸忽然“肿胀”起来,整个身子仿佛是充气一般,顷刻间已经是膨胀如球。 下一刻,轰然爆裂开来,无数乌黑腥臭的浓水四散溅射,与此同时,仿佛是连锁反应,其他行尸也一个接一个地膨胀炸裂。 一时间声如连绵炸雷,浓水如雨。 虽然颜飞卿是货真价实的归真境修为,高居少玄榜第一,但此时面对这些诡异手段,仍是不敢轻举妄动,脚下轻轻一点,身形向后飘摇退去。 不过这些浓水却是有灵性一般,绵绵不绝,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头颅大小的水球,不断膨胀变大,且始终悬空,不曾下坠。 见此情景,颜飞卿猛地住下身形,双眼中不知何时染了一层瑰丽的火红之色,其中仿佛有烈阳真火燃烧,眼瞳灿若星斗,同时也生出一股浩大气机,笼罩水球。 原本正在不断膨胀的水球立时被气机压制,再不能变大分毫。 颜飞卿双手结“降鬼扇印”,水球随之遽然下沉。虽然在此过程中,水球不断旋转跳跃,似欲挣脱下坠之势,但随着颜飞卿又结“光明诀”,顿时光明大放,笼罩于水球表面,水球越转越小,顷刻之间,落于地面,因为阴秽之气属土,故而尽数消散无形。 不等颜飞卿有喘息时间,只听嗖嗖两声,有两道黑水凝成的飞剑凌空射来,颜飞卿纵身而起,悬停于半空之中,只见黑色水剑落在他先前所立的位置,地面尽被腐蚀。紧接着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来,颜飞卿一拂袖,真元凝聚,化作一道长风,将其悉数扫落。 颜飞卿落地之后,忽见黑影闪动,抬头望去,一道足有两丈的高大身影正快速奔来,身形矫健若飞,然后朝着颜飞卿一拳轰出,拳势如雷。 这一拳瞬间破开重重黑色雾气,轰鸣而至,一个黑色拳头立时占据了颜飞卿的所有视线,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这尊活尸在生前最少也是一位先天境的武夫,否则绝不可能有如此浩大的拳意。 颜飞卿丝毫不惧,再次拂袖,身前陡然出现一道无形“帷幕”,这一拳便是重重落在这道“幕布”之上,拳势虽重,但幕布飘飘荡荡,毫不着力,却是以柔克刚,将这一拳彻底化解开来。 就在此时,一轮皎皎明月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在洁白月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 然后这道身影从明月中一坠而下,划破夜空,仿佛是一轮天外陨石,又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轰然撞入村子之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炼魂鬼域 整个东山村剧烈摇晃,伴随着巨大声响,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周围房屋的墙体上出现无数裂缝,,摇摇欲坠,甚至有几栋房屋更是扭曲出一个诡异弧度,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在这道身影的落脚之处,出现了一个半人之深的大坑,足有丈许之宽,而那具首当其冲的活尸,被一脚踏在了头顶上,虽然头颅无事,但头颅下的脖子和颈椎却是寸寸断裂,使得整个头颅呈现出一个诡异弧度,好似是挂在胸前。 来人正是李玄都,此时李玄都逆运“坐忘禅功”,等同自封“漏尽通”,使自身体魄不能肆意恢复伤势,借此将窍穴内的气机重新逼回丹田经脉之中,让他有足够气机来酣畅而战,当初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在面对玄元境武夫钱行时,便是通过此种手段,将其生生打成血雾,所以这一脚之重,饶是这具活尸是以先天境武夫的尸体炼成,也无法毫发无损。 趁此时机,颜飞卿双手的手心皆向上,左手手指弯曲,左手食指和小指勾住右手的食指,右手中指从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伸出,左手大指压住右手的小指,右手大指抵住无名指,结成“雷祖印”。 只见这具活尸的心口位置有一道道犹若实质的雷光喷涌着破体而出,好似一条条荆棘,飞速蔓延扩散到他全身的每一处,继而撕裂他的皮肤,“勒”入皮肉之中。虽然活尸还未彻底死去,但是它已经被这些雷电荆棘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李玄都上前打量这具活尸,忽然眼神一凝,伸手从活尸的身上取下一枚玄铁铸成的令牌,正面刻有“罗一啸”三字,背面则是一个大大的“龙”字。 这种令牌样式,李玄都曾经见过,在他们去往平安县城的时候,刚好遇到孙鹄截杀万成镖局的镖师,击退孙鹄之后,胡良从镖师的尸体上搜出过类似令牌。 李玄都握着令牌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罗一啸应该是荆州水阳府万成镖局的总镖头,在万成镖局被灭门之前,此人就已经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是已经早早遇难,尸首还落到了皂阁宗的手中。” 颜飞卿问道:“难道万成镖局的灭门一事与皂阁宗有关?” 李玄都唔了一声,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说,本不想如实相告,不过转念一想,君子坦荡荡,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坦然相告:“是牝女宗宫官所为,我曾与她见过一面。” 颜飞卿并无惊讶之色,只是道:“原来是她,牝女宗与皂阁宗交好,相互之间有所交集也在情理之中。” 颜飞卿之所以如此说,则要涉及到一桩江湖秘闻。 对于整个江湖而言,哪怕是一宗之主,也很难得知到底有哪些神仙高人登上了老玄榜,只有登榜之人方能知晓,所以其他人只能凭借诸多猜测来推断登榜并如今仍旧在榜之人,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能够确认无疑的只有四人,其余人等皆是存疑,比如静禅宗老方丈,便被宫官推断是登榜之后又落榜。 正道登榜之人,自然就是清微宗的老剑神和正一宗的老天师,邪道十二宗那边也有两人,分别是“圣君”澹台云以及阴阳宗的宗主徐无鬼。 当年“圣君”澹台云还未踏足长生境,之所以能攻占西京并自封“西王”,正是因为徐无鬼亲自出手,以“鬼咒”暗算秦中总督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身为支撑大魏半壁江山的国之重臣,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徐无鬼的咒术,当时也不乏高手能人试图除去徐无鬼来解“鬼咒”,可在徐无鬼面前不堪一击,犹如土鸡瓦狗,最终使得祁英身死,西京城被轻易攻破。 后来徐无鬼又与当时还是正一宗掌教的老天师有过一次交手,未分胜负,自此之后,先前一直籍籍无名的徐无鬼彻底名声大燥,被誉为邪道第一高人。“魔刀”宋政失踪之后,出身无道宗的澹台云被徐无鬼一手扶持上“圣君”之位,而澹台云也一直对徐无鬼持以师礼,徐无鬼在西北大周的地位,便是将帝师和国师两种身份集于一身,尊荣至极。 正因如此,阴阳宗也开始趁机大肆扩张,险些沦落到灭门地步的皂阁宗受阴阳宗扶持,渐渐恢复元气,不过皂阁宗的实际大权也落到了徐无鬼的手中,两宗联合之力,要强出牝女宗,甚至可以与无道宗分庭抗礼,所以牝女宗也不得不对徐无鬼让步,天宝三年,在“圣君”澹台云的见证之下,牝女宗的宗主与徐无鬼结成道侣,如同夫妻。 且不论让无数高人才俊为之陨落的牝女宗此举是否别有用意,只是在明面上来说,牝女宗却是与皂阁、阴阳二宗亲上加亲,互通有无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秘闻,寻常江湖中人不会知晓,甚至根本不会流传到江湖之中,平日里江湖中人知道的江湖传闻,必然是有人想要让他们知道这些传闻,所以才会将其主动散播出去,至于这种不想被人知道的秘闻,唯有颜飞卿这等人物才能从自家宗门的隐秘渠道中知晓一二。 李玄都自然也是知道的,在他返回师门养伤的那些年中,师父并未对他加以禁制,反而是对他开放了宗门的种种权限,所有宗主可以得知的消息,同时也会备份送至他的面前,这也是李玄都隐居数年,仍旧对于许多江湖大事仍旧了如指掌的原因。 李玄都轻叹道:“比起一盘散沙的辽东五宗,显然是西北五宗更为齐心协力,其所图也更大,一路走来,未至西北境内,我就已经见过了无道宗和牝女宗之人,无道宗还只是个先天境的长老,牝女宗就已是玄圣姬宫官,只是不知这次的皂阁宗,会是哪路高人亲至?” 李玄都话音刚落,一阵铃声传来,他心头一动,循声望去,顿时看到一道身影从镇子深处笼罩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来人穿着一件藏青道袍,头上是一顶五岳冠,一副道人打扮。在他腰上挂着一个小囊,手中拿着一个小铃,铃声便是由此而来。 道人扫了两人一眼,冷冷道:“就是你们破去了井子镇的阵法?倒是有些道行,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还敢追到这里来!” 颜飞卿望着道人,皱眉道:“以你区区先天境的修为,断无如此手笔。” 道人笑了一声,伸手指着颜飞卿道:“算你有些见识,这等大阵的确不是我布下,而是我家老祖亲手所布,识相的速速退去,不然要教你知晓我家老祖的手段!” 李玄都对于道人的恫吓话语无动于衷,淡然道:“什么时候,皂阁宗的人也如此好说话了?我们打烂了你的活尸,难道不是把我们炼制成活尸来偿命吗?” 道人脸色一变,随即露出狰狞之色,“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也罢,便让贫道收了你们,也好让你们见识下这阵法的厉害,免得被你们搅扰了老祖的清静!”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然出手,只见他袖中青芒一闪,“青蛟”一掠而出,直刺道人的眉心。 以他现在逆运“坐忘禅功”的状态,休说是一个先天境的方士,就算是铜皮铁骨的先天境武夫,也不敢硬挨他这一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子母天鬼 道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根本来不及闪避,直接被一剑刺穿眉心。 不过诡异的是,他的眉心位置却是没有半点鲜血流出。 颜飞卿双目一闪,道:“是替身符。” 话音落下,只见道人的身形迅速干瘪缩小,变成一张三寸符篆悬于半空,还未等落地,便自行燃烧殆尽。 与此同时,道人的身形出现在距离两人极远的位置,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一晃手中铜铃,有阴风自起,吹过整座东山,满山的杨树沙沙作响。白杨又称“鬼拍手”,是为葬树,正所谓“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这座东山上的白杨极多,千万树叶沙沙之声当着如有千万双手同时拍动,衬得月色凄冷,让人遍体生寒。 道人踏罡步斗,每走一步,手中铜铃便响一下,声音不大,却能覆盖村子的每个角落,如魔音灌耳,可见道人手中看似寻常的铜铃也是一件不俗的法器,只是颜飞卿和李玄都俱是心志坚定之人,这等手段对于他们却是无用了。 铃声越来越急,如狂风骤雨一般,最后铃声戛然而止的同时,道人大喝了一个“疾”字,只见一道道黑影不断出现,好似夜枭蝙蝠一般,围绕道人盘旋飞舞。 这已然不是“炼尸阵”的范畴,而是完完全全的“炼魂阵”了。 江湖宗门交手,如沙场交锋,也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便是指大势,如皂阁宗借助生灵涂炭的乱世时节而兴盛一时,便是顺应大势而行,可谓天时,只是也应了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日后皂阁宗因乱世结束而败亡,也是情理之中。而人和,则是指各宗之间的合纵连横,还是以皂阁宗为例,当年皂阁宗一家独大,引得正邪两道联手,便是时却了人和,待到天时不再,焉能不败。 最后的地利,便是阵法,各大宗门都有护山阵法,如高筑城池,便是敌强我弱,有阵法相助,外敌也等闲奈何不得。 此时这名不过只有先天境的道人之所以有恃无恐,便是因为此地有“炼魂阵”和“炼尸阵”两座大阵,就算是对上归真境的高手,他也毫不畏惧。 此二座大阵,可谓是皂阁宗的精华所在,所有饲鬼和养尸之道都融于此二阵之中,若加上更为玄妙莫测的“炼神阵”,便是当之无愧的上成之法,此时道人全力催动阵法,黑影越来越多,个个都是脸色狰狞,以道人立足之处为中心,继而有无数黑色气息如同飞舞的冤魂一般瞬间弥漫大半个东山,无数白杨和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 幸存的些许活尸也也迅速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枯骨干尸,被阴风一吹,立时化作粉末随风而散。最后,脚下大地似乎也被汲取了水分,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已然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原本还算郁郁葱葱的东山半山腰仿佛变成了一方死地,只剩下颜飞卿和李玄都脚下的方寸之地还算安然无恙。 道人五指合拢,将所有游散的黑色气息悉数纳入自己面前,然后就见这团阴影迅速扩大,短短片刻后便轰然炸裂,五个似真似幻的赤身美女从阴影中滚落出来,怀中各自抱着一名婴儿。 颜飞卿脸色凝重,同时也夹杂着厌憎,道:“竟是‘九子母天鬼’!” 李玄都的脸色亦是变得冷厉。 所谓“九子母天鬼”,算是“炼魂阵”的衍生之物,只是炼化极为不易。想要炼成“九子母天鬼”,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使其相互熟悉,直至相互之间的神念记忆之中都烙下了对方的影子之后,将九名婴孩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 炼成天鬼之后,母子一体,刚刚出世便有接近先天境的修为,聚散不定,很难彻底诛杀,若再精心喂养数年,就可以使其跻身先天境。天鬼本就极难捕杀,若是九只天鬼成阵,恐怕归真境宗师也不是其对手。 不过此法有伤天和,而且这些天鬼亦是戾气极大,极易反噬其主,所以就是邪道中人也很少炼制九子母天鬼。颜飞卿和李玄都以前一直是久闻其名而从未亲眼目睹,没想到今日在此地见识了此等邪法,不过从当下的情形来看,这位皂阁宗的高人只是炼成了五只天鬼,还差四只。 在五只天鬼现身之后,黑色气息消失不见,凭空席卷出漫天的粉色雾气,在一片旖旎中,五名赤身美人怀抱婴儿围绕着二人开始翩然起舞,眼波流转,含情脉脉,伸臂抬腿,之处若隐若现,一举一动皆是勾人心魄。 此等邪法,伤人无形,面对种种诱惑,只要心生一念,立时便会沉溺其中,继而天鬼一扑而上,体内阳气一泻千里,轻则根基被毁,重则当场身死。 李玄都立刻开始正运“坐忘禅功”,以禅定之法守住灵台清明,忘却眼前种种,只要不动念便不会被勾动自身阳气,而且五只天鬼也不是冲着他来,仅仅是波及而已。 首当其冲的是颜飞卿,他是以纯阳入道,故而一口精气纯粹无比,对于五只天鬼而言,无疑是最大的美味,不过颜飞卿的修为深厚,只是略微失神后便不再去看几只天鬼,反而是挥手振袖,扫净所有雾气。 五只天鬼见诱惑无用,一起扔出怀中的婴儿,看似白胖可爱的婴鬼骤然张开嘴巴,满是獠牙,发出阴森刺骨的诡异笑声,直接朝颜飞卿扑来。 颜飞卿左手中指扳住右手无名指,右手中指扳住左手无名指,左手小指置于中间,合掌同时,左手大指、食指和右手大指、食指、小指向上伸出,结成“五品莲花印”,一股磅礴至阳的气机肆意宣泄而出,隐隐结成五色莲花之状,气机所及,五只婴鬼发出一声尖啸,非但不能近到颜飞卿身前,反而身形也开始飘摇不定,显出溃散迹象。 道人显然不能直接操纵“九子母天鬼”,而是要借助“炼魂阵”方能驾驭,此时他又狠狠一摇手中铜铃,五名赤身美女尖叫一声,就地一滚,化为青面獠牙的恶鬼之状,口中哭喊着孩子,飞身而起,接住婴儿之后,又直朝着颜飞卿扑来。 颜飞卿终于不再留手,一扬手,一只形似金钟的赤红罩子飞出,迎风即涨,转眼之间已经有丈许之高,朝着五只天鬼当头落下。 天鬼一哄而散,不过一只天鬼未能逃脱,被罩于其中,本就是粉嘟嘟婴孩形貌的子鬼,伏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 而青面獠牙的母鬼则又变成了美人模样,梨花带雨,抱着怀中的孩子苦苦哀求,只求放过怀中孩儿,这等楚楚可怜形状,哪里有刚才天鬼啖人的凶恶姿态。 只是颜飞卿道心坚定,无论是色诱还是晓之以情,都不能使其动摇分毫,他不顾天鬼的哀求和惨叫,直接催动“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只见罩内烈火顿生,直接将天鬼烧成一缕青烟。 道人见此情景,惊骇欲绝道:“这是‘九阳离火罩’!你是正一宗的颜飞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尸姬尸火 颜飞卿的身份并不难猜。 正如江湖中人皆知刀剑评上位列第一的“叩天门”乃是老剑神的佩剑,“九阳离火罩”是老天师的法宝,也并非什么隐秘之事。此时此地,一名已经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年轻道人祭出“九阳离火罩”,除了老天师的弟子颜飞卿,还能有谁? 在得知颜飞卿的身份之后,道人是真真切切地从心底感到畏惧,如果换成其他的归真境,诸如龙哮云之流,他有自家老祖亲自布下的大阵,还有这五只天鬼,不但丝毫不惧,反而还要将那归真境直接打杀,只是遇到了颜飞卿这等人物,就底气不足了。 江湖厮杀,修为越高自然赢面越大,就像沙场对垒,人数多的一方自然占优势,但凡事也不是绝对,若有好的宝物、秘术、阵法,也可以以弱胜强,颜飞卿身为老天师的嫡传弟子,又是正一宗的掌教,法宝秘术只多不少,他在境界不如的前提下,如何能胜? 想到此处,道人已是萌生退意,只是又想到那只被“九阳离火罩”化作飞灰的天鬼,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天鬼炼制极难,关键还是“材料”难寻,哪怕是以老祖之能,这些年来也只是凑足了五只天鬼的“材料”而已,距离“九子母天鬼”还差着四只,现在毁去一只,他怕是难逃惩罚。想起老祖的手段,道人只觉得背后的冷汗要浸透道袍。 就在此时,一个佝偻老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道人身后不远处,面貌丑陋凶恶,后背弯曲,活像一个大号的虾米,在他身旁左右还跟着两名侍女,在初秋的微凉天气里,穿着清凉衣裤,露出小臂、脚踝和小腹,姿容出彩,而且还是一对让人难以分辨的并蒂莲姐妹,姐妹两人单独而言便已明艳动人,两人一起更是分外诱人。只是这两名侍女的面容极为僵硬,两颊上还涂抹了大大的腮红,就像是整理了遗容准备下葬之人。 颜飞卿瞥了一眼,厌憎更甚,因为这两名侍女并非活人,而是以尸体制成的蜡殍,与活尸相比,蜡殍面貌如生,百年不坏,与活人无异,故又美其名曰“尸姬”,许多达官贵人为了收藏和亵玩,往往不惜一掷千金,于是便衍生出这样一条财路,许多心术不正之人买来俊美的童男童女或是少男少女,制成蜡殍,转手一卖,便是百倍之利,比之调教广陵瘦马还要暴利。也不乏江湖高人炼制,能使其行动自如,与活尸无异,算得上一个好帮手。 这等手段,伤天害理,自然为正道中人所不齿。 老人瞥了眼“九阳离火罩”,不惊不怒,语气淡然道“张静修倒是找了个好徒弟,年纪轻轻便已经天人在望,此生有望长生,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颜飞卿抬手召回“九阳离火罩”,望向老人,缓缓问道“阁下是何人?” 老天师出身于正一宗张氏,虽然他的弟子颜飞卿还很年轻,但老天本身已经不年轻,在江湖上,别说长他一辈之人,便是平辈中人都是少之又少,此人开口便直呼老天师的名姓,如果不是故意拿巧托大,那么此人的辈分应该极高,很有可能是老天师的同辈之人。 能活到如此年纪的如此辈分之人,多半不容小觑,毕竟江湖不是善地,能耐小的人也活不到一大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被大风大浪给淹死了,所以辈分越大,人数越少,反之,辈分越小,还未经历江湖的大浪淘沙,人数也就越多。 此时,那名后知后觉的道人终于发现了身后老人的存在,顾不得大敌当前,转过身来“扑通”跪倒在地,向老人拜倒,“弟子不知师祖驾到,失了礼数,罪该万死,请师祖责罚。” 堂堂先天境,放到江湖上也是一号人物,此时竟是头都不敢稍抬半分,整个人更是抖个不停,怕是正道的老天师和老剑神联袂出现在此地,都不至于让他如此惶恐。 委实是面对老天师和老剑神最多不过一死而已,可他的这位老祖,却是能让人生不如死的,他如何不怕?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人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风楼子,老夫将五只天鬼和‘炼魂’、‘炼尸’两座大阵尽数交付尔手,你却使得一只天鬼被毁,的确是罪该万死,既然你干不了这正经差事,又求老夫责罚,也罢,老夫便罚你在老夫身边做一个侍候人的差事吧。” 道人闻言之后脸色大变,刚要开口求饶,只见老人屈指一弹,飘散出一大片幽蓝中透着丝丝惨绿的火焰,飘忽不定,一时间将遍地的银白月光也映照为幽蓝一片。 此乃皂阁宗的“纯阴尸火”,与正一宗的“纯阳紫气”有些许异曲同工之妙,“纯阳紫气”是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纯阳功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而“纯阴尸火”则是在坟冢之中,将地下白骨生出的磷火逼至地上,采集之后同样是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精纯的一点,日积月累,方有如此气象。 此火与寻常火焰截然相反,非但没有半点温度,反而还透出丝丝阴冷之意,可周围的天地元气却仿佛热水烧开一般,沸腾不止。 道人见此情景,顾不得许多,转身便要逃离此地,只是尸火迅速化作道道火蛇追上道人,然后疯狂涌入他的七窍之中,只见道人踉跄几步之后,便翻倒在地。紧接着,道人的面容开始抽搐扭曲,皮肤下青筋暴起,他徒劳地长大了嘴巴,却根本发不出半分声音,因为他的七窍都在向外涌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幽蓝火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蓝色火焰喷涌着破体而出,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虽然道人的躯体在火焰中不曾被烧成焦炭 ,但他再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甚至连活人气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此时侍立在老人身旁的两名侍女一般。 待到火焰散去,道人缓缓起身,木然走到老人的身后,垂手侍立。 此时颜飞卿和李玄都的脸色已然是极为凝重,盖因此人的修为实在有些深不可测的意味,仅仅是这一手举重若轻的“纯阴尸火”,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天人境无疑,至于到底是天人三境中的哪一境,却还不好说,至少不会是天人逍遥境那么简单。 颜飞卿望着老人,缓缓说道“紫府兄,今日之事,断难善了,便是贫道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活着走下这座东山,怕是无暇顾及紫府兄了。” 李玄都轻笑道“玄机兄未免也小觑李某,我十岁踏足江湖,浮沉漂泊十五载,还未怕过谁,玄都不才,当日在帝京城头上曾经有一愿,脚踏天下路不平,总不会被绊倒在一座小小的东山。” 颜飞卿闻言笑道“既然紫府兄如此说了,那你我二人便联手讨教一下这位邪道高人的手段!” 以老人的修为,这番对话自然是瞒不过他的耳朵,他抬了抬眼皮,有点匪夷所思。 如今的后辈都是这般刚硬吗?是这两个小家伙被吓得失心疯了?还是说一位登上太玄榜的天人境大宗师就这般吓不住人吗?亦或者说,他老人家太久未曾踏足江湖,以至于江湖上的这些年轻后生们已经忘了他老人家的名号? 下一刻,逆运“坐忘禅功”的李玄都身形一闪而逝。 便是境界高如老人,也没能躲过这神出鬼没的一招,低头一瞧,胸口衣襟上渗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阁皂高人 老人皱了皱眉头,终于第一次正视李玄都,视线落在李玄都的双袖之上。 这一点伤势甚至不能称之为伤势,连皮肉伤都算不上,对于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体魄而言,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能愈合,真正让老人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剑竟是能避开他的感知,如果出剑之人有颜飞卿的修为,那么这一剑就真正能够伤到他了,甚至还能重创于他,只可惜此人的修为境界太低,不过玄元境,就算是他没有任何防范,任由这年轻人刺上几百剑,也伤不到他的半分根本。 老人开口问道“年轻人,这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是谁教给你的?”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我想起阁下是谁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就是名列太玄榜第四的皂阁宗藏老人,只是在我的印象之中,藏老人生得身材高大,高鼻深目,平日里喜好身着斩衰丧服,却不是什么驼子。” 老人平淡微笑道“这世上知道老夫真容之人,不多,因为绝大多数见过之人都已经死了,你既然知道老夫的真容,想必与颜飞卿一般,出身相当不俗。” 说到这儿,老人忽然想起先前他听到的两人对话,恍然笑道“是了,方才颜飞卿称呼你为‘紫府’,这倒让老夫想起一个年轻晚辈,前些年的时候很是出了一番风头,被江湖中人称呼为‘紫府剑仙’,不但登上了那少玄榜的榜首位置,而且还名列太玄榜第十。”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李玄都,勾起嘴角,就像看到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变成了农家村妇,威严深重的青鸾卫都督变成了街头乞丐,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村妇和乞丐当然无甚可笑之处,可如果他们曾经的身份是世间最尊贵之人,从云端跌落尘埃,然后又吃了一嘴烂泥,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了。 就像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样。 曾经被誉为谪仙人的紫府剑仙,曾经被视为最有可能踏足长生大道之人,同时也是四小宗师之首,论名声之大,甚至还要在颜飞卿之上。可今天竟然变成了一个连先天境都算不上的玄元境。 这可能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老人开口问道“是该称呼你紫府剑仙?还是紫府客?” 被识破身份的李玄都淡然道“李玄都就行。” 老人笑道“真是想不到,当年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便让大半个江北噤若寒蝉的剑仙人物,如今竟是沦落到了如此地步,要在这座小小的江湖里打滚。” “人生无常,福祸相依。” “老夫至今还记得当年的紫府剑仙是何等恣意,只凭手中三尺,便转战齐州、中州、芦州、燕州四大州。最后更是横渡大江,堂而皇之地进入江州,追杀那位出身于正一宗的仇家,一直杀到吴州,直到坐镇天师山大真人府的正一宗长老亲自出手,这才拦下了你的脚步。当时就有人称赞你是四小宗师之首,最有可能继承大剑仙衣钵之人。就连远在京城的太后娘娘也曾听闻你的名声,说了一句若是此等俊杰人物可为朝廷效力,等同是多出万余精兵。” “老夫很好奇,当年的帝京一战,你分明与颜飞卿等人势不两立,如今你坠境不止,从距离天人境只有一步之遥的归真境直接跌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都说出神入化三境是一步一重天,你都不能算是从云端跌落尘埃,简直是要直接跌到阴曹地府去了,这些可都是拜颜飞卿等人所赐,可今日你们又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的?” 说到这里,老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色“如今的你在当年的你眼中,可能连蝼蚁都不如吧?一只脚都可以踩死的东西,老夫也万万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竟然会落在我的手中,这算不算是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是天人无量境?我从未将什么人视作蝼蚁,你若怀着这样的心态,一味崇强贬弱,不能做到一视同仁,那么你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天人造化境。” 老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讥讽道“没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如今已是这般境地,还敢对老夫说三道四?” 说罢,老人伸出一手,往下一按,李玄都顿时感觉身上好像多了万钧重担,整个人动弹不得。 老人冷冷道“年轻人,既然已经摔到了泥塘里,啃了一嘴烂泥,那就应该学会什么是收敛,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般以言语触怒老夫,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位列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 话音落下,李玄都顿时承受不住,不得不单膝跪地,可脸上仍旧有血丝渗出。 就在此时,颜飞卿终于出手,手中的“九阳离火罩”再度飞出,这一次足足变为寺庙晨钟大小,罩内燃起熊熊真火,好似火龙盘旋缠绕,朝着藏老人当头落下。 藏老人冷冷一笑,丝毫不惧,嘿然道“好一个老天师高足,好一个正一宗掌教,老夫今日就领教一下正一宗俊杰的手段。” 几乎就在老人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带着滚滚凄厉哭嚎之声骤然爆开。一时间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围绕着藏老人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九阳离火罩”轰然落在黑雾之上,无数炽烈真火化作数条火龙,翻滚咆哮不止,只见得黑雾翻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就是不让“九阳离火罩”落下分毫,任由火龙将黑雾烧灼出一个个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藏老人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这一刻,颜飞卿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颜飞卿髻上的发簪直接化作齑粉,荡漾出一股淡青色气机,驱散邪音,使他的眼前重复清明。 颜飞卿双眼中有太阳真火熊熊燃烧,瑰丽绚烂,他以“五雷天心正法”催动真元,张口长啸,声音如同炸雷声响,却又被压缩在十丈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 就在此时,颜飞卿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颜飞卿以纯阳入道,他的一口“真阳涎”,可想而知。 颜飞卿以血于虚空画“纯阳破煞符”。 只见红光大盛,如初升红日普照天地,黑雾遭遇红光之后,好似积雪消融一般飞快散去,显露出藏匿其中的藏老人。 藏老人不是阴物鬼魅之流,而是活生生的天人境大宗师,却是不怕这等专克阴气鬼物的红光,嘿然一笑,大袖一挥,一阵黑风裹挟着无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白色纸钱席卷而至,纸钱飞向血符,好似飞蛾扑火,立时化作飞灰,但燃烧殆尽后的黑色灰烬却是不断沾染在血符之上,使得血符蒙尘,红光晦暗,灵光大减。 藏老人犹有闲情逸致道“颜飞卿,你被张静修传了诸多宝物以及正一宗的掌教大位,再加上整个正一宗的底蕴供你修炼,这才有了今日的以纯阳入道,可你终究是年纪太轻,道行太浅,如今靠着一件‘九阳离火罩’,就奢望能横行无忌不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章 身外化身 “贫道万不敢作如此之想”颜飞卿平静道“阁下是天人无量境的高人,换成其他时候,贫道万万不是对手,可今日阁下又能发挥出几成修为,三成?还是五成?” 藏老人脸色微变,万没想到自家底细竟是被年轻后辈窥破。他之所以将未成品的“九子母天鬼”和两座大阵交予道人风楼子之手,就是因为他此时正在施术的关键时刻,分不出身,不得不委派道人替他护法守关,哪曾想道人如此不济事,竟是被毁去了一只天鬼,让藏老人在心痛之余,不得不驱使这具身外化身前来收拾残局,既然是化身,自然比不得本尊,虽说这尊化身乃是以三名归真境宗师的遗体拼凑而成,又以“纯阴尸火”淬炼七七四十九日,去芜存菁,几乎可以媲美天人境大宗师的躯壳,但因为灵肉无法完美契合,故而只能发挥本尊修为的三成左右,也就是与颜飞卿在伯仲之间,此时两人斗法,不看修为境界,而是看谁的法宝秘术更高一筹。 正是因为没有十成胜算,藏老人才与两人说了如此多的言语,意图搬出天人境大宗师的身份,使两个晚辈不战而退,只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晚辈,一个是现任少玄榜榜首颜飞卿,一个是前任少玄榜榜首李玄都,非但没能吓住两人,反而被两人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 藏老人眯起双眼,脸上的浅淡笑意有些渗人,开口问道“颜飞卿,你是如何看破的?” 颜飞卿一挥袖,帮李玄都破去身上的“鬼压床”,淡笑道“先前名为风楼子的道人已经说了他家老祖正在施术,不能被打扰。其次,紫府兄的一剑也是试探,如果是藏老人本尊在此,万没有躲不过去的道理。再有就是,阁下的大名,贫道素有耳闻,可以用‘残忍霸道’四字概括,动辄便是将人打杀,可今日一见,阁下倒是脾气好得很,愿意与我们言谈许多,故而贫道便多想了一些。” 终于得以喘息的李玄都接口道“还有一点,阁下刚一现身便将风楼子立时打杀,未尝没有立威之意,好让我们心生惧意、退意,否则不必急着将一位先天境的高手直接打杀,而且从那风楼子的反应上来看,也是完全没有预料,显然在他看来,损毁一只天鬼还罪不至死,那又是什么原因导致阁下临时转变注意,要将一位先天境的高手置于死地?毕竟能够位列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不会是一个只知道暴虐杀人的‘疯子’,再联想到后来阁下的好脾气,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于是我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老人平淡微笑道“看来你们二人之所以先后成为少玄榜的榜首人物,的确有些道理,倒是老夫小觑你们了。” 李玄都坦然道“当年在下年少轻狂,在江北惹下仇家无数,也经历过许多亡命天涯的日子,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迂腐之人,如果阁下本尊在此,面对一位天人无量境,我和玄机兄自然是想尽办法逃离此地,不逞一时之能,以图后来。” 藏老人笑了笑,“就算老夫此时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又如何?可老夫还有四只天鬼和两座阵法,难道你们觉得老夫会像风楼子那个废物一样不济事?” 颜飞卿轻声道“阁下要拖延时间,等待本尊尽快完成邪术,好尽快驰援此地?” 再次被看破心思的藏老人终于有了几分恼羞成怒,两只大袖一挥,双袖间呼啦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数不清的惨白纸钱,伴随着呼啸阴风汹涌而来,一时间纸钱如雨,弥漫视线,似是无数白色蝴蝶,又好似富贵人家出殡时以之纸钱开路的景象。 藏老人的声音从重重纸钱之后传出“事已至此,便与你们说明白了,老夫走遍大半个西北和小半个江南,终于凑足九名命犯天煞之人,这是最后一个,你们想坏老夫的好事,那也休怪老夫要与你们计较一二,大不了拼却这具化身不要,也与你们两个小辈分出个高下就是!” 李玄都身形后掠,先用“金殇拳”,再变“玉鼎掌”,拳掌齐出,气机如风,纸钱被气机冲散,却不落地,顺着李玄都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 李玄都也不急躁,只是不紧不慢地抵御纸钱。 反观颜飞卿那边,声势就要大上许多,他直接以两指夹住一道灵符,只是轻轻一晃,灵符便化作无数烈火,将他整个手掌和半截手臂包裹其中,却又不伤皮肤和衣袖分毫,颜飞卿只是不断挥手,便将涌向他的纸钱燃烧成灰烬。 藏老人的嗓音飘忽不定,道“颜飞卿,若能用你这具躯壳制成化身,便能让老夫发挥出七成以上的修为。” 话音落下,所有的纸钱顿时自行燃烧起火,不过不是赤红色火焰,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幽蓝色火焰,连接成片,便是一方火海。 虽然在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分别已经不太明显,但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比如老玄榜中的老剑神便是偏向于武夫,而老天师则偏向于方士,此时的颜飞卿和藏老人俱是偏向于方士术法一道,交手即是斗法。 李玄都轻叹一声,知道此时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插手的,暂时也不适合他出手,于是以“青蛟”和“紫凰”将飘向自己的几朵“纯阴尸火”绞杀,足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 颜飞卿立于火海之中,再次伸手招来“九阳离火罩”,将自己笼罩其中,这次不再是罩内生火,而是罩外生出数条腾腾火龙,环绕盘旋,使得“纯阴尸火”不能近其分毫。 颜飞卿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灵符,屈指一弹,灵符畅通无阻地飞出“九阳离火罩”,继而开始自行燃烧,最终化作一条三丈之长的火龙,以蜿蜒灵动之态前行,宛如蛇捕鼠,将杀机重重“纯阴尸火”系数绞杀。 将幽蓝色的火焰灭去大半之后,火龙也已是强弩之末,在半空中化作缕缕青烟,随风而逝。 一番斗法,两人可谓是伯仲之间,不过藏老人还占据了地利,在他脚下还有一座“炼尸阵”和一座“炼魂阵”。 望着已经所剩无几的纸钱,藏老人一跺脚。 好似天摇地动。 下一刻,只见有无数只惨败而无血色的手掌从地下伸出,皮肤干枯如树皮,有些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森森白骨,不断摇晃,似是要抓住什么,乍一看像是一片芦苇,可仔细一看,便让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冷。 若是有活人被这些手掌抓住,立时便是被拖入地下并沦为它们其中一员的下场,这幅场景像极了佛经中的饿鬼道,而对于饿鬼而言,活人即是它们最美味的食物。 颜飞卿心知想要在须臾之间破去由藏老人亲自主持的“炼尸阵”并不现实,还是只能先着手于解决眼前危局,于是他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柄桃木剑,名为“万象”,比之李玄都的那柄已经毁去的“敕鬼”,不知要好过多少,据说是取自一块万年桃木制成。颜飞卿不知道那块桃木是否真有万年树龄,但他知道这把桃木剑已经在大真人府中传了三十六代,他是第三十七代传人。 颜飞卿握住“万象”,轻轻挥剑,仅凭剑上自带的磅礴灵气,便使得周围一只只伸出地面的手掌化为飞灰。 藏老人眼中掠过凝重之色,语气中不知是惊诧还是羡慕,“张静修真是舍得放手,竟是连此物也一并给了你!” 颜飞卿没有多言,只是一扬手,这柄“万象”自行飞出,然后落在所有手掌的最中间位置。 刹那之间,磅礴灵气如青龙出水,直冲天际。 一剑镇山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双方斗法 颜飞卿以这柄“万象”,强行镇压藏老人在此地布置的“炼尸阵”,在“万象”刺入地面尺余之后,荡漾起一拳近乎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那些探出地面的惨白手掌立时灰飞烟灭。 说起诸多身外之物,同样是等级森严,与下成、中成、上成、大成四法相对应,亦分四等。 所谓身外物,泛指法器、兵器、衣甲、佩饰等物。最低一等是凡物,无非是以精铁铸造而成,虽然对于寻常人而言,已经是极为精良,但是对于高手而言,却裨益不大。青鸾卫的文鸾刀和六扇门的雁翎刀便是凡物中的顶尖。 再上一筹是灵物,多是以稀有材质铸造,其中蕴含灵气,孕育灵性,不再是死物,玄妙非常。在各大宗门之中,若是有嫡传弟子修为有成,踏足登堂入室三境,往往会被师门酌情赐下一件灵物,而那些没有师门传承如无根浮萍的江湖散人,就对灵物格外苛求,若能侥幸得到一件,便是天大的幸事。 李玄都袖中所藏的“青蛟”和“紫凰”便属于灵物中的佼佼者,因为两剑是仿照正一宗的紫青双剑铸造,所以若是双剑合璧,则可以跻身宝物的范畴。 宝物在灵物之上,顾名思义,宝而贵之。许多方士所用的法器,如果品相在灵物的范畴之内,那就只能是法器,可如果品相在宝物的范畴之内,就可以称之为法宝,已经不仅仅是有灵性那么简单,更有诸多玄妙之用。诸多有纳须弥于芥子功效的玄奇宝物,从外表看来,可能只是一个扳指或是一块玉佩,可内里却另有乾坤,能有数丈见方,算是宝物中的上品。 宝物之上还有仙物。仙物之珍惜,哪怕是各大宗门,都未必拥有一件。如今声势浩大占据三州之地的西北五宗,“圣君”澹台云所用兵刃也仅仅只算是半件仙物,距离真正的仙物还差了一筹。 但凡曾经在世间留下过记载的仙物,无一不是诸多传说加身,能够拥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的有德之人,无一不是名垂青史,比如清微宗的老剑神和手中的“叩天门”,还有正一宗的“青云”和“紫霞”二剑,若是两剑合璧,方能算是仙物,至于其他登顶刀剑评的刀剑,都只能算是半件仙物或是顶尖宝物,日后若有机缘造化,也许能够晋升为仙物,但是现在距离真正的仙物还是差了一筹。 颜飞卿作为老天师张静修的传人、正一宗的掌教,其豪富可想而知,不但被老天师赐予了相当于半件仙物的“青云”,还有如“九阳离火罩”、“飞羽舟”等诸多宝物,悉数存于他腰间所悬的“乾坤袋”中,仅以颜飞卿的一人身家,便可抵过许多门派的全部身家,堪称是“多宝道人”。 此时颜飞卿所用的“万象”便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宝物,而且已经接近半仙物的范畴,这座临时布置的“炼尸阵”自然无法媲美皂阁宗山门的那座正品大阵,被“万象”暂时镇压也在情理之中。 藏老人再一跺脚。 这次是驱动“炼魂阵”,同时他心中也颇为恼怒,若他本尊能脱得身来,便是同时催动“三炼”也不在话下,可现在这尊化身只能发挥三成修为,却是只能一次催动一个阵法,如果他能同时催动两大阵法,也不至于被这小辈强行封镇“炼尸阵”。 催动“炼魂阵”之后,平地起风,以藏老人立足之处为中心,有无数黑色的飞舞冤魂瞬间弥散开来,与此同时,一道足有二十丈之高的黑影从他身后升起,黑影脸上面容不断变化,或慈悲,或瞠目,或庄严,或平静,或嗔怒,不一而是。 颜飞卿的脸上流露出凝重之色,以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上划出一道血槽,然后用鲜血在手掌上画出一个玄奥符篆。 随着他画符,原本就阴沉无比的天空骤然变得漆黑一片,继而响起天雷阵阵。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雷法以“五雷天心正法”为首,而“五雷天心正法”中又以“太上紫宵雷术”为重。 此乃正一宗的不传之秘。 李玄都作为老天师张静修的传人,自是精通“太上紫宵雷术”。” 当他画完手中的符篆之后,再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真阳涎,遥遥指向藏老人。刹那间天空中有震人耳膜的炸雷声响,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长线连接起天地。 这一线紫雷从好似是从天庭降落至人间的一把神剑,将“炼魂阵”凝聚出的巨大黑影从中劈成两半。 不过连吐两口真阳涎之后,就算是以颜飞卿的体魄,也有些支撑不住,脸色苍白。 就在此时,一直在藏老人身后安静侍立的两名侍女倏忽而动,速度极快,转眼就来到颜飞卿的面前,不顾热浪滚滚和火龙盘旋,四只洁白如玉的拳头狠狠落在“九阳离火罩”之上,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九阳离火罩”震荡不休,迅速变为原本大小,再也不能笼罩颜飞卿的周身。 颜飞卿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铜甲尸?!” 一般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寻常修道之人的术法也难以奏效,几乎相当于归真境高手。 皂阁宗作为炼尸之一道的行家里手,自然也有秘法,通过人为的手段,逆天行事,造就养尸之地,强行炼制铜甲尸,这两名侍女虽然不是完整的铜甲尸,还谈不上刀枪不坏,但是在不防之下,对付只擅长以抵御术法鬼魅的“九阳离火罩”却是绰绰有余。 颜飞卿大袖飘摇,手指连连画符,身形同时向后急退。 点点灵符交织成一张罗网,罩在两名侍女的身上,使得她们仿佛陷入泥潭之中,步履维艰,只是这张罗网还不足以完全困住两名力大无穷的侍女,她们仍是坚定地向颜飞卿缓缓行去。 藏老人嘿然笑道“老夫亲手制成的‘尸姬’,又岂是寻常?颜飞卿,不如你把一身精血送与老夫的两名‘尸姬’,那她们就是名副其实的‘铜甲尸’了。” 养尸之法,最是讲究如何喂养尸体,最好之物便是修道有成之人的精血和心肝,尤其是颜飞卿这等以纯阳入道之人,一点元阳未泄,若是拿来喂养僵尸或是饲育鬼物,便是大补之物,不亚于传说中吃下就能增进百年功力的天材地宝,就算没有藏老人的驱使,这两具未成形的铜甲尸也会凭借本能拼命扑杀颜飞卿。 与此同时,没了“九阳离火罩”的熊熊真火之后,四只纯阴天鬼也再无顾忌,四散飞舞,阴气森然又悄无声息,从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角度,一起扑向颜飞卿。 饶是颜飞卿,此时也颇有技穷之感,虽说乾坤袋中还有最后几件保命宝物,但以他此时的真元气机,也快要无力再去驾御了,若是现在将最后的保命手段都用了出来,而藏老人又还有其他手段,那就大大不利,甚至会使自己身陷死境之中。 眼看着四只天鬼临身,颜飞卿双眼中燃烧起熊熊真火,将天鬼暂且逼退的同时,指掐剑诀,只见从他腰间所悬挂的“乾坤袋”中激射出一道清光,直冲云霄。 一瞬之间,风起云涌,整个天幕被映染得青莹莹一片,甚至就连明月也被镀上了一层青色的镶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落花流云 一直站在颜飞卿身后而置身事外的李玄都抬头望去,如果说颜飞卿的双眼之中燃烧着熊熊烈火,那么他的双眼就好似一汪静湖,清澈却又深邃,不见其底,此时整个“湖面”同样是被映得青莹莹一片,同时在“湖水”中缓缓倒映出一把长剑的影子。 这道清光是一把剑。 先前颜飞卿答应将“青云”借于李玄都,但什么时候借剑,又该如何借剑,其中大有讲究,因为如今的李玄都不比当年,就算神兵利器在手,也至多只有一剑的机会,若是送早了,无甚大用,若是送晚了,于事无补,非要恰到好处才行。 否则还不如不借。 此时颜飞卿选择的借剑时机,恰到好处。因为两人一番斗法之后,颜飞卿固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以化身出现在此地的藏老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好比两名壮汉一番搏斗之后,俱是筋疲力尽,而此时却出现了一个手持锋利匕首的瘦弱少年。 不过藏老人作为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高居太玄榜第四,就算此时本尊未至,化身只有本尊的三成修为,那也应该有几手压箱底的绝技傍身,此时就像上了赌桌玩推牌九,就看谁的最后的一张骨牌点数更大。 藏老人也看到了这道清光,有些失神。 在那刀剑评上就有两件仙物,一者是由清微宗历代宗主执掌的“叩天门”,一者是正一宗的雌雄双剑,若是双剑合璧,则还要压过位列刀剑评榜首的“叩天门”一头。 这道清光,就是雌雄双剑中的“青云”了。 “紫府兄,请接剑!”颜飞卿从“乾坤袋”中祭出“青云”之后,再掐一道剑诀,使得“青云”直冲李玄都而去。 如果换成旁人,面对来势汹汹的“青云”,一个不慎之下,便要接剑不成反被剑伤,毕竟直接执掌“青云”,最低也要归真境才能做到,如今李玄都只有玄元境的修为,就算他有归真境的体魄,也显得颇为勉强。 只是李玄都作为当年的归真境第一剑士,御剑的手段和经验却是旁人不能比拟,他手中同样掐了个剑诀,不过与颜飞卿不同,颜飞卿所用剑诀乃是玄门正宗的“青莲剑诀”,而李玄都所用的则是透着杀伐意味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剑诀成时,一抹玄色色染上“青云”的剑首位置。 李玄都纵身而起,握住下落的“青云”,这也是近百年以来,紫青双剑绝无仅有的一次落入正一宗之外的旁人之手,面对这一幕,藏老人不是不想阻止,而是在他眼前还有一个颜飞卿,他还要驾驭驱使四只天鬼来牵制颜飞卿,若是没了他的强行驱使,面对颜飞卿的“纯阳真火”,最是欺软怕硬的天鬼就会立时四散而逃,哪里还敢去啃这块硬骨头。还有一点原因,就算让李玄都握住了“青云”,藏老人也不认为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能够驾驭得了这半把仙剑,到底是妙手一镇,还是作茧自缚,现在还言之尚早。 就这样,李玄都握住了“青云”的剑柄。 在一瞬之间,李玄都全身剧震,如遭雷殛,他手中的“青云”也随之颤鸣不止。 修炼体魄,无外乎筋骨皮肉,继而炼髓换血,最终炼精化气。在此之后,炼气化神,便能更深层次挖掘人体秘藏,感应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窍穴,并且对自身控制达到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谓之“不漏”。如今李玄都的体魄是以佛家“漏尽通”开启诸多窍穴,使其体魄坚不可摧,只要窍穴不损,便是血肉受创,都可再生,此谓之“不坏”。 不过就在李玄都握住“青云”之后,李玄都顿时气血沸腾,气机震荡。虽说“青云”的剑意并不如当年的“人间世”那般驳杂,也不似“叩天门”那般超然,甚至不如“大宗师”的杀伐,但剑意中却融汇了正一宗历代天师掌教对于天理人情的感悟,甚至是对于天道的感悟,并非一味杀伐锋锐,加倍的难测难防。 与此同时,李玄都手背上开始出现道道凸起,像是一条条经络,又像是什么活物在皮肤下蜿蜒游动,想要破体而出。 片刻后,李玄都的手背终于炸裂开来,几道形似微小蛟龙的青色雷光缭绕盘旋,虽然光华不盛,但却有一股雷善霆恶、天刑劫罚的阳刚纯正气息弥漫开来。 这便是雷法之正。 此时李玄都全身多处窍穴都开始出现气机紊乱的迹象,若不是他修得“漏尽通”,各处窍穴异常坚固,某些窍穴甚至有可能因此被毁。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运转“坐忘禅功”,若在此时内视,便会发现在他的各处窍穴之中,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竟是使得不断震动的各处窍穴趋于平稳。 “青云”的颤鸣渐不可闻,自天宝二年之后,再次握剑的李玄都,不禁长叹一声。 这四年以来的经历,在脑海中如走马观花,一闪而逝。 四年来除了读书、练功、养伤三事之外,他便是种田种菜,却是再也没了当年的气概。当年他艺成下山,纵横江湖,一次与人斗剑受伤之后,用八十两银子买了个小小的无名山头,当时年少轻狂,取名为“忘剑峰”,名头极大,取“怀剑而忘剑,忘剑又有剑”之意,在此地练剑和养伤。 在练剑之余,他也会登高望远,恰好在山顶上有一棵不知何人何时栽种于此的梨树,他便常常坐在梨树之下,效仿古剑仙“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的意境,横剑膝上,眺望山景云海。 三月花开,四月花落,梨花如雪,云如梨花。 观庭前花开花谢,闲扫落花,望天空云卷云舒,剑斩浮云。在花落的时节,李玄都离开了此地,再入江湖,先是远赴西北,后是北上帝京。 李玄都手持“青云”,眼神恍惚。 当年他听闻张白月的死讯,师父不许他离开师门,他只能传信请好友张鸾山以正一宗的身份,代为收殓遗骸,火化之后,将骨灰暂且安置于大承恩寺中,待到李玄都伤势好转,他在自行坠境之前,亲自前往大承恩寺取走骨灰,葬于这座“忘剑峰”的梨树之下。 此时回忆起来,“忘剑峰”三字,竟是一语成谶,忘剑难忘人。 再后来,李玄都离开“忘剑峰”,重返师门,散去一身修为,从头开始。 李玄都默念张白月写给他的那首《沁园春太平》。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青云”,沉声道“我有一剑,一剑而已。” 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剑气,也没有风起云涌的异象,更没有天雷从天而降,山摇地动。 就是朴实无华的一剑。 颜飞卿略感诧异,藏老人更是愕然。 难不成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剑? 李玄都只是笑了一笑,无有沧桑,唯有感怀,虽是以“北斗三十六剑诀”起剑,但却没有太多杀气,身形向前飘然而出,笑道“登临心系天下事,脚踏人间路不平。且看李某这一剑,平不平。” 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没了那把仅次于“叩天门”的“人间世”,李玄都握住这把并不属于自己的“青云”,一剑刺去。 师父说,天下之事一剑了。 他没有这样的气魄,却也希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一剑瞬间跨越百余丈距离的。 两名尸姬颓然倒地,两颗秀美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便是藏老人,竟也没能躲过这一剑,被“青云”穿心而过,正好是先前他被李玄都以飞剑刺出一个血点的位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剑退敌 一剑穿胸透心凉。 这一剑不但贯穿了藏老人的整个心脏,使其周身气机急剧溃散,还迫使其身形向后飘退出去。 类似一剑,李玄都在面对公孙量时当然也可以用出,只是无甚用处,就像先前李玄都一剑刺中藏老人,只是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点,根本不痛不痒,也就没了用的必要。 这也是世人为何用剑的原因,因为剑是利器,比起徒手更易杀人和伤人。 这次他用同样的手法刺中了藏老人,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青云”。 他不用想如何破开藏老人的护体罡气,这是“青云”要做的,他要做的就是专心驾驭青云而已。 颜飞卿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运转所剩不多的真元,生出熊熊燃烧的“纯阳真火”,将围绕他的四只天鬼逼退,然后身形飘然欺近,对着藏老人当头拍下。 一掌之间,蕴含浓郁紫气。 藏老人立时七窍流血,只是因为化身之故,仍旧伤而不死,森然道“好,真是好得很,竟然能逼迫老夫现出本尊!” 说话之间,老人的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便要就此显出本尊。 颜飞卿沉声道“藏老人,你真当我正道无人?别忘了,这里不是西北地界,你只要敢于本尊现身于此,自然会有人来将你彻底镇压!” 藏老人的脸色立时阴晴不定,暴戾残忍不代表莽撞无谋,否则也他也不能在结仇无数的情形下,不但安稳活到了现在,而且还能高居太玄榜第四,此时闻听颜飞卿此言,藏老人便有些犹疑不定,如果颜飞卿在来此地之前,就已经以灵符传讯于正一宗,那么在双方纠缠的这段时间中,也足以让正一宗赶到此地了,而且正一宗惯是喜欢以势压人,若是再联络其他宗门的高手,他毕竟势单力孤,若是陷入围攻境地,怕是难以讨到好去。 再者说了,颜飞卿也好,李玄都也罢,两人身后都牵扯着天大的干系,若是真把他们斩杀于此,以后的日子也是难熬,恐怕只能躲在皂阁宗中,再也不能出门半步。 想到这儿,藏老人一番利弊权衡,不再强行现出真身,而是直接元神出窍! 如一道惊虹激射远遁,四只天鬼也随之逃散。 没了元神支撑,这具化身便只是一副破皮囊而已,颜飞卿上前一步,手掌生出熊熊真火,将其化为灰烬。 一尊归真境的身外化身,就此被当场斩杀。 李玄都递出一剑之后,似乎有了重返当年归真境的气象,只是他本人却没有太多惊喜,收剑之后,将手中“青云”丢还于颜飞卿,立于原地处,默然无言。 颜飞卿将“青云”重新收入腰间所悬的“乾坤袋”中,望着李玄都,不由想起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头一战,作为在少玄榜上仅次于紫府剑仙之人,颜飞卿是第一个与李玄都交手的,换而言之,苏云媗面对的李玄都已是经历过一次大战,不复巅峰之态,玉清宁所面对的李玄都,更是强弩之末,唯有颜飞卿所面对的李玄都,正值巅峰之态,两人的这番交手,也是归真境的巅峰一战。 在那一战中,颜飞卿身上法宝尽出,挡下李玄都的倾力三剑,勉强算是平分秋色,不过在三剑之后,他自身也是后续乏力,且又是在一片乱象的帝京城中,再加上为求自保计,于是颜飞卿认负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紫府剑仙在被江湖中评价为“武德有亏”的情形下,仍旧能登顶少玄榜的榜首,完全是靠着自己一剑一剑在江湖上斩出的巨大声望,尤其是最后的帝京城头一战,虽然不是逆天的以一敌三,但以一己之力连战三人且三战皆胜,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已然是再无疑问。 不过也正如《左传》所言,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紫府剑仙因为帝京一战而名震江湖,也因为帝京一战而从江湖上彻底消失,紫府剑仙变成了今日的李玄都,风华不再,不过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此心依旧。 过了许久,颜飞卿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径直走向李玄都,轻声道“儒家圣人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有先贤言‘往事诚已矣,道存犹可追。’紫府兄也当想开一些。”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只是感怀而已。” 颜飞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问道“紫府兄,你方才的一剑,可是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意味?” 李玄都轻叹道“如果将修行比作建造楼房,三大境界便是三层楼房,需要一边积累砖石木料,一边慢慢修建,有些人迟迟不能建起第三层楼,是因为建完第二层楼之后,他不知道该如何去修建第三层楼,这便是瓶颈和门槛,在此期间,他们积攒的砖石木料越来越多,所以他们一旦知道该如何修建第三层楼之后,便会进展迅速。而我不一样,我知道这第三层楼该如何修建,没什么瓶颈和门槛,可我缺少的是砖石木料,这些东西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积累。” 说到这儿,李玄都顿了顿,继续说道“实话实说,方才那一剑,算是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有你主动借剑,我又有这身归真境的体魄,再加上修自‘坐忘禅功’而得来的‘漏尽通’,这才勉强驾驭‘青云’。在当今天下诸多兵刃之中,又唯有‘青云’和‘紫霞’有破邪破魔之功效,最是克制藏老人以尸体遗骸炼制而成的化身,如果换成其他刀剑,哪怕是在刀剑评中排名更为靠前的‘应帝王’,也无今日之功。” 李玄都笑了笑“读书人有句话,叫做‘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剑道 也姑且算是如此,有些剑士灵光一闪,用出天成一剑,自此突破瓶颈,修为一日千里,可我不一样,我这一剑是早已学会的,应该属于老调重弹,于我自身境界修为裨益不大,而且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所以我也看得算是通透,修为没了,重新修回来便是,不急于一时。” 颜飞卿长叹一声“时不我待啊。” 李玄都道“欲速则不达,磨刀不误砍柴工。” 颜飞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大概恢复了三成左右的气机,玄机兄如何了?若是无碍,我们暂且放下务虚,去做些实事。” 颜飞卿点头道“贫道尚且还有一战之力,待贫道先破去这两方‘恶阵’。” 说罢,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块以桃木制成的木符,大概手掌大小,然后以暗器手法一一激射出去,分别落在大阵的不同位置,因为没了主持阵法之人,两座已是强弩之末的阵法立时便传来轰隆声响。 颜飞卿身形飘然而动,来到木剑“万象”跟前,脚下步罡踏斗,一身道袍无风自动,最后一手双指朝天,一手搭臂,伸手握住“万象”的剑柄,沉声道“起!” 先前被颜飞卿散出去的桃木符全部悬空而起,熠熠生辉。道门既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自有其玄妙神通。只见这些桃木符随着颜飞卿手掌一翻,悉数炸裂开来。 不多时后,所有的烟雾和都缓缓散去,风停云止,拨云见月,就连村外的白杨树林也不再发出声响。 颜飞卿伸手拔出“万象”,道“此阵已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事后残局 破阵之后,东山村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只是如今整个村子上下已经再无半个活人,所有百姓都被藏老人炼制成了活尸,其魂魄又被抽取出来,将其炼制成为冤魂,如今随着“炼尸阵”和“炼魂阵”两座大阵一起烟消云散。 李玄都和颜飞卿对视一眼,相顾默然。 不是他们不想除恶务尽,只是力有不逮,甚至两人能从藏老人的手中全身而退,都有些许运气成分。 藏老人其人,真实姓名不祥,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位列太玄榜的第四位,出身于北邙山皂阁宗,是为皂阁宗的宗主,不过因为皂阁宗依附于阴阳宗,阴阳宗的宗主徐无鬼被人称作是阴阳、皂阁两宗之主,藏老人又被人戏称为皂阁宗副宗主。 不过不要因此就认为藏老人不是高手了,要知道天下三玄,除了少玄榜因为有年龄限制而有所偏颇之外,另外的太玄榜和老玄榜可谓是名副其实,凡是能登上此两榜之人,皆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几乎囊括了江湖上九成之数的高手,就算有些许隐世不出的高人,也绝对不会超过老玄榜上的几位老神仙,如此算来,藏老人就算不是全天下前十的高人,也已经相去不远。 如果李玄都还是鼎盛时候,与颜飞卿联手之下,能够取得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但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而言,可以说是十分侥幸了。 两人沉默片刻之后,往村子更深处走去,方才一番斗法,藏老人主动现身迎敌,有意无意地将两人挡在了村子的北半边,可见藏老人的本尊便是藏身于村子以南的某个地方,现在藏老人已经遁走,两人自然也要去一探究竟,毕竟此事不仅仅是关乎到藏老人炼制邪术之事,还牵涉到了荆州市舶司的库银,波谲云诡,既然两人遇到了此事,便没有就此置之不理的道理。 两人沿着村子中唯一可以称之为“街道”的道路缓缓而行,因为用碎石铺路,倒也不显泥泞,来到街道尽头,是一片不大的开阔空地,若是遇到了什么大事,村民便集合于此地,平日里的时候也会用来当做晒粮食或打谷子的所在。 在空地的后面是一座祠堂,这种小村子,多半是全村同姓,若遇到什么大事,便要在祠堂中议事,只是东山村的这座祠堂规模不大,不足以让许多人在其中议事,若是村中宗老召集村民,只能站在祠堂的台阶上说话,倒是与皇帝乾门听政有异曲同工之妙。 刚刚踏足这处空地,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如河水起伏翻滚不休,继而变得绵软如血肉,李玄都低头望去,只见有十数只苍白人手从地下探出抓住他脚踝,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要带他一起沉入无边冥域苦海,永世不得超生。同时还有数不清的低语呜咽从四面八方传来,眼前有无数黑影在不断晃动。 颜飞卿催动“九阳离火罩”,以“纯阳真火”化作一道火龙,火龙当空盘旋一周,将这些手掌一扫而空,道:“看来藏老人还留了许多暗手,不过现在他已经离开,倒是不足为虑了。” 说话间,颜飞卿又是连续掷出数块桃木符,桃木符一一炸裂的同时,也不断有黑色雾气散去,雾气中隐隐有狰狞面孔,最终也只能不甘消散。 两人进到祠堂,其中摆放的诸多牌位已经不知去向,多半是藏老人嫌弃碍事而将其毁去,此时的祠堂中只剩下一个用无数符篆组成的诡异阵势,就像一张铺在地面上的巨大蛛网,在“蛛网”的正中位置,则躺着一个年轻村民,如果不出意料之外的话,就应该是井子镇失踪的牛二了。 颜飞卿蹲下身,伸出手指在其中一道纹路上轻轻一抹,在鼻子下嗅了嗅后,说道:“虽然血腥之气已经近乎于无,但贫道可以断定,绘阵所用之物是心头之血。” 李玄都问道:“是人血?” 颜飞卿点了点头。 李玄都也蹲下身望着已经隐隐发黑而无半分血色的纹路,丝毫没有因为颜飞卿道破的事实而惊讶,皱眉道:“想要用心头之血绘制如此大的阵法,仅仅靠一个东山村远远不够,按照我们先前的推测,藏老人的本意是想要用东山之下的井子镇百姓来祭炼邪术,可是因为我们插手的缘故,未能成功,现在他又是从何处找来如此多的心头之血?” 颜飞卿继续仔细观察着这个大阵,沉声道:“根据藏老人刚才所说,牛二只是他找的第九个命犯天煞之人,想来前八个命犯天煞之人都已经被他成功炼化,藏老人手中还剩下一些还未用完的心头之血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藏老人为何明明有备用之血还要‘就地取材’,我想应该是他顺手为之,这等邪道巨擘一向视人命如草芥,而且心头之血的用途极大,也不仅仅是用于绘阵一途,自然是多多益善。” 李玄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又问道:“玄机兄还看出什么端倪?” 颜飞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座阵法:“这座阵法,果然是出自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神阵’,皂阁一派的阵法与我们正一不同,他们出自于阁皂一脉,讲究符必有正形,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所以最容易辨认,只是皂阁宗的理念与阁皂一脉不合,故而将两字颠倒,自称皂阁。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皂阁宗如何大逆不道,其阵法符篆一道还是有独到之处,‘炼神阵’作为‘三炼’之首,可谓是皂阁宗符篆阵法的精华所在,玄妙之处当然不止于此,这座阵法只能算是小半个‘炼神阵’,舍去了对敌功用,只留下抽取魂魄的效用。” 李玄都问道:“要不要将此方大阵拓印下来带回正一宗?若是能将这方大阵堪破,日后交战,也能多些胜算。” 颜飞卿摇头道:“先不说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仅就阵法而言,虽说阁皂一脉讲究符有正形,但阵法符篆的关键仍旧在于灵气流转,现在此阵的灵气逸散,徒有其形而无其神,如人尸体而已,再者说了,我们正一一脉讲究符无定形,一气则灵,两者刚好相反,所以也没这个必要。” 李玄都起身道:“既然如此,便将此阵毁去吧,以免其留于此地再生事端。” 颜飞卿同样站起身,道:“不用我们动手,它马上就会自行消散,什么也不会剩下。” 李玄都对于阵法之道不甚精通,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颜飞卿解释道:“这便是‘炼神阵’的玄妙所在,以活人鲜血绘阵,阵法便如一活物,此时这座阵法灵气已尽,便是油尽灯枯之相,已是如人弥留,不用旁人出手,它自己也要死去。” 话音落下,这方阵法便如被火焰烤灼的白纸,先是逐渐焦黄,然后逐渐化为寸寸灰烬,最终随风散去,地上的所有痕迹也果真如颜飞卿所言,半点痕迹也没剩下,最后只剩下一个还躺在地上的牛二。 一番大战,虽说罪魁祸首必然是藏老人无疑,但起因却是从牛二而起,且不论其为人如何,现在人已经死了,李玄都和颜飞卿也没有看都不看一眼的道理,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过去,万一藏老人在临走之前又在牛二的身上留下了什么隐秘布置,两人就这么贸然上去,也是不妥。毕竟无论庙堂还是江湖,都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两个老江湖若是就这么着了道,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最后,还是由颜飞卿祭起了“九阳离火罩”,独自一人走上前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祸之所伏 颜飞卿蹲在牛二身前,此时牛二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只是脸色依旧红润,唯独印堂发黑,怀里抱着大锭大锭的官银,与井子镇牛二家中发现的官银并无二致,嘴巴大大长着,里面也被塞满了银子。他至死都未能闭上双眼,眸子大大地睁着,不似望着屋顶,倒像是望着某个远处,黯淡的眼神中似乎还残留着狂喜的光芒。 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万象”,在牛二的身上轻轻戳了一下,毫无动静,又以“万象”撩起牛二的一条胳膊,细看手背和露出的手腕,同样没有任何痕迹,最终颜飞卿小心翼翼地将“万象”刺入牛二的心口,牛二的额头印堂处才猛地浮起一抹黑烟,其中隐隐有喊叫之声。 只是颜飞卿仍旧没有掉以轻心,反而是露出凝重之色,抬手示意李玄都不要轻举妄动,沉声道:“小心连环套。” 如今大魏军中便有太平宗专门研发的“钢轮发火”,根据《火龙经》记载:“炸炮制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连连数十埋入坑中,药槽通接钢轮,土掩,使贼不知,踏动发机,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因为其声震如雷,掩埋地下,又称“地雷”。 当年秦襄为应对金帐汗国的骑军,便曾以“钢轮发火”设伏,在当敌人踏动机索时,钢轮转动与火石急剧摩擦发火,引爆火雷,使得金帐汗国的骑军损失惨重。金帐汗国为了应对,遂以下马士兵进行搜索挖雷,步步为营。于是秦襄军中的太平宗高人又顺势创出“连环雷”,由两颗或两颗以上的火雷组成,两颗火雷使用同一根引线,若是有人挖出上面的火雷,便会引发下面的火雷炸开。 其实这种手法最早源自于江湖,许多人为了暗算他人,便是提前设下两重机关,就算第一重被人破去,在其心神松懈下来之后,第二重机关往往能够建功。此时藏老人便是如此,那道藏于印堂位置的黑烟只是障眼法而已,真正的杀手锏在于牛二嘴里塞着的银子。 不过也许是藏老人走得太过匆忙,这个手段并不算如何高明,被颜飞卿识破之后,没花费什么力气便将其彻底破去,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缓缓走上前来,问道:“牛二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尸体上还有一丝生气?” 颜飞卿提着“万象”,说道:“很厉害的手段,藏老人之所以要以财帛诱之,而不是出手强掠,正是因为抽魂炼神一事,最是不能强求,魂魄脆弱,唯有他人自愿献上魂魄,方能不受半点损伤,如果出手强行掠夺魂魄,任凭藏老人的道行通天,也难以做到不伤分毫,如此得来的魂魄便有极大缺陷。如今牛二便是落入藏老人所设下的陷阱之中,自愿奉上魂魄,故而与寻常的‘失魂症’有些类似。”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三魂七魄中一魂或是一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通常需要到丢魂的地方“叫魂”。此时的牛二便是如此,所不同的是,他是一口气丢掉了三魂七魄,故而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只是躯壳还未彻底死去,还残留了一线极为微弱的生机。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还是把牛二带回去,让井子镇的百姓处置吧。” 颜飞卿点了点头,伸手取下腰间的“乾坤袋”,松开袋口的捆绳,轻轻一丢,只见原本只有锦囊大小的“乾坤袋”自行飞起,袋口大张,足有水缸之大,凭空产生一股吸摄之力,将牛二的躯壳收入其中。 在袋口合拢之后,又变为原本的锦囊大小,落于颜飞卿的手中。 李玄都玩笑道:“真正的贵人不会显贵,只有半满的钱袋子哗哗作响,玄机兄的‘乾坤袋’半点响声也没有,想来其中定是珍宝无数。” 颜飞卿一笑置之。 两人又将此处祠堂查看一番之后,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决定离开此地,不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个事情需要解决,那便是这个村子应该如何处置,经过藏老人的一番肆虐之后,村子已经再无半个生灵,完全变成了一方死地。虽说颜飞卿已经将藏老人布下的“三炼”阵法破去,但也难保不会剩下什么残留之处,若是不处理好,待到哪天有人到此,从中得了什么机缘,再以此出去为恶,那可就不是苍生之福了。 江湖中许多所谓的机缘,说白了便是前辈高人斗法留下的痕迹,当年李玄都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在老剑神与“魔刀”宋政一战之后,李玄都就在两人决战的地方,仔细观看每一道刀痕和剑痕,细细品味每一道沟壑中所蕴含的磅礴剑意或是狠厉刀意,与自身剑道相互印证之下,受益无穷,这便是李玄都的机缘。 同理,不管怎么说,藏老人也是一代宗师,他亲手绘制布下的两座大阵,又岂能小觑,若是有什么江湖散人,或者干脆就是不知轻重黑白的乡野少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学去了一二精髓,从此祸害江湖人间,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除恶务尽,两人在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将整个东山村彻底毁去,不留半点痕迹。 正所谓能者多劳,所以此事还是交由颜飞卿来做,颜飞卿也不推辞,先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捆捆桃木,分别浇上太平宗的秘制火油,将其分别安置在村子各处之后,以“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将桃木和火油瞬间引燃。 顷刻之间,整个东山村变成了一片火海,所有的东西都都被熊熊烈火笼罩其中。 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将整个东山都烧毁殆尽,颜飞卿还专门以“青云”在村子的四周生生“开垦”出四道宽有“丈余”的沟壑,刚好将整个村子框柱,使得火势不易向四周蔓延开来。 当火光冲天而起的时候,不仅仅是山下的井子镇中可以清晰看到,在百里之外的一座高山之上,同样可以看到。 一个身着斩衰丧服的高大老人,站在一块探出山崖的山岩上,任凭天风凛冽,将他身上的白衣丧服吹得猎猎作响,他面容阴鸷,眼神阴狠,望向火光升起之处,冷冷道:“李玄都,颜飞卿,今日之事,老夫记下了,这笔账咱们日后再算。” 他又把之视线转向西南方向,“天师山大真人府,真是好一个‘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个第一家,还能嚣张几年,待到家破人亡之日,悔之晚矣。” 最后,他一手掐诀,开始以今日之事为契机,趁机推延日后有关自身的一点蛛丝马迹。关于术算一道,老人因为身上因果极重的缘故,一直谈不上精通,比不了太平宗和阴阳宗,但因为他与阴阳宗宗主徐无鬼来往密切的缘故,也算是略知一二,在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情形下,还是有望推算出一些结果。 片刻之后,老人的脸上绽出些许笑意,啧啧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尸王出世,却是与老夫有缘,也罢,老夫先回中州就是。” 他一步踏出山崖,悬而不坠,面前有一道阴阳门户缓缓开启,门内漆黑一片,阴气森然。 老人迈步走入门中之后,门户自行关闭,然后迅速缩小,最终化为一个黑点,彻底消失无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百姓多苦 李玄都和颜飞卿下山时,井子镇的宗老早已带着镇子里的百姓守在进山的路口上,翘首以盼。 当众人看到两人的身影之后,立时迎了上来,宗老嗓音微微发颤道“敢问二位仙师,那妖、妖孽,可是除去了?” 颜飞卿如实相告道“不是妖孽,而是修炼邪术的妖人,也未曾除去,只是将其赶走。不过也不用忧心,此人只是为了牛二而来,现在牛二已死,镇子应该无事了。” 宗老仍是面有忧色,李玄都也开口安慰道“那人自恃宗师身份,就算是记仇,也记仇于我们二人,不必担心会再来报复镇子。” 见两人都是如此说,宗老这才稍稍安心,赶紧请两人回到镇子。 来到镇子,颜飞卿将牛二的尸首从“乾坤袋”中取出,同时还有牛二怀中抱着的十几锭雪花官银,现在百姓们都已经知道这是官银,私藏官银是杀头的重罪,又有沈霜眉这位捕头大人在此,不但没人敢于生出贪念,反而一个个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颜飞卿将牛二的尸首交予宗老,并嘱咐宗老将牛二的尸首以桃木焚化,宗老不敢再多打扰,领着村民,按照仙师教的法子,将镇外的几棵桃树砍掉,就地架起柴堆,便要将牛二的尸首烧去。 这边只剩下一行五人之后,沈霜眉蹲下身,数了下银子,共是十二锭,一锭银子是二十两,十二锭便是二百四十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家而言,可能是笔不小的银子,足以买宅置地,但是对于岁入千万两白银以上的江南织造局而言,那便不算什么了,就算抛开江南织造局不谈,仅仅是荆州市舶司而言,也不会将这区区二百四十两银子放在眼中。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可以用这二百四十两银子来做些文章,织造局和市舶司完全可以随便推出个替罪羊,便将这件事压下来,远远起不到内阁想要借着此事震动朝野的意图。 归根究底,还是赃银太少了,这也是六扇门中人办案经常不会立即捉拿,而是放长线钓大鱼的缘故,否则罪名太小,不能一击置于死地,平白树敌。只不过如此一来,在放长线的过程中,由着那些人贪墨,便要苦一苦百姓了。 只是近二十年以来,国库空虚,北御金帐,南抗大周,为了军国大事,要苦一苦百姓。各州府饥荒,水灾旱灾蝗灾,也要苦一苦百姓,百姓未免也太苦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这么做,除恶不尽,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正是应了那句诗家之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颜飞卿指了指这些银锭,说道“原本上面还有藏老人设下的咒术,不过已经被贫道破去。” 沈霜眉想了想,从自己腰间的“金紫鱼符”中取出一块白布,将这些银子简单包裹之后,放入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直到此时,胡良才开口问道“老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关于正邪两道之事,沈霜眉作为朝廷中人,不曾亲自参与其中,可能感触不深,只能通过公文案卷了解一鳞半爪,胡良则不然,毕竟是出身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关于正邪之争,胡良也曾亲身参与其中,也正是因为参与得深了,他才会离开补天宗,成为一个江湖散人。委实是其中的腌臜之事太多,不要奢求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只要置身其中,哪个不是局中棋子? 李玄都想了想,言简意赅地说道“是皂阁宗的藏老人。” 胡良吃了一惊,追问道“可是那个位列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此人,好在此人因为祭炼邪术的缘故,未能本尊现身,只是以化身迎战,多亏了有玄机兄在,此战有惊无险。” 颜飞卿道“紫府兄过誉了,若没有紫府兄相助,贫道也不是此人的对手。” 李玄都一笑置之,感觉到有目光注视,转头望去,刚好瞧见小丫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隐隐可以看出流转着淡淡的七彩琉璃之色。 颜飞卿也瞧见了这一幕,惊讶道“竟是佛家的‘天眼通’,真是好机缘,好根骨,好资质。” 周淑宁望向颜飞卿,在她的眼中,与哥哥截然不同,如果说哥哥的气机流转是双龙戏珠的景象,那么这位颜掌教体内的气机就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无数的烈火组成了一方巨大的湖泊,好似是古书中记载的云梦泽,在湖泊上空,又有无数的仙鹤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落于湖面之上,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 天地之间火红一片,火焰,还是火焰,纯粹到极致的炽热,无有半分阴寒。 这便是哥哥所说的以纯阳入道吗? 李玄都也不过多避讳,“是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之功,说到此事,当年在大承恩寺,我与慈航宗的苏仙子有过一面之缘,姑且算是论道一二,事后我用‘坐忘禅功’换了慈航宗的‘千剑观音’,若是苏仙子也修习了‘坐忘禅功’,那她也应该有六神通之一,只是不知哪门神通。” “这贫道却是不知道了。”颜飞卿摇头道“自从帝京一别,贫道与她有书信往来,却还未见面。” 李玄都不由感叹道“听闻你们二人婚期将近,没想到你们如此守礼,竟是在婚前都不曾见上一面,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颜飞卿无奈道“只是结成道侣,与俗世之中的男女成亲并不是一回事。” 李玄都略带促狭道“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颜飞卿气笑道“贫道虽然还用俗家名姓,但却是出家之人,哪里知道成亲是怎么一回事。” 李玄都双手一摊,“我们这些人里,有谁成过亲吗?” 沈霜眉揽住小丫头,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无辜地瞪大了双眼,胡良则是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按照年龄而言,最为年长的胡良还未成亲,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了。 颜飞卿轻叹一声“实不相瞒,贫道本身并不曾作此想,只是世人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师有命,贫道这个做弟子的,也是不得不从。在天宝元年的时候,家师远赴慈航宗,表面上是说为求长生事,借阅慈航宗的《慈航普度佛典》一观,实则却是与慈航宗的宗主议定了此事。” 李玄都笑道“自古以来,双方结盟,无非就是那么几种手段,要么结成兄弟之盟,要么便是结成两姓之好,老天师一大把年纪,让他老人家与慈航宗的宗主结成兄妹,未免太不现实,正好玄机兄与苏仙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成姻亲便是情理中之事,不知何时举行典礼?若玄机兄不嫌,届时我也去讨一杯水酒。” 颜飞卿苦笑道“日子定在明年六月,刚好在论道大典之前,用几位师兄的话来说,算是双喜临门。” 就在这时,在村外那边有绿色烟气升起,不多时后,有一个村民踉踉跄跄跑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一行人面前,急声道“祸事了,祸事了,宗老让小人来请、请仙、仙师过去一趟。” 颜飞卿脸色一变,身形瞬间消失无踪。 待到李玄都一行人来到村外时,颜飞卿已经提前一步来到此地,脸色凝重。 只见镇子百姓已经按照颜飞卿的吩咐架起柴堆,打算将牛二的尸首烧掉,不过燃起的火焰却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一片碧绿之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七章 畏威怀德 不等李玄都相问,颜飞卿已经主动开口道:“没想到藏老人还留下了第三重后手,十分阴毒,幸好是用桃木焚烧,若是放任不管,或是用土掩埋,牛二会在三天之后起尸,虽说比不了那两个尸姬,但也大概相当于一名玄元境的武夫,屠杀镇子里的百姓还是轻而易举之事。” 李玄都望向绿色火焰,道:“难怪当时我们感觉牛二还有一丝生机,原来是这么个死中求生。若是我们因为这一线生机而想要救下牛二,或是对其放任不管,便会因为一念之仁害死上百人。” 颜飞卿脸上露出厌憎之色,“算计他人之善而行自家之恶,此人此心,尤是当诛。”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鬼蜮伎俩。” 胡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大宗师”,道:“藏老人此人,就算是放在邪道十宗之中,也可以称得上当之无愧的恶人,而且还是十分纯粹的恶人。当年‘天刀’秦政评价他说:‘虎毒尚不食子,藏老人其人,可以算是食子恶虎。’纵观其人,行事完全不照江湖规矩,不讲究同门情谊,藐视辈分尊卑,对上曾经做出过弑师之举,对下更是随意打杀,据说藏老人的弟子中,不乏断手断脚,或是目盲耳聋之人,皆是拜他所赐。在大周国师徐无鬼出手扶持皂阁宗之前,皂阁宗之所以会走到濒临灭门的地步,固然是因为以前结仇太多,但藏老人这位宗主也难辞其咎。” 李玄都道:“藏老人在一向行事无忌的邪道十宗中都能得此评价,可见其为人之不堪。” 颜飞卿不再说话,只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叠以朱砂黄纸绘制的“破邪符”,好似添柴一般放入火焰之中。 碧绿渗人的火焰顿时“腾”得一下升起老高,火苗吞吐不定,同时也伴随着剧烈的噼啪声响。 李玄都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添柴”,绿色火焰刚才的猖狂好似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很快便进入强弩之末,其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在颜飞卿连续添了十二道符篆之后,火焰颜色终于是从碧绿转为正常的火红。 原本在火焰中不被烧焦分毫的牛二立时被火焰吞没,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化作一捧骨灰。 镇子里的百姓见了先前的诡异景象之后,都不愿去收殓骨灰,生怕被沾染上了晦气,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无奈之下,颜飞卿只能答应为村民画上一道符,不但可以驱邪避秽,而且还能益寿延年,这些百姓先前都见识过颜飞卿的手段,对于这位仙师的本事,自然都是深信不疑,此时听闻仙师如此说了,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上前收敛牛二的骨灰,最终被归置在一个半久不新的瓦罐中,在东山脚下寻了一块还算不错的地方,草草埋葬了事。 其实颜飞卿给出的符篆,不过是些最简单的符篆,基本的驱邪功效是有的,若说什么益寿延年,则完全是子虚乌有,最多起到个心安的作用罢了。 这种事情,颜飞卿见得多了,早已是见怪不怪,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百姓们多是畏威而不怀德,若是涉及到自家利益,与他们好生说道理,多半不会听,可如果以强硬手段威逼,则多半能够见效。颜飞卿身为正道之人,又是正道魁首正一宗的掌教,自然不会像邪道中人那般行事,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多半只能以利诱之,倒是与藏老人的手段相差无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术无正邪,皆是因所用之人而异。 至于颜飞卿为何不亲自收殓骨灰并将其安葬,倒不是他自恃身份,而是因为他在后面还有布置,毕竟他不能一直留在这座井子镇中,所以这些布置便要靠井子镇的百姓们来完成,若是此地百姓连牛二的骨灰都不肯收敛,那么这些布置多半也难以施行。反过来说,既然他们连牛二的骨灰都不再忌讳,那么对颜飞卿接下来要交代安排的事情多半也不会抗拒。 在安葬完牛二的骨灰之后,得了颜飞卿分发的符纸,一众百姓果然心安许多,对于颜飞卿吩咐他们要在原本东山村的位置种植一片桃树林的事情,也是一口应承下来。 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藏老人布下的两座大阵,在一定程度上污秽了此地的地脉,久而久之,难免不会形成什么煞地,所谓煞地,便是阴气煞气聚集之地,生人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很容易变会被夺取心智,轻则离开煞地之后大病一场,重则直接在煞地中一命呜呼。 百姓们口中常常说某个地方邪性,经常死人,或是死于意外,或是自尽而亡,百姓们便将称其称之为“吃人”,而这种地方通常就是煞地。若是煞地死人够多,便称之为“吃馋了”,其中死去的亡魂,不得超脱,就像滚雪球一样,煞气怨气越滚越大,就是这个地方越来越‘馋’,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有可能祸害一方,到时候便需要足够道行之人前来超度做法。 颜飞卿让井子镇的百姓在此地提前种植桃木林,桃木辟邪,正是为了未雨绸缪,以防此地生出煞地。 李玄都听完颜飞卿的解释之后,不由感叹道:“我少时行侠,只图一时之快,往往是个顾头难顾尾的结局,那些摄于武力而一时服软的恶霸在我离去后还是会继续作恶,那些穷苦之人也未必就因为我的行侠仗义而过得更好一些,在我离去之后,多半还是要继续受其欺凌。从这点上来说,我不如玄机兄良多,如果换成我来做此事,恐怕也就是在藏老人离去之后也随之离去,至于牛二会不会起尸,这里会不会生出煞地,却是我顾及不到的地方了。” 颜飞卿笑道:“紫府兄过誉了,这些都是我们正一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经过是几十代人的不断补充和完善之后,我们这些后来人才能如此面面俱到。贫道料想,在列位祖师行走世间降妖除魔的时候,多半也有不周之处,甚至在许多事情上还吃了大亏,如此才能得出如何应对的经验,传于后来人。” 站立一旁的胡良一直沉默着,手掌习惯性地摩挲着“大宗师”的刀首,望着因为一人得了一道符篆而窃喜不已的百姓,面沉似水。 经过此事之后,他对于颜飞卿的观感好了许多,不得不承认这位正一宗的年轻掌教当得起一个“正”字,但是这些百姓的嘴脸也让他勾起了许多不太愉快的回忆。 方才颜飞卿说了一句话,叫做:“世人畏威而不怀德”,他深以为然,当年他与李玄都也做过一些行侠之事,当然不是他们开玩笑时所说的女侠仙子,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让他尤为记忆深刻的是他们两人从一伙山贼强盗的手中救下了几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这些刚才还跪在山贼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求饶的读书人,在得救之后,立马换了一副嘴脸,非但不曾谢恩不说,还口口声声质问他们为何不将那些山贼全都杀个干净。 当时若不是有李玄都拦着他,他便要一刀将这些书读到了狗肚子里的书生全都杀掉。 为什么人善可欺? 为什么越是好人,所受的委屈就越大? 这些读书人在山贼面前,痛哭流涕,是因为他们知道山贼是恶人,会打杀他们。而他们在李玄都和胡良面前,又端起了读书人的架子,是因为他们知道两人是善人,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这也是胡良脱离了补天宗之后却从未想过要做一个好人的原因。 这样的好人,未免太憋屈了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公门无友 人生一世就是一次长途跋涉。虽然这类话有陈词滥调之嫌,但也不可否认,说得颇有道理。 尤其是跋涉二字,可见艰难。 行九万里长途,看天地之广阔,体味万丈红尘,却注定不会在某个地方过多停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行走江湖。 在安排好一应事宜之后,李玄都等人不顾井子镇宗老的苦苦挽留,告辞离去。 这场行侠仗义,没有半分收获,有的只是此地百姓们的感激,另外就是颜飞卿损失符篆无数,其中还包括几张价值千金的珍惜符篆,被损耗在了与藏老人的交手之中。 若是按照许多江湖散人的“在商言商”来看,颜飞卿此举可谓是亏大了,且不论损失了多少符篆,一方面与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结仇,一方面却只是收获了一镇百姓的感激,无论怎么看,两者都极不相称。可江湖散人不明白一个道理,在其位谋其政,颜飞卿这样的举动才是正一宗长盛不衰的根本。 正是有了无数个颜飞卿这样的人,正一宗才能成为正道魁首,为天下所认同。人人皆慕正一之道,视为玄门正宗,故而天下英才尽入正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没有错,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简单归结为一个“利”字,在“利”之外,还有应尽之责,就好像朝廷保境安民、赈灾救民,也要与百姓“在商言商”吗?若果真如此,那这个朝廷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就算是在商言商,殊不知,小富在于勤,中富在于术,大富在于德,想要真正做成天下第一等富贾,必要持德,一味重术,纵能兴盛一时,又岂能长盛不衰? 离开井子镇,再往前走,就是中州地界。 中州,中州,顾名思义,即是天下之中,也是大魏王朝版图中最大的一个州。正所谓北有帝京,南有金陵,中有龙门,此为天下间最繁华的三个地方。除此之外,还可以算上秦州的西京,以及齐州的琅琊。 北阳府名为北,实则位于中州最南部,东连芦州,西、南接荆州,是为江淮要地,素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到了这儿,距离中州首府龙门府,也就不远了。只是到了这儿,也要分别了,沈霜眉身上还担负着内阁的差事,要去荆州查案,便不能再与李玄都他们同行。 这一场萍水相逢,时间不长,但却共患难,同生死,殊为不易。 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中,沈霜眉牵着一匹白马,准备离去,李玄都、胡良和颜飞卿,还有周淑宁,为其送行。 周淑宁对于这位沈姐姐颇为不舍,一大一小两名女子依依惜别,不知说了什么私密话,小丫头虽然难掩伤感之色,但脸上也还有些笑意,眼神中明显带着许多念想。 临别之前,李玄都也不忘再嘱咐几句“霜眉,你要办的案子牵涉到宫里,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你打算怎么办?” 沈霜眉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此去当以小心为重,凡事都要谋后而动,就算现在得了一些赃银,也不足以撬动整个荆州市舶司,最好还是在暗中探查。” 沈霜眉慢慢有些明白李玄都的话中之意“紫府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在明面上与市舶司起冲突?” 李玄都深深地望着她“最好是让荆州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连你这个人都不知道。” 沈霜眉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抬起了头,问道“对于他们做的这些事情,难道就不管不问吗?” 李玄都反问道“怎么管?” 沈霜眉顿时被问住了,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缓缓说道“荆州市舶司、江州市舶司、楚州市舶司统属于江南织造局,江南织造局又直属于宫里的司礼监。你若是把此事捅出来,闹到了司礼监那里,几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会怎么办?他们不会来找你,而是直接去找内阁,自从天宝二年之后,内廷已经大过外廷,若内阁顶不住司礼监的压力,他们便会把罪责推给刑部,刑部面对内阁问责,也不会担责,他们会把罪责再推给督捕司。试问,这样大的罪责,内阁担不起,刑部担不起,一个督捕司能够担得起吗?他们也担不起。为了撇清罪责,督捕司就会说你是擅自行事,最后所有的罪责都落到了你的头上,你除了亡命天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霜眉这才震撼了,问道“既然内阁担不起这个责,为何还要让我来查?” 李玄都解释道“很多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内阁让你来查案,查到了什么,只要不捅出来,便不算什么,顶多算内阁拿捏了司礼监的把柄,待到一个合适时机再放出来,比如说新君亲政掌权之后。可现在的情形是新君年幼,太后临朝,所以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如果现在就把这件事给捅了出来,那么就是公然撕破了面皮,也打破了庙堂上三方势力的平衡,到那时候,背后有太后撑腰的司礼监宦官们,是会杀人灭口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所以此事一定要密,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沈霜眉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查到证据之后,又该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如今的大魏,便如同一名沉疴在身之人,积重难返,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凡事都要从头做起。我相信朝堂上的几位阁老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不管你查到了什么,都将其如实上报内阁,让内阁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沈霜眉终是不得不佩服了,道“紫府思虑周密,霜眉佩服。不过紫府是如何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 李玄都苦笑了一下“事未经历不知难,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了方能知晓,你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慢慢明白的。我再送你最后一句话,公门之中无朋友,在江湖上,你可以性命相托,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大可来找天良,也可以来找我李玄都,可是在公门中,不要轻信于人,哪怕是你的同僚和上司,凡事多想一下,没有坏处。” 沈霜眉重重点头,表示自己记下。 说到这儿,李玄都望了望天色,说道“现在已经是辰时末,你要去江陵,还有三百余里,我便不再多留你了,快赶路吧。” 沈霜眉翻身上马,向众人抱拳道“今日一别,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 李玄都等人也各自抱拳还礼。 沈霜眉一拨马头,顺着驿路疾驰而去。 直到沈霜眉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李玄都方才收回视线,望向小丫头,笑问道“淑宁,你沈姐姐刚才跟你说了什么,竟然让咱们的小哭包没有掉金豆子?” “人家才不是小哭包。”小丫头先是为自己辩驳了一句,然后才说道“沈姐姐答应我,以后会去玄女宗看我。” 李玄都轻笑着说道“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孤单了,有一个玉清宁姐姐,还有一个沈霜眉姐姐,在玉女峰安心学艺,艺成之后,去向那些人讨回一个公道。” 小丫头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一行人也难得浮生半日闲,不急于赶路,沿着官路牵马步行,倒是被一名骑驴的女子赶超过去。 李玄都无意中扫了一眼,恰好女子也转头望来。 只见这骑驴的女子面容丑陋不堪,脸上五官浮肿,让人望而生畏,只是一双眸子颇有神采,眼如秋水,澄澈清亮。 女子朝李玄都浅浅一笑,透出几分狡黠意味。 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中暗道,可真是个怪女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青鸾北府 在李玄都收回视线之后,女子也随之转过头去,专心赶路。 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最终骑驴女子消失在了官路的视线尽头处,就像这路上的无数过客一般,擦肩而过之后,便再无交集。 颜飞卿对于这名女子则是视而不见,既然李玄都没有开口相问,他也不多嘴解释什么。 天下之大,哪里还没有几个异人。 李玄都开始回忆这一路行来的经过,先是遇到了浑天宗出身的白愁秋,接着是真传宗的陈孤鸿,再是无道宗的吴师幡,继而是牝女宗的宫官,然后是皂阁宗的藏老人,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见过了五个邪道宗门之人,而且身份一个比一个煊赫,这还不算正道十二宗这边的几个宗门,从太平宗的太平客栈,到玄女宗的玉清宁,再到慈航宗、神霄宗、正一宗,行走江湖能有如此待遇的,恐怕还真不找不出几个。 只是这样的殊荣,李玄都半点也不想要,这还未抵达中州龙门府,就已经是如此刀光剑影,待他到了龙门府之后,又要面对怎样的大浪大潮? 每每想到此处,李玄都便觉得有些头疼犯愁。 之所以如此,不是李玄都如何特别,甚至不是紫府剑仙的缘故,而是因为他背后的师门,让他变得举足轻重。只是这些外人不明白,以他那位授业恩师的心性,可能会受他的影响,但很难因为一名弟子而轻易改变心意,所以这些人怕是要拜错了神,上错了香。 只是这些话,不是他故意不说,而是说出来没人信,还要被人误以为是推诿之辞。 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总要多想一些,结果就是真话没人相信,反倒是遮遮掩掩的诛心之言,人人都深信不疑。 李玄都轻叹一声。 小丫头抬头望着他,心神中满是不解。 李玄都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有说话。 也就只有小丫头才会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无论真假,都会相信。 要不怎么说赤子心性最难得。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翻身上马,然后伸手也把小丫头拉上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位置,双腿一夹马腹,向前奔去。 …… 相较于其他衙门,位于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就显得有些不上台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天子脚下,先不说各大衙门,还有内阁和司礼监在上面压着,青鸾卫都督府再如何权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过也因为青鸾卫都督府乃是直属天子的缘故,地位尊贵,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内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大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可谓是地处核心位置,仅次于位于皇城内的内阁和司礼监。 在青鸾卫都督府衙门的门口有披甲青鸾卫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问讯,就算是一部堂官,在没有谕旨的情形下,也不可擅入其中。 青鸾卫都督府又分南衙和北府,在北府的一处狭小昏暗的机要房内,除了一炕一桌一柜之外,再无他物,一名身着正二品绣狮子武官袍服的女子正盘膝坐在炕上,脸色被昏暗光影所笼罩,看不真切。 一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跪在炕前,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无缺的密信。 在谢太后掌权之后,效仿当年女帝事,除了重用宦官之外,还开始重用女官,不但宫内设置了八位女官,就连青鸾卫中也不乏女子的身影,此时这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而她既然能身着正二品的武官官袍,身份自然不用多做猜测,正是青鸾卫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 女子姓陆,名冰雁,在成为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之前,她曾担任宫中女官,以修为高绝和出手狠辣而闻名,自天宝二年以来,她作为太后的心腹,大肆缉拿四大臣党羽,抓捕和处决官员不计其数,在她踩着无数文臣武将的鲜血登上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的位子之后,作为青鸾卫都督府三位右都督之一,掌管楚州司、芦州司、江州司、荆州司,已经身死的钱行、白愁秋以及辜奉仙等人皆是她的部下。 陆雁冰接过密信,没有急着打开,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抬起头问道“辜奉仙还说了什么?” 随着她的抬头,整张脸庞也从阴暗中浮现出来,竟是一副极美的面容,只是人如其名,神态中透出冷意,仿佛一块寒冬腊月的坚冰,再加上她身上毫不遮掩的冰冷杀气,让人望而却步,继而生畏。 半跪于地的青鸾卫不敢抬头半分,回答道“回禀都督大人,辜大人只是说请都督大人亲启。” 陆雁冰这才打开了手中密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面无表情地将信上内容仔细看完之后,仍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对信上所写的内容也不置可否。青鸾卫是刺探收集机密情报的老祖宗,她身为青鸾卫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自然有别的渠道去印证辜奉仙的话是真是假。 陆雁冰将手中信纸放到炕桌上,缓缓开口道“去请都督同知赵五奇赵大人过来。” 跪着的青鸾卫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名高大男子来到机要房中,他同样身着二品武官袍服,豹头环眼,胡须似针,颇有沙场武将之风,不过这副相貌非但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都督府中爬升至从二品都督同知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陆雁冰拿起辜奉仙寄来的密信“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关于周听潮的案子,你自己看吧。”说着递了过去。 赵五奇接过信笺,立刻低头看了起来。 陆雁冰淡然道“其实也是意料中事,既然周听潮敢上书,那么他的背后之人也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不是钱行果决,此时走脱的就不是一个小丫头,而是周听潮这个钦案要犯了。” 赵五奇看完了密信,抬起头来问道“按照时间来说,这封信应该早就到了,为何辜奉仙到现在才送上来?” “不奇怪。”陆雁冰语气依旧平淡“他办砸了差事,在主动请罪之前,总要布置补救一番,否则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赵五奇将信纸放回到陆雁冰面前的炕桌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问道“都督大人让卑职过来的意思是?” 陆雁冰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周听潮已经死了,他的案子便算是完结了,走脱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小丫头,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杀了白愁秋和钱行的人到底是谁?另外,最近六扇门那边也有动静,据说是派遣了许多人手前往江南,那儿是司礼监的钱袋子,昨天首席秉笔已经过来打了招呼,让我们看得紧些,不要出了纰漏。” 赵五奇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那我便亲自去江南走上一趟,将这两件事处置妥当。” 陆雁冰拈起薄薄的两页纸,伸到油灯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 陆雁冰望向赵五奇,缓缓说道“再过些时日,我也要去中州紫仙山一趟,你就当是给我打个前站。你是江湖出身,应该知道江湖上的水有多深,切勿大意。” 赵五奇抱拳道“卑职明白,请都督大人放心。” 待到赵五奇退出机要房之后,陆雁冰方才从炕上起身,一脚踏散了地上残余的灰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章 中州北阳 兴许是先前的风浪太大太急,到了北阳府境内之后,便显得有些波澜不惊,一路走来,没有高来高去的高人,也没再遇到什么意外之事,一行人顺顺妥妥地抵达了北阳府城。 进了北阳府,被等同是进了中州的南大门。 对于江湖人来说,中州是什么?那就是中原。往前推移个千余年,江南、江北也好,东海、南海、辽东、西北也罢,都是蛮夷之地,这儿才是天下正统。虽说几经变迁之后,作为中原的中州不复当年之盛,文人和商贾都去了江南,武人和官员都去了江北,但江湖中人还是留了下来,这儿还是江湖的中心。 正因为如此,在这儿开宗立派者不知凡几,佛门祖庭静禅宗便是立于此地,曾经称霸江湖的皂阁宗也在中州境内。除此之外,还有天乐宗、法相宗等也相继迁移至此。 对于正邪双方而言,中州一度曾经是双方争夺的主要战场,两派人马在此地厮杀不止,战死之人从一派之长到底层弟子,不计其数。直到最近百年以来,方才趋于平静。在中州境内,常常可以看到正邪两派人士泾渭分明的井水不犯河水的作态,互相敌对又互相共存,放在别的州府,甚是少见。 一行人走在北阳府城的大街上,李玄都道:“这北阳府,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赶着从西北去帝京,路过这里,在这里遇到了妖女宫官,还开罪了一位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 小丫头记起李玄都跟她说起过的那桩“英雄救美”事,偷偷捂着嘴巴,窃笑不止。 李玄都伸出手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小小年纪不学好,脑子里怎么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我昨天教你的‘清心咒’背熟没有?” 小丫头立马收敛了笑容,眼观鼻,鼻观心。 李玄都在面对小丫头时,常常会不自觉地说教唠叨,此时开了个头,便停不住了:“还有,我教你的‘绣春拳’练得如何了?可曾练出拳风?可曾振衣有声?以你的资质,经过开筋正骨之后,若是肯用心苦练,江湖中人常说的‘千金难买一声响’,还难不住你。练拳,最怕无师无对手,有师父,便知分寸,有对手,方知高低,如今我姑且算是你的半个师父,到了玄女宗之后,玄女宗的宗主才是你的真师父,不要不好意思,没事多向师父请教,也可以跟同门切磋,但是要知道分寸,不要太过出风头,以免遭人嫉恨。” 小丫头抬起头来,孺慕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屈起手指在她的光洁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郑重道:“别不当回事,这都是哥哥的经验之谈,当年我可没少因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吃苦头。” “是,我牢牢记下了。”小丫头定定地望着他,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一定不会忘的。” 李玄都“嗯”了一声,语气转为平和,微笑道:“不要嫌我唠叨,再过些日子,你就是想听我唠叨,怕是也听不到了。” 小丫头忽然伸出手,李玄都愣了一下,接着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覆住小丫头的手掌。 小丫头小声说道:“沈姐姐,天良叔叔,还有哥哥,还有……颜师兄,都要好好的。” 李玄都一笑,然后轻轻点头。 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照例来到城中一家客栈歇脚。 客栈也供应饭食,虽说不能与酒楼相比,置办不了大席面,但充饥果腹还是可以。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看李玄都一行人的模样,不像缺钱的,就厚着脸皮说自家饭菜是如何地道,恰巧前几天刚刚收了一头牛,现在还剩下一半,店里的卤牛肉算是招牌菜,问几人要不要尝一尝,李玄都笑着答应下来。 不多时,一盘热腾腾的卤牛肉端上桌子,李玄都夹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家养的黄牛肉,只是因为耕牛不能随意宰杀,这头耕牛应该是老死的,所以肉质略显干柴老硬,不过客栈老板有些机智,把部分牛肉做成了酱牛肉,连同卤牛肉一起送上来,分量十足,倒也让人觉得没有花冤枉钱。 李玄都干脆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壶上等的花雕,分别给颜飞卿和胡良斟满。颜飞卿身为正一道的道士,与持守戒律极为严格的全真道不同,也讲究居住庙观,但可娶妻置室,传宗接代,虽有斋戒,但在非斋之日,可以喝酒,尝荤,只是不食牛、狗、鸿雁、乌鱼之肉,故而他与眼前的牛肉无缘,只能喝酒,而小丫头人小吃不了太多,所以这一大盘牛肉多半便宜了李玄都和胡良,两人吃肉饮酒,这一顿吃得很是舒坦。 就在酒足饭饱之际,李玄都看到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也走进了客栈。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 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至脖颈,与备受当下女子推崇的“浅露”,不尽相同。 客栈老板整日里迎送往来,早已练就一双看人的火眼金睛,见这女子的衣着和帷帽都是上等的料子,帷帽的边缘嵌着金丝,腰带、袖口、衣角都以金线滚边,便知道这位是难得的贵客,赶忙迎上去伺候。 女子隔着帷帽上垂下的轻薄白纱环视客栈一周,目光落在了李玄都这一桌上,似乎有些好奇,伸手指了指,问道:“这是什么?” 老板随着女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李玄都他们已经把卤牛肉吃完,只剩下最后一些酱牛肉,不由一怔,心里暗道这位难道是哪个大人府邸里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竟是连酱牛肉都不认得,看来今天说不定能发一笔小财。客栈老板心中窃喜,不过脸上却是半分不显,热情回答道:“这是小店的招牌酱牛肉,客官要不来点尝尝?” 女子说了个“好”字,便径直走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落座,然后伸手掷出一物。 客栈老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定睛一看,顿时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女子丢过来的竟是一枚金钱,样式与普通铜钱大同小异,就是稍微大了些,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四周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虽说他没见过这种钱,但是听住店的客人提起过,这种钱叫做赤金钱,以十足赤金铸造,又叫太平钱,可抵白银三十两! 客栈老板下意识地将这枚金钱揣入袖中,又小心环顾了下左右,见没人在意这边,这才笑逐颜开,赶紧扯开嗓子让伙计给客官准备茶水,然后他亲自去端酱牛肉。 这一幕,李玄都一行人自然都看在眼中,只是进了中州地界,多的是江湖人。江湖中人各有怪癖,一毛不拔的,一掷千金的,温润如谦谦君子的,粗鄙如贩夫走卒的,妖媚的,清高的,应有尽有,总之是要与寻常人不一样才行。 这名帷帽女子,既然胆敢孤身一人出门在外,肯定不是那只会琴棋书画女红的寻常大家闺秀,有这样的做派并不奇怪。 李玄都起身来到柜台前,从钱囊中取出一块散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添上了十几枚铜钱,不多不少,刚好是饭钱和房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又是青鸾 老板收起银钱,看着李玄都一行人往楼上走去之后,偷偷摸摸地从袖中拿出那枚太平钱,仔细端详半天,又放到嘴里轻轻咬了一下,终于可以肯定是真的金子,脸上不由笑开了花。 开客栈也是个辛苦活,没什么太大的油水,寻常时候,干上一年,除去各项开支,也就能赚个一百两银子左右,今天一下子便赚了三十两,怎么能不高兴?有了这三十两,去年看上却又一直舍不得买下的那身员外服,便可以买下来了。 虽说《大魏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纻罗绸缎,在太祖爷的时候,有对没有功名的年轻兄弟就是因为穿了双鹿皮靴子上街,便被衙役当街斩断双脚,凄惨无比,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朝廷就是一门心思征税,哪里还管这些?据说有些买卖做大了的,花钱买了个官身之后,都敢在自己家中玉带蟒袍!与这些人比起来,自己穿一身绸缎做的员外服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客栈老板不明白,祖宗成法,名爵国器,已经到了如此败坏泛滥地步,可见如今的大魏朝廷已是到了土崩鱼烂的地步,那么还有几年太平可享?待到天塌地陷的那一天,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当客栈老板神游物外的时候,又来了一群人,让回过神来的客栈老板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太平钱给掉在地上。 不是他胆子小,而是眼前的这些煞星实在太过吓人。 这一行人,均是身着青色官服,神态肃穆,腰间佩刀,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青鸾卫! 客栈老板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福祸相依,这天底下果然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这几位一进客栈,除了那位正稍稍撩起帷帽白纱露出一张小嘴吃着酱牛肉的女子,其他客人立马都放下银钱结账走人,平日里最是自来熟的店伙计竟是怯懦不敢上前招呼,可也不能让这几位青鸾卫的大人晾在原地,若是得罪了他们,别说客栈,怕是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 没办法,掌柜的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前,将这几人迎入靠窗的一处雅座,又亲自忙前忙后地上茶点菜,忙完这一通后,背后已然湿透。 这可不是热的,而是吓的! 这一行青鸾卫中,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名叫张南木,说起来他可以算是出身于青鸾卫世家,从他祖爷爷那辈起便是供职于青鸾卫中,父子承继,一直传到了他这里,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进入青鸾卫,从最底层的校尉做起,整整二十年的光景,每每考评均是中上,如今凭借实实在在的深厚资历,熬成了一名青鸾卫指挥佥事。 官场不似江湖那般万事以武力为尊,还要讲究出身门第、资历威望、后台靠山、关系门路等等,就拿他来说,一身抱丹境修为可谓是从刀光剑影滚出来的,而他的上司只是个不入流的入神境,他一只手便能将他的那个上司拍死,可他不能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每每被上司训斥,只能低头受着,就算被上司扇了一耳光,也不敢有丝毫怨言,谁让他的上司有个好姐姐呢?嫁给了一位都督同知大人做妾,而他除了一身武力之外,什么也没有,便只能认命受着。 好在他的那名上司在前不久因为办案不利,终于被罢官免职,若不是因为他姐夫的缘故,怕是还要去南衙走上一遭。而他则被另一位上司临时授权,暂摄原上司之职。 一朝大权在握,张南木非但没有半点意气风发,反而只有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一举一动都是慎之又慎,不敢出丝毫纰漏。 因为随着这份权柄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件极为机密之事。 当张南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可以说是如遭雷击。 在押解钦犯途中,芦州司都督佥事前行被杀,钦犯之幼女被劫走,楚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在追补过程中,同样被杀,芦州青鸾卫指挥使辜奉仙重伤,而他的上司赵敛,便是因为这个案子,才被革去了官职,在家中停职待参。 此事已经上报给帝京城中的青鸾卫都督府,换而言之,最起码也已经惊动了三位右都督之一,张南木作为一个已经在青鸾卫中当差二十年之久的老人,十分清楚三位右都督的脾性和手腕,此事一旦惊动了他们,断难善了,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 对外,虽说青鸾卫今不如昔,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杀了青鸾卫的人,总要给个说法。 对内,办砸了差事,也不是罢官撤职那么简单的。 在青鸾卫中,有南衙和北府之说。 对于江湖中人而言,提到青鸾卫,所想到的必然是青鸾卫北府,北府外派任务较多,出京即为钦差,直接向皇帝负责,因此地方官员见到北府之人都是恭恭敬敬,一点不大意,称呼为“上差”,这也是当初白愁秋能够调动总督署兵马的缘故。 对于青鸾卫中人而言,更为可怕的却是南衙,如果说北府是对外,那么南衙便是对内,专事负责青鸾卫内部的法纪、军纠,落到他们的手中,即便是青鸾卫自己人,也绝讨不到半点好去,南衙之于青鸾卫,便如青鸾卫之于文武百官,可谓是青鸾卫中的青鸾卫。 根据辜大人那边传来的消息,都督府已经派遣一位都督同知大人亲自处置此事,同时辜大人也下了严令,务必要追查到那一行人的动向。 青鸾卫的人数很多,号称有十万之众,可王朝版图辽阔,两京一十九州,就算是百万人撒下去,也不算什么,更何况是区区十万人,分布到每个州府,就只剩下不足百余人,想要在芦州、荆州、中州三州之间,找出三个人,哪怕青鸾卫坐拥众多耳目线人,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可上司的命令也不得不尊,张南木只能在第一时间就撒开大网搜索,将大半人手派遣往荆州水阳府或寻觅或堵截。同时他本人更是亲率了一队人马,不辞舟车劳顿,来到中州境内,按照辜大人所推测的贼人另外一条逃匿路线,来到这座中州的南大门守株待兔。 虽说张南木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但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根据辜大人的命令,不断派出人手,到最后,他身边只剩下这寥寥几人。这些时日以来,不光是他本人,几乎所有的弟兄都精疲力竭,可谁也没有怨言,更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求着能赶紧追踪到蛛丝马迹,好把这个案子给应付过去。 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日不找到凶犯,这个惊动了都督府的案子就一日结不了案,到最后,上头几位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大人少不了要吃瓜落,那些当官的受了气,还不是拿他们这些底下当差的出气?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如此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找到了那些凶犯,能引得如此阵仗之人,绝不会是什么小毛贼,多半是纵横江湖的大盗巨寇,修为强横,到时候围捕此人,又不知要折损多少兄弟。 可谓是两难境地。 只是张南木如何都料想不到,他所苦苦追寻的要犯,杀了钱行和白愁秋的江湖“巨寇”,此时就在他们的头顶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不过咫尺之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二章 城头观景 虽然张南木没有发现李玄都一行人,但在他们进入这家的客栈的时候,就已经被李玄都看在了眼中。 只是当差吃饷,李玄都与这些普通的青鸾卫无冤无仇,只要他们不主动招惹李玄都,也没必要去招惹他们,避开就是。 对于李玄都而言,一个青鸾卫算不得什么燃眉之急的大事,倒不是说小觑青鸾卫,而是青鸾卫的根基远在帝京江北,如今他们远在中州,又是江湖势力最为鼎盛的地方,作为官家的青鸾卫难免有些鞭长莫及。真正让李玄都忧心的是邪道各宗,尤其是在遭遇藏老人之后,更让他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预感,也许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他还要遇到邪道之人,而且来势更凶更盛,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意料中事,紫府剑仙隐匿不出长四年之久,江湖上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如今又重出江湖,且不说当初的仇家,便是各有所求之人,也是数不胜数,既有宫官这样的妖女,也有颜飞卿这等正人君子,可谓是仙魔纷至沓来。 这些仙仙魔魔使得李玄都在无意之中,立于了江湖大潮的潮头之上。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诗:“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立于大潮之上,未必是好事,反而很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是李玄都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真正招惹风雨的不是小丫头,而是他本人,如果仅仅是一个小丫头,顶多就是应付一个青鸾卫的追杀,万不会引出宫官等人。 这也是李玄都同意颜飞卿与他们同行的原因之一,毕竟有这位正一宗掌教在身边,总会少些不太必要的麻烦。可是如此一来,他便等同是做出了选择,最起码在旁人看来,他便是登上了正一宗的大船,最不济也是与正一宗结成了同盟,这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可他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涉及到师门,李玄都有些心烦意乱,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是天下无敌的大剑仙,在面对至亲之人的时候,又该拔出剑杀谁是好?不如意之事常,这不算什么,只是苦于二三言语无处去说。 见颜飞卿正在打坐,李玄都便与胡良嘱咐几句,让他看顾好小丫头,然后独自一人从客栈的后门离开,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权当是散心。 客栈中,帷帽女子也终于吃完了那盘酱牛肉,重新放下帷帽白纱之后,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张南木早就发现了这名帷帽女子,也偷偷打量过几眼。虽然他是青鸾卫中人,但平日里没少与江湖中人打交道,女侠仙子之流也见过不少,可这名女子给他的感觉很怪,只是具体是怎么个怪法,他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这女子身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若有若无,似真似幻,让人看不分明,就好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如果没有身上的差事,他也许会去探究一二,可现在他身上还担着天大的干系,却是不敢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离开客栈。 女子来到街上,背负双手,不紧不慢地踱步而行,隔着帷帽的白纱左顾右盼,仅就这番姿态而言,半分不像官宦人家出来的千金贵女,也不像是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侠,倒像是某位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微服私访民间。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城墙根前,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是足尖轻点,身形便扶摇飘上城头,然后她于城垛之上,俯瞰全城。 这座被誉为中州南大门的城池沉默坚毅,就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千百年如一日地伫立于此地,不管是由中州入荆州,还是由荆州入中州,都避不开这座城池。 女子的表情被白纱遮挡,不知她心中具体所想,她凝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嗓音不似寻常女子的轻柔,也不似男子的粗犷,中正平和,雌雄莫辨。 “姑娘在看什么?”被问话之人反问道。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在她身后正是无意间看到她飞上城头的李玄都。 李玄都离开客栈之后,便来到这城头之上观看风景,无意中看到了这名出手便是一枚太平钱的帷帽女子,见她飘然飞上城头,这才被勾起了好奇之心。要知道这城头足有四丈之高,就算是李玄都,借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也不可能一跃而上,中途还要数次以脚尖轻点墙壁借力,可这女子竟是直接飞上城墙,不曾有半点借力,论轻身之术的高明程度,还要胜过博采众家之长的李玄都。 女子背负着双手跃下城垛,气概不输男子,冷然道:“我看什么,与你何干?” 李玄都略有些惊讶,在他的前二十年中,见惯了性情柔顺的女子,便是宫官这样的妖女,也从不冷言冷语,像这样的冰山女子却是接触不多,瞥了眼女子的帷帽,说道:“姑娘在看什么,的确与我无关,可此地却是我先来的,姑娘后来,又如何能说我跟着姑娘?” 女子终于正视李玄都几分,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抱拳道:“在下姓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都督的都。” 女子没有还礼,反而是冷笑一声:“玄都紫府,是为太上道祖的仙修之地,你敢取这样的名字,倒真是好大的口气,只是癞蛤蟆也想吞天吐日,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李玄都没有动怒,反而是生出几分忌惮之心,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名字乃是家师所取,大与不大,非是我这个做弟子的可以妄言。” “尊师重道。”女子笑了笑,笑意之中冷寒彻骨,“可我最是讨厌尊师重道这套规矩。” 她略微提高嗓音,仅是如此,便已经气机磅礴,丝毫不逊色于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她望向李玄都,眼神晦暗,“今天你遇到了我,算你倒霉。” 话音未落,女子身形暴起,掠至李玄都的面前,右手的食中二指狠狠刺向他的心口,李玄都身形向后一荡,堪堪避过。女子化指为掌,随手一抓,有些惊讶,竟是还没有抓住李玄都的肩头,被他轻轻一晃躲过。 两人擦肩而过,女子身形骤然加速,横臂扫出。 这一次,李玄都躲无可躲,被手臂直接扫中后背,整个人当场被砸得撞在城垛上,不但以胸口将两尺厚的城垛生生撞碎,而且整个人也被打落城头。 显而易见,这名女子的修为相当不俗,不是寻常的先天境可以比拟,甚至比起风雷派的公孙量还要高出一筹,差不多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现在还是玄元境的李玄都不是她的对手。 女子脚尖一点,跃上另外一个完好城垛,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只有玄元境的家伙在下落过程中强行扭转身形,最终单膝跪地,满身尘土,抬头望向自己时,嘴唇微动,好像说了什么。 只是女子无意去听,也不想去听,只是一步踏出,身形从城头上急坠而下。 李玄都顾不得形象,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从天而落的一脚。 一脚落地,踩踏出无数龟裂痕迹。 女子冷笑道:“既然要滚,那就给我滚远点!” 她顺势一踢。 白色的绣鞋狠狠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整个人如流星一般飞起,直接撞入城墙之中。 城墙轰然震动,烟尘四起,像是攻城巨石砸在墙上的动静。 待到烟尘散去之后,在城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的坑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三章 帷帽女子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守城士兵过来查看,毕竟如此大的动静,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当兵吃饷银,只是这点饷银,可不够卖命的。所以一干守城的士兵,无论是是守城门的,还是守城头的,就跟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只求动手的高人赶紧离去。 女子望着那个人形坑洞,一只脚尖探出裙摆,在地面上轻轻拧转,可见绣鞋圆头鞋翘上绣着白色祥云。 一双绣鞋,两只鞋翘,那便是两朵祥云。 片刻之后,在这坑洞处,传来轻微颤动,有簌簌粉尘落下。 然后就见浑身灰尘的李玄都伸出双手扳住人性坑洞的边缘位置,将自己已经“嵌入”城墙之中的身体给“拔”了出来。 女子略微有些诧异,隔着白纱凝视着毫发无伤的李玄都,若有所思。 衣衫褴褛的李玄都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姑娘好生霸道,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毁我一身衣衫。” “没死啊。”女子悠悠叹了一声,“既然没死,那就算你走运。” 说罢,女子便要转身离去。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娘刚才是在查看城内地势?难道姑娘是西北大周的探子?” “探子?”女子闻言转过头来,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反问道:“如果我是大周的探子,那你呢?你又是什幺?难不成是青鸾卫的番子?”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我不是青鸾卫的人,反倒是还与他们有些仇怨,我也不是朝廷的人,我只是一个江湖人。” “江湖。”女子一笑。 “对,江湖。”李玄都说道:“庙堂之远即是江湖,难道姑娘不是?” 女子淡然道:“一个小鱼塘儿,也配‘江湖’二字?” 如果说李玄都的名字中有‘玄都’二字已经是莫大的口气,那幺这名女子的口气还要更胜一筹, 将一座江湖视为鱼塘,恐怕就是当年的“魔刀”宋政也不敢如此夸口。 李玄都再问道:“不知姑娘出身何处?” 女子终于不再惜字如金,开口道:“我都没问你的师门,你倒反问起我了。你这人还算有点本事,可是一身所学颇为驳杂,倒是不好让人辨认你的根祗。轻身功法中有玄女宗和妙真宗的痕迹,内里气机却是用了正一宗、清微宗、神霄宗几家之长,不过关键还是这一身体魄,竟然是从静禅宗‘坐忘禅功’中得来的‘漏尽通’,有点意思,佛道双修之人,着实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了,不过也不算太过罕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死在“魔刀”宋政刀下的上代法相宗宗主便是佛道两家同修,不过你比起他可差远了。” 李玄都没有反驳。 他听说过那位法相宗宗主,身怀道门的“太玄金经”和佛门的“菩提法相”,号称是一手持佛, 一手持道,两者兼修,乃是实打实的天人无量境修为,曾经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三,可惜遇到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太玄榜榜首“魔刀”宋政,双方一场大战,第三死于第一的刀下,法相宗也从此一蹶不振。 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是当年最为鼎盛时的紫府剑仙,也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李玄都心中也是颇为惊骇,因为这名女子一眼就能看破他的底细,仅以这份眼力而言,却是不输于藏老人了,只是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来路。刚才双方一番交手,她不过是先天境山巅的修为,可论起搏杀出手,不但狠辣,而且经验老道,让李玄都倍感束手束脚,李玄都自付就算两人是同样的境界,胜负也至多在五五之数,从这点上来说,这名女子分明是个厮杀经验极为丰富之人,只是看她先前在客栈中不似作伪的作态,又像是个没有多少江湖阅历的雏儿,实在让人有些想不通。 纵观各大宗门的嫡系亲传,事事按部就班,如同春夏之花朵,看似花开娇艳,可一旦遇上了秋冬寒气,便要立时凋零,而江湖上的散人则是不同,就像生命顽强的野草,一路摸爬滚打,可谓是野火都烧之不尽,所以若是同境相遇交手,多半是江湖散人取胜,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名女子的出手像是江湖散人,处世像是宗门弟子,而且她出手极快,未能让李玄都看清到底是什么路数,所以李玄都现在也猜不透女子的来路。 女子又是凝视李玄都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道:“我观世间读书人,最重养气功夫,应了儒家亚圣的一句‘善养吾浩然之气’。儒门养气,从不是循序渐进,而是讲究一朝闻道,与佛家的顿悟有些许相通之处,外虚而内实,再由内而外,与道门的由外而内截然相反,最终一口正气如旭日东升。又如佛家许大宏愿,儒家也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说。你明明是道家根基,为何会蕴藏有一口儒家之气?再加上‘漏尽通’这个佛家之表,真是怪哉怪哉。” 这一刻的女子,眼眸中有光彩流转,比起颜飞卿眼中的真火还要让人望而生畏。 女子讥讽道:“儒不儒,道不道,佛不佛,年轻人,当初给你‘坐忘禅功’之人,以及在你心田中种下一颗‘浩然’种子之人,怕是存了让你改弦易辙的想法。” 李玄都平静道:“‘坐忘禅功’是我杀人得来。” 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就是给你种下一颗‘浩然’种子之人了,儒家讲究言传身教,不知你的儒家师傅是谁?” 李玄都的双袖猛然鼓荡,振衣作响。 女子负手而立,双眼中的流华渐渐淡去,淡笑道:“看来此人在你的心目中地位很重,看得出来,你是个心智坚毅之人,能让你转变想法,想必此人的确不俗,说不定就是舍生取义之人,说起来儒家也就这点本事了,道家不闻不问,佛家自欺欺人,儒家死给你看。”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暴起,双袖抹出一紫一青两道流华。 女子只是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一点。 李玄都体内气机立时寸寸炸开,发出一连串爆裂声响,如果说李玄都体内的雄浑气机是一路铁骑大军,那么女子此举便等同是四面楚歌,引得大军人心浮动,哗变炸营,最终溃不成军。 然后女子身形如闪电一般瞬间欺近,一掌在李玄都的胸口看似轻柔地一推。 前进态势中的李玄都顿时双脚离开地面,身形向后飘去,再度撞在城墙之上,不过这一次没有巨大声响,在气机所及之下,李玄都后背所触及的一小块城墙,竟是直接化作齑粉,整个城墙厚不过六丈,在这一掌劲力之下,足足化去九尺。 李玄都从城墙上滑落之后,单膝跪地,吐出一大口淤血,地面上一滩红色,触目惊心。 此时李玄都惊骇至极,女子的这份手段,堪称是他平生罕见,就算当年的苏云媗和玉清宁,在同等境界之下,也未必能比得过。 女子没有追击,只是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李玄都的嘴角位置。 李玄都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勉强运转“坐忘禅功”,摒弃诸般杂念,浑然忘我,开始调理体内紊乱气息。 只是唇角溢出鲜血却是不见减少,而且更多更浓,甚至七窍之中都有鲜血渗出。 女子撇了撇嘴,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否则你哪来的胆量敢对我出手?不过算你走运,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这次出行不杀人。” 说罢,女子不再去理会李玄都,抬手压了下帷帽,转身离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寸步难行 女子远去之后,李玄都终于是勉强止住了体内伤势,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帕,将脸上的血迹抹去,同时忍不住苦笑。这场飞来横祸,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自讨苦吃,如果不是他好奇去探究那名帷帽女子的底细来路,也不至于惹来那名女子的出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名女子未免也太过蛮横霸道,一言不合即出手,比之当年还是紫府剑仙的李玄都,还要有过之无不及,而且此人的出手经验极为老辣,完全不逊于李玄都,如此一来,在此人修为境界高过李玄都的情形下,李玄都便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江湖便是如此,也许厮混几十年都遇不到半个高人,也许刚刚出门就遇到了一个正在滥杀无辜的魔刀巨擘,然后死在魔头的手下,任你修为再高,也不敢保证自己安然无事。 这一次,饶是李玄都这种老江湖,也是看走了眼,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若不是那女子手下留情,结局殊不可料。 李玄都听到有呼喝之声和脚步声响起,想来是有守城士兵过来查探情形。 说来这也是守城士兵的小聪明,他们见这边没了动静,便要过来查探,只是害怕弄出这么大动静的江湖高手们还未离去,若是遇到了,不抓便要违反军令,可真要去抓,那种两名高手交手之后两败俱伤的情形终究还是少数,尤其是老江湖,身在异地他乡,无论是多大的仇怨,多少都会留有几分自保余力,只有那种初出江湖的雏儿,才会竭尽全力,到最后使自己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若是遇到还留有余力的江湖高手,这些寻常士兵难免要把这条小命给搭上,于是便故意弄出呼喝之声,脚步也会多少放慢一些,让还滞留于此地的江湖高手赶紧离去,这样一来,他们不担干系,可以跟上面交代过去,也不必惹上麻烦。 李玄都握紧手中染满鲜血的白帕,向后移了一下,后背靠着墙壁,然后双脚用力,使自己贴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不等那些士兵过来,从脚步声传来的相反方向离去。 李玄都虽然有“漏尽通”傍身,体魄上的伤势不算太重,但有得就有失,气机却是近乎干涸,此时以些许残留气机提气而行,挑了一段无人处的墙头,脚尖轻点墙壁攀沿而上,跃过墙头,在墙根飘然落定,并不惊动此中住户,穿堂过院,再次翻墙而出,如此连续翻越数个墙头和几家院落之后,来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冷清小巷窄弄,避开人多眼杂之处,同时将身上已经彻底破损毁去的外衫扯下,连同擦血的白帕一起收回“十八楼”中,又换上一身新的外袍,然后才转出小巷,此时的李玄都再看不出方才的狼狈,甚至犹有闲情逸致地去路边的一家糕点店铺中买了半斤刚出炉的油酥糕点,这才往客栈的后门方向行去。 从李玄都离开客栈到返回客栈,前后不过一个时辰,颜飞卿仍旧在入定之中,胡良在独自喝酒,百无聊赖的小丫头趴在窗台上发呆,并未察觉李玄都回来,直到李玄都将手里提着的糕点放到她的面前,她才猛然回头,见到换了一身衣衫的哥哥,然后便红了眼圈。 李玄都将手中的糕点放到旁边的桌上,这才轻笑着问道“怎么哭了?你还说你不是小哭包?”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说道“哥哥你刚才跟人打架了,而且还受伤了。” 李玄都张开双手,作无辜状,“没有啊。” “就有!”小丫头轻哼了一声“我能看见,哥哥体内的气机已经很少了,就像一个水缸,里面的水已经见底了,哥哥你别想骗我。” 李玄都这才恍然想起小丫头身怀“天眼通”,自己的确是瞒不过她的眼睛,只能无奈承认道“算是跟别人切磋了一番,倒是没受什么伤势。” 小丫头又问道“是赢了还是输了?” 李玄都坦然道“当然是输了,天底下没有常胜不败之人,要是稳赢之局,那还切磋什么?不过我们这种切磋,讲究一个点到为止,不打紧的。” 小丫头狐疑地打量了李玄都半天,见他不似在说假话,这才转忧为喜,败给了肚里馋虫,伸手拿过糕点。 小丫头的“天眼通”可以看透他人体内气机流转,却不是六神通中的“他心通”,可以窥破他人心中所想之事,终究还是被李玄都给瞒混过去,只是李玄都瞒得过小丫头,却瞒不过胡良这个多年知交加老江湖,再者说了,他也没想要瞒。 用糕点堵住了小丫头的嘴巴,李玄都来到门外,不多时后,提着酒壶的胡良来到李玄都的身边,灌了一口酒。 不用胡良主动开口问询,李玄都已经如实说道“记得刚才我们吃饭时遇到那名帷帽女子吗?” “很厉害?”胡良放下手中酒壶问道。 李玄都说道“实力相当不俗,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而且手段狠厉老辣,说实话,若不是她手下容情,我怕是回不来了。” 胡良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会招惹上她的?” 李玄都苦笑道“也不能说是招惹,算是缘分吧,不过应是孽缘,当时我在城头上,她也在城头上,结果一言不合便打起来了。” 李玄都把方才的经过向胡良大概说了一遍,胡良听完之后,脸色有些凝重,“老李,你看出她的来路没有?” 李玄都摇头道“完全看不出来,只能隐约感觉到她在出手之间有几分刀气剑意。” 胡良思索了片刻,说道“说到用剑,以清微宗为首,其次是慈航宗,说到用刀,则是以无道宗为首,其次是补天宗。江湖上用剑的、用刀的高手不少,可是很少听说有刀剑兼修之人,老李,你说会不会是个江湖散人,得了这几宗这前辈留下的机缘?” “不像。”李玄都摇头道“如果这女子是江湖散人,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口气,这种几乎渗到骨子里的傲气,是装不出来的。” 胡良点了点头,“看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既然是萍水相逢,只要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不管是善缘也好,孽缘也罢,都随她去。” 李玄都轻叹道“现在也只好这样了。” 胡良想了想,问道“此事要不要与颜掌教说?” 李玄都道“待会儿我去同他说,毕竟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与其遮遮掩掩被人家看出端倪,倒不如坦然相告。” 胡良没有异议。 李玄都喃喃道“今天的事情也给我提了个醒,眼看着宫官等人相继现身,我这一身玄元境修为已经不够看了,我该早些恢复先天境界,否则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之中,真是寸步难行。” 胡良问道“有头绪?” 李玄都轻声说道“有一条捷径,也可以说是我当初为自己留下的后手,当年我散去一身修为,将剑意悉数注入‘人间世’中,如今只要拿回‘人间世’,借助其中储存的剑意,便可以让我将丹田上的‘堤坝’再修高一层,只要‘堤坝’稳固,那么恢蓄养气机也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胡良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甚赞同道“你现在早早把当初留下的后手用了,那你以后如何恢复归真境?” “过得了眼前才能见以后,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李玄都轻叹道“无非是多花费一些时间,靠着水磨工夫去修补缺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五章 鸾山云媗 颜飞卿从入定中回神之后,李玄都将此事提了一下,未曾详说,颜飞卿也未曾细问,算是心照不宣。 江湖上的奇人异事颇多,不说数不胜数,也少有人能够尽数知晓,唯有正一宗、太平宗等寥寥几个宗门可以做到。前者是因为实力最强,是为正道十二宗之首,后者则是因为其擅长术算、占验之事,再加上一个耳目遍布天下而最擅长搜集情报的青鸾卫,差不多便是如此几家。 颜飞卿作为正一宗的掌教,名为掌教,实则距离真正大权在握的一宗之主还有些许差距,类似于太子的地位,毕竟在他上头还有一位老天师张静修,正一宗的真正权柄还是操持于老天师的手中,所以许多机密之事也无法尽数知晓,对于这名女子的来历,仅凭李玄都的描述,颜飞卿也不能判断出其具体来路,唯有一点能够肯定,这名女子应该不是正道中人,或许是邪道之人,也或许是江湖散人。 两人在颜飞卿房间的临窗位置相对而坐,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两壶酒,是他当年在西北的时候买的烧酒,不适合小酌,不过以颜飞卿的纯阳气机而言,却是最不怕烈酒,而且喝酒气势颇为豪迈,拿过即喝,饮过不醉,倒是李玄都就要差上许多,喝酒入腹,只觉得满腹烧烫,忍不住呵出一口热气,这才慢慢说道“玄机兄可知道中州境内的剑秀山?” 颜飞卿笑道“有所耳闻,据说山中有一石洞,夏秋之际洞水溢出,汇流成溪,在日光照耀之下,谷中涌起山岚雾蔼,朦胧飘渺,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只是此山险峻,也无宗门,倒是罕有人至。” 李玄都将酒壶里的酒一气饮尽,脸庞染上一层红晕,倒是别有一番风采,说道“大概是武德十年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我结识了剑秀山的主人,是位有道隐士,当时我刚好从吴州归来,身上受了些伤势,便在此山养伤。” 说到这儿,李玄都略作停顿,望向颜飞卿,“不知玄机兄是否还有印象,当时我刚刚从天师山返回,败在了你们正一宗一位长老的手下。” 颜飞卿淡笑道“有印象,当时紫府兄与一位本门师兄结下私怨,一直从江北追至天师山下,迫使本门的一位长老不得不出手阻拦。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紫府兄就是因为此事才与张师兄相识。” 颜飞卿口中的“张师兄”指的便是张鸾山了。 李玄都叹息道“说起来,我与张兄也是许久未见了,不知他近来可好?” 颜飞卿笑道“实不相瞒,张师兄这几年并不在天师山上的大真人府中,而是一直隐居在龙门府的小真人府中,如今距离龙门府已经不远,紫府兄和张师兄很快就可以相见了。” 李玄都没有太多故人重逢的欢喜,反倒是忧虑颇多,几番犹豫之后,说道“不知玄机兄与张兄近些年来可有来往?” 颜飞卿一怔,坦然道“有过些许来往,但是不多。自从当年坠境之事后,张师兄便很少露面,就算张氏本族子弟也难得见他一面,贫道也只是在天宝二年动身前往帝京之前曾经见过他一面,他力劝贫道不要相助太后和晋王一党,可紫府兄也知道,这等大事,非是贫道一人可以独断,故而便有了后来的帝京一战,在此之后,贫道与张师兄便只有书信往来。” 李玄都轻声道“难怪如此。” 颜飞卿问道“紫府兄此话何意?”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玄机兄可知道张青山、张琏山兄弟二人?” 颜飞卿想了想,回答道“有些印象,不过不甚熟悉,毕竟张氏子弟极多,就算张师兄,恐怕也不能悉数尽知。” 李玄都犹豫了许久,缓缓道“不瞒玄机兄,我这次前往芦州救人,正是受了张兄所托,不知此事,玄机兄知否?老天师知否?” 颜飞卿猛地怔住,过了片刻之后,方才回答道“师尊他老人家是否知情,贫道尚不清楚,可贫道确不知情。”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先是在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遇到了贵宗的张青山和慈航宗的白茹霜,接着又在芦州风阴府遇到了贵宗的张琏山和慈航宗的马素珍,且不说慈航宗的两名女子,只说贵宗的张青山和张琏山两人,他们可都是姓张!” 颜飞卿已经知道不对,定定地望着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他们明明是张兄的族弟,却又偏偏与我为难,张青山出现时,我只当是误会,可张琏山出现时,我便察觉出有些不对,还特意对张琏山提起过张兄的名号,只是看张琏山的反应,竟是毫不知情。我便在想,是张兄信不过我李玄都,又动用了正一宗的人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待到后来玄机兄现身,竟是从玉清宁那里得知我的行踪,我便明白了,张兄与玄机兄,甚至是与正一宗,已然不是一路人了。” 颜飞卿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关于他与张鸾山的关系,江湖上各种流言比比皆是,多是说他们因为正一宗的掌教之位而不睦,甚至有传言说,是他与牝女宗之人合谋暗害张鸾山。 颜飞卿每每听到这个传言,都是苦笑不语。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寻常江湖中人都知道的消息,执掌正一宗大权的堂堂老天师会不知道?如果老天师知道这样的消息,还会将掌教大位传于他颜飞卿?明明是一戳就破的流言,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深信不疑。其实说白了,或是盲从,或是见不得旁人好,乐得见这些身居高位之人一朝跌落尘埃之中。正应了佛门的那句话,以佛心观人,人人是佛。以魔心观人,人人为魔。心中存鬼蜮,自然也以为世间尽是魑魅魍魉。 颜飞卿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兄为何不等见了张师兄之后,亲自向他问个清楚?” 李玄都叹道“人心似水多涟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该相信谁了。” 涉及到张鸾山,以颜飞卿的身份而言,无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好缄默不言。 李玄都接着说道“想必玄机兄还记得张白月吧,她自尽之后,骨灰是由张兄代我收殓的,我记他这份恩情,所以他传信给我的时候,我立刻动身赶往芦州,就是为了还这份恩情。可真要说起我对张师兄的了解,也不比玄机兄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颜飞卿便也不能不开口了“虽说张师兄已经坠境,但其在正一宗中仍是威望颇高,再加上他还是张氏族人,就算调用一二先天境高手,也不是难事,大可不必让紫府兄出手救人,毕竟紫府兄已经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所以贫道有了个想法,张师兄是否想借此事,让紫府兄重出江湖?” 李玄都问道“张青山和张琏山是谁派去的?” 颜飞卿轻声道“此事贫道并不知情,可他们既然与慈航宗的弟子一起出现,应该是受苏云媗的指使。” 李玄都笑了笑,不再在这个话题纠缠,转而调侃道“玄机兄,不管怎么说,你与慈航宗的苏仙子都是要结为道侣之人,直呼名姓还是不妥,太显生疏,还是去掉姓氏只称表字好些。” 颜飞卿愣了一下“霭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上坟敬酒 其实不止男子会取表字,女子也有表字。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所谓待字闺中,意思便是女子取字之后便已经成年,可以嫁人,在取字之前,则还未成年,不可嫁人,所以要待于闺阁之中。 只是女子许嫁时取字,其构成方式和男子不太一样,一般是在姓氏上冠以排行字或姓氏作为表字,比如说周淑宁,她日后的表字便可能是“女周”、“女淑”,或是“惠周”,据李玄都所知,玉清宁的表字也是如此,只是同音不同字,取了一个巧,将“玉”字换成了“菀”字,表字“女菀”。不过苏云媗的表字与她们又都不一样,与男子表字无甚区别,以表其德。 听到苏云媗的表字“霭筠”,李玄都又想起了先前把自己打成半死的帷帽女子,还有那个骑驴而行的丑女,以及宫官、玉清宁等人,不得不感叹,如今这个江湖,出彩的女子实在有些太多了,阴盛阳衰,男子难免相形见绌。 他很快摇了摇头,驱散这些杂念,回归正题,“先前说到了剑秀山,今日便是想与玄机兄说上一声,我想去剑秀山一行,不知玄机兄是否同意?” 如果按照原来行程,他们一行人应该直接前往龙门府,若是再去剑秀山,就难免要绕道而行,不过好在剑秀山也在中州境内,路途也不算太远,并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颜飞卿对此并无异议,左右不过十几天的路程,并不影响大局。 楼下,张南木等一行青鸾卫已经离开客栈,刚刚走出不远,便遇到了赶来报信的线人,说是东城墙那边似乎有江湖中人交手,张南木立即带人前往。 抵达之后,此地已经被守城甲士封锁,不过在张南木出示青鸾卫的令牌之后,便再无人敢于拦路。 张南木望着城墙上的人形坑洞,以及那块好似凭空消失的尺余城墙,身子有些僵硬。 虽然他的境界修为不算太高,但他的眼界并不低,能有如此手段之人,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的高手,放在一府之内,罕有敌手,如果有青鸾卫的大队人马在此,凭借各种弓弩炮矢,想要围杀一名先天境高手,并不算难事,关键是如今最缺的就是人手,各个卫所的人马都撒了出去,可谓是缇骑四出,张南木身边就只有这几个人手,若真遇上了一位或者两位先天境高手,别说是行围杀之举,恐怕连自保也难。 张南木向那位诚惶诚恐的守城将官问道:“可曾看清交手之人的模样?” 所谓守城将官,不过是正五品的守备而已,且不说青鸾卫先天就要高人一等,仅从本身官职而论,也是张南木这个青鸾卫指挥佥事的官职更高一些,再加上青鸾卫的凶名昭著,所以这位守备大人难免要诚惶诚恐,战战兢兢道:“回禀上差,听下面的人说,好像是一名带着帷帽的女子。” 张南木眼瞳一缩,立刻想到了刚才在客栈里见到的那名帷帽女子。 这位青鸾卫指挥佥事喃喃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必须将此事立即上报给辜大人。” 在他身后的一名青鸾卫轻声确认道:“是如实上报吗?” 张南木沉声道:“一个字不漏,如实上报给辜大人!” 在他身后的青鸾卫立刻应诺而去。 张南木脸色阴沉,对本城守备道:“你立刻下令封锁四门,严加盘查过往行人,一个可疑人等也不可放过!” 守备顿时面露难色,“上差,虽然卑职是本城守备,有守备城池掌管门禁之责,但是文臣节制武将是我大魏祖制,所以封锁四门还是要知府大人的许可才行。” 张南木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北阳知府那里,我自会亲自去说,你只管照命行事就是。” “可……可是”守备张了张嘴,迟疑道:“上差,就凭我们这些人马,也拦不住那、那样的高手啊。” 张南木当然知道这守备说的是实情,只是有些东西是绝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于是他立刻反问道:“怎么,你怕死?” 守备的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本来就不直的腰弯得更低了,摇头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怕误了上差的差事。” “当好你的差事,便误不了本官的差事!”张南木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直到彻底不见张南木的身影之后,守备方才缓缓直起腰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然后转身望向一众兵丁,勃然变色,厉声道:“立刻封锁四门,一个可疑人等都不要放过,谁要是给老子误事,那也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一众兵丁立刻齐声应诺,四散而去。 接下来,无论是当差的,还是寻常百姓,都免不了一番鸡飞狗跳。 夜色渐深,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又凭空出现在城头之上,凌空御虚,任由凛凛夜风吹动衣襟,加上身后一轮皎皎明月映衬,好似是月宫仙子。 她低头俯瞰着四座灯火通明的城门,帷帽的白纱被夜风吹起一角,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精致的下巴,以及一个紧紧抿起的嘴角。 她出手把李玄都教训一番之后,并没有离开北阳府,而是继续沿着城墙绕城走了一周,不但把四方的四个城门尽收眼底,而且事无巨细地把大小瓮城都看了一遍。 这不是她走过的第一座城,也不会是让她止步的最后一座城,她这一路行来,只要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大小,她都会走上一遭,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地图上看得再多,听旁人讲得再详细,都不如自己亲自走上一趟,继而亲自看上一眼。 这也是她给自己此行定下的规矩之一。 不过这座城对于她而言,也的确有些许不同,因为当年她曾跟随另外一人来过这里,那是一个对她而言,颇为重要的人。 夜幕中,女子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捋了捋鬓角,喃喃自语道:“当年你我二人一起来到一穷二白的西北塞外,你说你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也要做成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让正一清微束手,让大魏徐氏丧胆,你还笑话我格局太小,做不成大事,就乖乖地跟在你后面,看着你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我当时年少无知,还真就信了你的说辞。可如今再看,又如何了?你没做成的事情,我做成了,便是谢雉那个婆娘见了我,也不敢当面说我半句不是,顶多是背后腹诽几句,可你呢,自家的佩刀都成了别人的东西,你还剩下什么?” “你想做天下第一人,我没意见,你想做天下共主,我也没意见,可你想把两者全部都收入囊中,那可就有些人心不足了,我倒是没意见,可别人却有意见,所以也就容不下你了。” “本以为我能劝得住你,能让你二者选其一,可你啊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呢?一意孤行,这便是自取灭亡。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又是何苦来哉?”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很快便随着夜风消散。 她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碧玉葫芦,拔开塞子之后,立时传出浓郁的酒香。 女子手腕一翻,葫芦口朝下,其中的酒液倾泻而出,泼洒如雨落。 女子望向当空明月,笑道:“故地重游思旧人,其实也没什么其他可说了,毕竟当年在西北,想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也说明白了,现在不管你是死是活,这壶酒就当给你上坟敬酒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七章 故地寻幽 决定前往剑秀山之后,李玄都一行人本是要从北城门出城,便改成了从东城门出城,结果发现城门封闭,盘查森严,李玄都立时想到了昨日他与那名帷帽女子冲突之事,虽说从闻香堂买来的路引无甚漏洞,但难免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不过这也难不住一行人,颜飞卿精通术法,寻了一处僻静无人之地,打开一扇阴阳门户,众人穿过门户,已然是来到城外。 这等手段虽然玄妙,但有一点必要因素,就是一个“稳”字,若无稳定环境,或是气机紊乱,便很难用出,所以无法用于与人交手和大军攻伐之时,尤其是两军交战,皆是血气旺盛的青壮男子,又不乏武道宗师,双方行杀伐之事,故而军伍的血气、煞气最重,最是克制术法一道,因为术法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以假作真”,在此等环境下,任你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难以建功。 出城之后,李玄都向颜飞卿请教了当今的江湖形势,毕竟以前隐居时只是看一些简要的文字消息,胡良又是游离于正邪之外,唯有颜飞卿这等人物方能真正参与并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江湖之事。 颜飞卿并不隐瞒,将自己知道的如数道出,尤其是李玄都重点相问的静禅宗和太平宗封山闭寺之事,颜飞卿也有自己的看法,确如宫官所料,其实太平宗和静禅宗也参与了这次“四六之争”,只是双方都是藏身幕后,结果也很显而易见,双方都是输家,而赢家则是正一宗,也许还要加上一个清微宗,虽说清微宗输了“四六之争”,但在根本上未伤元气,仍旧是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反观太平宗,哪怕是赢了面子,可输了里子,一样要封山谢客。 虽说李玄都也是此战的亲身经历之人,但是在此事还未完结之时,他就已经“出局”,对于最终尘埃落定的结果如何,反倒是不如颜飞卿这个从头到尾一直参与其中的当事人之一。至于是否有邪道十宗之人参与其中,颜飞卿并未能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原因无他,大打出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各方谋求,这等大事就不是年轻一辈可以决定的,多是老家伙们亲自出面,所以颜飞卿也不是什么都清楚。 剑秀山位于中州的中部位置,一路上还算波澜不惊,随着秋意渐浓,视野可及都是金黄一片的喜人画面,比之江南也不逊色太多。走了一日之后,金黄之色逐渐减少,松柏茂密,开始有青翠显现,地势也随之越发起伏,入眼可望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及至剑秀山的境内,脚下羊肠小道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甚至有些地方昏暗如黑夜。 羊肠小径昏暗阴凉,两旁根本没有护栏,只学了一些强身健体拳术的小丫头走得战战兢兢,好在李玄都就走在她右手边,这才心安几分。 历来文人名士探幽访仙,最是偏爱此种地方。此地之所以访客了了,缘于此地早有主人,为私人所有,闲杂人等不可擅入,就算是那些有钱也有闲的风流名士,也只能望而兴叹。 对于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秀山主人,有过诸多揣测,有说是朝廷权贵的手笔,有说是江湖名宿的隐居之地,更有说是天下有数富贾重金购置,众说纷纭,只是始终没人见过这位剑秀山主人的真面目。 当然,李玄都是个例外,他当年算是误入此地,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此地主人,双方一见如故,忘剑峰虽说是买,但实际上与平白相送也差不多,否则这世上哪有如此好事。 再行一程,前方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边青翠一片,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四周除了高大树木之外,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轻微鸟叫虫鸣,让人心旷神怡。 拾阶而上,青木夹道,冷风习习,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件鹤氅给小丫头披上,小人配大衣,把整个人都给包裹起来,小丫头本就是粉妆玉琢的小美人胚子,如此一来,更是增添了许多娇憨可爱。李玄都领着小丫头走在前头,胡良和颜飞卿紧随其后,四人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山腰位置,这里竟是有一方静湖,湖面平滑如明镜,只是在轻风拂过的时候,才会略起微澜,似是美人蹙眉。 近了之后,出乎几人意料之外,整个湖畔竟是不见半点人迹,不曾临湖筑庐,也不曾修筑码头停泊小舟。颜飞卿不由说道:“这位剑秀山主人倒也是与众不同,如此美景也竟是不用半分,与其他乐山乐水的隐士又是不同。” 李玄都笑而不语,领着一行人绕湖而行。 走过大半,几人才恍然发现这座湖竟然不是死水,而是有一条自山上而来的小河相连,河水静如不流,倒碧凝云,若将此山比作美人,这河水便是女子发髻上吹落下来的一条晶莹发带。 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别有洞天。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忽然凹陷出一个巨大弧度,形成了一个开口极大、纵深极浅、似洞非洞的存在,占地大约一亩左右。 此地三面环山,唯有一面面向悬崖峭壁,与上山的石径相邻。其中种植有茂盛翠竹,风起则起竹涛响,而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则是一座清幽古雅的二层竹楼。 胡良问道:“这就是剑秀山主人的居处?”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是守山人的居所。” 话音落下,只见一个矮小老者从竹楼中缓缓走出,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一物,却不是竹笛玉箫,而是一根与这竹楼竹林极不相称的烟杆,翡翠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另一边还挂了个荷包,想来里面装得就是烟叶了。 小老儿眼皮一抬,望向一行人,双眼灼灼,几乎要有精光生出一般,不过看到李玄都之后,摄人气势骤然一散,笑道:“原来是李公子到了,这些都是李公子的朋友?”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小老儿又是扫了其他三人一眼,目光着重落在颜飞卿的身上,道:“既然是李公子的客人,那小老儿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李公子请便吧。” 李玄都抱拳谢过。 直到此时,胡良才恍然明白,为何这座剑秀山容不得他人登山,原来是有守山之人,而且看其修为,也是相当不俗,不敢说与颜飞卿相比,但绝对要比他高上一筹。 能有如此守山人,那位剑秀山主人的来历就更让人好奇了。 小老头说完这些之后,便又回了竹楼之中。 李玄都等人继续前行,过了这里,山路又变得狭窄起来,小河在内,山路在外,几乎是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测。李玄都干脆将小丫头背起而行,又走出二百余丈,隐隐传来瀑布声响,转过山壁之后,眼前倏尔一亮,只见一道瀑布如白龙倒挂,飞流百尺,冲刷出一个水潭,小河的源头便是由此而来,而山路则是直直往瀑布而去。 胡良望着坠落之声犹如虎啸雷呜的瀑布,忍不住感叹道:“山路狭窄湿滑,又要穿越瀑布,一个不慎便要跌落山崖,就算没有守山人,怕是也少有人能过得此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八章 剑秀山中 李玄都背着周淑宁走在前面,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瀑布之中。 瀑布如门帘,在其后是一个高阔洞穴,其中有了明显的开凿痕迹,不知通往何处。 李玄都却是轻车熟路,继续前行,颜飞卿和胡良跟在后面,行了大概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忽见前面透出光亮,再走一阵,便是阳光耀眼,当他们终于走出洞穴时,却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这个接近深秋的时节,也是暖意融融,而且不比外面的单调苍翠,这儿可谓是繁花似锦,绚丽异常。 谁能想到,在这剑秀山的山腰上,还藏着如此一个洞天福地? 李玄都刚把小丫头从背上放下,她便指着前面欢呼一声,三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竟是有一对中原之地并不常见的麋鹿在草地上漫步,见人也不害怕惊避,时不时交颈厮磨,倒像是对眼前这三位因为种种原因而至今还是孤身一人的男子示威炫耀。 当然,就算是孤身一人也各有不同,李玄都曾经不是,颜飞卿很快就要不是,只有胡良一直都是。 继续往前走了大概二里左右,隐约见得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 一行人在村落不远处的阡陌小径上驻足,隔着几块水田眺望村子。 胡良惊讶问道“这儿难不成还住着许多人不成?” 李玄都摇头道“只有此地主人一人而已,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将此地建成如此模样,或是为了后代子孙计?还是因为兴趣使然?他未曾说,我亦未曾问。” 李玄都曾经先后两次来过此地,第一次是从吴州上清府天师山归来,误入此地,惊讶此处洞天福地,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此地主人相识,谈不上留恋,但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去处。第二次再来,便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而来,在此地盘桓多日,当时他在万丈红尘之中厮杀多日,眼见着良师益友万劫不复,爱人身死,自身亦是根基被毁,不由心灰意冷,生出避世弃世之念,倒是羡慕这里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多留,摒弃了那股弃世之念,离开此地之后,毅然决然地毁去一身修为。 其实当时的李玄都不毁修为也可,打个比方,当时的李玄都便是一座高楼,被人伤了根基之后,高楼摇摇欲坠,但是李玄都也可以通过外在的支杆等物进行加固,然后再修修补补,也不会真就倒塌。不过如此一来,也绝了想要继续往上修建的可能性,因为地基已经不稳,不管怎么坚固,终究难复如初,如果一味抱残守缺,李玄都便要终身都停滞于归真境中。 想要让高楼能够继续加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已经破损的旧楼拆去,先修复地基,然后再平地起高楼,也就是不破不立。 因为此等缘故,李玄都终是凭借大毅力将一身修为散去,不过他也留了一个后手,将一身剑意灌注入自己的佩剑“人间世”之中,就好比是拆楼时,将完好的砖石木料留下,等到修建新楼时再用。 他原本想要等到重回先天境时再用这个后手,却是没想到变化之快,让他不得不提前重回此地。 此时颜飞卿也已经知晓了李玄都要来此地的目的,终于开口问道“不知紫府兄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把握,自然是十成十,只是结果不同而已。先天境份四重,分别是谷底、山麓、山腰和山巅,若是运气好,我自是希望能一鼓作气重回先天境山巅位置,只是这种可能最小,其次便是山腰位置,这种可能性不大。不过毕竟是我原本留下来冲击归真境的后手,也不会太过难看,所以先天境谷底的可能性同样不大,以我的估计,最大的可能还是位于先天境的山麓位置,刚好是登山之始。” 颜飞卿道“若能直接回到先天境的山巅位置是最好,我相信以紫府兄之能,自然可以媲美一重楼的归真境。可如果是先天境山麓位置,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李玄都毕竟经历过真正的大起大落,对于这点些许落差倒是毫不在意,洒然笑道“总比现在不上不下的玄元境要好就是了,若真有玄都不能应付之强敌,还要麻烦玄机兄和天良。” 颜飞卿摇了摇头,道“不足挂齿。”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胡良道“天良,你这一路上伤势养得如何?” 胡良摸了摸自己如针的虬髯,“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有‘大宗师’在手,不敢说力敌咱们在江陵府遇到的神霄宗长老,应付一个龙哮云,还是有些把握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村子中悠悠荡荡传出一个醇厚嗓音,“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中一叙。” 李玄都回过神来,道“是剑秀山主人的声音,我只知道他姓徐,与当今天子同姓,故而以往都称呼他为徐先生,不过根据他在只言片语中透露,与天家皇室也有些渊源,说不得也曾是一位尊荣至极皇室宗亲。” 颜飞卿和胡良闻言顿时露出几分了然之色,先前两人都在猜测这位神秘莫测的剑秀山主人到底是何来路,先是以整座剑秀山为隐居之所,接着又是开凿瀑布通道,在这处洞天福地之中造就了如此一个世外桃源,这可不是寻常名士富贾之流能做到的,若是皇室中人,有如此手笔就不奇怪了。 还是由李玄都带路,一行人进了村子,沿着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来到位于村子正中的一间雅舍之前,只见这座雅舍以乌木搭建,门前种了几丛水竹,然后就地取材,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以供煮茶之用。 此时窗户以一根支杆撑起,可见屋内有一方软榻,上头随意放着一本主人看完未曾合起的古籍,书页已经微微发黄;一张书案,放着一张焦尾古琴,风吹琴弦有韵声;一个书架,随意放了许多书籍,或竖或躺,一看便是常常被人翻看。 望着眼前情形,李玄都有些感慨,从他第一次来到此地,再到如今,一转眼的功夫,七年时间悠悠而过,物是人非事事休。 就在此时,从屋中转出一人, 看面相大概有不惑的年纪,气态儒雅,身着一袭青衫,并非是那彰显身份显贵的锦缎丝绸,就是简简单单的布衣而已,虽是双鬓星霜,但面容依旧俊逸,依稀还能看出其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不过男人如老酒,越老越香醇,岁月丝毫不但不能使其气度折损,反而是多了几分时光沉淀下来的“醇厚味道”,却是年轻男子远远不能所及的。 这位剑秀山主人望向众人的线和煦清澈,不用说话,仅是这么站着,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用李玄都张口,就连小丫头也都知道此人便是真正的剑秀山主人了,因为只有如此人物,方才配得上如此美景。 李玄都再临故地,又见得故人,不由忆起当年种种,不由感慨万千,最终轻声一叹,抱拳道“玄都又来叨扰徐先生了。” 男子摇了摇头,然后轻声说道“自从上次你走之后,山顶上的那棵梨树便枝叶婆娑,及至如今,生机将尽,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玄都闻言之后,望向山巅方向,喃喃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先生姓徐 胡良的心思重些,默默观察这位剑秀山主人,但这位徐先生似乎并未察觉,观其呼吸吐纳也就是玄元境的修为,实在不像避世清修的地仙之流。 徐先生将几人迎入屋内,却不是先前通过窗户所见到的书房,而是一方小小客厅,倒也五脏俱全,分而落座之后,颜飞卿环视一周,温声道:“不知先生是何时在这剑秀山中隐居?” 徐先生轻轻一笑,道:“山中无甲子,我在此隐居具体时日,已经忘了,这儿四季如春,又不见草木枯荣,只记得村外所种的稻子已经熟了十回。” 颜飞卿仍旧是温良恭俭,又问道:“敢问徐先生,又是为何在此隐居?” 徐先生也不藏着掖着,微笑道:“想必紫府小友已经相告,我与当今天家徐氏颇有渊源。本是皇室中人,与本朝世宗帝是一母所生,他求皇位,我求逍遥,在世宗皇帝驾崩之后,侄儿穆宗皇帝登基继位,对于我这位皇叔便有些忌惮,多有贬谪之举,另外一位侄儿晋王,又对我多有谗言,再加上张肃卿等人对于宗室大加防范排斥,我为自保计,特向侄儿求取了剑秀山这块灵秀之地,又以王府之财力,历时三年方才开辟出此地,继而隐居于此。” 不说颜飞卿与胡良,连年纪尚幼的周淑宁都被吓了一跳。 这位徐先生瞧着只有四旬年纪,竟然是世宗皇帝的兄弟?穆宗皇帝的叔叔?要知道世宗皇帝可是足足在位四十五年,穆宗皇帝又在位十一年,加起来就有五十六年,再加上当今新君的天宝六年,便是六十二年,足足一甲子,就算世宗皇帝登基时,这位徐先生年纪还小,如今也应是古稀之年。 可是从相貌上来看,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古稀老人。 颜飞卿试探性问道:“徐先生可是世宗明雍年间的齐王?” 徐先生没有故作姿态,坦然承认道:“正是。” 胡良同样心中惊讶,他毕竟也是曾在公门中修行过一段时间之人,知道这位齐王的名号,素来崇信道术,年轻时就喜欢访仙问道,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不喜欢嬉游打猎,很注意抚慰百姓,流誉天下。曾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引得皇帝震怒,几番申斥。 不过胡良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再多的隐秘之事,非是他能所知,恐怕只有皇室中人方能清楚。 没想到这位齐王如今仍旧在世,而且还在此地隐居。 这位天潢贵胄轻声感叹道:“世宗帝登基,改元明雍,然后从明雍变成了武德,武德又变成了天宝,转眼间便是一个甲子,皇帝从世宗皇帝变成了穆宗皇帝,又变成如今的新君,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可是接下来还能不能继续姓徐,却是一个已经摆在明面上的问题了。” 颜飞卿脸色稍显凝重,问道:“徐先生以为,这是一个问题。” 徐先生反问道:“辽东的金帐汗国年年侵犯,西北的反贼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将士的饷银粮草却要东挪西凑,这样的朝廷,能使天下太平吗?这难道不是问题吗?” 颜飞卿轻叹一声,无言以对。 徐先生继而说道:“自我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以民为本,君臣共治,世宗皇帝御极四十五年,虽是一人独治,但也知道任用能臣,穆宗皇帝御极十一年,他性子仁厚,以贤臣为首辅,君臣共治,一扫朝野上下之诸般弊端,方有了那么一点中兴气象,就算是放到千百年后,也是一段难得的君臣佳话。”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话锋陡转,“无论是世宗皇帝,还是穆宗皇帝,都可以说是不失一位君王的气度雅量,从不曾对朝臣大动干戈,就算是内阁阁老失势出阁,也不过是革职还乡罢了,还从未听过有内阁首辅被杀之事。可唯有当今天子治下,竟然开了首例!” 无论是李玄都,还是颜飞卿、胡良,尽皆默然。 徐先生长叹一声,“话又说回来,当今的陛下还是个孩子。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无非是操持于妇人之手,如寺庙中的泥塑木偶,或是戏法人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 颜飞卿望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临朝谢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先帝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内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徐先生既然身为帝室之后,为何不因天下之所望,顺宇内之推心,登高一呼,安定社稷?” 徐先生闻言沉默许久,摇头道:“非是不愿,实非不能。” 颜飞卿追问道:“何也?” 徐先生轻声叹息道:“早在我隐居之时,穆宗皇帝便命宗人府将我的玉牒改为过世,并在翠微山营造陵墓,昭告天下,故而对于天下人而言,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齐王,又如何登高一呼?” 颜飞卿起身作揖一礼,喃喃道:“一饮一啄,早有因果,原来如此。” 又叙了些许闲话,徐先生作为本地主人,起身招待主人,这儿虽然没有什么珍馐美味,但是却有自家种的稻子,颗粒饱满圆润,自家养的羔羊,肉质鲜嫩可口,以及自酿的醇酒,回味无穷,兴许是此地果真是洞天福地的缘故,就连这些吃食也沾染了灵气,别有一番风味。 吃过了接风宴,从来到此地后就一直少言寡语的李玄都缓缓起身,出得门外,抬头便可望见剑秀山中最高的忘剑峰,山崖背面有一条千丈瀑垂流直下,与李玄都一行人来时经过的那条较小瀑布形成两瀑交叠相连的奇景,若是运气好赶上了好天气,在清晨日出时分,从山巅上便可以看到瀑布被日光照耀成金色,就好似是一条金带。 李玄都望着忘剑峰许久,转过头来对身后众人道:“我想去一趟忘剑峰,先失陪了。” 小丫头刚想要开口说话,被胡良伸手按住,小丫头疑惑地望向胡良,胡良摇了摇头,小丫头恍然明白了什么,紧紧闭起嘴巴,再不多说半句。 徐先生作为本地主人,缓缓开口道:“我送你一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是告罪一声,与徐先生一起往忘剑峰方向行去。 暮色中,山路崎岖难行,不过也难不住两人,在仅可以两人并行的山路上并肩而行。 走出大半之后,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徐先生停下脚步,伫立于崖畔,眺望如利剑指天之势的壮丽山川,轻声说道:“为什么不早些回来看看?” 随之一起停下脚步的李玄都平静道:“于事无补,徒惹伤情。” 徐先生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要知道佛家说世人八苦,前四苦:生、老、病、死,都是于己身,而后四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却是与外人息息相关了,有些时候,更甚于前四苦。 徐先生轻声道:“你能想开一些是最好,想不开也无甚打紧的,毕竟人之一生,或早或晚,总要经历这么一关,无人能够例外。” 李玄都怔怔出神。 这位曾经的帝室贵胄,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展开之后轻轻拍打腹部,道不尽的名士风流,轻声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千年暗室,皆因一灯而明,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章 念念不忘 李玄都欲言又止。 徐先生淡然道“有些话本想上次就说,只是当时没有说,便拖到了现在,现在若还不说,怕是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李玄都正了正神色,静待下文。 徐先生自嘲一笑,缓缓道“紫府,你现在知道了我为何要隐居,可你知道我为何独独选中了这座剑秀山?”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徐先生停顿了片刻,叹息一声之后,方才道“这座剑秀山,名为剑秀,据说曾有一名剑仙在此结庐而居,距离飞升证道只有一步之遥,乃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高手,同时也是一位风流男子,引得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当时王朝的一位公主便是被这位‘天下第一剑仙’所吸引,不惜背弃婚约,为他生下一子。之不过世事无常,后来这位剑仙不知因何缘故,又背弃了这位公主,竟是抛妻弃子,来到这座剑秀山隐居,使得那位公主受尽天下人耻笑。” 李玄都脸色古怪,“徐先生口中的这位公主殿下,总不会是玄女宗的开宗祖师吧?” 徐先生一怔,继而失笑道“此话不可乱说,玄女宗的祖师以纯阴入道,毕生都是处子之身,怎么可产子?所以绝不会是同一人。” 李玄都也自知失言,轻咳一声,略微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在徐先生也不在此事上纠缠,接着说道“我料想这位剑仙,应该不明白一个道理,当他能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地逃婚的时候,女子心中必然已是把他当作此生的依靠,那位剑仙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用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办法,诈死避世,然后来到这座剑秀山中,他以为女子会像他一样薄情,只要时日一久,便会忘了这些,可他还忘了一句话,为女则弱,为母则强,女子做了母亲之后,便不再是那个娇娇柔柔、需要别人来遮风挡雨的弱女子,而是一个能够独自撑起半边青天的女子。她识破了男子的诡计,在找到男子的隐居之所后,表面上佯装不知,其实已是决意复仇。” 李玄都轻声道“其实女子也不明白一个道理,当男子已经忍心让她受思念折磨而无动于衷的时候,话音外的意思便是请女子忘了他。” 徐先生轻轻一笑,算是认可了这句话,“从古至今,这种事情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及至今日,也仍旧在发生着,足够聪明的女子会懂得如何躲开,甚至不惜去伤到男子,不够聪明的女子不会躲开,却只能伤着自己。” 然后他继续说道“当时公主的兄长已经继位登基,皇帝从小便宠溺这位一奶同胞的妹妹,所以给了她很大的权势,公主动用自己的身份和手中权势,寻觅到一名先天剑胚,然后花了十九年的时间,耗费人力物力无算,将其培养成一名绝世剑仙,最终让这位年轻剑仙找到那位男子,向这位前辈剑仙问剑。其实那位年轻剑仙也是个剑痴,就算没有公主的命令,他也会见猎心喜,主动向那位前辈剑仙问剑,不死不休。” 李玄都问道“那座战场便是我们如今所在的剑秀山?” 徐先生轻摇折扇,道“正是,两位剑仙人物的倾力出手,可谓是一场旷世之战,所以传言中说,那座被你定名为忘剑峰的主峰,其实是被两位剑仙交手的剑气生生劈成现在这般如出鞘之剑的模样,至今还蕴藏有剑气,你将‘人间世’埋于此地,不但使其中蕴藏的剑意不散,而且还能温养剑意,一石二鸟。” 李玄都终是恍然,如果说他取回“人间世”后,原本预计只能是恢复先天山麓境的修为境界,那么现在就有八成把握重回先天山巅境的修为,不可谓不是一个意外之喜。 “啪”的一声,徐先生将手中的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掌心,道“我说了这么多,可能说得有些晚了,也还是劝你一句,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像这位剑仙这般薄情,但也莫要因为儿女私情就消极厌世,或是作寻死觅活的婆妈之态,做好你该做的事情,方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李玄都郑重抱拳,谢过教诲。 徐先生便要止步于此,转身下山去。 李玄都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场剑仙大战,最终的结局如何了?” 徐先生转头问道“你真想知道?” 李玄都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徐先生道“那位年轻剑仙死了,不是他技不如人,其实他已经胜过了那位负心薄幸的剑仙,只是他重恩情,在最后关头选择蓦然收剑,以自己一死,成全那位负心剑仙和那个仍旧放不下负心剑仙的痴心女子。” 李玄都轻轻一叹,“不是个好结局。” 徐先生一笑,大袖飘摇下山而去,险峻又空旷的山路上传来他的醇厚嗓音。 竟是一首七言。 江南烟水何处去?素塘红花寄秋峰。 道是情深伤别离,断肠桥上孟婆药。 萧萧雨声乌云密,脉脉情丝断红尘。 滂沱雨过情丝系,峰回路转续前缘。 待到徐先生的声音彻底消散于山风中之后,李玄都沿着最后一段山路,登上了峰顶。 在这儿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屋前有一棵梨树,只是如徐先生所说那般,枝叶婆娑,生意尽矣。 李玄都当年在此结庐而居,养伤只余,就会坐在梨树之下,看梨花如雪,望云如梨花。 他第一次离开忘剑峰,以为不会回来,有“忘却剑秀山”之意,只是没想到,他后来又第二次重回此地,那时却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方见茅屋破败,梨树尽是黄叶,叶间悬挂着同样黄橙橙的梨子。 李玄都迈步来到梨树下,身前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以前他常常坐于树下,面向云海,横剑膝上,兴起之时,便拔剑而斩,剑气所及,浩大云海被割裂出一道道纵横沟壑,云气翻滚不休,蔚为壮观。 在梨树下还有一座荒芜坟墓,李玄都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拔去杂草,清理出墓前石碑,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当年他回到此地,将张白月的骨灰葬于梨树之下后,又将自己的佩剑“人间世”留于此地,与她作伴,却是真正应了忘剑峰之名。 李玄都干脆坐在墓前,望着孤小坟茔,柔声道“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一剑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这是我在遇到你之前的剑道,恣意江湖,不过如是。 “遇到你之后,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生而为人,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总要为人世做些什么,恰巧我的佩剑也名‘人间世’,所以这便是我现在的剑道了。” 李玄都的语气变得格外轻柔,似乎是怕吓到睡在坟墓里的女子,“我现在说什么脚踏人间路不平,却是说大话了,所以不得不把‘人间世’带走,不能让它继续陪你了,实在抱歉。”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出来,晃动了梨树,好像是女子轻轻摇头,示意李玄都不必介怀。 李玄都望着这棵梨树,笑了。 然后他伸手将坟前一块可供放置贡品的条石挪开,挖出了两截断剑。 天色渐渐暗淡,李玄都望着这两截断剑,怔然出神,视线有些模糊。 他的前二十年,所有的江湖恩怨和快意恩仇,都在这两截断剑之上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必有回响 李玄都的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拿着剑尖,往山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剑秀山的山巅其实占地很大,李玄都只是占据了其中很小的一块,否则也容不下两位剑仙的斗剑,在山巅的东南方向有一方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池,占地近百亩,先前所见的瀑布便是发源于此。 水池名为“洗剑池”,李玄都以前不知其意,今天听了徐先生所讲的剑仙故事之后,方才恍然,应是那位剑仙在此隐居时,常常来池畔洗剑,方有了如此名字。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李玄都来到洗剑池的池畔,整座水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 李玄都举目远眺,在他的目力极尽之处,可见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飞泄成雪白瀑布。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向前跃出,以玄女宗的“履霜”之法踏水而行,在池水的水面点出层层涟漪,越是靠近池水的正中位置,就越是可以感受到池水的隐隐流动,平心而论,这里倒是一处练剑的好去处,可以屏息沉入池水之中,既能以冷寒池水淬炼体魄根骨,也可以在水中运剑,锤炼体内气机。只是李玄都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剑道已然近乎大成,却是用不着如此行事,所以那时候的他很少踏足此地。 不过今日又是不同,如今的李玄都只有玄元境,大可以借助此地之利,来助自己恢复修为。 李玄都立于池水之上,低头望去。 他的手中所持的曾经名列刀剑评榜眼位置的“人间世”。 此剑乃是一位精通儒、道、佛三教义理的先贤所铸,其所用材料非金非玉,而是取自西方昆仑的一截无名枯木,先是在昆仑山巅玉虚峰上借以如刀罡风将其塑成剑型,后又前往辽东天池,以万年水精滋养其神,最终远赴海外仙岛,寻觅火山,以地底真火淬炼其形。 在剑成之后,这位儒教先贤佩戴此剑行于世间,行教化之事,做过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做过权贵之家的西席,做过封疆大吏的师爷书办,也做过富商巨贾的账房先生,后又出而为官,先是从清苦的翰林院编修做起,然后又做了一地县令,宦海沉浮,历任刑部主事、鹿场驿丞、庐陵县丞、巡盐御史、吴州巡抚、荆楚总督等官职,曾经亲自领兵,平定叛乱,晚年时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督查院左都御史等职。 因为这位先贤的一生都是在红尘俗世之中度过,从未有过出世之举,故而将自己的佩剑定名为“人间世”。他不曾求长生,更不曾证得长生,虽有一身绝顶修为神通,但也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在其老死之前,因子侄辈中无人可以继承此剑,便将其交予自己的好友保管。 世上所有人都会贪图此剑,唯独他这位好友不会,因为他这位好友手中有刀剑评上位列榜首的“叩天门”。而他当年之所以能铸剑成功,也少不了这位老友的相助,毕竟说起铸剑一道,清微宗才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 这位先贤也不是旁人,正是曾经在岭秀山庄留有墨宝的徐世嵩,他的好友则是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 李道虚从徐世嵩手中接手“人间世”之后,将其放置于海外一座荒僻无人的孤岛之上,四面尽是苍茫大海,且偏离商船往来的航道,罕有人至,算是留待后来有缘之人。 至于这个有缘人,便是后来的李玄都。 当初李玄都之所以能纵横江北河朔之地,固然是因为他自身修为高绝,且擅长与人交手对战,但他手中的“人间世”也是功不可没。 李玄都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握住手中的两截断剑,缓缓沉入冰冷池水之中。 下沉近千余尺之后,终于触底,李玄都抬头向往望去,已是黑沉沉一片,不见半分天光,他屏住一口气息,盘膝入定,以玄门正宗的胎息之法,轻轻“呼吸”。 潭水之中顿时生出无数气泡,凝而不散,向水面浮去。 “玄微真术”中有“聚势法”,吸星纳月,玄妙无比。 此时李玄都运转“聚势法”,只见他在呼吸只之间以自身为鼎炉,一气贯通三大丹田,闭目存思,潜神入定,整个人如典籍上所说道门真人成就金丹大道时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他的各处窍穴之中,再次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 李玄都的意识逐渐归于沉寂,不过仍是攥紧了手中的两截断剑,似乎整个人要与这两截断剑融为一体。 只见李玄都左手中的那半截断剑开始逐渐缩小,同时逸散出一缕一缕清气,萦绕于李玄都的身周,然后从他的七窍进入体内。 此时的忘剑池好似是一方丹炉,两截断剑是炉中之炭火,将李玄都熔炼成丹。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坐在池底的李玄都仍旧保持着盘膝的姿势,开始向上浮起。 千尺之后,浮上水面,仍旧是盘膝而坐,不过他左手中的那半截断剑此时已经只剩下原本的一半长度,而且还在不断缩短。 清气越来越浓,犹若实质一般,将李玄都完全包裹其中。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下山的徐先生又去而复返,站在忘剑池的池畔,缄默不语。 李玄都贮存在剑中的剑意剑气,的确只能帮他重返先天之境,可是将半截断剑也炼化之后,就不是一个区区先天境那么简单了。 当年徐世嵩在昆仑山中偶然得到的无名枯木,可不是什么凡物。要知道昆仑乃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以仙家气象而言,昆仑号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所以这儿也是道门祖庭。当年太上道祖在山巅修筑殿宇,号称“玄都紫府”,于此传道讲道,在太上道祖仙去之后,道门分裂出无数支脉,包括正一天师在内,无人能真正慑服其他支脉,也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占据此地,所以这处地上仙都已经是闲置多年。 就算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妄人,想要强行入主仙都,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太上道祖的弟子南华道君以无上神通遮掩了仙都的踪迹,若想要强行进入其中,那便是云深不知处,哪怕发动百万人力,寻遍整个昆仑,也找不到仙都的半分痕迹。不过南华道君也没有将前往仙都的通路完全堵死,若是有缘之人,也能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仙都,得到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留下的各种机缘。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当年徐世嵩便是得到机缘之人,从仙都之中取出了那截无名枯木,这才有了后来的“人间世”。 现在李玄都将其炼化为己用,其得益之大,恐怕要远远他自己的预期之外,绝不是区区一个先天境就能概括。 徐先生伫立此地良久,直到李玄都渐有醒转之意,才转身离去。 就在徐先生离去之后不久,李玄都左手中的半截短剑彻底消散,化作灵气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整座忘剑池的气象骤然一新。 将所有清气尽数吸纳的李玄都整个人也随之焕然一新,没有刻意运转气机,一身体魄不但没有半分气机外泄,而且好似鸿毛一般,轻飘飘地浮于水面之上,然后顺着池水缓缓飘向瀑布方向。 若说李玄都以前的体魄只能称之为“不坏”,现在也可以称之为“无漏”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重回先天 当李玄都醒来的时候,刚好是他随着水流飘到瀑布入口的时候,一瞬之间,他整个人随着激荡水流倾泻三千尺。 瀑布轰鸣如雷,一瀑叠一瀑。 李玄都轰然落在潭水之中,被激流生生打入潭底。 片刻之后,一抹青丝浮出水面,继而是李玄都缓缓上升,最终整个人立于水面之上,如莲花出水。 也许如此形容一个男子并不确切,可又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 披头散发的李玄都缓缓行于水面之上,似如洛神凌波,仅以此时此刻的姿容而言,足以让许多女子自惭形秽。 上岸之后,浑身湿透的李玄都运转气机将身上的水气蒸干,低头一看,手中还握着半截断剑,另外半截断剑已经不知所踪。 世人常用“三尺青锋”来形容长剑,因为剑长凡三尺,此时李玄都手中的断剑,加上剑首、剑柄、剑锷,不过二尺之长,与其说是断剑,倒更像是短剑了。 他本想将这半截断剑收到“十八楼”中,不过想了想,还是学着胡良悬挂“大宗师”那般,将半截断剑悬在自己的腰间。 就在此时,已经不复当年的“人间世”竟是轻轻颤动了一下。 李玄都一怔,再次握住“人间世”,不过尝试着注入了几分气机,李玄都的身周数尺便有了满堂生辉的气象,随着李玄都开始全力灌注气机,有剑气自生,与这座剑秀山近乎浑然一体,使得李玄都感到一股沁凉之意,刺透肌肤,渗入骨髓。 这下便让李玄都有些惊奇了,以前的“人间世”可是没有这般剑气,更不会是他本身的剑气,难道真如徐先生所说,将“人间世”埋在剑秀山数年光景,便汲取了两位剑仙遗留下来的剑气? 李玄都右手持剑,左手以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尚且不足二尺的残缺剑身上轻轻一抹,剑身上立时荡漾起涟漪阵阵,继而涟漪化作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好似是云卷云舒,李玄都将“人间世”置于眼前细观,然后惊讶发现,这把剑似乎是活的。 虽然趋势极为缓慢且极为细微,几乎不能发觉,但这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就像一颗被人从中斩断的青苗,又开始重新生长。 这个发现让李玄都产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如果“人间世”能够一直生长下去,那么它岂不是会重新变回原本的模样? 念及于此,李玄都竟是忘了查看自己体内的情形,直到片刻之后,“人间世”剑身上的云卷云舒景象缓缓散去,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体内的气机流转似是大河奔涌,隐隐与周围的天地元气有了一丝极为弱小的共鸣之意,流转之间,百骸受润,五脏获益,养心神,润气血,在一时半刻之间不显丝毫颓势。 所谓先天境界,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到了此等境界之后,便是江湖上当之无愧的高手,寻常江湖散人能够晋升先天境,已是天大行事,足以称雄于一府之地,换而言之,在江湖算已是真正有名号之人,如“西北一枭”胡良、“阎罗刀”罗一啸等等,人的名树的影,在江湖上行事,无论是好是坏,都会传播于江湖之中。 因为归真境被视为宗师,天人境又被称之为大宗师,故而先天境又有了个“小宗师”的说法,虽然略有调侃意味,但对于寻常江湖人而言,也是高不可攀,所以寻常江湖门派,如岭秀山庄,能有一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坐镇,便足以安身立命,若能有一位归真境的宗师,或是数位先天境小宗师,那便足以睥睨一府,进取一州,不过能有如此成就者,多半是大宗栽培扶植的附庸,如龙氏之于静禅宗,以及风雷派之于神霄宗。 重新踏足先天境的李玄都因为是“故地重游”的缘故,没有太多兴奋之情,但是“人间世”的异变却给他带来了不少惊喜,毕竟先贤所铸之剑在他手中被毁,让他心中颇感愧疚,如今能够将功补过是最好。 他将这股情绪暂且压抑下去,将“人间世”重新悬挂于腰间,乍一看去,倒像是悬了一把孩童玩耍所用的小木剑,有些滑稽。 就在此时,徐先生飘然出现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笑问道“紫府,可曾踏足先天境?” 嗓音醇厚,不大,却清晰入耳。 恰好有风起,吹动潭水边不远处的竹林,竹叶哗啦啦作响。 李玄都转过头来,望向这位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笑道“幸而不负先生之望。” “那便好。”徐先生微微一笑道“不知是山巅还是山麓?” 李玄都微笑道“徐先生乃是异人,身怀异术,理应精通望气之术才是,不妨猜一猜。” 徐先生温声道“那我猜紫府已经踏足先天境的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李玄都点头道“徐先生妙算。” 徐先生拱手道“恭喜紫府重返先天,再现当年紫府剑仙之气象也是指日可待。” 李玄都赶忙摆手道“不敢当。” 徐先生伸手示意李玄都旁边说话,李玄都会意,与徐先生并肩而行,两人走入竹林之中,沿着小径行出不远,便发现这儿有一座竹楼,想来就是徐先生的“别院”,在楼前有一张石桌和两方石凳。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徐先生开口道“世人有十大恶习,一、腰有十文钱必振衣作响; 二、每与人言必谈及贵戚; 三、遇美人必急索登榻; 四、见到问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态; 五、与朋友相聚便喋喋高吟其酸腐诗文; 六、头已花白却喜唱艳曲; 七、施人一小惠便广布于众; 八、与人交谈便借刁言以逞才; 九、借人之债时其脸如丐,被人索偿时则其态如王; 十、见人常多蜜语而背地却常揭人短处。紫府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从不对旁人提及师承,对女子持之以礼,不酸腐,不逞才,施恩不图报,如今已是重回先天,仍是不见半分志得意满之态,我言之十项,紫府一项无有,这便是我愿意与紫府相交的缘由和道理。” “徐先生谬赞。”李玄都摇头道“只是见得世情多了,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已。” 徐先生笑道“世上多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妄人,少的是自知之人,太上道祖有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所以人尤其贵有自知之明。” 李玄都轻声道“当年张相教我‘待人以诚,若待人不诚,又无自知之明,自以为举世可欺,听其言而观其行,殊不知肺肝如见。’我这些年来一直将此言牢记心中,故而轻易不结交朋友,若交朋友,必定待之以诚。” 徐先生闻言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将话题转开“紫府,你这次剑秀山之行功德圆满,不知何日动身启程?” 李玄都说道“越快越好。” 徐先生没有过多挽留。 第二日,李玄都一行人告别了此处清水秀水,离开剑秀山,继续去往龙门府。 徐先生与守山老人一直将他们送到山脚,待到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后,稍稍落后了一个身位的守山老人望向徐先生,轻声问道“他真能行?” 徐先生负手而立,缓缓开口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虽说君子多半中途夭折,很难笑到最后,但必有一番作为。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以我还是更相信这些儒家君子,最起码他们不会像谢雉一样,不知何时就给你一个‘惊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丑奴儿 剑秀山往北去八百里,过两府三县之地,有一座大山名为紫仙山,位于龙门府石安县境内,距离龙门府不过二百余里,常人所不知的是,这里也是天乐宗的一处重要山门所在。 说起天乐宗,同样是起源于道门。道门旁支无数,有如清微宗精通铸剑御剑之道,有如正一宗精通火雷符篆之道,有如神霄宗精通风雷丹鼎之道,有如太平宗精通占验卜算之道,有如皂阁宗精通饲鬼养尸之道,也有如阴阳宗精通阴阳谶纬之道。 除此之外,道门之中还有房中术一道,与佛门的欢喜禅有异曲同工之妙,分别被牝女宗和天乐宗所继承。两者相比,牝女宗贵精而不贵多,天乐宗却是有些落了下乘,贵多而不贵精,且操持皮肉生意,又称娼门。 如果拿将两者比作是做生意,牝女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天乐宗则是薄利多销,各有优劣,不过还是牝女宗更为金贵一些。 天乐宗因为要操持皮肉生意的缘故,居无定所,山门多变,忽而在辽东,忽而在齐州,忽而在江南,如今又到了中州,就在这紫仙山中。 与其说紫仙山是天乐宗的山门,倒不如说这儿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行院,更甚于江南和帝京等繁华之地。 所谓行院,就是风月场所,只是与寻常的青楼勾栏等烟花之地不同,行院一般只接待达官贵人和富商巨贾。 行院大致可以分为三等。 一等行院占地极大,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故而许多富家公子才会在其中流连忘返,甚至是败尽了万贯家产,换成寻常青楼,哪里能有如此大的胃口,非要被银钱生生撑死不可。 行院内部又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倒不全是为了女色享受,毕竟出入此地者非富即贵,从来都少不了娇妻美妾,此举也算是闹中取静,避世修养,乃是名士大儒们的最爱,可谓是名士风流必不可少的做派。 第二等比起第一等,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或是以居士身份,或是以道士身份,作为遮掩,通常只是接待熟客。 比如那位常常与当世文人诗词唱和的鱼姓名妓,本是官宦家族出身,在家族败落之后,因为美艳动人,体态玲珑动人,故而被当朝大员看中,纳为妾室,后因正妻不能容,出家为女道士,又因其天性聪慧,才思敏捷,好读书,喜属文,与许多名士大儒多有来往,在诸多名士的热捧之下,很快便成为声名显赫的名妓。 至于最后一等,就是不入流了,虽然也有唱曲、陪酒、下棋、打茶围等陪客手段,但多了许多烟火世俗气,少了许多清幽雅气,是名士们不屑于去的地方,多是寻常富商和小门小户的穷酸士子光顾。 整个紫仙山就是一座巨大的行院,早在明雍年间,天乐宗便来到此地,花费人力财力无数,将整个紫仙山的山腹挖空,在其中建造了一座超一等的行院,几乎就是一座小城,其中除了天乐宗手下的娼户女子和各种乐工、裁缝、工匠、仆役之外,就只有各种身份显贵的客人。 这些客人,有的是来自于大魏,有的来自于大周,各自隐藏了身份,共处一室。 这儿的主人形同一位自立门户的君王,有“天乐教主”和“紫仙王”之称。 这座巨大无比的行院,被他命名为“天乐桃源”。 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对于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而言,是个足以乐不思蜀的世外桃源之地,可是对于那些苦难女子而言,是可进不可出之地,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就难了。这儿的女子出身多种多样,有的是因为家中贫困而被父母狠心卖掉,有的是被拐卖而来,甚至有传闻说,不少江湖上的女侠仙子,也遭了天乐宗的毒手,被绑到此地。不管是何种出身,来到此地之后,就只有一种身份,此生再难见到天日。 至于如何进到“天乐桃源”之中,江湖上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答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除非是真正的大人物,其他人想要进入其中的,都要靠天乐宗的人引路,走过一条长长的地道,方能进入山腹之中,这儿不分白昼黑夜,悬挂灯笼燃灯秉烛无数,放眼望去,楼阁叠着楼阁,长廊连着长廊,尽是灯火辉煌,放眼望去,通红一片,又被誉为无日之城和不夜之城。 故而江湖上有个说法,中州四座城,一座是龙门神都城,一座是北邙鬼城,一座是中岳佛城,一座无日不夜城。 所谓神都城,便是指龙门府的府城,同时也是中州的州城,传承数千年,九朝古都;北邙鬼城是指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山门,雄立于无数帝王坟冢陵墓之间,饲鬼养尸无数,几如酆都阴曹一般;至于中岳佛城,则是位于中岳之上的佛门祖庭静禅寺所在,静禅寺之大,共一千间宫殿,其中有三座九层楼宇,红山内外围城三重,远远望去,无数庙宇层层相叠,如城池一般,故而又被称作“佛城”。 “天乐桃源”能够与其他三座城相提并论,哪怕是排在最末,也可见一斑。 也正因为“天乐桃源”的缘故,原本算不上繁华的石安县在这些年来,从一个谁也不爱来的下县,生生变成了一个油水丰厚的上县,虽说因为往来权贵极多,这儿的油水有些烫手,但架不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仍旧有不少人甘愿花钱费心思找关系,要来这儿做上一任知县。 这座县城鱼龙混杂,故而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在稀疏人流中有一名骑驴的女子,身段还算苗条,一身江湖人的短打扮,戴着斗笠。 她递出一张路引给守门城卫,精壮披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女子,只见其相貌丑陋,五官肿胀,好似是被水泡过的水鬼一般,让人倒尽胃口。 城卫的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就连原本那点还想要揩油的心思也彻底没了,心底暗骂一声晦气。他又伸手拍了拍挂在驴背上的褡裢,见没有什么金铁硬物,也就没有再过多为难,给她放行了。如今的城内来了一群青鸾卫大爷,县衙里的一干老爷们,无论是县尊大老爷还是县丞二老爷,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惹恼了这些身上带着钦命的凶神,他们这些底下当差的,也不敢随意生事。 入城之后,街道上明显变得热闹起来,女子牵着毛驴走得不紧不慢,几个游手好闲的青皮无赖正站在街边,双眼不住地打量着过往行人,见到这么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相视会心一笑,便想要上前行些不轨之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子刚好朝着他们望来,当他们看到女子尊荣时,立时被吓了一跳,大骂一声晦气,再没了先前的心思。 女子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抬手压了压斗笠的帽檐,继续牵驴前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百媚娘 走了没多久,女子来到一处岔路口,看到一家旗帜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简陋酒肆,有个身段饱满诱人的少妇在门前依柱而立,双臂抱胸,尽显成熟妇人独有的风情。 牵着黑驴的丑陋女子停下脚步,望着成熟女子,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是一个丑女对于一位成熟美女的羡慕或是嫉妒,可实际上,在她的双眼中有许多复杂情绪,却唯独没有这两样情绪。 两人好像相熟,如此对视片刻之后,成熟女子率先开口道“进来坐坐?” 牵着黑驴的女子点了点头,来到酒肆前,把黑驴拴在门柱上,随着成熟女子一起进了酒肆。 此时的酒肆中还坐着十几位凶神恶煞的绿林草莽,都是走江湖的,在身上描龙画虎还是轻的,直接将兵刃明晃晃地放在桌上,这才是好汉本色。 见到两个女子,纷纷起哄,荤话不要钱似地往外抛,酒肆的老板娘显然已是见惯了如此场面,应付娴熟,跟在她身后的女子却是不太习惯,她也干脆,直接摘下斗笠,环视四周,原本还吵吵嚷嚷的酒肆立时没了声音。 直到两名女子去了酒肆的后堂,才有一名光头汉子回过神来,“这他老娘的也太丑了吧?吓死老子了!” 有了片刻安静的酒肆立刻有吵吵闹闹起来,多半是在讨论方才那名女子的相貌。 内堂与外间,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门帘,自然可以将这些吵嚷声听得清楚,成熟女子坐在一张四方小桌前,示意来人请坐,“都是混江湖的糙汉子,嘴上没有把门的,不要介意。” 女子随手将斗笠挂在墙上,面无表情地坐在成熟女子对面的长凳上,惜字如金道“早已习惯。” 成熟女子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计较,直奔主题“我在信上已经与你说明,不要来趟这里的浑水,你为什么非要来?” 丑陋女子道“他抓走了我妹妹,他打的是什么主意,真当我不知道?说什么双修证道,不过是当作鼎炉罢了。” 成熟女子皱了下眉头,稍稍加重语气道“我说过,我会照看好她的。” 丑陋女子冷笑不语,显然是信不过成熟女子的这个承诺。 成熟女子见她还是如小时候那般倔强,不由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为了等你,专门在这儿开了个酒肆,等了你足足一个月,我希望你看在这份情面上,再等一等,不要急着去紫仙山送死。” 丑陋女子稍稍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两名女子其实是同出一宗,是名副其实的师姐师妹,成熟女子是师姐,丑陋女子是师妹。 按照她们这一宗的规矩,有些类似于佛家的法号,入宗之后不再以原本姓名称呼,而是以流行于烟花之地的词曲为名。人如词名,这名成熟女子的词名便是百媚娘,而丑陋女子的词名则是丑奴儿。至于丑奴儿口中的那个“他”,则是她们的同门师兄,词名醉春风。 虽说丑奴儿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了宗门,但姐妹两人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百媚娘不希望同门操戈,再者说了,以丑奴儿孤身一人,又如何是已经贵为一宗之主的师兄的对手?恐怕她还未见到师兄,就已经身死。 如今的宗门之中不乏天资卓著的好苗子,有宗门的人力物力扶持之下,三岁启蒙,五岁开悟,十岁入门筑基,二十年内培养出一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并非什么难事,只要有足够的先天境小宗师作为支撑,再加上几位坐镇宗门的归真境宗师,便是当之无愧的一方豪强。 如果在此基础之上,再倾尽整个宗门之力,全力扶植出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不求能够跻身太玄榜,只要是天人境即可,那样宗门便有了坐上棋盘赌桌的资格。如今的宗门虽然还差着一步,但也已经有资格进入大魏朝廷的视野,这几年来被朝廷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扶持,再加上师兄在这些年来舍得往外送银子,用实打实的真金白银铺出了一条直通帝京城司礼监的青云之路,有司礼监老祖宗的呵护,就算你是过江强龙,也讨不得好去。 当年帝京一变,朝廷看似狼狈,实则是因为朝廷内斗,这才让各大宗门有了入场的机会,而且也不是一个宗门就能撬动朝廷,近乎是正道十二宗全部入局,再加上几大邪道宗门藏于暗中推波助澜,这才主导了朝廷局势,若仅仅是一个宗门,哪怕是正道魁首正一宗,也无法抗衡坐拥大半个天下的大魏朝廷。 有大魏朝廷作为靠山,何惧之有? 如今的宗门早已不是当年丑奴儿离开时的样子,现在她这样贸然上门,不管是寻衅也好,还是讨回一个公道也罢,都是自取死路而已。百媚娘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丑奴儿并非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实在是因为关心则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再等一等,等到何时?等到生米煮成熟饭?” 百媚娘摇头道“我也说不准,兴许会有变数也说不定。” 丑奴儿气恼道“如果没有变数呢?难不成就这么傻等着?眼睁睁地看着我那妹子掉进狼嘴虎口之中?” 百媚娘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便给你透漏个风声吧,你也知道,如今的宗门不是真太平,这些年来没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被人家给盯上也是难免之事,先前还是拉拢,如今幕后之人终于是等不及跳了出来,此事若是处置不好,虽说不至于动摇根基,但也免不得被割下一块肉去。” 丑奴儿闻言之后,眼神一亮,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百媚娘苦笑道“如今那人的使者就住在紫仙山中,若是师兄与其依旧谈不拢,那人便会亲自来谈,到那时候,师兄自顾不暇,你若是再趁乱行事,不是没有可能成功。可如果你现在就贸然登门,师兄在恼怒之下,是真会杀人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丑奴儿也不能再继续坚持了,领了自家师姐的这份情,然后问道“师姐,你呢?你又打算怎么办?如果那人要狮子大开口,师兄自然不依,两方难免大打出手,要知道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你该早些想个退路才是。” “退路?哪里还有退路。”百媚娘又是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丑奴儿想了想,又问道“师姐,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百媚娘脸上苦笑更甚,说道“不清楚,只听师兄提起过,那人姓陆,是太后娘娘身边心腹,太后对其极为信任宠信,就连司礼监的几个秉笔,也要礼让三分。” 这下便是丑奴儿都有些惊讶了,能让司礼监的几大秉笔低头,这份恩宠可着实有些吓人了,毕竟司礼监素有内廷之称,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更有“内相”的美誉,掌印之下的秉笔们,便相当于内阁的几位阁老,已然是朝廷中权势最重的一小波人。 由此看来,这条过江强龙的来头当真不小。 提到这些,百媚娘的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忧愁,嘱咐这位师妹道“你先在此地停留稍等,可以替我照料这处生意,我现在就要赶回紫仙山,看看那边情形如何,若是有合适时机,我会给你传信。”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去。 丑奴儿忽然道“师姐! 百媚娘停下脚步。 丑奴儿轻声道“万事以保全自身为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四章 凤楼春 百媚娘来开石安县后,径直前往紫仙山中一处隐秘入口,经过一段在山岩中以人力开凿出来的漫长通道,终于了回到紫仙山的山腹,这是一条专供天乐宗上层通行的通道,鲜有人知,出口位置开在一处锦绣房间之中,地面上铺着一张从西域运来的名贵地毯,以一架三叠式玉石屏风将内外两间隔开,外间被布置成待客的客厅,內间则是布置成书房的样式,专门有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有诸多清供雅物,尤其是一块用整块白玉雕成的蟠龙镇纸,无暇通透,背面微雕有太上道祖的三千言,仅是这些东西,就能价值百余太平钱。 在百媚娘走出通道之后,一面书架轰然移动合拢,将通道的出口遮挡。 这儿不是百媚娘的住宅居处,只能算是是供她小憩和处理宗门事务的地方,她作为天乐宗的副宗主,在“天乐桃源”有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府邸,这儿则是天乐宗的宗门重地,类似于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乃是宗主居所,同时也是宗门的议事场所,各长老、管事平日并不在此居住,但各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单独房间,以供处理宗内事务。 百媚娘才在书案后坐下,门口就传来一阵毫不掩饰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百媚娘平静道“进。” 一名身着大袖宫装的妇人缓缓走进屋内,开口就笑“副宗主,这几日隔三差五就出去一趟,可是等到要等的人了?” 虽说每位长老的房中各有一条通道,但这些通道最终都会汇聚到一条出山之路上,这条位于山腹之中的出山之路有专人把守,只要在紫仙山的入口位置多布眼线耳目,就可以知道宗内之人是否离开过“天乐桃源”。 百媚娘对于妇人的笑里藏刀无动于衷,淡然道“我出去与否,与你何干?”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妇人笑了笑“毕竟你我都是同门,同门之间相互关心一下,难道不行吗?” 百媚娘盯着妇人看了一会儿,展颜笑道“当然可以,毕竟你是宗门的大管事,我与你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知道你素来行事谨慎,生怕有半点差池,所以多问上一句也在情理之中。” 妇人同样直视着百媚娘,语气柔和了许多,“既然姐姐知道我谨慎,那事情就好办了,我听说姐姐私下与一个本宗弃徒常有来往,若是我所猜不错,姐姐这次去见的就是此人?若是姐姐被这等宵小之辈蒙骗,那就不好了,所以我打算将此事告知宗主,请他来定夺,这就稳妥了,想必姐姐宽宏,一定不会责怪妹妹,对不对?” 百媚娘望着她,没有急于开口。 这名妇人就是整个天乐宗的第三号人物凤楼春,这些年来,两人间隙不断,像今日这样的勾心斗角,早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凤楼春,这个名字一听便带着稍许风尘意味,事实上也是如此,她乃是紫仙山“天乐桃源”的大管事,论境界修为,在天乐宗诸多长老供奉中算是不上不小,先天境而已,可要论地位,便是仅次于宗主醉春风和副宗主百媚娘。 在一个偌大宗门之中,不一定是修为越高也就地位越高,如果境界修为没有高到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地步,那么有些时候还是要看其他方面,就拿凤楼春来说,单纯以她先天境的修为自然无法服众,可谁让她善于经营呢?这偌大的一座“天乐桃源”都要靠她操持,每年每月,不知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从她十指间流过,说是金山银山也不为过,就冲这赚钱的本事,旁人不服能行? 若没有这雪花花的银子,宗主拿什么铺路?拿什么去打通宫里司礼监老祖宗的关节门路?若没有那位老祖宗的呵护,这天乐宗又凭什么在此地立足? 要知道中州距离西北已经不算远了,牝女宗早就对同出一源的天乐宗有吞食觊觎之心,若非天乐宗与司礼监有黄金堆出来的香火情,使得司礼监动用权柄,令中州守军在紫仙山一线严密设防,阻拦牝女宗势力南侵渗透,天乐宗早就给吃得骨头不剩。 若是银子跟不上,司礼监的香火便要断掉,牝女宗的那帮贱人最是喜好见缝插针,立时就会动手,天乐宗便岌岌可危,已经覆灭的荆州平安县龙氏便是前车之鉴。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凤楼春倒是还好,有赚钱的本事,也有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牝女宗得了这处“天乐桃源”,也要人来经营,那她大不了改换门庭,做了牝女宗的弟子便是,反正都是女子,女子何苦为难女子,牝女宗多半也会乐见其成,可天乐宗上上下下的老少爷们,总不能认了干娘做那裙下之臣吧? 就冲这点原因,天乐宗上下谁敢不服她凤楼春? 至于什么正邪之争,什么天下大势,天乐宗比不了无道宗、牝女宗这等庞然大物,根本掺合不了,还是安心赚自己的银钱才是正道。 所以她是天乐宗的主和一派,毕竟和气生财。 至于主战一派,就是副宗主百媚娘了。在凤楼春看来,和那些过江强龙硬碰硬有什么好处?真要细细算起来,就算是打赢了,也不过是赚到一个面子,里子上却是元气大伤。若是打输了,丢了面子,伤了里子,就不是赔钱可以了事,极有可能会被人家乘虚而入。那“天刀”秦清为何能成为忘情宗和补天宗的两宗之主?还不是忘情宗式微,这才被补天宗的秦清钻了空子,就算是当年一手遮天的皂阁宗,如今也不得不寄人篱下,在阴阳宗的屋檐下低头,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说到底,还不是吃准了宗主好强的性子,整天鼓吹这个,投其所好罢了。 正因为如此,凤楼春与百媚娘之间一直关系不睦,暗中颇多龃龉。 过了片刻之后,百媚娘方才缓缓开口道“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向师兄解释,就不劳凤妹妹的大驾了。” 凤楼春拉长声调“哦”了一声,笑眯眯道“既然如此,那倒是妹妹我多事了。” 百媚娘不再理会她,径直出门。 凤楼春站在原地未动,只是转过身,望着百媚娘的身影,冷笑不语。 庙堂之上有帝王心术,这是朝堂上皇帝的说法,说白了无非就是平衡之道,使得下面的两方人形成相互制衡之势,无法一家独大,从而无法威胁到皇帝的地位,这一套放到宗门之中同样适用。就拿她们天乐教来说,宗主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总揽大权,百媚娘这个副宗主就好比是那内阁首辅,而她呢,则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内一外,相互制衡,谁也不能越过自己的本分去,这宗主自然也就高枕无忧了。 她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衅百媚娘,宗主不但不会怪罪于她,反而会觉得她做得对,愈发偏向于她。 当然,她也没想着把百媚娘给彻底踩死,更不要提什么斩草除根,且不说宗主和百媚娘之间这么多年的师兄妹情分,就以宗主的心性而言,也绝对不会让她一家独大。可她觉得,两人换一换位置还是可以的,让百媚娘站在她后面,由她来做这个一人之下的副宗主,这才是刚刚好。 在百媚娘离去之后,凤楼春也不在此过多停留,想了想,也往宗主所在的方向行去。 她倒要看看,你这个百媚娘,要怎么跟宗主解释,若是解释不清楚,或是想要含混其辞,她倒是不介意帮个忙,让宗主好好明白明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五章 醉春风 在这座地下之城中,不见天日,所以越是繁华人多的地方,所悬挂的大红灯笼也就越多,百媚娘往醉春风所在的居处行去,一路往上,路上的大红灯笼却是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根根红烛,火光跳跃不定,使得行走中的人影仿佛是一个个正在张牙舞爪的恶鬼,分外吓人。 百媚娘来到一座位于最高处的大殿之前,让守门的弟子通报之后,缓缓走入这座大殿之中。 大殿极大,共用十二根漆红大柱撑起,柱上以金纹为饰,浮雕有双龙戏珠,精美无俦。柱上又挂着各色绸缎织成的帷幕,蔽人视线。 入殿之后,是一条笔直通道,铺着红色地毯,在直道两旁则被挖空成两方大池,以白玉贴壁,以青玉铺地,蓄有清水,蓝盈盈地可见其底,又开有水道,环绕大殿一周,将两方水池相连,其中可见鱼儿蜿蜒游动,水面上则飘着一盏盏荷花灯,随水绕殿而行,将整座大殿照亮。 在直道的尽头,也就是大殿最深处,有一架十二扇的屏风,上绘有一副声势浩大的《天师登仙图》,只见上方是万千白云托起九重天阙,下方是一片浩渺大湖,在天阙之下有紫气弥漫,湖上有九十九只仙鹤正欲振翅而飞,整幅图构图浩大,气势磅礴,唯独在天地之间,有一点白色身影,正仰头望着漫天紫气和紫气之后的天阙,便是天师。 此图并非临摹之作,而是一位丹青圣手有幸亲眼目睹正一道大天师登仙所作。 在这架屏风的后面,就是天乐宗的宗主,醉春风。 百媚娘站在屏风外面,向屏风内的醉春风说了她与丑奴儿相见的概况,不过却隐去了她对丑奴儿透漏宗内机密之事,只说她劝丑奴儿不要轻举妄动。 屏风后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就见屏风缓缓移开,露出屏风之后的景象。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高不过三寸,上面正中位置摆着一张四四方方如棋盘的小桌子,皆是以紫檀木打造。在小桌左右摆有一套炉瓶三事,香炉和箸瓶是前朝官窑所制,绘有青花,素有“家财万贯不如一片”的说法,其中所焚香料乃是绝品龙涎香,一寸一金。 桌子上放着一只酒壶和一只酒杯,桌后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袒露着上身,盘膝而坐,长发未曾束以发冠,任由其随意披散下来。在男子身旁左右还有两名身段极是诱人的妙龄女子跪坐,身着轻纱,美妙酮体若隐若现,领口开得颇大,映出一片雪白,两人俱是低眉顺眼,一人双手捧着酒壶为男子斟酒,一人以黄金长箸轻轻拨动炉内香块。 这位天乐宗的宗主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自己师妹的眼睛。 百媚娘垂手而立,平静地与师兄对视。 香炉中有袅袅的青烟在面前升起,隔绝了两人的视线,也让人有些看不清男子的面容,他的声音从青烟中传来,语气平静无波,让人听不出太多喜怒,“仅仅是稳住她就够了吗?” 百媚娘低头道:“回宗主,丑奴儿毕竟与我们同出一门,既是我的师妹,也是宗主的师妹,她此举固然有不妥之处,但也情有可原,所以恳请宗主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劝她,总会给宗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醉春风不置可否道:“若是她不听劝呢?” 百媚娘一时无言。 醉春风放下手中的酒杯,挥手驱散面前的青烟,露出一张略带阴沉狠厉之色的英俊面庞,缓缓说道:“你这个人万般好,就是太顾念旧情,也太心慈。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个当家的媳妇,上要照顾迈公婆,中要侍奉丈夫,下要照看年幼的孩子,若是还有兄弟姐妹,免不了也要挑到肩上,你说你这是为了什么?” 百媚娘低下头,轻声道:“无外乎求一个心安而已。” 醉春风轻笑了一声,“难怪师父当年说你是拜错了师门,你这种性子,若是去了慈航宗,那才相称。” 这样的话语,显然不是第一次说了,百媚娘也没有如何诚惶诚恐,只是平静以待。 就在此时,殿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一身锦绣宫装的凤楼春袅袅而来,在百媚春的身旁站定,先是朝醉春风一礼,然后开口道:“方才宗主和副宗主说的话,我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副宗主心底仁善,让人佩服,可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慈者,仁爱之士,若为仁爱,则无威严,然兵无令不行,将无威则乱,故掌兵者必威大于慈,若能恩威并济乃是最佳人等。义者,忠义之士,若为忠义,则多好友,然多好友则必然重友而轻财,所谓仗义疏财,所以义者不能守财,也守不住,因为他们不在乎财。” 百媚娘的眼皮微微一跳。 凤楼春笑颜如花藏尖刀,说道:“我们天乐宗的立身之本在于这‘天乐桃源’的生意,是为财。姐姐贵为我们天乐宗的副宗主,要立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姐姐这个心善的毛病,都要改一改了。” 杀机暗伏。 这句话明里在说百媚娘心善,话外之音却是暗指百媚娘德不配位。 百媚娘在沉默片刻之后,轻声道:“所谓‘势大者无仁,厚财者无义。’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天乐宗都是一帮不仁不义之人了?!” 凤楼春神情顿时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百媚娘一改方才的忍让,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凤楼春顿时感觉到今天之事怕是要来一个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她望了醉春风一眼,然后又望向百媚娘,语气转冷道:“我只是说有些人不识好歹,不知进退!就像那个丑奴儿,三番五次前来搅扰,都是副宗主给压了下去,殊不知斩草必要除根!对付这些人,不往死里逼得走投无路,可真就要春风吹又生了,若是将她继续放任不管,待到哪一天,她与外人联手,要将我们天乐宗置于死地,那是副宗主抵罪还是谁抵罪!?” 百媚娘此时也动了几分真怒,拔高声调:“若真是如此,我来抵罪就是!” 凤楼春立时讥笑道:“单凭你一人,抵得了吗?” “你!”百媚娘气急,一身归真境的气机鼓荡不休。 就在这时,醉春风抬了抬手,示意身旁的两位侍女暂且停下动作,然后缓缓起身,不轻不重道:“好了。” 百媚娘终是没有出手,在醉春风的注视下,缓缓散去那一身骇人气机。 醉春风绕过小桌,走下大床,说道:“如今外敌压境,我们自己人不能乱,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那个青鸾卫的使者还在桃源,我们不能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凭白让他看了笑话。” 他又望向百媚娘,“师妹,你的心思,我这个做师兄的当然可以理解,但是凤楼春所说的,也不能算错。所以丑奴儿的事情,我可以交由师妹去办,只要师妹把她劝下,我便既往不咎。可如果她不听劝,仍旧要一意孤行,那就不能怪我不念当初的师兄妹情分了。当然,我也不会让师妹为难,我会亲自动手。” 这番话乍一听是不偏不倚,可实际上还是偏向凤楼春,只是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百媚娘也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应下。 然后醉春风又望向凤楼春,语气中颇为不悦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可你要知道分时候、懂分寸,以后若是再这样没规矩,我便不能容你!” 虽然这番话有说给百媚娘听的意思,但也颇为严厉。 凤楼春知道自己今日触碰到了宗主的底线,脸色一肃,喏喏应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六章 落叶聚散 待到百媚娘离去之后,醉春风不再提起刚才的那一茬,问道:“那名青鸾卫的使者怎么说?” 凤楼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还是老样子,不肯退让半分,并且威胁说,如果我们现在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以后再想答应可就难了。” 醉春风的脸色顿时阴沉了许多,吩咐道:“让他来见我。” 凤楼春点了点头,徐徐退出殿外。 醉春风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茶,用的是上等青花瓷盖碗。 盖碗有天地人之分,盖是“天”,碗是“人”,托是“地”,一般喝茶应是捧着“地”,用“天”拨开“人”中的茶叶,慢慢呷,细细品。可醉春风却是极为随意,一手便把盖碗全都握住,小指、无名指托住“地”,中指抵住“人”,大指和食指夹住“天”,这一拿娴熟自如,一看便是经常喝茶之人。 大殿里挂了帷幕,荷花灯的光线又不甚明亮。重重帷幕,昏昏烛影,美人在畔,富贵迷人,醉春风人如其名,像极了春风中摇曳的花王牡丹,浑身上下都是贵人的做派。 他把茶送到嘴边,也不品,就这么连茶水带茶叶一起喝入腹中。 不多时后,一名高大男子来到殿中,豹头环眼,一身青色官服,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道:“赵某见过天乐教主。” 醉春风仍旧端着盖碗,冷冷地望着他,声音听不出喜怒,“赵大人,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再说一遍你的条件。” 赵五奇双手下垂,不卑不亢道:“总共是三点条件。一,将‘天乐桃源’的三成收入悉数交予青鸾卫都督府,不得私匿。二,协助青鸾卫都督府在‘天乐桃源’开设分府,借此地侦讯西北事。三,将天乐宗设在各地的生意场所,悉数告知青鸾卫都督府报备,不得隐瞒。” 醉春风听完之后,陷入沉默之中,过了片刻,他方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位置,冷冷讥讽道:“不动刀枪,仅凭着三言两语,就想使我天乐宗沦为你们青鸾卫的附庸,如今可不是明雍年间,青鸾卫也不是当年的青鸾卫,你们那位陆都督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 赵五奇毫不动怒,平声静气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若是天乐教主有不满意的地方,大可以说出来,我们可以商榷,不要置气,以免伤了双方的和气。还有就是,我希望天乐教主能尽快给出一个答复,否则等到陆大人亲自来了,恐怕就不止是这三个条件了。” 整个大殿中骤然一静。 醉春风的目光慢慢抬起了,越过面前的赵五奇,穿过道道幔帐,望向大殿的门外,无数的红色灯笼汇聚成一片火红的海洋,与昏暗的此地极不相称。 下一刻,他猛地将手中盖碗狠狠摔在地上。 碎片迸溅,茶水四溅! 赵五奇的眼皮微微一跳。 这一刻,醉春风将身上所有的雍容贵气一扫而空,显现出他身为一名江湖人的狠厉,寒声道:“牝女宗的宫官都不敢如此威胁老子,你他娘的算老几?” 说罢,醉春风看也不看赵五奇一眼,径直朝殿门外走去。 赵五奇仍是毫不动怒,转过身来望着醉春风的背影,平静道:“同根同源的牝女宗不会帮天乐教主,其他辽东四宗也帮不了天乐教主,能帮天乐教主的只有我们青鸾卫,难道天乐教主不想踏足天人境吗?” 醉春风的脚步戛然而停。 ……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行人从芦州到荆州再到中州,当行至龙门府境内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李玄都停下脚步,望着视线尽头的连绵群山,怔然出神。 霜降之后,秋意渐浓,树叶枯黄而落,徒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候鸟南迁,螟虫蛰伏,入夜之后,除了偶尔几声寒鸦啼鸣之外,竟是不闻半分虫鸣鸟叫。每每寒风拂面,都携着一股要浸透到骨子里的凉意。 细细算来,这次从芦州到中州,从夏末秋初一直走到了秋末,真正抵达龙门府的时候,应该是快要入冬了。竟是走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着实不算短了,换成以前,他从西北跑到帝京,也没花了一个月。 只是曾经的赴京之行颇有耀武扬威之嫌,那时候的李玄都只觉江湖中除各宗之主外,再无对手,便想要来一次剑动京华,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太过年少轻狂。 李玄都收回视线,望向颜飞卿:“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玄机兄,你我二人就在此分别吧,” 其实还未到石安县的时候,颜飞卿就收到一封十万火急的传书,传书之人是那位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的苏仙子,信上说有又名“僵尸之王”的太阴尸将要出世,仅凭她一人之力,难以应付,请颜飞卿立刻前往,助她一臂之力。 颜飞卿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先去苏云媗那边,原因有二。第一,现在到了中州境内,距离神都城也不算太远,而且李玄都已经恢复先天境,就算再遇到神霄宗的苏姓长老,也可以自保无虞。第二,不管怎么说,苏云媗也是他的未来道侣,也关乎到正一宗和慈航宗的结盟之事,不好置之不理。 颜飞卿道:“旱魁出世,赤地千里。这次的太阴尸出世之事,虽说不至于是旱魁这等绝世凶物,但也不容小觑,若是放任不管,必定会酿成大祸,现如今各路高人都已经听闻风声而动,贫道身为正一宗掌教,自然无法置身于世外,还望紫府兄谅解。” 李玄都摇头道:“没什么谅解不谅解的,若非我现在身上还担着干系,我也一定要随玄机兄去看上一看的。” 颜飞卿微笑道:“此事不急,太平宗的高人只是算出了太阴尸将要出世,可具体的出世时间和出世地点还未确定,这期间免不了要行走于各大山川之间,也是一个熬人的苦差事。” 李玄都略微惊讶问道:“太平宗不是已经封山了吗?” 颜飞卿摇头道:“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是十分清楚,还要等见到霭筠之后才能知晓。” 李玄都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下去,转而说道:“不为良相,但为良医,这是儒门弟子的志愿。我道门弟子,不求长生,但求铲妖除邪,护得一方平安事。实不相瞒,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玄机兄让我对正一宗的印象大为改观,若是哪一天,真正天下太平了,我也愿意一人一剑,像玄机兄这般降妖除魔,为一方水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颜飞卿微微一笑,先是诵了一首七律:“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人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然后说道:“乱世方有妖孽出,若是真正天下太平了,哪里还有如此多的妖邪?就算是有,那也是生在人心角落之中,此等妖邪乃是心魔,是人行魔道,就算是道祖佛陀亦不可救,紫府兄怕是要失望了。” 两人相视一笑。 颜飞卿抬头看了眼天色,没有如道人那般稽首行礼,而是以江湖人的方式直接抱拳道:“紫府兄,今日一别,日后龙门城再会。” 李玄都同样抱拳还礼道:“龙门再会。” 颜飞卿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行去,李玄都站在原地目送,待到走出百余丈的时候,颜飞卿似乎知道李玄都在目送他远去,没有停驻转身,而是挥了挥手。 李玄都这才收回视线,对身旁的胡良和周淑宁,说道:“走吧,我们也该继续赶路了。” 斜阳余晖中,一行三人,往石安县的方向慢慢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七章 花魁盛事 若是按照原定路线,本不用经过石安县,只是李玄都临时起意去了一趟剑秀山,再从剑秀山去往龙门府城,石安县便成了必经之地。 过了石安县,便是龙门府城,满打满算,就只剩下一旬左右的路程。 秋日里黄叶漫天,让人难免生出几分惆怅。起先小丫头还会抓紧时间向李玄都讨教一些修行上的疑惑,后来临近石安县的县城,就开始沉默寡言。小丫头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情绪,自从太平客栈被李玄都相救之后,她便将李玄都视为最大的依靠,半父半兄长,如今分别在即,再加上沈霜眉和颜飞卿先后离去,又添几分离别之意,小丫头自是难掩失落不舍之情。 李玄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也无话好说,只能顺其自然,让小丫头自己慢慢适应想开。 到了石安县,李玄都发现家家客栈都已经客满,别说住宿,就连一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眼看着天色已经黑下来,几人还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总不能就这么露宿街头。 胡良将腰间的“大宗师”摘了下来,横放于肩膀上,然后双手又分别搭在刀柄和刀鞘上,慢慢悠悠地说道:“老李,知道人为什么这么多吗?” 李玄都摇了摇头。 胡良露出一分男人都懂的笑意,“因为马上就是竞选花魁的日子。” 所谓花魁,便是青楼女子中的魁首,就像江湖中人评选坐次,可不是你说你是天下第一那就是天下第一了,得让天下都认可才行。青楼女子也是如此,不是哪个楼子行院自己评比一番就行,那最多只能叫“头牌”,还不能称之为花魁,要许多家一等行院联合起来,将各家的“头牌”们都聚集到一起,从中选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方能以“花魁”二字称之。 当然,娼门这行当不能与江湖相比,不可能将全天下的娼门女子都汇聚到一处,多是分地点,或是帝京,或是江南,或是中州,如今胡良所说的竞选花魁,便是指中州的花魁。 李玄都也不是刚入江湖的雏儿,且不说应酬不应酬,楼子行院也是去过,自然知道胡良所说的意思,问道:“我记得竞选花魁应是五六月份才对,最晚也应是中秋节前后,怎么拖到了现在?” 胡良说道:“好像是‘天乐桃源’那边出了点状况,听说是四月份的时候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不少人,也毁了好些房子,直到现在才算修整完毕,一来二去,每年一度的评选花魁之事,也就拖到了现在。” 李玄都不是圣人,就算不曾沾染风尘女子,该有的好奇也是有的。当年他初到帝京城的时候,就与张白圭一道去过,还有张白月也女扮男装一起随行,来到那座帝京城最大的行院之后,可谓是谈笑皆贵胄,往来无布衣,就算有布衣,也是李玄都这等身怀异术之人。女子无论是何等身份,皆是盛装打扮,如一朵朵盛开到极致的娇艳花朵,那几日,整个行院张灯结彩,不知喝去多少美酒,不知吟出多少诗篇,也不知花去多少银钱,通宵达旦,狂欢的气氛到达顶峰。 在那几日,最不高兴的恐怕就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了。不仅要丢了自家的男人,还要破财,因为这还涉及到评选花魁之事。 具体如何评选花魁,其实也简单,花魁嘛,不管名气如何之大,毕竟还是在于九流之中,也是要赚钱的。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人分出高低,打上一架就行,评选花魁却是不行,所谓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欢牡丹,有人偏爱秋菊,无法统一,才情也是如此,难分高下,所以评选花魁,便看各路恩客们的手段。你说春波楼的幽碧姑娘最好,那好,你能为幽碧姑娘投上多少太平钱?换成其他珍贵珠宝也行,自有专门请来的师傅估价,这又叫做“缠头”。 有诗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到最后,哪位姑娘收到的“缠头”最多,那她便是本届“花魁”。输了的人也只能服输,毕竟是真金白银的较量,谁也别说谁在背后弄鬼。 当然,有些囊中羞涩的寒门士子,或是家中悍妻把持银钱之辈,又想参与如此盛事,又该怎么办呢?也简单,有才或是有名,两者有其一即可,有名之人,只要去与姑娘打个茶围即可,有文采的,若能写上一篇诗词赞誉姑娘,不但不用花钱,而且还能有润笔费用相赠。如此便是造势。当然,若是有钱、有才又有名,还有一副好皮囊的,别说花钱,恐怕是要被女子心甘情愿地自荐枕席。 归根究底,争夺花魁,看似女子与女子相争,其实也是男人相争,看各自背后的相好、金主、恩客,谁能更胜一筹,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露脸,自己的脸上也有光。 往年的时候,也不乏有金主们因为意气之争动了真火,行置气之举,开始以钱压人,几万两银子,甚至是十几万两银子,一夜之间便都送了出去,将自己支持的女子捧上花魁大位,也换得所有宾客的赞佩。 胡良是个爱热闹的,这种事情每每都少不了他,虽说他不能像一些权贵子弟那样一掷千金,但气氛到了,通常也会扔出些银钱,多的时候大概能有几百个太平钱,少的时候也有十几个,真金白银出去,换来姑娘们的一声“谢过胡爷”。 值得吗? 李玄都觉得不值,胡良却觉得心满意足。 这种事情,李玄都去了一次,开过眼界之后便不再参与,胡良常常关注,若有空闲便去参加。 关于“天乐桃源”,李玄都未曾去过,但却是久闻大名,由此地包揽中州的花魁评选,也在情理之中。 胡良将“大宗师”重回挂回腰间,压低了声音,“老李,既然遇上了这等好事,咱们不去凑个热闹?” 李玄都回头看了眼身旁满脸懵懂的小丫头,犹豫道:“还有淑宁,恐怕不好吧?” 胡良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不好,当年张家妹子不是也去了?再者说了,这是评选花魁,不是逛窑子,都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什么的,尽是些风雅之事,有什么不好?” 李玄都还是有些犹豫。 胡良接着蛊惑道:“老李,这世人常说,养儿子要穷养,养女儿当富养。穷养的儿子知道来之不易,便不会败家。富养的女儿从小就见过世面,长大之后便不会被男人三言两语给骗了去。所以说啊,让淑宁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见识下这些所谓的文人才子究竟是些个什么东西,长大之后便不会被那些满肚子草包的书生给骗了去。” 如此一说,李玄都倒是有些动心。过去四年的时间中,他在闲暇时也曾读过一些野史笔记,其中有一个故事就是说闺阁小姐与书生私会之事,要说那书生出彩?也不尽然,若真正是人中龙凤,断不至于潦倒至此,可偏偏那女子自小就养在闺阁之中,除了父兄,便不曾接触过几个男子,平日里接触最多的就是身旁丫鬟,那书生先是勾搭上丫鬟,要了丫鬟的身子之后,又借丫鬟偷入闺阁,这才偷上了小姐。 也许在旁人看来,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可在李玄都看来,却是小姐懵懂无知和书生用心不良,若是此事闹大,那小姐便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嫁给书生,要么便是一死了之,无论怎么看,都是书生占了大便宜。 李玄都是真把小丫头当成了自家妹子,他可不希望以后小丫头行走江湖,也被人如此算计,打量着借此攀上玄女宗的高枝,或是来跟他攀上关系,所以让小丫头早见些人情世故,也没什么不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八章 深夜酒肆 李玄都望向胡良:“要不看看去?” “当然要去!”胡良赶忙趁热打铁道:“细数各地的花魁评选,帝京那边以权贵子弟为主,江南则是以文人雅士和商贾为主,至于中州嘛,就是以江湖中人为主了,虽说‘天乐桃源’是天乐宗的地盘,但是许多正道中人也会前往,毕竟距离紫仙山不远就是龙门城,各大宗门在此都设有‘别院’,天乐宗也不敢做什么手脚。” “瞧你这点出息!”李玄都笑骂一句:“不就是女子吗?你如果真按耐不住,就赶紧找个良家女子成亲。” 胡良好似秀才背书一般摇头晃脑道:“这可不一样,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此间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玄都瞪了他一眼,“淑宁在呢。” 胡良赶忙熄声。 小丫头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又恹恹地低下头去。 显然对两人所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头顶的一轮明月,说道:“好了,要去也是明天的事情,咱们当下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落脚才是正理。” 胡良左右张望了一下,眼神忽然一亮,伸手指着街道尽头处的一点光亮,“那儿还有人家,过去看看。” 当一行三人来到那点光亮处的时候,顿时有些失望,这儿不是客栈,而是一家小酒肆,只管卖酒,顶多再卖些下酒菜,是不管住宿的。 李玄都和胡良站在小酒肆的门前,两相无言。 若是换成以前,他们俩大可花上个几两银子,要上几坛子酒,在酒肆中坐上一宿,也就这么对付过去了。现在有个小丫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几日都是步行赶路,以小丫头的体力而言,已是非常疲累,再这么坐上一宿,第二天的精神头也就垮了。 就在此时,酒肆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挑起,然后走出一名女子。 她与李玄都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一愣。 因为他们曾经见过。 那是在送别了沈霜眉之后,李玄都一行人牵马而行,中途被一名骑驴的女子超越过去,这名骑驴女子五官浮肿,相貌丑陋,唯独一双眸子极有灵性,让李玄都印象深刻。 如今从酒肆中走出的女子正是当日那名骑驴女子,显然这名女子也认出了李玄都,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率先开口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倒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了公子。” 李玄都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姑娘是这家酒肆的主人?” 女子笑道:“这家店是我姐姐的,我只是代为照看而已。” 不等李玄都开口,她已经主动问道:“公子可是因为客栈客满而没了落脚之地?” 李玄都苦笑道:“正是如此,本想着来这儿看一看,没想到姑娘经营的是酒肆。” “酒肆怎么了?”女子爽朗一笑:“我姐姐的这个酒肆后面还有个小院,若是公子不嫌弃,进来住上一宿便是。”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还未请教姑娘名姓?若是姑娘孤身一人,是否有些不妥?” “叫我丑奴儿就好。”女子笑道:“公子尽管住下便是,我长成这般模样,难道还怕公子图谋不轨不成?还是说公子怕被我占了便宜?” 李玄都转头与胡良交汇了一下眼神,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便叨扰了。” 酒肆是个前店后院的模式,除了临街的酒肆门面之外,在巷子里还有一个单独的院门,李玄都一行人从酒肆正门进来,穿过酒肆,便来到院中,院子不算大,一间南房作为卧房,两间北房,一间放了些杂物,一间被开辟成厨房。 丑奴儿领着他们来到南房,是间典型的女子闺阁,布置雅致,还透着几分沁人的幽香。 李玄都本就没有睡意,只是将快要睁不开眼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为她盖好锦被,然后便退了出来。 三人又回到前面酒肆,丑奴儿把店门关了,从后厨里搬出一坛酒,说道:“长夜漫漫,唯酒作伴。” 说话间,她拍开酒坛的泥封,给每人都倒上一碗。 酒香四溢。 李玄都轻嗅了一口酒香,问道:“姑娘也是江湖中人?” 丑奴儿放下酒坛,端起酒碗喝了口,笑道:“也?看来公子是江湖中人咯。” “姑且算是吧。”李玄都端起酒碗,小呷一口,道:“在下李玄都,想来姑娘肯定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号。” 丑奴儿说话也直:“的确没有听说过。”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指了指胡良,笑道:“他叫胡良。” 胡良已经将面前的一碗酒喝尽,放下酒碗,有样学样道:“想必姑娘也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号。” “不巧,我还真听说过。”丑奴儿望向胡良,“‘西北一刀’胡大侠嘛,出身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师从‘天刀’秦清,曾与紫府剑仙相交莫逆,后在帝京一战中斩断了青鸾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手臂,使其最终战死。” 胡良愣了一下,“知道我名字的人不少,可知道如此详尽的,却是不多。” 丑奴儿一笑,“不巧,我有一位太平宗的好友,在太平宗中掌管档案之事,曾经对我点评天下间出彩的先天境小宗师,胡大侠也在其中。” 胡良又低头喝酒,“神神叨叨的太平宗,幸亏他们现在封山了,否则跟阴阳宗一样,两个宗门上赶着搅风搅雨,那江湖上才是一片乱象。” 李玄都淡然道:“谁知道所谓的封山是真是假?说不定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有理!”胡良点头赞同。 三人的酒量都不弱,一坛酒下来,根本分不出胜负,只能说是旗鼓相当。都说喝酒是促进感情的利器,一坛酒下去,几人的话匣子又敞开了,虽说如过往经历这类敏感话题,三人都没有太多提及,但说些江湖上的趣事,也是聊出了瘾头。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近在咫尺的花魁盛事。 丑奴儿轻轻叹息一声:“那些女子其实也都是些可怜女子。” 李玄都疑惑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丑奴儿又搬出一坛酒,给自己倒满:“‘天乐桃源’,名头好听,取世外桃源之意,可实际上却是个巨大的笼子,那里头的女子,个个衣着华丽,美艳动人,可与笼子里的金丝雀又有什么区别?没有自由,只能靠着取悦笼外之人,方才换来一点可怜的小米为食,她们不是可怜人,谁又是可怜人?” 丑奴儿将碗中之酒一口饮尽,继续说道:“因为有天乐宗的庇护,无数达官显贵和富商豪客来到此地,在这里极尽荒唐之事。这些人中,有大周的,有大魏的,甚至还有金帐汗国的,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女子都会在无意中知道许多阴私机密之事,为了防止其泄密,所有女子一旦来到这里,就再也不能出去,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太阳,只能在那座山腹中,被一点点榨干青春年华,最终又像不值钱的破烂一样被抛弃,在阴暗的角落里腐朽,慢慢等死。” 李玄都放下了手中的酒碗,问道:“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吗?” 女子神色平静:“当然有人想过逃走,但她们绝大部分人都死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我叫丑奴儿,可天生并不丑,之所以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全是拜天乐宗所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玉虚斗剑 虽说正道十二宗也有强弱之分,但总体而言,差距不算太大,就算是实力最强的正一宗相较于如今最为势微的法相宗,也大概只有两个法相宗的体量,所以正道十二宗中只有盟主,而无独霸之宗。 可邪道十宗不一样,两极分化极为明显,在皂阁宗最为鼎盛的时候,以一己之力抗衡正道十二宗和剩余的邪道九宗,如今最强的无道宗固然比不上当年的皂阁宗,也足以媲美五个法相宗,不过最为弱小的真传宗、浑天宗,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别说与正道中最弱的法相宗相比,就算比之全盛时的风雷派,也仅仅是稍微强出少许而已。 天乐宗在邪道十宗中排名靠后,仅仅强过真传、浑天二宗,与忘情宗相仿,若是鼎盛时的李玄都,完全可以不将其放在眼中。 李玄都心中一动,问道:“姑娘以词牌‘丑奴儿’为名,难道姑娘也是天乐宗中人?” 丑奴儿点了点头,道:“虽说天乐宗中人可以自由出入‘天乐桃源’,但如果想要脱离天乐宗,便要付出些代价才行,在这一点上,胡大侠所在的补天宗却是要开明许多。” 胡良接口说道:“这倒是真的,当初我想要离开补天宗,宗主既没有过多挽留,也没有说过要废去我这一身所学,只是将我离开宗门的事情明传江湖,表明从此以后我胡良所作所为都与补天宗无关,仅此而已。” 丑奴儿喝了一口酒,“不知两位可知道玉虚斗剑?” 李玄都说道:“知道。当初道门分化支脉无数,这些支脉又分为两大派系,也就是如今正邪两道的前身, 双方都想入主昆仑仙都,于是就约定在昆仑山玉虚峰斗剑,举办时间不定,有时候是数百年一次,有时候可能十几年一次,至今共有十二次斗剑,第十二次斗剑刚刚过去十余年。” “这次斗剑,正邪双方皆有默契,老天师张静修和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都不出手,由两人负责维持秩序和仲裁胜负。前四场,正道皆胜。第五场,曾经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出手,阵斩法相宗宗主。第六场,‘天刀’秦清出手,斩断妙真宗宗主的手臂,邪道再胜。第七场,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出手,败东华宗宗主,邪道又胜。第八场,牝女宗宗主险胜慈航宗宗主。第九场,道种宗宗主胜神霄宗宗主。” “至此,正邪双方战成四比五,只要邪道胜下第十场,便可赢得这次斗剑。” “邪道十宗出战的第十位是天乐宗宗主破阵子,当时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八,不可谓不强,可他偏偏遇到了正道十二宗中杀力第一的清微宗老宗主。因为斗剑双方的顺讯都是在事前提交到老天师和徐无鬼二人的手中,不到斗剑开始,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那时候的老宗主已经久不出剑,没人想到他会亲自参加这次斗剑。” 听到这儿,丑奴儿脸色微微发白,双拳紧握,重重放在膝盖上。 李玄都并无太多喜色,平静道:“更没有人想到,清微宗老宗主此时已经剑道圆满大成,故而清微宗老宗主只出一剑,便分胜负。如此一来,双方便战成平局,想要分出胜负,便要老天师和徐无鬼亲自出手。不过在这个时候,已经出场一次的‘魔刀’宋政提出由他再次出战,同时正道这边则由老剑神再次出剑,邀战宋政。” “那一战的结果,老宗主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被誉为‘剑道通神’,这才有了老剑神和大剑仙之称。” “是了。”丑奴儿喃喃道:“玉虚斗剑,生死自负,这是千百年来定下的规矩。天乐宗的老宗主破阵子是我的恩师,天人境的大宗师。在恩师战死之后,师兄醉春风便接过了天乐宗的宗主大位。没了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天乐宗江河日下,不但牝女宗一直虎视眈眈,就连青鸾卫也几次三番想要插手‘天乐桃源’的生意,毕竟谁都知道,这座凝聚了天乐宗大半财力的‘天乐桃源’是个当之无愧的聚宝盆,如今的天乐宗便如小儿持黄金过闹市,如何不能引来旁人觊觎?可笑那醉春风自作聪明,拿着大笔银钱上下打点,自以为找到了靠山,殊不知,司礼监也好,青鸾卫也罢,都是一丘之貉,他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而已。” 李玄都问道:“那你又是为何离开天乐宗?” 丑奴儿神色平静,“看不惯天乐宗的所作所为是有的,若说是因为这一点就退出天乐宗,那未免太给自己脸上贴金,说到底还是我与醉春风的想法不同,不忍看着他将恩师传下来的基业败尽,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李玄都又问道:“既然姑娘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天乐宗,为何不远走高飞,而是在这个与‘天乐桃源’近在咫尺的地方停留?就不怕天乐宗再来找姑娘的麻烦?” “怕,怎么不怕?”丑奴儿苦涩一笑:“其实我已经离开很久了,也不想再踏足此地半步。这次却是不得不回来,因为醉春风带走了我的妹妹,如今就在这‘天乐桃源’之中,我这次来,便是要救回我的妹妹。” 胡良放下酒碗,“都说祸不及家人,这位天乐教主此事办得很不地道。” 李玄都望向丑奴儿:“有把握?” 丑奴儿摇头道:“总要试上一试。” 李玄都低头喝了口酒,又问道:“你妹妹是怎么被他带走的?” 丑奴儿语气淡漠道:“不知公子有无家室?若是没有家室,行走江湖还要方便些,可有了家室,便颇多顾忌,尤其是没有宗门作为靠山,家人也就是无根浮萍,不知哪天就会被大风大浪给淹了。我虽然没有成亲,但上有父母,下有一个妹妹,我在离开天乐宗之后,便将他们送往直隶,本以为那里是天子脚下,能够安全些,却是没想到被青鸾卫的番子给发现了,他们为了招揽醉春风,便将我家人的行踪告知于他,于是醉春风趁我不在的时候,派人杀我父母,又带走我的小妹。” 李玄都平静问道:“他是想用你的妹子引你出来,然后斩草除根?” 女子摇头道:“这倒不是,而是因为我那妹子命格特异,乃是典籍中所载的‘明妃相’,若是直接练武修法未必如何,但用来做鼎炉却是极佳,乃是修炼道门房中术和佛门欢喜禅都梦寐以求的绝品。天乐宗之所以被划归到邪道之中,是因为天乐宗擅长房中术和欢喜禅,归根结底,只要和阴阳交泰有关联的,天乐宗都精通。天乐宗弟子除了经营各种皮肉生意之外,经常做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掳夺年幼鼎炉,一件便是调教鼎卖与达官显贵,这也是天乐宗能够富贵满堂的根源,其实双修之术虽然历来被斥为邪僻左道,但其根祗并不歪曲,只是术无正邪,因人而异,故而天乐宗不乏天人境大宗师辈出,就算是醉春风,只要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踏足天人境。” 丑奴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说道:“再过几天,会有一位姓陆的青鸾卫大人物驾临此地,那便是我的机会。” 李玄都点了点头,轻声道:“懂了。” 胡良有些忧心忡忡,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去‘天乐桃源’了。” “为什么不去?”李玄都语气平静道:“该去还是要去,也算不上什么龙潭虎穴,而且那位姓陆的青鸾卫高官,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章 酌酒而谈 胡良问道:“旧相识?”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见过之后才知道是不是旧相识。” 丑奴儿听到这话之后,顿时生出几分悔意,暗责自己不该如此交浅言深,如果眼前这些人与青鸾卫有什么干系,那她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不过她又是转念一想,胡良当年斩断了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致使其战死,可以说是让青鸾卫丢了个大大的脸面,如今距离帝京之变才过去不到四年,胡良不太可能与青鸾卫搅到一起。 念及于此,她心思大定,便不再多想,转而说道:“李公子,胡大侠,你们二人知不知道当下江湖出了一件大事?”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笑问道:“不知是什么大事?” 丑奴儿说道:“说起来也是巧了,我在这儿的路上遇到一位故交,也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太平宗中人,她告诉我,在大梁府境内将会有一尊凶物现世,如今已是引得八方云动。” 李玄都道:“是太阴尸?” 丑奴儿一怔,“公子知道?” 李玄都笑了笑:“不凑巧,刚好听朋友说起过。” 丑奴儿说道:“中州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州,龙门不仅仅是中州最大的府,也是天底下最大的府,在这儿共有二十三个县,而且千里北邙倒有八百里都在龙门府的境内,从龙门府往东而行,则是仅次于龙门府的大梁府,据说那凶物的出世地点就是在大梁府境内,对此,扎根于北邙山中的皂阁宗自然是志在必得,可正道各宗也已经闻风而动,绝不会让皂阁宗轻易得手。” 李玄都伸手抓起酒坛,放在耳边晃了晃,听到酒液声响之后,又给自己倒上一碗,说道:“太阴尸,乃是生前修道有成之人,死后又被葬在阴气极重的养尸地之中,方能侥幸形成,一出世便相当于归真境的宗师修为,再经皂阁宗以秘术培养之后,便能有天人境大宗师的实力,虽然只是天人三境最低的逍遥境,但也不容小觑,当年皂阁宗雄霸江湖的时候,就曾经将其他各宗的宗师高手杀死,然后用他们的尸首养成太阴尸。” “李公子好见识。”丑奴儿赞了一声:“如今的皂阁宗不比当年,宗内青黄不接,全靠一个藏老人支撑,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行杀人炼尸之举,这次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具先天形成的太阴尸,恐怕是一百年也只有这么一具,皂阁宗当然不会放过。” 李玄都将碗中的酒喝尽之后,又伸手倒了一碗酒,也没忘记给胡良和丑奴儿也倒上一碗,轻声道:“还有别的吗?” 丑奴儿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还有一个消息,也是我那位太平宗的朋友告诉的,不知是真是假,据说西京城中的圣君澹台云,已经离开西京城。” 李玄都才端起酒碗准备喝酒,闻听此言之后,手腕便悬在了那里,既没有喝酒,也没有放下酒碗。 胡良疑惑道:“照理来说,一具太阴尸不该惊动澹台云这等人物才是啊,最多一个藏老人就差不多了,难不成这位圣君另有所图?是了,我听说他手中还缺一件仙物,故而迟迟不能与老剑神一争短长,这些年来,他一直想集合大周之力,炼制一件仙物,说不准澹台云也是看中了太阴尸,想要夺回去用作炼制仙物。” “胡大小所言有理。”丑奴儿赞同道:“道门有结金丹之秒术,太阴尸生前都是修道有成之人,也可能曾修习此法,死后一口真气不散,尸气凝聚,使得金丹化作尸丹,若是能将这颗尸丹取出,兼具阴阳之属,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稀罕之物。” 虽说两人都没什么证据,只是凭借传言推测,但不得不说,能够自圆其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李玄都也没有深思,随口问道:“若是争到最后,变成了澹台云对上藏老人,你们说会怎么样?” 胡良笑道:“肯定是藏老人乖乖双手奉上,不然还能怎么样?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如果圣君澹台云真就因为此事下山,那么正一宗的老天师和清微宗的老剑神也不会无动于衷,两人必定会有有一人出山,与这位西北圣君见个高低,那时候就轮不到藏老人什么事了。” 丑奴儿点头道:“胡大侠说的是正理。” 李玄都笑道:“这些神仙人物怎么样,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喝酒。” 丑奴儿兴许是因为这里不是自家店面的缘故,半点也不心疼,又去百媚娘的地窖里搬出一坛酒,比起前两坛要好上太多,启封之后,酒香弥漫,然后就只有一个字,“喝!” 女子第一个给自己满上,一气饮尽,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玄都和胡良自然相陪,也是举碗饮尽。 三坛子酒下肚,均分下来,便是一人喝了一坛,就算是酒量最大的胡良,此时也开始双眼迷离,三人中酒量最浅的丑奴儿早已是脸色通红,抱着大酒坛子,下巴就搁在坛口上,喃喃自语:“其实是我害了我的爹娘和小妹,如果不是我执意离开天乐宗,他们二老也不会被醉春风害死,小妹更不会被醉春风带走。” “我那爹娘,一辈子没做过半点坏事,好事倒是做了不少,每逢冬日,有些人家断了炊,他们便拿钱出来买粮,周济穷人,或是哪家有个急事,开口相求了,他们也从未推脱过半分,至于修桥补路,纳捐善银,哪样少了?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为什么就因为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就枉送了性命?这是为什么呀?” 李玄都平静道:“我也在想,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越是好人,受的委屈就越大?” 丑奴儿缓缓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又泪眼婆娑。 李玄都缓缓说道:“你的父母不是因为你而死,你也勿要自责,就算你不离开天乐宗,醉春风该杀人还是会杀人,不过是换成另外一个理由罢了。古往今来,杀人的理由千千万万,可真正能够在道理上站住脚的,却是不多。醉春风杀人,他说皆是因为你离开天乐宗,他才会杀人,这便是把罪责放在了你的身上,可这是什么样的道理?是圣人的道理?还是朝廷的律法?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而已,若是这样也可以作数,那天底下便没有杀人之罪了。” 丑奴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不再喝酒。 三人之间陷入到沉默之中。 胡良“砰”的一声将已经空了的酒坛重重放在桌上,带着几分醉意大声道:“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无能,不敢去怪别人,到最后便只能怪自己,若是大丈夫,就该一刀杀去,血债血偿!” 丑奴儿嘴唇颤抖着说道:“胡大侠说得对,是我太过无能。” 李玄都望着丑奴儿,轻声说道:“这话不对,人力有时而穷,这世上没有全能之人,谁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无能为力是一回事,敢不敢又是另外一回事。若是一个人连怨恨仇人的勇气都没了,那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 丑奴儿望着李玄都,怔然不语。 李玄都从腰间摘下“人间世”,横放于桌上,剑身在灯光中散发着幽幽光泽,“前不久,我在北阳府遇到了一个怪女子,她说她这次出行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不杀人,我这次出来之前,其实也给自己定了个规矩,那便是为这个天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丑奴儿问道:“李公子的意思是……” 李玄都按住“人间世”,语气中透出几分当年紫府剑仙的锋芒,淡然道:“不是说评选花魁吗,我们明早便去凑个热闹,顺便见识下这位天乐教主是何许人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二章 此间帝王 醉春风站在“天乐桃源”的最高处,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男人,女人,不男不女之人,比女人还女人的男人,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各色各样的人,沉浸在纸醉金迷之中。无数的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滚烫的鲜血和满城的大红灯笼,映得人脸是红的,又像是凝固的鲜血和灯笼照耀不到的角落,如人心是黑的。 红与黑,这就是不夜城,这就是“天乐桃源”。 醉春风作为这座不夜之城的城主帝王,他也早已融入到这座城中,与这些城中的达官显贵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喜爱美酒,喜爱女子,胸膛里装着如何也填不满的,他早已忘了青山碧水是什么样子,也忘了蓝天白云是什么光景,只剩下黑红二色。 在许久之前,醉春风曾经到过帝京,远远眺望过皇城,皇城给他的感觉,金色的瓦,象征着金钱和权力,红色的墙,相象征着鲜血,用无量之鲜血,铸就起了代表着无数金钱和无上威势的皇权,这便是皇城。 他很向往,于是他在师父留下的基础上,倾尽自己的半生心血和天乐宗的大半财力,筑造了这座“天乐桃源”。 丑奴儿不同意,他便让她面目全非地离开天乐宗,然后杀了她的全家,只留下一个妹妹做鼎炉,于是天乐宗上下,莫敢不从。 酒不醉人人自醉,想到这些,号称千杯不醉的醉春风竟是真有几分醉意了,果然权势才是世间最香醇的美酒,一沾即醉,此生不愿醒来。 就在醉春风沉浸于这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中时,在他身后传来了一个怯怯的嗓音:“宗主。” 醉春风猛地回过神来,却是有了几分被人搅扰的恼怒和不耐,阴沉道:“什么事?” 身后那声音立时有些哆嗦了:“回、回宗主,大管事……说、说明天评选花魁之事,宗主是否要出面……” “不去。”醉春风厉声道:“滚。” 身后立刻悄然无声了。 恢复安静之后,醉春风眯了眯眼,却是再也找不到方才的感觉,不由冷哼一声,随手丢掉手中的玉质酒盏,转身回到大殿之中。 此时的大殿中已经熄灯,仅是靠着殿外的光芒映照,两方清池波光粼粼,醉春风行走其中,人影与水光交织,使得整座大殿之中影影绰绰,好似鬼怪在张牙舞爪。 他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出来!” 嗓音回荡于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一片沉寂。 醉春风眯起眼,望向十二根巨柱之一,冷冷道:“贵客请现身一叙,不必藏头露尾。” 话音落下,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从红柱后转出,朝着醉春风嫣然一笑。 醉春风打量了一眼,只见这名女子身着月白纱衣,黑发如瀑,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一点绛唇小嘴,问道:“姑娘可是牝女宗六姬之一的摇月姬?” 有一对鲜红如血朱唇的女子笑了笑,“六姬之中排名末尾,在天乐教主面前,不值一提。” 醉春风语气轻淡道:“玄女宗六使,牝女宗六姬,总共十二名女子,虽说是以羽衣使玉清宁和玄圣姬宫官的名气最大,但其他十人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反倒是我这个所谓的天乐教主,有名不副实的嫌疑。” 女子娇柔一笑:“天乐教主可真是过誉了,也是过谦了,在我们十宗之中,谁不知道你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就算与正一宗的颜飞卿相比,也是不遑多让,若不是年龄稍大了些,便是登上少玄榜,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番话明里夸赞醉春风的修为高绝,实则暗中却是说他不过占了年纪上的优势才能与颜飞卿一较高下,若是与颜飞卿相同的年纪,则万万不是对对手。醉春风当然也听出了其中的话外之音,被女子绵里藏针讥讽一番,面上却是不显,只是说道:“不知姑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摇月姬面对这位距离天人境只有一步之遥的宗师人物,又是在他人的地盘上,竟是丝毫不惧,背负双手,一本正经道:“我家小姐听说天乐教主最近有些难处,所以特意让我来传个话。” 醉春风一怔,随即大笑道:“堂堂玄圣姬之所为,我素有耳闻,最近刚刚在荆州平安县灭了龙氏一门,现在又来关心我天乐宗的事情,是不是也想把我天乐宗也一并灭去啊?” 女子一挑眉头,说道:“天乐教主不忙着占嘴上便宜,难道你就不想听听我家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醉春风止住笑声,想了想,说道:“愿闻其详。” 女子清了清嗓子,道:“我家小姐说了,如果天乐教主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被什么人威逼,可以向牝女宗求助,只要天乐教主愿意开口,我家小姐一定倾力相助,毕竟天乐宗和牝女宗同宗同源,存续相依,没有让外人占了便宜的道理。” 这番话一听便是宫官的口吻,绵里藏针,一不留神便要被她刺上一下。 不过醉春风却是没有动怒,而是陷入到沉思之中。 青鸾卫的人前脚刚到,牝女宗的人后脚就跟来了,这不得不让他想上一想,毕竟此事牵涉极大,甚至是关乎到整个“天乐桃源”的生死存亡。 过了许久,醉春风方才缓缓说道:“如果我不愿意开口呢?” 女子笑了笑:“那就没办法了,讳疾忌医,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回这一心求死之人。” 醉春风点了点头,眼神渐冷。 下一刻,他身形暴起,如同一只苍鹰展开双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女子。 受其气机牵动,两旁的清池中也随之生出两道水龙卷,就像两条蛟龙出水,一左一右激射向女子。 不过女子却是早有防备,双袖一振,从袖口中飞出两道白练,盘旋击空,将一左一右的两条水龙拦腰斩断,使其重新化作清水,如大雨当空落下。 也就在此时,醉春风穿过水幕,近身到女子的身前,五指如钩,朝着女子当头抓下。 他可不是方士,他是正正经经的武夫,若是这一爪落实,这颗秀美人头立时便会四分五裂,变成一滩红白之物。 摇月姬身形一晃,却是以一化三,分别变作三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分头朝三个不同的方向跑去。 摇月姬人如其名,其所修炼的“采月诀”与玄女宗的“采水诀”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镜中花水中月,最是擅长幻术,此时殿内无灯近水,乃是施展幻术的绝佳地点,就算是醉春风这等归真境宗师,也难以分辨。 而且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醉春风也来不及区分,双手一错,直接以凌厉爪风抓向稍近的两道身影,只见两道身影如水中之月,荡漾不止,继而如一团月光碎裂开来,化作流萤点点。 只剩下最后一道身影,醉春风冷笑一声,身形骤然加快几分,一掠而过,奔至其身后,一爪便要抓烂后心。 不过出乎醉春风的意料之外,这个身影虽然不是以气机幻术所化,但也并非摇月姬本尊,而是她身上所披的那件白纱,他这一抓只是将白纱捞到了手中。 至于真正的摇月姬,自然是趁着这个空当,远遁离去。 醉春风随手扔掉手中的白纱,想起方才摇月姬身上只披了这件白纱,不由冷笑一声,讥讽道:“牝女宗的婊子果然不要脸,既然你敢只穿肚兜跑掉,那我放跑你又如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叶繁花艳 第二日一早,“天乐桃源”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丝毫不逊于过年时的喜庆气氛。 今日的“天乐桃源”中,不用去某座楼中或是某个院中,随处可见盛装打扮的女子,她们站在装饰有各色彩带、花朵和绸缎的华丽花车上,行于桃源的各大街道,在花车周围有赤着上半身的精壮男子撑着各种颜色的华盖、曲柄的罗伞、孔雀羽毛的掌扇,还有稚气未脱的小丫头提着莲花灯,花车接着花车,汇聚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长龙队伍,街道两旁则尽是看热闹的人群,每每有姿容出众的女子经过,便会引起阵阵欢呼之声。 评选花魁嘛,那就难免有花叶之分,若是那些备受追捧的女子,自然姿态就会高一些,高傲一些,八风不动,若是没那么有名气的女子,便安安静静地扮演绿叶,以矜持柔顺待人。其实无论是高傲也好,矜持也罢,对于这里的女子而言,仅仅只是换取名气的手段而已,可以换取真金白银的名气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今日能够被称为“花朵”的几名女子,同时也是整个“天乐桃源”中名气最大的几名女子,大抵是琉璃阁的玉蝴蝶姑娘,绘春园的雪花飞姑娘,如梦苑的水仙子姑娘,以及桃红楼的庆金枝姑娘。这四位可谓是四大头牌,各自都有拥趸无数,今年的花魁也多半是从她们四人中评选出来。 此时天色还早,这四位姑娘是不会现身的,要等到这些做绿叶的女子们将气氛彻底烘托起来之后,她们才会登场,各大金主、贵客也会随之出现,随之开始斗才、斗艳、斗财,那时候才是这次评选花魁的所在。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的“天乐桃源”不似平日那般门禁森严,相对来说会宽松许多,在丑奴儿的带领下,李玄都等人混在一众天南海北的客人们之中,通过一条蜿蜒山腹通道,轻而易举地来到“天乐桃源”。 李玄都是第一次来这儿,当他见到这幅无日无月不夜城的景象时,着实震撼了一把,这让他想起了蜀道之难,以及修建在悬崖峭壁上的悬空寺。当年天乐宗将紫仙山的山腹掏空,建起这座偌大的世外桃源,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而这些钱财又是从何而来,无外乎是这些可怜女子的身上而来。 只是李玄都无意去讨论这里应该不应该存在,毕竟这些女子可怜,外面那些三餐无以为继,尚且有冻饿之虞的百姓更可怜。这儿的女子失去的只是自由之身,却衣食无忧,就算让她们离开这里,她们出去之后又如何在乱世之中生存?反倒是有些女子兴许还不乐意,换而言之,在外面那些穷苦百姓看来,这儿与真正的世外桃源又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不反对舍生取义,但反对将舍生取义强加到旁人的头上,只有自愿舍生方是取义,若被强迫舍生,无论这种强迫是道德上的强迫还是武力上的强迫,义之何存? 对于普通人来说,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小丫头被李玄都留在了外头的石安县中,为了以防万一,李玄都没有让小丫头留在酒肆中,而是被“寄宿”在一处私塾中,让那儿的老先生代为照看,也算是让小丫头重新读一读圣人的微言大义,以小丫头如今的修为,自保应是无虞。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丑奴儿一起走在大街上,看着一辆辆花车从身旁经过,带起香风无数,屋檐下,树梢上,长杆上,处处挂满了火红色的灯笼,入眼处皆是暗红一片,使人难免生出一股暧昧的气息。 胡良有些兴奋,稍稍扯开领口,“早就听闻‘天乐桃源’的大名,一直缘锵一面,现在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李玄都赞同道“的确与别处不同。” 丑奴儿今天特意易容了相貌,是个清秀的男子面容,又换上一身男装,跟在李玄都和胡良身旁也不算显眼,闻言之后,接口道“这里初见惊艳,可时日一久,就难免腻歪乏味,放眼望去,尽是黑与红二色,哪里比得上外头的青山绿水。” 胡良笑道“来这儿的男人,又有几个是来看景的?说到底还是为了女子来的。” 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胡良也止了声音,顺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可见在山壁上有无数的楼阁傍山而建,层层叠叠,堆砌在一起,好似是一座巨大的“琼楼”。 丑奴儿望向这座琼楼,语气中多了许多感怀意味,“那儿就是天乐宗中人所在,宗内地位越低,所居住的地方也就越低,天乐宗的宗主醉春风便居于最高处的大殿中。” 李玄都收回视线,轻声道“真是好大的手笔。” 丑奴儿苦涩笑了笑,没有说话。 三人沿着中枢主街道一直前行,看到路边一个由琉璃阁临时搭建的酒摊,以供来此的客人歇脚,此时时候尚早,酒摊上没几个人,三人便顺势坐下,李玄都从前囊中拿出一枚太平钱,“劳驾,来一壶酒。” 一枚太平钱,最少也能抵得上三十两银子,就算是在“天乐桃源”这等地方,也绝不是只用来买一壶酒,更多是用来当做敲门砖,而且这银子也不是随意给的,给多了,就要被当做冤大头,给太少了,则要心生轻蔑怠慢。幸而当初李玄都跟随张白圭也算是见过世面,知道其中分寸。 原本在此侍候的年轻伙计自恃是地头蛇,还有些怠慢之心,在看到那枚太平钱之后,立即收起那些懒散,取出一壶真正上了年份的好酒,送到三人的面前。 胡良伸手取过酒壶,掀开盖子,轻嗅一口,道“最起码十年的花雕。” 伙计一听,立刻说道“客官是个懂酒之人,这是武德六年的花雕,到如今刚好是十二年。” 李玄都微笑道“花雕酒好,我最是喜欢花雕。” 伙计笑问道“听口音,客官是帝京人士?怎么会喜欢这江南之地所产的花雕酒?” 李玄都淡然道“我不是帝京人士,祖籍齐州,只是在帝京待过几年而已。帝京是天子脚下,天南海北之人尽是汇聚于此,不仅仅有北方人,也有南方人,毕竟江南的文臣北方的武将,朝堂之上,出身于江南的阁老重臣也不在少数,这江南的花雕酒流传到帝京,自然在情理之中。” 伙计伸出大拇指道“客官好见识。实不相瞒,我们琉璃阁的花雕酒绝对地道正宗,虽说价格是贵了点,可一分价钱一分货,物有所值,有些窖藏了二三十年的上等女儿红,与江南本地的上品女儿红别无二致,只要三枚太平钱,怎么样,客官要不要来上一坛尝尝?” 胡良闻言后,玩笑道“这江南的花雕酒可是有讲究,生下个儿子便要为他酿些花雕酒,埋到地窖里十几二十年,说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故名‘状元红’。虽说叫这个名字,但全国三年才出一个状元,其实就是讨个口彩,等到儿子娶媳妇拿出来喝就是。同理,生了女儿埋下去,十几二十年取出来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你说你们这儿有二三十年的上等女儿红,又是给谁家女儿埋的酒?” 这伙计却是有几分急智,立刻答道“在我们这等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女儿家,所以这酒自然就是给楼里、院里的姑娘们埋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四章 女儿酒红 “有意思!”胡良笑了一声“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是女儿家吗?” 这伙计顿时被噎住,说不出话来,同时脸色也不那么好看了。 胡良又道“就算是女儿家,你这给我们喝得都是二三十年的女儿红,二十年的也就罢了,要说这三十年的女儿红,难道你们这儿的女儿家三十岁也嫁不出去?” 伙计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语气转冷道“难不成客官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这里哪有女子能够嫁人的?我说客官是来找姑娘的还是来找别扭的?看清楚了,这可是‘天乐桃源’!” “天乐桃源”四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胡良也冷冷地望着这个伙计,加重语气道“‘天乐桃源’就能一坛女儿红卖一百两银子吗?这是天乐宗的规矩?还是你们琉璃阁的规矩?你是真把我们当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了?” 那伙计被说得又是一噎“你……” 胡良伸出两指轻轻一划,脚下青石地面上立时出现一道深有寸许、长有尺余的沟壑,冷然道“你什么你?” 伙计见此情景,身上的气焰顿时一扫而空,双脚仿佛被钉住,整个人僵在那里。 就在这时,李玄都伸手一挥,说道“他不是找你的别扭,你下去吧。” 这伙计终于有了个台阶下,不敢再去还嘴,小声嘟哝了一句,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一位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从不远处的楼阁中走出,来到三人的面前,满面笑容地抱拳道“底下的人不晓事,冲撞了三位,还望三位见谅。” 李玄都伸手请这名锦衣男子入座,四人刚好凑足一桌,然后淡笑问道“不妨事的,不知尊驾是?” 锦衣男子笑道“在下就是这琉璃阁的主人。” 李玄都拱手道“失敬。” 锦衣男子转身朝不远处侍立的随从做了个倒酒的动作,不多时,便有随从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一把官窑青瓷带把酒壶和四个配套的酒杯。 锦衣男子亲自持酒壶将四个酒杯斟满,笑眯眯道“来者都是客,相逢即是缘,这壶酒当我送给几位客官的,不要银钱,酒是从江南运来的花雕酒,没有三十年那么邪乎,只是十八年的,若是几位客官不嫌,一起喝两杯?” 胡良以两指捻起一只酒杯,淡笑道“这还差不多,要不怎么说是当家的。” 锦衣男子当然不是方才那个没眼力见的活计,瞧得出胡良和李玄都这是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心中非但不怒,反而是多加了几分小心,在这“天乐桃源”,鱼龙混杂,多的是各路达官显贵,除此之外,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江湖草莽也不好对付,若是达官显贵,出手还会讲究一个分寸,可如果是这些草莽龙蛇,可就难说了。 就在前几年的时候,一对双胞胎姐妹,可谓是红透了半个“天乐桃源”,双双当选为那一年的花魁,就因为在言语上稍稍冲撞了一位绝世凶擘,结果姐妹两人双双暴毙,就连尸体也被那位邪道巨擘带走,震动了整个天乐宗。后来宗主醉春风亲自出面,这才知道那位邪道巨擘乃是太玄榜上排名第四的藏老人,一身天人境大宗师的修为已是极为骇人,同时他还是西北五宗中的皂阁宗宗主,当年的皂阁宗如何煊赫,不用多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如何都不是天乐宗可以比拟的,所以天乐宗就只能哑巴吃黄连,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不仅如此,还要亲自登门赔情谢罪。 至于那两名姐妹的下场,听说是被藏老人制成了蜡殍,生前不得好死,死后亦不安宁。 当然,这种事情毕竟是少数,在他主事琉璃阁以来,也只是听说了这一次而已。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真不幸遇上了,那便是天大的祸事。 男子喝了口酒,笑问道“听口音,几位不是中州人士?” 李玄都点头道“我们三个天南海北都有,以前曾经在帝京讨生活,这次来中州,正巧赶上了评选花魁的盛事,再加上早就听说了‘天乐桃源’的大名,就过来开开眼界。” 男子露出一个男人之间心领神会的笑容,说道“公子是该来看看,虽说这里的确是个足以让人寻常人等倾家荡产的‘销金窟’,但一分价格一分货,我们‘天乐桃源’的女子值得上这个价格,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段有身段,另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各种乐器、胡舞古舞霓裳舞,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定让几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李玄都说道“不怕阁下笑话,当年我也算见过些世面,在帝京的时候,见识过帝京各大行院评选花魁,当时请来了全帝京最好的福庆班搭台唱戏,其班主袁飞雪,曾经名满帝京,犹以旦角为最,被盛赞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当年帝京城中几位有龙阳之好的权贵为了他大打出手,后来我听说袁飞雪因为不愿屈身迎奉某位权贵而不得不逃离帝京,再后来便不知道了。” “当年的帝京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除去逃离帝京的袁飞雪,苏怜蓉被那位晋王殿下收为私宅,慕容画则是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至于有‘拨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美誉的琵琶大家钱锦儿,则是去了江南,长袖善舞,在那边与许多高阀名士都有深厚交情,更有传闻说她与那位素有‘江南王’之称的荆楚总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被许多江南士子捧为江南第一美人。” “如今这四绝各奔前程东西,芳踪袅袅,让人扼腕,这帝京的行院也就愈发不成气候。年前的时候我又去了江南一趟,那儿的评选花魁,诗词唱和还行,其他的就稍稍差了点那么点意思,到最后一个好好的评选花魁,给弄成了半个诗会,不见姑娘们如何展示才艺,一帮自命才子的男人在那儿上蹿下跳的,张三说李四的诗词是花钱买的,李四又说张三是眼红嫉妒,到最后两派人脸红脖子粗的,又去找个老头来评理,老头呢,就和稀泥,合着一个评选花魁成了他们这些书生的戏台子了,我当时就在想,这是看姑娘啊还是看小相公啊?委实是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今个儿来了‘天乐桃源’,希望不要失望才是。” 男子露出微笑了然的神情,“请公子放心,我们‘天乐桃源’绝对不会让公子失望,我们今年的四位头牌绝对不会逊色于当年帝京城的四大绝。” “那就好,那就好。”李玄都在说话间从袖中抽出折扇,打开之后轻摇了几下,扇起一阵清风。 可男子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他身为天乐宗中人,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商贾,也是有修为在身的,他刚刚从这位公子的扇风中嗅到了一丝极为轻微近乎不可闻的血腥气。 这让他在心底多了几分重视,要知道在江湖上用折扇做兵器的不在少数,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牝女宗那群婆娘的“冷月锯”。眼前这位公子的折扇上会有血腥气,那便说明手头上有人命,能用折扇而非刀剑杀人的,身手修为都不会弱到哪里去,再加上这份门儿清的见识,来头恐怕不小。 就在男子心思几转之间,李玄都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天乐教主今天是否露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引蛇出洞 琉璃阁的主人想了想,说道“我听大管事说,宗主今天似乎并不打算露面。” 李玄都叹息一声“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本来还想一睹‘春风一醉’的风采,却是缘锵一面。” “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嘛。”琉璃阁主人安慰道。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位于整个“天乐桃源”最高处的那座大殿。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丑奴儿轻声道“再去别处看看吧。” 李玄都平静道“我想去那里看一看。” 琉璃阁主人顿时觉得有些荒唐,那里便是宗主的居处,乃是整个“天乐桃源”的禁地,又岂是寻常人可以上去的?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那些不讲规矩又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进来嚷嚷着要如何如何,可到头来还不是狼狈离去?真正能让天乐宗低头的也就只有一个藏老人而已,可这江湖中又有几个藏老人? 丑奴儿没有说话,同样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不管她如何敌视醉春风,都不得不承认,醉春风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九重楼修为,再加上这儿是天乐宗的要害之地,高手众多,委实不是他们三人能够掀起风雨的,她这次前来,也仅仅是想要伺机救走自己小妹而已,实在没想过向醉春风寻仇之事。 好在李玄都也没有其他过激举动,收回视线,将眼前的酒喝完之后,起身告辞离去。 离开了这座酒肆,李玄都说道“这位琉璃阁主人是位先天境的高手。” 从始至终,李玄都都不喜欢将先天境称呼为小宗师,也很少将归真境称为宗师,因为他觉得这样会让“宗师”二字变得廉价,就像朝堂上的公侯,只有人数极少的时候才金贵,如果你是国公,我也是国公,他还是国公,那么这个国公便不值钱,换而言之,这是名爵国器滥授,朝廷威严扫地,到那时候,遍地都是草头王,大势不可为矣。 胡良问道“此人会派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李玄都伸开双手十指置于眼前,道“刚才说的那番话,是我故意露出的破绽,至于那人会如何反应,我也不好说,也许只是试探,也许不会有什么动作。丑奴儿,你觉得呢?” 丑奴儿沉思了片刻,道“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将此事直接上报。” 李玄都说道“如此最好。” 丑奴儿忧心忡忡,“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李玄都笑了笑“若是不打草惊蛇,如何能引蛇出洞?你师姐的意思是你让趁乱行事,可根据你师姐所言,你的小妹就在醉春风居住的大殿中,如果醉春风不离开大殿,你又如何能救出你的小妹?” 丑奴儿一怔,她不是笨人,自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竟是要以己身为诱饵,将醉春风从大殿中引出,然后让丑奴儿伺机救人。 这份恩情却是比天还要大了。 丑奴儿问道“就算你能引出醉春风,在这犹如绝境的‘天乐桃源’中,你又该如何脱身?” 李玄都将手中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手心,“不必担心,今日是评选花魁的盛事,来客众多且都是非富即贵,随从自然也多,想要混入其中并不算难,天乐宗总不能将所有客人都盘查一遍,顶多是在出口位置严加盘查而已。” 丑奴儿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然说道“有人跟在后面,你们两人先走,我去解决此人。” 丑奴儿一怔,见胡良并未有异议,只能与胡良一起沿着长街继续前行,李玄都却是停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李玄都身形一转,闪身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之中。 外面的街道上挂满了红色的大灯笼,小巷中就难免显得阴暗,似黑非黑,就像一张白纸渗了些许墨迹,呈现出一种晦暗的乌青颜色,而且与外面的热闹场面相比,此处小巷中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冷清,让人很难生出欢喜愉悦。 在李玄都进到这条小巷之后不久,一名年轻男人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巷口,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跟随胡良和丑奴儿,而是带人也转身进了巷子。 脚步声在巷子中很清晰,为首的年轻男子在心底却是隐隐生出一抹不安。 走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巷子便到了尽头,是一条死路。 在这里立着一道身影,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领头的年轻男子脸上闪过一抹阴鸷神色,做了个下切的动作。 在他身旁的一名壮汉冷冷一笑,便要拔出腰刀,只是未等他就腰间的佩刀完全拔出,脸色就骤然变得苍白无比,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这名壮汉顿时顾不得拔刀,一手扶墙,一手捂着小腹,指缝间有鲜血流出。他满脸惊恐,竟是没看到那人是如何出手,稍稍片刻之后,他整个人软软地瘫了下去。 年轻男子眯起眼,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小巷狭窄,最多也只能让两人并行,在他身后的汉子齐齐拔刀,然后一人衔尾一人,鱼贯冲向那名立在小巷尽头的身影。 昏暗之中,刀光雪亮,天乐宗的腰刀比青鸾卫的文鸾刀略短,更宽,有厚重之感。刀术是天乐宗弟子的必修课,结合自身修为,抱丹境即可摧金断玉,这些汉子虽然没有抱丹境,但也都有入神境的修为,一刀劈出,气势凛然。若没有这份底子,也不会被年轻男子选中带在身边。 那身影站在原地不动,手中是一柄合拢的折扇,轻描淡写地一点,便直接将冲在最前面的汉子点倒在地,然后向前踏出一步,又甩手一扫,将两名汉子击飞出去。 江湖儿郎江湖死,凡是涉及到江湖恩怨,李玄都虽然不像当年的紫府剑仙那般取人性命,但该出手时也绝无容情,他将手中折扇展开,以“冷月锯”的手法扫出,十几名入神境的天乐宗弟子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顷刻之间就倒伏了大半。 最后两名汉子见此情景,想要后退,却被李玄都随手丢出手中折扇,只见展开的折扇如一轮圆月飞速掠过,两颗脑袋猛地一个左右震荡,然后两人重重倒地。 折扇盘旋而回,被李玄都重新接在手中。 年轻男子脸色凝重,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缓缓问道“来者何人?” 李玄都一手负于身后,用折扇轻轻拍打小腹,答非所问道“放心,我没取他们性命,要杀人,只杀你一个就足够了。” 话音落下,小巷中立时有剑气弥漫。 年轻男子不再多言,如同猎豹弓腰碎步前奔的同时,拔出腰间短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他算是琉璃阁主人的嫡系心腹,跟随琉璃阁主人多年,这才被赐予了这把灵物品阶的短刀,他此行的目的本是跟踪查探,既然被人家窥破了行迹,索性便要直接动手,将其捉拿审问,就算是抓错了人,这个罪他还担得起! 只是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次着实有些低估了对手,想要擒拿审问已是不能,不过奋力一搏,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李玄都对于刺向自己的一刀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挥折扇。 一道剑气立时呼啸而至。 年轻男子心底一惊,可整个人的动作却是没有半分迟疑,猛地一个翻滚,躲过这道剑气,身后墙壁被剑气直接从中一分为二,然后他身形猛然弹起,整个人如同一条跃起的毒蛇,手中短刃似是毒牙,直指李玄都的胸口。 剑气又如何?若是打不中人,那便是无用。 年轻男子瞬间欺近到李玄都的身前三尺,手腕一抖,就要将手中短刀刺入李玄都的心口之中。 不过就在下一刻,他便惊骇不已,只见李玄都将负于身后的手掌伸出,然后以两指夹住了他的刀锋,使其不能再前进分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六章 巷中杀人 年轻男子在短暂的惊骇之后,毫不犹豫地放手短刃,五指如钩刺出,狞笑道“给我死!” 李玄都面容平静,以手中折扇挡住这一爪,同时被他捏在左手两指之间的那把灵物短刀瞬间碎裂。 剑气如同山崩石裂,随着短刀的碎片向四周激射开来,年轻男子更是首当其冲。 这位天乐宗高手在生死关头,终于不敢再有偷生之念,开始舍命相搏,任由裹挟着剑气的碎片刺入体内,脸色先是鲜红欲滴,继而苍白无比,同时一记手刀斩出,带出一抹猩红光芒,好似一轮血红弯月,却是与牝女宗的“冷月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这便是以命换命的手断了。 李玄都嘴角扯起一个淡淡笑意,电光火石之间,伸出左手握住年轻男子的手刀,分毫无损,然后右手中的折扇合拢,在他的心口上轻轻一点。 虽说对于一名剑士而言,手中有无三尺青锋,差距真的很大,但并不意味着手中无剑就只能任人宰割,李玄都以扇代剑,轻描淡写之间杀机迸现,已经有了几分初显峥嵘的宗师气象。 剑气入体,直抵心腑。 年轻男子的瞳孔骤然散大,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 小巷中一片寂静。 李玄都收回折扇,缓缓向后退去。 噗通一声,年轻男子双膝跪倒在地,然后向前倾倒在小巷的冰冷地面上,脑袋侧歪着,死不瞑目。 不是这位天乐宗高手太不济事,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位踏足了先天境的高手,放在江湖上也要被旁人尊称一声“小宗师”,只可惜遇到了重回先天境修为的李玄都,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李玄都想了想,伸进年轻男子的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一面表明其身份的玉牌,上头刻着“执事”二字,李玄都将其放入“十八楼”中,然后脚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跃上墙头,很快便消失在阴影中。 片刻之后,李玄都从另外一条小巷中转出,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 这次动手,他甚至没有动用“青蛟”和“紫凰”中的任何一剑,更没有动用佩剑“人间世”,仅仅是一柄算不上灵物的折扇,便将一位先天境的天乐宗执事击败,这已然是寻常归真境宗师才能做到的事情。如今的李玄都与刚刚重回江湖的李玄都相比,相差不可以道理计。当然,现在的李玄都与鼎盛时期的紫府剑仙相比,也是相差极大,如隔天堑。 转过两条街道,李玄都发现了胡良在路边不起眼处留下的隐秘记号,心中了然,转而向东北方向走去,再过一条街道后,便看到了并排站在路边的胡良和丑奴儿。 李玄都左右环视一周,发现这里竟是个类似于集市的所在,热闹非常,除了各类小摊小贩之外,还有众多让人眼花缭乱的杂耍,有舞龙舞狮,有驱虎赶豹,有吞剑吐火,有胸口碎石,还有障眼戏法,让人大开眼界,尤其是那障眼戏法,竟然能将一个大活人生生变没,让围观之人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现在这个时候,各路权贵已经开始陆续入场,准备参加接下来的花魁评选,可他们的随从却不能一股脑地全都跟去,除了部分心腹、护卫之外,其他人等便四散在“天乐桃源”的各处,可以去找姑娘,也可以四处游玩,这处仿照集市修建的场所,便汇聚了许多类似客人,所以格外热闹。 胡良和丑奴儿选择在这个地方停留,可见是用了些心思。 李玄都没有直接穿过人群朝他们两人走去,而是跟着拥挤的人群随波逐流,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才看似漫不经心地来到两人的面前。 胡良抬头望向李玄都“处理掉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那块代表天乐宗执事身份的令牌,丢给丑奴儿“有丑奴儿这个熟悉内情之人,再加上这块令牌,应该可以混进去。” 丑奴儿接住令牌,皱了皱眉头,道“能在天乐宗中得到一个执事身份,最少也是先天境的修为,你把他给杀了,怕是动静会彻底闹大。” 李玄都用合拢的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平静道“不把动静闹大,便引不出醉春风,引不出醉春风,便救不出你的妹妹。既然你说你那位师姐可以相信,待会儿你就去见她,请她带你去救你的妹妹,至于我,你不必担心。” 丑奴儿还要说话,胡良已经开口道“你就莫为老李担心了,当年他一人一剑纵横江北,比‘天乐桃源’还要危险的处境不知遇到过多少,就连正一宗的大真人府都曾走过一遭,前些时候还曾与皂阁宗的藏老人有过交手,毁去他的两尊尸姬,这点阵仗还难不倒他。” 丑奴儿一怔,随即望向李玄都时,便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你……你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问道“我是不是紫府剑仙,与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有关吗?” “当然有关。”丑奴儿苦笑一声“如果你真是紫府剑仙,那我也不必为你担忧了,堂堂紫府剑仙,位列太玄榜第十,一个小小的‘天乐桃源’,又怎么会被放在眼中?” 李玄都轻摇了摇头“紫府剑仙已经时过境迁,现在只有李玄都,重新介绍一下,我姓李,双名玄都,表字紫府。” 丑奴儿的脸上露出一分恍然,“原来真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重新展开手中的折扇,扇起一阵清风,“好了,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这种追逃围杀的把戏,还是我一个人更拿手些。” 胡良没有犹豫,笑道“那我们便不拖累你了。” 李玄都挥了挥手中折扇,独自一人转身离去。 进到人群之中,所见之人,皆是锦缎绸衣,浑然不讲当年太祖皇帝亲自颁下的《大魏会典》放在眼中,什么百姓不得着绫罗绸缎,都是放屁,在这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想穿什么便穿什么,就是穿上一身蟒袍也没人去管,听说有些行院女子还学着朝廷的诰命夫人那般凤冠霞帔,或是学六扇门女捕头的装扮,因为有些客人就爱这一口,实在是生意好到不行。 在真金白银的生意面前,以前被视为铁律的规矩都变成了一纸空文,说到底还是朝廷之威信丧失,也难怪在西北战事不利的情形下,江湖上有了个讥讽朝廷官军的“三勇”说法,闻敌而散乃下勇,见敌而逃是中勇,接敌而溃真上勇。官军已是如此,官府又能好到哪里去?当下的朝廷,当真是国不将国。 这些事情,朝廷不是不知道,当年武德帝已经意识到了大魏朝再不整治,亡国有日,于是启用四大臣一派,改革吏治、军事、宗室,从武德六年到天宝元年,已经初见成效,可惜天宝二年之后,随着张肃卿、秦襄等人或死或贬,人亡政息,一切又变回了老样子,甚至比之先前更甚。 这也是李玄都对于那位谢太后深恶痛绝的缘故,以国势换取权势,因一己之私而置大局于不顾,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万民之心,可谓国之罪人。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想起张肃卿生前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当年四大臣是因为武德帝的重用而兴,自然也随着武德帝的驾崩而亡,如今的谢太后又何尝不是?她借以宗室而击败四大臣,可大魏也必定因为宗室而万劫不复,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到那时候,她,焉能自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凤冠霞帔 就在李玄都思绪飘散的时候,还真就有个如朝廷诰命夫人那般凤冠霞帔的女子款款而至,看这女子年龄不大,也就二十出头,身段婀娜,略施淡妆,发髻上别有各种金玉首饰,粉面含春,因为脚上穿了三寸高的重台履的缘故,不但显得身材高挑,而且行走之间,腰肢晃动,俏臀摇摆,好似风摆荷叶。 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这个地方,自然引得许多急色的男子蜂拥而上,不说一亲芳泽,也要占些便宜才行,在“天乐桃源”之中,所有人都摘下了伪装,什么圣人定下的礼法,什么道德规矩,都像朝廷的律例一般,变成了一张擦屁股都嫌硌得慌的废纸。 不过这女子却是有些本事,身形如一尾滑不留手的游鱼,在人群中灵动前行,许多登徒子觉得马上就要摸到女子的时候,或是觉得可以把小娘子拥入怀中的时候,都被女子轻描淡写地躲开。 李玄都瞥了一眼,没有半分想要英雄救美的意图,在“天乐桃源”中,就没有哪个女子是简单的,再单纯的女子,进了这个染缸之后,也不单纯了,既然敢穿得这般花哨出现在这里,又不带随从,那么定是有所依仗。 只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这名女子却是径直朝着李玄都走来。 如今的李玄都换去了一身江湖人的短打扮,脚踩云履,内着儒士长衫,手持折扇,因为渐入深秋,又在外头添了一件玄色鹤氅,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江湖上的草莽人物,倒像是哪家出来的公子。 所谓鹤氅,起始于道门,又名“神仙道士衣”,最早的时候的确是以鹤羽织成的披风,又称羽衣,不过到了前朝年间,为士大夫所钟爱后,便不再是披风,而是逐渐演变为大袖、两侧开衩的直领罩衫,不缘边,中间以带子相系。这等衣物在寻常百姓人家并不常见,可在富贵人家却是必备衣物。 李玄都在早年的时候并不喜欢穿着此类衣物,只是与张白圭、张白月兄妹二人熟识之后,免不了要出入一些非富即贵的场所,为避免太过特立独行,张白月便为李玄都置办了几身类似衣物,这件鹤氅就是其中之一,尤为彰显身份。 见那女子走向李玄都,周围的登徒子们顿时不再去占女子的便宜,因为在“天乐桃源”中有一个很直白的规矩:有主的干粮不能碰。因为能到“天乐桃源”来找乐子的人,多数都是非富即贵,若是因为女子而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便容易闹出乱子,所以天乐宗在很久之前就定下了这个规矩,除非是梳拢的相好粉头,其余的女子,不管身份如何,都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后来之人不得擅动。这条规矩传承多年,也是所有来客都认可的一条规矩,就算有人敢于违背,那也得是藏老人这等级别的人物才行,周围这些小鱼小虾还不敢如此。 李玄都见那女子走近之后,身形微微前倾,高高的重台履踏出一连串又细又密的小碎步,似是想要扑入他的怀中,便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出一步,让那女子刚好扑了个空。 女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站稳之后,眼神幽怨,似是在埋怨李玄都的不解风情,妩媚天然。 不过在这份妩媚之下,却是暗藏杀机。 李玄都看得分明,女子在靠近他的过程中,看似左右闪躲四面八方伸过来的禄山之爪,其实是用身体遮挡自己的动作,将一把匕首藏在大袖之中,如果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女子方才那个欲要扑入他怀中的动作,如果他没有躲闪,接下来便是一把匕首隐秘地刺向他的心口。如果李玄都被这一刀刺中毙命,立刻就会被女子搀住,然后迅速离开此地,在周围人看来,是他得了好大的一桩的艳福,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有些美人是带刺的,牝女宗的女子们早已经给出了最好的诠释。 李玄都躲闪开来之后,面容平静,作为一个老江湖,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把戏,看似防不胜防,实则都是有迹可循。打个最简单的比方:经过树林时,为何有飞鸟盘旋不落?是因为林中有人。夏日夜晚行走于野外,为何不闻半声虫鸣?说明周围有人潜伏。再有就是周围人的表情动作,也能看出些许蛛丝马迹,至于其他再多,就是玄而又玄的杀气,不知要经过多少场生死搏杀,方才能换来一句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有杀气”,正因为如此,许多顶尖杀手刺客的必要功课就是学会隐匿自身的杀机杀气。 这名女子之所以能李玄都识破,倒不是因为杀气什么的,而是因为她的意图太过明显,径直朝李玄都走来,你让李玄都如何不起疑?也许她觉得这里是“天乐桃源”,所有的男人都会沉浸在蠢蠢欲动的暧昧气氛之中,面对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便会松懈了防备,可不巧的是,李玄都就是个例外。 按照道理而言,刺客杀手都要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出手之后,无论成败,都要立刻离开,可这名女子在被李玄都识破之后,却仍旧不甘心,踩着重台履向前迈出一步,腻声道:“不知公子从何处来?” 李玄都答道:“从来处来。” 女子又问:“往何处去?” 李玄都道:“往去处去。” 女子掩嘴娇笑道:“瞧着公子像个书生,没想到是个和尚,若要打机锋,何必来我们‘天乐桃源’?直接去那龙门府的石窟寺岂不是更好?”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女子。 女子心底一惊,不过还是没有退去。 天乐宗的反应之快,要远远超出李玄都的预料之外,在那名年轻男子执事毙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天乐宗便已经派出了第二波杀手,意图处理掉李玄都这个麻烦,又因为今日是评选花魁的日子,所以不愿兴师动众,故而与第一次不同,这一次是由女子负责暗杀。 天乐宗中等级森严,最上头是宗主,其次是副宗主,再次是大管事,然后是三位大执事和六位执事,而她正是六位执事之一,如今一位大执事年老欲退,她便有望成为大执事。 前提是她能拿下眼前这个不速恶客。 所以她势在必得,甚至不惜行险一搏。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开口问道:“不知姑娘是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女子一怔,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答道:“奴家自小便长在这‘天乐桃源’之中,哪有什么来去……” “你有。”李玄都上前一步,脸庞贴近,轻声道:“让我告诉你罢,是从娘胎里来,到坟墓中去。” 女子脸色骤变,便要向后退去。 可惜为时已晚。 李玄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便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女子在惊惶之下,一直藏在大袖之中的匕首终于刺出,试图刺入李玄都的心口,但在匕首触及李玄都之前,李玄都已经将手中折扇合拢,然后向前一点,直接以剑气刺穿了女子的心肺。 一瞬间,女子的身子就瘫软下去,然后被李玄都一把搀住,同时也接住了女子脱手掉落的匕首,她的脑袋刚好伏在李玄都的肩上,脸庞埋入怀中,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人相拥。 周围的登徒子见到这一幕,立时叹息一声,只当是一对老相好再次重逢,有主的干粮不能碰,便纷纷离去。 片刻之后,李玄都也“拥”着女子不疾不徐地离开此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八章 箭泼如雨 李玄都“搀扶”着女子来到一处偏僻冷清的小巷,将这具尸体靠在墙角,乍一看之下,就像一名醉酒之人。 李玄都轻轻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随手一掷,匕首“嗖”的一声飞出,尽数没入墙壁,只余刀柄还露在外面。换成寻常人,别说把匕首刺进墙中,就算想要拔出来也不易。 一名女子出现在匕首旁边,轻轻握住刀柄,将其缓缓拔出。 李玄都以折扇轻轻拍打小腹,转过身来问道:“来者何人?” 女子望向李玄都,轻声道:“百媚娘。”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是天乐宗的副宗主。” 百媚娘问道:“阁下是何人?” 李玄都平声静气道:“我叫李玄都,是丑奴儿的朋友,此番来到‘天乐桃源’,是想帮她救出她的妹妹。” 百媚娘闻言脸色一沉,不知眼前之人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无论是真是假,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如果是假的,那就意味着此人别有所图,如果是真的,也并非什么好事,意味着她在醉春风那里所做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百媚娘稍稍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不知阁下师出何门?” 李玄都摇头道:“无可奉告。” 百媚娘不再说话,沉默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在四周的墙头屋顶之上,出现重重黑影,手中不是持刀持剑,也不是挽弓持矛,而是端着一架架弩机。 自古以来,军伍镇压江湖,有两样利器,一样是成建制的铁骑,尤其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不过受制于地形缘故,不易施展,而另外一样就是弩箭,当初押送周听潮的青鸾卫在面对张青山和白茹霜纠集的江湖草莽时,便是以弩箭克敌。 正因为如此,朝廷对于弩箭的管制极严,极少流入江湖之中,不曾想却是在这里见到了弩箭,再联想到丑奴儿说天乐宗攀附上了司礼监,那么这些弩箭的来历的便已经清晰。 由此可见,内廷之贪腐,更甚于外廷。 不过有一点,是李玄都不清楚的,相比起底层青鸾卫和寻常军伍所用的弩箭,这些通过司礼监门路流入“天乐桃源”的弩箭要更胜一筹。在朝廷工部的排名之中,弩有八等,除去头几等的床弩、弩车以及脚弩,尤以第四等弩最为金贵,乃是工部的能工巧匠所制,以此弩机射箭,无声无息又快若闪电,杀人无形,纵使玄元境境界高手在不防之下也难以躲避,因为第四等的“四”字谐音“死”字,故而这种弩机便被命名为四等弩。 四等弩所配弩箭亦是不俗,上绘符篆,又淬剧毒,剧毒针对武夫体魄,符篆针对方士术法,只要有十把以上的四等弩同时射出专门配备的毒箭,先天境之下几无幸理。 不过打造四等弩需用数种罕见材料,花费颇大,故而每年的产量极少,自然是百金难求,就算天乐宗走了司礼监的路子,也不能白要,还要再向工部支付一笔工本费用,也就是天乐宗财大气粗,才能一口气购置如此多的四等弩。 在过去的几年里,凡事敢在“天乐桃源”闹事的江湖草莽,要么是被天乐宗的高手出手袭杀,要么便是被天乐宗弟子集弩射杀, 有一名修为直达先天境的高手依仗自身护体罡气想要做那白嫖的勾当,结果百箭齐发,这人的护体罡气寸寸崩溃,然后整个人被射成刺猬,当场毙命。 如果是先前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那么面对这些四等弩时,恐怕要倍感棘手,不过如今他已是先天境,却是大不一样了。 不用百媚娘吩咐,在她向后退去的同时,第一轮齐射已经如泼水一般洒下。 李玄都面对将要袭体弩箭,仍是一手持折扇,然后向前探出另外一只手掌。 在一瞬间,看似只是伸出了一手,却骤然出现了无数只手掌的重影,齐齐向前探出,让人感觉是同时探出了千百只手。 因为出手极快,故而滞留下残影,使得在视觉之中,极快变为了极慢。 极慢又极快,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被糅合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与这只手相比,弩箭在这一刻却仿佛变得极慢,然后被这只手掌从空中一一“摘”下。 李玄都也不必将所有的弩箭全部“摘下”,只需要将射向自己的十余弩箭“摘落”即可,因为绝大部分弩箭都是用来封锁他的闪躲空间,他只要站在原地不动,这些弩箭也就落在了空处。 见此情景,百媚娘的心头一寒,轻声道:“是补天宗的‘幻阴手’,阁下是补天宗之人?” 在辽东五宗之中,有“天刀”秦清坐镇的补天宗,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宗,如果说无道宗是邪道魁首,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是邪道砥柱,那么补天宗就是亦正亦邪,在邪道十宗中,算是与正道十二宗关系较为缓和的异类。如果真是补天宗的人来此“行侠仗义”,倒也说得过去。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反手一掷,将手中的弩箭还给了它们的原来主人,不过没有取人性命,只是伤了手腕,暂时用不得弩就是了。 百媚娘知道此人修为深不可测,再用这些四等弩来试探,不过是徒费银钱,于是便抬起手,示意其退下。 屋顶和墙头上的天乐宗弟子无论伤或未伤,皆是没有任何犹豫,向后退入阴影之中,不过也没有真的远去,仍是在不远处伺机而动。 片刻之后,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百媚娘两人,百媚娘眼神晦暗,道:“你不是补天宗的人。” 李玄都点头承认。 百媚娘寒声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现在立刻离开‘天乐桃源’,我可以既往不咎。” 李玄都摇头道:“已经晚了。” 百媚娘望向李玄都,一字一顿道:“我只有在师妹的面前时,才会有那么好的脾气。” 李玄都轻叹一声:“愿意领教。” 百媚娘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挥袖,身前立时出现七点耀眼光芒,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手中折扇左右挥洒,将这七点光芒击飞出去,同时身形向后飘然退去,淡笑道:“天乐宗的‘七凤羽’伤不到我,尽管出手就是。” 百媚娘轻哼一声,身形跃上楼头,两只翩然大袖好似是蝴蝶翅膀,飘摇之间,又从她的袖口中泼洒出七点寒星。 李玄都大袖一卷,用了个妙真宗的“袖里乾坤”,最是克制这等暗器功夫,将星星点点一气呵成地卷入袖口。 大袖鼓鼓囊囊,飘摇不定。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不忘“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抖另外一只袖口,有一抹青芒掠出。 “青蛟”和“紫凰”二剑乃是当世铸剑大家仿照正一宗的“青云”和“紫霞”而铸造,算是完美继承了“青云”和“紫霞”的特性,“青云”和“紫霞”二剑,分开来说,只能算是半仙物,可如果双剑合璧,那便是实实在在的仙物,更甚于老剑神的“叩天门”,“青蛟”和“紫凰”也是如此,分开只能算是顶尖的灵物,可双剑合在一起,便是宝物。 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应该双剑齐出,不过在东山村一战中,李玄都亲自执掌过“青云”之后,与仿照“青云”而铸的“青蛟”愈发心意相通,此时单独驾驭“青蛟”,剑胎圆满,圆润通透,早已不是如臂指使,而应是心意相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九章 秦楼月 这一剑直直刺向百媚娘的眉心。 不是李玄都出手便要置人于死地,而是他知道这一剑还不能把这位天乐宗的副宗主如何。 果不其然,“青蛟”在距离百媚娘眉心还有半寸距离时,如投石湖水后荡漾起阵阵涟漪波澜,然后便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两人这番交手,既是点到为止,也是不分胜负, 百媚娘伸手拈住“青蛟,望向李玄都,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是否可以就此退去?” 李玄都反问道“我听丑奴儿提起过你,她觉得她你这个师姐心里还是向着她的,那你为何不把好人做到底?” 百媚娘皱眉道“瞧你这个样子,应该是个老江湖了,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此事牵扯颇多,远非一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所谓的救人,也不是你们一两个人就能救成的,毕竟这里是‘天乐桃源’,是我天乐宗的根本重地,所以我才要劝你们一句,趁着此事还没有闹大,速速退去,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丑奴儿已经找你去了,你现在应该马上去见她,而非在这里与我纠缠不休,至于我能否保安然脱身,我自有计较。”李玄都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在身前空中屈指虚弹。 原本被百媚娘拈在指间的“青蛟”随之而动,在她的指尖上划出一道血线后,就此脱离她的掌控,继而掠向李玄都的袖口,如倦鸟归林。 与此同时,李玄都又是一挥另外一只大袖,“这些都还给你罢!” 话音未落,只见先前百媚娘射向李玄都的“七凤羽”又被李玄都从袖中悉数放出,一起射向百媚娘。 百媚娘当然不会被自己的暗器伤到,可也就在她重新收回“七凤羽”的时候,李玄都已然跃上墙头,几个纵身跳跃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百媚娘望着李玄都离去的方向,眉头皱起,疑惑更深,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清微宗的人?” 不过未等她继续深思下去,她猛然记起此人提到的丑奴儿已经去寻自己,心知自己不能在此过多停留,要立刻去见丑奴儿,于是高声吩咐道“你们去追击此人!我去向宗主禀报此事。” 原本藏匿在阴影中的天乐宗弟子随之而动,而百媚娘则是脚尖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顾不得“天乐桃源”内不能随意翻墙上房的规矩,直接从一座座楼阁的屋顶上方掠过,径直往那座由无数傍山楼阁组成的巨大“琼楼”行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李玄都离开的方向,刚好是与“琼楼”相反的方向。 此时的“琼楼”最高处的大殿内,醉春风仍旧如往常一般饮酒,唯一不同的是在他身旁为他斟酒的女子身上多了一件白纱,正是摇月姬留下的那一件。 在他身前不远处,跪着一名女子,以额触地。 醉春风喝了口酒,淡然道“自从藏老人之后,已经多久没人敢在‘天乐桃源’闹事了?” 跪伏在地的女子没有抬头,低声道“是一位修为相当不俗的高手潜伏了进来,我们已经有两位执事死在他的手中,可见是个相当棘手的角色。” 醉春风不以为意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世上有两种物事容易招惹苍蝇觊觎,一种是真金白银,一种就是美貌女子,不巧的是,我们‘天乐桃源’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会招惹一些苍蝇前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女子道“此人似乎不是为了钱和女子,他曾经说过,想要来宗主的府邸看一看。” 正要将杯中之酒饮尽的醉春风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酒杯“有意思,想要来我这里看一看,是想要一口吞下天乐宗吗?就算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没有这般胃口,难道是某个宗门派出的探子?是觊觎已久的牝女宗?还是野心勃勃的无道宗?总不会是正道十二宗的人。” 这名一直跪伏于地的女子终于是抬起头来,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若是没有这道疤痕,这名女子应该是个美貌女子,可有了这道疤痕,便只剩下了狰狞,她缓缓说道“会不会与丑奴儿有关?” 醉春风的脸上泛起一抹冷笑“你是说此人可能是丑奴儿找来的帮手?” 女子道“是。” 醉春风又端起了酒杯,说道“青鸾卫不足信,踏足天人境这等性命攸关的事情还是要放在自己的手中才能安心,那小姑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炉鼎,是我能否踏足天人境的关键,不可能交给丑奴儿,既然如此,以防万一,便不能再留她。” 女子缓缓直起身来,变为跪坐的姿势,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轻声道“请宗主吩咐。” 醉春风说道“先去把这些扰人的苍蝇拍死,然后再去找出丑奴儿,把她的人头带回来。” 女子道“听说副宗主已经过去亲自处理此事了。” 醉春风皱了皱眉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之后,再把酒杯往桌面上重重地一磕,“不用管她,让她来见我。” 女子从地上缓缓起身,然后弯腰一礼,“是。” 醉春风深深凝视了女子一眼,“秦楼月,作为我们天乐宗的大执事,你可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向后徐徐退去。 另一边,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行于“天乐桃源”之中,犹如闲庭信步,在他身后则缀着大批天乐宗弟子,既追不上,也不至于跟丢。 在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来到一条相对僻静的阴暗街道,李玄都终于停下脚步,展开手中折扇。 片刻之后,这些天乐宗弟子也终于跟了上来,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大汉二话不说,朝着李玄都便是当头一刀。 自从重出江湖以来,李玄都一直对于这个江湖报以善意,能不杀人便不会痛下杀手,可对于那些对自己怀有杀心歹意之人,他也不会太过留手。 李玄都不退反进,一掠滑行数丈,与这一刀擦肩而过时,一挥手中折扇,这名壮汉便被“冷月锯”从中一分为二,半个身子直接飞了出去,十分骇人。 跟在壮汉身后的四名天乐宗弟子心知不妙,刹那之间结成阵势,刀锋缭乱,可李玄都翻来覆去只用一招“冷月锯”便足够以力破巧,不但将四人手中长刀斩断,连同四人握刀的手臂也一起斩断。 这些刀客没了握刀的手臂,其日后的境地可想而知,可比起直接惨死,却又要好上太多。 江湖就是如此残酷,眨眼之间,日后的道路便已经翻天地覆,荣辱起伏就在这一瞬之间。 既入江湖,生死自负。 这便是江湖千百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就在这时,手持四等弩的弩手结成阵势,泼洒出第二拨箭矢。 李玄都一挥鹤氅的大袖,弩手们射出的弩箭被他收入袖中,然后反手掷出,虽然有见势不妙的逃过一劫,但仍有五名弓弩手死于自己射出的弩箭之下。 就在李玄都出手的时候,后续跟上的追兵也越来越多,除了弩手之外,以持刀之人居多,将李玄都团团围住,结成一座圆形刀阵,好似巨大的刀轮,一刀接着一刀,向李玄都绞杀而至。 李玄都也不急于杀敌破阵,闲庭信步,没有一刀能够碰到他的衣襟,然后他再摇动手中折扇,将一柄柄长刀毁去,一点点消磨这些天乐宗弟子。 杀人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引出天乐宗的真正高手,为丑奴儿开路而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章 九重楼 当秦楼月从“琼楼”赶到时,一座刀阵已经被李玄都破去七七八八,不过她没有急于出手,而是立于一座二层楼阁檐角上,冷静观战。 李玄都在察觉到有高手到来之后,便不再与这些普通天乐宗弟子纠缠,连续挥动两次折扇,如是呼啸大风,直接以磅礴气机将周围的剩余天乐宗弟子震散,然后身形一转,直奔秦楼月而去。 秦楼月有些诧异,不过也不畏惧,能做到天乐宗的大执事,仅次于宗主醉春风、副宗主百媚娘和大管事凤楼春,她所凭借的就是一身归真境修为,她从袖口中滑出一把短剑,然后一剑直指李玄都,剑身上有剑气萦绕。 李玄都将折扇合拢往前一点,与短剑相触,有金石之声响起,短剑不得再前进分毫。李玄都再向上一挑,使得短剑也随之改变方向。 秦楼月微皱眉头,不再伸手握剑,而是在缩手的同时以长袖卷住剑柄,大袖一摆,原本只有二尺左右的袖子瞬间延伸至丈余长短,被长袖卷住的短剑便如飞剑一般,脱离了手掌手臂的束缚,开始自由缭绕飞舞。 李玄都身形向后一退,离开短剑笼罩范围。 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剩余弩手则是趁此时机,泼洒出今天的第三波箭雨,见识过李玄都的身手之后,他们已经不再奢望能够杀伤这名神秘高手,只求牵制一二,能让他稍稍分神,为自家的大执事创造些许机会。 江湖争斗,捉对厮杀,以寡敌众,以众敌众,都大有讲究。捉对厮杀不必多说,就是看各自的修为高低和临场应对如何,而以众敌众无非阵势二字,如各种剑阵都属于此类。可这两者归根究底还是势均力敌,无非是看双方手段而已,唯有以寡敌众,从开始便是不平等的,也是最难。 不巧的是,李玄都自从踏足江湖以来,历经大战无数,,从江北河朔到帝京城头,经历最多的就是各种以寡敌众,如今这等场面对于李玄都而言,却是不算什么了。 当初江北群雄曾经不惜花费重金,以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雷龙子”布下阵势伏杀于他,可仍旧被他破去,更何况是区区的四等弩? 距离归真境只有一步之遥的李玄都于刹那之间运转气机三十六周天,一挥鹤氅的飘摇大袖,磅礴气机以大河倾泻之势喷薄迸发而出,将所有射向自己的弩箭悉数扫落的同时,“青蛟”和“紫凰”两剑也自袖口掠出,一左一右掠向这些弩手。 正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由着这些弩手泼洒了三波箭雨,李玄都已是足够宽宏。这次不再留手之后,这些弩手便如秋天麦田里的金黄麦穗,镰刀一过,便纷纷倒地。 无数血花绽放,与满城的黑红二色融为一体。 不过也就在此时,秦楼月身形向前飘出,手中长袖一扯,短剑再次激射而至。 李玄都将“太乙五烟罗”运转极致,硬抗一剑,然后双手同时掐“北斗三十六剑诀”,驾驭“青蛟”和“紫凰”一起袭杀秦楼月。 “北斗三十六剑诀”乃是清微宗的不传之秘,号称集天下剑诀之大成者,李玄都还是玄元境时用出,就算是藏老人也没能躲过,又遑论现在的李玄都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秦楼月在堪堪躲过“青蛟”之后,被“紫凰”掠过喉间,一缕碎裂的青丝随之飘散,白皙的咽喉上也随之出现一道细细红线。 虽说以秦楼月的归真境体魄而言,这点伤势不足以致命,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停顿,体内气机周天更是随之一滞,这便让李玄都有了可乘之机,瞬间欺身而进,手中折扇再度展开,如一抹流华斩落。 此乃牝女宗三大招牌杀人手段之一的“冷月锯”。 秦楼月的胸前顿时爆开一团血雾。 同样是归真境,也有强弱之别,否则也不会分出九重楼。而且这九重楼并非是层层递进,有些人可能一入归真境即是九重楼,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如此,也有人千辛万苦踏足归真境后却只有一重楼,如龙哮云便是,完全是因人而异,或者说因为先前的积累和根基之故。 若是在先天境中根基牢固,积累雄厚,踏足归真境九重楼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若是根基松垮,积累浅薄,踏足归真境后的楼层数便会很低,甚至会影响到日后晋升天人境的可能。若是只有一二重楼,基本上就断绝了晋升天人境的可能。所以很多先天境的小宗师都会选择在先天境驻留一段时间,稳固根基,厚积薄发,胡良便是如此,否则他在帝京一战时就可以踏足归真境,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他不想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归真境,他也想像李玄都那般,入得归真九重楼,一步天人得逍遥。 古语有云“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 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走了旁门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是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可得长生。 如果将其比作炼丹,那么所用药物、炉鼎、火候如何,也决定了最后丹成之时的品阶。 这也是李玄都当初为何执意散去一身修为而重塑根基的缘故,若是根基不稳,就算勉强踏足天人境,不但此生成就止步于此,而且也终是泯然众人矣,甚至比不得当初那个归真境九重楼的巅峰紫府剑仙。 秦楼月虽是归真境,但只有二重楼,仅以修为气机多寡而论,未必就比如今只有先天境巅峰的李玄都强上多少。 秦楼月伸手按住胸口,眼神冰冷,“天乐宗弟子何在?!” 原本被李玄都击溃的天乐宗弟子再次结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阵势,将李玄都围在中间,然后圆圈骤然缩小,无数刀剑从四面八方朝着李玄都围杀而至,李玄都双手剑诀一变,由“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天权诀”变为“摇光诀”,只见两把飞剑各自以一化七,两剑便是整整十四把飞剑,如一抹抹彗星流窜,于天地之间起流华,剑气凛冽凌空,地面上都被撕裂出一道道剑痕,最后一起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剑网,使得无人能近身到他的三尺之内。 “北斗三十六剑诀”既可以用作驭剑术,也可以用作御剑术,此时的李玄都有了境界修为作为支撑之后,驾驭飞剑之娴熟如意,实在是超过玄元境太多,已经尽皆寻常归真境的驭剑高度,距离御剑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倒不是李玄都不会御剑,只是如今的李玄都还不足以支撑如此大规模的御剑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仅仅是对付这些抱丹境、入神境的天乐宗弟子,驭剑术已是足矣。 下一刻,李玄都双手猛然向外张开。 随着他的动作,这张恢宏的剑网也猛然向外扩张,原本只有三丈方圆瞬间变为笼罩三十丈方圆的范围,剑气所及,反过头来将这些结成阵势的天乐宗弟子笼罩其中。 剑气往来,似是无穷无尽。 身处其中的天乐宗弟子,被剑气穿透胸腹、掠过咽喉、刺穿眉心,死得不能再死。 围杀? 李玄都最不怕的就是围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章零一章 力压归真 秦楼月见此情景,面沉如水。此人修为之高,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以她归真境二重楼的修为,竟是压他不住,如果仅凭她一人,胜算实在不大,可就这么退走,宗主那边也无法交代,如此一来,她却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 而且眼下还在不断死人,天乐宗是财大势大不假,可这些弟子却不是花钱就能买来的。一个宗门,宗主长老是门面,是面子;各个执事之流是砥柱,是里子;可根基却是这些最底层的弟子,如果没有了根基,不管多么华丽的面子,也不管多么厚实的里子,就都成了空中楼阁。 在如今的邪道十宗之中,弱肉强食,强者愈强,以鲸吞之势扫荡一切可以纳入自己怀中的资源,弱者愈弱,只能奢望着从强者的指缝中露出那么一点残羹剩饭,不说强壮自身了,只能说是勉强果腹,潦倒度日而已。 天乐宗在于邪道十宗中,刚好处在了不尴不尬的不上不下位置。说强,未必见得,与西北五宗的无道、阴阳、牝女、皂阁等四宗都有差距,也明显弱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说弱,在他身后还有真传宗、浑天宗这几个穷苦兄弟。关键手中还握有大笔银钱的进项,在那些强宗眼里,便如稚童持金过闹市,牝女宗已经不止一次打着同根同源的幌子露出吞食觊觎之心,如果天乐宗还不提早做出有效应对,那么迟早都会是牝女宗的腹中之食,最好的结果也是做了跪地乞怜的裙下臣。 在这种情形下,天乐宗每多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危机更重上一分。虽然秦楼月不是天乐宗的宗主,但是如果一条大船翻了,那么无论是船主还是摇桨的,都要一起沉到水底去,看着一个个天乐宗弟子身死,她如何能不心生忧虑? 此时围杀李玄都的天乐宗弟子已经死伤过半,秦楼月终于按耐不住,再次一掠入场,与李玄都近身搏杀,其身形如穿花蝴蝶,翩然灵动,两只大袖上下翻滚,煞是好看。 不过要说起拳脚功夫,博采众家之长的李玄都还真不怕谁,双方在眨眼之间交手四十有余,秦楼月一掌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她也被李玄都一扇点在心口,白皙的脸色骤然涨红,尤其是那条蜿蜒于脸颊的伤疤,更是鲜红欲滴,险些被这一拳砸得背过气去。 反观李玄都,先有“坐忘禅功”的“漏尽通”为根本,又在剑秀山洗剑池中炼化“人间世”淬体,体魄无缺不漏,被这一掌拍中,固然也不好受,但却无伤根本。 两者相比,高下立判。 秦楼月终于知道是自己小觑了来敌,今日单凭她一人,怕是断难取胜,于是一挥大袖,令众多天乐宗弟子先退,她来殿后。 李玄都见此不由一笑,对于秦楼月的观感好上几分,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角色,于是也不赶尽杀绝,收回“青蛟”和“紫凰”,并且也将手中的折扇收起,任由这些天乐宗弟子退走。 入得江湖,有大是大非,可在小是小非上难免模糊。就拿这天乐宗弟子来说,他们该死吗?未必,这其中也许有好人,也有坏人,可人之好坏,从来不能一言而定,彼之好人,我之恶人,这都是寻常事,那又如何来区分善恶?毕竟行走江湖的,谁也不是圣人,谁也不敢说自己行走江湖多年没错杀过一个好人,也许你眼中的恶人,恰恰是旁人眼中的好人,于是就有了另外一条分辨好坏善恶的不成文规矩:在大是大非之下,善我者善,恶我者恶。 这些天乐宗弟子,该不该死?对于李玄都而言,该死,因为他们想要杀李玄都,如果李玄都没有这一身本事,便要死在这些人的乱刀之下,甚至下场更为凄惨,那么李玄都反杀回去,无论谁生谁死,都各凭本事,如此便合乎江湖的情理。 李玄都是江湖人,按照江湖规矩行事,虽然他不愿多造杀孽,但该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吝啬杀人。 现在也是如此,这些天乐宗的弟子其实都是可杀可不杀之间,既然他们愿意主动退去,李玄都便手下容情,让他们走,可其中的关键角色,李玄都却不能轻易放过。所以在天乐宗弟子退走之后,李玄都身形一掠,直奔负责殿后的秦楼月。 秦楼月心中一惊,伸手握住短剑,全力催发气机,在短剑上凝聚成一层犹若实质的剑芒,然后轻轻一抹。 一剑之下,在她面前的一座二层楼阁直接被斜斜地一分为二,上半座楼阁伴随轰隆声音和不断弥漫的烟尘开始斜向滑落,渐渐 与下半座楼阁分离。 就连一个坠境的陈孤鸿在全力出手时都有极为浩大的气象,更遑论是秦楼月这个货真价实的归真境,这一剑便是归真境的实力,哪怕是再不济的归真境,也远非玄元境可以比拟,出手之间,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只是因为她身在“天乐桃源”之中,不愿肆意出手,以免毁坏房屋或是误伤旁人,故而有所保留,到了现在,却是不能再有半分留手了。 只可惜这一剑没有击中李玄都。 随着上半部分的楼阁轰然滑落在地,变成一堆废墟,无数烟尘冲天而起,弥漫四周,遮蔽视线。 下一刻,在烟尘之中骤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紧接着有一道凌厉剑气冲散烟尘,直奔秦楼月的面门,然后那道模糊身影也变得清晰,正是躲过了秦楼月一剑的李玄都。 秦楼月先是一剑将袭向自己的剑气击散,然后大袖一挥,寒芒点点,正是天乐宗的“七凤羽”。 李玄都左手“揽雀尾”,将七支“凤羽”悉数捉在手中,然后右手两指并拢点出,剑气凌空,划了一个圆弧,便要将秦楼月整个人困住。 秦楼月自是不肯就此束手就擒,用出天乐宗的“飞天身法”,身形飘荡而起,如风中柳叶,摇摆不定,险之又险地躲过这道剑气。 不过李玄都也趁此时机近身到秦楼月的身前三尺之内,不顾手中并无兵刃,右手直接握住秦楼月手中短剑,鲜血淋漓,五指间夹有“七凤羽”的左手当头拍下。 七支“七凤羽”悉数刺入秦楼月的体内,不过秦楼月也在同时一手握拳,狠狠砸中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身形猛地向后倒退出去,在三丈开外才堪堪停下,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沟壑。 秦楼月则更为凄惨,七处关键窍穴被自己的淬毒“七凤羽”所制,饶是她有归真境的修为,此时也身形摇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刚才的一拳,已经是她最后的余力。 李玄都稳住身形之后,又重新来到秦楼月的面前。 秦楼月却是一个踉跄,半跪于地,她竭力抬起头来,艰难问道:“你为何没有中毒?” 李玄都伸出自己的左手,只见他的掌心和五根手指此时已是漆黑一片,只是这片漆黑凝而不散,无法彻底蔓延开来,甚至无法影响到近在咫尺的手腕,也就无从影响李玄都的全身。 这便是漏尽通的玄妙所在了。 秦楼月眼睁睁地看着李玄都从她的手中夺过短剑,然后脸色淡然地一剑刺入她的小腹之中。 对于归真境的高手而言,这一剑还不足以致命,但是短剑刺入的部位却很要命,正是下丹田气海所在,如此便让她无法运转气机逼出体内之毒。 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指点在她的眉心上,轻声说了一句象棋弈语:“将军。” 秦楼月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章零二章 一袭飞鱼 李玄都扛着秦楼月行走在“天乐桃源”的阴暗小巷之中,像极了一个掳掠黄花闺女的江洋大盗,亦或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 不过李玄都的心思并不在肩上的女子身上,在这个时候,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曾经于无意之中看到的一句先哲的话语:“位我上者,浩瀚天命;道德律令,于我心中。有二事焉,常在此心,敬而畏之,与日俱新,上则为日月,内则为德法。” 若是说得直白一些:“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让世人心怀敬畏,一件是心中之道德,另一件是头上之天命。这两种东西,愈时常愈持久地反复地思索,它们就愈是历久弥新,愈发让人敬畏。” 这两句话说得很是振聋发聩,可到了如今,绝大部分世人对于头顶上的天命还是敬畏的,但是对于心中的道德却总是不以为然。 包括李玄都在内,都难逃窠臼。 这也是李玄都从不以“君子”自居的缘故,虽然他尊崇儒家之人的信念,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儒家中人,他只是一个江湖人,信奉儒家的江湖人,仅此而已。 就在此时,被李玄都扛在肩上的秦楼月闷哼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李玄都无动于衷,收敛思绪,继续前行。 秦楼月也不愧是一步一步踏足归真境的高手,身上的几处大穴和琵琶骨被李玄都刺入了七支“七凤羽”,又被一剑刺入小腹之中,体内还有数股被李玄都强行灌注入体内的异种气机,使得她的各处经脉好似河道堵塞,想要运行一个完整的大周天都极为困难,可她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便再无太多异样,也没有故意装作还未醒来,只是沉默不语地陷入沉思之中。 现在的她空有一身气机,却变成了一盘散沙,就像被人打散的散兵游勇,无法形成气候,不过就算她有归真境的体魄,暂时不会因为身上的伤势而丢掉性命,但是性命却已经操于此人的手中,生死都在人家的一念之间,秦楼月虽然没有太多绝望情绪,但也心中明白,这回真的是阴沟里翻了大船。 沉默了许久之后,秦楼月终于是沙哑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李玄都简短意赅地回答道:“也许你还有用。” 秦楼月顿时凉了半截,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说明此人所图甚大,而她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儿,秦楼月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平静道:“接下来还要你配合一些事情,所以我也不妨与你把话说明,我最初来到‘天乐桃源’的目的,只是为了帮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秦楼月有点不敢置信,为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就只身闯入天乐宗的宗门重地“天乐桃源”?行侠仗义也没有这么不要命的。 李玄都是将秦楼月倒着扛在自己的肩上,双脚朝前,脑袋在后,此时李玄都目视前方,却好似背后生眼,看到了秦楼月的表情,淡笑道:“也许在你看来,天乐宗是个雷池禁地,可在我看来,不过尔尔,尤其是我真正踏足这里之后,发现许多事情大有可为,所以我临时有了个想法,不过能不能施行,还要看你们天乐宗之人的态度。” 秦楼月疑问道:“单凭你一人?” 李玄都摇头道:“我说了,看你们天乐宗的态度。” 秦楼月语气冷淡道:“天乐宗的态度是将你和丑奴儿全都杀掉。” 李玄都摇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你们宗主醉春风的态度,在有些时候,宗主可以代表宗门,而有些时候,宗主并不能代表宗门,这要取决于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这位宗主。换而言之,宗主的权威不是来自于一个‘宗主’名号,而是来自底下众多长老、护法、堂主、执事、客卿、六使、六姬、真人、首座的支持,所以我问的不是天乐宗宗主的态度,问的是天乐宗的态度。” 李玄都没有说那些一人一剑便要踏平“天乐桃源”的狂言妄语,反而是说让要看天乐宗的态度,反而是让人摸不到深浅。 秦楼月愈发满头雾水,又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李玄都平静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秦楼月默不作声,眼神冰冷。 李玄都脚步不停,轻声道:“也许你觉得我太过狂妄自大,不知道这‘天乐桃源’中的水有多深,其实我是知道的,我不是江湖散人,也算是宗门出身,正邪相争多年,二十二个宗门分别有多深厚的底蕴,其实也不是什么隐蔽之事,只要有心,知道个大概并不算难事。说句不好听的话,天乐宗不是遮遮掩掩的阴阳宗,也不是封山闭寺的太平宗和静禅宗,没有藏拙的底气和实力,所有的东西都摆在明面上,就像一个水潭,既不深,也不浊,一眼可见其底。” 秦楼月的脸色终于是有些变了,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了这么多,你是怎么想的。” 秦楼月又不做声了,不过这次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笑意,想来还是不相信李玄都能在“天乐桃源”掀起什么风浪。 李玄都也不再过多解释什么,继续前行,其方向正是那座高大的“琼楼”。 另一边,百媚娘在匆匆赶回“琼楼”之后,并未去见醉春风,而是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殿阁,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此处已经荒废多时的殿阁中有一男一女两人,正是丑奴儿和胡良。 这座殿阁在多年之前,丑奴儿还未离开天乐宗的时候,便是属于她的,在丑奴儿离开天乐宗之后,无人接手,逐渐荒废,而丑奴儿和百媚娘先前也有过约定,若是丑奴儿重回“天乐桃源”,便在此地与百媚娘接头。 百媚娘见到丑奴儿之后,破天荒地动了几分真怒:“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贸然来‘天乐桃源’,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非要来送死才肯甘心不成?” 丑奴儿轻声道:“我无意送死,我只是想救出我的妹妹。” 百媚娘加重语气道:“可你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送死。” 丑奴儿同样加重语气说道:“我没有!” 百媚娘怒道:“不管有没有,你都必须立刻离开此地!” 心比天大的胡良干脆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个女人慢慢掰扯,想起当年的一小段帝京往事。 有一次他去见相府拜访李玄都,当时张肃卿和张白圭父子并不在相府之中,只瞧见李玄都独自一人百无聊赖,他便问李玄都在做什么。 李玄都说了一句让他至今记忆犹新的话语:“男人这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睡觉吃饭和各种杂事,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练剑,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就都花费在女人的身上,无外乎等女人脱衣服,或是等女人穿衣服。” 然后李玄都就被刚刚换好衣服的张白月追打了好久。 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一般。 当年的老李,表面上看起来比谁都要冷漠,可只要亲近之后,就会发现他内里也是一代骚客,什么也敢说,什么也敢做,哪里像现在这般,稳重有余,可整个人就一截枯木,了然无趣,活像个老夫子。 就在胡良沉浸于过往思绪的时候,百媚娘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转身,望向门外。 在那儿,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衣身影。 青衣不是普通的青衣,绣绘有飞鱼。 此衣是飞鱼服,此人是青鸾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章零三章 陆雁冰 胡良站起身,轻声道:“看来想走也已经晚了。” 百媚娘余怒未消,顿时迁怒胡良这个本不相干的局外人,“不用你说!”然后她望向这名青鸾卫,稍稍放缓了语气道:“原来是赵大人,不知赵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来人正是已经在“天乐桃源”中驻留了相当一段时间的赵五奇,他脸色漠然道:“把丑奴儿交出来。” 百媚娘脸色一变。 她深知赵五奇的可怖之处,虽说青鸾卫中的官职高低并不是完全武力高低而定,参差不齐,据说三位右都督中就有一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是在青鸾卫中也有例外,那就是青鸾卫中的十三太保。 自大魏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最高的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从青衣司到青鸾卫,再到如今的青鸾卫都督府,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十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据说有一位最底层的青鸾卫校尉,就是名列十三太保,当年死在承天门的那位青鸾卫右都督,也是十三人之一,。 在那位青鸾卫右都督战死之后,赵五奇便递补进这十三人之列,可见其修为之高,战力之强,否则也不敢孤身一人来到“天乐桃源”。 赵五奇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轻轻摩挲着刀柄。 这把刀当然不是寻常青鸾卫所用的文鸾刀,而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世代相传的“武鸾刀”,不过因为避讳朝廷文重武轻,所以“武鸾刀”又名“大文鸾”,乃是灵物中的顶尖上品,距离宝物只差一线。 他见百媚娘并不答话,又重复了一遍:“把丑奴儿交出来。” 百媚娘缓缓说道:“这是我们天乐宗的内事,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插手。” 赵五奇呵了一声,也不说话,身形倏忽而动,速度快到几乎要在身后生出残影,瞬间来到百媚娘的面前。与此同时,百媚娘两只大袖交叠一挥,寒芒一闪,“七凤羽”激射而出。 甚至看不清赵五奇是如何拔刀,只见一道雪亮银光如雪水消融从大雪山上倾泻奔腾,将百媚娘的“七凤羽”悉数扫落。 不过这“七凤羽”本就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百媚娘则是趁着这个时机,身形如缩地成寸,瞬间来到赵五奇的身后,抬手又是一蓬白茫茫的“烟雨”射出。 这次不再是“七凤羽”,而是天乐宗的根本暗器“极乐针”,同时也算是百媚娘的看家本领之一。 此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气机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故名“极乐针”。这也是百媚娘从不屑于在“七凤羽”上淬毒的缘故,相比起秦楼月在“七凤羽”上所淬的“幽毒”,显然是“极乐针”更胜一筹。 可惜,百媚娘的“极乐针”已是很快,可赵五奇的“大文鸾”更快,转身一扫,竟是以磅礴气机将所有的“极乐针”都吸附在自己的刀身之上,然后以小碎步再次欺近百媚娘,一刀当头劈落。 百媚娘双手十指的指缝分别夹住一支“七凤羽”,交叉一挡,堪堪架住了这一刀。 赵五奇毫不留情地一脚踏出,踏中百媚娘的小腹,使其向后轰然退去。 百媚娘在后退过程中,两只飘摇大袖不断挥动,朝着赵五奇泼洒无数寒光星点,同时对丑奴儿高声道:“走!” 丑奴儿面露几分犹豫之色,正要打算离开的时候,一道细却璀璨耀眼的剑气凭空出现在丑奴儿的身前,仿佛是一条银线,单从目中所见而言,似乎根本无法与好似蛟龙的剑气相提并论,但以凌厉程度而言,却是不输分毫。 胡良眼疾手快,腰间“大宗师”出鞘,将这一线剑气从中拦腰斩断。 不过被一分为二的剑气并未就此烟消云散,而是变为两道各自独立的剑气,稍微一个停顿之后分别朝着丑奴儿和胡良激射而去。 “嗤”的一声,虽然丑奴儿已经做出应对,但还是被剑气轰在肩头,整个肩头瞬间血肉模糊。 胡良也不好受,胸前被切割出一道细细红线,继而有血丝渗出。 只是胡良却是顾不得这些,他手握“大宗师”,猛地转头望去。 在殿门外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负手而立。 方才的一线剑气便是由此人激发,手腕极为不俗,竟是有了几分当年巅峰李玄都的风采。而且在此人现身之后,占据优势的赵五奇竟是主动罢手,收刀退到此人的身后。 胡良的脸色便有了几分凝重,沉声问道:“不知阁下是何人?” 来人背负着双手望向胡良,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竟是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身着银纱长裙,高挽宫髻,一双乌黑细眉微微挑起,显得英气逼人。 她轻声道:“我姓陆。” 胡良略微思索,顿时响起一人:“少玄榜上位列第五的陆雁冰?” 女子点头道:“本官陆雁冰,如今忝列青鸾卫右都督之位。” 胡良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苦涩,心知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虽说有许多积年老归真因为年龄之故而无法登上少玄榜,但并不意味着少玄榜上有名之人都是浪得虚名之辈,过去的少玄榜魁首李玄都直接以归真境的修为登上太玄榜第十,生生压过许多天人境的大宗师,让那些一直对少玄榜颇有微词之人彻底闭上了嘴巴,现在的少玄榜魁首颜飞卿虽然不如当年的紫府剑仙,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挑衅的,其后的苏云媗、宫官等人,无一不是各大宗门的天之骄子,可见少玄榜的分量。 有人曾经点评少玄榜,说少玄榜上最弱之人也有归真境六重楼,前三更是只有强弱之分,而无高下之别。 此语乃是出自围棋典故,围棋以九段最高,可是在九段之中也有强弱之分,那几位顶尖国手,都是毋庸置疑的强九,不如这些国手却又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高手,则是弱九。 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强九,而颜飞卿则是弱九。 陆雁冰能在一众年轻俊杰中脱颖而出,并且高居第五的位置,就算没有归真境九重楼,也已经很说明其实力,最少也有八重楼的修为,这便是还未踏足归真境的胡良万万不能力敌的。 陆雁冰的语气透出不容拒绝的味道,道:“交出丑奴儿,我要把她送给那位天乐教主,当作初次见面的礼物。” 胡良摇了摇头,举起手中“大宗师”指向陆雁冰。 陆雁冰略带不屑地轻笑一声,然后屈指一弹。 一道剑气直射胡良,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剑气浩大磅礴。 严阵以待的胡良以手中“大宗师”斩向这道剑气,刀锋与剑气相触的瞬间,胡良的袖口尽碎,胡子和发丝更是一起被紊乱气机吹得胡乱飘拂,他整个人就像与一条孽龙角力,双脚已然深陷地面,仍是不断地向后滑去。 陆雁冰仍是不满意,再一弹指。 又是一线剑气凭空生出,不同于上一道剑气的笔直姿态,反而像绊马索一般横着掠向胡良的双腿,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被这一线剑气扫中的结果,绝对会人腿殊途。 偏偏此时胡良根本无法闪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章零四章 四师兄 就在这时,扛着一名女子的李玄都终于堪堪赶上,将秦楼月随手丢在一旁之后,李玄都身形来到剑气和胡良之间,一挥袖,这道横向剑气在半空中似被无形墙壁阻隔,不能前进分毫,与此同时,李玄都的双眼中浮现出一汪静湖,清澈却又深邃,不见其底,继而又如一方星空,流光漫天,星辰灿烂。 李玄都如此与剑气僵持了片刻功夫,李玄都双眼中的光芒骤然收敛,那道剑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同时也挡下了另外一道剑气的胡良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道:“好险,差点就要丢了这一双腿。” 李玄都却没有跟胡良过多言语,而是对弹指间激发两道剑气的陆雁冰说道:“出手即是杀招,戾气未免太重了些。” 女子双手负于身后,瞥了一眼丑奴儿、百媚娘等人,转而正视李玄都,眼神复杂,缓缓道:“这句话换成旁人来说,也就罢了,我只当是些腐儒言语,可换成你来说,就有些可笑了,不要忘了当年你在江北杀了多少人。” 百媚娘和被扔在旁边秦楼月都是一怔。 听这两人之间的话语,没有自报名号,却像是早已熟识,而且根据陆雁冰所言的“江北”二字,让她们想起了一个本该已经不在江湖之人。 李玄都脸上露出几分追忆之神色,摇头道:“记得当年路过晋州的时候,妙真宗一位长老的侄子在山下横行不法,我看不过眼便给了他一剑,由此便引来了这位妙真宗长老下山寻仇,毕竟出家之人也不可能完全斩断血缘之亲,老父老母、兄长嫂子涕泪相求,真能无动于衷吗?亲戚连亲戚,朋友连朋友,这样牵扯出来的无谓仇家,实在是太多了。” 然后他望向陆雁冰,道:“可你与这些人有什么冤仇可言?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顺从你的意思,你就要痛下杀手?” 女子皱起眉头,说道:“当年我还未离开宗门时,最钦佩的就是你,我几乎是听着你的种种事迹才踏足江湖,当年的你是何等恣意?江北群雄要你的性命,你便一人一剑让江北群雄束手;静禅宗的大和尚对你指手画脚,你便用剑让他闭嘴;就算是正道魁首正一宗的人得罪了你,你也敢一人一剑打到天师山下。大江之畔一剑连挑正一宗十四名高手,塞外西北胜‘血刀’宁忆,帝京城头之上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这才是我之所知道的紫府剑仙,可你在隐居四年之后,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那个我所熟知的四师兄吗?” “四师兄!?” 丑奴儿、百媚娘以及被迫来到此地的秦楼月闻言皆是一惊。女子所言的前半部分,已经让她们知道了李玄都的过往身份,可这都比不上最后那一句“师兄”来得骇人,这位让偌大一个天乐宗都如临大敌的青鸾卫大人物,竟然是紫府剑仙的师妹?那么这对师兄妹又是师承何人? 李玄都叹息一声,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几人解释:“家师收徒总共六人,我排行第四,她是我的五师妹。” 陆雁冰轻哼一声,道:“我的四师兄早已死在了帝京城的城头上,死在了玉清宁的‘九天玄音’之下,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而已。” 李玄都无言以对。 如今的他与过去的他相比,的确改变了太多太多,不仅仅是没了横行于世的修为境界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态在帝京之变后发生了巨大转变,他不再去一味争勇斗狠,而是将部分心思放到了“天下苍生”这个极为宏大的格局之上。如果说过去的紫府剑仙是出世之剑,那么现在的李玄都便是入世之剑了。 既然入世,自身的修为高低反倒是成了次要的东西,这也是陆雁冰觉得他没了心气的原因所在。只是这些年来,师兄妹二人因为种种缘故隔阂渐深,关系渐而疏远,这些话自然也是无从说起。 师兄师妹两人对视片刻,陆雁冰将视线转向李玄都腰间所悬的半截断剑,脸上顿时泛起一抹冷笑,讥讽道:“人如剑,剑如人,剑在人存,剑断人亡。” 李玄都对于话语中的讥讽无动于衷,问道:“师妹,看在我这个做师兄的薄面上,今天的事情可不可以算了?” 陆雁冰问道:“还有这个必要吗?” 李玄都道:我觉得有。 陆雁冰说道:“既然师兄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我这个做师妹的也不能不答应了,可也不能就这么答应。否则我答应了师兄,青鸾卫上下不答应。” 李玄都问道:“你想要如何?” 陆雁冰的视线从李玄都脸上又扫向了胡良:“当初帝京一战,‘西北一刀’胡大侠因为一刀斩断了青鸾卫右都督的手臂而一战成名,恰好我身边这位赵五奇赵大人也是用刀的行家,不如就让他们两位各出一刀,一刀定胜负,若是胡大侠胜了,我便答应师兄,若是胡大侠败了,我也不过多为难师兄,只要师兄把丑奴儿交给我便是。” 李玄都却是不好答话了,只能转头望向胡良和丑奴儿,征求他们两人的意见。 丑奴儿望向赵五奇,沉声道:“如果你能赢胡大侠,我跟你走就是。” 胡良眼中闪起了光,定定地与丑奴儿对视一眼,他在丑奴儿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名为“信任”的东西。 然后他转头望向丑奴儿身旁的赵五奇,眼神中透出坚定,道:“请教。” 赵五奇咧嘴一笑,身形倏忽而动,腰间那柄“大文鸾”铿锵出鞘。 一刀笔直斩落,无声无息。 胡良几乎在同时拔刀,“大宗师”横于身前。 两抹流华一掠而过。 “大宗师”与“大文鸾”相触,炸起一声雷音。 论修为,无疑是归真境的赵五奇更胜一筹,可论手中之刀,“大文鸾”不过是极品灵物,而“大宗师”曾是“魔刀”宋政的佩刀,刀剑评排行第十,实打实的极品“宝物”,两者整整相差了一个大品阶。 所以这一刀的胜负,谁也不好说。 李玄都和陆雁冰的眼神都紧紧地跟在两人的身上,见证两人的胜负。 只见两道身影交错而过。 李玄都轻轻松了一口气,陆雁冰则是皱起眉头,冷哼了一声。 胡良仍旧站在原地,保持着横刀身前的姿态,而赵五奇却是出现在胡良的身后不远处。 他举起手中的“大文鸾”仔细观瞧,隐约可见刀身上出现了几丝细微裂纹,就像是瓷器上的冰裂纹。 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依旧清亮如水。 赵五奇将手中的“大文鸾”收回鞘中,转过身来说道:“若分生死,我必能取你性命,可仅就这一刀而论,却是我输了。” 胡良没有说话,也没有将“大宗师”收回鞘中,双臂下垂,刀剑前指,就这么单手握在手中,像个闯入别人家中的强盗。 丑奴儿则是第一个来到胡良身旁,伸手扶住胡良,可以看到胡良握刀的手掌仍旧在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脸色中也透出一分青白。 陆雁冰扯了扯嘴角,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既然胡大侠赢了,那我遵守我的诺言,师兄,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也不等李玄都答复,便径直转身离去。 她一走,赵五奇自然也不再停留,随之而去。 于是这座大殿中就只剩下李玄都、胡良、丑奴儿、百媚娘、秦楼月五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章零五章 起身迎客 直到陆雁冰和赵五奇离去之后,胡良才脸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几乎要站立不住,还是丑奴儿见势不妙,赶忙抱住了他,让他半依在她的怀中,这才没有倒地。 刚才他拼命接下赵五奇的一刀,十分不轻松,几乎耗干了体内的所有气机,否则赵五奇也不会说出分生死必取性命的话语。 李玄都来到胡良身边,为他把脉,脸上露出几分惋惜神情,吓得丑奴儿眼圈都红了,毕竟胡良是为了她才与赵五奇互换一刀,只是又不敢真就哭出声来,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丝来。 胡良满脸疑惑,自己的伤势自己心中有数,虽说看着挺吓人的,但也就是脱力的症状,没什么太大暗伤,难不成是那青鸾卫出刀还有玄妙,留了什么后手,让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遭受了重创? 正当胡良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李玄都缓缓说道:“死不了。” 胡良怔了一下,随即没好气道:“那你摆出这副模样给谁看?” 李玄都说道:“我是可惜你千辛万苦打下的根基,本来大约明年这个时候便能冲击归真境,不说归真境九重楼,七八重楼是没问题的,如今却是要再延后一些了。” 胡良叹了口气,“时也命也,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年的功夫。” 说到这儿,他才恍然惊觉身后一片温香软玉,虽说他也算是此中老手了,但凭良心说,这几年真是“素”得很,着实有些时候没经历过类似阵仗了,所以他竟是破天荒地有些脸色微红,不过好在有虬髯遮挡,却是看不分明。 他赶忙站直了身子,转头安慰丑奴儿道:“我没事。” 丑奴儿也颇有欲盖弥彰之嫌地向后倒退一步,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色如何。 李玄都不去打扰二人,转而望向百媚娘,道:“百媚娘,我们又见面了。” 如今得知了李玄都过去身份的百媚娘,却是有些谨慎,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先不说紫府剑仙的名头如何响亮,仅就说他的师门传承,便足以让人心生忌惮,六名弟子,堂堂紫府剑仙只是排名第四,排名第五的陆雁冰已是贵为青鸾卫右都督,那前面的三位弟子又该是何等人物?排名最末的小徒弟多半是关门弟子,会不会是一位不世出的天纵奇才?能教出如此六位弟子的前辈高人又是何等人物?一座枝繁叶茂的宗门,要有支撑门户的大宗师,可作为中流砥柱的宗师和小宗师同样也不能少,仅凭方才两人对话之间的一鳞半爪,就已经可见一个巨大宗门的框架轮廓,若是拨开笼罩其上的重重迷雾,该是如何一个庞然大物? 听李玄都和陆雁冰的言语,师兄和师妹并非是一路人,对于如今的天乐宗而言,贸然沾惹上一个庞然大物,无论是善缘孽缘,一旦牵扯进其内部倾轧之中,立时便会万劫不复。这便是百媚娘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李玄都的根由所在。 李玄都却是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开口道:“百媚娘,事到如今,你没了退路,我们也没了退路,所以我有个提议,不知你同不同意。” 百媚娘蹙着眉头,问道:“不知是什么提议。” 李玄都说道:“在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想帮丑奴儿讨要回她的小妹,可现在我却发现‘天乐桃源’的水的确有些深,尤其是青鸾卫和我那位师妹的出现,更让我想要一探究竟。” 百媚娘皱着的眉头更深,“阁下究竟想要说什么?”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伸手指了指被他制住的秦楼月,缓缓道:“我们何不联起手来,将这位天乐教主赶下宗主的位置?” …… 另一边,这场局限在一座废弃楼阁内的交手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赵五奇的引路下,陆雁冰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琼楼”最高处的大殿门前。 守在殿门前的两名男子显然早已得了吩咐,恭恭敬敬地推开两扇高有丈余的巨大殿门,相当于权贵人家的大开中门,恭迎这位从帝京远道而来的贵客。 陆雁冰径直走入大殿,环顾四周,轻笑一声:“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跟在她身旁的赵五奇没有说话。 醉春风还是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不过没了遮挡的屏风,也没了两旁斟酒分享的侍女,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见到陆雁冰之后,他没有起身,仍旧安坐不动道:“贵客驾临,恕未远迎,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的陆都督竟然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子。” 陆雁冰不以为意,沿着那条左右皆是水池的直道信步前行,同时说道:“我为太后娘娘做事,然后她便让我做了青鸾卫的右都督。” 来到醉春风的身前不远处,陆雁冰停驻脚步,道:“对于这个官职而言,我的年纪着实有些不符,而且女子的身份也颇多掣肘,不过对于我来说,还好。” 然后她低头看着仍旧安坐不动的醉春风,“怎么,我这个年轻女子不值得堂堂天乐教主起身相迎吗?还是说天乐教主在‘天乐桃源’中待得时间久了,就当所有女子都是你的臣民?” 醉春风轻轻摇头道:“自是不敢有如此想法。” 下一刻,两人同时出手,然后一触即散。 原本要起身“迎客”的醉春风竟是被陆雁冰一掌拍在头顶之上,陆雁冰向后退了三步,每一步踏足地面都是一声闷响,醉春风则是跌坐下去,整个大殿都仿佛微微一晃。 一掌之威,大殿内的水池炸开,水花四溅,原本连接两座水池的流动水渠也顿时一滞,待到两人分开,才重新恢复正常。 受挫的醉春风毫不犹豫开始第二次起身,陆雁冰也不约而同地再次出手镇压,这次她以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毫不留情地朝着醉春风的眉心点去。 两人身在的大殿又是一晃。 这这一次却是势均力敌,不过陆雁冰没有半分一而再再而三的疲态,一挥衣袖,原本被炸散出水池的水滴悉数聚拢,化作一把水剑,然后凌厉前刺,人随剑走。 仍旧保持坐姿的醉春风轻轻抬头,抬起一臂,伸手握住这把水剑,然后手掌用力,直接将把水剑捏碎,绽放出漫天水花,然后与紧随而至的陆雁冰相对一掌,双方僵持不下,陆雁冰从袖中滑出一把折扇落入空闲的左手之中,然后毫不客气地就是向前一指,从偏爱折扇这一点上来说,却是与李玄都不分伯仲。 醉春风洒然一笑,任由折扇点中自己的胸口,身形岿然不动,同时身周有点点萤光生出,生灭不定,妙不可言。 陆雁冰的脸色微沉,似乎动了几分真火,手掐剑诀,虽然无有飞剑,但是在她面前不断有剑气生出,然后依次轰击在醉春风的身上。 醉春风端坐依旧,身上也无明显伤势,可身形却是不可避免地向后退去,每被剑气轰击一次,他便会后退一分,待到连续九道剑气之后,他便不得不脱离大床的范围,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悬于半空之中。 陆雁冰右手一探,从水池中又是生生拔出一柄水剑,然后再伸手一抹,寒意森然,水剑立时凝聚成冰剑,晶莹剔透。 她轻念了一个去字,冰剑激射而出,落在醉春风的身上,炸开万千冰屑,将他身周闪烁的萤光悉数绞杀,同时也在他的身上凝结出一层肉眼可见的寒霜。 醉春风终于不能继续安稳不动,缓缓起身,不过这次的起身再无“迎客”之举,只是简单抱拳道:“天乐宗醉春风,有礼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章零六章 春风一醉 陆雁冰背负双手,淡然道:“看来天乐教主是见我年轻,觉得我不可能有帮你晋升天人之法,所以才会出手试探,可对?” 醉春风直起身来,伸手扫落身上的冰霜,淡笑道:“毕竟天人境的大宗师不是路边的白菜。” 陆雁冰道:“天乐教主所言不错,若是换成旁人,我自然不敢说什么帮他晋升天人境,毕竟我自己都还没有踏出这一步,可是天乐教主不一样,你本就是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或者说半步之遥也可以,仅仅是帮你迈过这最后的门槛,倒是不难。” “这就有些靠谱了。”醉春风脸上的笑意更甚,“两位贵客,请坐。” 话音落下,在两人的身后,两块地板翻转,竟是出现了两把椅子。 这等机关术并不罕见,通常用来暗算他人是再合适不过,不过对于先天境高手就已经无甚大用,陆雁冰身为归真境八重楼的高手,艺高人胆大,坦然坐在了椅子上。 不过赵五奇却是没有入座,而是站在了两人之间,缓缓开口道:“我们此次前来,不是为了与天乐教主一分高下,我们青鸾卫只分生死,不论高低。天乐教主愿意坐下来谈,难能可贵。也不瞒天乐教主,我们这次来,是想要双方能够建立一种更为和睦的关系。” 此时醉春风也重新坐到了自己的云床上,双手扶住自己的膝盖,“不妨直接坦白说,想要将‘天乐桃源’怎么样。” 赵五奇说道:“朝廷的困局,想必天乐教主应该知道,太后娘娘的难处,天乐教主也应该知道。虽说司礼监是太后娘娘的人,但他们毕竟是先帝留下来的老人,站在太后娘娘这一边也是因为先帝遗诏的缘故,总归是不能让太后娘娘真正放心,所以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把‘天乐桃源’转移到我们青鸾卫的名下,也就是我先前提出的那几项条件。” 醉春风扯了扯嘴角,道:“打着太后娘娘的名义,其实干的是勒索没了男人支撑门户的孤寡女子的勾当。若是我师父破阵子没有死于玉虚斗剑,司礼监也好,青鸾卫也罢,你们敢来此地如此放肆吗?” 赵五奇面无表情,却是猛地加重了语气,“天乐教主!” 醉春风语气淡然道:“你们无非是要银子,还有其他几个可有可无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毕竟天乐宗不缺银子,这是举世共知的事情,我要说没有银子,你们也不会信。” 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骤然加重了语气,眼神更是变得凶厉,道:“可是如果你们想要把‘天乐桃源’也收入囊中,那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一个天乐宗,真要铁了心鱼死网破,怕是青鸾卫还消受不起。” 一只没有说话的陆雁冰终于是开口道:“一个‘天乐桃源’,无非是一座大一点的行院,我们青鸾卫对于经营行院青楼没什么想法,这一点请天乐教主大可放心就是。” 醉春风说道:“事情仅靠说是不行的,还要看如何去做,交接银钱也好,助我成就天人境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是两位不嫌,可以在这‘天乐桃源’暂且住下,慢慢商谈。” 陆雁冰双手按住扶手,缓缓站起,道:“既然天乐教主已经这么说了,那本官也不妨多留几日,与天乐教主慢慢商榷。” “来人。”醉春风拍了拍手:“送二位贵客去别院。” 从醉春风身后的侧门中走出两名侍女,对陆雁冰和赵五奇恭敬一礼,道:“两位贵客,请。” …… 百媚娘望着李玄都,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如果是曾经的紫府剑仙来说这话,那么她没有半点疑问,因为高居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有这个底气。 可是现在? 李玄都已经不再是紫府剑仙,甚至不是归真境,那么他凭什么说这话? 不过她也不会将此话直接出口而得罪李玄都,于是她稍稍斟酌言辞之后,委婉道:“可是那位陆都督已经上山,再加上醉春风,两人联手之下,恐怕寻常天人境大宗师都讨不得好去,单凭我们,恐怕……”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我了解陆雁冰的性情,她不会帮醉春风的,她只会坐山观虎斗。” 百媚娘立刻问道:“就算我们能够力敌醉春风,那么这位陆都督会不会黄雀在后?” “肯定会。”李玄都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肯定道:“她在心底里必然是打了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可就现在而言,她也不是稳胜之局,毕竟这里是‘天乐桃源’,势力最大的是天乐宗。” 说到这儿,他扶起仍旧受制于人的秦楼月,道:“所以我将此人带来了。” 百媚娘望向秦楼月,问道:“这位是秦楼月,天乐宗的三位大执事之一,李先生是如何将她擒住的?” 李玄都道:“百媚娘你离开之后,这位秦楼月又奉命来围杀我,可惜太过大意,不敌于我,被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秦楼月望向百媚娘,既是羞惭,又是震惊,问道:“副宗主,你真要与这些人联手?” 百媚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你觉得,现在的宗主还是当年的他吗?” 秦楼月一怔,没有说话。 百媚娘苦笑一声,又问道:“今日之事,注定瞒不过他,此时他也许不会如何,可等到事后,你觉得我还能在天乐宗立足吗?” “这……”秦楼月更不知该如何回答。 早年时,老宗主破阵子还在世时,身为师兄的醉春风还不是今日这般模样,那时候的醉春风谦恭俭让,礼贤下士,常常把钱财分给诸多同门,若有难处相求,只要他能做到的,都会尽力相帮,而他做不到的,也会实言相告,颇有古时豪侠之风,故而在天乐宗中威望极高,江湖之上也有“春风一醉”的美誉。 就算是破阵子死于玉虚斗剑之后,醉春风初登宗主大位,也都是克己不倦,生活简朴,事事与诸多同门共商而定,让天乐宗上下又看到了中兴之望。 这种假象一直持续到醉春风决定拓建“天乐桃源”,早在破阵子主掌天乐宗时,就已经有了“天乐桃源”,不过那时候并不叫“天乐桃源”,而是称之为“极乐府”,规模亦是不大,只有如今的四分之一左右,平日里只是接待中州境内的达官显贵,而且极为隐秘,只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流传。 醉春风决意集合天乐宗的人力物力将“极乐府”扩建,变成一座真正的山中不夜城,当时的大管事丑奴儿反对,于是便被醉春风削去大管事的职位,处处打压,不得已只能主动离开天乐宗,这才有了后来丑奴儿父母被杀之事。 “天乐桃源”建成之后,醉春风将整个天乐宗迁入其中,再不复当年的贤良之态,事事独断,恣意妄行,容不得半分忤逆,因为有丑奴儿的前车之鉴,天乐宗上下讨好宗主的谄媚之风大盛。而且醉春风还沉溺于权色之事,看似放权,实则以帝王心术使百媚娘和接替丑奴儿的凤楼春内斗不休,百媚娘和凤楼春两派人党同伐异,势不两立,又酿成党争之风,最终使得天乐宗人心涣散,每况愈下。 从这一点上来说,醉春风颇有当年明雍帝二十余年不视朝却又把持朝政大权的风范,可谓是深谙世宗明雍帝的帝王心术。 正因为此,秦楼月对于百媚娘的问话无言以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七章 三分绝剑 百媚娘长长叹息一声:“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秦楼月苦笑道:“副宗主是决意如此了。” 百媚娘没有说话,反倒是丑奴儿开口道:“不这样做还能怎样,难道等着醉春风来杀掉全家吗?” 胡良啧啧道:“所以说,混江湖,万事留一线,没有斩草除根的本事就千万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否则便是把自己的路也给走窄了。” 李玄都望向秦楼月,“如果你愿意与我们一道,我便事后还你自由,如果你不愿意,我便现在杀了你。” 秦楼月脸上苦笑更甚:“蝼蚁尚且贪生,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好。”李玄都说道:“不过有个道理,让人害怕比让人尊敬更易获得忠诚,说起人心,我更相信畏威而非怀德,所以还望见谅。” 话音落时,他伸手在秦楼月胸口一点,有剑气生出。 被制住了所有修为的秦楼月根本无力抵抗,只能任由这道剑气浸入体表,如同毛虫之刺毛,针扎一般,而她自身的气机竟是无法将这些剑气驱逐出去,不由得大为惊骇。 李玄都道:“此乃清微宗的‘三分绝剑’,‘三分’是取自‘入骨三分’之意,一旦被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在剑气落地生根之后,每日子时都会发作,发作时痛入骨髓,且时日渐久之后,剑气还会侵袭经脉、心脏、丹田气海,如同根蔓遍布全身上下,至死方休,故名‘绝剑’。此剑本是清微宗处罚犯事弟子的手段,若无专门解咒手法,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日日受苦,不得解脱,当年有一位清微宗天人境大宗师被当时只有归真境的清微宗宗主植入‘三分绝剑’,用了十年也没能逼出体外,所以你就不用多费心思了。” 秦楼月顿时脸色惨白,再无半分侥幸之念。 在种入“三分绝剑”之后,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原本刺入她体内各处要穴的“七凤羽”自行弹出,同时那股异种气机也被他收回,秦楼月再次重得自由。 然后李玄都掐了一个剑诀,秦楼月立时感觉体内好似有无数小虫爬行,又好似有无数针扎刺痛,让她痛不欲生,顿时站立不住,半跪于地。 李玄都平静道:“这便是‘三分绝剑’,时日越深,痛楚也就越大,我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受此刑罚之人因为受不了此中之苦而自我了断的场景,我希望你不会有这一天。” 脸色苍白的秦楼月全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肌肉不受控制地不断收缩,使得她不时抽搐一下,显得颇为滑稽,同时也让她想要起身都很困难,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李玄都再掐一个剑诀,抑制住她体内的“三分绝剑”之后,转头望向百媚娘,道:“百媚娘,我自信看人还算得上一个‘准’字,再加上丑奴儿相信你,所以我也信你。” 百媚娘并无太多喜色,有的只是凝重,道:“承蒙李先生错爱,百媚娘愧不敢当。” 李先生面无异色,只是轻轻拍了下腰间所悬的“人间世”。 就在此时,胡良看似无意道:“可惜颜飞卿因为那太阴尸出世之事而被慈航宗的婆娘给叫走了,若是他还在此,也不必如此耗费心力,直接打上门去便是。” 言之看似无心,听者多半有意。 百媚娘、丑奴儿、秦楼月三名女子各自脸上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如果换成一个无名小卒说自己与堂堂正一宗掌教如何如何,定然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当他在胡吹大气,可这话换成堂堂紫府剑仙来说,那就十分可信了。毕竟论起身份师承,紫府剑仙都不会弱于这位正一宗掌教,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阶层的人与什么阶层的人相交,权贵子弟不会与平民百姓共处一室,同理,江湖上的宗师人物也不会与江湖上的小鱼小虾称兄道弟。 只是有一点让人想不通,当初紫府剑仙与正一掌教在帝京城头上打生打死,如今怎么相交甚笃了?不过再转念一想,却也没什么想不通的,这世上哪有永远的仇人?又哪有永远的朋友?还不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只要其中利益足够,紫府剑仙与正一掌教重归于好,也在情理之中。 常年操持天乐宗事务的百媚娘又不免多想了一层,紫府剑仙的师承已是来历不凡,如今他又与颜飞卿交好,会不会正道各宗联手对于天乐宗发难?若是如此,天乐宗又如何能有幸理? 念及于此,百媚娘难免脸色平添一分晦暗。 其实有些时候,能否看清局势,与聪明与否,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更多还是看谁能知道的内幕更多,这也就牵扯到谁能站得更高,方能看得更远。聪明人能从极少的内幕中,知道更多的局势情形,可如果两眼一抹黑,就算是聪慧绝顶之人,也只能无可奈何,可只要站得够高,就算是一个平庸之人,也能纵览全局。 醉春风将天乐宗迁入“天乐桃源”之中,有利有弊,弊端便是天乐宗有坐井观天之嫌,关起门来过日子固然没错,可如果两耳不闻窗外事,就难免消息闭塞。 胡良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将话语故意说得云遮雾绕,好让这几位天乐宗之人自己去联想,世人大多如此,别人亲口说出的话语,不会全信,可自己从别人话语中思索出的东西,却深信不疑。 李玄都和胡良兄弟二人行走江湖多年而安然无恙,绝不是那种处处被人算计的老好人,真要说起算计人心一事,两人固然比不上那些藏于幕后翻云覆雨的老头子们,但也算不得庸手。 用胡良的话来说就是,咱们可不能光长年纪不长脑子,行侠仗义也好,杀人放火也罢,都离不开脑子。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胡良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否则胡良也不会得了个“西北一枭”的称号,李玄都当年更不会掀起那么多的腥风血雨。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只有两人,却牢牢吃定了三名女子,更何况丑奴儿本就是偏向李玄都这边,而秦楼月又受制于李玄都的“三分绝剑”,更不是不敢有所异动,只剩下百媚娘一人,本就无路可走,又有了颜飞卿的名号,只能与李玄都等人一条道走到黑。 李玄都说道:“所谓谋定而后动,如今我们有百媚娘、秦楼月、丑奴儿三位归真境,天良手中有‘大宗师’,也能勉强当作一个归真境,至于我,想来充作一个归真境也没什么问题,如此一来,我们几人联手对上醉春风一人,胜算应在五成之上,而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甚至还会更高。”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剪除醉春风的心腹羽翼,将天乐宗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样我们除掉醉春风之后,便能以天乐宗上下之力来抗衡想要坐收渔人之利的陆雁冰。陆雁冰再怎么厉害,她也只是一个归真境,想要单凭一己之力踏平天乐宗,那是痴人说梦,到那时候,她便只能退出‘天乐桃源’。” 百媚娘忍不住问道:“事后呢?” 李玄都平静道:“陆雁冰不是要让天乐宗改换门庭吗?她不是宫里的人吗?那我们便说是她杀了醉春风,捅破了天,也让司礼监和青鸾卫自己跟自己较劲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八章 杨柳之争 过程与结果的关系大抵会有四种:用正确的过程得出的正确的结果、用错误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用正确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以及用错误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 且不论求仁得仁的前两者,只说后两者,如果让李玄都来选,他必然是选用错误的过程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而非是用一个正确的过程得出一个错误的结果。因为他不是道德圣人,也不是修身的君子,所考虑的是结果如何,而非合乎道德和规矩。 就拿眼下的天乐宗而言,想要用正确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已是不可能,那就只能尝试用错误的过程来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所以李玄都明知他的谋划并非合乎道义,更不符合江湖规矩,可他还是要如此去做。 他要的仅仅是结果,而非过程。 正人心,那是教化世人的圣人才去考虑的事情,李玄都所求,唯太平而已。 “太平”二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百媚娘仍是犹有疑惑,问道:“司礼监和青鸾卫都是太后娘娘的人,真会因为此事而撕破面皮?” 李玄都笑道:“我听丑奴儿说起过,百媚娘你与现任大管事凤楼春不和,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可在外人看来,你们都是醉春风的人。司礼监和青鸾卫也大体如此,只是情况更为复杂,毕竟以青鸾卫的体量,还不足以与素有内廷之称的司礼监相提并论,实际上司礼监与青鸾卫之争,其实可以看作是司礼监的内斗。” 百媚娘问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青鸾卫名义上归属于皇帝亲掌,可自明雍年间内阁和司礼监正式凌驾于朝堂之上以后,就逐渐变为由司礼监代掌青鸾卫而内阁统辖刑部、督查院、大理寺三法司的格局,所以我说青鸾卫不足以抗衡司礼监。” 李玄都接着说道:“内阁有四位大学士,分别是:首辅、次辅、以及两位群辅,司礼监对应有四位大太监,分别是:掌印、首席秉笔、以及两位秉笔,自本朝世宗肃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铁规矩,宫里以司礼监、御马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归司礼监掌印掌管,青鸾卫则归司礼监首席秉笔掌管,以免形成司礼监掌印一家独大的局面,如今与青鸾卫关系甚密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也是提督青鸾卫大太监,而这位首席秉笔与司礼监掌印不和,这两位公公明里暗里的争斗,从先帝到如今,已是快要持续了二十年了,所以我说司礼监与青鸾卫之争,其实是司礼监的内斗。” “先帝在位时,内阁四大臣势大,故而司礼监一直没有声音,待到如今,又是太后和晋王弄权,司礼监虽然掌握实权,但仍是不曾出头露脸,所以对于世人而言,这司礼监有些云山雾罩。在司礼监中,有两位被无数宦官奉为老祖宗的大宦,也就是我方才所说的两位,其中司礼监掌印姓杨,被称为杨公公,出身佛门,据说是一尊阿弥陀佛似的人物;司礼监秉笔姓柳,被称为柳公公,根祗在于道门,素有玄青真人之称; 两人都是先帝的潜邸旧臣,在宫中根基深厚,各有一派儿孙,泾渭分明,故而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斗又被称为杨柳之争。若是我所料不错,你们天乐宗走了司礼监的路子,应该就是杨公公那一派的路子,这便可以解释柳公公一派的青鸾卫为何要来胁迫你们改换门庭。当然,青鸾卫内部同样不是铁板一块,也不能将其完全视为柳公公一派的人,陆雁冰此来更多还是出于私心。” 听到这儿,丑奴儿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玄都笑道:“公门修行和混江湖可不一样,我们江湖上可以分出一个正邪之辨,可朝廷不行,什么是忠臣?什么是奸臣?什么又是贤臣?没有真正的贤臣,因为贤与不贤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皇帝用你的时候你是贤臣,是忠臣;皇帝不用你的时候,你便是佞臣,是奸臣;贤时便用,不贤便黜,此乃帝王心术。也正因为如此,朝堂之上哪就能铁板一块,若是铁板一块,置皇帝陛下于何处?所以任你是外廷也好,内廷也罢,清流也好,宗室也罢,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便是朝堂。” 百媚娘这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明白李玄都为何有信心让司礼监和青鸾卫相互较劲,盖因这种内斗,要的就是一个由头而已,哪怕心知肚明这个由头是假的,也不在乎了。 李玄都又道:“当下的关键不在于日后青鸾卫和司礼监会如何反应,也不在于能否袭杀醉春风,而在于你们能否切实掌握天乐宗,若是能,则大事可成,无论袭杀成与不成,都可进退自如,若是不能,则一切休谈。” 百媚娘骤起眉头。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他了解自己那位师妹,自小便是个贪心不足的家伙,如果此前她只是想要从天乐宗身上割下一块肉,那么在她察觉到李玄都等人的来意之后,八成就生出了将天乐宗一口吞下的想法,所以她必然不会好心提醒醉春风小心防备,只会站在岸上观船翻,然后再上演一出黄雀在后的戏码。 她这个性子,实在像极了她的三师兄。 也难怪,毕竟她是三师兄一手教导出来的,会如此行事,也不奇怪。 李玄都有些感慨,从师父到徒弟,都是如此,可见立身不正,只是可惜了他那位性情醇厚的大师兄,过世太早,否则以他的仁厚性情,上承师父,下接一众师弟师妹,大概便不会是今天这般样子。 想到这里,李玄都忍不住自嘲一笑。 当年的紫府剑仙又好到哪里去,江湖上评价他:“一语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虽然此言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当年的紫府剑仙在被江北群雄围攻而心性大变之后,其戾气之重,尤甚其他师兄师妹。 说来也是讽刺,在他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也正是他与这位师妹关系最好的时候,无关乎武力高低,皆因性情。待到他想要做一个好人了,却是渐而疏远,只因道不相同。 许久之后,百媚娘终于开口道:“我的心腹嫡系,大多都是反对醉春风之人,以老宗主当年留下的老人居多,这也是醉春风迟迟不敢动我的原因之一,至于醉春风的心腹嫡系……” 她转头望向秦楼月:“这就要问秦师妹了。” 秦楼月轻咬了下嘴唇,略有犹豫。 若是仅从侧面看来,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杏眼、桃腮、樱桃嘴、柳叶眉,几乎满足了书生们对于书中颜如玉的所有向往,此时犹豫思索,倍显娴静,只是可惜了另外半张脸上的伤疤。 片刻之后,秦楼月缓缓道:“除了副宗主和大管事的两派人马,再有就是直属于宗主的人手,又分为三部分,分别由三位大执事掌管,我只是其中一人,还有另外两人,不过好在其中一人常年在外,如今并不在‘天乐桃源’。” 她又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属于我的那部分人手,我可以保证大部分人在不知情的情形下都会听令行事,就算有不听令行事的刺头,在有心算无心之下,也可以解决掉,只是一定要快,如果等到宗……醉春风出面,我便很难控制局面。” 李玄都忽然发现自己的肩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落叶,伸手拍掉之后,道:“这是自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九章 尽管去杀 李玄都说道:“也就是说,如今属于醉春风的势力便只剩下一位大执事和凤楼春这位大管事。解决她们,需要多久?” 秦楼月道:“因为今天是花魁竞选的日子,属于大管事凤楼春的人手都集中在评选花魁的金风苑那边,可在暂且不管,我的人手又在城中维持秩序,反倒是‘琼楼’这边人手不多,只有大执事翠楼吟的人手负责防卫。” 百媚娘接口道:“翠楼吟是醉春风的死忠嫡系,所以醉春风才会让他来负责自己的防卫,他的人手主要集中在整座‘琼楼’的七层以上,如今我们所在的位置则是三层,由秦楼月和我的人手共同把守。” 李玄都问道:“丑奴儿去帮百媚娘,胡良去帮秦楼月,你们需要多久时间?” 百媚娘想了想,回答道:“一个时辰。” 胡良拍了拍手,笑道:“一个时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应该是足够了。当年我们在承天门伏击那位从宫中返回青鸾卫都督府青鸾卫右都督,也只准备了两个时辰而已,这种事情,就在于一个快字,快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迟则生变。” 李玄都想起往事,道:“当年二十个先天境的高手就能伏击归真境的青鸾卫右都督,如今我们三个归真境和两个可以勉强可以充当归真境的先天境,袭杀一位归真境,应该不是难事。” 胡良伸手扶住腰间所悬的“大宗师”,说道:“这些待会儿再说,我们先去办正事,老李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用老沈和宋老哥的话来说,这叫居中调度。” 李玄都没有拒绝,点头道:“好。” 从头至尾,两人的情绪都没有太多的波动,既没有亢奋,也没有紧张,只有平静。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参与过有长生境和天人境直接出手的帝京之变后,如今的这场天乐宗之变,却是不算什么了。 这些殿阁依山而建,其间相连的廊道如同秦蜀栈道,在山壁上凿洞架木,以木为横梁支撑,上铺设木板为栈道,又在栈道上设有栏杆。 待到四人离去之后,李玄都没有依言等候在这座早已废弃的殿阁之中,而是出来殿门,站在外面廊道的栏杆上,然后伸手攀住上一层廊道的底部横梁,仅靠单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形悠荡出廊道之外,然后借助惯性的力量一个上翻,悄无声息地跃至上一层。 在丑奴儿还未离开天乐宗的时候,这座巍峨“琼楼”其实只有三层而已,所以她身为当时的大管事也只能在第三层,不过在她离开之后,醉春风又将其陆续修建至九层,他本人所在的大殿便是第九层,而百媚娘等人则在第七层或者第八层。 此时李玄都来到的是第四层,这里多是天乐宗的中层弟子所在,比如死在他手上的那名执事。只是因为今日是评选花魁的缘故,天乐宗内无论是执事还是寻常弟子,此时都忙碌于“天乐桃源”之中,这儿倒是变得空空荡荡,没什么人。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走在廊道上,脚步声清脆又清晰,丝毫不像是在别人家的要害腹地,倒像是在自家之中闲庭信步。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山内青山楼内楼,天乐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中州作江州。‘春风一醉’醉春风,不知你是否也醉倒在这靡靡之风中?” …… 金风苑,本名春风苑,在醉春风成为天乐宗的宗主之后,为避其名讳,将其改名为金风苑。 金风苑是“天乐桃源”中最大的行院,占地近百亩,于天乐桃源而言,犹如皇城之于帝京城,所以每年一度的花魁评选都是在此地举行。 按照规矩,此等盛事,本该由天乐宗的宗主作为本地主人亲自出面,只是醉春风因为青鸾卫到来的事情而心情不佳,便让凤楼春代为主持,这让凤楼春好一通手忙脚乱,毕竟广迎八方来客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像那些真正的贵人还好说,怎么重视怎么来,一切都是最高规格就好,也挑不出什么错。可那些只有不上不下的半桶水就极为麻烦,这类人有资格参加花魁评选,可又算不上大金主,而是希翼着靠着此事结识一些真正的贵人,本就目的不纯,而且还小算计特别多,比如位置靠前还是靠后,比如随行服侍的丫鬟是丑是俊,最怕遇到那种认不清自己位置的人,总想要和身份比自己高的人攀比,又还瞧不上与自己相差无多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难伺候。 这就十分考验凤楼春待人接物的本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都是非富即贵,“天乐桃源”想要大把大把的搂银子,便少不了要与这些人打交道。 在金风苑的最中心位置,是一座仿照帝京城戏楼样式的二层楼阁,一楼是寻常座椅,二楼是包厢雅座,然后便是一座巨大的戏台,姑娘们在此献艺,供诸多来宾点评。 什么是雅? 站在这个世道顶层且人数稀少的权贵所推崇的即是雅,因为他们要以此来区分自己与普通人的区别,所以“雅”永远在少数人的手中,而大多数人喜欢的便是“俗”。 就拿某些文人名士来说,世间百姓多数喜欢牡丹,俗气,我偏要喜爱菊花,如此方能彰显自己的不俗,要不怎么是“雅士”? 这逛行院也是如此,大部分来到这等烟花之地,见到如此美丽的姑娘,会想要做什么?定然是那宽衣解带的之事,那权贵们自然不能如此,要讲究情调,讲究身份,万事讲一个“雅”字,在办正事之前,先打个茶围,下几盘棋,最好是诗词唱和一番,最后是饮酒到三四分醉,带着几分醉意行元圣之礼,方是“雅”,若是刚进门便要急不可耐地脱衣行事,便是“俗”,便落了下乘。 此时的评选花魁也是如此,如果让女子们在台上搔首弄姿,那是寻常楼子里的女人才干的事情,俗气。这些红牌姑娘们,要做寻常女子做不了的事情,那便是谈琴、下棋、绘画、吟诗、作词、唱曲、跳舞、奏乐,仅仅说后两项,舞有古舞六代舞,有胡舞胡旋舞,甚至还有女子会煌煌剑舞,乐器就更不用说了,琴、瑟、琵琶、箫、笛、埙、笙、竽、鼓,甚至还有女子还会编钟。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道里,能做到这些的女子终究是极少数,此即是“雅”。 今日的花魁评选,定然是大雅之堂。 曾经有名士笑言,行院乃是污浊之地,却能生出大雅,正是白莲出淤泥而不染。 此时作为本次评选花魁的热门人选,四位红牌姑娘已经陆续现身,分别是琉璃阁的玉蝴蝶姑娘,绘春园的雪花飞姑娘,如梦苑的水仙子姑娘,以及桃红楼的庆金枝姑娘。当然也有其他作为绿叶的女子,千娇百艳齐聚一堂,当真是人间胜景。 “琼楼”上,有三人远远眺望此处。 最顶层的九楼大殿,醉春风右手悬空端着一杯美酒,俯瞰金风苑,然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其下一层的陆雁冰凭栏而立,作为女子,她天然不喜欢此地,听得隐隐丝竹声响,面无表情地一伸手,握住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树叶,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跃出廊道,头下脚上,身形直直下坠。 此时四楼的廊道上,李玄都负手而立,刚好与下坠的陆雁冰一个照面,两人的视线一错而过。 在这两人照面的极短的时间内,陆雁冰张嘴而无声,说了四个字。 李玄都通过嘴型认出了是哪四个字。 “尽管去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章 玄阴屠 醉春风在殿门外驻足片刻之后,返身回到大殿之中。 自从他将天乐宗迁入“天乐桃源”之后,就很少离开此地,当年那个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春风一醉”变成了神秘莫测的“天乐教主”,在这段时间中,他除了闭关精修自身修为和操持“天乐桃源”的事务之外,最大的爱好便是钻研一本得自西域真言宗的《大欢喜禅》,虽然醉春风在年轻的时候未入少玄榜,但并不是说醉春风的资质不佳,恰恰是因为他太聪明,什么都想学,什么想要十全十美,如果他肯早些入归真境,必然在少玄榜上有名,可他为了能登顶归真境九重楼,在先天境中足足停留了近十年,使根基牢固无比,这才一入归真即是七重楼,又用了八年的时间,从归真境七重楼攀升至归真境九重楼。 如今的醉春风距离天人境一步之遥,虽然青鸾卫许诺能帮他踏足天人境,但他从心底里并不信任青鸾卫,还是打定主意要凭借自己来晋升天人境,这些年来,他融汇天乐宗的各种秘术,借助炉鼎大肆采补,已经隐隐看到了天人境的门槛,如今他又得了“明妃相”的炉鼎,再借以真言宗的上成之法“大欢喜禅”调伏心障,天人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醉春风来到大殿深处的云床上,盘膝而坐,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琉璃色古籍,平摊于身前,慢慢翻阅。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已经快要深夜,一名仆从迈着小碎步来到近前,小声禀报道:“宗主,副宗主来了。” 醉春风皱了下眉头,从古籍上收回视线,吩咐道:“让她进来。” 仆从轻诺一声,徐徐退下。 不多时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其实只要有抱丹境的修为,便可行走无声,更遑论百媚娘这等归真境的高手,之所以如此,与推门之前先敲门的作用无异,关键是提醒房内之人。如果故意行走无声,则会被视为图谋不轨。 醉春风听到脚步声之后,大袖一卷,将平摊在自己面前的古籍收回自己的须弥物之中。 然后就见百媚娘款款来到面前,恭敬一礼:“宗主。” 醉春风沉声道:“可曾见到秦楼月?” 百媚娘回答道:“见到了。” 醉春风的语气加重:“那你为何现在才来见我?” “请宗主恕罪。”百媚娘轻声道:“只因桃源内有人恃力行凶,所以暂时脱不得身。” 醉春风挑了挑眉头,语气冰冷地问道:“是哪位英雄好汉有如此胆识?胆敢在我‘天乐桃源’闹事?可曾抓到?” “是一个名叫胡良的刀客,曾经是补天宗的门人,不过现在已经脱离补天宗。”百媚娘道:“人已经抓到了,正在殿外,由秦楼月看管。” 醉春风挥了挥手,“带他进来。” 百媚娘转身朝殿门外,道:“把人带进来。” 片刻后,秦楼月押着身上被刺入七支“七凤羽”的胡良来到醉春风的面前。 醉春风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为何要在我‘天乐桃源’闹事?” 胡良高昂着头,满脸桀骜不驯,答非所问道:“我听说藏老人上次来这儿,非但一颗铜钱没花,反而还带走了两名花魁,偌大一个‘天乐桃源’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有此事?” 当日被藏老人强压一头之事,可谓是醉春风的痛处,此时听得胡良此言,醉春风立时动了几分真怒,他强压心中怒气,森然道:“这与你今日来桃源闹事又有何干?” 胡良嘿然道:“藏老人做得,我就做不得?” 醉春风的眼神凌厉,寒声道:“看来你当真是一心寻死了。” 整个大殿之中一片死寂,仿佛此地是一片无人绝地。 胡良笑道:“到底是谁寻死,现在还言之尚早。” 在天乐宗中一言九鼎近十年的醉春风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双手撑在双膝之上,脸色变得凝重。 不过他仍是没有多想,只是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名刀客的身上。 下一刻,却是秦楼月身形暴起,两只大袖左右一摆,洒落出无数寒星。 与此同时,百媚娘也是一扬手,一团白茫茫的“烟雨”在醉春风的面前骤然炸开。 醉春风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百媚娘和秦楼月会同时出手偷袭自己,不过他毕竟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还是瞬间反应过来,体表有荧光流转,任由“七凤羽”和“极乐针”同时落在自己的身上,却是不伤分毫。 醉春风沉声道:“师妹,没想到你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我本以为你不会背叛我的。” 话音未落,只见醉春风张开双手,一手成掌,一手握拳。 刹那间,百媚娘和秦楼月如遭重击,同时向后飘荡出去。 不过也就在这时,不需继续刻意装成犯人的胡良从须弥物中取出“大宗师”,身上的“七凤羽”全部自行弹出,然后双手握刀,一步踏前。 一瞬之间,刀气如大雨时节的满溢湖水,遍布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不过对于醉春风这位距离天人境只剩一步之遥的宗师而言,这些看似凌厉骇人的刀气,却是不算什么了,他只是伸出手掌,上下翻覆,便将这些刀气强行镇压,继而消散无形。 到了归真境之后,返璞归真,出手之间不是声势越大就威力越强,先前他一掌一拳震退百媚娘和秦楼月两位归真境,看似轻描淡写,却不知要比玄元境倾力一击推房倒屋强出多少,能放亦能收,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方才是真本事。 不过百媚娘作为天乐宗中仅次于醉春风的第二人,也不是如此不堪一击,稳住身形之后,双手一翻,只见她的十指之上亮起寒光,仔细看去,她的指甲竟是暴涨至尺余之长,五指并拢之后,仿佛一柄短剑。 醉春风皱起眉头,因为百媚娘所用的竟然不是天乐宗的手段,而是牝女宗的“玄阴屠”,不过他很快就松开眉头,毕竟他也学了真言宗的“大欢喜禅”,百媚娘会牝女宗的秘传之法也在情理之中。 世人皆知牝女宗有三大杀人手法,分别是“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其中“冷月锯”伤人体魄,“玄阴屠”伤人气机,“缠心丝”伤人神魂,所以面对百媚娘的“玄阴屠”,醉春风也不犹豫,直接运转体内气机,在起身的同时,全身上下的筋骨如爆竹一般节节炸响。 气机自下丹田气海升起,过龙虎关,上脊柱十二楼,最终过风池玄窍,三大丹田连为一体,真元先是化作磅礴罡气流转全身上下,继而入开闸洪水,流溢于整个大殿之中。 幸而这座大殿是以特殊材质建成,固若金刚一般,换成其他房屋,仅仅是此番气机倾泻,便足以使整座房屋灰飞烟灭。 醉春风望着百媚娘,冷然道:“难怪牝女宗的摇月姬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原来天乐宗之中还真有内鬼,师妹,牝女宗的宫官许诺给你什么好处了?是六姬之一?还是上成之法?” 百媚娘平静道:“我今日对你出手,既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天乐宗的将来。” “你也敢跟我侈谈宗门?”醉春风怒极反笑:“天乐宗是在我的肩上担着,没有我就没有天乐宗的今天,‘天乐宗的将来’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百媚娘点头道:“有句话你没有说错,没有你,天乐宗也的确不会走到今日的境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一章 缠心丝 醉春风放声大笑:“没有我醉春风,单凭你和丑奴儿也能支撑起天乐宗?你们今日说什么为了天乐宗,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个宗主位子罢了,尽管出手就是,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两个乱臣贼子有多少本事,能从我的手中夺走宗主大位!” 话音未落,两旁的水池之中激荡不休,然后水面轰然炸裂,两道龙卷一左一右拔高而起,化作两条水龙,朝醉春风迅猛冲去。 却是秦楼月以自己身上的长绫为引,使得池水化作水龙。 醉春风只是随手拍出一掌,按住一条水龙的头颅,任由其不断前冲,自己岿然不动,然后水龙寸寸碎裂,化作无数水雾升腾。同时他的另外一只手直接捏住另一条水龙的七寸位置,掌间气机喷吐,使其炸裂成漫天水花,好似在殿内下了一场大雨。 就在此时,胡良终于出刀,破开尚且还悬在半空中的水滴,一刀朝着醉春风当头斩落,是那脱胎于补天宗“天阙九问”的“天火式”。醉春风手指轻弹,两条水龙的最后一点余韵也彻底烟消云散,然后伸出右手破开刀芒,轻描淡写地握住“大宗师”的刀锋。 “大宗师”一刀未能建功,但是这位天乐教主也不是真就纹丝不动,此时他的脚下已是龟裂无数,而且裂痕还有不断四散蔓延的趋势。 醉春风望着自己那已经鲜血淋漓的手掌,淡笑道:“好一柄‘大宗师’,不愧是当年‘魔刀’宋政的佩刀,我听说‘血刀’宁忆曾经有意此刀,因为败给了紫府剑仙,这才与此刀擦肩而过,可惜现在没有了紫府剑仙给你撑腰!” 话音落下,醉春风的左手猛然握拳,然后一拳击出,重重落在胡良的小腹上。 胡良的背后立时出现了一个清晰拳印,胡良强咽下一口鲜血,强行从醉春风的手中拔出“大宗师”,身形向后退去。 醉春风正要纵身追击,将胡良毙于拳下,可就在此时,百媚娘左手一挥,她的五根尺余之长的指甲竟是齐齐断裂,晶莹如玉,恍若五道飞剑,朝着醉春风的面门激射而至。 在醉春风的视线之中,只见得五道剑光洞穿而来,好似五根手指抓向自己的天灵,心底不由得有些惊讶自己这位师妹这些年来的隐忍,他也不敢大意,要知道牝女宗的“玄阴屠”修成之后,丝毫不逊于清微宗的飞剑,其中更蕴藏有牝女宗所独有的“玄阴剑气”,入体之后,不但能损耗气机,而且还能引人走火入魔,极为诡秘无常。 醉春风第一次双手同时出拳,瞬间在身前连击五次,气势雄浑,带起呼啸风吼,震人耳膜,竟是凭借自身的磅礴气机,强行将五道剑光打飞出去。 百媚娘再一挥手,她右手的五根指甲也同样断裂开来,化作剑光,与先前的五道剑光合作一处,随着百媚娘十指连舞,十道凛冽剑光伴随着幽幽玄气,再次激射向醉春风。 醉春风大笑一声:“来得好!” 他不退反进,整个人状若疯魔,出拳如虹,在一瞬之间炸出上百道拳罡,拳罡之凌厉雄浑,虽然稍逊于玄阴剑气,但胜在数量众多,两者轰然相撞,十根指甲悉数碎裂,炸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 首当其冲的便是醉春风和百媚娘二人,只见百媚娘脸色骤然苍白,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出去,然后轰然撞至支撑大殿的十二根巨柱之一,烟尘四起,待到烟尘散尽,她整个人已是嵌入柱中。 醉春风也不好受,在他的胸膛上多了两道纵横交错的剑痕,绽放出深邃诡谪的幽碧光泽,更诡异的是这两道剑痕竟如活物爬虫一般蠢蠢欲动,乍一看去,好似蛇虫活物,沿着经络疯狂游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是从胸膛转移到了后背,而且还有向上移动的趋势,让人见之则生出几分凉意。 这两道剑痕看似未曾破开皮肉,影响不大,但其中透发出一股灭绝生机的阴寒煞气,坏人根基,断人生机,且如附骨之疽,极难甩脱,比起清微宗的“三分绝剑”不遑多让,即使醉春风将体内五气悉数化作真元,也难以将其彻底化解,只能勉强将其控制在上半身的范围之内。 醉春风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剑痕,再抬头望向百媚娘,语气森然道:“师妹,没想到你除了练成牝女宗的‘玄阴屠’和‘玄阴剑气’之外,还练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倒是好手段,可惜‘太阴十三剑’少了三剑,否则今天便是我要栽在你的手中了。” 百媚娘将身体从柱中拔出,道:“牝女宗的‘冷月锯’和‘玄阴屠’其实都是出自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两者各有千秋,先前你疑我是与牝女宗暗中相通,为何就没有想到阴阳宗呢?” 醉春风眉头微皱,露出几分疑惑神色。 下一刻,百媚娘头上束发的簪子等物在一瞬间悉数炸裂开来,一头青丝顿时散开,笔直如瀑,有近乎丈许之长,披在百媚娘的身后,好似一件披风。 然后百媚娘身形一转,不见她有何动作,身后青丝狂乱舞动,不断延伸变长,向着四周延伸蔓延开来。 清微宗有一剑式如女子结情丝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名为“绾青丝”,牝女宗的一位祖师,天纵奇才,先是从一位阴阳宗大宗师那里学得‘太阴十三剑’,后又从一位清微宗大宗师那里学得‘绾青丝’,她将两者合二为一,创出‘缠心丝’。 百媚娘此时所用便是“缠心丝”,只见她以三千青丝化作万千情丝,结成一张罗网朝醉春风当头罩下,转瞬之间,青丝合拢,如蚕吐丝结茧,将醉春风环绕成一个“线团”。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情丝千结,便彻底抛弃了剑气之刚,化而为柔,如棉絮云朵一般轻飘飘,不着力,不受力,使得醉春风如深陷泥潭,近乎动弹不得。 同时还有诸般念头情绪随着这些青丝一起涌入醉春风的心头。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恨花言巧语,恨负心薄幸,恨心肠如铁,恨人情冷暖,恨世态炎凉,恨天地不公,恨善恶无报。“七恨”之意如七道剑意直指神魂。 一个不慎,被其夺去心智,便如落入蛛网之中的飞虫一般,再无生路。 醉春风屏息凝神,运起双掌如刀,将绕在自己身周的青丝一一斩断。 无数青丝被断成两截,随即又有新的青丝生出,似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不过终究还是“锄草”更快一些,青丝渐少。 只是醉春风脸上的凝重之色不见丝毫减少,因为这些被他斩断的青丝仍旧漂浮于四周,而且那种乱人心神的纷杂念头愈演愈烈,于恨之间又是生出情来,以青丝结情丝,再以情丝织罗网,最终化作情天恨海。 这才是牝女宗的真正厉害之处。 饶是醉春风,也不得不郑重以待,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百媚娘伸手握住嘴巴咳嗽了几声,不看掌心处的鲜血,望向醉春风,轻声道:“师兄,我本无争权之心,可这些年来,你做的着实有些过分了,就拿刚才来说,你称呼我和秦楼月是乱臣贼子,显然是把自己当作了此间帝王,可你要知道,天乐宗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乐宗,宗主之位也从来不是你一家一姓的宗主之位。你这些年来,一人独断专行,置宗内弟子如同家奴,凡有异议者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玩弄帝王心术,以党争治理宗门,将天乐宗和‘天乐桃源’视为自家之私产,以一人之心夺天乐宗上下之心!” 她深深望了醉春风一眼,一字一顿道:“此心当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二章 翠楼吟 先前百媚娘和秦楼月能够安然登楼,是以有心算无心,可现在的顶楼之中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镇守七楼、八楼的翠楼吟便不能再无动于衷。 翠楼吟是个不惑年纪的男子,身材高大,喜着华服,习惯性给人一种睥睨的傲慢感觉,与温柔绵软的“天乐桃源”有些格格不入。 正当他召集人手的时候,一位心腹匆匆赶来,语气急促道:“启禀大执事,有人攻楼,很快就要到达七楼,说是奉了副宗主的命令前来平叛,兄弟们不肯让路,便说我们的人是叛贼,要谋害宗主!负责镇守的两位执事,都被一个外来的年轻人以飞剑斩杀,手段凌厉得很,根据底下的兄弟回报,似乎当年那位被宗主逐出宗门的大管事丑奴儿也在其中,兄弟们已经快要挡不住了。” 翠楼吟脸色大变,“分明就是她们反了!” “琼楼”虽然名为楼,实则是由许多依山而建的楼阁组成,所谓的登楼,便是沿着悬于山壁上的栈道登山而已。栈道狭窄,只能让三人并肩而行,所以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真正能够交手的只有几人而已。 在这种情形之下,处在最前面的李玄都可谓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这也是不得已之事,当下的局势,关键就在于一个“快”字。 要知道天乐宗可不是风雷派,风雷派在底蕴放在各派之中,还能算是顶尖,可放在各宗之中,就难免不够看了,哪怕是最为弱势的真传宗,也远胜于风雷派,更遑论更胜真传宗一筹的天乐宗。 天乐宗分为三大派系,分别对应宗主、副宗主和大管事,以宗主一脉为主干,另外两派为枝叶。宗主一脉又分为三支,分别对应三位大执事,负责城内守卫的秦楼月、负责外务的醉太平、负责守卫“琼楼”的翠楼吟,无论是哪一派大执事,放到江湖上,都足以媲美一个门派,所以哪怕是秦楼月和百媚娘联手起事,醉春风的手中仍旧握有不俗的力量,李玄都他们的唯一优势就在于以有心算无心,若是让醉春风反应过来,那么局势又变得殊不可料了。 当他们一行人终于来到七楼中断位置的时候,李玄都终于停下了脚步,身侧站着丑奴儿,身后则是属于百媚娘和秦楼月的人手。 在另一边同样是人头簇拥,层层叠叠,多以刀客为主,不过在各个制高点位置也布置了手持四等弩的弩手,对前往第八楼的必经之路形成交叉之势,若有人想要强行突破,势必要遭到弩箭的猛烈击杀。 脸色阴沉的翠楼吟负手而立,在他身旁皆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好手,这也是天乐宗最为精锐的部分,是醉春风最后的压箱底牌。 多年之后再次来到此地的丑奴儿望着翠楼吟,一言不发。 李玄都转头问道:“这里距离醉春风所在的大殿还有多远?” 丑奴儿轻声回答道:“以前我还在天乐宗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建有楼阁,大多都集中在山脚,没想到这些年来却是已经建到了这里,因为环境变化太大,具体还有多远,我不好说,但是可以肯定已经不远了,顶多不过数里的路程。这会儿不出意外的话,师姐她们已经跟醉春风交手,我们要快点赶过去才行,只是眼前这么多的人手,应该怎么过去?” 李玄都略微思索,道:“如果仅仅是你一个人穿过,应该不难。” 丑奴儿轻声问道:“你让我先去支援师姐他们?” 李玄都点头道:“由我来拖住翠楼吟。” 如今丑奴儿已经知晓李玄都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再加上他又以一己之力擒住了秦楼月,此时对上翠楼吟,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点头道:“若是李先生亲自出马,的确简单,那就要有劳李先生了。” 李玄都道:“醉春风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陆雁冰才是,那丫头虽然只是归真境八重楼,比起醉春风还要低上一楼,但身怀诸多秘术,而且这次离开宗门,难保不会身怀一件宝物,她想要一口通吃,很难,可是收拾一个两败俱伤的残局,却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儿,李玄都略微有些感伤,苦笑道:“说起来,她之所以变成今日这般样子,还是我们这些做师兄的不是,都说言传身教,我们都教了些什么?” 最高处的大殿中。 百媚娘双脚缓缓离地,整个人悬于半空之中,在她身后,青丝蔓延,如孔雀开屏。 隐忍十余年,这一刻终于峥嵘毕露。 放眼天乐宗,所有反对、不满醉春风的天乐宗老人都聚集在百媚娘的麾下,那醉春风为何不除去百媚娘?醉春风那么多的师弟师妹,哪个不被醉春风视为家奴,为何独独称呼百媚娘一声“师妹”? 这些不是没有道理的。 早在醉春风还未接掌宗主大位的时候,百媚娘就仅次于他,只是那时候的醉春风与今日不同,故而百媚娘与他关系极好,对于他登上宗主大位可谓是乐见其成,而且百媚娘也正如老宗主破阵子所言,并不喜欢天乐宗的氛围,甚至是格格不入,所以常年在外游历,并不返回宗门。对于醉春风而言,这位师妹不是他掌握宗门的大敌,于是也未当作心腹大患,当年他将丑奴儿逐出宗门,既是削弱百媚娘的羽翼,也是一次试探,只是百媚娘在此事上并无过激反应,反而愈发沉默寡言,几乎是自削权柄,这才让醉春风渐渐放心。 百媚娘眼看着天乐宗这棵大树被醉春风一点点挖空,尽管她并不喜欢天乐宗,但也不愿意看着它万劫不复,不是没想过破釜沉舟,只是苦于没有强大的外援和合适的机会,单凭她一己之力,不足以对抗醉春风,毕竟以天乐宗的家底,除非是藏老人这样的大宗师才可以来去如履平地,百媚娘显然还不至于强悍如此。 现在李玄都因为丑奴儿之事来到“天乐桃源”,这便是外力,于是她决定与李玄都合作,行险一搏,彻底推翻醉春风。 百媚娘望向被重重青丝环绕的高大身形,喃喃道:“师兄,你可曾想过今天?” 着上半身的醉春风深吸一口气,气势愈发雄浑。 这位将天乐宗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的天乐教主眼神冰冷,声若洪钟道:“师妹,你学了牝女宗的‘玄阴屠’和‘缠心丝’,还学了阴阳宗的的‘太阴十三剑’,想来是瞧不上我们天乐宗的手段了,那为兄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天乐宗的独门秘法。” 浑厚嗓音在大殿中层层激荡。 两旁水池中本就已经不多的池水再起涟漪。 丑奴儿平声静气道:“师兄尽管出手便是。” 醉春风不再多言,直接干脆地单膝跪地,一掌按在地面上,喝道:“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金锁!” 一瞬之间,整座大殿金光熠熠,同时在八个方位缓缓升起八座金门。 这座大殿就是一座大阵。 醉春风长发胡乱飞舞,下衫猎猎作响,脚下踏出无数裂痕,一气化八,同时催动八座金门。 下一刻,八座金门中各射出一道金光,如同八柄锋锐无匹的利剑,狠狠斩落在百媚娘以青丝构建的“情网”之上,只见得青丝碎屑漫天飞舞,“缠心丝”已是被破了。 百媚娘的长发骤然撤回,已是残了,勉强及腰,只有原来的半数长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八门金锁 “八门金锁”之阵,出自道门的“奇门遁甲”之术,常用于军阵。八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如从生门、景门、开门而入则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伤;从杜门、死门而入则亡。 醉春风身为武夫,并不精通术法,若是遇到“缠心丝”这等手段,便难免要束手束脚,于是他便想了个法子,在自己居住的大殿之中,布下这座“八门金锁”之阵,进可攻,退可守。 在破去“缠心丝”之后,醉春风平声静气道:“师妹,倒是可惜了你这一身难得的修为,若是换在其他地方,我想要取你性命,还真是不易,说不定还要被你反客为主,不过好在我提前准备些保命手段,在这个地方,你万不能胜我!” 百媚娘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两只大袖一展,袖口剧烈震荡,在一瞬间激射出八道蕴含“玄阴剑气”的“七凤羽”,如同八道长虹分别撞击在八座金门上。 这近乎是百媚娘的全力一击,其剑气之充沛更是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寻常归真境九重楼也不过如此。 八道金门金光四溢,震动不休,整座大殿如遭地震,地面上出现无数裂痕如蛇游走。 只是八座似真似幻的金门仍旧是屹立不倒。 醉春风平静道:“这八座金门与我脚下的大殿连为一体,而大殿又与‘天乐桃源’的地气相连,你想毁去这八座金门,真是可笑至极!” 百媚娘不言不语,两袖一挥,在她双臂两侧瞬间出现无数把“七凤羽”,层层叠叠,就好像是两片华丽羽翼,然后她脚下一点,直奔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醉春风。 既然破不去大阵,破去开启阵法之人就好了。 “来得好!”醉春风大笑一声,他本就想要近身而战,而非玄而又玄的斗法,也不继续催动阵法,直接一手伸出如钩,意图抓住百媚娘的手腕,百媚娘灵巧躲过,向后倒退掠去的同时,反手射出十余支“七凤羽”,醉春风直接抓在手中,距离天人境只差一步之遥的瀚海气机勃发,如熊熊烈火燃烧。 武夫和方士之争,绵延数百年,各有千秋。方士擅长与天地共鸣,其极致便是以自身气机拨动天地的万钧之重,从而引动天地元气,成就天地异象;或是务虚极致,惑人心神,杀人无形。不过这些在武夫看来,都是身外之物,武夫甚至比剑士还要极端,就连三尺青锋也视为身外之物,真正能够依仗的唯有自身体魄和体内孕育的雄浑气机,最终一切都归于双拳之上,臻至极致之后,一拳打出,神佛辟易,破碎虚空。 醉春风走的就是武夫路子,除了这座用来反制术法的八门金锁之阵以外,其他的一切所学,真言宗的“大欢喜禅”也好,道种宗的“万妙姹女功”也罢,都是为了壮大自身气机,而非修得什么秘术神通,所以他最大的依仗便是一身浑厚气机。 醉春风竟是以掌中气机将手中的“七凤羽”生生融掉,就好似冰块遇热而融。 不过也就在此时,百媚娘脚尖一点,在地面上轰出一圈裂痕,身形如一抹长虹,再次来到醉春风的身前,同时射出星星点点的“七凤羽”。 并未吃惊的醉春风无视“七凤羽”中凝聚的“玄阴剑气”,竟是自负到不闪不避,也不阻挡,任由“七凤羽”落在自己的身上,响起一连串的金石之声。 何谓“万妙姹女功”?可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女子功法,其实与女子没有半点关系,在道门外丹之道中,水银又被称作“姹女”,所谓“万妙姹女功”,又可称之为“万妙水银功”,乃是一门炼体之法。 醉春风修成“万妙水银身”之后,比之静禅宗的“金刚之身”也不遑多让。 百媚娘分别以右手手指夹住四支“七凤羽”,朝醉春风的双眼此刺出。醉春风伸手以手背护眼,两者相撞,不曾想百媚娘只是虚晃一枪,右手只是虚招,根本杀招在于左手的猛然往回一扯。 刹那间,原本在醉春风上半身不断游走的两道剑痕,随着百媚娘的这个动作,猛然跃离他的体表,同时也带起两簇绚烂血花。 醉春风猛地一个踉跄,体内气机瞬间紊乱。 也就在此时,胡良和秦楼月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左一右向他攻来。 醉春风不得已之下,只能右手一掌平推,迎上秦楼月的短剑,左手伸出两指,黏住胡良手中“大宗师”的刀锋。一时间,他空有一身冠盖归真境的磅礴修为,却是在三人联手之下,又落入下风之中。 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而已。 百媚娘弃掉手中已是无用的“七凤羽”,直接化掌为刀,以手刀用出牝女宗的“冷月锯”,直取醉春风的面门,要将这位师兄的头颅直接劈烂。 在此危急时刻,醉春风也是果决之人,直接松开手中的短剑和刀锋,任由其落在身上,身形朝着殿门方向退去,后背轰然撞在金门之上,使其飘散出点点金色流光。 醉春风的嘴角渗出血丝,伸手轻轻抹去。 此时,一名翠楼吟的属下终于来到殿门外,顾不得这一幕骇人景象,伏在金门之外,颤声禀报道:“宗主,逆贼攻至第七楼,大执事已经亲自前带人去阻截。” 醉春风对此并不意外,“嗯”了一声之后,望向百媚娘,问道:“师妹,我也在你的人手中安插了几个耳目,为何事先没有听闻半点风声?” 一直无甚表情的百媚娘突然笑了笑,淡笑道:“说来也是好笑,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也从没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与师兄你做殊死一搏,从下定决心到真正行动,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师兄的那些耳目又如何能够反应?” 醉春风点头道:“原来不是处心积虑,而是一时意气用事,仅是这样就险些将我置于死地,若是让你辛苦谋划几年,这天乐宗怕是再无我的立锥之地。” 脸色苍白的百媚娘淡然道:“只是以有心算无心罢了,若是处心积虑地谋划,必然瞒不过师兄的耳目,若是师兄有了防备,大局还在师兄的掌握之中,我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醉春风发出一阵擂鼓一般的震耳笑声,抬手指了指百媚娘,道:“师妹,放眼整个天乐宗,还是你最了解我,就算是凤楼春也比不过你,可惜你不能为我所用。” 百媚娘淡然道:“虽说我不曾刻意谋划,但该有了解也不会少了,我买通了师兄身边负责侍奉的婢女,得知了师兄在这座大殿布下阵法之事,也猜到了以师兄的性情必然会将阵法与整个桃源地气相连,为了以防万一,我也专门做了些布置。 ” 醉春风微微一怔。 百媚娘轻声道:“说是布置,其实不过是毁山而已。” 话音落下,整座大殿开始猛然摇晃,仿佛大船遭遇风浪,使人站立不稳,两旁的池水激荡溢出,紧接着轰隆隆隆的声音由脚下排山倒海而来。 不过醉春风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每日都在大殿之中,百媚娘万没有可能在大殿之下做手脚,所以说此时不是大殿震动,而是支撑起整座“琼楼”的山壁在震颤。 百媚娘平声静气道:“丑奴儿有一位出身太平宗的好友,我通过丑奴儿的关系从她的手中买了一批‘凤眼子’,就埋在山脚之下,若是将其引爆,不足以毁去整座“琼楼”,但是引起地动毁去师兄所设阵法的根基还是绰绰有余,没了地气的支撑,这座八门金锁之阵又能支撑几时?” 闻听此言,醉春风脸上的笑意终于是彻底消失不见,他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师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四章 昆仑山巅 天乐宗操持皮肉生意,其中弟子对于相貌都有要求,男俊女美,翠楼吟如今已是上了岁数,可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只是随着年纪增长,风流不再,气质沉淀,神华内敛,多了许多城府深沉。此时与这些“乱党”对峙,内忧外患,深沉便成了阴沉。此时山体的剧烈震颤同样惊动了正在对峙的两派人马,这也让翠楼吟的脸色更加阴沉,仿佛笼罩了一片黑云。 在天乐宗的三位大执事中,常年游离在“天乐桃源”之外的醉太平已经是垂垂老矣,说不定哪天便要卸任养老,剩下的便是秦楼月和翠楼吟,若说秦楼月是一把出鞘之剑,专事杀人之事,那么翠楼吟就是一面厚重大盾,专事守卫之事。对于醉春风而言,无疑是翠楼吟更值得信任,否则也不会让他来守卫琼楼。作为宗主心腹嫡系,许多不能让旁人知晓的隐秘之事就落到了翠楼吟的头上,比如说那座八门金锁之阵,必然不可能是醉春风亲力亲为地修建,许多事宜都是由翠楼吟一手操办,所以此时一番地动山摇,他在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座勾连地气的大阵。 对于宗主的底细,他也算是略知一二,能将宗主逼得动用这座八门金锁之阵,已经说明这次反叛的声势浩大,如今又直接斩断地脉,断去大阵的地气,那么也可见境况之凶险。 天乐宗的内部争斗,从宗主决意建造这座“天乐桃源”那天开始,就已经可见端倪,丑奴儿的反对只是一例而已,更多的反对之人虽然因为丑奴儿的先例在前,没有继续反对,但也没有就此屈从,只是蛰伏起来,待到有朝一日,醉春风无法维持自身的宗主地位,这些立刻就会反噬。 现在看来,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如果输了这一阵,其凄凉下场,只会比当初的丑奴儿更惨。 不过倒也谈不上畏惧,他相信宗主不至于输给副宗主,也相信自己能够拦住进犯来敌,待到宗主腾出手来,登高一呼,那么大局可定。虽说反对宗主之人不在少数,但支持宗主的却是更多,毕竟宗主执掌天乐宗多年,积威深重,又占据了宗主的大义正统,这便是天大的优势。 翠楼吟望向站在“乱党”最前方的年轻人,是个没有见过的陌生角色,不由得心思几转。百媚娘沉寂了这么多年,没有任何动作,为何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反了?总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冒险,就算她不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总要为她身边的人考虑一下,所以便只有一个解释,百媚娘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一定把握,那么这个把握从何而来,想来就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当然,翠楼吟是绝不相信一个年轻人就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波,关键还是这个年轻人代表了什么,是横行霸道的无道宗?还是虎视眈眈的牝女宗?亦或是鬼鬼祟祟的阴阳宗? 邪道十宗素来都是弱肉强食,弱宗沦为强宗的附庸,现在能有如此手笔的,也就这三家了。 想到这里,翠楼吟难免心中自嘲一番,几十年前,他选择拜入天乐宗,所想的无外乎是宁为鸡首不为凤尾,后来他才明白,鸡首又哪里是那么好当的?既不光鲜,也不牢靠。 一个强大的宗门,在江湖上所扮演的角色,从来都是压迫旁人的“恶霸”,而非被旁人压迫的可怜人。就拿无道宗和牝女宗来说,从来都是他们搞风搞雨,何时遇到过这等内有“乱党”反叛、外有强敌压境的糟心事。 李玄都袖藏飞剑,向前走出几步。翠楼吟已经得到消息,先前去拦路的两位执事都是死在了此人的飞剑之下,手段极为凌厉,所以翠楼吟丝毫不打算去逞那匹夫之勇,见此人单独上前,毫不犹豫地下令道:“弩箭!” 四等弩顿时崩出一连串的机栝之声,相当于抱丹境全力一击的箭矢如飞蝗一般泼洒向那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当年曾有高人提议将先天境划归入出神入化境界之中,可见先天境的与众不同,说得直白一些,先天境是个承上启下的关键境界,既要将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五大境界化而为一,同时也要为踏足归真境打牢根基,所以在先天境第一次出现了谷底、山麓、山腰、山巅的划分。同样是山巅,有的人是当世昆仑,高有万丈,近天之高,有的人却只是一个小山包,只有百丈之高,同样是山巅,同样是从山巅之上踏足登天之途,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绝大多数的先天境,所登之山不过是寻常之山,哪怕是立于山巅之上,在高度上也不如昆仑之谷底,从这样的山巅踏足登天之途,其高度可想而知,这也是归真境划分九重楼的缘故,反观立于昆仑山巅之人,苍天在上,触手可及,山巅已是高有八重楼,所以一步踏出即是最高的九重楼。 至于如何才能登上昆仑,原因众多。首先便是上成之法或大成之法,就好比是登山的地图,有地图指引,方能见得昆仑,若无地图指引,能否见得昆仑,就要看运气如何,也就是渺渺难测的机缘一事。 见得昆仑之后即是登山,根骨是登山的体力,体力不济之人纵使见得昆仑,也只能半途而废,难以登顶;悟性是登山时识路的能力,空有根骨而无悟性,不过是在登山歧路上越行越远,注定难见山巅。 当年的李玄都便是根骨、悟性、上成之法、机缘皆是齐备之人,能够登上昆仑之巅,见得玉虚,故而一入归真即是九重楼,如今的李玄都坠境之后复回先天山巅,等同是重走一遍当年的登山之路,自然是驾轻就熟,比之许多归真境要强出太多。 弩箭如雨,气势汹汹地当空坠下,不见李玄都有如何躲闪动作,只是再次伸手,将射向自己的弩箭一一“摘下”,许多封锁李玄都躲闪方向的弩箭落在地面上,箭头整个没入其中,只剩下尾羽还在轻轻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量之大,有些精于暗器的高手就算眼能看得见,手能跟得上,却未必能接得住,就算能勉强接下一箭,也万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轻描淡写地接下如此多的弩箭。 一众弩手不由得面面相觑。 翠楼吟的眼皮微微一跳,不过还是故作淡然道:“倒是有些手段。” 李玄都松开五指,任由掌间的羽箭一一掉落在地,然后望向翠楼吟,道:“都是天乐宗的弟子,若是此时内讧,损耗的都是天乐宗的元气,未免不美,不如就由我和阁下来做场对决,胜者为王,如何?” 翠楼吟打心底里不想与这个底细不明的年轻人动手,故作沉思之状拖延时间。 李玄都笑了笑,对于这位天乐宗大执事的评价高了几分。倒是个老江湖,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激怒的愣头青。 不过翠楼吟想要拖延时间,还要问过李玄都答不答应。 只见丑奴儿身形一掠,身形冲天而起,直往山顶的大殿而去。 翠楼吟一惊,便要出手阻拦,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双袖一振,“青蛟”和“紫凰”两剑同时掠出,如同一青一紫两道长虹,分别刺向翠楼吟的心口和眉心。 翠楼吟顿时顾不得丑奴儿,只能运转气机,在体表浮现出一层五彩斑斓的雾气,先来应付李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玑式 在这一瞬间的变故让人应接不暇,先是丑奴儿展露出归真境的修为,直接往山顶的大殿而去,然后便是这位不知根底的年轻人悍然出手。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时,翠楼吟已经分别接下两柄飞剑,然后一袖卷起漫天的粉色雾气,有几个离得近的倒霉鬼,只是被粉色雾气一熏,立时七窍流出黑血,倒地身亡。 此乃天乐宗的“桃花瘴”,与皂阁宗的“九子母天魔”有几分相通之处,都可以惑人心神,杀人无形,不过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那就是被纯阳之法所克制,若是颜飞卿在此,只消一张火符,便可将其尽数破去。 不过李玄都也不害怕什么,在翠楼吟的惊骇目光中,竟是径直闯入“桃花瘴”中,然后一掌拍在翠楼吟的胸口上,将其拍飞出去。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毫发无损,眼角、耳孔、鼻孔、嘴角中有黑血流淌,他伸手擦去,神态自若。毕竟有漏尽通和“人间世”共同筑就的体魄,区区“桃花瘴”还不能如何,不过性命无忧,修为还是受了些许影响,故而这一掌未能尽全功,只是震伤了翠楼吟的肺腑,距离伤及其根本,还差了一段距离。 翠楼吟站稳身形之后,脸上满是匪夷所思,他用出“桃花瘴”的本意就是让其暂且知难而退,哪成想此人一上来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让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吃了个大亏,而且这年轻人的经验极为老道,那一掌就是直奔着他的中单田而去,虽说这一掌的力道有所不足,但也是让他的胸口隐隐作痛,运转气机时略有几分凝滞之意。 也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接下的两柄飞剑趁机脱困,重新回到主人的身边。 紧接着李玄都出手之快,让人应接不暇,只见他伸手握住两把无柄飞剑,竟是将飞剑用作峨眉刺,双剑刺出,紫青长虹贯空,这次改为刺向翠楼吟的下丹田。 翠楼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双脚猛然在地面上踩出一片裂纹,身形拔地而起,同时手中出现一柄似刀似钩的兵刃,形如月牙,晶莹剔透,如是玄冰凝就。 此乃天乐宗中一件代代相传的宝物,名为“碎玉双钩”,一大一小,哪怕是放眼整个天乐宗,也足可以排进前三之列。 “碎玉钩”乃是以深海水精和万年寒晶融合淬炼而成的连柄双钩,以真元催发时,可化作两道弯月状的钩形光华互相交尾飞出,大小分合,尤其不畏邪污,无不由心。品相稍差一点的寻常灵物只要被其钩住,一剪一挫,立时碎裂。只可惜在玉虚斗剑时,小钩损毁于老剑神的剑气之下,如今只剩下一柄大钩,功效大不如从前,这才被醉春风赏赐给了翠楼吟。 翠楼吟伸手一挥,这柄奇门兵刃立时化作一道钩形弯月光华,盘旋飞出,斩向李玄都的首级。 李玄都猛地一个后仰,上半身与下半身近乎成一个直角,堪堪躲过这一钩。 翠楼吟心念一动,只见“碎玉钩”又在李玄都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玄都的后心位置。 此时的李玄都已是来不及转身,顺势向前疾步奔走,始终与“碎玉钩”保持着寸许距离,然后猛地一个翻身,双袖鼓荡,以手中的两柄飞剑架住“碎玉钩”,反而使得曾经最擅长绞杀他人兵器的“碎玉钩”被“青蛟”和“紫凰”形成绞杀之势。 不过如此一来,李玄都距离翠楼吟也已是近在咫尺。翠楼吟冷笑一声,便要趁此时机将李玄都彻底置于死地。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翠楼吟转瞬即至,一掌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得不放开“碎玉钩”,高高跃起。 翠楼吟伸手握住“碎玉钩”,又是顺势向上一钩撩起, 身在半空之中的李玄都强行拧转身形,以手中的“青蛟”和“紫凰”迎向“碎玉钩” 两者相撞,翠楼吟的身形猛然下沉,脚下的坚固栈道裂痕遍布。而李玄都则是以更快的速度下坠回地面,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的气机直接炸开,栈道表层炸开的碎木四散激射。 下一刻,翠楼吟再次出钩,身随“碎玉钩”而行,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便是李玄都也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翠楼吟相撞。 就在这一瞬之间,“碎玉钩”在李玄都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李玄都则是一刀掠过翠楼吟的右手手腕,将其手筋挑断。 与此同时,李玄都一肘撞在翠楼吟的腹部,不过翠楼吟也毫不留情地还以颜色,一掌拍向李玄都的胸口,两人同时向后滑行出去。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李玄都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以及胸口处的掌印,脸色平静。 翠楼吟面无表情地将“碎玉钩”从右手交到了左手。 下一刻,翠楼吟再次前冲,李玄都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躲过了翠楼吟的一钩。 翠楼吟手中的“碎玉钩”狠狠落下。 轰然一声,这段栈道被他直接毁去,有几个后撤躲避不及的倒霉鬼,随着断裂的栈道残骸一起向下落去。 “琼楼”不是真正的楼,而是无数傍山而建的楼阁组成,在远处乍看之下仿佛是一座雄楼立于“天乐桃源”之中,可实际上,它还是一座山,严格来说是一面存在于山腹之中的山壁。 所以在栈道的下面不是下一层的栈道,而是悬崖峭壁。 从这里跌落下去,若是轻功身法好的,也许还能有几分生机,可真是轻功身法绝佳,也不会跌落下去。 只听得下方传来几声惨叫,长长回荡,然后便没了声音。 早已是见惯了生死的李玄都无动于衷,身形再掠。摸清了翠楼吟的底细之后,李玄都不再留手,决定在一剑之间分出胜负。 这一次他用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天玑式”。 “天玑式”之玄妙就在于一个快字。 快到让人难以反应,就连藏老人的化身也没能躲过这一剑,那么翠楼吟又如何能过躲过? 翠楼吟也明白这一点,怒喝一声,改为双手握住“碎玉钩”,横向扫出。 只要李玄都从正面来攻,那么无论这一剑有多快,都在他这一扫的范围的之内。 不过就在下一刻,翠楼吟心头一惊。 因为他这一钩竟是扫了个空。 紧接着,翠楼吟感觉手中微沉,立刻转头望去,只见那名年轻人手持两把飞剑,如一片轻飘飘的鸿毛,正站在自己手中的“碎玉钩”横面上。 这一刻,若是翠楼吟能够环顾四周,就会发现周围的一切好似在这一瞬间静止,周围观战之人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或是震惊,或是茫然。 这是极快之下的极慢。 就在翠楼吟转头的同时,站在“碎玉钩”上的李玄都双手交错,手中的“青蛟”和“紫凰”交错出一个“乂”字。 刹那之间,杀机隐现。 对于生死而言,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一刹那已是足矣。 翠楼吟的念头极快,可身体却跟不上念头,在他看到李玄都的刹那,也是双剑临体的时候。 翠楼吟眼瞳中的倒影还未消散,两柄剑锋已经交错抹过他的咽喉,切裂皮肉,割开经脉,斩断颈椎,血花喷洒四溅。 然后李玄都一脚踏在他的身上,借力腾空,往山上而潇洒掠去。 翠楼吟则是身形一沉,脚下的栈道四分五裂,整个人也如先前那些可怜人一样向下落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六章 巽风鹤 李玄都身形掠向山顶的大殿,越是靠近,也是能感觉到气机震荡,好似劲风迎面,不但使人行走艰难,而且还刮得面皮生疼,不过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脸色如常。 事到如今,翠楼吟身死,那么上山的拦路之人便成了一盘散沙,不必他再去过多费心,现在的重中之重是醉春风,若是拿不下醉春风,那么他们先前做的一切都是无用之功。 此时的山顶大殿中,醉春风傲然立于三人之间,磅礴气机如潮水一般汹涌外泄,体表之上更是染上了一层水银之色。 百媚娘脸色苍白,身后的青丝碎裂,参差不齐。 醉春风望着百媚娘,冷笑道:“师妹的确是好算计,可惜还是差了些许火候,怕是一时半会儿拿我不下。另外,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天乐宗,可你也不要忘了,如今的天乐宗中还有青鸾卫的人,你我相争,斗到两败俱伤,不过是便宜了他们而已,难不成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了天乐宗?难道你忍心看着师父他老人家留下的基业都为了他人做了嫁衣?” 百媚娘轻轻抿起嘴唇,默然不语。 醉春风继续说道:“还有,那些说是要助你成事的外人,真就安了什么好心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人心叵测,师妹你可要好生思量才是。” 当初醉春风在“谦恭未篡时”,有古豪侠之风,在江湖上有“春风一醉”的名号,竟是无人看破,可见其对人心的把握,,此时言语,句句诛心,意图让百媚娘的心思动摇。不过他也不奢望能让已无退路的百媚娘就此幡然悔悟,只是让其心生犹豫,那他便能多上几分胜算。只要他能活过今日,那他必然要将天乐宗的上下狠狠清洗一遍,凡是与此事有半点牵连之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一直没有说话的胡良开口道:“醉春风,莫要说这些无用的废话,难道天乐宗交到你的手上就不辱没老宗主了?到了今日这般地步,早已是不死不休,说什么好好思量?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人图谋不轨,那也得把你宰掉之后再去好好思量,否则只要你还活着一日,便一日没有安宁。” 醉春风微笑不语。 百媚娘缓缓开口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醉春风,你之所以走到今日这般田地,皆因你倒行逆施而起,你现在有何脸面说天乐宗?” 已经在天乐宗呼风唤雨十余年的醉春风冷笑道:“我没有脸面说天乐宗?当年若不是我在师父身故之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天乐宗的门户,哪有天乐宗的今日!” 百媚娘轻声道:“师兄就任天乐宗的宗主已有十余年,于天乐宗而言,也不全都是错处,最起码这处‘天乐桃源’能够建成,师兄功不可没,可师兄错就错在,将天乐宗当作自己的私产,把天乐宗弟子视为家奴,又刚愎自用,恣意行事,使得整个宗门上下谄媚之风盛行,黑白不分,是非不辨,像凤楼春这等人物都敢公然叫嚣不仁不义,长此以往,天乐宗的香火便要断绝在你们这等人的手中!” 醉春风面容终于变得狰狞起来:“天乐宗的香火断在我的手中?只有我才能带领天乐宗君临天下,我也不与你多做口舌之争,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百媚娘平淡道:“你做了多少年的宗主,我便隐忍了多少年,这些年来我遍访名家,总之不会让师兄失望便是,如果师兄还想要藏着掖着,只靠这还未练成的‘大欢喜禅’和‘万妙姹女功’与我们对敌,小心就再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醉春风讥讽道:“牝女宗和天乐宗同宗同源,谁也不比谁高上一头,那些女人之所以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靠的可不是牝女宗的法门,靠的是牝女宗的众多裙下之臣,难不成师妹连牝女宗的看家本领也学来了?有哪些裙下之臣,我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不等醉春风把话说完,脸色冰冷的百媚娘已然动了。 只见百媚娘双手连抖,从她的指间和袖口之中,源源不断的“极乐针”如暴雨一般激射而出,仿佛春日的牛毛细雨,飘飘洒洒,竟是没有个停歇。 醉春风自负有“万妙水银身”,无惧术法,更无惧这等暗器,任由这些“极乐针”落在自己的身上,身形一掠,却不是冲向实力最强的百媚娘,也不是境界最低的胡良,而是不上不下的秦楼月。 秦楼月悚然一惊,对于这位宗主的恐惧,她已是近乎渗透到了骨子里,自然不敢正面力敌,便想要抽身后撤,而她一撤之后,三人的合围阵势便有了一个缺口,醉春风立时不再去管秦楼月,而是直奔这个缺口而去。 他要逃,既然“八门金锁之阵”已经破去,那么还留在这里便于事无补,不如逃入“天乐桃源”之中,召集人手,再图后来。 百媚娘心底一惊,万没想到在过去多年中一直都是以自负且不可一世形象示人的醉春风,竟然会选择逃走,而且还逃得如此干脆利落,让她这个最了解醉春风的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就在醉春风已经掠至殿门的时候,从殿门外忽而一阵疾风吹过,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醉春风而来。 醉春风见状一惊,想要强行冲破,却见这片白茫茫的物事终于显露出阵容,竟是一片白色的纸鹤,以画符所用的符纸折成,精巧至极,乍一瞧,宛然如生。 这些纸鹤双翅震动,宛若活物一般翩然而飞,竟是隐隐结成一方阵势,仿佛一张以柔克刚的大网,使得醉春风的一冲非但没能尽全功,反而被一口风倒吹回来,不得不向后倒退了几步。 醉春风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天乐宗精通暗器,虽然他并不修炼此法,但也可以说是精通熟稔。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七凤羽”,杀力惊人,适合正面对敌;然后是“极乐针”,杀力比不上“七凤羽”,但在阴诡一道却是更胜一筹,用来暗算再合适不过;最后是“巽风鹤”,介于术法和暗器之间,进可攻退可守。 在如今的天乐宗中,修炼“七凤羽”之人不在少数,就算是“极乐针”,也有几人修习,唯独修习“巽风鹤”之人寥寥无几,就算有,也不成气候,只能算是略通皮毛而已。 唯有一个早已不在天乐宗之人修成了此法。 就是那个被他从天乐宗中逼走并毁去了容貌的丑奴儿。 想到这儿,醉春风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早该想到的,既然百媚娘先前对丑奴儿百般维护,可见两人关系之好,再加上自己与丑奴儿之间的仇怨,她出现在此时此地,正合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在“巽风鹤”堵住醉春风的去路之后,又有一阵夜风拂过,一只只纸鹤随着夜风翩然而飞。 醉春风循着那只白色纸鹤,举目望去,在殿外的山崖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身姿婀娜,已经除去了先前的所有伪装,露出本来的浮肿坑洼面庞,长发披散下来,被夜风吹得飞舞不定。 在脸庞被发丝遮住的一瞬,白衣黑发,恍然若仙,让人不得不感叹,好一个茕茕而立的美女子。 醉春风冷冷道:“丑奴儿,没有早些将你斩草除根,是我太过心慈手软。” 女子针锋相对,“醉春风,你若真是心慈手软之人,便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七章 仙鹤神针 屡遭挫折的醉春风狰狞怒道:“你也配跟我说道理?” 丑奴儿轻咬嘴唇一下,继而高声道:“醉春风,今日不与你说道理,只要你留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已是合身扑上,只见茫茫多的白色“巽风鹤”随行而至,与此同时,还有百媚娘的“极乐针”和秦楼月的“七凤羽”,天乐宗的三大暗器可谓已是齐至,醉春风还想要凭借自己的“万妙姹女功”硬抗,却不曾想三人灵犀所致,竟是在此时用出一门天乐宗的合击之法,只见得骤然风起,三大暗器先是混淆一处,继而归一,纸鹤双翅披羽,嘴中衔针,整体舒展开来,仿佛一只只凌空仙鹤,威力大增。 醉春风见此情景,第一次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再没有先前的大家风度,忍不住大喝一声:“仙鹤神针!?” 他身为天乐宗的宗主,虽然不修暗器,但如何也忘不了“仙鹤神针”的名头,盖因他的恩师破阵子便擅长此种绝技。 当年“魔刀”宋政还执掌无道宗时,无道宗已是鼎盛一时,其中除了左右二位尊者护法、十二位堂主、十位客卿长老之外,还有五位王侯镇守一方,分别是:百蛮、陷空、极天、七杀、贪狼,此五人仅次于宗主,俱是天人境的修为,以七杀的杀力最强,乃是当世间一等一的刺客人选;以极天的境界最高,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三;以贪狼最为诡诈,智识最高,为无道宗的谋主;以百蛮最是嗜杀残忍,屠戮无算,取人性命无数,血债累累;以陷空最为诡秘莫测,也最让人难以应付。 说起这位陷空王,其人生经历也是奇特,年轻时碌碌无为,就是无道宗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弟子,可在他二十岁那年,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颗前古荒兽的玄牝珠以及一本《他化自在无我》,他将玄牝珠吞下,又修炼“他化自在无我”,念头分化千万,附着于旁人身上,修为一日千里,三日抱丹,十日玄元,月余先天,再有半年,便是归真境九重楼了。由此被两位尊者之一的月尊者传授“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举突破天人境的桎梏,成为无道宗的第五王,练成分身无数,横行一时。 不过飘风骤雨注定难以持久,骤然富贵之人因为得来太过容易,所以多半不会惜福,这位陷空王也是如此,依仗修为和无道宗的地位横行不法,多有骄横之举,宗内宗外树敌无数,终于是惹到了天乐宗的头上,当时的天乐宗宗主破阵子找到已是邪道十宗盟主的宋政,请求了结私怨,生死自负,事后不得寻仇。因为陷空王在无道宗内同样是结仇无数,无道宗中竟是无人帮他说话,最后宋政同意了这一要求,让两人在北邙山一决胜负。 陷空王本也可以避而不战,顶多是丢些脸面,可他自恃有“他化自在无我”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口答应下来,这两部上成之法可谓是相辅相成,同时修习之下几乎可以媲美大成之法,待到圆满之时,可以将神魂以一化万,只要有一丝尚存,既能不死不灭。虽说他还未臻至圆满,但也可将神魂分化数百上千,自然不惧破阵子。 哪成想破阵子之所以敢来挑战,正是因为他练成了天乐宗的秘法“仙鹤神针”,专破护体罡气、不坏金身、神魂化虚等手段,两人交手大战,破阵子经验老到,占据上风,那陷空王便用出过去无往不利的“他化自在千万”的神通,瞬间化作漫天“星辰”,只是未等他以神通逞凶,破阵子便祭出“仙鹤神针”,有多少星辰便有多少神针,将其尽数绞杀。曾经也算是威名赫赫的无道宗陷空王就此身死道消,万般机缘尽成空,而无道宗也从五王变成了四王。 丑奴儿高声道:“醉春风!当年师父早已看透你的狼子野心,传授我‘巽风鹤’,就是为了制衡于你,今日‘仙鹤神针’现世,你该当命绝于此!” 饶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都死在了“仙鹤神针”之下,尚未踏足天人境的醉春风又岂敢力敌,脚下狠狠一塔,身形拔地而起,便要再次逃遁。 就在此时,一道流华瞬间掠至。 却是胡良一刀斩落,他手中的“大宗师”与醉春风的双掌相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锐颤鸣,足见胡良这一刀的刚烈。 两人一触即分,胡良这一刀虽然伤不了醉春风,但却让他有了一丝停顿,趁着这个时机,三女齐心协力驾驭的无数“仙鹤神针”刺入醉春风的全身各处窍穴,不但破其“万妙水银体”,而且使其身形再也不得向上,重重落回地面。 胡良劈出这一刀之后,双臂的筋肉爆裂,顿时绽出一串串血花,面无人色地向后踉跄几步之后,干脆是坐在地上,目光盯着陷入三名女子围攻境地的醉春风,喃喃道:“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此三朵娇艳的花儿要你死,你还不死?”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不顾双臂的伤势,提起“大宗师”再次加入战团。 大殿内四人,三位归真境的高手,加上一名只是先天境却因为手持“大宗师”而胜似归真境的胡良,等同是四大归真境围攻醉春风一人,饶是醉春风已经踏足归真境的九重楼,也倍感吃力,更何况他此时身中“仙鹤神针”,一身修为大受压制,瞬间陷入到只守难攻的境地之中。 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中,五人交手三百四十余招,醉春风硬扛了胡良的两刀,秦楼月的一指,以及丑奴儿的三掌,但最令他愤恨的还是修为最高的百媚娘,一式“冷月锯”险些斩掉他的一只手臂,使他右肩血肉尽无,可见森森白骨。 待到五人再度分开,醉春风已是狼狈不堪,浑身上下尽是血污,不复先前渊渟岳峙的一宗之主风范,他呼吸一口,只觉得胸腹间如烈火灼烧,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尤其是被“仙鹤神针”刺入的窍穴,更是痛入骨髓,这种程度的骇人伤势,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不由得又惊又怒,可又找不到破局之法,已然是有些乱了分寸。 醉春风正要抓紧时间调息,百媚娘却倏忽而至眼前,听到这名几乎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师妹轻声道:“师兄,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吗?” 已是怒极的醉春风心神渐乱,狰狞道:“我错就错在姑息纵容了你们,方有今日之祸事!” 百媚娘闻言不由轻叹一声,本来她还对这位师兄怀有几分幻想,只要他肯自愿废去修为,且诚心认错,那也不是不能留他一命,毕竟曾经的“春风一醉”也是让她极为钦慕之人,可到了此时,他仍是一意孤行,却是将百媚娘这最后一丝幻想也给打破了。 百媚娘不再留手,双掌拍出,醉春风还想要去挡,无奈此时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秦楼月和丑奴儿一左一右制住双手,又被胡良从身后一刀刺穿了下丹田气海,全身气机开始溃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媚娘的双掌拍在自己胸口上。 这一掌,直接震碎了醉春风的整颗心脏,就算他是归真境的宗师,也断无幸理。 心脏破碎的醉春风顿时七窍流血,却未立即身死,脸上狰狞渐渐消失不见,眼神中复见几分清明之色,先是环顾满是狼藉的大殿,然后视线穿过殿门望向一片黑红二色的“天乐桃源”——那是他一生的心血。 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喃喃低语。 这句话,唯有距离他最近的百媚娘听清了。 “我可闭于核桃壳内,而仍自认是个无疆限之君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八章 蚌鹤相争 就在百媚娘和秦楼月“押着”胡良前往醉春风的大殿时,大管事凤楼春正独坐在一间金风苑的偏房之中。 说是偏房,也分内外两间,外厅摆有一张手工精巧的小桌,桌上各种茶具一应具备,可供煮茶之用,尤其是饮茶用的青黑色釉盏相当惹眼,都是颇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仅是这些茶具,就能价值百金以上。而內间的装饰更是华丽,以一架描金三叠屏风隔开外间与內间,地上铺有一张极其耗费人力的五彩地衣,然后是一张锦缎大床,玉钩系丝绸床幔,锦缎铺紫檀床榻,供凤楼春小憩休息之用。 此时凤楼春坐在锦床上,一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攥紧了女子随身携带的绣花丝帕,神情紧张,眼神更是晦暗不明。 在她不远处,一身飞鱼服的赵五奇抱刀而立,闭目养神。 就在刚才,这位青鸾卫都督同知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对于她而言,堪称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 百媚娘她、她怎么敢?怎么敢反叛宗主? 凤楼春自家知道自家底细,会做生意可以当饭吃却不能用来杀人,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先天境而已,也就是醉春风扶持起来制衡百媚娘的傀儡,明面上她能与百媚娘分庭抗礼,可真要动起手来,她万不是百媚娘那婆娘的对手,她可是听人说起过,百媚娘精通天乐宗的暗器不说,早年时在外游历,也学了许多别家绝学,放眼整个天乐宗,敢说能够稳胜百媚娘的, 也就只有宗主一人而已。 念及于此,她也只能祈盼宗主能够镇压百媚娘,不过她心里也明白,百媚娘敢于主动发难而非走投无路的殊死一搏,那么多半是有十足把握,宗主恐怕也要自身难保,若是宗主一倒,天乐宗中也就没了她的立足之地,毕竟她与百媚娘交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等到百媚娘上位,怕是她连这“天乐桃源”都走不出去。 正当百媚娘心思起伏的时候,一名女子绕过那架描金三叠屏风,来到內间,女子此时已经换下了那身行动不便的银裙,然后换上了一身朴素男装,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高马尾,英姿飒爽。 凤楼春可以对那个抱刀而立的青鸾卫不上心,可面对这名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就不得不小心应付了。 一身男装的女子走到凤楼春的面前,拉过一个绣墩,然后大马金刀地坐下,双手分别按在双膝之上,颇有大将之风。 凤楼春从锦床上缓缓起身,恭顺道:“见过陆都督。” 女子正是陆雁冰,她笑了笑,道:“早就听闻大管事凤楼春是天乐宗的财神爷,每天从你十指间流淌过去的银钱,金山银山一般,醉春风正是因为有了你,日进何止斗金。” “陆都督过奖了。”凤楼春小心翼翼道:“说到底还是‘天乐桃源’之功,换成别人来做这个大管事,也是一样的。” 陆雁冰伸手轻轻摩挲腰间悬挂的貔貅玉佩,笑道:“大管事过谦了,我今天来见大管事,其实是有事相商。” 凤楼春不是蠢笨之人,若是蠢笨之人,也坐不上天乐宗大管事的位置,此时听陆雁冰的话语,已然是听出三分话外之音,先前糟糕阴郁的心情略微明亮了几分,赶忙道:“陆都督请讲,妾身洗耳恭听。” 陆雁冰轻声笑道:“我说如果,如果醉春风死了,副宗主百媚娘成了新任天乐宗宗主,你怎么办?” 凤楼春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宗主醉春风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有这个结果并不奇怪,毕竟醉春风还未踏足天人境,无法凭借绝对的武力优势镇压全宗上下,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用帝王心术治理宗门上下,可弊端也极大,就像行走于刀锋之上,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正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在以有心算无心的前提下,醉春风会败也在情理之中。 凤楼春想到这里就有些兔死狐悲了,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百媚娘连同拜一个师父的师兄都敢杀,难道还会放过她这个名义上的同门吗? 凤楼春心思急转,用一口正宗的帝京官话小心问道:“不知陆都督是否有用得着妾身的地方?若是有,请尽管直言就是。” 陆雁冰笑道:“这就是你的才情了,能听出弦外之音,这就够了。虽然青鸾卫都督府不如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但比之一个天乐宗还是大上不少,现在天乐宗一片乱象,我青鸾卫想要顺势吃下天乐宗,可仅凭我和赵大人两个人,难免力有不逮,所以想请大管事助我一臂之力。” 凤楼春面有难色,虽然她在过去能够和百媚娘分庭抗礼,可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有醉春风在背后支持,百媚娘的对手也从来不是一个凤楼春,她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醉春风,现在醉春风败亡,只要明天传出醉春风死于百媚娘之手的消息,那些依附于她的势力立马就会树倒猢狲散,紧接着就是投奔至那位新宗主的麾下,更有甚者还会直接动手杀她,好拿她的人头去当作归附新主的投名状,这便是大势所趋。仅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够逆大势而行?君不见当年的紫府剑仙何等意气风发,于帝京城头之上逆势而为,最终也只能黯然离场。 凤楼春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也没有一口回绝,只是沉吟不语。 陆雁冰显然对天乐宗的境况知根知底,倒是没有让凤楼春立刻给出一个答复,轻声道:“混官场难,混江湖难,其实都不难。能够混出个人样子,能够站在大浪的浪尖上又不被淹死,这才难。天乐宗的局势波谲云诡,你萌生退意,以求自保,这是人之常情,我体谅你。可不要忘了,你当初是如何对待百媚娘的,又是如何对待的丑奴儿的,若是没有我们青鸾卫的庇护,不趁着现在还有一拼之力的时候舍命一搏,你觉得她们在日后会放过你吗?” 凤楼春苦笑一声,“自然不会放过,所以不瞒都督大人,妾身现在所想都是如何离开这‘天乐桃源’。” 陆雁冰淡然道:“你觉得百媚娘做了天乐宗的宗主之后,还会偏安于‘天乐桃源’一隅吗?江湖之大,你又能逃到哪里去?难道你忘了百媚娘的家人是如何死的了?” 连续三问,句句都问在了凤楼春的心坎上,而且当年百媚娘家人的行踪之所以会暴露,也是因为青鸾卫通风报信的缘故,此时陆雁冰这位青鸾卫右都督旧事重提,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方才陆雁冰说她擅于听话外之音,此时又如何听不出来? 凤楼春凉了半截,低声说道:“还请陆都督明示。” 陆雁冰微笑道:“醉春风其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今日百媚娘联手我那位师兄一起发难,里应外合,醉春风败局已定。不过醉春风输了却不代表我那师兄和百媚娘就是赢了,如今天乐宗的局势很微妙,谁胜谁负不过在一步之间,百媚娘能否坐稳宗主大位也未可知,难道大管事不想做天乐宗的宗主吗?” 凤楼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这句话从陆雁冰的口中说出时,还是悚然一惊。 她望着眼前这位一身男装的女子,晦暗的眼神中又有了光,迷离恍惚。 陆雁冰从绣墩上缓缓起身,淡笑道:“我这就去将蚌鹤一并拿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九章渔翁在后 心脏破碎的醉春风死而不倒,仍旧保持着死前的动作,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外山下的“天乐桃源”,似是极为留恋。 百媚娘缓缓收回双手,向后倒退几步,望着这位师兄,神情复杂。 破阵子收徒十余人,大弟子昼夜乐,二弟子醉春风,三弟子百媚娘,四弟子丑奴儿,这四人都是由他亲自传授,再往后的众多弟子,比如秦楼月和翠楼吟等人,多数是由大师兄代师传授。至于凤楼春,则是破阵子的师侄,并非一脉所出。 本来按照道理而言,破阵子身故之后,应当由大师兄昼夜乐继承宗主大位,可惜昼夜乐在玉虚斗剑之前就已经身死,死于无道宗陷空王之手,正因为如此,才有破阵子与陷空王的生死一战,这也让原本与宗主大位无缘的醉春风有了继任宗主的资格,也就是从此时起,当初那个有豪侠之风的“春风一醉”渐行渐远,逐渐变成了今日的“天乐教主”。 现在回想起来,大师兄昼夜乐还在世的时候,倒是最好的一段的时光,师慈徒孝,兄友弟恭,那时候的醉春风和百媚娘都是正值青春,年岁相差无几,拜师学艺,朝夕相处,有几分年轻人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意,只是两人碍于情面、矜持等原因,始终没有捅破过这层窗户纸。待到后来,百媚娘离开师门外出游历,那些青年人的情丝就如酒中添水,滋味淡了,再到后来,醉春风心性大变,这份只存于心间的感情也就彻底无疾而终。 现在尘埃落定,再去挖出埋于心底的往事,倒是勉强可用一句古人之诗来言此时所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就在百媚娘出神的时候,丑奴儿和秦楼月已经松开双手,来到百媚娘的身前,由秦楼月轻声开口道:“宗主。” 回过神来的百媚娘怔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秦楼月是在对自己说话,下意识地摇头道:“什么宗主……” 秦楼月道:“如今醉春风已经伏诛,无论是按照功劳威望来算,还是依照当年老宗主收徒的排序,宗主之位都非师姐莫属。” 丑奴儿也开口劝道:“秦师妹所言不错,难道师姐要弃天乐宗于不顾吗?师父的在天之灵怕是也不能瞑目。” 虽然天乐宗有入门之后以词名代人名的规矩,但很多时候也不好直呼全名,于是平日称呼时便将词名的首字作为一个领称,所以秦楼月并不姓秦,丑奴儿也会称她为秦师妹。 至于百媚娘,在众多女弟子中,位分最高,其余人等以“师姐”称呼即可,倒是不必再加其他区分。 百媚娘仍是有踌躇之态,倒不是说她故作谦让姿态,而是她本人对这个宗主之位是真不上心,以她性子,只要去做便力求做到最好,而不是像醉春风那般中饱私囊,可这也就意味着宗主事务会变得极为繁重,劳心劳力不说,还要耽误自身的修为,这才是她犹豫的根本原因。 只是也正如秦楼月和丑奴儿所言,此时的天乐宗中,除了她之外,便再也没人能担当其这个宗主大位。这是师父的毕生心血,也算是醉春风的半生心血,她不管怎么说,都不好坐视不管。 胡良忍不住开口道:“百媚娘,人都已经杀了,你总不好一走了之,这个烂摊子还是靠你来收拾,你若实在不愿担任这个宗主之位,大可等到以后有了合适人选再让出去便是。正一宗的老天师,还有清微宗的老剑神,都是这个路数,把具体事情交给弟子去做,他们掌握着大方向,这样就能清修掌权两不误。” 百媚娘想了想,的确如胡良所言,当下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望向丑奴儿,问道:“你呢,是继续在外面飘着?还是回天乐宗来?” 丑奴儿笑道:“我与醉春风有仇,可与天乐宗没仇,与师姐更是只有情谊没有仇怨的,若是师姐愿意我回来,我自然要回来。” 百媚娘笑骂一句:“你想要回来,我还会拦着不成?你这丫头,明明自己也想要回来,偏偏还要说看我的意思。” 丑奴儿笑道:“既然师姐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又是笑言几句之后,秦楼月问道:“宗主,醉春风的尸体应当如何处置?” 百媚娘闻言后顿时沉默了,又转头去望了一眼醉春风的尸体,犹豫了一下,说道:“毕竟是我们的师兄,当年的他……也是个极好的人,人死万事空,既然他生前最放不下的是他一手打造的‘天乐桃源’,就在桃源中寻一处地方把他好生安葬了吧。” 秦楼月点头应下。 百媚娘正要说话,猛然转头望去,眼中露出一丝恼怒。 只见有两人一前一后掠进大殿之中,其速度之快,好似炸雷一般,使得大殿之内平地起风,两旁水池之中更是荡漾起层层涟漪。 当先一道“奔雷”深谙“玄微真术”中的“散势法”,故而隐蔽气机极深,直到殿门外时才被殿内之人察觉,不过此时已是为时已晚,眨眼便至。 不过因为李玄都有言在先的缘故,殿内几人也不算太过惊讶,以百媚娘为首,丑奴儿和秦楼月为辅,师出同门的三人瞬间结成阵势迎敌。 来人正是想要做得利渔翁的陆雁冰,虽然她的境界尚不如醉春风,但要论起实际战力,却是相差仿佛,此时百媚娘三人历经一番大战之后,已是元气大伤,又如何能敌得过她? 与此同时,还有第二人也随着陆雁冰一道掠入大殿之中,也不是旁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不过赵五奇的出手对象不是百媚娘三人,而是一旁已经耗尽了气力的胡良。 胡良没有料到赵五奇一开始就将矛头指向自己,而不是百媚娘这位境界修为最高之人。 胡良咬牙,双手握住“大宗师”,竭力运起“天阙九问”中的“地火式”,试图以此去抵挡赵五奇的夺命一刀。 下一刻,赵五奇掠至胡良的面前,一刀将胡良劈飞出去。 胡良的双脚离地,后背狠狠撞在大殿的一根巨柱上,如先前的百媚娘一般,生生砸出一个人形凹陷。 赵五奇冷着脸横刀身前,“大文鸾”刀身上的几丝裂痕格外显眼,讥讽道:“我先前说过,若分胜负,你兴许还能胜过一招半式,可要是分出生死,我必取你性命。” 胡良整个人被“镶嵌”在巨柱之中,咳出一口鲜血。 赵五奇冷笑一声,身形一动,便要取了此人的性命,顺带将那柄在刀剑评上位列第十的“大宗师”也一并拿下。 胡良挣扎着要将自己从这处凹陷中拔出,赵五奇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身形暴起,又是一刀,虽然胡良勉力横刀格挡,但整个人还是再度深陷几分。 赵五奇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大文鸾”,其刀身上的裂痕已是越来越大,抬起头来望向胡良,平静道:“不愧是‘大宗师’,真是一把好刀,只是放在一个小小的先天境手中,无异于明珠暗投,你以此刀伤了我手中的“大文鸾”,待我取你性命之后,正好拿来补偿。” 就当赵五奇准备出刀杀人时,有一人从旁边刺出,虽然赵五奇已经心生警兆,但还是被此人一拳砸在太阳穴上,头颅猛然一个震荡,身形踉跄。 然后他就听到这名腰间悬佩断剑的年轻人说道:“我这儿还有一把刀剑评上排名第二的‘人间世’,你要不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章 谁是黄雀 赵五奇站稳身形之后,扭了扭脖子,望向来人。 不出所料,正是李玄都。 赵五奇此时的心情恼怒多过惊惧,他知道李玄都的身份,是曾经同时名列太玄榜和少玄榜的紫府剑仙,可那又如何?没毛的凤凰不如鸡,既然已经坠境,那就不再是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一个小小的先天境,何惧之有? 赵五奇对于这类依仗着天资和师承恣意妄为的年轻俊杰一直有不小的成见,脸色阴沉地望向李玄都,“既然已经坠境,那就躲在宗门中好好疗伤便是,何苦来自取其辱?” 结果李玄都压根没搭理他,而是先伸手把胡良从巨柱的凹陷中拉出来,见他伤势不重,没有伤及根本,有了点如释重负的意思,这才转过头来对这位青鸾卫都督同知说道:“紫府剑仙的确已经时过境迁,我也不是当年的归真境九重楼,正如你所说,现在的我不过是个先天境而已,可你也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一口一个‘小小的先天境’,想要吓唬我?我不是被吓大的,当年我被江北群雄围杀的时候,也是先天境。说起来,就算是老玄榜上几位神仙人物,或是太玄榜上的大宗师,我也见了不少,都没有这般口气,所以我劝你一句,不管多高的身份和多大的底气,说话都要留上几分,免得自打脸面,惹人耻笑。” 赵五奇扯了扯嘴角,显然没把李玄都的话语放在心上,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只有比自己身份更高、实力更强的人说过的话才算话,至于不如自己的人,那还叫话吗? 李玄都示意胡良安心调养气机,然后向前踏出一步。 随着这一步踏出,赵五奇顿时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浓郁杀机。 就在此时,陆雁冰倾力一击,击退百媚娘、丑奴儿、秦楼月的三人联手,来到赵五奇和李玄都之间,背对着赵五奇,抬起手道:“赵大人,你先退下。” 赵五奇的杀机立时收敛,沉默着向后退出一步。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境界修为,陆雁冰都比他更高一筹,那么陆雁冰所说的话语,就是能听得进去的话语了。 在赵五奇退下之后,陆雁冰望向李玄都,伸出两指,在指间夹着一片边缘正在逐渐枯黄的落叶,淡笑道:“师兄好算计啊,想要先杀醉春风,然后再用天乐宗的力量将我赶出‘天乐桃源’,这让我想起了太后娘娘说过的一句话,叫做‘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师兄深得其中三昧,不过还有一句话,叫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师兄在这一点上做得却是不够好了,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把这片‘留音叶’落在了师兄的肩头上,然后又是一不小心,听到了师兄的谋划。” 所谓“留音叶”,乃是江湖上一种极为实用的小玩意,以气机激发之后,便可在气机消散之前,将方圆三丈之内的话语记录其中,将其取回之后,再以气机催发,便可听到其中记录的话语。因为其制作极为艰难的缘故,“留音叶”号称一叶千金,而且只能动用三次,陆雁冰手中的这片“留音叶”已经用过一次,所以边缘微微发黄,待到树叶全黄之时,这片极为昂贵的“留音叶”也就彻底作废了。 不过李玄都却是不惊反笑,“师妹,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些东西还是我教给你的。” 陆雁冰亦是笑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自古皆然。” 李玄都道:“所以师父都会留一手,你觉得我会没有察觉吗?” “哦?”陆雁冰轻轻拉长了声音,“可我觉得师兄并没有准备什么后手啊?我知道师兄的谋划之后,便做出了应对,其实也简单,不让你们走出这间大殿就是,所谓‘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若是连密室都走不出去,那还如何传令于天下?如果你们连这间大殿都走不出去,那还谈何用天乐宗的势力将我赶走?” 李玄都平静道:“这么说来,师妹是有十足把握将我们全都留在此地了?” “为什么不能?”陆雁冰反问道:“他们四个与醉春风两败俱伤,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何能胜我?如今只有师兄还是完好之身,可单凭师兄的先天境修为,以及你腰间挂着的那把断剑,能胜我?” 李玄都道:“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我这先天境的修为。” 陆雁冰不置可否道:“江湖人立足于江湖,凭的就是修为高低。” “那好。”李玄都笑道:“你的江湖路,是我和老三教的,今天我便再教给你一个道理,万事无绝对,凡事都该留出几分余地,免得把自己置于进退不得的境地之中。” 陆雁冰的脸色骤然一变,冷然道:“如今的你也配与我说这些大道理?” 李玄都脸色平静,丝毫没有因此而动怒。 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之后,对于自身之荣辱,就会看淡许多,李玄都便是如此,他没有反驳什么,只是伸手按住腰间的“人间世”,轻声道:“四年以来,不知道你的剑道可有进步?若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怕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陆雁冰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几乎是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双掌拍出。 此乃“万华神剑掌”,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 李玄都与陆雁冰师出同门,自然知根知底,他同样以“万华神剑掌”迎敌,两人同时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原本还犹有不屑神情的赵五奇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因为李玄都以先天境的修为对上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就算是陆雁冰没有全力出手,也不该如此才是。 在几个呼吸之间,两人过招三百六十五,陆雁冰竟是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最后李玄都双手交叠向前一推,迫使陆雁冰整个人向后滑去,后背重重地撞在一根巨柱上,才堪堪止住退势。 从这一点上来说,却是李玄都更胜一筹。 李玄都道:“刚才你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先天境与我交手,想要证明你的确胜过我一筹,可现在又证明了什么?你还是老样子,一味贪快,根基稀松,在同等境界之下,你万不是我的对手。” 深知这位上司性情的赵志奇只觉得李玄都在找死。 陆雁冰果然被这句话刺痛,顿时恼羞成怒。她本不是轻易动怒的性子,可那是分人的,寻常人等在她眼中,草芥一般,自然不能让她或喜或悲,可眼前之人是却是她曾经崇敬却又一直想要超越的四师兄,他说的话分量自然不一样。 陆雁冰深吸一口气,一身归真境的雄厚气机喷涌而出,冷笑道:“既然同境之争胜不了你,那么我便以境界压制你,我曾听三师兄提起过,四师兄的先天境界被师父赞誉为:‘脚踏昆仑上玉虚’,几乎与归真境的八重楼等高,我今日便要领教一下四师兄的先天境,看一看当年四师兄到底是如何凭借先天境的修为逃过江北群雄的一次次围杀。” 李玄都简简单单伸出一手,道:“师妹,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一章 剑名紫螭 赵五奇听到两人的言语后,总算吃了颗定心丸,事态发展,终归没有偏差,然后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想要以先天境撼动归真境八重楼? 怕是在痴人说梦。 这并非赵五奇不知其中深浅,恰恰因为他知晓其中的玄妙,才会觉得荒唐可笑。他的确听说过有些人的先天境可见昆仑,昆仑之巅堪比归真境八重楼,所以一入归真即是九重楼。 这样的先天境,若是遇到了寻常的归真境,几乎是必胜无疑,因为归真境一重楼也好,归真境七重楼也罢,都比不得昆仑之高,与之交手,自然败多胜少。可是归真境八重楼不一样,八重楼已经与昆仑等高,可先天境不管站得多高,终究还是脚踩地面,而归真境则不然,是飞悬空中,就算两者等高,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陆雁冰的归真境八重楼,能够与归真境九重楼的醉春风不分胜负,可见其根基之牢固,若是能够再进一步,踏足归真境九重楼,便是当之无愧的“强九”,如此算来,又有几个人敢于小觑这位青鸾卫的右都督?世人总觉得年纪越大修为越高,可世上也总有那么一些不按常理的年轻俊杰,陆雁冰就是毫无疑问的其中之一。当然,曾经的紫府剑仙也是,而且还是其中佼佼者,可惜与这些年来稳步攀升的陆雁冰相比,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却是江河日下,最终一蹶不振,虽说现在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然又有了先天境的修为,但也终究不能与当年相比,即便你秘术众多,剑道超绝,可陆雁冰却是与你同根同源,那你又怎么是一位归真境宗师的对手? 其实不止赵五奇作如此之想,就连百媚娘等人也隐隐有所担忧,不太看好境界大跌的李玄都,只是她们被李玄都裹挟着走上了这条路,却是无法回头了,只能寄希望于李玄都能够胜出,算是一场极为凶险的赌博。 唯有胡良是真正认为李玄都能够胜出之人,虽然他也不知道李玄都的底气究竟在哪,但他太了解李玄都了,既然李玄都已经提前知道了陆雁冰的“留音叶”把戏,那他还敢出现在这里,就绝不会是来白白送死。 陆雁冰不再刻意将自身境界压制在先天境之后,一身气势极为骇人,肌肤上更是隐隐浮现青玉色光泽。道佛两家筑就体魄所走之路不同,佛门为金,以“金刚不坏之身”最为有名,证得圆满之后,刀剑难伤,死后不朽;而道门为玉,以“玉清无垢之身”最为有名,修成之后,水火不入,诸邪辟易;两者各有优劣,倒是难分上下。 此时的陆雁冰的肌肤上浮现出青玉光泽,就是证得“玉清无垢之身”的征兆,只是较之李玄都融汇了“漏尽通”和“人间世”的体魄,仍旧差了一筹。 李玄都并不急于出手,已经四年未曾真正出过一剑的他,耐心也越来越好,他望着已经不再有所留手的师妹,眼神中平静无波。对于他而言,这份师兄妹的情谊,也不比醉春风和百媚娘强上多少,眼前这位师妹的修行道路,更像是他与那位师兄的较力之举,他和这位师兄自小便是志不同道不合,对于师妹这块未曾雕琢的璞玉,都想将其拉到自己这一边,最开始时还是李玄都凭借紫府剑仙的名头占据了上风,可惜在帝京一战之后,李玄都隐居四年,这位师妹终究还是倒向了三师兄那边。 陆雁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软剑,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此剑明显比起赵五奇手中的“大文鸾”要高上一筹,已经可以属于宝物的范畴,只是宝物也有三六九等,与之顶尖宝物“人间世”还是差了许多,就是比之“大宗师”也多有不如。 陆雁冰一抖手中软剑,剑身蜿蜒扭动,好似一尾毒蛇,轻声道:“师兄,此剑名为‘紫螭’,乃是我离开师门时师父赠予我的,既然是斗剑,不知师兄所用何剑?总不会是腰间那柄残剑吧。”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人间世”,平静道:“有何不可?断剑也是剑。” “好!”陆雁冰笑了一声,身形轻飘飘地前掠而出,一道剑气好似龙卷,携带着浩然威势迅速掠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言不语,伸手握住腰间的“人间世”,拔剑而出。 已经沉寂了四年之久的“人间世”,连同它那同样也是沉寂了四年的主人,在这一刻终于是再露锋芒。 只有寻常短剑长短的“人间世”径直刺入剑气之中,得自洗剑池的磅礴剑气骤然发力,摧枯拉朽。 他之所以有底气与陆雁冰争斗,所凭借的当然不是自己的先天境修为,而是这把在当世刀剑评上位列第二的“人间世”,虽然“人间世”在帝京一战中断为两截,但剑的根本并没有受到太大损伤,又在剑秀山中汲取古时剑仙所留剑气,以及洗剑池的重新淬炼,仍旧是距离仙物只有一步之遥的顶尖宝物。 哪怕现在的李玄都还不能发挥出其所有威力,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抵御的。 这一战与先前胡良和赵五奇的一战有些类似,一人占据了境界的优势,一人占据了手中兵器之利。孰胜孰败,殊难预料。 李玄都凭借洗剑池和剑秀山的剑气生生撕裂了陆雁冰的这道剑气龙卷之后,逸散的剑气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经过一阵不过是垂死挣扎的翻滚之后,最终还是不甘消散。 不过是小试牛刀的陆雁冰没有丝毫惊讶,脚尖一点,在坚固的地面上轰出一个坑洼,身形一掠长虹,穿过无数的逸散剑气,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剑刺出。 李玄都抬手以“人间世”架住,无视“紫螭”剑锋上的汹涌剑气,顺势往前一滑,两剑的剑锋摩擦出一阵刺耳声音,最终变为剑锷相抵的局面。陆雁冰脸上露出一抹轻微的惊讶之色,试图以气机强行压倒李玄都,不料李玄都却是后撤一步,以粘剑一带,然后重心左移,上半身左倾,右脚收于左脚内侧,脚前掌点地,成右丁步,右臂内旋,右手沉腕崩剑,剑尖向上,先一步将陆雁冰击退。 这一记江湖剑士都能用出的崩剑看似轻描淡写,却将已经催发气机的陆雁冰推回原地,使她空有一身磅礴气机,却无处发力,是进亦误,退亦误,异常难受。 这一连串的攻守转换,不过在于转瞬之间。 紧接着变为李玄都一剑前掠,陆雁冰以手中的“紫螭”一卷,剑气刺入两旁的水池中,轻喝一声:“起!” 两旁水池和水渠中被掀起一大片清水,如磅礴大雨一般朝着李玄都倾泻而落,其中每一个水滴都蕴含有一道凌厉剑气,触之非死即伤。 身形前掠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照旧一剑斩去,劈碎了这场“大雨”,同时将里头蕴含的剑气给砸得粉碎! 水汽弥漫,水花四散激射在四周,夹杂着充沛剑气的水花落地后刺出无数坑洼,两人周围剑气缭乱纷飞,地面上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 李玄都于水汽弥漫中掠至陆雁冰身前,陆雁冰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李玄都一剑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剑气落下,将陆雁冰先前的落脚点给刺出深达足足一丈的大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百剑观音 陆雁冰犹有几分闲情逸致笑道:“难怪师兄有信心与我一战,原来是依仗手中有神兵利器,不消用自身气机,也能伤人。” 李玄都道:“刚才你不是还笑话它只是一把残剑吗?” 陆雁冰轻哼一声,手中“紫螭”划出一道如弦月一般的弧线,径直扫出李玄都的头颅,剑气如风,嗤嗤作响。李玄都身形后仰,差之毫厘之间躲过这一剑,同时手中“人间世”剑气暴涨,原本的剑身只有两尺左右,可剑气的气焰却生生延伸出尺余左右。 所谓剑芒,便是似虚似幻的剑气凝为实质,化作刀剑本身的一部分,剑器与气机相通相融。在初窥门径的三个境界中,刚刚悟得些许皮毛,所以剑气似有似无,十分微弱;到了登堂入室三境,尤其是寻常先天境界,剑气臻至大成,出手之势仿佛雷霆炸裂、烈火燎原,声势极为浩大,如胡良在河上一刀分水就是;只是到了出神入化三境之后,剑气趋于圆满,与天地相合,与自身相合,故而返璞归真,能够悄无声息,若是由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用来,可能连一丝一毫的气机涟漪都没有,虽然此时李玄都还是滞留于先天境中,但毕竟是见识过归真境乃是天人境的风光,此时用剑,已经开始由大转小,初显归真境的返璞归真之相。 李玄都仍是轻描淡写的一剑,不讲什么精妙招式,简单直接而已。 陆雁冰这次不再避其锋芒,手中“紫螭”针锋相对。 两人的剑式刚好交错成一个“乂”字,而在两剑的相交的一瞬间,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几乎是要刺破耳膜,紧接着“紫螭”变得柔弱无骨,都说“木棍打蛇,蛇随棍上”,下棍打不着要害,蛇反身一卷,随棍而上,张口吐獠牙,直扑打蛇者。此时的“紫螭”就仿佛一尾毒蛇,而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便是木棍,此时蛇随棍上,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丢掉手中木棍,可如果李玄都丢了手中的“人间世”,没有“人间世”的剑气为依仗,又如何与陆雁冰争锋? 就在此时,李玄都松开手中剑柄,手掌环绕剑柄画圆,“人间世”也随之旋转,使得缠绕剑身的“紫螭”与“人间世”的剑身之间强行出现一线缝隙。 “驭剑术?”陆雁冰冷笑一声,伸手一摄,同样用出“驭剑术”,便要依仗自身更为雄厚的气机从李玄都的手中夺取“人间世”,不过李玄都却又用出秦楼月的“袖剑”手法,手掌一缩,以鹤氅的大袖缠绕住剑柄,反手一抽,携着“人间世”一起向后退去。 陆雁冰出剑追击,不曾想李玄都只是佯退,掐准陆雁冰出剑的时机,还以一记猛烈的“回马枪”,剑气如潮汛时节的开闸泄洪,猛然倾泻在陆雁冰手中的“紫螭”之上。 只见“紫螭”在剑气的压迫之下,弯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弧度,陆雁冰冷哼一声,迅速以自身的雄厚气机反压回去,“紫螭”瞬间绷直,继而在双剑之间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不过陆雁冰毕竟是失了先手,虽然应对及时,但还是被“人间世”的浩荡剑气震得向后倒退出去,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擦痕。 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竟然被先天境的李玄都击退了? 赵五奇脸上的笑意猛然一僵。 陆雁冰将手中的“紫螭”轻轻一抖,剑身上放出一串好似骨骼爆响的声音,然后抬头望向李玄都,道:“师兄英雄不减当年,倒是小妹我小觑了师兄。” 李玄都道:“没有什么小觑不小觑的,先前我说你根基稀松,其实只是激将之辞而已,你的根基已经不输于帝京一战时的苏筠媗和玉清宁等人,与我相比,所欠缺的也仅仅是与人交手的经验而已。” 陆雁冰不置可否。 李玄都继续说道:“自你离开宗门以来,就为太后做事,杀人确实不在少数,可青鸾卫那套不分胜负只分生死的东西,不过是以多击少,以强凌弱,于斗剑较技并无裨益,现在你与我斗剑,不过是凭借一身‘蛮力’与我在这儿胡搅蛮缠而已,哪有什么剑术剑道可言,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有幸参加玉虚斗剑,难道也是这样?” “够了!”陆雁冰脸色骤然冰冷,以手中“紫螭”指向李玄都,“说教,说教,还是说教!多少年了,你总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对我喋喋不休,以前你还是紫府剑仙也就罢了,如今的你,还是这般,你以为你是谁?” 李玄都轻笑道:“我是谁?自然是你的四师兄。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说明我从不是前倨后恭之人,仅此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你也确实不比以前了,倒是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名叫‘淑宁’,比你可爱太多。” 陆雁冰的脸色更冷几分,“就是那个钦犯之女?” 李玄都点头默认。 陆雁冰冷哼一声,“待我取胜之后,不会杀你,但是会把你交予三师兄发落,另外,那个钦犯的女儿我会带回帝京,至于是死是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李玄都淡淡一笑,轻声道:“先胜过我再说其他。” 此时的赵五奇已经是惊惧难言。 为何一个小小的先天境,竟然能与归真境八重楼不分胜负,甚至还稍稍占据了上风?要知道陆雁冰的归真境八重楼可不是寻常的八重楼,几乎可以媲美九重楼中的“弱九”,这其中固然有“人间世”的缘故,但李玄都的先天境未免也太过骇人。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一道如浪涌的剑气奔腾而出。 陆雁冰自傲到不躲不闪,以手中的“紫螭”一剑斩下,将涌向自己的剑气悉数破开。 就在此时,李玄都的身形凌空跃起,一瞬间身后突显千百清光,乍一看去,好像是一面巨大的青玉屏风,又像是孔雀开屏。但是再一细看,其实是一条条虚幻手臂舒展,与当初在太平客栈时相比,此时这些手臂的掌中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握着一柄柄以剑气化作的长剑。 当年李玄都愿意用上成之法“坐忘禅功”与苏云媗换取中成之法“千剑观音”,便可见“千剑观音”自有其独到之处,严格来说,“千剑观音”只是“慈航普渡剑典”中的一门神通,而非修炼法门,所以只能属于中成之法,可要说起与人对战,却是丝毫不逊于上成之法,号称归真境杀力第一之剑术。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还未恢复巅峰修为,更不曾踏足天人境,所以不可能真就凝聚出千剑,此时顶多只有百剑而已。但百剑的威势也是极为骇人了,恍若一尊佛门的护法金刚。 赵五奇踏足归真境多年,也算见过许多大场面,但见到这一幕后仍是心绪起伏。 下一刻,李玄都和陆雁冰一同前冲,只见得百余手臂各自有不同程度的延伸,使得百剑齐齐向前刺出,陆雁冰一剑斩去八十条手臂和八十道剑气,可还是被剩余的二十余道剑气结结实实地轰击在身上,使她整个人向后倒退出十余丈。 陆雁冰在后退过程中将手中“紫螭”刺入地面,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 李玄都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来到陆雁冰的面前,一剑下压,轻声道:“此剑寓意‘人间’,压得你否?” 一口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陆雁冰勉力横剑格挡,只觉得手上传来万钧之重,整个人竟是站立不住,不得不半跪于地。 一剑压归真? 下一刻,李玄都改为反手持剑,剑尖朝上,剑身紧贴右臂之后,左掌直直地拍在陆雁冰的额头上。 陆雁冰直接向后飞起,在快要飞出大殿门外时,才猛然一坠,堪堪落足于门槛之内,发丝凌乱,不复方才的从容之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三章 送你一程 仅从两人的修为而言,把陆雁冰看作是一名弱冠男子,手持“人间世”的李玄都也不是一个三岁稚童,差不多可以算是个半大少年,正面角力,少年肯定不是成年男子的对手,可这个少年身形灵巧,动辄便绕到男子的身后给上一脚,男子也要身形踉跄。 陆雁冰此时的感受便是有力使不出,明明只要一拳就能将这个少年打倒在地,可这一拳却是如何也打不中少年,反而在每每出拳之际,露出破绽,被少年抓住空隙打上一下,少年力弱,一下两下尚且不能如何,但次数多了之后,便极为难受。 陆雁冰呼吸一口气,胸腹间竟是隐隐作痛,这种憋屈的感觉已经多年不曾遇到,时间长久到都让她快忘了这种感觉,上一次还是被师父喂剑时的情景,明明师父已经把修为压制在和自己同等的境界上,甚至还稍有弱之,可她仍是不能占到半点便宜。 陆雁冰正要抚平体内的紊乱气机,李玄都又倏忽掠至眼前,然后她听到这位四师兄轻声道:“仅以剑术而论,二师兄和老三都远不如我,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如果不以修为境界压我,同境而战,胜负也在五五之数,所以师父才会说我的剑道要比老三高出三尺。你是老三教出来的,他都赢不了我,你又如何赢我?” 陆雁冰怒道:“如今的你也配与我说剑道?!” 李玄都的脸色微微苍白,这是气机损耗过度的迹象,对手毕竟是一位归真境八重楼,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是有些吃力,只是他也不如何惊惶,任由陆雁冰一剑横扫,他便一剑磕在“紫螭”的“七寸”,让其气机流转瞬间中断,继而溃不成军。 李玄都淡笑道:“我配不配跟你说剑道,师妹你可以回去问一问师父他老人家,或是问一问老三,看看他们认为我配不配?” 陆雁冰又是一剑荡出,可惜早在李玄都的预料之中,看似是堪堪躲过,实则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根本无损分毫。 赵五奇看得嘴唇微微颤抖,欲言不能。 他可以看得出来,陆雁冰因为李玄都言语而动怒的缘故,剑势已经有些乱了,可就算如此,也不是寻常归真境可以匹敌的,最起码他自认不能,只是对上紫府剑仙这位剑术大家,便成了一只笼中鸟雀,一切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胜算已经极为渺茫。 想到这儿,赵五奇不禁心中晦暗一片,对于这次的天乐宗之行已是不抱太大希望。 李玄都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手,又是一剑,剑气直接撕裂了陆雁冰的衣袖,在她泛着玉质光泽的小臂上留下一道血红长线,不过李玄都的鼻孔中也流出些许鲜血。 对于李玄都而言,以先天境驾驭“人间世”,好似少年用铁枪,还是有些太过吃力。 陆雁冰眼神一亮,身形掠向李玄都。 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李玄都接下陆雁冰的一剑,望向这位满脸戾气的师妹,淡然道:“师妹,你能看出我后力不济,这是你的才情,可最起码也要等到我七窍流血才是,现在才一窍,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下一刻,李玄都不顾耳孔中流下鲜血,背后生出数十条手臂,不过这数十条手臂中不再持剑,而是赤手空拳,一起施展“万华神剑掌”。 陆雁冰挥剑斩断数条手臂,可还是被剩余手掌拍在身上,身形再次被击退出去。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以“人间世”连出七剑,七道细细剑气急掠追上后退的陆雁冰。 陆雁冰被这七道剑气分别轰中七处关键窍穴,全身气机流转骤然凝滞。 换成旁人,断无可能知晓陆雁冰气机流转的关键节点,可无奈对手是李玄都,对这位师妹知根知底。如果李玄都的对手是醉春风,万难如此轻描淡写地占尽上风。 李玄都瞬间掠至陆雁冰的身前,一手紧贴她的腰带位置,猛然发力。 陆雁冰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也如李玄都一般变得苍白。 此时观战之人,包括赵五奇在内,都已经是瞠目结舌,谁也没想到,一场境界修为极为悬殊的斗剑,竟然会发展到现在这般局面。 百媚娘现在有点明白为何紫府剑仙当年能纵横无敌了,甚至有点佩服李玄都,身为师兄也好,过去的紫府剑仙也罢,好歹曾经也是整座江湖里最为顶尖的一小撮人之一,可他却不拘泥于身份,更不死板。在百媚娘看来,李玄都刚才说的许多言语,不是为了要炫耀什么,简单来说,就是攻心为上,第一次见到陆雁冰时,李玄都不动声色,甚至有那么点低声下气的恳求意味,可谓是示敌以弱。现在第二次见面时,悍然出手,给了陆雁冰当头一棒,接着就是憋着一口气陆雁冰急于扳回局面,却又在李玄都的一番言语之下,大动肝火,继而怒急攻心,最终进退失据。 现在看来,这一连串的手段,环环相扣,早在李玄都见到陆雁冰时就已经定下,包括后来的“留音叶”等手段,都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陆雁冰又如何能胜? 想到这儿,百媚娘不由微微叹息,摊上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师兄,做师妹的怕是一辈子都难以翻身,当年的醉春风何尝不是如此,只可惜最后得意忘形,这才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唯有胡良一脸淡然笑意。 一个小丫头片子,初出茅庐没有几年,就算修为高一点,又如何斗得过李玄都这等混了十几年的老江湖?换成那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九人还差不多。 另一边,李玄都已是五窍流血,而且所流淌出来的鲜血已经微微泛起乌色,触目惊心,只是李玄都浑不在意,一剑斩下,迫使陆雁冰不得不横剑格挡,然后他便一脚踢在女子的膝盖上,让她站立不稳,单膝跪地。 李玄都微笑道:“师妹,你我用的都是同一种本事,不过师父这些年来除了偶尔喂剑、论剑之外,已经不太亲自授徒,所以你的一身本事大多都是我和老三教给你的,你拿我教给你的东西,如何赢得了我?至于老三,他自己尚且不如我,你拿他的东西来打我,岂不是贻笑大方?” 陆雁冰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丝。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你肯现在立即退去,我可以放你一马,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同一个师父门下,就算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将你怎样。” “不需要你可怜!”陆雁冰怒喝一声,便要强行起身。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声音渐渐转冷道:“与你说道理不听劝,可奈何也?” 说话之间,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猛然下压三分,七窍流血。 可陆雁冰更是不堪重负,手中的“紫螭”被不断下压,最终只能上身拧转,用肩膀扛住剑身。 李玄都另外一手大袖一挥,一指点出。 陆雁冰的额头如遭雷击,整个人轰然向后倒飞出去,飞出了大殿,飞出了山外,向下落去。 赵五奇见此情景,哪里还敢在此停留,猛然向殿外冲去,既是为了自保,也是去救落下山崖的陆雁冰。 李玄都随手一剑斩在他的后背上。 赵五奇的面皮骤然血红一片,继而变得苍白无比,他强咽下那口已经到了咽喉位置的鲜血,借着这一剑之力,身形更快几分,一闪而逝,瞬间出了大殿。 李玄都没有追击,望着大殿门外,平静道:“你不肯走,我便送你一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四章 收拾残局 先前在所有人看来,这个性情温和的年轻人是昔年紫府剑仙不假,可这次重出江湖之后,偶有出手,也不过是堪堪摸到了归真境门槛的地步,既然境界大跌,别说像当年那样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哪怕与陆雁冰过招都没人看好,可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不但胜了,而且还是以如此方式取胜,几乎让陆雁冰心境崩溃,手段何至于如此? 殿内的几名女子面面相觑,有些惊讶的余韵,也有些感慨。 这便是紫府剑仙吗? 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今日总算大开眼界。不过是先天境的李玄都就能胜过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难怪当年不过归真境九重楼的紫府剑仙便能压过一众天人境大宗师,高居太玄榜的第十。 这时候百媚娘不由想起师父在世时对她说过的话语,所谓长生久视之道,从来不在于一个“快”字,而是在于一个“慢”字,若是一味贪快,根基不稳,如建造高楼,地基不牢,楼层便很难建得太高。先天境的稳固程度,决定了归真境的高度,而归真境的高低,又决定了能否晋升天人,唯有天人造化境,方能侈谈“长生”二字。不得造化,终是百年。百年之后,任你无量、逍遥,还是归真、先天,皆是黄土一抔。 所以先天境便是重中之重,当年的宫官等人皆是在此境之中驻留多年,打牢根基,如今的胡良也是这个路数。 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方白帕,擦去脸上的鲜血,然后望向丑奴儿,问道:“你的妹妹可曾找到?” 丑奴儿摇头道:“那位陆都督来得太快,还未来得及去寻找。” 李玄都道:“先去救人,这是大事。” 他又转头望向秦楼月,道:“秦楼月,等我恢复元气之后,再为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你先去帮丑奴儿找人。” 秦楼月和丑奴儿两人点头应下。 最后,李玄都再望向胡良:“天良,你也去吧,我有话对百媚娘说。” 胡良点了点头,也随着两名女子的脚步一道离去。 大殿中只剩下李玄都和百媚娘两人。 百媚娘略微有些紧张,李玄都摆了摆手道:“百媚娘不必紧张,也不要担心李某人会像舍妹陆雁冰那般做什么渔翁得利之事。” 见李玄都如此开诚布公,百媚娘稍稍心安几分,问道:“不知李先生所求为何?” 李玄都笑道:“百媚娘会担心我有其他的心思,这是人之常情,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此行的目的是龙门府的府城,只是路过石安县而已,然后在百媚娘你留下的酒肆中遇到了丑奴儿,所谓春风桃李一杯酒,萍水相逢的几人就这么喝了一夜的酒,都说酒壮人胆,听说了丑奴儿的事情之后,我和天良决定行侠仗义一回,于是便来到这‘天乐桃源’之中。” 百媚娘稍稍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李玄都,忍不住问道:“仅此而已?” “不然呢?”李玄都反问道:“我们是来救人的, 又不是要踏平天乐宗,一场酒的交情,足矣。” 百媚娘忍不住摇头苦笑。 “当然了,后来我发现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又道:“天乐宗的水比我想象得要深,先是救人的难度,再有就是此事还牵涉到了朝廷。想必百媚娘你也知道,当年帝京之变,我是亲历之人,与朝廷的关系也是一言难尽,所以在这个时候,我改变了主意。” 百媚娘道:“所以李先生决意与我联手,其实李先生并不在意醉春风是否掌握天乐宗,在意的其实是你的师妹。” 李玄都摇头道:“这话对也不对,我在意也不是陆雁冰。说得浅一点,我在意的是陆雁冰所代表的青鸾卫;说得更深一些,是青鸾卫背后的太后。不妨与你明说,司礼监杨柳之争的根由是皇帝与太后之争,其中又要牵扯到外廷和宗室,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我也要忠告百媚娘一句,不要牵扯到司礼监的内斗之中,宁可与牝女宗联手,都不要与朝廷沾上什么干系牵连。” 百媚娘望着他,叹了口气,诚心诚意道:“多谢李先生教诲。” “教诲谈不上。”李玄都道:“不过李某之所以帮百媚娘登上天乐宗的宗主之位,也是有自己的几分私心。” 百媚娘毫不犹豫道:“李先生请讲,妾身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道:“其实还是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在你执掌天乐宗之后,不要再与青鸾卫或是司礼监有什么牵连,若是天乐宗一门心思闭门不出,学太平宗和静禅宗的的休养生息之举,以天乐宗这数百年的底蕴而言,他们也奈何不得你们。” 百媚娘认真说道:“先前醉春风倒行逆施,已经是让天乐宗元气大伤,如今我与醉春风内讧,不管目的为何,结果都是使得天乐宗再伤元气。所以就算李先生不说,我也打算暂且封闭‘天乐桃源’,行避祸之举,着重培养后辈弟子,再有就是,我也会尝试冲击天人境,若是哪天我能踏足天人境,再重开山门也是不迟。” 李玄都微笑道:“如此一来,‘天乐桃源’也就名副其实,变为一方真正的世外桃源。” 百媚娘转头望向殿门外的方向,“希望如此。” 李玄都道:“接手宗门,千头万绪,若是大力清洗异己,恐怕会使得人心离散,偌大一个天乐宗将会有分离崩析之危,百媚娘你先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还有凤楼春的那部分的人马,在得知你成为新任宗主之后,必然人心惶惶,还要安抚和拉拢。” 百媚娘点头道:“李先生不必担心,我百媚娘也不是那等记仇之人,我与凤楼春的恩怨与底下的人无关,我会尽力去安抚凤楼春的人,毕竟其中有好些人也曾是丑奴儿的麾下,然后再把他们交到丑奴儿手中。再有就是,当初醉春风定下的规章,我会悉数废去,仍旧遵循师父在世时的旧制,醉春风的诸多嫡系,按照门规论罪,若是有人不愿认罪,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就是。” 听着百媚娘娓娓道来,李玄都心安许多。一个人掌权与否,完全是两个样子,有太多的人在手握大权之后,忘乎所以,丢掉了“自我”,而回归于“本我”,醉春风就是一个最佳的例子。他也怕百媚娘走上醉春风的老路,最终天乐宗又与司礼监、青鸾卫搅合在一起,白费李玄都的一番苦心。 到那时候,局面就不是李玄都可以轻易扭转的,这次能够拿下醉春风,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百媚娘本身,若是没有百媚娘里应外合,别说现在的李玄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先天境,就是当年鼎盛时期的紫府剑仙来了,也是拿醉春风无可奈何。同时这也是一个绝佳机会,借着醉春风之死,以及陆雁冰坏了规矩的由头,切断天乐宗与司礼监和青鸾卫的联系,那么司礼监和青鸾卫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是他们理亏在先,而且与他们立约的是醉春风,现在醉春风已死,百媚娘大可不认旧账,若是再要步步紧逼,便不占一个“理”字,难保不会引出邪道十宗的高人为天乐宗出头,比如说那位“天刀”宋清,身为如今太玄榜的第一人,名义上的天下第一,还是极有震慑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五章 私塾内外 在百媚娘离去之后没过多久,丑奴儿、秦楼月、胡良三人便回来了,在丑奴儿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看上去与周淑宁差不多大,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出一股灵秀之意,仿佛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愧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欢喜禅”都极为偏爱的极品炉鼎,若是流落到江湖上,不知要引起多少人的争抢。 不过现在小丫头有了天乐宗的庇护,却是不必担心什么,只要悉心教导,在几十年后的江湖中,未必不会多出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不用李玄都去为她操心什么,于是他很快收回视线,道:“百媚娘已经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接下来再去金风苑那边。” 丑奴儿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助师姐一臂之力。” 李玄都望向胡良,却是对丑奴儿说道:“让天良陪你一起去吧,他也是做过朝廷副总兵的公门中人,处理杂务也算半个行家里手。” 胡良怔了一下,没有拒绝。 丑奴儿望了胡良一眼,竟是有些羞涩的意味,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望向秦楼月,道:“先前我有言在先,若是你帮我们除去醉春风,我便帮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醉春风已死,我自当依约而行。” 秦楼月满脸不曾遮掩的喜色。 若是换成其他江湖中人,侥幸制住了一位归真境的宗师,非要将其榨干用尽方肯罢休,哪有如此就轻易解除禁制的?李玄都此举,不敢称之为君子,但在江湖上已经是十分厚道的行径了。 只见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她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瞬间轻松了许多,接着李玄都又是伸手在她的后心和腰眼位置各自点了一下,她只觉得自身的四肢百骸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来开,然后汇聚一处,由下而上,直奔她的喉头而来。 李玄都伸手在轻拍她的后背,道:“张嘴。” 秦楼月依言张开嘴巴,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竟是从她的嘴中吐出一口剑气,将眼前地面击碎。 李玄都挥了挥手,道:“好了,此间事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胡良问道:“那你呢?” 李玄都道:“我回石安县接小丫头去,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胡良点头道:“也好,不过你的伤势要不要紧?” 李玄都将沾满血污的白帕塞回“十八楼”中,又从中取出一方玉盒,打开之后,清香扑鼻,是半颗紫色丹丸,道:“上次在风雷派的时候,颜玄机给了我一颗正一宗的‘紫阳丹’,让我作补气之用,可这等上品丹药药性猛烈,以我当时的境界而言,用不了一颗,半颗已是足够,所以现在还剩下半颗,我有‘漏尽通’护体,只要气机充沛,体魄的伤势便无甚紧要,我只要服下之这半颗‘紫阳丹’,便无大碍。” 说话间,李玄都以两指捻起这半颗弹丸送入嘴中,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瞬间游遍李玄都的全身上下。“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妙药,服下之后,立竿见影,尤其是小腹处的下丹田气海,隐隐传来充实之感,先前一战损耗的气机已是恢复了十之四五。 不过这等妙药好是好,就是价格太过昂贵,就像牝女宗的“血龙丹”,一颗便要耗去寻常先天境小宗师的小半身家,而正一宗“紫阳丹”比之“血龙丹”还要稍胜半筹,那就更是千金难买,李玄都这一口下去等同是吃掉了百余太平钱,绝对没有半分夸张。 李玄都服下“紫阳丹”后,略微运转气机帮助消化药力,同时也开始像小丫头练功时的一心多用那般,思绪渐渐飘散。 在处置完“天乐桃源”的各种遗留事务之后,他就不会在此多做停留,要继续北上。 也就是此行的终点,龙门府。 如今的龙门府中,可是有许多人都在等着他的大驾光临,有正一宗的颜飞卿,有玄女宗的玉清宁,有牝女宗的宫官,甚至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以及正一宗的张鸾山等等。 这些人中,有好人,有恶人,又不能用正邪或是善恶去一概而论,其目的也不尽相同,也许又是一场风云际会。当然,也有可能是李玄都多虑了,颜飞卿与苏云媗前去除魔,未必能够赶回,宫官在平安县布局之后还要前往松江府,这会儿应该刚刚收拾完残局,所以也有可能只是玉清宁和张鸾山两人而已。 …… 李玄都回到石安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快步往那座寄养小丫头的私塾走去。 当他来到私塾的门外的时候,私塾的老先生正在授课,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窗外静静等候。 从李玄都所站的位置,刚好看到小丫头,她坐在最靠后的位置,相较于周围那些蒙童,周淑宁的年纪是大了些,再加上女孩子发育得早,坐在一群孩童之中,便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她又长得漂亮,引得周围几个小子,在先生讲书的时候,没少借着书本的掩护偷瞧这位漂亮姐姐。 不过小丫头倒是有点八风不动的味道,对于几个小弟弟的偷瞧无动于衷,只是专心听先生授课。 已经可以想象,再过几年之后,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那时候定然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若是行走江湖,又不知引得多少江湖少侠的痴恋和爱慕,说不定还要被好事之人冠以“仙子”的名号。 想到这儿,李玄都却是有些忧愁,就像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生怕将她被那些无良的男子骗了一般。 就在此时,小丫头似有所觉,猛地转头望来,刚好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李玄都。 一瞬间,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原本没什么的表情的脸上也绽起了笑容。 李玄都伸手往下稍稍虚压,示意她先听先生讲课。 小丫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去,继续听先生讲课。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那位老夫子终于讲完了今日的授业,孩童们一涌而出,看到李玄都这个陌生人后,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边从他的身旁飞快跑过。然后便是这位私塾先生以及跟在老先生身后的周淑宁,李玄都先是拱手一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他顺手从书店里买来的《书经批注集》,递到老先生的面前,“着实有劳老先生了。” 老人却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李玄都笑道:“我是个走江湖的武夫,这本书放在我的手中是白玉蒙尘,若是放在先生的手中,能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讲一讲其中的微言大义,也是好的。” 老人怔了一下,这才伸手取过这本一直想买却又舍不得的《书经批注集》,笑道:“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周淑宁走到李玄都的身旁,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唤了一声“哥哥”。 李玄都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向这位私塾老先生告别道:“在下还有其他事情,不便久留,告辞了。” 老人持书还礼。 李玄都牵着周淑宁的手,往城外走去。 小丫头问道:“哥哥,我们要去哪?” 李玄都道:“先去一座叫紫仙山的地方,带你见过几位姐姐,然后我们便动身启程前往龙门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封山避祸 当李玄都重返紫仙山的时候,这儿已经尘埃落定,换而言之,以百媚娘为首的三位女子已经完全掌握了天乐宗的局势,除了醉春风身死之外,还有大执事翠楼吟死于李玄都之手,已经向在外的大执事醉太平传去讯息,他不日便会返回天乐宗觐见新宗主,至于大管事凤楼春,在逃离“天乐桃源”的途中,为丑奴儿所截下,现在已经被羁押于牢狱之中,听候发落。 在经过如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局势变化之后,百媚娘当之无愧地成为新任宗主,重回天乐宗的丑奴儿接任副宗主,而这次有“从龙之功”的秦楼月则更进一步,从三位大执事之一晋升为天乐宗中位列第三的大管事,至于空出来的两个大执事位子,以及死去的几个执事,则要从其他弟子中挑选递补,这也是百媚娘决意行封山之举的原因之一,委实是执事、大执事损失太过惨重,对于一些小门小派而言,几乎已经是灭门的大祸。 在一位早就得了百媚娘吩咐的天乐宗女弟子的引领下,李玄都和周淑宁没有去“琼楼”的最高处,而是去了百媚娘平日里所在的第八层。不说以后如何,仅就当下而言,百媚娘没有第一时间搬入那座位于最高的华美大殿之中,却是没有得志便猖狂的意思。 此时百媚娘等人并不在此处,想来还在处理宗内各种事宜。毕竟此时的“天乐桃源”中还有众多来参加花魁评选的八方来客,就算百媚娘打算行封山之举,也不好得罪这些身份不俗的权贵,该安抚还是要安抚,该赔情还是要赔情,这也是件极为耗费心神的麻烦事。 李玄都让小丫头坐在外间的绣墩上,给她倒了一杯茶。 小丫头双手捧茶杯,还是有些没从一路所见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毕竟开凿山腹在其中建城的壮举,别说是小丫头,就是老江湖第一次来到这里,也要震撼。 小丫头小声问道:“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来的路上,有好多漂亮姐姐。” 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这些女子在这座不夜城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说道:“这座山就是我先前所说的紫仙山,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邪道十宗吗?我们当下所在的地方,就是邪道十宗中天乐宗的山门。” 小丫头点头道:“记得,哥哥说过,在邪道十宗,以无道宗居首,阴阳宗、牝女宗次之,皂阁宗、补天宗、道种宗再次之,忘情宗、天乐宗再再次之,仅强于真传宗和浑天宗。” 李玄都屈指轻轻敲了下她的光洁额头,“我们现在是在别人家里做客,这种谁强谁弱的话语不要乱说。” 小丫头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百媚娘推门而入,冲李玄都歉意一笑,“千头万绪,实在是分身乏术,让李先生久等了。” 李玄都笑道:“不妨事的。” 百媚娘灿然一笑:“丑奴儿和胡大侠要到申时左右才能回来,所有就由我一人为李先生和这位小友设宴,不知道李先生是否赏光?” 都说“回眸一笑百媚生”,百媚娘平日里都是一身极为老气的妇人装扮,可是在这一笑之间,却是终于显现出何谓“百媚”二字。 这一幕若是落在其他男子的眼中,怕是要狠狠咽些口水。 小丫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李玄都,李玄都只是笑意温和,并未有太多觊觎神情。 李玄都微笑道:“李某人也不说什么谦让话语,就凭李某帮你驱逐了想要渔翁得利的陆雁冰,也当得起你这一顿饭食,所以有什么珍馐美味和美酒,尽管拿来便是。” 百媚娘笑着起身去吩咐弟子准备设宴开席,然后请两人去了旁边一间专门用来宴饮的偏殿。 小丫头直到很久之后,才直到今日的这场宴饮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一宗之主亲自作陪,恐怕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有的待遇,虽说天乐宗比不得无道宗、牝女宗,但声势也不是一般江湖门派可以媲美的。周淑宁还未正式踏足江湖,就跟着李玄都享受到了江湖上最顶尖的待遇,也许现在不觉如何,可等到日后她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候,才会明白这是何等不易。 有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是有人已经提前为你付出了更多,就像小丫头今日所享受的待遇,她想要不依靠李玄都而独自走到这一步,其中的艰辛,要远远超出想象之外。 落座之后,百媚娘作为主人坐了主位,李玄都坐在主客的位置,小丫头坐在他下手位置。因为只有三人的缘故,偌大一张圆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可百媚娘还是按照十二人的规制上满了一桌菜式。 周淑宁也算是官宦人家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可今天已然是大开眼界,要不怎么说“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天乐宗绵延传承上千年,无论是杯碟碗筷等餐具,还是那些精巧菜式,无一不是大有讲究,百媚娘仅仅是挑了两样毕竟有名的来说,也足足讲了大半柱香的时间。 除此之外,李玄都与百媚娘又在席上谈了许多,谈话内容比之先前更为详细具体,在一旁的小丫头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是日后如何,帝京城如何,以及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如何,其中还夹杂着几个人名:“天刀”秦清、皂阁宗藏老人、清微宗宗主李元婴、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牝女宗玄圣姬宫官、玄女宗羽衣使玉清宁等等,这些人名,有的她仅仅是听说过,有的她已是见过,还有的却是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玄都在说,百媚娘凝神静听,偶尔发问。到最后时,李玄都说道:“百媚娘,当初的帝京之变绝不是尘埃落定,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大的变数。说得更直白一些,所谓的帝京之变,其实是各方为了各自的谋求以及重新划分得失利害的一场争斗,结果是四大臣一派出局,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能满意,比如说正一宗,他们击败了清微宗,却仍旧被太后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于是他们不得不转而支持晋王,可晋王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无法给予正一宗想要的东西,那么正一宗便要另谋他路。” 百媚娘吃了一惊,毕竟天乐宗就是属于辽东五宗之一,不由问道:“那依李先生之见,这个变数会在何处?” 李玄都道:“在于当今的小皇帝,武德十一时,小皇帝只有十岁;次年改元天宝,小皇帝十一岁;及至如今天宝六年,小皇帝已有十六岁。眼看着及冠之日已经不远,那么关于小皇帝亲政的事宜便要提上日程,这便是变数。” 百媚娘脸色微微发白,诚心请教道:“依照李先生之见,我天乐宗应当如何应对?” 李玄都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站在正统这一边,站在大势这一边。” 百媚娘又问道:“何谓正统?又何谓大势?” 李玄都答道:“正一宗不能代表大势,可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确实是站在了大势这一边。前不久的时候,我与颜玄机做了一次深谈,他说正一宗扶持晋王不过是在骑驴找马,那么言外之意应是把赌注放在了小皇帝的身上,自古以来以拥立之功最大,正一宗甚至会联手在帝京一战中失败的四宗,以正道十宗的联手来驱逐入主帝京城的辽东五宗,从而得以入主帝京,迫使太后归政于皇帝,左右朝堂。天乐宗未必要与正一宗联手,我也不敢断言太后的大船究竟会不会翻,但我的建议是,可以提早弃船登岸,与正一宗站在同一边的岸上,以图自保。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具体要如何去做,还要百媚娘你自己斟酌。” 百媚娘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冷美人 宴饮过后,李玄都又等了大概两个时辰,方才等到了胡良。他与胡良做了一番深谈,劝胡良留在此地,毕竟胡良先前杀了无道宗的长老吴师幡,以无道宗的行事风格,必然要派人寻仇,再加上胡良在与醉春风交手时伤了根基,需要觅地修养,倒不如在“天乐桃源”中暂避风头。李玄都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且不说他如今的修为足以自保,就是抵达龙门府之后,也有玄女宗和正一宗的庇护,以及他背后的师承,应是无碍。 胡良也不是忸怩婆妈之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听老李的,等我踏足了归真境之后,再重出江湖,只是还望百宗主不要嫌弃才是。” 百媚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丑奴儿一眼,道:“胡大侠言重了,出仕为官,要讲一个‘忠’字,行走江湖,要讲一个‘义’字,胡大侠和李先生都是于天乐宗有恩之人,我们自然是乐意之至。” 胡良走到小丫头的面前,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破天荒地柔声道:“淑宁,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先是你沈姐姐,然后是你颜师兄,现在轮到我这个天良叔叔了,下一个就是你的哥哥,终有一天,你要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不过我记得以前听过一句很酸的话,说是每次分别都是为了下次重逢,我希望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你已经是名满江湖的女侠,好不好?” 小丫头神情黯然,不过还是重重点头。 就在此时,百媚娘对丑奴儿用了个眼色,丑奴儿心领神会,转身离去,不多时后再回来时,怀中已经抱了一个被锦绣包裹的长条匣子。 百媚娘伸手接过长匣,微笑道:“先前看李先生与陆雁冰交手,手中‘人间世’不愧是刀剑评上名列第二的宝剑,剑气纵横,威力无穷,可李先生毕竟还未完全恢复往昔巅峰时的境界修为,不能随意动用‘人间世’,多有不便,于是便想将此物赠予李先生,也算是聊表谢意。” 李玄都好奇问道:“在我的印象中,天乐宗可是不兴用剑。” 百媚娘笑道:“不错,所以这是一把刀,刀剑本是一家,以李先生的剑道修为,用刀自然不在话下。”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长匣,入手冰冷,寒意刺骨,本想放入“十八楼”中,不过听丑奴儿开口道:“李先生不妨现在打开一观。”他也就不再推辞,揭开锦绣,推开匣盖,入眼望去,是一把通体雪白之色的带鞘长刀,刀锷的左右两端和刀首位置分别镶嵌有一块猫眼大小的淡青色玉石,纯净无暇,刀柄以天蚕丝缠绕,与文鸾刀和雁翎刀相较,此刀略宽略短,可是以刀气而论,却是更甚于“大文鸾”。 李玄都伸手一抹,以气机使长匣横于身侧悬而不坠,然后取出这柄长刀,不过拔刀出鞘三寸,房间内就骤然冷了三分,寒意意沁入肌肤,仿佛到了初冬时节,修为最弱的小丫头更是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双手环胸抵御寒气。 百媚娘伸手一挥,以真元化出几分火气,为小丫头祛除寒意。 李玄都终于有了几分惊喜之意,尝试着注入几分气机,不出意料,刀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更重,仿佛是寒冬腊月一般,刀锋上缭绕的寒气更是几乎凝结成冰,可想而知,若是这样一刀落在旁人的身上,寒气立时会沿着伤口侵入体内,阻塞血气运转,与玄女宗的“寒冰真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不由得感慨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把刀是以寒晶铸成,虽然因为先天材质不足的缘故,只能勉强跨过‘宝物’的门槛,但是构思巧妙,仍旧不失为一把好刀,不知此刀是的名字是什么?” 百媚娘道:“此刀名为‘冷美人’,是我们天乐宗一位祖师的佩刀。” 李玄都将刀收回鞘中,道:“好一把‘冷美人’,那李某就却之不恭了。”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在长匣中还有一个小布包,李玄都将“冷美人”悬在“人间世”的另一侧腰间,然后伸出取出这个小布包,翻开之后,竟是本琉璃色古籍。 百媚娘笑道:“这本《大欢喜禅》是醉春风留下的,乃是真言宗的上成之法,并不逊色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一并赠予李先生了,算是一个小小的添头。” 李玄都拿着这本《大欢喜禅》,苦笑无言。 虽说他涉猎诸家,所学庞杂, 但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的欢喜禅,他是真的没有涉猎。不过既然是天乐宗的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推辞,只好将其收入“十八楼”中。 一行人向桃源外走去,中途恰好有几名管事来向百媚娘和丑奴儿禀报事宜,李玄都和胡良站在远处等待,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对胡良说道:“天良,你留在这‘天乐桃源’修养,可不要真把此地当成了温柔乡,该有的心思还是不能少,首先便是保证好自己的周全,毕竟江湖上人心难测。再有就是,帮我看好天乐宗,不要有什么异动,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天乐宗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助力。所谓稼穑十倍利,经商百倍利,破人之国者千倍万倍利,自古拥立之功最大,我们帮百媚娘坐上宗主之位,所求当然不是一把‘冷美人’那么简单。” 胡良脸色凝重,沉声道:“老李你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 李玄都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这也是不得已之事,我们想要为四大臣和秦将军他们讨回一个公道,仅凭我们一己之力肯定是不够的,现在只能尽可能地去合纵连横,以期后来。” 胡良亦是叹息一声。 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他们二人之力,想要撼动那座帝京城,无异是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只能借助外力,这也是李玄都愿意同颜飞卿、玉清宁等人和解的缘故,往事不可追,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的。 待到百媚娘和丑奴儿一行人过来之后,一行人继续往“天乐桃源”外行去,穿过一条长长的山腹通道之后,来到紫仙山上的一座送客亭。 此时山风凛凛,李玄都带着周淑宁站在亭外,冲送行的三人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在这儿止步吧。” 百媚娘笑道:“日后李先生若有什么难事,尽可来天乐宗。当然,若是李先生想要喝酒或是观舞听曲,也尽可来‘天乐桃源’,妾身定当安排四位红牌姑娘服侍李先生。” 李先生摇头一笑,道:“这些女子也都是可怜人,李某福薄,怕是消受不起,此言休要再提,不过李某日后说不定真要麻烦天乐宗,还望百媚娘到时候莫要推辞才是。” 百媚娘脸色郑重地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胡良笑了笑,故意正色抱拳道:“周女侠,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小丫头被胡良逗笑,有样学样地抱拳道:“江湖再会。” 李玄都打趣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可惜只有清风吹叶,却没有明月在天,更没有树巅乌鸦啊啊而鸣,胡大侠和周女侠的这番告别却是少了几分韵味,要不咱们等到夜半时分,再来一次?” 小丫头大为窘迫,白了李玄都一眼。 胡良却是哈哈一笑:“等什么明月在天,走你的吧。” 李玄都牵起周淑宁的小手,转身往山下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八章 弘农县 从紫仙山去往龙门府的最后一段路程,平安无事。 这段从夏末走到了深秋的旅途,自芦州怀南府始,到中州龙门府终,最初的时候只有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在途中有许多人来了又去,现在还是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 两人尽量挑选行人不多的小路行走,在停留休息的时候,李玄都还是照例指点小丫头的炼气练拳。初窥门径三境,虽然大多数人都是循序渐渐,但严格来说,并无十分明显的高下之分,小丫头就是直接跳过固体境入御气境,在御气境未曾大成的时候,又跳至入神境,最终再回过头来以练拳稳固体魄。按照李玄都的设想,三境贯通之后,体内自成大周天,不仅根基牢固,而且进境极快,最多只要半年,就能开始冲击抱丹境,一年玄元境,两年先天境,然后就是在先天境中打牢根基,以小丫头的根骨悟性和玄女宗的底蕴,不敢说一定能踏足玉虚,但是见得昆仑还不是什么难事。 行至弘农县城,这是距离龙门府府城最近的一个县城,再一路北上,三天路程就可抵达龙门府城。说起这座龙门府城,过往煊赫就不用多说了,曾经与西京并列齐名,除了“神都”之名,又有“东都”之称,城内建有万象神宫,论起规模之大,比之帝京城内的皇城更胜一筹,如今是三教中儒门的根本所在,被改名为万象学宫,无数大儒名士出自此处,无数才子俊杰求学于此,堪称是群英荟萃。 说起儒门中人,就不得不提到三教中的另外两家,尤其是道门,江湖上的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多数出自道门,两大派系就是为了争夺道门正统名义以及昆仑玄都,才定下了玉虚斗剑,可见道门是何等势大。反观儒门,少有道门这般你死我活的内斗,而且儒门中人向来看不起江湖,志在庙堂,严格说起来,徐世嵩、张肃卿、孙松禅等名臣均是出自儒门,甚至武将出身的秦襄也是儒门中人。 正邪双方之所以在东都能和平相处,除了历时数以百年的厮杀的原因之外,儒门的存在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之所以会分裂成正邪两派,与儒门也有极深的关系。 太上道祖传道立教的同时,至圣先师也著书立说,儒道两家同时出现在天下之间,当时释门佛教还未由西东来,当时唯有儒道两家可以一较高下的。待到祖龙一统天下之后,儒道两家终于摊牌,到底是以道家的清静无为治天下,还是以儒家的克己复礼治天下,两家争执不休,文帝崇信黄老,武帝尊崇儒家,最终的结果就是武帝“独尊儒术”,儒家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正统。 儒门成为天地间唯一正统之后,惨败的道门因为理念与儒门不尽相同甚至背道而弛,逐渐变得黯淡失语,道门内部矛盾重重,其中一部分认可儒家理念,向正统靠拢,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坚持保存自己的理念,拒不改变。 这便是正邪两道的前身由来。 正道一派融合儒门理念,逐渐为天下人所认可,以正一宗为代表。邪道一派则是以道门为主干,杂和墨、医、巫术、方术等各家之长,结成联盟自保,在这个联盟中包括了以女性为主的牝女宗,由刺客组成的补天宗,代表商贾阶层的无道宗,保存了原始道门残余的真传宗,以及代表阴阳家的阴阳宗等等。 两派都认为自己是道门正统,由此就有了玉虚斗剑。 由玉虚斗剑引出的种种恩怨,又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血海深仇”四字,没有半分夸大。 临近城门,李玄都将腰间所悬的“冷美人”收回“十八楼”中,只剩下毫不起眼的“人间世”,然后才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刚好看到有披甲骑士轰然出城,李玄都便拉着小丫头站到道路旁边,目视着这些骑士从面前经过,俱是披轻甲佩腰刀负强弓,马背上悬挂有箭囊,箭矢攒蹙,为首的一名将领,身着青鸾卫的青衣官服,由此看来,这些应便是青鸾卫麾下的缇骑了。 骑队所过之处,无论是防守城门的官兵,还是准备进城或是出城的百姓,俱是露出畏惧之色。 待到骑队行远之后,李玄都与小丫头重新开始排队入城,守门士兵看过李玄都出示的秀才牒谱之后,不敢有半分刁难,立刻放行。大魏律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要有衙门发放路引,而秀才可以不用路引负剑游学,而且还可以见官不跪,不纳赋税,不服劳役,自然不是一个小小兵丁可以刁难的。 穿过光线昏暗的城门洞后,李玄都下意识抬头看去,在不远处的路边竟是立着一名撑伞女子。 今日并未下雨,反而是艳阳高照,女子撑伞而立,遮挡阳光,便显得极为突兀,而且这名女子还是个瞎子,在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与一身白衣相称分明。 再走进几步,小丫头便看得更加分明了。 女子持伞的手是一只白玉般的纤手,除了一头黑发和眼上的黑纱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脱俗,青丝只是简单地在发梢稍稍靠上位置以一根丝带束起,像极了一尊从画中走出的古典仕女,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再加上神色之间带着天生的淡漠疏离之意,当真是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让人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 小丫头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但看哥哥的神情,应该又是哥哥的老熟人。 为什么要说一个“又”字?委实是这一路上类似的情景太多,认识的就像天良叔叔和颜师兄那样,称兄道弟,不认识的,听到紫府剑仙的大名之后,也多半是久仰大名,不知道眼前这个是早就认识的还是久仰大名的? 不知怎的,小丫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叫宫官的牝女宗女子,与眼前这名女子就像是两个极端,虽说女子似水,但一个是幽幽深潭,一个是石上清泉。 江湖,从字面意思来说,大江大湖,水有深浅,鱼龙混杂。有浑水泥鳅,有大鱼小虾,有翻江蛟龙,也少不了一只只蚌精,孕育出一颗颗璀璨明珠。 这些优秀的女子就是江湖中的明珠,装点了大湖,也照亮了大江。 这位撑伞的女子,无疑是当今江湖中最为璀璨的明珠之一,仅有寥寥数人能够与她相提并论,而这几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中大名鼎鼎之人。 就在小丫头猜测女子身份的时候,这名女子已经撑伞走上前来,淡笑道:“紫府,你这一路走得着实辛苦。” 此时她开口说话,虽然语音轻柔婉转,但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暖意,似是与陌生人言语一般,不过当小丫头听到“紫府”二字时,便心中有数,应该又是哥哥以前相熟的老熟人了。 李玄都道:“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难道已是等不及了吗?” 女子笑了笑,笑意清冷:“在哪里等都是等,不如到眼前去等。” 李玄都道:“玉姑娘此言大有禅意。” 女子道:“如今你我不再是对手,称呼我的表字即可,不必如此客套。” 李玄都从善如流:“既然女菀如此说了,那我就以表字相称。” 撑伞女子正是玄女宗的羽衣使,曾在帝京城头与巅峰时的李玄都两败俱伤,姓玉,名清宁,表字女菀。 若是不出意外,她还会是周淑宁未来的师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五炁真丹 李玄都对身旁的小丫头说道:“这位就是玄女宗的羽衣使玉清宁,你可以称呼为玉师姐。” 小丫头望向女子的眼神立时有些变了,毕恭毕敬道:“玉师姐。” 女子虽然目盲不能视物,但是自有听音辨位的手段,转头“望”向小丫头,微笑道:“也许再过不久,就要把这个‘玉’字去掉了。” 小丫头讷讷不言,偷偷以“天眼通”望向玉清宁的体内,只见其中有一方大湖,烟波浩渺,水气蒸腾,风起之时,竟是不能吹散浓雾,像极了传说中的云梦大泽,只是这方大湖此时有干涸迹象,有些地方水波退去,露出了湖底的沼泽。 李玄都同样看出了玉清宁此时的境界,恍然道:“原来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是你故意让我。” 玉清宁又是“望”了避开小丫头,轻声道:“早知后来之事,我便不让你了,若不是你我相争,也不至于让那青鸾卫钻了空子。” 说到这儿,两人尽皆沉默无言。 在这件事上,青鸾卫固然罪大恶极,可他们也有对不住周淑宁的地方。 小丫头脸色黯然,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沉默片刻之后,李玄都望向玉清宁手中所持的“太九伞”,问道:“何故晴日撑伞?” 玉清宁道:“想必紫府知晓我们玄女宗的根祗,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我练功行至关键时刻,体内五气已是至阴却还未返阳,阴阳失衡,故而见不得日光,这也是我长年带伞的缘故。” 李玄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三人并肩而行,李玄都走在中间,左边是撑伞的玉清宁,右边是小丫头,倒有些一家三口的意思了。 李玄都问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太阴尸之事,女菀可曾耳闻?” 玉清宁点头道:“确有所耳闻。” 李玄都又问道:“那女菀为何没有与颜玄机和苏霭筠他们同去伏魔?” 玉清宁淡然道:“玄女宗修的是自身,不是天下苍生,这种事情便交由正一宗和慈航宗去做,再者说了,我如今不过是区区先天境修为,‘九天玄音’还未修复,去了也是无用,倒不如不去。”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问道:“对了,紫府的‘人间世’如何了?” 李玄都轻拍一下腰间所悬的“人间世”,略有迟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不过与先前却是有些不一样了,其中又融汇了另外两股剑气,利弊参半。好处是威力更甚从前,坏处是驾驭起来也愈发艰难,以我如今先天境可见昆仑的修为,驾驭起来仍旧极为吃力,而且负担极重,就像是一个少年挥舞几十斤的铁枪,就算当时无恙,事后也要觉得双臂酸麻肿痛,而且一个不慎,还要砸伤自己。” 法宝秘术,从来都是江湖中人秘而不宣的东西,生怕被别人知道了去,日后争斗时反罹其祸,李玄都说得如此详细,已是坦诚布公,极有诚意。 玉清宁脸上有了一抹浅淡笑意,问道:“既然‘人间世’不能随意动用,那紫府除了袖中飞剑之外,还有什么兵器防身?” 李玄都答道:“幸而得了朋友所赠的一把‘冷美人’,以我现在的修为而言,可谓是恰到好处。” “倒是要恭喜紫府了,都说双福齐至,今日我也锦上添花一回。”玉清宁从持伞之手的袖中取出一方玉盒,道:“这里面有一张‘五炁真丹’的丹方,还有我从帝女峰上取来的玉髓,是修补境界的良药,当年我们双双坠境,我之所以能快你一步,皆是仰赖此物之故。” 李玄都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问道:“无功不受禄,为何要赠我此物?” 玉清宁的嘴角微微勾起,“两点原因,第一点原因,这是为了当年之事赔情,当年的事情,毕竟是我们错了。至于第二点原因,则是因为紫府的坦率。所以请紫府务必收下。” 这些年来,李玄都心心念念之事就是终有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为此他不惜在天乐宗中冒险一搏,以图获取天乐宗的支持,那么此时有助他回复境界的良药,自然也不会拒绝,他伸手接过玉盒,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玉清宁接着说道:“紫府的先天境是可见昆仑,甚至还要踏足玉虚,想要重回归真境,单凭区区玉髓自是不够,还要凑齐另外四种五行之物,然后请一位丹道大家依照丹方将其成药。” 李玄都问道:“另外四物分别是什么?” 玉清宁道:“五行者,金、木、水、火、土。玉髓属土,分红、蓝、绿、血、黄、黑六色,我给你的是血玉髓,凿碎成粉末之后,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愈伤,立竿见影;若是化水直接吞服,可以补充亏损血气,是许多年老体衰武夫的梦寐以求之物;也可以入药,是‘血龙丹’的炼制原料之一。” “其余四物,有的获取极难,有的获取极易,不尽相同。金者,玄黄也。《参同契》云:‘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彭祖曰:‘河上姹女者,真汞也。见火则飞腾,如鬼隐龙潜,莫知所往。’正所谓‘药炉烧姹女,酒瓮贮贤人。奼女精神似月孤,敢将容易入洪炉。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所以姹女即是水银,《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水银十斤,铅二十斤,纳丹釜中,猛火其下,铅与水银吐其精华,华紫色,以铁匙接取,名曰玄黄。’玄黄对于紫府而言,应该不算难事。”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不难。” 玉清宁又道:“第二种物事属木,木者,花草树木也。《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百花之精,百草之精,百木之精,纳于百眼炉中,分别以平底之火、转角之火、齐药之火炼之,三者精华融汇一处,华青色,名曰菁华。’菁华对于紫府而言,不算难,但很是繁琐,不过只要有足够的太平钱,大可让旁人去做此事,所以也不算难。” 李玄都点头认同。 玉清宁道:“真正难的是水火二物,不能以人力后天炼成,而是天生地造之物。水者,名为长生泉,在南海慈航宗慧山莲花庵的东侧石壁下,泉名刻于石壁,由一位佛门大德菩华大师题书,刻石上方有千年前时镌刻的佛像一尊。泉水经年不涸,日日渗滴,铿锵作响,水质甘美,饮之可延年益寿,祛病除灾。只是及至近百年来,泉水产量日渐减少,如今一年的产量不过两三碗而已,寻常人求一滴而不可得。” 李玄都苦笑一声,心中已是知道应该求谁。 “至于最后火属一物,紫府也应该能猜到。”玉清宁不紧不慢地说道:“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当年颜飞卿便是食用了一颗朱果,方才修为大进,而朱果存世极少,据我所知,唯有在正一宗的天师山上有几颗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是正一宗‘紫阳丹’的主要材料之一。当然,这朱果也如长生泉一般,寻常人求一片树叶也不可不得。” 说到这儿,玉清宁望向李玄都,笑道:“不过紫府绝非寻常人等,这两样东西也应该有办法求到手中才是。” 李玄都苦笑一声,长叹道:“世上谁能不求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章 二龙不见 三人继续前行,李玄都将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从“十八楼”中取出那把因为入城时怕引人注目而收起的“冷美人”,改为佩戴“冷美人”。 说起这把“冷美人”,自然是不如“人间世”,但有一点好处,那便是相称,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而言,使用此刀可谓是恰到好处,可见百媚娘在挑选谢礼时是用了心思的,至于那本随刀赠送的《大欢喜禅》,也被李玄都丢入了“十八楼”中,他有些不怀好意地思量着,干脆哪天见到苏云媗之后,用此书来换取慈航宗的长生泉,毕竟两人做这种买卖交换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她本就是佛门中人,与真言宗也算得上是同宗同源,又与颜飞卿结成道侣,正是修炼此法的好时候。 当然,李玄都也不是没有顾虑,不管苏云媗如何女中豪杰,终究还是女儿家,脸皮难免要薄一些,若是因此恼羞成怒,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玉清宁感受到“冷美人”的凛冽寒意,不由“望”向李玄都的腰间:“这便是紫府所说的‘冷美人’吗?” 李玄都伸手按住“冷美人”的刀首,道:“若是抛开那些半仙物不谈,宝物大概能够分为上、中、下三等,这把‘冷美人’比不得颜玄机的诸多上品法宝,堪堪迈过宝物的门槛而已。” 玉清宁又将“视线”投注在李玄都腰间所悬的“冷美人”上,轻声感叹道:“如果清宁没有记错的话,此刀应是出自天乐宗,虽是落于旁门,但此刀所携带的灵气却极为纯正,如昆仑之巅积累了千百年的冰雪,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李玄都略微惊讶文道:“女菀不仅精于丹道,还通晓器物?” “略懂而已,不过在于剑器的品鉴上,却是不如紫府。”玉清宁谦逊道:“不知紫府有何高见?” 李玄都倒是没有谦让,直言道:“刀剑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臻至极致之后,两者殊途同归,女菀所言不错,铸造此刀之人,的确是位大家,不过不是铸刀的大家,而是一位铸剑大家,他用铸剑的手法铸造了这柄‘冷美人’,却是取用內王外霸之意。” 玉清宁微微一笑,也就是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评价一口宝物品相的宝刀,换成其他一般的先天境小宗师,能够得到如此宝刀,已经觉得是邀天之幸,还不得当作心头之肉千般好,哪里还会品评好坏。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乐宗不会平白无故送出这把“冷美人”,李玄都能让天乐宗心甘情愿地送出这把“冷美人”,为此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交易权衡,自然也不是一般先天境小宗师可以做到的。 玉清宁向李玄都的方向偏了偏头,道:“听闻天乐宗于今日封闭了紫仙山中的‘天乐桃源’,而紫府又是从紫仙山方向而来,不知紫府是否此中详情?”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然道:“我途径紫仙山的时候,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被牵涉到天乐宗的一桩内斗之中,我便帮助天乐宗的副宗主百媚娘等人,先是击败了宗主醉春风,然后又驱逐了青鸾卫的右都督陆雁冰,百媚娘为表感谢之意,这才将这把‘冷美人’赠予我。” 玉清宁“目视”前方,脸上看不出太多神情,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紫府所求为何?” 李玄都轻声道:“往大了说,为了天下苍生。往小了说,我想讨一个说法。我更喜欢后者,有些人死了,可是不能白死,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玉清宁沉默不语。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缓缓说道:“我也曾年少意气,想要一剑平不平,可天下之大,岂是一人一剑能平?当年与你一战之后,修为跌境还在其次,师长亲友身死才是让我难以承受之痛。我自小不知父母双亲是谁,是家师将我收养,可家师给我的感觉,却是像君臣更多过像师徒父子。直到我在帝京城遇到了张公肃卿,亦师亦友亦如父,张白圭、张白月兄妹,亦是与我相交深厚,他们之死,锥心难忘。那日我被师兄带走之后,心灰意冷,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浑浑噩噩,只觉得了无生趣。” 玉清宁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 龙门府都知道小真人府中住着一位张先生,乃是张氏嫡系出身,差一点成为正一宗的掌教,虽说如今只是正一宗的一个寻常弟子,但没有谁敢小觑于他,他姓张名鸾山字青雀,天师张氏嫡系出身,如果不是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他本会将天师之位和正一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就算如今他已经丢了正一掌教之位,可因为他出身于世间唯二传承千年以上的尊崇世家之故,仍是在正一宗中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 只不过听说张先生最近并不在小真人府中,因为那位正一宗掌教颜飞卿也来到了龙门府,同行的还有慈航宗的下任宗主苏云媗,作为堂堂正一宗的掌教真人,自然要落脚于自家的小真人府中,否则便是失了体统,也坏了规矩,于是张先生便避让出去,来了一出避而不见,一时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二龙不相见,也有人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只是没人知道,这位张先生既然不在小真人府中,又究竟去了何处。 龙门府外,有一处青山碧水之地,这儿有一条从洛水分出的支流经过,在低洼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野湖,周围芦苇和杂草蔓生,荒无人烟,唯有不知何人建造了一条长长的码头,一直探入湖泊中心,有一人披蓑戴笠盘坐于码头上,正在享受青竹银线金弯钩之趣。 鱼竿微动,湖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眼看是有鱼儿上钩了。 不过就在此时,有一艘扁舟从上游顺流而下,驶入小湖之中,同时也惊走了上钩的鱼儿。 撑船的却是一名女子,红裙绿裳,说起红绿搭配,极为考验穿着之人本身的容貌气态,一个不好便是土气艳俗,可这名女子却将这两种颜色穿出了一种妖媚之感,可见女子本身是何等祸水。 正在垂钓之人抬头看了眼舟上女子,开口问道:“是什么风又把你给吹来了?” 舟上女子放下撑篙,笑道:“自然是这秋日金风。” 垂钓之人摇头了摇头,一抖鱼竿,鱼线出水,鱼钩上竟是钓着一尾大红鲤鱼。 在一条鱼儿被惊走之后,又钓起了一条鱼儿? 这算不算愿者上钩? 他将鱼钩上的鱼儿摘下,放入旁边的水桶中,然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癯面庞。在他站起之后,可见其身材高瘦,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在蓑衣下是一身青衣直缀,却是一身文士打扮 。 此人正是那位在龙门府中大名鼎鼎的张先生张鸾山,自从他丢掉几乎已经到手的正一宗掌教大位之后,反倒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些年或是闲居于小真人府中,或是行走于四方八荒,心境开阔,又有了许多感悟,也结交了许多盟友,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她刚刚从江南那边回来,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摆平松阴府孙氏,然后第一时间便赶到了张鸾山这里。 张鸾山道:“我知道你此行的来意,算算日子,李紫府也快要抵达龙门府,不过你却是晚到了一步,玉清宁已经提前去见李紫府,你那张“五毒元丹”的丹方怕是送不出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三张银票 各大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不倒,与其豪富是密不可分的,除了各自名下的诸多田地产业之外,再有就是各自的“手艺”。以清微宗举例,其铸剑技艺乃是天下一绝,号称天下之名剑十之六七皆是出自宗门剑炉。或是以天乐宗举例,仅仅是一座“天乐桃源”,就堪称聚宝盆一般,就算百媚娘将“天乐桃源”关闭,行闭门避祸之举,其积攒下的银钱也足以让天乐宗百年无忧。 其他宗门,也是各有门路,其中便有以炼丹为生的。 李玄都想要炼制“五炁真丹”,必然要由一位炼丹大家亲自出手,有两处选择,分别是神霄宗和东华宗,不过考虑到他与神霄宗在不久前结下的梁子,所以他还是更偏向于东华宗。说起来,原本他的“十八楼”中还有几颗东华宗出产的“青木玉花丸”,是从陈孤鸿那里得来,不过这几天为了调养伤势,已是被他悉数服用。先前与陆雁冰一战,看似李玄都占尽上风,实则却是得了面子丢了里子,内里伤势颇重,不过这些伤势并非来自于陆雁冰,更多还是来自于“人间世”本身,所谓服用半颗“紫阳丹”就能无碍的说法, 不过是安慰胡良等人放心的言辞罢了。 道门素有四山二岛之说,四山有“二天二太”之说,乃是道门四大仙山,分别是:正一宗的天师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二岛分别是清微宗的东海蓬莱岛,传说曾有上清灵宝天尊在此讲道,,以及慈航宗的南海普陀岛,又要牵涉到佛道两家的糊涂账,虽然是慈航宗在此开宗立派,但道门仍旧是将其视为自家之地,而慈航宗也因此与道门各宗相交甚笃。 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虽然未能名列道门四大仙山之一,但也是当世名山,与蓬莱岛隔海相望。如果将一个个宗门也看作是人的话,与杀气凛然且行事霸道的清微宗不同,东华宗的性情较为温和,算不上一线宗门,但可以算是颇有家底的二线宗门,精于培育奇珍异草和炼制丹药,故而人缘极佳,没有什么生死大敌。之所以会参与帝京之变,也只是因为清微宗的缘故,毕竟远亲不如近邻,东华宗托庇于清微宗的赫赫威势多年,自然也不好拒绝清微宗的要求。 也正是出于此种原因,李玄都决定在此间事了之后,先行前往东华宗,就算不能立即炼制“五炁真丹”,也可以委托东华宗先帮他炼制所需菁华和玄黄,待到他收集到长生泉和朱果之后,便立刻开炉炼丹,以期早日恢复境界修为。 至于其中所需的太平钱,李玄都也有心理准备,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薄有积蓄。实在不行,还能舍下面皮找几位豪富朋友暂借一二,远的不说,张鸾山张青雀是一个,颜飞卿颜玄机也是一个。 话又说回来,无论做什么,行走江湖也好,公门修行也罢,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至于大军征伐或是大兴土木,就更是如此。就算躲在某个山头上避世求长生,同样还是如此,修行一事,讲究财侣法地,一个“财”字排在当头,便可想而知。 要不怎么说许多江湖散人比不过宗门弟子,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一个“穷”字。 李玄都在很早之前就不再领取师门的那份例银,不过在他师父的授意下,这份例银也没就此停了,而是不断积攒下来,等到李玄都在天宝二年回到师门的时候,已经攒了足足五千枚太平钱,换算成银子,便是十五万两银子,堪称巨款。 在过去的四年中,师门正式停了他的例银,转而给他供应江湖上的各种消息情报,再加上李玄都陆续花了一千太平钱,用于他的修身之地和各种杂事,如今还剩下四千枚太平钱,被他分成四份,一份存在太平宗开办的太平票号中,所谓太平票号,与寻常票号不同,除了可以用银钱兑换太平钱之外,只能存取太平钱,而不能存取寻常的黄金白银。一份被他留在师门中,交由二师兄保管。一份随身携带,就在“十八楼”的一个格子中。还有一份,被他兑换成了三张一万两面额的银票,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一路上,李玄都和玉清宁谈论最多的还是小丫头,就像父母把孩子交到先生的手中,免不了要嘱托先生几句。 虽然玉清宁不是正儿八经的授业师父,但是李玄都作为同样出身宗门之人,对此还是深知其中玄妙。修行一途,如人远行登山,自身的资质根骨是体力,师父传授的法门是路径,光有脚力,不知道路,就如圣人所言的“学而不思则罔”,便要误入歧途。知道方向,却不行走,便如圣人所言的“思而不学则殆”,永远都是原地踏步。其中授徒大有讲究,尤其是师父到了一宗之主的地位,除了倾注心血的首徒之外,只会给弟子指出一条明路,而不会从走路教起,可这些又不能不教,于是便落到了那些成年弟子的身上,所以李玄都才会说陆雁冰的本事是他和老三一起教的。 到了周淑宁这里,也多半如此,玄女宗的宗主不会像搀扶稚童走路般教她,许多东西都要玉清宁这位师姐去教,说她是周淑宁的半个师父也不为过。 既然玉清宁现在不适合见日光,三人便在弘农县驻留了半日的功夫,待到天色近黄昏的时候,趁着城门还未关,三人便打算离开弘农县,恰好遇到位正准备收摊的老人,肩上的草木棒上还残留着几支没有卖出去的冰糖葫芦,李玄都给了小丫头三个铜钱,让她去买串糖葫芦,然后只剩下他和玉清宁并肩等候在路边。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的信封,递到玉清宁的面前,道:“这里面有三张一万两银子面额的银票,分别是帝京的天元票号,江州的东升票号,以及晋州的晋西票号,都能立取现银一万两。” 玉清宁没有立刻去接,皱眉道:“紫府这是小觑我们玄女宗?” 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不缺这三万两银子,所以这些银子也不是给玄女宗的,而是给淑宁的。这丫头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家里也被查抄,无依无靠的,所以我就想着送她点什么,我想了很久,与其送些念想之类的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倒不如送她些银钱,以后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也不至于手头窘迫。” 玉清宁的神色稍稍缓和,不过还是没有伸手去接:“以后淑宁成了我们玄女宗的弟子,每月都会有例银,不需紫府如此破费。” “不一样。”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的例银是一回事,我给的又是另外一回事,银子这东西,多多益善,又不是说我给了你们玄女宗就不必给了,玄女宗的例银该给还是要给,这是淑宁应得的,可我这份银子,却是额外的。” 玉清宁终于伸手接过这个信封,问道:“那紫府呢?炼制‘五炁真丹’可是要花费不少的银钱。” 李玄都笑道:“薄有积蓄,不必担心。” 玉清宁这才将信封收入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中,轻声道:“倒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紫府不是人父,却也胜似人父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明升客栈 三人一路往北而行。 起先小丫头除了向李玄都讨教关于修行上的疑难,还会向玉清宁问一些类似于“玉女山在哪或帝女峰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后来临近那座曾经有“东都”和“神都”之称的龙门府后,便开始沉默寡言。小姑娘还小,不擅长伪装表情掩饰情绪,她与李玄都相逢以来,与这位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哥哥亲厚异常,如今到了龙门府,意味着分别在即,又如何不会感伤。 只是李玄都对此没有任何宽慰之举,颇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 又走了两日之后,终于到了。 站在宽阔的官路上,抬头就能看到龙门府城那巍峨的城墙,毕竟这里曾经是几朝古都,无论是规模还是规制,其实都不逊色如今的帝京。 李玄都驻足眺望。 真是好大一座城,不过这座城有些老了,暮气略重,经过岁月时光积淀之后,还剩三分富贵和三分尊荣,似那城中已经花开花谢千余年的花王牡丹。不过一叶知秋,可以想象当年鼎盛时,又该是如何的煌煌景象,不愧为十三朝故都之地。 等了片刻,玉清宁轻声问道:“紫府,是否入城?”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声道:“入城。” 龙门府作为古中原,也是江湖人士口中所说的“中原”,唯有这里可以加个“中”字,其他地方,要么是西域、西北,要么是江南、岭南,亦或是江北、辽北,即便是一国之都已经迁往北方,对于江湖人士来说,这儿还是天下之中,毕竟对于普通江湖人而言,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帝京更像是一个颇为遥远且尽量不去踏足的地方,所以这儿便成了无数普通江湖人心目中的圣地。 尤其是龙门府城,除了有儒门的万象学宫之外,几乎其他所有宗门,无论正邪,都在此地设有分府别院,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玄女宗的妙音阁、牝女宗的姹女馆等等,无一例外。 不过李玄都此番入城,却是没有去哪家别院落脚的意思,玉清宁也没有强求,陪着他来到城内最大的一座客栈——明升客栈。 说到明升客栈,在偌大一座龙门府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万象学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万象学宫求学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学宫中的许多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二十两银子。就靠这一路生意,赚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然后将周围的铺面也陆续买了下来,将其打通,使客栈的规模一扩再扩,又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出许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开,以便来此的客官饮酒谈事。 同时明升客栈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生意的好坏与江湖中是否有大事发生有关,例如两位天下间有数的大宗师约定在龙门府赌斗一场,或是有名士大儒在万象学宫举办集会,定然会有好些人提前好些日子来到这里来订包间,到时候就能一边在这里喝酒一边等着看热闹。每逢这个时候,这座酒楼无论酒菜还是包间都比平时翻了一倍的价钱,柜台内的金银就像流水一样,白日黑夜都不停歇,日月为明,明升客栈可不就得往上升嘛,所以龙门府中的人都说客栈老板取得好名字。 这座客栈也是李玄都与张鸾山定下见面的地方。 好在最近没什么大事发生,所以明升客栈也还未曾涨价,李玄都花了二十两银子要了一壶君山银针——在这儿,不管什么样的茶,哪怕是素有“满天星”之称的茶叶末,也是二两银子,因为只有要了茶水,才能要上一个包间。 李玄都定下了包间之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道“子符”燃尽,“母符”则在张鸾山的手中,当初两人在书信中约定,李玄都抵达明升客栈之后,便燃烧随同书信一同寄来的“子符”,然后张鸾山便会来明升客栈相见。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一名青衣文士打扮的男子与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来到明升客栈的大堂,询问是否有一位李姓客人,一个伙计立时引着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楼行去,来到二楼,因为包间众多的缘故,所以在各个包间外还有一条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设门,此时伙计就停在走廊外的门前。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伙计开门,把两人让进去,可伙计却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门环却不推开,半边身子躬挡在门口,满脸堆着笑:“两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话虽如此,但伙计没有丝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文士久在龙门府中居住,这明升客栈也不是第一次来,自然清楚这伙计是在讨要赏钱,眼神中不由掠过一抹厌憎。 在她身旁的女子却是第一次来这儿,盯着那伙计,笑问道:“直说吧,要多少银子?” “客官明见。”伙计居然毫不怯场,满脸滑笑道:“咱们明升客栈开了也有些年头了,一两银子,一直都是这个价。”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丢给伙计,道:“开门吧。” 伙计收了银子,不过身子还挡在门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赏钱。 女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往伙计的脚下一丢,“就这么多钱,开门。” 这座明升酒楼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是因为它有万象学宫中几位祭酒的背景,因此连伙计们都十分蛮横,不仅平日里吃惯了学宫中的普通学子,就连外来的江湖人士等闲也不妨在眼里,几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此时也来了怒气,举手就想去抓女子的衣襟,结果眼前一花,却是被那名女子抓住了肩头,动弹不得。紧接着那女子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把他的头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要银子?一颗人头换一两银子够不够?怎么看都是你赚到了。” 伙计这才怕了,只是被人捏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话语却是有些不利索了:“小的不、不敢……” 女子仍旧捏着他的脖子,就像捏着一只鸡崽,“本小姐还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学宫祭酒拼了脸面不要来为你出头。” 伙计听到女子一口叫破客栈的后台,顿时骇得面无人色,颤抖道:“这位小、小姐是学宫里的……” 女子松开手,面无表情道:“放心,我不是万象学宫的人,你可以现在去找你们的老板,就说牝女宗的人来这儿砸场子了,好不好啊?” 伙计听到“牝女宗”三字,这才猛然感到女子的来头大了,哆嗦道:“不、不……好,小人知错了……绝不敢……不敢嚼舌。” 说话间,伙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指发颤地捡起那枚铜钱,连同先前的一两银子一起奉送到女子眼前:“既然是牝女宗的贵人,小店自然不敢收钱,自当悉、悉数奉还。” 女子却是没有伸手去接,面带厌憎道:“滚吧。” 伙计如蒙大赦,却也不敢贪图手里的银子,先将其放在地上,然后起身急忙向外走去。 “站住。”女子又叫住了他,“你是看不上我给的赏钱吗?” 那伙计的脸色顿时一僵,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银子和铜钱,见女子一挥袖,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正邪家国 文士男子伸手推开那扇要价二两银子的门,进到走廊,走廊的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一个个包间的房门,他和女子来到第三个包间前,看到门方上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一个“李”字,便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正是李玄都、玉清宁、周淑宁三人。李玄都却是没想到张鸾山却还带着一名女子过来,未等他相问,玉清宁已经开口道:“没想到宫姑娘也来了。” 在这龙门府中定然有不止一个宫姑娘,可能与张鸾山走在一处的就只有一个。 果不其然,张鸾山身边的女子伸手在脸上一抹,恢复了本来的相貌,丹凤眼眸,眉黛如画,眉眼间既有成熟女子的妩媚,又有几分青稚之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态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正是牝女宗的宫官。 这个妖精似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把小九档折扇,掩嘴轻笑,“玉姑娘好眼力,竟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易容术。” 玉清宁双目已盲,可宫官偏偏说她“好眼力”,这便是言语藏刀了,不过玉清宁却是不以为意,淡然道:“我的眼睛虽然瞎了,可我的心没有瞎,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易容术易的只是表皮,骨子里的东西却是变不了,心眼观之,一目了然。” 宫官轻笑道:“好一个‘心眼观之’。” 眼见着两名女子似有要来一番唇枪舌剑的趋势,李玄都不得不借着与张鸾山见礼打断二人:“青雀兄,当真是久违了,不知近来可好?” 张鸾山望着李玄都:“一切安好,有劳紫府挂念。” 有了李玄都的打岔,两名女子也不好再去发作,几人分而落座。一张方桌,李玄都与张鸾山相对而坐,宫官与玉清宁相对而坐,小丫头则是坐在玉清宁的身边。 李玄都伸手将暖壶里的酒给张鸾山斟满,一边轻声说道:“青雀兄嘱托我的事情,我有负青雀兄所托,也有愧于听潮公。” 张鸾山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紫府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 然后他望向周淑宁,问道:“这便是听潮公的遗孤?” “她叫淑宁。”李玄都点头道,又对周淑宁说道:“淑宁,这位是张先生,就是他委托我去救你的。” 小丫头立刻站起身来,向张鸾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怯生生道:“谢张先生大恩。” “我哪有什么恩?”张鸾山摇头一笑:“不过是动了动笔,给紫府写了一封信,真正去冲锋陷阵的是紫府,所以要谢恩也是谢紫府的恩情才对。” 说到这儿,他稍稍顿了一下,望向宫官和玉清宁:“我有些话想要对紫府说,所以想请宫姑娘和玉师妹先行暂避一二,还望两位见谅。” “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宫官第一个起身道:“我是无所谓的,就怕玉姑娘架子大,觉得折了面子,不肯挪步才是。” 玉清宁同样起身,却是没理宫官这一茬,而是“望”向张鸾山:“清宁可否向张师兄请教一事?” 张鸾山似是早已预料到玉清宁会有一问,不把话说死:“玉师妹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 玉清宁点了点头,道:“自正道十二宗结盟以来,正一宗就贵为盟主,而正一宗又以天师一脉为尊,老天师更是公认的正道领袖,张师兄曾是正一宗未来掌教人选,又出身天师张氏一脉,可张师兄今日为何要与牝女宗的玄圣姬混在一处?” 李玄都眼皮轻轻一跳。 终于来了。 正邪之辨,正邪之争。 有些事情,不放到桌面上来说,兴许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一旦放到桌面上来说,那便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当年法相宗有一位长老,喜爱音律,与无道宗的一位长老一见如故,意味相投,倾盖相交,终是结为莫逆。那位法相宗长老意欲从此退出江湖,却不想正一宗以盟主之尊问罪于他,正道群雄齐聚法相宗,清微宗冷眼旁观,太平宗无动于衷,静禅宗苦劝回头,慈航宗则是从旁帮腔,竟是无一人站在他那边,就连法相宗的同门,也是如此。 正邪相互残杀何止百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多少血海深仇?你看得开,不意味着别人能看得开,而这世上没有圣人,将心比心之人终是少数。 此事若不曾暴露,顶多是些风言风语,正一宗也不会大加问罪,可一旦公之于众,正道十二宗无不震惊,也无不震动,难道为了音律竟可忘了正邪恩怨?竟可不顾江湖道义?若是此例一开,恐怕日后无人不通邪道十宗。 就算那位无道宗长老是位性行高洁且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的君子,难道就可以因私交而忘却宗门,岂非因小失大?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为叛逆的清微宗也不会为之说话。 李玄都自是深知这一点,当年他之所以能与胡良相交,第一点原因,胡良出身于辽东五宗的补天宗,对于正道而言,辽东五宗属于亦正亦邪,不同于西北五宗。第二点原因,胡良当时已经脱离补天宗,属于江湖散人,自然可以相交。 正道十二宗对于邪道十宗的态度,并非是一味赶尽杀绝,对于诸如补天宗这类宗门,以拉拢为主,但是对于那等冥顽不灵的宗门,则要除恶务尽,其中血债最深的无道宗和牝女宗,尤是如此。 故而玉清宁此言一出,无异于剑仙一剑,整个包间内的气氛都骤然凝重起来。 当年正一宗逼死了那位法相宗长老,如今你张鸾山身为正一宗之人,却与牝女宗的妖女相交,岂不是要让正一宗大义灭亲?否则正一宗还有什么脸面领袖正道? 张鸾山平静道:“这一点,我无法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玉清宁竟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便牵着小丫头的手向外走去。 她这一走,宫官也随之离去。 待到包间内只剩下李玄都和张鸾山两人之后,李玄都忍不住说道:“青雀兄莫要说我世故,可青雀兄怎好如此孟浪,公然与宫官同行?就算她变化了形貌,可还是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此等把柄若是落到别人的手中,必然招来诽议。” 张鸾山道:“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所行之事,本就与寻常人不同,他们格局太低,仍旧拘泥于所谓的正邪之辨,殊不知正邪之上还有家国天下,为了天下大义,区区正邪之辨,反倒是不足道哉了。” 张鸾山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指敲击桌面:“有人说私交是小事,正邪不两立是大事,因私交而忘却宗门,是因小失大。可在我看来,正邪不两立也是小事,因正邪之争而忘却家国天下,这才是因小失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张鸾山一眼:“青雀兄能果真这样想是最好。” 张鸾山端起酒杯,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两人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张鸾山放下酒杯,沉声道:“如今天下,辽东金帐年年进犯,西北周国年年肆虐,危及天下,这就是最大的实情,可我们还在什么外廷内廷之争,什么正邪之辨,这能行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 张鸾山拿过酒壶给李玄都的杯中又斟满了酒,接着也给自己斟满了酒,双手捧起酒杯:“紫府,你我相交多年,我视你为知己,其中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所以这杯酒,我敬你。” 李玄都这次端起酒杯却只是抿了一小口,轻声叹息道:“既然认定了一条路,那便尽力走下去,这样就算失败了,也只能说天意如此,而不必为此悔恨。青雀兄,我尊重你的选择,愿我们在各自抵达路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四章 固有一别 李玄都和张鸾山之间,有许多话并未彻底点明,可已经够了。 正如张鸾山所说的那般,有些事情,不说也会明白。 李玄都曾经对颜飞卿说过:“人心似水多涟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该相信谁了。” 这句话里的“谁”指的就是张鸾山。 因为张鸾山的许多行为让李玄都不明所以,所以才会有此疑问。 现在他见到了张鸾山,许多疑问迎刃而解,这便让李玄都在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这仅仅只是猜测,如今的张鸾山的确与宫官乃至于牝女宗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是合作,因为西北五宗是在金帐汗国的扶持下方能立国,于是张鸾山利用自己在正一宗中的身份和地位,将正道十二宗的有关消息泄露给牝女宗,同时从牝女宗换取关于金帐汗国的情报,从长远的角度来说,是有益的。 因为金帐汗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为了击倒这个重要对手,当然有理由与其他势力合作。而周国只是占据了一隅之地,处境艰难,军力薄弱,自古以来,还未有人能以蜀州而进取天下的,如果没有金帐汗国的支持,注定不是大魏的对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周国将大魏取而代之,这天下还是中原人的天下,不会被金帐汗国的异族取代。 为了这个天下,为了苍生,张鸾山要不择手段地谋取利益。 对于牝女宗而言,同样如此,与金帐汗国合谋行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总有一天是要翻脸的,现在拿着金帐汗国的情报来换取死对头的情报,怎么看也是稳赚不赔的事情。 所以张鸾山和宫官的合作是互惠共赢的。 这次张鸾山带着宫官一道前来,想来就是为了向李玄都挑明此事,也是为许多事情做出一个解释,因为他还不想失去李玄都这个朋友。而他既然要救天下,那么必然与朝中的许多人有着联系,可能是内阁,也可能是司礼监,甚至是晋王,那么他便有了要救下周听潮的动机。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那四条路。 用正确的过程得出的正确的结果、用错误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用正确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以及用错误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 他会选哪一个?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无意去追寻过程中的对错,只求一个结果上的对错,所以他们还是一类人,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才会说尊重张鸾山的选择。 只是这条路有没有尽头,尽头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李玄都并不看好。 两个人沉默着将一壶酒喝尽,李玄都问道:“我没能救出听潮公,现在我打算她的遗孤送到玄女宗去,不知青雀兄意下如何。” 张鸾山道:“说句紫府可能不太爱听的话语,我这次救人,要的仅仅是周听潮一人而已,至于他的妻女,却是无关紧要,既然周听潮已经死了,那么他的遗孤如何安排,便有劳紫府费心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做大事的人总是不把小人物的生死放在心上,其实小人物也是如此,哪个不是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谁也不要笑话谁便是了,就算是李玄都,如果不是与小丫头投缘,也不会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生死太过放在心上。 这就是人之劣根性,利己,贪生,欺软怕硬。而能够不被这些所左右的人,不是圣人,便是英雄。 喝完了酒,张鸾山起身告辞离去。 过了不久,玉清宁带着小丫头回来了,不过没有宫官的身影,想来是跟随张鸾山一起走了。 玉清宁没有问李玄都和张鸾山究竟谈了什么,只是问道:“淑宁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玄都望着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自然是答应了,否则还能怎样,他张青雀可不是会带个孩子在身边的人。” 玉清宁点点头,心情舒缓许多。 她这次来见李玄都,主要有两个目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把那张“五炁真丹”的丹方和血玉髓交到李玄都的手中,第二个目的则是从李玄都身边接走周淑宁,如今这两件事都有了着落,她也算是放下了心头上的两块石头。 这时候,李玄都重复了一句无甚新意却又说尽了道理的大话:“什么是江湖?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还有人情世故,任你多高的境界修为,真能跳得出去?跳不出去的的。只要是人,还未曾灭情绝性,就跳不出去。”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转头望向玉清宁,问道:“对了,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玉清宁犹豫了一下,伸手解下眼上蒙着的黑纱,露出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眸。 这双眼眸之所以会瞎,是拜李玄都的剑气所致,而且是极为高明的剑气,没有伤及血肉,乍一看来,这双眼眸还是完好无损,只是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可实际上,剑气已经渗入其中,彻底灭绝了其中的所有生机。 玉清宁说道:“想要恢复如初,恐怕很难,不过我也已经习惯,最开始几年是靠着听音辨位,后来又从苏霭筠那里学了一门‘心眼’的手段,据她所说,这门手段很难练成,因为五色令人目盲,双眼反倒是‘心眼’的阻碍,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双眼已盲的缘故,倒是很轻松就练成,练成之后,以神念观人,更甚双眼。” 李玄都闻言之后,有些歉疚。 不管玉清宁的语气如何轻描淡写,也不管所谓的“心眼”如何玄妙,双眼瞎了就是瞎了,虽然李玄都不知道以“心眼”观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肯定不会与真正的双眼一样,所以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难以挽回。 所谓“心眼”,其实是从“他心通”中衍生出的一门神通,所以玉清宁虽是目不能视,但能察觉到人心所动,不由摇头笑道:“紫府不必为此而自责,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这目盲之祸,正是我日后的造化之机。” 既然玉清宁已经是如此说了,李玄都也不是那矫情扭捏之人,便不再提此事,转而问道:“淑宁交给你之后,我便要去见颜玄机,说不定也要见一见那苏云媗,不知你是否同去?” 玉清宁摇头道:“现在于我而言,淑宁师妹才是头等大事,我会立刻带淑宁师妹返回玉女山去见师父。” 周淑宁一脸遮掩不住的黯然神伤。 李玄都站起身,望着小丫头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沈霜眉、颜飞卿、胡良他们先后因为各种原因离去,现在轮到我了,就像你跟胡良说的那样,江湖之大,我们日后再会。” 小丫头轻咬着嘴唇,泫然欲泣,委屈极了。 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丫头,你要记着,江湖相信刀剑,不相信眼泪,收起你的眼泪。” 小丫头听到这话,猛地吸了吸鼻子,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愣是没有流下来。 李玄都这才对着小丫头笑道:“这就对了。” 玉清宁轻声问道:“紫府以后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以来玉女山找我,清宁都会尽力相帮。” 若是以前的紫府剑仙,会直接拒绝,因为没有那个必要,玄女宗能帮的事情不用帮,需要相帮的事情玄女宗不会帮,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李玄都不再是紫府剑仙,所做的事情也不再是离经叛道之事,所以他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应下了玉清宁的这个承诺。 然后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推门离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章 避暑行宫 龙门府贵为天下第一州之首府,疆域广阔,更甚于八百里洞庭,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府。 从龙门府府城往北八百里,有一个北芒县,距离三十二峰的北邙山已经不算太远,故而此处山势起伏,已然不是平原景象,再加上地处偏僻的缘故,平日里少有外人前来,不过最近却是忽然变得热闹起来,盖因“太阴尸”之事,引得各路江湖人士纷纷而至,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此时一名老道人由南向北,从石安县经弘农县来到北芒县,又经由北芒县进入北邙山的地界。 老道人看上去已经有花甲的年纪,头发斑白,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脚上是一双磨损厉害的平头布鞋,与鹤氅云履且度牒在身的道人相较,实在是天差地别,不过道人背后还负着一柄铜钱剑,倒是品相极佳,以七七四十九颗铜钱穿成,穿绳是金丝银线编织而成,钱则是武帝年间的五铢钱。钱经万人之手流转于天下之间,故而阳气最重,越是古钱就越是如此,所以这把铜钱剑是专门用来驱邪除鬼之用,寻常鬼物阴祟之流,只消轻轻打上一下,便立时烟消云散。 除此之外,老道人还斜挎着个破旧布包,腰间别了一个古旧铜铃,不过随着老道人迈步前行,这个铜铃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好像是个“哑铃”。 老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起伏群山,喃喃道:“《撼龙经》有云:‘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如此重的阴气,不愧是号称天下帝陵占半数的北邙山,只是阴气中又藏有煞气,看来太阴尸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说话间老人又从布兜中取出一个罗盘,盯着罗盘边走便看,同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山形在地星在天,星气下感祸福依。真星顿起真形了,枝叶皆是破禄随。真星虽云有三吉,三吉之余有辅弼。不知三吉不常生,百处观来无一实。走旗拖尾是真形,若出尊星形变生……”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老人猛地停下脚步,此时他已然来到一座不知名荒山的半山腰处,他环顾四周之后,脸上流露出凝重神色,道:“不是尸气,而是鬼气,难不成这里不是太阴尸出世之地,而是另有厉鬼凶物盘踞?” 想到这儿,老道人脸上不由露出无奈之色,“虽说老道是以捉鬼为生,平日里也做了些善事,可上次给布政使大人宅邸驱鬼的钱还没结算,说起来也是气人,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是一州藩台了,还是如此小气,让老道白白赔上十几张符篆,虽说这些符纸都是老道自己写的,但是黄纸和朱砂也是要花钱的,活该你被织造局的几个宦官欺凌,怨得了谁?” 老道人就像个市井妇人一般唠唠叨叨说着注定无人去听的话语,继续往深处行去,兜兜转转,又是走出几十里的山路。此时老道人已经可以隐隐察觉到风中、脚下土地、甚至是树木花草中弥漫而出的淡淡阴气,但始终无法找到阴气的来源,而他手中的那块罗盘则开始时灵时不灵,指针经常会疯狂旋转,老道人心知这是来到了阴气极重之地,又添几分凝重。 再往前走出大概三里左右之后,突兀出现一片茂密树林,在这个深秋时节,这片树林却是郁郁葱葱,比起夏日时的普通树林还要茂盛许多,枝叶深绿近黑,有些渗人,巨大的树冠遮蔽了阳光,再加上林中弥散的幽幽雾气,竟是使得树林之中漆黑一片,好似深夜一般,一种又似有影影绰绰晃动,让人心生惧意。 老道人驻足于林外,饶是见惯了各种诡异景象,此时额头上也微微渗出汗珠, 玄女宗有一句极为有名的话语,叫做:“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说的是阴阳相生之道,还有那妙真宗的“阳神”,归根究底也是阴极阳生,人体为阳,魂魄为阴,魂魄出窍为阴神,以阴神受至阳至刚的雷劫洗练,如此九重之后,阴极阳生,即是阳神,堪比天上仙人。 同理,阴气本是至阴之物,草木向阳而生,除去槐、柳等几种鬼木之外,两者并不相容,若是阴气能够影响草木,使其由阳转阴,那么便说明阴气极为浓郁,已经开始由阴化阳,其中多半会孕育出了不得的凶厉之物。 就在老道人犹豫的时候,天色骤然一暗,继而有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片刻之后,雨点越来越多,雨势绵绵,虽然不大,但让山间的阴气、寒气重了许多。 老道人如何不知,金木水火土,土为中庸,木、火属阳,水、金属阴,如今下起雨来,可不就是助涨了阴气么?再者说了,这场雨也来得蹊跷,难说没有什么古怪。 老道人又是思量片刻之后,自付道:“就算当年的鬼王陵贫道都去过,还怕你这一片小小的‘鬼林’不成?”他一咬牙,径直往林内走去。 入得林中,因为树冠茂密,倒是感受不到雨丝落下,不过迎面而来的就是落叶之后生出的瘴气,不过老道人早有准备,闭气凝神的同时从袖中取出一道“破瘴符”,双指捻住,念念有词。然后就见这道符篆竟自行燃烧开来,却又不伤道人的双指分毫,接着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拔出酒葫芦木塞的声音,周围的瘴气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 老道人挥了挥手,散尽两指间的灰烬,然后沿着林间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径,往树林深处走去。 这条小径不知何人修建,以青石板铺就,只是因为已经太多年没有人踏足的缘故,路面已经长满了青苔,走在上面,难免有些打滑。 走了大概百余步,这条青石小径戛然而止,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断头路,也就是死路。 老道人停下脚步,扫视四周,然后在一片杂草中看到了一块半掩的破败石碑。石碑已经有些年头了,半边身子被埋在地下,老道人上前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半字,字迹血红。 之所以要说是一个半字,因为有半个字被埋在了泥里,不过也可以辨认出露在外面的这两个字是:“避”和“暑”。 连起来便是“避暑”二字。 老道人望着这两个字,陷入沉思。 当年那位明空女帝,倒是曾经在北邙山一代建造过一座避暑行宫,周围还有三座道家名观,分别是:上清宫、中清宫、下清宫,那时候的北邙山还不像今日这般阴气森森,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可是在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时,这座行宫连同几座宫观就已经毁于战火,再加上皂阁宗趁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的北邙山变为阴气重重的阴森鬼域,就更不会有什么游人来此,几座侥幸残存的宫观也都陆续荒废,难不成这里就是当年的避暑行宫遗址? 想到这儿,老道踏罡步斗,伸手按住石碑的顶部,运转气机往上一提,大喝一声“起。” 原本寂静无声的密林中骤然发出巨大轰隆声响。 随着石碑向上缓缓升起,整座密林的雾气也随之消散,无数树木向两旁退去,显露出一片连绵殿阁,论规模尤胜亲王府邸,只是此时破败不堪,黑暗死寂,没有半分人气。 那座石碑此时已经完全升上地面,上面果然写着“避暑行宫”四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章 一剑三寸 随着这座本该早已被毁去的避暑行宫现世,骤起阴风,仿佛是万鬼哭豪,将老道人的道袍吹得猎猎作响,也将周围的树木吹得左摇右晃。 老道人倒是不怕这种伎俩,只是有些犹豫,是否要进入这座“避暑行宫”?毕竟他是受人所托来寻太阴尸的出世之地,可不是来探幽寻宝,之所以会寻到此地来,自然是因为《撼龙经》的缘故,历代盗墓贼之所以会以《撼龙经》或《青囊经》寻找帝王陵墓,原因再简单不过,正是因为历代帝王将相必然要将自己葬在一处风水宝地,所谓的“寻龙点穴”便是寻找这等风水宝地,前人依据此法觅地下葬,后人依照其法寻找,所找到的风水宝地中多半就会有前人留下的墓穴。 此次太阴尸出世,只知道在北邙山一代,可具体在何处,却是不清楚了,所以老人才会受人之托前来寻找,没成想太阴尸的出世之地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了当年明空女帝留下的“避暑行宫”,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年明空女帝修建行宫,也定然是修建在一处藏风聚水的宝地,以求“紫气东来”的大吉风水。不过世事变化,王朝尚要更迭,龙脉也会更易,风水自然也不是一成不变,如今这处紫气东来的风水宝地已经变成了风凶火异的凶地。 老道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去多管闲事,打算转身离去。 可就在此时,有一道悠悠荡荡的女声传来,“敲开了别人的家门,却又过门不入,这可不是为客之道。” 这嗓音十分轻容,回荡在密林之间,仿佛轻烟薄雾似的,直往人的耳朵里钻去。 老道的身子骤然僵硬,脊背发冷,头皮发麻,额头上渗出汗珠。 过了片刻,老道人方才转过身来,赔笑道:“贫道还以为此地是处无主之地,没想到早已有人居住,倒是贫道唐突,在此赔罪则个,还望见谅。” 女声嘿然一笑,“这里哪来的人?” 没有人,自然就是鬼了。 老道人脸色一变,脸上的笑意悉数敛去,倒是有了几分前辈高人的气态,缓缓道:“阁下这是要强留客人了?” 女声悠悠道:“蜘蛛张网,飞虫自来。” 下一刻,从宛若酆都地府的“避暑行宫”中款款走出一名妖媚女子,站在行宫的的台阶上,一袭白衣,肤白如雪,青丝如瀑,不像是阴森鬼物,倒像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子。 只是老道人的脸色愈发凝重,甚至还透出几分震惊,就像是普通人见到鬼一般。 他缓缓伸出手掌,握住背后所负的铜钱剑,沉声道:“贫道东华宗南柯子,倒要领教阁下的手段!” 女子轻轻一笑,一挥袖,周围的树木顿时变得扭曲起来,树身上仿佛生出一张张人脸,人脸上则是浮现出种种诡异笑容,阴森可怖。 老道人大喝一声,似如雷震,震散了林中的雾气,也震得林中树叶簌簌而落。树身上的面庞流露出扭曲痛苦之色,渐而虚幻,似有消散之意。 妖法也好,道术也罢,本质上都是以假作真的手段,越是高明,也就越为逼真。这些树木化形的手段,算不得高明,故而被老道人的一喝震散。 老道人将气机灌注入自己手中的铜钱剑中,每一颗铜钱皆有金光亮起,熠熠生辉,在这幽深阴森的密林中,格外刺目。 接着,老道人一剑斩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不但整棵树被拦腰斩断,而且其中有一道黑雾升腾而起,在金光的灼烧之下,嗤嗤作响,隐隐传来哀嚎之声,很快便烟消云散。 女子见到这一幕,脸上笑意仍是不变,柔声道:“你现在毁我一棵树木,我待会儿便抽去你的一根肋骨,我倒要看看是你毁的树多,还是你的肋骨更多!” 话音落下,竟是有几棵大树将自己的根须从地下拔出,如人从泥潭中拔脚,开始缓缓移动,同时又有根根藤蔓从四面八方向老道人席卷而来。 老道人大惊,只能竭力运转气机,尽力挥舞手中的符剑,将卷来的藤蔓一一斩断。 他精研《撼龙经》和《青囊经》,善于寻龙点穴,可他本身却不是正一宗或是神霄宗出身,不精通号称万法之尊的雷法,对付这些鬼魅邪祟,难免要力不从心。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若是换个其他同境界的正一宗或神霄宗高手,只消几道雷法,便可将这些鬼木破去,无奈老道不精通雷法,只是借了一把铜钱符剑防身而已,此时面对这些藤蔓,砍断了一条还有两条,反倒是越砍越多,再加上几尊大树已经缓缓合围过来,难不成他今天要阴沟里翻船,栽在这个名副其实的鬼地方? 此时女子终于走下台阶,乍一看去,与那些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并无二致,甚至因为脸色苍白的缘故,还平添了几分病中美人的娇弱之态。可仔细看去,她其实是飘下来的,白色的绣鞋根本未曾沾到地面分毫,而且随着她的身形飘移,她的脸色也变得愈发红润,从没有半分血色如一张未曾染墨的白宣纸,渐渐变成了一片红润之色,而且身上的气息也逐渐变得与活人无异。 女子的双脚最终落在了地上,并且在的残枝败叶上踩踏出了两个清晰的脚印,开口道:“放心,我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是鬼。” 老道人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眼前的女子的确不是人,但也不是鬼,先前他以为这里盘踞着一只可以让草木化阴的厉鬼,现在看来,分明是一只驾御群鬼的树妖! 虽然对于雷法而言,妖孽还是鬼魅,都无甚区别,但是对于他手中的这柄符剑而言,却是大不一样,此剑对付得了鬼魅之流,却对付不了妖孽!毕竟妖孽只是蔑称,本质上不过是动物或是草木通灵成精,也可以积攒修为,未必不能求得长生,他们同样是活物,故而才会有鬼吸精气妖食血肉的说法。若是被鬼所害,还能留下一具全尸,可若是被妖物所害,那便只能剩下一堆白骨了。 下一刻,只见无数藤蔓纠结成一股,变为一条两人合抱之粗的巨鞭,朝着老道人拦腰扫来。 老道人顾不得心疼,从布兜中取出三道“金刚结界符”,一股脑地扔了出去,只见三道符篆闪烁出金光,呈品字形挡住“巨鞭”。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树林都仿佛摇晃了一下,无数树叶纷纷而落。 “巨鞭”溃散成条条藤蔓,而三道符篆也碎裂成点点金光消散。 紧接着,老道人又从袖中连续抖落出几道保命符篆,落在那几棵正在迈步前行的大树之上,使其变作原本模样。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女子向前踏出一步,瞬间欺近到老道人的身前。与此同时,她的面容也开始急剧变化,从一位姣好女子飞快变为一名干枯老妪,脸皮如枯槁树皮,白发飞舞,双眼碧绿,双手也从嫩葱一般的纤纤手指变为如鹰爪一般的枯手,径直抓向老道人的心口。 若是被这一爪抓实,立时便是剖心的下场,岂有幸理?老道人顾不得体面,一个近乎狗啃泥的姿势飞扑出去,堪堪躲过这一爪。 现出真容的女妖又瞬间变回先前的美女模样,脸上挂着冷笑,动作轻柔地轻提裙角,便要一脚踩死这个老家伙。 在这一瞬间,老道人心生绝望。 也就在此时,女子猛地转头望向天空,脸上露出恼怒神色。 下一刻,一道剑气从天外轰然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势斩断无数树冠,破开重重阴气雾气,剑气所及之处,就连林外落下的雨丝也被强行托举回天幕之上。 剑气轰然坠地。 刚好落在距离女子鞋尖的三寸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章 南柯子 这一剑在地面上划出一条宽尺余、深二尺、长一丈的沟壑,就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老道人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一道剑气精纯而无半点血腥之气,应是正道中人。 女子树妖在惊怒的同时也有些难以言说的畏惧,刚才她直面这一剑,自然比谁都能清晰感受到这一剑的威势,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挨上这么一剑,就算不死,也要重伤,没有数年时间都难以复原。 只是未等女子如何,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一身文士装扮,刚好落在女子和老道人之间,想来就是方才激发剑气之人。 女子死死盯住这个不死之客,周围的树木随着她的情绪簌簌而动,无数藤蔓如毒蛇一般在地面上蜿蜒蛇形,随时准备择人欲嗜。 只是这名不速之客并非老道人这般不擅打斗之人,既然能够激发剑气,多半就是武夫之流,而且还是武夫中的用剑异类,最擅攻伐,杀力最重。只见他手中握有一柄雪白长刀,刀身上环绕有霜白剑气,如同一条雪蟒,随着他手臂挥动,雪蟒翻滚,周围的藤蔓顿时被一扫而空,甚至还在树叶枝干上结成了一层白霜,寒气凛然。 女子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胸中的怒气,也不废话,身形直接往身后的“避暑行宫”退去。 只见得行宫大门敞开,其中幽深漆黑一片,女子退入其中之后,立时不见了踪影,而大门却是没有就此关闭,仍是敞开着,大有要请君入瓮的意思。 老道人赶忙提醒道:“那妖孽在这鬼林之中不过相当于归真境的修为,可一旦进入自己的老巢,便能有天人境的修为,万不可贸然追击。” 来人倒是从善如流,果然没有再去追击,散去手中长刀上的剑气,然后将这柄雪白长刀收入腰间鞘中。 老道人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将那把借来的铜钱符剑放回原来的背后位置,拱手道:“在下东华宗南柯子,谢过……先生出手搭救,不知先生姓甚名谁?可是万象学宫中人?” 这位腰悬白刀的年轻人哑然失笑,摇头道:“在下姓李名玄都,只是仰慕圣人学说,所以作文士打扮,并非学宫中人。” 来人正是告别了玉清宁和周淑宁的李玄都,他在离开龙门府之后,便一路北上来到北芒县,意图寻找颜飞卿和苏云媗。可此时的北芒县县城中只有几名留守的正一宗弟子,在李玄都出示那块代表正一宗的玉牌之后,几名弟子告诉他颜飞卿和苏云媗已经入山,于是李玄都又离开县城,往北邙山而来。 李玄都自是没有想要在此地斩妖除魔的心思,只是途径此地时,刚好看到阴气冲天,既然看到了,便不好见死不救,毕竟他现在也是可见昆仑的先天境的修为,寻常妖孽鬼物还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有了那救下南柯子的一剑。 “原来是李先生,久仰久仰。”南柯子先是说了句客套话,然后道:“此地凶险,不宜久留,李先生可否与贫道先行离开此地?” 李玄都望了眼“避暑行宫”那黑洞洞的大门,点头道:“道长所言极是。” 南柯子这才真正缓了一口气,若是这位路见不平仗义出剑的剑客执意要去那“避暑行宫”一探究竟,他又不好不跟着,毕竟人家刚刚救过自己的性命,若是一走了之,也太不要脸皮,可要是跟着吧,他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怕不是要被那妖物生吞活剥了,那才是左右为难,好在这位行侠仗义的侠客看着岁数不大,却是个老江湖了,知道轻重缓急,没让他太过为难。 老道人率先转身走在前头,李玄都走在后面,两人沿着那条长满青苔的青石小径向林外走去,而在他们走后,那座上书“避暑行宫”四个血红大字的石碑缓缓沉入地下,又是只余一个“避”字和半个“暑”字,接着那座“避暑行宫”的大门缓缓合拢,整座行宫开始变淡,终是消失不见,然后无数树林遮掩过来,最后就连李玄都一剑破开的雾气和树冠也都恢复如初,只剩下一条戛然而止的青石小径,一切都变成了最开始的样子。 当两人走出这片鬼气森森的密林时,发现外头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地间的阴气也随之淡了几分。 李玄都开口问道:“不知道长为何会来此地?可是为了那太阴尸而来?” 老道人有些尴尬,本不想实言相告,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救命恩人,于是小心斟酌一番之后,缓缓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贫道出身于东华宗,是为道门四宗之一,想必李先生也应该知道,所谓道门四宗,分别是:正一、妙真、东华、神霄,因为只有这四宗的弟子才会出家为道士,至于其他清微宗也好,玄女宗也罢,皆是俗家。而在我们四家之中,除了正一宗属于正一道可以嫁娶之外,其余三宗皆是全真道,不能嫁娶。也正因为如此,贫道无儿无女,没什么念想,就想找一个合适的弟子,将衣钵香火传承下去。可贫道这些年游历四方,驱邪捉鬼的事情,做了不少,银子也赚了许多,却是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弟子,无奈之下,贫道将此事托付给了一个朋友,请她协助,她也确实将此事办成了,于是贫道便欠了她一个人情。” 老人叹息道:“这次太阴尸出世,闹得沸沸扬扬,可与贫道无甚关系,别人除魔卫道,贫道只管炼丹,无奈贫道的那位朋友却是对这太阴尸颇感兴趣,便请贫道也帮忙寻找,恰好贫道平日里学过一些寻龙望气的本事,推脱不得,只能来到这北邙山中,帮着寻找太阴尸的出世之地。” 说到这儿,老道人仍是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密林,不过想到身旁有一位武力高绝的带刀剑客之后,刚刚崩紧的心弦便又松开,道:“贫道沿着山脉地气一路寻来,结果就是阴差阳错地寻到了此地,没想到这里竟是当年明空女帝修建的避暑行宫,而且还被一只树妖盘踞,贫道一时不慎,进入其中,若非今日有李先生出手相助,贫道怕是已经成了那树妖手下的冤死亡魂。” 李玄都缓缓道:“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妖?人妖殊途,势不两立,李某今日出手,自是责无旁贷。” 老道人亦是感慨万分。早些年的时候,他未经世事,还觉得妖有好妖,人和妖应当和谐而处。现在看来,都是放屁,天底下的灵气也好,天材地宝也罢,就这么多,人多用一点,妖就少用一点,所以人和妖从来都是势不两立,今天那树妖可不就是刚一见面便喊打喊杀?就算他做得不对,打扰了它的清静,可也罪不至死,说到底,还不是那树妖贪图他的一身血肉,想要吃掉之后增益修为罢了。 就像争了几百年的正邪之争,就拿那牝女宗来说,可能其中真有几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可一两个人干净不代表整个牝女宗都干净了,那么多冤死的天才高手,都是怎么死的?总不会全都是殉情而死的。再拿无道宗来说,四王中的七杀王是个性情中人,可不代表其他三个也都是性情中人,百蛮王动辄灭人满门,孩童也不放过,那也是性情中人? 所以人和妖也是如此,还是这位李先生说得对啊,人犹如此,妖何以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章 盗墓贼 夜色渐深,夜色之下的北邙山变得格外幽深寂静,其中似是潜伏着万千厉鬼,正要择人而噬。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的北邙山在入夜之后,还有几个人会在夜间活动?就算真有吃人的厉鬼,怕是也只能空等一场。 其实早年时的北邙山并非这样,只是在大晋末年的时候,金帐汗国攻入中原大肆杀戮,十室九空,冤魂遍地,皂阁宗又趁此时机在北邙山开坛做法,引得万鬼来朝,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变成了人间鬼国。虽说后来正道各宗与邪道各宗联手大破皂阁宗,将此间鬼国毁去,但还是残留了许多“余孽”,故而如今的北邙山对于常人而言,还是一处能不踏足就不要踏足的禁地。 当然,也不是说此时的北邙山中一个生人也没有,除了艺高人胆大的高人之外,最起码还有皂阁宗的弟子,就算是当年鬼物最多的时候,皂阁宗弟子凭借饲养鬼物的手段,仍是能在万鬼来朝的北邙山中行动自如。 漆黑如墨的夜空中不见繁星,只有一轮残缺的半圆寒月悬挂,透出点点苍白的光,一阵夜风吹过,树叶唰喇喇作响,密林间的崎岖山路顿时一片影影绰绰,好似鬼影。 有句老话说得好,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此时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在道路两旁的树丛中,站着十几个人影,皆是黑衣皂靴,以黑铁面具覆面,只露出双眼,黑色的眼瞳在夜色中透出幽幽的光。 不多时后,从山路的尽头传来阵阵清脆马蹄声,接着便是一队人马从夜色中走出,大概有十余匹骡马,每匹的骡马背上左右两各挂着一口箱子,如此便是二十余口箱子,皆是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面带风霜,两鬓斑白,显然就是领头人了,他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抬手做了个手势,在他身后的马队立即停下,护送骡马的汉子立即出手兵器,如临大敌。 原本立在道路两旁密林中的黑衣人们缓缓走了出来,虽然不见兵器,但仅仅是往路当中一站,便让人感到一阵窒息。为首之人同样身着黑衣,但脸上的面具、手腕上的扣腕、腰上的腰带、脚上的皂靴都绣着银线,甚至黑袍也滚了淡淡的银边,只是在黑暗中看不分明,此时从密林中走到山路上,被苍白冰冷的月光一照,便显现出来了,这些花纹仿佛是绘了一头头饿鬼修罗,极尽狰狞之态,让人不寒而栗。 骡马一方的领头男子见了此人,立时凉了一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果不其然,这人往前往前走出几步,缓缓开口道:“北邙山自古以来就是帝王陵寝所在,所以千百年来,什么摸金倒斗之事,屡禁不绝,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座北邙山都要被盗墓贼们的盗洞给打通了。” 说到这儿,这名黑衣人笑了笑,笑声从面具下传出,在这森冷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冷酷渗人。 他接着说道:“我们皂阁宗立足北邙山多年,也不敢将整个北邙山三十二峰全部视作自己的私产,一些小偷小摸之事,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像你们今天这般,先是不打招呼,如此大张旗鼓地‘发财’,然后又是一声不吭地连夜跑路,未免太不把我们皂阁宗放在眼中。” 此言一出,山路上的气氛骤然一凝。 在那名两鬓斑白的男子身后,站着一名精壮的年轻男子,闻言之后立刻愤愤说道:“那座大墓中机关重重,还有一个大粽子,我们赔上了一条‘缚龙索’和十几个弟兄的性命才将这些明器给弄出来,你们什么也不干就要抽走六成,就给我们四成,未免也太贪心了。” 黑衣人看都不看一眼这个无名小卒,仍是盯着那名领头的男子,语气淡然道:“能给你们留下四成,已经是宗主他老人家开恩,若是放在以前,我们要抽走七成,若是看不顺眼的,八成也是有的。” 那精壮青年还要说话,却领头男子抬手制止。 虽然青年脸色犹有不甘,却也还是悻悻地退了下去。 领头男子缓缓说道:“我们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江湖,这些虚话就没有必要再说了,你们尽管划下道来,我们接着就是。” 盗墓贼,名为贼,实则为江湖上的巨盗,他们做的也不仅仅是开墓盗宝的勾当,毕竟财帛动人心,历代帝王公侯的陪葬,哪个不是价值千金,所以盗墓贼同行之间、卖家和买家之间,大动干戈是常有之事,更有甚者,介于绿林和盗墓两种营生之间,向来人多势众,找不到墓的时候,便啸聚山林劫取财物,只要能找到地方,纵有帝王巨冢也敢发掘。故而这些盗墓贼大多身手不俗,且都是人为财死的亡命之徒,手上大多都有人命。 此时对上了皂阁宗,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谁也不比谁多些什么,没有因为你是皂阁宗就怕了你的道理,若是胆小怕事,就不做盗墓这一行当了。 “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也是,这才是你们这行的德行。”黑衣铁面人冷冷一笑,声如夜枭:“不过没关系,我们皂阁宗别的不多,就是埋死人的棺材不缺!”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便是手底下见真章了,一方是辗转江湖各地的巨盗,一方是行事诡秘且百无禁忌的皂阁宗,谁也不是善茬,在这种情形下,只能你死我活。 “杀!”皂阁宗的领头弟子再没有半句废话,断然下令。他长年负责巡视北邙山的各大帝陵,这些想要捞偏门的不知道遇到了多少,都是宁可被金子银子撑死,也不愿意活活饿死,这种人就是佛祖也度化不得! 另一边的盗墓贼们也浑然不惧,冲在最前头的三名盗墓贼直接朝那皂阁宗领头弟子冲来,领头弟子冷冷一笑,一袖挥退三柄劈向自己的长刀,一掌拍出,直接在一个盗墓贼的胸口上印下一个漆黑的掌印,清晰可见。 此乃皂阁宗的“黑煞掌”,掌中带毒,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重则当场毙命,轻则也要被尸毒入体,在毒气攻心之后,便会化作活尸,可这名盗墓贼却像没事人一样,浑然不觉。 反倒是这名皂阁宗弟子感觉自己这一掌好像拍在了石头上面,竟是被反震得隐隐作痛,不由大为惊讶。再一细看,这些盗墓贼的衣服之下竟是穿着“纸甲”,不是军伍中的纸甲,而是以符纸折叠成衣甲样式后,往身上一掷,便可化作衣甲,又名“神符甲”,不但硬度更甚铁甲,而且还能抵御气机,若是不能摧破纸甲,便万不能伤其内里。唯一的不足就是这种纸甲制作不易,而且只能使用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灵性散去,便是普通的符纸而已。 这名皂阁宗领头弟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能有“神符甲”这种东西,说明这些盗墓贼的来历不凡,要知道除了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外,且不说万象学宫这等儒门重地,江湖上也不乏旁门左道之流。如那前朝时的罗教,曾经兴盛一时,在起兵作乱之后,被朝廷镇压,后来又改名白莲教、红莲教等名称,现如今便是名叫青阳教,糅合儒释道三家教义,号称三教合一,为三教所共同排斥。 难道这些盗墓贼是青阳教的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章 请神之术 正当这名皂阁宗弟子有些怔然出神的时候,四名盗墓贼嘴中念念有词,然后整个人的气态浑然一变,从寻常的亡命之徒变成了悍不畏死的死士,四柄钢刀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刀网,朝他笼罩而下。 这名皂阁宗弟子顿时回神,然后向前踏出一步,化掌为拳,不再以气机伤人,而是直接以自身体魄的力量,轰然打在一名盗墓贼的心口位置上,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这名盗墓贼的背后猛然暴出一个拳印状的凸起。皂阁宗弟子一甩手,被粘在拳头上的尸体被大力远远甩开。接着他身形一转,手肘猛然向后一撤,重重落在一名想要从后偷袭的盗墓贼的下巴上,盗墓贼的身上有“神符甲”,可下巴却没有甲胄保护,直接被一肘撞碎,而且下颌猛然的闭合,还将舌头咬断,满口鲜血。 仅仅是两个动作,便立毙两个身手不俗且身披“神符甲”的盗墓贼,可见这名皂阁宗弟子的境界修为相当不俗。 不过那名盗墓贼首领也没想着靠四名盗墓贼就威胁到这名玄元境的皂阁宗弟子,只要能稍微拖延一二就已经足够。 趁着这个空隙,盗墓贼首领下腰扎马,口中喃喃诵道:“弟子头顶三十三天。弟子默请儒释道三教。” “只要吃得亏,心中起意灵。” “青阳寄打真神功,八大元帅显神通。九候先生虽酒醉,亦知东西南北风。” “弟子起眼看青天,众位师父在身边。十八尊罗汉,二十四诸天,扶助弟子,教尺拖刀,拖刀化为鹅毛,铁尺化为灯草,卷心石头化为水,一身化为铜皮铁骨,化为太山。头带铁帽十二顶, 身穿铁甲十二重, 铜皮包三转, 铁皮包三重。众位师父,众位大将,扶助弟子快寄打。” 话音落下,盗墓贼双手八指纠缠,唯有两根食指紧贴相对,然后猛跺三下左脚。 刹时间,只见一道充满浩然正气的金光从天而落,包裹住这名盗墓贼首领的身体,然后在他的体外凝聚成一尊高有八尺的半透明法相,虽然略有虚幻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披甲持双锏,好似是天上神将。 凝聚成神相之后,盗墓贼首领大步向前,整条山路轰然作响,周围的树木更是被震得树叶簌簌而落。 双锏呼啸而落,朝着皂阁宗为首弟子当头打去。 皂阁宗弟子立时感到了莫大的危险,伸手一抓,以气机强行摄过剩余两名盗墓贼,然后将其一起抛向盗墓贼首领。 虽然有自己人撞向自己,但盗墓贼首领根本没有半点留手的意思,任由两名盗墓贼撞在双锏上,砰砰两声,化作两滩血迹,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就当场死绝。 他们这些盗墓贼,干的就是扒人祖坟断子绝孙的活计,哪里还会讲什么义气道理?即使是同门师徒和师兄弟,关键时刻也是互相计算,没有仁义可言。哪怕是父子,也要儿子下墓取货,父亲在上面拉绳,若是换成父亲下墓,儿子都可能会将父亲扔在墓中弃之不顾,由此可见人性。能够遵循“盗亦有道”原则的义盗,终究还是凤毛麟角的极少数人,不能以偏概全,所以此时盗墓贼首领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双锏去势不停,不过皂阁宗弟子已经趁此时机向后退去,同时呼喝一声:“退!” 还在与其他盗墓贼交手的皂阁宗弟子听闻之后,立刻抛弃了对手,向后退去,如同一道道阴影,纷纷隐没入密林之中,不过片刻的功夫,便都消失不见。 在皂阁宗弟子悉数远遁之后,那名盗墓贼首领收起法相,脸色略有苍白,显然是请下法相的损耗极大,他抬手制止了几名还想要追击的盗墓贼,说道:“此地毕竟是皂阁宗的地盘,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应当尽快离去。” 几名盗墓贼也不去收殓同伴的尸体,只是重新牵回受惊的骡马,继续趁着夜色赶路。 就在距离这条山路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站着两人,正遥遥眺望此地,刚才的一场乱战刚好被他们尽收眼底。 这两人正是路过此地的李玄都和南柯子,委托南柯子来北邙山中寻找太阴尸的不是旁人,正是慈航宗的苏云媗,恰巧李玄都也想要找苏云媗和颜飞卿,因为北邙山中阴气太过浓郁,“寻踪纸鹤”或“飞剑传书”等手段无法准确锁定位置,于是两人便结伴而行,一边寻找太阴尸的蛛丝马迹,一边寻找不知身在山中何处的颜飞卿和苏云媗。 李玄都见那些盗墓贼渐行渐远,转头问道:“道长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虽说南柯子那日在那树妖的手下极为狼狈,险些丢了性命,但不意味着他就不是高手了,只是他本身不精于武斗,对于丹道、堪舆、算术、奇门遁甲、寻龙望气却是十分精通。此时听到李玄都发问,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道:“看这路数,应该是‘神打’或者‘神拳’之术,归根结底,都是‘请神’二字,说是请神明降世入体,实则是凝聚香火愿力,成就法相,与佛道两家的法相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佛道两家不管凝聚哪位天尊或是哪位菩萨的法相,所用的还是自身气机,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是先将天地之力化为己用才能凝结法相,可这等‘请神’手段却是完全借助于外力,如此一来,便要大加发展信徒,搜集信徒的香火愿力,已是入了邪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若是请神之道的话,那就是青阳教了,这几年来青阳教发展极为迅速,趁着金帐汗国肆虐之际,也在齐州境内起事,纵横四府之地,而且与西北周国互有联络,为首者唐周自号天公将军,他的两个弟弟唐秦、唐汉分别号称地公将军和人公将军,三人麾下又有黑山、白波、白爵、白绕、青牛角、五鹿、雷公、浮云、飞燕、黄龙等人,虽然为祸比不上辽东的金帐汗国和西北的周国,但齐州毕竟是临近直隶各府,所以也让当今朝廷十分头疼。” 听到此言,出身东华宗的南柯子颇有感触,毕竟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就在齐州境内,也没少受到青阳教之乱的波及,他在太清山上活了大半辈子,对于齐州自然感情极深,早已把自己当作是齐州人士,故而对于青阳教的行径十分气愤,若非他实在不擅长武斗,非要与那个所谓的天公将军分个高下不成。 南柯子叹息道:“齐州有三大宫观,除了我们太清山的太清宫,东岳贵为三十六洞天的第二洞天,故而东岳的碧霞宫也算一处,再有就是位于栖霞山的太虚宫,由全真道长春真人的故居改建而成,至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却被那青阳教鸠占鹊巢,把其中的道人驱逐之后,将这里改建为青阳教的总坛之一,所以现在青翠绵延的栖霞山变成了一座贼山,其中尽是青阳教的弟子教徒,实在是与洞天福地的响亮名头不符。” 李玄都问道:“青阳教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南柯子一怔,同样是疑惑道:“青阳教虽然不在邪道十宗之列,但这些年来却是与邪道十宗之首的无道宗走得很近,怎么会与皂阁宗的人起了冲突?” 李玄都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正一、妙真、东华、神霄四宗既是同属于正道十二宗,又是同属于道门四宗,还不是有了‘四六之争’?” 南柯子顿时有些尴尬,转而说道:“会不会也与那将要出世太阴尸有关?” “很有可能,不管他们是不是青阳教的人,别忘了,他们还是一伙盗墓贼。”李玄都点头道:“跟上去看看便知分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章 横刀拦路 这伙盗墓贼里,除了那名首领大概有玄元境的修为之外,其他人的修为并不很高,大概只有御气境左右,可一旦催动那种古怪秘法,视死如归,仅以战力而言,却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媲美入神境,甚至是面对抱丹境也有一战之力,这也是先前他们能与一队皂阁宗精锐弟子不分伯仲的根由所在。 不过李玄都和南柯子的修为实在高出他们太多,此时遥遥跟在后面,却是不会被轻易发现。 走了小半夜的时间,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天际线处泛起鱼肚白,天空一片深蓝。 “以道长的了解,太阴尸这种东西,有多难对付?”李玄都向南柯子问道。 南柯子道:“十分棘手,太阴尸与顶级铜甲尸并称为僵尸王,不再像寻常行尸走肉那样浑浑噩噩,已经有了一定的灵智,可以飞天遁地,可以隔空摄去人畜生灵的精血以增益自身,一身尸毒腐肌蚀骨,当者立毙,所到之处,草木尽枯,且不惧日光。不过好在其灵智不算太高,刚刚出世的太阴尸只是相当于十岁的稚童。” “不过若是放任不管,让这等凶物在天地间逍遥个几十年的光景,其灵智便会与常人无异,如果再吸取足够的生灵精血以及同类尸气,并凝练升华,还能更进一步成为‘尸仙’,几乎与道门典籍中的尸解仙无异,寻常驱鬼法器根本无法对其有任何伤害,近乎不坏之躯,更为重要的一点,它不必再以血肉为食,可以吸收月华而自行修炼,已经与传说中的旱魃相去不远,那才是真正的无可匹敌。”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若是被皂阁宗得到了这具太阴尸,以他们的手段,应该可以把几十年的时间缩短到几年,同时在太阴尸上设下诸多禁制,成为宗门的一大利器,可是青阳教要来能做什么?从未听说过青阳教也精通驭尸之术啊。” 南柯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李玄都望向远处已经快要出山的盗墓贼:“要不要把他们拿下?还是继续跟着他们出山?” 南柯子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虽然是修道之人,但久在江湖,哪个没有几分戾气,道:“要让贫道来说,这些盗墓贼,哪个不是手上血债累累,哪个不是缺了大德,无论用哪朝哪代的律法,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杀了,保准没有半个冤假错案。” “此言虽然略有偏颇,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李玄都微微一笑,身形倏忽消失不见。 下一刻,在一众盗墓贼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腰悬雪白长刀的年轻男子。 已经是风声鹤唳的一众盗墓贼顿时如临大敌。 李玄都按住腰间的“冷美人”,直接开口问道:“你们是青阳教之人?” 为首的那名盗墓贼首领伸开双手,示意身后的众人稍安勿躁,然后抱拳道:“在下金算,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送了个‘金刚鼠’的绰号,不知阁下是?” 李玄都道:“无名之辈,不足道哉。” 金算还要开口说话,却被李玄都抬手止住,道:“我刚才问的,不是你的名字绰号,与我是谁也无关系,我问你们是不是青阳教的人。” 金算猛然一窒,竟是被李玄都的气势摄住,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过了片刻之后,方才缓缓道:“我与阁下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我似乎没有回答阁下这个问题的义务。” 李玄都道:“青阳教不是正一宗,在江湖上风评素来不好,没人愿意用它来往自己脸上贴金,不是就直说不是,你如此闪烁其词,看来确是青阳教中人无疑了。” 金算却是有几分急智,立刻说道:“在下不知阁下来意,又如何敢贸然答话?阁下既然也是江湖中人,自然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有道理。”李玄都点头道:“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青阳教之人,又是从何处学来‘请神’?” 此言一出,金算的脸色骤变,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身后的一众盗墓贼也纷纷抽出兵器,如临大敌。 李玄都从腰间摘下“冷美人”,道:“既然是青阳教之人,你们为何出现在此地?可否告知于我?若是答案让我满意,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自然会放你们离去。可如果你们继续冥顽不灵,那么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金算想都没想,大喝一声:“点子扎手,兄弟们并肩子上!” 一众盗墓贼立时蜂拥而上,不过这位首领却是站在原地,仿佛是一块立在潮水中的礁石,任由大江东去,我自岿然不动。 当盗墓贼们将李玄都团团围住的时候,他则是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入阴影之中。 行走江湖,招子要放亮,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到了身处险境的时候,是殊死一搏,是果断跑路,还是跪地求饶,都有讲究,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金算深谙此道,先前那名皂阁宗弟子,不过玄元境的修为,金算自恃有“请神”,自然不惧,可眼前这个带刀之人不一样,单说此人这等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鬼魅身法,就已经让他极为惊骇,而刚才对话之间,他根本看不透此人的境界修为,作为一个老江湖,金算已是有了决断,竟是不惜抛弃掉这些属下,立时就要远遁。 李玄都看在眼里,根本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以刀鞘像拍打苍蝇一般,将扑向自己的盗墓贼一一拍打出去。 不要忘了,他可不是一个人。 果不其然,金算刚刚以土遁之术遁出大概百余丈的距离,就被人不偏不倚地一脚踏在必经之路上,被生生震出地下,还没看清出手之人是什么模样,又被一掌拍在额头上,整个人倒飞出去,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金算的后辈重重撞在一棵大树,这棵近百年树龄的大树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树叶如雨而落。 直到此时,金算才看清楚到底是谁破了自己的土遁之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一柄铜钱串成的符剑,没有多少仙家气态,反倒是一身遮掩不住的寒酸气,与先前那位带刀的拦路之人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只是金算望向这个老道人时,却是有着毫不掩饰的忌惮和畏惧。 五行遁术作为逃命的第一等利器,其关键之处就在于不易被人抓住,且速度极快,他以玄元境的修为用出遁地术,几乎可以媲美骏马飞驰的速度,就算高出他一个境界之人,也很难捕捉到他的遁行路线,更遑论抓住那个关键节点来破去他的遁术,由此说来,此人怕是要高出他两个境界以上。 老道人正是与李玄都同行的南柯子,别看他在那树妖面前极为狼狈,还要李玄都出手相救,可真要论起境界修为,他也是实实在在的归真境,对付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还是手到擒来。尤其是在对付五行遁术上,术业有专攻,老道人更甚于李玄都。 南柯子伸手点住金算的几处大穴,淡然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不愧是‘金刚鼠’,在这地下打洞的功夫就是厉害,就知道你们这些人跑路的本事一流,所以提前防你们一手。” 片刻后,金算被南柯子带到李玄都拦路的地方,此时那些盗墓贼已经倒了一地,也不知是死了还是仅仅晕了过去。 李玄都来到他的面前,雪白长刀重新挂回腰间,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章 青阳教 “没错,我的确是青阳教中人。”金算倒也干脆,直接承认了。 久居齐州的南柯子冷声骂道:“果然是乱了齐州的青阳教贼子。” 金算对此不以为意,望向李玄都问道:“贵驾将我抓来,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李玄都直言道:“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说出这次来北邙山的目的,我便放了你。” 金算脸色一变,断然道:“此事决计不可能。” 南柯子冷冷道:“青阳教的贼子一向都是冥顽不灵,好言相劝,谅他不招。” 李玄都不置可否。 金算沉声道:“我青阳教弟子从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贵驾不妨试一试,看看从我的身上剐下几斤血肉,我才会吐出半个字?” 李玄都盯着他沉默了片刻,点头说了个“好”字。 下一刻,李玄都骤然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上,“三分绝剑”的剑气立时进入他的体内。 只见金算的胸口上出现了一条小小的凸起,好似是一条藏在皮肤下面的细微小蛇,然后沿着他的经脉开始上下游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这条“小蛇”便游遍了他的全身上下。 这条“小蛇”,可不是水蛭蛇虫,而是名副其实的剑气,任由一道剑气在体内游走,其痛楚可想而知。 金算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虽然全身上下已被制住,但浑身上下还是不可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可见其承受的痛楚之大。 李玄都道:“如今剑气只是游走于体内,仅仅是些许痛楚而已,若是让其久留体内,可就要伤及经脉,有损修为。如果剑气驻留体内超过三日以上,危及性命,待到发作时,剑气渗入骨髓之中,到那时候就是司命所属,药石无救。” 金算勉强抬起头来,高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诵完这段青阳教的教义之后,金算整个人浑然一变,所有的畏惧和痛楚悉数消散不见,仿佛有了无穷的勇气,敢于直面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又仿佛是历尽千劫的金身罗汉,所有身体上的痛苦皆是虚妄。 李玄都骤起眉头:“以前听说凡是入青阳教之人,都会对青阳教死心塌地,我还有些不信,今日算是开了眼见。” 南柯子叹息道:“这等邪教精通操纵人心之术,又不乏洞悉人心之辈,邪术和骗术并用,寻常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自然对他们死心塌地。贫道有个师侄,也算是修道的好资质,曾经位列少玄榜的第十位,可在八年前遭了这青阳教的算计,被掳掠了去,为奴为婢,待到贫道师兄将其救出来的时候,已是心神尽丧,竟是不认有教养之恩的宗门,反而一门心思认为自己是青阳教的人,更是对一位青阳教的头目死心塌地,当时贫道那师兄要将青阳教的头目毙于掌下,她竟然还为那头目求情,将贫道的师兄气了个半死。” “难怪道长会对这青阳教如此痛恨。”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不知道长的那位师侄后来如何了?” 南柯子又是叹息一声:“贫道师兄为了她不惜亲自走了一趟慈航宗,请动慈航宗的一位长老出手,替她祛除心魔,可就算如此,也成了半个废人,用咱们修道人的话来说,就是心境破碎,虽说不再将自己视为青阳教之人,但每每听到‘青阳教’这三个字,不但没有丝毫的切齿痛恨之意,反而尽显畏惧之态,竟是怕到了骨子里。” 南柯子怅然道:“其实不止她一人,还有许多弟子也遭了青阳教的毒手,东华宗这几年来的大半精力倒是都放在了对付青阳教上面,幸而有清微宗的援手,青阳教这才不敢太过张狂,只局限于四府之地,若是没有清微宗的震慑,怕是他们已经打到了太清山下。要贫道来说,这邪道十宗虽然挂着一个‘邪’字,毕竟还是道门一脉,就算底线低些,好歹还有底线。可这青阳教却是彻彻底底没有底线,行事从来都是肆无忌惮,还一力鼓吹三教合一,实乃邪教、魔教!” 李玄都望向如老僧诵经的金算,皱眉道:“若是如此的话,仅凭体魄上的痛楚,势必难以撬开此人的嘴巴。” 南柯子伸手设下一道禁制,隔绝声音,然后说道:“既然体魄上的痛楚不行,那就从神魂入手。若是贫道没有看错的话,方才李先生所用的乃是清微宗的‘三分绝剑’,除了‘三分绝剑’之外,清微宗还有一式可以直接作用于神魂之上的剑式。” 李玄都道:“道长说的是‘六灭一念剑’。” 南柯子点头道:“对极,对极,当年贫道曾经有幸见过老剑神用出此剑,分明没有剑锋气机,可中剑之人的手臂还是断裂下来。事后贫道曾经专门请教老剑神,老剑神言道此剑的关键在一个信以为真,此剑无形无质,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是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手臂已断,那他的手臂就会真的掉落下来,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与顶尖术法的弄假为真有异曲同工之秒。” 李玄都皱眉道:“道长所言不错,这‘六灭一念剑’,我也的确略通一二,只是如果此人坚信自己不死,此剑便没了作用。” 南柯子望向金算,道:“贫道这些年与青阳教也打过不少交道,若此人真有此等心志,就不会只是一个玄元境。” 李玄都点了点头,挥手散去隔音禁制,也不见如何大张旗鼓的动作,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指点在金算的眉心位置。 这一指的力道很轻,其实就是与金算眉心处的肌肤略微接触了一下而已。 然后就见原本如老僧诵经的金算猛然怔住,原本木然的脸庞中透出惊惧,似是看到极为可怖的事情,汗毛乍起,瞳孔放大,双手和双脚更是不住地抖动。 南柯子道:“这世上的教派,哪个不是抓住了人的?就是我们道门无为清静,也是有欲的,长生便是最大的欲,佛门求来世,道门求今生,青阳教宣扬什么青阳、红阳、白阳家乡,本质上还是佛家早登极乐的那一套,说到底,信这些的人还是想要活得更好,哪会有让人无惧生死的法门?先前他的那一套,可能是阻断了体魄感知,无痛自然无惧,此时李先生的‘六灭一念剑’直接作用于他的神魂之上,此人无法可挡,焉能无惧?” 李玄都点头道:“道长明见。” 话音落下,他便将点在金算眉心上的手指收了回来。 在一瞬间,金算的口耳眼鼻等七窍中竟是流淌出鲜血来,若是李玄都再晚收手半刻,他便要身死当场,可现在却只是看着吓人,并未伤及根本。 南柯子看在眼中,不禁对这位李先生的用剑分寸大感惊讶,这等手腕,应该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才是,为何他未曾听旁人提起过? 李玄都收回手指之后,也不出言恫吓,只是望着金算平声静气道:“我再问一遍,青阳教派你们来北邙山到底做什么?你只要回答了我这个问题,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金算喘息片刻之后,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艰难道:“我说……我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章 凤凰胆 既然决定了要说,金算也没有故意拖延,说道:“我乃青阳教人公将军麾下,这次来北邙山,是因为人公将军命我们来北邙山寻找一样东西。” 李玄都问道:“什么东西?” 金算道:“是凤凰胆。” 李玄都和南柯子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惊讶。 所谓凤凰胆,当然不是凤凰的肝胆,而是一种天然玉珠,大小如眼珠,通体红如火,补阳去阴,万毒不侵,尤克尸毒。传说中凤凰胆中有火炎精华,乃是天地间一等一的极阳之物,更甚于朱果,故而此物不能服用,也不能入药,只能用作法器。 李玄都又问道:“你们要凤凰胆做什么?” 金算道:“据说是为了对付即将出世太阴尸,毕竟太阴尸是至阴之物,唯有至阳之物的凤凰胆方能克制。” 李玄都望向南柯子:“这等至阳之物怎么会在北邙山中? 南柯子轻抚自己的山羊须,沉吟道:“所谓‘毒蛇出没之地,七步之内必有解药。’太阴尸要在北邙山中出世,克制它的凤凰胆也随之在北邙山中现世,倒也说得过去。关于凤凰胆的传说不在少数,有说是地下千丈处,地母变化而成的万年古玉,亦有说是凤凰灵气所结,种种传说,莫衷一是,其形状酷似人的眼球,算是第一等奇珍,太平宗的‘凤眼子’便是仿照凤凰胆制成。当年那位明空女帝曾将一颗凤凰胆镶嵌在自己的凤冠之上,引为风潮,后世几位得宠掌权皇后都曾效仿此举,据说当今的太后娘娘也收藏了一颗。” 李玄都又望向金算,问道:“你们可曾寻到凤凰胆的踪迹?” 金算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人公将军得了一位高人指点,方才知道这颗凤凰胆的踪迹,就在北邙山的一座无名大墓中,因为我在入教之前就是世代从事倒斗的行当,故而人公将军派我来取珠。” 李玄都道:“东西呢?” 金算却是恢复了些许胆气,沉声道:“我金刚鼠好歹也是混江湖的,若是我把东西交了出来,焉有命在?” “当然有命在。”李玄都道:“自从天宝二年之后,我对杀人便没什么兴趣,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杀人。” 金算显然信不过李玄都的话语,开始沉默不言。 李玄都也不着急催促,道:“你带了几十匹骡马的货物,甚至不惜为此与皂阁宗的弟子起冲突,让人以为你在意的是这些刚刚从墓里带出来明器物,也可以让人误以为你们只是一群求财的盗墓贼。可你刚才逃走的时候,根本没有管那些骡马如何,那就说明凤凰胆并不在骡马的箱子中,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就在你的身上。” 金算没有任何惊慌之色,面无表情:“奉劝贵驾不要多费心思了,我身上没有须弥宝物,你们大可来搜。” 南柯子脸色一沉,拂袖挥出一阵清风,清风从金算的领口而入,在他身上游走一圈之后,又从他的裤管中而出,重新回到南柯子的袖中。 南柯子朝李玄都摇了摇头。 李玄都并不意外,仍旧盯着金算的胸口位置。 在李玄都的注视下,金算的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骤然间,李玄都身形暴起,掠至金算的身边,一手按在他的心口上,以气机将其衣物震碎,然后收起手掌,说道:“果然如我所料,你们这种人还真是狠啊,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南柯子本有些茫然,但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顿时醒悟过来。 只见在金算的胸口位置有一颗眼珠大小的小肉瘤,鲜红欲滴,似乎一戳就破。 若是细细望去,就会发现这颗肉瘤之下有丝丝缕缕的火气渗出,将周围的皮肤灼烧成通红一片。 南柯子摇头叹息道:“青阳教的这些人果然是不可理喻,那凤凰胆乃是至阳之物,将其封在自己体内,五脏六腑都要受到火气侵入,更甚于朱果的火气,此时他已经是火毒入骨,就算不死,后半辈子都要日夜受火毒煎熬之苦,难以挽回了。” 李玄都伸手一点,激射出一道细微剑气,将这颗肉瘤击破,就见从中滚落出一颗眼珠大小的玉石小珠子,被李玄都伸手一摄,飞入掌中。 入手灼热,隐隐作痛。 金算竟是将这颗凤凰胆封在自己胸口的皮肉之下,实在出人意料之外,换成旁人,未必就能发现。 “我们这号人,发的是死人财,吃的是死人饭,要是不心狠,根本吃不了这口饭,也活不到现在。今天栽在阁下的手中,我金算心服口服,动手吧。”金算见自己的手段被李玄都识破,语气中已经满是绝望。 李玄都没有搭理他,以两指捻住这颗凤凰胆,放在眼前细细观察,道:“这便是凤凰胆?怎么感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东西虽然有些神异之处,但其中所蕴含的灵气,似乎没有传说中的那般浓郁。” 南柯子也站在旁边,道:“也有可能被人以术法封印,所以灵气不曾外泄。” 李玄都想了想,尝试着往珠子中灌注了三分气机。 只见凤凰胆骤然红光大盛,在这个深秋的的天气中,顿时升起一股炙热之意,更甚夏季烈日,再有片刻,周围的草木在这股炽热气息的影响下,竟然隐隐出现焦黄之色,甚至生出几分火气燃意。 手持凤凰胆的李玄都更是首当其冲,蓦然感觉一股炽烈火气犹如实质一般,要侵入他的体内,要灼烧经脉血肉。 与此同时,在他的心头也升起一股焦躁烦闷之感,就像幼时面对炎炎夏日的烦躁感觉。 李玄都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讶异这颗凤凰胆的异变,运转“玄微真术”保持自身心境的澄澈的同时,也运转气机化作清凉寒气,暂时隔绝了这股火气。 这等天生地养之物,再怎么厉害,终究只是死物而已,没有灵智,只要应对得法,便很好克制。不过以他如今先天境可见昆仑的修为,竟是稍稍有些吃力,可见这东西的炽热火气,委实是非同凡响。 李玄都以自身气机根绝这颗凤凰胆,一时半会儿还不绝如何,可时间一长,就算是他也消受不住,好在南柯子从他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方玉盒,将玉盒中盛放的几颗丹药取出之后,递给李玄都:“这方玉盒是以寒玉制成,贫道平时都用来保存药材和丹药,李先生不如先把凤凰胆放入其中,短暂保存几日功夫还是可以的。” 李玄都接过玉盒,将凤凰胆放入其中,随着玉盒关闭,空气中的炽热之意开始逐渐变淡消失,不过原本入手冰寒的玉盒却是变得火热起来,仿佛一块烙铁。 李玄都将玉盒放入“十八楼”中,这才说道:“好厉害的火气,竟是有几分太阳真火的意味,属阳的活人都能以承受,更何况是属阴的僵尸鬼物之流,可以说是天然克星,只是不知青阳教的人马为何要降服那具太阴尸?” 说到这儿,李玄都和南柯子一起望向金算。 金算刚要开口说话,一根箭矢自天外而来,无声无息地连续穿透三棵三人合抱之粗的大树之后,瞬间刺入金算的后脑,又从他的眉心处钻出,激射向位于金算正面的李玄都。 不过在这道箭矢射杀金算的那一刻,李玄都就已经反应过来,待到箭矢射向自己的时候,直接以“幻阴手”将其捉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章 浮云飞燕 这根箭矢在被制住之后,竟然像小蛇一般剧烈扭动翻滚,犹如活物。 李玄都二指发力,直接将这支诡异的箭矢捏死,然后对南柯子道:“宝物果然没有那么好拿的,青阳教的人已经到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原本按在刀首上的手掌下滑至刀锷下三寸处,大拇指抵住刀锷,轻轻往上一推,“冷美人”出鞘一分。 虽然是刀,但孕育的却是剑气,含而不放,引而不发。 “退能闭鞘养意,进能收放自如,以阁下的年纪而言,能有这份剑道修为,的确是难能可贵。”一道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背后负有一张半人之高的大弓。 李玄都平静问道:“你是青阳教之人?” 来人是名张相俊逸的年轻男子,稍稍欠身,言简意赅道:“人公将军麾下,浮云。” 李玄都没有废话,腰间的“冷美人”直接出鞘三分。 剑气凛冽。 倒不是李玄都自大,眼前此人也不过寻常归真境而已,若是暗中偷袭,也许还有几分胜算,如今竟是光明正大地走到自己面前,怕是抵不过他的三刀。 不过李玄都还是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问道:“久闻青阳教有三大总坛,天公将军掌青阳总坛,地公将军掌白阳总坛,人公将军掌红阳总坛,三位将军各自统率一路人马,人公将军麾下的浮云与飞燕又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浮云已到,不知飞燕何在?” 话音未落,李玄都心生警兆,猛地转头望去。以他的目力刚好看到在百丈之外,有一名面容模糊的女子从阴影中一跃而出,她手中握着一张半人高的大弓,此刻正弯弓搭箭,箭头上有肉眼可见的赤色气机飞快凝聚。 一箭直指李玄都。 眼前这个浮云负弓是假,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真正的杀招是藏于暗处的飞燕,想来先前那一箭也是由飞燕射出。 下一刻,女子松开扣弦的手指,一箭激射而出。 瞬息之间,破空而至。 箭矢中蕴含着霸道无匹的杀伐气息。 与此同时,负弓的浮云从袖中滑出两把短刃,直扑李玄都。 只是出乎浮云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无视他的双刃,只是拔刀而已。 只见欲明未明的黯淡天色中骤然亮起一抹流华。 霜白如雪。 “冷美人”的刀锋刚好与激射箭矢的箭簇正面相撞,然后将这道箭矢被“冷美人”从箭簇到尾羽从中劈成两半。 一箭无功,只是浮云的双刀也狠狠刺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的身形岿然不动,道:“力道可以,就是两柄短刃的品相差了点,还伤不得我。” 浮云脸色大变,便要向后退去。 他万万没想到此人的体魄竟是如此坚韧,分明是一位练剑的剑士,为何体魄比练拳的武夫还要坚固?佛门的金刚之身也不过如此。 不过他想要退,却还要看李玄都答不答应,李玄都松开“冷美人”,以气驭刀,使其自行悬空,然后伸出双手分别扣住浮云的两只手腕,继而袖口张开,“青蛟”和“紫凰”一掠而出,刺向浮云的眉心和心口。 浮云心知自己若被这两把飞剑刺中要害,不死也伤,可双手又被李玄都抓住,一时间挣脱不得,干脆一狠心,起脚如刀,以鞭腿扫向李玄都的小腹,要来一次以伤换伤。 一击之后,两人再度分开,李玄都挨了一脚,云淡风轻,可浮云就有些凄惨了,咽喉和胸口位置皆是鲜血淋漓。 浮云出手果决,在出手无功又无法脱身的情形下,也有不惜玉石俱焚的狠辣,可李玄都既然出手,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不等浮云喘息恢复,李玄都的身形再次倏忽而动,瞬间来到他的面前,左手抓住浮云的右手一扯,右手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神霄宗的“无极劲”狠狠拍在浮云的额头上。 浮云的脑袋猛然向后震荡,额头上青紫一片,有淤血堆积。 就在浮云被这一掌打得有些发懵的时候,李玄都又是一手按住他的额头,猛然发力,瞬间使他双脚离地,整个人向后倒去。 浮云的长处是与人贴身厮杀,与擅长远处偷袭的飞燕相得益彰。 可要说起近身而战,无论兵刃还是拳脚,李玄都都不会有丝毫畏惧。 当年以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何曾怕过近身厮杀?今日胜过一个与秦楼月在伯仲之间的归真境宗师,总不会有多难。 李玄都将浮云按倒在地的同时,按住浮云额头的手掌也顺势下压,浮云的整个头颅便被深深压入到泥土之中。 就在李玄都和浮云交手的时候,藏在远处的飞燕又射出了第二箭,想要帮助浮云脱身,可惜这一箭被南柯子以一道“金刚结界符”挡下,而且老道人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在自己的腿上打了两个甲马,身形扶摇而起,比起先天境山巅的武夫也不遑多让,踩着参天古木的树冠,如履平地,身形前倾,道袍大袖随风飘摇,直往那女子的藏身之地而去。 所谓“甲马”,乃是一种神行法符篆,《地理秘旨部》载有“足底生云法”,取两个甲马,每个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可以日行八百,这也是最常见的甲马,多用于赶路。 可南柯子的甲马不一样,乃是出自《六甲天书》中载有的“缩地法”,施法人在两腿上各拴一个甲马,口念缩地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可以日行千里,多用于与人争斗。 一日一夜共是十二个时辰,一日便是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可行千里,百丈距离不过转瞬而至。 南柯子来到女子身前,也不废话半句,直接一抖道袍的大袖,从中飞出一道已经开始燃烧的符纸。 “万物出乎震,震而为雷,敕!”南柯子大喝一声。 燃烧符纸的火光中,骤然亮起一道雷光当头落下。 老道人的确不擅长雷法,但是不擅长不等于完全不会,毕竟雷法乃是天下道术之尊,身为东华宗的长老,若是一点不会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南柯子其实是会雷法的,只是他的造诣也就停留在与同境之人交手的程度,换成生死攸关的时候,便无法拿得出手。 不管怎么说,这道雷光的威力也许不足以诛杀妖物鬼魅,但是品相却是极佳,声势颇大,极为唬人。 见雷光落下,女子果然摄其威势,不敢再射第三箭,只能收起手中的长弓,向后倒退掠去,瞬间消失在蒙蒙亮的黯淡天色中。 另一边,浮云被李玄都一掌按倒在地之后,竭力想要挣扎站起,可按住他头颅的那只手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能徒劳地挥舞四肢。 半跪于地的李玄都淡然道:“既然飞燕杀了金算,那就由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你们青阳教来此地究竟想要做什么?” 浮云虽然被按住额头,但是说话发声还是无碍,他也算是青阳教的大人物了,在这种事上却是没有底层弟子那般宁死不屈,眼看着自己的性命被操于他人之手,立时说道:“只要阁下留我性命,我定悉数相告,绝无半句虚言欺瞒。”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章 尸丹之用 世上之事就是如此,无论青阳教也好,还是曾经的罗教、白莲教也罢,其上层是决然不信那套教义的,可底下的人却是深信不疑,以“虔诚”二字而论,却是底层信徒远胜于教主了。 “很好。”李玄都收回手掌,微笑道:“希望你不要试图逃走,否则我的刀可是不留情的。” 话音落下,“冷美人”自行掠至李玄都的身侧,刀尖指向浮云。 浮云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起身,道:“我们这次来北邙山,是为了凤凰胆,也是为了太阴尸。” “这个我知道。”李玄都看了眼金算的尸体,转头望向浮云,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浮云犹豫了一下,说道:“据我所知,人公将军之所以会对太阴尸感兴趣,其实是因为一位高人的缘故。” 李玄都皱眉道:“就是那位告诉你们凤凰胆位置的高人?” “是。”浮云点头道:“我不知道这位高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出自哪宗哪门,只知道人公将军对他极为尊重,事事必以先生称之。” 李玄都没有继续追问这位神秘莫测的高人是谁,而是问道:“你们要拿太阴尸来做什么?” 浮云道:“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将军提起过一次,似乎与尸丹有关。” 刚刚返回此地的南柯子听到此言,开口道:“太阴尸生前都是修道有成之人,死后一口真气不散,尸气凝聚,使得金丹化作尸丹,若是能将这颗尸丹取出,兼具阴阳之属,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稀罕之物,仅以价值而言,凤凰胆是至阳之物,尸丹是至阴之物,不相上下,可是以罕见程度而论,却是这尸丹更胜一筹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明白了,青阳教不是为了太阴尸而来,而是为了尸丹而来,尸丹之于太阴尸而言,犹如龙珠之于蛟龙,想要取丹,就必须斩杀太阴尸,而皂阁宗要的可不是一具死尸,他们要的是活着的太阴尸,从这一点上来说,青阳教和皂阁宗自然不是一路人,瞒着皂阁宗也在情理之中了。” 两人对视一眼,南柯子道:“北邙山本就个水深难见其底的地方,现在又是这般鱼龙混杂,水是更加浑浊了,现在我们两个还在北邙山的边缘地带,也就是水面上,要是深入到水底,那可就不好说了,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往深处走?” 李玄都道:“当然要去,若是不想趟这摊浑水,干脆连北邙山都不要来,那岂不是更好?” 南柯子没有异议,然后望向浮云,问道:“此人如何处置?” 浮云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惧之色。 李玄都望向浮云道:“放心,我答应过你,只要你回答问题,我便不杀你,也不会让道长来杀你,我还没那么下作。” 浮云闻言后顿时松了一口气,有些惊疑不定道:“阁下的意思是……” 李玄都继续说道:“虽然我不齿于青阳教的行事风格,但是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我也不愿与青阳教敌对。凤凰胆,我是决计不会给你了,一颗凤凰胆换一条性命,应该很划算才是,毕竟东西是死的,没了可以再找,可人是活的,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浮云苦笑道:“阁下能放我一条性命,已是邀天之幸,哪里还敢有其他奢望。” 李玄都道:“明白就好,至于我们的事情,你该如何向人公将军解释,我也劝你一句,还是要仔细斟酌,既要凸显自己的苦劳,又不能被扣上办事不利的帽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浮云应道:“在下记住了。” 李玄都将“冷美人”收回腰间的鞘中,挥了挥手。 浮云小心翼翼地盯着李玄都,徐徐向后退去,一直退出数十丈的距离之后,才猛地转过身去,几个跳跃消失在密林之中。 待到浮云彻底远去之后,李玄都方才开口道:“道长是炼丹的行家,对于尸丹应该了解极多,依道长看来,青阳教寻觅的尸丹的目的是什么?” 南柯子轻捻动颌下的山羊胡,道:“旁人兴许不知,可贫道却是略知一二的,这尸丹是至阴之物不假,可是不同于凤凰胆,它是可以入药的,虽说服药的要求很是苛刻,对于寻常人而言无异是毒药,但是对于鬼修之人,更是大补良药,除此之外……” 说到这儿,老道人却是有些犹豫。 李玄都不由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道长不妨直言,李某定不会将今日之言传于旁人。” “既然李先生如此说了,那贫道就直言了。”南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以尸丹炼成的丹药,之所以于活人与毒药无异,是因为其中阴气过盛,与活人体内阳气相克,若是贸然服用,会消磨体内阳气,故而如同毒药。不过除了鬼修之人,还有一种人可以服用,那就是将死之人。人之将死,气血俱衰,阳气渐弱,阴气渐盛,继而阴阳失衡,此时体内的阴气更胜于阳气,便可以服用了,有续命之用。” “续命?”李玄都吃了一惊,道:“尸丹之中蕴含死气,如何能为活人续命?” 南柯子道:“寻常续命之物,所依循的道理都是缺什么补什么,精血不足便补精血,阳气不足便补阳气,说白了都是以大阳大补强行弥补亏损的血气、阳气、生气。可在贫道看来,一人性命如一国之国运,人之将死之时便如王朝末年,弊病丛生,已是大厦倾倒,难以挽回,所谓的续命实则是吊命,唯有真正的仙药,方能扭转乾坤,可仙药又哪里是那么好得的,当年祖龙举全国之力,又是派遣方士高人,又是三千童男童女,到最后也不过是……” 李玄都轻声打断道:“道长,咱们说的是尸丹,不是仙药。” “贫道一说到丹道命理,便有些收不住了,李先生见谅。”老道人一怔,随即有些讪讪道:“说到尸丹,便是以毒攻毒,所谓阴极阳生,将死之人阴气极重,与尸丹相性相合,故而毒药变良药,二阴化阳,便可真正成为续命之药。不过此法隐患颇多,首先便是要辅以许多其他珍贵药物,毕竟尸丹还是至阴死物,如果不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一颗丹药入腹,恐怕等不到二阴化阳,就已经一命呜呼,所以需要先服用吊命之药,护住性命,这是其一。就算成功二气化阳,尸丹内所蕴含的煞气也是一大难题,一个不慎,便会使人尸化,半人半鬼,生不如死,这是其二。还有其三,便是以尸丹炼药极为困难,费钱财,损阴德,干天数,就拿贫道来说,不管能不能炼得出来,这种赔本买卖是决计不做的。” 说到这儿,南柯子疑惑自语道:“青阳教想要给谁续命?据我所知,无论是天公将军唐周,还是地公将军唐秦和人公将军唐汉,都不足花甲年纪,也没有他们重伤损寿的传言,还不到延寿续命的时候。” 李玄都突然说道:“会不会是那个指点他们去取凤凰胆的人?” “李先生明见,应该就是如此了。”南柯子立刻认可道。 李玄都轻声道:“这次的太阴尸出世之事,真是越来越波谲云诡了,正道的正一宗、慈航宗,邪道的皂阁宗,再加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青阳教和他们身后高人,以及我们这些从旁帮手的,要牵涉出多少人?” 南柯子闻言也是面露忧虑之色,喃喃道:“总不会因为此事又来一次正邪大战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一章 鬼客栈 李玄都本以为这次的太阴尸之事,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浪花,在江湖上稍微闹腾一阵子之后,便消散无形。可现在看来,这个浪花却是有越来越大的倾向,正是无风不起浪,如果有人在背后吹风,小浪花在大风的吹拂下,不但不会消失,反而还会变成大浪花,若是再进一步,那便是一个漩涡,凡是被牵涉到其中的人,都难以逃脱。 到了现在,李玄都与南柯子已经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平心而论,他们两人对于所谓的太阴尸并无太大兴趣,完全是因为他人之故才被牵扯到这件事中,现在他们发现事情变得复杂了,就有两个选择,或是继续向前,或是就此后退,后者的好处是可以避免被拖入漩涡之中,坏处是有损江湖道义,至于前者,那就是吃力不讨好了。 至于该如何抉择,如果是一个人的时候,天知地知自己知,无论是热血向前,还是息事宁人,都没什么。现在有两个人,便要考虑对方的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两人对视,一个年轻男子,一个糟老头子,却是有点“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诡异感触。 过了片刻,还是糟老头子的脸皮更厚一些,缓缓开口道:“此事波谲云诡,我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李玄都作为一个老江湖,当然不是那种不管不顾就要行侠仗义的愣头青,且不说是否进是退,就算是要继续深入北邙山,三思而行总是没错的,便也点了点头。 此时正处于北邙山的边缘地带,两人要返回北芒县的县城,又不想招惹那避暑行宫里的女妖,便决定换一条路走。 赶路最是无趣,南柯子便与李玄都说起他早年时遇到的一桩奇事。 那是在芦州的时候,有一座客栈,颇为诡异,在这客栈中没有饭局茶局,只有棺材阴室,凡是周围村镇中无名无主的尸体,都被放置到客栈之中。每到傍晚的时候,通往这间客栈的道路路口都会以荆棘木条封堵,不许生人靠近。 当时的南柯子还很年轻,也还未拜师东华宗的门下,不明真相,夜晚赶路时误入那条被封的道路,刚好经过这间客栈的门前,看到客栈里灯火通明,他赶路也赶得累了,便去敲门住宿,只是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正想离去,门却自己开了。 南柯子往里面一瞧,只见得热闹非凡,有人喝酒,有人闲聊,神采飞扬,其乐融融。店家和伙计忙得不亦乐乎,好不热闹。 南柯子正要迈步进去,突然又觉得不对,刚才在外面并没有听到声音,现在怎么会如此热闹,再一细细观之,闲聊喝茶的人虽多,但都没有影子,并且似乎都在用余光瞄他。店家伙计虽然忙碌,但也不见身上有半个汗珠,实在是有些诡异。 就在这个时候,掌柜迎上前来,招呼南柯子,让他快快进来,南柯子不说话,转身就走。结果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骤然没了声响,南柯子不由回头一望,可这一望不要紧,差点让他丢掉了半条性命。 原来人的身上有三盏阳灯,一盏在头上顶着,另两盏在肩膀上,乃是人身上的阳火,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向两边张望,若给吹灭了,便给鬼招了魂。南柯子这一回头,便将一盏阳火熄灭,自身的阳气弱了下来,便能看到许多看不到的事情,差点没把他的吓死。只见那客栈中哪里是人,皆是棺材花圈,尽是死尸厉鬼,正在朝着他招手狞笑。 心生惧意,则阳气衰减,又加上熄灭了一盏阳灯,南柯子顿时被鬼魅趁虚而入,身体不受控制地走进客栈。此时南柯子害怕到了极点,在一只脚迈过客栈门槛的时候,只觉得两腿一软,尿了裤子,然后便吓晕过去,不省人事。 待到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头午,看到自己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鬼店,不到一尺的地方就是一具死尸,正想伸手抓住他的脚腕,看其面目,与昨晚所见的掌柜颇为相似,南柯子吓得拔腿就跑,算是捡了一命,这也间接促成了他后来上山修道之事。 待到后来,南柯子修道有成,再回想起来,自己之所以能够逃过一劫,原因有二,第一是那座客栈的门上有高人所写的符篆,店里的群鬼不得而出,所以只能拉南柯子入店。第二个原因,当时的南柯子都是童子之身,一泼童子尿阳气最重,破了鬼术,这才没有被拉入其中,算是捡了一条命,实在幸运。 李玄都听得好奇。他自踏足江湖以来,一身修为极高,早年时又是杀气极重之人,这等鬼魅邪祟根本近不得他的身。就算当年是他经过那座客栈,怕是也不会有鬼祟吃饱了撑地来招惹他,那么李玄都所见到的就不是什么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而是一处停放尸体的漆黑死寂之地。他自然不会去其中一探究竟,更不会在这儿落脚住宿,过门而不入,也无鬼留人,真是路过而已,所以李玄都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 李玄都不由问道:“那座客栈后来如何了?” 南柯子轻抚山羊胡,道:“贫道前几年的时候专门去过一次,想要了结这桩孽缘,也就是超度了这群厉鬼,以报当年之仇。李先生莫要这样看我,贫道又不是圣人,有些私心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贫道也是有公心的,那鬼店中的群鬼,固然有符篆的镇压,离不开鬼店的半步,可总归是个祸患,若是再有像贫道当年那般误入其中之人,也并非不能,要知道人鬼殊途,之所以说它们是厉鬼,因为它们已然有了害人之心,或是食人血肉,或是吸人阳气,更有甚者,有那道行高的厉鬼,还要以躯壳借尸还魂,当年若不是贫道那一泡童子尿,说不定就被哪个厉鬼占了皮囊,所以贫道去除了那些鬼魅,也算是一件善事,是有功德的。” 李玄都压下脸上的笑意,问道:“那道长是如何捉鬼的?” 南柯子叹息一声,道:“待到贫道去的时候,却是晚到一步,那座鬼店已经没了。根据当地人所说,当年有一地痞无赖经常偷鸡摸狗,调戏女子,还偷看女子洗澡,一次被村中人抓住之后,先是乱棒打断了腿,又给赶出了村子,那地痞断了腿,又没有银钱,活不下去,心中恨极,便想要报复,凭借他一人之力,自然是无法可想的,于是他便恶向胆边生,打起了这座鬼店的主意。一天夜里,他来到鬼店门前,将那大门上的符篆揭下,放出群鬼,他固然逃不了群鬼之口,但村子的百姓也要给他陪葬。好在有一对夫妻经过,先是以道术灭了正要肆虐为祸的群鬼,又将客栈内的死尸择地安葬,化去阴气煞气,最后只有那地痞死于群鬼之口。”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问道:“不知那座客栈在芦州何地?” “就在芦州怀南府的境内。”南柯子道:“说来也是巧了,那客栈所在的位置距离太平山也不算远了,想来先前在鬼店悬挂符咒之人,以及后来那对出手诛杀群鬼的夫妻,都是太平宗之人。对了,我还听说,那对夫妻灭掉群鬼之后,没有离去,而是搬入了那座客栈,先是在客栈周围打了围墙,又加盖成二层小楼,竟是做起了生意,而且还在院里树了一杆大旗,借了太平山的名头,就叫做‘太平客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二章 周阿牛 李玄都可以很肯定,南柯子口中的鬼店,正是他救出周淑宁的太平客栈。 虽然已经过去数月之久,李玄都还是清晰记得,那间四四方方的客栈中,有一座二层小楼,楼前一根高杆,上头悬挂着一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迎风招展,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难怪名叫沈长生的少年便从后院中拖出一口棺材,原来是早有先例在前。 如此看来,这座客栈果真不简单,尤其那对掌柜夫妇,更是不简单。 只是不知道他们夫妇二人,与太平宗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是太平宗中人,又在太平宗中是什么身份地位。 两人走了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大亮,李玄都和南柯子驻足在一处无名山头上,极目远眺,视线尽头的正西方向竟是有炊烟升起。 南柯子有些惊讶:“早些年的北邙山,风水宝地,多是皇庄和各路权贵的别院所在,如今的北邙山风水大变,阴气横生,鬼魅丛生,怎么还会有人在此居住?” 李玄都道:“其实也不奇怪,正所谓苛政猛于虎,如今朝廷国库亏空,又要用兵,自然要大加征税,再加上连年征战,流寇盗匪遍地,这座群鬼遍地的北邙山,反倒是成为一处无人侵扰的世外清静地,有些活不下去的百姓,宁可跑到此山之中与鬼为伴,也不愿与外头的人为伍,可见是乱世猛于厉鬼。” 南柯子摇头叹息一声,“先帝和世宗皇帝在位的时候,虽说百姓过得也很苦,但还不至于活不下去,勉强算得上‘太平’二字,尤其是在先帝的时候,吏治清明,国库充盈,秦襄将军收复秦、凉二州已是指日可待,可短短几年的时间,竟是变成了这般光景,实在是……实在是……” 最终南柯子只是一声长叹,无话可说。 两人继续前行,下山之后行了不远,发现在山路旁倒伏了一人,南柯子望了一眼之后,立时停下脚步。 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南柯子沉声道:“此人身上竟是有煞气隐隐缠绕,恐怕有些蹊跷。” 说话间,南柯子已经上前,将那人的翻转过来,看衣着打扮和手指上的老茧,应该是寻常百姓,再看其面相,只见他的脸上、脖子上生满了黑疮,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相貌。 南柯子的脸色凝重几分,指着此人脸上的浓疮,道:“《太乙神照经》有云:‘额右黄光紫气生,三十三行繁霞上。三十四有彩霞明,三十五岁太阳位。三十六上会太阴,中阳正当三十七。中阴三十八主亨,少阳年当三十九。’此人应是三十九岁的年纪,此时黑疮已经生在了他的少阳和少阴位置,说明煞气已经入骨,虽然此人现在还有一口气在,但也是病入膏肓,注定活不过明日。” 李玄都皱眉道:“这是何种煞气?” 南柯子道:“如果贫道没有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尸煞。古来堪舆大家,咸称寻龙穴容易点穴难,《葬经》亦云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其理安在。盖寻龙为未成之局,可以任意选择,点穴为已成之局。说到点穴,有如此几种不吉之地,分别是:去水地、剑脊龙、凹风穴、无案山、明堂跌、龙虎飞。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为邪性之地,被称作是养尸地,藏风聚煞,若是将人葬在此地,不但魂魄不得往生,而且尸体还会不朽不腐,待到一定时日之后,便会化作僵尸,反噬家人,将与自己生前有血缘之人,全部杀尽方可罢休,在僵尸还未出世之前,若是有人在无意中来到此地,被其中的煞气所侵染,便会在表象上显现出来,就如此人脸上的黑疮一般。” 说到这儿,南柯子猛然反应过来,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沉声道:“太阴尸。” 南柯子苦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两人已经决意暂且离开这北邙山,却没想到在归途中发现了太阴尸的的踪迹,看来是天意不让我们离开北邙山。” 李玄都问道:“此人还有救吗?” 南柯子轻抚胡须,颇为自负道:“若是换成旁人,肯定是束手无策,不过有贫道在此,不敢说帮他拔除体内的煞气余毒,暂且为他续命一二日的功夫,还是可以做到的。” 李玄都道:“那便请道长出手相救,我们也好问个究竟。” 南柯子点了点头,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一个玉瓶和一个朱红葫芦。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褡裢其实也是一件须弥宝物,不过比起李玄都的流珠,却是更容易掩人耳目。 然后就见南柯子从玉瓶中倒出一颗朱红丹丸,伸手捏开此人的嘴巴,撬开牙关,将丹丸硬塞进去,然后又用朱红葫芦喂了些水,在他的胸口上推拿几下,好让那颗丹丸顺利咽下。 片刻后,此人轻轻呻吟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南柯子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老神仙做派,道:“贫道乃是太清山方士,此番入北邙山采药,遇你晕倒在路边,便出手相救,见你煞气入体,印堂发黑,已是命不长久,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柯子所学庞杂,除了不擅长与人争斗,无论是炼丹、寻龙点穴,还是堪舆望气、看相算命,都颇有心得,早些年的时候,也干过路边摆摊替人算命的活计,此时一开口,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颇有铁口直断的半仙风范,极为唬人。 果然此人一听,立时信了九分九,强撑着身子跪起,一个头磕在地上,涕泪横流道:“您老真是活神仙啊,求老神仙救我……求老神仙救命啊……我给老神仙磕头了……给老神仙磕头了……” 这人涕泪俱下,一边嘴中呼喊,一边把头往地上猛磕,不过片刻时间,那头已经在地上也磕了十几下,砰砰地响着,额头上血肉模糊。 南柯子皱了下眉头,轻轻一挥袖,以一阵清风将此人扶起,语气淡然道:“既然想要活命,就听贫道的,兴许还有一线生机,最起码往生无忧,如果有所隐瞒,便是贫道也救不得你,死后要沦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让此人愈发深信不疑。为何佛门比道门更易为百姓所接受?因为佛门求来世,道门求今生,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今生已经是如此疾苦,长生何欢?只有那些尽得人生之乐的权贵才会去求长生,而普通百姓就只能寄希望于来世,今生多积福德,好让来世能更好一些。故而权贵公卿多信道门,而小富之家和寻常百姓更信佛门。 现在南柯子说他有可能没有来世,如何不惧?今生已经没有希望,若是来世也没有希望,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一个念想? 南柯子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此人立刻答道:“不敢欺瞒老神仙,小人姓周,名叫周阿牛,是距此十里的周家村人士,我们村子在武德十年的时候,因为要躲避战祸,所以举家搬入此地,至今已有七年的时间。” 南柯子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问道:“你怎么晕倒在这路边的?” 周阿牛顿时面露犹豫之色。 南柯子眼神一厉,“如实回话!若是敢有半句虚言,后果自负!” “不敢欺瞒老神仙,不敢欺瞒老神仙。”周阿牛连忙说道:“小人曾、曾经在山中发现了一座大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三章 墓冢疑云 根据周阿牛所说,他居住的周家村为避战祸而躲入这北邙山的三不管地方,村民都是同一宗族,虽然开荒艰难,生活贫苦,但是因为没了盗匪和苛税之故,倒也与世无争,与外界接触也就是每月派人去北芒县中换取一些盐、茶、布帛等物。 周阿牛在周家村就是个普通村民,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有一天他在耕地时遇到了一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兔子,想要吃点荤腥的周阿牛便追着这兔子,一路来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当时的周阿牛也并未在意,毕竟北邙山三十二峰,这样的荒山荒地处处皆是,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只兔子忽然不见了踪影,不甘心的周阿牛不愿白跑了这么多路,便在周围寻觅起来,结果他一不小心踩在一片松软土地上,整个人便跌进了一条甬道之中。 说来也是奇怪,在他跌入甬道后不久,原本漆黑的甬道瞬间亮起了一盏盏长明灯,好似一条火龙。 接下来,他循着甬道前进,走到尽头处,是两扇大门,不是寻常的石门,倒像是青铜材质,他又不是盗墓贼,对于这等东西自然束手无策。接着他又去了甬道的另外一端,发现是一条死路,被泥土封死,甚至可见树根等物。 最后他只能循着原路返回,幸好他跌下来的地方不高,也就寻常屋顶的高度,他把那些塌陷下来的泥土堆积于一处,然后踩在这泥土上,勉强爬了出来。然而就在他回到村子不久,身上就开始生出这种黑色恶疮,不仅仅是脸上和脖子上,还有衣服下面看不到的地方,都生满了恶疮,他这才发觉事情并不寻常,村里没有郎中,于是他就想要去外面找个郎中寻医问药,没想到刚刚走出村子不远,便头晕恶心,浑身无力,一头栽倒在路边。 听完周阿牛的话,李玄都和南柯子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数。 周阿牛所说的周家村,想来就是他们先前看到的炊烟升起之地了,因为他们两人是由北向南而行,而那村子位于正西方向,并不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那么周阿牛由西向东北方向而行,刚好与他们的必经之路形成一个交叉,那也在情理之中。 周阿牛身上有煞气环绕的原因也很好解释,不离十就是那座大墓的缘故,而且根据周阿牛的叙述,此时大墓虽然还未完全开启,但是已然初见端倪,按照道理而言,大墓是不可能埋得这么浅的,可周阿牛跌落的地方与甬道地面距离才不过一人多高,那么南柯子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座大墓其实是在自行上升,从地底深处升上地面,待到大墓完全破土而出之时,便是那太阴尸出世之日。 这种上升,不同于有高人指点的点穴建墓,自然会牵动、破坏周围的地脉地气,甚至会使一个风水府邸变为一处凶地,灵气化为煞气,天现异象,故而正邪两道的高人才会生出感应,通过推算得出太阴尸将要出世的讯息。 现在南柯子和李玄都要寻出太阴尸的出世之地,便要从这个周阿牛的身上入手,好在南柯子喂他服下一颗丹丸之后,暂时压抑下了煞气余毒,让周阿牛对于南柯子敬若神明,当南柯子提出要去看看那座大墓以免其害人更多的时候,周阿牛虽然流露出几分畏惧之色,但还是答应下来。 不过南柯子心里也清楚,他给出的那颗“九阳丸”不过是强行提起了周阿牛体内的一口阳气,使其暂时压制下体内的煞气,待到丹药的药效一过,煞气还是会立刻反噬,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没有这颗“九阳丸”,此时周阿牛现在就要身死,有了“九阳丸”,便可以再多活个两三日,至于根治的办法,不是没有,而是代价太过昂贵,远非寻常人可以负担,就算是南柯子,也没这个身家,非要动用宗门的财力不可。 决定好动身之后,南柯子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道术本质是以假作真的缘故,所以道门中有句话语叫做:“遣山岳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虽说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说得在理。同时佛家又有云:“骨肉凡胎,重似山岳。”所以许多术法,对于凡人难有作用,就好比那玄而又玄的“阴阳门”之术,身无修为的普通人根本无法通过,若是强行通过,不死也要丢掉大半条命,此时南柯子也是如此,若让他一人飞腾而行,倒也不难,可再带上一个凡夫俗子,那就是难如登天了。 同理,许多厉鬼道行通天,可以呼风唤雨,改变天时,可偏偏就是搬动不了自己的生前遗骸,一旦被人拿住,便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反倒是武夫没有这方面的限制,有多大的力气做多大的事情,虽然没有“阴阳门”这等取巧手段,但也没有诸多限制,正所谓有得就有失,这也是武夫和方士的各有优劣所在。 李玄都看出南柯子的窘迫,主动开口道:“由我带着他便是,就是不能腾空御气而行,只能在地面奔行。” “足矣,足矣。”南柯子摸着山羊胡子道:“正所谓‘遣山岳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像那等妖孽鬼物之流捉拿凡人,不过是以狂风拉扯着就地而行,不能带到空中去,像这样的手段,贫道也会,可难免不太好看,就有劳李先生了。” 这番话却是说给周阿牛听的了,毕竟李玄都身为同道中人,哪有不懂这些的道理,而周阿牛一介凡夫俗子,自是不懂这些,南柯子刚刚在他面前竖立了老神仙的身份,却是不好随意破功。 周阿牛听得一惊一乍,原本心中略有疑虑,不过见这位老神仙轻轻一跺脚,身形一跃,竟是真得飞到了空中,悬而不坠,不由得对这位老神仙的敬畏更深。 至于南柯子先前对敌,为何不用这“御风术”,而是要用那“甲马”,那就好比是骑马,会骑马是一回事,能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又是另外一回事。同理,南柯子能够御风而行是一回事,在御风而行的同时能与人斗法又是另外一回事,一般只有到了天人境之后,方能真正随心所欲地御虚凌空,所以与人交手时,南柯子老老实实地在下地而战。 还没等周阿牛感叹完老神仙的神仙手段,他就感觉到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花,待到他重新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那位说话不多的李先生带着行于一棵棵参天大树的树冠之上,只是在看似一踩就断的树枝上轻轻借力,便可跃出极远的距离,使得他两耳中尽是风声,而所去的方向正是周家村的方向。 他再勉强回头望去,只见那位老神仙就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天上飞着,心中愈发敬畏。 就在此时,李玄都问道:“你说的大墓,在你们村子的什么方位?” 周阿牛赶忙回过头来,回答道:“大概是在西北方向。” 李玄都没有说话,就在他们头顶的南柯子从褡裢中取出罗盘,调整了一下方位,道:“西北方向果然有阴气滋生,应该不会错了。” 李玄都猛地一个停顿,踩在一根比较粗壮的枝干上,正当周阿牛有些疑惑的时候,就见李玄都脚下狠狠发力,直接踩断了这根枝干,借这股反震之力,带着周阿牛猛然一跃,一掠近百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四章 火龙焚山 如此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行出百余里的路程,周阿牛眼前一亮,指着下方道:“就是这里了。” 李玄都立刻停下身形,环顾左右,道:“此地距离周家村近百里之邀,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要么是有意为之,要么……”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周阿牛已经赌咒发誓道:“小人对天发誓,真的没有半句假话,否则小人下辈子不得超生!” “都不得超生了,哪还有下辈子。”南柯子也从空中落下,接口道:“要么是你说了假话,要么就是那只兔子有问题了。可自古以来,容易成精的妖物,无非就是胡、黄、白、柳、灰,至多再加上一个九命之猫,可没听说过兔子成精的。” 所谓“胡黄白柳灰”,指的是辽东萨满教极为推崇的五种“大仙”,所谓萨满教,传自于金帐汗国,乃是金帐汗国的国教,信奉长生天。因为金帐汗国频频侵扰辽东的缘故,也传至辽东三州,只是辽东境内的萨满教与金帐汗国的萨满教又有不同,不但信奉长生天,也信奉道门神仙和佛门菩萨,甚至连妖物也信奉,也就是所谓的“五大仙”,其分别是:‘胡’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白’是刺猬,‘柳’是蛇,‘灰’是老鼠。 其中自是以狐仙最为有名,从禹帝治水,便有九尾白狐的典故:“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娶涂山氏族一女子,谓之女娇。取辛壬癸甲,禹行。十月,女娇生子启。启生不见父,昼夕呱呱啼泣。”再后来,又有帝辛、幽王等君王之畔有九尾之狐出没的传说。 及至本朝,也不乏传闻,说那位祸乱朝堂的太后娘娘,乃是一只九尾天狐所化,不知是真是假。 李玄都道:“该来的总是要来,我们先去看看再说其他。” 在周阿牛的引领下,三人来到了他先前所跌落的地方,果然那个坑洞还在,只是其中燃烧的长明灯已经熄灭。 李玄都观察片刻后,道:“我先下去看看,道长就守在这里,以防不测。” 南柯子从褡裢中取出一叠符纸交给李玄都,沉声道:“那你小心些,此地不容小觑。这些辟邪、破瘴、镇煞的符篆,兴许有用。”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符篆之后,纵身跃入甬道之中。 进入甬道之后,因为没了长明灯的缘故,漆黑一片,不过也难不住李玄都这等境界的武夫,无论是听音辨位,还是夜间视物,都是足以行动自如,要么佛家怎么会说习得六神通之后,天下之大都大可去得。若是有修成“天耳通”的高人,便可听得气息流动之声,墓中蛊虫爬动之音,甚至是岩石风化破碎的极细小动静,都尽收耳底,就是没有双眼也无紧要。先前在明升客栈的时候,李玄都曾经想过是否要将“坐忘禅功”传于玉清宁,以弥补其双眼失明,故而才会出言相问,只是玉清宁言道无事,却是让李玄都不好再提,反正不急于一时,日后他去看望小丫头,也免不了要与玉清宁打交道,那时再说也是一样,于是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不提。 沿着墓道走了大概里余距离,甬道到了尽头,此处的气息也变得森冷潮湿,李玄都不得不以自身气机化作火气,方能将手中的符篆点燃,将周围的阴气煞气稍稍驱散之后,借着符篆的火光可以看到,挡住去路的的确是两道青铜大门。 青铜大门雕刻着各种珍奇异兽,在异兽之间又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被极尽威严华美。 李玄都不懂这些铭文的含义,但是曾经见过,应是上古时的文字,他那位早亡的大师兄喜爱古物,曾经收藏了一只大鼎,上头刻着的就是这类文字,他也曾询问过大师兄,大师兄语焉不详,只是说这些文字乃是古时的祭天祈福之语。 李玄都尝试着运起气机,一掌拍在青铜大门之上,不出所料,两扇青铜大门纹丝不动。他又拔出腰间的“冷美人”试了试,还是没能留下一丝痕迹。 李玄都知道此门不是自己可以打破的,便沿着原路往回走去,又去了甬道的另一头,果真如周阿牛所说的那般,被泥土封堵,泥土中还有从上方蔓延下来的树根等物,看来已非一日。 李玄都从入口重新返回地面之后,南柯子问道:“底下情况如何?” 李玄都摇头道:“煞气是有,不过对我们来说并不算什么难题,可那两道青铜门却是有些古怪。” 李玄都故意加了个“我们”二字,意思很明显,煞气的确很厉害,别说是普通人,就算是抱丹境、玄元境修为的人进去了,在不防之下都有性命之忧,之所以这么说,也还是顾及到周阿牛的情绪。 老道人想了想,问道:“要不贫道也下去看看?” 李玄都摇头道:“你我本就不是为了这太阴尸而来,能否打开那扇青铜大门都不重要,当下关键还是如何找到颜飞卿和苏云媗?他们可曾留下过子母符之一类的东西?” 老道人苦笑道:“当初苏霭筠这女子就是用飞剑传书通知了贫道,李先生也是知道的,飞剑传书与飞鸽传书相差不多,就是速度更快一些,不过短短十余字的纸条而已,哪里来的什么子母符。” 李玄都疑问道:“那她就没说该如何通知她?” “说了。”南柯子道:“让贫道去北芒县寻找留守在那里的慈航宗弟子,然后慈航宗的弟子会以子母符通知于她。” 李玄都道:“那就只好先回北芒县去见慈航宗的人,不过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道长暂且留在此地,一来确保此地不会再生变故,二来顺便去看看陈阿牛的村子,是否受到了煞气的侵染。” “李先生说得有理,这等大墓凶物出世,煞气侵染方圆百里是常有之事,的确是该做些防备,能救一命是一命,功德无量。”南柯子点头应下:“那贫道就先去周家村一行,联络慈航宗的事情就交给李先生了。” 议定之后,两人分头行事,南柯子带着周阿牛去往周家村,而李玄都则是往北芒县而去。 与此同时,一名年轻道人来到了那座避暑行宫的门前。 不同于除了武斗什么都精通的南柯子,这位年轻道人除了与人斗法的手段之外,其他都比不过南柯子,可仅此一项,便让盘踞在行宫中的树妖如临大敌。 年轻道人看了眼地上残留的剑痕,以及先前斗法的痕迹,抿起薄薄嘴唇,抬头望向行宫时,双眼之中好似有熊熊烈焰燃烧,焚天煮海。 不见年轻道人动用什么道法,仅仅是其自身所散发的浓郁阳气,便让周围的鬼魅如遭日光普照,化作袅袅青烟,消散于世间。 本是行宫内一棵千年老桂的树妖女子作为此地的半个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晰感受到这名年轻道人的修为之深,竟是比那个用白刀的剑士还要高出许多,而且她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这名道人的身上肯定怀有异宝,最少也是上品法宝,若是她敢离开这座府邸老巢,没了地利之忧,只怕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要被这名道人给降妖除魔。 不过好在她还有这座行宫,占据地利之忧,只要她在这座避暑行宫之中,便等同强行拔升一个境界,这名道人也奈何不得她。 果不其然,道人注视片刻之后,并没有进入行宫的意思,而是挥手祭出一只似小钟又似灯罩的物事,瞬间九条火龙翻腾,将行宫外的整座鬼林悉数毁去。 躲在避暑行宫中的树妖女子顿时欲哭无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五章 又见太平 因为进入北邙山和离开北邙山并不是同一条路,所以李玄都离开北邙山的地界进入北芒县地界的时候,发现在路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客栈,有些似曾相识。 当他走进客栈的时候,却是脸色一僵。 因为在客栈的门前竖着一根矮矮的旗杆,上面挂着一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虽说因为此时因为没有风起的缘故,旗子只是无精打彩地耷拉着,但还是可以清晰辨认出上头的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四个大字银钩铁画,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如果李玄都没有看错的话,旗杆就是当日被钱行打断的那根旗杆,所以才会变短了许多。旗子当然也是当初的旗子,因为上头还有些许没洗干净的泥渍。 就在旗杆的不远处,有个干枯的老树墩,一名黑瘦少年正坐在上面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挂出一条白亮的细线。在少年的脚下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土狗,懒洋洋地陪着主人一起晒太阳,虽然还没像主人那般直接昏睡过去,但也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夏末时节的下午,也不是芦州的怀南府,而是天气肃杀的的深秋时节和阴气深重的北邙山边境,但整座客栈都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也许这种慵懒意味便是太平。 李玄都又是向前走了几步,果不其然,趴在少年脚边的土狗立刻惊醒过来,省却了以前的审视步骤,直接开始冲着李玄都龇牙咧嘴,呜呜低吼,不过低吼了两声之后,便又熄了声音,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疑惑。 眼前这个人,虽然换了身人模狗样的衣裳,但身上的气味没有变。 老熟人啊! 李玄都蹲下身摸了摸它的狗头,高声道:“沈长生,还睡呢?我可要让老板娘扣你的工钱了!” “我再也不敢了!”正在梦中与元圣相会的黑瘦少年猛地一个激灵,竟是被吓得从树墩上跌落下来。 狗通人性,察觉到李玄都的亲近和熟悉之后,黄狗开始摇着尾巴绕着李玄都打转,还不时人立起身,李玄都干脆用双手抓住它的两只前爪。 当沈长生抬头望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幕人狗和谐的景象。 李玄都揉了揉土狗的脑袋,站起身朝沈长生微微一笑,道:“沈小哥,我们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沈长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既惊且喜道:“李先生?!” 李玄都笑问道:“客栈怎么搬来芦州了?难不成是青鸾卫找你们的麻烦了?可是以老板的本事以及太平山的名头,一个青鸾卫还不能把客栈如何才是。” 沈长生摇头道:“不是把客栈搬到了这里,用老板的话来说,这是开了一家分店。” “分店?”李玄都不由一笑,并不当真。 少年却是十分认真地说道:“老板说了,以后赚够了钱,也让我自己单独开一家客栈去。” 说这话时,少年的眼中闪着光,满是憧憬。 李玄都转开话题,望向土狗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沈长生笑道:“老板娘说做买卖就要发财,所以给它取名叫‘招财’,不过老板娘从来不喂它,是我把它从小养大的,我出去买东西或者干活的时候,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说话的时候,少年不住地往李玄都的身后瞅去,忍不住问道:“李先生,周姑娘呢?她怎么没有跟你一起?” 李玄都没有点破少年人的那点心思,道:“我把她送去玄女宗学艺,现在应该快到玉女山了。” 少年和小丫头一样,也是个没城府的,闻言之后,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失落,小声嘟囔道:“要学道哪里不行,太平宗也是一样的。” 李玄都假装没有听到,说道:“在外头站了这么久,还不请我进去?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沈长生赶忙去客栈大堂给老板娘报喜:“老板娘,李先生来了,就是那个你说很像袁飞雪袁大家的那位李先生!” 袁飞雪,曾经名满帝京,犹以旦角为最,被盛赞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其唱腔是为帝京四大绝之首。 李玄都闻言不由苦笑,与沈长生一道走入客栈。 一楼大堂还是老样子的格局,除了柜台之外,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和配套的长凳,老板娘也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团花比甲,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只是不见了柜台后算账的老板。 见到李玄都之后,老板娘的眼前一亮,将手里的瓜子壳随手一撒,从长凳上袅袅起身,“老娘还以为是这兔崽子骗我,没想到真是李公子。如果早知道李公子来了,妾身一定是要出门相迎的。” 李玄都摆手道:“不敢让老板娘如此。” 说话间,老板娘莲步轻移,已是来到李玄都的身边,伸手捏住李玄都的衣袖,道:“李公子这件衣裳是什么料子的?可真是好,还有这做工,寻常小地方可做不出来。” 李玄都无奈,只能稍稍退后,与老板娘拉开几步距离,问道:“老板娘,怎么来中州开店了?而且还选了这么个偏僻地方。” 老板娘这才收回手掌,见李玄都问起这一茬,有点心不在焉道:“还不是当家的算了一卦,说是在北边有财运,让妾身这个妇道人家带着沈长生这个兔崽子,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块鬼地方开店,每天半夜都是鬼哭狼嚎的,引得招财也叫个不停,真是要烦死个人。听说那座县城里也是闹鬼招妖的,虽说还没听说有死人的消息,但是已经疯了好几个,也不是妾身吓唬公子,如今这地儿不太平,不管有什么事,尽早办完尽早走,若是走得稍晚一些,恐怕就走不掉了。”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抱拳道:“谢过老板娘提醒。” 老板娘一笑道:“什么谢不谢的,就是提个醒,再者说了,这些鬼啊怪的,我也没亲眼见过,都是听人家说的,说不定都是骗人的,李公子一听一乐就是。”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既然到了老板娘的客栈,没有调头就走的道理,怎么也要在老板娘这里吃过一顿饭之后再走。” 老板娘立刻对沈长生一招手,“先给李公子上一壶花雕酒,他爱喝这个,再给李公子来一盘我们客栈招牌的酱牛肉,肉用那头摔死的牛,别用那头病死的,不干净,快去。” 沈长生应声而去,李玄都和老板娘一起入座,李玄都问道:“老板呢?” 老板娘不以为意道:“留在怀南府看家呗。” 李玄都“哦”了一声,调侃道:“那夫妻二人岂不是要长此分居?” “这不是李公子来了吗。”老板娘似笑非笑道。 李玄都只能败退告饶。 老板娘坐在李玄都的对面,正色问道:“公子这段时间都做什么了,怎么到这儿了?” 李玄都道:“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那个苦命的丫头送到龙门府,至于为何来这儿,则是因为寻找两位朋友。” 正说着,沈长生拿了一坛酒和两个白碗,老板娘接过酒坛和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花雕酒浓而不浊,酒香四溢,光是看一眼,嗅一鼻,就有些醉人。 老板娘端起一碗酒,道:“李公子上次留下的银票还有些富裕,这坛酒就当是妾身请公子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六章 又不太平 李玄都正要伸手端碗,就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似是有人正朝客栈走来。 “好狗不挡道!” 一个阴鸷嗓音响起,然后就是招财的呜咽声。 紧接着三个汉子大步走进大堂,为首一人,身着一袭锦衣,三角眼,鹰钩鼻,满脸戾气,在他身后的两个汉子,也不似良善之辈。 锦衣汉子扫视客栈一周,目光落在老板娘的身上,舔了舔嘴唇,笑道:“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还有这么标志的娘们。” 老板娘放下手中的白碗起身,脸上已经经挂了笑容:“几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你就是老板娘?”阴鸷男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老板娘,又把视线转向坐在老板娘对面的李玄都,“一桌子喝酒吃饭,那你就是老板了?” “嘿!”在他身后的一名汉子笑道:“还真是老牛吃嫩草。” 老板娘再怎么风韵犹存,毕竟是上了年纪,眼角等细微处和身上的气态都遮掩不住。李玄都再怎么老江湖,面相是还是个年轻人。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端起白碗轻呷了一口。 阴鸷汉子见李玄都不搭理他,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正想要发作,端着一盘酱牛肉的沈长生从后厨进了大堂,高声道:“酱牛肉来咯!” 沈长生这冷不丁地一嗓子,把几个汉子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是个肤色微黑的半大少年,立时有个汉子骂道:“小贼叫什么?找死呐?” 沈长生被“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端稳手中的牛肉。 为首的阴鸷汉子望向这盘酱牛肉,又嗅到了那边的酒香,不由得馋虫大动,讶然道:“没想到这荒郊小店,除了漂亮娘们,倒还有几样好东西。” 他又看向沈长生,吩咐道:“小子,把你们这儿最好的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给老子来上几样!” 沈长生似乎被“吓”得不轻,把手中的酱牛肉放到李玄都的桌上之后,又一阵风似的往后厨跑去。 老板娘便要起身去后厨帮忙,只是在经过那锦衣汉子的时候,那锦衣汉子却是突然出手,想要抓住老板娘的腰肢,然后再轻轻一带,便要让这位徐娘半老的老板娘倒在他的怀中。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老板娘竟是轻轻转身挪步,便躲过了他的手掌,然后带起一阵淡淡香风,往后厨去了。 那锦衣汉子吃了一惊,脸上虽然不显,但是语气中多了几分慎重,“看来敢在这荒郊野岭里开客栈的,都不是简单人物,这儿怕不是一间黑店。”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吆喝,还忘了有个老板。”一名汉子撸起袖子,露出粗壮手臂上的蟒蛇刺青。 在江湖上,在身上刺青是有规矩的,什么帮什么门派纹什么样的图案,这条蟒蛇刺青也许在江湖上大有讲究说法,可惜李玄都还真没关心过什么小门小派,始终关注的还是正邪二十二大宗门,至多再加上个青阳教和萨满教,所以他还真不知清楚这条蟒蛇代表了什么。 于是李玄都伸出手掌,朝桌面上那坛已经揭开泥封的上等花雕轻轻一拍,酒坛顿时划出桌面,轻轻撞在那名汉子的胳膊上,这一拍用上了隔山打牛的巧劲,酒坛完好无损,甚至没有洒出半滴,若是此时有人从坛口望去,可以看到坛中的花雕酒正如漩涡一般飞速旋转,被酒坛撞到的那汉子更是一个站立不稳,向后连退三步,然后又见那酒坛按照滑出的轨迹又重新滑回桌面,与原先位置丝毫不差。 两名汉子面面相觑,他们也算是识货之人,自然看得出此举的震慑意味更多,否则刚才酒坛的那一撞,就不是倒退三步那么简单了。 为首那汉子轻咳一声,脸色如常,带着两名汉子坐到另外一张桌上去。 李玄都便也不再搭理他们,又端起倒满了花雕酒的白碗,凝视着碗中的清澈酒液,若有所思。 这时沈长生又从后厨走出,一只手提着酒坛,一只手端着切好的酱牛肉,放在了那三名汉子坐着的桌子上,只是不见了老板娘的身影。 客栈大堂内,气氛变得凝重,只有喝酒和吃饭的声音。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不知是李玄都的运道不行,还是这座太平客栈的分店就是天生不太平,没过多久,又陆续有客人登门,倒真是宾客盈门。 这些客人也都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有黑衣皂靴的皂阁宗弟子,有疑似青阳教的人马,还有一伙暂时看不出根祗的江湖散人,分坐了大堂里剩余的桌椅。 人一多,倒是忙坏了沈长生,招呼客人、上酒、上菜,几乎一刻也不得闲,李玄都则临时充当了一把老板的角色,也不喝酒了,干脆站到柜台后面,伸手敲了敲柜台的桌面,道:“诸位,来的都是客,先把账结一下。” 立时就有人道:“哪有先结账后吃饭的道理?” 李玄都望向说话的那人,是个身着青衣的青鸾卫,将一柄文鸾刀拍在桌上,寻常人见到这把刀就要怵上三分。 李玄都对此视而不见, 面无表情道:“几位面带戾色,身怀兵刃,恐怕不是来吃饭那么简单的,我怕待会儿找不到人结账,现在酒菜已经上了,我让几位把账给结了,有问题吗?” 这话说完,最先来到客栈的三人中有一人起身,来到柜台前,丢下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 有了这三人的领头,其他人也不好去当那个出头的椽子,再者说了,行走江湖的,多数不是缺钱之人,最起码不是缺这点银钱的人,于是也纷纷来到柜台前,有丢下一锭银子的,有丢下一块金锞子的,也有直接丢下一枚太平钱的,更有甚者,还有人丢了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 如果从做买卖的角度来说,已经是赚大发了。 李玄都用银票将银锭、金锞子、太平钱一卷,径直去了后厨。 后厨中,老板娘正靠在盛放食材的架子上,手里竟是端着一根烟杆,翡翠烟嘴,乌木烟杆,黄铜烟锅,在靠近烟锅的位置还挂了个盛放烟草的荷包,一看便是老烟枪的做派。 老板娘吐出一团烟雾,面容在烟雾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眯起一双丹凤眸子,道:“李公子怎么来后厨了?” 李玄都将钱财往旁边的桌上一放,道:“这是前面结账的银钱,虽说都是些江湖草莽,但对于老板娘来说还不算什么棘手人物。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久留了。” 老板娘在桌角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笑道:“李公子这是要把妾身这个妇道人家和一个半大孩子留在一群豺狼之间?就不怕我们娘俩被这些人生吞活剥了?李公子于心何忍呐。” 李玄都无奈道:“老板娘,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如果这些角色都能算作豺狼,那么太玄榜上的人又算什么?上古荒兽?” 老板娘摇了摇头,正色道:“有些事情,我一个人不好处置,还是希望李公子能援手一二。” 就在说话之间,客栈大堂中又来了一名少女,黑色的长发,黑衣黑裙,黑色的腰带,黑色的长靴,戴着黑色浅露帷帽,手中还握着一把黑色剑柄和黑色剑鞘的长剑。 少女来到客栈大堂之后,环视一周,竟是将满屋的江湖好汉视作无物,径直走向李玄都的桌子,然后将手中黑剑往桌上一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七章 江湖传言 剑分文武,“武剑”说得简单些,就是杀人的剑。至于“文剑”,则是指装饰性的佩剑,如书生负剑游学所用的剑,便是“文剑”。至于如何区分“文剑”和“武剑”,其实也简单,“文剑”带剑穗,“武剑”不带剑穗。 女子的这把剑,便是带着剑穗。可是看女子的这身打扮,又像是江湖中人,可着实让人有些看不懂了。不过再细看,剑穗却是结成一个古篆“慈”字,立时有人认出了此剑的根祗,唯有慈航宗嫡传方能悬挂此等剑穗,那么来人的身份也不言而喻,乃是一位慈航宗的嫡传弟子。 宗门之中,是否嫡传,就如世家之中的嫡庶之分,其实师徒和父子是何其相似,一个父亲会有许多个儿子,一个师父也会有许多个徒弟,最终继承师父衣钵的便是正宗嫡传,这一脉便是大宗,其他师兄弟则是小宗。就拿天乐宗来说,醉春风、丑奴儿、百媚娘便是同出一脉的大宗,也就是嫡传,而凤楼春等人则是出自小宗,故而破阵子身死之后,醉春风、丑奴儿、百媚娘等人占据了宗内的所有高位,也唯有同出大宗的百媚娘等人才有资格与醉春风争夺宗主大位,所以醉春风才要启用小宗的凤楼春等人来制衡百媚娘。 这名女子既然是慈航宗的嫡传弟子,那么身份就相当不俗了。 客栈中骤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压抑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那名黑衣女子的身上,说起慈航宗的女弟子,绝大多数江湖人对她们的印象都是白衣如雪,青丝如瀑,个个不食人间烟火,好似天上下凡的仙子,可这样一袭黑衣的慈航宗弟子,却是少见。 就在这时,一个皂阁宗出身的老者起身开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慈航宗的苏小仙子,怎么不跟在苏大仙子的身边,反而是来这座荒郊偏僻客栈?” 被称作苏小仙子的少女却是没有理会这个老者,径直坐到桌前,屈指一弹,将李玄都已经用过白碗摊弹开,然后拿过老板娘那个还未用过的白碗,喝了口酒。 她一袭黑衣,愈发衬得肤白如雪,面无表情道:“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老者的脸色顿时一黑,不过却是没有发作,而是眼神阴沉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不是他不想发作,实不能也。 苏大仙子,说的自然是名满天下的苏云媗,而这位苏小仙子,既是苏云媗的师妹,也是她的堂妹,名叫苏云姣,根骨不凡,资质过人,虽然未能登上少玄榜,但有人推测,在颜飞卿、苏云媗这批人下榜之后,便能由她接替苏云媗的位置,毕竟今年的她才刚刚十八岁,再过五年,也只是二十三岁而已,还有着大把的时光。 如今的苏云姣还在先天境打根基,未能踏足归真境,虽说比不了李玄都可见昆仑的先天境修为,但也不是寻常先天境可以比拟,大约与牝女宗的孙鹄在伯仲之间。事实上两人也曾经有过一番交手,未分胜负。 这位苏小仙子的到来,正在后厨中的李玄都自然也知道了,对吞云吐雾的老板娘道:“又有客人到了,这就是老板娘说的……麻烦?” 老板娘轻轻吐出一口袅袅青烟,不置可否。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我懂了,麻烦的不是一个苏小仙子,而是她身后的苏大仙子,乃至于整个慈航宗。” 老板娘道:“李公子真乃聪慧之人。” 李玄都道:“正好我这次就是来找慈航宗的,两事并作一事,倒也不算麻烦,只是我帮老板娘出头,老板娘打算如何谢我?” 老板娘妙目一转,反问道:“李公子想要妾身如何谢你?难不成是以身相许?且不说妾身已经嫁人,就算没有嫁人,如今也已是人老珠黄,蒲柳之姿,如何配得上李公子这般年轻才俊。” 李玄都不理会老板娘的调笑,正色道:“我只希望老板娘能对我坦诚布公,说一下开设太平客栈的用意,为何要将一座鬼店改作太平客栈,为何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北邙山边境来开什么太平客栈的分店,又为何与慈航宗有了干系牵扯。当然,如果老板娘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强求,可我也不会帮老板娘就是了。”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干脆是收起了烟杆,道:“看来李公子知道的还不少,竟然连客栈的前身都知晓了。” 李玄都道:“机缘巧合而已。” “不管是不是机缘巧合,既然李公子能够知晓此事,也算是个有缘之人。”老板娘道:“也罢,只要你帮妾身赶走外头那个小丫头,妾身就与李公子好好说道说道。” 李玄都点头道:“我这就去会一会这位苏小仙子。” “不急。”老板娘道:“先让那个丫头把外头的一群人给赶走,李公子再去动手,岂不是更省力气?”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那些人是为何而来?” 老板娘道:“为财而来,有人放出了消息,说客栈中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妖丹,若是拿来吞服,可涨数十年修为。” 李玄都望着老板娘,缓缓说道:“客栈中只有老板娘和沈长生,至多再加上招财,沈长生和招财且不去说,就说老板娘的深浅,连我都看不出来,就凭外头那些三流角色,也敢来杀人劫财?” 老板娘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道:“第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第二,外头那些人只是一些探路的小卒子而已,真正的高手还没有到。第三,那个放出消息之人,说妾身有伤势在身,只有全盛时的五成修为,仅仅相当于一个普通归真境而已。” 李玄都微微皱眉:“老板娘几次三番提到这个所谓的放出消息之人,此人又是如何取信于旁人?” “其实就算我不说,李公子也能猜出这个人的身份。”老板娘道:“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慈航宗的苏大仙子,她放出去的消息,在旁人看来,岂能有假?” 不等李玄都发问,老板娘已经继续说道:“至于她的用意如何,还要牵涉到太平宗,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了。” 李玄都心头一动,想起平安县城的龙家之事,心中有了一个大概猜测,道:“那位苏大仙子的用意,我也许知道一二。老板娘与太平宗的关系匪浅,如今太平宗又行封山之举,若是在老板娘的身上做些文章,以此查看太平宗的反应,应是再好不过了。” 老板娘猛地怔住,一双丹凤眸子盯着李玄都,过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是妾身小看李公子了,没想到李公子就连这些隐秘之事都知晓,那妾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正如李公子所言,苏云媗的确有此算计,在芦州的时候,毕竟就在太平宗的眼皮子底下,她还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如今妾身独自出行,她终于是出手了。” 李玄都闭上双眼,陷入沉思。 颜飞卿曾经说过,这四年来,他与张鸾山并无太多来往,反倒是苏云媗与张鸾山联系紧密,张青山、白茹霜、张琏山、马素珍等人,皆是受苏云媗与张鸾山的指派行事,颜飞卿对此并不知情。换而言之,以前他想不通张鸾山在拜托自己救人之后为何仍是派出了张青山等人,那么换一个角度来看,张青山和白茹霜第一次出现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是否就已经有了试探之意? 另外,张鸾山也承认了他与宫官的合作关系。 如今,宫官试探闭寺的静禅宗在前,苏云媗试探封山的太平宗在后,若说着两件事与张鸾山没有关系,可能吗? 如果真是张鸾山在暗中指使,那么他究竟要干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八章 苏小仙子 张鸾山说自己要救天下,可他到底要如何救天下,李玄都没有半分头绪,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思下去,只能暂且搁置一旁,待到日后去慢慢细究。 也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大堂中传来了呼喝打斗之声,想来是几派人在一言不合之下,终于大打出手。 不多时,沈长生跑进后厨,道:“老板娘,李、李先生,不好了,前头打起来了,那个姓苏的女人,一个人打十几个人,有两个人被当场打死了,还有几个见势不妙扭头就跑,也被那姓苏的给打趴下了,怎么办?” 老板娘又拿起了烟杆,点燃烟叶之后也不说话,就是望着李玄都。 沈长生自然也顺着老板娘的视线望向这位李先生。 李玄都拍了拍腰间的“冷美人”,对沈长生道:“也罢,你留在这儿陪着老板娘,我出去收拾残局。” 沈长生重重点了点头。 当李玄都回到大堂的时候,发现这儿已经是一片狼藉,桌子、凳子、桌子上的酒菜、以及刚刚还在吃饭的人,碎了一地,也倒了一地,唯有自己先前坐的那张桌子还算完好,此时一名黑衣少女正坐在桌子前,一柄黑色的带鞘长剑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李玄都不得不迈大步子,踩在各种污秽和各种残骸的间隙中,来到这少女面前,低头看了眼桌上属于自己的那个酒碗,道:“这位姑娘,在别人家的客栈里大打出手,未免有些不太像话。” 黑衣少女抬起头,望向李玄都,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 李玄都没有答话,也没有动怒, 他是个自持身份的人,或者说他还是个残存着几分傲气的人,傲气不是一味对旁人盛气凌人,而是不与某些不如自己的人一般见识。 不管怎么说,他与苏云媗都是平辈论交,这个苏小仙子是苏云媗的晚辈,也就是他的晚辈,她可以出言不逊,李玄都却不想与她一般见识,如果此时他反唇相讥,那么与骂街的泼妇何异? 不过李玄都不说话,有人帮他说话。 “你又算什么东西?”却是沈长生从后厨探出个脑袋。 少女转过头,冷冷地望了沈长生一眼,目光犹若实质一般,只有抱丹境修为的沈长生立时吓得又缩回头去。 少女收回视线,又望向李玄都,冷冷道:“我知道你的境界不低,不是那些杂鱼可以比的。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行侠仗义也要分时候,更要讲究分寸,有些事情,不是你可以随便掺合的,小心引火烧身。就算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被卷到帝京之变中,还不是是落得个道消的下场。” 李玄都不由无奈苦笑。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类似于“就算紫府剑仙如何如何,还不是如何如何”的话语,难不成自己现在已经成了前辈告诫后辈的反面例子? 当然,这些他曾经说给小丫头听的话语,现在又被一个晚辈原样还给了自己,这种感觉也颇为新奇。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跟他说这些江湖道理了? 少女见李玄都仍不答话,又看了眼后厨方向,笑道:“你不走也没关系,你大可尝试出刀便是,看看你的刀能不能救下那个贼人。此人从前朝帝陵中盗走妖丹,意图以此练就魔功,人人得而诛之!”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你真相信这座客栈里有什么贼人?” 少女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为什么不信?” 李玄都叹息一声,“就因为这件事是从苏霭筠口中说出来的,你就深信不疑?” 少女苏云姣脸上的讥讽神情渐渐敛去,知道这件事是由她姐姐苏云媗的口中传出不算什么,可“霭筠”二字却是不一样了,这是姐姐的表字,除非是熟识之人方能知晓,眼前之人是如何知晓的? 难道眼前之人也是姐姐的故交,或是敌手? 最了解你的人正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 只是她仍旧谈不上惧怕。 虽说眼前之人的境界不低,甚至比她还要高出一筹,可那又如何? 慈航宗有一门极为重要的功课,就是辨识各宗高手的相貌,无论正邪,除了寥寥几人之外,各宗高手的画像应有尽有。在她的印象中,无一人的相貌与此人的相貌相合。 若无宗门支撑,不过是无根浮萍一般的江湖散人而已。 江湖散人,要么给权贵人家看家护院,要么投靠各大宗门吃些残羹剩饭,一群断了脊梁的走狗,摇尾乞怜而已。 在她身后,还有她的姐姐苏云媗,还有她的师门慈航宗。 何惧之有? 李玄都道:“看来苏云媗的城府,你是半点也没学到,不过这样也好,喜怒都挂在脸上,总比藏在心里要好。” 苏云姣淡然道:“报上姓名,不要在这藏头露尾地故作指点江山之语。” 李玄都笑道:“有些话,我以我的身份来说,没有半点问题,可总有人觉得我是在装腔作势,无非是觉得我的身份配不上我说的话,说得直白一些,装什么大尾巴狼,是这个意思吧?” 少女冷着脸点头道:“还算有些有点自知之明。” 李玄都笑了笑,径直坐到少女对面的位置上,开门见山道:“姑娘,我知道你是谁,你姓苏,名云姣,慈航宗的苏小仙子,苏云媗的妹妹,颜飞卿算是你的姐夫,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没有跑,还是坐在这儿跟你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客栈里的气氛骤然一凝。 少女停下了正要端起酒碗的动作,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接着说道:“这意味着我并不怕你背后的那些人,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也不会跟你好好谈,我不是圣人,我也有火气,就冲你刚才说的那些没大没小的话,我一巴掌把你拍出客栈,也没人能挑出个不是。” 苏云姣加重了语气,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玄都道:“我姓李,双名玄都,与你姐姐苏霭筠,还有你的准姐夫颜玄机,都可以算是故交,还有你姐姐的好友玉女菀,我也算得上熟识。其实我这次本不想管这些闲事,可无奈我与这儿的老板娘算是旧相识,又受东华宗的南柯子所托要找慈航宗的人,这才找上了苏小仙子。” 苏云姣冷笑一声:“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难道不恭恭敬敬便是无礼?这是哪家的道理?”李玄都终于是有了几分不耐,“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都说我是你姐姐的旧相识,你还这般作态,非要逼我出手才肯甘心?” 苏云姣冷笑不语。 意思也很明显,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苏云媗所结交之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之人,一个无名小卒口口声声颜玄机、苏霭筠,谁知道你是不是招摇撞骗? 李玄都点了点头,算是认可这个道理:“果然江湖上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 苏云姣按住桌上的黑剑,示意李玄都尽管出手便是。 李玄都没有拔刀的意思,只是说道:“记住,这是你自找的,不要打输了便回家找姐姐哭诉。” 话音未落,李玄都悍然出手。 出手之快,甚至让苏云姣没有来得及反应。 李玄都一身气机瞬间倾泻如雪崩山洪,两人之间的桌子顿时四散纷飞。李玄都身形瞬间欺近,打飞帷帽之后,露出一张清丽面庞,然后他单手按住这名女子的额头,“无极劲”迸发,直接将其打飞出去。 女子重重落地之后,还要挣扎着起身,就见李玄都身形一掠长虹,来到她的面前,又是一指,女子身形巨震,然后便没了动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九章 朋党之争 当苏云姣悠悠醒转的时候,就像一个宿醉酒醒之人,茫然了好一会儿之后,眼神中才有了些许神采。然后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浑身上下绵软无力。她挣扎了一下,也只能稍稍抬起头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人,盯着他看了半天,这才完全清醒过来,认出此人就是那个对自己出手之人。 “这是哪里?你究竟是什么人?”苏云姣这才有些知道怕了。 李玄都道:“这里是客栈,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叫李玄都,是你姐姐的旧相识,可是你不信,非要逼我出手,现在信了?我常说我那个师妹笨,没想到你比她还笨,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比苏云媗有福气。” 苏云姣强压下怒气,又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李玄都玩笑道:“你打坏了老板娘的客栈,我便把你交给苦主,等着你姐姐上门拿钱赎人。” 苏云姣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就站在窗边,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但可以看到手中拿了根烟杆,正在吞云吐雾,再看其身形,婀娜窈窕,想来就是李玄都所说的老板娘了。 苏云姣本想骂上一句贼子,可转念一想,自己此时就在人家的手中,还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利为好,免得多吃苦头,毕竟刚才的事情已经是个教训,她只是自小被骄纵惯了,可不是真傻。 她这副想要骂人又不敢的样子,被李玄都看在眼中,不由笑道:“还不算无可救药,看来是苏云媗平日里太过操心天下大事,疏忽了对你的管教。” 苏云姣最是听不得这等口吻,心中再度火起,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低头不语,假装没有听到。 李玄都起身道:“我封住了你的两大丹田,你就不用多费心思了,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不会把你如何。” 虽然苏云姣很想像许多豪杰之士那般,先是轻蔑一笑,然后说出一番类似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从我口中问出半个字”的话语,但是她真得很怕疼啊,只能老实道:“请问。” 李玄都问道:“你身上有没有苏云媗留给你的子符?” 苏云姣一怔。 江湖争斗,一旦落入旁人之手,身上的须弥宝物自然也是成了他人之物,这些须弥宝物可没有什么滴血认主的说法,放在谁的身上谁就能打开,这也是当年李玄都能从众多手下败将手中得到各宗秘籍的缘故。 苏云姣也明白这一点,以己推人,自然以为自己的须弥宝物已经被人收走。 李玄都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愿与你为敌,所以你的东西我也没动。” 直到此时此刻,苏云姣才算是信了李玄都的说辞,不过她也可以说是记吃不记打的典范了,既然是姐姐的熟人,那便不能把她如何,于是又有了底气,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玄都也不与她计较这些,毕竟她这个性子以后惹出了祸事,也是苏云媗头疼去,说道:“除了我,还有东华宗的南柯子也要找你的姐姐,因为北邙山的阴气太盛,无法用‘寻踪纸鹤’和‘飞剑传书’的手段,所以我才北邙山中脱身出来找你们慈航宗的人,以子母符通知苏云媗。” 苏云姣还想再问,就听李玄都说道:“若是耽误了苏云媗的大事,以她的性子,你知道后果的。” 苏云姣立时打了个寒颤,对于那位姐姐,她是由衷地敬畏到骨子里,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苏云姣道:“你给我解开禁制,我拿给你。” 李玄都也不讨价还价,直接一挥袖,收回种入她体内的两道剑气。 苏云姣立刻坐起身,先是检查了身上的衣物,发现除了帷帽没了之外,都还算整齐,这才稍稍转过身去,避开李玄都的视线,伸出两指捻住脖子上的一根红线,轻轻一提,从胸前衣襟中拎出了一块观音吊坠,这便是她的须弥宝物了,然后从中取出一张灰白色的子符。 这等子符,为了防止落入外人之手,都有专门的催动手法,若是催动手法不对,便会直接自毁,母符也会生出感应,以作示警之意,所以李玄都也不催促,更没有想要拿过子符的意思。 苏云姣犹豫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眼李玄都,然后才以慈航宗的独门手法引燃这道子符,在子符燃烧的同时,苏云媗手中的母符也会随之燃烧。虽然子母符不能传递具体的文字,但好处在于可以无视距离、禁制,近乎于冥冥之中的感应,哪怕是北邙山的阴气也无法阻挡。 李玄都又问道:“燃烧子符之后,你们约定在哪里见面?” 苏云姣道:“我身上一共有三道子符,分别对应北芒县、师门和龙门府,刚才我用的是对应北芒县的子符,若是姐姐看到这道符,便会到北芒县最大的客栈寻我。”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又是客栈,难不成我这次重出江湖与客栈有缘?” 从头到尾,老板娘只是默默地靠着窗户吞云吐雾,没了平日里的风情,反而显得有些沉重。 李玄都设下一道隔音禁制,转头望向老板娘,问道:“老板娘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老板娘瞥了眼李玄都腰间的“冷美人”,忽然问道:“李公子认识天乐宗的人?” 李玄都顺着老板娘的视线望向自己腰间的“冷美人”,心思一动:“丑奴儿说她有一位太平宗的朋友,该不会就是老板娘你吧。” 老板娘点了点头,道:“正是妾身。说起来,妾身与丑奴儿也是十几年的知交了,这次妾身之所以会离开芦州来到中州,有一小半的原因在她身上。” “难怪。”李玄都恍然道:“老板娘的‘凤眼子’尅是立了大功,被百媚娘埋在‘琼楼’下面,生生炸断了醉春风的大阵根基,这才能顺利地改天换日。” 老板娘揉了揉眉心,道:“太平宗已经封山,为了把这些‘凤眼子’运下太平山,可是花费了好大的功夫,也赔上了不少人情,下次我去天乐宗,定要让这姐妹两人好好赔偿我才是。” 老板娘道:“李公子既然能得了这把‘冷美人’,想来在此事之中也是出力不少。” 李玄都一笑置之。 老板娘道:“先前说过要与李公子说道说道,那妾身现在直说了。” 李玄都做出洗耳恭听之态。 老板娘道:“妾身这次离开芦州有两件事,除了丑奴儿那件事之外,还有就是因为太阴尸之事,妾身夫妻二人对于太阴尸没什么兴趣,可是太阴尸出世却是关乎到龙脉地气的大事,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许多看似不关联的事情,其实是有一条草蛇灰线将其连起,所以妾身不得不亲自来这北邙山走上一趟,至于更深一些的东西,却是不好向李公子说明,还望李公子谅解。” 李玄都点了点头。 老板娘继续说道:“至于妾身与慈航宗的纠葛,李公子应该已经猜了个大概,这其中涉及到太平宗与正一宗之争。放眼整个正道十二宗,只有两杆旗,除了‘替天行道’的正一宗之外,就是‘太平无忧’的太平宗了,慈航宗的出手,未必没有正一宗的授意,这一点,妾身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李公子心里明白就是,切不可对外人说起。” 李玄都又是点了点头。 老板娘最后说道:“至于这位苏小仙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却是苏云媗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传出妾身盗取妖丹的传言,引得一帮江湖鱼虾蠢蠢欲动,可没想到她这个不明真相的妹妹也信以为真,愣头青似的打上门来,帮妾身解决了好些麻烦,依妾身看来,小丫头不算坏,就是性子不太好。待会儿李公子带着她去见苏云媗,妾身带着沈长生搬家,否则那些鱼虾后面的蛟龙来了,又是更大的麻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章 一个好人 听老板娘说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没有丝毫惊诧。 因为正道十二宗历来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利而聚,又因利而散,虽说从未彻底撕破过脸皮,但是内部争斗一直没有停止过,甚至可以一边与邪道大战,一边又龃龉不断。再往深里说,每个宗门也不是铁板一块,神霄宗的宗主与首席长老之争,天乐宗的醉春风和百媚娘之争,还有正一宗的颜飞卿和张鸾山之争,乃至于李玄都的师门,同样有他和那位三师兄之争。 小到一个风雷派,大到整个道门,处处是争斗,虽说争而不分,但与朝堂上的党同伐异已经无甚区别。结成朋党之后,不管近在咫尺,还是远在万里,朋比古交,牢不可破,故而弊端丛生。是其党者,不管贤与不贤,就百般庇护,不是同党,不管好与不好,就百般攻击;视朋党枯荣为性命,致大局道义于不顾。 正邪之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何尝不是整个道门内部的一次党同伐异? 不过对于这等事,别说一个李玄都,就是老玄榜上的神仙们也是束手无策,只能是随波逐流而已。 议定之后,李玄都带着苏云姣先行下楼,然后老板娘也随之下楼,对正在收拾大堂的沈长生道:“不用收拾了。” 沈长生一愣。 “我说不用收拾了。”老板娘的语气有些沉重。 “不收拾了?”沈长生诧异道:“那还怎么开店?” 老板娘淡然道:“先不开店了,带上招财,我们搬家。” 沈长生顿时苦了脸,嘟囔道:“又搬家,每次搬家都是我干活,你就在旁边看着。” 老板娘凤眼一瞪:“你说什么呢?再磨磨蹭蹭的扣你工钱啊!” 黑瘦少年缩了缩脖子,不敢反驳。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声大喝:“想走!?” 这一声好似炸雷一般,震得客栈房梁上的尘土和墙上的墙皮簌簌落下,沈长生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然后眼前一晃,大堂中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少年眨了眨眼睛,再定神望去,发现真不是自己眼花,而是果真多出一个人来,长相平平,衣衫也是普通,一眼望去,没有什么能让人立刻记住的地方,只有嗓门真得很大。 沈长生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来人不是妖邪鬼魅,因为妖邪鬼魅之流断无这般大的嗓门,所以眼前之人八成是个江湖高手。 果不其然,来人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沈长生被他望了一眼,顿时感觉气血翻滚,胸口发闷,脸色发青。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此时偌大一个客栈,一个妇道人家,一个只会惹事不会平事的小仙子,再加上一个半大孩子,无论怎么看,都该是李玄都这个男子出头才是。原本打算离开客栈的李玄都也不好走了,对苏云姣道:“苏小仙子暂且等我一二。” 苏云姣在李玄都的手上吃过苦头,也不敢忤逆于他,便站到一旁,压了压刚刚捡回来的浅露帷帽,遮挡了眉眼,打定主意自己绝不出手,就看好戏。 李玄都上前两步,挡在了沈长生的面前,然后毫不客气地与此人对视,两人目光一触,那人立刻全身一颤,双眼紧紧闭住,眼泪流淌。 李玄都淡然道:“阁下就只会欺负一个孩子吗?若是就这点本事,还是不要混江湖了,回家生儿子养孙子更好一些。” 来人大怒,不顾自己泪流满面,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又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嗓音:“这位公子倒是好俊的功夫,不知是哪宗哪派的?” 这句话带着淡淡的金陵腔,绵绵软软,如果说先前的那声大吼是一道雷,那么这女子的声音就像是一片云,悠悠荡荡地往人的耳朵里飘,也往心里钻。 可怜沈长生境界最低,修为最低,顿时感觉浑身上下变得燥热起来,皮肤下好象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小腹处更是升起一道热流,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直冲脑门,一个踉跄,就像醉酒之人一般,晃晃荡荡地往前走去。 就在此时,老板娘拿起手中的烟杆,用烟锅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记,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又好似是洪钟大吕,将那些柔媚乱神的“云朵”都从他的脑海中给驱逐了出去。 沈长生这才清醒过来,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汉水浸透,手脚软绵绵的,几乎要站立不住,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楼梯扶手,心中暗暗叫苦,这算不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 然后他朝门外一望,就见一个妖娆女子款款走来,那身段扭得,活像一条美人蛇,那腰肢,比老板娘的还细。那一双眼睛,更是勾心夺魄,还有就是那一抹胸衣下的风景,好生晃眼,真是罪大恶极,让少年郎有点脸红。 不过很可惜,女子的注意力并不在少年的身上,先是在老板娘的身上,然后又转移到了李玄都身上,望着这位带刀郎,粉面含春,眉眼带笑。 李玄都问道:“牝女宗的人?” 女子笑容骤然一敛,有些惊讶道:“这位公子好见识。” 李玄都道:“牝女宗六姬分为两派,一派是以为玄圣姬为首,清慧姬和摇月姬为辅,另一派是以广妙姬为首,风成姬和梵瑶姬为辅。你不是宫官的人,也不是广妙姬,你是风成姬和梵瑶姬中的哪一位?” 这一下子,女子却是真有些惊讶了,完全收敛了笑意,盯着李玄都缓缓说道:“奴家正是牝女宗的风成姬,却是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两位该不会是听信了苏大仙子的话语,来这儿夺取什么妖丹吧?” 嗓门很大的人立时说道:“少废话,把妖丹交出来!” 李玄都道:“且不说有没有,就算是有,为什么要交给你们?” 嗓门很大的人冷冷道:“好好说话你不听?” 李玄都有些无奈:“像你这般自大的人是如何活到今天的?难不成你也有个好姐姐?” 被这话刺了一下的苏云姣立时不满地哼了一声。 不过嗓门很大的人眉头听出其中的嘲讽意味,又是一声大喝,滚滚音浪犹若实质一般朝李玄都汹涌而来。 无数灰尘纷纷而落,沈长生不得不伸手捂住双耳。 竟是佛门“狮子吼”。 可李玄都却是浑然不觉,干脆利落地握住腰间“冷美人”的刀柄,然后拔刀。 剑意横空,将这声浪从中分开。 一刀掠过,刀势如迅雷奔泻。 那嗓门很大的人立时面如土色,体表有无数鎏金荧光散开,却是佛门的金身被李玄都这一刀破去。 此人脸色铁青,缓缓说道:“此事我记下了,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李玄都手腕轻抖,“冷美人”的刀锋立时在此人的咽喉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红线,然后道:“你们这些人有身后宗门作为依仗,还真是无所畏惧啊,自己性命都已经操于旁人之手,想着不是如何保命,而是问我名姓以求日后报复,在你的眼中,我就是这般心慈手软?真当我不敢杀你?” 来人凛然不惧,“你真敢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李玄都轻叹一声,说了句让这位真言宗高人有些听不懂的话语:“以前因为杀你这种人而牵扯出的仇家,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然后他用“冷美人”的刀腹将此人直接拍飞出去,“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一章 可杀可不杀 牝女宗风成姬的脸上再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笑意,除了凝重还是凝重。 这个自称想要做个好人的年轻到底是谁? 那个出身真言宗的莽夫,虽然只有先天境的修为,但好歹是先天境的山巅,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就这么被一刀拍飞出去,恐怕是寻常归真境也很难做到,最起码她自认没这个本事。 站在一旁的苏云姣则是多了几分幸灾乐祸,她没能从这个姓李的手中讨到好去,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姓李的哪里是什么先天境,一般归真境都不是他的对手,恐怕只有姐姐、姐夫这等高手来了,才能将其降服。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此人口口声声说是姐姐、姐夫的旧相识,现在还要带着自己去见姐姐,可见不是信口开河,若真是旧相识,不但姐姐要责怪自己,而且自己还不能讨回今日之辱。想到这儿,苏云姣不由心情郁郁,也没了幸灾乐祸的心思。 李玄都没有收刀,以两指轻轻抹过冰白刀身,然后望向风成姬,问道:“可否退去?” 风成姬的脸上勉强挤出些许笑意,道:“不知公子姓甚名谁?不是奴家要与公子为难,只是知道了公子名姓,也好回去有个交代。” 李玄都干脆利落地答道:“我叫李玄都。” 风成姬沉默半晌,忽然低眉敛目,朱唇轻启,冲着李玄都嫣然一笑,好似春风喜雨,百花生媚。 在这一瞬间,沈长生又是心神激荡,脑子里变成了一团浆糊。 只是李玄都仍旧面无表情,平静道:“区区媚术,奈何不得我,莫要白费力气了。” 与此同时,老板娘又是一烟锅砸在沈长生的头顶上,让黑瘦少年瞬间回神,忍不住捂着脑袋喊疼。 “李公子的手段,奴家领教了。”风成姬向后徐徐退去,“奴家告退。” 待到风成姬退去之后,李玄都望了老板娘一眼,问道:“老板娘果真有伤势在身?” 老板娘答非所问道:“李公子该走了,苏大仙子可是素来不喜欢等人的。” 李玄都也不再追问,将“冷美人”收回鞘中,往门外行去。不用他多说吩咐,苏云姣自是乖乖跟在他的身后。 出了客栈不远便是驿路,苏云姣本想走在李玄都的后头,结果发现无论她如何变换步伐,李玄都始终都是与她并肩而行,于是便熄了这个心思,乖乖认命,与李玄都并肩而行,像是一对离开师门到江湖上历练的师兄妹。 才走了没多久,就又遇到了一队人马,不是真言宗,也不是牝女宗,而是皂阁宗,领头的是个先天境的老者,一身惨白麻衣,脸色雪白,满头白发,两个深陷的眼窝里是两颗绿油油的眼珠子,活像一个刚从棺材里爬出的活死人,让人见而生畏。 见他们也是往客栈方向行去,李玄都二话不说便拦下道路,由他来解决这个先天境老者,让苏云姣去对付那些小喽啰,苏云姣本就因为被李玄都擒住的缘故而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又碰上了这些正邪不两立的皂阁宗弟子,顺理成章地把一肚子都撒在了这些皂阁宗弟子的头上,打得一帮人哭爹喊娘,四散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至于那老者,就更是凄惨,本想依仗着先天境的修为,先试探试探来人的深浅,不曾想仅仅是一个照面,就被来人一刀斩断手臂,他转身想逃,又被一刀捅穿了后心,死得不能再死。 两人继续上路,苏云姣忍不住问道:“你在客栈里放过了那个真言宗的人,又放过了牝女宗的妖女,怎么到了皂阁宗这里就痛下杀手了?难道你跟皂阁宗有仇?”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还放过了一个慈航宗的弟子。” 被戳中痛脚的苏云姣顿时大为恼怒,决心不再搭理这个姓李的,不过又走出十余里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只是在话语中多加了一个慈航宗。 这次李玄都没有再以言语挤兑她,坦然道:“我说过,我想做一个好人,所以在可杀可不杀之间的人,我多半不会杀。” 少女在心底对于李玄都想要做一个好人的话语不以为然,甚至是嗤之以鼻,不过表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半分,还是好奇问道:“什么叫可杀可不杀?” 李玄都又是看了她一眼,“像你这种的,虽然行事骄横跋扈了一点,但是没什么恶名,也没什么太大的恶劣行迹,本质还是好的,便属是可不杀。可杀则是因为你屡次冒犯我,在江湖上讲究一个打人不打脸,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你落了我的脸面,单凭这一点,我把你杀了,也不违反江湖道义。” 虽然李玄都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苏云姣还是感觉后背有点发凉,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一下,笑道:“你可以猜一猜,猜对了没奖,猜错了有罚。” 苏云姣立刻说道:“我能不能不猜?” “晚了。”李玄都摇了摇头。 苏云姣隐藏在帷帽下的小脸皱了起来,有点破罐子破摔道:“你肯定杀过很多人,你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贼!” 本来苏云姣已经做好被李玄都再教训一次的打算了,可等了半天,却没见李玄都有任何动作,不由撩起帷帽的黑纱,疑惑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看她,淡然道:“你猜对了,以前的我的确杀过很多人,说是恶人,也不算冤枉了我,不过我现在真的想要做一个好人。” 苏云姣再听这句话,只觉得脊背发凉,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转而问道:“既然你说了可杀可不杀的都可以不杀,那么这个皂阁宗的人为什么非死不可?” 李玄都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他的双手,骨节明显,指甲极长,而且皮肤雪白,此乃皂阁宗绝技的‘白骨鬼手’,练成之后,十指上有怨气、戾气、煞气缠绕,指甲中藏有尸毒,十分厉害,就算是你与他交手,一个不慎之下也有可能吃个大亏。” 说到这儿,李玄都稍稍停顿,看到苏云姣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忍不住摇头道:“兵书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行走江湖也是如此,不能只知道自家的本事,也得知道别人家的本事,只有这样,遇到之后才能知道如何应对。” 苏云姣虽说在平时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小仙子做派,但本质上还是个被姐姐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小姑娘,身上还残留着些许二八少女的天真烂漫,此时嘟起嘴道:“你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我才十八岁,哪里知道这些,你在十八岁的时候也知道这些吗?”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当然知道,我告诉你罢,‘白骨鬼手’的口诀:面北背南朝天坐,气行任督贯大椎,意聚丹田一柱香,分支左右聚掌心。打开气海命门穴,气满冲贯十指爪,旋入阴气一坤炉。打开丹田前后门,三昧磷火化无形。吸进鬼狱阴鬼精,阴功在此更为进。所谓吸进鬼狱阴鬼精,便是需要以活人的头颅祭炼,汲取其魂魄,故而此法极恶。此人既然练成了‘九阴鬼手’,你说他的手上有多少人命?该不该死?” 苏云姣怔了一下,道:“当然该死。” 李玄都道:“你也好,我那位师妹也罢,你们都还差得远呢,你处处效仿你的姐姐苏云媗,可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你要明白你姐姐为人立世的根本所在,为何能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绝不是一味蛮横霸道。” 苏云姣若有所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二章 关雀客栈 北芒县最大的客栈叫做关雀客栈,为何取这个名字已经无从考据,只是根据地方志记载,早在女帝年间,这座客栈便已经在北芒县城中扎根,至今已有九百余年,神奇的竟是未被战火焚毁,实乃异事。 当两人来到关雀客栈的时候,苏云媗可能因为身在北邙山深处的缘故,还未赶来,李玄都和苏云姣便只能在二楼的包厢中略作等待。 苏云姣摘下头上的帷帽,好奇问道:“你真叫李玄都?你到底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没有应声,她又问道:“你出身哪个宗门?虽然你用的是刀,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你其实是用剑的。用剑的宗门不多也不少,名气最大的是清微宗,你难道是清微宗的弟子?”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苏云姣愣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胜过我,如果有人赢了我,我一定要赢回来才行,否则我心里不舒服。刚才你也说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当然要问清楚之后才能知道怎么赢过你。” “是不服输吗?”李玄都颇为玩味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换成你姐姐还差不多。” 苏云姣不服气道:“那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玄都淡笑道:“十足的惫懒性子,你姐姐督促你一下,你便动上一动,你姐姐顾不上管你,你便可劲偷懒,胜负输赢对于你来说,真得重要吗?别急着否认,练武炼气,骗别人最终还是骗自己,你扪心自问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是真得有些佩服这个姓李的了,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玄都一笑置之。 这丫头有点意思,虽说性子不太好,像个跋扈的大小姐,但没什么深沉城府,与苏云媗截然不同,与历代慈航宗杰出弟子也大不相同。 苏云姣又问道:“依照你的说法,我的资质是不是很高?就算是偷懒也有先天境,如果勤奋一些,岂不是妥妥的归真境?” 李玄都直言道:“不说老辈人物,在当今十五岁至三十岁这个年龄段中,仅就我所见,以天赋而论,你排不进前二十,以修为高低而论,你排不进前三十,实在是不值一提。” 苏云姣是个顺毛驴,捋毛只能顺着捋,听到这种大实话,立刻不大愿意搭理李玄都了,只是她又实在无聊,便换了一个话题,“你这次来找我姐姐,还有那位东华宗的南柯子,要做什么?” 李玄都瞥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这次来北芒县又是因为什么?” 苏云姣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太阴尸。” 李玄都道:“我也是因为此事,而且我和南柯子已经找到了太阴尸的出世之地。” “真的假的?”苏云姣猛然瞪大了眼睛,不过当她看到李玄都的似笑非笑的神情之后,又撇嘴道:“骗人的吧。” 李玄都没有多说什么,他早已经过了那个非要别人认可自己的年纪,话已经说了,至于信还是不信,都由你。 苏云姣以手托腮,盯着李玄都:“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境界呢?为什么比我厉害这么多。” 李玄都说道:“如果把练武炼气比作是读书人的读书,你这种就是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好的,难道你师父没告诉过你,先天境山巅也有不同,有些人的山巅是低矮土包,有些人的是巍巍昆仑,故而又有一种先天境叫‘可见昆仑’,在其之上,还有‘踏足玉虚’。” 苏云姣面露犹疑之色:“好像听说过。” “好像?”李玄都嗤笑道:“幸亏你不是我的师妹,否则就凭你这个‘好像’,我便要让你抄书一百遍。” 苏云姣顿时恼羞成怒:“谁稀罕做你师妹?我记不住要你管?做你的师妹肯定倒了八辈子的霉。” 李玄都也不生气,笑道:“所以啊,我那师妹快要恨死我了,平生最讨厌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讨厌我的说教。” 苏云姣哼哼了一声,虽说没见过姓李的那位师妹,但已经有神交已久的感觉,若是有机会见面,肯定会一见如故,说不定还会结为异性姐妹。 然后她又问道:“我和你师妹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论资质,她和你相差无多,但是论勤奋,她却是胜过你良多。如果你们二人交手,你恐怕不是她的一合之敌。” 苏云姣兴许是被打击多了,只是轻哼一声,没有过多辩驳。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境界呢。” 李玄都叹息一声,说道:“我说苏小仙子,有点仙子气度行不行?人家仙子行走江湖,都要讲究一个拒人千里之外,任你是东南西北风,我自八风不动,哪有你这种上赶着说话的。” 苏云姣瞪了他一眼:“我乐意,要你管?” 李玄都屈指弹在她的额头上,“那我也把你的话还给你,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苏云姣伸手捂住额头,勃然大怒,想要还手却又不敢,悻悻道:“不说拉倒,谁稀罕。” 李玄都微笑道:“境界这东西,不是刻在脑门上的字。行走江湖,靠的是自己的眼力,你能看出别人的深浅,那是你的本事,看不出来,那就老老实实地绕道而行,要不怎么会有‘看走了眼’这一说?你上来问别人境界多高,修为多深,别人谁会告诉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岂能随意告知旁人?” 苏云姣与陆雁冰相比,她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识趣,或者说从善如流,她能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好意,便不会去反驳,而是认真记下。 这倒是让李玄都有些意外,难免要高看她一眼,然后从腕上“十八楼”中取出一本秘籍,放在她的面前,问道:“‘慈航普度剑典’学到了第几层?” 苏云姣立刻现学现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等事情怎么能对你这个外人说。” 李玄都笑了笑,“那让我猜一下,传闻修成第九层之后可以破空飞升,那么第八层便是长生境,以此类推,第七层是造化境,第六层是无量境,第五层是逍遥境,第四层是归真境,你现在是先天境,也就是刚刚修炼到第三层而已。” “第三层怎么了。”苏云姣嘴硬道:“一样可以闯荡江湖。” “第三层的‘慈航普度剑典’抵不过一个大名鼎鼎的姐姐,更抵不过一个慈航宗。有后两者在,的确可以行走江湖无碍。”李玄都轻轻感慨了一句:“第三层,……我便考你一考,‘慈航普度剑典’的‘千剑观音’,你会用吗?如果会用,能否让我开开眼界?” 苏云姣摆手道:“不行,我若用出这一剑,这座客栈直接毁了咋办。” 李玄都笑道:“修为不高,口气不小。看来你是能放不能收,若是换成你姐姐来用,可以千余剑斩千余青丝而不伤客栈分毫,这叫做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 苏云姣盯着这个说不清是好人还是好人的家伙,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教的样子……” 李玄都接口道:“很欠打?” 苏云姣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看来你也不是无可救药,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李玄都哈哈一笑:“好为人师之人,多半如此。” 苏云姣抿起嘴唇:“其实……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最起码比我那个闷葫芦姐夫有意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三章 苏云媗 李玄都猛地咳了一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然后毫不客气地弹了她一指,轻声斥道:“这种话莫要乱说,颜玄机是有道真人,我是一个江湖客,自是不同。” 苏云姣捂着额头,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反驳。 李玄都拿起那本秘籍,问道:“你的‘千剑观音’是谁教的?” 苏云姣老实答道:“是师父教的,不过师父忙着闭关,只教了我一遍,姐姐又经常不在宗门,所以我练得不到家。” 李玄都将秘籍递给苏云姣:“这东西送你了。” 苏云姣有些疑惑地接过这本秘籍,翻看了两页之后,瞪大眼睛望向李玄都,问道:“这是我姐姐的笔迹,上面还有她的心得,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李玄都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和你姐姐是故交。” 苏云姣左右张望了一下,凑近李玄都,压低声音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也仰慕我姐姐,还曾经跟我那位姐夫争风吃醋,现在看着他们婚事将近,你心里肯定特不甘心,所以才跑到这里,假借太阴尸的名义,想要见我姐姐一面?” 李玄都哭笑不得,有点想不明白小姑娘的脑子里都装着什么,于是又毫不客气地赏了她一指。 “不说就不说,干嘛动手?修为高了不起啊!”苏云姣捂着额头愤愤道。 李玄都淡然道:“先前进来的时候,我放了一片‘留音叶’,已经把刚才的话都记录下来,然后打算送给苏大仙子,不知道苏小仙子意下如何?” 苏云姣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小声道:“李先生,李大侠,我错了,咱们有话好商量。” 李玄都忽然一笑:“骗你的,没有‘留音叶’,就算是有,也不会去苏云媗那里自讨没趣。” 苏云姣立时大怒,伸手拔剑,就要给这个家伙来一招“千剑观音”。 结果她的黑剑刚刚出鞘三寸,便被李玄都一掌拍在剑首上,又给生生压回剑鞘之中。 少女刚刚因为发怒而生出的那点心气又没了,干脆也不拔剑了,拿着秘籍问道:“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李玄都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原因。第一,这本就是你姐姐的东西,我把它给你,算是物归原主。第二,我看你还算顺眼,算是做前辈的送你一份机缘。” “谁认你当前辈。”苏云姣毫不客气地还口道,同时也是毫不客气地把这本秘籍放入自己怀中。 若是换成陆雁冰的性子,八成是把这本秘籍原样扔回来,死要面子活受罪,跟早年的李玄都差不多。这一点上,苏云姣就做得不错,有点她姐姐的风范了。 两人在这包厢中一坐,便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夜半时分,客栈老板已经上来赶人,不过李玄都给了二十两银子之后,客栈老板又笑呵呵地原路回去了,同时还让伙计又给上了一壶新茶。 苏云姣不好饮茶,只是看着李玄都一口一口慢呷热茶。 李玄都以前也不喜欢,只是在过去的四年中,修身养性,这才逐渐好上这一口,尤其是淡淡苦味在口中徘徊不去的感觉,尤为让他喜欢。 就在李玄都饮到第三杯的时候,包厢外的走廊上忽然有脚步响起。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开门。 只见一人站在门外,头戴斗笠,身着青衫,身形修长优雅,透出几分潇洒之意。 在李玄都开门之后,她摘下头上的斗笠,满头青丝被梳成一个简单的文士发髻,然后以一支玉簪束住。 此时苏云姣已经束手而立,见到此人的视线扫过之后,立时低眉敛目,“姐姐。” 来人却是没有搭腔,而是望向李玄都,对李玄都出现在此地并无太多惊讶,抱拳道:“紫府兄,久违了。” 李玄都亦是抱拳还礼。 紫府兄? 苏云姣耳朵灵敏,听到这个称呼之后心中疑惑,他不是说自己叫李玄都吗?怎么又是紫府了?不过紫府二字却是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苏云姣猛然一惊。 紫府剑仙! 这个家伙就是那个曾经霸占少玄榜榜首的紫府剑仙? 不太像啊,拘说那紫府剑仙暴戾嗜杀,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剑下死伤无算,尤其是江北一战,堪称杀人如麻。这个姓李的倒是挺温和的,不像是动辄杀人的人,而且还跟自己说了一通什么可杀可不杀的。 不过想到“杀人如麻”四字,她又想起自己好像说过姓李的杀人如麻,而姓李的也承认了,再往前,他还在那座太平客栈里说过什么诸如“因为杀你这种人而牵扯出的仇家实在太多太多”的话语。 原本她只是当做胡吹大气,现在看来,好像是……真的? 想到这儿,她便有些后怕,自己先前岂不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正当苏云姣怔然出神的时候,李玄都已经与来人分而落座。 来人正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也是如今少玄榜上仅次于颜飞卿的第二人。 李玄都第一次见苏云媗的时候,是在帝京城外的大承恩寺,那时候的苏云媗是一身在家居士的装扮。 李玄都第二次见苏云媗的时候,则是在帝京城头了,那次的印象更是让他记忆深刻。时值深夜,一轮皎皎如玉盘的巨大明月高悬夜空之上,明月之下,有人凌空飞渡,白衣飘飘,仿若神仙中人。继而那人立于当空,背对一轮明月,飘飘然如月宫仙子,圣洁飘渺,不可方物。 饶是当时怀有死志而心神如铁的李玄都也有惊艳之感,不由想起一首词赋的后半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如今是第三次相见,苏云媗换下了白衣,换上了一身文士青衫,整个人女扮男装,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英气。 苏云媗缓缓开口道:“先前与玄机同行,听他说起了紫府重出江湖之事,我还道不能再见紫府,是一桩憾事,未曾想竟是如此快就相见了。” 李玄都道:“我也是没有想到,本以为要等到玄机兄和霭筠的大婚时才会相见。” 若是寻常女子谈及婚事,难免要有几分羞涩之态,可苏云媗却是全然没有此等作态,坦然道:“届时紫府兄定要赏光才是。” 李玄都问道:“不知玄机兄何在?” 苏云媗道:“他如今还在北邙山中,只有我一人赶回城中,不知紫府兄这次通过舍妹寻我,有何要事?” 李玄都将他与南柯子在北邙山中寻到疑似太阴尸出世之地以及青阳教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不过对于太平客栈的事情,却是暂且按下未提。 苏云媗思索了片刻,道:“既然紫府兄和南柯子前辈都认为这座大幕很有可能是太阴尸的出世之地,那我们自是要早作准备,不过眼下却是还有一桩麻烦事情。”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该不会是太平客栈的‘贼人’吧?” 苏云媗摇头道:“是关于皂阁宗的,云媗刚刚接到消息,有大批皂阁宗弟子已经来到北芒县城之中,而且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也已经返回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山门,如今的北芒县城中怕是会有一场变故。”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继续说道:“只是偌大一座北芒县,想要找出变故所在,以现在的人手而言,很难做到。太平宗素来精通占验一道,于是云媗便想请那位陆夫人助我一臂之力,只是陆夫人对云媗素有偏见,拒不相帮,故而云媗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紫府体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四章 不情之请 世人常说姓名二字,实则应是拆分开来,分为姓、氏、名、字。 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姓氏者,标示家族血缘之符号也。 三代以前,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姓所以别婚姻,故有同姓异姓庶姓之别。氏同姓不同者,婚姻可通;姓同氏不同者,婚姻不可通。 三代之后,姓氏合而为一,皆所以别婚姻而以地望明贵贱。 其次是名和字,称呼旁人和自称又有区别。 称呼旁人时,称其表字是有礼,当面直呼其名是无礼。 如果是自称,自称自己的表字,便等同是自己称赞自己的德行,是狂妄的表现,与人敌对之时,可自称表字,以显霸道。寻常时候,自称要自称其名,以示谦逊。 此时苏云媗称呼李玄都的字“紫府”,是有礼。自称自己的名“云媗”,是谦恭。且不说她说得是真是假,堂堂慈航宗的苏大仙子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李玄都也不是半点规矩不懂的愣头青,如此一来,无论是看在颜飞卿的面子上,还是看在苏云媗本人的面子上,李玄都倒是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认可了。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认可。 李玄都道:“外有邪道十宗等诸多妖邪,内有十二宗门的大小龃龉,霭筠的为难之处,我理会得。虽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但是此等手段,终究是上不得台面,若是传扬出去,难免会折损了霭筠的名声,还有颜玄机,你们大婚将近,正所谓夫妻一体,就算霭筠不在意自自身,也要顾及一下颜玄机,所以还是应当慎重为好,此事也最好再斟酌一下,以求合则两利,以免败则两伤,不知霭筠以为如何?” 苏云媗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紫府所言极是,云媗受教了。” “不敢,不敢。”李玄都一摆手道:“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几句规劝之言,哪里敢当一个‘教’字。” 李玄都可以跟苏云姣嬉笑怒骂,是因为苏云姣无甚城府,可以抛开种种利害和身份,仅仅是以个人的身份坦诚交谈,无论是怒也好,喜也罢,也都仅限于二人之间。 可苏云媗不一样,她代表了慈航宗,甚至还代表了正一宗以及大半个正道,她的一怒一喜,绝不是出自她个人之感情,而是代表了某种态度。就如当年正一宗问罪于那位喜好音律的法相宗长老,是正一宗的诸多长老当真怒不可遏吗?都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老江湖,哪里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大动肝火,实则是因为正一宗身为正道领袖,要表现出一个“怒”的态度,既是给法相宗看的,也是给其他正道宗门看的。 所以此时李玄都每句话都要字斟句酌,不敢留下半点疏漏。 苏云姣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半低着头,看不上脸上表情,不过她的耳朵却是竖了起来,仔细听着两人的谈话,越听越发心惊。 姐姐的秉性如何,她这个做妹妹的最是清楚,是极为傲气的,可在这人面前,却是能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看来这人姓李的就是紫府剑仙应该确凿无疑了,不过当年姐姐他们不是与这人打得天昏地暗吗,怎么现在又成故交了?还说着这些云遮雾绕的话语,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而且这个姓李的也和刚才也不大一样,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渊渟岳峙,大伪似真,装模作样,还真有点江湖名宿的意思了。 正当苏云姣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苏云媗说道:“紫府,云媗有一不情之请相求。” 李玄都道:“霭筠请讲。” 苏云媗缓缓道:“明雍十一年,金帐汗国侵袭辽东黄龙府,杀我大魏百姓数千,掳掠俘虏数百人,皂阁宗随之派人前往龙府收殓亡魂。明雍二十九年,金帐汗国又侵西北之凉州、秦州,三十年又侵凉州,杀军民百姓数万,皂阁宗又遣弟子收殓亡魂。除此之外,还有武德元年,武德八年,武德十年,金帐汗国数次南侵,死伤百姓以十万计,皂阁宗由此而兴,可怜百姓生前遭受战祸,妻离子散身死,已是极苦,死后仍是不得安宁。紫府,你方才提过北邙山中的盗墓贼,说他们是发死人之财,可皂阁宗此举,更甚于盗墓贼。我更要说的是,如今皂阁宗已经不满足于现状,他们甚至还想直接造就。” 李玄都一怔,“他们敢这样?” 苏云媗轻声道:“紫府是个心系天下之人,所以我才会有这个不情之请。” “到底是什么事?”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 苏云媗道:“如今太阴尸即将出世,皂阁宗自是对太阴尸势在必得,不过除了太阴尸之外,他们还要顺势在北芒县的县城内以人性命祭炼邪法,至于如何得知此事,还要归功于紫府和颜玄机,你们曾在井子镇和东山撞破了皂阁宗藏老人收集命犯天煞魂魄之事,再联系到皂阁宗最近的许多异常举动,其目的已经不言而喻,这也是我先前所说的变故。” 李玄都又问道:“那霭筠的意思是?” 苏云媗道:“就算紫府没有以子母符传讯,我也要在三天后返回北芒县着手准备应对此事,现在提前回来,却是没有必要再走第二趟了。就请紫府助我一臂之力,先将城内的皂阁宗布置除去。” 李玄都皱起眉头道:“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北芒县距离北邙山不过咫尺之遥,皂阁宗的山门便在北邙山中,再加上一位太玄榜排名第四的藏老人,就算有霭筠和玄机兄两人,恐怕也不是对手。” 苏云媗轻叹一声:“紫府说的是正理,所以我已经以飞剑传书联络如今正在龙门府地界的诸位同道,除了东华宗的南柯子前辈,还有一位金刚宗的大德和他的弟子们,也会前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李玄都露出几分惊讶之色,问道:“可是那位在太玄榜上排名第七,有‘金身罗汉’之称的悟真大师?” 苏云媗点头道:“正是悟真大师,他恰巧带着弟子在龙门府一带化缘行善,收到我的传书之后,已经决定赶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李玄都缓缓说道:“我听说过这位悟真大师,将的佛家的‘金刚之身’臻至极致后,已经证得‘金刚法身’,同时精研佛家典籍,佛法精深,德行高洁,被江湖中人盛赞为‘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我早年时一直想要问剑于这位佛家大德,可惜一直缘锵一面。若是悟真大师也来相助,那么此事便大有可为,就算对上藏老人,我们也有一战之力。” 苏云媗道:“正是如此,因为北芒县距离北邙山极近,皂阁宗势大,而地处中州的静禅宗已经封山闭寺,无法驰援,其他宗门又远在千里之外,所以我们正道中人才要联起手来,如此才能有几分胜算。所以也要麻烦紫府,去帮我说服陆夫人,请她不要置身事外,毕竟都是正道中人,联手共抗邪道才是第一等的大事,至于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对于先前的事情,云媗可以亲自向陆夫人赔情道歉。”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不瞒霭筠,我还是从你的口中得知那位夫人姓陆,先前不过是略有交情而已,至于她如何想或是如何做,我不好推测,更不好干涉,所以此事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苏云媗缓缓起身,朝着李玄都施了一礼:“不管如何,云媗都先行谢过紫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五章 山村鬼症 行了百里山路,南柯子与周阿牛来到了周家村的不远处,此时天色渐亮,村中有了朦胧的几处灯火让人可以看到个隐约轮廓,可南柯子仅仅是望了一眼,脸色就变得凝重起来,因为这座村子的煞气太重,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凶厉之意,那么身处其中之人的境况,便可想而知。 南柯子没有立刻入村,而是让周阿牛站在原地等候,他独自去了一处山头,刚好可以俯瞰整个村子,此时再看,他便看出一点端倪了,这个村子的布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卧于一处山坳之中,四周山势不能藏风聚水,却也不能聚煞,但是不知何人在村子的东北位置修建了一条长长水渠,又在西北位置修建了一道土坝,使得原本的长条形变成了一个梯形。 在风水学说中,长大于宽两倍以上,不成长方形,一头大一头小,成梯形,这类地方被称为棺材地,极为不吉。眼下这个村子便是在这么一块棺材地中。 南柯子心知以此地风水,就算没有太阴尸出世之事,也多半要生出祸事,如今加上太阴尸之事,时日一久,恐怕整个村子都要鸡犬不留。 想到这儿,南柯子不敢再有犹豫,赶忙返回,与周阿牛迅速入村。 刚刚入村,就见许多村民正往村子西边跑去,见到周阿牛和南柯子,也没有太多惊讶,毕竟周阿牛离开村子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而南柯子一身游方道人的装扮,也不算稀奇。 周阿牛去打听了一下,原来是村中教书先生家里出事了。 说来也是稀奇,如此一个荒僻的村子中,竟然还有一个读书人,甚至还有一座私塾,根据周阿牛所说,当年村子之所以会搬入这里避祸,也完全是因为这位读书人的主意。 说起这位读书人,已经在村子里教书二十多年,村子里的许多老人都有板有眼地说这位上了年纪读书人是个外来户,祖籍是江南那边的,祖上也曾做过一任知县,在寻常百姓的眼中,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到了老读书人的祖父辈,也是做过县丞和教谕的,只是到了父辈这一代,便已经不大行了,屡试不第,只能靠着做师爷为生,再到老读书人这一辈,便彻底家道中落。 不过对于周家村的百姓而言,就算是家道中落,老读书人刚到村子的时候,也很是气派,大手大脚,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家底都挥霍得差不多了,好在百姓们对于能够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有一种先天的敬畏,每逢大事也都会向这位老读书人请教,尊称其为赵先生,再加上这位老先生因为“不为良相但为良医”的缘故还懂些医术,所以这些年来,老读书人在村子中的地位还是很高,不是宗老胜似宗老。 听到这里,南柯子便决定前去一探究竟,也许能有些收获。 村落间并无官道,只有一条丈余宽的泥土小路,在周阿牛的引领下,南柯子到了一栋茅舍前,茅舍颇大,想来是前头教书,后头住人,围了一圈篱笆栅栏,权当做院子,此时正有一只老母鸡带着群小鸡崽在觅食,也不畏人。 南柯子望了一眼之后,没有说话。 周阿牛向其他围观之人一打听,知道了个事情的大概,这位读书人有一老妻,就是这村中的女子,两人育有一子,算是老来得子,取名赵奇,今年不过及冠年纪,虽然已经到此地避祸,但是老读书人还是存着一个执念,那便是让儿子努力读书,以期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好光耀门楣,这赵奇也果真不复所望,自有聪慧异常,三岁启蒙,十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这些年来在父亲的教诲下,又读了好些书,今年的秋闱乡试,刚刚得中了举人,待到明年春闱,便要上京赶考。 可就在昨天,赵奇在屋中读书时,忽然听到有敲门声,问是谁却无人应答,只是敲门声变得愈发急促起来,赵奇又问是谁,仍是无人应答。无奈之下,赵奇只好去开门,开门却看到一名女鬼站在门前,面色惨白,长舌点地,两眼狰狞,猛地朝赵奇猛地扑来。 赵奇大为惊恐之下,惨叫一声,惊醒过来,竟然发现自己仍旧坐在桌案之前,原来刚才只是一场噩梦。此时敲门声又起,赵奇一惊,颤颤问:“谁啊?”门外之人喊道:“奇儿,是为娘,开门。”原来是他的娘亲,赵奇遂去开门,然后说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一个女鬼,相貌十分可怖。其娘笑道:“是不是这个样子啊?”赵奇抬头一看,哪里是他的娘亲,分明就是刚才那个女鬼正在冲他狞笑。 赵奇两腿一软又昏死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旧趴在桌子上,手中还捧着书本,这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赵奇大为惊恐,冷汗直流,大气不敢多喘一声。然后敲门声骤然停止,赵奇惊得浑身发颤,呆坐在原来位置。忽然从窗户处探出一颗女鬼头颅,冲赵奇狞笑道:“怎么不给娘开门?” 赵奇惊骇欲绝,呕了两下之后,竟然把胆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窗床上,老父老母就围在身边,这才把刚才的事情说了出来。可刚刚说完没有多久,赵奇又盯着门口方向,惊叫一声,然后便彻底昏了过去,至今还未醒来。 “女鬼?”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对周阿牛道:“劳烦你去通禀一声,就说贫道愿意为这少年人诊治。” 周阿牛道:“老神仙愿意给他诊治那是他的福气,直接去就是……” 南柯子脸色一沉:“通禀!” 周阿牛这才慌忙上前,大声道:“乡亲们,乡亲们,让一让,让一让,老神仙到了,是给咱们全村驱邪的。” 原本还有些喧闹的人群骤然一静,纷纷望向周阿牛。 周阿牛颇有些与有荣焉,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见闻说给众多村民,其中也多有夸大不实之词,不过村民又不是江湖中人,自然分辨不出真假,立刻将南柯子当成是天上下凡的仙人,将南柯子团团围住,满脸敬畏之色,就差下跪参拜了。也就在此时,又有一名老者挤出人群,来到南柯子的面前,此人带有几分儒雅气,应该就是周阿牛口中的那位赵先生了。 相较于愚昧百姓,这位赵先生毕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之人,自然不会把南柯子当作天上的仙人,只当是某位修道有成的有道全真,拱手道:“小老儿赵桓见过真人,犬子他……” 南柯子摆了摆手道:“此事贫道已经尽数知晓,请带贫道去见一见令郎。” 赵桓赶忙在前头带路,来到屋内,只见床上躺着一个青年,赵奇的母亲正侍候在旁边,此时见着了南柯子,立刻哭诉道:“老神仙,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 说着便要下跪叩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南柯子虽然无儿无女,但这份心情还是能理会得,又是一挥袖,以一阵清风将其托起,道:“不必如此。” 赵桓脸色一板,训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赵奇的母亲顿时收敛了哭声,只是轻声啜泣。 南柯子来到床前,凝神望去。 只见这年轻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游丝,却还未彻底断绝生机,似是“失魂症”的症状。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三魂七魄中一魂或是一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如活死人一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六章 招魂见鬼 南柯子伸手扒开赵奇紧闭的双眼,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轻抚颌下的山羊胡子,缓缓道:“《云笈七签》有云,人有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又有七魄,各有名目。第一魄名尸狗,第二魄名伏矢,第三魄名雀阴,第四魄名吞贼,第五魄名非毒,第六魄名除秽,第七魄名臭肺。如今令郎的三魂少了一魂幽精,七魄少了尸狗、伏矢、雀阴三魄,故而浑浑噩噩,不能醒来。” 赵桓赶忙问道:“不知有何办法能使小儿的魂魄回归本体?” 南柯子抚须道:“当年贫道跟随师父游方,路过江南金陵,当地风俗,新娘子过嫁时须手执宝瓶,内盛五谷,入男家门后交换,然后放在米柜中。那日,一梁氏新娘执宝瓶过城门时,因守门人索钱吵闹受惊,随即精神恍惚。那家人将我师徒二人请去,家师发现那新娘丢了两魂,先喂那新娘喝了一碗符水,使其神魂稍定,然后以术法寻之,发现一魂失落于城门外,一魂失落于宝瓶中,先去城门处招魂,而第二婚魂则为米柜所压,沿不能出,又将米柜之米倒出,新娘病才好。此为惊吓而丢魂,令郎也是如此,倒是不必过于忧心,待贫道招魂即可。” 夫妇二人又是一番拜谢。 南柯子一摆手,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四杆小旗,随手一掷,四杆小旗分别飞至房中四方,悬而不坠。继而南柯子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的指尖,结了个“道指”,口中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混去归来兮,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屋内竟是平地起风,四杆小旗猎猎作响。 可如此只是持续了片刻功夫,风便散去,小旗也不复招展之态。 “奇也怪哉!”南柯子疑惑道:“这间房中并无赵奇丢失的魂魄,如此便有两种可能,要么赵奇并非在此地丢失魂魄,要么他的魂魄已经被人摄走。 赵桓的妻子赶忙说道:“老神仙啊,小儿千真万确是在这里昏了过去,一定是那女鬼……对!一定是那女鬼带走了我儿的魂魄。” 南柯子不置可否,一挥大袖,屋内有云气自生,接着有一方明镜如海上明月现于屋内,高悬于空,其上似有皎皎月光流动。 此乃东华宗的一件顶尖灵物,与人对敌并无奇异功效,却可照得幽冥鬼途,以此打开冥路,再以招魂决引之。 南柯子左手伸开向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弯曲,大指和小指伸开,置于左手掌根部,结成“降鬼扇印”,沉声道:“开!” 明镜镜面如同水波一般荡漾起层层涟漪,然后光芒大放,一道请冷幽远之光射入虚空之中。 南柯子脸色变得愈发凝重。 因为赵奇的魂魄果然是被人摄走,那么这件事便不简单了。 南柯子轻叹一声,眼观鼻,鼻观心,念沉紫府,体内五气化作真元,周游而动,神魂潜默行持,虚极静笃。 就见明镜中浮起一抹幽芒,然后在镜中渐渐浮现出赵奇的面容,只是略显模糊,看不真切。 赵桓夫妻二人看到镜中景象之后,嘴唇微微颤抖。 就在此时,异变抖生。 镜中的赵奇脸庞骤然一变,从一个少年郎的面庞变成了一张狰狞女鬼的面庞,脸色清白,长舌点地。 赵桓夫妇被吓得大叫一声,一起昏死过去。 南柯子则是大喝一声:“妖孽尔敢!” 这一声大喝好似雷鸣声起,使得镜中女鬼骤然变得虚幻。 就在此时,南柯子猛地感受到一阵心悸,未等他有何动作,胸口上骤然爆开一个血洞,鲜血四溅,血肉模糊,一股血腥气瞬间蔓延开来。 就在方才,似是有一根长长的指甲刺在南柯子的胸口上。 南柯子立刻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有大玄机。 东华宗擅长炼制救命丹药,最上等的“九转金丹”甚至有起死回生之能。正所谓“灵丹产太虚,九转入重炉”。根据典籍记载,“九转金丹”非仙人不可炼制,故而“九转金丹”已成绝响,只存在于各种传说之中。再次是“再造金丹”,号称是一息尚存,便可从鬼门关拉回阳世,只是存世极为稀少,就算是东华宗,也只有少许库存,等闲不会动用。然后便是东华宗的镇宗丹药“青木玉灵丹”,乃是一等一的吊命丹药,每位东华宗长老都会携带几颗以作保命之用。再往下,便是“青木玉花丸”,也是一等一的疗伤秘药,产量可观,东华宗便是以此牟利。 南柯子身为东华宗长老,身上自然携带有“青木玉花丸”,只是“青木玉花丸”有一弊端,就是服药之后,即使是归真境宗师,也要用一息时间去化开药力,而南柯子的这一按便是以归真境的磅礴气机,强行止住自身的伤势,以此来争取到那宝贵的一息之机。 然后他迅速取出一颗“青木玉花丸”服下,气息渐渐稳定。 就在此时,镜中女鬼的脸庞又变得清晰,猛然张口嚎叫,竟是使得镜面上有了丝丝裂痕。 这尖叫声也在南柯子的耳边响起,使其再也无法保持虚极静笃的状态,五气散乱,豪光不复。同时,南柯子的两个耳眼中也有鲜血流淌,双耳中嗡嗡一片,暂时失去了听力。 不过南柯子却是顾不上这些,因为他发现自己周围的一切色彩都如潮水一般在向后迅速退去,赵桓夫妇、赵奇等人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夜空的黑暗,然后在一瞬之间,黑暗中张开无数双如鬼火一般的眼眸,全部死死盯着南柯子。 南柯子心中明白,自己还是身在那间茅屋之中,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虚妄幻术,只是他看不破这幻术,可见女鬼的道行丝毫不逊于避暑行宫中的树妖。归根究底,还是自己大意了,本以为是寻常鬼魅,没想到竟是一只厉鬼,若是一个不慎,怕是要栽在此地。 就在南柯子心思几转的时候,在无数双鬼眼之中,有一双巨大鬼眼缓缓浮现睁开,是周围其他鬼眼的十倍之大,如一对碧火熊熊的巨大灯笼,悬在半空之中。 然后这双鬼眼之后缓缓浮现出一个与之相匹配的巨大黑影,开始朝南柯子移动过来。 随着黑影的靠近,其体型也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就像一堵贴在眼前的城墙,彻底充斥了南柯子的整个视野。 然后南柯子终于看清了,这个巨大的黑影其实是一张人脸,一张女子的面庞,长发披散,面色青白,长舌点地。然后在她周围的一双双鬼眼也现出真容,也是一张张女鬼面庞,围绕着南柯子,发出阵阵诡笑,挠人心神,噬人魂魄。 有句话叫做“知易行难”,知道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此时的南柯子便是如此,虽然他心中知道这不过是摄魂迷幻之法而已,但是看不出破绽的幻术便与真实无异。 “世上厉鬼只要不达鬼仙,便无法化虚为实,所以眼前种种,皆是虚妄,绝无可能为真。”南柯子心中不断默念,只是眼前的女鬼面庞却没有半分想要散去的意思,四周不断环绕的鬼面也愈发真实。 就在这个关头,那女鬼猛然甩出长舌,缠绕住南柯子的脖子。 那种湿湿黏黏的感觉没有半点虚假,然后长舌开始收紧,南柯子顿时感受到一股窒息的感觉,不得不双手扳住长舌,可越是如此,长舌收束也就越紧。 四周的鬼面见此情景,嘴角咧开,眼角上扬,刺耳的鬼笑之中透出几分欢愉,似是等着南柯子被活活勒死之后,立刻一拥而上,将其分而食之。 南柯子见此情状,知道不拼命已是不行了,便要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七章 开口吞人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颜飞卿曾经以一口“真阳涎”,画“纯阳破煞符”,破去藏老人的邪法,可见“真阳涎”的威力巨大,只是此法会折损修为,所以不到危急时刻,不会轻易动用。 在南柯子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真阳涎”之后,周围的鬼面立时消散一空,那张女鬼人面也变得虚幻起来,南柯子这才发觉哪里有什么长舌勒住自己的脖子,而是自己用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赶忙松开双手,以免酿成自己被自己掐死的惨剧。 不过喷出一口“真阳涎”之后,南柯子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无比,归真六重楼的境界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南柯子清晰感知到自己的修为境界,原本就像一座蓄满水的大湖,现在水面凭空下降三尺,这便是折损的修为。 此时南柯子身上有伤,气机损耗惨重,不敢在此多做停留,一咬牙,从褡裢中取出两张“甲马”在两腿上各拴一个,默运《六甲天书》中的“缩地法”,口中念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 他如同天人境大宗师朝游沧海暮苍梧一般,瞬间消失在原地。 待到南柯子再现出身形时,已经是在一处山洼之中。 南柯子没有想到自己的这次北邙山之行,竟是如此坎坷,刚才随着一口“真阳涎”喷出,数年苦修化作虚无。炼气修道,越是后面便越是艰难,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归真境到天人境是一个大门槛,所以才会有宗师和大宗师的区分,而踏足天人境之后,虽然又划分了三个小境界,但只要没有意外,这三个小境界都能水到渠成地达成,无非是所需时间的长短而已,直到下一个长生境的大门槛,才会有瓶颈一说,故而这三个小境界虽有高下之分,但却被划分在同一个境界之中。如今南柯子跌落一重楼,距离天人境的门槛又远了一步,念及自己的年龄,不由悲从中来。 过了片刻,南柯子的心神渐渐趋于平稳,从身上褡裢中取出一方小巧玉盒,小心翼翼打开之后,露出一枚玉色丹药,香气弥漫。南柯子犹豫了一下,郑重其事地伸出两指拈住这颗丹药,举到眼前凝视,似是棋手举棋不定。 这颗丹药名为“青木玉灵丹”,比起“青木玉花丸”更为贵重,乃是东华宗长老的保命之药,若是现在服下,不但可以帮他恢复伤势,而且还能帮他稳固折损严重的境界修为。 不过南柯子没有立刻服下此枚丹药,而是先把玉盒重新盖好,然后从褡裢中取出十八杆小旗,与他先前所用的四杆小旗为同种样式,名为“十地八方旗”,可成阵法。他一挥大袖,十八杆小旗依次飞出,迎风即长,变为十八杆玄幡,以他为中心,虚立于十面八方。 南柯子双手结成“道指”,指尖激射出一团幽芒,分作十八道,分别飞入十八道玄幡之中。十八道玄幡立时结成一体,将南柯子的身形隐去。 南柯子这才盘膝而坐,重新取出玉盒中的“青木玉灵丹”,将其吞下之后,闭目凝神,开始炼化其中的药力。 当南柯子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西斜。 他环顾四周,十八杆玄幡仍旧完好无损,看来那等妖孽没有追寻到此地来,于是便收起十八杆玄幡,略微犹豫一下之后,还是决定返回周家村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次南柯子换了两个“甲马”,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默运《地理秘旨部》的“足底生云法”,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 微风拂过,南柯子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下一刻,他出现在周家村的村口位置,没有敢贸然进村。 这次他多加了小心,先是从褡裢中取出几道符篆,分别是:“破邪”、“破煞”、“宁神”、“定心”,确保自己不会被那些妖邪轻易所乘,又含了一颗专门用来抵御幻术的“清心丹”,压在舌底,最后拔出背后所负的那把的铜钱符剑,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入村中。 可此时的村子却是出奇的安静,南柯子先是进了一户大门敞开的院子,轻呼几声,无人响应,南柯子迈步进了屋子,寻遍整个屋子,不见半个人影,屋中水壶还在煮水,一把锄头斜倚在门口,似乎刚刚打算出门下地。 南柯子心中疑惑,离开这家院子,又到街上,仍是不见半个人影,而且别说是人影,就是连个活物都没有,街上家家户户都是大门洞开,却人畜皆是不见踪影,他围着村子走了一遍,包括先前的赵桓家中,都不见半个人影,仿佛此时的村中,除了他之外,尽皆蒸发殆尽。 南柯子行走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景象,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意,想要立刻离开此地,不过就在此时,他发现周阿牛在不远的地方正在原地行走,南柯子走近一看,发现他原来是卡在了一道用来封门的路栅栏之间。 南柯子上前,喝道:“周阿牛!” 周阿牛却浑然未觉,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如人梦游,极为诡异。 南柯子皱眉沉思片刻之后,一挥袖,将拦住周阿牛的路栅栏推开,周阿牛便木然地继续向前走去,行走之间,手臂和腿都伸得笔直,不见丝毫弯曲,每一步的距离都丝毫不差,仿佛是墨家的机关人一般。 南柯子尾随于周阿牛的身后,跟着他一路往东北方向而行,出了村子,发现村外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大沟,长约百丈,宽约三丈,就像在地面上扯出了一个微笑表情。 南柯子忽然记起,他在来到村子之前,曾经观看村子的地势,在村子东北方向有一条水渠,与村子西北方向的一条土坝,一起将村子的格局变成了棺材地,那么这条大沟就是当初的那条水渠所化? 还未等南柯子想明白其中因果,就见周阿牛突然开始加速飞奔,便要纵身跃入这条沟壑之中。 南柯子猛地回神,施展“足底生云法”,瞬间来到周阿牛的身边,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就要带他离开此地,可不曾想他脚下的地面在这一瞬间剧烈抖动起来,如河水起伏翻滚不休,继而变得绵软如血肉,南柯子低头望去,只见有十数只苍白人手从地下探出抓住他脚踝,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要带他一起沉入无边冥域苦海,永世不得超生。 南柯子大惊,一剑扫出,将这些苍白人手斩断,可周阿牛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挣脱南柯子的手掌,纵身跃入沟中。 南柯子不敢再立于地面,以“御风之术”飞起,朝那沟中望去,只见村内所有人畜皆在其中,血水沸腾,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在无数血肉和血水中,一张女鬼人脸缓缓浮现,冲着南柯子狰狞而笑。 南柯子心神大震,顿时顾不得其他,全力催动气机,身形猛地向后掠去,如天人境大宗师一气掠出数百丈,远远离开那个差点要了他这条老命的女鬼。 待到他一口气机用尽,回首望去时,只见村子方向开始地动山摇,大地开裂,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猛地张开,将整个村子一口吞入腹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八章 大伪似真 北芒县城。 李玄都见过苏云媗之后,因为夜色已深,直接在关雀客栈中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苏云媗已经离去,不过苏云姣却留了下来,见李玄都坐在大堂中,便毫不客气地坐到他的对面。 武夫与方士不同,方士相较于武夫,体魄较为羸弱,易有杂质,故而方士要修辟谷之道,再加上方士的炼气之道便是直接从天地之间汲取灵气化为自身气机,所以方士以餐风饮露之举来保证体魄的无垢。武夫则不然,大成之后的武夫,体魄不漏无缺,不直接吐纳天地气机化为己用,而是炼精化气,也就是将体内的精血炼化为气机,这便是练武,所以武夫即使达到辟谷的境界,也会偶尔进食,弥补体内的血气,而且武夫境界越高,消化食物也就越发彻底,到了李玄都这等先天境武夫,已经可以不用排泄,就如一只只貔貅,只进不出。 现在李玄都大概是三天进食一次,可如果受伤严重,血气亏损极大,有无疗伤良药,那便只能通过大量进食和沉睡来恢复伤势,更有甚者,曾经有绝顶武圣一日九餐,餐啖三象,一天进食可抵一年之用。当然,顶尖方士也不遑多让,亦曾有长生境方士为迅速恢复体内气机,直接将一座青山吸干为荒山。 正在喝粥的李玄都抬头望了苏云姣一眼,问道:“你怎么没走?” 戴着一顶黑纱帷帽的苏云姣道:“我姐让我跟着你。” 李玄都点了点头,甚至没问原因,直接对旁边的伙计道:“再来一碗粥,一笼屉包子。” 苏云姣皱起眉头,望着李玄都面前的那笼屉包子,道:“我可不是你,吃不了那么多,我只吃一点点就够了。” 李玄都笑道:“你是练武之人,装什么小口吃饭的大家闺秀,别说是一笼屉包子,就是三笼屉包子,你也吃得下。” 被戳破的苏云姣顿时破罐子破摔,在伙计端上粥和包子之后,干脆摘下头上的帷帽,也不讲究什么淑女仙子风范了,一口一个包子,比好汉还好汉,巾帼不让须眉。 就在两人吃包子的时候,来了两个和尚,向店家化缘。 这座关雀客栈能开数百年,这店家自然是个有德的,立刻让伙计用油纸给和尚包了几个白面馒头。和尚合十谢过之后,方才接过馒头。 然后和尚转身离开了客栈。 李玄都望着和尚的背影,道:“看来你姐姐说的不错,金刚宗的僧人已经到了。” “我姐姐还会骗你不成?”苏云媗与有荣焉道:“她说悟真大师会来,那悟真大师就一定会来。” “是。”李玄都笑道:“苏大仙子不会骗人,苏小仙子才会骗人。” 苏云姣一拍桌子,色厉内荏道:“别以为你是什么紫府剑仙,我就怕了你啊,都说没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也不怕你,你老实说,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调侃道:“我是没毛的凤凰,是一头病猫,那你是什么,是鸡?还是犬?” 意识到自己口误的苏云姣顿时恼羞成怒,撇下一句“不理你”的话语之后,便要起身离去。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你姐让你跟着我,你现在要去哪儿?” “要你管?!”苏云姣气咻咻地走出客栈大门,不过没有走出多远,便停下了脚步。 李玄都跟在她的身后,也随之停下脚步,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在角落里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此时已经奄奄一息,先前化缘的那个僧人来到僧人的面前,将刚刚化缘得来的馒头放到乞丐面前的破碗中。 干净雪白的馒头与脏兮兮的黑碗,相称分明。 李玄都轻声道:“那个乞丐要死了,寿数已尽,无可救药。” 果不其然,乞丐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馒头之后,想要伸手去拿,结果只是刚刚抬起手,便又颓然落了下去。 僧人面露悲戚之意,放下手中的馒头,双手合十诵经,为死者超度。 此时来往的百姓们也发现了这里的变故,渐渐聚拢过来,看着和尚为死者诵经超度,大多沉默不言,偶有说话的,也是说这和尚心善,说这乞丐可怜。 和尚蹲下身去,单手立于胸前,另外一手握住死去乞丐的手掌,继续诵经。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书生跳了出来,指着和尚道:“住手!” 包括苏云姣和李玄都在内,所有人都望向这个书生。 和尚也停下了诵经超度的行为,冲这书生合十一礼,问道:“不知这位施主有何赐教?” 书生见众人望来,面有得色,道:“和尚,你可知道这位老人生前是信道、信佛、信儒?亦或是信青阳教?你不知道他所信何教,就贸然以佛家礼仪为他超度,是极不尊重这位老人的。” 和尚怔住。 书生见和尚无言以对,底气又涨了不少,继续说道:“再者说了,这位死去的老人到底是因病还是因为谋杀,现在衙门的捕快们还没来,你就这么过来超度,是破坏了案发现场。如果这个老乞丐是死于他人所杀,你这就是妨碍衙门破案!” 和尚合十低头,默然不语。 书生顿时感觉自己抓住了天大的把柄,指着和尚道:“还有第三点,根据本人观察,僧人大多都是方头大耳,面带福相,可你这个和尚很瘦,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尚不好说,十分可疑!” 和尚还是没有说话,没有为自己分辨半句,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书生在这时已被自己一番宏论处于亢奋状态,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圣人再世,手持大义,口含天宪,重重向前踏出三步,只觉得胸中一腔热血正气要直冲云霄,抬起手臂直指一直不作声的和尚,厉声道:“说!你是不是想要借着此事沽名钓誉?你这等蘸着人血吃馒头之人,借此博取美名,难道不是大伪似真吗?” 僧人无有怒意,唯有悲悯。 “无耻!无耻!”旁观的苏云姣却是要被这个书生气炸了肺,“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李玄都言简意赅道:“世上总有些人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非要做些哗众取宠的勾当才行。” 苏云姣冷冷道:“这种人,自己不去做,还对愿意去做的人指手画脚,干脆是连人也不要做了。” 李玄都叹息道:“唯送死者以当大事。这时候,无论是道士上前念上一段《升天得道经》,还是和尚上前念上一段《往生经》,亦或是普通人说一句‘一路走好’,哪怕是青阳教的教徒,都没有区别,不过是一念为善,一念为仁,不会因人而异。” “人生一世,不可能事事理性,总归有感情用事的时候,现在便是感情用事之时,却有人跳出来非要说个一二三四,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换而言之,在这老人离世的时候,和尚只想他一路走好,于是握住了他的手为他诵经,而这书生又在想什么?若有所思地围观着,然后以己度人,以恶意去揣测和尚的动机?” 李玄都的话音落下,苏小仙子已经来到书生的身后,一脚狠狠踢在他屁股上,让他来了个狗吃屎,然后又用剑鞘直接将其打飞出去:“滚!” 苏云姣虽然跋扈,但那只是对于敌人,比如说这个书生,对于这等有德之人,比如说这个和尚,却是极为敬重。 她脸色郑重地朝僧人双手握剑抱拳。 僧人双手合十还礼。 苏云姣转身离去,李玄都跟上,诚心赞道:“苏小仙子果真有女侠风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九章 井水如血 若是刚才,苏云姣能得到堂堂紫府剑仙的赞誉,就算脸上不说,心中也必有得色,可此时她却有些唏嘘感慨。 以前姐姐总说:“人过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她一直感触不深,以为天底下的人非黑即白,可今日她却才发现,在黑白之间,还有另外一种人,说他们是恶人,谈不上,平日里也就是普通人,但如果说他们是善人,那便是玷污了一个“善”字,这种人想要善名,却也不惮于恶行,相较于那些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少了为恶的本钱而已。 李玄都把她的神态看在眼中,大概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不过没有想要劝解的意思。初入江湖的新人,总是觉得江湖就是潇洒恣意之地,白衣如雪,来去如风,大碗喝酒吃肉,拔剑行侠仗义,抱着这种想法进入江湖之人,多半会被江湖迎面给予痛击,所有的幻想一瞬破灭,只剩下冷冰冰的现实。 混江湖的时间久了,从愣头青变成了老江湖,就会渐渐明白,这种恣意潇洒的江湖,的确是有,但是只属于极少数的一小撮人,绝大多数人都在泥塘里打滚,就像一座大湖之中,可能只有两三条翻江的怒蛟,覆海的神龙更是只在传说之中,为数众多的还是混水泥鳅和小鱼小虾。 江湖是一处英雄地,却不是一处善地。有人说,江湖上“侠义”为先,可也就仅限于嘴上说说而已,相信了这句话而又没有足够能力去践行的人,多半会很惨。江湖上的春风桃李终是少数,大多数还是寒灯夜雨。 苏云姣漫无目的地走出一段之后,停下脚步,望向李玄都,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指了指前面不远处。 苏云姣随之望去,是一口青砖垒砌的水井,井上一个轱辘,许多人正围着井台等候打水。 不过再一细看,她便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这些人似乎不是在等着打水,而是围着井台在指指点点。 “似乎有些不对,我们过去看看”李玄都说着便往井台方向走去。 苏云姣赶忙跟在后头。 两人挤进人群,搭眼往里头一瞧,只见井水仿佛是烧开的沸水一般,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有人用井台上的轱辘打上一桶水,原本应该清澈的井水竟是变成了浑浊的土黄色,就像有人往井里倾倒了许多黄土一般。 苏云姣虽然江湖经验不多,但是作为慈航宗的弟子,也知道此事并不寻常,不由得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面无表情,不过在无形之中,眉宇之间还是透出几分沉重来,他缓缓向前几步,用手指轻触了下井台轱辘上缠绕的长绳,长绳被井水浸泡过以后,透出几分冰寒,李玄都又将指尖放到鼻下一嗅,隐隐有一股好似尸体腐烂的臭味。 自古以来,就有井水通幽冥的说法,故而井水阴气极重,比不得雨水、泉水、江湖湖水,在茶道中一向被认为下乘,可寻常井水再怎么阴气浓重,也不至于浓重到如此地步,阴气本是虚幻之物,捉摸不定,可此时的阴气浓郁到近乎实质,这才会让井水变为土黄颜色。 这等阴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中年文士,笑道:“井里井水要开锅,就是不能蒸馍馍。” 李玄都猛地转头望向文士。 文士冲李玄都微微一笑,道:“大祸将至,阁下还不速速离去?” “你是何人?”李玄都心神一震。 文士“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扇起阵阵清风,笑而不语。 正在围观的百姓对于这一幕却恍若未闻,亦如未见。 苏云姣按住剑柄,猛地朝此人冲去。 可结果却是苏云姣一冲而过,根本没有触及到这名男子分毫。 李玄都走出人群,对苏云媗道:“不用白费力气了,是‘阴神’中的‘分身法’,他的真身并不在此地。” 中年文士轻摇折扇道:“忽见天上一火链,似是玉皇要食烟。如果玉皇不食烟,为何又是一火链?又见地上一怪嘴,缘是阎罗要吃人。如果阎罗不吃人,为何又是一张嘴?” 话音落下之时,天色骤然一暗。 李玄都和苏云姣抬头望去,只见此时的天空中风起云涌,无数黑云从四面八方向这座县城蜂拥汇聚而来,遮天蔽日。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的时间,已经是要大雨倾盆的架势。同时从黑云之中隐隐传来轰隆隆的沉闷雷声,可见电光闪烁。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火链”,只是不知道后半句的“阎罗张嘴”又要应验在何处。 待到两人收回视线时,中年文士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李师兄……”苏云姣忧心仲仲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摇了摇头:“你姐说的没错,事情变得复杂了,在江湖上,复杂也就意味着棘手和麻烦。北芒县距离北邙山极近,而北邙山又一向是皂阁宗的势力所在,那么此事必定与皂阁宗脱不开干系。” 就在此时,井台那边还有人不信邪,又将水桶放入井中。 如果这处水井的水不能用了,那就要去别处的水井,那可是要花钱的,要不就是去城外的河中背水,要累死个人。 片刻之后,那人转动着轱辘将井水提了上来。 众人围上去一看,然后就听一声惊呼,水桶掉落在地上,泼洒了一地。 这次的井水不是土黄色了,而是变成了暗红色,就像浓稠的鲜血,水桶打翻在地之后,暗红色的井水在地面上缓缓蜿蜒,然后像血液一般渐渐凝固。 所有等着打水的百姓顿时一哄而散,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只剩下一只空空的水桶倒在井台旁边,桶沿上滴滴答答地滴落着血珠。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冷美人”,重新朝着井台走去。 还未走近,便可以嗅到其中泛出的腥臭味道,以及隐藏在腥臭中的那抹刻骨阴冷。 李玄都俯身朝井里望去,只见井水化为血水,翻滚不休,不时冒出几个血泡,像极了十八层地狱中的血池地狱。 李玄都语气微冷道:“好大的手笔,竟是要用满城之人的性命,来祭炼自己的邪术,真不愧是当年使得万鬼来朝的皂阁宗,真是好气魄!” 说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是露出几分怒意,“真是好一个皂阁宗!好一个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 苏云姣紧跟在李玄都的身边,一手按剑,一手掩住口鼻,瓮声瓮气道:“行此恶举之人,就不怕遭天谴吗?” 李玄都收回视线,道:“若是怕遭天谴,他们就不会这么做了,古往今来,休说是一座小小的县城,就是一州之地被屠为十室九空之事都曾发生过,何曾有过天谴?太上道祖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句话不是说天地不仁,而是说天地无所谓仁,也无所谓不仁,天地对于世间万物一视同仁,既然牲畜草木皆可死,那么人又为何不能死?天地不曾因为人杀草木而降下天罚,那么天地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降下天罚。” 苏云姣自小在慈航宗学佛修道,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问道:“我们该怎么办,还要去找那位陆夫人吗?” 李玄都道:“事有轻重缓急,以现在的情形而言,找不找陆夫人已经不是关键,关键是……” “是什么?”苏云姣忍不住问道。 李玄都长叹一声:“先保住性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章 大变将起 在这个深秋的正午,本应该是阳光明媚,可是因为铅云汇聚的缘故,不见半分日光,整个北芒县城的头顶仿佛扣上一个巨大的盖子,暗无天日,透不出半分光线,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昏暗的天色中,有阴风渐起,寒意彻骨。其声凄厉渗人,若是仔细听去,似可隐隐听到鬼哭悲号之声。 城中条条大街均是空空荡荡,只是偶尔会有一队队带刀的衙役经过。 整个北芒县只有十名经制正役的捕快,不过每个正役又可配备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可配备两个帮闲,如此一来,十名捕快便等同是七十人,再加上城内驻扎的兵丁和青鸾卫,便有数百之人多,维持一城治安已是足够了。 此时县衙的命令已传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门者,不问情由,立时抓捕下狱,所以此时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是闭门不出,生怕未逢天灾,先遇。 就在这个时候,张南木走出县衙,一身石青色的绸袍,头戴一块方巾,若是不看腰间的玉佩,拇指上的扳指,还真像是个普通的读书秀才,完全不像是一位青鸾卫指挥同知,身着正七品官服的北芒县知县跟在他的身后,不断用手中白巾擦拭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得,他低声苦笑着说道:“同知大人,您方才说的事可是真的?若是真的,下官……下官可是担当不起啊!” 张南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了这位本地父母官一眼,冷笑着说道:“王大人,你怕什么?在你上面还有知府衙门、布政使衙门、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这位本地父母官苦笑连连,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眼睛余光看到从旁边走来一名身着青衣锦袍的中年男子,知道是青鸾卫中人,很是识趣地向后退了几步,不再说话。 张南木看了这位知县一眼,略作沉吟后,稍稍压低了声音道:“王知县,本官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如今正邪两派的高手陆续朝北芒县赶来,接下来的北芒县会是一个风云际会的局面,所以我在此奉劝王知县一句,有些事情看看就好,万不要上前招惹,免得引火烧身。” 王知县脸上又渗出一圈汗水,连连点头。 张南木轻轻拍了下王知县的肩膀,让王知县原本就微微弯着的腰杆又矮了几分。他露出了一丝笑容,转身迎上那位让王知县也有些看不清深浅的青鸾卫中人。 待到两人远去,站在府衙门前的知县大人慢慢直起腰,脸上的小心和谄媚已经消失不见,一个师爷书办模样的人从后面走上前来,低声道:“老爷。” 王知县转身朝府内走去,平静问道:“老祖宗那边怎么说?” 管家跟在身后,轻声道:“老祖宗的意思,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王知县猛地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冷厉之色,语气却无甚变化,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挥手示意师爷下去。 …… 另外一边,这位与张南木见面的青鸾卫也不是旁人,正是跟随陆雁冰的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在天乐宗大败之后,陆雁冰返回帝京,而赵五奇则是留下来收拾残局,先前让辜奉仙和张南木等人设下的那张大网,自然是撤掉了,转而将主要精力放到了江南织造局和荆州市舶司的事情上。 江南织造局和荆州市舶司都是柳公公的儿孙执掌,而他们这一派青鸾卫又与柳公公关系亲近,虽说陆雁冰曾经说过“让他们自己踹被窝”的话语,但那是在天乐宗能被青鸾卫掌握在手中的前提下,有天乐宗的巨大利益,自然可以无视这并不算是深厚的盟友关系,如今天乐宗大败,境况又是不同,自然要以盟友为重了。 赵五奇见过江南织造局的监正金公公之后,两人有一番深谈,赵五奇从金公公的口中得知了那桩官银大案,之所以会牵扯出这桩案子,还要追溯到宫中宦官。因为柳公公乃是出自道门一脉,故而他这一派的徒子徒孙也信奉道门,又因为柳公公乃是出自阁皂一脉,与如今皂阁宗的藏老人交好,故而他的徒子徒孙们不乏信奉藏老人之人,供有藏老人的塑像神位,并每月向皂阁宗供奉大量银钱,于是便有了私用官银之事,而且根据织造局的消息,六扇门中有人已经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寻到北芒县这边。 正因为此事,赵五奇等人又来到了北芒县,准备彻底了结了这桩祸患。 只是没有想到,当他们来到此地之后,风云突变,竟是被牵扯进一滩浑水之中。 张南木沉声道:“大人,此时北芒县中异象频出,恐非吉兆,如今我们迟迟没有找到六扇门之人的踪迹,皂阁宗那边也是诡异难测,是否先行离去,暂避风头?” 赵五奇抬头看了眼头顶漆黑如墨的天幕,面无表情道:“的确不是吉兆,只是贸然离去的话,如果日后捅出了官银被挪用的事情,我们在宫里那边怕是无法交代。” 张南木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赵五奇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再留三日,若是事情还无进展,我们再撤不迟,这样对于宫里也是个交代。至于皂阁宗那边,我们已经打过招呼,想来看在柳公公的面子上,还不至于把我们如何。” 张南木点头应是。 …… 在北芒县城的一座豪华宅邸中,不见半点灯火,阴风阵阵,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卧房中闭目沉睡。或者说,他是在以“阴神”中的“出游之法”神游物外。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中年男子瞬间回神,缓缓睁开双眼,紧接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中年男子从床榻上坐起,双眼有些迷离恍惚,此乃神魂离体之后心神不稳的迹象,过了片刻,他才以低沉嗓音开口道:“进来。” 房外轻轻叩门之人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是一个面目普通的女子,恭敬禀报道:“老祖宗那边传来了消息,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得不打扰主人。” 中年男子早年修炼“阴神”时曾经出过岔子,内有隐疾,在没有臻至圆满大成之前,每次出窍回魂,都会造成神魂不稳的症状,故而在他出窍神游时,百丈内无人,等闲事情不敢搅扰。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男子才将自己因为神魂不稳而造成的恼火情绪压下去,冷冷道:“拿过来吧。” 女子双手递上一张宽约寸许的纸条。 中年男子接过纸条看完之后,随手将其毁去,吩咐道:“更衣。” 女子轻轻应了一声,开始服侍自家主人更衣。 不多时后,一袭锦衣华服的中年文士,手持折扇,带着自家侍女施施然走出了这栋宅邸。 …… 在北芒县城外的一座迎客亭中,坐着一位花容月貌的中年妇人,左手持着烟杆,右手不断掐指推算,喃喃自语道:“难道皂阁宗也知道那件事?可是皂阁宗素来不精通占验之道,他们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有高人在幕后指点?” 女子面露凝重之色,脚尖一点,来到亭子的顶部,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她望向北芒县城方向,继续掐指推算演化,“若是有高人隐藏其中,又会是谁?阴阳宗的徐无鬼?正一宗的张静修?” 因为推演天机极为耗费心神气机的缘故,不过短短片刻时间,妇人已经是两颊通红,青丝絮乱。只是她仍旧不曾停手,继续推算的同时,也对自己丈夫生出些许怨气:“本该是你亲自走一趟龙门府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一章 北山寺 李玄都和苏云姣行走在平安县的街道上,周围的环境透出一股股让人倍感压抑的寂静。 两人皆是眉头微蹙,脸色凝重,走到中途,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万鬼夜行,然后就见四周的黑色雾气好像活过来一般,其中有无数黑影不断闪动,同时地面剧烈颤抖,出现一道裂痕缝隙,不断向外张开,经行处树陷墙塌,四下里烟尘四起,轰然而鸣。 然后就见从这道沟壑中爬出十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肤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李玄都面容平静,一挥袍袖。 一道凛冽剑气扫出,如一巨大弧月,将眼前的活尸拦腰斩断,只是活尸虽然被分为两段,但仍旧不死,上半身匍匐于地,以十指抓地,如四脚蛇一般朝着李玄都爬来。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双袖一振,“青蛟”和“紫凰”分别从两只袖口中飞出,如两道长虹在空中交织,飞快贯穿一众活尸的头颅,这些活尸才如朽木一般静止不动了。 苏云姣望着这些话死绝的活尸,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李玄都道:“听说过‘皂阁三炼’没有?这些活尸就是‘炼尸阵’的产物,生前都是活人,死后不得安宁,如此看来,整座城池恐怕都已经在阵法的笼罩之下。” 苏云姣只觉得后背上生出一股寒意,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剑柄。 李玄都沉默半晌,终于道:“如果仅仅是‘炼尸阵’和‘炼魂阵’,倒也不算什么,如果第三重‘炼神阵’也被布成,使得这座北芒县城成就围城之势,自成一方小天地,内外气息隔绝,那才是真正到了绝境死地。” 苏云姣皱眉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座北芒县城,怎么平白无故地就要变成一处绝地,皂阁宗究竟要祭炼什么邪术?”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当初在荆州边境一个叫做井子镇的地方,我与颜玄机遇到了正在收集天煞命格之人魂魄的藏老人,所幸那时候的藏老人只是一具身外化身,我们勉强将其击退,现在想来,皂阁宗今日所行之事,也许与当初藏老人所行之事有关。可惜现在我所知道的太少了,只能做猜测而已,也不知猜测得准不准。” 苏云姣默然不语,仔细回想过往在师门中看过的各种典籍,可惜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平日里就是个惫懒性子,就连“可见昆仑”都记不住,哪里能想起这是什么邪法,不由小小埋怨自己了一把,暗想如果是姐姐在这儿,就一定能看出些许端倪。 苏云姣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李玄都望着苏云姣,正色道:“接下来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趁着大阵未成,此地还不算真正的死地绝境,杀出一条出路,往城外而去。第二个选择,向死而生,去找出城中的中枢阵眼,从根本上破去这方大阵。” 李玄都盯着她,沉声道:“前者独善其身,是一条生路,后者兼济他人,也许会是一条死路。行走江湖,没有为了别人性命搭上自己性命的道理,是去是留,你自己选择。” 苏云姣闻言之后,立时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要选择第二条路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苏云姣好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想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李玄都问道:“你真想好了?这可能是一条不归之路,你是慈航宗的苏小仙子,前途无量,没必要在这个地方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去冒险。” 苏云姣语气反问道:“那你呢?你是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也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去冒险。” “你若这样说,那么我们两人倒是有互相吹捧之嫌。”李玄都又盯着苏云姣片刻,忽然笑道:“好吧,是我小看了苏小仙子,不过待会儿你务必以保全自身为重。” 苏云姣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来到城内的一座寺庙之外,李玄都凝神望去。虽然他不是方士,但是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博采众家之长,简单的望气本事还是有的,此时望向这座寺庙,隐隐可见黑云滚滚,风中透出血腥腐臭,其中的阴气之重,更甚于城内的其他地方。 苏云姣抬头望去,只见寺门上高悬着一块匾,上书:“北山寺”三字。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已经不准许任何进入。 李玄都也没有想要从正面破门而入的想法,环顾四周之后,带着苏云姣来到侧面墙外,先取出一张南柯子交给他的“破邪符”,两指一撮,符纸开始自行燃烧,然后就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眼前骤然一清,好似拨开了迷雾。 李玄都和苏云姣脚下一点,轻而易举地越过了墙头。双脚才落地,指尖符箓就燃烧殆尽,彻底化为飞灰散去。 李玄都又取出一道符篆,可这次却怎么也无法点燃,甚至符篆本身开始透出一股潮湿之意,可见此地的阴气之重,已经浓郁到化为实质,也就是由虚无缥缈的气机显化为可以感受到和看到的湿气水滴,李玄都只好将符篆收起,开始打量四周。 墙内是一个极为狭窄逼兀的四方小天井,不过四尺见方,长满了许多已经开始枯黄的杂草,可见是许久未有人来过了。后面是他们翻过来的墙壁,右手边是一面山墙,左手是一扇被封死的窗户,正对着的方向则是一扇小小的门户,却是锁着的。 李玄都伸手捏住这把已经把锁眼都锈死了的锁头,以食指在锁身上轻轻敲击两下,便听得“啪嗒”一声,锁开了。 苏云姣看得惊奇,这看似是蟊贼的开锁手段,实则是极为高明的气机运用手法,以细微气机直接震开锁内的机簧,又不伤铁锁本身,这可不是一般先天境能做到的,不愧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虽说境界没了,但老道的经验还在。 开门之后,李玄都以极为轻缓的动作将这扇门户轻轻推开,确定门的另一边没有埋伏之后,才一猫腰进了门户。 苏云姣紧随其后,发现门的另一边是个偏殿,供奉着一尊不知名的神祗,看其形貌,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想来应是此地民间的某个“奶奶”、“娘娘”或是“老母”之类的神祗,不被朝廷认可,故而香火也是惨淡,身上披着的那件斗篷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神案上的香炉中也分不清是香灰还是尘土。 李玄都仰头望着这座神像,其脸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有些阴森可怖。 佛家道家素有“开光”一说,意思是在塑成佛像神像之后,需要被高僧开光,如此才能请动佛陀菩萨前来受寓,通俗来说,世人只知道送神不易,却不清楚请神也是大有讲究,如果佛像神像不曾开光,就会真神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仙佛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被鬼魅妖物之流鸠占鹊巢。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才会严厉打击不合规制礼法的淫祠,只是如今乱世将起,朝廷也是有心无力,故而有圣人诗云:“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人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就在此时,苏云姣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是阵眼所在?” 李玄都答道:“因为只有这里才最合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二章 晨钟暮鼓 就在李玄都仰头凝视这座神像的时候,这座神像也在低头凝视李玄都。 然后这座神像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扯出一个讥讽笑意,诡异非常。 一人一神两相对视。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暴起,腰间的“冷美人”也铿锵出鞘,霜白剑气如彗星扫尾,直接将这座神像从中分为两半。 冥冥之中,似有一声尖锐惨叫响起,然后就见一缕黑烟升腾而散。 李玄都提着“冷美人”,迈步出了这座偏殿,外面是个荒芜的院子,种着几棵松树,只是此时已经彻底凋零,只剩下干枯的枝干。 苏云姣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同样拔剑在手,严阵以待。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极为偏僻的荒院,不远处就是山门殿,类似于权贵人家的门房所在,按照常理,殿内会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因为左侧的金刚怒目张口,右侧的金刚怒颜闭唇,故而又被世人称作哼哈二将,闭嘴为哼,张嘴为哈。 此时山门殿内的两尊金刚已经破败不堪,一尊金刚像被砍去了头颅,另外一尊则被削去双臂,极为凄惨。 李玄都手提“冷美人”驻足而立,对身后的苏云姣道:“此寺建造于城中而非是城外荒郊野岭,就算是香火稀少,也不该荒废至此才是,可看这里的景象,最少也已经荒废了半年以上,为何会如此?” 苏云姣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李玄都轻声道:“此事应该是早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所以皂阁宗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把这座寺庙占据,驱逐其中的僧人,并且不许百姓来此礼佛烧香。”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里似乎还发生过一场激战,只是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就在两人说话的是时候,李玄都心头一动,猛地转头望去,那座山门殿中,似乎有黑影一闪而逝。 紧接着在山门殿中,隐约传出似是僧人做早课的诵经声,似有似无,时隐时现,只是在经文声音之中,没有佛家的禅唱意味,反而是透出一种夜间有人小声讥笑的鬼祟之感,其中还夹杂着木鱼声音,“咚咚咚”地敲在心头上,使得诵经声仿佛是一阵轻烟似的,悠悠荡荡地飘进耳朵里,继而飘进人心了,使人头昏脑涨。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朝山门殿方向走去。 山门殿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偏殿,一个偏殿挂钟,是为晨钟,一个偏殿置鼓,是为暮鼓。 就在李玄都靠近的时候,骤然传来一声钟响。 左为钟楼,右为鼓楼,早晨先敲钟,以鼓相应,傍晚则先击鼓,以钟相应,这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当下正值正午,虽然已经过了早晨,但是敲钟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此时的钟鼓楼中理应空无一人才对,那么钟声又是何人所敲? 李玄都足下一点,身形飘上一处石碑顶部,朝钟楼内望去。 只见在钟楼内有一道高大身影正在奋力撞钟,一下接着一下。在感受到李玄都的目光之后,那道身影微微一顿后停下自己的动作,然后猛地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李玄都。 这是一个袒露着上半身的高大僧人,肌肉虬髯,目若铜铃,像极了山门殿中的那尊护法金刚,只是周身皮肤呈现出赤紫之色,光亮的头顶上青筋暴起,让人望而生畏。 更为渗人的是,这名僧人的双眼中根本没有眼珠,只是两个黑幽幽的空洞。 李玄都与这名僧人对视,无论是心境还是神情,皆是古井无波。 看得出来,此人生前应该是一位登堂入室的武夫,死后被人以邪术炼制成这般模样,比起生前,虽然少了灵智,但是在体魄和气力上却是更胜一筹。 僧人与李玄都对视良久之后,竟是缓缓收回视线,然后开始继续敲钟,一下接着一下。 与此同时,在鼓楼那边也响起了沉闷的鼓声,与这边的钟声相应和。 晨钟对应早课,暮鼓对应晚课。 在钟声和鼓声一起响起之后,两侧厢房的紧闭房门,“啪”的一声打开,然后就见一个个僧人从中摇摇晃晃地走出,皆是青紫皮肤,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 若是细细望去,这些僧人其实并不完整,有人被齐根砍断手臂,有人被砍断了双腿,更有甚者,有脑袋都被人以利器整个斩断,只是靠着最后的一点皮肉相连,摇摇欲坠。 不过随着钟声和鼓声越来越急促,这些僧人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灵活,口中喃喃诵着不知名的经文,朝着李玄都和苏云姣大步行来。 李玄都从石碑上跃下,问道:“杀过人没有?” “少瞧不起人了。”苏云姣道:“自然是杀过的。” 李玄都笑了笑:“那好,这些小喽啰就交给你了,那两个敲钟和擂鼓的,交由我来解决。” 苏云姣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一剑当空而去。 虽说她在太平客栈不敌李玄都,被李玄都轻而易举地一掌败退,但并不意味着她的先天境界就是纸糊的先天境,以一人一剑之力,便将那日太平客栈中的大小鱼虾一扫而空,便可见一斑。 苏云姣手持佩剑“玄水”,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剑锋上浮现出一道琉璃剑气,将几名僧人拦腰斩断。 然后剑势陡然一转,出剑如风,剑尖如寒星,一剑一寒星,瞬间刺出一片连绵寒光星雨。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细密金石声音,仿佛是夏日时节的暴雨敲击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然后这些僧人便如秋天熟透的稻子,瞬间倒伏一片。 另外一边,李玄都持刀而行,对着钟楼一刀劈下。 不讲究什么剑式刀法,仅仅是气机化作剑芒而已。 整座钟楼,连同钟楼内悬挂的大钟,都被这一刀从中一分为二。刀上先天携带的冰寒气息更是在断裂边缘位置结上了一层白霜, 然后李玄都一步踏前,整个人如缩地成寸一般,眨眼之间掠到撞钟僧人的身前,一刀狠狠扫在他的腹部。 伴随着一连串的火花和刺耳声响,这个僧人竟是没有被拦腰斩断,不过整个人也被“冷美人”上携带的巨力打飞出去,后背直接撞碎了身后墙壁,去势不停,最后轰然撞在鼓楼上,砸出一片蛛网状的裂痕。 就在此时,鼓楼中的鼓声也停了,又是一名如此形貌的僧人缓缓走出,两只手中还分别握着一只鼓槌。 两名僧人并肩而立。 李玄都径直上前,一刀将钟楼僧人扫飞出去的同时,一掌拍在鼓楼僧人的胸膛上,“无极劲”立时透过鼓楼僧人体表及至内腑,来回震荡,鼓楼僧人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皮肤上出现无数细小裂口,有紫色血液渗出。 李玄都又改为双手端刀,顺势向前一撞。 刀尖直直撞在刚刚起身的钟楼僧人的胸口上,钟楼僧人双脚依旧扎根大地,但是身体倒滑出去数十丈,双脚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深深沟壑。 李玄都没有任何停滞,身形御风凌空一般,再次掠至钟楼僧人的面前,然后一掌拍在他的天灵上。 扑通一声,钟楼僧人双膝跪地。 李玄都手中的“冷美人”一抹,将这颗头颅割下。 没了头颅之后,钟楼僧人的无头躯体徒劳挣扎了片刻,终于是渐渐不动。 然后李玄都反手一掷,“冷美人”一闪而逝,刚刚起身要从背后偷袭李玄都的鼓楼僧人被这一刀穿透头颅,一直没至刀锷位置,同时刀上巨力带着鼓楼僧人的身体凌空飞起,最终将其钉死在鼓楼的墙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三章 天王殿 李玄都上前拔出“冷美人”,任由鼓楼僧人的尸体缓缓滑落。 与此同时,苏云姣也将那些普通僧人活尸斩杀殆尽,提着“玄水”来到李玄都的身畔,忧心忡忡道:“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已经惊动了这里的邪魔外道。” 李玄都指了指先前他踩过的那座石碑,道:“正主已经到了。” 苏云姣随之望去,就看到一名侍女丫鬟打扮的女子就站在石碑的顶部,冷冷望着二人。 李玄都望向这名女子,开口问道:“你是皂阁宗的人?” 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一挥手,手中多了一把血色长剑。 与此同时,一声叹息从天王殿方向响起,是个低沉男声:“先前我就已经劝过二位,大祸将至,赶紧速速退去,可惜你二人不愿听从劝告,一意孤行,那便也怪不得我,待会儿我将二位的头颅取下之后,就挂在这座山门殿中。” 话音落下,李玄都两人转头望去,就见一名锦衣男子出现在天王殿的屋顶上,手持折扇,正是先前在井台处出现的那名男子。 李玄都没有多余废话,直接一刀斩出,霜白剑气呼啸而至,不过在距离男子还有丈许距离的时候,荡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住了剑气的去路,只见这道剑气砰然碎裂开来,寒气弥漫,在男子身前位置凭空生出许多冰碴碎粒。 中年男子见此情景并不如何动怒,只是有些疑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手中之刀是天乐宗的‘冷美人’,你是天乐宗中人?” 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举起手中的“冷美人”,准备再出第二刀。 虽然李玄都手中用的是刀,但在根本上,还是剑道。与陆雁冰在“天乐桃源”一战后,李玄都得益于“人间世”的剑气之故,将自身的先天境界臻至近乎圆满的境地,距离“踏足玉虚”就只剩下半步之遥,故而他的先天境可以随意拿捏寻常归真境。 就算李玄都不动用“人间世”,想要胜过他,最起码要是陆雁冰这等归真境八重楼才行。 此等“可见昆仑”的先天境,不是修为艰深的归真境宗师,绝对看不出深浅。 中年文士“啪”的一声合拢起手中折扇,死死盯住李玄都的第二刀。 一刀落下,任由中年男子的身前出现无数气机涟漪,凛冽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悉数破去,整座寺庙的气机在这一刀的牵扯之下,轰然震动,地面、石碑、山门殿、金刚像、天王殿,纷纷发出龟裂声响。 中年男子在这一刀临身之前,已经向后退去,摆明了不敢力敌这一刀,不过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反而是嘴角微微上翘,透出几分讥讽意味。 他一挥手中合拢的折扇。 天王殿位于山门殿和大雄宝殿殿之间,殿内供奉有弥勒菩萨、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增长天王、南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在东来佛祖弥勒像后还应有一座韦驮菩萨像,面向大雄宝殿,持有韦陀杵,降魔伏鬼,保护佛法。 随着中年文士的这一挥扇,天王殿的殿门轰然大开,殿内分列于两侧的四大天王神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身上灰尘簌簌而落,竟是活了过来,大步踏下神座,依次走出天王殿。 身高两丈的西方增长天王举起手中宝剑,直斩李玄都头颅,但是长剑被李玄都以“冷美人”挡住,再难前进分毫,反而使得西方增长天王神像因为气机反震的缘故而轰然颤动。然后李玄都反手一掌拍出,“无极劲”透体而入,使得整座神像瞬间出现无数裂痕。 紧接着,李玄都瞬间消失,躲过了北方多闻天王神像横扫的宝伞,其身形出现在北方多闻天王神像的右侧,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一刀横扫在神像的腰部,虽然未能将其拦腰斩断,但也将其直接扫飞出去,将鼓楼撞塌小半。 另外两座神像则是直奔苏云姣而去,以苏云姣的修为,若是仅仅对上这两座神像,危险不大,就算一时半会儿拿不下,自保最起码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就在此时,那名手持血剑侍女也从石碑上轻飘飘地落下,直奔苏云姣而来。 李玄都自然不能坐视苏云姣被人一剑偷袭刺穿后心,身形一掠而出,瞬间来到东方持国天王神像的身前,以刀腹将其拍退。 苏云姣一怔,然后就听李玄都道:“身后!” 苏云姣立刻生出警觉之意,猛地转身,只见那名持剑侍女已经距她不足三丈,若是没有李玄都的提醒,她怕是要被此人一剑穿心。 苏云姣心中即惊且怒,不再去管两尊天王神像,转身迎上这名面容普通的女子。 侍女举剑前刺,血红的剑身扭曲如一条毒蛇,剑尖如毒蛇吐信,在这一瞬间,这抹血色一分为多,分别刺向苏云姣的眉心、咽喉、心口、小腹等要害位置。 若论剑术修为,修习“慈航普度剑典”的苏云姣明显在对手之上,当即以剑画圆,以脱胎于拳术“揽雀尾”的“覆水式”,轻描淡写地将女子的剑势全部锁住,同时连消带打,扫向女子的咽喉。 苏云姣在其姐姐苏云媗的影响下,自小便是嫉恶如仇,虽然不会滥杀无辜,但是对于邪道中人,从来没有半分手下容情。而且以今日所发生之事而言,这些邪道之人也的确是死有余辜。 慈航剑气轻轻扫过女子的咽喉,剑锋未能触及皮肉,留下一条细细红线,只是女子浑然未觉一般,仍旧出剑,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剑如毒蛇,而是整个人如一尾毒蛇,绕着苏云姣游走不休,同时手中之剑不停,如雨点一般朝着苏云姣急促而落。 苏云姣被激起了几分怒气,直接以剑对攻,分毫不让,一时间只闻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和金石相击声,几乎连成一线。继而又有剑气破空之声,好似夏日时节的疾风骤雨,嗤嗤之声刺人耳膜。 在苏云姣看来,这名女子的剑术虽然诡异,但是其剑道修为不过尔尔,单纯斗剑,绝不是自己的对手,要不出她的身法太过诡异,每每都能在危急关头强行躲过自己的剑式,而且其体魄也颇为奇特,咽喉和胸口两次中剑却都是无关紧要,否则早就可以分出胜负乃至生死了。 另外一边,李玄都足下一点,震碎了脚下的石板,整个人高高跃起,一刀朝着东方持国天王和南方广目天王神像劈下。 因为这一刀既要帮苏云姣解围,又要防备那名持扇的中年文士突施杀手,务必不能有半分闪失,故而李玄都没有丝毫留手的意思,气机浩荡,以至于他持刀的右手和右臂都被霜白之色的剑气完全笼罩,携带着凛冽破空之声,如一条龙卷横扫而过。 两尊天王神像顿时四分五裂,只剩下两个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然后李玄都抬头望向站在天王殿屋顶之上的中年男子,两两对视。 中年男子仍是无甚惧色,“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摇晃动,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好似在讥讽李玄都的不自量力。 李玄都收回视线,双膝微微弯曲,然后猛地一跃而起,御风凌空一般,向那中年文士掠去。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冷美人”随着他的前行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刀锋掠过之处,留下了一线肉眼可见的冰霜痕迹。 刀落。 在中年文士的视线中,尽是霜白色的剑气,如雪山雪崩一般,汹涌而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四章 范文成 中年文士扯了扯嘴角,虽然心存轻视之意,但是既然此人能轻松破去四尊神像,他也不好太过托大,免得阴沟里翻船,就当是活动一下筋骨,反正此处寺庙只是一座大阵的中枢,就算是被毁去,也不影响另外两座大阵。 只见他合拢起手中折扇,以此代剑,从正面硬撼李玄都的一刀。 一点金石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寺庙。 大音希声,这点金石声之尖锐,极致之后已经超出人耳可听的范畴。 “冷美人”的刀锋与折扇相抵,也不知道折扇是以何种材质而造,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男子伸手一推,便迫使李玄都向后退去。 李玄都在后退的过程中,双手张开,两道长虹从袖中一掠而出。 中年文士脸色微变,将手中折扇展开,遮住自己的面庞。 竟然是飞剑! 没想到此人手中除了天乐宗的“冷美人”之外,竟然还怀有清微宗独有的飞剑。 正道十二宗,唯有清微宗和慈航宗必须用剑,不过清微宗的剑又分两种,一种是寻常的手中三尺,另外一种就是有刃无柄的飞剑。 难不成此人与清微宗还有不浅的关系? 就在他心思几转之间,“青蛟”已经从正面刺中扇面,而“紫凰”则是绕出一个圆弧,从侧面掠向中年文士。 男子一挥袖,以袍袖将“紫凰”打飞,然后轻轻“咦”了一声。 他本是想以两指将这把飞剑捉住,却没想到这道飞剑的灵活程度要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一击不中,反而被飞剑在指尖上留下一道血痕,不得已之下,只能改为击退飞剑。 “青蛟”和“紫凰”重新返回李玄都的身边,环绕盘旋,如两只飞鸟,正在绕梁嬉戏。 见此情景,中年文士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听闻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原本是天乐宗副宗主的百媚娘对自己的师兄醉春风发难,杀掉醉春风之后,成为新一任的天乐宗宗主,有传言说在此次天乐宗之变中,有一个神秘剑士先是杀了天乐宗大执事翠楼吟,然后又击退了青鸾卫的右都督陆雁冰,就是阁下吧。” 李玄都没有否认。 中年文士好奇问道:“有一点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以阁下刚才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来看,很不错,但是远达不到击退陆雁冰的程度,甚至就连与她一较高下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很好奇,阁下是故意藏拙了呢?还是有其他什么宝物没有用出?亦或者是,阁下与陆雁冰一战之后,有伤在身?” 李玄都回答道:“那你不妨猜一猜。” 中年文士死死盯着李玄都,妄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看他到底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在这里虚张声势。 这也不怪他多疑,有道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行走江湖的时间长了,经历的事多了,就谨慎,就老成,遇事或是做事之前,就会多想一想。因为那些不谨慎的,都已经在江湖中的大风大浪中被淹死了,能活下来的,自然也都是那些“胆小”的人。 李玄都坦然与他对视。 刚才一番交手,大概试探出了深浅。眼前之人,是一个归真境的高手,大概在归真境六重楼左右,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李玄都可以做到自保,但若说想要拿下此人,则胜负大概在五五之数,除非动用“人间世”,可“人间世”是一把名副其实的双刃剑,伤敌亦是伤己,当初他以“人间世”胜过陆雁冰,受创极重,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好歹还是在天乐宗,身边有胡良等人,可现在身处这等险境之中,李玄都又如何敢轻易受伤?就算他胜过了眼前之人,恐怕也很难走出这座北芒县城。 当然,这名中年文士也有忌惮就是了。 他姓范,名文成,出身于皂阁宗,按照师承辈分来论,他应该称呼本代宗主藏老人一声师叔。这次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北芒县城之中,是出自宗主的授意,早在前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搬入了北芒县城之中,开始着手谋划今日之事。 在北芒县城之中有一大户,放在州城、府城之中兴许不算什么,可放在地处偏僻的北芒县城中,那就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了。范文成便看中了这户人家,他先让自己的女弟子,也就是那名正在与苏云姣缠斗的侍女,扮成一个卖身葬父的孤女,那富户有几分善心,便将女子买入府中,然后他的女弟子在摸清了富户的各种习惯之后,只是略施手段,便让那富户染了一种怪病,请遍了名医郎中,可病情就是不见半分好转,如此缠绵病榻数月之后,富户终于在一天夜里,一命呜呼,因为已经病重多日,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疑心,只当是暴病而亡,将其下殓厚葬。 在富户死后,范文成立刻来到富户的坟地,掘开坟墓,取出尸体,将整张人皮剥下,以皂阁宗的独门“画皮”手法,将这件人皮制成了一件“衣服”,他将这件“衣服”穿在身上,扮成富户的模样,又大摇大摆地返回富户家中,家人以为死者诈尸,无不大惊,范文成则辩解说自己只是昏迷假死,被误以为抱病身亡,然后活埋进了坟墓,幸好遇到一位游方道人经过坟地时听到了棺材声响,这才将他救了出来,并帮他祛除了身上的妖邪,如今他已经痊愈。 家人对于这个说法将信将疑,不过看他在阳光下行动自如,脚下又有漆黑如墨的影子,再加上范文成早已从自己弟子那里得知了富户生前的诸多习惯,就算偶有不对的地方,他也以“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而心性大变”的借口搪塞过去,慢慢的,家人也就认可了此事。 在其后的一年多时间中,范文成借助富户的身份,完成诸多隐秘布置,其中有许多暗改风水而不得不大动土木之事,都是打着修桥补路的旗号,可怜本地百姓还将一个要将他们置于万劫不复境地之人称呼为大善人,心存敬意,顶礼膜拜,无异于羔羊拜谢豺狼。 在各种布置妥当之后,范文成便以自己的真身出现在富户的府中,对外宣称是富户聘请的管家和账房,而“富户”本人,则是对外宣称旧病复发,终日卧床,不见外客。 如此一来,范文成便轻而易举谋夺了一位富户的家产,同时还完成了宗门所交代的事宜,算是一举两得。 至于宗门所谋划的大事,必然要牵扯出一场正邪大战,如果成了,作为参与此事之人,范文成自会有一份不菲的分润,也不枉他在这座小小的北芒县城中蛰伏数年之久。可如果在此事之中丢了性命,或者是伤及了自身的境界根本,那么就是得不偿失了,哪怕是最后大功告成,宗主论功行赏,他所得到的那笔分润,也肯定不能弥补他的损失。 这便是他的顾忌所在。 如今无论怎么看,大势都在皂阁宗这边,单凭此二人,还翻不起什么浪花,那他又何必去以死相拼?世上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看走了眼,在眼前之人的手里栽了跟头,那岂不是要冤枉死? 话又说回来,已经死了的醉春风可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就只剩下一步之遥,还不是说死便死了? 所以说,行走江湖,莫要大意,千万不要眼高于顶,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有些时候,把自己放低一些未必不是好事。高估了旁人总比高估了自己要好,前者至多是丢些面子等身外之物,后者可是一个不慎就要丢掉性命的。 范文成念及于此,心中竟是萌生出几分退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五章 寺内激斗 佛寺之中,变成如此一副诡异局面:两名女子斗剑激烈,招招都要取人性命,可两名男子却是相互对视,没有半分动作。 有些滑稽可笑。 过了许久,范文成缓缓开口道:“阁下,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你退出此地,我也不再追究,大家好聚好散,就当是不打不相识。” 李玄都徐徐向后退出几步,目光仍是盯着范文成。 范文成笑道:“阁下这是信不过我。” 李玄都道:“你我都是久在江湖之人,若是这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怕是早已淹死在这江湖之中。” 范文成用折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小腹,道:“我呢,是真不想与你打了,方才说的取头颅什么的,就当是个笑话,不要介意。” 李玄都道:“苏师妹。” 苏云姣本就占据了上风,此时听到李玄都的话语,哪怕再有百余招,她就自信能将这个侍女斩于剑下,仍是没有意气用事,老老实实地抽身而退,回到李玄都的身边。其实刚才被李玄都出手相救之后,她便心悦诚服,又是身陷险境之中,自然知道轻重。 相较于苏云姣的云淡风轻,那名女子就要凄惨许多,身上已经是衣衫褴褛,皆是拜苏云姣所赐,虽然她的体魄极为诡异,可以无视苏云姣的剑伤,但是积少成多之下,许多地方也开始显现出黑紫之色,现在苏云姣抽身而退,却是让她缓了一大口气。 李玄都瞥了眼这名女子,道:“真是好狠的手段。” 苏云姣小声问道:“怎么说?” 李玄都没有避讳,直接答道:“此人之所以能在你的剑下不死,不是因为她修成了金身、法身,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个死人了,肉身已死,神魂犹存,以术法将神魂拘谨于体魄之中,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活死人。” 苏云姣的脸上顿时露出厌憎之色。 “好见识。”范文成听闻此言之后,淡笑道:“她的确是个活死人,是被宗主以术法强行炼制成的活死人,似生非生,似死非死,行于阴阳之间,玄妙无比。” 李玄都面无表情,苏云姣却是忍不住出声斥责道:“此举忤逆天道人伦,你们皂阁宗竟是大胆至此,你们就不怕天谴吗?” 范文成淡笑道:“我们皂阁宗的胆子到底有多大,其实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你想的要大上许多。说句不好听的话,真正大胆的事情,你们还没见过呢。” “你!”苏云姣气急,便要仗剑上前,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拦住,然后就听李玄都对范文成道:“若是我们就此离去,这偌大一座城的百姓岂不是要尽遭毒手?不知有多少人要变成这种不生不死的活死人?” 范文成略微遗憾地哦了一声,身形暴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猛然以手中折扇当头劈下,折扇并非是劈砍利器,只是在他手中斩出就要声势惊人。 李玄都向前踏出一步,手中“冷美人”斜撩而起,刀锋与折扇铿锵撞在一起,中年文士狰狞一笑,手中折扇气机刹那暴涨,他自恃境界修为要高于此人,就要来一次一力破万巧,单纯凭借雄浑气机压死此人。 当他即将有信心将其压死时,李玄都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推向他的胸口。 中年文士也不是那初经阵仗的雏儿,手中折扇下压之势不改,更是不减丝毫力道,同时非但没有躲避,反而任由李玄都拍向自己的胸口。 不过李玄都这一招却是虚招,在即将触及胸口的那一刹那,手腕一翘,反而是向上托住他的下颚,一掌气机猛然倾泻而出,顿时使得范文成倒摔出去,与此同时,李玄都竟是以御剑手法离手驾驭“冷美人”,然后与范文成错身而过,另外一手猛然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蕴含着“无极劲”的一掌狠狠拍在范文成的胸膛上。 范文成的胸口猛然向下一缩,卸去大半力道,不过落地后依然向后滑行出一段极远距离,双脚在地面上割出一条裂痕。 范文成嘴角渗血,抬起袖口轻轻抹去,脸上的笑意愈发阴冷,方才本想硬抗李玄都的一掌,也要将其压个半死,但没想到此人的林及应对能力实在恐怖,如果不是他境界修为要高出一筹,自己就要付出胸口尽碎、心室震伤的巨大代价,不得已他只好全力防守,可即便是如此,也是气血翻涌。 这滋味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李玄都重新伸手握住“冷美人”,对于方才的一番应对,并无太多得意或是后怕。 委实是在过去的诸多厮杀中,经历得实在太多了,单纯以交手经验而论,同辈中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加起来都不如李玄都一人,这也是李玄都往往能够越境而战的重要原因之一。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练武炼气就是练兵,与人交手才是用兵,只会用兵而不会练兵,自然要被别人的精兵强将击溃,但是只会练兵而不会用兵,便容易被人以弱胜强。 范文成轻声道:“看来今天是注定难以善了。” 李玄都道:“若要善了,我何必来此?” 中年文士没有如何动怒,只是收起了手中的折扇,然后身形直接越过天王殿的屋脊,向后倒掠而去,李玄都则顺势前冲,一刀劈开天王殿。 一上一下,两人齐头并进。 在天王殿之后,便是大雄宝殿前的广场。 大雄宝殿乃是一座寺庙的核心所在,僧众在此朝暮集中修持,一般殿堂为三开间,大雄宝殿则为九五开间,象征如同帝王的“九五之尊”。 按照规矩,大雄宝殿前正中摆放一尊宝鼎,刻有该寺寺名,其北则摆放有燃香供佛的大香炉,殿前各有旗杆一对,旗杆顶部各有一个幡斗,设一对雕龙柱或一对玲珑塔,殿内佛像前张挂经幡、欢门及各种法器,使大雄宝殿显得庄严肃穆。 此时在广场上便有一个几乎有等人之高的青铜大鼎,范文成落到大鼎一侧,反手一掌拍在大鼎之上。 一声巨响轰然炸开,当真是洪钟大吕。 鼎身上出现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手印,然后就见这座足有万斤之重的巨鼎被生生拍飞离地,撞向紧随而至的李玄都。 如此重量,就算是先天境的高手被撞上一下,也要被震伤五脏六腑,伤及根本。 面对迎面撞来的青铜巨鼎,李玄都不闪不避,体内气机行大周天,一气流转八百里。 一刀直接将这尊大鼎从中一分为二。 不远处的苏云姣见到这一幕,不由好生佩服,若是她面对这方大鼎,除了躲闪,别无他法,姓李的却是直接一刀劈开,那可是青铜铸造的实心大鼎啊! 霸道,实在是霸道。 不过就在李玄都一刀劈开大鼎的时候,体内运转至极致的气机也是不可避免地有了片刻凝滞,范文成抓住这个时机,身形暴起,以手刀斩向李玄都的头颅,若被斩中,十成十就要被一刀枭首。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形身体后仰,欲倒不倒,堪堪躲过了这记凌厉手刀,不过仍是被手刀上带起的凌厉气机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范文成自是乘势追击,手刀一翻化掌下拍向李玄都的胸口,这一手“摧心式”,乃是皂阁宗的不传之秘,专破护体气机,阴毒无比。这一招“摧心式”结结实实砸下,定要心房寸寸尽碎。 只是才“摧心”两三分,范文成就被李玄都的一拳砸在额头,狠狠摔出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六章 铁尸现世 范文成落地站稳之后,终于是有些气急败坏。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的体魄竟是如此坚韧,他的一招“摧心式”落在此人的身上,别说是摧心,就连表皮都没摧破半分,原本按照他的设想,心是五脏六腑之首,若是心室受损,必然气机凝滞,自然也无法反击,可此人体魄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么接下来的一拳,自然也让他无从防备。 这一拳之后,形势立刻颠倒,伤人之人变成了被伤之人,而被伤之人则变成了伤人之人。一进一出,便是极大的差距。 范文成强压下心头的一口怒气,冷然道:“没想到阁下除了刀剑拳脚之外,还精通佛门的修身之法,倒是范某人小觑阁下了。我想阁下肯定还有其他压箱底的绝技,不妨一并用出,也好让在下开开眼界。” 李玄都平静道:“不必多费心思再用言语试探,没用的。” 范文成眯起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难道他的运气会有这么差,真遇到了一个不世出的正道天才? 想到这儿,范文成凝神提意,不敢再有半分轻视。 李玄都沉声道:“你说共有三处大阵,也就是三处阵眼,不知道另外两处在何处?” 范文成闻言嘿然道:“阁下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李玄都一语双关道:“我觉得会。” “真是好大的口气。”范文成脸色一沉:“那我就再领教一下阁下的绝技!” 几乎就在范文成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骤然爆开来,带着凄厉哭嚎之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一时间在这曾经的佛门净地中,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一道道黑影凭空生出,与黑雾一同围绕着范文成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李玄都向前一步踏出,一身剑意勃发,神鬼辟易。 滚滚黑雾立时在李玄都身周三尺处止步,翻滚沸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无论如何,却是不能近身半分,反倒是李玄都一刀劈出,直接将黑雾劈开一道巨大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范文成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传出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这种鬼蜮伎俩对于李玄都自然无甚用处,但是对付归真境以下之人却是异常好用,几乎是防无可防。 这一刻,苏云姣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殆尽。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张口长啸,声音如同炸雷声响,却又被压缩在身周的十丈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使苏云姣的眼前重新恢复清明。 李玄都提刀而行,范文成身形向后飘退的同时,不断挥舞手中折扇,生出道道黑色阴风,袭向李玄都。 李玄都又是一刀扫出,虽说没有纯粹武夫的磅礴血气,但是有剑气作为弥补,仍旧是可以以实击虚,这些阴风悉数斩碎。 周身黑雾缭绕的范文成面对浩荡刀势,不想真正触及,虽然他可以正面接下李玄都的一刀,但那是凭借自身的雄浑气机勉力而为,真正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候,他还是以术法之道为长项,这才是他在江湖中的立身根本所在。眼见“冷美人”的刀锋距离自己不过丈余距离,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沉声道:“现世。” 一时之间,黑雾愈发暗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与此同时,范文成以折扇抵住“冷美人”的刀锋。 就在李玄都又要补上一拳时,范文成身侧突然出现一道高大身影,笼罩在滚滚黑雾之中,阴气森然,同样是一拳轰出,这一拳悄然无声,竟是半点微风也未带起,相比起李玄都出拳的威势简直是天壤之别。 可就是这么一拳,却让李玄都如临大敌,不得不收拳回防,两个拳头撞在一起,气机震荡不休,余波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地面立时出现无数龟裂痕迹。 黑雾散去稍许,露出这道身影的真容,竟是一个身披一具漆黑甲胄的古怪人物,厚重面甲似乎覆盖住整张脸孔,刚才就是他挥出一拳,阻住了李玄都。 站在李玄都身后不远处的苏云姣惊骇出声道:“这是皂阁宗的铁尸!乃是仿照传说中的铜甲尸炼制而成,力大无比,刀枪不入,极为难缠。” 虽然苏云姣是个惫懒性子,看功法典籍不认真,练武炼气不上心,但是她对于一些游记、志异却是颇为上心,对于其中的内容更是能过目不忘,她曾在宗门内的一本无名志异中看到过关于铜甲尸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小卒在沙场战死之后,又在百年之后重新醒来,发现物是人非,当年的家国俱已不在,而他则变成了不死之躯,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还有种种神异,由此踏上仙路,大杀四方,快意恩仇,又与数不清的仙子女侠结下了数不清的爱恨纠葛。 苏云姣作为一名女子,对于这个故事并不太喜欢,但其中提到的铜甲尸却是让她极为感兴趣。因为这本志异,苏云姣开始从慈航宗的浩瀚典籍中搜寻更多关于铜甲尸的秘闻。 寻常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专门用来驱尸捉鬼的术法也难以奏效。 根据慈航宗的史册记载,偶有几次铜甲尸出世,都会引得正邪两派大打出手,正道中人想要消灭铜甲尸,而邪道中人则是想要将其化为己用,尤以皂阁宗为甚。 在养尸这方面,皂阁宗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在很久之前,甚至可以追溯到皂阁宗鼎盛一时的时候,皂阁宗就已经耗费人力无数捕获了一具铜甲尸,并且以此开始研究铜甲尸,试图以人力造就更多的后天铜甲尸以供驱使,只可惜先天铜甲尸的形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皂阁宗就算能勉强培育出来,其成本也太过巨大。如今的皂阁宗不比当年,几乎不可能完成此等壮举,于是皂阁宗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弱化铜甲尸的部分特质,使其不再完美无缺,以此来换取大批量炼制的可能。 根据慈航宗的记载,皂阁宗还真将此事做成了,弱化了铜甲尸的金刚不坏之躯,取用江湖武夫的尸体,通过各种符篆、秘药、术法淬炼,披上特制铁甲,再埋入养尸地中,最终炼制成一种不完整的后天铜甲尸,尸体和甲胄合二为一,被皂阁宗取名为:“铁尸”。正所谓金、银、铜、铁,铁在铜后,倒也是名副其实。至于更在铜甲尸之上的金银二尸,以及又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则是只有皂阁宗才清楚了。 其实李玄都在东山村中遇到的那具用罗一啸尸体炼成的活尸,就是一具初步祭炼成型的铁尸,虽然并不完整,但也不是寻常高手可以力敌。可惜遇到了颜飞卿,被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死死克制,未能发挥威力就被颜飞卿毁去。 如今,李玄都所面对的则是一具完整无损的铁尸,而他也不是精通雷法的颜飞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七章 鬼咒剑气 皂阁宗有三大派系,分别对应了“皂阁三炼”的三座大阵:炼神、炼魂、炼尸。抛开与阴阳宗纠缠不清的炼神一脉,另外两大派系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之后,分别善于养鬼驱鬼之术,以及精通人为养育僵尸鬼怪,再驱使其与人对战。 范文成虽然是炼魂堂之人,但根本还是精通炼尸之术,这尊铁尸乃是他这一脉的代代相传之物,至今已经有近百年的光景,在百年之中,有三位归真境宗师和十位先天境小宗师对铁尸加以完善,使得原本晦暗无光的黑色铁甲都显露出暗金之色,竟是与先天铜甲尸有了几分相似,这也是范文成的最大依仗。 听到苏云姣的话语之后,范文成笑道:“小姑娘有些见识,竟然认得我宗的铁尸。” 苏云姣顾不得搭理此人,急声对李玄都说道:“铁尸虽然比不得货真价实的铜甲尸,但也万不可小觑,而且这具铁尸似乎与传闻中的铁尸略有不同。” 李玄都低低应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开始前冲。 剑道一途,从来都是向直而行。 李玄都的浑身剑意已经十分凌厉,此时又是更上一层楼,一时间剑气如风,猎猎作响,不断将周围的黑雾切割破碎。 李玄都一刀斩出,重重黑雾顿时被撕裂开来。 凡是与“冷美人”接触的黑雾就像是冰雪遇到了岩浆,嗤嗤作响,然后化作虚无。 身披漆黑铁甲的铁尸将双臂交错与胸前,试图以自己的身躯挡下这极为骇人的一刀。 刀锋与铁尸双臂上的铁甲相撞,爆开一大串耀眼火星。 李玄都这一刀没能切断铁尸的双臂,只是将他的臂甲切开一线缝隙,因为铁尸的本身躯体比之铁甲毫不逊色,甚至是犹有胜之,没有什么花哨,就是凭借体魄,成功挡下了李玄都的一刀。 铁尸双脚狠狠踏地,在地面上踩踏出一拳龟裂痕迹,然后借着这股反震之力,以自己的身体为兵器,轰然撞向李玄都。 李玄都横刀身前,挡下这一撞的同时,身形也随之向后退去,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道好似水渠的沟壑。 铁尸得势不饶人,紧随而至,又是一拳直轰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向前踏出一步,先是以较之刀锋更厚的刀背横于身前,“冷美人”在一瞬之间与铁尸的拳头相触六次,将这一拳的力道分流为六次抵挡,故而没有被这一拳击退 对付重甲,刀剑等利器反而不如重锤等钝器,所以李玄都紧接着反手又以刀腹拍在铁尸的胸口上,响起一声沉闷声音,好似是寺庙撞钟,迫使躯体更胜铜皮铁骨的铁尸不断向后退去,一直退出十余丈的距离之后,才堪堪止住脚步,胸口位置的甲胄完全炸开,可见甲胄之下的漆黑血肉,正在缓缓蠕动再生,不过紧接着就被剑气绞杀,旋生旋灭,诡异非常。 这一刀,李玄都却是抛却了“冷美人”的刀锋之利,转而以纯粹剑气伤人,借助这一拍之势,使剑气透体而入,而李玄都的剑气之盛,足以破开铁尸的体魄。 不过铁尸乃是皂阁宗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培育而成,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它轰然起身,开始第二次前冲。整个人如同巨象奔腾,将它与李玄都之间的地面生生踩踏出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轰鸣,凶猛得一塌糊涂。 李玄都将“冷美人”横于身前。 铁尸以肩靠之势狠狠撞在“冷美人”的刀身上,好像大浪大潮撞在大堤之上,使“冷美人”弯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骇人弧度。 李玄都保持横刀身前的姿势,双脚不动,然后“冷美人”猛然绷直,铁尸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丈余距离。 就在李玄都与铁尸交手的时候,范文成也没有干看着,他的武道修为不算出众,可术法修为却是着实不弱,眼前这名用刀的剑客再凌厉刚猛,有了铁尸作为牵制,他便可以腾出手来,准备一些耗时较长的术法,然后一锤定音。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依次割开左手五指的指尖,然后再将匕首交替到左手中,将右手五指的指尖也悉数割开,十指流血不止,然后他以十指的鲜血为墨,以十指为笔,在虚空中画出一道极为繁复的符篆。 李玄都用余光扫了一眼,他虽然略通术法,但也顶多就是登堂入室的水平,真正的各宗秘传,就不是他之所长了,反倒是苏云姣这个惫懒女子竟是给认了出来,急促喊道:“这人用的是阴阳宗‘鬼咒’,同时也是皂阁宗炼神一派的擅长手段,一旦被‘鬼咒’入体,整个人立时便会行将朽木,体内气血凝滞不畅,一定要小心!” 说来也是巧了,换成其他的皂阁宗绝技,苏云姣多半是认不出来的,可唯有这“鬼咒”之术,却能让她一眼认出,只因为她曾经听自己的姐姐说起过,当年在帝京之战时,有邪道高人在暗中出手,用的就是“鬼咒”,使得多位太平宗高手身躯朽坏,所以她曾详细询问过姐姐有关“鬼咒”之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范文成的运气无疑是坏到了极点,自己压箱底的两门绝技:铁尸和“鬼咒”,竟然都被苏云姣认出。正如李玄都所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无疑让李玄都平添了几分胜算。 李玄都听闻“鬼咒”二字,立时想起了风雷派的宋老哥,他便是死于“鬼咒”,在身中“鬼咒”之后,就算是神霄宗的宗主也是束手无策,死后尸体还要尸变,可见“鬼咒”的厉害,李玄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在一瞬之间,连出三刀,强行将纠缠自己的铁尸逼退,然后身形一掠,冲向正在画符施法的范文成。 范文成却是不惧,仍旧画符不停,而那名女弟子则是瞬间来到他的身前,为他挡下了李玄都的一刀。 女子从额头到小腹,几乎被这一刀劈烂,皮肉翻开,血肉模糊,但不管如何凄惨,她终究是挡下了这一刀,为范文成争取到了最关键的一点时间。 只见在范文成的十指之下,一道黑红色的符篆缓缓成形,然后瞬间消散无形,化作无数肉眼难见的黑色气息,朝李玄都飘荡而来。 李玄都没有“天眼通”,瞧不见这些气息,但是他多年与人厮杀的经历却让他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莫大的危险,不得不脚下一点,向后飘然退去。 可这些黑色气息却是如有灵智一般,紧随着李玄都不放。再加上那具铁尸也开始拦截李玄都,一下子便使李玄都陷入到极为危急的境地之中。 退无可退,李玄都便只能舍身一搏。 他平生所学,抛开那些其他宗门的“杂学”不谈,只说本门绝技,以“玄微真术”为本,以“北斗三十六剑诀”为用,辅以各种玄妙剑式,有斩断气数纠缠的“逆剑转阴阳”,有牵引敌人体内气机的“剑震苍雷”,有用作禁制之法的“三分绝剑”,也有针对神魂的“六灭一念剑”。此时这些都不适用,唯有“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方士们常说,只有术法才能胜过术法,那么对待无形之敌,方用无形之剑。 只见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冷美人”横于眼前,以双指轻轻抹过雪白刀身。 以他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剑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八章 烟雾袅袅 “元一初始剑气”,足足用了四字形容此剑气,可见此剑气的厉害之处,李玄都之所以不提前用出,是因为以他此时的修为,想要用出此等剑气还是稍微力有不逮。事实上,就算他在自己的巅峰之时,也甚少用出此剑气,一则是因为消耗太大,二则是因为有杀鸡用牛刀之嫌,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却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元一初始剑气”一出,那些想要侵袭入李玄都体内的黑色气息顿时受阻,虽然未被剑气彻底绞杀,但也是连连后退,近不得李玄都之身。 至于那铁尸,虽然一身体魄更胜于铜皮铁骨,几乎不逊于龙哮云之流的“金刚之身”,但是此时遇到有形无质的“元一初始剑气”,根本无从抵御,被剑气浸入体内之后,虽然不至于立毙当场,但是与活人中了“鬼咒”差不多,行将朽木,却是动弹不得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他在巅峰之时尚要感觉此剑气耗费极大,又遑论此时,而且此时他用出的“元一初始剑气”也比不得巅峰之时的锋芒,斩不断黑色气息,心知此剑气只能拖延片刻功夫,若是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也难以扭转败局,除非是再动用“人间世”,可一旦动用“人间世”,结果也殊为难料。 正当李玄都心思几转之间,场上局势却是陡然一变,不知从何处飘荡出一片烟雾,非白非黑,反而是灰蒙蒙的,就像是以烟斗食烟之人吐出的烟雾。 这烟雾刚一出现,便开始吞噬“鬼咒”所化的黑色气息,如同两军相争,互相蚕食。 如此一来,却是让李玄都的压力大减,将外放的“元一初始剑气”一收,然后他也不去管两者相争,而是直奔暂时受制于“元一初始剑气”的铁尸而去,若非有铁尸的阻挠纠缠,他也不至于让范文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出耗时极长的“鬼咒”,此时自然是先除去铁尸,以免后患。 范文成则是脸色大变,如何也没想到,如今的北芒县城中竟然还有人从旁窥视,难道会是苏云媗?可按照原本的计划,苏云媗此时也应是自顾不暇,绝不会出现在此地。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范文成来不及深思,就见那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烟雾已经开始大片蚕食“鬼咒”的黑色气息,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将其全部灭去,而铁尸那边也不乐观,转眼之间已经被李玄都连砍三刀,一只手臂竟是被生生斩断,这让范文成感觉自己心里简直是在滴血。要知道这铁尸乃是他在皂阁宗中安身立命的本钱,若是折损在这里,那他这次在北芒县城潜伏数年之久,注定是得不偿失了,哪怕最终大功告成,宗内论功行赏,他能拿到手的分润,都未必能修复铁尸。 为今之计,不应再与这些人继续死扛下去,当走为上策。 就在范文成萌生退意的时候,有一人影飘进了佛寺之中,一挥手,灰色的烟雾顿时气势大盛,瞬间便将那道“鬼咒”蚕食殆尽。 范文成顿时大惊失色,没想到来人竟是一个毫不逊于他的高手,眼下一个用刀的剑客就已经十分棘手,若是再多上一个正道高手,那他岂有幸理? 想到这儿,他也顾不得什么铁尸,两只大袖一摆,卷起滚滚黑雾遮蔽自身行迹。 不过来人却是早已算准了他的手段,就在他要以双袖卷起烟雾的时候,来人手中多出了一根烟杆,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就见黑雾仿佛受到莫大的吸力一般,呈现出一个倒螺旋之状,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那小小烟锅之中。 与此同时,那层灰蒙蒙的烟雾也随之散去,先前烟雾弥漫,范文成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能隐约看到一道人影,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却是个风韵不减当年的美貌妇人。 这美貌妇人也不说话,只是一手持着烟杆,似笑非笑地望着范文成。 现出身形的范文成愈发震惊,知道自己今日遇到了对手,而且还是要命的那种,不敢再有半分马虎大意,赶忙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两道符篆,一道被他夹在食中二指之间,只是轻轻一晃,符纸自燃,然后朝来人丢出;另外一道则是直接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位置,有些怪异滑稽。 这两道符篆也是大有来历,丢出的那道的符篆名为“镇鬼符”,乍一听之下,似是捉鬼所用的符篆,可惜术无正邪,因人而异,这道“镇鬼符”本是阁皂一脉的手笔,顾名思义,专事用来镇压鬼物,讲究一个镇而不杀,哪怕是阴魅鬼物,也留其一命,可见其仁德。可皂阁宗在背弃阁皂一脉之后,便将这道“镇鬼符”用于拘禁鬼物之用,平日捕捉冤魂炼成厉鬼,设下禁制,然后便锁入“镇鬼符”中,临敌之时,再将厉鬼从“镇鬼符”中放出,用于对敌。 至于那道被范文成贴在额头上的符篆,则名为“阴转逆阳符”,乃是阴阳宗的手笔,将此符贴在自己的身上,便可逆转阴阳,极大压制活人身上的阳气,使得阴气大盛,犹如鬼物一般,不过此举倒不是真的阴阳逆转,只是一种欺天之举。 而且此符篆还要搭配阴阳宗的“阴阳门”,“阴阳门”乃是许多厉鬼的拿手好戏,在方士中流传甚广,其根本要义在于暂时打通阴阳两界,穿行于两界缝隙,使人得以瞬行百里,只是与人交手时,此法难以动用,因为活人本是属阳,要强行穿行阴界缝隙,是一件极为艰难之事,若是与旁人交手时,气机震荡之下,“阴阳门”本就极难维持,在活人进入“阴阳门”的那一刹那,便会因为阳气之故而崩溃。 不过如果以“阴转逆阳符”,强行压制自身阳气,转而如鬼魅之流盛于阴气,那么便可使人在对战时强行通过“阴阳门”。 此时范文成所打的主意就很明白了,先是以“镇鬼符”中的厉鬼拖延住那名不速之客,不求多久,只要有片刻功夫即可,然后以“阴转逆阳符” 的功效,强行通过“阴阳门”逃离此地。 可惜他的此举仍旧是在妇人的算计之中。 只见那妇人取下烟斗上悬挂的荷包,然后轻轻一抖,这个荷包竟是与颜飞卿的“乾坤袋”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袋口张开足有碗口大小,从荷包中生出一股吸摄之力,那名刚刚从“镇鬼符”中放出的厉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化作滚滚黑烟,直接被吸入荷包之中。 这一手让正在施术打开“阴阳门”的范文成生出几分绝望之意了,先是炼神一脉的“鬼咒”被此人所破,接下来炼魂一脉的“镇鬼符”又被此人所破,如果炼尸一脉的铁尸还在身边还好,可偏偏此时被那用刀的剑客给拦下蹂躏,如今炼魂、炼尸、炼神三脉绝技尽出,他已是技穷,如何能敌得过眼前之人? 已经无法可想的范文成一咬牙,继续施术打开“阴阳门”。 只见先是从他的指尖飞出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其中似有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似是水纹的气机涟漪。 就在此时,妇人突然一扬手,从她的袖口中飞出一颗石子状的物事,径直飞入门户之中,仿佛一颗巨石砸入湖水之中,立时在只有轻微涟漪的湖面上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然后这道“阴阳门”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范文成既惊且俱:“这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混元石’,你是太平宗的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九章 陆夫人 范文成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负责的这处阵眼,竟然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汇聚了三位正道高手,是正道中人早有谋划,三处阵眼都是如此?还是说自己格外倒霉,走了背字? 只是现在再去深究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是如何脱身。 此时“阴阳门”已经不能再用,那便只有五行遁术了。可正应了“自作孽不可活”的老化,此时城内阴阳颠倒,阳衰而阴盛,有违天地之理,那么依循天地之道而用的五行遁术也失去了效用。这便是武夫的好处所在了,如果换成一名同境界的武道高手,无论是阴盛是阳盛,都无甚紧要,只要体魄无损,天下大可去得,可惜范文成不是武夫,他刚纵身跃起,就被妇人一烟杆打在腿上,于是刚刚飘起,便又重重落回地面。 妇人正是太平客栈的老板娘,也就是苏云媗口中的陆夫人,她之所以会来到此地,是因为她也算准了北芒县城之中会有大事发生,不管怎么说,太平宗都是正道一脉,在必要时候,还是要联手共抗邪道,更何况满城之人的性命,也不能坐视不管。 其实她与南柯子一般,都不是擅长武斗之人,好在有李玄都开路在先,让她有了出手的机会,这才能一举破去范文成的各种手段。 她走到断了一条腿的范文成面前,开口道:“素闻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之说,分别是:炼神堂、炼魂堂、炼尸堂,以及赢勾坛、后卿坛、旱魃坛、将臣坛、如果妾身所猜不错的话,你应该是皂阁宗的将臣坛坛主范文成。” 范文成因为断了一条腿的缘故,不得不半跪于地,道:“不错,正是在下。不知尊驾是太平宗的哪位?” “区区贱名,不值一提,无名小卒耳。”陆夫人道:“倒是范坛主,如今你手段用尽,已是阶下之囚,不应问我是谁,应该好好想一想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李玄都脚尖一点,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坑,然后以刀腹拍在铁尸戴有头盔的脑袋上,铁尸倒飞出去,伴随着一阵轰隆的破碎声音,直接撞碎了整座山门殿。 李玄都的身形稍稍凝滞,将身上所受之反震力悉数转嫁入脚下地面,使得地面龟裂出一片网状碎纹,然后一跃随行,来到刚刚从废墟中起身的铁尸面前,以刀背狠狠砸在铁尸的脖子上,再次将其砸飞出去。 不等其站起,李玄都随手将“冷美人”斜斜插在身边地面,然后单手拎起半只大鼎,狠狠砸在铁尸的脑袋上。 虽然李玄都是用剑之人,严格来说是一名剑客,在武夫中属于借助外力的异类,但一身体魄是归真境的体魄,也是武夫之属,就连范文成这个方士都能一掌拍飞大鼎,他在运转气机之后,气力自然不逊于范文成这个方士。 这半只大鼎直接扭曲变形,可铁尸更不好受,头上的铁盔直接碎裂不说,连同整个天灵也没能幸免。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继续一下一下砸在铁尸身上,直到把铁尸砸得不能动弹了,李玄都才丢掉手中已经看不出原型的半只大鼎。 见此一幕,范文成终于是彻底绝望,开始思索那妇人口中所说的保命之道。 什么保命之道,无非是要他供出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的种种布置罢了,可这等事情,又岂是能够乱说的?一旦说出了口,纵使这些正道中人遵守信用,放他一马,能保住一时性命,可是事后他又如何在皂阁宗内立足?皂阁宗绵延千年,甚至曾经一度问鼎江湖,自然有其道理,就算现在衰弱,不得不依附于阴阳宗,可仍旧是邪道十宗中排名前五的宗门,作为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之一,范文成深知背叛皂阁宗的下场,不会比死好上多少。 范文成眼神闪烁,脸色更是阴晴不定。 此时苏云姣有些心神不宁,她认出了这位出手解围之人就是那日客栈中的老板娘,也听到了范文成的话语,知道她是太平宗的高手,再联想到李玄都与姐姐在客栈中的交谈,便有些心虚。 好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已经处理完了铁尸,悠悠吐出一口浊气之后,拔出斜插在地面上的“冷美人”重新归入鞘中,朝这边走来。 陆夫人望向李玄都,笑道:“李公子,人该怎么处置,要不你给拿个主意?” 李玄都道:“如果是老板娘的话,那我还可以做一回主,可如果是陆夫人,那我就不好做主了,毕竟是前辈。” 陆夫人一笑道:“哪里就是什么前辈了。别人不知道李公子的底细,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以李公子的师承,能做你前辈之人,怕是屈指可数。就算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大家都以师兄弟论之,李公子至多也就是称呼我一声陆师姐了。” 陆夫人一顿,接着说道:“再者说了,难道开客栈的老板娘和太平宗的陆夫人,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范文成越听越心惊,太平宗陆夫人的名头,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在江湖上,不以真名示人却又能闯出偌大名头的,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比如说自家宗主,世人只知道他姓藏,成名极久,常年以老人容貌示人,故而被称为藏老人。再就是这位太平宗的陆夫人,极是精通占验之道,不过真正让她名扬江湖的,还是她的那位夫君。 陆夫人已经是不俗,可听她的语气,这个用刀剑客的来头更大,什么叫“能做你前辈之人屈指可数”?这岂不是说此人的师承极高? 就在此时,李玄都望向范文成,道:“好,那我便做一回主,也不让这位范坛主为难了,干脆是一刀杀了,皂阁宗妖人伏诛,我们三位正道中人惩奸除恶,誉满江湖,岂不美哉?” 范文成心头猛地一惊,然后就见刀光一闪,一颗好大人头已经滚落在地。 李玄都轻抖“冷美人”,一颗颗血珠在刀锋上滚动。 滚落在地的头颅仍旧大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不过李玄都根本没有去看这颗头颅,而是抬头望去。 只见从范文成尸体中逸散而出的气机,又凝聚成另外一个范文成,立于空中。 陆夫人恍然道:“原来是阴神出窍。” 以阴神显化成形的范文成满是愤恨,“你们毁我躯体,今日绝走不出这座北芒县城!” 说罢,他便要化作滚滚黑烟,向外逃去。 “也未见得。”陆夫人面色平静,又是一扬手。 点点寒芒闪出。 范文成的阴神顿时惨叫一声,却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锁神钉”,最是克制阴神鬼物之流。 陆夫人向前踏出一步,一伸手道:“哪里走?” 七颗钉子的轮廓呈现七星之势出现在范文成阴神的身上,将其钉在虚空上,动弹不得。 李玄都不急不缓道:“‘青蛟’一剑,仿照正一宗的‘青云’而铸,钉杀胎光、爽灵、幽精三魂!” “‘紫凰’一剑,仿照正一宗的‘紫霞’而铸,斩杀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 “剑起!” 话音落下,有一青一紫两道惊虹掠向范文成的阴神。 范文成的阴神来不及说话,就被两柄飞剑贯穿。 阴神分明是有形无质,却被飞剑刺入其中,嗤嗤作响,范文成也好似活人中剑一般,露出痛苦之态。 如此来回十剑之后,范文成终于是烟消云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章 见者有份 范文成伏诛之后,老板娘又开始悠然抽烟,苏云姣则是神游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看其表情,倒是很纠结的样子。 李玄都不去管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蹲在范文成的尸体前,上下摸索一阵后,除了那柄折扇以外,就是一个玉球状的须弥宝物。 对于这种事情,李玄都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当年在江北被人追杀,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自恃清高,不会去动这些死人遗物,直到有一次,李玄都将一名成名多年的高手挑翻在地之后,发现这位高手的遗物很快就被同行之人瓜分殆尽,若说这些同行之人是死者的同门、亲人也就罢了,偏偏尽是些萍水之交,顶破天是个酒肉朋友,更有甚者,他们与李玄都也没什么仇怨,更不想追杀李玄都,就是抱着发财心思来的。人是李玄都杀的,恶名也是由李玄都来背,可好处却让这些宵小之辈得去了,这算什么事?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他早年时读过的一本游记,那游记上说在海外婆娑州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有狮子、豺狗、秃鹫,每逢狮子捕获猎物之后,都会有豺狗和秃鹫尾随,待到狮子吃完之后,豺狗和秃鹫就会一拥而上,将剩余的尸体分而食之。 那时候的紫府剑仙是狮子,江北群雄是猎物,这些江湖宵小便是秃鹫和豺狗。 于是李玄都转变了做法,每次杀完人之后,都会仔细搜索一遍,什么也不剩下,如此便造成了两个后果,一个后果是紫府剑仙的江湖风评愈发不堪,另外一个后果便是造就了今日学贯诸家的李玄都。当然,还有许多兵器和财物,不过那些东西很快就被李玄都挥霍一空,毕竟行走江湖是万万离不开银钱的。 李玄都先是翻看了下那把折扇,以黑牙玉为扇骨,这种玉极为坚硬,因为形似黑色的猛兽牙齿而得名,以玄色飞燕笺为扇面,在补天宗中有一位女子大宗师,专门制作此物,一寸十金。又以金字书太上道祖的三千言,单以品相而言,是件不错的灵物。 然后就是须弥物,打开须弥物中,不出所料,其中有为数众多的秘籍,至于江湖中人为何要将秘籍随身携带,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既然有了须弥宝物,那么何必费尽心思藏在其他地方?放在哪里都不如随身携带安全。 而且练功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乃是一个日积月累的漫长过程,秘籍也不是一本薄薄十几页的小册子,大多是一部分成上中下数册的巨著,其中涉及各种经络图、气机流转图,就拿穴位图来说,可能就有足足有数千个,不是每个人都有李玄都这种几乎过目不忘的本事,多数人就是背上几年也背不下的,只能放在身上,随时翻阅参考。 就是强如醉春风这位归真境九重楼的大高手,在修炼“大欢喜禅”时,也是要不断翻阅对照秘籍。 此时范文成身上的一部秘籍就是皂阁宗的《炼尸真典》,足足有三寸厚,李玄都粗略翻看了一下,上面除了讲炼尸之法外,还有上千种炼尸秘药的药方,甚至还有各种图样,这等东西,范文成怎么可能背得下来,而且练功也好,炼药也罢,都容不得丝毫差错,一个不慎便是走火入魔或是炼尸失败的下场,万一记忆差错又该怎么办?所以只能将秘籍随身携带。 当然范文成也肯定想过秘籍落到旁人手中的问题,所以这本秘籍是动了手脚的,书页上淬有皂阁宗独有的尸毒,若是寻常人碰了,轻则要壮士断腕,重则一命呜呼,只是李玄都有“漏尽通”的体魄,不怕就是了。 另外一本秘籍则是阴阳宗的《阴神》,与妙真宗的《阳神》堪称是双星并耀,考虑到皂阁宗与阴阳宗的关系,所以范文成身上有这部秘籍也合情合理, 这两部秘籍,一本是炼尸之法,向来为正道中人所唾弃不耻,注定要被李玄都束之高阁,至于《阴神》,虽是出自阴阳宗,但却是公认的玄门大道,只可惜李玄都走的是武夫一途,灵肉合一,也不会修习。 这次唯一能称之为收获的,也就是这柄折扇了,还算有些用处。 就在此时,陆夫人终于吸完了烟管中的雾气,从她的唇齿间飘散出几率黑色烟雾,这才开口道:“阴阳宗与太平宗同根同源,妾身想要向李公子讨要这本《阴神》,不知李公子可否割爱?” 李玄都笑道:“今日若不是有陆师姐出手相助,我怕是早已凶多吉少,哪有什么割爱不割爱的。” 说着,他将那本《阴神》递给陆夫人。 陆夫人也不客气,接过秘籍之后,手腕一翻,便收入了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然后李玄都又对苏云姣招了招手,道:“苏师妹。” 因为苏云姣还未取表字,正道十二宗又是同气连枝,故而李玄都如此称呼也无错处。 苏云姣这才回过神来,也不计较这些,赶忙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将那部《炼尸真典》放入须弥宝物中,将须弥宝物教给她,道:“江湖上有个说法,叫做见者有份,这是你的那一份。” 苏云姣怔怔地接过须弥宝物,明明是入手微凉,却觉得有些烫手,便想要婉拒。 只是不等她开口,就听李玄都嘱托道:“这本《炼尸真典》上有毒,不要去翻看,你只要拿着它交给宗门的长辈,就是大功一件,日后你行走江湖,在宗门立足,总不能一直靠着你姐姐。” 苏云姣听了这些嘱托的话语,忽然觉得心底有些暖意,然后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她忽然觉得,为兄也好,为姐也罢,就应该是这种样子。 师父说话总是云遮雾绕,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姐姐说话总是很严厉,每次见面,她都只能乖乖站着,大气也敢喘,就像在关雀客栈中,姐姐进门与李玄都见礼,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江湖中人称呼她为苏小仙子,觉得她距离苏大仙子很近,其实她也如那些江湖人一般,距离苏大仙子很远。 她不是怨自己的姐姐,她也知道自己能有自己今日的一切,多半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她只是人心不足的一点奢望而已。 李玄都看在眼中,没有说话。 苏云姣的想法不能算错,但是有一点没有想明白,如果这份好意不是李玄都给出的,或者说李玄都没有高绝的修为和煊赫的身份,只是江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卒,她还会如此感触吗? 陆夫人同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束音成线,幽幽道:“有能耐的男人,只要随手施舍一点好处,便会把女子感动得撕心裂肺。无能的男人,就算把自己的心给掏出来,女子也不会多看一眼,至多是念你是个好人。可这些有能耐的男人,终究是少数,身旁总是围绕着许多女人,于是许多女子在败给别的女子之后,又要恨恨地骂上一句:‘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人。’可怜见的,有那专注于你的痴心男子,你可曾给过他机会?”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陆夫人这是话中有话。” 陆夫人一笑道:“只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李玄都一笑置之。 他倒是没有太多别的心思,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之后,对于这些无用的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与其死死握在自己的手中,倒不如让出去做个顺水人情,还能让别人念个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一章 南斗破阵 “分赃”完毕之后,三人走进这座寺庙的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乃是一座寺庙的核心所在,僧众在此朝暮集中修持,一般殿堂为三开间,大雄宝殿则为九五开间,象征如同帝王的“九五之尊”。不过当李玄都和陆夫人来到殿前时,空空荡荡,只有满地狼藉。 在踏进大雄宝殿的那一刹那,李玄都忽然觉得眼前有无数浮光掠影,周围空间开始虚幻扭曲,使人如坠云山雾海,而且弥漫在这里的阴气更是铺天盖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夫人对此无动于衷,开口道:“此地乃是‘炼魂阵’的阵眼所在,有阵法守护,小心。” 然后就见陆夫人手中多出一面小镜,此乃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天波镜”,她屈指一弹,镜子破碎化作一圈青光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将所有阴气涤荡一空。 种种幻象消失不见,殿内复归清明。 大雄宝殿只能供奉佛祖,而供奉佛祖又有一、三、五、七不同。一是指殿内只有一尊佛,分为坐佛、立佛和卧佛。三是指殿内供奉三尊佛,分为三身佛、横三世佛、竖三世佛。五是东、南、西、北、中五方佛,七则是过去七佛,又称原始七佛。 此时大雄宝殿中供奉的是一尊佛,也就是世人所说的佛祖,只是此时佛像的头颅已经不见,身上亦是刻绘了诸多不知名的符箓,密密麻麻,甚至还有鲜血泼洒其上,因为时日已久的缘故,已经发黑。 李玄指着望向那尊无头佛说道:“皂阁宗也是好大的担子,竟敢如此亵渎佛像。” 陆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不管怎么说,皂阁宗还是我们道门一脉,拜的是太上道祖,可不是西方佛祖。” 陆夫人指着这尊坐佛道:“这里便是阵眼的根本所在,若是将其毁去,此阵也就破了。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破去了此阵,也就惊动了城中的其他皂阁宗之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陆师姐说的是,不能轻举妄动,须得谋定后动。” 陆夫人一挥袖,在地面上出现一副北芒县城的地势图,就像一座栩栩如生的沙盘,大到县衙、佛寺、酒楼,小到民居、水井、摊位,应有尽有,数十道地脉泉路纷纷亮起,自行流转,浑然天成。然后她洒出三支竹签,竹签如有灵性一般,围绕小城盘旋一周之后,分别落在城内的佛寺、县衙和关雀酒楼位置。 陆夫人道:“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布下了三座大阵,于是就有了三个阵眼,这三个阵眼分别在这三个地方。” 李玄都望了一眼,道:“如今我们就在佛寺之中,还有另外两处。从佛寺出去之后,往城内方向走是县衙,往城外方向走是关雀客栈,依照陆师姐的意思,我们是去县衙,还是去关雀客栈?” 陆夫人道:“皂阁宗的‘三炼大阵’,佛寺是‘炼魂阵’的阵眼,关雀客栈是‘炼尸阵’的阵眼,县衙是‘炼神阵’的阵眼,以威力而论,以‘炼神阵’居首,故而县衙最为重要,皂阁宗必定在此地留下众多高人把守,仅凭我们几人之力过去,怕是羊入虎口。” 李玄都了然道:“那陆师姐的意思是去关雀客栈了。” 陆夫人点了点头。 李玄都转头望向那座佛像,说道:“那就有劳陆师姐先破去这处阵眼。” 陆夫人收起手中的烟杆,然后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巧算盘,一手掐诀,脚下踏罡,在身前凭空生出一副南斗星图。 所谓北斗主死,故而有“北斗三十六剑诀”,既是世间第一等的剑诀,也是最上等的御剑手法,主杀伐事;南斗则是主生,由此衍生出一门神通,名为“南斗二十八阵图”,可用作布阵之法,也可用作破阵之法,还能用作占验卜算之事。 如果李玄都没有看错的话,这个算盘似乎就是当初掌柜的所用的算盘。 老板娘一晃算盘,共有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骤然变化。 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 陆夫人拨动算珠,星图随之转变,沉声道:“中央钧天:角宿、亢宿、氐宿。” 弥漫于佛殿之中的阴气开始迅速衰减,佛像上也随之出现无数裂纹。 陆夫人再一拨算盘,星图再变:“东方苍天:房宿、心宿、尾宿; 东北变天:箕宿、斗宿、牛宿。” 佛殿之间骤放光明如白昼。光明之下,佛像周身黑气翻滚不休,仿佛烈火灼烧污秽。原本藏匿于黑气中的无数冤魂,面容骤然变得模糊,飘摇不定。 陆夫人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最后一次拨动算盘:“北方玄天:女宿、虚宿、危宿、室宿;西北幽天:壁宿、奎宿、娄宿;西方颢天:胃宿、昴宿、毕宿; 西南朱天:觜宿、参宿、井宿;南方炎天:鬼宿、柳宿、星宿。 东南阳天:张宿、翼宿、轸宿。” 星图碎裂,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 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浩浩汤汤如大江东去,沛然莫御,波及整个佛寺。 最后残存的些许阴气如冰雪消融,转眼间便化为乌有。 整个佛寺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地面上有无数沟壑裂开,向四方蔓延,殿阁塌陷,墙壁倾倒,路径撕裂,落石飞沙不绝。 这座佛寺被皂阁宗经营多年,以大雄宝殿为核心,所有佛殿楼阁都被刻下了符咒禁制,使这座佛寺化作一个巨大的聚煞大阵,再与地气相连,由此成为“炼魂阵”的根本所在,所以想要破去此阵,就难免将此间寺庙一起毁去。 李玄都终于明白,为何陆夫人说破阵会惊动其他人,这种阵势,只要不是聋子瞎子,哪个不知道的。 陆夫人将算盘收起,道:“当家的不放心我一个人来这边,便把他的法宝借给了我,若没有此物,我还真破不去此阵。” 李玄都轻声道:“以力破阵也是可以的。” 陆夫人瞥了他一眼,淡笑道:“这是你们宗门最擅长做的事情。” 李玄都一笑置之。 陆夫人又取出烟杆,道:“我们该走了,不然就是皂阁宗的人打上门来了。” “也未见得。”李玄都抬头望去。 苏云姣和陆夫人也随之抬头。 只见有一道浩荡剑光当空掠过,在阴沉天幕中生生撕裂开一道缺口。 苏云姣仍不住开口道:“那是姐姐?!” 李玄都点头道:“是她。” 当年在帝京城头之上,苏云姣就已经是弱九,如今四年过去了,已经晋升强九,距离天人境也不过半步之遥,丝毫不逊于当年的紫府剑仙。 就在此时,在苏云媗的前行路上,骤然出现两道漆黑如墨的身影,竟是两具肋生双翼的铁尸,未曾披甲,却手持铁戈,挡住她的去路。 剑光一顿,显出苏云媗的身形,此时的苏云媗与当日在帝京之战时一般模样,身披月白法衣,身绕七色飘带,手中持有一柄流溢着七色华彩的长剑。 颜飞卿身怀诸多宝物,苏云媗也不遑多让,她身上的白衣一眼望去隐隐有白色云气生出,乃是慈航宗中有名的“太乙云衣”,根据术法“太乙五烟罗”的原理所制,披之则诸邪辟易,术法难侵。 那条彩带是上代慈航宗的宗主亲手织就,可以使未曾踏足天人境之人自如凌空御虚。 至于那柄七彩之剑,则是刀剑评排名第七的“妙法莲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二章 北斗杀敌 李玄都收回视线,“苏云媗所去的方向是县衙所在,有她在,皂阁宗一时半刻难以顾及我们,那我们就先去关雀客栈。” 老板娘在一块碎石上磕了磕烟斗,一脸无谓淡然。 苏云姣紧紧握住手中“玄水”,一脸如临大敌。 李玄都轻叹一声,当先出了已经成为废墟的佛寺。 此时整座城池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好似深夜,一条条街道更是变得凹凸坑洼不平,就像一条条极长的舌头,踩在上头,脚下绵绵软软,仿佛是走在泥沼之中。 在黑暗之中,弥漫了无数散不开的浓郁雾气,就算是李玄都这等身怀修为之人,也望之不穿,看之不透,倒真像是寻常之人行走夜路。 方才苏云媗一闪而逝的剑光,就像是暗室中的一抹火花,微弱、刺眼、时间极短。 在这些黑雾之中,虽然因为“炼魂阵”已经被破的缘故,黑雾中已经没了亡魂,但是“炼尸阵”还在,其中不乏隐藏着许多活尸之流。 陆夫人道:“所谓‘皂阁三炼’,环环相扣,以‘炼魂阵’抽魂之后,生人仍有生气却无魂魄,‘炼尸阵’自行运转,将躯壳化作活尸,现在‘炼魂阵’被破,城内的百姓暂时还不会化为活尸,至于‘炼神阵’,因为皂阁宗极少动用的缘故,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融汇了前两者之长,乃是极为逆天之举。” 李玄都点了点头,缓步向前踏出一步。 任由重重黑影从四面八方袭杀而来,皆不是他的刀下一合之敌,“冷美人”刀锋上弥散开来的霜白气息,使得周围街道上出现一层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霜。 几名活尸躲闪不及,也被这白色气息沾染,立时凝固不动。 不过陆夫人却是皱起眉头,道:“李公子,切不可如此行事,这样会把周围的活尸全部引来!” 李玄都一笑道:“就是要把它们引来,免得他们再去祸害城中百姓!” 话音还未落下,就听周围响起无数低低嘶吼之声,然后在黑雾中亮起无数红色光点,就好似是无数双眼眸正死死盯着三人。 李玄都丝毫不惧,道:“这些活尸不过是以量取胜,陆师姐,苏师妹,你们两人紧随我身后,杀出一条血路。” 说罢,李玄都也不待两人答应,当先持刀杀出。 陆夫人和苏云姣见状,只能紧随李玄都身后。 此时李玄都不再以剑术对敌,而是用出了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刀法如劫掠之火,大开大合,这等脱胎于沙场的刀法,与同境高手作战,很难占到太大的便宜,可是身陷这种以寡敌众的局面之中,却是再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在关雀客栈的二楼的外廊上站着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道人,瞥了眼李玄都等人所在的方向,轻声笑道:“能把‘炼魂阵’破去,着实不简单,当得起‘正道高手’四字,只是你们破去了‘炼魂阵’,还剩下几分余力来闯我这‘炼尸阵’?” 这名看上去很年轻但双手雪白且有尸斑的年轻道人收回视线,望向当空。 在层层黑云之上,有一道极为耀眼的剑光。 他下意识地以食指轻轻敲击栏杆,要是按照他的想法,一开始就该把皂阁宗的所有高手一股脑放在一处,以皂阁宗的一宗之力,任你是颜飞卿、苏云媗,谁能挡得住?只可惜宗主的胃口实在太大,两边都想要,想要两边并蒂花开,于是只能两边分兵,结果就是当下这么个境地,宗门大计还未成功,已经被人家破了一座“炼魂阵”,既然“炼魂阵”已破,那么作为“炼魂阵”守阵之人的将臣坛坛主范文成,怕是也凶多吉少了,大战未启,先折损一员大将,这算什么?有意思吗? 年轻道人轻叹一声,低下头,视线再次望向那三名正道高手,然后轻咦了一声。 只见众多活尸别说阻拦这三人的前行,就是稍稍拖延的作用都没能起到,尤其是为首的那名刀客,好似秋收时的农人,手里的雪白长刀一挥,便有一片活尸倒地,就像割稻田里的稻子似的。 从年轻道人身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就像世间其他的中年男子一样,有几分富态模样,因为整年做生意的缘故,即使不笑,也会给人几分脸上带笑之感,可真要笑起来的时候,再仔细观察他的双眼,就会发现两个眼角低低垂着,满是丧气,没有半分笑意。 他就是这座关雀客栈的掌柜,虽然他在平时也会做些无关轻重的小善之事,比如说给化缘的僧人几个馒头,或者是给乞丐一些残羹剩饭,但是关雀客栈之所以能在北芒县城中屹立数百年而不倒,不是因为有德无德,而是因为关雀客栈本就是皂阁宗名下的产业,作为皂阁宗在龙门府的桥头堡,关雀客栈的主要作用是侦探敌情,若是有正道中人想要进入北邙山,多半要经过北芒县城,那么关雀客栈就可以提前为皂阁宗通风报信,使其有所准备。 这位客栈掌柜也随着年轻道人的视线望去,对于这位打赏了自己二十两银子的年轻人,他当然记忆很深,虽然不知道他与苏云媗在客栈中到底谈了什么,但是能让苏云媗屈尊亲自相见之人,来历必定不凡。 如果不是老祖宗这次打定主意非要两边同时开花,其实他是不愿意与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撕破面皮,毕竟江湖凶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到了过江蛟龙,地头蛇强压过江龙这种事情,能不做还是不做为好,就算压住了,也没什么好处,可如果压不住,就要被人家顺势直捣黄龙,连半点缓和余地都没有。 在客栈掌柜的视野中,那名持刀年轻人当真是摧枯拉朽一般,无一合之敌,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很快就会来到关雀客栈的可视范围之内,到那时候,他们两人就不必以术法观之,仅以一双肉眼,便能看到那三名正道高手。 当然,人家也能看得到他们。 到时候便是一场血战。 年轻道人撇嘴道:“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损失了三百余活尸,虽说这些活尸本就是用来消耗气机的,但折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银钱,大概能有三千太平钱了,再让他这样杀下去,花费破万也不是不可能,对于我们后卿坛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能让他们再这样杀下去了。” 客栈掌柜轻声道:“那名太平宗的女子高手不可小觑,将臣坛坛主有一多半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年轻道人不置可否,不过还是敛去了几分轻佻神色,淡然道:“来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人影破开黑雾,从另外一条街道转出,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客栈前是一条长街,此时的长街上踵趾相接,皆是活尸。 年轻道人举起右手,以剑指一挥。 所有的活尸听从号令,如同军阵一般,排列组成一道道人墙,阻挡在这道长虹的前行路上。 李玄都一人一刀,以一线之势生生凿开了无数活尸组成的人墙,霜白剑气暴涨,留下一条长长的雪白轨迹,在这道轨迹之上的活尸身躯同时分为两半,向两侧飞去。 人墙之后还是数不清的活尸,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李玄都没有丝毫停顿,只身冲入重重活尸之中,以“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手法“青蛟”和“紫凰”同时掠出,以一种寻常武夫难以看清的速度疯狂飞掠绞杀。 李玄都所过之处,在身后带起一片残肢断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三章 炼尸阵 当李玄都冲至关雀客栈的门前,随手挥刀,看似很是闲情逸致,但是刀锋上抖落出来的剑气所致,周围的活尸就是成片倒下,然后抬眼望去,意料之中,已经有三名皂阁宗高手从客栈的二楼跃下。 其中一名修炼“九阴鬼手”的高手朝着李玄都当头一爪抓下,五指上漆黑色的煞气缭绕,隐隐带有冤魂怒号之声,显然是先天境小宗师才能具备的不俗修为。 在这名“九阴鬼手”高手的左右两侧,分别是两名干瘦老人,比起那名先天境的高手稍逊一筹,只有玄元境。两人俱是修炼皂阁宗的“黑煞掌”,双掌排空,掌力犹如排山倒海,同时还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机冲将过来。若是被这一掌打中,霎时间就会全身寒冷透骨,受者身现黑色五指掌印,煞气入体,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寒毒入体,发作时痛苦难当,九死一生。 只是还未等两名老者的双掌拍在李玄都的身上,那名使“九阴鬼手”的皂阁宗高手就被猛然瞪大了眼睛,那名年轻人竟是直接一掌对了上来,两掌相触,不但破去了他的“九阴鬼手”,而且还让他的整条手臂寸寸碎裂,再没有半块完好的筋骨血肉。 与此同时,两名老者的双掌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掌并未真正触及到李玄都的身体,在李玄都的身周有一层护体气机,不过寸许厚度,就好像是咫尺天涯,使得两人的双掌无法落实,当两人想要收回双掌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的双掌被这层气机牢牢吸附,根本无法收回。 下一刻,一青一紫两道长虹闪过,分别贯穿了两人的眉心,两名皂阁宗高手眼中充斥着不甘神色,倒地身亡,到头来竟是没能碰到李玄都的一丝一毫。 那名修炼“九阴鬼手”的先天境高手见此情景,怪叫一声,就要向二楼跃去。 可惜他跃起的速度比不过李玄都的出刀速度,刚刚跃起不过半丈高度,就感觉自己的双膝一凉,他低头望去,自己的两截小腿已经坠落在地,然后那名年轻人以比他更快的速度跃起,变为两人平行上升。 这位皂阁宗的先天境高手心知已无活路,干脆是心一横,催动气机,整个人仿佛充水一般,瞬间变得浮肿起来,尤以脸庞为甚,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眉眼,就如那溺水而死的水鬼。 此乃皂阁宗的一门拼命秘法,将自身直接炸裂开来,体内的一身气机悉数化作“冥水”射出,修为高者,就算能够接下这道由“冥水”化成的水剑,也要耗费大量气机,而修为不济之人,沾到了这等“冥水”,整个人都要化作水鬼活尸,生不如死。 此时这名先天境高手腰带断裂,宽大的袍子被撑得紧绷绷的,不留一丝缝隙,好似一个圆球。就在他将要炸裂的一刻,也就是他临死之前,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那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朝他的眉心轻轻一点。 “六灭一念剑”是玄而又玄的一剑,信则有,不信则无。 何谓“六灭”?对应“六灭一念剑”的六重境界,分别是:灭身、灭法、灭神、灭心、灭情、灭真。近百年来唯有老剑神到了灭情之境界。 若是此人从心底里认为李玄都这一指不能将他如何,那便真的不能将他如何,可如果他相信这一剑能够杀死自己,而且认为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挡,那么不但他会死,而且临死前的拼命法门也自行破去,此为灭身和灭法,也是李玄都目前所能掌握的极致。 以李玄都刚才展现出的绝顶修为,此人毫不意外自己会死在这一指之下,倾尽全力也无法抵挡,于是他就真的死了,而且原本膨胀到了极致的身躯也如漏气一般开始急速缩小,最终化作一张人皮从当空飘落。 人皮落地,李玄都也随之落地。 然后从二楼位置传来一声轻笑,李玄都再度抬头望去,只见从二楼的外廊上探出半个身子,是个道人打扮,相貌颇为俊逸,他盯着李玄都,语气轻佻道:“这位兄台本领不俗嘛,不知是哪家高人的足下?不妨说出来听听,说不定还能攀上关系,那我们也算是不打相识嘛。” 李玄都直接了当道:“与你无话可说,也无交情可论。” 年轻道人笑道:“这话可就有些伤人了。” 李玄都不再答话,脚下一顿,身形扶摇而起。 年轻道人也不甘示弱,伸手撑住栏杆,一跃而出。 双方在半空有了一次交手,年轻道人用的是皂阁宗“黑煞掌”,李玄都用的是妙真宗“玉鼎掌”,未能分出高下胜负,李玄都重新落回地面,年轻道人则是飘摇返回客栈的二楼。 李玄都随手捏碎缠绕在自己手掌上的黑色煞气,这些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异常凶险恶毒的黑煞之气,却是伤不得李玄都的体魄分毫。 年轻道人眯起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语气微冷道:“好一个‘可见昆仑’的先天境,再给你一些时间,怕是‘踏足玉虚’也不是难事,留你不得!” 李玄都一笑置之。 类似的话语,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他实在是听得太多太多了,从“此子断不可留”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再到“还望阁下高抬贵手”,最后到“不好!是紫府剑仙,大家快逃”。这一路走来,既是李玄都步步登高的过程,也是见人心变化的过程。 如今再听到这种话语,谈不上可笑,却让李玄都颇有感触。 步步登高不难,难的是从高处跌落之后还能东山再起。 在言语之间辱人也不难,难的是辱人之后能够不被人辱。 想要做一个恶人不难,难的是做一个能够善终的恶人。 想要做一个好人不难,难的是做一个历经诸多委屈和不公之后仍旧能够秉持初心的好人。 就拿现在来说,放上几句狠话、大话不难,难的是你该如何去实现它。 犹记得,胡良曾经说过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是为了当年吹过的牛逼而奋斗终生。” 李玄都后退几步,不用再仰着头朝上看,只要微微抬头便能看到楼上之人。 年轻道人笑眯眯低头,盯着这个要被他必杀之人。 这位身着道袍的年轻道人,看着不过及冠之年,实则已经是花甲高龄,是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中的后卿坛坛主,论起排名,还要在将臣坛坛主范文成之上。 这位皂阁宗高手说要杀人,可不是动动嘴皮子而已,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曾经笼络了一大批江湖散人,将龙门府境内的数个江湖门派一个接一个铲除干净,接下来又扩大至大半个中州,掀起好大一场腥风血雨,最后逼得静禅不得不派遣一位归真境首座和四位先天境武僧出面,这才将此次风波彻底平息下来。 而他本身更是皂阁宗中有数的武道高手,要知道皂阁宗整体偏向于方士一脉,无论是驭尸一道,还是符箓一道,都与方士一脉脱不开干系,纵有些许武道秘籍,也大多不甚高深,可他就是凭借一本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鬼武经真考》,一路走到了归真境。 都说物以稀为贵,在皂阁宗中,归真境的方士不算稀奇,可归真境的武夫就很少见了,所以藏老人对他颇为重视,又陆续赐下几样从无道宗中得来的武道秘籍,使得他修为大进,这些年来专注于调伏心障,已经距离归真境九重楼不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四章 洪成仇 仅以修为而论,李玄都不是这年轻道人的对手,除非动用“人间世”,方能有一战之力。 不过好在他身后还有一位陆夫人,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若是两人联手,并非没有胜算。 李玄都在犹豫,年轻道人同样在犹豫。 两人都是杀心已起,同样是犹豫不决,不是犹豫杀不杀,而是犹豫如何去杀,因为两人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相顾沉默片刻之后,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冷美人”,又是扫出两刀,将朝自己逼迫过来的一群活尸砍倒在地。 斩杀这些活尸之后,年轻道人似是不愿再做无谓之消耗,使周围的活尸立于原地不动,只听得阵阵低吼之声此起彼伏,只见得红芒点点闪烁,岂止是渗人,简直如人间地狱一般。 李玄都无甚惧意。 只有初入江湖的愣头青才会害怕死人,老江湖更怕活人。盖因死人无心,再厉害也不过是死物,活人有心,再弱也有一颗可以生出鬼蜮的人心。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年轻道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客栈的二楼一跃而下,落在客栈外的街道上。 与此同时,陆夫人和苏云姣也终于赶到。 陆夫人只是望了这年轻道人一眼,便已经认出他的身份,立时出声道:“此人是皂阁宗后卿坛坛主洪成仇,归真境八重楼武夫,不可小觑。” 在陆夫人出现的瞬间,洪成仇的杀机骤然一敛,又停下了出手的意思。 李玄声道:“早就曾经耳闻,皂阁宗三堂四坛,炼神堂堂主吴圭,炼尸堂堂主尚熙,炼魂堂堂主耿月,旱魃坛坛主孔无忌,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将臣坛坛主范文成,后卿坛坛主洪成仇,原来阁下就是洪成仇。” 相貌与年纪极为不符的洪成仇脸上挂着浅淡笑意,只是有些渗人,开口道:“倒是没有请教阁下名号。” 李玄都道:“洪坛主,你不是已经有了猜测吗?” 洪成仇微笑道:“会‘六灭一念剑’之人,就算放眼整个天下,那也是屈指可数,其余几人,要么是年纪对不上,要么是女子之身,那么你的身份也就很好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竟是能手刃一位曾经名列太玄榜的真正高人,实在是三生之幸。” 李玄都也不遮遮掩掩,坦然道:“到底是谁杀谁,现在还言之尚早。” 洪成仇笑了笑,横臂伸手,将地上那张人皮吸纳到自己雪白的掌中,原本已经彻底干瘪的人皮顿时如了气一般膨胀起来,顷刻之间,已被撑满如球。 下一刻,洪成仇将这个人皮球丢出。 这个人皮球爆裂开来,白亮的水剑四射,铺天盖地。 水剑已是极快,但是李玄都出刀更快,他当年自号“紫府客”却被尊称为“紫府剑仙”,出剑之快,冠绝江北。只见李玄都身形一转,刀随身走,整个人就像是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数不清的剑气激荡而出,与四射的水剑相撞,两者一起消弭于无形。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李玄都在挡下水剑之后,猛地停下旋转身形,离地纵起,顷刻间劈出六刀,气机感应,六道剑气直逼年轻道人而去,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洪成仇浑然不惧,伸出双手,直接将这六道剑气抓碎,而双手却是毫发无损,与此同时,整条街道的临街窗户全部破碎,从中跃出数道黑影,一起向李玄都攻来。 陆夫人脸色骤变,高声道:“小心,这些不是活尸,而是‘罗刹’!” 李玄都的脸色一凝。 所谓“罗刹”,乃是佛家所言的恶鬼。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之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 当年皂阁宗盛极一时,横扫人间无敌手,于是便将目光转向更高层次,也就是传说中苍天在上的神灵,当时皂阁宗定立的目标有三,均是取自佛家传说,分别是:天神“阿修罗”、护法神“夜叉”、恶鬼“罗刹”,其中“罗刹”对应先天境,“夜叉”对应归真境,“阿修罗”对于天人逍遥境,以及对应天人无量境的“大阿修罗”和对应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更有传闻说,皂阁宗甚至还想造就直指长生境的“帝释天”,只可惜皂阁宗只是初步完成了恶鬼“罗刹”,便被正邪两道联手所败,剩余两者便是遥不可期。 不过仅仅是“罗刹”一物,就已经堪称逆天,由皂阁宗炼制成的“罗刹”,兼具厉鬼和活尸两者之长,既有一定灵智,又有坚韧躯体,可谓是以人力夺取天地造化之能事,用皂阁宗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行窃天、偷天之举,九天神灵也不过如此,故而皂阁宗的最后一方大阵被命名为“炼神”! 如今皂阁宗自是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阴阳宗的扶持,再加上许多当年的老家底,又重新开始秘密炼制“罗刹”。虽说此事在江湖上也有传闻,但是皂阁宗藏于北邙山深处,而北邙山又与邪道五宗盘踞的秦州相邻,所以也没有人真正去一探究竟。 李玄都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是遇到在这里遇到了传说中的皂阁宗“罗刹”。 不过转眼之间,这十余黑影已经近到李玄都的眼前,李玄都猛地一挥手中“冷美人”,刀光掠过,竟是碰撞出一连串的金石交错之声。 李玄都抬眼望去,只见五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就站在自己面前,这五“人”都是赤着上半身,皮肤雪白无血色,两眼碧绿,口生獠牙,双手十指更是生出三寸长的指甲,锋利如刀。刚才他的一刀斩出,便是与其指甲相触,竟是只能留下淡淡白痕,可见坚固锋锐。 观其眼神动作,与那些只靠本能行事的活尸截然不同,是有神智的,可要说这些东西是人,李玄都又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为人的气息,也不同于阴物鬼魅,可以说是阴阳倒错,非人非鬼,本就是天地之间不该存在的物事,与此方天地格格不入。皂阁宗能凭空造出此物,可以说是技近乎道了。 此时五名“罗刹”对着李玄都虎视眈眈,正因为它们有了灵智,才会感知到李玄都的强大和危险,而不会像那些活尸一般傻傻上去送死,可一旦它们出手,那么必定要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不可。 李玄都第一次面对如此诡异之物,再加上一个洪成仇从旁虎视眈眈,一时间也是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凝神以待。 好在此时还有一位见多识广的陆夫人,她又取出那个小巧的金色算盘,算盘分为上下两格,上短下长,共有十二根竖杆,是为十二档,上十二档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和“阴阳”二档;下十二档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十二地支。 上十二档每一档为两颗算珠,下十二档每一档为五颗算珠,每颗算珠上又篆刻有繁复星辰图案,此时算珠豪光大盛,变得晶莹剔透近乎透明,如一颗颗星辰周天运转,自行拨动。 此物名为“十二宿”,乃是太平宗至宝,丝毫不逊于玄女宗的“九天玄音”,此时被陆夫人全力催动之下,上应周天星辰之力,竟是穿透笼罩在北芒县城头顶的重重黑雾,从九天之上降下一道渺渺星光。 只见这道星光落地之后化作星星点点,以谶纬之道分散排列,犹如星罗棋布,刚好将这五只“罗刹”笼罩其中,使其身陷牢笼,难以用蛮力冲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五章 炼尸堂主 陆夫人虽然困住了五只“罗刹”,但是脸色仍旧十分凝重,她对李玄都束音成线道:“苏云媗说得没错,我的确有伤在身,方才破去‘炼魂阵’又伤了些许元气,此时至多困住这些‘罗刹’一炷香的时间。”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将手中的“冷美人”收入鞘中,然后便打算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 事到如今,想要不动用“人间世”已是不能,那便取出“人间世”一搏便是。 就在此时,天幕上骤然响起一声炸雷,紧接着便是漆黑一片的天地忽间忽然亮了一亮。 一道刺目剑光骤然掠过当空,将这片天幕生生撕裂开来。 就见两名肋生双翅的铁尸一头向下栽落,手中的长戈也断为两截,一同落向地面。 洪成仇目力极为惊人,看得分明,那两具铁尸被剑光一穿而过,体内气息立绝,眼看是不活了,可是这两具铁尸竟是没有什么明显伤痕,可见用剑之人的手段高明。 变故骤生,本就互相忌惮的双方,不约而同地各自收手,俱是凝神望去。 剑光散去,一名身绕七色飘带的白衣女子立于当空,风姿卓约,手中长剑七彩光泽流转,正是“妙法莲华”。 在女子的对面,则是一名老道人。与衣袂飘飘、恍然若仙的苏云媗相比,背负着一柄古朴长剑,身着一身灰白道袍,容貌枯槁,白发白须的老道人,就似是一个某个小道观中出来的穷酸道士。 只是苏云媗在面对这位老道人时,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大意,沉声道:“原来是皂阁宗炼尸堂堂主尚熙亲自坐镇于此。” 尚熙淡然道:“我久居北邙,已是多年不在江湖中行走,可就算是如此,也免不得听到许多传闻,苏仙子的名声,早已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真是仙人之姿,若是能将苏仙子的这身皮肉留下,大约可抵得上一具太阴尸。” 苏云媗丝毫不曾动怒,只是道:“尚熙,我敬你是前辈,莫要在这口舌上占便宜,你若是就此退出北芒县城,散去这歹毒恶阵,也就罢了,若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也由得你,只是莫怪我手中的‘妙法莲华’无情。” 尚熙背后的古剑微微颤动,轻声感慨道:“当年我访仙求道,本是想学那千里取人头的飞剑之术,只是在阴差阳错之下,没能拜入清微宗的门下,反倒是拜在了皂阁宗的门下。多年以来,我都是直言不讳,仅以剑道而论,皂阁宗比起清微宗差得不可以道里计,在皂阁宗中修道,与其练剑,倒不如专心于‘三炼’之道。可没想到最后,我还是走上了剑道一途,实乃造化弄人。” 说话间,尚熙慢吞吞地伸手拔出背后所负古剑,斜斜下指,继续絮絮叨叨:“我练剑没有连出什么大意味,一人枯坐,从壮年坐到了垂垂老矣,也不过是坐出个归真境九重楼,止步于天人境的门槛前。正所谓静极思动,动极思静,老道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枯坐下去,该是站起来走一走了。”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深深地望着苏云媗,一字一句道:“论兵刃,十宗之中,刀为王,以无道宗和补天宗居首;十二宗之中,剑为尊,清微宗和慈航宗为佼佼者。久闻苏仙子修习‘慈航普度剑典’多年,尽得其中仙剑精髓,论剑道,在同辈人中只逊于当年的紫府剑仙一人而已,老道我不才,同样修习剑道,只是略得一二精义,为求能更进一步,今日斗胆请教问剑,还望苏仙子不吝赐教。” 说完之后,尚熙抖了抖身上的老旧道袍,昏黄的双眼中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苏云媗脸上表情平静,但是深邃的双眼却变为一方漩涡,似有无数星河涌动。 下一刻,老道人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苏云媗当空而去。 苏云媗飘然而动,白色绣鞋踩踏虚空,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好似是水面波纹,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以剑对剑。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逸散激射。 两人皆是归真境中的强九人物,距离天人境也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已。两人每一次出剑,就会在空中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剑痕,遥遥望去,苏云媗的剑痕为白色,尚熙的剑痕为赤色。两人斗不多时,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织,颜色分明,久久不散,将一个漆黑天幕切割得支离破碎。 尚熙随手丢掉手中古剑,使其自行浮空,一手掐剑诀,另一手挥舞大袖,将周围的黑色雾气化作数百剑,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苏云媗挥舞手中的“妙法莲华”,沛然剑气骤然爆发,三尺剑上剑气如长河倒泻,将那些远比寻常兵刃还要锋利三分的雾剑打散,。 尚熙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道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苏云媗的磅礴剑气所吹动,他神情平静,早已掐好的剑诀朝天一指,平静道:“起。” 千里之外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那柄一直悬于尚熙身侧的古剑被气机牵引,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道门共同尊奉太上道祖,除道祖之外,还有其他列位祖师,如那全真一脉中大名鼎鼎的北五祖,其中在北五祖中位列第三的纯阳祖师便有一门千里飞剑取人头的神通。 尚熙这一剑虽然还不能达到纯阳祖师“剑起星奔万里诛”的境界,但正如他自己所言,已经有了一二真意。 只见古剑所过之处,滚滚黑云黑雾如碧波层层分开,向两侧倒涌而去。 面对这一剑,苏云媗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运转“慈航普度剑典”,刹那之间剑心通明。 就在一瞬之间,尚熙的古剑与苏云媗所发出的剑气碰撞不下百次,虽然飞剑凌厉无俦,但剑气却前赴后继,近乎无穷,使得这一剑终究未能建功。 尚熙不惊不惧,只是手中剑诀再变。 纯阳祖师有言:“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今日他便要蛟龙斩却蛟龙! 只见古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百丈蛟龙,再次当空而去。 天幕之上,风云色变,滚滚黑云好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激荡不休。 遮天蔽日的层叠黑云被生生撕开一道巨大裂口。 苏云媗不闪不避,反而是松开手中的“妙法莲华”,转而双掌合十,周身却开始泛出七彩光芒,继而有梵音禅唱之声,就见得“妙法莲华”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无数剑影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观之犹如孔雀大明王。 苏云媗的背后,一个身高超过三丈的百手观音法相现出身形,与寺院中见到的任何观音像不同,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净瓶、柳枝等法器,只持了一柄柄“妙法莲华”。 此乃“百剑观音”。 比起李玄都的“百剑观音”,苏云媗的“百剑观音”多了佛家功法加持,故而少了几分锋芒锐气和凛然杀气,多了几分慈悲之意,也更加圆满无缺。 苏云媗素手轻挥。 百剑齐动,如百花齐放的无数剑影汇聚成一线剑龙。 黑云破裂,蛟龙不存,有七彩霞光缓缓洒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六章 无极枪法 苏云媗以数百剑破去尚熙的一剑。 城中一行人局势看得心神恍惚,这样的归真境九重楼,与天人境也已经相差无多了。 当绝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仰望这场斗剑时,众人耳畔突然出来铿锵之声,回身一看,却是李玄都在这个时候出刀,直接斩向五名“罗刹”,有两名罗刹在不防之下,被李玄都一刀削去头颅。 它们的双爪固然坚硬无比,可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是与寻常先天境高手相差无几,在李玄都的倾力一刀之下,自然难以幸免。 另外三名“罗刹”见此情景,立时开始大声嚎叫,张牙舞爪,不断拍击在星光牢笼上,使得构筑牢笼的星光忽明忽暗。 李玄都暂时没了取出“人间世”的必要,也没有收刀的意思,继续出刀。 霜白剑气一扫而过,虽然没能将剩余的三名“罗刹”一分为二,但却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使其行动变得迟缓。 洪成仇重重冷哼一声,没想到这个晚辈竟是如此不讲究,难怪当年能以一己之力搅扰得偌大江北都天翻地覆,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他一跃而出,双掌排空,狠狠拍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冷喝一声,以刀锋相对,横扫而出。 双掌与刀锋剧烈摩擦,竟是溅射出一连串的火花。 下一刻,洪成仇的掌中出现了一柄长戟,与精美无俦的方天画戟相比,这支长戟只是单面带刃,用法以扫和刺为主。 洪成仇双手握长戟,一戟扫出,其势之大,竟是让人生出一种长戟弯曲成弧线的错觉。李玄都反手一刀挡去,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将数十具来不及躲避的活尸直接射成了筛子。 洪成仇大笑一声,身随手中长戟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当年他练戟法,曾立于洛水之中打潮,以此淬炼体魄气机。 李玄都看得分明,这位皂阁宗的宗师,虽然用的是长戟,但根本还是脱胎于枪法,出身军伍的武道高手多精于此道,死于徐无鬼之手的秦中总督祁英,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用枪大宗师,枪法之盛,公认举世无双,大开大合,唯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时候的清微宗宗主李道虚刚刚在玉虚斗剑中胜过“魔刀”宋政,由此成为正道中与大天师张静修并驾齐驱之人,曾经与祁英有过一番“搭手”比试,祁英已经能让李道虚认真出手,战后两人对饮闲谈,李道虚亦是有颇多赞誉之词。 祁英用枪,重扫不重扎,曾经以连续八十一次横扫生生阻住洛水的江河倾泻。此时洪成仇用枪便有几分祁英的意思。 李玄都乃是百战之人,见过各种各样的敌手,分辨得出高下轻重,自然知道这等枪法的可怕所在。 只见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戟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洪成仇的全身隐在无数圆月之中,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戟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劲风呼啸之声,足见其并非是一味刚强,在刚劲之下的柔劲韧性已达于化境。 这时李玄都便已经寻觅不到他枪法中的空隙,圆弧成月,满月如盾,只觉似有千百个圆盾护住了他全身,就如一座组织森严军阵,不但能守,而且还能向前移动,千百个圆盾组成盾墙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枪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好像一面大盾直接压下。如果李玄都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只要他退了一步,洪成仇便逼进一步,步步紧逼之下,久守必失,也就败了。 可李玄都不退,与其对攻,也是占不到丝毫的上风。 自古武道较技,都是一寸短而一寸险,越是贴身近战,越是容易血溅三步,反而是那种呼风唤雨的方士手段,看着唬人,分出胜负容易,分出生死很难。这便是方士万不敢让武夫近身的原因,就算是一位归真境的方士,也绝不敢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让一位先天境而武夫近身出手,极有可能会被一击毙命,而武夫之间真正的死斗,往往也都是近身之后就要生死立判,诸如头顶上苏云媗和尚熙两人的斗剑,便是留了颇多的余力。 此时李玄都与洪成仇便是近身交手,处处惊险。 苏云姣见到李玄都落入下风,不由得屏住呼吸,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过了片刻,见李玄都虽然守得艰难,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向身旁同样是脸色凝重的陆夫人问道:“陆……师姐,那是什么枪法?” 陆夫人虽然与这位苏小仙子算是同一辈分,但是按照年龄算起来,却与李玄都那位已经亡故的大师兄是同一代人,都差不多可以做苏云姣的娘亲了,也不计较她先前的那一点点冒犯,解释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当年祁英的‘无极枪’,祁英早年时曾在神霄宗门下学艺,被传授‘无极劲’和‘无极功’,后来他离开师门进入军伍,官至秦中总督,结合军伍经历和自身所学,遂创出了这门‘无极枪’,只是祁英当年被徐无鬼暗算身死,这门绝技也就算是失传了,怎么会落到皂阁宗的手中?真是奇也怪哉。” 苏云姣惊讶道:“难道是那徐无鬼先夺了秘籍再杀人?” 陆夫人摇头道:“‘无极枪’是祁英自创,哪里会有秘籍?” 说到这儿,她忽然一顿,喃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祁英打算以此开门立派,流传后世,说不定还真会留有一部秘籍,若是果真如此,落到徐无鬼的手中也就在情理之中,如今的皂阁宗依附于徐无鬼,再由徐无鬼转送他们,就便说得通了。” 苏云姣赶忙道:“那有没有破解之法?” 陆夫人无奈道:“据说老剑神曾经跟祁英有过一次交手,想来是有破解之法,至于李紫府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 苏云姣一时间还没明白老剑神和李紫府有什么关系,场上形势就已经急转直下。却是洪成仇的枪势猛然一缓,然后变招划出一道长达三丈的长弧,直逼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只觉得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至,避让不得,只能被动出刀抵御,可这一扫竟是个虚招,突然之间,洪成仇左右手前后互换,手中长戟一闪,向李玄都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李玄都再想收刀防御已是来不及,不得不以“冷美人”径指他胁下,意图攻敌之必所救,洪成仇则是早有预料,以“回马枪”之势,将戟尾一扫,“当”的一声响,磕开了“冷美人”。 两人都向后退出数步,李玄都但觉这一戟上有股暗藏绵劲,震得自己持刀右手隐隐作痛。洪成仇则是轻轻“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此番激斗,虽说他没有刻意收束修为气机,但也没有故意去以力压人,因为他自从知道了那人的真实身份之后,便生出一个想要堂堂正正压过此人的念头。若是以力破巧,那便是趁人之危,没什么好夸耀的,可如果是从招式上胜出,那便是大大露脸的事情,他本想依仗这套传自祁英的“无极枪”,出其不意,却没想到李玄都应对固然有些狼狈,但却也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 这就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七章 金刚宗悟真 洪成仇还要出手,忽听得一声禅唱。 苏云姣面色一喜:“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到了。” 先前她与李玄都曾见那金刚宗僧人为死去的乞丐诵经超度,所以对于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悟真大师极有好感,如今又是身在险地,自然闻声色喜。 陆夫人却是没有她这般乐观,反而说道:“来人并非悟真,应该只是他的弟子。” 话音落下,就见一名僧人冲破重重黑雾,来到此地。 只是这名僧人此时的模样却是极为凄惨,他原本是游方僧人的打扮,里头穿白色粗布大领衣,外罩黑色祖衣,脖子上挂一串木质念珠,可此时他身上的祖衣已经破烂不堪,白色大领衣上也站满了许多血污,唯有脖颈上的一串念珠还算完整,可也是光泽黯淡,再无半分灵性。 苏云姣望了一眼,认出正是那个在客栈化缘又为乞丐诵经的僧人。 虽然她对这个僧人极有好感,但也知道以这名僧人的修为怕是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凭白丢了性命,若是在其他地方,也许还能逃出城去。 就在此时,僧人已经来到场中,双手合十。 洪成仇只是斜斜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和尚,瞧你这样子,已经吃了些苦头,那就应该知道这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想要掺合,换成你师父来还差不多,就凭你,还是躲远点,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僧人没有说话,只是合十而立。 李玄都轻叹一声:“好意心领,不必如此。” 僧人终于缓缓开口道:“家师马上就到。” 听闻此言,洪成仇脸色顿时一变。 如果仅仅是眼前这几人,他自付还不放在眼中,可如果是那个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七的悟真到了,那他可就是死路一条了,如今的北芒县城,看似是被他们经营得铁桶一块,黑云压城,皂阁宗好似是烈火熊熊,实际上尽是些虚火,刚刚开启大阵,“炼魂阵”就给人家破了,接着又是苏云媗横空杀出,现在再加上一个金刚宗的悟真!事情越发复杂,有范文成的前车之鉴,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洪成仇死死盯住僧人,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二端倪。可僧人却是一脸平静如水,根本让洪成仇看不出半分端倪,反而是看破了洪成仇的心中所想,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洪成仇不由得脸色一沉。 且不论是真是假,凡事总往坏处想准没错,现在摆在洪成仇面前的就是两个选择,要么是速战速决,赶在悟真到来之前解决掉这些人,要么就是立刻退去,保全自身为上。 洪成仇心中略微犹豫了一下,心想若是自己连悟真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惊退吓走,那么“炼尸阵”也会被破,一个“畏敌怯战”的罪名是跑不掉了,若是此番事败,范文成已经身死,论罪也论不到一个死人的头上,自己八成就会变成最大的替罪羊,以宗主的性子,轻则废去他的坛主之位,重则直接将他斩杀。与其如此,倒不如行险一搏,就算悟真正在赶来的路上,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赶到,否则不会让一个弟子先行前来,往好处去想,也许根本就是和尚虚张声势的言语。 想到这儿,洪成仇心中有了定见,一摆手中的长戟,冷笑不止。 不过正当他打算出手的时候,便笑不出来了。 一道金光横跨天际,然后轰然落下。 金光散去,一名年迈僧人出现在洪成仇的眼前,只见他与那年纪稍轻的僧人一样,都是作游方打扮,脸上已经满是皱纹,嘴唇干瘪,可皮肤上却有透出一股黄金色泽,宝光隐隐,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尽是久经世事的沧桑与浑浊,可其中却还有一点真灵不昧,如两颗尘封明珠,纵使有些许尘埃遮蔽,终究难掩朱华。 年纪稍轻的僧人见了老僧,立时上前,合十行礼道:“师尊。” 听到“师尊”二字,洪成仇的脸上已经凝固的冷笑变成苦笑,然后就是再也没有半分笑意,只剩下一个“苦”字。 在洪成仇身后客栈中的一干皂阁宗弟子也是面面相觑,这还打吗?还怎么打?这里到底还是不是他们辛苦经营多年的北芒县城了?怎么正道高手一个接着一个? 就在此时,洪成仇已经下定了决心,手中长戟再度扫出,划出一个充满杀意的弧度,掠向老僧的头颅。 已经年纪极大的老僧神态自若,只是伸出一只手,便轻描淡写地抓住了气机震荡极为剧烈的长戟,任由长戟的单刃如何锋芒难当,都伤不到他的手指分毫。 然后老僧手掌一翻,便使得这条长戟开始扭曲变形,好似这不是一杆顶尖灵物品相的长戟,而是八两银子一杆的白蜡杆长枪。 洪成仇只觉得自己气血翻涌,知道这老僧必然就是金刚宗的悟真了,心中愈发苦涩。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认输投降,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强提气机真元,想要将长戟收回,就见那老僧在长戟上屈指一弹,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山呼海啸一般,沿着长戟向他涌来,一瞬之间,他便握不住这杆相伴多年的老伙计,只觉得双手的骨节寸寸碎裂,仿佛是被几万斤巨碾过一般,同时体内的气机也是愈发紊乱,不由得向后踉跄几步,吐出一口鲜血。 洪成仇站稳身形之后,双手软软地垂着,望向这名老僧的眼神已是有了几分畏惧,身体却是纹丝不动,不是不想走,而是被老僧的气机牢牢锁定,走不了。 老僧望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贫僧悟真,此番到访北邙地界,本是想拜会贵宗宗主,不知他如今可在城中?” 客栈掌柜一伙人心肝立时一颤,还真是悟真!这可是能与宗主掰一掰手腕的高人! 洪成仇温了稳心神,再无先前冷酷倨傲气焰,低眉顺眼地回答道:“宗主他老人家并不在城中。” 悟真轻轻“哦”了一声,道:“既然藏宗主并不在这北芒县城之中,那就是在北邙山中了?也是,那里还有一具将要出世的太阴尸,确实是大意不得。” 洪成仇既惊且惧,听这老和尚的语气,分明早就已经知晓宗主此时并不在城中,而且还一口道破了太阴尸之事,怕是有备而来,就是不知道除了苏云媗和这老和尚之外,还有多少正道中人参与此事。想到这儿,洪成仇也是对已经死去的范文成大为恼怒,北芒县城一事由范文成主持,平日里好似智珠在握,觉得自己算无遗策,素来瞧不起旁人,可现在怎么着?苦心积虑谋划了数年的事情,刚开始做就已经被正道中人知悉,自己也把性命给赔了进去,都不知道谋划了些什么! 只是人已经死了,再去想这些也是无用,当下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关键,洪成仇见老僧没有动手的意思,便主动低声下气地开口问道:“不瞒神僧,在下也是听命行事,在下愿意就此撤去‘炼尸阵’,不知神僧能否高抬贵手,放在下一条生路?” 悟真望了他一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洪坛主愿意撤去‘炼尸阵’,省却贫僧的一番手脚,那贫僧自是不会为难洪坛主。” 洪成仇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向后退入关雀客栈之中。 片刻之后,周围的黑雾开始散去,而那些活尸也纷纷倒伏在地,变为死得不能再死的死尸,唯有三只“罗刹”还在原地,因为被牢笼困住,不能逃去。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一掌拍出。 然后就见这三只“罗刹”灰飞烟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八章 逆天劫 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破阵之战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落下了帷幕。 李玄都、陆夫人、苏云姣与两位僧人互相见礼,见礼之后,苏云姣年纪最小,心中也藏不住事,忍不住开口问道:“悟真大师,您刚才为何不杀了那个皂阁宗的坛主?” 老僧没有说话,法号为“空定”的僧人代自己的师父回答道:“并非家师不愿除恶务尽,而是我金刚宗有规矩在先,虽然讲究降妖除魔,却不能介入世俗纷争,鬼魅妖邪违背天道人伦所在,杀灭它们有功而无过。但贸然介入世俗红尘中的恩怨仇杀却会因果缠身,反而会导致功德有损。所以家师虽然明知他是杀人如麻的皂阁宗之人,却只会规劝于他,不会因为正邪不两立而一见面就将其打杀。” 苏云姣闻言之后似有所悟,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却又说不上来。 李玄都在心底却是一晒。 这个规矩听起来可谓是冠冕堂皇,但也就仅限于听起来罢了,如果金刚宗的僧人真是如此守规矩的话,那么当初金刚宗就不会参与到“四六之争”中去,所谓的“不能介入世俗纷争”的话语,还是因为利害不够的缘故罢了。 再有一点,正邪双方纷争千余年,谁也没能将谁彻底灭掉,那么在有些事情上,双方便会各有默契,就像官场中人,不会轻易下死手,也不会轻易结下死仇,毕竟来日方长。就拿今日之事来说,金刚宗多杀一个皂阁宗的坛主,并不能让皂阁宗如何伤筋动骨,反而是结下了一笔仇怨,日后被皂阁宗追究起来,自己门下的弟子难免有所损伤,说句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的话语,金刚宗又不是正道领袖正一宗,也未必能比得过皂阁宗,与其死战,倒不如放其一马,皂阁宗那边自然也会记下这个人情。 这便是正邪两道的生存之道,双方之间血海深仇固然不假,可一见面就要打生打死,把脑浆子都打出来,那两派人马也延续不到现在。 仇再大,比不过好好活着。 什么是江湖?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和快意恩仇,还有利害得失和人情世故。 李玄都在“四六之争”和“帝京之变”后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无所谓看得惯或者看不惯,正所谓鼠有鼠路,蛇有蛇道,不论这个规矩是对是错,李玄都不会因为自己可以不守这个规矩,而对不得不守这个规矩的人报以轻视或蔑视,勿要以己推人,然后问何不食肉糜。 更何况如今还是金刚寺的僧人帮他们解围,所以李玄都必然不会点破此事,只是在自己在心中明白就好。 待到李玄都等人进入客栈的一楼大堂时,整座客栈已经人去楼空。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僧忽然转过头来,凝视李玄都半晌,说道:“李公子,贫僧有几句要跟你说。” 李玄都道:“恭聆前辈教诲。” 老僧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径直走去,李玄都跟随其后。 与空定、陆夫人、苏云姣三人拉开一段距离后,老僧挥手设下一道隔音的禁制,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指着对面的那条长凳,道:“请坐下说话。” 待到李玄都入座,老僧缓缓开口道:“李公子,放眼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才俊,是少有得很了。” 李玄都道:“不敢当大师如此称赞,且不说有颜飞卿、苏云媗等人,如今晚辈不过是先天境修为,如何承‘才俊’二字?” 老僧摇头道:“江湖中人,不应以一时成败论英雄,李公子如今固然不复当年之鼎盛,但能够东山再起而不是一蹶不振,本身就已经是难能可贵。而且当年之事,也不得不说是李公子更有先见之明,以眼光长远而论,无论是颜飞卿和苏云媗也好,还是玉清宁、宫官等人也罢,都是不如李公子远甚。” 李玄都摇头道:“大师过奖。” 老僧又道:“李公子出身显赫,为何孤身一人?难不成贵宗之中又有变故?” 李玄都摇头道:“涉及家师和师门,晚辈无可奉告,还望大师见谅。” 悟真微微一笑,说道:“不怪李公子,是贫僧唐突失言。” 忽然悟真脸色郑重,问道:“李公子身上似有一股剑气,非是贵宗所传,也非我正道中所学,倒像是古时一种名为‘逆天劫’的奇门剑气。” 李玄都皱眉道:“‘逆天劫’?这种奇门剑气,我竟是闻所未闻。” “此乃古时一位剑仙自创之学,威力极大,杀力极强,就算是同境剑仙也万不能抵御,故而有了‘逆天’二字,但一饮一啄皆有天定,有舍就有得,修炼此剑气之后,会有一巨大隐患,危及自身,故而又在最后加了个‘劫’字。据贫僧所知,当年那位剑仙因为此种剑气杀力极大,动辄取人性命,已近乎魔道,故而未使其流传后世。” 李玄都忽然想起自己在取回“人间世”的时候,徐先生曾经对他说起了剑秀山上曾有两位剑仙大战的传说,而且后来“人间世”中的确多了一股异种剑气,立时明白悟真所言非虚,说道:“晚辈曾将佩剑埋于剑秀山中,据闻此山曾有两位剑仙在此作生死之斗,取回之后,剑中便多了一股异样剑气,一直不知其因由,如今听前辈一言,却是能够想通了。” 老僧反问道:“就算有剑仙曾经在此相斗,可时隔年岁长久,剑气又是如何保留下来的?李公子也是练剑之人,应当知晓剑气就如蜉蝣一夜老,很难在世上久存。” 李限度蹙起眉头,道:“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过。” 老僧道:“贫僧有一言,不知李公子愿听否?” 李玄都谈不上诚惶诚恐,但也不抵触,不卑不亢道:“前辈既有金玉良言相赠,晚辈自当洗耳恭听。” 老僧道:“据贫僧所知,‘逆天劫’与人交战,虽然威力奇大,杀力极强,但是对于修习之人本身亦是大大有害,正如宝剑有双刃,伤人亦可伤己,用的功夫越深,为害也就越大。按照李公子方才所说,那佩剑已经被此种剑气侵蚀,近乎魔剑,而李公子每次动用此剑,都会在无意之中使用此种剑气,从而使自身体内也有此种剑气孕育,可谓不学而学。李公子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应该不再动用蕴含此剑气的佩剑。” 李玄都当日在“天乐桃源”中动用“人间世”击败陆雁冰之后,体内便有了一缕自“人间世”中得来的异种剑气,此时听老僧如此说,心中已经有了定见,叹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时候用与不用,不是李某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好比今日交手,若是大师不曾出手解围,李某没奈何为了我们三人性命之故,也要用上一次。” 悟真点头道:“李公子此言有理,确是如此。但大丈夫立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李公子非常人也,自然有重登山巅的那一日,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到那时候,宝物也好,半件仙物也罢,终究都是身外之物,以李公子那时候的修为,不滞于外物,草木竹石亦可为剑,李公子以为如何?” 李玄都拱手道:“闻暖语如挟纩,闻冷语如饮冰,闻重语如负山,闻危语如压卵,闻温语如佩玉,闻益语如赠金。大师所言,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在下记下了,在此谢过大师赠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九章 孝而不顺 悟真身为金刚宗高人,对于李玄都的谢与不谢,并不太在意,方才他说的这些话语,固然是出自好意,但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说的,就如一桌筵席,主菜还未上桌。 老僧轻声道:“贫僧这趟北行,本意并非是那即将出世的太阴尸,只是中途收到了苏云媗的飞剑传书,这才赶来此地,却是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李公子,既是巧合,也是缘分,于是便有几句话语想对李公子说起,还望李公子不要嫌弃贫僧聒噪。” 李玄都微笑道:“大师请讲。” 老僧稍稍沉吟斟酌,缓缓说道:“令师的才学之高,放眼整个江湖,也是罕有能比之人,令师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中亦是位居尊要,无人不敬,但令师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 不等悟真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正色道:“家师待我恩情若父母再造,在下不应也不敢闻师之过。” 悟真似是早已料到李玄都会有如此一说,道:“贫僧虽是佛家弟子,但也通晓儒家圣人的微言大义,儒家圣人讲:天、地、君、亲、师,其中有言:‘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李公子曾与儒家张肃卿相交甚密,想来也是知道圣人道理,敢问李公子,此言何解?”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儒家圣人的意思是说,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说完这段话,李玄都已经知道接下来悟真的话,他是不得不听了。 果不其然,悟真闻言后微微一笑:“师父师父,为师为父,一宗之内,师父和弟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而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理所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可报答师恩,就万不可置师父于不义境地,这也就是李公子方才所说的孝而不顺。既然孝而不顺,又何来‘不敢闻师之过’一说?不闻师父之过,如何直言抗争?不直言抗争,岂不是要将师父置于不义境地之中?” 李玄都轻叹了一声:“久闻佛门中人辩才无双,今日得见,的确是领教了。就请大师继续讲下去吧。” 悟真道:“若是贫僧没有记错的话,李公子在令师的一众弟子中排名第四,不知李公子是否知道,你的师妹,在少玄榜上有名的陆雁冰,已经在青鸾卫中任职?” 李玄都闻言不由苦笑道:“不瞒大师,在下不仅知道此事,而且还与我那师妹较量了一场。” 悟真轻叹一声道:“既然李公子已经知道了此事,那么以李公子之见,这仅仅是令妹的一人之举动,还是贵宗的一宗之举动?” 李玄都默然无言。 以他对陆雁冰的了解,她虽然有些野心,但万万不敢忤逆师父,那么她摇身一变成为青鸾卫的三大右都督之一,此事就颇为玩味了。 有些事情,是李玄都不愿深思,而不是他猜不出来。 之所以如此,其实也不是什么难题。 胜负从不在表面,有些人赢了面子输了里子,就只能封山,有些人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就只能闭寺,而有些人输了面子却赢了里子,那么便是不胜而胜。 这一点,早在颜飞卿与李玄都深谈的时候,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悟真看李玄都的神情,便已经知道了答案,接着说道:“令师这番举动,且不说动机如何,已是让正一宗极为不满,都是正道两大柱石,只怕此事不易善罢,若起争端,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正道同盟之福。” 李玄都望着老僧,明知故问道:“那大师的意思是?” 悟真道:“若是李公子愿意居间说项,请令师以天下苍生为重,以正道各宗为重,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那么天下苍生无不念李公子和令师的仁义恩情,颜掌教和苏仙子,也愿意为李公子奉上‘五炁真丹’所需的‘朱果’和‘长生泉’,权作谢礼。” 听到这个半点也不出所料的答案之后,李玄都平心静气,只是有些感触。 从最初的张鸾山相托救人,到玉清宁在太平客栈中故意相让,再有宫官在平安县城中见他,后来的颜飞卿在风雷派出手相助,以及玉清宁在龙门府送上“五炁真丹”的丹方,然后是在关雀客栈中与苏云媗会晤,直到现在还是在关雀客栈中与这位“金身罗汉”交谈。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铺垫这句话。 在他未出江湖之前,正道各宗已然有剑拔弩张的倾向,而在他被张鸾山以恩情为引,重回江湖之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那个关键之人,认为他可以扭转局势,所以他的这趟江湖,走得有惊无险,各路高人纷至沓来,使他在无意之中立于潮头之上,而其中因由,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紫府剑仙那么简单。 至于他是不是那个关键人物,李玄都自认为不是。 天宝二年之后,他被二师兄带回师门,先是养伤,然后是修心养性,外加反思,中间只离开了师门一次,从张鸾山手中接回张白月的骨灰,然后前往剑秀山将其安葬,在其余的时间中,他就像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李玄都手里的“书”可都是师门给的,想要他知道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书”上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都是师门决定的,那么李玄都对于许多事情并不知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的心境微起涟漪,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有些事情,不论对错, 只论成败。 无论你的出发点如何高大宏伟,如何心系苍生,如何关乎天下,败了就是败了,就要给别人一个交代。天底下没有只做决定而不承担后果的好事,总要有个人站出来为此负责。 若是放在朝廷中,打了败仗,那么领军的将领便难辞其咎,要被斩首,主战的大臣要被罢黜,就算是皇帝,也会因此而威望大减,甚至不得不交出部分权力给予臣子,历朝历代,地方强盛而朝廷衰弱,莫不是如此。 就算是在江湖之中,你灭人全家满门,就要做好多少年后被漏网之鱼找上门来报仇的准备,万没有人都杀了,在人家前来报仇时又扯出种种理由而不想偿命的道理。 朝廷和江湖都是如此,李玄都又岂能超然于外。 因为当初的帝京之变,他已在师门中失势,修为境界还能东山再起,这等失势却是一蹶不振,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是那个扭转乾坤的关键之人。 只是在这件事上,李玄都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关键是别人如何看他。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轻声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天下大义,匹夫有责。既然大师已经如此说了,那我自当尽绵薄之力。只是当下这个时候,却还是要以对付皂阁宗为重,不知大师以为然否?” 悟真微微一笑:“自当如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章 金刚不坏 此时苏云媗与尚熙的斗剑已是渐入白热。 在夜幕之上,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将重重黑云撕扯得支离破碎。 剑芒一闪而逝,苏云媗现出身形,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方才止住身形,依靠着身上的飘带凌虚御空。她身上所披的“太乙云衣”生出层层叠叠的白色云气,在云气上又有丝丝缕缕的赤色剑气如血红小蛇蜿蜒游走。 苏云媗举起手中的“妙法莲华”,遥遥指向对面立着的尚熙。此时的尚熙也不好受,眼角和鼻孔中有细细血流缓缓下淌,在他的脸上画出四道血线。他并不擦拭,重新伸手握住自己的古剑,冷声道:“与我十宗为敌者,以正一宗为甚,然后便是为虎作伥的慈航宗!听闻苏仙子要与正一宗颜飞卿结成道侣,难道这是急着要用我这颗人头当作嫁妆不成?” 苏云媗并不答话,只是轻轻一挥手中的“妙法莲华”,劈出一道剑气,逼得尚熙只能横剑格挡,浑身气机震荡,嘴角又是渗出血丝。 虽说两人的境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但是苏云媗手中的“妙法莲华”要比尚熙的古剑强出太多,而且慈航宗精于剑道一途,皂阁宗却不擅长剑术,尚熙的一身所学都是从旁处得来,在一身所学上也不如苏云媗。所以两人交手,初时不觉如何,时间一长,尚熙就渐渐后力不济,难免落入下风之中。 硬挨一剑之后,尚熙的语气便不再强硬,稍稍放软道:“慈航宗虽然素来与我宗不睦,但也不是不死不休,苏云媗,若你再得寸进尺,从此便再无相见余地,还望好生思量!” 苏云媗轻轻一抖身上的“太乙云衣”,将周身环绕云气中的赤红色剑气抖落,只见她面若明月,皓腕如玉,鬓髻高高挽起,以一支玉簪束住,身上白衣生云,臂弯环绕七彩飘带,手持七色长剑,神态从容,身形飘渺,真真是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 她的面色平静如水,不见喜怒,平声静气道:“正邪之分,水火不容,我身为正道中人,从未想过与邪道中人有什么相见余地。” 见苏云媗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尚熙的语气再度转冷:“难道你以为凭你一人一剑,就能攻破这‘炼神阵’?” 苏云媗淡然道:“谁说我是孤身一人?” 尚熙双瞳猛然一缩,手中古剑一转,护住自己的周身上下,便要退回县衙之中。 北芒县的县衙既是“炼神阵”的阵眼所在,也是一座自成一体的阵法,契合四象,又藏五行,连接地脉,生生不息,远非“炼尸阵”和“炼魂阵”的阵眼可比。 这便是尚熙的底气所在,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先手落子,辛苦经营多年,在正派高手来人不多的情形下,堪称是万无一失。 只要尚熙退回县衙之中,那么苏云媗再强也奈何不得他。 尚熙身形向下急坠而去,长笑道:“苏云媗,既然有胆,那就来阵中与我一战!” 他话音未落,苏云媗的剑芒已经衔尾而至,尚熙不得不持剑回击。 刹那之间,他手中的古剑与“妙法莲华”又是联系相击九次,好似九声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方才连续九剑,尚熙挡住了八剑,却还是有一剑没有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不过尚熙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朝脚下的县衙落去。 就在此时,一名老僧距离县衙的大门已经不足百丈。 破阵最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毁去阵眼,皂阁宗深知县衙的重要,在县衙的街道上,足足站了不下二十名皂阁宗的好手,屏息凝神,如临大敌。 为首之人是赢勾坛坛主孙不见,身形高瘦,一张长脸满是煞气,就像是被人欠了多少太平钱不还一般,身上一身锦绣道袍,滚金边绣龙纹,以银线勾勒飞龙花纹,且在龙睛位置缀有明珠,极尽华美之事,手中则是一根玉质长杖,杖端镶嵌有一颗黑色宝珠,华光隐隐。 在他身后的皂阁宗弟子个个精气内敛,虽然不是先天境,却个个都在玄元境界以上,而且有了炼神阵的加成之后,这些人的境界隐隐上升,已然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站在一起自成阵势,阵阵黑色雾气自生,让人望而生畏。 相较于以活尸为主的后卿坛和以各种冤魂为主的将臣坛,赢勾坛主要是以活人弟子为主,为了挡住老僧的去路,已然是将赢勾坛的小半个家底都搬了出来。 面对缓步行来的老僧,孙不见上前一步,也不多言废话,直接举起手中的宝杖一挥,就见黑光一闪,激射老僧的面目。 老僧停下脚步,左手扬起,以拈花指法将那道黑光轻轻拈住,竟是一条黑色怪蛇,张口便朝老僧的手指咬去,却仿佛是咬在金刚石上,不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反而还被崩断了毒牙。 老僧将黑蛇丢开,淡淡一笑:“区区‘阴蛇’,还奈何我不得。” 孙不见神色阴沉,稍稍沉默片刻之后,忽而笑道:“大师举手之间便破去我的‘阴蛇’,当真让人钦佩,但若九条‘阴蛇’,大师还能安然无恙吗?” 话音未落,孙不见又是一挥宝杖,九道黑光自八个方位一起激射而来,每条“阴蛇”的毒牙中都蕴含有剧烈毒素,就算是先天境的高手,只要沾上一点,也要壮士断腕,否则便是立毙当场的下场。 悟真皱了下眉头,双手合十,结成外缚印,环臂一绕。那八条黑色“阴蛇”就如倦鸟归林一般,被他悉数收入掌中,然后他两掌轻轻一碾,十条“阴蛇”便化作一滩污血。 孙不见手中宝杖挥舞不停,“阴蛇”飞舞又至,悟真诵了一声佛号,周身上下金光璀璨,任由这些“阴蛇”激射向自己,谁知第二拨“阴蛇”却是纯粹气机凝化而成,没有实体,刚一接触老僧之后,便齐齐爆裂成毒雾,将老僧笼罩其中。 原来孙不见知道仅凭“阴蛇”奈何不得悟真,故而第二拨“阴蛇”就变成了他取用宗内“尸洞”尸毒炼成的“阴蛇”。第一拨“阴蛇”不过是惑敌的手段,第二拨“阴蛇”才是真正的杀招。 孙不见长笑道:“大师,寻常‘阴蛇’奈何不得你,换成这尸毒‘阴蛇’,又当如何?” 话音落下,就见毒雾倏然四散,悟真的声音悠悠传出:“不过尔尔,孙坛主还有什么鬼蜮伎俩,不妨一并使出,也好让贫僧好好领教下皂阁宗的绝技。” 孙不见既惊且怒,定睛望去,只见悟真身上的祖衣虽然被毒雾腐蚀,但他整个人金光璀璨,丝毫无损。 悟真缓缓上前,道:“若是孙坛主技止于此,还是让出道路,免得徒增损伤。” 孙不见压下心头惊怒,赞道:“金刚不坏,伏魔神通,大师不愧是高居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在下自愧不如。” 说话间,他猛然向后退去,手中宝杖连点,黑蛇四出,连同周围严阵以待的皂阁宗弟子,一起组成一方蛇阵。 老僧伸手画了一个半圆,一缠一绕,然后回手一扯。 蕴含“金刚神力”的手掌所致,所有黑蛇无论是虚是实,悉数化作虚无,而那皂阁宗弟子更是凄惨,触之即伤,有时候看似只是轻轻一碰,便立时筋骨断裂。 悟真摇头叹道:“贫僧不想妄造杀孽,可如果孙坛主继续执迷不悟,那就休怪贫僧要金刚怒目怖畏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一章 金刚怒目狮子吼 “大师以为自己赢定了吗?”孙不见已经退至县衙的门前,在他身旁左右就是两方石狮,以及百姓鸣冤所用的大鼓。 孙不见举起手中宝杖,将杖首轻轻搁置在鼓面上,微微笑道:“要知道‘炼神阵’乃是我皂阁宗历代祖师先辈之心血,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玄妙非常。之所以选择此处县衙作为‘炼神阵’的阵眼,也是大有深意,入得此阵,便是踏足九幽炼狱。” 悟真默然不语,只是迈步上前。 孙不见也不再多言,举起手中宝杖在鼓面上一敲。如投巨石入小湖,一阵恢弘涟漪瞬间扩散出去。 军阵沙场,擂鼓进军,鸣金收兵。就在孙不见擂鼓一声之后,周围弥漫的黑色雾气中骤然出现许多绰绰黑影,然后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冲破黑雾,现出真容。却不是寻常的活尸冤魂,而是一骑骑披有黑甲的骑士,人马全身上下皆是黑雾缭绕,唯有双眼处有两点猩红光芒。 滚滚黑骑朝悟真涌来。 当先一骑极为突兀地出阵展开冲锋,更是快如疾雷! 转瞬间就奔袭到了老僧的面前。 悟真双腿微微分开,开始出拳。 他身负金刚宗的“金刚大力”,一指一掌都有千钧之力,与人交战,不必用出如何精妙招式,就算是最简单的“罗汉长拳”,也足以让人难以招架。在他踏足天人境界之后,将“金刚大力”修成“金刚神力”,自有伏魔神通,以实击虚也是寻常,所以不管这些黑骑是僵尸之流,还是鬼魂之属,他只管出拳便是。 只见他一拳击出,这名冲在最前方的黑骑就轰然碎裂,化作黑色雾气在悟真身侧几步外烟消云散,悟真双脚纹丝不动,只是破碎不堪的祖衣微微拂动。 一骑之后还有一骑,绵绵不绝,蜂拥而至。 悟真不等其冲至自己身前丈许之内,直接两拳齐出,两名黑骑的头颅直接爆裂开来。 与此同时,孙不见的宝杖又一次重重落在鼓面上,那股磅礴气机再度迅猛蔓延开来。 一骑战死是两骑,两骑战死是四骑,四骑战死,便是八骑汹涌而来。 大街两端,不下百骑,密密麻麻的黑甲骑士开始集体提枪冲锋。滚滚黑骑,不将这老僧彻底淹没誓不停歇。映入眼帘就是一大片黑潮,让人恍如置身于九幽冥府之中。 虽然老僧出拳越来越快,但仍是不断有黑骑撞在老僧的身上。只不过老僧巍然不动,且无半分损伤。 僧人不闪不避,不摇不动,脸上的所有表情全部敛去,只剩下金刚怒目。 他自幼拜入金刚宗门下,在宗内有一座千佛殿,虽然名为千佛殿,但其中除了诸多佛陀塑像之外,还有菩萨、罗汉、金刚、飞天、伽蓝、护法、天王,在他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就喜欢来到此地,仰头观佛,其中有四尊金刚像,嗔目欲裂,狰狞骇人,尤其是夜晚时分,更是让心中有鬼之人背后发寒,故而许多人都对这四尊金刚像敬而远之。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却是丝毫不怕,反而是天生亲近,经常一动不动地凝视那四尊金刚像,成为全宗上下人人皆知的怪癖。宗内祖师知道之后,言金刚怒目是为震慑邪魔外道,只有心中有愧之人才会惧怕,他既不惧,可见无畏,乃是与佛有缘,有佛性之人。 随着年纪增长,他开始修习宗内的“金刚之身”和“金刚大力”,他仍是时常会来看这些金刚像,也许正应了面壁而悟的说法,他竟时以此四座塑像为契机,又结合自身所学,两相融汇之下,证得“金刚法身”。之后一法通百法皆通,又自悟出一门“不动如如禅功”,这才成就了他今日“金身罗汉”的超凡境界。 只见悟真满身金光流溢,仿佛是寺庙中享受香火供奉的鎏金大佛。 金刚立世,怖畏护法。 百多骑身披黑甲的骑兵悍不畏死地依次撞在老僧身上,不惜粉身碎骨。每次撞击都会使地面轰然震动,汇聚在一起,真正有一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许多皂阁宗弟子都不得不向后撤退,不敢被卷入其中。 孙不见见此情状,再次举起手中的宝杖,便要第三次擂鼓。 就在此时,一人身形如凌空蛟龙而至。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如雷霆万钧,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 只见剑光纵横,剑气四射,交织出一张罗网,如蜘蛛结网捕蝉,触之即落入罗网之中。 孙不见脸色一变,不得不变换动作,将手中宝杖一扫而出。 虽然堪堪打破了剑气交织的罗网,却也被来人近身到身前三尺位置。 孙不见只觉得背后生起一股寒意。 是哪位武夫说过,身前一拳之距,便是举世无敌来着?方士与武夫交手,最忌讳被如此近身,极为不利,一个不慎便要被武夫一拳打死,不死也要重伤。 所以孙不见的第一反应便是重新拉开距离,可此时他已经在县衙的门口,再退就只能退到县衙之中。 就在他略有犹豫之际,一道霜白剑气已经炸裂开来,孙不见的视线所及,尽是如雪崩一般白茫茫一片。 好在这时有一杆黑色长戟斜斜杀出,帮孙不见挡下了这一刀。 出刀之人正是李玄都,而那杆黑色长戟的主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后卿坛坛主洪成仇。 洪成仇此时有了“炼神阵”作为依仗,再不见前不久的畏缩之态,大喝一声:“好小子,可有破我‘无极枪’的手段了?” 话音未落,洪成仇故技重施,身随手中长戟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不过眨眼之间,便有层层叠叠的圆圈朝着李玄都笼罩而来。 归真境素有返璞归真之意,所以归真境的宗师出手,多内敛而少外露,未必要如何天崩地裂,就如洪成仇,看似只是寻常横扫,可真要被他扫中,其中蕴含的“无极劲”便足以将寻常先天境高手拦腰斩断,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被重伤内腑。 虽说李玄都有“漏尽通”的体魄,但也不敢以体魄强行硬接,只能以手中“冷美人”应对。 孙不见稍稍缓了一口气,正要再次擂鼓,就见一块飞石激射而至,孙不见认出这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混元石”,知道厉害,不敢硬接,当即斜身闪开。然后就见一名妇人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自己身边,手中拿着一根烟杆,朝自己手腕打来。 虽说陆夫人不擅武斗,更不是武夫,但是这些年来也学了一些防身的招数,此时猛地用出一招半式,也骇人耳目。而且孙不见同样不是武夫,在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中,以近身武力而论,却是这位赢勾坛坛主垫底,再加上他身上的“阴蛇”已经用了个七七八八,如此一来,两人倒是半斤八两, 孙不见不敢托大,以手中宝杖对上陆夫人的烟杆,两者长度相差无多,且都不是刀剑等兵刃,倒也谈不上谁更占便宜,两人激斗一处,一时难分胜负。 就在此时,悟真双脚重重踩踏地面,面露怒容。 此怒非是嗔怒,只为震慑外道邪魔怖畏。 老僧缓缓张口,发出一声沉闷低吼。 此乃“狮子吼”。 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以老僧立足所在,猛地向四周扫过。 地面上的石板寸寸碎裂,街道两旁的墙壁,轰然倒塌。 一众黑甲骑士人仰马翻,身上的黑甲化作黑气散去,显出真容,看其衣着,竟是前不久还在城内巡视的衙役和帮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二章 一剑杀敌望北邙 两名皂阁宗的坛主见此情状,也不恋战,果断各自摆脱对手,向县衙退去。 只要能与炼尸堂堂主尚熙合兵一处,据阵而守,别看只是一座小小的县衙,此时便如铜墙铁壁一般,就算是悟真和苏云媗也不能如何。而此地距离北邙山极近,待到援军赶至,犹有取胜之机。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从天而落。 后退时稍稍迟了一步的孙不见直接被这道剑光击穿天灵,然后整个人被这一剑从上至下击穿,死得不能再死。 这位皂阁宗的赢勾坛坛主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会死在这里,会在黄泉路上与将臣坛坛主范文成结伴而行。 亲眼见识了这一剑的洪成仇更是惊骇欲绝,忙不迭地往退回县衙,不敢有半分迟疑。 紧接着身披“太乙云衣”的苏云媗手持“妙法莲华”从天而落,刚才就是她击出此剑,将孙不见一剑斩杀。 正如皂阁宗中人所说,金刚宗不想与皂阁宗结成死仇,可是与正一宗同进同退的慈航宗却是没有这个顾忌,在尚熙退入县衙之后,苏云媗追之不及,只好将稍迟一步的孙不见一剑斩杀。 也是孙不见倒霉,他的修为境界不能说不高,虽说武斗不是其所长,但是能与悟真交手一二,可见其不擅武斗只是相对而言,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捏的软柿子,可惜他遇到了苏云姣,本身已是距离天人境界只差半步之遥的强九,又执掌高居“刀剑评”第七位的神兵“妙法莲华”,再加上孙不见的“阴蛇”已经用完,注意力都放在悟真和陆夫人的身上,苏云媗还有出手偷袭之嫌,这一剑之下,焉能不死。 有些时候,惊艳到极致的出手取人性命,其实都是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齐具的结果。 就在孙不见身死之后,县衙内的尚熙和洪成仇似乎受到了惊吓,只见原本笼罩满城的黑雾开始渐渐散去,可笼罩县衙的黑雾却是愈发浓重,近乎实质一般,此时众人与县衙不过丈余距离,便已经看不清县衙的大门和墙壁,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苏云姣从当空落下之后,双手握剑柄而剑尖朝下:“悟真大师、陆夫人、空定师弟,云媗有礼了。” 三人不管心中作何想,纷纷还礼。毕竟苏云媗成为慈航宗的下任宗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她在宗内的实权,丝毫不逊于颜飞卿,甚至犹有过之,饶是悟真这位太玄榜第七人,也不敢有丝毫的小觑,更不能将其视为寻常晚辈。 悟真双手合十道:“皂阁宗之人已经退入县衙之中,此处乃是‘炼神阵’的阵眼所在,诡秘非常,不好擅闯,不知苏仙子有何良策?” 苏云媗摇头苦笑道:“事出仓促,并无良策。”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之后,默然不言。 李玄都将“冷美人”收回鞘中,问道:“颜玄机呢?难道他还在北邙山中?” 苏云媗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叹一声:“如今‘炼魂阵’和‘炼尸阵’已经被破,只剩下最后的‘炼神阵’,破与不破,在一时半刻之间也无碍大局,我倒是更担心颜玄机那边。” 苏云姣一惊:“李师兄的意思颜师兄那边会出事?” “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如今身在北芒县城中的,只有将臣坛坛主范文成、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后卿坛坛主洪成仇,以及一位炼尸堂堂主尚熙,且不说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和皂阁宗背后的阴阳宗,另外两位堂主和旱魃坛坛主如今身在何处?”苏云媗已经接口说道,同时她的目光也投向北邙山方向。 …… 北邙山中。 一老一少两名道人沿着一条土坝缓缓而行。 年老的道人衣着寒酸,背负一柄铜钱符剑,肩上斜挂着一个褡裢,没有多少仙家气派,倒是有不少寒酸气,正是从周家村中侥幸逃得一命的南柯子。 与年老道人相比,年轻道人却是完全不一样了,从头上的莲花冠,到身上的道袍法衣、腰上的腰带和锦囊,再到脚上的云履,无一不彰显仙家气派,而背上所负的长剑,更是氤氲出一股肉眼可见的青气,正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 周家村整个村子在一瞬之间毁去,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也惊动了如今正在北邙山中的颜飞卿,当他赶来的时候,什么痕迹也没有剩下,只剩下南柯子一个活人。 两人会合一处之后,南柯子先是向颜飞卿交代了事情的经过,然后两人便开始探究周家村被毁的因由,可惜在地裂之后,地面又再次合拢,就连那条“吞食”了所有村民的沟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还剩下一条土坝,这里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也从未存在过一个名为周家村的村子。 走到土坝的尽头,颜飞卿望着脚下,若有所思。 南柯子习惯性地抚着自己的山羊胡须,说道:“先是棺材地,又是闹鬼,真不知道皂阁宗到底要干什么。” 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南柯子已经在心底里认定了此事与皂阁宗有着莫大的干系。 颜飞卿抬起头,忽然问道:“前辈曾经给那赵奇招魂,可曾注意那赵奇是什么命格?” 南柯子一怔,“颜掌教的意思是……” 颜飞卿轻叹一声道:“前辈既然已经见过了李紫府,那就应该知道贫道和他曾经与藏老人有过交手,而交手的原因就是藏老人在收集天煞命格之人,贫道现在怀疑那赵奇也是特殊命格之人,皂阁宗中人这才要将其的魂魄收走,结果被前辈搅扰,于是他们便提前动手,也打伤了前辈。至于皂阁宗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来收取赵奇的魂魄,也许是因为岁齿的原因。” 南柯子一惊:“就算如此,也不必将整个村子都悉数灭口啊。” “不是灭口。这里是北邙山境内,就在皂阁宗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这个口灭给谁看?又怕消息走漏到哪里去?”颜飞卿摇头道:“所以不会是灭口,依贫道看来,倒像是某种血祭手段。” 所谓“献祭”,献而祭之,多是献祭牛羊牲畜。只是在儒、道两家立教之前,追溯到上古时候,巫祝盛行,民风野蛮,殉葬之事时常有之,故而也常常以活人代替牲畜祭祀鬼神,又称“血祭”,在至圣先师和太上道祖相继立教之后,此种习俗便已经渐不可闻,只是在邪道之中还有流传,如那真传宗,号称原始真传之宗,其中就有许多延承自上古的野蛮手段,故而也被划入邪道之列。 皂阁宗出自阁皂一脉,精通符箓,与神霄宗、东华宗等也算是存续相依,只是在背弃阁皂一道之后,皂阁宗的道路便越走越远,虽然还留存了符箓之道,但是重心已经放在驭鬼、驭尸上面,乃至于后来皂阁宗鼎盛一时,还弄出了一个妄图以人力逆天而为的炼神之举,与玄门正宗愈行愈远,如今从真传宗那里学了血祭之法, 也在情理之中。 这等手段素来为正道中人不耻,故而颜飞卿此言一出,南柯子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皂阁宗他们竟、竟敢如此!” “他们这些人有什么不敢的。”颜飞卿的神色中也透出几分憎恶:“打尸体的主意,打亡魂的主意,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损阴德、逆人伦之事?现在他们又把主意打到了活人的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南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们要尽快弄清楚皂阁宗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颜飞卿又低下头去,跺了跺脚,踩在脚下的土坝上:“答案也许就在这道土坝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三章 龙脉地气 “这道土坝?”南柯子也随之低头望去。 颜飞卿伸手从背后拔出“青云”,单手握剑柄而剑尖向下,不像是持剑,倒像是持杖的姿势,然后将“青云”轻轻刺入脚下的土坝尺余。 南柯子凝神望去,然后猛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剑尖刺入的地方,竟是缓缓渗出血来。 颜飞卿轻声道:“这条土坝是活的。” “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可思议。”南柯子喃喃道:“如果这条土坝是活的,那么先前吞掉村民的沟壑,岂不是就真成了一张嘴?” 颜飞卿拔出“青云”,只见剑尖上果然沾染了些许鲜血,而剑尖刺入的地方则如一汪极小的泉眼,咕嘟咕嘟地冒出乌黑的血,相较于整条土坝,就像是用细针在手臂上刺了一个极小的红点。 “问题就出在这下面。”颜飞卿指着脚下的土坝说道。 “的确是太不寻常,难道在这底下藏了一只巨兽?”南柯子也算是精通望气之道的老手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局面。 颜飞卿摇头道:“不像,贫道与前辈不同,经常行走四方,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许多死物在种种因缘巧合之下,也会显现出类似活物的状态,这底下到底是死物还是活物,如今尚且不好定论。” 南柯子蹲下身,从褡裢中取出一块布帕,蘸了点鲜血,放到鼻下轻嗅,又用两指捻了些许黄土,用舌尖尝了尝。 尝土是寻龙点穴的入门功夫,南柯子年轻时经常与师父一起去堪舆地理,学到不少望脉的窍门。 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南柯子吐掉口中的泥土,道:“龙脉的祖山,必定是名山,山势雄伟,地域广大,山环水绕,河渠纵横,山脉绵延千余里。祖山的主脉,通常是一地名山,在天下变迁过程中,一般为重要疆域之分界。主脉蜿蜒东进、南行,形成一块块福地;当它们跨过河谷峡地时,形成一个个土地肥沃的盆地,就是适宜于百姓生存的通衢都会:千里之地为大郡,三百里之地为河川,百里之地为县市,百里以下为城镇。龙脉之山从优到劣分成四种:进龙、退龙、福龙、病龙。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颜飞卿微微点头,表示认可。此乃风水望气、寻龙点穴的基本,他虽然不精通此道,但对于龙脉一说,也略知一二。 南柯子继续说道:“每条龙脉,从西往东,从昆仑到东海,按照远近大小,分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等,依次由老到嫩。《青囊经》中曾经说过,山老无生气,山嫩则生气勃勃。随着时势演变,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虽说秦中自古帝王州,但自前朝始,帝都便已不在此二州中,由可见一斑。因此,寻山要寻少祖山,不要寻老祖山。按照道理而言,北邙山位于南山余脉,还算不上老祖山,应该是少祖山,可此地之土却比老祖山还要了无生气,实在奇也怪哉。” 说到这儿,南柯子也是骤起眉头,面露疑惑之色。 颜飞卿亦是骤起眉头:“地气变了。” 南柯子点头道:“无论如何推算,北邙山都不应在此时变为老祖山,可见是有人以人力做了手脚,强行改换天数,此等大手笔,实则非一个皂阁宗可以为之。” 颜飞卿轻声道:“阴阳宗。” 南柯子耸然一惊。 一个阴阳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位阴阳宗的宗主,那位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 正一宗的“天师”称号,乃是太上道祖所授,意为:合乎天道之师。原是道门始祖之一轩辕氏对老师的尊称,可见其大。与“天”相对应的便是“地”,那么“地师”也不可小觑半分。 “地师”是自古对风水术士的尊称,与天师一般,也是一种称号与传承,号称地气宗师。据说历代地师秘传之学,不仅可以感应地气运转,勘察山川地理脉络,还可汇聚天地灵气相助修炼形神,甚至还有运转地气灵枢之妙。 徐无鬼既然有“地师”之称号,可见他本身便是天下间第一等的风水大宗师,若是由他出手谋划,那么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颜飞卿沉吟了些许时候,道:“到底有什么玄机,掀开这条土坝便都清楚了。” 南柯子想了想,如今已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便也只能点头赞同,然后便以“御风术”凌空飞起。 颜飞卿独自一人站在土坝上,举起手中的“青云”,一身气机油然而生,一缩一张,身周就好似小湖平镜水面被投入石子,骤起涟漪阵阵。 颜飞卿脚下一顿,双脚离开地面大约三尺距离,然后一剑劈下。 不必他刻意催发气机,仅仅是“青云”本身所携带的剑气,就已经粗壮如河。 这条土坝被剑气生生撕裂成两半,如果将其看作是一条手臂,那么颜飞卿这一剑就是从肩膀到手腕,划了一条笔直的线。在这一线之上,尘埃四起,所有的浮土都被劈开散去,露出其下的真容。 南柯子瞪大眼睛望去。 在浮土之下,竟是一条四面都以黑色砖石砌成的长长墓道,墓道的两端又延伸入地下,唯独这一段向上凸起,就像一座拱桥,高出周围地面,将原本覆盖其上的泥土也向上拱起,形成了一条土坝。 所谓墓道,以砖石砌成,左右是墙壁,其上有顶,方才两人就站在这条墓道的顶上。 他立刻想起了疑似太阴尸出世所在的那座大墓,大墓正在缓缓向上升起,这里似乎也是如出一辙的情形。 颜飞卿缓缓落在墓道顶端,举起手中“青云”一剑刺下,这些黑色砖石也不知是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没有碎裂,反而如人受伤一般,开始汩汩冒出血水,诡异无比。 南柯子也随之落下,说道:“此处与那太阴尸的大墓情形相同,很有可能与那座百里外的大墓相通。既然是太阴尸出世,那么其中必然有强烈的尸气,尸气的一大特性就是遇阳而缩,见阴则胀,故而每每尸变之时,棺材在白天都撬不开,因为尸气收缩会将棺盖紧紧吸附,到夜晚尸气膨胀就会将棺材盖掀开,此时僵尸才出来作祟。现在还是白天,恐怕这条墓道也难以打开。” “百里距离。”颜飞卿不由一怔。 南柯子道:“很多寻常王侯之墓,都可以在地下修建几里之长的暗道,更遑论素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就算是百里之长,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儿,颜飞卿忽然想起一事,道:“前辈,你先前说过,你和李紫府发现的那条墓道的尽头是一扇青铜大门。 南柯子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颜飞卿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那你们有没有想过第二个可能,其实你和李紫府进入的位置,其实不是在大门的外面,而是大门的里头。” 南柯子猛地怔住:“如果当初我们进入的墓道其实是在门的里头,那么岂不是说那扇大门才是大墓出口?那么大墓的真实位置……” 说到这儿,两人一起望向脚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四章 尸墓初现 至此,颜飞卿和南柯子已经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远在百里之外出现青铜门的地方,并非是大墓的真正所在,而是通向大墓墓道入口的所在。可以想象,如果大墓没有上升,而是继续深埋于地下,那么这条长达百里的墓道必定是极为曲折,其中也许还有许多岔路形成迷宫,足以阻挡窥测绝大部分墓室之人。可现在大墓上升,这些墓道随之浮上地面,一目了然,再也没有阻人的作用。 “不过还有一点,老道我没有想明白。”南柯子道:“为何百里之外的青铜门处阴气极重,而我们如今在的地方却是十分平常,若不是如此,老道和李紫府也不会将那里错认为真正的大墓所在。” 颜飞卿摇头道:“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当初造墓之人故布疑阵的手段,也可能那两扇青铜门的缘故,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现在的关口是弄明白,皂阁宗在此地到底做了什么,现在又要做什么。” 南柯子道:“现在就等到入夜的时候,其中尸气由缩变胀,我们破开这条墓道进入其中一探究竟。不过如此一来,也有一个坏处,存于其中的尸气、煞气、阴气会从我们破开的一点向外逸散开来,轻者荼毒一地之地气,重则可使得百里之内生灵尽绝。” 颜飞卿道:“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这一个周家村,现在周家村已经不复存在,这还是个问题吗?” 南柯子摇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百里之内还有其他生灵,因你我之故而无辜身死,于心何忍?” 颜飞卿稍稍沉默了一下,道:“前辈所言有理,待到入夜之时,由我一力破开此地,而前辈则尽量收束其中逸散开来的各种污秽之气。” 南柯子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在墓道的两端盘膝打坐,待到夕阳西斜时,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线光,颜飞卿站起,拔出“青云”。南柯子则是从褡裢中取出“十地八方旗”,一挥大袖,十八杆小旗依次飞出,迎风即长,变为十八杆玄幡,以他为中心,虚立于十面八方。然后南柯子双手结成“道指”,指尖激射出一团幽芒,分作十八道,分别飞入十八道玄幡之中,十八道玄幡立时结成一体,自成阵法。 南柯子开口道:“颜掌教,请出手吧!” 颜飞卿点点头,也不多言,直接身形凌空跃起,高高举起手中青云。 一道清光绽放,如瀑布激流,落在这条黑色的墓道上。 整条外露在地面之上的墓道顿时如波浪一般开始上下起伏,好似一条黑色的长蛇,而且起伏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随之一股腥臭阴寒的气息也随之逸散开来。 只见墓道上方作顶的黑砖在清光的“冲刷”之下,开始寸寸碎裂,在这些砖石中竟是夹杂了许多似是人体内脏的物事,也难怪刚才颜飞卿一剑刺下,会有鲜血向上渗出。 颜飞卿不惊不惧,一手持“青云”,一手掐“青莲剑诀”,从天而落的“清光”比起方才又加重几分,使得这些内脏连同砖石一起化作黑色的气息缓缓消散。 大概小半柱香的功夫之后,颜飞卿以手中“青云”在墓道上摧破出一个大约有井口大小的缺口,然后从这个缺口中涌出一股肉眼可见的黑红色气息,如喷泉一般猛烈上冲,然后化作一阵似烟似雾的物事开始向四周蔓延扩散。 南柯子见此情景,立时结成“降鬼扇印”,开始收拢这些正要为祸一方的污浊之气。 就在此时,这些由阴气、煞气、尸气混合而成的污浊之气竟是形成了一张扭曲的模糊人脸,然后朝着南柯子张嘴怒吼,顿时阴风大作,尖叫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南柯子脸色凝重。 从刚才的情形来看,这座大墓在建造之时,竟是掺杂了大量人体尸骸在其中,这也就导致了这座大墓不但尸气异常浓重, 而且大墓本身也如活物一般,有了几分灵性,所以不但会自行从地底升起,而且还会吞食生灵,其中的尸气在与其吞噬生灵的怨魂融合之后,就形成了眼前的诡异景象。 十八杆玄幡被吹得猎猎作响,首当其冲的南柯子更是感觉在一瞬之间仿佛置身于雪山北海之中,冷风如刀,冰寒彻骨。而且这种阴寒还不是普通寒意,无视衣着甚至无视气机,透过肌肤血肉钻入五脏六腑,直透骨髓,使人从神魂深处生出寒意,此种寒意唯有武夫的旺盛血气能够抵御,偏偏南柯子不是武夫,又年老体衰,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所谓怨气、阴气、煞气,原本只是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只是在足够数量之下,才会化作肉眼可见的黑气,而且与皂阁宗通过术法凝聚出的黑雾不同,这些黑雾具有极强的腐蚀性,足以让一个活人在一瞬之间化作脓血,就算是南柯子这等修道之人,在一个不慎之下,被其侵入体内,也要像当初的周阿牛一样生出黑疮。 南柯子一咬牙,催动阵法,如巨鲸吸水将这些阴气吸入其中,然后又分别分流入十八杆玄幡之中,可见在玄幡的旗面上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黑气游动,而且越来越多。 如此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工夫之后,墓道内涌出的黑气开始渐渐变弱,如果说刚才如海水涨潮,那么现在便如海水退潮,剩余的秽浊之气迅速退入墓道之中,然后传来了颜飞卿的声音:“差不多了。” 南柯子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收起“十地八方旗”,然后又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一块素有“死玉”之称的玉佩,这种玉在各种玉石中算是下下等,又有“废玉”之称,但有一个功用却是其他玉石难以比拟,那便是可以汲取阴煞之气,故而是许多方士的随身必备之物。 南柯子将玄幡中的阴气渡入死玉之中,将死玉封好,待到日后再行处置。 同时,颜飞卿也从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九阳离火罩”,化出重重烈火,将剩余的秽浊之气燃烧殆尽。 两人一起来到墓道的洞口位置向下望去,果然是一条墓中墓道,四面包砖,其中同样燃有长明灯,与南柯子和李玄都先前所见的那条墓道一模一样。 颜飞卿望着眼前的洞口,道:“剩余的尸气已经往墓中深处退去了,贫道先下去探查一二,请前辈留守此地。” “不行,这实在是太冒险了。”南柯子不赞同地摇头道:“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颜师侄你既是张道兄的爱徒,又是如今正一宗的掌教,以后更有可能是我正道十二宗的盟主,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其中凶险难测,怎好孤身犯险?若是你有什么意外,老道又有何脸面去见大天师和各位正道同仁?” 颜飞卿摇头笑道:“前辈且放心,我此去只是探查虚实而已,并不与人争斗,而且我手中除了‘青云’和‘九阳离火罩’之外,还有师尊所授的‘太阴匿形符’,就算是藏老人亲至,我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南柯子见颜飞卿心意已决,也勉强不得,而自己又不擅长与人争斗,若是跟随颜飞卿一起下去,说不定还是累赘,只好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罗盘,交给颜飞卿,道:“既然如此,那你将此物带上,其中墓道错综复杂,也许能派上用场。” 颜飞卿没有拒绝南柯子的好意,将罗盘收入袖中,然后朝南柯子一拱手,纵身跃入墓道之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五章 墓中洞天 墓道之中有长明灯,所以并不昏暗,甚至比外头的星光月光还要亮上许多,而墓道也十分平整干净,没有什么坑洼和积水,至多就是些灰尘。 可颜飞卿一想到在两侧的墙壁、头上的顶、脚下的地面中都封入了不知多少尸骸,便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厌恶。 这条墓道并不是笔直一线,在不断有岔路分支的同时,整条墓道的走向也是一路往下,颜飞卿走了大概百丈距离,脚步稍稍一停,此时他周围墙壁上方开始不断有水滴落下,不但在墙角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洼,也使得周围的墙壁上生出许多青苔。 阴阳相对,水火难容。阳气极致可生出火,而阴气极致便是化作水,此地有水滴落下,可见阴气之浓重。 颜飞卿见此情景,虽然谈不上惧怕,但在心中也多了几分警惕。 他继续前行,也不刻意求快,就是以正常人的徒步速度前行,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发现地面上多了几具开始白骨化的尸体。 按照路程来算,此地距离地面已有数十丈的距离,就算是以颜飞卿的修为,也不可能直接破开厚厚的土层回到地面,只能用土遁之法,可这些掺杂了大量尸体的墙壁却能阻隔绝大部分五行术法,所以颜飞卿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事先画好的“纯阳破煞符”,并不引燃,只是扣在掌心,然后缓缓走近这几具尸体,看其腐烂程度,应该不是近期内死去的,再看这些尸体身上的衣着,似乎是走江湖之人的打扮,只是因为时日已久的缘故,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损严重,看不出到底是哪门哪派。不过当颜飞卿看到其中一人腰上悬挂的一件似是短刃又似是巨齿的物事之后,便明白这些人的身份,应该是百年以前的盗墓贼,不知如何进入到这座大墓之中,自然是有命进没命出,便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就在颜飞卿俯身查看情形的时候,其中一具尸体忽然睁开双眼,伸出双手朝颜飞卿的脖子抓来。 虽然颜飞卿不是武夫出身,但是到了归真境以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便不再特别分明,诸如洪成仇这等武夫,也可以驾驭活尸,而范文成这等方士,亦能一掌将大鼎拍飞。颜飞卿自然也是如此,一式“纯阳指”点在其眉心上,这具僵尸就直接僵直不动,片刻后化作一阵青烟彻底消散。 其实普通僵尸对他的威胁不大,这种僵尸不但行动迟缓,而且也算不上钢筋铁骨,只要是略懂驱邪驱尸手段之人,便可将其彻底毁去,只是颜飞卿更担心打草惊蛇,惊动了可能藏在其中的皂阁宗中人。所以灭去这具僵尸之后,颜飞卿不敢在此过多停留,脚下一点,身形迅速向前掠去。 过了几条岔路,行出百余丈的距离之后,在颜飞卿的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一个小小光点,再行数百丈,那个光点越来越大,竟是个有光亮透出的出口。 颜飞卿心中一动,收起手中的“纯阳破煞符”,改为一张“太阴匿形符”,以食中二指夹住,轻轻一晃,符箓无风自燃,颜飞卿的身形也随之隐去,不见踪迹。 隐去了身形的颜飞卿犹如一道没有实体的轻烟,无声无息地飘向洞口。 当进入洞口之后,饶是颜飞卿这位见惯了大世面的正一宗掌教,也被洞内的景象深深震惊了。 这是一方经过人工开凿后的圆柱形巨大洞穴,上下高有百丈,左右直径约有五十丈,颜飞卿所在的这个洞口,刚好处于“圆柱”的中段位置,上不着顶,下不着地,在对面以及两侧的同等高度位置,也各开有一个相同的洞口,从四个洞口各自延伸出一条悬于半空中的石桥,四座悬空石桥在“圆柱”的中心位置汇聚,若是从上方俯瞰下去,便是一个“十”字。 从“圆柱”的最上方,有淡淡莹芒洒落,照耀着四座石桥,可见每座石桥都有丈许宽,足以让数人并肩而行,而在四座石桥汇聚的位置,也就是“十”字的中心位置,大概有一间寻常客房占地之大,被铺设了地砖,使其形成一个类似棋盘的悬空平台,被四座石桥架起,高高悬于这个圆柱洞穴的中间位置,然后又有一道石柱从上向下将这方“棋盘”贯穿,在石柱上被凿出盘旋下降的阶梯,以铁链充作栏杆,直通洞穴的最底部。 就算是颜飞卿,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处极为宏伟的人力杰作。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当他走过面前的石桥,来到那处被四座石桥共同支撑的平台时,环顾四周,发现在周围的岩壁上竟是如蜂巢一般开凿出了无数崖穴,密密麻麻,而每一个并不算大的崖穴中,都躺着一口棺材。 如此一方洞穴,少说也摆放了数千口棺材。 颜飞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每口棺材中都有一个人,那么此地便是数千人,如此大的手笔,如果是炼尸之举,那么便是数千僵尸,足以媲美军伍。 皂阁宗到底想要干什么? 就在此时,有人从另外的洞口中走出,看其穿着,头戴混元巾,身着青布道袍,腰间一根黑色腰带,应是皂阁宗中人,不过因为颜飞卿此时以“太阴匿形符”隐藏了身形的缘故,他并没有发现颜飞卿。 只见他径直来到平台上,环顾四周之后,开始踏罡步斗,围绕这方平台踏九宫八卦,同时伸出手指虚点,似是在数数,最后取出一方铜铃,轻轻一晃。 随着铜铃声响,所有的棺材都开始轻微晃动,好像其中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棺材。 道人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目光一一扫过每一口棺材,然后猛地停留在了西北角位置,这里有一口棺材却是寂然无声,没有跟随铜铃声响而晃动。 这皂阁宗的道人皱了下眉头,脚下一点,身形飞腾而起,攀上岩壁,在每个崖穴前都凿数孔钉以木桩,使得有落脚之地,道人就踩在一根根木桩上,身形矫捷如猿猴,一路来到没有发出异响的棺材旁边。 颜飞卿的视线紧随着道人的身形,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道人站在此处崖穴前的立脚木桩上,伸手将那口棺材从崖穴中拉出,推开棺盖,棺材中竟然是装满了绿水,阴气浓重,应是由阴气凝聚而成,不过其中又透出一股血煞之气。 道人伸手将棺材立起,使得棺材中的绿水向下方倾泻而去,露出其中一具皮包骨头的尸体,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这具尸体紧贴着棺底,皮肤呈现出一种灰白之色,眼窝、两颊深陷,双眼大大睁着,嘴巴微张,似是极为惊恐,已经没了生气。 道人骤起眉头,伸手在这具尸体上轻拍了两下,就见尸体的胸腔已是整个塌陷下去,道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恼怒之色,直接伸手一抓,这具尸体便脱离了棺材,径直向崖壁下方一头栽去。 过了片刻,方才传来落地的声音。 此处崖穴距离洞穴的底部足有八十余丈之高,就算是玄元境的高手落下去也要粉身碎骨,更遑论是一具已经彻底腐朽的尸体,必然是变成了一滩肉泥。 做完这些之后,道人将棺材推回原位,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到平台上,又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厚如账册的卷宗和一支狼毫。 然后他就开始“记账”,就像是一家客栈中的账房先生,在打烊之前,结算好今天的流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六章 皂阁图谋 在这名皂阁宗道人“记账”的时候,颜飞卿始终都是屏息凝神,哪怕他此时心头已经怒极,仍是没有丝毫动作,静观后续。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道人“记账”完毕,收起卷宗和毛笔,便要按照原路返回。 此地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颜飞卿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方,道人来时的出口位于西方,就在道人想要离去的时候,从南边的出口中传来一个浑厚嗓音:“今日可有进展?” 发声时来者还不见身形,但当短短一句话问完时,已然出现在道人的眼前。颜飞卿心中大起警惕之心,愈发收敛气机,已是将自身的气息压制到了最低。 来人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穿了一身斩衰丧服,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右半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他神态冷漠威严,就像是冥府之中的帝王,正驾临他麾下的疆域,在他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竟是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但是让颜飞卿震惊的不是这串品相不俗的法宝流珠,而是此人的身份,正是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 先前他与李玄都在东山村击败的驼子,不过是藏老人的一具身外化身,这才是藏老人的本尊。若是当日出现的是藏老人本尊而非身外化身,那么颜飞卿和李玄都别说是击败藏老人,恐怕就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住。 此时藏老人突然现身,颜飞卿焉能不惧。 好在他的“太阴匿形符”是其师张静修所画,张静修乃是正道盟主大天师,老玄榜上有名,长生境的神仙人物,他所画的符箓,哪怕是藏老人这位太玄榜第四人,在无心之下也难以窥破,这便是颜飞卿敢于只身来到此地的原因之一。 藏老人生性残暴,动辄打杀弟子,甚至还做出过弑师举动,所以不仅仅是正道中人和寻常江湖中人,就是皂阁宗的弟子见到这位宗主,也是极为畏惧,这名皂阁宗道人见到藏老人之后,显然是惊惧更多一些,赶忙对藏老人跪地行礼道:“拜见宗主。” 藏老人摆了摆手道:“免了。” 道人这才从地上起身,迟疑了一下,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回答道:“回禀宗主,今日又毁了一具‘人料’,这已经是第一百二十八具‘人料’了。” 所谓‘人料’,就是那些棺材中的尸体,木有木料,石有石料,那么人便是“人料”了。 在道人说完这话之后,整个洞穴中骤然一静。 颜飞卿作为只差半步就能踏足天人境的少玄榜第一人,顿时感受到一丝异样,然后那名皂阁宗的道人也感受到了,一股浩大气机在洞穴中孕育。 藏老人动怒了。 他冷酷地俯视着这个皂阁宗道人,双眼中的视线犹若实质,刺在道人的身上,让道人生出仿佛是利剑穿身的错觉。 道人被这股无形的威压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用尽全部的力气和勇气,艰难开口道:“请宗主责罚。” 他作为皂阁宗的老人,深知在这个时候,绝不能有半分辩解,无论对错,也无论功劳苦劳,唯有请罪。 果不其然,藏老人的气势骤然一敛,让道人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藏老人重重冷哼了一声,仿佛是一柄大锤狠狠敲在他的心房上,又让他眼前一黑,同时还有一股巨大气机迎面扑来,使得他生生向后退出三尺距离。 道人趴在地上,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不住喘息。 藏老人缓缓开口道:“数年苦功,本宗上下倾尽全力,共捉拿普通人两千余人,下三境武人三百余人,抱丹境武人六十余人,玄元境武人十余人,先天境两人,甚至本座都亲自出手,捉拿了一名归真境,这仅仅是人力。还有物力,不提此处养尸地,仅仅是用掉的各种药材、符箓、矿物等,就花费了本宗三十万太平钱,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若是逾期误事,你说该当何罪?你要请罪,区区一颗人头,顶得起吗?” “宗主息怒!”道人赶忙说道:“虽然损失‘人料’极多,但是已经成功孕育了九只‘罗刹’。” “九只‘罗刹’。”藏老人的语气仍旧颇为不善,“九只‘罗刹’能做些什么?仅仅是‘罗刹’,也就是应付寻常高手还有些用处,若是遇到了真正的高人,就算有几十只,也当不得人家的一剑之敌,唯有‘夜叉’才堪当大用。” 道人连声应和称是:“宗主圣明,仅仅是‘罗刹’自然是不够的,若是我们能成功炼制‘夜叉’,那么牝女宗的那帮女子便再也不是我们的敌手,毕竟那些骚狐狸再会玩弄人心,对于这些无心无性的‘夜叉’和‘罗刹’也是束手无策的。还有那些正道中人,也不是对手。” 藏老人的脸色稍缓。 道人仿佛大受鼓励,继续说动:“仰赖宗主如天之德,以及宗主的运筹帷幄,我们皂阁宗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前些年的时候,我们皂阁宗不但要被正道中人打压,还要被其他几个宗门压在头上,属下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皂阁宗能有今日,是宗主一个人撑起来的。若是还能将列位祖师未都能炼制成功的天神‘阿修罗’炼成,我们皂阁宗必能像当年那般,如日中天!” “如日中天”四字,被他咬得极重,然后他停了下来,等待藏老人的咀嚼认同。 藏老人明知这道人说的阿谀奉承之辞,但脸上还是透出了几分笑意,显然是对这句话颇为受用。 这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无论是皇帝公卿,还是仙人真人,只是有些人当了真,而有些人没有当真。 道人察言观色,把握好节奏,这才接着说道:“做成了这件大事,我皂阁宗横扫天下也是指日可待,到那时候,宗主便是我皂阁宗的中兴之主,光耀后世,受万世香火供奉。” “罢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炼制护法神‘夜叉’。”藏老人的语气已经是极为缓和:“本座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至多也就是这一个月的时间,本来太阴尸就要在最近几日出世,将上头那个村子整个吞掉之后,这才稍稍将其出世时间向后拖延一二,待到太阴尸出世,此处养尸地也就毁了,本座就是再想给你机会,也是没有机会了。” 道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道:“请宗主放心,一个月的时间足矣,足矣,到时候属下必定炼制出一具‘夜叉’。” 一直旁观静听的颜飞卿只觉得脊背隐隐发凉。 他没有想到,皂阁宗竟然有如此大的图谋,以数千人炼制邪法,妄图炼制所谓的护法神“夜叉”。他当然也听说过皂阁宗中的“炼神”说法,也知道皂阁宗野心勃勃,可他没想过皂阁宗会妄想做成此事,而且已经在做了。 如果皂阁宗果真做成了此事,那就等同是凭白多出了许多归真境的宗师,就算这些归真境的宗师比不得归真境八重楼、九重楼,但胜在悍不畏死,真正的归真境宗师,又有几个敢狠下心来拼命?那时候皂阁宗虽不至于横扫天下,但也绝非今日的光景。 想到这儿,颜飞卿的第一想法便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彻底毁去此处炼尸之地,与这件事相比,太阴尸出世也是小事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七章 炼魂化身 北芒县城,县衙。 从外面看,县衙被笼罩中重重黑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可县衙中却并非如此,仍旧是灯火通明,在县衙的大堂中,摆了三把椅子。 这三把椅子,原本分别属于尚熙、孙不见和王知县,如今孙不见惨遭身死,他的椅子刚好被从关雀客栈退至此处的洪成仇占据。 此时三人都坐在椅上,各自沉默不语,大堂内的烛火将三人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同时也将他们的影子拖曳得老长,影子随着烛火而不断跳跃,好像是正在张牙舞爪的鬼怪。 外头,有金刚宗的悟真,有慈航宗的苏云媗,有太平宗的陆夫人,还有一个虽然已经坠境但是仍旧不可小觑的紫府剑仙。话又说回来,幸亏是已经坠境的紫府剑仙,如果没有坠境,单凭他和悟真联手,就算是这处阵眼也拦不住他们。 此时三人真就有了些坐困愁城的感觉。 过了许久,王知县终于是打破了寂静,不过说的却是与如今形势并不太相干的话语“那些青鸾卫该怎么处置?为首的赵五奇,也是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分量不轻。” 尚熙横剑膝上,闭目养神,没有搭腔。 将长戟斜斜靠在身侧的洪成仇问道“那些人在哪?” 王知县道“有些还在城中,有些已经出城,因为他们是柳公公的人,所以我们没有把他如何,就算有些活尸冤魂之流,应该也奈何不得他们。” 洪成仇冷哼了一声“我们事前就已经提醒过他们,既然他们不听劝,那便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若是一头撞到那些正道中人的手里,也算他们倒霉,我们现在自身难保,哪里管得了他们。” 这位北芒县城的知县大人,早些年的时候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先中秀才,再中举人,没能考中进士,只能以举人的身份补了个八品县丞的缺,不要小瞧县丞,一个县衙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应朝廷的六部设有六房,县令又被称为县尊,乃是大老爷,而县丞便是二老爷,若是县令不在,便可由县丞代理县令之职。他原本的上司便是任上病故,然后由他署理县令,又熬了三年,考评中上,拿掉了头上的“署理”二字,然后被调任北芒县,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堂堂七品县令。 初到此地,他也是有一番雄心壮志,想要为治下的百姓做些实事。他不是那种读书读傻了的愣头青,做过几年县丞,深知为官一方,最首要的事情便是交结当地士绅大户,如此才能政令通行,否则便是一个傀儡花架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北芒县此地没什么大户,头顶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皂阁宗,于是他在本地县丞的提点下,去关雀客栈拜会了掌柜,然后与皂阁宗牵上了线。 出乎王大人的意料之外,皂阁宗没有摆架子,对于这位新到任的知县大人以礼相待,先是大摆筵席,然后席上赠送了一对妖娆美人,又在散席之后,赠了黄金百两、太平钱五百枚,这让本已经做好吃闭门羹的县令大人受宠若惊。 财色在前。美人千娇百媚,妖娆勾魂,金银满目琳琅,动人心神。王知县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便将其笑纳了。 事后,皂阁宗派人登门,恭恭敬敬地请县令大人做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拿人家手短,又不是什么大事,王知县自然不会拒绝,事后皂阁宗又奉上谢礼。就这么一来二去,王知县上了皂阁宗的大船,越陷越深,终是难以自拔,把自己初时那点壮志报复,给丢了个一干二净。 到如今,王知县早已不是什么如儒门弟子读书人,而是皂阁宗中的弟子了,其实历来北芒县的知县都是皂阁宗的人,若是不肯依附皂阁宗的,不是被排挤走,便是不知哪天无缘无故地暴毙任上。 这次皂阁宗能在城内设下三座大阵,同时又以县衙作为“炼神阵”的阵眼,这位王知县可谓是居功甚伟。 王知县听得到这话,毕竟不是江湖中人,脸色已经煞白。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尚熙缓缓睁开双眼,开口道“早知如此,就该把这些青鸾卫留在县衙中,再以‘炼神阵’将他们炼化成‘十八冥丁’,比那些衙役有用。” 洪成仇丧气道“尚堂主,您老此时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主持阵法的孙坛主死了,一手经办此事的范坛主也死了,你我都是武夫,只能勉强催动阵法护住县衙,想要炼化‘十八冥丁’,可就力有不逮了。再者说了,他们毕竟是柳公公的人,我们对他们不管不问是一回事,可主动对他们出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尚熙正要说话,堂外传来一个苍老嗓音“柳逸的人,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皂阁宗何曾怕过事?” 这个嗓音,乍一听之下,似乎有些有气无力,就像是将死之人那半死不活的声音,可再一细听,却透出一股子高渺出世之意,与那玄女宗的“飘渺之音”有异曲同工之处。 堂内三人同时从椅子上站起,一起望向堂外。 就见一座“阴阳门”凭空出现在堂外的庭院中,四个白色的纸人扛着一口棺材从门中缓缓走出,这四个纸人都是最常见的纸人,用作烧给家中亡故长辈的那种,两男两女,男左女右,惨白的脸庞,雪白的腮红,两点眼珠漆黑如墨,咧嘴而笑,笑容僵硬,格外渗人。 四名纸人如活人一般,在距离大唐还有数尺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把棺材把地上一放。 三人见此情景,已然抢步出了县衙大堂,齐齐跪地行礼道“不知宗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宗主恕罪。” 棺材的棺盖自行打开,然后就见一名身着寿衣的高大老人从棺材中缓缓坐起,与北邙山中的藏老人不同,这个藏老人的脸庞完好无损,气态也有所不同。 如果说北邙山中的那个藏老人仿佛是冥域阴间的帝王,威势极重,让人喘不过气来了,那么这个藏老人就是气态飘渺难测,高深莫测,难见其底。 皂阁宗有“三炼”之法, 那么藏老人便有三具身躯,分别对应炼神、炼尸和炼魂。早先在荆州境内井子镇被毁去的那具驼背老人形象的化身,是藏老人的炼尸化身,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化身则是炼魂化身。而远在北邙山中的藏老人本尊,对应炼神。 修炼身外化身一事,最是耗费银钱,尤其是化身的修为高低,更是与炼成化身之物有着直接的关系,若是能将一件仙物炼成身外化身,那么化身便有长生境的盖世修为,只是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天上仙人。 藏老人的两大身外化身,所用材质不同,其中的炼尸化身,用的虽然是各种上等尸体,有归真境的武夫,也有先天境的方士,还有许多妖兽的躯体,最终一块一块拼接而成,但在根本上还是落了下乘,注定上不得台面,所以只有归真境的修为。 可这具炼魂化身却是不一样,乃是一名天人境的高僧大德坐化之后,肉身不朽,留下了一副金身遗蜕,藏老人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抢夺过来,鸠占鹊巢,将其炼化为自己的身外化身,故而这具堪比天人逍遥境的炼魂化身乃是藏老人的心头宝,等闲不会动用。 如今他的本尊要坐镇北邙山中,不得已才动用了炼魂化身,而尚熙和洪成仇见到这具化身之后,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只要有宗主坐镇此地,那么大局可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八章 女子炉鼎 藏老人从棺材中站起,一阵阴风吹来,他的身形竟是也如纸人一般,悠悠荡荡地飘起,飘出了棺材,落在大堂前的台阶上。 藏老人先是抬头望向头顶的天幕,头顶的黑云和浓雾已经变淡许多,他精研“三炼”之法,一眼便看出这是“炼尸阵”和“炼魂阵”已经被破去的征兆。 他收回视线,又扫视了三人一眼,道:“起来罢。” 三人同时站起,洪成仇和王知县稍稍靠后,站在尚熙的后面。 尚熙身为炼尸堂堂主,已是古稀之龄,实力超群,境界艰深,在皂阁宗,他是有资格能与薄凉寡恩的藏老人说上几句话的极少数人之一,但也只是说话而已,远远谈不上平起平坐,在皂阁宗,只有一个天,天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藏老人。 有句俗语,叫做:“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而在皂阁宗只有一片云,自然就是这片云彩有雨。想要得到功法秘籍,想要得到灵丹妙药,想要得到宝物法器,必须这块云彩下雨。至于这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一是看云彩本身往哪飘,二是看风把云吹到哪里。 谁是风?谁能吹动藏老人这片云?其实也不难猜,扶持皂阁宗的阴阳宗是风,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就能吹动藏老人这片云。 这便是皂阁宗的实情。 不过徐无鬼并不如何干涉皂阁宗的内事,故而皂阁宗上下还是以藏老人为首。 藏老人迈步走进大堂,三位皂阁宗高手紧随其后。 来到正堂,藏老人独自坐在椅上,开口道:“北芒县城之事,是由范文成负责主持,从布置到施行,改风水,变地势,换天时,历时数年之久,终于耗费人力物力布下三座大阵,范文成曾经在本座面前夸口,整个北芒县城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可如今看来,这世上哪有金汤一样的城池,又哪有万无一失的谋划。不过大半天的功夫,就被人家打上门来,连破两座大阵,就是这最后一座大阵,也是摇摇欲坠,范文成幸亏是死了,否则本座定要让他将本宗的所有刑罚都尝上一遍。” 虽然藏老人的语气很是平静,但其中的狠厉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三人闻言之后,均是肃然噤声,不敢多言半句。 藏老人虽然知道两位坛主身死之事,但这是因为皂阁宗内有各个坛主的“命灯”之故,人死则灯灭,藏老人本身不精通占验之道,对于城内的情形并不十分清楚,故而问道:“此次正道来袭的都是什么人?” 尚熙上前一步,回答道:“回禀宗主,此次正道中来的分别是:慈航宗的苏云媗和苏云姣姐妹二人,金刚宗的悟真和空定师徒二人,以及太平宗的陆氏和当初的少玄榜榜首紫府客。虽然还有些慈航宗和正一宗的普通弟子,但是他们大多已经逃往城外,或是直接死在了阵中。” 藏老人听了这话,稍稍沉默一下,紧接着便是长笑一声,然后道:“一个紫府客,已经是时过境迁了,不足为虑。一个太平宗陆氏,占验之道还行,与人争斗的话,就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唯有一个悟真与一个苏云媗比较棘手,但以本座对悟真这老秃驴的了解,他事事以自保为先,是不会真正下死手的,你们真正要下死力对付的就只有一个苏云媗而已,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三个坛主死了两个,我们皂阁宗已经多少年没有遭受如此损失了?” 这一声长笑苍劲十足,蕴含沛然气机,掀起的音浪如狂风扑面,推得王知县不断向后退去,然后一个没有站稳,直接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至于尚熙和洪成仇两人,虽然能够站立原地不动,但是尚熙的额头上也是有冷汗渗出,洪成仇更是两股战战,可见藏老人在平日里的积威之重。 然后又听藏老人问道:“正一宗的颜飞卿何在?” 尚熙硬着头皮回答道:“回禀宗主,颜飞卿并不在城内,至少、至少属下没有见其出手。” 藏老人微微皱起眉头:“对于太阴尸之事,颜飞卿与苏云媗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苏云媗已至北芒县城,那么颜飞卿又去哪里了?难不成还在北邙山中?” 藏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时的颜飞卿就站在他的本尊身侧,他在沉思片刻之后,便不再去想,道:“不管颜飞卿如今身在何处,都是无关紧要了,那个女子如今身在何处?” 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说话的王知县赶忙从地上爬起来,道:“回老祖宗,那女子如今正在县衙的密室之中。” 藏老人起身道:“本座要见她。” 王知县赶忙引着藏老人来到后堂,这里是平时县令处理公务所在,桌椅书架齐全,王知县来到书架前轻轻转动一只花瓶,就见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其中有台阶向下延伸。 藏老人独自走入其中。 沿着台阶一路往下,来到一处地下密室,密室占地极大,足有半亩见方,整个密室都是冷冰冰的,阴寒且潮湿,不断有水滴落下,更有甚者,在角落里还生出了淡淡的白霜。 在密室的正中位置有一张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美貌女子,双目紧闭,似在昏睡。越是靠近这名女子,就会愈发感觉到寒冷,若是站在她的旁边,就像是立在了寒风之中,近乎是刺骨的寒意。 可就在这种环境中,这名女子只是在身下铺了一件黑色的斗篷,身上穿着夏日的薄薄衣裤,将曼妙身材尽显无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名女子的肚子高高隆起,竟是有了身孕。 在普通人看来,这名女子肤白如羊脂美玉,每一寸肌肤都是吹弹可破,相貌更是无可挑剔,无疑是个让人心动的尤物,可在藏老人的视线中,这名女子却是一副七窍流血、周身上下满是血迹的凄惨模样,比之女鬼,也相差无多了。藏老人仔细打量着这名女子,眼神和目光中没有半点邪念,有的只是一种热切,就好像是书生望着乌纱帽,剑客望着绝世好剑。 过了良久,藏老人才收回视线,沉沉叹息一声。 这名女子名叫韩芊芊,本是一位极有名气的江湖女侠,在某种意义上还是许多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仙子,原为玄女宗六使之一,出身显赫,境界修为也相当不俗,倾慕者众多,其中也不乏身份相当的正道名门弟子,可惜她性情傲慢,对于任何男子都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后来她奉师命前往妙真宗送信,在途中与一名补天宗弟子相识,继而两人互许终身,可当时她在玄女宗中的身份非同一般,玄女宗宗主对她期望颇高,自是不能容她因为儿女私情而毁去前程,可她竟是连六使的身份都不要了,为了爱人不惜叛出玄女宗,结为夫妻之后,与丈夫一起浪迹天涯。 可惜这对夫妻的运气实在不好,遇到了藏老人。 能被玄女宗宗主看中,韩芊芊的资质可想而至,藏老人也看中了韩芊芊,不过不是当作弟子传人,而是当作炉鼎,此时的韩芊芊已经叛出玄女宗,而他的丈夫也离开了补天宗了,没了宗门庇护,藏老人也没什么顾忌,直接把男子打杀,然后将女子掳掠回皂阁宗。 他倒是没有废去韩芊芊的修为,只是以诸般秘法、秘药将其制住,然后又在费尽千辛万苦,不惜亲自收集十名天煞命格之人的魂魄炼化,这才在女子的腹中种下了一枚珠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九章 珠胎暗结 苏云媗只知道皂阁宗要在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邪术。 藏老人之所以要在城中设下大阵,其根本因由就是这名女子,准确来说,是女子腹中的珠胎。 有道是:郁郁春风度玉门,偷趁种孽根。争教人前瞒得住,珠胎暗结已孕身。 所谓珠胎暗结、心怀鬼胎,用其中的“鬼胎”二字来形容此时韩芊芊腹中的珠胎,是再合适不过了。藏老人为了炼制这枚“鬼胎”,走遍大江南北,寻遍命犯天煞、孤星二柱之人。找到之后,还不能硬取,而是要让其自愿献出,如此一来,便要设下种种陷阱,或是金银,或是美色,诱使人步入其中,其中繁琐,不胜枚举,为此他还迎面撞上了李玄都和颜飞卿,被毁去一具化身,损失颇大。 在收集完足够魂魄之后,藏老人将其炼化为一枚“鬼胎”,再将“鬼胎”种入韩芊芊这个早已被培育多时的“炉鼎”之中,不必像寻常妇人那般腹中怀胎十月,只要七天便可,但在这七天时间中,鬼胎却是要以母体炉鼎的气血和气机为食,就算韩芊芊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高手,也抵不住鬼胎的吞噬,于是藏老人便打起了北芒县城的主意,打算以满城之人的性命去喂养这枚“鬼胎”。 至于作为“炉鼎”的韩芊芊,在“鬼胎”育成之日,便是她身死之时,而且还是整个人包括魂魄都被吞食的凄惨境地。 以藏老人的野心,所求当然不仅仅是一颗“鬼胎”那么简单,他之所以要让炼神堂堂主吴圭务必在一月时间内炼成一具“夜叉”,为的就是将育成的“鬼胎”种入“夜叉”之中,使其能直接跨过护法神“夜叉”而造就号称天神的“阿修罗”。 根据皂阁宗历代祖师的推测,“阿修罗”炼成之后,就拥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凶残嗜杀,极为难缠,而且体魄再生速度极快,除非是将其从世间彻底抹除,否则很难彻底消灭。然后再以活人喂食,以心肝固体,以魂魄养神,以血肉益气,以皮骨充饥,只消数万条性命,便可顺利晋升为“大阿修罗”,相当于天人无量境。“阿修罗”本就十分难缠,“大阿修罗”更是不用多说,几乎可以匹敌两名同境高手,寻常天人境大宗师,根本不是其对手。 这等手笔才是藏老人倾尽一宗之力的根本谋划。 至于更高一层的“阿修罗王”,以及更为高妙难测的“帝释天”,就是在皂阁宗最为鼎盛时,也仅仅是提出了一个设想而已,至于该如何着手,却是一字无有,所以对于藏老人来说,一名可凭驱使的“大阿修罗”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藏老人又亲自动手,将女子的浑身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就连细微的之处都没有放过。 另一边,北邙山大墓深处的圆柱洞穴中。 藏老人本尊仰着头环视四周崖壁上的棺材,说道:“世上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你刚才信誓旦旦地说一月足矣,可到时候如果炼不成‘夜叉’,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之后再打入无间地狱也是于事无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炼不成,我们还要有个弥补的法子才是。” 这皂阁宗道人虽然在藏老人本尊面前低声下气,但是本身在皂阁宗中地位极高,乃是内三堂之首的炼神堂堂主吴圭,甚至比炼尸堂堂主尚熙的地位还要高上许多,也是在皂阁宗中能与藏老人说话的为数不多几人之一。他听闻此言,脸上表情变了数变,见藏老人没有责怪问罪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道:“宗主的意思是那具即将出世的‘太阴尸’?” “不错,以材质而论,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虽然比不上‘阿修罗’,但是比之‘夜叉’还是要强上稍许,如果‘夜叉’炼制不成,我们便用太阴尸替代,如此也不至于误了大事。”藏老人的嗓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圭赶忙点头应和道:“宗主所言,属下深以为然。属下曾经专门查阅宗中典籍,根据我们皂阁宗十三代祖师记载:这具太阴尸本是六代八国时的一名皇室贵胄,自幼喜好道法,曾经通读万卷道藏,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拜世外高人为师,得授‘太上丹经’,历经甲子寒暑,修得一身内丹之道,功参造化,自号木勾真人。” “后来天下战起,大军征伐,他的母国为敌国所灭,国都被破之日,皇帝被俘,连同宗室贵戚、宫中嫔妃、公主王妃级其他贵族女子,合计四百余人,一起被押往敌国国都。在抵达敌国的国都之后,这些女子全部沦为玩物,大部分被当做奴隶分配给有功将士,随意打骂凌辱,衣不蔽体。还有的被冻馁而死,极个别长得出众的,成为将领的妻子,这已经称得上是最好的下场。曾有记载:‘妇女分入大家,不顾名节,犹有生理;分给谋克以下,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邻居铁工,以八金买倡妇,实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这位木勾真人为此而大为恼怒,不顾他之母国灭亡乃是大势所趋,强行逆天行事,刺杀敌国皇帝,结果被当代地师出手打成重伤。” “木勾真人拖着重伤之躯勉强逃回洞府,他自知自己难有幸理,此生大道已绝。可他又不愿就此坐化,于是令座下弟子在北邙山为他营造了这座大墓,然后自封六识心窍,让弟子将他的身体至于墓室之中,然后封闭大墓,沉入地下。木勾真人的本意是想要求一个尸解仙,哪成想当代地师道法通天,却是连他这最后一丝念想也一并绝去,使得他在墓中身死,死后躯体不腐不朽,又有地气孕育,一颗金丹转为尸丹,终是化作‘太阴尸’。” “此后,我们皂阁宗的祖师得知了此等秘闻,花费极大力气寻到此处地宫大墓所在,经过祖师探测,此处地宫共有三层,第三层是支撑整座陵墓的符阵,第二层是那‘太阴尸’的墓室,祖师们因为种种考量,只是打开了地宫的第一层,借助‘太阴尸’的尸气,造就了如今这方养尸地。” 藏老人眯起那只完好的眼睛,缓缓道:“你说的没错,‘太阴尸’就在我们下面,几次三番想要出世,都被我们皂阁宗强压了下去,为的就是不毁去这方养尸地,可事到如今。却是已经压不下去了,更是遮掩不住,这才引来了那些正道中人。如今就算吞了上头那个小村子,也不过拖延些许时日罢了,所以你也要早些着手准备,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都要将埋于此地的‘人料’运走,以免其因为太阴尸出世而被损毁。” 吴圭赶忙应下。 颜飞卿亲耳聆听了两人的交谈,心中复杂难言,不知是何种滋味。 当正道各宗还执迷于“四六之争”时,身为邪道十宗的皂阁宗已经在这段时间中做了如此大的谋划,而正道各宗对此还一无所觉,若不是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探听到了此事,恐怕要等到皂阁宗的大计功成之后,正道各宗才能反应过来。 就在颜飞卿因为震惊而心神有所松懈的时候,藏老人突然停下正要转身离去的动作,两只漆黑眼瞳中射出犹若实质的目光,冷冷扫视周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章 进退两难 颜飞卿立刻知道自己犯了使用“太阴匿形符”的大忌,不小心泄漏出一丝气机,虽然极为细微,难以察觉,但是对于藏老人这等天人境大宗师而言,却还是有迹可循。 颜飞卿努力沉下心神,使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之中。 “太阴匿形符”顾名思义,便是隐藏自身身形的符箓,同时还能遮蔽气息,不过这张由老天师亲自“太阴匿形符”更胜一筹,可以使人处于似虚似实的玄妙境地之中,似在眼前,又不在眼前,如果说道术的本质是以假作真,那么这道“太阴匿形符”便是名副其实的以真作假,其中的玄机奥妙,就算颜飞卿这位老天师的亲传弟子也不甚明白,只能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然后就见藏老人一挥大袖,从袖中飞出无数如同白色纸钱的符箓,密密麻麻,一下子便布满了洞穴的各个方位,这架势却是一只老鼠也不放出去。 见了这等阵仗,吴圭心中惴惴,不敢有丝毫异动,生怕这位脾性古怪难测的宗主一言不合便将他给打杀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宗主,发生了什么事?” 藏老人缓缓收回视线,骤起眉头道:“晋升天人境之后,有‘金风未动蝉先觉’之神异,方才本座突然心生感应,似是有人在旁窥伺本座。可本座以神识查探四周,却又没发现任何痕迹,倒是奇了。” 吴圭虽然在藏老人面前就像是个不顶事的阿谀奉承之徒,但放在江湖上,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否则也不能被藏老人委以炼神堂的重任,他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有人以占验卜卦之术测算宗主的行踪?” 藏老人的语气中透出几分狐疑:“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既然正道中人已经知道了太阴尸即将出世之事,那么以占验之道测算本座也在情理之中。看来是本座多心了。” 说罢,藏老人一挥大袖,这些如同纸钱的符箓又如倦鸟归林一般悉数返回他的袖中。 自始至终,颜飞卿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屏息凝神,方才有一张符箓,几乎已经贴到了他的鼻尖处。 藏老人又是环视四周之后,与吴圭转身往正西方位的出口走去,离开了这处养尸地,不过颜飞卿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仍旧屏息凝神,不见有丝毫动作。 片刻之后,藏老人竟是去而复返,又回到此地,环视一周之后,没有发现别的异常景象,这才真得离去。 直到这时,颜飞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趁着“太阴匿形符”的时效还未完全结束,顺着原路退去。 此时大墓外已经是皓月高悬,洒落一片银白清辉,南柯子盘膝坐在墓道入口处,心中忐忑不安,只得默默背诵《上清大洞真经》,稳定心神。 对于颜飞卿的做法,他不甚认可,人在人世间,很多时候都是无可奈何,无论是皇帝还是生都小民,各有各的无奈,不是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有些事情,不是快刀斩乱麻,而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既然如此,颜飞卿便不该孤身犯险,而是应该从长计议。 就在南柯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见一道身影如轻烟般从墓道中跃出,看到年轻道人身上完好无损,南柯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退回到地上,颜飞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与南柯子大致讲述了一遍,南柯子大感震惊,忍不住摇头苦笑道:“原本以为只是太阴尸出世,没想到这趟浑水竟是如此之深。现在看来,青阳教势力被牵扯进来还在其次,关键是皂阁宗的图谋,根本不是一具太阴尸那么简单,换句话来说,我们都太小看皂阁宗了,谁也没想到他们的胃口竟是如此之大。” 颜飞卿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藏老人话中的意思,似乎炼制‘夜叉’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其他动作,应该与藏老人先前搜集天煞命格之人的魂魄有关,不过不管他们有什么图谋,我们都不能坐视不管。” 南柯子道:“依据常理推测,皂阁宗不管想要炼制什么物事,都需要收集大量生人的血肉和魂魄,在养尸地里的那些尸体,血气都已经异化,更偏向于阴性,是不能用来饲育邪魔的,不知皂阁宗要从哪里找来如此多的活人?仅凭一个周家村可是远远不够。” 颜飞卿转头望向北芒县城的方向,这里距离北芒县城自是极远,但也依稀可见在天际尽头已经染上了一抹浓重到让人心里发慌的深沉黑色,他不由想起苏云媗与他分别时曾经说过的北芒县城将有大事发生,喃喃道:“北芒县城是距离北邙山最近的城池,应该就是在那里了。” 此时的北芒县城中,仍旧是一片沉寂,李玄都去了几户人家查看,虽然未曾死人,但其中的住户都已经昏睡过去,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叫醒,如此看来,却是非要破去“炼神阵”不可了。 如今李玄都他们还不知道藏老人的炼尸分身已经驾临北芒县城,不过他们心里也是清楚,闹出了如此大的阵仗,皂阁宗那边必然会有所动作,援军的到来,只是早晚问题而已。 对于众人来说,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即刻强攻县衙,打破“炼神阵”,要么立刻退出北芒县城,从长计议。 可惜各人有各人的考量和算计,没有一个能够一锤定音之人,若是以前的紫府剑仙,凭借他与各人的关系,以及他在江湖上凭借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巨大威望,可以来做这个主,但是现在的他,不行。 在江湖上立足,凭借的还是自身的境界修为,修为不够,便处处受制,就连说话的底气也要弱上许多。 本来苏云媗也是可以的,毕竟悟真是他请来的,可偏偏她在事前曾经算计过陆夫人,陆夫人又是代表了太平宗,她可以不与苏云姣这个不知轻重的后辈一般见识,但是对于“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的苏云媗,她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 其实颜飞卿才是最好人选,可惜并不在此地。 李玄都望着县衙的大门,轻叹道:“可惜颜玄机不在此地,若是他的‘青云’在此,再加上霭筠的‘妙法莲华’和我的‘人间世’,我们三人联手之下,未必不能一举攻破此处阵眼。” 并非是李玄都刻意忽略悟真,虽说悟真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七位置,但是他的强项并不在于攻,而是在于守,从他的称号是“金身罗汉”就可见一斑,悟真与人交手对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只守不攻,很多对手都被他生生磨死,除非像老剑神这等一剑开山的无匹杀力,否则都很难破开他的金身,这也是那位排名第九的清微宗宗主不敌悟真的根由所在,不管如何出剑斩杀,成就“金刚法身”的悟真都不痛不痒,自然只能认输。 当然,还有另外一点原因,悟真身上担着金刚宗的干系,以金刚宗的处世之道,是万万不会与疯狗一般的皂阁宗结下死仇,所以悟真敲敲边鼓还行,但绝不会去做那个出头之鸟。 在场之人中,除了苏云姣和空定这两个江湖新人,苏云媗和陆夫人哪个不是心多一窍之人?自然对此心知肚明,可看破不说破,这也是江湖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若是点破,那便是结仇了。 此时李玄都说这句话,也只是一个略带试探性的提议,借此观察另外几人的动向。 苏云姣和空定都时初入江湖不久之人,身上还残留着许多可以称之为“侠义”的东西,自然同意李玄都的提议,可惜他们的话分量最轻,作不得数,可另外三人,抽烟的抽烟,老僧入定的入定,城府深沉的喜怒不形于色,都看不出什么端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一章 暗度陈仓 李玄都轻叹一声,就在他想要硬着头皮继续开口的说话,一直沉吟不语的苏云媗忽然开口道:“可以从地下进去。” 李玄都一怔:“‘炼神阵’开启之后,阴阳颠倒,五行禁绝,‘土遁之术’怕是不行。” 苏云媗摇了摇头道:“不是‘土遁’,是地道。”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陆夫人立刻眯起眼一双丹凤眼眸,望着苏云媗道:“不知苏大仙子如何知道此处有地道的?” 苏云媗坦然道:“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的动作,虽然隐蔽,但也不是无迹可寻,此县的县丞和县令都是皂阁宗的人,有他们作为内应,这才将一座朝廷衙门在暗中改建成了‘炼神阵’的阵眼。皂阁宗与青鸾卫交好,以为此事可以瞒天过海,但六扇门在无意中知道了此事,我便是从六扇门的一位朋友口中得知。” 李玄都问道:“那地道又是怎么回事?” 苏云媗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六扇门知道皂阁宗图谋不轨之后,就在暗中布置人手调查此事,可惜这里距离皂阁宗太近,从官府到百姓,都在皂阁宗的控制之下,而六扇门又是鞭长莫及,再加上六扇门与青鸾卫之间的各种龃龉,所以六扇门的这次隐秘调查之事走漏了风声,参与此事之人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再无音讯,毫无疑问,是皂阁宗出手了。而这条密道,便是当初的六扇门督捕司捕头留下的。” 陆夫人轻笑了一声:“苏大仙子为何现在才说?” 苏云媗淡笑道:“现在说也不晚。” 李玄都不去理会两名女子言语中的刀光剑影,虽然他对六扇门的这个说法略有存疑,但是并不想去深究,开始认真考虑苏云媗的提议。 如果真如苏云媗所说,在县衙下面有一条地道,那么的确可以通过地道进入县衙之中,毕竟此处的“炼神阵”也只是一个临时阵法,远非皂阁宗的山门大阵可以比拟,自然不会深入地下,最多就是禁绝五行遁术而已。只要有人能够进入其中,里应外合,便不难破去此处的“炼神阵”。 关键让谁进去? 空定和苏云姣的境界太低,可以直接排除,陆夫人有伤在身,又不擅长与人争斗,也可以排除,剩下的便是他、苏云媗和悟真,李玄都想了想之后,说道:“不知那条地道的入口在什么地方?我想一试。” 苏云媗领着他们转过几条小巷,来到一间无人居住的破旧民居之中,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所以到处都是灰尘,苏云媗皱了皱眉头,挥袖扫去灰尘,然后伸手在土炕床头位置的一块完好青砖上轻轻一压。 就见青砖下陷,随之土炕也裂开一道门户,没有有台阶,就是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苏云媗望向李玄都:“紫府,你当真要去?一个人面对两位皂阁宗高手,怕是……” 此时李玄都已经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了只剩下半截的“人间世”,与“冷美人”一左一右佩戴腰间。 李玄都双手分别按住刀首、剑首,微笑道:“总要有人去的。” 一直与苏云媗意见不合的陆夫人也开口道:“我们未必就要与皂阁宗不死不休,哪怕他们已经死了两个坛主,也仍有缓和的余地。” 李玄都道:“可是对于城中的百姓而言,已是别无退路。” 陆夫人和苏云媗不再多言,倒是苏云姣说道:“李师兄,小心。” 李玄都点了点头,跃入地道之中。 这条地道因为已经废弃的缘故,没有任何照明,十分昏暗,好在李玄都可以夜间视物,并不影响。可以看得出,这条地道在挖掘时颇为仓促,别说是铺砖筑墙,甚至高度都不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直起腰来,李玄都只能半弓着腰缓缓行走,在他手中有一张子母符的子符,母符在苏云媗的手中,只要他燃烧子符,那么苏云媗他们就会立刻开始强攻县衙。 而李玄都要做的,便是寻找机会破去“炼神阵”阵眼的关键位置。 孤身犯险境。 李玄都不知道,在北邙山中,颜飞卿做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这也许就是李玄都愿意与颜飞卿结交的原因之一,不管起因是出于何种动机,也不管又掺杂了何种无可奈何的利害斟酌,他总是不吝于发现朋友的优点。 交朋友,就是要见得别人好。 这条地道并非是笔直一线,而是曲曲折折,甚至是来来回回,进进退退,所以李玄都一直走了大概数百丈,才大概来到县衙的下方。因为李玄都是用走的,甚至脚步都放慢了许多,所以又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来到地道的尽头。 此时县衙下方的密室中,藏老人用一种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痴迷目光看着那个躺在石床上的美貌女子,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子的面皮,苍白的手指轻轻颤着。 对于他来说,眼前的女子已经不再是一个韩芊芊那么简单,而是意味着他的宏图大业,他的长生大道。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又怎么会在北芒县城中设下如此大阵?他难道不知道这是逆天行事,必定为世间所不容?可是成大事之人,必要为常人所不能为,他都已经快要百岁高龄,如果再不另辟奇径,他又该如何去与那些老玄榜上之人相争? 世人都只知道藏老人刻薄寡恩,却少有人会去深思藏老人为何能够执掌皂阁宗多年,自有其独到之处,否则也不能被当代地师看重。 在他身后是一面墙壁,在墙壁后已经被人挖空,密室与地道竟是只有一墙之隔。 忽然之间,藏老人的脸上露出冷凝的神色,转头望向身后的墙壁。 与此同时,墙壁后地道中的李玄都,也停下了脚步,伸手按住“人间世”,如临大敌。 他如何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进入县衙,就来了一个狭路相逢。 藏老人冷冷道:“是谁?” 顶尖武夫可以听声辨位,甚至可以通过风声和空气流动的细微声音辨别地形,即使目盲不能视物,也无关紧要。 若是藏老人的本尊在此,纵使他不是武夫,也有这个本事。可此时的藏老人只是一具化身,而且还是注重神魂的炼魂分身,辨别有魂魄的活物极为厉害,但是对于死物便要迟钝许多,这让他迟迟没有发现墙后还有地道的存在,直到李玄都的到来,才让他惊觉墙壁之后另有乾坤。 既然被发现了行踪,李玄都也没必要再去遮遮掩掩,伸手“推”开面前的石墙,缓缓行出。 “是你!”藏老人立时认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还真是阴魂不散,可惜这次没了颜飞卿和正一宗的‘青云’,你孤身一人前来,遇到了本座,真是登天有路你不走,入地无门自来投。” 说话间,藏老人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上有黑色气息环绕,隐隐可闻冤魂哭嚎。 李玄都有两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这儿竟然会有人,第二个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藏老人。 如此一来,他便陷入到极为危险的境地之中,虽然他已经取出了“人间世”,依仗着“人间世”和其中的“逆天劫”剑气,大致可以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但是对上了天人境的藏老人,哪怕不是本尊,也是败多胜少,几乎不可能取胜。 李玄都二话不说,直接拔出腰间的“冷美人”。 藏老人森森冷笑道:“叙旧完毕,就该杀人了,且看看你能在本座的手下支撑几招?” 下一刻,藏老人一扬手,五指间环绕的黑色气息如狂风一般掠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二章 狭路相逢 李玄都一刀扫出,刀势如潮水铁骑冲锋。 刹那之间,撕裂了这道黑色气息,藏老人以掌心抵挡住了“冷美人”的刀锋,正要顺势将其毁去之际,李玄都干脆利落地松开“冷美人”,反手握住腰间的“人间世”。 藏老人心中了然,如果自己猜测不错,那把断剑就是在刀剑评上高居第二的“人间世”,犹在正一宗的“青云”之上,难怪此人敢于只身来到此地,可惜此人的境界太低,如果还是当年的太玄榜第十,也许还能让忌惮几分,可如今仅仅是一个“可见昆仑”的先天境,空有一件神兵利器,哪怕他的本尊并不在此,也丝毫不惧。 藏老人随手丢掉被握在掌中的“冷美人”,然后一手抓出。 这看似寻常的“九阴鬼手”,却蕴含了藏老人几十年的武学修为,已经臻至巅峰极致,藏老人闲来无事,又将所学术法化入其中,只见整只手掌化作一只黑色大手,朝着李玄都当头抓下。 藏老人名中有“老人”二字,可见其年岁之长,放眼整个江湖,少有能与其媲美之人,所学庞杂,对付寻常先天境,仅仅是一招就够了。 可是李玄都不一样。 虽然他自认为胜算不大,但不代表藏老人就可以随随便便将他拿下。 如果说藏老人是一头猛虎,那么寻常先天境就是一只山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可李玄都却是一匹野狼,固然不是猛虎的对手,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双方之间的真实差距,远没有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 “鬼手”已至面门,李玄都终于出剑。 “人间世”瞬间出鞘,剑气如长虹白雪。 美人如玉剑如虹,这一剑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出一条长长的尾痕,久久不散。 断剑与“鬼手”相触,在藏老人的手掌上切割出一线血痕。 藏老人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讶异,以他丰富至极的城府和阅历,以及一些只有各宗宗主才能知晓的秘闻,很容易就能推演出当初帝京之变的真相内幕。按照常理而言,在帝京之变中折断的“人间世”,就算能修复如初,剑气和锋芒也不该如此凶猛才是。 不过对于藏老人来说,这只是略有瑕疵,无伤大雅。 藏老人先是瞥了眼久久不散的剑气尾痕,又望向李玄都手中的断剑,淡笑道“倒是我掉以轻心了,此剑之中的剑气有些古怪,似乎并非此剑先天所生,而是后天孕育,不过你身为此剑的主人,也不能自如驾驭其中的剑气,真是应了剑有双刃的说法,伤人亦是伤己。” 李玄都没有想到藏老人的眼力竟是如此之好,一眼便看出了根结所在。 这把“人间世”,当时在“天乐桃源”,李玄都曾经用出过一次,结果就是有“漏尽通”为支撑的体魄也难以承受,先是一窍流血,发展到后来变为七窍流血,最后还是将从陈孤鸿那里得来的灵丹妙药全部吃光,这个才勉强止住伤势,先前李玄都以为是因为“人间世”的缘故,后来经悟真一语点破,才恍然明白这便是“逆天劫”所带来的巨大隐患。 藏老人伸出手,道“来来来,本座站在此地不动,由着你出剑,看看你现在能否有李道虚的一成本事?” 李玄都也不说话,五指紧紧握住手中“人间世”,剑身上顿时浮现一副云卷云舒的奇异景象,木质剑身却愈发含而不露,不见丝毫锋芒。 藏老人直到这一刻,才将李玄都视为一个对手,而不是随手就可以打发的阿猫阿狗。 不过对手和对手之间,也有区别,有的对手诸如张静修,那自是高山仰止,有的对手诸如慈航宗的宗主,那便是旗鼓相当,还有的对手,也就比阿猫阿狗强上一点而已,不能随手打发掉,但是稍微用心,还是能轻松解决。 藏老人道“无道宗的澹台云一直苦于没有趁手的仙物,你出完一剑之后,本座就将你拿下,然后将此剑送于澹台云,固然比不得真正的仙物,但也算是聊胜于无。” 李玄都不理会藏老人的言语乱心,脚下踏罡步斗,乍一看好似一瘸一拐,实则每一步的幅度都有大小差异,顺自然而行,此乃禹步,传说上古禹皇治水时历尽千辛万苦,摩顶放踵,成了个瘸子,故名禹步,其中蕴含了道家的大意味。 以藏老人的眼界,瞧李玄都的禹步,竟是没有半分可以指摘之处,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谁要是能有这样的徒儿,必然是一件幸事。不过对于藏老人来说,却未必如此,藏老人不介意在自己证道之后让一位徒弟接掌皂阁宗,可如果在藏老人还在世时,有徒弟胆敢威胁到他,他必然亲自出手将其扼杀。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藏老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由着李玄都用出一剑,有些失策了。 只见七步之后,暗合七星之势,李玄都的一身剑意已经攀升至巅峰,剑意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地步,如一缕一缕清风在身周环绕,杀意凛然,李玄都十岁入江湖,二十一岁退出江湖,杀人无算,然后他用了四年的时间将自己的一身杀意悉数收敛,现在面对生死大敌,这些杀意又被自行激起,作生死之搏。 李玄都单手持剑,人随剑走,一闪而逝。 藏老人的失策在于,不是担心自己会被这一剑伤到,而是担心那名被他辛苦孕育的女子被这一剑伤到,那么便是前功尽弃,他不得不伸手抓起女子,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挡住剑气。 只见剑气如大河倾泻,使得整座密室的墙壁和地面都出现了不动程度的龟裂,但是在与藏老人的掌心接触之后,如大潮拍大堤,大堤岿然不动,可大潮却碎裂成“千层白雪”。 单掌接下这一剑的在藏老人也不是全然不损,身形虽然不曾移动半分,但是手心处已经血肉模糊,而且又顾忌到自己怀中的女子,难免束手束脚。 他皱了下眉头,屈指一弹“人间世”,在弹开这一剑的同时,身形借势向后飘退而去。 只是好不容易得了先手的李玄都哪肯就此罢手,就如沙场之上,有进无退,不能给对方喘息时间,方有胜机,若是让对方得以喘息,败的便是自己了。 所以此时李玄都不能转身就逃,而是一鼓作气,只见他借势于手中的“人间世”,凭借“人间世”中蕴含的磅礴气机,化作一道浩荡长虹,冲向藏老人。 就像少年人挥舞重锤,本身气力不足,完全就是凭借重锤的惯性,砸向对手。 不得已之下,藏老人只能单手打出一拳。 拳劲与剑气相撞, 在这间地下密室中轰隆隆作响,如遭地动,地面上的县衙亦有震感,尚熙和洪成仇面面相觑。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通过一条密道进入了密室,然后迎头撞上了藏老人,两人开始在密室中大打出手。 李玄都不断出剑,依照“人间世”这件重器的惯性,剑气越来越盛,剑意越来越重,剑芒越来越锐。 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境界修为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要知道当年的紫府剑仙是归真境强九修为时,就力压一众天人逍遥境大宗师,前无古人地以归真境界登上太玄榜第十的位置,而这尊只有天人逍遥境的藏老人炼尸化身,因为一时自大,给了李玄都全力出剑的机会,虽然如今的李玄都比不上当年巅峰时,但凭借杀力无匹的“逆天劫”剑气,使得藏老人在一时间完全落入下风之中,只能专心防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三章 三十六剑 藏老人有些恼火,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怨他自己,而且短时间内也无可奈何,他干脆就由攻转守,他倒要看看,这个曾经的紫府剑仙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只要稍显颓势,他立刻就会反守为攻,让此人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藏老人一意防守,那么李玄都便也奈何不得他,而且“逆天劫”的反噬也开始初现端倪,很快便有一窍流血。 藏老人嘿然一声,再次屈指轻弹,稍稍逼退“人间世”之后,他一手掐诀,脚下踏罡,口中飞快地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然后就见一条条黑色的“阴蛇”生出,从四面八方朝李玄都激射而至。 李玄都全力运起“北斗三十六剑诀”,完全抛却驭剑之道,而进入御剑之境,剑随心动,身随剑走,“逆天劫”剑气随意泼洒,如一道道长虹,不但将“阴蛇”悉数绞杀,而且还将这方密室撕扯得千疮百孔。 藏老人因为怀中的韩芊芊之故,愈发投鼠忌器,堂堂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竟是在各种缘由之下,被暂且只有先天境的李玄都压制在了下风。 “人间世”的剑气之盛,“逆天劫”的杀力之强,使得藏老人接招的手掌血肉尽去,露出了森森白骨,不过与此同时,藏老人的手掌也在急速复原,血肉皮膜筋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不断填充复原,使得他这只手掌不断在生灭之间来回交替,旋生旋灭。 李玄都已经足足四年没有如此肆意挥洒剑气了,哪怕上次与陆雁冰一战, 也远没有今日这般尽兴,不过代价巨大,在这片刻的时间中,已经是三窍流血。 依照这个速度,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李玄都就要受“逆天劫”的反噬而死,或是主动停手,被藏老人生生打死。 进退两难。 藏老人看在眼中,不由笑道:“我道是什么仙家手段,原来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微末伎俩,不知你还能坚持多久?” 李玄都咬牙不答话,脑中回想起自己当日从剑秀山洗剑池中随瀑布而落的景象,剑势有增无减,剑气相连,竟是有了几分瀑布垂落九天的浩大气象。 整个密室顿时坍塌大半,无数泥土碎石一起落下。 尘土散去,藏老人仍是以自己的身体死死护着怀中女子,另外一只袖口尽碎且已经完全化为白骨的手掌撑着一块砸落下来的巨大石块。 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来,还要以为出剑的李玄都才是动辄杀人的大恶人,而这个极力护住怀中女子的老人,则是一位救人于危难之间的老前辈。 要不怎么说知人知面难知心。 李玄都握剑的手掌掌心已经露出白骨,甚至整只手掌都呈现出一种萎缩之态,青筋暴起,皮包骨头。 不用藏老人如何出手,他已经四窍流血。 这一剑之后,藏老人终于是动了真怒,一身气机沛然而发,将周围的泥土碎石悉数震成齑粉,冷笑道:“找死!” 没有什么花哨取巧,仅仅是自身的气机爆发,便已经如大江大潮朝着李玄都席卷而至。 残存的半个密室剧烈摇晃,李玄都身后的地道随之塌陷,大地轰隆作响,好似阵阵雷鸣,落下的碎石已亦是砰然碎裂。 一瞬间李玄都只觉得体内气海沸腾,神魂震荡,若不是他以“玄微真术”竭力压抑安抚,恐怕会直接伤上加伤,从四窍流血变为七窍流血。 此乃天地共鸣,以自身气机共鸣天地元气。 这便是天人境大宗师傲视人间的大神通,世人所谓天人合一,便是如此。 更上一层,由共鸣变为驾驭天地元气化为己用,即是天人三境中的无量境,藏老人的本尊便在此等境界之中,如果李玄都对上的是藏老人本尊,只有瞬间落败的下场,幸而这具分身只是初入天人逍遥境,可就算如此,也让李玄都着实难以消受。 支撑这座密室的墙壁上出现一道道裂缝沟壑,眼看着便要彻底坍塌,可是因为藏老人气机的强行支撑,又迟迟没有坍塌。 藏老人望向李玄都,没有急于出手,缓缓开口:“年轻人,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便是惜命,然后保命,不管不顾地拼命是傻子才做的事情。本座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很了不起,无论是心性还是根骨,也许在你活到本座这个岁数的时候,你的境界要比现在的本座高出许多,但是有一点,你得先活到本座这个年龄。” 藏老人的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世人都说本座残忍无情,好像本座就是个只会杀人的疯子,可如果本座只是一个乱杀人的疯子,那么还能活到今日吗?” 话音落下,藏老人身形倏忽而动,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横臂扫出。 李玄都虽然已经做出格挡动作,但整个人还是被砸得撞入墙壁之中。 显而易见,面对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哪怕李玄都已经动用了“人间世”,仍旧是没有一战之力。 藏老人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可怜虫单膝跪地,身上满是尘土。 下一刻,李玄都骤然起身前冲,在前冲的同时以气机御过掉落在地的“冷美人”,左手提“冷美人”,右手握“人间世”,以左手刀对着藏老人就是当头一劈。 是脱胎于“魔刀”宋政“天地任我行”的一式剑。 天人共鸣的藏老人仍旧一手抱着韩芊芊,伸出另外一掌,生生破开凛冽剑气,轻描淡写地握住“冷美人”的刀锋,手掌上的血肉悉数消失,可见白骨,但紧接着便恢复常态,眨眼之间,如此变化数次,藏老人的手掌仍旧是完好如初。 然后藏老人向前重重一推。 一推之下,李玄都整个人如流星一般,身躯再次撞入已经坍塌的废墟之中。 又是轰然震动。 此时县衙中的几人愈发不明所以,到底是哪路高手,竟是逼得宗主如此出手?难道是金刚宗的悟真? 尘埃中,虽说藏老人怀中抱着一个怀了身孕的女子,但仍旧不损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 待到烟尘散去,李玄都缓缓站起,神色自若。 他将冷美人收回腰间,然后一手握住“人间世”的剑柄,一手并拢成剑指,在断剑的剑身上,一抹而过。 “人间世”微微颤鸣,竟是与李玄都共鸣。 藏老人既然能与天地共鸣,那么李玄都也能与手中的三尺青锋共鸣。 正所谓“匣中宝剑时时吼,不遇同人誓不传。”一剑来此人间,对于“人间世”而言,李玄都便是志同道合之人。 只见剑身之上荡漾起层层“碧波”,就如那洗剑池湖面的波光粼粼,继而又有云雾生出,云卷云舒,烟波浩渺。 李玄都握剑而身形不动如山,但从他的背后生出数十条虚幻手臂,这些手臂不同于以往,不再是徒手,而是同样握着一柄柄“人间世”。 藏老人眯眼望去,看出些许门道,这些手臂刚好是三十六之数,每一只手臂演化一剑,如此便是三十六剑,正应了“北斗三十六剑诀”。 虽然在数量上不如足有百剑之多的苏云媗,但这一刻,李玄都的一身剑道所学,展现得淋漓尽致。 剑道至简也至繁。由简入繁,以一元演万象;自繁而简,以千机化虚无。 李玄都以“千剑观音”演化“北斗三十六剑诀”,一剑化作三十六剑,三十六剑本是一剑,返璞归真,此为归真。 此时李玄都唯有手中一剑。 一剑递出,三十六剑同时出剑。 此剑强行破开藏老人的天地共鸣,没了藏老人的气机支撑,这处密室也终于完全坍塌,大地轰然震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四章 只是出剑 随着密室彻底坍塌,整个县衙的大堂也随之下陷,烟尘四起,变为废墟。 尚熙、洪成仇、王知县三人退出县衙大堂。望着眼前景象,洪成仇不由开口问道:“尚老,这是……” 尚熙脸色凝重:“应该是有高人与宗主交手,生生震塌了密室。” 听到这话,王知县的脸色不由一白,喃喃道:“那密室可是精心修筑,又有符箓加持,就算是归真境宗师在其中全力出手,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奈何,而且我们已经开启‘炼神阵’,阴阳倒逆,五行禁绝,那人又是如何进入密室的?难不成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说到这儿,三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低沉起来,若果真如此,就算有宗主的炼魂分身坐镇,恐怕也难以守住此地。谁也想不到,事情竟是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死了两位坛主还不够,是要让他们一起死在这儿才算罢休吗? 因为密室占地极大的缘故,县衙内的轰然震动同样波及到了外面的街道,苏云媗等人亦是震惊。 苏云姣既有些担忧,又满是敬佩道:“不愧是紫府剑仙,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归真境也不过如此。” 苏云媗却是皱起眉头,道:“李紫府有后手不足为奇,不然也不会击败陆雁冰,可他既然已经与人动手,为何迟迟不曾燃起他手中的‘子符’?难道是遇到了强敌,不愿意牵累我们?还是说此时的他无暇他顾?” 说话间,苏云媗伸手一翻,掌心中静静躺着一道“母符”,丝毫没有燃烧的迹象。 陆夫人沉声道:“不管是哪种情形,我们都不能将李紫府弃之不顾。” 苏云媗没有反驳。 就在此时,苏云媗手掌中的“母符”忽然出现了一丝焦黄之意,然后开始迅速扩大。 与此同时,虽然北芒县城的上方仍旧是黑云滚滚,但笼罩着县衙的浓重黑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陆夫人道:“虽然‘炼神阵’还未破去,但是护卫‘炼神阵’阵眼的阵法已经被破了。” 苏云媗身上的“太乙云衣”和臂弯中的飘带再次出现,手中多了“妙法莲华”,身形一掠而起。 …… 原本塌陷的地面轰然炸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从废墟残骸中冲天而起。 老人的胸前破碎,在胸口位置,被刺出一个血洞,鲜血淋漓,隐约可见其中跳动的心脏。但不管如何狼狈,老人始终抱着怀中的女子。 藏老人低头看了眼胸膛的伤口,其中有肉芽生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如果说上次炼尸分身被毁,还是情有可原,毕竟是对上了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两个男子,有人说如今的年轻一辈是阴盛阳衰,因为杰出女子实在太多太多,诸如苏云媗、玉清宁、宫官、秦素、陆雁冰等等,杰出的男子却是屈指可数,只有两人,可就是这两名男子,在少玄榜上力压一众女子占据前两位,而且藏老人的炼尸分身也不那么尽善尽美,输了也就输了。 可这具炼魂分身不一样,乃是藏老人精心造就,而且今日遇到的也只是其中一人,还是那个坠境之后还未重返巅峰的紫府剑仙,藏老人在一个小辈手中弄了个灰头土脸,如何能不恼怒? 动怒的藏老人直接将女子丢给尚熙,大喝道:“尚熙,你就算是死,也务必护她周全,不得损伤分毫!” 尚熙接住女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身为炼尸堂堂主,对于其中内幕,他自然知之甚深。这名女子本身并不重要,关键是她体内孕育的那枚珠胎,如今太阴尸出世已经不可逆转,那么北邙山中借助太阴尸尸气而造就的养尸地,注定要随着太阴尸出世而被毁去,如此一来,无论是借助养尸地炼制“夜叉”,还是直接用太阴尸作为材料,都是在这几日的功夫。如果这个孕育“鬼胎”的炉鼎在这个时候被毁,皂阁宗断不可能在几天时间内重新凑齐那么多天煞命格之人,若是错过,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有这样的天时地利,所以女子万不能出半分差错。 没了累赘的藏老人干脆将已经破碎不堪的袖子撕去,露出一只手臂,然后这条手臂上开始生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甲,从肩膀蔓延至手肘,然后从手肘蔓延至手腕,最终将手掌也包裹于鳞甲之中,整只手臂变大许多,又生出五根寸许长的指甲。 这也是“九阴鬼手”,只是绝大部分人都不能修炼到藏老人如此境界。 藏老人活得实在太久了,甚至比许多长生境高人还要长,毕竟能在甲子之年跻身长生境之人,多半也能在百年之内证道离世,反倒是许多不能证得长生境的天人境高人才会久留世间。 在这些年中,藏老人因为各种原因,迟迟不能跻身造化境,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藏老人不但去博览百家,而且还将皂阁宗的各种绝学都臻至极致。 就在藏老人做完这些之后,又有一道剑光破开地面。 虽然手握“人间世”的李玄都已经是五窍流血,但只觉得已经许久未曾如此畅快出剑。 李玄都重重吐了一口浊气,畅快而笑。 在过去的四年中,李玄都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读书养气,以儒家规矩约束自身,已经与早年时大不一样。早年时的他,一言不合即拔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什么北芒县城的百姓,什么皂阁宗的谋划,我只管快意出剑。 这才是一位执剑之人该有的心境,正是这样的李玄都,才会在江北惹下无数仇家。 现在李玄都暂时扔掉那些规矩,便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李玄都握住手中的老伙计,已经露出白骨的手心处不断被“逆天劫”剑气烧灼,体内五脏俱痛,但他却无动于衷,他只觉得自己下一剑,可以做到更好。 无关苍生,只是出剑。 长虹掠空,瞬间来到藏老人的面前。 藏老人伸出“鬼手”,以血肉之躯强行握住“人间世”的剑锋。 虽然这只手掌已经被黑色鳞甲完全包裹,但仍旧不能阻隔“逆天劫”的渗透,不断有血丝从鳞甲的缝隙中渗出。 藏老人怒喝一声,便要凭借自己的手掌将这把已经断过一次的“人间世”再次折断。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人间世”。当初“人间世”之所以会断,是因为与“青云”和“妙法莲华”连续相击之后,已经出现裂痕,最终与“九天玄音”同归于尽,如今藏老人想要凭借修为强行折断“人间世”,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见藏老人手腕一拧,“人间世”仍旧是安然无恙,反倒是他的五根手指被剑锋齐齐斩断。 李玄都趁此时机再出一剑,迫使藏老人向后退去。 李玄都笑了笑,并不掩饰自己的讥讽:“阁下修为虽高,年纪也大,但是与人交手的本事却是尔尔,实在上不得台面。” 藏老人本就已经恼怒,此时又被这小辈奚落,怒上加怒,不顾自己的手掌破损,再次欺身而进,另外一掌直直拍向李玄都的一人一剑。 先于这一掌,已经有雄浑气机在李玄都的面前砰然炸开。 李玄都先是一剑劈开气机,又是一剑递出。 “人间世”穿透了藏老人的手掌,但藏老人也一记鞭腿狠狠扫在李玄都的腰上,使他瞬间向后滑退数丈距离。 接着藏老人开始不断出掌,包括已经没了五指的断掌在内,双掌招式不停,这便是为什么说归真境以后武夫和方士的区别已经不十分明显,哪怕是方士,在雄浑气机的支撑下,也可以近身而战,甚至还可以压制境界不如自己的武夫。 面对藏老人的攻势,李玄都仍是不曾退让分毫,只是出剑而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五章 所谓剑道 藏老人的这具炼魂分身,毕竟是天人逍遥境,气势如虹,化作十余条凝为实质的黑色巨蟒激荡而至,与剑气激烈厮杀。 李玄都一次次出剑,谈不上如何精妙的剑式,只是最简单的出剑而已,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一道道剑气与黑色巨蟒同归于尽,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好似两支大军在沙场激烈厮杀。 不过沙场之上,打的其实是国力。 如果将藏老人和李玄都分别看作一国,那么藏老人无疑是大国气象,国富而民强,一隅之地的战败根本无法伤筋动骨,哪怕因为接连决策失误而被伤到根本心脏,仍是可以卷土重来,而李玄都便是小国寡民,只能穷兵黩武,根本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失败,可谓是一招不慎则满盘皆输,就算是一直取胜,若是无法大胜,被拖垮也是迟早之事。 李玄都的气势巅峰,在于刚才的三十六剑归于一剑,既是打破了藏老人的天人共鸣,也是打破了李玄都的自身樊笼,接下来的出剑,不过是此剑的余韵而已,就像是一辆迅猛前进的马车,哪怕失去了马匹的牵引,仅仅是凭借惯性,还是能继续前行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惯性再大也有尽时,随着惯性的不断减弱,速度也会越来越慢,故而李玄都的出剑是一段向下的下坡路。 面对李玄都的巅峰一剑,便是藏老人,也受了不轻的伤势,在这一剑之后,藏老人将韩芊芊交予尚熙,等于是甩脱了一个拖累,站稳脚跟之后,自身气势开始节节回升。 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再没有其他的变数,那么李玄都的胜算只会越来越少。 藏老人以完好手掌弹开断剑,断掌骤然发力,推在李玄都的胸口上。 李玄都身形向后飘摇飞去,撞入一座县衙偏房。 这座偏房直接被李玄都撞成了废墟,烟尘四起。 藏老人这一击的威力之大,使得李玄都体内的所有气机因为“漏尽通”之故悉数涌入各大窍穴之中,气海近乎干涸,虽然李玄都算是堪堪挡下了这一掌,但也榨干了自己这个小国的国力,国破家亡就在眼前。 藏老人自然清楚这些,心中的怒意稍减,开始盘算自己拿下这个年轻人之后,该如何炮制这个小辈,想来想去,还是用作“人料”最好,仅凭这幅体魄,就算不能炼制“夜叉”,也足以培育铁尸,不过转念一想,就算能拿下,看他这个竭泽而渔的架势,留下的尸体也必然是千疮百孔,“人料”是做不成了,恐怕就只能当作养尸地的肥料。 只是紧接着便是一道剑光从废墟中升起,再次冲向藏老人,让藏老人不得不暂且将这个念头搁置一旁,专心应对这一剑。 只见藏老人伸手虚抓,有无数只手掌破土而出,抓向李玄都的双脚,意图将其重新拉回地面,只是李玄都的速度实在太快,使得这些手掌始终都是差之毫厘,然后就见李玄都来到藏老人的面前,一剑横掠。 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六窍流血,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仍旧要强行递出这一剑。 这一刻的李玄都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起过世之人,没有想起师父,也没有想起什么大业苍生。 对于剑士而言,事到临头,哪有那么多的寄托,哪有什么追忆可讲,这是剑在鞘中时想的事情,三尺出鞘之后,唯有出剑而已。 当年李玄都学剑的时候,师父曾经告诫过他,剑道就是剑道,不掺杂任何爱恨情仇,什么王道剑,什么霸道剑,什么出世剑,什么入世剑,都是虚妄。 剑道如剑,可以为用,用所学剑道救人也好,杀人也罢,救济天下苍生也好,为祸天下也罢,这都只是“用”,而非剑道本身。就像是手中三尺长剑,本身无善恶,皆因所用之人而异。 无论用何种华丽辞藻修饰,剑是凶器,剑术的根本都是杀人术。 若是不为了杀人,学剑又是为了什么?强身健体吗? 所以在四年之前的李玄都,是极为纯粹的剑士,出剑从不知容情为何物,也不从想这些。当初江北武林喜欢抱团,不问对错善恶,见不得李玄都这条过江龙纵横江北武林,十余位归真境自发聚集起来,联手堵住李玄都的去路,要强压下李玄都一头,让其低头认错。 更是扬言,不服?打到服气为止。 结果呢,李玄都唯有出剑而已。 在李玄都看来,这些人用八个字便可形容,外强中干,色厉内茬。 若真是有胆气,何须抱团? 抱团之人累加在一起的只有愚蠢,而非天生的智慧,此谓之乌合之众。 所以结局也就显而易见,同样是归真境,李玄都一人一剑将这些归真境高手们杀得溃不成军,简直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李玄都胜在“纯粹”二字,而这些江北高手们败在“抱团”二字,若真敢殊死一搏,何须抱团行事,反过来说,既然已经选择了抱团,哪里还有殊死一搏的勇气。 李玄都手握“人间世”,一挥之间,一线剑气横贯整个县衙,墙壁、亭台、假山、树木、梁柱皆是被这一线剑气横向一分为二。 藏老人双手掐诀,在身前升起一座白骨法相,白骨如乱柴堆砌,其上是一方白骨法座,上面坐着一尊头戴金冠的雪白骷髅。 一声铿锵巨响爆发开来,所向披靡的“人间世”竟是无法斩断这尊白骨妙华尊,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深刻剑痕,然后便停滞下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胸前血花四溅,坐在法座上的白骨骷髅探出一只锋锐无比的骨爪,瞬间撕裂了李玄都的体魄。 藏老人之所以能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压过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而登上太玄榜第四位置,除了炼尸化身和炼魂化身之外,还有他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而炼制的两大异宝,其中一件便是这件“白骨妙华尊”,看似是法相,实则是以诸多归真境高人遗蜕和佛家高僧舍利炼制而成,分为两部分,法座是以纯粹舍利筑成,法座上的骷髅是以三十六具归真境高手的遗蜕拼接而成,与铜甲尸相比,只是少了灵智,当作法宝驾驭,进可攻,退可守。 藏老人一手负后,淡笑道:“以区区先天境修为,能逼得我动用‘白骨妙华尊’,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向后飘然而退。 原本这一剑递出之后,李玄都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剩下最后一剑,可这一剑竟是无功而返,李玄都便不能顺势递出最后一剑。 毕竟纯粹不等同于无脑。 他不得不暂缓“逆天劫”的运转,为自己留下一剑之气,一线之息。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迅速掠至。 大威伏魔拳! 老僧一拳打向“白骨妙华尊”,炸裂出无数金光,携带着浩荡巨力,将这座“白骨妙华尊”击退十余丈的距离。 然后就见悟真手掌合十,长诵一声佛号之后,道:“藏宗主,自当年玉虚斗剑之后,你我已经十余年未曾见面了,今日贫僧不才,便要领教贵宗的‘白骨妙华尊’。” 另外一边,苏云媗已经与洪成仇交手,纵使洪成仇练成了祁英的“无极枪法”,但苏云媗却不是未曾动用“人间世”的李玄都,境界修为要高出洪成仇,此时全力出手之下,已经将洪成仇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藏老人脸色铁青,他也是果决之人,立刻以神念传声,对身旁的尚熙说道:“今日之事已不可为,你带着炉鼎速速退回北邙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六章 何苦来哉 尚熙立刻带着女子炉鼎一掠而起,虽然陆夫人和苏云姣、空定早有防备,无奈尚熙已是拼了老命,全力用出一剑,化作一道长虹,破开三人的阻挡,直往北邙山而去。 一次阻挡无功,陆夫人也不追击,转头望向县衙内的战场。 这处战场已经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如果陆夫人没有伤势在身,也许还能援手一二,但是以她现在的境况而言,却是有心无力了。 苏云姣站在陆夫人的身侧,望着手持断剑的李玄都,双眸中异彩连连。 苏云姣踏足江湖的时间略晚,在她正式进入江湖的时候,李玄都已经黯然离开江湖,所以她对于当年那位紫府剑仙的所有认知都是来自于旁人之口,有人说他嗜杀成性,有人说他性情乖戾,有人说他喜怒无常,也有人说他侠义心肠,胸怀天下,各种传说纷呈,早已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又有哪些是假。可她从自己姐姐口中得到的评价,却是褒大于贬。 苏云姣最畏惧的人是姐姐苏云媗,最敬佩的人也是姐姐苏云媗,对于姐姐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故而对那位传说中的紫府剑仙充满憧憬。 待到苏云姣亲眼见到李玄都的时候,难免有些失望,不管为人如何,在江湖上还是要看实力高低,一个先天境的李玄都,自然难以与以归真境登上太玄榜的紫府剑仙相比。 直到今日,苏云姣才真正见识到了当年紫府剑仙的些许风采,哪怕“人间世”已断,人亦是坠境,可对上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之后,仍旧有一战之力。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以归真境胜过一众天人境大宗师。 相较于孙云娇的粗浅看法,陆夫人看得就要更深一些。 不得不说,李玄都的确很厉害,有些人是修炼的天才,有些人是打架的天才,而李玄都是两者兼而有之,既是修炼的天才,以及冠之龄踏足归真九重楼,也是打架的天才,以归真境九重楼就能胜过世间绝大部分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可就算如此,这也不是李玄都能以先天境就能强行挑战天人境的根由所在。 在陆夫人看来,李玄都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与天人逍遥境的藏老人炼魂化身不相上下,有两点原因,一是因为李玄都动用了和“人间世”和杀力极强的“逆天劫”,二是因为藏老人太过托大轻敌。可如此一来,便有极大的隐患,一是“逆天劫”难以持久,若是一直动用,无疑是在自寻死路。二是藏老人在稳住阵脚之后,不再轻敌,纵使李玄都肯舍出性命去动用“逆天劫”,也难有太大作为。其实刚才若不是悟真及时赶到,打退了藏老人的“白骨妙华尊”,李玄都已经要重伤于“白骨妙华尊”之手,从而分出胜负。 归根究底,还是李玄都的境界太低,修为太低,如果此时的李玄都有归真境九重楼修为,哪怕不是强九,仅仅是弱九,也足以击杀藏老人的这具炼魂化身。 当然,这世上没有如果,如果李玄都是归真境九重楼修为,恐怕不等藏老人赶到此地,这“炼神阵”的阵眼已经提前破开。 就在此时,陆夫人耳边传来一声轻响。 下一刻,一股因为浩大气机相撞而产生的磅礴罡风扑面吹来,将陆夫人的衣襟和头发吹得纷乱无比。 原来是悟真先是一拳击退了“白骨妙华尊”,然后又与藏老人对了一掌,气机震荡四散,两人脚下地面破碎,碎石呼啸溅射。 陆夫人的身周生出一圈护体气机,将射向自己的碎石悉数拦下,转头望向那处战场。 白色的“白骨妙华尊”,和一身斩衰丧服的藏老人,就像两道白影,围绕着满身金黄之色的悟真不断出手,两道白影所过之处,无论是泥土碎石,还是断壁残垣,悉数被磅礴气机震为齑粉。 悟真则是应了太玄榜对他的评语:“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任由“白骨妙华尊”的利爪和藏老人的“黑煞掌”不断拍在自己身上,溅起阵阵金光,却伤不得他分毫。 而李玄都却是立于原地未动,既没有出剑,也没有立刻散去一身汹涌剑气,倒像是在喘息一口气,然后等待时机再次出剑。 陆夫人不由轻叹一声,真是何苦来哉。 放着逍遥自在的剑仙不做,舍了唾手可得的宗主大位,偏偏学儒教的规矩,当真是好事?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可到了你这儿,你都穷到只剩下一个先天境了,还想着做那兼济天下的善事?真要舍了大好的性命和前程不要? 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没来由地想起太平宗一位祖师曾经说过的话语:“如果身处黑夜,那就摸黑而行,如果怕祸从口出,那就缄默不言。如果自觉无力兼济天下,那便独善其身。但是,不要习惯了天黑便为黑白混淆的世道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洋洋,更不要去嘲笑那些敢为天下先之人。人生在世,可以卑微如草芥尘埃,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然后她又将视线转向苏云媗那边。 洪成仇不是傻子,从尚熙逃遁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今日怕是已经难以取胜了,胆气俱丧之下,自然不是苏云媗的对手,眼看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不过苏云媗却是没有急着痛下杀手,出剑的同时说道:“洪成仇,你虽是皂阁宗中人,但平素并无太多劣迹,只要你愿意痛改前非,皈依正道,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洪成仇瞥了眼正在与悟真交手的宗主藏老人,咬牙道:“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我洪成仇又岂是那贪生怕死之人?” 苏云媗轻声道:“好,倒是我小觑了洪坛主,也罢,既然洪坛主要以死明志,我便成人之美!” 洪成仇心底大为惊恐,万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果决狠辣,竟然不再多劝两句,直接就要动手,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等他开口,苏云媗已经仗剑而至。 洪成仇手中的长戟本就是一件顶尖灵物,曾是一位沙场万人敌的兵刃,染血夺命无数,后来那位万人敌战死,其兵器也被埋葬于沙场之中,受煞气杀气浸染多年,生出几分灵性,后落到洪成仇的手中,又饮数位高手鲜血,放在江湖中也算是大大有名。 只是与“妙法莲华”相比,那却是大大不如,洪成仇用这把长戟几十年,都不曾损坏分毫,可刚刚与苏云媗手中的“妙法莲华”对上,还未摸到苏云媗的衣角,就已经被砍出一道深深剑痕。 此时面对苏云媗的凌厉一剑,洪成仇又是一戟迎上,竟是直接被崩出一个缺口。 洪成仇已经顾不得心疼。 因为一剑之后还有一剑,剑气凌厉,虽然比不上李玄都那般杀气冲天,但是自有佛家圆融玄妙,使得洪成仇束手束脚,难以发挥“无极枪”的全部威力。 苏云媗身为慈航宗下任宗主,少玄榜第二人,洪成仇如何能敌? 洪成仇赶忙说道:“苏仙子,我愿意归降!” “晚了。”苏云媗面无表情道:“生死之际方才归降,既是贪生,也是不诚。” 话音未落,苏云媗手中的“妙法莲华”已经如一道长虹,直向洪成仇的面门袭去。 洪成仇顿时大惊失色,要知道他适才接连当下苏云媗的两剑,已经是吃力非常,但他没想到苏云媗在前两剑竟是有所保留,这第三剑更甚于前两剑之和! 此女之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那位少玄榜的第一人,也未必强过她去。 就在这一瞬间,洪成仇手中的长戟断为两截,他惨叫一声,胸口上被剑气撕开一道伤口,而他则是借着这一剑之力,身形向后飘荡而出,便要效仿尚熙,就此遁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七章 长生久视 李玄都始终闭着双目,任由六窍血流。 就在洪成仇从自己身旁掠过时,他猛地睁开双眼,从眼角滚出两行血泪,甚至他的两个黑白分明的眸子也染上了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然后他阻住了洪成仇的去路。 洪成仇先是一惊,不过紧接着便是惧极生怒。 苏云媗也就罢了,就凭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敢来拦老子的路? 没有半句废话,洪成仇双掌排空,直接掠向李玄都。 只见洪成仇的双掌在李玄都胸前如雷炸开,李玄都也不曾抵挡,任由其拍在上面,一瞬之间,洪成仇的双掌血肉尽去,只剩下森森白骨。 如今李玄都周身环绕有数不清的“逆天劫”剑气,杀力之强,就算是藏老人,也要被皮肉尽去,若是再配合“人间世”,甚至直接被削去了五指。藏老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没了长戟的洪成仇。 洪成仇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看似强弩之末的李玄都竟是还有如此手段,身形猛然一个后仰,弯曲一个如挽弓的弧度,同时双腿踢出两记脚刀,借势往后闪电弹射出去。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挡下两脚,然后一抹腰间。 洪成仇正要伺机逃走,忽然感觉心口一阵绞痛,然后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柄雪白长刀穿透了他的胸膛,正中心脏。 然后他在临死之前只看到了一双血眸。 杀了洪成仇之后,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望着正在激斗的藏老人和悟真,若有所思。 …… 城外,一个黑瘦的少年正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在驿路上飞快奔跑。 在他身后则是几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紧追不放。 他跑得汗流浃背,抬头看了眼已经不远的北芒县城,心中忐忑。 老板娘曾经告诫过他,在黑云未散时,万不可入城,但城外空荡荡一片,无处藏身,被这些青鸾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往城里去,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 少年背着女子经过一座送客亭,忽然瞪大眼睛。 因为他发现在亭子里坐着一个稚童。记得掌柜的曾经说过,江湖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遇到之后万不可小觑。 这名稚童穿着一件小小的道袍,那便可以称之为道童了,正在打神游八极坐,似是感觉到少年的视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合上眼睛,继续打坐。 少年犹豫了一下,想到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青鸾卫,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这儿不太平,还是暂且避一避吧。” 说罢,他又要发足狂奔,然后就见小道童一伸手,黑瘦少年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腾空飞起,天旋地转之间,已经来到了送客亭中。而被他背着的那个女子则靠着廊柱,软软坐着。 小道童重新睁开双眼,嗓音稚嫩道:“说吧,是怎么回事?” 少年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叫沈长生,如今下山历练,虽然学的是太平宗神通,但是尚未正式录入太平山的门墙,也不知道该不该算是太平宗的弟子。” 然后他又一指那名还昏迷不醒的女子:“这个……姐姐是六扇门的捕头,身上有六扇门的‘金紫鱼符’。” 话刚说出口,沈长生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冲动了,不该交浅言深,刚刚见面,就把自己的底细合盘托出,谁知道这个道童到底是正是邪。 小道童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继续八极神游。 沈长生欲言又止,想要离开亭子,却发现整座亭子好像被看不见的墙壁给堵住了,根本出不去。就算他强行迈出几步,也要被弹回来。 沈长生虽然是刚刚踏足江湖,但是并不傻,知道这位道童是个高人,修为绝对在他之上。他曾经听老板娘说过,这世上是真有天才的,当年太平宗就出过一位,三岁启蒙,四岁初悟,五岁越过固体境炼气、六岁入神、七岁固体,八岁便是抱丹境,九岁玄元境,十岁便是先天境了,几乎是一年一境,天纵奇才,比之后来的紫府剑仙还要更胜一筹,看来眼前这个道童便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了。 沈长生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他那句好心提醒,小道童是决然不会管他的,可正因为他的那句提醒,让小道童动了恻隐之心,可谓是善有善报。 这便是道家和儒家的区别,道家修的是自身,没有儒家的兼济天下,也没有佛家的普渡众生。可换个角度来看,道家能与另外两教并立于天下之间,也不是没有道理,在道家看来,人人自求超脱得清静自然,那么天下便是大同,何须教化和普度? 这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之主。与其等人相救,不如自救。 这是道家的理念,所以小道童便是无为而无不为,顺其自然而已。 过不多久,一直追杀沈长生的青鸾卫便赶到此地,为首的正是张南木。见到这么一幕场景,张南木也不是那不管不顾的愣头青,知道小道童不简单,抬手示意身后的属下不要轻举妄动,稍稍斟酌了下言辞,拱手道:“不知这位道……长在何处仙修?” 小道童乜了他一眼,道:“与你何干?” 张南木一窒,紧接着说道:“在下乃是青鸾卫指挥同知张南木,那名女子是我青鸾卫的要犯,被都督同知赵大人打伤之后,一路逃遁,我们这才追到这里,还请这位道长看在青鸾卫和赵大人的面子上,将她交给我们发落。” 小道童终于不再打神游八极坐,站起身来到女子身旁,从她腰间摘下那枚“金紫鱼符”,老气横秋道:“你这是欺我没有见识了,这是六扇门的鱼符,那么此人便是督捕司中的捕头,如何成了青鸾卫的要犯了?就算是六扇门中人犯了官司,那也要上报刑部内阁处置,什么时候轮到青鸾卫插手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是听到小道童竟是这般门清,张南木还是吃了一惊,愈发谨慎小心:“还未请教阁下名姓台甫?” 小道童一挥道袍的袍袖,似是不耐烦道:“速速退去。” 张南木顿时两难,眼前这个小道童实在有些让人看不清底细,可如果就这么退去,赵大人那一关便过不去。 正在犹豫之间,小道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挥大袖,卷起一阵狂风,将一众青鸾卫卷起,张南木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只能被狂风席卷着越飞越远,也就在这时,他竟是隐约看到一道熟悉身影正在往迎客亭走去。 似乎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如果李玄都在这儿,就会认出,这名帷帽女子正是在将他随手打入城墙中的那个女子。 送客亭中的小道童望着那个正朝这边走来的帷帽女子,脸上露出一分凝重之色。 女子停下脚步,也望向小道童。 两人的视线交汇,仅仅是对视一眼,于是在两人之间便出现了一条长长沟壑,几可比拟李玄都逼退树妖的一刀。 小道童的道袍猎猎作响,发丝飘拂。 那名女子的帷帽也被吹起,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美脸庞。 小道童很快收回视线,飘拂的道袍又恢复正常。 女子伸手整理好帷帽,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身离去。 送客亭中沈长生望着这一幕,忍不住长大了嘴巴,迟迟没有回神。 小道童转过身来,打量了沈长生几眼,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沈长生,长生久视之道,真是好大的名字。我有点小把戏,你想不想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八章 踏足玉虚 沈长生终于回神,听到这话,第一次敢于直视这个小道童。 沈长生是半大少年,身形已经长开,否则也没法背着一个女子,这个小道童只到沈长生的胸口位置,可两人对视,却是给沈长生一种被俯瞰的感觉。 沈长生立时低下头去,道“不知仙长为何要传授小子仙法?” 此时少年已经在心底认定,眼前这个小道童便是传说中的仙人,看着年纪不大,实际上已经活了不知几个甲子,所以称呼也变成了“仙长”。 小道童对于沈长生的称呼不曾在意,开口道“我有个规矩,有心行善善而不赏,无心为恶恶而不罚,你方才提醒我避让青鸾卫,并非故意为之,而是出自本心,这便是当赏。”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虽然对于老道人的规矩并不认同,但送上门的机缘,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就像老板娘说的那样,不要白不要,于是赶忙点头。 小道童笑了笑“我所学驳杂,五行道术、奇门遁甲、望气点穴、占验卜算、内外丹道、炼器布阵,都有所涉猎,不知你想学什么?” 沈长生愈发惊喜,在心中思量道“奇门遁甲、占验卜算、望气点穴,这三样都是掌柜的拿手好戏,老板娘则是精通炼器布阵,这两样不用学,至于五行道术,与太平宗的‘八部神通’也相差不多。”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仙长,我想学内外丹道。” 小道童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弹指,击中沈长生的眉心处。 沈长生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接着便是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小道童再一挥衣袖,荡漾起阵阵气机涟漪,整座迎客亭被遮蔽消失,从外面看,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小道童又看了眼北芒县城的方向,稍微推演之后,大概知道了经过,觉得并无意外,就在他打算收回视线的时候,忍不住咦了一声,竟是有些讶异。 此时县衙内的一战,已经演变为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交手。 整座县衙已经天翻地覆,如同地龙翻身,先是被生生掀翻地面,又被犁过,已是彻底夷为平地。 除了李玄都还在县衙中,其他人都已经退出县衙的范围,此刻苏云媗在默默感受其中的气机流转,以及李玄都身上逸散出来的“逆天劫”剑意。 陆夫人则拿起烟斗慢慢吸烟,不时吐出一团云雾,将她的面容笼罩,看不出心中所想。 苏云姣跟在苏云媗身旁,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姐姐半分。 而悟真的弟子空定,竟是不去看此间情形,只是闭目垂首诵经。 一声轰然巨响,悟真又是一拳将“白骨妙华尊”击退,步步前行,一拳拳击出,不断将“白骨妙华尊”击退,无奈他虽有“金刚神力”,但是对上这副同样坚固的“白骨妙华尊”,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建功,只能将其不断击退,而无法彻底斩杀。 当然,也有悟真没有尽全力的缘故。 小道童瞬间出现在县衙的大门前的一座石狮上,无论是精通占验的陆夫人,还是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苏云媗,哪怕是正在交手的两位天人境大宗师,都没有察觉到小道童的存在。 唯独李玄都,似有所觉,转头往小道童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很快便收回视线。 陆夫人从“白骨妙华尊”上收回视线,无奈道“这尊‘白骨妙华尊’乃是皂阁宗代代相传之物,依据佛家的‘白骨观’之法练成,据说当年总共有十二尊,但是在那场正邪两道联手围攻皂阁宗的大战中,毁坏殆尽,只剩下最后一尊,被皂阁宗历代祖师加持符箓。这尊‘白骨妙华尊’传了多少代,便有多少代皂阁宗祖师为其加持,后来藏老人又连续盗掘三十二座舍利塔,以高僧舍利铸就了白骨法座,使得这尊‘白骨妙华尊’已经远超其他十一尊。” 苏云媗问道“那依照陆夫人看来,这件‘白骨妙华尊’大概是什么品相?” 陆夫人道“仅仅是一具骷髅,不过是中品宝物而已,可加上那尊法座,便是上品宝物。在藏老人的手中,可以发挥出足以媲美顶尖宝物的威势。” 就在此时,悟真似乎不想再被这尊“白骨妙华尊”纠缠,伸出双手扼住其咽喉和手腕,金光璀璨,然后运起千钧巨力,将其牢牢锁在原地。 与此同时,小道童一指李玄都,“也罢,就助你一臂之力。” 只见李玄都身周无数剑气流转,波光粼粼,竟似是一条长河环绕流动。身上衣衫无风而动,猎猎作响。 这一刻的李玄都竟是借助“逆天劫”破开了自身瓶颈,由“可见昆仑”变为“踏足玉虚”,可谓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何谓“踏足玉虚”?玉虚峰乃是昆仑之巅,玄都紫府所在,正邪两道斗剑所在,太上道祖旧时传道所在,天下万山之祖最高处。 以玉虚比喻此等境界,可见此境之高之深,乃是登堂入室三境最高,仅次于归真境九重楼。可完全与归真境八重楼相媲美,甚至犹有胜之。 李玄都能够冲破此关,其实也是行险之举。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他要做的就是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原本按照他的想法,养伤就是将气海心湖堤坝上的缺口以砖石重新垒筑,这便是他需要“五炁真丹”的原因所在。 今日他以“逆天劫”冲关,不是修补堤坝,而是将整个湖泊加深拓宽,高于堤坝缺口的湖水仍旧会悉数散去,但是容水之量却比先前更多,这也就使得他从“可见昆仑”晋升至“踏足玉虚”。 不过这个过程也是九死一生,近乎把他逼到近乎身死的地步,而且这也并非他的本意,只能说顺势而为,就像登山遇险,在慌不择路之下,来到一处从未有人来过的地方,发现这里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崎岖小径,直通山巅。于是便行险一搏,尝试穿越这条小径,成功了,踏足山顶,平步青云;失败了,跌落悬崖,万劫不复。 所幸,李玄都成功了。 也是时势使然,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李玄都不是第一次迈过这种类似门槛,对于旁人而言凶险万分甚至是九死一生的修炼关卡,对于李玄都而言,大多都是有惊无险,也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上天眷顾。 距离当年巅峰又更近了一步的李玄都,心境渐而平和,倒吸一口气,脸上的血迹倒流回四窍之中,就好像宝剑归鞘,只剩下双眼的眼角还有两行血泪不可抑止地流淌下来。 藏老人的炼魂分身对于死物颇为迟钝,但是对于活人却是极为敏锐,他是第一个感受到李玄都异常之人,皱着眉头望去,脸上透出一分凝重。 临战破境之人,不是没有,当年的“魔刀”宋政便是如此,每每与人生死相斗,总能在生死一线之间一举破境,故而他越战越强,以至于后来发展为以战养战,成为太玄榜第一人。 正因为如此,“魔刀”宋政才会在玉虚斗剑时大胆邀战大剑仙李道虚,他就是在赌,赌他可以在与李道虚的一战中,顺利跻身长生境,从太玄榜登顶老玄榜。 可惜,久赌必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李道虚看透了宋政的心思,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直三剑将其击败,宋政输了,失去满身意气,从此不知所踪。 没想到他今日竟是又见到一个类似宋政的人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九章 无天于上 藏老人望着李玄都,道:“若是本座本尊在此,就算是拼却‘白骨妙华尊’不要,也要先将你彻底斩杀,如此才算是了却心头一患。”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示意这位天人境大宗师尽管出手便是。 藏老人直接伸手抓向李玄都。 李玄都一剑迎上,一瞬之间,四周皆是充沛剑气。 然后就见李玄都被藏老人一掌推开,而藏老人也被李玄都一剑劈退。 藏老人身形如鬼魅,止住退势之后,再次以极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不断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立在原地不动,只是出剑而已。 打到后来,藏老人大喝一声,再次进入天地共鸣的状态之中,以天地巨力强压李玄都。 李玄都本该再次出剑强行破去藏老人的天地共鸣,只是这次升境之后,却是没有这个想法,而是直接以手中三尺硬撼天地之力,哪怕他整个人连同脚下的地面都开始一起缓缓下沉,仍是不曾退去,“逆天劫”和“人间世”就像一线支柱,生生撑住了天地下压。 大地下沉,乱石化作齑粉,天地昏暗无光。 藏老人趁机掠至李玄都的面前,一掌拍出。掌间黑气滚滚,隐隐有冤魂的惨嚎之声在耳边环绕。 李玄都的身形轰然后退,手中的“人间世”划出一抹刺目的红色轨迹。 藏老人得势不饶人,打定主意要趁势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于是再次前掠,在身后拖曳出一道白色长虹。 一红一白两线轨迹呈现出追击之势,在半途中再次相撞,红线去势不停,白线则是停在原地。 李玄都这次被打退出近百丈距离,一路撞到原本县衙大门前的石狮位置,此时县衙的大门已经彻底毁去,只剩下两个狮子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李玄都的后背轰然撞在石狮子上,本该将其直接撞碎,不过这个石狮子不但没有粉碎,而且还巍然不动。 石狮上的小道童盘膝而坐,微笑道:“虽说是我助你升境,但根本上还是你的底子扎实,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不算违背规矩,可如果我直接出手帮你胜了藏老人,那就是坏了规矩。” 这番话,李玄都听不到,藏老人也听不到,李玄都甚至没有深思石狮子为何能承受自己一撞而不毁的原因,直接身形掠起。 藏老人也有些恼怒李玄都的体魄坚韧,连中自己两掌,竟然还不死,不由怒喝一声,身形凌空而起,抬脚朝李玄都当头踩下。 李玄都直截了当地向上一剑刺出,直接刺穿了脚掌,然后李玄都顺势双手握剑,向前一顶,使得藏老人整个人向后倒仰过去。 然后李玄都屈膝踏在藏老人的小腹上,将其蹬飞出去,同时顺势拔出“人间世”。 藏老人身形浮空,手中结印。顿时有大片蓝色幽焰凭空生出,蓝色火焰,连接成片,便是一方火海。 虽然在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分别已经不太明显,但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比如苏云媗便是偏向于武夫,而颜飞卿则偏向于方士,藏老人虽然精通武学,但是根本还是偏向于方士术法一道,此时终于用出了自己的根本手段。 此火为“纯阴尸火”。 落地后,藏老人又是一跺脚。 好似天摇地动。 下一刻,只见有两只惨败而无血色的巨大手掌破土而出,皮肤干枯如树皮,有些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死死抓住李玄都的脚腕。 此刻,藏老人的双眼中仿佛也燃烧起幽蓝色的火焰,双手往下一压。 蓝色火焰迅猛流泻而下,李玄都瞬间被其吞没。 藏老人抬头望向石狮的方向,“如果不是你,方才他绝不会轻而易举地破境成功,就算侥幸破境,体内的伤势也不会如此快地复原,就算是佛家的‘漏尽通’也不行。” 小道童坦然与其对视,不曾出言反驳。 藏老人扯了扯嘴角:“你为何不亲自出手?是瞧不上我这具炼魂化身?没关系,你嚣张不了多久了,我很快便能与你并驾齐驱。” 小道童只是呵呵一笑。 不等藏老人继续开口,就见蓝色的火海被一剑分开,李玄都重新出现在藏老人的面前,双眸愈发血红,两行血泪已经沿着两颊流淌到脖子的位置。 观战之人中,苏云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轻声感慨:“‘踏足玉虚’之境,当年我和颜玄机都未能曾踏足此等境界就已经破境归真,没想到李紫府竟是有这等好机缘,日后一入归真即是强九,不得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苏云姣小声问道:“那他现在相当于什么实力?” 苏云媗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归真境八重楼,就算是与归真境中的弱九相比,也差之不远,现在的李紫府足以再次排入少玄榜中,而且名次必然极为靠前。” 苏云姣叹了口气,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难掩失落道:“那我这辈子怕是追不上他了。” 苏云媗非但没有安慰自己妹妹,而且还直言赞同道:“的确是难了。” 苏云姣从小到大也是习惯了,并没有什么颓丧难过,倒是觉得这才是姐姐说话的方式,若是姐姐温言软语劝上几句,那她才会不习惯。 陆夫人此时颇感震惊,凡是精通占验卜算一道的人,凡事都会力求在自己掌握之中,最怕的就是“变数”二字,她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最大的变数竟是李玄都,竟然在绝境之中觅出一线生机,而且又从这线生机中看到了胜机,实在出乎意料之外。 那么接下来,他又该如何?就算有了‘踏足玉虚’的境界,只要他一日未曾重返归真境巅峰,那么他就断无可能胜过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 只见李玄都双脚微微分开,用手中的断剑摆出一个最简单的出剑姿势。 “青蛟”和“紫凰”两把飞剑从他的袖中掠出,裹挟了“逆天劫”的剑气,如两条蛟龙环绕游走。 李玄都闭上眼睛,体内一口“逆天劫”剑气在不断游走的同时,也不断侵蚀着李玄都的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无一不痛,就像江河之水奔流如何,固然壮观,但河岸两侧的堤坝也是难受其苦。 只是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 他在练剑的第一天起,师门中的传功长老就告诉他一句话:“要想人前显贵,必要人后受罪。”李玄都要做那紫府剑仙,做那少玄榜上第一人,把曾经丢掉的给拿回来,要兼济天下,吃这点苦头算什么? 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不必如何动作,只是浩荡剑气席卷,就使得大地轰然震颤。 剑意剑气俱佳。 藏老人一抖身上的斩衰丧服,原本空无一物的丧服上渐渐浮现出诸般恶鬼、罗刹等图案,面貌狰狞,栩栩如生,在丧服上肆意游走,甚至隐约传出嘶吼的声响。 藏老人出身道家一脉,只是在道家一途断绝长生希望之后,便相求于释教,这才有了他盗取三十二颗高僧舍利为“白骨妙华尊”筑就白骨法座之事。 用出了法衣,藏老人抬手一抖大袖,原本正在袖上游走的一只罗刹竟是一跃而出,化作活物。 紧接着藏老人挥袖不停,游走在法衣上的诸多罗刹、恶鬼不断跃出,从图像化作实物,纷纷如雨而落。 这一刻,李玄都没有想太多,唯有手中之剑,唯有出剑而已。 两把飞剑如两条蛟龙,当先掠出。 然后他再出剑。 天空中轰隆作响,如同炸雷。 就如当年李玄都在帝京城头之上与玉清宁交战。 他们这一脉的剑意,素来只讲究十六个字,契合兵法要义。 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章 元妙童子 剑气生发,如大江浩浩汤汤。 剑意直冲九霄,如射斗牛。 “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根本要义,就在于三十六剑近乎是包容天下万象,正应以一元演万象之说,故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此时李玄都驾御“青蛟”和“紫凰”两剑,如二龙当空戏珠,将落下的罗刹和恶鬼纷纷绞杀。 而他本人的一剑更是直逼藏老人。 藏老人的脸色凝重几分,继续默念法决,不断抖落法衣上的各种图形。 除了面貌狰狞的罗刹和恶鬼之外,还有四只“九子母天鬼”。 所谓“九子母天鬼”,炼化极为不易,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将其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炼成天鬼之后,母子一体,刚刚出世便有先天境的修为,若是九只天鬼成阵,足以媲美归真境九重楼。 先前藏老人在韩芊芊的体内孕育鬼胎,便是用了“九子母天鬼”的手法,只是珠胎从婴孩变成了十名天煞命格之人,而母体也变成了一位归真境的宗师,威力比之“九子母天鬼”更大。 藏老人这些年来既要忙于宗门大计,又要炼化“白骨妙华尊”等法宝,故而“九子母天鬼”只炼成了五只,而在东山村一战时,又被颜飞卿毁去一只,如今只剩下四只。 哪怕会毁去这四只耗费了不少心血的“九子母天鬼”,他也执意要一鼓作气杀掉这位紫府剑仙。 四只“九子母天鬼”喋喋怪笑,快若奔雷地冲向李玄都。 李玄都伸出左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轻轻一挥。 “青蛟”和“紫凰”迅速掠出,迎上两只天鬼。 不过还是有两只天鬼携带着大批罗刹、恶鬼一起冲向李玄都。 藏老人身上的斩衰丧服,已经重新变为雪白一片,再无各种图形游动。 如今的藏老人可谓深陷重围,不提那个神秘莫测的小道童,仅仅是苏云媗、李玄都、悟真三人联手,就足以将他彻底困住,没有半分幸理,所以他才会果断让尚熙带着炉鼎离开此地。 面对必死境地,这具炼魂化身并未有什么绝望之色,只是想着物尽其用,用这具化身换取一条性命也是好的。 藏老人神情平静,转头望向石狮子的上方,虽然他看不到小道童,但是此时在生死一线间凭借天人境的直觉,还是可以隐约感知到,缓缓道:“若不是你在这儿,方才他刺出一剑的时候,本座就顺势不要这具化身,直接解体炸裂,在场之中又有几人能活?不管怎么说,本座的这具化身还是天人逍遥境。” 坐在石狮子头顶上的小道童并不否认。 藏老人正要继续说话。 小道童淡笑道:“你有拼命的手段,那年轻人也有,你今日之所以会败,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你自己,若不是你一再轻敌,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情?我就算想要插手,也无从着手。”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剑斩尽漫天恶鬼和罗刹。 四只九子母天魔发出一声尖啸,想要逃走,却被小道童挥手拍散。 李玄都在一瞬之间七窍血流。 这是他的最后一剑。 只见他一冲向前,身形高高跃起,一剑递出。 藏老人发现自己竟是根本无法抵御,也无从抵御,因为这一剑已经隐隐超出了归真境九重楼的界限,若是他的真身在此,自然无惧,可惜这只是一具化身。 化身固然是天人逍遥境,不过也是纸糊的天人逍遥境,根基不牢,形神不合。炼尸化身最为致命的一点缺陷,是没有体魄,人体是最合乎天道的所在,无论是经脉分布,还是血肉筋骨,故而种种妖物走到最后都是化作人形。藏老人的炼尸化身是拼接而成,少了天然,自然在体魄上吃了大亏。而炼魂分身则是以一位高僧大德的金身遗蜕为根本,这样一来,固然弥补了体魄上的不足,但是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神魂与体魄难以相容,且不说佛道两家的差异,就是藏老人修炼了如此多的邪法之后,一身阴气之重,与佛家金身共处,便如油水同锅,必然互相抵触,就算藏老人能以自己的无上修为强行压制,也只能是“貌合神离”,一身天人逍遥境的修为至多发挥七成左右。 这是藏老人难以逾越的关隘,故而两具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都与本尊天差地别。真正适合藏老人用来炼制身外化身的是那具太阴尸,可惜因为要造就养尸地的缘故,不得不一再压制其出世时间,而且就算出世之后,又要用来完成藏老人的宗门大计,所以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都不甚如意。 一瞬之间,“人间世”刺穿了藏老人的心口。 “逆天劫”剑气在藏老人的中单田轰然炸开,然后又沿着二十四截脊椎一路向下,最终蔓延至下丹田,使得藏老人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消散。 以藏老人为中心向四周荡漾出无数气机涟漪,气机骤然崩碎,然后又生出无数余韵波纹。 这一刻,两人近在咫尺,李玄都抬起头来冲藏老人微微一笑,然后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推在剑首上,顺势前冲。 藏老人就这么被顶撞着向后倒退回原本县衙的一片残骸废墟之中。 无论藏老人的本尊如何蛮横霸道,这具化身终究挡不住李玄都的舍命一剑。 周身气机开始急剧飘散的藏老人满头白发疯狂飘拂乱舞,脸上的血色悉数褪去。 然后藏老人一分为二。 仍旧被李玄都挂在剑上的是体魄,也就是那具佛家高人的金身遗蜕,而另外一个向上飞起,则是藏老人的残魂,与藏老人的本尊一般模样,半边脸庞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和牙齿,尤其是眼眶位置,一颗眼珠没有任何遮挡,似乎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许多烟尘随风而起,从藏老人虚无缥缈的身形中一穿而过。 藏老人深深望着李玄都,平静说道:“你赢了,本座在北邙山等你上门。” 七窍流血的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一剑斩出。 这道藏老人的残魂便如一叶浮萍,根本没有半分还手之力,被“元一初始剑气”一扫而过,再无半点痕迹。 一剑功成之后,李玄都也到了近乎油尽灯枯的境地,握住“人间世”的手掌在“逆天劫”剑气的不断“洗刷”之下,整个掌心和五指已经变成森森白骨,不留半点血肉。专心出剑时不觉如何,一旦松懈下来,难以忍受的剧痛立刻席卷而来。 李玄都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掌在右腕上轻轻点了一下,“三分绝剑”的用处很多,不仅仅是让人痛不欲生,也可以暂时止住疼痛。 一个略带稚嫩的嗓音在李玄都的身后响起:“这一剑不错,有些当年宋政的神韵了。” 李玄都将“人间世”从藏老人留下的金身遗蜕中拔出,缓缓转身,望着凭空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小道童,问道:“刚才就是阁下帮我破境?不知阁下是?” 小道童笑道:“是我,至于我的名号,你可以称呼我为……元妙。” 李玄都将“人间世”收回手腕中的“十八楼”,两柄飞剑归于袖中,问道:“元妙真人?还是元妙童子?” 小道童微笑道:“都可以。” 李玄都道:“能有如此境界修为,自然是修为有成又返老还童的前辈高人,当然要称呼为真人。” 小道童伸手敲了李玄都一个板栗,让他踉跄后退:“知道还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一章 白骨流光 小道童似乎不想见苏云媗等人,事实上按照他的本意,他连李玄都也不想见,只是藏老人看破了他的所在,李玄都也察觉到了些许端倪,这才现身一见,现在藏老人已死,那他便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然后这个自称元妙真人的小道童就这么在李玄都的面前消失不见,没了踪影。 李玄都叹了口气,无力去继续深究,脚步蹒跚地转身往县衙废墟走去。 没了藏老人之后,“白骨妙华尊”已经被悟真擒下,而苏云媗和陆夫人则是同时迎了上来,两人各自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样物事,陆夫人的是一个锦囊,苏云媗则是一个玉质葫芦。 两名女子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易察觉地一撞,然后苏云媗稍稍慢了半步,陆夫人先将手中的锦囊递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锦囊之后打开,是一些类似于黑泥的物事,同时还伴随着一股略微刺鼻的味道,他抬起头问道:“这是……太平宗的‘黑玉膏’?” 拿着烟斗的陆夫人吐了个烟圈,点头道:“根据伤势而定,外敷或是内服都行。活死人做不到,生白骨还是可以的。” “谢过陆夫人。”李玄都看了自己已经露出白骨的手掌,将其中的黑泥倒在上面,然后并不见外地望向苏云媗。 苏云媗淡淡一笑,递出手中的玉葫芦:“八两长生泉,如果是炼丹的话,只用其中一半就足够了,另外一半你可以直接喝下去,对你的内伤有好处。” 李玄都接下玉葫芦,道:“也谢过苏仙子。” 最后是悟真缓缓走了过来,微笑道:“李公子,贫僧没什么疗伤秘药,只是想要与李公子做一桩买卖。” “买卖?我倒是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大师看得上眼。”李玄都略微惊讶道:“若是大师看上了我的佩剑,这可是万万不能卖的。” 悟真摇头笑道:“李公子说笑了,对于一位剑士而言,佩剑意味着什么,这一点贫僧还是知道的,贫僧说的是那具金身。” 说话间,悟真朝着李玄都身后一指。 李玄都顺着悟真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那具被藏老人炼化为身外化身的遗蜕金身,光泽黯淡,死气沉沉,已经损失了绝大部分灵性,有些类似于人老珠黄的意味。 李玄都没有问悟真要这些做什么,只是道:“大师如果想要,直接拿去就好。” 悟真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静立原地不动的“白骨妙华尊”,“贫僧方才与苏仙子、陆夫人商量了一下,就将此物交予李公子,而贫僧只是取回这具前辈遗蜕,择地安葬。” 李玄都望向“白骨妙华尊”,张了张嘴,竟是没有说出话来。 平心而论,今日之事,的确是李玄都出力最大,可如果没有其他几人,也不是李玄都一人可以成事的,如果李玄都想要独占这件宝物,前提是其他几人肯让出自己的份额。若是换成其他时候,李玄都有两种选择,一是出钱,二是欠下一个人情。钱就不用多说了,谁都知道太平钱金贵,行走江湖,没有钱是万万不能。而人情,也是可大可小,就如李玄都来说,因为张鸾山帮他收殓了张白月的遗骨,所以他欠了张鸾山一个人情,这才有了后来他不辞劳苦护送周淑宁前往龙门府之事,这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很大了。 如今悟真只是讨要了一具金身遗蜕,其实那具金身遗蜕已经没有太大作用,所以与其说是买卖,其实与白送也相差不多了。 李玄都之所以震惊,不是因为这件宝物太过贵重,而是因为正道各宗中人的决心。他们已经认定了李玄都是那个破局之人,先前是玉清宁的“五炁真丹”的丹方,刚刚是苏云媗的长生泉,再加上眼前的“白骨妙华尊”,以及接下来颜飞卿的朱果,如此大的人情,李玄都只要认可下来,那便是不做也得做了。 如今李玄都已经收了丹方和长生泉,又在关雀客栈中口头答应了此事,那么现在再去拒绝“白骨妙华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李玄都只是稍稍犹豫之后,就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悟真笑道:“今日之事,李公子出力最大,这本就是李公子应得的。” 一直旁观而没有插话资格的苏云姣望着这一幕,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虽然她不太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更不知道重重内幕,但是隐约察觉出了许多别样的意味。姐姐也好,陆夫人也罢,还有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悟真大师,好像都是话里有话。他们为什么要对李玄都如此客气?一个紫府剑仙的分量再重,也不至于如此才是。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李玄都在关雀客栈说过的一番话:“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更是人情世故。老江湖是什么?就是世故之人。” 这时李玄都已经来到“白骨妙华尊”跟前,这件上品法宝与藏老人的炼魂分身共为一体,所以在李玄都一剑斩灭藏老人化身的残魂之后,这件上品法宝便成了无主之物,此时白骨法座落地,通体晶莹如玉的骷髅安静地盘膝坐在法座上,单手撑住下颌,手肘抵在膝盖上,仿佛正在沉思。 李玄都凝视着这具“白骨妙华尊”。 因为“坐忘禅功”的缘故,他也算是熟知部分佛家修炼之法, 其中有一门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骨观”,是为佛家五大禅法之一,有四重境界,分别是: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眼前这具“白骨妙华尊”每根骨骼都是熠熠生辉,宛若玉石,应该是对应白骨流光。 这一场变故,李玄都自然是赚大了。 第一,他在那名小道童的帮助下,成功踏足先天玉虚境,这让他无疑打下了天底下最为坚固的先天境根基,待到晋升归真境时,必然是归真境强九,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所以哪怕因为强行斩杀藏老人而被“逆天劫”反噬严重,也是赚的。 第二,便是这具“白骨妙华尊”,方才他曾与其有过一次交手,仅仅是一个照面,便被其伤及体魄,可见其杀力,接下来又与“金身罗汉”悟真纠缠许久,可见其坚固,可谓是攻守兼备。 不过法宝终究是身外之物,能发挥出多少威力,还要看使用之人的修为境界,就拿这“白骨妙华尊”来说,放在藏老人手中,几乎可以发挥出不逊于归真境九重楼的威力,但是放在李玄都的手中,至多也就三四重楼左右,唯一胜在体魄坚固,几可媲美天人境的体魄,但与藏老人相比,终究还是天差地别。 甚至放在刚才,就算送给了李玄都,李玄都也无法驾驭,毕竟方士和武夫的区别在归真境之前还是十分明显,方士在使用各种奇门宝物方面,先天比武夫更占优势,李玄都身为先天境武夫想要驾驭这样一件上品宝物,难免力有不逮,不过现在李玄都踏足先天玉虚境,体内五气初步归一,已经可以勉强驾驭。 李玄都没有急着将其炼化,而是先收入“十八楼”中。十八楼共有十八个格子,如今“人间世”独占一格,“白骨妙华尊”又占一格,以前李玄都得来的各种秘籍再占去一格,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已经用去了五格,还剩下十三个格子。 李玄都又从洪成仇的尸体上取回“冷美人”,不由叹息一声,比起颜飞卿和苏云媗等人,自己确实穷了一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二章 过去今朝 一番大战下来,县衙彻底被毁,“炼神阵”自然也就破了。笼罩在北芒县城上空的黑云开始散去。 李玄都望向陆夫人,问道:“城中的百姓何时可以恢复正常?” 陆夫人回答道:“大概还要十二个时辰左右。” 李玄都长长吐了一口浊气,道:“那我们便守在此地吧,正好大家也各自调息一下。” 其实其他人身上都没什么伤势,顶多是耗费了些气机,就算是陆夫人,那也是过去的旧伤,与今日一战并无干系,真正受伤严重的就是李玄都。 众人自是没有异议,各自觅地而坐。 原本一座热闹的县城,经过皂阁宗如此一番搅扰,却像一座空城一般。 如此一来,倒是不必担心有人打搅,李玄都径直来到方才小道童所在的石狮子位置,背靠着石狮子盘膝坐下,取出苏云媗赠予他的长生泉,如饮酒一般,闭着双眼小口慢酌。 过了不一会儿功夫,苏云姣探头探脑地来到他跟前。 李玄都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合上眼睛。 苏云姣小声道:“李师兄……听说你刚才得了件宝贝。” “是啊。”李玄都闭着眼睛道。 “拿出来也让我开开眼界呗?”苏云姣打着商量,可怜兮兮道:“我除了这把‘玄水’,还没见过法宝呢。” 李玄都睁开眼睛,笑道:“堂堂苏小仙子身上会没有一件宝物?说谁去谁信?” 苏云姣愤愤道:“没有就是没有,这种事情还有骗人的吗?除了一件须弥宝物,就是这把‘玄水’了,不信你搜就是。” 说着她张开双手,一副任你搜身的模样。 李玄都没有动手,甚至连目光都没转动一下,只是望着她的脸,打趣道:“那我岂不是成了登徒子,你姐姐要一剑劈死我的。” 苏云姣轻哼一声:“我姐姐才不会为了我跟你翻脸呢,她满脑子都是什么正道大义和天下大势,才懒得管我呢。” 李玄都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苏师妹,你还没有表字,我年长,便托大称呼你一声云姣。在太平客栈见到你的时候,我不能跟你说这些。现在也算是共患难,可见我们还是道同可谋,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云姣你可以用这个心思去度别人,但不可以用这个心思度你姐姐。你可以不念天下苍生,也可以不念江湖大义,但绝不能不念把你从小带大的如母长姐。” 苏云姣见李玄都神色郑重,也收敛了表情,重重点头。 李玄都笑了笑:“从善如流,从恶如崩。你肯听别人说话,肯听劝,这便是你的长处了,最怕那等不听劝之人,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有些人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境,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苏云姣问道:“这个‘有些人’是谁?是不是你那位师妹?” 李玄都抬手欲打。 苏云姣赶忙后退一步,道:“看你受了伤,本女侠不占你的便宜,待到你伤好之后,我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李玄都的脸色古怪,轻咳一声,斥道:“女儿家不要把这等‘粗鄙言语’挂在嘴上。” 苏云姣满脸疑惑道:“什么粗鄙言语?” 李玄都面对一双满是好奇的眼睛,愈发感觉尴尬,只能含糊其辞道:“这种事情,你成亲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苏云姣再不懂,听到“成亲”二字之后也咂摸出些许味道了,顿时红了两颊,啐道:“登徒子。” 李玄都无奈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慈航宗是佛家净地,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苏云姣不说话了,李玄都现在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仅仅是说话都会牵动气管和肺部,更不会去多言,饮完半葫芦长生泉之后,看了眼自己白骨粼粼的手掌,便要打算开始入定。 苏云姣也看得那只被剑气摧毁殆尽的白骨手掌,忽然红了眼圈。 这可真是看着都疼。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行走江湖,这点伤还叫伤吗?英雄好汉们有句话,叫做:‘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是没有看到方才的藏老人,一只手掌的血肉被我连着削去十几次,人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那才是真正的大宗师风范。你这个样子,这辈子怕是都成不了大宗师。” 苏云姣怔住。 李玄都却是笑了起来,虽然很疼,但是又觉得不疼了。 当初练剑的时候,大师兄便经常如此说他,大宗师如何如何,你这样便成不了大宗师。 如今他已经距离大宗师只剩下两步之遥,可大师兄却是已经不在了。 苏云姣看到脸上微笑的李玄都,心境也随之平静下来,也盘膝而坐,问道:“真不疼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屈指弹出一道剑气,刺入苏云姣的体内。 苏云姣仿佛被针扎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眉头纠结在一起,对着李玄都怒目相视道:“你有病啊?” 李玄都轻声笑道:“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很疼,疼到感觉快要死了,待到不疼的时候,感觉极乐之境也不过如此。但是第二次的受伤的时候,便没有那么疼了,以至于到了后来,受的伤多了,也就麻木了,无所谓疼与不疼。你这会儿感受还不明显,大概再给你二十几剑,你就感受不到疼了。” 苏云姣见李玄都又要作势弹指,赶忙退后几步,摇手道:“不必了,不必了。” 李玄都收回手指,轻声叹道:“现在吃多了苦头,以后再吃苦头,便没有那么苦。年轻时过得太顺遂,待到年老时,一旦遭遇挫折,便很容易一蹶不振。你现在还太年轻,不知道所谓的机缘,其实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钱。今日取,明日要还的。” 这是李玄都的亲身感受。 他在苏云姣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可谓不意气风发,也不可谓不前途无量,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可后来的事情也印证了一句话,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差一点儿,李玄都便没有再爬起来,也差一点,就要把他直接摔死。 所以,这些话都是他的有感而发,年轻时,受尽了江湖的优待,那么便要承受年老时的所有不公,同理,早年时受了太多的坎坷,那么年老时得怡然之乐,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能会有例外,但绝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苏云姣没有李玄都的经历,自然也难以理解李玄都现在的心境和所说的话语,有些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话。 李玄都也没有强求,轻轻一笑,闭上双眼,开始运功。 长久的沉默。 天空中的黑云散去,露出一片湛蓝的天空。 深秋的阳光洒落下来,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就像是一个站得极远的淡泊之人,近乎冷漠,远没有春日的温和、夏日的热烈、冬日的恬淡,让人感受不到太多的暖意。 过了不知道多久,苏云姣忽然开口道:“李师兄,你的师妹为什么讨厌你?” 李玄都睁开眼睛:“因为说教。” 苏云姣疑惑道:“我怎么不觉得?” 李玄都问道:“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你讲道理,你说了什么?你问我配不配。” 苏云姣一愣,迟疑道:“没、没有吧?就算是有,那也不怪我,平白无故的,哪有上来就讲道理的,不是打完才说吗?” 李玄都叹了口气:“那就说现在,如果我不是紫府剑仙呢?也没有现在的境界修为,就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散人,你还会听我说这些吗?” 苏云姣怔住:“应该……会吧?” 李玄都笑了笑:“我那师妹,在我是紫府客的时候,也是愿意听我讲些华而不实的大道理,可在帝京之变后,就不乐意听我唠叨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三章 太上丹经 城外的送客亭中,沈长生仍旧躺在地上,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在脑海中多了许多文字图案,晦涩难懂。 依稀间,只听得一个稚嫩声音在耳畔响起:“指天地以证鄙坏,引神明而监猥事。施与後悔,假借不还。分外营求,力上施设……对北涕唾及溺,对灶吟咏及哭。夜起露,八节行刑。唾流星,指虹霓。指三光,久视日月…… ” “这嗓音似乎有些熟悉?”沈长生迷迷糊糊地想着。 就在这昏昏沉沉之间不知过了多久,沈长生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线细细的光。 周围的稚嫩嗓音也越来越清晰,让他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他此时正在那北芒县城外的送客亭中,被一个道童点了一指,然后就昏过去了。 难道刚才的嗓音就是那个小道童? 就在此时,沈长生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眉心处一凉,似乎被人用手指点了一下,紧接着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海彻底清明了。 沈长生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这时他才看清周围的情况,还是在那座送客亭中,亭内两柱之间横穿木枋以代长凳,有个矮小身影正在上头打神游八极坐,身旁摊开一册书。 沈长生本以为定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秘籍,可是定睛一看,竟然只是本《太上感应篇》。 小道童伸手合上书册,望着沈长生道:“你醒了,我传于你的《太上丹经》可曾记住了?” 闻听此言,沈长生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二十四篇金色经文,仿佛是烙在脑海中一般。 这些经文有明有暗,明者辉耀如金日,暗者淡沉如银月。沈长生按照掌柜教他的内视之法,想要去看这些文字,顿时发现这些金色的文字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墨迹被水浸湿,渐渐散成一团污点,沈长生拼命想要看清,却猛然发觉这些文字开始迅速变大,然后仿佛变身成一轮轮金日银月向他撞来,让他仿佛置身大海碧波之上,胸腹之间产生一种恶心,头晕目眩,几欲干呕。 此时就听小道童说道:“贫道在这经文上设置了禁制,你修为不够的时候,若是强行观看,便会触动禁制,使你神魂震荡。你境界到时,自然可以观看。” 就在小道童的说话的时候,沈长生感觉自己的恶心感觉迅速淡去,然后又听他继续说道:“这部《太上丹经》虽是丹道,但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后人注解,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 沈长生震撼难言。 小道童伸手一抹下巴,似是想要一抚胡须,可惜摸了个空,只能略微尴尬地一甩手,接着说道:“第二篇便是御剑手法,可御剑三十,放眼世间仅次于‘北斗三十六剑诀’,你按照顺序练成之后,以总诀为基础根本,可以将全身数百处窍穴串成一线,气机汹涌澎湃,如一条大川急速流动,右手虚执空剑,手中虽然无剑,无形剑气却源源而出。剑法、拳法、指法、飞剑,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气机,亦不须记忆招数,世间武学的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地从心中传向手足。遇强愈强,敌人攻击越强,则反击越强。当年有一位前辈修炼此法圆满之后,威震世间,难有敌手,北上金帐汗国遇大军冲锋,踩踏其上如履平地,南去帝京城中,败尽城中高手三十二,虽说最终败于当时的地师之手,但也称得上是‘意气紫霞生,煊赫帝京城’。” 说到这里,小道童已经有些眉飞色舞。 沈长生虽然听得也是心痒难耐,但无奈此时的他一篇也看不了,心中又惦念起那位被他救出的姐姐,忙问道:“这位仙长,刚刚那个六扇门的姐姐呢?” 被沈长生打断了兴致,小道童有些不悦,怫然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若是难以自拔,终究难成大器!那女子就在亭外,你去找她罢。” 说罢,他一挥袍袖,沈长生只觉得一阵大风迎面扑来,顿时天旋地转,待他眼前恢复正常时,人已经在亭外。 在亭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前,正坐着一名女子,正是那位被他救下的姐姐。 沈长生赶忙上前,发现那名女子已经醒来,只是气息微弱。 他大吃一惊,赶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女子见到是沈长生,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我中了赵五奇的一掌,受了些内伤,不碍事的。” 说到这儿,女子咳嗽了几声,嘴角顿时渗出血丝。 沈长生立时有些慌了,可他身上又没有治伤的丹药,正想起身去求小道童之际,却见那小道童已经从亭中走出,就站在亭前的台阶上,负手而立,竟是有几分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不等沈长生开口,小道童已经说道:“若是我没有出手相救,她这会儿已经是一具死尸,可我毕竟不是治病救人的药师医士,也只能暂缓伤势而已,你想要救人,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沈长生恭敬道:“还望前辈赐教。” “一个瓷罐打碎容易,想要再粘起来,可就难了。”小道童轻叹道:“我们这些江湖中人,从来都是杀人容易救人难。这女子中的是‘鬼咒’,是阴阳宗的手段,阴阳宗宗主徐无鬼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都精通此法,此法诡异难测,当年神霄宗宗主用尽手段也没能破去,只能暂且拖延而已。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赵五奇到底是从何处学来,好在这个赵五奇的火候不够,还不算绝症。这里距离秦州已经不远,过秦州之后就是入蜀的门户秦中府,从那里进入蜀州,往西南而行,有道家四大名山之一的天苍山,那是妙真宗的门户,在妙真宗有个老祖,叫做万寿真人,他可以医治此症,你去求他吧。” 沈长生还未开口,受伤的女子已是说道:“谢过前辈大恩,小女子感激不尽。” 此时她脸色苍白,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起身,对沈长生道:“小兄弟,你先前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只是此地距离天苍山何止万里,秦州又是屡遭战火,赤地千里,以我的身子是万难过去,我现在唯有相求你一事,请你把这件东西带去帝京,交给刑部督捕司一位名叫栾水的捕头。” 说话间,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封好的信封,苦笑道:“这里面是关于江南织造局、荆州市舶司宦官贪墨国帑的证据,就是因为它,那些青鸾卫才会对我紧追不放,你把它交给栾捕头,也算是你我为百姓苍生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沈长生正要说话,结果又被小道童截胡,就听他说道:“还是去,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就让这小子陪你去。” 小道童话语中的“这小子”指的自然就是沈长生了,沈长生赶忙点头道:“是啊,我陪着姐姐过去就好了。” 女子摇头道:“万里迢迢,路途之中又多有邪道妖人横行,怎好让他为了我这个将死之人赔上性命?” 小道童一笑:“无妨,我再送他些防身的小玩意。” 只见小道童伸手一翻,掌中便多了三道符篆,然后就听他说道:“这三道符篆,分别是‘太阴匿形符’、‘乾坤挪移符’、‘正法天雷符’,前两符保命,后一符杀敌,足以让你们走到天苍山。待会儿我再为你们修书一封,天苍山的道士便不会为难你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四章 江湖世故 北芒县城中,李玄都化解了长生泉的药力之后,只觉得五脏六腑之间的疼痛减轻了许多,而各路经脉所受的重伤也已经痊愈,不由感叹大宗门的好处,这等伤势若是放在寻常江湖散人的身上,可能就是一辈子都难以痊愈的沉疴旧疾,可有了这长生泉,不过用了几个时辰便已经痊愈大半,可谓是天差地别。 也难怪许多江湖散人对于宗门弟子又羡又恨,只是其中对错曲直,也不好一言而定,只能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一饮一啄,早有定数。 李玄都又看了眼敷着“黑玉膏”的手掌,果真如陆夫人所说,生白骨并非难事,已然生出新的血肉,新生的皮肤白皙中透出红润,倒像是婴儿的手掌的一般,不知要羡煞多少女子,只是这等“生肌”之法,需要先将自己手掌的血肉全部削尽,再敷上千金难买的“黑玉膏”,却是没有哪个女子能够轻易做到了。 李玄都活动了一下五指,虽说五指为新,也是一体所生,但是却与旧有的血肉不甚相合,打个比方,其他地方的血肉都是百战老卒,自有杀伐之气,而这刚刚新生的血肉却是刚刚从军的新兵,自然是差异明显,还要再“磨炼”些日子,才堪大用。 此时距离陆夫人所说的十二时辰之限还差数个时辰,李玄都便将那具“白骨妙华尊”从“十八楼”中取出,以“玄微真术”中的“炼势法”开始研究此物。 “玄微真术”包容万象,共有九法,分别是:“聚势法”、“散势法”、“转势法”、“望势法”、“炼势法”、“圆势法”、“御势法”、“正势法”、“定势法”,各有妙用,丝毫不逊于“太上丹经”,其中的“炼势法”便是用来炼化、御使法宝,若是修炼到高深处,就算是强夺他人宝物为己用也只是寻常。 李玄都少年时学剑,在同龄人中罕有敌手,后来行走江湖,也是一人一剑便足以横行一方,故而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并不上心,也就没怎么修炼“炼势法”,此时临阵磨枪,却是对这具“白骨妙华尊”无可奈何,就像一个手法拙劣的青涩男子,想要去勾搭一个见惯了各色男人的成熟女子,实在是力有不逮。 就在李玄都打算将“白骨妙华尊”收回“十八楼”之际,忽听身畔有人说道:“还是提早炼化为好,等到了北邙山中,也算是多个助力。” 李玄都便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望去,正是手持烟杆吞云吐雾的陆夫人,不由笑道:“当初第一次见陆夫人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烟鬼。” 陆夫人白了他一眼:“什么叫烟鬼?” 李玄都道:“嗜酒如命之人叫酒鬼,嗜赌如命之人叫赌鬼,嗜烟如命之人自然就是烟鬼。” 陆夫人斜斜地依靠在李玄都身后的石狮子上,淡笑道:“我平生除了喜欢食烟之外,再有就是嗑瓜子了,难道嗑瓜子就是瓜子鬼?” 盘膝而坐的李玄都微微侧仰头,从这个方向望去,没能看不到老板娘的脸庞,因为被一对巍巍给遮挡住了,李玄都赶忙收回视线,道:“可惜嗜瓜子如命之人太少,不然也许真有瓜子鬼的说法。” 陆夫人瞥了正襟危坐的李玄都一眼,似是对刚才的那一眼浑然未觉,道:“说正事,这具‘白骨妙华尊’你还是尽早炼化为好,若是有不得其解的地方,可以问我。” 李玄都点了点头,开始向陆夫人问询眼前“白骨妙华尊”的几处关键节点,一件上品宝物,就如人之炼气,也有种种经络窍穴,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不能一味蛮干,不知其中玄机,便要大费周章,若是让李玄都一个人慢慢摸索,怕是要花费许多时间。陆夫人则是不然,她出身于太平宗,精通炼器一道,是这方面的大行家,若是有她指点,李玄都必然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对于李玄都的问询,陆夫人都一一作答,她也不愧是这方面的宗师人物,往往能够举一反三,从李玄都提出一个问题中,推出另外几个李玄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并且也一并解答。 在这件事上,李玄都的言语不多,就只有点头称是的份,要不怎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一个足够成熟稳定的宗门,不能只有一群打打杀杀之人,就像是朝廷,不能只有上马打天下的武将,也得有下马治天下的文官,就算是江湖的武风更盛,也不能完全没有“文官”,陆夫人在于太平宗中的身份,大抵就是如此,所以她本人并不擅长武斗,这次出现在此地,本意也不是要与皂阁宗斗法,而是为了北邙山龙脉地气有变一事。还有东华宗的南柯子也是如此,故而江湖中人也不完全是因为武力高低而区分地位高下。 当然,江湖事最后难免要在手底下见真章,所以一宗之主必然是能够支撑门户之人,也就是武力较高之人,这也是李玄都等人在江湖上更为声名显赫的缘故。 不过这些声名只是对于江湖中的小鱼小虾来说才有意义,真正得以步入江湖“湖底”这个圈子的大鱼们,反而不会把这些虚名太当做一回事,就像李玄都这次重出江湖,乍一看之下,似乎是因为当年紫府剑仙名号的缘故,可细一琢磨,其实是因为李玄都背后的师承和如今江湖的形势,与紫府剑仙的名头并无太大关系,换而言之,就算李玄都没有闯出出过紫府剑仙的名号,只要他有可能改变当下的局势,也可以受到如此礼遇。 儒家大儒早已说得明白,什么是江湖,居于庙堂之远即是江湖。 都说庙堂污浊,江湖就干净了?庙堂还讲究一个杀人不见血,凡事都要有个罪名,江湖直接就是白刀进红刀出,说灭你满门都不用定罪,哪里就比庙堂干净了? 庙堂不得自在,江湖就能自在了?若是自在,又何必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话语。 庙堂与江湖,大哥不要笑二哥。无非是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伪君子固然可恨,也不意味着真小人便好到哪里去。 李玄都走了十几年江湖,不敢说把它完全看透,但也大概做到心中有数,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老江湖。 老江湖,就难逃名利窠臼,更难逃人情大网的束缚。 过去那个恣意自在的紫府剑仙,怕是要一去难返,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归来。 在陆夫人的指点下,李玄都大概用了两个时辰时间,便将这具“白骨妙华尊”炼化成功,如此就欠了陆夫人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欠人情的滋味不好受,正如李玄都对苏云姣所说的那般,所有的机缘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钱,今日取,明日要还的。 今日给你一本“太上丹经”,兴许明日就要让你去与邪道妖人厮杀,谁说得清呢?李玄都今日收下了“五炁真丹”的丹方,又独占了这具“白骨妙华尊”,固然自己出力不少,但终究还是有别人的馈赠,日后也要还的。 这便是江湖中的人情世故和礼尚往来。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心中叹息。 随着李玄都的心念一动,这具盘腿坐在白骨法座上的骷髅竟是也随之摊开双手,做了个摇头叹息的动作。 刚好瞧见这一幕的李玄都不由一笑:“有点意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五章 唯有利害 将“白骨妙华尊”炼化之后,陆夫人便起身离去,李玄都则一个人带着自己的“跟班”,漫步在好似是空无一人的北芒县城之中。 此时的城中,不闻人声,也不闻虫声鸟叫,只有偶尔会有风声吹过响起,阴森渗人。对于城中的百姓而言,可能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在梦中遇到了百鬼夜行,可有些事情,却不是一个梦就能解释的,比如说那个死在了乱战中的王知县,没有人对他出手,仅仅是藏老人的一次天地共鸣,他便被殃及池鱼,被天地巨力碾压成了一团血雾,尸骨无存。还有那些被炼制成“十八冥丁”的衙役,他们在城中也有亲戚朋友,以及被夷为平地的县衙、先前的种种异象,都无法解释,可要说是妖人作祟,又难免让百姓恐慌,继而出逃,对于朝廷来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是李玄都的精神还算不错,得益于踏足玉虚境之福,他的六识五感比起先前更进一步,甚至已经超出他在巅峰时的状态,也就是在此时,李玄都清晰地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脚步轻盈,应该是一名女子。 李玄都在原地站定,原本跟在他身后的“白骨妙华尊”倏忽而动,如一抹鬼影消失不见,片刻之后却是携着一名少女去而复返。 “白骨妙华尊”将少女丢在地上,然后又恢复成在法座上盘膝沉思的姿势。 少女满脸惊恐,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恨不得缩成一团。 李玄都望着这个少女,皱了皱眉头。 如今十二个时辰期限未到,这名少女本不该醒来才是,以李玄都的眼力,也看不出她有半分修为,除非她也是一名天人境的大宗师。 可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天人境大宗师? 以太玄榜的登榜人数来算,天人逍遥境以上的无量、造化二境,至多也就是十余人,逍遥境大概能有三十余人,两者加起来顶多半百之数,分布于天下十九州之中。换而言之,一州之内至多也就是一至三人左右,就算中州乃是江湖中原,按照三人甚至是四人来算,可一个龙门府最少就要占去两人,在如此偏僻的北芒县中怎么还会隐藏着一个天人大宗师? 所以李玄都相信自己的眼力,这名少女绝不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难道她并非城中之人? 李玄都盯着少女的脸庞片刻之后,忽然说道:“神魂寄生之术?” 少女的脸色骤然一变,再无先前的惶恐不安,平静似水,然后缓缓低下头去。 所谓的“神魂寄生之术”,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玄机,用民间的说法就是鬼上身,简单来说,即是有外灵进入体内,使得一个人身体之中有了两个魂魄,此即为鬼上身。归根究底,与藏老人的身外化身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从自己的神魂中分出一缕残魂,所不同的是,藏老人选择自己塑造一具化身,将残魂置于其中,而“神魂寄生术”则是暂时寄托于旁人现成的身体之中。 此时李玄都面对的情况就是后者。 少女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轻笑一声:“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少女再抬起头时,相貌还是原来的相貌,但是气态和说话的语气都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稍稍拔高了嗓音:“你既然都能将藏老人的‘白骨妙华尊’夺来,可见现在的你已经有了几分当年的峥嵘气象,那你不妨猜一猜,我究竟是谁。” 李玄都盯着女子的双眼,过了许久,略有几分迟疑道:“宫官?” 少女,或者应该说宫官,一下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语气中带出几分佩服:“李紫府不愧是李紫府。” 李玄都骤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宫官轻笑道:“皂阁宗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我们又岂会没有察觉?皂阁宗与牝女宗积怨已久,只是碍于地师的面子,不好出手干预罢了,可不好干预,不意味着不能干预……” 李玄都立时恍然道:“是你把消息透露给了苏云媗,所以她才会知道北芒县城有大事发生,你借苏云媗的手去杀皂阁宗的人,只是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宫官淡然道:“无所谓代价与否,不过是互相帮忙罢了,我们不好做的事情,交由你们正道中人来做,你们不好做的事情,交由我们十宗中人来做,今天你帮我,明天就换成我帮你,这么简单的道理,紫府你不会想不明白吧?” 李玄都当然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利害之分。在必要的时候,为了宗门大计,正邪联手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之事,当年如日中天的皂阁宗被正邪两道各大宗门联手击败,就是最好的例子。 宫官继续说道:“正道有十二个宗门,你们口中的所谓邪道,也有十个宗门,大家虽然嘴上都说‘同气连枝’,但私底下还是要分出个高下之别,就拿正道十二宗来说,正一宗是正道盟主,可这些年来愈发势大的清微宗便不太甘心,于是就有了‘四六之争’,静禅宗是佛门魁首,攀上了正一宗这棵大树的慈航宗又有了别的心思,于是如今的静禅宗封山闭寺。紫府是亲历之人,自然不用我再去详说。” “在我们十宗这边,也是如此,且不说那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只说我们西北五宗,以无道宗最为势大居首,无可争议,牝女宗和阴阳宗大抵在伯仲之间,不过阴阳宗有一位当代地师,硬要压过我们牝女宗一头,我们也就认了。可一个皂阁宗,说得好听些,一个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凭什么压在我们的头上?” 李玄都点了点头,认可了宫官的这番言语。 宫官道:“可藏老人就真做起了这等春秋大梦,妄想炼制‘大阿修罗’,再加上阴阳宗的扶持,打量着以此来与我们牝女宗分庭抗礼,强压过我们一头去,让我们看他的脸色行事。” 李玄都道:“于是你们牝女宗就联手了慈航宗和正一宗,借着正道中人的刀,去杀藏老人。” 宫官点头道:“是。” 李玄都又道:“然后你们牝女宗就可以站在岸上看船翻,既伤了皂阁宗,又不会开罪无道宗和阴阳宗。” 宫官仍是点头道:“是。” 李玄都又想起苏云媗曾经说过的六扇门朋友,再问道:“你和苏云媗并不直接联系,而是通过六扇门?” 宫官还是点头道:“是。” “好算计啊。”李玄都轻叹一声,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见我?你就不怕我因为此事与苏云媗生出间隙,继而坏了你接下来的谋划?” 宫官笑着摇头道:“第一,紫府的为人,我还是知晓的。紫府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不会因为被别人利用就不去做。第二,藏老人所做之事,伤天害理,这是天要收他,我只是顺势而为。第三,我之所以专程来见紫府,也是要让紫府知道,我所做的有关于紫府的事情都没有瞒着紫府,这便是待之以诚。” 李玄都沉默着,开始快速思索,少顷,又望向了宫官:“当年张相告诉过我,党争一事,一言概之:‘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而策划于密室,首先便要互相待之以诚,既然宫姑娘摆出了如此架势,那么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宫官道:“北邙山中那具即将出世的太阴尸体内有一颗尸丹,我想将此物取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六章 合则两利 南柯子曾经对李玄都详细解释过尸丹的功用,大概就是可以炼制一味延寿续命的丹药,只是因为尸丹本身阴气极重,故而只有寿元已尽的将死之人能够服用,而且还要搭配其他珍奇药物,并且有极大隐患。 李玄都问道:“你要尸丹做什么?难道是牝女宗中有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虽然此时站在李玄都面前的少女相貌平平,但是随着宫官的神态变化,妙目一转,竟是也有几分勾人风情:“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不瞒紫府,宗中的确有位长老寿元将尽,我这次也是奉命行事。” 李玄都道:“你就不怕皂阁宗找你的麻烦?” 宫官摇头道:“明火执仗地去坏皂阁宗的好事,休说是皂阁宗,就是无道宗和阴阳宗也不会答应,但如果是皂阁宗自己没有本事,被正道中人所乘,那我们牝女宗再出手,便不算违反道义,就算是那位地气宗师,也说不出什么来。” 李玄都叹道:“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地方官府养寇自重的把戏,官兵和寇匪串通一气,一起欺瞒朝廷,然后从中得利。” 宫官笑道:“苍天之下没有新鲜事,庙堂和江湖在根本上是一码事,这就是人性。紫府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说正事,你想要尸丹,那么你是想求我,还是做一笔买卖?” 宫官没有犹豫,直接道:“做买卖,童叟无欺。” “我也最是喜欢宫姑娘这样的爽快人,那就请宫姑娘开价吧。”李玄都也不避讳,毕竟是合则两利的事情,没有拒绝的理由。 宫官道:“世人皆知我牝女宗有三大杀人手法,分别是‘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其中‘冷月锯’伤人体魄,‘玄阴屠’伤人气机,‘缠心丝’伤人神魂。据我所知,紫府似乎已经学会了‘冷月锯’,不知紫府是否有意补完另外两式。” 李玄都摇头道:“我学旁门武学,博而不精,不求甚解,略知一二即可,没有必要完全吃透,毕竟与我自身道路不符。” 宫官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继续说道:“紫府是用剑之人,虽然‘玄阴屠’和‘缠心丝’不是剑式,但都是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紫府对‘太阴十三剑’有没有兴趣?” 对于“太阴十三剑”的大名,李玄都自然是早有耳闻,重剑意而轻剑招,以诡异而论,更胜于“北斗三十六剑诀”,李玄都早在多年之前就想见识一下这大名鼎鼎的“太阴十三剑”到底有何玄妙,只是这世上会用“太阴十三剑”之人实在不多,偶有几个如百媚娘这般会用之人,也大多只是学了残篇,只能说是刚刚摸到了一鳞半爪。 要知道“太阴十三剑”不重剑招却还要命名为十三剑,其中玄妙必须要将十三式剑招全部学全,方能一睹真容,可除了当代地师徐无鬼之外,少有听闻何人能将其学全。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如此,仅凭着“太阴十三剑”的一招半式,许多阴阳宗的弟子也能横行一方,用出之时,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防不胜防,牝女宗的“玄阴屠”便是脱胎于“太阴十三剑”的第三式“玄阴剑气”,可见其厉害。 李玄都略有怀疑地问道:“‘太阴十三剑’乃是阴阳宗的不传之秘,你能得来?” “‘太阴十三剑’从来就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之所以会的人很少,主要是两点原因。”宫官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太阴十三剑’太过晦涩,寻常人根本参悟不透,就算全套剑经摆在面前,也至多只能学一招半式。第二,‘太阴十三剑’的诡异之处在于,若是将十三剑全部学完,那么它便成了活物,就如‘九子母天鬼’等术法, 动辄反噬其主,若是剑主不足以压制十三剑的剑意,那便不是人御剑,而是剑驭人,最终沦为行尸走肉,又称‘剑奴’,正因为此法极为凶险,所以练它的人少之又少。” 李玄都的脸色顿时凝重几分,他自小练剑,如此诡异的剑术还是第一次听说。 宫官问道:“当然,若是剑主能够压制十三剑的剑意,那么‘太阴十三剑’便是第一等的无双利器,其中利害,我已经向紫府说明,不知紫府是否还想要‘太阴十三剑’一观?”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点头道:“不管怎么说,‘太阴十三剑’作为天下间一等一的奇剑,看还是要看的。” 宫官点头道:“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紫府去取尸丹,我去取《太阴尸十三剑》,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话音落下,一道淡不可见青烟从这名少女的头顶袅袅升起,缓缓消散于无形。 李玄都知道,这是宫官寄生于这名少女体内的残魂离去了,然后就见这名少女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就像许多被鬼上身之人一般,事后都会大病一场,损耗元气,不过并不会危及性命。 李玄都心念一动,伫立一旁的“白骨妙华尊”自行而动,伸出两只白骨手掌横抱起少女,身形一掠,进入一处无人的民宅之中,将少女暂且安顿其中。 李玄都脚下一点,身形扶摇而起,飞上墙头。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一轮皎皎明月高悬,月光凄冷。 李玄都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肺都为之一冷,抬头望着明月,喃喃道:“今宵明月。” 就在此时,一只纸鹤扇着翅膀来到苏云媗的面前。 在纸鹤的翅膀上以朱笔书写着小小的“正一”二字。 在江湖中,传讯灵符也罢,飞剑传书也罢,往往都会以独门秘术书写自家的标记,尤其是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仅仅是一个名字就是极大的威慑,当然其他的宗门也是如此,同样可以服众,只是没有那么大的威慑力罢了,不过同样不可小觑,若是谁敢私自截留,必然会引来杀身之祸,在这一点上,正邪两道并无两样。 不出意外,是颜飞卿的传信。 虽说北邙山中阴气极重,不能飞剑传书,但凡事都有例外,眼前这只纸鹤便是以一张“纯阳破煞符”折叠而成,自然可以破开重重阴气来到此地。 苏云媗伸出手掌,纸鹤自行落到她的掌中。 果不其然,是颜飞卿的传讯,除了在纸鹤双翼上的“正一”二字,在展开之后,右下角位置显露出一个“颜”字,若是张鸾山的传信,就会是一个“张”字,以此来区分传讯之人。 苏云媗将信中的内容浏览一遍之后,心中叹息。 看来北邙山的事情,远不止牝女宗所说的那么简单。 皂阁宗,曾经的天下第一大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若是正一宗和慈航宗决意与皂阁宗全面开战,自然不必太过在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到正邪两道的大局,必然不可能全面开战,只能维持在小打小闹的地步,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一个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张“纯阳破煞符”,十分贵重,不仅要花费好些太平钱,而且每画一张都要耗费极多的心血,就算是颜飞卿这位正一宗掌教也不能肆意挥霍,他既然被迫用此符来传讯,那就说明事态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半点拖延不得。 苏云媗用纤细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符箓,陷入沉思之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七章 白古镇 十二个时辰的时限转瞬即逝,北芒县城中的百姓开始陆续苏醒,李玄都一行人聚集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关雀客栈大堂中,将客栈的大门关了,只留了一盏灯。 这里本是皂阁宗经营多年的一处隐秘堂口,只是随着皂阁宗的大败,原本的弟子都已经逃散一空,直接负责此地的洪成仇更是直接身死,这儿也就成了无主之地。 苏云媗将颜飞卿的信拿出来,平平地摆在桌上摊开,用一块玉佩权当做镇纸压住,对几人道:“悟真大师、陆夫人、紫府,一起看吧。” 三人并排站在桌前,开始看颜飞卿的信。 字是好字,就是有些潦草,可见颜飞卿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情势并不轻松。因为这张符箓并不太大的缘故,颜飞卿也不能将事情详尽说明,只能大概一说。可就是这冰山一角,也让三人感到一阵心惊。 “皂阁宗安敢如此!”悟真看完信后,毫不掩饰震惊地在桌上一拍:“不仅要在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而且还在北邙山中筑造有数千人的养尸之地,简直是丧尽天良!” “这都是意料中事。”陆夫人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北邙山那边有藏老人的本尊亲自坐镇,毕竟是堂堂太玄榜第四人,不是一具炼魂化身可以比拟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去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皂阁宗为了炼制邪法而伤及无辜,应当除恶务尽。” 苏云媗赞同道:“紫府说的是正论,要是坐视无辜百姓受邪道中人屠戮而无动于衷,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正道中人。” 此言一出,无论是悟真还是陆夫人,都不好出言反对,也不能出言反对。 正道中人,就在于一个“名”字,正是因为有了名分大义,才有了正邪之辨,这是根本,不能违背。 苏云媗环视一周,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即刻前往北邙山,尽快了结此事。” 李玄都指着桌上的信,问道:“这上面只写了一个照旧,我们去哪里找颜飞卿?” 苏云媗解释道:“为了防止传讯被旁人在中途截取,所以见面会合的地点通常不会写在信中,而是在事先定好,既然玄机他说照旧,那就是距离北邙山最近的白古镇。” …… 行走江湖最是少不了银钱开路,各宗立世多年,都有各自的门路和产业,否则也无法支撑起如此大的开销。诸如天乐宗的“天乐桃源”,东华宗的炼丹制药等等。皂阁宗的产业有两条,一条是当年鼎盛时候留下来的老本,吃一点少一点,另外一条就是靠山吃山。北邙山是历代帝王陵墓的首选所在,北邙山三十二峰,其中所隐藏的各种陵寝,上到帝王,下到公侯,又何止三百二十座,皂阁宗这些年来便是靠着发死人财来维持宗门。 发死人财,又有两条门径,一条就是亲自动手去挖墓,因为皂阁宗将北邙山视作自家后花园的缘故,所以也不讲究什么技巧,直接聚众炸开墓门,一拥而入,什么机关僵尸,全部暴力破去,能拆就拆,不能拆就动用归真境的高手强拆,如蝗虫过境,一丝一毫都不会剩下,不过这个法子费力费时,而且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所以又有第二条路径。 第二条路径便是设卡收厘,这些墓让外头来的盗墓贼去盗,皂阁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盗墓贼出来之后,却要把这次所得收成的一半上缴给皂阁宗,如此一来,皂阁宗便省了力气。不过这些盗墓贼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也有那要财不要命的,不肯上缴买路钱,与皂阁宗殊死一搏,为了此事,皂阁宗也没少杀人,凡是死了的盗墓贼,通通带回去当作养尸地的肥料,如此反复纠缠拉扯了数年之久,赔上了不知多少条性命,皂阁宗定下的这道规矩才算成了一条铁律。 正因为如此,盗墓一事,在皂阁宗治下的北邙山成了一件半公开的事情,许多盗墓贼呼朋唤友,浩浩荡荡而来,可盗墓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做成的,有些大墓机关重重,仅仅是开挖盗洞就要许多天的时间,许多盗墓贼干脆在这儿建房居住,都是挖土打洞的能手,建个房子自然也是小意思,一拨盗墓贼走了,又有另外一拨补上,于是在北邙山入口位置就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镇,皂阁宗为了不生事端,专门派人在此维持秩序,不得杀人,不得打斗,甚至有许多金盆洗手的盗墓贼也会在此安家落户,托庇于皂阁宗的羽翼之下。 这座小镇,可谓是鱼龙混杂,寻常人来不得,也不敢来,就算是走江湖的,无事也不会来此,一是距离皂阁宗太近,二是盗墓贼常常因为分赃不见而火并,大多手上带着人命,都算是棘手角色,没人愿意轻易招惹他们。 不过从昨日开始,小镇中就来了许多过江强龙,不止是一条,而是许多条,就算是这些身上背着人命官司的地头蛇们也不敢造次。 因为这些都是正道十二宗的人,且不说来人身手高低,正道十二宗在江湖上意味着什么,那是泰山北斗!邪道十宗厉害吧?让人闻风丧胆,可邪道十宗仍旧要被正道十二宗强压一头,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正道十二宗便是江湖里的朝廷,说一不二,不可冒犯。 江湖上敢招惹正道十二宗又能全身而退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旗鼓相当的邪道中人,另一种就是正道十二宗中的自己人。 当李玄都和苏云媗等人来到白古镇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光景,略一打听方才知道,原来颜飞卿除了给苏云媗发出传讯纸鹤,还以正一宗掌教的身份,以“正一”令旗发出号令,召集龙门府境内的所有正道十二宗弟子,虽然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但此时的白古镇内,就已经有上百名正道弟子聚集过来,甚至还有许多如风雷派这种从属于十二宗的门派也跟着过来凑凑热闹。 这让李玄都不由感叹,正道盟主不愧是正道盟主。 李玄都他们没有表露身份,也不曾与这些普通正道人士有所交集,径直来到颜飞卿事先和苏云媗约定好的地方,是个普通的临街小店,屋里做饭,屋外安置几张桌子和长凳,供客人用餐,与关雀客栈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体面地方。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店老板正有点百无聊赖,忽然看到来了一帮气态不俗之人,有美貌女子,有英武男子,还有两个和尚,他当年也是久在江湖上厮混之人,虽说没能混出什么大名堂,但最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一看便知道这些是走江湖的人,怠慢不得,赶忙热络招呼着入座,然后按照人数上了六碗茶。 桌子和凳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油腻,近乎化不开的地步,装茶的海碗也有了缺口。 李玄都和苏云媗都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对于这些早已习惯,悟真和空定师徒平日都是化缘苦修,也不会在乎,至于陆夫人,她本就是开客栈的,这些更是司空见惯,唯有苏云姣自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苦头,离开宗门之后,又被尊称为苏小仙子,无论到哪门哪派,都被当作贵客,见此情景,立时露出厌憎之色,就连凳子也不想坐,生怕弄脏了自己的衣裙。 可姐姐在前,她又不敢造次,幸而李玄都瞧出她的扭捏,从“十八楼”取出一本《黑煞掌》的秘籍,交给苏云姣,道:“垫着。” 苏云姣有点迟疑地结果书本:“不妥吧?这可是秘籍,书是用来读的,不能轻侮。” 李玄都摇头道:“重要的是书中内容,不是书本本身,所以嘛,书可以用来读,也可以用来垫桌角。” 苏云姣一听,是这个道理,于是便从善如流,将这本《黑煞掌》垫在了长凳上。 就在苏云姣落座没有多久,一个背着包袱的汉子也来到这间小店,径直坐在李玄都等人旁边的桌子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八章 黄金佛头 这名汉子身材高大,高约七尺,在深秋时节也是一身单衣,依稀可以看出单衣下的鼓胀肌肉,所以显得后背上的包袱不太大,其实这个包袱足有一口小水缸大小,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汉子将包袱随意放在桌上,使得桌子轻轻一晃,似是极重。 汉子揉了揉肩膀,对店老板道:“劳驾,来半斤熟牛肉,两个馒头,再来六两竹叶青。” 这儿属于皂阁宗的地盘,天高皇帝远,就连北芒县城的县令也是皂阁宗的人,自然不怕乱吃牛肉而被官府问责,只是店老板是个惯会看菜下碟的角色,先前那六个江湖人士,一看就是非富即贵,那个年纪最小的姑娘身上的一件衣服,就足以买他这间小店,所以不用吩咐,他立刻上前招呼,先把茶水给奉上,反正不会少了他的银钱。 可再瞧这位,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脚上也是普通的平头布鞋,连一双翘头的靴子都穿不起,这便不怎么样了。于是店老板一脸的不乐意,虽说没有直接开口询问,免得伤了这汉子的面子,但也迟迟没有挪动脚步,面带几分难色,倒是好一个欲语还休。 汉子瞧出了老板的用意,嗤笑一声,伸手解开桌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串铜钱,大概有半吊左右,直接丢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店老板顿时喜笑颜开,伸手拿过铜钱,然后转身进了屋子去拾掇牛肉,不多时,店老板便端着一个木质托盘出来,上头放着一盘牛肉、一壶酒、一个海碗,两个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您慢用。”店老板将托盘上的吃食放在汉子面前,语气中明显多了几分热络。 汉子也不与店老板计较,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一口酒后,一手抓起筷子,另一手拿起馒头,就这么连吃带喝,看着都香。 兴许是这汉子带了个好头,也是快到饭点了,许多过路的江湖人眼馋这汉子的大快朵颐,又把另外几张桌子也给占了,原本还十分冷清的小店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汉子把自己面前碗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完,抹了一把嘴,解开自己的包袱,其中竟是个金色的佛头,金光闪闪,几乎要闪瞎了店老板的两眼。 店老板这才知道是自己看走了眼,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汉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不由心中惴惴。 紧靠着汉子的一桌人是法相宗弟子,他们是接到了正一宗的“正一”令旗号令,从隔壁县匆匆赶来的,原本打算在这儿歇歇脚,然后等待大队人马,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么一出。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是不动声色。 “诸位,在下路过宝地,身上盘缠用尽,没有别的本事,就是有些力气,于是便想赌上一赌,赌注就是就是这个黄金佛头,谁要是能在气力上赢了我,尽管将这个佛头拿去,若是赢不了,那便不好意思了,请留下十个太平钱,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愿意来试一试的?”汉子的嗓音极为洪亮,那些距离他最近的法相宗弟子竟是被震得耳朵嗡嗡发响。 都说财帛动人心,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无论你是封疆大吏,还是江湖巨擘,有几个不爱财的?此时小店中的客人闻言之后,都有些动心。十个太平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就是三百两银子,咬咬牙都能凑出来。而这个黄金佛头,就算不是纯金的,只是镀金,那也远不止三百两银子了,有的赚。 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江湖上形形色色的骗术多了,惯会拿捏人心,一惊二诈三贪心,先把人吓一大跳,心神一乱,让你主动进套,接下来便好趁虚而入,再来诈你,让人失了方寸,最后靠着人的贪心不足,让你头脑一热,乖乖把钱奉上。不说远了,就说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惯会用这套把戏,所谓“一惊一诈”便是由此而来。更高明一点,按照八卦衍生出八门绝学,从望风踩点到事后扫尾,都有详细部署,通常是一伙人一起设局,一旦被他们盯上,万贯家财也要被骗个一干二净。 这些捞偏门之人,既不是白道,也不是黑道,被统称为蓝道。其实正邪之争,归根究底还是道门自家争斗,顶多再加上个佛门,而朝廷则是儒门的天下,这是上三教。在三教之下,就是下九流,江湖术士和江湖骗子虽然也身在江湖,但与正邪两派的江湖还是不大一样。 方才这汉子直接拿出一个黄金佛头,就有点把人吓一大跳的意思, 这些江湖人也怕自己遇上了一个蓝道里的高人,被平白骗了银子,于是有人开口问道:“你这佛头该不会是假的吧?用一个石头做的佛头刷层金粉,就想骗三百两银子?” 汉子倒也不恼,五指伸开,按在佛头的肉髻上,单手将其拎起,直接朝那人扔了过去。 那人也是有修为傍身的,看那汉子似乎没费多少力气,伸手便要接过,不曾想小觑了这佛头的重量,接住之后被坠了个踉跄,险些没有拿住。 然后就听汉子道:“好好掂量掂量,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人伸手摸了摸,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压,上头顿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指印。 黄金偏软,所以做不得兵刃甲胄,周围人看到这一幕,心中有数,果然是金子,就算里头实心是用石头鱼目混珠,那外头这一层黄金也最少有三千两银子以上。唯一担心的就是这汉子力气当真不小,单就一只手就能抓起如此重的佛头,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不过再转念一想,没有这一手,这汉子又哪敢在这儿设赌。 此时李玄都一行人自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只是一行人身份俱是不俗,对此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唯有坐在李玄都旁边的小丫头好奇,小声问道:“李师兄,那个佛头是真的吗?” 李玄都瞥了眼被放回到汉子桌上的佛头,道:“是真的。” “那这汉子的心可真大!”苏云姣忍不住咋舌道:“我一年的例银都没有这一个佛头金贵,他竟然敢拿出来赌。” 李玄都道:“这汉子与其说开赌,倒不若说是与人较技搭手,比拼气力其实也大有讲究,并非一味看力气大小,修为高低也至关重要,当年的法相宗宗主就是以气机浩大而被誉为气力第一人。如今白古镇中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数,这汉子既然有底气在这儿夸下海口,想来是有些手段。” 苏云姣问道:“那他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望了那汉子一眼,不太确定道:“应该是先天境。” 就在两人说话的这功夫,又有几人上前围着金佛头打量了一圈,都没能挑出什么毛病,验了赌注的成色之后,还是那句话,财帛动人心,立刻就有人从怀中逃出十个赤金钱币拍在桌上,问道:“怎么个比拼法?” 汉子笑了笑:“咱们无冤无仇,都是萍水相逢,自然不能甩膀子动手,这是伤了和气,所以就用个最简单的法子,扳手腕吧,就一个要求,不能坏了桌子。” 周围人叫了一声好,纷纷让开,腾出一张桌子,让两人摆开架势一较高下。 然后就见两只手臂区起,手肘抵在桌子上,两只手掌相握。 两人发了一声喊,开始较力,如此相持片刻之后,汉子脸上表情始终保持平静,甚至眼神中还带着点戏谑,而另外那人则是脸色苍白,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渗出,眼看是支撑不了多久。 汉子忽然暴喝一声,“给我开!” 声音如耳边炸雷一般,直震得人耳鼓发痛。 与他掰腕子的那人再也支撑不住,哎哟一声,手掌被重重按在了桌面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九章 较力赌斗 凑热闹是人之天性,此时小店的人越聚越多,已经有几十人。 这一下子顿时引来围观人群的一阵喧哗,已经有人开始称赞汉子神力的,不过也有不以为然而跃跃欲试的,在李玄都看来,输了的那人差不多有抱丹境的修为,不算弱手,可还是输得干脆利落,而那位高大汉子顶多出力一两分,想来是怕出力过猛吓走其他的赌客,断了自己的财路。 在江湖上混,混来混去,混的还是一个脸面,众目睽睽之下,输了的那人自是愿赌服输,也不纠缠,直接转身离去。 汉子伸手一抹,将桌面上的十颗太平钱抄在手中,稍微掂量了一下后,取出一颗,丢给旁边的店老板,笑道:“就当是暂借宝地一用的费用。” 原本还有点腹诽的店老板接过了这枚太平钱,瞧着上头的“天下太平”四字,脸上笑开了花,忙道:“随便用,随便用。” 接着又有五个人上前,不过都败下阵来,不得不留下十颗太平钱,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汉子已经赚了六十枚太平钱,除去给了店老板的一枚,也还有五十九枚。如此一来,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是没有几个再愿意贸然上前较量了。 汉子见一时冷场,又将手里的五十九枚的太平钱放在桌上,堆成个小山模样,道:“今日不过瘾,想来是彩头不够,引不出高人,那我便将五十九枚太平钱一并押上,若能赢我,佛头和太平钱都可拿去。” 五十九枚太平钱,细细算来,那也是将近两千两银子,普通百姓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也就二两银子左右,两千两银子着实不是个小数目了,就是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也算顶尖的江湖人物了,如今的身家也不过才三千枚太平钱而已。再者说了,佛头可能只是包金而非实心,这太平钱却做不得假,于是几个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趟浑水之人,也开始心动起来。 不一会儿,有个老头站起身来,个子不高,瘦瘦巴巴,穿了件粗布大褂,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半黑不白的细须,头发乱糟糟如野草。不过汉子脸上却是正色几分,眼神中不见先前的戏谑之色。 李玄都对身旁的苏云姣说道:“这个老头不简单。你看他印堂发亮,眼眶虽深,眼珠却如深井,其中神光内敛,显然是修为不俗的高人。”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还是没瞧出什么端倪,只觉得这个矮小老头就像一只老猿。 她小声道:“那个金佛头瞧着得有百余斤左右,一斤十六两,便是一千六百两,就算成色不纯,也能值个三万两银子,再加上五十九枚太平钱,你不想要?让人抢了先,可就没得后悔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那老头虽然不俗,但未必就是此人的对手。” 这时候那老头已经慢腾腾地走到汉子对面的位置,竟是只比桌面高出两个头,显得有些滑稽,顿时引起周围一阵哄笑声,有人取笑道:“这位老英雄,还是以身子骨为重,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老头也不以为意,只是抬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踏,整个小店仿佛晃了三晃,地上的碎石子更是弹跳而起。 原本讥笑之声顿时一空。 老头将长凳踢得侧倒,然后站在上面,如此一来就和正常人差不多的高度。 汉子将手肘立在桌面上,五指微微伸张,问道:“未请教?” 老头伸出一只如孩童般的手掌,与汉子的手掌相握,笑道:“好说,法相宗李羊。” 苏云姣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赶忙用手肘碰了碰李玄都,小声道:“你的本家。”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赵钱孙李,李排第四,天底下姓李的多了,都是我的本家?”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呀,我们苏家可比不了你们李家,有句话说得好,桃李遍天下嘛。” 苏云媗忽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轻斥道:“不许没大没小。” 苏云姣吐了下舌头,不敢再放肆。 李玄都倒是不讨厌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这位苏小仙子,在不熟的时候,的确是挺面目可憎的,但是熟稔之后,尤其是镇得住她,那么就能发现许多可爱之处。 就在此时,两人开始较力,只见李羊原本是个蜡黄面孔,此时竟是变得通红一片,而且手臂更是鼓胀了一倍左右,手背上青筋暴起,头顶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白雾升腾,显然是已经用上了真本事。 反观那名汉子,却是脸不变色,气定神闲。 苏云姣望着那名老头,见他额头上有汗珠渗出,不由道:“他要输了。” 李玄都点头道:“我看走了眼,这个汉子恐怕不止是先天境那么简单。” 苏云姣一惊:“难道是归真境?” 李玄都没有给出肯定答案,只是道:“再看看。” 这边说话间,那边形势又有变化,汉子开始渐渐发力,老头不管如何运转气机,甚至后背都湿漉漉一片,手上劲道还是难以为继,最终被那汉子一掰手腕,压倒在桌面上。 李羊默然不语,从袖中取出一块类似圆饼的物事,丢在桌上。 有人凑上去瞧了一眼,却是个大号的太平钱,上头的花纹规制与太平钱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天下天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四字。 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正一宗为盟主,持有“替天行道”令旗,这次颜飞卿召集龙门府境内的正道弟子,便是以“替天行道”的名号。当时的太平宗仅次于正一宗,持有“太平无忧”令旗,不过太平宗极少动用此旗,只是以此旗的名号开办了太平无忧山庄,后被江湖人称为太平钱庄,开始铸造太平钱,先是流通于正道十二宗,然后在正道十二宗的影响下,逐渐扩展到整个江湖,如今就是一向反对铸造私钱的朝廷,也有不少人使用太平钱。 此时便有人认了出来,这是市面上很少见的无忧钱,同样是出自太平宗麾下的太平钱庄,面额较之太平钱更大,一个便可抵得上十个太平钱,只是不如太平钱那般便于携带,所以用的人不多。 李羊丢下这枚无忧钱之后,运转气机,将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蒸干,然后径直转身离去。 李羊败了之后,再无人敢于上前,汉子扫视一周,目光落向了李玄都这桌人,开口问道:“不知几位有没有兴趣?” 除了空定之外,就数苏云姣最小,她又是个好事的,立刻接口道:“你这汉子,明明是归真境的高手,却偏要藏着掖着,难道扮猪吃虎很好玩吗?就不怕扮猪时间久了,真成了猪?” 李玄都无奈一笑。 苏小仙子在陌生人面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听到苏云姣此言,周围的众多看客哄然一声,没想到这个汉子竟是归真境的高手,不过瞧这位女侠不但一口喊破,而且丝毫不惧,想来也是有所依仗,说不定就是一场龙争虎斗的好戏。 汉子被苏云姣言语冲撞却不动怒,笑吟吟道:“行走江湖凭的就是眼力,看走了眼只能自认倒霉,没什么扮猪吃虎的说法。不过姑娘既然如此说了,不知是否愿意屈尊与在下搭手一次?” 苏云姣很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有些无奈,他算看出来了,苏云姣这家伙不仅惫懒,而且还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前不久还跟他势不两立,现在就已经知道拿他当靠山了,果然与他那个性子别扭的师妹不是一路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章 十殿明官 于是李玄都也看了苏云姣一眼,同样很不见外道:“看我做什么,人家说的是姑娘,我可不是姑娘。” 苏云姣立时“哼”了一声,便要起身离开座位,真要去与那汉子一决高下。 苏云姣刚一起身。 李玄都已经先她一步起身,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把她重新按回座位,然后冲那汉子抱拳道:“代为请教。” 苏云姣连上流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苏云媗望着这一幕,默然不语。 汉子哈哈一笑,“无妨无妨,为佳人出头,本就是我辈当为之事。” 李玄都迈步来到那张用作比试的桌前,没有急着伸手,而是问道:“倒是还未请教阁下名号。” 汉子嘿然道:“在下姓张,单名一个狰字。” 包括苏云媗、陆夫人、悟真等人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到底是何来头,是正是邪,亦或是江湖散人,更无从说起,唯有李玄都神情一凛。 李玄都缓缓抱拳拱手,道:“没想到是阴阳宗的高人驾到了,又何必弄出如此阵仗,又是金佛头,又是赌斗太平钱,直接出手岂不是更好?”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原本对此事不甚在意的苏云媗等人也纷纷转头望来。 这个名叫张铮的汉子笑道:“公子这话可是奇了,在下和公子今日不过初次见面,萍水相逢,公子如何就说在下是阴阳宗之人?” 李玄都道:“李某与阁下的确是第一次见面,可阁下的大名,李某却是久闻了,‘张铮’二字或许不为人所知,但是阴阳宗十殿明官的称号,想来是无人不知。” “十殿明官”四字一出口,人群中登时轰的一声,就连苏云媗等人也都皱起了眉头。 无道宗有有左右二尊者、四法王、十长老、十二堂主,牝女宗有六姬、十二女官,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阴阳宗麾下的则是十殿明官,只是不同于另外三宗,阴阳宗行踪诡秘,平日里极少出现在江湖之中,就算是偶有出手,也很少留下痕迹,很多时候要让人好几年之后才能回过味来,所以对于绝大部分江湖人士来说,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极为神秘莫测,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虽说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敌人,但是有些时候,这句话也不尽然全对,对于正邪两道来说,许多行踪隐秘之人,就连自家人都知之甚少,外人更是无从得知,十殿明官就是如此,而李玄都之所以能够知道“张铮”这个名字,还是缘于他早年时的西北经历。 当年他从江北归来,眼看着在正道的地盘上已经是人人喊打,于是便转战邪道的地盘,与胡良一道闯荡西北,也参与了不少江湖争斗,其中就有争夺“大宗师”之事,在那一战中,李玄都遇到了与自己战力最为接近的敌手,也就是后来声名显赫的“血刀”宁忆,毕竟宁忆是天人逍遥境,比之当初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还是要强出一线,与李玄都也只在伯仲之间,从宁忆在李玄都坠境之后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太玄榜第十人就可见一斑,只是当时的宁忆只输一把“人间世”,若是“大宗师”落到了他的手中,谁胜谁败还在两可之间。 事后,李玄都与宁忆也谈不上不打不相识,更论不到惺惺相惜,只是有过一番交谈,宁忆在无意中提到了阴阳宗十殿明官中几人的名姓,其中就有张铮的名字。 若是在别的时间或是其他地方,李玄都听到“张铮”二字,也不会往阴阳宗的身上去想,可现在却是在北邙山边境的白古镇中,又正值正道中人大举集结要向皂阁宗问罪伐恶的时候,作为皂阁宗的幕后靠山,阴阳宗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李玄都本来只是出于习惯和谨慎才相问此人的名号,却没想到此人自恃在江湖上少有人知晓他名姓的缘故,竟是直言相告,这便让李玄都一下子发现了端倪。 张铮知道此时众人已经起了疑心,再装下去也是徒劳,他毕竟也是一方宗师人物,又何必平白辱没了身份,一手抓过那个金佛头,大笑道:“厉害厉害,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张某倒是不知道这江湖上何时又出了阁下这等年轻后俊。” 李玄都脸色凝重,道:“区区不才,李玄都。” “好一个李玄都!”张铮又是大笑一声,直接将这个佛头朝李玄都丢掷而来。 他一身修为,乃是归真境强九,之所以不在少玄榜上有名,是因为年纪已大,早已超出少玄榜规定的三十岁年龄,可不意味着他就比苏云媗等人差了,江湖上这种不在少玄榜也不在太玄榜的,从归真境强九到天人逍遥境,大有人在,正因如此,当初李玄都能以少玄榜榜首的身份登顶太玄榜,才会被视为千古无人也很难有后来者之事。 不过旧事不再提,此时的李玄都只是先天玉虚境,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对上张铮,想要胜出不难,直接动用“人间世”就是了,关键是李玄都在伤势刚刚痊愈的时候,不想再轻易动用“人间世”,以免“逆天劫”剑气过度反噬自身。至于刚刚得手的“白骨玄妙尊”,李玄都打算用作奇兵,不到危急关头,并不想要动用。 若是两者都不用,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胜算,只是有些难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必担心,毕竟此时除了他之外,还有苏云媗等人。 果不其然,悟真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前,伸出一掌接下了这颗黄金佛头,发出一声好似金石相撞的声响,却又不伤佛头分毫。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若是贫僧没有看错,这颗佛头应该是凉州大月寺之物。” 张铮呵了一声:“不愧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真是好见识。这颗佛头是我从大月寺大雄宝殿中的佛像上割下取来,本想当作自家私藏之物,若是大师想要,那便送与大师了。” 悟真无喜无悲,只是道:“辱佛之人,当以金刚怒目怖畏。” 张铮呵呵一笑,朗声道:“悟真大师,我家宗主曾经点评太玄榜十人,你是太玄榜第七人,若是作生死之战,可谓是实至名归,毕竟前辈的体魄之坚固,便是太玄榜第一的秦清,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破开,可要说到杀力,大师在太玄榜十人中就要排名末位,所以张铮不才,今日便斗胆向大师讨教一二。” 说话间张铮张开双臂,胸前中门大开。 浩大气机自他中单田内院气府处奔涌而出,若说初入归真境界之人的气机是一条奔腾江河,那么张铮的气机便是一汪大泽。 这便是归真强九境的实力。 然后张铮摆出一个普普通通的起手式,以他为中心,百丈之内的天地元气随之翻滚不休。 这阵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让周围的众多看客措手不及,离得最近的十几人直接被这道磅礴气机掠过,首当其冲的几个倒霉之人浑身血肉炸裂,倒在血泊中,立毙当场。 几个稍微幸运的人在气机罡风的裹挟之下,双脚离地向后飘荡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生死不知。 其余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家伙,不敢有半点怨言,顾不得满身狼狈,拼命逃离此地,让远处几个还想过来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也赶紧打消那凑热闹的念头。 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顶尖高手的交手可以没有烟火气,也可以天摇地动,皆在一念之间而已,寻常江湖人士想要观战,无论是指点江山,还是拍手叫好,都要看交战之人的心情如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一章 千掌罗汉 为何江湖上少有人知晓十殿明官的底细?就是因为他们从来不喜欢有人观战,没有人观战,便没有消息传到江湖上,所以江湖中人对于十殿明官的传说都是云遮雾绕,语焉不详,让人看不分明。 在十殿明官之中,张铮又是最为厌憎围观举动之人。 在张铮看来,江湖上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都不愿意有人旁观,生怕自己的保命本事给外人瞧了去,让人摸清了底细,那么一流高手就更是如此。再者说了,都是江湖上的高人,可不是街边卖艺耍猴的,用得着你们这些小卒子叫好?用得着你们在旁边指点江山?说的难听些,你们也配? 所以张铮在出手之前,故意露了这么一手,不是为了向悟真耀武扬威,这点手段也吓唬不到一位金身罗汉,就是为了打杀这些不知道进退的看客。 没了看客,张铮脚下一踏,身形向前掠出,如一条长虹,瞬间来到悟真的面前。 悟真只是轻轻一挥袈裟祖衣而已,便将这气势汹汹的一击化为无形。 此时苏云姣正在后怕,若是她刚才真与这个叫张铮的扳手腕,岂不是已经死了?正想着这些,她又瞪大眼睛望向挥出袈裟的悟真,因为这一招她认得,就是普普通通的“伏魔袈裟功”,算不得什么高明招式,但是在悟真手中用来,便是可挡神佛。由此看来,悟真这个老和尚先前就是出工不出力,故意留手极多,着实可恶。 然后又见悟真佛唱一声,道:“张施主,请接掌。” 说罢,老僧轻飘飘地拍出一掌,这一掌招式与先前的“伏魔袈裟功”一般,招式都是寻常,但是掌至中途,陡然一变,一掌变两掌,两掌化四掌,四掌变八掌,八掌再演化至十六掌,生生不尽,虽是佛家功夫,但是有道家的三化万物之意。 张铮脱口叫道:“好一个‘千佛掌’,倒要领教神僧绝技。” 方才张铮还是口称“大师”,现在已经改口“神僧”,可见他已经不敢再存半分小觑之心。 只见在这顷刻之间,悟真已经将十六掌变为三十二掌,进而幻化为六十四掌,再变一百二十八掌,视线所及,尽是漫天掌影笼罩。 张铮只得运起双拳,直攻悟真的面门。 悟真这等境界,早已将平生所学熔于一炉之中,看似用的是“千佛掌”,又蕴含“大威伏魔拳”和“伏魔袈裟功”的招式在其中,只是轻轻一拂,便将张铮的双拳逼退,紧接着从左掌的掌影之中,突兀出现一拳,正中张铮的面门,让他不得不向后跃起,舒缓拳势。 李玄都此时就站在悟真身后不远处,就算没有悟真挡在前面,方才张铮的一番举动也奈何不得他,他此时凝神细看两人交手,但见悟真的掌法虽然不是什么上成之法,顶多就是中成之法,但是臻至化境之后,在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之间来回颠倒,变幻莫测,一掌甫到中途,已变了数十个方位,掌法如此精纯玄妙,真是生平所未睹。 反观张铮,他的拳法却甚是质朴,虽然在悟真掌法的牵扯之下,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悟真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他也总能随之变招,所以只是落入下风,还不至于落败。 李玄都自付与张铮相斗,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可以不输于他,但是想要胜出,就只能一味抢攻快攻,就像他面对藏老人时的出剑,只要张铮有半分留手或者轻视,就会被李玄都的层层剑势彻底压死,不过此举也有极大的隐患,若是张铮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或是李玄都不能一气压死张铮,输的便是李玄都了。 可真正知道其中诀窍的,寥寥无几,当初在江北,有太多修为并不逊于李玄都的高手,一招慢则招招皆慢,最终都死在了李玄都这般不讲道理的剑势之下。 就在这时,场上的形势陡然一变,只见得张铮不知用出何种身段,在刹那间身化十八人,同出轰出双拳,便是三十六拳,虽然在数量上比不得“千佛掌”的万千掌影,但胜在拳势刚猛,就像一支人马俱是披甲的铁骑冲锋,生生撕裂开众多步军的方阵,使得漫天掌影骤然一散。 这位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之一,竟是一位精通沙场厮杀的武夫。 然后他的双拳狠狠擂在悟真的胸膛上。 寻常先天境的小宗师被这双拳砸在身上,怕不是要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就算是归真境的宗师,也要直接重伤。 可对于悟真而言,不痛不痒,就连身形都没摇晃一下。 他之所以能位列太玄榜第七,不是因为他的掌法拳法如何精妙,也不是因为佛法如何高深,而是因为他的体魄,号称金刚不坏,挨打的本事在太玄榜十人中自称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当然,说起杀人伤人的本事,悟真也是在十人中排名末位。 所以这也是悟真能够堂而皇之地出工不出力的原因,换成太玄榜第一的秦清在此,堂堂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号称太玄榜上杀力第一,若是全力一刀劈不死一个炼魂化身,无论在谁看来,那都是故意放水了,可悟真就不一样,因为他伤人的本事本就不高,倒也不能说他不是。 他之所以能胜过排在他身后的三位太玄榜高人,就在于一个“磨”字,一掌伤不到人,那就是一千掌,一千掌还不行,一万掌便该差不多了,正所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只要在自己体魄不支之前无法破开悟真的“金刚法身”,那么落败是迟早之事,所以悟真排名太玄榜第七。 包括“血刀”宁忆和清微宗现任宗主在内的三位太玄榜高人都破不开悟真的“金刚法身”,张铮又如何能撼动分毫? 悟真又诵了一声佛号,探臂一手结印。 李玄都认出是“宝瓶印”,与神霄宗的“无极劲”有异曲同工之妙。 悟真一印拍出。 张铮身后的十八道身影骤然破碎,缓缓消散。 张铮本人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悟真的伤人本事较弱,那也仅仅是相对于同列太玄榜的其他九人而言,换成其他人,只要在天人境之下,谁又敢说自己肯定承受悟真的“金刚神力”? 张铮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还未等落地,身形已然强行扭转,变为御风而行,不顾七窍中渗出鲜血,大笑道:“神僧绝技,在下已经领教,心服口服,就此告辞!” 因为不知对方是否还有伏兵后手的缘故,众人都没有贸然追击,苏云媗更是脸色凝重,缓缓开口道:“皂阁宗有难,阴阳宗终于是不能坐视不管了,只是不知十殿明官到底来了几位。” 悟真叹了一声:“此事只能等到见了颜掌教之后,再行分说了。” 陆夫人始终都是不言不语,冷漠旁观。 这时候苏云姣忍不住向自己身旁的李玄都小声问道:“李师兄,为什么他们要叫‘十殿明官’?‘十殿’我知道,十座大殿嘛,也就是说他们有十个人,‘官’字也好说,就是当官的官,说明这些人都是头领人物,可这个‘明’字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说他们圣明。” 李玄都解释道:“阴阳为日月,日月即为明。” 苏云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十殿明官’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十个都是阴阳宗的官。” 李玄都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忍俊不禁道:“你这个说法倒是别出心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二章 龙脉气运 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包括店老板在内,都已经逃走,而且这里的事情很快也传遍了整个镇子,只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过来一探究竟,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殃及池鱼。 不过也有个好处,没过多久,颜飞卿与南柯子便赶到了此地。 两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也没有闲着。 互相见礼之后,就在这间无名小店中分而落座,由颜飞卿和苏云媗分别讲述了各自的经过,如此一来,皂阁宗的图谋便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皂阁宗的谋划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在北芒县城,用满城人性命来祭炼邪术,养育炉鼎孕育“鬼胎”,另外一部分是在北邙山中的大墓,借助太阴尸的尸气造就了一方养尸地,意图培育护法神“夜叉”。 在座之人都不是傻子,自然很容易就能推断出皂阁宗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一尊只是相当于归真境的“夜叉”不算什么,一个“鬼胎”也不算什么,两者虽然难得,但并不难对付,可如果把两者同时放在一起,那么结果就殊为难料了。 如此一来,北邙山的那座大墓,是不闯也得闯了,可现在又面临着一个问题,那便是阴阳宗已经有了要出手的迹象,仅凭颜飞卿召集的这些正道弟子,未必就是阴阳宗和皂阁宗的对手,甚至不用那位地气宗师亲自出手。 几人尽皆沉默不语,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过了许久之后,颜飞卿方才道:“贫道已经给家师去信,他老人家会以天师的身份去见那位地师。” 众人尽皆一惊,唯有悟真双手合十道:“既然大天师肯去见地师,多半能将一场干戈化作无形,善莫大焉。” “不打?那就放任皂阁宗行此妖法?”南柯子摇头道:“而且北邙山已经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这其中牵扯的种种,恐怕不仅仅是一个皂阁宗那么简单,也不是一个藏老人就能解释的。” 此言一出,原本一直静默不语的陆夫人脸色骤变,一反常态地急声问道:“北邙山已经少祖山变为老祖山?此事当真?” 南柯子一怔,误以为陆夫人质疑他望气的本事,心中暗道太平宗虽是这方面的行家,但也不能如此小觑旁人,于是便有些怫然不悦道:“千真万确,老道虽然寻龙望气的本事只能算是半桶水,但是简单的少祖山和老祖山还是能分辨出来。” 陆夫人脸色微白,平日里一个七窍玲珑的人竟是没听出南柯子语气中的不悦,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他说北邙山这边地气有变,执意让我过来看看。” 李玄都知道陆夫人口中的这个“他”,说的就是太平客栈的掌柜,真正的太平宗高人。如此看来,陆夫人来到龙门府就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必然。 南柯子也看出不对了,不由问道:“地气有变?难道太平宗中的沈先生推算出了什么?” 陆夫人稍稍定了定心神,苦笑道:“《青囊经》有言:‘山老无生气,山嫩则生气勃勃。’随着时势演变,越是靠近西方的万山之祖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虽说秦、中古帝王州,但自前朝始,国都便不在此二州中,由可见一斑。而如今扎根西北的又是谁?如此一来,答案如何,已经不难猜。” 南柯子猛地怔住:“如今在西北的正是伪周朝廷,越是靠西,越是无法获取龙脉气运,也就注定难以长久,如今地气有变,也就是说有人要为伪周朝廷逆天改命。” 听到南柯子和陆夫人的话语之后,众人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明悟。 此事怕是牵扯到了那位藏身于皂阁宗身后的地师,此人已经不是邪道巨擘那么简单,作为西北大周的国师、“圣君”澹台云的授业之师、阴阳宗的宗主、皂阁宗的幕后“东家”、牝女宗宗主的道侣,称之为邪道魁首也不为过。放眼整个天下,唯有正道盟主、大天师张静修方才能与他相提并论,换而言之,若真是牵扯到了徐无鬼,以及天下大势,那便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 南柯子愈发感觉事关重大,先前的那点不悦都一扫而空,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布袋,里头装的是他从北邙山中挖来的泥土,将其递到陆夫人的面前。 陆夫人接过这袋泥土,伸手抓了一小撮,先是用两指捏了捏,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便是皱起眉头,略微犹豫之后,陆夫人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小撮泥土放入嘴中尝了尝,眉头皱得越深,缓缓道:“没错,是老祖山的味道。” 南柯子轻声叹息道:“能让一座少祖山变为老祖山,可见幕后之人的通天手腕。” 陆夫人放下手中的泥土,仍是皱着眉头:“还有一点我没有想明白,幕后之人既然是要逆天改命,那也应该让老祖山变为少祖山才是,他将少祖山变为老祖山,是何用意?” 苏云媗闻言后,轻声道:“会不会是移花接木之法,将北邙山的地气转移至某座西北名山之中,如此一来,使得北邙山的地气枯竭,才会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 陆夫人点头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现在还不能下断言,想要印证,就必须去西北境内亲自走上一遭才行。若是真在西北境内出现了一座崭新的少祖山,那么便能坐实了此事。” 颜飞卿缓缓说道:“家师他老人家曾经说过,长生境的真人自行凝聚气运,虽然有长生久视的大造化和大神通,但也有天地规矩束缚,不能轻易干涉俗世,若真有人敢于如此行事,无异于主动断绝了自身的长生大道,这是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要了。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他是为了什么?为了从龙之功?” 苏云媗摇头道:“这就不是我们能知晓的了,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皂阁宗之事,这件有关地气龙脉的事情,大可等到事后禀报大天师和大剑仙,请他们二位泰山北斗定夺。” 颜飞卿点头赞同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从始至终,李玄都没有插言说话。他虽是出身道家,但兴许是接触儒家多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便对于渺渺难测的气运一事不太上心,他曾遍览史册,当年的龙门府神都以及秦州的西京,之所以会变为废都,根本原因是极度缺水之故,常常掘地七八丈而不见半滴水,土地也十分贫瘠,粮食产量连年下降,已经无法维持百万人的生活起居,后世王朝自然要另行迁都他处,与什么龙脉气运并无直接干系。 虽说他不敢把话说绝,但在他看来,若是修改几处所谓的龙脉山形,就能改变天下大势的走向,也太过匪夷所思,与其想这些冥冥之中的气运,倒不如多施行几桩善政,笼聚民心,更能有利于自身争夺天下。若西北伪周一味重鬼神气运而轻视百姓人心,那么就算有气运加身,也不过是亚圣所言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也同意苏云媗的提议,先解决眼前的皂阁宗之事,关于龙脉地气的事情,搁置再议,于是说道:“霭筠说的是正理,关于北邙山的事情,现在还只是推测,西北境内又是邪道五宗的地盘,想要求证也十分困难,所以此事还是交由老天师他们处置为好。” 见李玄都、苏云媗、颜飞卿三人都提议如此,其他人自然也只能点头同意。 然后颜飞卿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一面令旗。朱为正色,故而旗面是正红色,以正黑玄色滚边,缀有明黄色丝绦,在旗面上以正黄丝线绣有“正一”二字,既是代表正一宗,也是代表正道十二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三章 江湖盛事 这当然不是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替天行道”令旗在老天师张静修的手中,颜飞卿手中的只是一杆副旗,不过同样具有效力,只是不能请动各大宗门的宗主而已。 若是“替天行道”令旗在此,见令旗如见盟主,任何人都要谨遵号令,其中意味几乎等同于全面开始正邪大战,故等闲不能轻用。 颜飞卿拿出令旗之后,环视众人,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与我同去召集各宗弟子,同去北邙山。” 包括陆夫人在内,尽皆应是。唯有李玄都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我的身份出现在这种场合,不太合适。” 颜飞卿稍稍沉默,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当年他在江北结下了那么多的仇家,后来身陷“四六之争”和帝京之变,说是仇家遍天下也不为过,若是公然在众人面前露面,被人认出,就是一桩不小的麻烦事。所以颜飞卿也没有勉强,道:“那就请紫府兄暂且等待一二。” 李玄都笑着点头。 就在这时,苏云媗忽然对苏云姣说道:“云姣,你留在这儿陪着紫府。” 本想跟着去凑凑热闹的苏小仙子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不过又不敢忤逆姐姐,只能恹恹地应了一声。 李玄都也不好扫了苏大仙子的面子,便没有替苏小仙子说话。 待到李玄都和苏云媗等人离去,苏云姣立时黑了脸,不过也不敢招惹这个李师兄,毕竟这位李师兄是真会打人的,两人第一次见面,就直接把她打晕过去,可见其心狠手辣,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肉疼。 无处撒泻火气的少女用鞋尖提着脚下的石子,闷声闷气道:“我们干什么去?” 李玄都笑道:“看热闹去。” 李玄都和苏云姣都没有想到,这次问罪伐恶之举,竟然会演变为一桩江湖盛事。 在上次玉虚斗剑之后,江湖在近十年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战事”,顶多就是平安县城龙氏这种小打小闹,过去正邪两道惨烈厮杀的血腥记忆渐渐淡去,只剩下对于正道中大侠客、大豪杰的赞颂,年轻一辈的江湖人满腔热血,不知道生死之恐怖,也不知痛失亲人师长之撕心裂肺,耳朵听惯了先辈们的种种事迹,也渴望着能用自己手中握着的刀剑来扬名天下,故而当颜飞卿动用“正一”令旗召集正道同盟时,一传十,十传百,最终竟是有数百人响应号召,蜂拥而至。 紧接着又有许多地方门派也跟着参与其中,不管是想要凑热闹,还是想要趁机与正道十二宗结下一些香火情,总之这股人流越来越壮大,足有近千人之多,动静之大,就连龙门府境内的驻军都给惊动了,据说也有许多青鸾卫也悄悄加入其中,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鱼龙混杂,共襄盛举。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个名为“黑白谱”的榜单,这不是棋谱,而是一份类似于老玄、太玄、少玄的榜单,不过不同于前三者,这份黑白谱并不为所有人公认,也并非是出自太平宗之手,故而其中许多排名存有争议。 之所以会有黑白谱,是因为“三玄”榜单太过高高在上。 先说老玄榜上的长生境高人,不提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如今公认的有四位,分别是大天师张静修、大剑仙李道虚、地气宗师徐无鬼、圣君澹台云,这四人都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江湖人,都是神仙中人。而接下来的太玄榜,无一不是一方豪强宗门之主,平日里深居简出,同样云遮雾绕。少玄榜上的年轻俊杰们倒是经常在江湖上走动,可少玄榜与太玄榜之间,还有一道巨大的鸿沟。这些年来,除了上任少玄榜榜首李玄都曾经登顶太玄榜,得以将两份榜单连接在一起,其他时候都呈现出一种割裂态势,中间有大批高手两边不靠,故而这份黑白谱便应运而生,取自无论黑白正邪,皆榜上有名之意。 黑白谱把老玄榜、太玄榜、少玄榜上地位超然的各大宗师人物都摒弃在外,只取未曾登上“三玄”榜单之人,共百人,循序递补,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份榜单在普通江湖人之中,有着极为广泛的传播,口口相传之下,倒是比高高在上的“三玄”榜单更为广为人知。 在黑白谱之中,皂阁宗的洪成仇、范文成、孙不见就分别排在黑白谱的第七十二位、第八十七位、第八十九位,只是如今三人俱已身死,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旁人顶替他们的位置。 此次颜飞卿召集正道弟子齐聚白古镇,前来参与的黑白谱上有名之人,就足足有八位之多。 当颜飞卿催动手中“正一”令旗,一道红光冲天而起。过了大概两个时辰之后,正在小镇入口处的李玄都和苏云姣顿时便目瞪口呆,只见通往小镇的道路上扬起一大片烟尘,然后便是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正在朝这边赶来,有骑马的,有步行的,偶尔也有直接飞掠过来的;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身形曼妙的女子,也有剃度的出家人;当然,最多的还是腰间挂剑佩刀的年轻江湖郎,高头骏马,锦衣长靴,丝绦束发,又佩戴护腕、护额等等物事,好一个英气勃勃,正应了诗仙的那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这些人因为脚力有快有慢的缘故,逐渐拉成了一条长龙。 李玄都是老江湖不假,但他走过的江湖,大多都是“江湖夜雨十年灯”,凄风苦雨、刀光剑影、尸体鲜血,打交道的人,无论是结怨还是结缘,都是江湖中的顶尖人物,哪怕是那些死在他剑下的冤魂,也大多都是一地豪强。到后来,李玄都更是弃江湖于不顾,投身于庙堂之中,距离这等底层的江湖,已是越来越远。 像今天这般“桃李春风一杯酒”的盛况,如此多的普通江湖人一起涌来,还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了。 李玄都望着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感慨良多。 虽然他也并不比他们大上许多的,但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此时的心态就像是一个归隐的江湖前辈在看一众后辈。其实细细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李玄都在前不久的一天之中,就几经生死反转,一天就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的事情,而这种生死一线的日子,又绝不仅仅只有这一次,经历的次数多了,如何能不心态苍老? 不过每当看到这些朝气蓬勃的脸庞时,李玄都又恍然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说到底,他也才二十五岁而已,还是当得起一个“年轻人”的称呼。 至于苏云姣,作为一个刚入江湖不久的新人,眼前的一幕无疑满足了她对江湖的绝大部分想象,原本晦暗的心情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恨不得立刻加入其中。 李玄都带着苏云姣避让到路边,让苏云姣从她的须弥宝物中又翻出了那顶帷帽戴在头上,然后在大部队浩浩荡荡经过的时候,两人便悄然不觉地混入其中。 恰好有位买不起骏马也置办不起行头的年轻少侠正孤身赶路,李玄都便主动上前搭了个话,变为三人同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四章 江湖儿郎 李玄都与这位背了一把带鞘长剑的年轻少侠并肩而行,年轻人忍不住偷瞧戴着帷帽的苏云姣,只是苏小仙子对于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刮目相看的意思,目不斜视,让年轻人有点失望。 李玄都没有戳破年轻人的羞涩心思,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没什么不好。年轻人是个爱说话的,也不是那种老油子,都不用李玄都如何故意套话,他就开始自我介绍起来,他姓王单名一个应字,土生土长的龙门府人士,不是正道十二宗的弟子,出身于龙门府中一个名为“清水山庄”的二流门派,师父有先天境的修为,放在一府之内已经很是不俗,只可惜他不是核心弟子,在门派中属于人微言轻的那种,所以这次他并非代表自家师门而来,只是一个人独行,算是凑个热闹。 既然人家已经报了家门,李玄都也只好投桃报李,也报上自己的姓名。好在“李玄都”这个名字还没有太多人知晓,只是在少数几人中流传,倒也不怕被瞧出什么端倪,不过李玄都故意略过了苏云姣,毕竟苏云媗和苏云姣只是一字之差,苏云媗的名声又太大,是个人都能听出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而且苏小仙子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名气的,所以李玄都干脆不提了,免得招惹是非。 这让王应有些失望,不过他也是个守礼的,知道姑娘的姓名不好随意乱问,便专心与李玄都聊天,聊着聊着便提到了这次江湖盛事。 在颜飞卿和李玄都看来是一场不知结果如何的生死搏杀,可在这些江湖人看来却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王应说起此事的时候,语气中明显带着几分憧憬和兴奋:“这次咱们正道高手应正一宗颜掌教的号召,尽数在这白古镇汇合集结,诛杀皂阁宗的魔头妖人。其中来人可谓是高手如云,除了颜掌教和黑白谱中的几位高人,还有金刚宗的悟真大师、太平宗的陆夫人、东华宗的南柯子老前辈,慈航宗的苏大仙子和苏小仙子,不知能否有幸得见一面。” 说这话时,王应的脸上满是敬仰之色。 苏云姣头上帷帽的黑纱轻轻晃荡了一下。 李玄都瞥了眼一直安静不言的苏云姣,不用想都能知道,这丫头必然是一副极为得意的模样。 李玄都明知故问道:“苏小仙子?我只知道少玄榜排名第二的苏仙子苏云媗,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苏小仙子。” “李兄就是孤陋寡闻了。”说起这些,王应立刻滔滔不绝道:“这位苏小仙子就是苏仙子的妹妹,名叫苏云姣,刚出江湖便在荆州横江救孤,一把‘玄水’长剑杀得巨鲸帮二十三名好手血溅江上,后又一路杀上巨鲸帮,单掌劈五霸,一剑伏三鬼,这等威风,颇有苏仙子的风范,故而江湖上便赠了一个‘苏小仙子’的称呼,苏仙子自然也就成了苏大仙子。”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知道,苏云姣竟有这等事迹,不由稍稍拉长了声音说道:“如此说来,这位苏小仙子倒是无愧于仙子之名。” 苏云姣的面庞隐藏在帷帽下,但此时的脸上已经满是遮掩不住的笑意,王应所说之事,正是她踏足江湖以来的最得意杰作,一来那巨鲸帮的实力颇强,而她在没有表露身份的前提下,以寡敌众,胜得干脆利落;二来那巨鲸帮的确是作恶多端,灭人满门不说,就连一个孤儿都不放过,她此举放在哪里也挑不出错来。 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虽说苏云姣没有将此事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是若能让人无意中得知,还是会心中窃喜。原本她对这王应只是观感平平,现在却是瞧得有些顺眼了。 李玄都又问道:“方才王兄弟说还有几位黑白谱上的高人,不知都有谁?” 王应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其中的两个,都是我们中州境内的门派,一个梧桐派,这个宗门很奇怪,上至掌门,下至普通弟子,都是以女子居多,她们掌门的真名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江湖人称‘凤婆婆’,在我们中州的名声极大。” “至于另外一个门派,名叫望月派,名字虽然雅气,但是其中鱼龙混杂,就是比起我们清风山庄也要差上许多,不过他们的掌门很厉害,名叫练乘风,原本是北地的黑道高手,听说是好像得罪了当年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这才不得不逃到中州,然后又收拢了一批江湖散人,组建了这个望月派。” 一直没有说话的苏云姣学着李玄都也拉长了嗓音:“哦,紫府剑仙。” 王应有些惊喜,听这姑娘的嗓音,竟是这般好听,让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是家乡的黄鹂鸟一样,一时间竟是有些痴了。 李玄都装作没有看到,只是继续问道:“然后呢。” 王应猛然回神,一个大男人竟是有些脸色微红,轻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虽说这位乘风先生曾经是黑道高手,但是与邪道十宗俗无干系,来到我们中州之后,风评还算不错,又与其他几个门派交好,于是便慢慢划归到我们正道之中,这次颜掌教召集众人讨伐皂阁宗,这位乘风先生尤为上心,这会儿估计正在颜掌教身边。” 李玄都没有半分不耐,苏云姣同样耐心听着,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若是跟在姐姐和姐夫的身边,所见的无非就是什么凤婆婆和乘风先生,都是那些陈词滥调,哪有现在有意思。 佳人在前,虽说还没有看到相貌,但是仅凭一个嗓音,王应便已经有些心猿意马,有心在佳人面前卖弄,便将自己肚子里知道的东西竹筒倒豆子全都说出了出来:“这次正邪大战,咱们小半个中州的同道中人都已经赶了过来,依我看来,此战必胜!” 李玄都问道:“何以见得?” 王应伸出手掌,掰着手指道:“这次正邪大战,自然是以颜掌教为首,这是正一宗;以苏仙子为辅,这是慈航宗;还有太平宗、东华宗、金刚宗,正道十二宗足足来了五个宗门的高人,可见阵势之大,皂阁宗不过是一宗之力,如何能敌得过我们正道五宗?” 李玄都笑着嗯了一声,点头道:“有点道理。” 苏云姣却是嗤笑一声,忍不住打岔道:“那你想过没有,五大宗门总共就来了五个高手,可皂阁宗却远不止五个高手,而且这北邙山又是皂阁宗的地盘,占了地利,如何敌不过?” 王应顿时一窒,又红了面庞。 然后王应有些纳闷道:“这位……姑娘,你还忘了一个人,还有慈航宗的苏小仙子,应该是六个人才对。” 这次轮到苏云姣被噎住,她倒是把她自己给忘了,却是不好反驳,总不能自己说自己不算高手,这可不是她的作风。而且如果算上李玄都的话,也的确是六位归真境高手,倒也不能说他错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轻叹道:“五个高手也好,六个高手也罢,不要忘了,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可是高居太玄榜第四。” 王应点了点头,有些忧心仲仲道:“这个大魔头的名声我是听说过的,杀人如麻,是那传说中的天人境大宗师,不容小觑啊,不过我觉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压正,颜掌教他们既然敢讨伐皂阁宗,必然有应对之法,不过肯定要死好些人就是了。” 说到这儿,王应竟是涌起一股豪气:“可话又说回来,江湖儿郎江湖死,怕死还混什么江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五章 江湖有酒 说话间,三人随着人流进了白古镇。 这会儿的白古镇与方才可是大不相同,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是人满为患。虽说镇子里的居民都是些手上带着人命的盗墓贼,但是遇到这么个阵仗,也不敢再摆什么地头蛇的架子,什么家当都不要了,纷纷收拾了些细软,第一时间逃出镇子。 这倒是让后来进入镇子的江湖人得了不少便利,进入镇子也没闹出什么乱子。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越是身份高的人,所在位置距离镇子中心也就越近,镇子的中心处是一间类似祠堂的建筑,不过供奉的不是哪家的祖宗,而是盗墓一脉的几位祖师,在祠堂前是一个颇大的空地,长宽各有百余丈,用青石条板铺了,农忙时可以当作打谷场,农闲时便成了许多小孩子玩耍嬉戏的场所。现在这里便成了正道中人的聚集所在,不过能走到这处空地的,无一不是在高人一等的,除了正一宗和慈航宗的普通弟子之外,多是中州境内都有极大名望的大派。 接下来的便是在龙门府境内的一方豪强,如王应所说的梧桐派和望月派,两派的掌门人自然可以去颜飞卿的面前混个脸熟,但是他们带来的弟子就只能在空地的周围驻扎。 毕竟是千余人之众,一股脑地涌进来之后,便将镇子填了个满满当当。像王应这样的无名小卒,就只能在镇子的边缘位置止步,李玄都倒是无所谓,当年“四六之争”的时候,他也曾像今日的颜飞卿这般众星拱月,若是不曾拿起,自然无从放下,可既然曾经拿起过了,便可以放下。 颜飞卿催动“正一”令旗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此时距离颜飞卿催动令旗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将近黄昏,也就是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出门在外,身上肯定都是自备干粮,否则荒郊野外的,便要饿死,王应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个酥饼,望向李玄都和苏云姣时,便有些尴尬,因为两人也不像带着干粮的样子,浑身上下连个行囊都没有,而传说中的须弥宝物可不是谁都能用的,在他们清风山庄,也就是庄主和二庄主才有一件而已,也不算大,只能盛放些贵重物件。可他也就只有一个酥饼了,就算想要谦让,又该让给谁?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我们中午刚刚吃过牛肉,这会儿还不饿。” 王应赶了一天的路,这会儿也饿得狠了,听李玄都如此说了,便不再故意谦让,开始大口吃起已经开始掉渣的冷硬酥饼,自然不算好吃,不过饿了之后再吃,便是天下第一等美味。 李玄都望着周围的江湖人,凭他行走江湖这些年的见闻,便可认出十几个大小门派,只是人数虽多,但未必是皂阁宗的对手。关键还是要看颜飞卿和苏云媗带来的正一、慈航二宗弟子,他们本就在北芒县城中,只是在皂阁宗开启“三炼”大阵之后,他们便逃出城外,四散各地,在收到颜飞卿的令旗召集之后,又汇聚此地。 其实颜飞卿的本意也是召集十二宗弟子,而非这些普通门派的弟子,只是这些人是自愿前来,其中原因也很简单,四个字足以概之:人情世故。若是能在此事中与堂堂正道十二宗攀上交情,那便是天大的幸事,就算攀不上交情,能混个脸熟也是好的,再不济,日后在江上说起来,自己也曾与正道十二宗并肩而战,跟随堂堂正道盟主颜掌教吊民伐罪,这是何等露脸的事情?不管是独行客,还是门派帮会,在江湖上的声望自然会再上一层楼,原本只是在中州境内有名,想必很快就会传遍北地各州。 当然,此事肯定会死人,而且还会死很多人,但是正如王应所说的,怕死,就不要走江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就要有江湖儿郎江湖死的觉悟。 江湖,哪有不死人的时候。 三人又随着人流望向走了一段距离,找了个空闲地方坐下来,不多时后,又有一帮汉子也随着过来,坐在不远处,一群人看来都是累得狠了,也不说话,就恹恹地坐着吃饭喝水。 看这个状态,一行人想要攻入北邙山中,也要个现在白古镇中修养个半日再说,否则在人人疲累的情形下,别说杀敌,自保都难。 李玄都手腕一翻,掌中已经多了一个青铜小鼎,乃是以火铜制成,没有其他用处,只是可以自生火气,然后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三个锡酒壶,将其放到小鼎之中。 王应看得目瞪口呆。 虽说这位李兄弟穿了一件广袖的衣衫,袖中缝制有口袋可以盛放东西,但是无论如何也装不下这只小鼎,更何况还有三只酒壶,就是强塞也塞不下去,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传说中的须弥宝物。 李玄都也没有故作玄虚,稍稍抬手,衣袖下滑,露出手腕上的“十八楼”,十八颗黑沉沉的流珠让人目眩神摇。 须弥宝物无疑了。 王应愣了良久,方才缓缓喟叹道:“李兄真是……有钱,真是有钱!李兄是正道十二宗的弟子吧?必然是这些传承千年的宗门豪阀嫡系子弟才能有这等手笔。” 李玄都没有多谈自己的身份,只是说道:“江湖上萍水相逢,相识即是有缘。我曾在一座客栈的门前看过如此一副对联,说是:‘天不管地不管酒管,苦也罢乐也罢喝罢。’我们今日不谈什么宗门江湖,只是喝酒。” 说话间,李玄都拎起一只酒壶递给王应。 王应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紧接着便涌起一股豪气,伸手拿过酒壶就喝。 “烫!”李玄都喊道:“慢慢喝。” 这时候王应已经被烫了,张着嘴巴伸出舌头,“嘶嘶”吸气。 李玄都摇了摇头,拿起另外一只酒壶递到苏云姣的面前。 江湖离不开美酒,自认是江湖中人的苏云姣自然是不会拒绝,接过酒壶之后,兴许是觉得头上戴的帷帽太过碍事,干脆是摘了下来,露出一张让王应惊为天人的容颜,虽然他才刚刚喝了一口酒,但是这个时候,依旧以为自己是喝醉了,看花了眼。 李玄都这时候也不好不介绍了,道:“这是我师妹,姓苏。” 王应好像是做贼被人家当场抓住一般,赶忙收回视线,喏喏道:“苏……苏姑娘好。” 单手拎着酒壶的苏云姣默不作声,只是自顾自喝酒。 王应端着滚烫的酒壶,下意识地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 李玄都看到这一幕,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王兄弟,就你这胆量,这辈子想要找一位江湖女侠共度余生,怕是难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六章 号令群雄 喝酒是一件极容易拉近感情的事情,若是男子与女子喝酒,在半醉半醒的朦胧之际,多半会说些平日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的心底话语,乃至于互诉衷肠,于是便感情大进。 可惜刚刚还是个话痨的王应此时竟是半句话都说出来,甚至连看都不敢看苏云姣一眼,放任一个绝好的机会从面前溜走,直到苏云姣喝光了酒壶里的酒,脸上泛起两团红晕,明艳不可方物,他仍是没有敢抬起头去看她一眼。 李玄都起身拿起最后一壶酒,轻声道:“王兄弟,今天便到这儿了,江湖有缘,我们日后再会,这壶酒就当是我送你的。” 脸色微红的王应赶忙起身接过这壶酒。 李玄都将那只用来温酒的小鼎收回“十八楼”中,又对苏云姣说道:“走了。” 苏云姣重新戴上了那顶遮掩相貌的帷帽,然后摇摇晃晃地起身,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的醉态。 李玄都无奈道:“不能喝酒就不要勉强,赶紧运功逼出酒气,否则待会儿见了你姐姐,有你好受的。” 听到“姐姐”二字,原本还醉醺醺的苏云姣立刻打了个激灵,在慈航宗有句话,是专门说苏云姣的,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可见苏云姣这位小仙子是如何惧怕她姐姐,她倒是不怎么怕李玄都,可是着实害怕李玄都去向苏云媗告她一状,所以她赶忙开始运转气机逼出体内的酒意。 李玄都好奇问道:“就这么害怕你姐姐?” 苏云姣倒是不藏着掖着,满嘴不知从哪学来的江湖气,道:“不瞒你说,我在慈航宗也是有一号的,云字辈的哪个敢不服我?可是这些人也忒没劲,经常就去姐姐那里告我的刁状,姐姐回来就训斥我,罚我抄书一百遍到三百遍不等,她们还编排了歌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李师兄,你摸着良心说,我是这样的人吗?” 李玄都点头认同道:“你是这样的人。” 苏云姣大怒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此时王应望着两人,张大了嘴巴。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两人刚才提到了慈航宗? 只是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玄都与苏云姣已经走远。 此时在镇子的中心位置,一身正黑道袍的颜飞卿站在祠堂的屋顶上,手中执有那杆召集众多正道中人来此的“正一”令旗,身后负有青气缭绕的“青云”。 在祠堂的台阶上站着苏云媗、悟真、陆夫人、南柯子四人。 数百名自认是江湖正道的江湖人士聚集在祠堂前的空地上,静静等待那位正一宗年轻掌教开口说话。 此时此刻,颜飞卿负手而立,如同一位江湖王侯。 如今天下,有正统朝廷大魏,也有居于西北一隅之地的伪周。江湖上同样一分为二,江北和江南是正道十二宗所在,辽东和西北是西北十宗所在。在正邪两道中,有两位公认的领袖,正道是天师张静修,邪道是地师徐无鬼,就算是大剑仙李道虚和圣君澹台云,也是在玉虚斗剑之后才名列老玄榜,所以在威望上比之前二者略有不如。 颜飞卿是老天师的弟子,那么便是正道的“太子”了,身份自然贵重,他手中的令旗就好比是太子印信,更是可以一言号令三山五岳。 颜飞卿抬头看了眼头顶,秋风吹过,天色渐阴,似是要落一场雨。 他伸出一手,五指纤长,接住了一个雨点,然后缓缓握成拳头。 “此次之所以讨伐皂阁宗,是因为皂阁宗种种不义之举。先是在北邙山中建造养尸地,为一家之私欲,以数千无辜之人的性命炼制活尸,此其一;然后又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意图用满城百姓的性命养育鬼胎,此其二。仅此两点,天理难容。” 数百名江湖人顿时轰然一声,开始大声应和,唾骂皂阁宗。 此时李玄都和苏云姣来到空地的边缘位置,遥遥眺望颜飞卿。 李玄都道:“不愧是小天师,已经有了正道领袖的风采。可惜他不姓张,若是张姓族人,那么日后的天师之位非他莫属。” 苏云姣恼怒他刚才给自己拆台,故意说道:“也不看看是谁的姐夫。” 李玄都笑道:“这话你敢跟你姐姐说吗?” 苏云姣无言以对,只能重重冷哼一声。 这千余正道人士响应颜飞卿的号令而来,为了彰显自家名号,许多门派都购置了旌旗,在旗面上写有自家的名号,此时都高高立起,随着秋风,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秋风骤急,将旌旗吹得急剧摇晃,风中还夹杂着砂石,打在旗面上上啪啦作响。紧接着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酝酿许久的天色骤然一暗,凄冷的秋雨从天而落,溅起无数的白色水雾,似是给单调的小镇镶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边。 放眼望去,雨雾之下尽是重重人影。 颜飞卿不去阻挡秋雨,任凭雨滴打落在自己身上,俯瞰其下的众多江湖人士,高声道:“匡扶正道,铲奸除恶,是我辈职责。飞卿不才,上赖各位正道前辈之殷殷期望,下顺诸位正道同辈之切切推心。故动用“正一”令旗召集诸位同道,决意向皂阁宗问罪伐恶。”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只要我等齐心,则此战必胜!” 这一刻,颜飞卿的声音压过了风声,压过了雷声,响彻在整个白古镇的上空。 小镇内外,死一般沉寂。 苏云媗缓缓开口道:“慈航宗苏云媗愿随颜掌教。” 然后是金刚宗的悟真,他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我佛慈悲,贫僧也愿助颜掌教一臂之力。” 南柯子也道:“老道愿往。” 最后是陆夫人,嗓音不轻不重道:“太平宗也责无旁贷。” 有了四大宗门的带头,其他门派也是随着大声应和。 最终千余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竟是要将这雨幕也震散一般。 第一次见到如此场景的苏云姣震撼难言。 苏云姣在震撼之后,回过神来,也迅速被这股热切所感染,恨不得立刻冲杀到北邙山中,与皂阁宗决一死战。 混在人群中的李玄都轻声叹道:“当年正一宗能够赢下‘四六之争’,强压清微宗一头,还是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七章 前往北邙 一场秋雨落下,也已经入夜,眼看着今晚是不能动身了,颜飞卿便传下令去,让众人现在白古镇中休整一夜,待到第二日清早,立刻出发。 因为北邙山乃是皂阁宗的地盘,这座白古镇又曾是那些盗墓贼的地盘,所以颜飞卿也不敢大意,镇内应该会藏有隐秘地道,在一时半会儿之间恐怕难以找出,为防待夜半时分有皂阁宗弟子趁着夜色雨势从地道中杀出,颜飞卿将这千余人分为三部,每部三百余人,分为三次值夜。 三百人手持火把,将不大的镇子照得光亮一片,除非是藏老人亲至,便是归真境的高手来了,在如此人数之下,也要铩羽而归。 原本几个颇多忧虑的老成持重之辈,见颜飞卿行事极有章法,俨然是盟主领袖风范,不由抚须微笑,大感欣慰。 入夜,秋雨愈发细密。果不其然,在大概丑时三刻的时候,有一伙皂阁宗弟子突然从镇中的房屋中杀出,与负责守夜的正道中人展开了一场激战,无奈正道这边人多势众又早有防备,这伙皂阁宗弟子没能掀起什么风浪,只是死了七八人,伤了几十人,而这伙皂阁宗弟子则是悉数授首,更谈不上折了正道群雄的锐气。 为了泄愤,有人将这些皂阁宗弟子的头颅割下,悉数挂在镇子的牌坊上,一个个都是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让几个第一次见到此等场景的江湖女侠面色苍白,隐隐作呕。 颜飞卿让人收殓了死去之人的尸首,又派人安顿好哪些受伤之人,轻伤的就跟随大部队继续前进,重伤的则是派人送回北阳县城。 此时秋雨已经停歇,入山之路一片泥泞,让人不得不怀疑昨日的那场秋叶来得蹊跷,颜飞卿又与苏云媗等人商议,派出正一宗的弟子作为前哨,实力雄厚的梧桐派和望月派作为左护右卫,另有慈航宗的弟子作为殿后接应,其余之人皆是中军大队,又挑选出轻功较好的二十余人单独编成一队,负责来回传递消息。同时又派出四名先天境高手身怀“子符”,游弋于周围,若有风吹草动,立刻燃烧手中的“子符”,持有“母符”的苏云媗自能尽早得悉。 各派掌门见颜飞卿安排得井井有条,无不敬服。可想而知,今日之战若是成功,小天师颜飞卿在江湖上的威名必然要更上一层楼。 什么是江湖威望?这便是江湖威望。不是凭白得来,更不是仅仅依靠相互吹捧就能誉满天下,是要用自己的行动赢出来的。 这时候,那句话就能反过来说了,江湖不止是人情世故,还有刀光剑影,若是自己的根基不牢,仅仅是靠着机巧钻营,也是站不稳的。打个最浅显的比方,先前与李玄都相识的王应,在有朝一日得知了李玄都的真实身份,便有资格说自己是紫府剑仙的好友,谁敢不敬他三分?当然有人敬他,可如果有人不信,上前搭手,那么便立时露怯。在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顾前不顾后的莽夫。 所以说,这些钻营的手段,不是不能用,可都是些锦上添花的手段,说到底,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千余人沿着泥泞的道路一路进了北邙山,刚走出大半个时辰,便有前哨回来通传,说是前面有人拦路,他们不敢擅自处置,特来请示掌教真人。 颜飞卿让苏云姣和悟真坐镇中军,他则与李玄都等人前去查看,苏云姣立刻跟在李玄都身后,想要蒙混过去。苏云媗兴许是想让她也多见一见世面的缘故,并未阻拦,竟是默许了。 当颜飞卿和李玄都来到拦路处时,发现拦路之人竟是一个老头。 这老头看上去年纪已经极大,躺在一只黑驴的背上,那黑驴的毛皮油光水滑,可老头却是一身打满布丁的破布衣裳,还止不住地咳嗽。 千余名江湖人手持兵刃前行,其声势之壮,就算是寻常官军见了也要退避三舍,但这老头竟然视而不见,就这么挡在路中间,而且这里是北邙山,哪来什么普通农户,事出反常比有妖,所以负责前哨的正一宗弟子不敢擅动,要专门请示颜飞卿。 颜飞卿排众而出,拱手道:“未请教?” 躺在驴背上的老汉睁开一只眼,瞥了颜飞卿一眼,道:“小道士,有何指教啊?” 颜飞卿道:“请这位老丈让开道路。” 老头“咦”了一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凭什么是我让开道路,而不是你们绕路而行?” “大胆!”立时有一名性烈如火的正一宗弟子大声喝道。 颜飞卿抬手止住这名正一弟子还未出口的斥责,毫不动怒,平静道:“就当老丈行个方便。” 老汉从驴背上坐起身来,故意不看颜飞卿,反而是望着那名正一宗弟子,道:“这里是北邙山的地界,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在这里耍威风?当真是不知死活,自讨苦吃。” 一直沉默着打量此人的李玄都望向老头的虎口和五指,忽然开口问道:“阁下会用剑?” 老头乜了李玄都一眼:“会使剑有什么稀奇?如今这个世道,三岁孩子会打拳,五岁的小孩会使剑,老汉我痴活七十多年,别说是使剑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的剑法,虽说几十年没练,都已经搁下了,但只要学过几个月,你这年轻后生就不是对手。”” 这口气,简直是吞天吐日,大到没边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生气,道:“若是老丈不嫌,能否露上几手,也好让在下开开眼。” 周围的正一宗弟子本想说话,不过见李玄都与颜飞卿是同行而来,显然不是一般角色,便都闭口不言。 “唉,既然你这后生已经这么说了,那我便练上几手,让你们开开眼,不过老汉我身上没带剑,谁借把剑?” 颜飞卿轻声道:“给他一把剑。” 当下便有一名正一宗弟子丢了把带鞘长剑过去。 老头伸手接过,拔剑出鞘,先是抖了个剑花,然后东刺一剑、西劈一剑的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后续的招式,搔头凝思片刻,又使了几招,却是乱劈乱刺,虽然出手极快,但全然不成章法,犹如发疯一般。 几名身后负剑的正一宗弟子见此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颜飞卿初时也是微笑不语,但看到李玄都的神情凝重,不禁渐觉讶异,再细细望去,只觉得这老汉的剑招时快时慢,可是剑法中破绽极少,实所罕见。再看到十几招时,此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剑招古朴浑厚,看似轻飘飘不着力,其实是蓄势以待,深藏不露。 就在这时,李玄都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今日得以目睹阁下高招,实是不甚荣幸,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老头收起长剑,瞪眼道:“你这后生,你看得懂我的剑法么?” 李玄都微笑道:“略懂。若是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久闻‘太阴十三剑’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老头眯起双眼,望着李玄都:“你这后生,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道:“木子李,双名玄都,玄都紫府的玄都。在下已经报上名姓,阁下尊姓大名,能否示知?” 老汉却是毫不领情,更不曾报上自己的名号,反而是向地下吐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是急着奔丧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八章 拦路比剑 以苏云姣的脾气,自然受不了这等侮辱,冷哼道:“邪道妖人,惯会逞口舌之利!还与他浪费口舌做什么,直接打杀了,保准不是冤案。” 老汉冷笑道:“原来不是去奔丧,而是杀人放火的匪类!” 虽说李玄都没有被这番轻佻言语激怒,心境依旧古井不波,但是脸上的浅淡笑意渐渐敛去,示意苏云姣先不要说话,然后轻声道:“我们愿意好言相劝,不是你得寸进尺的理由,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若再装神弄鬼,休怪我们不客气。” 老汉嘿然道:“终于不耐烦了么?撕下道貌岸然的面皮,也是杀人如麻的角色,什么正道中人,不过是伪君子罢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伪君子到底要怎么不客气。” 李玄都平声静气道:“不必故作惊人之语,直说吧,你又是阴阳宗十殿明官中的哪一位?” 老头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答非所问道:“你既然知道我用的是‘太阴十三剑’,想不想比上一比?”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冷美人”,道:“正有此意。” 站在李玄都身旁的苏云姣生怕李玄都小觑了江湖上的高人,小声说道:“‘太阴十三剑’可是阴阳宗的看家绝技,我听姐姐说起过,‘太阴十三剑’和我们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一样,虽说名字里还带着一个剑字,但是已经超出了剑的范畴,乃是上成之法,你别不当一回事。而且这老头既然敢来拦路,说明境界修为肯定不低,你也千万不要大意。” 李玄都淡笑着点头道:“我心中有数,且放心就是。” 就在这时,老汉已经仗剑而来,歪歪斜斜的一剑,朝李玄都轻轻划出一道半弧剑气。 李玄都纹丝不动,任由这道剑气横掠而至,然后他以大指抵住腰间“冷美人”的刀锷,轻轻往上一推,长刀出鞘三寸。 这道剑气立时被从中斩断。 老头倒是没有如何意外,手中长剑骤然颤鸣,然后递剑而出。 接下来的一幕,谈不上如何气势惊人,落在寻常江湖人的眼中,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就像一个不懂剑法之人胡乱出剑,又像是醉酒之人提剑踉跄乱走,步伐混乱,剑势毫无章法可言。 不过落在李玄都的眼中,此人的身形与剑招乱虽然没有章法,但是速度却极快,如缩地成寸一般,没有气冲斗牛的浩大剑气,就这样歪歪斜斜来到了李玄都的身前。 李玄都见他这一剑近身之后笼罩了自己上身的九处要害,确实精妙,反手拔出腰间的“冷美人”,反手横扫过去。 老头人随剑走,在手中长剑的牵扯之下,竟是躲过了李玄都的这一刀,剑锋挑向他的肩头。李玄都不得不横向踏出一步,以手中的“冷美人”向上一磕。老头身形随之一旋,剑锋划出一个半圆,他整个人又是摇摇晃晃地围着李玄都绕了半个圈,又朝李玄都的后心位置刺出一剑,可李玄都却是早有察觉,双脚仍旧是落地生根,但是上半身却是猛然一个后仰,堪堪躲过这羚羊挂角的一剑。然后老人又顺势一剑刺出,如胡搅蛮缠一般,一时间让李玄都的四周剑气丛生,如烟雾缭绕,让人目不暇接。 李玄都任由剑气肆虐,笑道:“不愧是‘太阴十三剑’,果然有些门道。” 话音落下,李玄都猛然一步踏出,“冷美人”的刀锋随之向前推进三尺,老头神情平静往后退一小步,剑尖离他的脖子不过半尺距离,剑气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老头向着空处乱刺一剑,李玄都手中“冷美人”回转,也落在空处。 李玄都虽是用刀,但根本还是剑招,故而也算出剑。 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落在空处,双剑未曾碰撞一下。但那老头却一步又一步地倒退,在地面上留下一连串脚印。 老头嘿然一声,与李玄都的话语如出一辙:“不愧是‘北斗三十六剑诀’果然有点门道。” 话音落下,他手中的剑势骤然一变,只见他提剑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接连劈了几十剑。不过每一剑都不是落向李玄都,剑锋所及,和他身子差着数尺距离。 李玄都再次出剑,同样落在空处,但是两人一起出剑,同时也不断变化剑式,好像在各自施展一套剑法,而非正面交锋。 同样用剑的苏云姣看得呆了,一脸匪夷所思。两人出剑时没有半点劲风,绝非以无形剑气对敌,为何两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难道两人每一剑都在预判敌人的下一剑会在何处?她虽然惫懒,但本身就是一等一的良才美玉,转瞬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之处。若是两人同时料敌之先,从破解对方的剑招,变为破解“破解剑招”的剑招,继而是破解“破解‘破解剑招’”的剑招。这就像是两位大国手对弈,走一步而看十步,于是两人的出剑也不断变化,最终变得“离题万里”,这样便说得通了。 就在此时,忽听老头一声长啸,剑法再变,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而李玄都也随之一变,大开大阖,势道雄浑。 李玄都的剑法看似古拙迟缓,但每每都能将老人的长剑拦下,竟是以慢打快,以阳克阴。 连续交锋近百剑之后,老人终于落入下风之中,不得不向后一跃,退出两人交手的范围。李玄都也不追击,只是收刀而立。 此时老头已经收敛了轻佻之色,喟然长叹道:“老夫在这套‘太阴十三剑’上花了数十年心血,已经学足了十二剑,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柔,哪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不堪一击,看来十三剑就是十三剑,少一剑都不行。再有就是,老夫眼拙,常年闭关不出,不曾想成了井底之蛙,直到此时才记起有人曾经一剑斩天人,总算猜出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不是有些晚了。” 说罢,老者微微一笑,身形缓缓右转,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的掌心相对,如抱一轮圆月。 李玄都见他手中之剑未出半分,已经是蓄势无穷,脸色凝重几分,然后以刀连出十二剑式,六剑点地,六尖破空,剑气随意地落在四面八方,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已经提前预判了老者所有的可能出剑路径。 然后就见老者左手剑缓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瞬间破去李玄都布下的三道剑气,在气机牵引之下,剩余剑气也开始颤颤巍巍,摇摆不定。 就在此时,李玄都改为双手握刀,同时也从剑法变为纯正的刀法。 却是那“烈火燎原刀法”。 此刀法出自胡良之手,但根子还是在补天宗,出自那位太玄榜第一人“天刀”秦清之手,秦清横行于世多年,在宋政不知所踪之后,便一直霸占太玄榜的榜首位置,其刀法名为“天遁”,有“天道四十九,遁去其一”之意,故而被世人称为“天刀”。 李玄都不得此刀法精髓,只是偶得半式,再加上当年他去观摩大剑仙李道虚与“魔刀”宋政交手的遗址,从中悟出宋政的“天地任我行”半式,李玄都凭借自己的剑道感悟将两个半式合一,似刀似剑,不堪大用,但是可以用来出奇制胜,就连藏老人都没能防住这一刀。 大为出乎意料之外的老者无奈只能硬抗这一刀。 只听一声震人耳膜的尖锐声音,老者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不得不向后连退数步,然后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惊诧非常,隔了良久,才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佩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九章 深入其中 方才两人的一番激斗,谈不上生死相搏,大体还在比试的范畴之内,如今的李玄都固然踏足玉虚境,但是距离当年的巅峰还是差了不止一筹,故而两人其实在伯仲之间,只是李玄都的出奇一刀,让老者在短时间内无法想出破解之法,吃了个暗亏,不至于分出生死,却足以分出胜负。 李玄都双手握刀柄使刀尖朝下,道:“承让了。” 老人将手中之剑随手一掷,使其斜斜刺入地面,道:“老夫此番前来,是奉了地师之令,请诸位就此退去,可老夫既然比剑输了,那么此话便不好再说,诸位请自便就是。” 说罢,老人翻身上了毛驴,让开道路。 颜飞卿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吩咐道:“继续前进。” 接下来的一路,再无人前来拦路,很快便来到那座大墓的入口处,也就是曾经周家村的所在。 除了颜飞卿和南柯子之外,其他人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地,这几日的时间里,墓道似乎又上升了许多,陆夫人仔细观察了这条已经完全露出地面的墓道之后,说道:“单看这条墓道的规模,就已经可以预见地宫的规模,不逊于寻常的帝王陵墓。” 南柯子道:“可就算如此,也不适合大队人马全部进入其中,依老道的意思,入墓之人贵精不贵多,其余人等还是在墓外守卫为好。” 颜飞卿点头赞同道:“南柯子前辈说的是正论,另外,此地曾经大地开裂,将整个村子全部‘吞’入其中,所以留在地面上之人也务必要小心谨慎。” 众人商议一番之后,最终决定三百人入墓,以正一宗的弟子为主,另外七百余人守在地面,以慈航宗的弟子为主,其中陆夫人和苏云姣负责留守地面,有两点考量,陆夫人精通风水望气之道,有她坐镇,不必担心再出现大墓吃人之事,苏云姣则是负责统领留守的慈航宗弟子。 其余人包括李玄都、颜飞卿和苏云媗在内,皆入墓中,力求毁去养尸地和太阴尸。 入墓的三百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干人物,其中多是老成持重之辈。 议定之后,在颜飞卿的安排下,三百余人依次入墓,同时携带了大量糯米和礞石等物,因为根据颜飞卿上次入墓的经历来看,墓中有着数量极多的岔路,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一不小心便会迷失其中,同时其中阴气浓重,让人难辨东南西北,所以干脆步步为营,以糯米和礞石粉末绘制“分阴戟”,驱散阴气的同时,也可以当作路标。 入墓之后,因为都是挑选的精干之人,在颜飞卿的指挥下,各司其职,推进迅速,虽说墓道的空气中弥漫有一股阴冷腐朽的味道,但是因为一大队人马中多是血气旺盛的武夫,人气鼎盛,再加上方士们不断以礞石粉末和糯米为材料绘制“分阴戟”,使得墓道中的阴气荡然无存。 走了大概数里距离,前方的队伍稍稍停顿,发现乐十几具尸体,似乎是刚刚身死不久,再从他们的服饰来看,倒像是皂阁宗的弟子。在场的都是久经江湖之人,许多人的验尸经验比起公门里的仵作也有过之无不及,只是略一查探,便断定这些人是被人以利器从背后偷袭致死,而且从他们死前的反应来看,根本没有什么反抗意图,那么很有可能就是熟人下手。 通常这种自相残杀的举动,其中原因也不算难猜,多半是与灭口有关,换句话来说,这些人可能知晓了皂阁宗的机密,又不放心他们活着走出这座大墓,所以皂阁宗直接杀人灭口。 再往前走出几个时辰,一路上随处可见皂阁宗的尸体,都是如出一辙的死法,使得不少正道中人唾骂皂阁宗的丧心病狂,竟是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不过皂阁宗似乎只是想要收拾残局,并未想过要给后来进入此地之人添什么麻烦,既没有机关陷阱,也没有在尸体上动什么手脚,使得一行人畅通无阻,很快来到颜飞卿所见的那处养尸地。 除了颜飞卿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不免心神为之所夺。 皂阁宗竟是地下深处打造出如此一方“洞天”,崖壁上密密麻麻的洞穴,好似蜂巢一般,让人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只是原本放置在崖穴中的棺材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个空洞洞的崖穴,就像是一只只黑色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他们。 这便可以解释为何皂阁宗没有阻挠正道中人,从北芒县城事败到现在正道中人大举攻入此地,前后也不过两天的时间,皂阁宗要在两天的时间内将此处养尸地中的棺材全部搬走,必然要投入极大的人力,再加上在北芒县城中损失的人手,皂阁宗已是有心无力。 颜飞卿站在洞穴中央的平台上,俯瞰脚下。 养尸地,就像一块庄稼地,崖穴棺材中的活死人是庄稼,太阴尸的尸气是水源,尸体便是肥料,皂阁宗也不知往下面扔了多少尸体,下方的尸气浓郁到近乎肉眼可见,即使隔了如此远的距离,仍是可以感觉到尸气对双眼的烧灼之意。 苏云媗站在颜飞卿的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开口道:“要想个办法将此地毁去才是,否则留着便是遗祸人间。” 颜飞卿摇头道:“不用我们动手,按照藏老人的说法,此处养尸地乃是依托于太阴尸而建,如今太阴尸即将出世,那么此处养尸地便也无法再维持下去,过不了多久,随着太阴尸的出世,此地便会自行消亡。” 一行人只是在此地略微停留,因为皂阁宗已经提前撤离的缘故,所以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接下来继续前行,可此地却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众人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方,颜飞卿先前所见的炼神堂堂主吴圭来时的出口位于西方,藏老人现身的出口位于南方,最后藏老人又是与吴圭一起从正西方向的出口离去。 颜飞卿踌躇再三之后,还是决定从正西方向的出口离开此处养尸地。 这是一条极为漫长且一直向下的路径,还是没有任何机关,苏云媗为众人做出了解释:“我们虽然将这里称之为大墓,实则这并不是一座墓,顶多算是一座活死人墓。先前玄机提及了藏老人曾经提到过的木勾真人,我便从随身携带的典籍中查阅了关于木勾真人的记载。” “从祖龙一统天下到本朝,受到正式册封的真人总共有三百六十三位,又分四等,分别是道君、真君、四字封号真人、二字封号真人,木勾真人便是二字封号真人。在木勾真人所处的时代,北邙山还不是今日这般模样,甚至皂阁宗还未背弃阁皂一脉,故而这里道家一脉极为昌盛,在此铸造宫观以修道炼丹之人,不知凡几,仅仅是有真人封号的,就足有八人之多,这位木勾真人也是其中之一。” “根据史书记载,木勾真人得了‘太上丹经’的传承,功参造化,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天人造化境,距离长生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而且他还建立了一座名为‘长生宫’的宫观,开炉炼丹,广收门徒,俨然已经有了开宗立派的架势。若不是他执意刺杀燕国皇帝,本是有希望建立宗门的,在他行刺失败之后,身受重伤,逃回此地,令弟子将整个长生宫封闭,然后以阵法沉入地下,从此不知所踪,所以我们现在所在之地,应是在当年的长生宫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章 把水搅浑 长生宫。 听到这个名字,李玄都忽然想起了那个名为沈长生的黑瘦少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李玄都的思绪并未在这里停留太久,很快便转向其他事情。 其实如今各方的谋划就像一个棋局,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关键是能不能看出来,还有日后的走向如何,李玄都身为局中人,想要不成为一颗弃子,不得不好生思量。 故而在这一路上,李玄都很少开口,只是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长刀,仿佛随时会暴起杀人。 南柯子走在李玄都的身边,有些忧心仲仲。 此老虽然年岁已然不小,但是没有真正经历过惨烈的正邪大战,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守宗门,这次在机缘巧合之下卷入了这场与皂阁宗的大战,难免心中惴惴。 相反,李玄都等人,年纪虽然不大,但是经历的各种厮杀却不少,都是当年帝京之变的亲历之人,曾经沧海难为水,反倒是一个个都老神在在,对于接下来的大战,重视有之,却谈不上紧张,更谈不上畏惧。 南柯子再三沉吟之后,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先生,你说这次我们攻打皂阁宗会不会引起正邪大战?”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 两人都是束音成线,倒也不虞被旁人听见。 南柯子有些惊讶道:“何以见得?” 李玄都微微一笑,道:“道长想来是很少参与江湖中的名利纷争之事,所以不太熟悉。” 南柯子老脸一红,承认道:“让李先生见笑了。” “术业有专攻。”李玄都摇头道:“没什么见笑不见笑的。既然道长如此问了,那我便与道长说上一说。我姑妄言之,道长姑妄听之。” 南柯子点头道:“洗耳恭听。”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当今的江湖中,虽有正邪之分,但是因为各自利害之故,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才有了‘四六之争’。如今的江湖形势,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一种平衡,尽管这种平衡包含了许多不讲道理的地方,但是总比双方杀红了眼的彻底撕破脸皮要好上许多,所以才能让如今正邪双方相安无事。” “道长所担心的无非是我们此举会打破这种平衡,其实不然,我们说到底只是把水搅浑,而不是打破这种平衡。今日我们正道一方看似是在攻,其实是在守,换而言之,我们是以攻代守。为何要以攻代守?其实也简单,是因为我们不主动出手,邪道中人便会对我们动手,就拿藏老人的炼制邪术而言,若是真让他侥幸成功了,遭殃的还是我们正道中人了。” 南柯子只是不去钻营这些事情,而非不谙世事,听得深以为然,然后又问道:“什么叫把水搅浑?” 李玄都回答道:“西北五宗建立了西北大周,其野心昭然若揭,真正想要打破平衡的是他们,而这个平衡并非是哪个人或者哪些人确立的,是整个江湖所公认的。现在西北五宗不管是针对我们正道十二宗,还是针对其他什么人,都会打破平衡,如果只是我们独自出手抵御,且不论能否做到,这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选择是拉上别人和我们一起出手,而我们拉上别人一起的办法,不是去说服他们,而是把他们利害也牵扯其中,这样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出手,这就是把水搅浑。” 南柯子继续问道:“我们攻打皂阁宗又与李先生所说的把水搅浑有什么干系?” 李玄都逐一分析道:“所谓斗争之道,其实就是让其中的利害都浮出水面。首先把西北五宗分开来看,真正想要打破平衡的,不会是皂阁宗,而是另有幕后黑手,我们和表面上的皂阁宗斗得昏天地暗,幕后黑手在暗中斡旋,敌明我暗,于我不利。” “其次,其中利害,并非只牵涉到我们,凡是在江湖中人,诸如青阳教之流,其实都被西北五宗的举动所牵涉,可他们却在一旁静观其变,想要等我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再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我们就算是与邪道十宗开战,也没有理由纵容他们玩黄雀在后的把戏。” “现在我们攻打皂阁宗,北邙山虽然是皂阁宗的势力范围,但毕竟不是皂阁宗的,既然我们没有直接攻打皂阁宗的山门,而是来此地消灭即将出世的太阴尸,那么邪道十宗也挑不出什么不是,便不会发展为正邪大战,就像牝女宗的宫官打着报仇的旗号灭了平安县城龙氏,都是一样的道理。”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那就是我们逼出了幕后黑手,想必道长也看到了,我们在这一路上,已经先后遇到了两位阴阳宗的明官,既然阴阳宗已经不得不入场,那么他们便不能像先前那般继续在幕后斡旋,这就像一张棋盘,在外面纵观全局落子容易,可一旦自己也身陷棋盘之中,那便处处掣肘。如果他们不亲自下场,那么作为遮挡的皂阁宗便会大损元气,对于阴阳宗同样不利,所以阴阳宗便处在了两难的境地之中,这也是他们为何派人拦截,可又不是那么坚决的缘故,仅仅派出两位明官,说明他们自身也对此事存在分歧。再说句猜测之言,恐怕那位地师也没有下定决心。” “还有,先前我和道长遇到了青阳教的人马,说明他们也对此事存有想法,那我们借机攻打此地,便正好再将他们拖入水中,且不管他们偏向何方,如此一来,水愈发浑浊,我们作为防守一方,便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 “除此之外,辽东五宗那边也是如此,虽说他们也是邪道之列,但是素来与西北五宗不是一路人,行事较为温和,若是让我来划分,西北五宗行事近乎魔道,而辽东五宗就仅仅是邪道而已,前者已经无可救药,后者却仍有拉拢的余地,我们也可以借着此事,将皂阁宗的图谋昭示天下,邪道中人讲究一个弱肉强食,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绝不会坐视不理,为自保计,他们也要有一番动作。” “这只是大局上的考虑,再有就是一些其他细微处的考量,比如颜飞卿要考虑自己的江湖威望,借助此事可以帮他巩固正一宗掌教的地位。正道十二宗也不是铁板一块,苏云媗要谋求慈航宗在此事中扬名,毕竟在慈航宗的上头还有一个静禅宗,那才是真正的佛门祖庭。而悟真大师一味留手,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他要为了金刚宗考虑,毕竟金刚宗比不得等同是半个棋手的正一宗,实力较弱,还是要学会明哲保身。” 南柯子听得目瞪口呆。 他本以为这次的讨伐皂阁宗就是一件临时起意之事,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各方算计,各方谋划,真是听听都头大。 同时也对这个年轻后辈生出几分佩服。 难怪他当初能够亲身参与到帝京之变这样的大事中,看来不是一个武力超群就能解释的,身为一派领袖,武力过人是必然,但也不能仅此而已。 同理,还有颜飞卿和苏云媗等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不愧是被两大宗门倾力培养的宗主人选。 想到这儿,老道人不由在心底喟然一叹。 这江湖,混了一辈子还是没混明白,着实是不好混啊。 他这次贸然参与到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之中,日后若能平安返回宗门,怕是也少不了要受宗主的训斥。 他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以后还是安心炼自己的丹,再有这种事情,能不答应就不答应,少沾惹为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一章 长生宫前 就在李玄都和南柯子说话的功夫,队伍继续上前,很快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 出来这条通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山中洞穴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差不多有半座县城的大小,穹顶高有五十丈,无数类似钟乳的物事从穹顶上垂下,在其下方悬着一盏盏金灯,将整个洞穴上方照得灯火通明。 在这个洞穴中的最中央位置,也是整个洞穴的地势最高处,不是阴森的墓室,而是一座巨大的宫观,重檐歇山,楼阁殿宇层层叠,其间以廊道相连,雕梁画栋,悬有金灯,殿中殿外灯火通明,映得金碧辉煌,仿若是天上仙宫。在宫观周围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流,绕殿而过,然后围绕整个洞穴形成一条护城河,其中流淌的却不是河水,而是水银,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闪烁出使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此地本是当年北邙山的第一大观,被木勾真人经营多年,大有仙家气象,那些金灯比之寻常的长明灯还要珍贵,乃是真正的千年不熄,故而在时隔数百年后,仍旧照耀此地。 所有人见到这一幕,都不禁为之震撼。 那木勾真人本就是皇室出身,营造这座道观也不知花了多少国财,就算是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颜飞卿、李玄都等人的脸色却是有了几分凝重。 因为从他们的入口位置到那座灯火辉煌的道观,中间还有无数废墟,看得出来,这些废墟早年时也都是大大小小的道观,可以想象当年的长生宫是如何鼎盛一时,可是现在都变为废墟,那一个个黑漆漆空洞洞的窗户就是这座死城的眼睛,无时无刻不注视着这些闯入者们,择人欲噬。 当其他正道人士的视线从那座辉煌的“仙宫”中挪开,转而注意到这片黑暗的废墟时,每个人都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因为在辉耀之下的暗沉中有无数烟雾升腾而起,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形,乍一看与洞天福地中的云雾缭绕有几分相似,但再仔细一看,却生出许多鬼域意味,尤其是静谧如死寂的环境,更是让人头皮发麻,甚至是毛骨悚然。 “这便是长生宫了,当年也是堪比一方宗门的豪强,太阴尸应该就在那座宫殿之中。”苏云媗望着眼前的这片废墟说道。 颜飞卿收回视线,缓缓抬起右手。 众多正一宗弟子立刻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一沓已经提前写好的符纸。 然后颜飞卿从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取出一艘小舟,舟首尾长约八分,高约两寸。 他来到那条护城河的岸边,将手中小舟抛向江水之中,小舟迎风而涨,落于水银河面时,已经与寻常舟船无异,一队正一宗弟子踏上小舟,缓缓向对面驶去。 这条护城河并不算宽,再加上水银比水要重,更易借力,能来到此地的江湖人都能以轻功点水过河,只是颜飞卿怕有埋伏,被半渡而击,故而先派正一宗的精锐弟子乘舟过河,就算有埋伏,这艘“沦波舟”也有防御之功效,不必担心无法还手。 整个渡河过程平安无事,不过在过河之后,突然从烟雾和阴影中涌出无数阴魂和活尸,好在这些正一宗弟子早有准备,立刻将手中已经准备好的符纸掷出,只见这些符纸迎风即燃,化作熊熊火焰,连接成一道火墙,这些鬼魅之流触碰道火墙之后,顷刻间化作飞灰。 有这些正一宗弟子站稳了脚跟,大队人马开始渡河,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鬼魅之流开始不断涌现,先是零零散散的一两个,然后是三五成群,待到后来,几乎是十几个一起袭来,其中偶尔还会夹杂着一具僵尸,不惧刀枪,力大无穷,但是没有灵智,而且极为惧怕正一宗的雷法。 众多江湖人士开始与这些阴物交手,虽然有众多正一宗弟子坐镇,以符箓建功显著,但也还是有所伤亡,两个入神境江湖散人被一头僵尸抓破了胸膛,立毙当场,还有几个被僵尸抓伤,伤口乌黑,中了尸毒。有正一宗弟子马上从怀上掏出一把糯米为其敷在伤口上,白色的糯米刚刚接触到伤口,立刻如冒出缕缕黑烟,然后生出一股恶臭。 糯米可以克制尸毒,被僵尸伤到,如果不及时用糯米拔毒,一旦毒发就会丧命并变成僵尸,正一宗弟子长年降妖除魔,早已准备好这些必备之物。 待到所有人都过河之后,颜飞卿收回“沦波舟”,从自己背后缓缓抽出“青云”,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带领着众人走入这片废墟之中。 …… 另一边,在那片废墟的深处,有一座巨大的广场,以白色云石铺就,长宽各有三百丈,若是从上方俯瞰,可以清晰看到这一大块极为突兀的空白。这里原本是长生宫弟子早课时的练武所在,但现在已经是荒芜一片,处处透出颓废和破败。 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孔无忌、炼尸堂堂主尚熙、炼神堂堂主吴圭此时都站在这里。 孔无忌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不过却不是武夫,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方士。 他轻声吩咐道:“取一碗水银。” 在他身后的一名旱魃坛弟子立刻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银。 孔无忌接过瓷碗,将碗中的水银随意一泼,变成一面银色的水镜。 孔无忌伸手一指水镜,随之在镜面上浮现出正道中人过河的画面,纤毫毕露。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水镜中的画面,无喜无悲,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全无半点大敌临头之际该有的紧张焦躁。 当他看到颜飞卿以“沦波舟”载人过河,然后正一宗弟子早已准备好的符箓轻易打退了那些阴物。这位旱魃坛坛主轻声道:“不愧是正一宗掌教,不愧是小天师,心思缜密,从白古镇到这里,我们先前准备的那点见面礼,都没能派上用场。” 尚熙轻咳了一声,道:“若是他不堪大用,老天师张静修怎么会放心把掌教之位传给他,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这些人,无论心计还是修为,都是不容小觑。” 吴圭眉头微皱:“这些都是意料中事,关键是那个紫府剑仙,若不是他,宗主也不会折损一具身外化身。少年得意不算什么,一个大风大浪便夭折在江湖之中,能够东山再起才可怕,当初帝京之变以后,他分明只剩下一堆灰了,怎么还能生出火星来?就算生出火星,为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几人都是无言以对。 水镜中的景象越来越靠近。 满身金黄的老僧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望来,白眉微微皱起。 在这一瞬间,这面用水银造就的水镜,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 无数水银向四面八方溅射开来,有几名躲闪不及的皂阁宗弟子,直接被洞穿出一个个血洞,更有倒霉的,直接被一滴水银洞穿了眉心,留下一个血洞之后,当场倒毙。 不过激射向三位皂阁宗高手的水银却在还未触及到三人的时候,便砰然炸裂开来,消散无形。 孔无忌对于这个结局并不意外,毕竟是太玄榜上排名第七的高人,若是没有这老和尚坐镇,颜飞卿等人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硬闯入此地。 吴圭说道:“按照时间来算,宗主他老人家应该快要……” 孔无忌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巍峨宫殿,收回视线后,轻声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是这次的指挥之人,负责调度皂阁宗弟子,防守此地。 而他也当然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哪些人,所以为了应对这些正道中人,如今的长生宫中驻守了五百余人,可见皂阁宗对于这些登门恶客是如何重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二章 血祭大阵 一名黑袍女子行走在长生宫的廊道中,忽然停下脚步,倚着廊柱而立,望着一盏金灯,怔然出神。 这名女子披头散发,遮挡了面庞,让人看不清她的相貌、神情,也看不清她的眼神,唯有能看清的,只是一双红到近乎发黑的嘴唇。 女子姓耿,单名一个“月”字。 耿月。 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共有三位堂主和四位坛主,其中唯有炼魂堂堂主耿月一人是女子。在皂阁宗的“三炼”阵法中,以“炼神阵”居首,那么便会给人一种错觉,在皂阁宗内三堂中,也自然是以炼神堂堂主吴圭为首,实际上并非如此,如今的皂阁宗内三堂中,真正的为首之人其实是这位炼魂堂堂主耿月。 因为她是皂阁宗中处藏老人之外,唯一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这次皂阁宗谋划,由藏老人总揽全局,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炼制“鬼胎”,此事由范文成主持,尚熙、孙不见、洪成仇协助。第二部分是以养尸地炼制“夜叉”,此事由吴圭主持。第三部分便是压制太阴尸,此事由耿月负责,也只有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方能压制那头屡次想要强行出世的太阴尸。 先前周家村的那场剧变,从吓得赵奇肝胆欲裂的女鬼到打破南柯子的宝镜,再到南柯子在沟壑中见到的女子人脸,最后到大地开裂,将整个村子一口吞下,皆是她的手笔。 原本按照计划,她还要压制这具太阴尸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不过随着正道中人大举来袭,皂阁宗不得不提前放弃养尸地,她之所以要压制太阴尸不使其出世,就是为了维系这方养尸地,既然养尸地已经无用,那么她也就不用再压制太阴尸了。 接下来的事情,会由藏老人亲自接手。 一具太阴尸而已,哪怕它生前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真人,死后也就成了死物,藏老人以一己之力,足以将其制服。 耿月望了一会儿金灯,重新开始迈步前行,从廊道转入长生宫的正殿,然后在这座大殿中打开一个隐蔽入口,沿着一段漫长的阶梯一路往下,来到一处位于整座宫观地下的大殿。 刚刚进到此地,便有一股浩大的气机如浪潮一般冲荡过来,耿月身上的黑袍飞舞不休,同时也吹开了她的黑发,露出一张惨白而无半分血色的面庞,她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整个眼珠被掏走,然后又用细线将眼皮缝合——这是藏老人在早年时亲手所为,只因为她办砸了一件差事。 耿月睁开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望向前方。 在她的面前,有十八个石人环绕成一个奇异阵势,每一个石人的身上都贴有耿月也不能完全知悉的符箓,她只能依稀辨别出这些符箓应该与“炼神阵”有关,而这十八个石人则应该与“十八冥丁”有关。 在十八个石人的边缘位置,藏老人的本尊正负手而立,他的半张脸庞仍旧露出森森白骨,而另外半张脸庞,则破天荒地浮现出些许笑意。 当耿月来到藏老人的身后时,这位皂阁宗的暴君没有转身,只是用一种极为平和的语气缓缓说道:“耿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耿月摇了摇头,嗓音嘶哑道:“不知。” 藏老人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是为耿月答疑解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我皂阁宗的历代祖师们用了几十年才完善的一套阵法,除了作为根本的‘炼神阵’之外,还有你所见的‘十八冥丁’,所谓‘十八冥丁’,是从阁皂一脉的‘十八脉’之法演变而来,乃是一种以猿猴等灵兽为祀物的灵阵,共有十八个阵眼。发展后来,阵眼中的祀物便无定数,小到鼠犬,大到虎豹,都可为之脉眼,后来又有高人开始尝试用活人来代替灵兽,以此加强此阵法的威力,并延长有效期限,用活人布的‘十八脉’,便是所谓的‘十八冥丁’,由于此种做法有违天道,所以自‘十八冥丁’诞生之日起,便被阁皂历代掌教明令禁止使用,甚至连‘十八脉’也一起被禁止了。当然,后来我们皂阁宗叛出阁皂一脉,便无所谓禁止与否,自然是百无禁忌。” 耿月望向十八个石人,独眼中显现出惊讶之色,喃喃道:“这十八个石人是用活人做成的?” 藏老人大笑道:“对,就是活人,而且不是一般的活人,一半是正道之人,一半是十宗之人。知道正对着你的那个石人是谁吗?是静禅宗的一名首座。当年我皂阁宗正如日中天时,曾经专门派遣高手捉拿了许多归真境以上的高手,包括正一宗的一名长老,还有牝女宗的某一任玄圣姬,也被封入了石人之中,这便是牝女宗一直敌视我们皂阁宗的缘故。” 藏老人的眼神中楼露出一股狂热:“除了‘十八冥丁’之外,这方‘炼神阵’其实也是融汇了‘炼尸阵’和‘炼魂阵’两者之长,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血祭之阵,这座大阵就像是一头饕餮,只进不出,很难喂饱,当初也就是我们皂阁宗家大业大,方能将这座血祭之阵填满,可就算如此,也损失了很多人手。” 当耿月听到“损失人手”几个字时,独眼的眼皮微微一跳。 她明白所谓的“折损人手”,其实就是把自己人也投入了这座血祭之阵当中。 说到这儿,藏老人的语气骤然变得冷淡下来:“也就是最为鼎盛时的皂阁宗,方能完成如此壮举,换成现在的皂阁宗,本座就是掌握这座大阵,都足足花了十余年的功夫,将此阵从皂阁宗的山门搬移到此地,又花了三年的时间,根本不可能重新建造此阵。” 耿月睁大自己的独眼望去,只见在阵法的中央位置有一块半埋入地下的血色石碑,或者说整块石碑本就是由鲜血凝聚而成,这也是藏老人可以将大阵转移的根本原因所在。 藏老人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具活死人,直接丢入阵中。 只见阵内骤然浮现出十八道飘渺人影,与生前一模一样,男女老少皆有,他们一部分是正道中人,还有一部分是邪道中人,除此之外,也不乏皂阁宗之人。 当年的皂阁宗鼎盛一时,内部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于是就有了种种争斗,而失败之人便被丢尽了这座阁皂一脉的巅峰阵法之中。 耿月对此也倍感惊心,因为她认出了其中的一位皂阁宗祖师,那是一位精通驾驭群尸的祖师,惊才绝艳,创出了许多术法,皂阁宗之所以能够培育“铁尸”,此人也是功不可没,其画像至今仍是悬挂在皂阁宗的祖师殿中,只是后来莫名失踪,宗内典籍都是语焉不详,她本以为是死于正道之人的手中,或是练功走火入魔被反噬而亡,却万万没有没想到竟是被自己人投入到这座血祭大阵之中,成了阵法的肥料。 藏老人没有在意耿月的震惊,缓缓说道:“本座现在要催动这座大阵,将太阴尸强行炼化,你为本座护法。” 耿月回过神来,愈发震惊道:“宗主……这样会不会太过冒险?” 藏老人面无表情道:“为了这个谋划,本宗足足花费近十年的光阴,现在正道中人大举来袭,幕后必有高人推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现在还不放手一搏,那就只能坐视着十年的辛劳全部付诸东流。” 耿月无言以对,低敛了眉眼,道:“谨遵宗主之命。”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三章 洞内激战 李玄都没有跟随大部队前行,而是独自一人游弋在大部队的周围,负责清理埋伏于废墟之中的暗哨。毕竟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而言,只要不遇到藏老人本尊,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一路行来,果真让他揪出了不少皂阁宗弟子,然后也都无一例外地被他斩于刀下。 正邪之争不是搭手,不是比试,不是口舌之争,在动手之前,可以存有回旋余地,可一旦决定拔剑出鞘,那便是你死我活的生死之争。 生死之争,哪有不死人的。 李玄都在废墟间的小径上缓缓前行,整个人走在阴影和雾气之中,石青色的文士儒衫仿佛染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唯有手中的“冷美人”散发着雪白的光。 这抹亮眼的光无疑成了黑暗中的绝佳靶子,不断有皂阁宗弟子从黑暗中对他出手,可又都死于他的刀下。 未过多时,便没有人再敢对他出手。 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诡异尸体,仿佛被烈火灼烧过,浑身上下焦黑一片,已是看不到完好的皮肤。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给了它一刀,刀锋穿过胸膛。 就见这具尸体双手握住自己的胸口,指缝间、双眼口鼻七窍中竟是有熊熊幽绿色火焰冒出。 这具尸体乃是阴阳宗的“逆转生死轮法”重回阳世,本身已经非是生人,近乎于尸妖,此时被一刀穿心而过,本不算什么,只是李玄都在这一刀上附着的剑气,对于阴秽之物杀伤极强,只是一刀,便将这具尸妖近乎于置于死地。 这头尸妖猛然仰天长啸。 漆黑乳贴的皮肤上出现一道道裂纹,从这些裂纹中同样有幽绿色火焰喷涌而出。 火焰冲天而起,映染了小半个天空。不消片刻,这头尸妖已经化作一个火人。 尸妖然踩踏地面前行,每走一步便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脚印,甚至脚印上也有丝丝缕缕的火气残留。 此火乃是尸火。 道门典籍曾记载,在僵尸之属中,以铜甲尸最是大名鼎鼎,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寻常法器也难伤其分毫,几乎可以媲美佛门金身,而在铜甲尸之上,还有传说中的旱魃,不在五行之中,超脱三界之外,一出世便是尸火漫天,所到之处赤地千里,必定要引来天罚雷刑。 若是这头尸妖能够维持目前的状态而不死,再有一处千年养尸地温养数百年,未必不能成就旱魃之身,不过这两点要求实在坎坷无比,先不说尸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就是那千年养尸地也是可遇不可求,所以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方才李玄都一刀破开了尸妖的体魄,使其体内气机躁动失控,悉数化作尸火,如同是火上浇油一般,虽然只是暂时的虚火,但在燃尽之前却是凶猛无比。当下尸妖命不久矣,正所谓回光返照不外如是。它本就不多的灵智早已随着着尸火的燃烧而消散殆尽,只是凭借本能,卷起漫天尸火,冲向李玄都。 以李玄都现在的修为而言,想要一剑或是一刀便将其直接斩杀,未免力有不逮,但是活人与死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智”字,李玄都只是侧身让开,用出一招“有凤来仪”,手中的“冷美人”一勾一挑,若是换成任何一个对手,都知道此时要回手反挡,可没有了神志的尸妖仍旧一往无前,然后它就被李玄都借着其前冲之势,向上挑起,然后又是一刀轻飘飘地劈出,尸妖被这道剑气正中胸口,被剑气向上顶着直接上天,继而在空中炸裂成璀璨烟花。 李玄都驻足而立,双手拄刀,仰头望着这朵肮脏的烟花,脸色在焰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心底忽而有了些当年身为紫府剑仙时信手破敌的感觉。 这可真是久违了。 另外一边,颜飞卿等人也是迅速突进,藏在暗中的皂阁宗弟子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弩机,对付先天境或是归真境的高手时,弩机可能没有那么好用,但是对付普通江湖人士,却是一等一的杀器。 同时皂阁宗等人忌惮于悟真等人的存在,也不效仿军伍成建制地箭雨泼洒,以防被某位高手以一己之力全部挡下,而是藏在暗中施以冷箭,于是正道中人的队伍很快就开始出现伤亡,不过正道中人都是老江湖了,立时吸取了教训,排列得十分分散,同时以各种废墟开始遮蔽身形。 走在最前面的颜飞卿祭起“九阳离火罩”,九条火龙咆哮而出,将一处废墟完全笼罩,片刻之后,七个皂阁宗弟子嚎叫着化为了燃烧的火人,从废墟跑出,只是没有跑多远便一头栽倒在地,抽搐几下之后便不动弹了。 与此同时,苏云媗也驾驭起手中的“妙法莲华”,一剑化作十余剑影,分散而出,这些剑影如有灵性一般,钻入废墟的缝隙之中,将藏于其中的皂阁宗弟子斩杀。 当然,更少不了悟真这位“金身罗汉”。 只见一片耀眼金光骤然绽放开来,驱散了黑暗,给周围的废墟镀上了一层金边,金光越来越盛,继而大开始震颤。然后一道金色身影破开无数废墟,步步前行,随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皂阁宗的弟子们也逐渐看清了来人的长相,竟是一名身披袈裟僧衣的和尚,满身金色,似是罗汉降世。 老僧的身躯仿佛有千钧之重,每走一步,大地便要随之震颤一下,他一路行来,在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片支离破碎。 无数弩箭落下,僧人的金身不伤分毫。老僧甚至无视前行路上的众多废墟,直接以双手将其摧毁,从中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这场激战,正道中人损失不轻,邪道中人的损伤更为惨重就是了。 很快颜飞卿等人便穿过重重废墟,便可以看到那条环绕长生宫的水银河。 离得远时,这条水银河仿佛只是一条蜿蜒银带,可离得近了再看,却发现宽广无比,气势恢宏,堪比一州大城的护城河,河上架有一座以镂空的汉白玉作为雕栏的石桥,石桥足有五六丈之宽,足以六马并行,其下方的护城河中升腾起来的烟雾整座桥遮掩得若隐若现,好似是三途川上的奈何桥,飘渺神秘中透着阴森诡异。 过了这座桥,便是那座白色云石广场。 提前一步来到此地的李玄都对颜飞卿道:“这不是普通的水银河,而是弱水。” 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颜飞卿的脸色凝重几分,道:“既然是弱水,那我们便不能直接渡河,非要从桥上走过不可了。”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且我刚才已经探查过了,桥上和对岸都有大批皂阁宗弟子,想要过去,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就见一众皂阁宗弟子抬了十余口石棺从桥上下来,将其放在石桥入口处,细细一数,刚好十八口。 而且这些石棺并非是躺倒在地上,而是竖立起来,足有八尺之高,整体没有太多接合痕迹,似是以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棺盖上浮雕有许多晦涩符箓,除了阁皂一脉,还有众阁、全真、正一的符箓,除此之外,在石棺的四角又雕刻有四只不同荒兽,用以镇压之用。 颜飞卿抬眼望去,立时认出了这些石棺的根祗,脸上露出几分厌憎之色,道:“又是皂阁宗的‘十八冥丁’之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四章 过桥渡河 话音方落,十八口石棺的轰然炸裂开来,出现了十八具干尸。 这些干尸只剩下一层灰白色的干枯皮肤包着干枯如柴的骨架,不过在它们的胸腔中,有一颗血红的心脏,透过近乎已经透明的干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打开石棺的那一刻,这些心脏就开始不断跳动,充满了生机。 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股股红色的鲜血就像泉眼里的泉水,汩汩流淌开来,充斥骨骼,填充血肉,使得原本干瘪的干尸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丰满起来,皮肤也有了血色,最终变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孔无忌缓缓走到石桥的最高处,伸开五指。 然后在十八个“人”缓缓睁开了双眼,双眼中不见眼黑和眼白之分,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每一个冥丁都有先天境山巅的修为,十八个共为一体,结成阵法,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强九。 苏云媗见到这一幕,忍不住感慨道:“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这些‘十八冥丁’的身上便可以看出当年的皂阁宗是何等不可一世。也正是这样的皂阁宗,才需要二十一个宗门联手镇压。” 颜飞卿接口道:“盛极而衰,此乃天地循环至理。当年的皂阁宗有多么昌盛,那么今日的皂阁宗就有多么落魄。” “有道理。”苏云媗笑了笑:“那我们如何解决这‘十八冥丁’?” 颜飞卿道:“‘十八冥丁’的本意是十八个阵眼,可经过皂阁宗的改良之后,这些阵眼已经可以随意移动,那么‘十八脉’便是一座可以移动的阵法,类似于‘南斗紫薇阵’和‘北斗真武阵’,想要快速破阵,只能是以力破之。” 就在此时,悟真主动开口道:“就让贫僧试上一试。” 说罢,悟真上前一步,身形化作一道金光,激射向十八个似人非人的存在。 只见悟真入阵之后,运转“金刚神力”,只是伸手一扯,在气机牵扯之下,十八个人影便摇晃不休,仿佛拔河角力,其中一方的气力不如别人,被扯着倒向另外一边。 然后悟真双手合十,再双掌分开,掌心中金光璀璨,被拉成一条金色长绳。 悟真伸手画了了一个半圆,金色长绳随之拖曳出一个半圆弧度,将十八道身影全部环绕其中,好似一个巨大的绳套。 老僧双脚狠狠踏地,落地生根,大地轰然震颤。他伸手一拉,收紧绳套,然后双双手开始拉动金色长绳,“十八冥丁”便不受控制地被拉向悟真所在的方向。 如此一来,便使得石桥处的入口空门大开。 李玄都脚下一点,身形当先掠出。 原本站在桥上的孔无忌连同一众皂阁宗弟子都向后退去,倒是摆出了一副开门迎客的架势。 就在李玄都双脚刚刚踏足桥面的时候,桥下的河面上骤然掀起滔天巨浪,然后一只巨大的黑鱼从水中跃出,张开满是尖牙的大嘴扑向李玄都。 这下便着实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了,没想到皂阁宗竟是在此地安置了如此多的诡异后手,就连他都认不出这黑鱼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观其浓重的阴气,想必也不是什么活物。 转眼间,这条黑鱼已经距离李玄都只有不足丈余的距离,看其大嘴,完全可以把李玄都一口吞下,李玄都甚至可以嗅到其中逸散出来的腐臭味道,就好像是烂鱼堆积腐臭的咸腥味。 李玄都直接一刀劈出,浩荡剑气排空而出,锋芒毕露,触物而发,轰震如雷。 这奇怪的黑鱼被李玄都迎面一刀,又以跃出时的轨迹倒落回河中,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李玄都也不好受,被震得手掌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冷美人”。不过他也一下子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竟是个妖物。 只是这等妖物长年生活在这等地方,吞食被皂阁宗扔入河中的尸体,故而体内阴气极为浓重,倒要让人错认为鬼魅阴物。 就在这时,石桥轰然震动一下,原来是那只黑鱼见奈何不得李玄都,便从桥底撞击石桥,若是石桥破碎,已经可以勉强御风的李玄都倒是不怕,可除了颜飞卿等寥寥几人之外的其他人便过不得弱水。 李玄都不由怒喝一声:“孽畜尔敢?” 他一振双袖,从袖中飞出一紫一青两道长虹,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掠向桥下的黑鱼。 虽然两把飞剑只是顶尖灵物,但是仅以锋芒而论,却是丝毫不逊于下品宝物的“冷美人”,再加上“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加成,瞬间便在黑鱼的背上切割出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黑鱼并非是梭形,而是如海龟一般体形扁平,仅仅是略有弧度,没有鱼鳞鱼鳍,吃痛之下,在其后背上竟是浮现出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人脸,神色狰狞扭曲,张开嘴巴,从中激射出一条猩红长舌,刺向两柄飞剑。 见此情景,苏云媗也不好坐视旁观了,身上现出“太乙云衣”,足尖一点,身形凌空飞掠至河面上方,手中的“妙法莲华”一闪,将这条长舌从中斩断。 与此同时,李玄都单手攀住石桥的栏杆,身形向外翻出,借着这股悠荡之势,身形穿过桥洞,又是朝黑鱼背上的人脸一刀斩下,然后分别踩在“青蛟”和“紫凰”的剑身之上借力,从桥洞的另一边掠出,重新回到桥上。 一众正道人士在震惊之余,也不由好生佩服,纷纷猜测这位横空出世的刀客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有这般身手。 有心思敏锐之人,早早就注意到这名刀客似是与颜掌教、苏仙子、悟真大师等人极为熟识,不由在心底暗自猜测,难不成是哪位隐世高人的弟子?所以才会在江湖上不为人知,而这次出山,便是来扬名立万的。 自然没有人想到此人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虽然李玄都不愿公开露面,但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实际上真正认得李玄都之人,可谓是屈指可数。而且也不会有人会往紫府剑仙的身上去想,就算当年的紫府剑仙风头无量,如今四年过去了,紫府剑仙早已时过境迁,在普通江湖人看来,就算紫府剑仙还活着,恐怕也成了一个废人,不知躲在那个角落苟延残喘。 谁又能想到,当初只剩下了星星之火的紫府剑仙,如今又有了燎原之势? 就在李玄都重新回到桥上的时候,一道剑光朝他直奔而来。 却是炼尸堂堂主尚熙终于出手,虽然他在北芒县城一战中受创严重,但毕竟是归真境九重楼的宗师,在黑白谱上高居第三十六位,他精心准备的一剑,不容小觑。 李玄都面对这一剑,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不过也谈不上生出畏惧之心,一挥手中的“冷美人”,雪白的剑气如激流飞瀑汹涌而出,与这一剑针锋相对。 一瞬之间,无数剑气炸裂开来,纵横交错。 待到剑气散尽,李玄都已是向后飘退数丈,直接退出了石桥的桥面。 手持古剑的尚熙则出现在石桥上,手中古剑一指,身形再度掠向李玄都。 不过就在此时,苏云媗自河面一冲而起,以手中的“妙法莲华”将这一剑拦住,而李玄都作为百战之人,甚至不用苏云媗开口,他便不再去管尚熙,身形如烟,再次向河面飘去,要将那头黑鱼彻底斩杀。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五章 孤身陷阵 这怪鱼毕竟不是全无灵智的僵尸之属,趋利避害乃是生灵天性,见李玄都气势汹汹而来,不敢造次,立时潜伏入至水底,再不敢露面。 此时的皂阁宗三位高手中,旱魃坛坛主孔无忌正在操纵“十八冥丁”与悟真纠缠,炼尸堂堂主尚熙再一次对上了苏云媗,只剩下炼神堂堂主吴圭一人。 吴圭便责无旁贷,双手掐诀,便要对李玄都出手。 只是正道这边还有一位正一宗掌教颜飞卿,在吴圭将要动手的同时,颜飞卿也向前踏出一步。 吴圭心中叹息一声,知道自己要先去应付这位年轻掌教了。 只见吴圭的双手一分,从中泼洒出一大片幽蓝色的火焰,乃是皂阁宗的招牌术法“纯阴尸火”,而颜飞卿则是直接催动上品法宝“九阳离火罩”,从中飞出九条火龙,当头迎上汹涌而来的蓝色尸火。 两者刚一接触,便如沸水烹油,炸裂出无数红蓝二色交织的火花。 没了牵制的李玄都从驾驭“青蛟”和“紫凰”前掠,而他本人则是不断踏足飞剑之上,以此借力,朝着河对岸掠去。其实这已经是御剑飞行的雏形,只是“青蛟”和“紫凰”并非专门用来御剑飞行的飞剑,而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也不支持他直飞九天之上。 此时正在河对岸严阵以待的皂阁宗弟子立刻举起手中弩机,朝着身在半空中的李玄都射出弩箭。 只是这种弩箭对于李玄都来说实在没什么太大作用,就算他不用“冷美人”将其格挡开来,这些弩箭也伤不到他的体魄。 当李玄都的双脚踏足对岸时,一大群手持兵刃的皂阁宗弟子立刻围了上来,以寡敌众的李玄都丝毫不惧,双手握刀,运起“烈火燎原刀法”,一人如入无人之境。 见此情景,众多正道人士也不再犹豫,直接冲上石桥,往对岸杀去。 原本正在围攻李玄都的皂阁宗弟子又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阻挡正道之人的攻势。 正邪厮杀,分外眼红,瞬间短兵相接,双方都是入肉入骨。 一名正一宗弟子和一名皂阁宗弟子互换一招,正一宗弟子被一掌拍在胸口,七窍流血,而皂阁宗弟子则是被一剑穿喉。 有两人同时跃起,在半空中交手数招,然后两人同时下落,还未来得及落地,就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刀剑刺穿了身体,双双殒命。 有蛮力惊人的大汉一斧子砍去敌手的头颅,然后整个人身形一转,手中板斧随之劈砍,一名来不及躲闪的皂阁宗弟子直接就被一斧头拦腰斩断。 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一名皂阁宗弟子在他身后出刀,一刀削掉了他的半个脑袋,脑浆流了一地。 有皂阁宗弟子被打落河中,直接被怪鱼一口吞掉。 也有正道弟子中了暗算,脸色漆黑,立毙倒地。 双方互相绞杀,尽是瞬间生死立判的搏命厮杀,只有几名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可以做到自保,但也远远谈不上轻松。 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愈发深入的李玄都。对于曾经历过江北围杀的李玄都而言,眼下这点场面倒是不算什么,他的周围就像是屠户刀下的砧板,一具具尸体纵横交错,鲜血彻底染红了白色云石铺就的地面。 在他已经逐渐靠近那座长生宫的时候,突然出现一名手无兵器的黑袍女子,一掌拍在当胸,使得他轰然后退,又陷入到众多皂阁宗弟子的围攻之中。也正是直到此时此刻,李玄都才算是渡河之后真正意义上被拦下脚步。 黑袍女子正是皂阁宗一人之下的炼魂堂堂主耿月,天人境大宗师的修为,仅次于宗主藏老人,在她身后还有十余具铁尸,个个身高八尺,力大如牛,先是被浸泡在药缸中,淬炼体魄,然后披甲埋入养尸地中,大致相当于伪归真的境界,这次皂阁宗从养尸地中撤离,干脆也把这些铁尸一并放出。 若是还未破境之前的李玄都,遇到这些铁尸自然会颇感棘手,可在他踏足先天玉虚境之后,这些铁尸便不足为道了,就在李玄都几次出剑之后,已经躺下几具缺胳膊少腿的铁尸。 此时李玄都无视一名皂阁宗先天境高手的背后偷袭,一刀将一具铁尸从头到脚劈成两半,皂阁宗高手的双掌狠狠拍在李玄都的后心上,非但没能让李玄都身形动摇分毫,反而自己受到气机反震,双手颤抖。 这位皂阁宗高手心中震惊到了极致,此人分明没有五气合一,为何会有如此浩大的气象?他在这“黑煞掌”上浸淫十数年,颇为自负,竟是连此人的护体气机都不曾破去。 不等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李玄都已经是运转气机,借着此人的双掌,浩大气机如大江大潮向他体内倒灌而去。这名先天境高手顿时脸色血红一片,瞬间受了不轻的内伤,他想要收回手掌,却发现自己的双掌被牢牢吸附,根本动弹不得,然后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对方的气机冲荡,五脏六腑破碎,经脉俱断,继而七窍流血,死得不能再死。 与此同时,李玄都还从“十八楼”中放出了“白骨玄妙尊”,如一道白影瞬间出现在一具铁尸的面前,两只白骨手掌并拢刺入铁尸的胸腹,然后双手分别往左右一分,就将这具铁尸撕扯成两半。 “白骨玄妙尊”仿佛是食人的厉鬼,又掠向另外一具铁尸。 本不急于出手的耿月见状终于按耐不住,身形一掠而出。 “白骨玄妙尊”被耿月一掌拍中额头,直接倒飞出去,落地之后,脚下法座仍是在地面上滑出十余丈远,但是毫发无损,起身之后顺势将不远处的一名皂阁宗弟子的头颅摘下,身形再一闪,又将另外一名皂阁宗弟子的心脏挖出,触目惊心。 周围的皂阁宗弟子不敢上前,纷纷后退,可“白骨玄妙尊”却是得势不饶人,瞬间向前扑杀至一名皂阁宗的面前,两根白骨手指同时伸出,狠狠刺入此人的双眼之中,然后就见白骨手指猛然伸长,刺破头颅,从脑后探出。 耿月终于有了几分怒气,再次掠至“白骨玄妙尊”的身旁,一掌将其再度拍飞。 李玄都全然不管“白骨玄妙尊”,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便将一名铁尸的手臂斩下,然后以刀背顺势一磕,直接将这具铁尸打飞出去,将一名躲闪不及的皂阁宗弟子直接砸死。 一名老人运转“九阴鬼手”,两只手掌生出鳞甲,指甲如钩又如刀,足有尺余之长,已经有了藏老人的几分火候,身形鬼魅地冲向李玄都,然后用出一套掌法,类似于悟真的“千佛掌”,一出手便是六十多掌,眼花缭乱,将李玄都周身上下的几处要害全部笼罩,只是李玄都的眼光更高,一眼便看破其破绽所在,直接一刀斩下他的右手。 只剩下一只手的老人顿时肝胆俱裂,再无半点恋战的心思,不管事后是否被宗门重罚,向后撤去。 只可惜他跑得不够快,被李玄都几步追上,然后一刀刺穿后心,这位在江湖上也算久负盛名的高手,就这么气机溃散,命丧当场。 李玄都正要找寻下一个目标,可这时耿月已经不打算再让其继续逞凶,瞬间赶至,手掌上燃烧起肉眼可见的黑色火焰,使得空气扭曲,携带出呼啸的风声,给予这名用刀的剑客悍然一击。 李玄都虽有防备,已经用手中“冷美人”的刀腹格挡,但还是踉跄几步,方才卸去这一掌的巨力,他低头望去,“冷美人”的刀身上竟是多出一个黑色的掌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六章 皂阁往事 李玄都见这女子盯上了自己,直接将手中的“冷美人”收入腰间鞘中,然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 手握“人间世”的李玄都整个人气势骤然一变,虽然不能与其巅峰时相比,但已经不逊于手持“妙法莲华”的苏云媗。 百中无一的先天玉虚境,刀剑评上排行第三的“人间世”,再加上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如此三者相加,让李玄都有了与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勉强扳手腕的底气。 虽说不敢言胜,但总不至于在几个回合之内就命丧当场。 耿月的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独眼透过黑发的缝隙死死盯着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缓缓道:“好一个紫府剑仙。” 说罢,她身形向前飘荡而出,又是一掌拍出,同样的“黑煞掌”,寻常皂阁宗弟子只能算是些许黑雾缭绕,而女子的“黑煞掌”却是尸气漫天。 李玄都从正面硬撼这一掌,以两人为圆心,一圈气机涟漪向外猛然扩散开来,凡是被波及到之人,无论正邪,皆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震飞出去。然后两人双双后退,滑出数丈的距离后,又同时止住身形。 李玄都的眼角渗出鲜血,蜿蜒流淌,好似血红小蛇。 耿月的脸庞上骤然涌上一抹鲜红,转瞬即逝,复归苍白。 到了这个层级的交手,分出胜负容易,分出生死却难。刚才的一番交手,无疑是李玄都落入下风,不过耿月想要杀死李玄都,却还差得远了。 这一战,堪称惨烈。 不仅仅是李玄都和耿月,所有在场的正邪两道弟子,上至颜飞卿,下至江湖散人,一直与皂阁宗弟子厮杀了一个时辰。 鲜血彻底染红了白色云石铺就的地面。 三百正道人士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百余人,而五百皂阁宗弟子更是伤亡三百余人。几乎人人带伤,几乎人人沾血。 只是操纵“十八冥丁”而未真正陷阵的孔无忌面沉如水。 皂阁宗的弟子当然不止这五百人,可一座长生宫没有饮水,没有食物,皂阁宗的弟子也不是都有辟谷境界,还是要吃饭喝水,所以一座长生宫容纳五百皂阁宗弟子已是极致。而且正道中人也不止是三百人,在外面还守着七百余人。外面的皂阁宗弟子想要驰援进来,也不是易事。 皂阁宗这些年看着很不错,可终归是比不得当年了,只是弄出了个花架子,里头都是虚的,像吴圭之流投宗主所好,大肆鼓吹中兴气象,尽是些虚火,华而不实。孔无忌一直看在眼中,心知肚明,却从不在宗主面前提及半分。一是因为宗主此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二是因为说了也无用,皂阁宗身后站着的是阴阳宗,阴阳宗要的是一条听话的狗,用来平衡局势,牵制旁人,而不是当年独霸江湖的猛虎,所以就算皂阁宗真有了中兴气象,第一个跳出来阻挠不会是旁人,必定是阴阳宗。 无论正邪两道,谁都不希望出现一个能够以一宗之力抗衡二十一个宗门的皂阁宗,现在的皂阁宗,刚刚好。 这次皂阁宗遭难,阴阳宗竟然只是派出了两位明官,而且还是排名靠后之人,敷衍意味极为明显,未尝不是阴阳宗对皂阁宗的一次敲打。而正一宗和慈航宗竟然会出现在此地,也颇为蹊跷,他们是如何知道皂阁宗的密谋?是谁给正道中人通风报信了?所以世上之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坏就坏在这里。 孔无忌身为藏老人的智囊谋士,对此忧虑极深。正道十二宗虽然闹出了一场“四六之争”,让包括皂阁宗在内的西北五宗得以趁此时机成事,但是两大柱石正一宗和清微宗却并未伤及根本,寻常正一宗弟子在江湖上的地位仍是极高,等闲就可以聚集数十江湖散人,甚至是光明正大地袭杀青鸾卫,那么颜飞卿动用“正一”令旗,能啸聚千人之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还仅仅是颜飞卿,如果换成大天师张静修呢?“正一”令旗换成“替天行道”令旗,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孔无忌不得不承认,在阴阳宗袖手旁观的前提下,又对上了正一宗,再加上一个慈航宗,甚至不用正一宗的老家伙们出面,皂阁宗这次也是败多胜少了。 这让孔无忌有些悲愤难言。 当年皂阁宗距离一统江湖只剩下一步之遥,可就是这一步之遥,被整个江湖联手扼杀了。九位天人境的长老有七人死于正道七宗联手布下的“七杀诛仙阵”,死后尸骨无存。内三堂的堂主和外四坛的坛主悉数战死,少数归真境高手得以苟活,但也被废去一身修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孔无忌仍旧记得当年他拜入师门时,师父对他说过的那段往事。 金帐汗国攻陷大晋的半壁江山,当时本就已经名列十宗之首的皂阁宗顺势而为,在北邙山筑造大阵,使得万鬼朝宗,造就人间鬼国,宗内高手受此裨益,境界暴增,横压当世。 当时坐拥九位天人境和两位长生境的皂阁宗,放眼江湖,无论是正一宗还是无道宗,皆不是其对手,甚至就是正道十二宗联手,也未必能敌得过皂阁宗,于是皂阁宗顺理成章地开始谋求一统江湖。而一统江湖,就要先一统十宗,于是皂阁宗提出了十宗合一的说法,意图将邪道十宗合为一个宗门,皂阁宗的宗主即是圣君,然后再灭去正道十二宗,道门归一,那时的皂阁宗宗主就是整个道门的大掌教。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先做出反应的不是道门正统大天师,而出身十宗的地师,那一代的地师先是派出门下一位与正道中人交好的弟子代为传话,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接洽,他本人亲自与那一代的天师秘密见面,这也开启了后世天师与地师直接对话的先河,在两人之前,大天师与地气宗师一向都是老死不相来往。 天师和地师先后三次会晤,最后一次会面,就是在昆仑之巅的玉虚峰上,在那座大门紧闭的玄都紫府面前,正道十二宗的宗主和邪道九宗的宗主悉数到场,双方歃血立誓,订立盟约,然后正道十二宗和邪道九宗,开始联手绞杀不可一世的皂阁宗。 这场正邪大战,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二十一个宗门对战一个宗门,曾经太玄榜上占据了半数席位的皂阁宗,虽然不敌整个江湖的联手,但是凭借北邙山的人间鬼国,还是可以勉强做到平分秋色,直到金帐汗国被大魏太祖皇帝驱逐,人道昌盛,鬼道凋零,鼎盛一时的皂阁宗最终轰然倒塌,两位长生境高手悉数陨落,九位天人境长老中,除了两人分别逃亡金帐汗国和海外婆娑州,其余也全部身死。 当然,其他二十一个宗门也损失极为惨重,折损的高手并不在皂阁宗之下,只是分摊到每个宗门头上,便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不过这场大战也让整个江湖都大伤元气,导致如今的江湖呈现出一种衰弱的态势,青黄不接。要知道当年的太玄榜,清一色全是天人造化境,少玄榜也全是归真境九重楼,若是李玄都生在那个时代,便很难像如今这般耀眼了。 经此一战,皂阁宗算是彻底灭亡,唯有一名归真境嫡传弟子在机缘巧合之下流落至海外凤鳞州,得了机缘,跻身天人境,后又返回中原,当时正邪双方再次开战,其他九宗为了抗衡正道十二宗,这才帮助此人重建皂阁宗,也就是今日的皂阁宗传承。 今日的皂阁宗,与当初那个让二十一个宗门为之胆寒的皂阁宗,其实是两个宗门。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七章 江湖侠气 经此一战,皂阁宗弟子虽然在人数上还占据着优势,但是在高手层次上已经比不得正道一派,毕竟正道这边除了李玄都、颜飞卿等人,还有八位黑白谱上的高手,更有悟真这等太玄榜高人,实在不是人数可以填补回来,所以皂阁宗弟子只能放弃守桥和广场,向后收缩入长生宫中。 只是正道中人也伤亡惨重,无力追击,只能暂且休整。 颜飞卿与吴圭未分胜负,休战之后,他燃烧了两道“子符”,事先他就已经与陆夫人约定,燃烧一道“子符”便是派遣一百人下来,他手中总共持有七道“子符”,此时燃烧两道“子符”便是派遣两百人,然后又让伤势较轻之人帮着照顾伤员,待到那两百援军赶到,便将战死之人的遗骸和伤员一并送到地面上去。 在这些战死和受伤之人之中,以正一宗的弟子居多,这也是正一宗能够稳坐正道盟主的根由所在,万事先要服人,正一宗的弟子走在最前面,“正一”令旗也并非是强制召人前来,大家都是自愿参与此事,再加上颜飞卿这位小天师更是身先士卒,所以就算是死了,那也是罪责算在邪道中人的头上。 故而此时伤亡虽多,但是士气不弱,而且许多原本并不熟识的各派弟子,经过此战之后,那就是有了一份同生共死的情谊,说不定还能成为生死之交,若是有门派因为在今日之战中受创严重而被其他门派欺凌,那么今日这些同进同退的“袍泽”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就是江湖上的交情了。 江湖上固然有种种算计利害,也有太多的人心难测,可江湖上也有义薄云天,一诺千金重,也有感人肺腑、动人心魄的生死之交。 一名年轻人满脸泪水,对身边一位中年男子哽咽道:“师兄, 小师弟死了。” 一名浑身上下都是血迹灰尘的中年汉子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平素就不善言辞的汉子,在这个时候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 他们师兄弟三人这次结伴行走江湖,两位师弟都是第一次行走江湖,离开师门之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这个做师兄的好生照看两位师弟,尤其是那位小师弟,是个天资根骨极佳的好苗子,今年才刚刚十八岁,就已经有了抱丹境的修为,师父说他有望在三十岁的时候踏足先天境,所以心心念念想要让小师弟接过他的衣钵,这次走江湖也是以历练为主,顺带见一见人情,拜访一下师门的世交,也好为日后打下基础,之所以会参与到此事之中,是因为当时他们正在一位故交的府上做客,见到正一宗的号令之后,故交门内弟子尽皆前往,他们若是不去,便成了畏缩不前、胆小怕事,要让人耻笑的,于是便结伴前往,哪成想竟是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想到这儿,汉子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回到师门之后,真不知该怎么向师父交代,怨正一宗?没有这个道理。怨皂阁宗?可皂阁宗又何曾怕过这些,想要向皂阁宗讨一个说法的人,又有几个能成的? 到头来,还是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怨自己本事不济。 中年汉子沉默了许久,终于想出了几句言辞,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轻声道:“待会儿咱们就多杀几个皂阁宗的妖人,为小师弟报仇。” 年轻人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水,重重点头。 中年汉子又是叹息一声,他感觉自己过去一年里的叹息都没有今天一天多,然后他抬头瞥了眼远处的身影,心底里生出一股佩服。 方才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位皂阁宗的女子高人,看那架势比起悟真大师也不遑多让,杀起人来就如杀鸡宰牛一般,无人可挡,同时还带着好些铜皮铁骨的铁尸。多亏有这这位佩刀又用短剑的年轻公子,直接将那些铁尸砍杀大半。之后那名女子看不下去了,直接亲自下出手。竟是没能在这位年轻公子的手中讨到太多便宜,最终两人互换了一手,年轻公子挨了那女子一掌,半边身子都被黑火笼罩,不过那年轻公子也给了那女子一剑,刺穿了她的胸口,那女子便不见了踪影。 难怪颜掌教和苏仙子都要对这位年轻公子以礼相待,还是有本事啊,说到底,别的都是虚的,自家实打实的能耐是在江湖上立足的本钱,否则谁会高看你一眼? 这汉子也算是老江湖了,要说完全不怕死,那肯定是自欺欺人,他这般阅历早就过了头脑发热的年纪,尤其是娶妻生子之后,所想的事情也就更多,若是说为了什么正邪大义让他平白无故去死,那他肯定是不愿意,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皂阁宗先是拿整个北芒县祭炼邪术,又用养尸地炼尸,这其中难保就没有谁的亲戚朋友,就算没有,现在不管不闻,等真到了自己的头上,又能指望谁去? 再者说了,颜飞卿这些领头之人,也没有躲在后头让他们去送死,而是个个身先士卒,就拿这位年轻公子来说,必然是出身不凡,日后前程远大,可人家都敢殊死一搏,甚至小半个身子都要被打烂了,那他们这些普通江湖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若是这样还怕死畏战,那就不要来参与此事了。 汉子也是从愣头青一步步走过来的,谁不曾向往那些大侠客荡气回肠的事迹?孤身一人从朝廷大宦的手中救回忠良遗孤,寥寥七人为了一言之诺远赴塞外二十年,雪夜提刀手刃仇人头颅,这种事迹实在太多太多了。汉子希望日后有人谈起今日之事的时候,认识他的人也会提起他的名字,也会有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一声,若是他不幸死了,而儿子长大成人之后,也不会觉得他这个做父亲的辱没了名声。 李玄都独自一人站在远处。 刚刚一番大战,他被耿月拍了一掌,那黑焰也着实古怪,不伤衣物分毫,却直达肌里,若不是他体内有“逆天劫”剑气流转,将这黑焰化去,怕是他要在这上面吃一个大亏。 其实在汉子抬头之前,他一直在望着那中年汉子。 庙堂文武庙堂亡,江湖儿女江湖死。 李玄都忽然记起一首词,词的作者并不如何出名,但是这首词的上半阙却让曾经的李玄都尤为喜爱。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只是后来再读这时词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心态已是大不同,于是下半阙可言李玄都心志。 他喃喃道:“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苏云媗来到他的身旁,轻声道:“好一首《少年侠气》,倒是难得听到紫府托词以明心志。” 李玄都摇头一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苏云媗叹了一口气,看着李玄都问道:“往事多苦,有些时候,我宁可挨上一剑,都不愿回忆起某些伤心往事。” 李玄都面色古怪地望着她,直到苏云媗都有点不自在了,这才听李玄都认真说道:“这两样我都不愿意。”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八章 身在殿内 苏云媗与性情跳脱的苏云姣不同,是个极为方正严肃之人,如果不是女儿身,多半会是个道学式的古板学究人物,兴许是第一次被人噎到,她本已经想好的许多说辞话语,竟是没有说出口,张了张嘴,转身离去了。 不多时后,颜飞卿过来,噙着几丝笑意,伸出大拇指道“李紫府,紫府兄,贫道,我颜飞卿,服气。” 李玄都笑了笑“苏仙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之人,我也是发怵,玄机该不会是被太座大人派来做说客的吧?” 颜飞卿摇头道“与我无干,虽说夫妻本一体,但是我们一则还未结成道侣,二则又是牵涉到正一宗和慈航宗两大宗门,身上各有各的担当,不好一概而论。” 李玄都“唔”了一声,笑道“不必解释,毕竟如今的江湖之中,男子更多一些,女子要少一些,以稀为贵,自然女子就要金贵一些,玄机兄要迁就一二,也在情理之中,理会的。” 颜飞卿身份尊贵,又是跟随老天师学道,平日里少有人与他如此玩笑,而李玄都却是不同,十岁开始行走江湖,十五年江湖沉浮,三教九流,都有交集,性情便没有那么古板。 颜飞卿摇头失笑,瞥了眼正在休整的众多江湖人士,正色道“说正事,待会儿便要攻入长生宫中,不知紫府兄有什么建议?” 李玄都道“谈不上建议与否,我的意思是,让这些普通的江湖人士退出去吧,接下来直面藏老人,先天境以下都是徒增伤亡而已,就算是先天境的小宗师,也没什么太大作用。” 颜飞卿点头道“贫道也是如此想的,关口是单凭你我寥寥几人,能否阻止藏老人。” 李玄都道“很难。” 颜飞卿轻叹一声“虽说我们现在做到这一步,已经让皂阁宗极为狼狈,也算是在江湖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是死了这么多人,又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若是不能尽全功,实在是心有不甘。”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总不能让这些人白白死了,但求无愧于心。” 颜飞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在东山村,贫道与紫府兄联手,破去了藏老人的一句炼尸化身,紫府兄又在北芒县城舍命破了炼魂化身,现在仅剩下他的本尊,我们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只是不知紫府兄恢复得怎么样了?” 李玄都吐出一口浊气,其中夹杂着丝丝黑气,然后说道“差不多了。” 颜飞卿道“宜早不宜迟,我们尽快动身。” 李玄都道“好。” 颜飞卿请南柯子在此地等待援军,主持大局,而他与李玄都、苏云媗、悟真穿过白色云石广场,来到金碧辉煌的长生宫的门前。 远看是仙宫,近看了还是仙宫。 整座仙宫高有百尺,长宽各有百丈,殿宇楼阁连绵,实是壮观。 这儿毕竟是当年木勾真人打算开宗立派的地方,自然是雕梁画栋,雕栏玉砌,气派非凡,又因为是炼丹的缘故,所以不曾用木材搭建,除了各种砖石之外,其余结构悉数是以黄铜铸造,在金灯的照耀下,散发出不逊于黄金的光芒,故而愈发显得金碧辉煌,整座宫观就是一个整体,这才能沉入地下。 此时整座大殿门窗皆闭,因为门窗皆是以黄铜铸就,同时刻画符箓,故而坚不可摧,而窗户虽然是镂空花纹,但除了篆刻符箓之外,在窗户内部也贴满了符箓,就像一层窗户纸。苏云媗以手中的“妙法莲华”一剑刺出,竟然只能在墙壁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剑痕,李玄都也用“青蛟”尝试着刺入镂空的窗户,同样刺入不得分毫,一叶知秋,当年木勾真人的家底是如何雄厚,再看这宫观的墙壁最少也有两尺之厚,若是想要打穿整面墙壁,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去,由此看来,强攻必然不行。 大门则是两扇古朴青铜大门,足有三人之高,十丈之宽,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悟真运转“金刚神力”,同样不能推动分毫,似乎这两扇大门已经与两侧的墙壁合为一体。 颜飞卿想了想,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一幅长轴画卷,悬挂在青铜大门上,画卷自行向下展开,画上没有他物,只是画了一扇门。 李玄都见到这幅画,惊讶道“这是‘阴阳门’?” 颜飞卿点头道“是,将‘阴阳门’之术永固到这幅画中,可以起到穿墙术的作用。” 说罢,颜飞卿伸手在画中的门上一推。 吱呀一声,这扇门竟是开了。 以假作真,弄假成真,也不过如此。 颜飞卿淡笑道“如果这座长生宫还是当年的长生宫,此法怕是行不通的,不过现在长生宫沉入地下,又因为太阴尸之故,阴气极重,侥幸成功。” 四人鱼贯穿过此门,不过因为画是悬挂在门外的缘故,所以无法将其收起,只能继续悬挂在原处。 就在四人进入长生宫之后,殿外悬挂着的金灯开始一盏盏陆续熄灭,原本辉煌一片的长生宫逐渐变得黑暗,不复方才金碧辉煌的仙家气派,逐渐显现出死寂凄冷的鬼域意味。 从外面看,长生宫已经让人极为震撼,但是殿内的布局,更让人生出极大的震撼。 只见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巨大“屏风”,又或可以称之为“影壁”,宽有十丈,高足有百尺,与整个大殿等高,上面以大泼墨绘成一幅巨大无比的山河图,画中一山便有正常一人之大,连绵群山,川流大河,也不知是何等的丹青国手才能绘出如此巨作。 在“屏风”的两侧则是两条对称金龙,身长三十丈,每一片鳞片都栩栩如生,呈现出双龙戏珠之态势,五爪之中各自抓有一颗宝珠,宝珠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分黑白两色,如一个个阴阳双鱼。 大殿之中有三十六根巨大红柱支撑,每一根巨柱都要六人方能勉强合抱。巨柱顶端悬挂有巨大的灯笼,每一个灯笼都足以容纳一人立于其中,三十六根巨柱,便是三十六盏灯笼,可惜此时灯笼已经熄灭,不过也可以想象当年全部点燃时,是何等盛景。 除了这三十六盏巨大灯笼,大殿穹顶被塑造成棋盘状,每一个方格内都有一颗硕大夜明珠,一眼望去,少说也有数百颗之多,如夜幕之上的繁星,因为其数量众多,竟是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光雾。只是夜明珠的光偏冷,犹如月光,纵有许多,也是让人平添几分冷意。 再细望去,这些夜明珠竟是上应星辰,组成了一副浩瀚星图。颜飞卿也算略通“紫微斗数”,随着夜明珠的明暗变化,对应星象明灭,顿时觉得这星图妙不可言,竟是可以由此演化出二十八种不同阵法,令人叹为观止。 在星图之下,“屏风”之前,有一个类似日晷的物事,十分巨大,在日晷的石盘上刻有八卦,随着星图的变化,日晷上的影子也随之移动,分别对应八卦的八门。 除了这些已经与长生宫连为一体而难以移动的物事,此时的大殿空荡荡一片,不见半分杂乱,可见当年长生宫中的道人是有序撤走,或是日后入主此地的皂阁宗将其此地搬空,不管怎么说,如今的长生宫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不复当年的盛况。 李玄都忍不住叹道“那木勾真人出身皇室,如此大兴土木,不知要耗费多少国帑民财,其国焉能不灭,他又逆大势而行,行刺敌国皇帝,又岂能不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九章 铜甲尸 耿月带着孔无忌、尚熙、吴圭走向通往地下大殿的入口。其他的皂阁宗弟子则分散在长生宫的各个角落之中。 长生宫极大,地上部分为正常宫观,地下部分是用作炼丹之用的丹殿,丹殿之下则是当年使得长生宫沉入地下的符阵。 此时藏老人在丹殿之中强行炼化太阴尸,而他们这些人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多的拖延时间,不要让正道中人冲入丹殿之中。 不过因为丹殿中的大阵只有耿月知晓,所以当孔无忌在一路上留意到一些阵法的痕迹之后,不由问道“耿堂主,宗主要如何炼制那具太阴尸?” 耿月斟酌了一下,谨慎道“宗主并未交代。” 孔无忌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眉头微微皱起,心底暗自猜测宗主的真实意图,根据他对宗主的了解,宗主绝对不是一个不碰南墙不回头之人,这次迟迟不肯放弃长生宫,难道说他真有把握完成那个计划? 孔无忌下意识地深吸一了口气,心底升起一股浓重的忧虑。 可是北芒县城失败了,养尸地也提前一个月撤离,并未培育成“夜叉”,宗主又该如何弥补挽救? 就在他们将要靠近底下丹殿的入口,耿月突然停下脚步,下一刻,几乎整座长生宫都在轰然震动。 只见他们头顶上方的穹顶轰然破碎,无数碎石纷落如雨,在这其中还夹杂着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这道足有丈余之高的身影轰然落地之后,在黄铜铸就的地面上生生踩踏一个尺余之深的凹陷,然后它直奔一行人前方不远处的丹殿入口。 孔无忌曾经听说过宗主有一头祭炼多年的铜甲尸,乃是历代皂阁宗宗主的传承之物,但是一直没有亲眼所见,今日见到这个巨大的身影之后,他第一反应便是那头十分神秘莫测的铜甲尸。与寻常铁尸不同,铜甲尸乃是天地所生,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这头铜甲尸经过皂阁宗的多年培育祭炼之后,已经隐隐有了天人境的气象,若是能为其点燃尸火,将能完全媲美天人境的大宗师。 谁也没有想到藏老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召唤原本要守护皂阁宗山门的铜甲尸,李玄都和颜飞卿等正道中人没有料到,皂阁宗的耿月等人同样没有料到。 耿月踏前一步,一身天人逍遥境的修为完全展露开来,直面这头铜甲尸,铜甲尸身上逸散开来的磅礴气机将她的黑发和衣衫吹拂得猎猎作响,不过没有对他们一行人出手的意思,只是盯着丹殿的入口位置,低低嘶吼。 耿月会意,以特殊手法打开地仙丹殿的入口,只见一面墙壁轰隆隆地向上升起,露出一条径直向下的长长阶梯,这头铜甲尸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冲进其中,沿着阶梯往地下丹殿而去。 耿月立刻跟进了进去,想要知道这头铜甲尸到底要做什么,其余三人对视一眼之后,也第一时间跟上耿月的步伐,尤其是孔无忌,有一种接下来会有大事发生的感觉。 远在长生宫另一端的李玄都等人也感受到了这一刻的巨大震动,四人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往震动传来的方向掠去。 虽说长生宫内的路径曲折,大殿套小殿,又有各种廊道交错,但是大概方向并不会错,一路上偶有皂阁宗弟子出手阻挠,也都不是他们的一合之敌,被随手打发。 很快,四人就来到了铜甲尸落地的地方,这里是一个颇为罕见的圆殿,地面上极为显眼的凹陷和穹顶上的窟窿,都说明此地就是震动的来源所在。 可此地空空荡荡,除了这处凹陷之外,再找不到其他物事。 李玄都环顾四周,道“可惜陆夫人并不在此地,否则以她的阵法造诣,应该可以看出破绽。” 这时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先前南柯子交给他的罗盘,毛遂自荐道“虽然没有陆夫人,但是贫道也可以勉力一试。” 李玄都笑道“那倒是我小觑玄机兄了。” 颜飞卿一笑置之,以左手平托罗盘,校准指针之后,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对准罗盘,开始默默推演。 虽说术业有专攻,但是也不乏有那博学之人,就拿李玄都来说,本身修炼的是剑道,可是拳法、指法、掌法、刀法都有所涉猎,颜飞卿也是如此,除了作为根本的“五雷天心正法”之外,他还从老天师的手中学到了“紫微斗数”,以此作为推演之术,固然比不得陆夫人,但也不逊色于南柯子了。 颜飞卿脚下踏罡,不断变化身形方位,手中指诀变化繁复,如抽丝剥茧,虽然手法还在归真境的范畴,但是眼界无疑已经是天人境的范畴,这便是有明师指点的好处了,换成自己摸索的江湖散人,就算有颜飞卿的境界,许多事情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眼界受制于自身境界格局,便很难有这种便利。 片刻之后,颜飞卿将手中罗盘对准面前的墙壁,剑指一指,沉声道“开。” 那道饰以金色花纹和各种篆文的墙壁轰然向上升起。 就在门开的那一瞬间,李玄都心底忽然生出警兆,与天人境的“金风未动蝉先觉”无关,而是在无数次厮杀中培养出来的警觉。 这种感觉让他下意识地大喝道“不对,闪开!” 颜飞卿和苏云媗一怔,不过两人还是依照李玄都的话语向后闪开,只有悟真站立原地不动。 下一刻,地面轰然震动,入口两侧的墙壁猛地向外崩裂开来,随着一声震人耳膜的巨响,空无一物的圆殿中顿时烟雾弥漫,无数碎石向四周溅射出去。 然后一只巨大的黑影直接从通往地下丹殿的通道中冲出,它的身体落到地面时发出低沉的闷响,六只粗壮有力的节肢齐齐踩上黄铜铸就的地面,地面上立刻绽开六条巨大的裂缝。 这是一只足有马车大小的巨大蜘蛛,漆黑的甲壳上覆盖着如同利刃倒刺,六只仿佛镰刀的黑色枝节状虫足稳稳的扎根在地面,高高的举着两只生有白色细微绒毛的大螯,刚才就是这两只大螯将两侧的墙壁彻底撕裂,巨大口器轻轻错动,滴落一串深绿色的粘稠汁液,竟是使得地面嗤嗤作响,白雾升腾。 若是其他人面对这只蜘蛛,在不防之下,恐怕会被直接拦腰斩断,不过此时它面对的是太玄榜中体魄第一人的悟真,休说是一双肉螯,就是刀剑评上的神兵利器,也未必能伤到悟真。 悟真单凭一双肉掌,生生撑开了蜘蛛的大螯,周身上下金光璀璨。 颜飞卿见此一幕,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憎之色“皂阁宗这些年来,到底炼制了多少妖物?” 苏云媗苦笑道“当年皂阁宗之所以能鼎盛一时,不正是因为这些邪术吗?” 蜘蛛密密麻麻的复眼中透出淡淡的红光,死死锁住眼前的悟真。 悟真丝毫不惧,口中诵道“世尊以右足大指蹶举山石,挑至梵天,手右掌持抟之,三转置于虚空,去地四丈九尺,还着掌中。” 只见老僧以右足狠狠踩踏地面。 轰隆声响中,六足蜘蛛的脚下地面顿时支离破碎,继而如江河奔腾起伏,甚至整座长生宫都随之轰然震动。 这只巨大的蜘蛛再也站立不稳,翻倒在地,露出柔软的腹部。 不用悟真开口,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三人一起出手。 “人间世”、“青云”、“妙法莲华”同时刺入刺入蜘蛛的腹部,汁液四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章 我佛如来 这头蜘蛛妖物再如何厉害,也敌不过三人联手,能死在刀剑评三大神兵之下,放眼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人能有如此殊荣。 悟真望着蜘蛛的尸体,双掌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皂阁宗如此行事,必当重蹈当年覆辙。” 苏云媗点头道“大师所言极是。” 李玄都没有说话,迈步越过蜘蛛的尸体,望向幽深的通道。 颜飞卿也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话当然不是问李玄都,而是问苏云媗。 每个人须弥宝物所放的物事都有不同,颜飞卿的“乾坤袋”中多是各种宝物和符箓,李玄都的“十八楼”中最多的是各种武学和术法秘籍,而苏云媗的须弥宝物中则是携带了数量相当庞大的典籍,这些典籍与武学术法无关,而是各种史册、地理志、游记、秘闻传记等等,便于她随时查阅,所以她才能在颜飞卿说起木勾真人之后,便立刻查阅了关于木勾真人的过往记载。 以苏云媗的性情,她既然查阅了关于木勾真人的记载,自然也会对木勾真人的长生宫多做了解,果不其然,在颜飞卿问话之后,她便立刻答道“应该是长生宫的丹殿。” 颜飞卿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缓缓道“藏老人等一众皂阁宗首领,应该都在里面,若是贸然进去,恐有不测。” 悟真摇了摇头道“无妨,就由贫僧走在前面,请三位跟随贫僧身后。” 三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逞强,若是没有悟真这位太玄榜第四,他们也走不到这儿。 至于悟真,若是先前还有留手的意思,到了这一步,便是想留手也无法留手了,谁又能想到藏老人竟是如此执着,简直是不到长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他毕竟是正道中人,也只好行正道中人的职责,铲妖除邪。 一行四人沿着台阶一路向下,尽头处是两扇合拢的青铜大门,虽然两扇大门高足有一丈,沉重无比,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但是并未篆刻符箓,故而悟真只是伸手前推,便将两扇重达万斤的大门缓缓推开。 大门洞开,只见里头是一间大殿,与他们刚刚进入长生宫时的大殿极为相似,几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只是左右颠倒,上下逆反。同样是以夜明珠照明,在地上的长生宫中,夜明珠是悬于穹顶,而在这地下的丹殿中,却是镶嵌于地面的方格之中,三十六根巨柱也是如此,不但悬挂的灯笼变成了脚灯,通体颜色也由红色变为黑色,使得这儿就像幽冥阴间,让人不寒而栗。 绕过那方与地上大殿一模一样的巨大“屏风”之后,是一间方殿,其中摆放着许多如书架多宝格似的物事,每一个格子下方都有铭牌,上写所放何物,多是珍贵药材,只是此时这些格子都是空空如也,显然其中原本摆放的各种名贵药材已经被人取走。 李玄都在一个格子前稍稍驻足,上面赫然写了“朱果”二字,甚至还有细小铭文详细介绍了朱果的药效和产地。他再往旁边望去,果不其然,是长生泉、玄黄、菁华、玉髓等四种“五炁真丹”所需的原料,可惜也都是空空如也。在另外一边,则是对应的“五毒元丹”所需的五种材料,都是五种至毒之物,不过依循药理,可互相克制,最终成丹之后丝毫不逊于“五炁真丹”,只不过同样是空空如也。 一叶知秋,可想当初此地兴盛时,是何等的琳琅满目。 李玄都有些遗憾,如果没有“五炁真丹”,那么他的此生的境界修为走到这里便算结束了,别说什么求得长生,就连重回当年的归真境都是奢望。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惜欠下如此大的人情,从玉清宁的手中得了玉髓和“五炁真丹”的丹方,又从苏云媗的手中得了长生泉,以后还要再从颜飞卿的手中求取朱果。 四人并未在这里停留,匆匆穿过之后,即是丹殿的正殿,这里当年曾是木勾真人在世时的闭关炼丹所在,此时则是藏老人炼化木勾真人所化太阴尸的所在。 这间正殿又有内外之分,内殿闭关,外殿炼丹,此时藏老人在内殿之中,而外殿中有四人拦路,正是皂阁宗内三堂和外四坛中仅剩下的耿月、孔无忌、尚熙、吴圭四人。 其中三人都是归真境的高手,耿月更是天人境的大宗师。 李玄都一行同样是四人,不过他们四人更厉害,尚熙与苏云媗交手两次,均是落入下风,吴圭与颜飞卿交手一次,虽然暂时未分胜负,但颜飞卿仅仅是动用了“九阳离火罩”而已,若是他将身上宝物悉数用出,怕是吴圭也难以抵挡。李玄都与耿月交手一次,虽然稍落下风,但最后还是互换一手。 至于悟真与孔无忌的那次交手,孔无忌在驾驭“十八冥丁”的情形下,却被悟真将“十八冥丁”全部毁去,哪怕这等“十八冥丁”并非藏老人的“十八冥丁”,也可以看出两人之间的差距之大。 事实上,就算只有悟真一人,也完全可以力敌四人,在皂阁宗真正能稳压悟真一头的,只有藏老人。 四人对四人,也不必如何废话,悟真上前一步,沉声道“便由贫僧留住这四人便是。” 颜飞卿深深望了悟真一眼,道“那便有劳大师了。” 话音刚刚落下,手持古剑的尚熙已是率先出手,手中古剑震出一声龙吟,人随剑走,化虹而去。 紧接着又是耿月飘然而至,掌中隐现风雷之势,掌心处又有黑焰熊熊燃烧,朝僧人当头拍下。 继而是孔无忌,在他手中出现五道符箓,无风自燃,化作五只火鸟,振翅之间,散落点点流炎,又化作无数细小火鸟。 最后则是吴圭,手中掐诀结印,脚下凭空生出幽蓝色的尸火,奔涌如江河,载着他如乘风破浪而至。 四人各展神通,联手之威,丝毫不逊于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出手。 这便是皂阁宗自重建以来屹立江湖的底气和底蕴! 老僧不闪不避,不摇不动,脸上的温和笑意全部敛去,只剩下金刚怒目。然后他单手竖起一掌立于胸前,右手则是高高举起,仿佛要托举天幕,又似是手执兵刃将要落下。满身金光流溢,仿佛是寺庙中享受香火供奉的鎏金大佛。 金刚立世,怖畏护法。 任凭四人的手段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不能伤其分毫,其身形已然不动如山,这便是他的“金刚法身”。 只见老僧双手合十,以佛门“狮子吼”大声喝道“我佛如来!” 大殿的砖石缝隙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穹顶上有细小石子落下,落地之后又因为震动跳跃而起。 在悟真身后出现了一方转动光轮,其转动之间,似有万千僧侣齐声诵经之声传出,而与此同时,虚空中又有佛光化生,一尊光明大佛在金色佛光中睁开双眼,脑后有一圈如太阳般的功德光环,象征无量之光。 此乃佛陀法相。此相一成,身形无限扩大,顶天立地一般,似乎要充斥整个大殿,而脑后的日轮也是变得如巨大无比,仿佛一轮冉冉升起的金日。 悟真大步前行,气势沛然莫御,朝着四位皂阁宗高手朗声道“我佛慈悲!” 他简简单单地伸出一手,手掌翻覆。 与之同时,他身后如山般的佛陀法相以手印下压。 四位皂阁宗高手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均是竭尽全力出手,根本无暇他顾。 趁此时机,李玄都等三人越过四人,往内殿行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一章 阴阳宗主 内殿与外殿相较,倒是没有太多华贵气象,除了一尊年代久远的太上道祖像之外,只有一张雕刻在地面上的太极双鱼图。在这张黑白双鱼的正中间位置有一个蒲团,有一看上去大概花甲年纪的道人盘坐其上,背对三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这名道人已经在此有数百年之久,从大晋之前的战国五霸十雄,到结束战国的大晋,再到大晋覆亡之后短暂入主中原的金帐汗国,一直到了驱逐金帐汗国的大魏,就算是大魏,也已历经十三帝。 近千年的兴衰起伏,道人一直静静地坐在这里,直到现在。 如今在道人的周围多了十八尊石人和一块血色石碑,以及一个半张脸都已经露出白骨的老人。 老人望着这名背对着自己的道人,眼神淡漠。 就在此时,从他身后凭空走出一个略显虚幻的身影,看不清面容,每一步迈出,都会荡漾出层层涟漪,好似行走在水中一般。 老人缓缓道:“料到你会来,只是没想到你会来的如此之晚。” 这道虚幻身影停住脚步,没有答话。 藏老人望着被十八个石人环绕的道人,感慨道:“木勾真人的太阴尸,比起老夫先前预想的‘夜叉’要好上太多太多了,甚至‘阿修罗’都比之不上,几乎堪比‘大阿修罗’,幸甚,幸甚。” 虚幻身影平静开口道:“当年的木勾真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半步之遥,只是心有执念,不能堪破,他苦思冥想之下,认为自己因为家国之故,方能修建长生宫,如今家灭国破,这才使得他心有挂念,拖泥带水,为解家仇国恨,这才行刺杀之举。虽说木勾真人最终死于当时的地师之手,而未能证得长生境,但他的这具遗蜕说是半仙之体也不为过。” 老人道:“差一点就让他鼓捣出一个尸解仙,虽说不能飞升离世,但是也能在世间逍遥个几百年,哪怕几百年受天劫化作灰灰,也好过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之中。” 虚幻身影摇头道:“木勾真人的内外丹道固然功参造化,可毕竟没有证得长生境,凡是能得‘地师’名号者,必为长生久视之人,既然那一代的地师执意要将其置于死地,那么他就必死无疑,若是他肯坐化也就罢了,不过是化作一具冢中枯骨,可他又想借尸解之道苟且偷生,那么死后躯壳便化作尸魔,又落到旁人手中,死后亦不得安宁,却是他自找的了。” 老人从那道人的身上收回视线,微微侧头,露出没有血肉的半边脸庞,望着这道虚幻身影说道:“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地师,说话行事都是如出一辙。” 这道虚幻身影淡然不置可否。 老人又道:“待到功成之后,老夫打杀了外头的那几个小辈,不知你意下如何?” 虚幻身影道:“藏老人,我劝你一句,莫要得志便猖狂,你应该知道那几个晚辈身后都站着些什么人,你若是敢将他们一气打杀,就算是我,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藏老人自嘲一笑:“要不怎么说求人不如靠自己,若是老夫能有你这等境界修为,哪里还用得着如此瞻前顾后,想打杀就打杀,不想打杀就留他们一命。” 虚幻身影不置可否道:“就算是我,也不敢如此行事,距离你所认为的‘自在’,还尚有一段距离。” 藏老人哑然失笑:“你真要杀人,谁又能拦得住你?当年的祁英,可不就是这么死的。” 身影没有说话,又看不清神情,不过藏老人也不必去看,以他对这此人的了解,应该是对自己的这番说辞一笑置之,不以为然。 藏老人也不以为意,转开了话题,问道:“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这些年轻小辈可以如此厉害,除了他们身上宝物众多之外,境界修为上到底有什么不同?好像与我们这些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不太一样。” 这位当世地师却是没有给堂堂皂阁宗宗主留太多面子,直言道:“不是我们,是你。你与他们的境界不太一样,而我们都一样。” 第一个“我们”和第二个“我们”,显然并非一个“我们”。 “我们?”藏老人把“我们”这两个字咬得颇重,接着又望向徐无鬼:“你说的这个‘我们’都有谁?” 徐无鬼答道:“老玄榜上有名之人,都有。换而言之,这些年轻人长生有望,不是说他们此生必然可以踏足长生境,而是说他们有了奢望长生久视的资格。在官场上有句话,叫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若是把长生境比作内阁的阁臣,那么这些年轻人就是刚刚考中了进士,有了资格,可距离入阁拜相,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不提一甲的进士及第,只说二甲的进士出身之人,外放一地为知县,知县为正七品,若是一任知县连续三年考评中上,便能擢升为从六品,以此类推,即便是一路畅通无阻,你想爬到正一品也要三十六年的时间,若是算你二十岁得中进士,那便是五十六岁,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宦海起伏,有起就有落,不知多少人一辈子就老死在知县任上,蹉跎一生。六品到五品,四品到三品,二品到一品,都是门槛,不知道多少公门中人卡在门槛上,除非遇上庙堂贵人,否则就会寸步难行,终生不得寸进。若是得罪了人,或是站错了位置,不但官位难保,说不定还要连累全家遭殃。” 说到这儿,他稍稍一顿,望向藏老人,道:“还是用公门中人来打比方,你这种人,官已经做得足够大了,可以说是一州一地的封疆大吏,可不是进士出身,只是一个举人出身,或是恩荫捐官出身,那么想要更进一步登阁拜相,那便千难万难,唯一的弥补之策,也不过是求取一个‘赐同进士出身’,还是第三甲,实乃下下之选。” 藏老人听到这些,顿时沉默了许久,然后平静地自问自答道:“既然你用公门中人来打比方,那我也打个比方,如果我们这些人都是朝廷中人,长生境就是一阁阁臣,那么皇帝自然就是冥冥之中的天道,或者是举头三尺处的神明,不管是谁,想要造反必然是千难万难,那么就只能循规蹈矩。不过朝廷之中,也不只是有文臣一条路,还有武将凭军功封妻荫子。” 徐无鬼点头道:“你说的不算错,可是还没有彻底说到点子上,你说武将以军功晋升,对应成修道之人,其实就是武夫以力证道,可你是武夫吗?不是的。所以,此路不通。” 藏老人的脸上骤然露出一抹狰狞,恨恨道:“越是如此,老夫就越恨这些年轻小辈,凭什么他们就长生有望,而老夫蹉跎了大半辈子,长生之境还是镜中花、水中月。老夫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将他们全部打杀,方能解心头之恨。” 徐无鬼淡然道:“你若真决心如此去做,那也由你,大不了你放弃皂阁宗的基业,躲到我这边来,阴阳宗还是有你的一席之地。” 藏老人不置可否,也不觉得徐无鬼此言是小觑怠慢了自己,缓缓说道:“若是皂阁宗果真毁于一旦,你不心疼?怕是到时候第一个要杀老夫的人就是你,细数历代地师,可没有一位是愿意吃亏的,也没有一位是不图回报的大善人。” 徐无鬼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藏老人脸色平静道:“且放心,老夫活了这么久,不是那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徐无鬼本就模糊不清的身形渐渐淡去。 藏老人沉默许久,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几乎瞬间全身被冷汗浸透。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二章 血阵炼尸 就在徐无鬼消失不多时后,李玄都三人进到内殿之中。 藏老人转过身来,望着三位年轻俊彦,目光最终落在李玄都的身上,道:“先后毁我两具身外化身,你都功不可没,可真要说起来,今天才是你我二人第一次见面,真是久违了。” 出来混江湖,地位越高,越要讲究一个身份,越要注意言行,哪怕接下来就要生死相搏,在此之前也要言语守礼,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久别重逢的故人。若是大呼小叫,日爹骂娘,与地痞无赖又有什么区别?哪怕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句“老贼”也就差不多了,都是一方豪强,家大业大,做得太过是会被江湖同道耻笑的。 “在下也是久闻前辈大名了。”李玄都抱拳道:“只是前辈行事,实在让在下难以认同,在下出手,也是对事不对人。” “好一个对事不对人。”藏老人呵了一声:“说到底还是老调重弹,还是那些正邪之辨的老腔老调,本座这些年来听的实在是够多了,着实腻歪,今日便不想听了。” “既然前辈不想听,那便不说了,直接进入正题。”李玄都缓缓举起手中的“人间世”。 “爽快。”藏老人大笑一声,身形扶摇而起,向后退到十八个石人之间的血色石碑旁边。 他伸手按在石碑上,一瞬之间,血色大盛。 李玄都三人都不得不向后退去,避其锋芒。 血光将藏老人的身形彻底吞没,就像一颗血色的莲子,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然后这个莲子逐渐变为花苞,然后花苞又如莲花一般层层绽放,花心位置爆绽出无比浓稠的血色光芒,然后是大大小小相互重叠融合的血色法阵上浮,融合交织,最终化作一道粗如合抱之木的血色光柱冲天而起,穿透却不破坏丹殿的穹顶,冲至上层的长生宫,又透过长生宫的穹顶,冲过厚厚土层,直指天幕苍穹。 北邙山上空黑云漫天,唯有这道血柱接天连地。 这一幕蔚为壮观,所谓仙人神通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三人都被这道充满血腥和阴沉气息的巨大光柱给冲飞到内殿的墙上,撞出无数裂纹。 所幸,这道巨大光柱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一闪而逝。 李玄都单膝跪地,单手拄着“人间世”,脸色苍白。 苏云媗虽然还能站立,但上身微微前倾,仿佛被人在小腹上打了一拳,同时也不得不横剑于身前,抵挡巨大的力道。 唯有修为最高的颜飞卿还能在“九阳离火罩”的笼罩下勉强直身而立,可面对这一幕骇人景象,也是难掩满脸的震惊神情。 最为见多识广的苏云媗艰难道:“这是……血祭大阵。” 血祭大阵,并不算第一等的高深阵法,关键在于其所用的材料,若是有人能将数位长生境的高人投入阵法之中作为血食,而阵法又足以承受其中蕴含的浩大气机,那么就算是天上仙人也可杀得。 此时仅就威势看来,这座血祭大阵已经是皂阁宗可以做到的极致。 曾经名列少玄榜前三甲的三人在此时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 因为在光柱散去之后,在十八座石人之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色雾气,在血雾之中只剩下一道高瘦身影,盘膝而坐,与藏老人的形象并不相符。 待到血色雾气散去,血碑和藏老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身披八卦法衣的道人,背对李玄都等人,一动不动,在他身周有飘渺烟雾缓缓流动,犹如仙家烟云,又似是阴域迷雾。 三人竟是感受不到此人的半点气息,颜飞卿取出南柯子的罗盘,指针也没有异常,既没有疯狂旋转,也没有任何震动。 李玄都疑惑道:“他……就是木勾真人?不是说已经化为太阴尸了吗?” 颜飞卿同样没有想明白:“不管是铜甲尸还是太阴尸,亦或是更高层次的旱魃,都会有尸气才对,可这名道人身上却没有半分尸气,实在有些古怪。” 苏云媗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条雪白的蚕丝,屈指一弹,蚕丝飞出,一端黏在道人的背后位置,另一端被苏云媗环绕在中指上。 道人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苏云媗一拉手中的蚕丝,这名背对而坐的道人顿时随之转了个方向,变为正对三人。 此时便可以看清这名道人的相貌,大概是花甲的年纪,头发半黑半白,相貌清奇,三缕长髯,仙风道骨,若是仅仅看面容,宛如活人一般,倒要让人以为是一位有道全真正在打坐清修。 苏云媗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难道太阴尸出世是假的?” “且试他一试。”颜飞卿伸手一指,“九阳离火罩”随之飞出,从中化出九条咆哮火龙,使得周围空气开始剧烈扭曲,直奔道人而去。 这九条火龙的厉害,吴圭已经领教过了,可以说若非天人境大宗师,没有人敢以体魄硬抗。而九条火龙又是分别从不同方向袭来,彻底封锁了所有可以躲避的方位,对方不接则已,一旦选择硬接,势必会被这九条火龙形成的牢笼困住。 然而就见九条火龙轰然落下,将这名道人瞬间变为一个火人,气身上所披的道袍法衣和须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殆尽,而这名道人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李玄都疑惑道:“难道真是一个死人?” “这当然不是一个死人。”忽然传来了藏老人的嗓音。 与此同时,一股让人心悸的凶戾之气骤然爆发开来, 一时间大殿之内阴风四起,黑雾弥漫,仿佛阴阳逆转,化作鬼世阴间。 藏老人的身影出现在这名道人的身旁,左手中托着缩小了许多倍的血色石碑,右手则无视九条火龙所化的熊熊烈火,直接按在道人的肩膀上,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太阴尸,生前是大名鼎鼎的木勾真人,也是这座长生宫的主人,重伤之后于此地坐化,死后化作僵尸。” 随着藏老人的话语,道人身上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下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只剩下袅袅青烟。 此时的道人须发尽无,身上也只剩下些许衣服的残骸,露出大片的焦黑皮肤,再无先前的仙风道骨。 藏老人继续说道:“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太阴尸,而应是我皂阁宗所炼制的‘阿修罗’,所以你们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尸气,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此时,道人缓缓起身。 在他身下有一张薄薄的人皮,失去了所有的血肉、骨骼、内脏,呈现出一种灰白之色,由于脱水而显得略为干枯,头上的长发仿佛是粘在上面而非长在上面,就像是蝉蜕之后留下的蝉衣。 藏老人指着这张人皮对苏云媗说道:“慈航宗的苏仙子,这个人想必你应该认识,她叫韩芊芊,本是玄女宗的六使之一,可惜为了一名补天宗弟子而背叛师门,为正道所不容,自从落到本座的手中之后,本座便将她炼制成了一尊培育‘鬼胎’的炉鼎,她的命运早已注定,死是肯定要死的,但是本不必死的这么惨。若是让她吸取了北芒县城的数千条性命,‘鬼胎’成熟,便可破腹而出,而你们在北芒县城坏了我的好事,珠胎无法成型,自然也无法出世,本座无奈,只能将孕育珠胎的炉鼎喂给这具太阴尸,可这样仍有极大不足,距离本座的预期相差极远,本是有望‘阿修罗王’,如今最多也就是‘大阿修罗’了,你们说,你们应该怎么赔偿本座?” 藏老人的脸上露出一抹森然笑意,“不如就让它吃掉你们三人,如何?”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三章 大阿修罗 就在藏老人的话音落下之后,已经被烧焦的道人轻轻摇晃了一下,身体表层附着的黑色灰烬簌簌而落。 颜飞卿的烈火没能烧伤他,只是烧毁了他身上的衣服而已,这些灰烬都是身上衣着所化,其下的皮肤上竟是生出层层叠叠的鳞片,不同于鱼鳞,而是类似于鳞甲的物事,隐隐透出几分铁青色。 这一刻,这具木勾真人的遗蜕像极了佛经中的八部众之阿修罗。 在佛经之中,“修罗”的意思是端正,继而延伸为天神,“阿”则是否定,故而“阿修罗”便是不端正,非天。 阿修罗在佛教中是六道之一,是欲界天的大力神,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曾多次与提婆神恶战,但阿修罗也奉佛法,是佛教护法神天龙八部之一。 佛经说:阿修罗男身形丑恶,阿修罗女端正美貌。故阿修罗王常常和帝释天为首领的提婆神群战斗,因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食,而帝释天有美食而乏美女,两神相互妒忌,时传争战。故俗谓战场为“修罗场”。 法华经序品列有四个阿修罗王,即婆稚阿修罗王、佉罗骞驮阿修罗王、毗摩质多罗阿修罗王、罗侯阿修罗王。婆稚,意为勇健,是阿修罗与帝释天作战的前军统帅;佉罗骞驮,意为吼声如雷,亦名宽肩,因其两肩宽阔,能使海水汹涌,啸吼如雷鸣;毗摩质多罗,意为花环,其形有九头,每头有千眼,九百九十手,八足,口中吐火;罗侯,意为覆障,因其能以巨手覆障日月之光。每位阿修罗王都统领千万名阿修罗,称为阿修罗众,或称阿修罗眷属。 皂阁宗正是依据罗侯阿修罗王提出了“阿修罗”、“大阿修罗”、“阿修罗王”的设想,此时的木勾真人遗蜕便是对应了“阿修罗”,想要晋升“大阿修罗”,还是要以人命继续喂养。藏老人本想一步到位,直接培育出“大阿修罗”,结果被李玄都等人坏了好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藏老人缓缓说道:“你们几位身份俱是不俗,我若是将你们打杀了,难免要惹上一身麻烦。尤其是这位颜掌教,在张鸾山之后,算是正一宗的独苗,若是本座将你打杀了,这便是断种绝根的大仇,张静修还不得将本座生吞活剥了,所以本座今日也不以大欺小,就用这具‘阿修罗’与你们交手便是,若是你们不幸殒命于‘阿修罗’之手,那便是你们学艺不精,本事不济,除魔不成而失手,这可就怨不得本座了。” 说罢,藏老人挥袖打开一扇“阴阳门”,步入其中。 内殿之中,剩下李玄都等三人和一尊相当于天人逍遥境的“阿修罗”,而且这尊“阿修罗”远非勉强踏足天人境的耿月可比,它距离天人无量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而僵尸之属又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天生战力强横,太阴尸还有诸多神异之处,几可比拟天人无量境大宗师。 在藏老人看来,这三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尊“阿修罗”的对手。 当然,藏老人之所以离去,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刚才徐无鬼以化身降临此地,可不是为了与他说什么修为境界,有些话不必说透,堂堂地师出现在此地,本就是一种态度,必然是天师与地师已经见面,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而且对于藏老人来说,还有一层意思,不要忘了,第一次天师和地师会晤,就是因为不可一世的皂阁宗,虽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是江湖各宗还是对于皂阁宗抱有极大警惕,绝不会允许皂阁宗又有崛起之势,再加上阴阳宗只是派出了两名明官的态度,藏老人身为皂阁宗的宗主,不得不好好思量。 在藏老人离去之后,一股凛冽刺骨的阴冷怨煞从木勾真人体内迅速扩散开来。刹那之间,三人视线所及,尽是滚滚黑云,犹如大雪崩一般,轰然下压,几乎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内殿之中的温度也在这一瞬间倏地变得极其阴冷,并非纯粹的阴寒,而是直透神魂的冰寒之意,其中又夹杂着僵尸独有的腐朽意味。 隐约中,还有细细密密的嚎哭之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木勾真人的脸色依旧木然僵硬,但一直紧闭的双眼已经缓缓睁开,漆黑一片而无半分眼白的双眼环视四周,似乎还未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片刻之后,他身上的鳞甲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漆黑的双眼之中生出一团荡漾血色,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不用多言,三人同时出手。 一瞬之间,殿内出现上百把“妙法莲华”,一道如长虹的“逆天劫”剑气,以及九条咆哮火龙,一起向木勾真人攻去。 三人俱是全力出手,没有丝毫保留,力求一击建功,就算是耿月在此,面对三人的联手一击,也要当场身死。 毕竟三人除了各自的境界修为之外,一身所学俱是上成之法,乃至于大成之法,手中兵刃俱是刀剑评上的神兵,所用法器也是宝物范畴,放眼世间,怕是很难再找出如此三人联手。 此时三人合力一击,何等威猛,九条火龙使得黑色雾气瞬间烟消云散,露出已经很难再称之为“人”的身影。 这道身影伸出已经完全被鳞甲包裹的双手,分别握住了苏云媗的“妙法莲华”和李玄都的“人间世”,虽然被撕裂手掌上的鳞甲,但伤口中生出一股浑浊黑气,不断翻滚,填补修复鳞甲和血肉,同时这黑气似乎也有腐蚀的效用,使得两剑的剑锋嗤嗤作响。 然后从它的体内猛然爆发开一股浩大气机。 因为“人间世”是断剑的缘故,所以李玄都的站位比之苏云媗要稍稍靠前,首当其冲之下,他不得不向后退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沟壑,可即便如此,他的整个胸膛还是凹陷下去,若不是“漏尽通”的体魄为支撑,仅仅是一个照面,便要就此重伤。 相较于李玄都,站位稍稍靠后的苏云媗要稍好一些,再加上她身上还有“太乙云衣”,身形飘然后退,只是不断以脚尖在地面轻点,炸裂开莲花状的痕迹,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唯有颜飞卿作为方士,站在最靠后的位置,在两人帮他挡去大部分气机之后,剩余的逸散气机根本无法撼动“九阳离火罩”,他不再以“九阳离火罩”对敌,而是伸手握住“青云”,身形飘然上前,继而一剑递出。 虽说颜飞卿注重术法,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作为少玄榜第一人,单就剑道造诣而言,兴许不如专精此道的李玄都和苏云媗,但是丝毫不逊于陆雁冰等人。 面对这一剑,木勾真人竟是没有抵挡,任由一剑刺穿自己的心房,“青云”本身的剑气直接将其胸口炸裂开一个碗口大的伤口,但伤口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肉,其中只有翻滚不休的黑气,疯狂修补身躯。 然后木勾真人平平地推出一掌,拍在颜飞卿的“九阳离火罩”上,好似木槌撞大钟,轰然作响。 颜飞卿脸色微变,身形也不得不抽剑后退,同时一挥左袖,洒落出密密麻麻的符纸,以此阻挡的木勾真人的追击之势。 只是这些符纸还未近身,就纷纷化作飞灰。 三人联手,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也可杀得,更甚当年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可对上这具经由太阴尸炼制而来的“阿修罗”,非但没有占到半分便宜,反而在一个照面之后,就全部退避下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四章 大威伏魔 外殿,从四人围攻悟真变为悟真压制四人,眼看着已经渐渐不支,就在此时,一道黑影骤然破土而出,指甲锋锐如短剑的双手,朝着悟真猛然抓去。 这道黑影正是藏老人的铜甲尸,来势之快,已经非电光火石可以形容,丝毫不逊于天人境的武夫,一爪之下,便是悟真都向后倒退三步。 不过也就如此了,毕竟悟真是堂堂太玄榜第七人,而且是全盛的第七人。反观排名第四的藏老人,在接连折损炼尸、炼魂两尊化身之后,又损失了“白骨妙华尊”,再加上催动血祭大阵炼制太阴尸,早已经是元气大伤,未必就是悟真的对手,这也是他为何不来围攻的悟真的原因,只要拖住悟真就好,待到木勾真人吃掉那三人,就可以晋升“大阿修罗”,到时候悟真会自行退去。 铜甲尸怒吼一声,又是一拳朝悟真轰去。与太阴尸不同,铜甲尸生前就是绝世武夫,故而体魄凝练,堪比金刚,而僵尸本身就是铜皮铁骨,就算是普通孱弱老人在死后化作僵尸,身体都会变得十分坚硬,且力大无穷,更遑论是一位绝世武夫的尸体,故而这一拳仅仅是凭借纯粹的体魄发力,便拳势破空,拳风与空气剧烈摩擦,生出一阵巨大的嗡鸣声音。 这一拳砸在悟真的胸膛上,气机浩荡,整个外殿震荡不休,铜甲尸虽然因为反震之力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幅度晃动,但看上去还是纹丝不动,在它与悟真之间,出现无数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以至于双方脚下的地面都被掀翻开来,而飞起的乱石又在刹那之间被浩大气机碾碎为齑粉。 悟真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双掌合十,金身璀璨。 孔无忌见此情景,忍不住道:“不愧是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此人体魄在十人中排名第一,可杀力难免有所不足,幸而我们今天遇到的是他,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太玄榜十人,哪怕是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我们也难以善了。” 耿月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同样是天人境,自然也有高下之分和强弱之别,否则也不会在三玄榜之外又衍生出一个黑白谱,耿月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八位,宁忆在太玄榜上居于第十,江湖上一直戏称黑白谱的榜首即是太玄榜的第十一位,也就是说在两人之间,还有二十七位江湖高手。 就在此时,悟真脚尖一点,在踩出一坑的同时身形飞起,轻描淡写地一掌推在铜甲尸的额头上,铜甲尸轰然倒撞出去去,身体整个嵌入墙壁之中,随之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碎裂声音,悟真的身形则如飞羽一般飘摇落地,在地面上踩踏出两个深有三寸的脚印。 悟真刚刚落地,铜甲尸已经从墙壁中拔出身体,去而复返,以一记“肩头靠”撞在悟真的身上,使他向后倒飞数丈。 下一刻,双方同时出拳,两个拳头正面相撞,一圈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一旁的四人不得不伸出手臂遮挡。 然后双方干脆是双手两两相握,谈不上什么高手风范,就是单纯角力。悟真整个人金光熠熠,把铜甲尸蛮横推出去数尺距离,紧接着铜甲尸便还以颜色,一脚踢在悟真的小腹位置,使得两人强行分开。 分开之后,悟真开始出拳,是那金刚宗的“大威伏魔拳”,拳法本身并不如何,顶多算是中成之法,可就像正一宗的“纯阳紫气”那般,若是使用得当,便足以媲美上成之法。悟真以“金刚法身”为根本,辅以由“金刚大力”修炼而来的“金刚神力”,使得平平无奇的“大威伏魔拳”得以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 一拳打出,其中又融汇了“千佛掌”的妙义,虚中藏实,实中有虚,休说是没有灵智只有本能的铜甲尸,便是一位真正的拳法高手在此,也未必能接下这一拳。 铜甲尸横臂扫出,被悟真一拳打中关节,不但无法发力,而且还被顺势一肘撞在下巴上,整个头颅不得不高高仰起,轰然倒地。 似是被激起了凶性,铜甲尸起身之后开始疯狂出拳,拳头落在悟真的身上,仿佛是一口大钟在不断轰鸣,悟真丝毫不为之所动,同样是出拳,便要比铜甲尸更有章法,每一拳都会打碎铜甲尸身上的一块天生甲片,露出甲胄覆盖下的血肉之躯。 趁此时机调息气机的皂阁宗四人见此一幕,难免有些后怕心惊,虽然都说悟真这位太玄榜第七人的杀力不足,不如其他九人那般摧城撼海,可那也只是跟同样位列太玄榜的另外九人相比,并不意味着悟真只会挨打而已,现在悟真落在铜甲尸身上的拳头乍看无甚出奇之处,可换成他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人,硬抗如此多拳之下,早已是死无全尸。 悟真修炼的是“金刚神力”,用的是“大威伏魔拳”,关键就在于一个“正”字,平白无奇,并非是贬义,也非是褒义,平铺直叙,想要胜过悟真,除非是以力压人,别无他法。 可惜铜甲尸并不足以压制悟真,它与悟真几乎是一样的脉络,同样是坚固无比的体魄,同样是力大无穷,可它偏偏每一样都比悟真这位“金身罗汉”稍弱一分,那么不断叠加起来,便没有半点胜算。 又是一次互换一拳之后,铜甲尸终于支撑不住,开始踉跄后退。 悟真长诵一声佛号,双掌合十。 铜甲尸站稳身形之后,开始奔跑,一步一步踩踏在地面上,使得地面支离破碎,也使得整座丹殿都在不断摇晃。 它朝着悟真一头撞去,仿佛是撞在一座山上。 这便是悟真让人心生绝望的地方,藏老人虽然强大,但也会受伤,也会在水磨工夫之下,折损元气,可悟真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在只有一双肉掌的情形下,敲不动,也捶不动。 就在此时,皂阁宗四人终于出手,首先是吴圭,他一抖双袖,飞出数十符纸,口中喝道:“元辰易道,幽冥鬼缚。” 只见这些符纸首尾相接,仿佛是一条长绳,缠绕在悟真的身上,欲要束缚其手足。 紧接着便是耿月这位天人境大宗师,五指成勾,以“九阴鬼手”当头抓下,虽然“九阴鬼手”只是中成之法,但是在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用来,便是化腐朽为神奇,杀人只在等闲之间。 悟真微微一笑,只是随意伸手便扯断了身上的束缚,然后一拳打出,与耿月一爪相对,使得耿月的五指寸寸碎裂,紧接着任由尚熙的一剑刺在自己的眉心位置,撞出一声金石响。 最后是已经没了“十八冥丁”而战力大损的孔无忌,他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草人,将其对准悟真,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皂阁宗的一门邪法,名为“钉头杀”,通常用来背后暗算,既是巫蛊之术,也可以算是道家一脉的厌胜之法,只是到了现在,孔无忌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直接当面取出此物,强行施法,如同道门秘法“含沙射影”。 传说“含沙射影”能令人致命,其实就是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 孔无忌取出一根银针,刺在小人的胸膛上。 结果悟真安然无恙,整个草人直接炸裂开来,施术的孔无忌受气机反噬,顿时七窍流血。 悟真面容平静,并不觉得这四人加上一具铜甲尸就能将自己如何,他真正担心的还是进入内殿的三人。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五章 尸解阴丹 内殿,三人被木勾真人击退之后,立刻开始第二次出手,其声势丝毫不逊于第一次。 若说是单纯一具太阴尸,断不可能如此厉害,关键在于藏老人通过血祭大阵将其炼制为“阿修罗”,又汲取鬼胎,鬼胎有神无形,太阴尸有形无神,两者相合,相得益彰,弥补太阴尸神智不足的缺陷。 面对三人的联手一击,木勾真人竟是没有硬抗,而是选择向后飘退躲去,可内殿就这么点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躲过了李玄都和苏云媗的剑气,却躲不过颜飞卿的“纯阳破煞符”,此符顾名思义,至阳至刚,专门克制阴秽之物,虽说木勾真人身上已经没尸气,但体魄根祗还是僵尸之属,依旧被“纯阳破煞符”克制。 只见这道符箓落在木勾真人的身上,顿时燃烧起熊熊赤火,如一轮红日在内殿之中绽放开来,道人被这熊熊烈火一烧,发出一声极为高亢的凄厉惨叫,可声音却不像一位老人的声音,倒像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先前木勾真人硬抗李玄都和苏云媗的剑气,之所以不痛不痒,是因为剑气仅仅是作用在太阴尸的身体上,鬼胎和太阴尸还未完全融合,自然无惧痛楚,而颜飞卿的这道符上,却是直达神魂,“鬼胎”受不得此痛,自然要大声哀嚎,正所谓有得就有失,没有神智,自然便无惧疼痛乃至于生死,可有了神智,也就有了诸多杂念。 此时鬼胎被“纯阳真火”烧灼,哀嚎不止,立时被激起凶性,身形一闪,瞬间掠至“罪魁祸首”颜飞卿的面前,伸出五根指甲极长的手掌,当头抓下。 颜飞卿护身用的“九阳离火罩”竟是被这一爪拍飞,好在颜飞卿身上的道袍也并非凡物,立时氤氲出一股紫色烟气,把这一爪略微一挡,让颜飞卿趁此时机捏碎一块由青玉制成的“缩地成寸符”,瞬间拉开距离。 李玄都见此情景,大声道:“霭筠,你护住玄机兄,我从旁策应!” 苏云媗已经来到颜飞卿的面前,手中“妙法莲华”一挥,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出现了一柄“妙法莲华”,四剑之后复八剑,八剑之后复十六之剑,很快就叠放了百余柄一模一样的“妙法莲华”,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 这便是“千剑观音”的妙义,比起能攻不能守的李玄都,无疑苏云媗的运用更为娴熟,攻守兼备。 木勾真人不退反进,轰然撞在剑山之上,一撞之下撞断拦在路上的高低数十柄“妙法莲华”,然后双手一扯,又扯碎十几柄定风波。可是不管木勾真人如何怎么冲,如何用蛮力打破那些“妙法莲华”,但下一刻总有一柄柄崭新的“妙法莲华”递补上原有位置。 木勾真人似乎也被激出了火气,停住身形之后,张口一吐,从他口中先是喷涌出一片阴沉黑气,在这片黑气之中托着一颗暗金色的丹丸,大概有鸡蛋大小,有无数阴森气息从这颗珠丹中弥漫开来,充斥了丹殿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这颗丹丸轰然撞向剑山,一撞之下,一鼓作气撞碎了不下五十柄“妙法莲华”,整颗丹丸直接凹陷入山腹之中,整座剑山发出一阵微颤,嗡嗡作响。虽然剑山还在不断自行生长,但是已经跟不上丹丸毁去的速度, 手持“妙法莲华”的苏云媗脸色微微苍白。 颜飞卿沉声道:“是尸丹!不愧是生前距离尸解仙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天人造化境真人。” 道门号称大道三千,其中首推天仙大道,其次是地仙大道,两者区别在于,前者内功和外功悉数圆满,正道飞升,后者仅仅是内功圆满,而外功有缺,不得不驻留世间。所谓内功者,就是境界修为,类似于佛法中所说的渡己小乘,而外功者,则是所立功德,也就是佛法中的渡人大乘。 除此之外,还有纯粹武夫极致的人仙大道,以力证道,打破虚空;纯粹方士的鬼仙大道,阴神出窍,历经九重雷劫,阴极阳生,化作阳神。以及收集香火愿力的神仙大道,以亿万愿力铸就不朽金身,成就神道神灵。 此五类皆可归入长生之境,有长生久视之大造化。 在诸多仙道之中,自然以天仙大道居首,最次的则是尸解仙,或是资质根骨不够,或是畏惧天刑雷劫,此生注定无望大道,又畏惧轮回之苦,所以退而求其次,尸解而成散仙,脱了生死,不入轮回,但为天地所不容,每甲子遭一次劫难,若是以境界划分,乃是长生境中的最下乘,可就算如此,也远非天人境界大宗师可以比拟。 木勾真人当年便是走到了这一步,可惜在最后关头,那一代地师留在他体内的伤势反噬,使他功亏一篑,魂飞魄散。可他的身躯已经完成尸解,故而成太阴尸。 当时的木勾真人已初步证金丹大道,金丹本是无形无质之物,并非丹丸,也不是一颗金色的珠子,但是在他身死之后,阴气化作尸气倒灌体内的三大丹田,反倒是使得无形无质的金丹有了实质存在,凝聚不散如丹丸,其中蕴藏生前的一线执念,逆转功德为杀劫,死在其手中的人越多,其的修为道行就越高,最终夺天地造化之玄机,故而太阴尸必定要入世害人,掀起杀孽,荼毒生灵。 宫官要的便是这颗尸丹。 在尸丹出现的瞬间,不用颜飞卿开口提醒,李玄都已经手持“人间世”径直掠向那颗尸丹,此时哪里还会顾及是否能留下尸丹,必然是全力出手,李玄都的这一剑蕴含有“逆天劫”的剑气,摧金断玉只是等闲,可落在尸丹上的时候,仅仅是发出一声金石之音,便被生生震退。 不过这也是在情理之中,谁都知道尸丹乃是太阴尸的核心所在,可太阴尸还敢用尸丹对敌,那就说明,尸丹即是其致命要害,也是其体内最坚固的存在。 机会转瞬即逝,木勾真人虽然没有被伤及尸丹,但是似乎感受到了威胁,又是张口一吸,将这颗尸丹重新吞回腹中。 就在此时,颜飞卿以指尖鲜血画出了一道血符,屈指一弹,血符直接出现在太阴尸的胸口上,仿佛直接落音在血肉上一般,使得木勾真人的身形为之一僵。 李玄都趁此时机,在一瞬间倾力递出七剑。 这七剑所攻并非要害,因为只要不毁去尸丹,那么寻常意义上的要害并不能致命,所以李玄都出剑所攻之处,均是各处关节,意图让木勾真人无法自如行动,尤其是脊椎部位,寻常阴阳术士降伏僵尸,用枣核制成的木钉打入僵尸的脊髓之中,可以使其暂时无法行动,所以李玄都七剑中的最后一剑便是他身形急掠至木勾真人的身后,直指其脊椎。 不过再次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其脊椎竟是刺之不动,以“人间世”之锋芒和“逆天劫”之杀力,只能勉强刺入半寸不到,反而是再次激起木勾真人的凶性,它竟是强行冲破颜飞卿的符箓禁制,横臂伸手,将李玄都扫飞出去。 李玄都的后背轰然撞在墙壁上,砸出一圈裂纹,从墙上滑落之后,又吐出好大一口鲜血,实在是伤得不轻。 好在是李玄都的前几剑已经建功,使得它双腿失去行动能力,未能及时追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六章 殿内死战 颜飞卿也是果决之人,立刻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以精血再画一道“真阳镇煞符”。 符成之时,在木勾真人的头顶之上生出一道血色符箓,强行镇压。 苏云媗身形向前越出,手中的“妙法莲华”递出,一剑刺穿了木勾真人的胸口。 不过木勾真人毕竟不是普通僵尸可以相提并论,甚至已经超脱了太阴尸的范畴,被一剑穿胸之后,从伤口中涌出无数黑气,同时还伴随着腥臭无比的黑水,“真阳镇煞符”在这些黑雾和黑水的侵蚀之下,立时消融,使得木勾真人重新恢复行动能力,苏云媗不得不拔剑身形后掠,然后就见这些黑气蔓延至木勾真人的脚下,凝结成一团黑云,托着他凌空飞起。 这时李玄都也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苦笑道:“关键还在于尸丹。” 颜飞卿脸色凝重,又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五道符箓捏在手中,就像握了一把展开的五档折扇,然后甩手掷出,五道符箓在木勾真人的五方方位悬停,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 颜飞卿伸手虚画,就见在五道符箓之间,生出五线连接,勾勒出一个五角形,每一条线都穿过木勾真人的身躯,于是木勾真人便刚好处在这个五角形的中心位置。 颜飞卿轻念了一个“缚”字。 五道符箓骤然收紧。 苏云媗轻轻吐纳一气,手中的“妙法莲华”上绽放出七彩光泽,再次递出一剑,直指木勾真人的胸口和小腹之间位置,此处即是尸丹所在。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从“十八楼”中取出“白骨妙华尊”,化作一道白影,出现在木勾真人的身后,五指并拢如剑,朝着其后颈位置刺下。 前后夹击。 在这个时候,动弹不得的木勾真人再次张口,吐出自己尸丹,化作一颗流星,直打苏云媗的面门。 如果被这一下击中,且不说生死,在尸丹和尸气的强烈腐蚀之下,苏云媗的一张俏脸算是彻底毁了,女子爱美乃是天性,所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接收剑回防。 至于“白骨玄妙尊”,固然是上等法宝,如果是在藏老人的手中,想来是可以重伤木勾真人,可现在由李玄都驾驭,至多发挥出二三成的威力,这便是境界高的好处,虽说境界高不完全等同于战力高,但有些事情,必须要境界足够之后才能去做。 木勾真人只是伸出手臂向后一抓,像抓虱子一般将“白骨妙华尊”捏在手中,然后直接将其丢飞出去。 “白骨妙华尊”轰然陷入殿墙之中,虽然以其坚固而言,不算什么,但在一时半刻之间也难以动弹,需要缓慢恢复气机。 眼看着颜飞卿以五道珍贵符箓造就的一方牢笼已经是摇摇欲坠,而苏云媗又被尸丹纠缠,李玄都一咬牙,右手提剑,以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作剑指,在自己的眉心、檀中、丹田各点一下。此法名为“借势法”,并不在“玄微真术”的九法之中,而是李玄都以“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为基础自创得来,道理也很简单,便是以剑气强行刺激自己的上、中、下三大丹田,使得体内气机暴涨,属于拼命的法门,极为凶险,一个不慎之下,便是死在此法之下也不是不能,故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轻易动用。 在李玄都点完三指之后,脸庞上骤然涌起一股病态的血红,不过体内气机却是一涨再涨,已经隐隐逼近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 然后李玄都身形一闪而逝,出现在木勾真人的背后位置,全力催动“人间世”中的“逆天劫”剑气,一剑狠狠刺入其后颈位置。 木勾真人的身形凝滞稍许。 下一刻,它狂性大发,以婴孩的声音怒吼一声,震得殿内有灰尘簌簌落下,然后强行挣脱开五道符箓的束缚,不顾刺入体内的断剑,强行逆转身形,扑杀李玄都! 而李玄都却是不退反进,一剑劈出。 转瞬之间,木勾真人轰然坠地,额头位置出现一丝血线,有黑水慢慢渗出。 藏老人肯定无法想到,由太阴尸炼化而来的“阿修罗”,竟是会被一个玉虚境的后辈一剑斩落。 李玄都如影随形,以“人间世”指指点点。 木勾真人身上出现无数细微伤口,其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逸散。 此刻堪称是李玄都的剑术极致,既不让木勾真人近身,又次次出剑留伤,两者之间始终维持在二尺断剑的距离。 招招点到为止。 现在神智只是相当于十岁孩童的木勾真人很快便被如此不厌其烦的“点到为止”给耗尽了耐心,开始强行近身李玄都,与他开始一场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人间世”在它身上留下的伤口越来越深,但是他也距离李玄都越来越近。 当它终于突破这短短的二尺距离时,一把扼住了李玄都的咽喉,便要扭断他的脖子,不过李玄都要比它更快一步,“人间世”直接将其拦腰斩断。 木勾真人的上半身悬空,仍旧是死死扼住李玄都的脖子,可分离出去的下半身却已经跪倒在地。 两人脚下的地面,支离破碎。 李玄都伸手握住木勾真人的手腕,把它的手掌一点一点地从自己的脖子上拿下。 刚才的胜负就在毫厘之间,只要再稍稍快上半分,它就能扭断李玄都的脖子。 不甘到极点的木勾真人以婴孩声音放声尖叫,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朝李玄都的太阳穴拍来。 李玄都侧头躲过,然后一剑削去,竟是将木勾真人的五官全部剥落,只剩下五个血洞往外冒出丝丝黑气。 若是换成普通人,遇到如此伤势,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可对于已经非人之属的木勾真人来说,这些都不算致命伤势,只要尸丹不灭,那它便可以不断再生,所以此时它只是瞧着凄惨,实际上仍旧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在这一爪之后,他还是要再出一剑。 这一剑要将其头颅斩下,就算不能将其灭杀,也要使其失去反抗能力。 只要他能顺利出剑,就可以颠倒战局。 就在此时,只剩下五个血洞的木勾真人再次张口一吸,原本正在与苏云媗纠缠的尸丹倒飞而回,被它吞入腹中。 然后已经跪倒在地的下半身再次站起,与悬空的上半身重新连为一体,接着它竟是主动断开手腕,挣脱李玄都的控制,向后飞去。 一瞬之间,被李玄都握住的那只手掌迅速腐烂,然后化作一团黑水,缓缓流淌。而木勾真人的面皮和断手则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焕然如新。只是此举对于它来说,消耗也是颇大,原本环绕身周的黑气变淡许多, 李玄都的手掌被黑水腐蚀得嗤嗤作响,白起升腾,不过他恍若未觉,而是微微沉思。 另外一边,颜飞卿已经趁此时机布下一座符阵,由八道“纯阳破煞符”组成,几乎是他所有的家当,而且驾驭如此一座符阵,对于他而言也是极大的消耗。 符阵名为“八阳阵”,与“十八冥丁”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是要以八个活人为八处阵眼,聚集阳气,最好是八位血气旺盛的武道高手,只是不伤人性命,此时没有活人,颜飞卿便用了八道“纯阳破煞符”作为阵眼,阵成之后,立时生出一股实质的红光,热气扑面,仿佛是一轮红日升起。 原本阴气弥漫的大殿之中,瞬间阴阳逆转,阳气压过了阴气,而阳气之盛,更是让人生出一股燥热之意,与先前的阴寒截然相反。 木勾真人被这红光照耀之后,身上竟是有黑烟升腾,隐隐有焦味传出,惨嚎不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七章 合力伏魔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七章 合力伏魔 颜飞卿体内的气机如大江东去,迅速被符阵吞没,而殿内的阳气也越来越重,几乎要到了活人都难以承受的地步。 阴气极重之时,可以生出水滴寒霜。而阳气极重之时,便会生出烈火。 此时木勾真人的身上便像是被泼了一层油,火焰越烧越烈,使它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火人。 颜飞卿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沉声道:“贫道只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另一边,李玄都的额头、手臂、手背、脖颈上都有青筋暴起,这便是“借势法”的反噬作用了。 两名男子可谓是尽了全力,现在就要看苏云媗这名女子了。 只见她举起手中的“妙法莲华”,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在剑身上一抹而过。 一瞬之间,有无数剑影出现在她的身后,一柄紧挨着一柄,七彩光华流转,就好像是孔雀开屏。一眼望去,足有六七百柄。 苏云媗是头一次御剑如此巨大规模,且不提手法生疏凝滞,已经是用出了全力,事到如今,别无退路,苏云媗不顾两耳的耳孔中有鲜血流淌,右手中的“妙法莲华”并不实在出剑,而是作指挥之用,左手掐剑诀。 这位慈航宗的仙子将手中长剑指向木勾真人,轻声道:“一剑大势至。” 道家有三清之说,佛家有横三世佛,分别是: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王佛,左右肋侍分别是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中央婆娑世界释迦如来佛祖,左右肋侍分别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左右肋侍分别是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 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出自西方极乐一脉,在“千剑观音”之后,即是“大势至”。 此剑如其名,刹那大势至。 苏云媗的双袖飘荡,猎猎作响。 将近七百剑影,齐齐掠向木勾真人,密密麻麻汇聚如同飞羽密集攒射。 殿内顿时犹如凝滞静止,唯有剑动。 木勾真人的身形瞬间被无数剑影所淹没。 能在江湖上谈及“剑道”二字的,只有两家,一家是东海清微宗,一家是南海慈航宗,而两家对于剑道的理解一直存有争议,清微宗认为剑道讲究纯粹二字,剑是凶器,剑术就是杀人术,不能在剑道之中掺杂太多其他杂念,或是天道,或是轮回,或是出世入世,或是王道霸道,都不必,剑道只是存乎一心,为人所用,也因人而异。可慈航宗认为剑道乃是救人之用,又有出世之剑和入世之剑的区别,与清微宗截然不同。 简而言之,慈航宗重剑意而轻杀力,练剑先修心,清微宗重杀力而轻剑意,练剑先修力。 这一剑,已经是苏云媗的全力出手,将入世剑的“千剑观音”和出世剑的“一剑大势至”融汇于一炉之中,将苏云媗的剑道造诣展现得淋漓尽致。 剑影过后,木勾真人仿佛被千刀万剐,皮肉尽无,只剩下一副骨架,不过在骨架上还残留血丝,显得格外渗人。 此时没了皮肉的阻挡,可以清晰看到在它的胸腹之间悬有一颗漆黑丹丸,周围有浓稠黑气包裹环绕,便是尸丹。 不过再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在木勾真人的周围还悬浮着许许多多的黑色血珠,颗颗分明,饱满晶莹。 砰!血珠炸裂,化作雾气。 血雾弥漫,散而不乱,最终凝聚成九条碗口粗细的黑红巨蟒,尾部悉数凝聚于木勾真人的背后,仿佛九条尾巴在空中游曳不止,被九根红蛇绕体的木勾真人摊开已经化作白骨的双臂,以婴孩的声音仰天怒吼,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愤怒和仇恨。 九条血蟒尽数伸展,袭向将它困住的符箓。” 下一刻,八道“纯阳破煞符”砰然炸裂。 “八阳阵”也随之被破去,在阵破的那一瞬间,颜飞卿的脸色骤然一红,“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的气息迅速萎靡下去,不过与此同时,也有铺天盖地的阳气汹涌而至,木勾真人受其反噬,白骨上开始出现丝丝裂纹。 只是木勾真人张口一吸,直接将环绕在自己身周的九条血蟒吸入口中,然后它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血肉。不过此时的它已经等不到重新复原如初,因为每一次重生血肉,都会耗费大量气机,若是再来几次,它便要陷入沉睡之中。 没了“八阳阵”的束缚,木勾真人卷起滚滚黑烟,直奔苏云媗而来,所过之处,黑气翻涌。 此时苏云媗刚刚递出一剑,正是最虚弱的时候,颜飞卿又受“八阳阵”的反噬,同样受创严重,李玄都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强行运转“聚势法”,将自身气机提至极致,然后挡在苏云媗的身前,与木勾真人轰然撞在一起。 双方一触即分。 木勾真人向后倒滑出去,只有血肉而无皮膜的身躯鲜血淋漓,李玄都虽然站立原地不动,但是气机紊乱,脸色薄如金纸。 木勾真人一双血眸死死盯着李玄都,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婴孩啼叫声音。 李玄都吐出一口浓重死气,好在此时殿内的阴气已经被颜飞卿的“八阳阵”一扫而空,此时可容他再吸一口活气。 一气上昆仑,登顶见玉虚。神游觅紫府,何处不玄都? 在此等险境之中,李玄都再次封闭自己的各大窍穴,使得窍穴中的气机涌入经脉丹田,可如此一来,便也没了“漏尽通”的体魄。 李玄都的二师兄曾经对他说过,若是他一味以“借势法”、“漏尽通”等手段糟蹋体魄,那么终有一天是要还的,说不定就会壮年早逝。 李玄都认可这个道理,但是真正到了江湖上,却是身不由己,因为不这样做,就会死。 现在也是如此。 借助两大手段终于将自己的修为拔升至近乎归真境九重楼的地步,已经有了当年八成实力的李玄都,手执断剑,断剑上再生剑芒,补全另外半截断剑,一如当年的紫府剑仙。 木勾真人有了片刻的犹豫,双眼依旧死死盯着李玄都,喉咙中发出压抑的婴孩嗓音,如指甲磨石,又像是活尸啃食血肉,难听异常,让人心中难受异常。 不过最后还是兽性本能战胜了人性理智,再次朝李玄都冲来。 此时的木勾真人经过连番大战之后,又被“八阳阵”反噬,已经显现颓势,只有全盛时的五成实力。 李玄都将手中的“人间世”高高抛向空中,然后翻手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方玉盒。 木勾真人猛地止住身形,竟是对这个玉盒生出几分畏惧。 李玄都捏碎玉盒,露出其中的物事,竟是一颗火红色的珠子,被李玄都握在掌中,将他手掌的皮肤灼烧得嗤嗤作响,很快便有焦味传出。 不过李玄都却浑然不觉一般,开始猛然前冲。 木勾真人面对李玄都,一反常态,竟是不断后退,最终退至内殿的角落退无可退时,这才狂性大发,欲要反击。 就在此时,李玄都抛出的“人间世”开始下坠,就这般直直刺向已经避无可避的木勾真人,透过天灵,刺穿头颅。 这一剑不足以杀死木勾真人,李玄都的杀招也不在于此,这一剑只是牵制而已,将木勾真人死死钉在原地。 真正的杀招在于李玄都手中那颗火红色的珠子。 这颗珠子名为“凤凰胆”,大小如眼珠,通体红如火,补阳去阴,万毒不侵,尤克阴物。 李玄都将这颗“凤凰胆”生生压入木勾真人的眉心之中。 环绕其身周的黑气在这一瞬间静止,然后开始缓缓消散。 片刻后,木勾真人双眼中的黑火淡去,头颅低垂,如一堆烂肉一般瘫软在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八章 天师地师 道门证道长生的大成之法,有阳神大道,有金丹大道,有三清真传之法,有斩三尸妙术,林林总总,分散于各大宗门之中。 木勾真人的“太上丹经”便是大成之法,有望证道长生,而正一宗除了“五雷天心正法”之外,还有太上道祖传下的“三清真法”,其中奥妙无穷,传闻修炼极致之后,可得太上道祖的“一气化三清”之法,世人不知其所以然,道祖传道又语焉不详,故而使世人纷纷云云,如坠云里雾里。 又说大道三千,旁门八百。故而在旁门证道之法中又有了“斩三尸拔九虫”之术,修炼极致之后,虽不能一气化三清,但却能修炼出三尸元神。 当今江湖,大天师得“三清真法”,地气宗师得“三尸妙术”,一者是为玄门正宗,一者是为旁门巨擘,难分高下胜负。 仅仅是一尊三尸元神便让素来眼高于顶的皂阁宗宗主藏老人汗流浃背,可见一斑。这尊三尸元神在离开北邙山的范围之后,一路向东,来到北芒县城,然后身形不再模糊不定,而是化作一个普通书生模样,看上去大概三十余岁,满身上下都是遮掩不住的穷酸气,满脸都是郁郁不得志的神情,好似天底下所有人都欠了他一个金榜题名,踉踉跄跄地走在稍微有了些人气的街道上。 此时的北芒县城刚刚经历了一次大劫,虽然百姓们震惊于县衙被毁而有些人心惶惶,但还不到弃城而逃的地步,至于什么“三炼”大阵,在他们的认知中是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可能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不会知道是谁想要谋害他们的性命,又是谁舍了性命救下他们。这些大概只会存在于一些真假难辨的江湖传闻之中,被后人当作奇谈怪闻。 三尸元神所化的书生走在街上,有几个趁着人心惶惶出来“发财”的青皮无赖,想要翻墙去一家富户里顺手牵羊,刚好被书生看了个正着,几个青皮对视一眼,来到书生面前,故意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狰狞纹身,对着书生恐吓一番。书生没有出手教训这几个青皮,犹如一尊没有火气的泥菩萨,唯唯诺诺。 须知如今天下之间,真正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一个大天师而已,而在邪道十宗之中,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幕后主宰,以至于当初他扶持澹台云登上圣君大位时,有很多十宗中人都在暗自揣测这位地师大人是要玩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好在后来澹台云成功登上老玄榜,这个圣君名号才算名副其实,可就算如此,澹台云仍是以师礼待之,足以见得其地位是何等崇高。 有句话叫做:“不识神仙在眼前。”这满城之人,看到这么一个落魄书生,谁会想到他就是堂堂地师的三尸元神之一? 世人皆知皂阁宗之所以能东山再起,乃至于现在还能压过道种宗一头,皆是因为阴阳宗的扶持,所以这次藏老人之所以不敢出手,徐无鬼的这次出面十分重要,若是没有徐无鬼的一番言语警告,藏老人哪怕已经元气大伤,仍是会拼着伤上加伤而强行出手,因为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哪怕事后引得大天师震怒,也仍旧如此。因为只要那尊“阿修罗”只要吃掉那三位俊彦之后,不但能立即晋升为“大阿修罗”,甚至又重新有了晋升“阿修罗王”的可能,只要假以时日,藏老人未必不能培育成一尊可以媲美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简直是木勾真人再世,这是何等助力?这是他想要杀掉李玄都等三人的根本原因。 不过换成悟真,就不一样了,击败悟真容易,想要杀他可就难了,藏老人对于这个自己全盛时也未必能怎样的乌龟壳,没有半点兴趣。 至于徐无鬼不愿藏老人如此行事的原因,其实也不难猜,阴阳宗在皂阁宗身上投入的大量心血,如果藏老人杀掉了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三人,势必会引来正道的大举报复,首当其冲的便是皂阁宗,藏老人可以躲起来,皂阁宗可没法一走了之,多半要毁于一旦,等同于阴阳宗的多年付出全部付之东流,所以徐无鬼才会出面警告藏老人。 藏老人虽然极为不甘,但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想出个折中取巧的办法, 自己不出手,只留下木勾真人,既然你们正道中人要除魔,那便由着你们除魔便是,谁也没逼着你们,若是输了,那便是你们本事不济,可怨不得旁人。 对于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徐无鬼默许了,他只是保全皂阁宗,并非是保全那三个年轻人。 当徐无鬼来到已经变成废墟的县衙前时,停下了脚步,此时的县衙只剩下两个石狮子还算完好,而在石狮子头顶上,盘坐着一个小道童。 小道童手里捧着一本《太上感应篇》,正在细细翻看,就像一个刚刚开始学道之人,半点也看不出他在前不久还传授给别人一部完整的《太上丹经》。 落魄书生望着小道童,语气平淡道:“大天师,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情呢?” 小道童放下手中的书卷,微笑道:“自然也做了,你且放心,他们会平安抵达蜀州天苍山,然后见到万寿真人。” 书生点了点头,道:“不愧是正道魁首大天师,手腕了得,竟是没有让那小子生出半点疑心,若是换成我来做,恐怕就不能如此自然而然,总要留下些痕迹,姓沈的小孩子兴许瞧不出什么端倪,却难保不被老的看出破绽。” 小道童笑了笑:“地师过誉了,只是你我地位身份不同而已,与手段并无太大干系,若是换成你在我这个位置,也好做,换成我在你那个位置,也难做。” 落魄书生问道:“大天师,我想知道你所求为何?” 小道童反问道:“我也想知道你这位堂堂地师所求为何。” 落魄书生摇了摇头道:“总不会是为了一个所谓的天下苍生。” 小道童笑而不语。 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去提及此事,书生转而说道:“你我不是一路人,这次合作也不过是顺应前人们的惯例而已,合作之后,便是你我之间的对弈了,不知大天师准备如何了?” 小道童道:“已经落子,只等地师的手段。” 书生一笑道:“好极,那不知大天师是否还要留在此地继续观棋?” 小道童摇头道:“我还有其他事情,就不在此地久留了,而且弈棋一道,都讲究一个落子无悔,看与不看,并无分别。” 书生点头道:“既然大天师如此说了,那我也不好在此久留了,这便返回西京。” 小道童故作讶异道:“西京?去西京做什么,难道不是去蜀州?” 书生道:“蜀州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 小道童从石狮子上一跃而下,认真问道:“徐先生,可要贫道送你一程?” 书生摇头道:“不敢劳烦大天师。” “还是要送的。”小道童一挥袖,天空骤然一暗,有积雨阴云汇聚而来,而在雨云之中,又隐隐传出闷雷阵阵。 书生轻叹一声:“大天师这是要执意好人做到底啊。” 小道童没有说话。 下一刻,一道水桶粗的雷光骤然而落,接天连地。 雷光之后,再不见书生的身影,只余一个面无表情的小道童,他背负着双手,仰头看天:“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话音落下,有风呼啸,沉闷的雷声连成一片,然后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自暮色的天空上倾盆而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九章 山摇地动 在北邙山北麓有一方碧湖,湖如其名,碧绿一片,绿得让人发慌,根本看不清湖下到底有什么,而且在湖边还有许多动物的残骸,所以长年无人靠近这座湖,更不会从这座湖中取水。 不过此时却有人在湖畔便扎营,开始生火做饭,只是没有从湖中取水,而是自带了水囊。 这些人中隐隐以一名中年汉子为首,他盘膝而坐,膝上横了一把刀鞘上满是伤痕的腰刀,看得出是个老物件,应该有些年头了。他伸手抚过刀鞘,然后缓缓拔刀出鞘三寸,绽出一抹寒芒。 汉子用指肚轻轻抹过刀锋,喃喃自语道:“三尺刀在手,不知何时方能屠戮天下?” 一刀在手,汉子的气态浑然一变,从他身上生出一股尸山血海中摸爬出来的无形杀气,瞬间漫过了整个碧湖。 在他身边的众多随从全部噤若寒蝉。 汉子摇头一笑,杀气骤然散去,这才让那些随从松了一口气,继续各行其是。 忽然之间,一道巨大的血色光柱冲天而起,一直冲入天空上的黑云之中,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细细的红线连接起了天地。 这一行人都注意到了天上的异象,一起向上望去。 汉子也眯着眼睛抬头望去,神情渐渐凝重。 片刻之后,他将手中已经出鞘三寸的长刀重新归鞘,然后缓缓起身,将长刀悬于腰间。 有属下轻声问道:“将军?” 这名中年汉子缓缓开口道:“正道中人和皂阁宗决战了。” 属下又问道:“那我们?” 汉子说道:“按照计划行事。” 属下点头道:“请将军放心,属下都已经安排妥当。” “这就好。”汉子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缓缓前行。行走之间,依稀可见在其衣袍之下是一副青铜甲胄,没有多余的兽头装饰,只有细密甲片,并不臃肿,十分贴身。 …… 长生宫丹殿的内殿之中,李玄都伸手刺入木勾真人的体内,将那颗尸丹取出。 虽说只要尸丹不灭,木勾真人便能不断再生,但是只有一颗尸丹而无躯体,也算不上太阴尸。此时太阴尸的躯壳被李玄都以凤凰胆镇压,那尸丹便再无反抗之力。 李玄都将尸丹握在手中,出乎意料之外,竟是没有太多污秽之气,只有纯粹的阴气而已,而且还如心脏一般微微跳动,似如活物。 李玄都将这颗尸丹紧紧握住,然后又伸手拔出刺在木勾真人头顶位置的“人间世”,终于支撑不住,坐倒在地。 先前一番大战,他连续用出“逆天劫”和“借势法”, 后又封闭窍穴,已经是不堪重负,能够坚持到现在,殊为不易。 李玄都盘膝坐下,开始平复体内的躁乱气机。 颜飞卿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紫阳丹”,递到面前。 李玄都没有客气,伸手接过之后,直接吞入腹中。这次的“紫阳丹”比之上次又有不同,显然是品质更高一筹,入口即化,几乎不用如何刻意炼化药力,便能感受到一股暖流沿着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游遍全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不畅快,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张开了一般,使得李玄都的身周隐隐有紫色气息氤氲蒸腾。 这一战,三人赢得实在是侥幸,如果没有那颗天然克制阴物的凤凰胆,到底谁胜谁败还不好说。就算能赢,恐怕三人中也要有一两人被留在此地。 片刻功夫后,李玄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体内气机渐渐趋于平稳。 他转头望向另外两人,颜飞卿和苏云媗相较于李玄都,只是气机损耗严重,还谈不上什么伤势,早已比李玄都更先一步调息完毕。 虽说三人此时还算不上恢复如初,但也有了各自巅峰时的六七成实力,不敢说再去杀敌,勉强算有自保之力。 苏云媗指向那摊被凤凰胆强行镇住的血肉,问道:“太阴尸的躯壳如何处置?若是放任不管,日后怕是要生出事端。” 颜飞卿望了眼李玄都手中的尸丹,道:“无妨,只要取走了尸丹,就算日后有人取走了凤凰胆,这些血肉也难以复原,就算勉强复原,也不过是一具普通行尸走肉而已。不过如果现在就取走凤凰胆,在尸丹的牵引之下,太阴尸便会立刻复原。” 苏云媗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立刻就明白了颜飞卿的话外之音,笑道:“如此便要让紫府损失一颗千金难买的凤凰胆了,好在还有一颗尸丹补偿紫府,算是聊胜于无吧。” 若论凤凰胆和尸丹两者的价值,明显是尸丹更为难得,有延寿续命的妙用,李玄都损失一颗凤凰胆,得到一枚尸丹,无论怎么看都是他更赚一些,可经由苏云媗一说,却好像李玄都吃了大亏一般,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玄都正要说话,他们脚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然后便开始剧烈摇晃,整个大殿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着,哪怕支撑的巨柱是以黄铜铸造,此时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三人立时大惊,要知道这座长生宫本就是在地下深处,而他们所在的丹殿又是在长生宫的地下,而五行遁术禁绝,若是此地塌陷,他们就算有天大的神通也逃不出去。 颜飞卿脸色凝重道:“是长生宫的地下符阵,当初就是这座符阵使得长生宫从地上沉入地下,现在看来,此阵竟是与木勾真人息息相关,在取走尸丹之后,也就等同是木勾真人彻底死了,继而触发符阵,要将整座长生宫毁去。” 李玄都震惊道:“这木勾真人竟是如此狠毒。” 另外一边,苏云媗一剑刺在内殿的青铜大门之上,以苏云媗的剑道修为和“妙法莲华”之利,竟是只留下了一道剑痕,苏云媗摇头道:“门被封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砰砰巨响之声,李玄都三人可以清晰看到青铜大门上凸显出一个个掌印,显然是有人在外面以手掌拍击大门。 苏云媗的脸上有了几分喜色:“这儿要塌了,应该是皂阁宗之人已经逃走,这是悟真大师在猛击大门。” 只是不等三人高兴多久,山体开始彻底垮塌,巨大的轰隆声从殿外传来,使得整座丹殿再次开始摇晃,同时闷雷般的轰鸣声响彻不停,继而这股堪比佛门“狮子吼”的巨大音浪在大殿中反复震荡,使得身在殿内的三人耳膜欲裂,甚至五脏六腑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待到各种杂乱声音渐渐停歇,整座大殿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在这股人力和自然之力合力之下,两扇青铜大门直接被强行糅合在了一起,就像是两张宣纸被揉成一个纸团,就算是悟真这位太玄榜第七人,也不能打开,而且在刚才天崩地裂的威势之下,悟真也必然要先保全自己性命,此时是否还在殿外,也不好说了。 殿内的三人面面相觑。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这次除魔之行,没有死在太阴尸的手中,没有死在藏老人的手中,难不成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 过了许久,李玄都缓缓开口道:“不幸中的万幸,南柯子道长他们应该已经撤出去了。” 苏云媗轻轻一叹,没有说话。 颜飞卿闭目感受片刻,说道:“符阵虽然自毁,但是其威力还未完全散去,仍旧是阴阳紊乱,五行禁绝。” 然后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乾坤挪移符”:“这是家师给我的一道保命符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无视阴阳五行,强行破开两界间隙‘借路’而行,可在如今的情形下,到底会把我们挪移到哪里去,却是不好说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章 深埋地下 到底用不用这道符箓,是个问题。 未知,意味着不可测,意味着冒险,虽说江湖本就是一场冒险,但是在许多时候,自己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于是就有了“艺高人胆大”这句话。 让普通人越过一条丈余宽的沟壑,必然要心生惧意,因为有可能掉下去,而换成一个身手不错之人,则不会有丝毫害怕,不是后者已经做到了无畏无惧,更不是他的胆子比普通人更大,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必然可以跃过去。 三位正道俊彦敢于深入此地行除魔之举,不是他们堪破了生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是综合了各自的境界修为、法宝功法、师门人脉之后,他们认为自己大概率可以胜,在胜的同时还可以生。就像行军打仗,不打无把握之阵,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谁也不想去背水一战。 于是三人尽皆沉默。 过了许久,李玄都缓缓开口道:“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根据刚才的声势判断,这座长生宫所在的大墓应该是塌了,就算只是坍塌了大半,也足以将我们彻底埋在地底,其上压着的沙石又何止亿万。当年我路过开化府,曾经遇到过一次铜矿坍塌之事,这种因为外力而导致的崩塌,不比经过数百年的自然沉降,必然会造成极多空隙,就算想要开挖救人,也有再次坍塌的危险,所以不管是外面的人想要下来救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向上挖去,最大的可能都是被直接活埋。” 说到这儿,李玄都指了指那两扇已经不成样子铜门,道:“先不说我们能不能将其打开,就算可以勉强打开,最大的可能便是再次坍塌,上方落下的泥土和乱石将这儿彻底堵死。也有可能是我们费劲千辛万苦打开了门,却发现外面早已被彻底堵死。” 苏云媗从须弥宝物中取出几道“子符”,道:“先前玄机已经说了,因为符阵的缘故,此地阴阳颠倒,五行禁绝,而且长生宫本身就篆刻有许多符箓铭文,有‘禁法’之效,所以其他传讯手段都已经无用,只有‘子母符’还能勉强一用,不过最多就是报个平安,让上面的人知道我们还活着而已。” 颜飞卿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按照紫府的说法,就算没有这符阵的干扰,五行遁术恐怕也离不开此地,五行遁术共有九重,就拿‘土遁’来说,入门一重不过是感应气息变化,二重是修炼自身气息与土行相合,直到三重,才能穿过尺余厚的墙壁,也就是‘穿墙术’,四重可以勉强遁地,却不能移动,第五重才能遁地而行,速度也是极慢,如今我们在地下不知几百丈之下,想要用土遁来去自如,非修炼到第九重不可。” 说到这儿,三人又都沉默。 李玄都是纯粹武夫,只会一些不入流的小戏法,苏云媗稍好一些,可也强的有限,就算是颜飞卿这个方士出身的,也未能将“土遁”修炼至极致。如此一来,这条路算是彻底绝了。 接下来三人又将大殿搜寻了一番,没有其他收获,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动用“乾坤挪移符”了。 李玄都将“白骨玄妙尊”等物品全部收回“十八楼”中,然后与苏云媗一左一右站在颜飞卿的左右两侧,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白玉制成的符箓,比起他先前所用的“太阴匿形符”还要好上许多。 颜飞卿嘴唇微动,默念了几句口诀之后,就见白玉上许多的纹路开始自行亮起,然后不断延伸,最终连接成一个完整的古篆字符。 颜飞卿松开手掌,这道符箓竟是自行悬空,接着颜飞卿伸手一点,符箓骤然破碎。 三人眼前的空间在这一瞬间也如镜子一般碎裂成无数碎片,在碎片之后则是无尽的漆黑。 …… 南柯子刚刚率领那些正道中人退出墓道不久,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山石滚落,大地开裂,不远处的一座山峰甚至直接被拦腰折段,仅仅是山石落地的声音,就好似是地动一般,好在陆夫人为了防范大墓吞人,特意选了一块平整开阔地,地面夯实,倒是没有什么损伤,顶多是摔了几个跟头。 南柯子不由好一阵后怕,若是山塌之时,他们这一行人还在墓道之中,那么多半要被生生活埋,不过在后怕之后,他便猛然惊醒,还有四人进入了长生宫。 南柯子忍不住一拍大腿:“祸事了!颜掌教、苏仙子、李先生、悟真大师还没出来呢。” 数百名正道人士尽皆沉默。 然后望向已经整个向下塌陷下去的所在,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是四位都死在了里面,那江湖上可要掀起好大一阵波澜,也不知道老天师会不会迁怒于他们这些人,本来是想着结下点香火情,这下倒好,香火情没有,怕是还要吃挂落。 陆夫人用烟杆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有些慌乱了,喃喃道:“应该不至于如此,应该不至于如此才是。” 苏云姣更是眼圈红了,双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却又拼命地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眼眶里的泪珠不滚落下来。 南柯子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背负着双手,开始在原地来回转圈。这件事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落到他的头上,就算是有人折损在皂阁宗的手中,其他几人都会顺势去善后,比如说颜掌教遭遇了不测,那还有苏仙子和悟真大师,自有他们去跟正一宗分辨,若是苏仙子遭遇了不测,便由颜掌教去慈航宗说理,如今四位都遭遇不测,日后各大宗门问起来,还不是要落到他的头上。 “陆夫人!”南柯子猛地停下脚步,省了过来,望向陆夫人:“陆夫人,你可得拿个主意。” 陆夫人望向那处已经彻底塌陷如一个“大碗”的地方:“妾身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 “我的陆夫人!”南柯子急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扯这些。” “且不说这几位未必就是死了。”陆夫人收回视线,慢慢望向了南柯子:“就算真的死了,这笔账也是要记在皂阁宗的头上,老天师有什么火气,朝皂阁宗发去。” 听到这话,南柯子一下子冷静下来,思量道:“是了,此事因为皂阁宗祭炼邪法而起,若是有错,那也是错在皂阁宗。” 不过话虽如此,可世上还有“迁怒”一说,于是他又望向那处塌陷之地,又问道:“那眼下呢?这四位眼下还都生死不知,我们总不能干看着,总要做些事情。” 陆夫人摇头道:“如今这个局面,仅凭我们怕是无能为力。” 南柯子又道:“这座墓有些古怪,墙壁十分坚硬,能抗得住颜掌教的一剑,要不派些人手挖一挖?兴许底下还没有完全塌陷。” 陆夫人精通望气地理,还是摇头道:“人力如何与天地之力相比?再硬的墙也支撑不住,所以这个时候万不能挖,真要动手去挖,那才是害了他们,兴许悟真还能够安然无恙,可另外三人却要十死无生。” 南柯子哑然,片刻之后,语气比之方才诚恳了许多,说道:“陆夫人您给拿个主意?” 陆夫人这次没有推诿,直言道:“妾身真不是故意推脱,只是遇到了这种从未遇到过之事,妾身也是无法可想,更是无计可施,只能静观其变,兴许还能有变数也说不准。” 南柯子长叹一声:“既然陆夫人都如此说了,那也只能如此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寒霜覆草 北邙山何其大,一行人离开了碧湖,继续北行,地势渐高,气候也变得严寒起来,寒霜覆枯草。 衣袍下穿着宝甲的中年汉子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面无表情。 他们从碧湖一路行来,先是血光冲天,然后又是山摇地动,让这一行人中的不少人都暗暗咋舌,如此声势,恐怕就是天人境大宗师都不行,难道是那些堪称地仙的长生境高人出手了? 走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在这北邙山的深处竟还有一方静谧小湖,与那碧湖不同,湖水清澈见底,湖底铺着圆润光滑的鹅卵石,湖畔是一片平整地,绿草如茵。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此处水源之所以清澈,是因为有一条小溪与小湖相连,同时小湖上方还有一条自高山上倾泻而下如白练的瀑布,使得湖水变为活水。 中年汉子便在这里停下脚步,望着那条瀑布,默然不语。 一名长相俊逸的负弓男子来到中年汉子身后,低声道:“将军,他们当真会从此地离开?” 被称为“将军”的中年汉子缓缓说道:“这是那位前辈说的,前辈精通‘紫微斗数’和‘先天八卦’,他算出来的事情,便不会有错。” 在负弓男子身后还有一名同样负弓的美貌女子,她轻声开口道:“将军为何笃定他们能胜过藏老人?” 中年汉子笑了笑:“难道你们以为凤凰胆会出现在此地,仅仅只是巧合而已?” 男女二人对视一眼,面露惴惴之色,对于将军和将军口中的前辈,不由得生出好大的敬畏。 这大概便是算无遗策。 中年汉子平静地望着瀑布落在寒潭之中,又激起白色的水雾,若有所思。 自从在二十年之前,他有幸结识了哪位前辈,然后他的人生轨迹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一个一文不名的泥腿子,摇身一变成了江湖中数得上的大人物。 如同置身梦中。 可这一切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这让他对于那位先生奉若神明,对于其话语更是深信不疑。 他向后倒退几步,避开了那些弥漫的水雾,同时也使自己能够更好地观察这方小湖,感慨道:“天威难测。” 就在此时,在小湖不远处的一棵苍翠老树上,飞来了一群通体漆黑的乌鸦, 立在枝头上,“哇哇”乱叫。 乌鸦象征着死亡,是皂阁宗和阴阳宗的标志。 中年男子转头望向那些乌鸦,喃喃道:“乌鸦乱鸣不安,看来果真如先生所料,是风向变了。” …… 一名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的老人在山路上艰难前行,手中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竹子,权当做是登山杖,颇有些“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意味,不过因为时间太长的缘故,这根竹仗已经褪去了青色,变为枯败的黄色。 老人走得不快也不慢,任由山间清风轻轻吹拂过他的鬓角华发,偶尔还会驻足观景,十分闲情逸致。 他自认不是一个上进之人,能少一事,绝不去多一事,整日里悠闲自在,倒也惬意。可是有句话说得着实精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时候,你不想多事,可是事情偏偏自己找上门来,还不容拒绝,这能上哪说理去。 若是师兄还在就好了。 他是师兄,这些事情本该是他的。 可惜啊,那个处处比他强的师兄竟是比他更早一步先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天妒英才。 人老了,总是喜欢追忆从前。 当年他和师兄两人一起拜在师父的门下学艺,那可真是一段让人难忘的时日。 在那个时候,还有许多如今都已经不在了的老伙计,那时大家还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是年长一些的也就而立之年,年幼的就是个少年而已。 在这些人中,无疑是一个名叫司徒玄策的年轻人最为耀眼,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归真境九重楼,几乎是一人就夺去了整个宗门的所有光彩。所以每当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师父讲道时,已经在宗门中声名鹊起的司徒玄策却是躲在人群的最后面,抱着长剑闭目假寐。 那时候他也是少不谙事,看司徒玄策整天睡觉不学剑,也跟着效仿,然后每当宗门大考的时候,整天睡觉的司徒玄策次次都是榜首,而他就只能排名垫底了,少不了被师父责骂打罚,又被同门师兄弟笑话。 在此之后,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比人气死人,有些人就是生来天赋异禀,别人要背一整夜的东西,他只要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别人要练上一两年的东西,他可能只需要一个月,所以在此之后,他便绝了攀比的心思,安心做好自己就是。 后来,他步入江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师兄弟们就开始陆续离去,有死在敌对宗门手中的,有因为私仇而死的,有学艺不精死于江湖厮杀的,也有背叛师门被自己人杀死的,有死于练功走火入魔的,有死于争夺秘籍宝物的,也有死于数次江湖大火拼的。 各种各样的死法,各自有各自的江湖,能活下来的,都是侥幸。如今的江湖前辈们,都是活下来才变成了前辈。 总之,用大浪淘沙来形容是再合适不过,年轻时候可能有上百个师兄弟,到了年老的时候,还能剩下十个都算是人丁兴旺了,这也是各大宗门里老家伙们屈指可数的缘故,委实是因为这座江湖非善地,孑然一身入得江湖,不知几人能安然离开。 再后来,师兄也死了。 江湖之中,靠山是一回事,自身的本事是一回事,但并不是说有了此二者,便能高枕无忧。有些时候,人力敌不过天数,说死也就死了。 至于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至今也不知晓,可能是被人暗害了,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师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师父不想说,他问了也是白问,就算他跪在师父面前把脑袋磕碎,师父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自从师兄死后,他所有的争胜之心似乎在一夜之间彻底荡然无存,他不再踏足江湖,也不再过问师门中事,他开始酗酒,常常一个人喝得烂醉,在许多人眼中,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于是就有许多人想要趁此时机对他落井下石。无外乎是将他羞辱一番,毕竟过去的他在师门之中也是有些地位,现在觉得他从高处摔到了烂泥里,便想要踩上一脚。 可惜,他的确放下了许多,但是唯有一样东西没有放下,那就是他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本钱,也就是一身境界修为,他又不傻,知道什么是能放下的,什么是万万不能放下的,于是在一个风雨之夜,他一个人把那些愈发没有规矩之人给清理了一下,尸首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 事后,师父还是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观,半个字也没有多说,他让人收殓了尸首妥善安葬,然后便再也没有人来搅扰他的清静了。 后来的后来,师父兴许是觉得他不堪大用了,又陆续收了几个亲传弟子,虽然是名义上的师弟,可实际上与他的徒弟也差不多了,许多东西,师父不乐意教,便由他这个做师兄的代劳。 不知不觉间,十几年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 那些师弟们也长大了,不过不像他和师兄的处处不争,这几个师弟之间明争暗斗,可师父又对此乐见其成,于是这些年来他没少为这几个师弟干些收尾擦屁股的烂事。 想到这儿,老人不由叹息一声:“临老了,又要来江湖上走一遭,真是劳碌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逃出生天 当眼前的黑暗散去,李玄都三人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圆柱形的洞穴之中,正是先前他们路过的养尸地。 说来还是托了皂阁宗的福,当初修建这处养尸地,皂阁宗十分重视,在此地以各种符箓加固,在刚才的巨大震动之中,虽然绝大部分崖穴都已经被毁,但是作为主体的圆柱洞穴还在勉强维持,不过等到符箓的效力失去之后,这里也会完全崩塌。 此地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一行人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边,去往长生宫的出口位于西边,藏老人第一次现身的出口位于南边,此时西、北两个方向的出口都已经彻底坍塌,被巨石封死了去路,只剩下东、南两个方向的出口还算是安然无恙。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盏手提夜灯,与先前用来煮酒的火铜鼎一般,无甚大用,但是行走在外时,却是极为便利。这盏夜灯是与寻常油灯并无两样,只是照明之物并非烛火,而是一颗价值不菲的夜光珠,散发出幽幽莹芒,谈不上明亮,不过以三人的夜视能力,已经足以。 李玄都提着夜灯问道:“我们该走那条路?” 颜飞卿思索片刻,道:“藏老人是从南边那条通道来到此地的,所以南边的通道极有可能是直通皂阁宗的山门,贫道以为,走东边这条通道为好。” 苏云媗点头认同道:“我也觉得走东边更好。” 李玄都道:“那便向东而行,我走在前面,玄机兄走在中间,霭筠殿后。” 颜飞卿苦笑道:“不至于如此吧,贫道虽是方士出身,但也没有如此娇弱。” 苏云媗道:“的确不必如此,就算这通道中还有什么埋伏,此时也已经逃散一空,至于机关等物,在刚才的剧烈震动之下,多半也会失效,不必过于担心。” 李玄都没有反驳,从善如流。 三人一起走入这条通道之中,通道四面全部是由巨大石块砌成,本应坚固无比,可此时的墙壁上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纹,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彻底毁去。 不过兴许是苦尽甘来,三人在这一路上终于没再遭遇什么波折,平安无事。只是这条通道有些出乎意料的长,大概走了十余里,通道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不再见那些触目惊醒的裂纹,可见他们已经走出了被长生宫符阵波及的范围,但这条通道仍是不见尽头,好在可以感受到极为细微的气息流动,可以证明这条通道并非一条死路。 三人并肩走在通道之中,颜飞卿位于中间,左边是李玄都,右边是苏云媗。 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之后,三人之间的关系明显要近了不少,言语之间也不再是一板一眼,甚至有闲情逸致说些与江湖大势无关的闲话。 比如说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事。大致便是定在了论道大典之后,到时候借着论道大典的东风,以及正一宗和慈航宗两家的面子,江湖上凡是有头有脸的必然要凑个热闹,想来又是一桩江湖盛事。 “玄机兄,你出身世家颜氏,虽然上山学道,但是父母双亲犹在,在成婚之后,是否想过生儿育女,既是为颜门点燃一支香火,也是让二老得享以含饴弄孙之乐。” “紫府兄……这……” 在这件事上,颜飞卿有些看不开,讳于开口,反倒是苏云媗这个女子,脸色如常,并未有半分羞恼之态。不过也确实有些不像话了,一位曾经的少玄榜第一人与一位现在的少玄榜第一人,且不说他们的身份如何,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似乎也不应该聊些子孙后代的话题,好歹聊些修炼感悟,或是指点江山一番,最好是再打两句机锋,这才是让无数江湖中人一听就崇拜敬服的做派。 “玄机兄不必避讳,此乃天理人伦。要我说,静禅宗的那一套的确有些不靠谱,出家为僧,不得嫁娶,自然也不能生儿育女,若真是像他们宣扬的那般,人人信佛出家,都不娶妻嫁人,几十年后,上百年后,我们岂不是灭族绝种了?可如果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信佛出家,那他们宣扬的大乘佛法便是胡扯,什么普渡众生都是骗人的,也难怪历朝历代竟是三次灭佛,不是没有根由的。” “紫府此言有理。”苏云媗开口道:“佛法有小乘和大乘之分,小乘求自身圆满,大乘求普渡众生,类似于儒家的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我慈航宗便是小乘佛法,而静禅宗则是大乘佛法,故而静禅宗常常借此对我慈航宗有贬谪之举,可静禅宗立寺已经有千余年之久,也未见他们度化了几个世人,反倒是儒家一脉,真正做到了兼济天下。” 李玄都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佛家出身的苏仙子竟是同意自己的观点。 这时颜飞卿也说道:“修道修的是自身,出家是离家,而非无家,从这一点上来说,佛家确实有偏颇之处。” 这便是牵扯到佛道之争了,不过现在也不是论道大典,不必非要分出个高下,三人只是说着各自的见解。 李玄都出身道家,后来又转去学儒,对于不事生产的佛家却又豪富的寺庙僧人自然没有好感,对于一国君王而言,信道无非是求取长生药,只是破财,可如果信佛,那便是散运,出家即是无家,无家何来家国天下,又反对杀生,若不杀生,军伍如何有锐气,又如何保家卫国。寺庙不纳赋税,于是大肆兼并田地,以无数佃户之血汗来供养僧人修佛,比之那些“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水太凉”之人还要不如。 颜飞卿是纯粹道家之人,自不必多说,佛道之争,时日已久,注定是算不清的糊涂账。 至于苏云媗,她出身小乘一脉的慈航宗,修自身却不出家,又行大乘之事,入红尘,有济世救民之壮志,大有儒家知行合一的架势,反观大乘一脉的静禅宗,修大乘佛法,如今却封山闭寺,足不出户,真不知这世间众生要如何普度,故而她也并未反驳二人。 于是三人在话语间,对于号称佛家祖庭的静禅宗多有贬损之意。 当然,佛家能与儒道两家并立于三教之列,静禅宗又能号称佛家祖庭,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若是有一位静禅宗高僧在此,想必可以妙语连珠,将三人辩得哑口无言,可惜此时就连小沙弥都没有一个,自然无人为静禅佛法开口。 说话间,三人脚下的通道开始变为倾斜向上,又向上走出数百丈之后,这条漫长无比的通道终于到了尽头。 离开通道,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没有太多人工开凿的痕迹,到处都是崎岖乱石。在洞穴中走出一段之后,李玄都忽然停住了脚步,道:“有水声。” 苏云媗和颜飞卿对视一眼,都是松了一口气,既然是有水声,那多半便不会是在皂阁宗的山门内,也就是说,他们经历了如此多的艰险之后,终于是要脱离险境。 当初他们从白古镇出发的时候,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险些被活埋在地下。 再往前行一段,果不其然,可以隐隐听到水流倾泻之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在空气中都可以感受到温润潮湿的水气。 苏云媗望着洞穴尽头的那片隐隐光亮,隐约猜到应该便是出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出来了。” 李玄都亦是放下心来,感怀道:“藏老人这老鬼倒是精明,在符阵开启之前就用‘阴阳门’离去,差点便让我们全部葬身于此。我若有朝一日晋升天人境,非要找这个老鬼问他一剑不可。” 颜飞卿笑道:“这句话就有点当年紫府剑仙的意思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海枯石烂 老人拄着竹杖站在山巅上,抬头仰望着头顶的天空。 原本聚集的黑云已经逐渐散去,可天色仍旧谈不上晴朗,阴沉未雨,略带几分凉意,好似是一位喜怒不定的大人物阴沉了脸色。 已经无意江湖的老人在崖畔盘膝坐下,仍是拄着手中的竹杖,手指轻轻摩挲着竹杖上的竹节。 在悬崖之外有一人与这位荣辱起伏的老人悬空对坐。 正是离开了长生宫却没有急于返回皂阁宗的藏老人,一身斩衰丧服,白发披肩,若非那半张露出森森白骨的面庞,倒也真是位修道有成的神仙人物。 藏老人望着手持竹杖的老人,缓缓道:“‘海枯石烂’张海石,你来我这北邙山,意欲何为?” “这话我可就有些听不懂了。”名为张海石的老人缓缓说道:“北邙山什么时候成了皂阁宗的私产了?世人都说东海清微宗,南海慈航宗,也未见清微宗将东海纳为己有,更未见慈航宗将南海视为禁脔。” 藏老人一字一句道:“老夫从未说过北邙山三十二峰是我皂阁宗的私产。” 张海石道:“既然没有说过,那这北邙山便不是皂阁宗的私产,如此说来,我来与不来,与阁下何干?阁下是否管得太宽了?” 藏老人望了张海石好一阵子,突然转了笑脸:“虽说北邙山不是我皂阁宗的私产,可我皂阁宗毕竟是在北邙山安家落户多年,如今在家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夫出门看看,顺带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张海石淡然道:“可这里发生了什么,阁下应该最是心知肚明才是,又何必明知故问,故作糊涂。” 原本悬空盘坐于半空中的藏老人猛然起身,白发飞舞,将半张白骨脸庞完全露出。 坐在山巅的张海石猛然握紧了手中的竹杖,语气仍旧是古井无波:“你现在元气大伤,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藏老人的气势骤然一敛,笑道:“这是自然,老夫也不过是习性使然,并非真正动了杀心。” 张海石拄着手中的竹杖缓缓起身:“我今日前来,与皂阁宗无关,更与阁下无关,请阁下放心便是。” 藏老人呵了一声:“空口白牙,岂可为凭据?” 张海石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藏老人号称“老人”,在江湖上辈分极高,年岁之长也是数一数二的,见过多少风浪,既见过义薄云天的生死之交,也见过自相残杀的骨肉血亲,自然是不肯轻信这些口头上的话语,仍旧盯着他:“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皂阁宗是在老夫的肩上担着,若是此例一开,那皂阁宗日后恐永无宁日。” 张海石沉默不语。 他不是个多事之人,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又是这个地方,再生事端。平日里,他一向以沉默寡言见长,今天已经是多说了很多话,这时便不再多言。 可藏老人却是不依不饶,一挥大袖,凭空生出一只巨大的黑色鬼手,并非是血肉之躯,而是纯粹以气机显化而来。 同样是“九阴鬼手”,在耿月的手中用出还是以手掌伤人,而在藏老人的手中,却是千变万化,信手拈来。如此手法,也可见藏老人已经处于天人无量境的最顶端,虽然尚未破境,但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线之隔。 藏老人缓缓开口道:“抛开大剑仙李道虚不谈,当初司徒玄策还在世时,你是仅次于他的第二人。” “现在司徒玄策死了,你便是李道虚之下的第一人。” “听闻你这些年来醉生梦死,可剑道不但没有落下,反而是步步登高。” “今日老夫便要领教一下,看看‘海枯石烂’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到底是何等威势。” 说罢,黑色的鬼手便要落下。 张海石还是无动于衷。 不是他自负到不把太玄榜第四人放在眼中,而是他已经看破了藏老人的虚实。 如今的藏老人元气大伤,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山下寒潭之畔的中年汉子猛地抬头望去,虽然因为山高且有云雾遮挡的关系,并未看清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还是感知到了一道浩大气机,他不知出手之人为何而出手,不过已经隐约猜到出手之人的身份。 皂阁宗经营此地多年,通往长生宫的进出道路都是由他们一手修建,知道这处出口并不稀奇。按照道理来说,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之后,藏老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是正道一方也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几个年轻后辈与藏老人这头老鬼斗法,人多势众从来都是正道中人的拿手好戏,他们又怎么会舍长取短? 不过汉子为了今日之事,已经谋划多时,更是不惜赔上一颗价值连城的凤凰胆,为的就是这一刻,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不管是藏老人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人也罢,都不能让他退缩一分一毫。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瀑布,然后缓缓举起按住腰间的佩刀,拇指抵在刀锷上向上一推。 一瞬之间,一股犹若实质的刀气漫过了方圆十里的一草一木。 首当其冲的便是小潭。 说是小潭,只是浅了些,其实并不算小。 一片略显枯黄的树叶从枝头飘落,随着微风一路飘落至水面之上,就像一叶扁舟。 这一刻,对于这艘只有一指长短的“小舟”而言,水面上好像风雨大作,汹涌的波涛使得这片“小舟”剧烈地颠簸着,时而飞至浪尖,时而跌落低谷,又在忽然之间,狂风和暴雨掠过水面,席卷向黑沉沉的天际尽头,刚才还喧嚣不止的水面恢复了平静,“小舟”静静地随波逐流,船身轻轻摇晃着,荡漾出层层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涌去,最终了无痕迹。 这是中年汉子推刀出鞘三寸时的气象。 刀和剑,相同又不同,最显著的不同之处在于,剑是直的,刀有弧度,剑更适合刺,而刀更适合劈砍。说得再深一些,剑有王者气象,是君子文人,而刀是霸者,是将军武夫。用刀来施展剑术,不是不行,只是谈不上完美契合,最适合刀的还是刀法。 在中年汉子的视线当中,瀑布后正有一道身影走来。 于是他伸手按住刀柄,开始缓缓拔刀,从三寸到一尺,然后长刀完全出鞘。 刀身雪亮,刀锋却是透出淡淡的冰蓝之色。 刀名“斩魄”,虽然不在刀剑评之列,但也不失为一把名刀,本是前朝一位刽子手的佩刀。 世人皆知刽子手是做什么的,是专门杀人的。 不过杀人和杀人大不相同,一刀毙命叫杀人,成百上千刀一刀一刀割掉受刑之人的皮肉直到最后一刀才毙命,这也叫杀人。要达到后者的水平那就不是一般的或曰简简单单的杀人了。所以不要小觑刽子手,严格地说,刽子手也是个技术活儿,有技术高下之别。干这一行不仅仅是需要胆肥无情冷血,还要具有相当的经验和技术,当个能从事高难度杀人的刽子手那也绝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这位刽子手便是此道的佼佼者,供职于刑部,专事处刑各种身份不俗的犯人,有生来尊贵的皇室贵胄,也有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大晋末年时的辽东总督,被判处三千五百四十三刀,经过“千刀万剐”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却仍未气绝,最后才枭其首。 死在此刀之下的亡魂,都是大有来头之人,更不乏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大人物。 汉子伸出两指轻轻抹过刀锋,想着也许今天又要再多几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公将军 李玄都三人来到洞口位置,这里被一道水帘给挡住了,这应该是一条水幕。 不过三人都没有急着穿过这道水幕,因为刚才的刀气同样惊动了他们,就算是江湖的雏儿,也知道不能贸然出去。 李玄都从腰间缓缓拔出“冷美人”,对另外两人说道:“我先出去,然后请两位为我掠阵。” 颜飞卿和苏云媗各自拔出自己的佩剑。 虽然他们此时只有全盛时的五六成修为,但是三人联手之下,也不容小觑。 李玄都脚下一顿,身形一掠而出,穿过这条白练似的瀑布。 在瀑布之外,是一汪平静的小潭,小潭的正中间位置飘着一片树叶,悠悠荡荡。 有人从对岸一跃而出,中途略微停顿,脚尖点在树叶上借力,在水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然后一刀直逼李玄都。 “冷美人”与“斩魄”正面相撞,迸射开一团火花。 然后两人分别后退,各自在水面上点出一连串涟漪。 来人是一位不逊于耿月的武夫,甚至还要强出耿月许多。 若是李玄都此时正值巅峰,又在用出全力的前提下,接下这一刀不难,可现在的李玄都实在是没有这个底气。 虽然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向后退去,但是握刀的右手却是在不住地颤抖着,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冷美人”。 来人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微微一笑,再次出刀。 李玄都不敢丝毫托大,一身气机攀升至顶楼,勉强举起“冷美人”横在头顶,同时“青蛟”和“紫凰”两剑掠出,从左右两侧分别攻向来人,意图在于围魏救赵,只是不等两柄飞剑建功,汉子手中的“斩魄”就已经落在“冷美人”上面。 一瞬间,李玄都被压得气机摇晃,原本虚踩在水面上的双脚直接踏入水中,溅起无数水花。 在气机牵扯之下,两把飞剑顿时出现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凝滞,然后就被来人以左手直接打飞,刺入瀑布两旁的石壁之中。 不过是交手的第二招,李玄都便被逼到了绝境之中,虽说有他元气大伤的缘故,但也可见来人的实力之高。 好在此时的李玄都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后还有颜飞卿和苏云媗。 就在来人打算出第三刀的时候,一道青色剑气穿过瀑布,翻滚如春雷阵阵,瞬间而至。 颜飞卿不是武夫,他与真正高手对敌时,依仗的还是各种符箓和“九阳离火罩”,可他仍是背着一把“青云”,就是因为“青云”比起“妙法莲华”等剑,剑气最盛,当初李玄都在还未拿回“人间世”的时候就可以伤到藏老人,完全就是依靠了“青云”之利。 当然,与蕴含“逆天劫”剑气的“人间世”相比,“青云”可能要稍逊一筹,但是“青云”也无“逆天劫”那般伤人先伤己的弊端,更为中正平和。换而言之,“人间世”就如一匹烈马,虽然脚力出众,但是等闲之人根本不能驯服,反而还会被其所伤,可“青云”的脾性就较为温和,哪怕是身为方士的颜飞卿,也可以轻松驾驭。 面对这道曾经伤及藏老人炼尸分身的青云剑气,来人没有继续执着于李玄都,而是直接出刀将这道剑气劈碎。 没有任何犹豫,来人接着用出第四刀。 不过这一刀的对象则变成了紧随剑气而至的苏云媗。 苏云媗的剑道修为相当不俗,堪称是仅次于当年李玄都的第二人,已经将“慈航普度剑典”第四层臻至圆满,深得慈航宗的真传,只是面对这一刀,苏云媗毕竟是大战之后气力不足,剑势竟是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绽,紧接着这个破绽便被无限放大,最终变为溃败之势。 苏云媗不得不收剑后撤,与李玄都、颜飞卿结成一个三才阵势。 若是鼎盛期的三人,断不会如此狼狈,三人联手之下,就算是面对藏老人也有一战之力,可此时三人历经激战,已经元气大伤,而对手却是以逸待劳,在一进一出之间,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来人没有急着用出第五刀。 三个年轻人也没有抢先出手。 双方陷入到沉默之中,片刻后,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是青阳教的人。” 来人没有否认,平声静气道:“在下红阳唐汉。” 青阳教有三大总坛,天公将军掌青阳总坛,地公将军掌白阳总坛,人公将军掌红阳总坛,三位将军各自统率一路人马,并无高下之别,算是平起平坐。 其中人公将军便是唐汉,执掌红阳总坛。 秦汉不曾出现在太玄榜中,也不曾出现在少玄榜中,但是他却是黑白谱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名列第三位,比起位列第二十八位的耿月足足高出了四分之一的名次。 抛开老玄榜上那些已经快超然于江湖天下之外的老神仙们,太玄榜之下的第三人,也就是天下第十三。 这样的份量,兴许比不上藏老人,但是在藏老人元气大伤之后,已经相当重了。 这位人公将军手提“斩魄”,淡然道:“三位都是江湖上的年轻俊彦,我也不想与三位结怨,只要三位交出尸丹,我可以放三位离去。” 李玄都没有急着拒绝,而是问道:“空口无凭,何以为据?” 尸丹是续命之物,但是绝对没有性命重要,在这一点上,李玄都分得很清楚,如果交出尸丹就可以保全自身,那么李玄都必然会交出去,关键就在于,如何能确保这句话是真的,在江湖上,翻脸不认人,过河就拆桥,都是常有之事。 江湖嘛,身处其中都是江湖人,喊打喊杀就常态,境界修为高的就多杀些人,境界修为不济的就命丧他人之手,又有几个是手里干净的,所以害人之心未必要有,防人之心却万不可无。 听到李玄都的话语之后,唐汉扯了扯嘴角,道:“无以为凭。” 然后他递出了自己的第五刀。 这一刀与前四刀不同,化简为繁,刀法比之那位阴阳宗明官的“太阴十三剑”还要繁复,层层叠叠的刀影瞬间席卷而至,仿佛一道由无数刀刃锋芒形成的龙汲水。 面对这一刀,三人同时出手。 颜飞卿勉力催动“九阳离火罩”,化出九条火龙,只可惜这九条火龙比起他鼎盛之时,要衰弱许多,倒像是九条火蛇。 苏云媗用出“千剑观音”,不过比起“一剑大势至”时的数百剑,此时只有寥寥不足百剑。 至于李玄都,他现在连“人间世”和“白骨妙华尊”都无法动用,两柄飞剑也被打飞,只有手中的“冷美人”,不过他也不是离了这些身外之物便没了一战之力,直接用出“六灭一念剑”。 无形无相无质的“六灭一念剑”后发而先至。 对于唐汉这等大宗师而言,只是让他有了那么一丝停顿,不过这一丝停顿便让颜飞卿和苏云媗抓住时机,两人合力之下,瞬间破去唐汉的这一刀。 只见漫天刀影骤然消散,无数白色细密水雾升腾而起。 待到水雾散去,现出唐汉的身影,此时他的身上多出了几道剑痕和些许焦黑痕迹。 不过他也不动怒,只是随手撕扯下身上的外衫,露出其下的青色甲胄。 刚才三人合力虽然破去了他的一刀,但也就仅止于此了,远远谈不上伤他,顶多是让他再多费几刀的功夫而已。 他举起手中“斩魄”,扯了扯嘴角,准备出第六刀。 这一刀下去,这三位当世俊彦之中,恐怕就要有一人自此离开人世。 虽然这些年轻人都有极大的来头和靠山,但这些靠山也并不能在江湖上只手遮天,否则还谈什么正邪大战,既然无法只手遮天,那其他人就有生存下去的余地。 所以这些年轻人的身份不能阻止他出刀。 正一宗掌教不能,慈航宗的仙子不能,紫府剑仙也不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太玄第六 这一刀终究还是没能用出,因为有一名老者从天飘然而落。 这名老者相貌普通,衣着也并无出奇之处,更没有佩戴兵刃,只是在手中握了一根竹杖。 可就是这一根竹杖,在此时此地的分量之重,远远超过了“青云”、“妙法莲华”两剑。 因为来人是“海枯石烂”张海石,在太玄榜上高居第六,尚要高于悟真一筹。 太玄榜的名头很大,但是因为榜上之人经常变动的缘故,也不是所有江湖人都能对榜上之人如数家珍。有些名气很大,人人皆知,比如“天刀”秦清和“血刀”宁忆,还有清微宗宗主和藏老人。也有名气并不大的,甚至常年不在江湖上行走,许多人仅仅是知道一个名字而已,张海石便是此类人物的代表之一。 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张海石就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以至于江湖中的新人都很少知道此人,更不知道“海枯石烂”四字意味着什么。 其实不要说寻常的江湖人士,就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中的年轻弟子们,对于这位避世多年的太玄榜第六人也知之不详,只知道这位太玄榜第六人经常会喝酒喝得烂醉,对于寻常人来说,练武炼气一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张海石却是反其道而行之,醉生梦死之中仍旧高歌猛进,让人想不明白。 先前藏老人的确是出手了,但是并未建功。 毕竟第四和第六的差距真的不大,最多是胜负的差距,远不到生死的差距,而藏老人经历连番变故之后,损失两大化身和“白骨玄妙尊”,又因催动血迹大阵而元气大伤,如何能胜全盛时的张海石? 两人只是略一交手,藏老人便十分干脆地收手退让,张海石也正如他自己所说那般,他并非是冲着藏老人而来,所以也未过多纠缠,而是直接从山巅上飘落,拦在唐汉的面前。 唐汉作为已经站在江湖顶尖位置的一小撮人,自然知晓诸多江湖密事,对于眼前这位老人,只是看到他手中那根竹杖,便已经有所猜测。 于是他沉默了,手中端着“斩魄”,却迟迟未能递出那一刀。 天下第十三对上天下第六,胜负几何? 他没有把握,黑白谱和太玄榜之间有道槛,门槛内外是两重天地。 如果换成他的兄长,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八的天公将军唐周,可能已经出刀,因为第六和第八之间的差距,就像第四到第六之间的差距,只是胜负之分,而非生死之分。 只是他距离兄长尚有极大的差距,又如何与这位天下第六相比。 张海石虽然年迈,但还是腰杆笔直,除了花白的头发和已经生出皱纹的面庞,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老人,他望着身披甲胄的唐汉,缓缓开口道:“你就是唐汉?四年前,我在帝京见过你大哥唐周,是个爽利人。” 唐汉笑了笑:“我们兄弟三人,二哥功于谋略,是军师之才,我大哥为人豪迈,是个帅才,唯有我这个做三弟的,没有两位兄长的本事,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小卒子。” “小卒子。”张海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对,小卒子。”唐汉深深地望着张海石,缓缓道:“过了河便不能回头的过河卒。”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横于身前:“好一个过河卒,好一个不能回头。” 唐汉平声静气道:“过河卒不能回头,不过河也不能后退。” 张海石叹了口气,道:“过河卒不能回头不假,可过了河之后却能左右移动,今天的事情,你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绕一下道?毕竟行走江湖,也要讲究一个人情世故,今天你让我三尺,明天我便让你一丈,唐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道理。”唐汉微微点头:“既然前辈都如此说了,那我……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话间,唐汉将手中的“斩魄”收回腰间鞘中,然后开始一步步向后退去。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脚下水面一杵,就这么望着唐汉。 就在唐汉马上就要退出水潭范围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猛地握住自己腰间的“斩魄”,再次拔刀。 这一次,拔刀即是出刀,出刀即是杀招。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一刀直奔李玄都而去。 他赌尸丹就在李玄都的身上。 他猜对了,尸丹的确在李玄都的身上,可他赌错了一点,那就是张海石与李玄都的关系。 张海石此番前来,别人都可以不管,无论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也好,还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也罢,在他看来,都比不过李玄都。 再者说了,唐汉这点出其不意的小把戏也没能骗过他去。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出手了。 在老人身前水面上骤然荡漾起层层涟漪,就像一脚踩入水中。 下一刻,老人已经出现在唐汉出刀的必经之路上,以手中的竹杖率先递出一招,也不知应该算是枪法棍法,还是应该算作剑法。 竹杖瞬间破开唐汉的刀势,然后刺碎唐汉的铁甲,穿透他的身体,然后张海石握住竹杖猛然提起,将唐汉整个人给举起悬空。 不过唐汉对此早有预料,不退反进,被竹杖刺穿的身形沿着竹杖下滑,手中“斩魄”直直劈向张海石的面门。 张海石直接伸手按住这一刀,任凭其刀芒璀璨凌厉,却不能伤到他的手掌分毫。 没什么玄妙机巧,一力降十会而已。 张海石望着近在咫尺的唐汉,道:“唐将军,又何苦如此?” 唐汉轻轻一抿嘴,没有说话,身形向上飞起,脱离刺穿自己的竹杖,不顾胸口位置的伤势,又出一刀。 张海石伸手一分竹杖,竹中藏剑。 然后老人手持这柄竹中剑,似乎没有蕴藏太多讲究,就是简简单单一剑,直接迎向这一刀。 两股磅礴的天人境气机轰然相撞,天地之间骤然响起黄钟大吕之音。 转瞬之间,在刀剑相撞之后,身随刀走的唐汉被张海石一掌拍中额头,身形猛然后仰,然后双脚立地尺余,倒飞出去二十丈远。 唐汉的双脚落地之后,甚至没有等到完全卸去这一剑的余势,脚下一顿,身形一掠而起,又出一刀。 张海石的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两人在半空中相遇,张海石以右手中的竹中剑抵住唐汉的“斩魄”,使其锋芒还未完全绽放就被彻底压制,然后左手破开重重气机,扼住了唐汉的脖子,重重一扯。 唐汉的身形从半空坠落,狠狠砸入地面。 好似天外飞石坠落大地。 一声闷雷,让人心神随之一起震动。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丈余之深的碗形大坑。 不过唐汉身为天人境大宗师,其顽强要远远超出一众归真境宗师,在片刻之后,竟是从坑底一跃而出,再次横刀身前。 只是不等他开口,同样不乐意浪费口舌的张海石御剑如御风,瞬息而至。 张海石的出剑实在太快了,以至于唐汉都未能来得及反应做出防备。 这一剑撞在唐汉的身上,仿佛是钟槌狠狠落在大钟之上,浩荡钟声骤然响彻山间,如有实质的音浪扫过,草木尽皆俯首低头。 唐汉直接倒飞出去,在数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一路上不知撞毁了多少树木,最终是撞在一棵四人合抱之粗的大树上,直接将树干拦腰折断,这才得以停下。 张海石不去看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唐汉,将竹中剑收回鞘中,转身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拱手行礼道:“二师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欠下酒钱 李玄都曾经说过,他的师父收了六名入室嫡传弟子,他排行第四,大师兄早亡,与排名第三的师兄不合,与排行第二的师兄亲厚,曾经与他大打出手的陆雁冰是他的五师妹,还有一位天资极为出众的小师弟,有望成为第二位紫府剑仙。 在正道十二宗中,有一场“四六之争”,而在李玄都的师门内部,也有一场极为隐晦的“三四之争”,说的就是他与三师兄争夺宗主之位,本来李玄都是占据了极大的优势,甚至可以说只剩下一步之遥,可惜在那场帝京之变中,满盘皆输。 至于他这位二师兄,本来在大师兄死后,二师兄才是最合适的宗主人选,其中内幕,李玄都知之不多,只是听师门中的一些老人隐晦提起过,早在他们这批人入门之前,二师兄就已经不怎么管事,唯一的爱好便是喝酒,可一身修为境界却没有落下,反而步步登高,“海枯石烂”这个称号就是在那个时候得来的,待到他们几人入门,说是师兄,其实可以算是半个师父,这才开始戒酒,不过说是戒酒,只是单数日不喝,双数日仍旧是酩酊大醉。 细细算来,今日刚好是单数日。 颜飞卿和苏云媗虽然不曾亲眼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六人,但也是久闻大名,此时也上前见礼道:“见过张先生。” 张海石讨厌麻烦,所以很少与人应酬往来,但是只要不得不应酬,那他也绝不会摆出一张臭脸,不想做是一回事,可只要做了,那便力求做到更好。 故而张海石面对两位可以算是晚辈的同辈人,先是还礼,然后语气温和道:“颜师弟和苏师妹有礼了。” 江湖上常常有此类事情,分明是年纪相差极大,可偏偏是同一辈人,双方再收弟子,各自弟子之间的年龄差距也会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会出现几岁稚童反而是古稀老翁师叔的奇观。 就在几人见礼的时候,唐汉又缓缓走了出来,手中提刀,盔甲上满是灰尘,在胸口位置更是被撕裂出一道口子,可见其下的血肉模糊。 不得不说天人境大宗师的体魄之坚韧,如此伤势仍旧不算致命。 此时在唐汉身后还跟着他的众多属下,个个都是如临大敌,其中就有曾经败在李玄都手下的浮云和飞燕。 唐汉抬手示意众多属下止步,并将手中的“斩魄”随手刺入身旁地面,然后独自一人上前,平静道:“在下不曾小觑张先生,却高估了自己,今日输得心服口服。” 张海石手拄竹杖,道:“就算你小觑了老朽,也无甚紧要。老朽早已过了争勇斗狠的年纪,得过且过罢了。” 唐汉点了点头,道:“方才张先生让在下绕道而行,可在下还是想再问一句,张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张海石道:“谈不上指教,是受一位前辈所托,来接应一下这些师弟师妹,毕竟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老朽此举也不算越界,更是合乎规矩。” 老人着重咬重了“规矩”二字。 唐汉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 张海石接着不疾不徐道:“老朽不是来抖搂威风的,但也不是没火气的泥菩萨,这样吧,只要唐将军肯就此退去,我看在令兄的面子上,可以既往不咎。” 就在此时,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身着白色斩衰丧服,满头白发,却是先前与张海石对峙的藏老人。 谁也没有料到,原本只是看似寻常的太阴尸出世之事,到最后不仅仅引出了黑白谱上的各路高手,就连太玄榜上的高人们也被惊动了。到如今为止,已经陆续出现了三位登顶太玄榜之人,分别是排名第四的“大悲真人”藏老人、排名第六的“海枯石烂”张海石,以及排名第七的“金身罗汉”悟真。 尤其是高居第四的藏老人,可谓是举足轻重,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还代表了整个皂阁宗。当然,藏老人被称作“大悲真人”,并不在朝廷册封的五位真人之列,只是因为他长年身着一身发丧出殡时才会穿的斩衰丧服,所以才得了这个江湖绰号。 毕竟这里是北邙山的地界,距离皂阁宗的山门极近,所以就算藏老人现在大伤元气,皂阁宗也伤亡惨重,张海石仍旧愿意让藏老人三分。 藏老人没有急着开口说话,而是望向了张海石身后的三个年轻人,沉默了片刻,森冷道:“实是想不到,‘阿修罗’竟然陨于你们三人之手,按照道理而言,本座不能放任你们离开北邙山,不过只要你们交出尸丹,本座可以不插手此事,任凭你们安然离去。” 只要尸丹还在,那么总有一日,他可以重新挖开长生宫,取回太阴尸的躯壳,重塑‘阿修罗’。 说话间,藏老人的视线望向了李玄都。 唐汉的目光也落在李玄都的身上。 即使是张海石也望向李玄都,不过只是询问而已。 唐汉开口道:“只要李公子愿意交出尸丹,就算我青阳教上下欠了李公子一个人情,日后李公子若是有差遣的地方,定当不辞辛劳。” 青阳教,不仅仅是一个红阳总坛,而是囊括了红阳、白阳、青阳三大总坛在内,其势力之大,更甚于寻常宗门,而且弟子数量之多,几乎可以与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相比。 如果是青阳教的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很重了,必然要比宫官的许诺更重。 只是李玄都并不想要接受这个提议,这就像做买卖,一方是信誉极佳的老字号,一方是这两年刚刚发迹的新字号,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就算新字号给的价格更高一点,为了稳妥起见,李玄都还是更倾向于更为可靠的老字号。如果新字号打算赖账,那么不管他给出的价格有多高,说到底都是一场空而已。 至于藏老人的威逼,李玄都并不太放在心上,因为经过北芒县城和长生宫的两战之后,皂阁宗和藏老人一样元气大伤,而且在距离此地不远处,还有数百名正道人士,就在刚才张海石出手的时候,苏云媗和颜飞卿已经分别捏碎了个各自手中的“子符”,并发出了传讯灵符。 用不了多久,大队人马便会赶到,而且李玄都也不认为堂堂太玄榜第七人的悟真会死在地下,他们能找到出路,当时正在殿外的悟真未必就不能,若是拖到悟真脱困而出,张海石和悟真两人联手之下,反而是藏老人要开始思考自保之道了。 想通了这一点,李玄都便不会被藏老人的虚张声势吓住, 李玄都望向张海石,笑问道:“二师兄,最近可还喝酒?” “自然是要喝的,人生若无酒,那可太无趣了。”张海石漫不经心道:“对了,你留在我这儿的一千太平钱被我暂时借用了,我在岛上建了个占地三十亩的酒窖,又买了一批上等的竹叶青贮存其中,足够我喝上三十年。”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更不会生气,只是轻轻说道:“师兄花了我的钱,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张海石看了眼藏老人和唐汉,淡笑道:“师弟尽管开口便是。” 李玄都抬起手,衣袖稍稍下滑,露出腕上的“十八楼”,笑道:“那颗尸丹就在我的‘十八楼’中,可我不想交出去。”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地上重重一杵,震得潭水激起滚滚波浪,飞溅开来的水珠又在半空中直接被浩荡气机震碎成齑粉,笑道:“不管你今日行何事,我都保你安然无恙,如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双方对峙 李玄都回应了一个“好”字。 张海石将手中竹杖一横,笑道:“我师弟说了,他不想交出尸丹,我这个做师兄的,自然是要向着自家师弟,不知两位意下如何?赞成,还是反对?” 唐汉轻叹一声,知道自己无力再争,不管如何不甘,也只能作罢。 藏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心知现在的自己决然不是张海石的对手,但又不甘心如此退去。事情走到这一步,就像商人做买卖,赔是必然之事,不过赔多赔少还不一定,若是能拿回尸丹,便能稍稍挽回一些本钱,若是拿不回尸丹,那才是血本无归。 藏老人在犹豫,是否要行险一搏,毕竟这里还是北邙山的地界,还在皂阁宗的势力范围之内,皂阁宗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真要拼上血本搏上一搏,也不是不能。 关键是值不值? 江湖上从不缺乏冒险之事,关键不在于冒险本身,而在于为之冒险的富贵够不够大,只要够大,别说九死一生,就是九十九死,也有人愿意尝试。 藏老人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选择殊死一搏,不过也不打算就此退去,说道:“张海石,方才与你交手一次,是老夫输了一筹,不甚尽兴,老夫还想要再领教一下。” 张海石点了点头,一手握住竹杖的中段位置,一手握住竹杖的上端,缓缓一拔,再次抽出那把竹中剑,剑身比起寻常长剑要细上许多,就像一截竹枝,此剑名为“竹节”。 下一刻,两人拔地而起,直往九天之上。 同于先前那次点到即止的交手,这次雷声大雨点更大。 身材高大的藏老人一身斩衰丧服猎猎作响,眼神冷冽,一挥大袖便是黑气遮天,天地昏暗,云遮雾绕,其中又有鬼影隐隐,阴风怒号。 张海石面无表情,只是一剑向前刺出。 这一剑一分为二,剑气横生蜿蜒,一阴一阳两股剑气在剑身上环绕成龙卷之状,继而周围有游散剑气如波纹,最后不见“竹节”本身,只见剑气蜿蜒如双龙戏珠。 两道剑气瞬间撕裂开重重黑雾,在藏老人面前不足三丈时合作一道,剑气磅礴冲天。 藏老人虽然元气大伤,但毕竟还是天下第四人,自负到不闪不避,只是伸出一只手掌,按住这条仿佛长龙的剑气的“头颅”,一瞬之间袖口尽碎,满头白发猛地向后胡乱飘拂,仿佛是于一条真正的蛟龙角力。 这一剑气尽之后,张海石一剑横扫,如执笔挥毫泼墨,足足有三百六十五道剑气激射。 藏老人猛提一口气机,负手立于空中,任凭这三百六十道剑气层层蜂拥激射,在身前三尺处仿佛生出一道竖立的湖面,荡漾起无数涟漪,剑气悉数炸裂,烟消云散。 张海石也不着急,只是出剑而已,又是三百六十五道剑气,破开藏老人身前的湖面,逼近其身前半尺之内,直接与斩衰丧服上浮现出的黑雾交锋,嗤嗤作响,其中又夹杂有无数冤魂哀嚎之声,刺人耳膜,乱人心神。 藏老人连续挡下七百三十道剑气之后,望向张海石,阴沉笑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有些意思,不过演化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已经是极致,如今都已经被我悉数挡下,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用出便是。” 张海石悠悠道:“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这便是我接下来一剑的真意。” 藏老人淡然道:“不必故作玄虚,本座全都接着就是。” 张海石洒然一笑,递剑而出,接下来的一幕谈不上如何摧城拔岳声势浩大,只是轻飘飘的一剑,老人持剑随风飘荡,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身形飘忽不定,剑势散而无神,半点也不像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应有的表现。 不过这一剑虽然杂乱,但是速度极快,眨眼之间便已经老到藏老人的眼前。世人练剑,就像写字,一开始都要讲究“端正”二字,一笔一划,一撇一捺,不得有半分马虎,可这位屈指可数的剑道大宗师张海石却是完全反其道行之,犹如书圣泼墨书狂草,兴之所至,便是剑之所及,没有固定剑式,就这么一路凌乱地逼近藏老人身前。 藏老人皱起眉头,一掌拍出,席卷起万千鬼魅嚎哭惨叫之声,好似阴域冥府,魔音灌耳,惑人心神。 可张海石却是丝毫不为所乱,反而是在歪歪斜斜之间,看似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掌,脚步凌空踏虚,点出一连串涟漪之后,一剑穿过藏老人的咽喉。 藏老人伤而不死,甚至连重伤也谈不上,张口吐出一股黑气,黑气化作一张足有磨盘大小的恶鬼面庞,恶鬼再度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近在咫尺的张海石一口吞去。 张海石向后一倒,躲开鬼面的同时顺势从藏老人的咽喉中抽出长剑,然后身形一旋,如同一片随风飘荡的枯叶,围绕着藏老人不断盘旋,一时间两人周围剑气纵横,如云雾蒸腾,又似大潮涌动,让人目不暇接。 地上观战的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不由得在心底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境大宗师。 就在此时,在唐汉身后传来细密的脚步声。 无数青阳教的教徒正往这边赶来,这些教众行走之间,隐隐暗合战阵之道,训练有素,不似江湖中人,倒像是军伍中人。这次唐汉密谋此事,本来为了力求隐秘,这才没有调动大部队,现在既然已经败露,那便无所谓了。 不过紧接着,从另外一个方向也传来破空声响,却是一众正道高手正朝这边迅速赶来,修为高的脚程便快些,修为低的就跟在后头,整个队伍拉成了一条长龙,不过这幅数百人一同在山林之间兔起鹘落的壮观场景,确实罕见,而且壮观。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两派人马便来到这座小潭之畔,分别聚拢在自家头领的身后,虽然因为有两位天人境大宗师正在交手的缘故,不敢造次,但也隐隐成对峙之势。 一股好似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气氛弥漫开来,尤其是正道中人,本来与皂阁宗一番大战之后,损伤颇多,几位领头之人又差点被活埋在地底下,现在好不容易转危为安,又冒出一伙青阳教的妖人来浑水摸鱼,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这些青阳教中人打的什么心思,无外乎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心思更让正道中人恼怒,眼看着现在又来了一位正道高人,于是众人胆气愈壮,已经有好些人摩拳擦掌,就等颜掌教和苏仙子一声令下,便要再来一场斩妖除邪。 一方胆气极壮,另一方就难免相形见绌,青阳教众人相较于正道中人的蠢蠢欲动,则是以戒备为主,如临大敌。 唐汉见此情景,脸上神情依旧平静,可心情却是愈发灰暗,藏老人在元气大伤的情形下显然不会是张海石的对手,而颜飞卿等人也不是孤身一人,眼看着正道中人越来越多,其中又有陆夫人和南柯子这些积年归真境高手,再加上他被张海石打成不轻的伤势,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去争夺尸丹了。 就在此时,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炸雷,无数竹叶状的剑气四散而落,刺入周围山峰之中,轰然响声之中,烟尘四起,乱石激射,然后就见一阵黑风卷着滚滚黑云从天幕上迅速退去。 唐汉的脸色一白,知道这是藏老人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胜负已分 胜败乃兵家常事,对于江湖中人来说,也是如此。今天败了,争取明日再赢回来便是,所以活着才是第一要事。藏老人在败了之后,直接退往皂阁宗的山门,在那里有皂阁宗完善了近百年的“三炼”大阵,远非北芒县城中的三座临时阵法可比。 唐汉也是作如此想,在藏老人败退之后,萌生退意。 就在此时,张海石从天而落,落地无声,手中的“竹节”也重新变为了一把竹杖。 老人握着这根竹杖,就如三尺青锋重归鞘中,收敛起所有的锋芒,从威势赫赫的天下第六人重新变回那个懒散老人。 其实李玄都在许多时候很羡慕这位二师兄,万事不挂怀,爱也悠悠,恨也悠悠,哪管什么天下分合,哪管什么正邪之争,与我何干? 当然,许多时候,还是有些关系的,尤其是需要这位二师兄出来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其实早在四年之前,李玄都在帝京城头,是真正有了死战之心,也有决然之意,只是在最后关头,被这位二师兄强行带走,那是二师兄上一次踏足江湖,在其后的四年之间,他便在江湖上杳然无痕。 他就像一个隐士,无力改变这个世道,也不想改变这个世道,独自一人采菊东篱,自得其乐。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一个很少发脾气的人,更像是许多人口中的老实人,没本事的老实人会任人欺凌,可有本事的老实人一旦发怒,便会血溅三步。 很多年前的那场惨剧已经说明。 张海石望向唐汉,明知故问道:“唐将军,摆出如此大阵仗,是要做什么?” 唐汉稍稍沉默了一下,道:“在下现在就走。” 张海石笑了笑:“这就对了,老朽今日能化解一场干戈,也是为江湖做了一桩善事。” 唐汉带着自己的人如退潮一般离去,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就此消弭于无形。 张海石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语气温和地打着商量:“四师弟,咱们借一步说话?” 李玄都点了点头,然后对颜飞卿和苏云媗道:“失陪。” 颜飞卿微笑道:“紫府兄自便就是。” 师兄弟二人并肩往不远处的静谧树林行去。 所有正道中人都怀着敬畏望着两人的背影,尤其是那位老人,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此人是谁,但看刚才出手的威势,是天人境大宗师无疑了。 场间一片安静,只听得瀑布轰隆声响。 过了片刻,苏云媗缓缓道:“这位张先生只是排行第二而已,李元婴排行第三,李紫府排行第四,陆雁冰排行第五,据说还有一个天资根骨不逊于李紫府的六师弟,若是李紫府没有坠境,若是他们的大师兄还在人世,如今的江湖会是怎样?” 颜飞卿叹道:“一家独大。” 苏云媗眼神有些晦暗:“不得不说,以教徒弟的本事而言,老前辈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颜飞卿平静道:“如果张师兄没有经历那些变故,那么今日也该在太玄榜上有名。” 这里的张师兄,指的自然就是张鸾山,本该将天师之位和正一宗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 不管以后未来的世道如何,当下这个世道,还是男尊女卑,讲究一个在家从父,而出嫁从夫,虽然苏云媗不是寻常女子,但有些时候也不得不顾及世俗看法,所以她哪怕不赞同颜飞卿的看法,也很少当面反驳,不过这一次她却破天荒地反驳道:“那如果司徒玄策没有早亡呢?以他的资质,是否已经触碰到了老玄榜的门槛?” 颜飞卿沉默了。 还有一些话,苏云媗没有说出口。不去提张鸾山的坠境,就说司徒玄策的死因,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众说纷纭,可真就那么干净吗?会不会是各方势力害怕又出现第二个皂阁宗,然后在暗中联手将其提前扼杀? 想到这儿,苏云媗喃喃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时候,张海石和李玄都二人已经来到林中,与众人相距数十丈,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地上一立,设下一道禁制之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树墩,道:“坐下说话。” 李玄都乖乖坐下。 张海石却没有坐下,负手而立,就像是个准备开始唠叨的私塾先生。 师兄弟二人对视片刻之后,张海石叹息一声:“人中龙凤,放在哪里都是龙凤,不会变成泥鳅和麻雀,我是真的没想到,你都跌成个抱丹境了,还能重新爬起来,还能在江湖上搅风搅雨。” 李玄都摇头道:“师兄过奖了。” “我这是夸奖吗?”张海石瞪眼道:“从小到大,你就知道惹祸,每次闯完祸,都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自从四年前你坠境之后,我还以为终于能清静一些,也确实让我清静了四年,现在又固态萌发。” 李玄都叹道:“师兄,圣人言家国天下……”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张海石已经摆手打断道:“师兄我是道家之人,讲究一个清静无为,与儒家不沾边,你就莫要给师兄讲这些大道理了,师兄不乐意听,也听不进去。” 李玄都叹息一声,转而问道:“师兄,这么大的北邙山,你是如何知道我们会从这里出来?” 张海石直接了当道:“这是大天师的安排,也是大天师让我来的,他毕竟是正道盟主,我总不能连大天师的面子都不给。至于大天师是如何知晓此地的,早年的时候,甚至还在皂阁宗之前,大天师曾经深入长生宫中,从中取出了《太上丹经》,所以他对于其中的布局极为熟悉,按照大天师的预料,你们本应该是沿着这条位于瀑布后的路径进入长生宫,却没想到你们在误打误撞之下寻到了另外一条已经废弃多年的通道,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无事就好。” 李玄都苦笑无言。 张海石望着李玄都的眼睛,笑问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奉了师命才来到这里?” 李玄都的表情微微一滞,笑了笑,有些勉强。 张海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头子是什么性情,你应该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李玄都闭上双眼,吐了一口浊气,喃喃道:“我知道。” 张海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那你也该知道老三的态度。” 李玄都脸上的苦笑渐渐淡去,睁开双眼,平静道:“我也知道。” 张海石轻叹一声:“知道就好。我提醒你一句,现在他才是宗主,真要论起规矩,你也好,我也罢,都要被他压得死死的。” 李玄都反问道:“二师兄你是守规矩的人吗?再者说了,他想要摆一摆宗主的架子,还要看师父他老人家愿不愿意。” 张海石似是对这位师弟出口的话语早有预料,连被噎一下的步骤都省了,直接一个板栗敲在李玄都的头上——这便是他让李玄都坐着说话的用意了,否则以两人的身高而言,还真不好敲。 然后他方才说道:“打你这一下不是因为你说错话,而是因为你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又用了你那个劳什子的‘借势法’,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是歪门邪道,早晚你要自食其果。” 李玄都苦笑一声:“可如果不用,师兄未必还能见到我。” 张海石闻言之后,也不由叹息一声:“不说这些了,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你如果要回家见老头子,最好选在明年开春的时候,那时候老三会去帝京,不在家里。” 李玄都从树墩上起身,抱拳道:“谢过师兄提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老头子 老头子,说的是张海石和李玄都的授业恩师。 其实他们这些做弟子的,对于师父有四个不同的称呼,用于不同的场合。 第一个是“师父”,面对师父时,都以此称呼称之。第二个便是“老头子”或“老爷子”,私底下与亲近之人交谈时,以此称呼,不过很多时候只有张海石一人敢于如此胆大妄为,也许还要加上那位早亡的大师兄司徒玄策。第三个是“师尊”,用于严肃场合,尤其是在外人面前。第四个则是“老宗主”,用于与其他不甚亲近之人交谈,或是用于对普通弟子的训话。 而他们这些自小就在师门之人,习惯把师门称呼为家里。 张海石将刺入地面的竹杖拔出,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习惯这种一板一眼的说教,我们还是边走边说。” 师兄弟两人改为并肩而行。 李玄都说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师兄。” 手握竹杖的张海石说道:“没什么稀奇,老头子信奉帝王心术,总要搞一个平衡之道,有一就要有二,有左就要有右,有阴就要有阳,你现在的这个位置,我以前也待过,以己推人,很容易就能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也能猜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似乎知道李玄都要问什么,张海石露出一个温和笑意,缓缓说道:“你不用管我怎么想的,因为我没对于你的那套说辞没什么兴趣,对于老三的那套说辞同样没有兴趣,关键是老头子他怎么想,毕竟咱们这个家,他才是大家长,只要他肯点头,就算别人都不同意,这事也算成了,若是他不肯点头,就算其他人都同意,这事也万万成不了。” 李玄都长叹道:“帝王心术,好一个帝王心术,都说天威难测,放在这儿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海石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后背:“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是叹气。年轻人嘛,就是要有些朝气才好。” 李玄都摇头苦笑。人在经历了生死一线之间和大起大落之后,心态便不可避免地老去了,身体可以返老还童,心境想要年轻,那可就难了。 李玄都缓缓道:“四年之前,我在相府与张白月告别时,我对她说:‘死并非不足惧,亦并非不足惜,奈何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只能拼死一搏,毫无其他办法。’她问我:‘可你这么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反问她:‘你听过一句诗吗,叫做‘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她笑着说听过,然后对我说:‘君若死,我亦不独活。’二师兄,早在四年之前,我就应该死在帝京城中,是你把我从帝京城中带走,救了我一命,我说此话,没有半分怨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现在活着,不仅仅是为我自己活着,肩上还担别人的那一份,否则我何须与旁人虚以为蛇,又何须违心做事。” 这次变成张海石长叹一声。 张海石仅就容貌气态而言,不是如何卓尔不群,在他身上也没有男子如酒越老越有味道的说法,人过半百,就像无数个这般年纪的老人一般,脾气温和,又难免唠唠叨叨,甚至是啰啰嗦嗦,没有半分威严。尤其是在他不出剑的时候,更是不显山不漏水,返璞归真。李玄都曾想过这位二师兄在年轻意气风发时是何等姿态,想必也是锋芒必露之人,可惜时光易逝人易老,终究是看不见了。 张海石转开话题,问道:“你们在长生宫中都经历了什么?” 李玄都便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从初入北邙山救下南柯子说到两人从青阳教的手中夺得凤凰胆,从太平客栈遇到陆夫人和苏云姣说到在关雀客栈中与苏云媗相会,又从北芒县城中皂阁宗布置“三炼大阵”说到召集正道群雄兵发北邙,直至入了长生宫与皂阁宗全面开战以及藏老人以血迹大阵祭炼“阿修罗”之事。 前面的种种,张海石都无动于衷,即便是听到了皂阁宗的养尸地,也不曾皱一下眉毛,唯独听到李玄都说起“阿修罗”之事后,脸色才微微变化。 张海石看着李玄都说道:“没想到藏老人的野心如此之大,若是真让他把此事做成了,皂阁宗凭空多出一个相当于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那可就不太善了。不过说得难听一些,现在的皂阁宗就是一条被拴上了狗链的疯狗,链子的另一端握在阴阳宗的手中,不用我们正道中人出手,那位地气宗师也决不会放任皂阁宗如此行事。” 直到此时此刻,李玄都终于确认了自己先前的诸多猜想,这次的皂阁宗变故,果然引出了正邪两道的幕后人物,老天师和地师必定是达成某种默契,使得皂阁宗非但没有绝命反扑,反而是畏畏缩缩,看来皂阁宗此番行事,也有背着阴阳宗自谋发展的意思,这才犯了阴阳宗的忌讳。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师兄先前击败藏老人的那一剑,似乎不是师父所传,师父也绝不会有这种剑意,看来是师兄妙手偶得之了,说来听听。” 提及此剑,张海石不由好生得意,道:“这些年清闲时,我偶尔会翻看几本书。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这句话是我从书上读来的,其中意味不错,恰逢我那天一夜无眠,站在坐忘崖上,吹了一早上的晨风,又观旭日东升,明月暗隐,触类旁通,于是有了这一剑。” 李玄都点头道:“能够自创剑招,说明师兄的剑道境界已经大成,欠缺的就是一点灵光,若是没有根基,便是机缘送到眼前也抓不住,可见悟出这一剑乃是水到渠成的理所当然之事。” 张海石被李玄都奉承一番之后,心情大好,道:“师弟想不想学这一剑?我可以教给你。” 李玄都问道:“这一剑取何名字?” 张海石道:“还没想好。” 李玄都笑道:“那就等想好名字再教给我。” 张海石笑了笑:“也好,等我将这一剑全部完善之后,再传给你。我这辈子是不打算收徒弟了,等你日后收个弟子,再将此剑传给他,也不算失传,人过留痕,算是我这一辈子没白在这世上走一遭。对了,你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然道:“就算有凤凰胆,想要胜过那具太阴尸所化的‘阿修罗’也是太过勉强,所以不得不用出各种拼命的法门,这会儿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都不好受,不过服用了颜玄机的一颗‘紫阳丹’,还能扛得住。” 张海石知道“紫阳丹”的功效,点头道:“既然你没有大碍,那我也就放心了。” 然后他看了眼天色,道:“知道你与那对年轻男女还有许多事情要谈,我也不去干涉打扰了,我只是最后再嘱咐你一句,事前要三思,可一旦决定了,那就不要拖泥带水。” 李玄都点头道:“记下了。” 张海石继续说道:“还有几个月就要过年了,如今家里一派乌烟瘴气,我也不乐意过去掺合,都说少不入蜀,老不出蜀,所以今年我打算去蜀州一趟,拜访几个故友,顺带再处理一些积攒了许多时日的杂事,明年开春的时候未必能赶回来,你回家的时候,自己多留心吧。” 说罢,张海石拄着竹杖,飘然远去,同时有吟诗之声传来。 “莫道幽人一事无,闲中尽有静工夫。闭门清昼读书罢,拔剑当空气云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章 庆功宴 在张海石离开之后不久,地下又传来轰隆隆响声,应该是山体开始第二次塌陷,大概率是那处以符箓为支撑的养尸地,在符箓气机耗尽之后,支撑不住山体垮塌的重量,开始崩塌。 不过也就在此时,有一道金光从瀑布后激射出来。 颜飞卿和苏云媗立刻迎了上去“悟真大师!” 来人正是迟迟不见踪影的悟真,原来他在山体开始垮塌的时候,便立刻向外退去。就连铜甲尸都能强行破开长生宫的穹顶,悟真又如何不能,先前只是不愿而已,他直接以“金刚神力”破墙而出之后,沿着来时之路向外冲去,虽然沿途有些地方已经垮塌堵塞,对于寻常人来说便是绝境,可对于这位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而言,却算不得什么,那些坚硬的岩石,只是轻轻一掌变彻底化作齑粉,不过比起动用了“乾坤挪移符”的李玄都一行人还是稍慢一点,待到他冲至养尸地的时候,李玄都等人早已经离去,所以直到现在他才从脱困而出。 悟真双手合十,与几人见礼,这时候一直与陆夫人等人同行的空定也来到悟真身后,对于众人合十行礼。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几位施主,相聚即是有缘,不过缘来缘聚,缘去缘散,如今此番事了,贫僧也该离去了。” 苏云媗上前一步,同样双手合十行礼道“这次有劳大师,若是大师日后有差遣之事,晚辈定当尽力而为。” 悟真微微一笑,带着弟子空定飘然离去。 在悟真离开之后,便只剩下李玄都几人,各自对视一眼之后,都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次虽有伤亡,但没有酿成大的惨剧,后续还是好的。 这时候几位黑白谱上有名的高手也聚拢过来,有人大声提议要大办庆功宴,一众正道人士立刻轰然响应,虽说颜飞卿和李玄都考虑到有些人刚刚战死不久,对此不太赞成,但无奈这些正道群雄们盛情难却,也不好太过扫兴,只能答应下来。 这便是江湖,有些时候,生死很重,有些时候,生死又很轻。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此地,先是在白古镇略微停留,然后去了北芒县城,不过因为此地距离皂阁宗太近的缘故,不宜久留,最终还是决定一路南返。 回到龙门府的时候,刚好是立冬。 龙门府乃是天下各大宗门汇聚之地,又有万象学宫坐镇,就算是藏老人,也不敢造次。 当大部队返回龙门府的时候,先一步赶回来的正道人士已经包下了大半个明升客栈,幸而明升客栈占地够大,在后院有足够的空地,有引水入府成湖的手笔,直接在湖畔露天摆下流水席面,这种场合又岂能无酒,于是一坛一坛的美酒从地窖中搬出,放在湖岸边上,层层累叠,如同小山一般。 都说贵人语迟,最重要的人物自然要最后登场,包括李玄都在内,颜飞卿、苏云媗、陆夫人、南柯子、苏云姣以及一众黑白谱上有名的高人在最后才姗姗来迟,刚拐进客栈门前的长街,就已经有正道人士在路口恭候大驾,然后有客栈的管事在前面引路,也不走正门,而是从一扇平日里并不开启的侧门直接进入客栈后院。 一路上两旁站满了江湖人士,见礼打招呼的声音连绵不绝,一行人只是略一拱手就算是还礼,这些在地方上也是有头有脸的江湖豪侠对此没有半点不满,只觉得天经地义。 平日里都是店大欺客的明升客栈今日态度好得出奇,且不说这几百人的数量,就是为首的几位,也占据了正道的半数宗门,着实是招惹不得。 正主入场之后,各人按照各自的圈子入座,也不用旁人劝酒,立时开始互相拼酒,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也不知启封了多少坛美酒,浓郁的酒香弥漫了整个小半个客栈,几乎要让人几位这座人工开凿的小湖是一座酒湖。 李玄都没有去李玄都那一席,独自坐在一棵临湖的树下,手里提了一坛酒,平静地看着这些豪饮酒水的江湖人士,又将目光转向湖面,慢慢饮酒,默然不语。 酒过三巡之后,各人的酒量差距就已经可见端倪,酒量差的渐渐不支,开始退席去旁处醒酒,算是喘息一气;酒量大的则开始找寻对手,继续拼酒;还有那酒量不大也不浅的,则是趁着酒后余韵,与熟识之人轻声说些自己也难辨真假的心里话。 在白古镇誓师时,是由颜飞卿开口发言,这次则换成了苏云媗,这位慈航宗精心培养出来的苏仙子起身以茶水代酒水敬了在场众人一杯,先是感谢他们为正道出力,为百姓斩妖除邪,又对那些战死之人大加赞誉,一番话说下来,滴水不漏。 就在这个时候,趁着姐姐不注意,苏云姣悄悄摸了过来,手里提着个小巧酒壶,脸上红扑扑的,看来是没少偷喝。 她看着李玄都面前的两个空酒坛,惊讶道“瞧不出来,李师兄还是海量。” “海量谈不上。”李玄都微笑道“我本不会喝酒,喝得多了,便学会了喝酒。” 苏云姣不顾仪态地灌了一口酒,轻吐一口酒气“李师兄,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第一件事,是找你的颜师兄,向他求取一样物事。” 苏云姣好奇问道“什么东西?” 李玄都没有藏着掖着,直言道“朱果。” 苏云姣讶异问道“你要它做什么?难道你也要想学颜师兄吃一颗朱果,然后以纯阳入道?” 李玄都轻叹一声“你可听说过‘五炁真丹’?我要炼制此丹,重返当年的巅峰境界。” 苏云姣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当年风头无两的紫府剑仙又要重出江湖了吗? 她忍不住又问道“炼制完‘五炁真丹’呢?你是不是要找我姐姐和颜师兄报仇?对了,还有玄女宗的玉师姐,当初就是他们害得你跌落境界。” 李玄都笑道“若是我要报仇,是不是要先拿你这个软柿子开刀?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让你姐姐束手就擒,若是敢有异动,就先割你一只耳朵,以后人送外号,江湖一只耳。” 苏云姣倒是没有动怒,只是轻哼一声“那你肯定是白费心思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 苏云姣老气横秋道“少侠,何故叹息?” 李玄都淡笑道“都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你就没有想过,你姐姐赠我长生泉,颜玄机送我朱果,还有你的玉师姐送了我这张‘五炁真丹’的丹方,他们为什么要送我这些?就因为我是紫府剑仙?没有这样的道理,别忘了,当年我们可是打生打死的关系。” 苏云姣只是惫懒,并不笨,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好东西,花钱是买不到的,我姐姐和颜师兄他们既然送上门来,那肯定是有求于李师兄。”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李玄都道“不过就不要问我他们到底求我什么了,若是你姐姐愿意让你知道,那她自然会与你说,若是她不愿意让你知道,你现在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苏云姣撇嘴道“肯定又是什么正邪之争和天下大势。” “知道就好。”李玄都缓缓起身“今日一聚之后,我便要离开龙门府,离开中州,去往齐州,此去山高路远,你我二人,有缘再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炼丹事宜 宴会散后,李玄都先是单独去见了颜飞卿,两人开诚布公地交谈一番之后,不必李玄都开口相求,颜飞卿主动赠给李玄都一方早已准备好的玉盒,里头装着一枚有价无市的珍贵朱果。 李玄都收好朱果之后,又去见了南柯子。 此时的南柯子已经准备返回东华宗,见到李玄都单独前来,不免有些诧异。 两人在客房中分别落座,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不知李先生此来……” 李玄都神色郑重,道:“我想炼制一味丹药,不知道长能否代为引荐?或者直接就是道长亲自开炉炼丹。不过在炼丹之前,我还想请道长为我炼制‘玄黄’和‘菁华’二物,不知道长是否应允。” 南柯子一惊,问道:“‘玄黄’和‘菁华’倒是好炼,只是不知李先生要炼制什么丹药?” 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玉清宁交给他的“五炁真丹”丹方,放在桌上,然后往南柯子的面前一推。 南柯子仔细一看这张丹方,立时又是吃了一惊:“这是‘五炁真丹’的丹方,李先生要炼制‘五炁真丹’?要知道这‘五炁真丹’所需的五种主料,除了‘玄黄’和“菁华”之外,可都是十分难得之物,就是我们东华宗,恐也难以凑齐。” “这个不劳道长担心。”李玄都不紧不慢地从“十八楼”中分别取出两个玉盒和一只玉葫芦。 南柯子精通外丹之道,炼丹多年,只是搭眼一瞧,便立刻认出了这几样物事的来历,愈发震惊,喃喃道:“玄女宗的血玉髓,慈航宗的长生泉,还有正一宗的朱果,李先生竟是能将这三样物事寻来,看来李先生果真与颜掌教等人交情匪浅。” 李玄都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南柯子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视线从这几样物事上给拔了出来,说道:“既然李先生已经凑齐了几样主料,那‘五炁真丹’也就已经炼成了一半。” 李玄都问道:“道长这是答应了?” 南柯子微笑道:“当初在避暑行宫之外,若不是李先生仗义出手,老道这把老骨头就真要交代在那树妖的手中,现在李先生有求于老道,老道又岂能推脱?” 李玄都拱手称谢。 南柯子摆了摆手道:“不过有一点,炼丹乃是细致活计,不同的丹药需用不同的丹炉,而丹炉之火又有不同,足有十余之多,再加上各种控火的手法,就算老道现在想要就帮李先生炼丹,也是不成。还有就是,一味‘五炁真丹’所需材料足有几十种之多,‘玄黄’、菁华’、血玉髓、长生泉、朱果这五样物事只是主料,还要诸多辅料,老道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要等老道回到东华宗之后,才能为李先生开炉炼丹。” 李玄都笑道:“这是自然。” 当初跟李玄都讲解尸丹时,南柯子就爱掉书袋,此时被勾起了瘾头,接着说道:“炼制‘五炁真丹’也有说法,同样材料炼成的丹药,可能分成上、中、下三品,至于为何如此,是因为炼丹一道也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若是三者俱在,那么丹成上品,不过难度太大,只能看运气,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机缘’二字。” 南柯子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眼中闪烁着光:“可一颗上品的‘五炁真丹’,功效也是非同凡响,若是李先生服用之后,不但能修补境界,而且还能更上一层楼,说不定就是借着药力一鼓作气冲上天人境,当然,这样凭借外物得来的天人境,隐忧颇大,老道也不赞同李先生如此行事。” 李玄都微微点头,认同南柯子的话语,然后又问道:“那中品和下品又如何?” 南柯子道:“天时、地利、人和,除人和之外,能再多得天时和地利二者其一,便是成丹中品,药效不上不下,中规中矩,若是紫府服下之后,可以修补境界,然后助你重返当年境界,也就是一步到位。而丹成下品,则是说丹成之时只有人和而无天时和地利,药效浪费大半,服下之后,只能修补境界,却不能弥补修为,还要自己从头练起。” “若是连人和也没有,那么便是炼废了,轻则只剩下一堆药渣,重则便是连丹炉都要炸上天去。当年老道还是个少年时,就曾有一位门中前辈同样是用这朱果炼丹,一个不慎之下,使得朱果内的火性外泄,使其与丹火相融,不过顷刻之间,不但是丹炉炸裂,就连丹殿也被熊熊烈火吞噬,最后火势蔓延了小半个宗门,根本来不及扑灭,险些就要酿成大祸。” 李玄都听得很用心,听完之后,道:“道长尽管放心去炼就是,只要不直接炼废,无论是上品,还是中品、下品,我都可以接受。” 南柯子正色道:“老道痴迷炼丹半生,这些又都是难得的材料,既然要炼,自然就要炼到最好,如果仅仅是炼成一颗下品丹药,也是糟蹋了这些东西。” 李玄都笑了笑,没有反驳,转而问道:“不知费用几何?” 南柯子道:“李公子对我有恩,丹方、药材都已经齐备,老道只要出力就行,而且此事对于老道的外丹之道也大有裨益,哪里还要什么费用。” 李玄都摇头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就算道长肯免费出力,那么除了几样主料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辅料,这些辅料也是要钱的,除此之外,还有‘玄黄’和‘菁华’的炼制也要银钱,这些总不能让道长垫付。” 南柯子听李玄都如此说了,便也不再坚持,道:“我们东华宗以炼制丹药、各种药散为生,因为要盈利之故,价格上必然有许多水分,而且‘五炁真丹’所用的诸多辅料也不是太过珍贵,价格本身也不会太高。再加上老道在宗内还是有几分薄面,去掉其中的水分,可以用最低价买来,甚至比起原价还要低上几分,若是李先生执意要付钱,那便凑个整数,算是一千枚太平钱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知道这些辅料绝不仅仅是一千太平钱那么简单,南柯子应该还是故意压低了价格,不过他也不好再去拒绝别人的一番好意,以免显得太过刻意而拒人千里之外,于是便也认同道:“那便有劳道长费心。” 说着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张太平票。 太平票可以算是银票的一种,与普通银票不同的是,这种太平票由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发行,可供兑换太平钱。为了防止假冒,太平票制作非常精细,以制作上等符箓的符纸制成,表面绘以各种太平宗秘传的符箓纹路,唯有在中间写有“天下天平”四字,而在背面同样如此,只是“天下太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 一张太平票固定兑换一千枚太平钱,也就是一百枚无忧钱。若是兑换成白银,那便是三万两银子,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李玄都原本有四千太平钱,送给周淑宁一千,被二师兄用去一千,还剩下最后的两千,一千被兑换成了赤金钱,就放在“十八楼”中,另外一半则换成了这张崭新的太平票。 所以这张太平票已经是李玄都的半数身家。 李玄都将其推至南柯子的面前。 南柯子也不矫情,将丹方和太平票都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然后问道:“不知李先生打算何时动身去往东华宗?” 李玄都道:“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可能要稍晚一些,大概要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就不能与道长同行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洛水之畔 这场正邪大战,影响深远。散去的江湖人士带着这一战的消息离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会在江湖上衍生出各种真假难辨的传说故事。毫无疑问,颜飞卿和苏云媗作为此事的领头人,其江湖威望必然水涨船高。 当然,在这些传说中,还要多出一位不知来历根底的剑客,就像是当年横空出世的紫府剑仙。 只是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的李玄都对于这些已经并不太在意,真是虚名罢了。当年的紫府剑仙如何?堂堂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要对他以礼相待,江北群雄被他杀得束手告饶,什么江湖宿老,什么江湖名士,都被他视作土鸡瓦狗,一人单剑入帝京,傲王侯,慢公卿。这种例子实在太多太多,可现在的他又如何?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而且曾经沧海难为水,李玄都是真的不感兴趣了。 李玄都在与南柯子分别之后,又去见了陆夫人。 此时陆夫人同样打算离去,她此来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正邪大战,而是关于北邙山龙脉地气变化一事,现在北邙山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一事已经确凿无疑,那她必须要尽快返回宗门呈报此事。 两人一道出了明升客栈,离开龙门府府城,来到城外曾经短暂开设的太平客栈。 陆夫人站在客栈的门口,道“不知李公子还有什么事情想问?不敢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能回答的,妾身一定不会藏着掖着。” 李玄都的确是有事相问陆夫人,听到陆夫人这么说,他便开口问道“陆夫人是如何看这次的北邙山和皂阁宗之事?” 陆夫人道“还能怎么看,其实就是阴阳宗有更大的图谋,要皂阁宗出力,而皂阁宗在出力的过程中,又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借着阴阳宗的图谋,养尸炼尸,此事之后,阴阳宗和皂阁宗之间必然会出现间隙,但还不至于一拍两散,对于正道来说,勉强算是一件好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然后抛出自己的真正问题“陆夫人,当年帝京之变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太平宗和静禅宗会在此事之后封山闭寺,其中到底有没有邪道各宗的插手?” 陆夫人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有一位忘年之交,是风雷派的掌门,他也曾跟随神霄宗参与到帝京之变中,最后的结果却是中了阴阳宗的‘鬼咒’,神霄宗的宗主用尽了各种办法,仍旧无法保住他的性命,他在死后,若不以各种符箓镇压,尸体就要化作尸魔,所以他的棺材上不得不钉上四颗戮尸钉,可就算如此,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寒气,仍可让棺材结冰,可见施展‘鬼咒’之人的修为之高。” 陆夫人沉默许久,反问道“关于此事,李公子又知道多少?” 李玄都坦然道“只能说略知一二,不过大多都是揣测和推测。” 陆夫人轻叹一声“其实妾身也不比李公子清楚多少,不管怎么说,李公子还是此事的亲历之人,妾身却是连帝京城都未去过,许多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李玄都望着陆夫人“愿闻其详。” 陆夫人道“妾身只能告诉李公子,此战之中的确有邪道十宗之人在暗中插手,表面上看起来是‘四六之争’,实际上牵扯进来的宗门又何止十个,太平宗和静禅宗也的确是因为参与到此事之中,才不得不封山闭寺,不过两者所不同的是,太平宗是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静禅宗是面子和里子全都输了,所以我这个太平宗中人还时常在江湖上行走,静禅宗却是弟子被人灭掉满门也没有半分声音,至于其他更多,还请李公子去问令师比较好。” 李玄都深深望了陆夫人一眼,拱手道“受教。” 陆夫人转身推开客栈的大门“李公子还有其他事情没有,没有的话,妾身要收拾东西了。” 李玄都问道“沈长生呢?” 陆夫人的动作略微停顿,犹豫了一下,淡然道“他有他的机缘。” 李玄都点了点头,看了眼东方,转身离去。 向东走出三十余里,便是贯穿了中州全境的洛水。不过现在到了初冬时节,虽然还未结冰,但也不见夏日时节的磅礴气势。 此时的河水上停泊着一艘楼船。 这是一艘雕饰白龙的巨大楼船,与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相差无几,楼船高有三层,雕梁画栋,其中壁画皆是佛道典故,有伽蓝护法,有天女下凡,有飞天起舞。 一名年轻男子立在船头,腰间佩刀,倒也勉强能算是半个熟人,正是当初在平安县城外遇到的牝女宗刀客孙鹄。 李玄都停下步伐,仰头望着楼船。 不多时后,从楼船中走出一名梳着垂挂髻的女子,一身鹅黄衣裙,完全不似二十许岁的年纪,倒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 在宫官身后跟着一名中年男子,气态儒雅,面容俊逸,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还要以为他是个书生。 不过巧合的是,李玄都也认识这名男子,真要说起来,两人也能勉强算是不打不相识。 李玄都望向宫官,开口道“宫姑娘,这次怎么如此兴师动众?竟是让堂堂太玄榜第十人为你保驾护航,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宫官未语先笑,媚而不妖,然后才道“堂堂‘血刀’,哪里会听我一个小丫头的差遣,我呢,顶多是支使一下‘血刀’的徒弟。至于‘血刀’宁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并非我的本意。” 李玄都将目光转向那名好似书生的中年男子,道“‘血刀’宁忆,你我自从上次西北一别,已经有五年没见了。” 这名极有书生气质的男子正是太玄榜上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乍一看去,很难将此人与“血刀”二字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脸庞、眼神、一举一动,并没有丝毫的杀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忧伤郁气,看来这位“血刀”还是因为失去了挚爱而一直无法从悲伤中走出。 从心底而言,李玄都对于宁忆的执着有些不以为然,世人皆苦,无人不苦,家破人亡苦不苦?妻离子散苦不苦?儿子认贼作父苦不苦?妻子谋杀亲夫苦不苦?父母双亡苦不苦?子女早夭苦不苦?与这些大苦比起来,那点事情算什么。 抱着那点男女之情,整天念念叨叨,看不破,也走不出来,甚至因为情伤而性情大变,皆是因为懦弱之故。 是男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整日里浑浑噩噩,疯疯癫癫,做给谁看?是做给已故之人看,还是做给世上之人看?有如那大儒名士疯疯癫癫,是真疯癫吗? 李玄都觉得,男人要有担当,不仅仅是私情,还有公义。就如已经身故的张肃卿,他若是只有私情而无公义,那他今日还是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前尊荣,死后亦是尊荣。可他明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之路,一条断头之路,可他还是去走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最后甚至将自己的性命和一家人的性命全部赔上。 这是什么?这是大义。 古往今来,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个大义之人,才共同支撑起了世道,撑起了苍生万民的脊梁。 若是人人只顾私情而不讲公义,那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李玄都并不会以天下大义的名义来绑架挟持何人,但他会因此会对一些人不屑。 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生计艰难的小民不必谈这些,可站在天底下最高处的那一小撮人,却不能不谈这些。若是富还独善其身,不能说不对,可也万万不值得“尊敬”二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刀宁忆 李玄都并不高看“血刀”,也不会低看了他,毕竟是当今的太玄榜第十人,在李玄都已经开始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候,这位“血刀”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中,从一个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太玄榜的第十人,不管是奇遇机缘也好,还是天赋异禀也罢,总之都是能常人所不能。 宁忆定定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似乎看破了李玄都的心中所想,轻声问道:“看来李少侠是不喜欢我宁忆。” “谈不上喜欢与否。”李玄都摇头道:“再者说了,宁先生也不会在意一个男人的喜欢与否。” 宁忆不置可否。 李玄都问道:“不知宁先生出现在此地,是何用意?” 宁忆又陷入到一种莫名的忧伤之中,低头追思,没有说话。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愚笨之人,立刻联想到宁忆进入牝女宗的前因后果,再加上宫官讨要尸丹的说辞,以及宁忆破天荒地出现在此地,李玄都便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通了个七七八八,缓缓说道:“我曾听闻,宁先生本是江南世家出身,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时进京赶考,在途中遇到一名女子。后来不知为何,宁先生与那名女子被玄女宗的高手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先生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自此之后,世人只知宁先生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宁先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后来更是成了牝女宗的座上宾。” 宁忆闻言之后回过神来,抬起头时两行清泪落下,喃喃道:“若不是因为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本不会死的,她是因为要保护我,才会受了那一剑,可她被一剑洞穿心肺之后,临死之际,仍旧对我笑言,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于是你就因为这句话才活了下来?” 宁忆骤然抬头,眼神格外凌厉,且透出杀气。 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杀气,一瞬间,所有的儒雅都荡然无存,就像是一只失去了理智的嗜血凶兽,这一刻的他才真正对应上了“血刀”的名号。 不过李玄都却是无动于衷,杀气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又切切实实存在,他自己也有,而且未必就比宁忆弱上多少,当年紫府客的凶名,可是犹在“血刀”之上,只是在结识了张肃卿之后,他开始读书养气,有意地压制自己身上的杀气,使自己由江湖莽夫向读书人靠拢,反倒是宁忆走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从一名书生变成了江湖人。 不过说到江湖,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地,这是一块肮脏地,不要觉得江湖是风光霁月的江湖,那仅仅是对于极少数人而言,可这世上又有几个颜飞卿和苏云媗?那些在颜飞卿面前恭恭敬敬的江湖豪客们,换一个场合可能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站在他们的眼前,又该是何等的绝望?这世道也从来不是个太平的世道,只是境界修为高了,或是身份地位高了,便看不到那些糟心事,看不到便真以为天下太平。 许多初次离开宗门的宗门弟子之所以会被蔑称为“雏儿”,便是因为他们未经历世情,故而显得太过天真。 想来曾经的宁忆也是这样的人物,可在那份天真如水泡一般破灭之后,便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于是便成就了“血刀”之名。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没有这句话,你是不是就要随着那位女子一起离开人世,或者可以称之为殉情?” 李玄都又道:“一个‘情’字,当然很重,可也不应是一个人的全部,大丈夫七尺之躯提三尺之剑,从来都是已许国而难许卿,未听闻已许卿而难许国。” 宁忆默然不语,不过双眼之中已经渐渐染上了一层血红。 这时候,一直不曾说话的宫官终于加重语气道:“李紫府!” 李玄都望向宫官,见她眼神中的一丝祈求之意,便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片刻之后,宁忆双眼之中的血色渐渐淡去,他自知失态,摇了摇头,有些歉意。 李玄都问道:“其实不是牝女宗想要尸丹,而是宁先生想要尸丹,宁先生的用意可是想要复活那位女子?” 宁忆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只玉盒,里面放着的便是那颗惊动了无数江湖高手的尸丹,若是算上宁忆这位现任太玄榜第十人和李玄都这个前任太玄榜第十人,那么仅仅是太玄榜,就有五人为此大打出手,可见这件物事的分量之重。 宁忆看到这个玉盒之后,身上的杀气渐渐淡去,破天荒地流露出几分温柔神色,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恋人。 不过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人间世”,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行走江湖,黑吃黑只是常态,哪怕是某些信誉很好的老字号,只要利害够大,许多所谓的规矩就是一个摆设而已。 不要忘了,当初的罗一啸便是因为一颗“血龙丹”与牝女宗做交易的时候,被清慧姬一剑枭首。 宫官望着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轻笑道:“紫府这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牝女宗?” 李玄都毫不客气道:“两者皆有。” 宫官伸手轻轻捂住胸口,好似受伤道:“紫府真是好生绝情。” 李玄都无动于衷。 宫官从手腕上的银铃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道:“太阴十三剑的原版乃是刻于石壁之上,我自然无法将石壁直接取来,这木盒中所盛放的是十三面石壁的拓印版本,当然,也绝对是最清晰的拓印版本,仅次于原版。” 这时,宁忆也开口道:“李公子,你这次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能够从藏老人的手中拿到这颗尸丹,着实不易,若是李公子肯割爱此物,就当是宁某欠了李公子一个人情。” 一位太玄榜第十人的人情,着实不轻了。 李玄都也不想拒绝这个意外之喜,望向宫官。 宫官将手中的檀木盒子丢向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以人间世将盒子停住,掀开盒盖之后,果然是十三张拓印碑帖,他只是粗略一看,便可以确定这就是正宗的“太阴十三剑”,至于其中是否有疏漏错误之处,还要日后慢慢印证。 李玄都反手将手中盛放尸丹的盒子丢掷出去,道:“我还是要提醒宁先生一句,尸丹炼成丹药之后,只是对将死之人有用,若是已死之人,恐怕还不能做到生死人、活白骨的功效,而且这毕竟是太阴尸的尸丹,若是被其借尸还魂,心爱之人的遗骸化作尸魔,则是好事变祸事,所以还望宁先生三思而行。” 宁忆伸手接住这方玉盒,打开看过之后,道:“谢过李公子提醒,宁某绝不会鲁莽行事。” 李玄都将紫檀盒子收入“十八楼”中,道:“此间事了,李某也该告辞了。” 宫官正要开口,却被宁忆抬手制止,然后宁忆开口问道:“李公子可是要返回齐州?” 李玄都回答道:“是。” 宁忆又道:“李公子还是为了当年之事奔走?李公子可知道肉食者鄙的道理?” 李玄都稍稍沉默,道:“我无话可答,只能送给宁先生一句古人的词。” 宁忆道:“请讲。” 李玄都沉声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家国大义 在李玄都离去之后,宫官和宁忆仍旧站在甲板上,没有返回船楼。 两人久久沉默无言, 过了许久,宫官方才轻声开口道:“宁先生不必太过在意,李紫府此人,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得太远,注定无法回头。” 宁忆摇了摇头:“他是对的。” 这位太玄榜第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别忘了,我也是读着圣人之书长大的,也曾是圣人门生,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更知道他有些瞧不上我。”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苦笑一声:“我们之前也有过交集,我知道他不是个故作清高之人,也不觉得自己就比旁人更高一等,世间这么多人,他为何独独瞧不上我?说到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觉得我本可以出来安世济民,可我却自囚于樊笼之中。” 宫官展开手中的折扇遮住鼻子以下的脸庞:“说到底还是家国大义。” 宁忆望着船外的河水,这一刻的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背着书箱的热血书生,喃喃道:“国将不存,家何存焉?” 另一边,李玄都与宫官等人分别之后,重新回到官路上。 此时的李玄都换下了那身文士装扮,换上了一身普通江湖人的利落打扮,翘头云履换成平头长靴,冷美人则用粗布包裹了刀鞘和刀柄,只要不拔刀出鞘,也看不出端倪。 李玄都自认是个务实之人。就拿“天乐桃源”之事来说,那里面的女子可不可怜?的确有可怜人,但比起她们,世间还有更多更为可怜之人。不管怎么说,这些女子只是失去了尊严、自由,而在桃源之外,还有更多的百姓不仅仅是尊严和自由,就连性命都一并失去了,为了活命,卖身卖妻卖儿卖女,抛却了所有的尊严去讨一口饭吃,甚至还会被乱军流民裹挟,被刀枪逼着去用人命填护城河、消耗城池守军的箭矢滚木,更有骇人听闻者,将活人当作“两脚羊”,与牲畜无异? 失去了爱人的公子仙子苦不苦?当然苦,可比起那些生不如死之人,却是要好上太多了。李玄都想不明白,有些人心疼这些男女,因为他们失去了爱人,可是对于那些连性命都丢了的百姓为何熟视无睹?那些性命就不是性命吗? 还是说,有些人自认高人一等,觉得那些百姓都是泥做的,浊气逼人,而这些男女是水做的,见了便神清气爽,所以所有的慈悲怜悯只用于风花雪月?因为一个官家小姐和书生的私奔不成哭花了眼,却对城外一具具倒伏饿死的百姓无动于衷? 李玄都无父无母,如果没有遇到师父,那么他就是这些饿死百姓的其中之一,所以李玄都从不高看自己。 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接近权势,让有些人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势。”换而言之,有些人接近权贵,误以为自己也是权贵,凡事都站在权贵立场上去看,事事以为自己高出庶民一等,被人视作奴仆却不以为耻,反以此为荣,洋洋自得。 李玄都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这样的世道,太难。 这也是李玄都对宁忆说这番话的缘由所在,他不希望宁忆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对于窗外之事两耳不闻。他不奢望自己今日的一番话是惊醒宁忆的雷声,姑且算是敲门声,能否从这方樊笼中走出来,还要看宁忆自己。 对于刚刚得来的“太阴十三剑”,李玄都没有立刻修习的想法,以他现在的境界而言,想要驾驭全篇十三剑,还是太过力有不逮,最起码要等他重回归真境之后,而想要在短时间内重回归真境,那还是要落到“五炁真丹”上面。 此时南柯子已经先一步动身返回东华宗,为炼丹事宜早作准备,而李玄都对于炼丹一道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早早去了也是无用,空耗时间而已,不如先去处理其他事情。 除了和宫官的交易之外,他还要去一趟听风楼。 江湖上有四大组织,分别是: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虽然不是宗门,但胜似宗门,经营各类买卖。 四家各有所长。其中听风楼长于打探消息,万笃门擅长刺杀,白莲坊类似于当铺和镖局,闻香堂长于伪造文书和贩卖各种行走江湖所需之物,比如说大名鼎鼎的人皮假面便是多半出自闻香堂之手。当初胡良使用的路引文牒也是从闻香堂中购买,几可乱真。不过花费也相当不菲,一份路引文牒就要一枚太平钱,足以让寻常江湖人士等望而却步。 这次李玄都去听风楼,便是打探关于秦襄的消息。 当初帝京之变,四大臣一派中人死伤殆尽,秦襄作为张肃卿亲自提拔的将领,自然也难逃被罢官下狱的下场,不过秦襄毕竟是收复凉州、秦州的功臣,功劳极大,尤其是在军中和民间威望极高,若是贸然杀他,不但要朝野震动,而且军中也要生出事端,再加上当时又是朝堂动荡之际,故而秦襄只是被撤职罢官,在天宝四年时便从诏狱中放出,贬谪为民,遣返原籍。 秦襄是中州殷阳府人士,殷阳府位于中州最北端,刚好是中州、晋州、燕州三者的交界之地,如今秦襄不知所踪,不仅仅是朝廷中人找不到他,就是李玄都想要找他,也要花费一番手脚,乃至于求助听风楼。 不过话又说回来,去听风楼打探消息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就凭他身上的一千太平钱,未必够用,所以他在去听风楼之前,还要先去一趟白莲坊。 白莲坊和听风楼一样,遍布天下各州府,在龙门府城外六十里处有一座位于山中的无名小湖,湖畔有一座临湖而筑的别院,这便是中州的白莲坊。 这座别院的规模很大,人来人往,倒像是一座生意不错的酒楼。不过会来此地的都是江湖人士,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来到此地,也注定难以靠近,因为在通往别院的各个路口都会有白莲坊的管事把守,除了挡去一些误入此地的普通人之外,还负责筛选客人,如果是熟客,会有人专门接待,如果是第一次来的生客,则要辨别身份。 李玄都从一条崎岖小径进山,守在这里的是一位不比李玄都大上多少的年轻妇人,衣着端庄,以白色为主,金线滚边,白色绣鞋上绣有白色荷花,无不对应了“白莲坊”这个名字。 妇人直接以字正腔圆的大魏官话问道:“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色玉牌,递给妇人。 妇人眼神中掠过一抹异色,毕竟能拥有一件须弥宝物而又不惮于昭示于人之人,要么是有大靠山,要么就是身怀绝技。 然后她再望向手中的玉牌,玉牌以白玉制成,正面浮雕有一个“甲”字,背面浮雕一朵绽放正盛的莲花,女子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恭敬:“原来客官是甲字号客人。” 白莲坊会将各种客人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其中丁字号客人便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的生客,丙字号客人是已经来过一次以上并有交易记录的熟客,而乙字号客人,则是有金额超过五百太平钱以上交易记录的贵客。五百太平钱便是一万五千两银子,别说是江湖散人,就是许多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豪客也拿不出来,毕竟算上房屋地产的几万两身家和直接拿出几万两现银的差别还是极大。 至于甲子号客人,则要交易金额超过两千太平钱,当年李玄都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经常会来这儿“销赃”,倒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白莲坊的甲子号客人。 年轻妇人对旁边过来接替她的管事交代几句之后,双手递还玉牌,轻声道:“客官请随我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白莲坊 李玄都随着年轻妇人一路往别院行去,转了几个弯,道路两旁松柏常青,老干横斜,在这个初冬时节仍旧平添几分苍翠绿意。穿过这片树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上悬挂牌匾上书“白莲”两个大字,大门两侧左右也不是石狮,而是两盏龟鹤延年的石质宫灯。 进门之后,是一个大天井,天井左右各开辟一方石砌的池塘,其中种植有莲花,不过因为天气寒冷缘故,现在已经尽数凋零,只剩下一片枯败残叶。过了天井,便是客厅,年轻妇人请李玄都就坐,然后有丫鬟端上热茶,年轻妇人道:“请客官用茶,待我去禀告掌柜。” 李玄都点了点头,随手接过茶碗,却是没想到这小小茶碗还有玄机,竟是薄胎瓷,薄如蛋壳,隐隐透光。他举起茶杯仔细端详,在茶杯的杯壁上写有“可以清心也”五字,妙就妙在这五个字无论从哪个字开始读,都可成句,分别是:“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以小见大,若是骤然富贵之家,绝无这般精巧心思,可见白莲坊之底蕴。 不多时后,有一位衣衫华美的中年妇人姗姗而来,挥手示意侍立的丫鬟退下之后,直接了当地开口问道:“在下是本地掌柜,不知这位客官是要典当,还是其他?”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碗,道:“主要是典当,不过若是贵店有其他好东西,也不妨拿来一观。” “请客官随妾身来。”中年妇人微微一笑,转身在头前引路。 在白莲坊中,不仅仅是客人有高下之分,就是一众管事也有高下之分,分别是:一般管事、大管事、掌柜、大掌柜,一州境内的白莲坊设大掌柜一人、掌柜两人,此时这名中年妇人便是两位掌柜之一,而先前的那名女子则是一名大管事。 到了后堂,别有洞天,地上铺有蜀锦织就的地衣,踩在上面寂然无声,在最中间的位置则是一张大得有些过分的书案,书案两侧各有一把紫檀大椅,中年妇人伸手请李玄都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之后,她才缓缓落座在李玄都的对面位置。 在书案的中间位置有一个黄铜香炉,香炉中染着一炷香,轻烟袅袅。 妇人解释道:“这是‘盘云烟’,可以遮蔽身形和声音,请客官不用担忧有人在暗中窥视。” 李玄都是老江湖,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早已见识过许多,也不在意,只是淡笑道:“既然来了白莲坊,自是信得过白莲坊。” 妇人微微一笑:“那就请客官放心拿出要典当之物。” 李玄都直接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摞厚厚秘籍。 中年妇人微微一怔,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意外神色,轻声问道:“这是?” 李玄都言简意赅道:“秘籍,掌柜请自便就是。” 中年妇人立刻伸手拿过一本,大致翻看了几页,然后又取过几本,还是如此翻看几页,过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她将所有秘籍都大致翻看了一遍,放下手中的秘籍,沉吟道:“客官既然是甲子号的客人,信誉自然是有保障的,不知客官的这些秘籍是从何处得来?” 李玄都脸色一沉,不悦道:“不问出处,这是白莲坊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白莲坊已经改了规矩?” 中年妇人一惊,赶忙道:“是妾身坏了规矩,还望客官见谅。” 李玄都倒也没有如何不依不饶,只是道:“若是检查无误,请开价吧。” 中年妇人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道:“这些秘籍,多是下成之法,各大宗门的弟子自是看不上眼,不过那些没有门路的江湖散人却会感些兴趣,尤其是其中的《玉鼎掌》和《金殇拳》,乃是中成之法,若是遇到修习拳掌之人,应该能卖出个不低的价格。” 说到这儿,中年妇人望了李玄都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继续说道:“这一共是九本秘籍,七种下成之法,两种中成之法,下成之法一律按照一百太平钱来算,中成之法按照五百太平钱来算,共是一千七百太平钱。我们白莲坊不同于那寻常当铺,从来不做压价的事情,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所以客官尽管放心,别处都不会高出这个价格。我也不妨与客官透个底,一般市价,最多也就是一千五百太平钱,不过我们白莲坊的人脉更广,这些东西更容易出手,所以给出的价格才能更高一些。” 李玄都平静道:“这些秘籍不是买一颗就少一颗的丹药,贵店可以拓印一批,将原版留在手中,这样便是一只会下蛋的鸡,细水长流。” 妇人也不废话,伸出两根手指:“既然客官如此说了,那就再加三百太平钱,共是两千太平钱。” 李玄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笑意,道:“掌柜果然是爽快人。” 妇人微笑道:“对于客官这样的贵客,我们白莲坊从来都不介意吃一点小亏,再有就是,刚才妾身坏了规矩,也算略作赔偿。” 李玄都感慨道:“三百太平钱就是九千两银子,贵店委实是好大的手笔。” 妇人一笑置之,转而问道:“不知客官是要太平票,还是太平钱?” 李玄都摇头道:“先不急,不知最近贵店可有什么好东西?” 妇人道:“倒是巧了,还真有一样,是一张‘太阴匿形符’,不知道客官有没有意向?” 李玄都略微惊讶道:“这可是稀罕物事。” 妇人点头道:“正是,此符的功效是隐蔽身形气息,不管是用来保命,还是暗中潜入,都是绝佳必备之物,不过缺点就是此符绘制过于复杂,非要天人境的修为不可,而且画符所需的几样材料也颇为难得,故而产量极小,在市面上很是少见。” 李玄都问道:“不知价钱几何?” 妇人语气平静道:“本坊所得的这张‘太阴匿形符’是一位前朝高人的遗留之物,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所以其中灵气有所逸散,故而价钱上也会有些折扣,若是客官有意购买,本坊开价五百太平钱。” 李玄都叹息一声:“贵店倒是实在,差不多就是这个价格。” 妇人微微一笑:“做买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如客官方才所说,细水长流。正所谓小富靠勤而大富靠德,故而在这等买卖之上,本坊从来都是如实相告,不做一丝一毫隐瞒。” 五百太平钱着实不算一个小数目了,尤其是在李玄都失去了师门例银之后,就更是如此。而且卖秘籍也不是那么好卖的,白莲坊也不是傻子,在收录了这些秘籍之后,便不会再买,所以卖一本就少一本,而且有些诸如“纯阳紫气”这等中成之法,李玄都也不敢随意买卖,不然一个不慎很容易招惹到正一宗的头上,这次卖出的九本秘籍已经是精挑细选,这样的买卖以后不会有了。 不过李玄都在心底默默盘算一番之后,还是决定买下这张“太阴匿形符”,毕竟这道符箓算是各种符箓中最为实用的几种之一,而且是有价无市,若是这次错过了,下次再想遇上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李玄都道:“这道‘太阴匿形符’我买了,所需太平钱从那两千太平钱中扣除就是,剩下的一千五百太平钱请帮我换成太平票。” 做成了一票大单生意的妇人露出喜悦笑意,道:“客官稍等。” 她转身出了内堂,不多时后,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三张太平票和一个紫檀盒子。 李玄都接过太平票,都是五百面额,凭票可在太平钱庄立取太平钱五百枚。他先将三张太平票收入“十八楼”中,然后打开紫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玄色符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听风楼 从白莲坊出来之后,往西行出二十里左右,有一座义庄,罕有人至。 这儿便是听风楼的所在,每到申时的时候,便会开启,供客人们进入真正的听风楼中。 当李玄都从白莲坊赶到此地的时候,在义庄的门前已经等了不少人,不过境界修为都不甚高,也不算低,大多就是抱丹境上下,夹杂着一两名玄元境。 登堂入室三境和初窥门径三境之间是一道门槛,站在门槛外,就是最普通的江湖人,而站在门槛内,能有抱丹境,在一县之地就能算是好手,开个武馆不算难事,若是善于经营,不说大富大贵,一个小富即安还是能有的,也算是普通百姓眼中的士绅人物。 若是再往上,玄元境,便是各大宗门的中坚力量,放在地方县城之中,那便是可以横着走的角色,影响力从一县之地扩散到一府之地,算是豪绅。 至于先天境,或是成立门派,或是进入大宗门担任客卿,就算是在一州之内也能数得上号,乃是名副其实的一地豪强。 先天境之上是出神入化三境,无论是归真境还是天人境,放眼整个江湖中也能排得上号,名声传遍江湖上下,不再局限于一州一府,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物。 如果是先天境小宗师和归真境宗师,乃至于天人境大宗师,要从听风楼打探消息,不必亲自屈尊前往,听风楼自会将他们所需要的消息亲自送到府上,而要亲自跑一趟听风楼的,多半是一些江湖散人,居无定所,漂泊不定,而且境界修为也不算高。至于李玄都,主要是因为他以前与听风楼的接触不多,远没有白莲坊那般熟悉,而且现在的他也不比从前,所以不得不亲自跑上一趟。 不多时后,从义庄中走出两个看上去年纪不太大的男女,黑色的衣裤和黑色的长靴,还有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其中眼睛灵动的姑娘扫视众人一眼,开口道:“我姓蔡,是听风楼的夜莺。” 听风楼不同于白莲坊,没有管事和掌柜一说,分别以各种鸟类为称呼,其中夜莺便是类似于白莲坊的大管事。李玄都曾经听胡良说起过,这位蔡姑娘在听风楼的众多夜莺中也算是比较有名了,据说相貌出众,宛如少女,不过却是死要钱,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叫做:“钱断恩义绝。” 既然喜欢钱,那么在有足够太平钱的前提下,事情往往会很简单。 虽说江湖上讲究一个财不露白,但是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而言,却是不必在意这些了,难道会有天人境大宗师来打劫他的两千五百个太平钱?于是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太平钱,屈指一弹。 太平钱发出一声清脆声响,打着旋儿飞到这位蔡姑娘的面前。 她伸手接住这枚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太平钱,望向李玄都:“阁下这是?” 李玄都无视周围的传来的各种视线,学着胡良教给他的话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女子被遮挡在面巾下的嘴角翘起,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不过……这点钱可不够呢。” 李玄都又取出一枚闪闪发光的无忧钱,“太平无忧”四个字格外清楚。他再屈指一弹,将这枚无忧钱也送到女子的手中。 女子收钱之后,一双大眼睛变成了月牙,“这位客官,请跟我来。”同时又对她身旁的男子吩咐道:“剩下的人就由你来负责,我亲自负责这位客官!” 男子在听风楼中的地位显然不如这位蔡姑娘,沉默应下。然后蔡姑娘便带着李玄都在各种复杂的视线之中往义庄走去。 李玄都混迹江湖多年,自然知道在外人面前露财代表了什么,说不定就有人会守在义庄外面,等他从义庄出来的时候,来教一教他什么是江湖。 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李玄都也不介意反过来教一教这些想要不劳而获之人,什么是规矩和天理。 进入义庄之后,入眼便是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体,皆是用渗人白布盖着。蔡姓女子若无其事地走过这些尸体,来到最深处的一面墙壁前,从左边数了第九块青砖,轻轻一按,就见不远处的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露出往下的台阶。 义庄下面才是真正的听风楼所在,据说里面开辟有多条地道,这处义庄只是众多出入口的其中之一而已。 蔡姑娘瞥了李玄都一眼,冲着入口抬了抬下巴:“喏,请跟我来吧。” 李玄都沉默地跟在这位听风楼夜莺的身后,进入这条一直向下的通道之中,通道两侧燃着火把,将两人的影子映照得跳跃不定,仿佛是正在张牙舞爪的恶鬼, 蔡姑娘走在前面,李玄都刚好可以仔细观察她的双脚,这位蔡姑娘竟是踮着脚尖走路,脚跟从不落实,而全身重量承载于脚尖之上,每次与台阶相触,却没有半分声音,就连灰尘也没激起半分,可见这位夜莺的轻身功夫必然是极好的,不逊于普通先天境的小宗师。 走了大概有不到半柱香的工夫,这条斜斜向下的通道走到了尽头,外面是一个类似于普通客栈一楼的大堂,其中摆着八仙桌和长凳,不过此时除了守在这儿的两名“伙计”之外,并无其他客人。 待会儿守在义庄中的人进来之后,就要在此地等候,不过李玄都的一个太平钱和一个无忧钱却不是白花的,蔡姑娘带着李玄都直接穿过大堂,在这边还有一条向下的楼梯,就像是一座被倒过来的客栈,布局完全一样,只是普通的客栈是从下往上,而这座“客栈”却是从上往下。 顺着这道楼梯往下,果然在下方还有一层,这里就被分成了许多隔间,分列两侧,两人一直来到最深处,这里有两扇紫檀木门,蔡姑娘轻轻叩门,禀报道:“大人,有贵客。” “贵客”二字被她额外加重了语气。 然后里面传出一个轻柔的嗓音:“请进。” 得到此地主人的允诺后,蔡姑娘推门而入,站在门口,等到李玄都进门之后,才轻轻关上房门。 门内门外,完全是两重天地。 门外是冰冷黑暗的长廊,门内则是……一处类似女子闺房的所在。 地上铺着的是白色羊绒地衣,左手边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株孤品兰蕙,右手边的角落安放着一把紫檀圈椅,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不乏珍本孤本,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也有铜鎏金自鸣座钟,包罗万象。正对门的一面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横案后有椅,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 这等手笔,有雅气,更有贵气。 此时就有一位美人坐在福贵榻的右侧,捧茶轻啜。 李玄都这些年来见过的女子,从陆雁冰、张白月到苏云媗和玉清宁,再到宫官,乃至于陆夫人和苏云姣等人,各有各的风华,都是顶尖的美人,这便让他的眼界在无形中变得很高,能被他视作美人,可见这位女子的确很美。 不过李玄都也忽然发现一个事情,从白莲坊到听风楼,似乎都是以女子为主,难道是女子做买卖更容易一些? 这名美人微微一笑:“在下是此地的青鸟,这位客官请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十二部 听风楼有三个等级,分别是:渡鸦、夜莺、青鸟。蔡姑娘是夜莺,那些“伙计”和留在义庄外面的男子是渡鸦,眼前的这位青鸟就是此处听风楼的话事人了。 李玄都缓缓上前,坐在福贵榻的左侧。 这位青鸟以极为娴熟的茶艺为李玄都斟满一杯清茶,然后问道:“不知这位客官想要打探什么消息?”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道:“听风楼这些年来的信誉一直很好,否则我也不会来,不过我还是想要嘱托一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贵店一定不要走漏了风声。” 青鸟微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李玄都低头瞥了眼茶杯,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副百鸟朝凤图,说道:“我想打探一人的行踪,此人姓秦,单名一个襄字,历任兵部尚书、左军左都督、秦中总督等职,后来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于天宝二年被下诏狱,天宝四年经内阁首辅孙松禅的上疏求情,得以从诏狱中放出。” 青鸟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沉声道:“这位客官,你应该知道这位秦都督曾经是朝廷钦犯,就算现在已经不是了,可他仍旧是太后娘娘和青鸾卫的肉中钉、眼中刺,若是与这位秦都督沾染上干系,恐非善事。” 李玄都道:“我当然清楚,否则也不会来找你们。” 青鸟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都:“我不管阁下是朝廷的人,还是秦都督的旧部,亦或是四大臣的旧人,我现在提醒阁下一句,这条消息的价格很贵。” 李玄都问道:“价格几何?” 青鸟沉默着伸出两根手指。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叹息道:“两千太平钱,那可是六万两银子,不知能买多少粮食。” 青鸟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若是客官嫌贵,我们听风楼也不会强买强卖。” “买了。”李玄都面无表情道。 青鸟脸上刚刚露出没有多久的笑意骤然一僵,迟疑道:“客官你说……买了?”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三张五百面额的太平票和五十枚无忧钱。 青鸟望着这些本该十分诱人的太平钱,忍不住苦笑道:“看来客官是心意已决,那么请随我来。” 说罢她从福贵榻上起身,来到多宝槅子旁边,轻轻拨动自鸣钟上的指针,然后就见另一边的书架从中分开,书架后的墙壁向上升起,后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青鸟从桌上拿起一盏烛台照映道路,径直走入其中。李玄都没有犹豫,也跟着走入其中。 这段楼梯不算太长,总共有三百六十级,然后两人便来到一座地下大厅之中。 这座大厅占地极大,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架,每个书架足有三丈之高,与大厅的穹顶齐平,书架共分九层,最高几层要用梯子才能触及,书架的每个格子中都塞满了厚厚卷宗,卷宗的书页之间又夹满了各色书签。 青鸟环视一周之后,推过一架书车梯子,来到靠西位置的一面书架前,然后登上梯子,从书架的第八层抽出一本卷宗。 青鸟跃下书车梯子,来到大厅中间的唯一桌子面前,找到其中的一页书签,将手中卷宗平摊在上面。 李玄都也跟着来到桌旁,大致扫了一眼,见书页上的许多内容墨迹有深有浅,显然不是同一时间写就,而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有朝局的最新动向,有内阁的票拟,有司礼监的批红,还有御使们的各种奏章。 青鸟的目光迅速扫过诸多不相干的内容,最终落在这一页的末尾,读道:“秦襄上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天宝六年正月十五的龙门府元宵灯会上,他应万象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之邀,前往龙门府,落脚于明升客栈,两人借赏月之名密谈至深夜,其密谈内容不得而知,自此之后,秦襄便未公开露面。” 李玄都皱起眉头,刚要说话,青鸟已经继续读道:“根据子部夜莺所报,秦襄在此事之后,几次打算动身北上,却又不知何种缘故而迟迟未能成行,终是于四月初六日经由龙门府前往荆州,又由荆州转道前往江州。” 她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轻声道:“如今秦襄正在江州金陵府的金陵城中。” 正所谓“十里秦淮,金陵一梦。”若是以繁华而论,江南更胜已经衰落的中州,作为江南第一等繁华之地的金陵府更是不逊于帝京。 李玄都皱眉道:“金陵何其大,如果贵店仅仅告诉我秦襄在金陵城中,不过是从大海捞针变成了大湖捞针,恐怕不值两千太平钱的的价格。” “客官不要着急,请听我解释。”青鸟慢声细气道:“秦都督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死物,他有手有脚,行程不定,中州距离金陵又何止千里,来回传信也是一件难事。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确定他还在金陵城中,至于他当下在金陵城的什么位置,接下来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也不敢打包票,可能就在我与客官说话的时候,秦都督正在十里秦淮,等到客官赶到金陵城的时候,他已经离开秦淮河去往圣人庙,甚至是离开了金陵城,客官扑了个空,却要说我们的消息不准,没有这样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却是不能不认可了,不过他相信听风楼必然有解决的办法。 果不其然,青鸟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以派人给客官带路,在金陵城中有我们的人手,到了之后,便可以直接领着客官去见秦都督。” 听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明白其中一点关键,望着眼前的美丽女子,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都督是通过白莲坊的路子离开中州。” 青鸟猛然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再不敢有半分小觑之心,坦然道:“秦都督正是在白莲坊的护卫下离开中州前往金陵,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四家共存多年,有些时候难免要互通有无,所以我们这里才会有秦都督的行踪。” 李玄都并不意外,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被我一个外人知道了你们的机密,你们听风楼就不做些什么吗?” 青鸟深深地望着李玄都,问道:“客官想要我们怎么做?” 李玄都笑了笑:“比如说杀人灭口。” 青鸟一怔,笑道:“客官真是说笑了,若是擅杀客人,此事再传扬出去,那么我们听风楼的生意便不要做了。” 李玄都转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既然不是要杀人灭口,那就请现身吧,何必遮遮掩掩。”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婀娜身影从大厅角落的黑暗中款款走出。 与身着宽袍大袖的美人青鸟不同,她虽然也是个美人,但却是长着尖刺的蔷薇,一身在江湖中并不常见的黑色皮甲,用多层皮革连缀而成,表面涂漆,再绘以各种符箓,不但可以抵挡各种箭矢暗器,还可以防御术法。 她的脚上是一双包有铁皮的长靴,不过行走之间却不闻丝毫声响,靴筒里插着一把匕首,腰间则是两把交错的带鞘弯刀。 她轻声道:“客官好厉害的耳力,我不过是轻吐了半口浊气,便被客官发觉。” 李玄都望向青鸟,等待她的解释。 青鸟微微一笑,道:“我们听风楼按照十二地支分为十二部,每部职司各有不同,她是辰部青鸟,而我是卯部青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两位青鸟 李玄都对于听风楼的所有了解,都是来自于胡良之口,胡良从未提起过十二部的说法,不过胡良是闻香堂的贵客,对于听风楼了解不多,未曾耳闻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问道:“那不知两位的职司有何异同?” 卯部青鸟道:“我的职责是与客人打交道做买卖,而辰部青鸟则是引路之人。” 李玄都望向那位穿着皮甲的美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们听风楼有没有男子?” 未等卯部青鸟开口,辰部青鸟已经柳眉倒竖,冷声道:“怎么,你瞧不起女子?”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并非是对女子有偏见,只是男女同路难免有诸多不便,倒是不如两名男子便利。” 辰部青鸟冷哼一声。 卯部青鸟显然要比辰部青鸟更为圆滑,打圆场道:“请客官见谅,我们听风楼是有男子不假,但多半不会与客人直接打交道,这是规矩。” “规矩。”李玄都轻声重复了一遍,没有强求。 卯部青鸟继续说道:“若是客官没有异议,那么接下来就由辰部青鸟为你引路。” 李玄都侧头望向辰部青鸟:“贵驾是归真境修为?” 辰部青鸟面无表情道:“事先说好,我们听风楼只负责寻人,不负责护人周全,那是白莲坊的买卖,若是客官对于此行有所疑虑,也不妨再走一趟白莲坊。” 李玄都道:“不巧,我就是刚刚从白莲坊那边过来的,可是典当了好些家当才凑足了银钱,现在已经没有多余银钱了。” 辰部青鸟冷冷道:“那阁下便自求多福吧。” 卯部青鸟道:“对了,我们听风楼还有一个规矩,无不可卖之消息,若是客官愿意再多花四百太平钱,那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秦都督的额外消息。” 李玄都望向卯部青鸟,稍稍沉默了一下:“我倒是真怀疑你会‘他心通’,能准确无误地知道我身上还剩下多少钱。” 卯部青鸟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儿,微笑道:“这条消息,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当然,我们听风楼也绝不做那强买强卖之事,买与不买,全凭客官自愿。”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从“十八楼”中取出三十个无忧钱和一百个太平钱,堆放在桌上:“请说。” 卯部青鸟作为此地的听风楼话事人,买卖的好坏与她也是息息相关,因为按照楼主的规矩,她可以从每年的收入中抽取一成,今天她做成了两千四百枚太平钱的生意,那便意味着她多赚了二百四十枚太平钱,那便是七千多两银子,于是她脸上的笑意更浓,道:“这个消息其实只是一个临时消息,除了客官之外,还有人在打探秦襄的下落。” 李玄都一凛,直接问道:“谁?” 卯部青鸟的回答也十分干脆利落:“青鸾卫。” 李玄都脸色微微一沉。 “瞧客官的样子,应该是秦都督的旧部或者是四大臣的旧人,与青鸾卫并不是一路人。”卯部青鸟既然收了钱,那么也不介意说得更详细一些:“早些年的时候,青鸾卫的确很厉害,天底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不过自从世宗皇帝之后,青鸾卫便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的青鸾卫更是只能局限于帝京城一隅之地,对于帝京城外,他们可就远不如我们听风楼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据说我们听风楼的老祖宗也是出身于青鸾卫,只是后来分家出来单干,这才有了今日的基业。”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当年的青鸾卫能够镇压江湖,自然是是势力庞大。据我所知,如今的六扇门、白莲坊、听风楼、万笃门、闻香堂其实都是从青鸾卫中分离出来,算是同宗同源。” 卯部青鸟赞道:“客官好见识,的确如此。认真说起来,我们才是正统青鸾卫传人,如今的青鸾卫中倒是鱼龙混杂,多是些正邪两道之人。” 李玄都没有答话,陷入沉思之中。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应该是要动身返回齐州,不过得知青鸾卫也在追查秦襄之后,却是不得不先将齐州之行暂且放下,立即前往江州。好在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先天玉虚境的修为,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如果再遇到陆雁冰,就算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他也有八成把握取胜,若是动用“人间世”,再加上“逆天劫”、“借势法”、“漏尽通”等拼命手段,就算是普通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也可一战。 就在此时,一声“客官”将李玄都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不过不是卯部青鸟,而是一直没有说话的辰部青鸟,她似笑非笑道:“怎么,听到了青鸾卫的大名,又雇不起白莲坊的护卫,便打退堂鼓了?”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个小小的讥讽,直接问道:“青鸾卫是什么时候打探消息的?” 卯部青鸟回答道:“三天前。” 李玄都默默估算了一下,正好是他们还在北邙山的时候,又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这句话却是问辰部青鸟了。 辰部青鸟有些小小惊讶,惊讶于这个家伙竟是没有没有被吓到,心底不由升起几分较劲的心思:“随时可以。”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如此最好。另外,既然是两人同行,那么最起码的知根知底还是要有的,我该怎么称呼你?难道一直叫你辰部青鸟?” 辰部青鸟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回答道:“我姓刘,你可以叫我刘辰。” 李玄都不等辰部青鸟开口相问,就已经说道:“我姓李,你可以叫我李玄都。” 辰部青鸟,或者说刘辰正要说话,卯部青鸟冲她用了个眼色,然后说道:“我姓陈,客官也可以叫我陈卯,另外还有一点要向客官说明,据我们听风楼所知,如今的江州地界也不太平,根源在于两位总督。自从朝廷式微,江北还好,江南就有些一言难尽了。自古以来江南就是朝廷的钱粮支柱,盐运、粮食等皆由此处,而在西北的大周占据蜀州之后,随时都能顺江而下,朝廷自顾不暇,无力派兵,又为保江南不失,只能使江南各州的督抚自行筹粮募兵,于是地方督抚之间权势日大,尤以荆楚总督和江南总督为最,而这两位总督的不和,也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朝廷不愿见到铁板一块的江南,两位总督也是心知肚明,所以这份不和究竟有几成为真,也有待商榷。” 李玄都毕竟是曾经参与过庙堂争斗的人,联想到秦襄会在这个时候前往金陵府,立时问道:“秦襄是受江南总督之邀前往金陵府?” 出乎李玄都意料之外,卯部青鸟,也就是陈卯,摇头道:“此事与辽东总督也有些关系,其中详情,我们也不是十分清楚。” 李玄都顿时有些头疼,如果这件事中牵扯进三位总督,那就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解决的,毕竟一位总督的份量,几乎可以媲美一个中等宗门的宗主,许多江湖散人不乐意受宗门规矩的束缚,又想要谋一个富贵,投奔朝廷便是上上之选,毕竟做一条看门护院的家犬总比一条无依无靠的野狗要好上许多,故而当年的青鸾卫盛极一时,在朝廷式微之后,投奔各地的封疆大吏又成了不二之选,使得地方总督麾下不乏奇人异士,再加上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可以直接调动军伍,所以就算是当年鼎盛时的紫府剑仙,恐怕也很难凭借一己之力掀起太大风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拦路劫财 李玄都与刘辰一道离开听风楼,因为入楼时已经是申时时分,所以在李玄都离开时,已经天色昏暗。 离开义庄范围之后,路过一处山间密林,刘辰忽然说道:“月黑风高夜,杀人劫财时。” 然后她便凭空不见了身形。 李玄都站在原地,并无半分惊慌失措。 很快,四周树林之中就传出并不掩饰的簌簌响声,别说李玄都本就耳力极好,就算耳力一般,也可以清晰听到,片刻之后有许多鬼祟身影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拢过来。 其实在江湖之中,除了号称气机无量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之外,很少会有江湖人以“阴阳门”或是轻身功夫直接赶路,因为江湖多不测,而长距离赶路,一天两天可能还行,但是连续三天以后,任你是归真境的宗师,也要陷入气机真元枯竭的境地之中,若是在这个时候遭遇仇家或是意外,那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所以李玄都在离开听风楼之后,也是以正常脚力赶路,并没有日行八百里那般夸张,被这些人截住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原因,也很简单,行走四方,讲究一个财不露白,李玄都在义庄前出手便是一个太平钱和一个无忧钱,这便是露了黄白之物,自然要招人觊觎。 至于刘辰置身事外的举动,也无可厚非,她的确只是一个引路人,而不是白莲坊的护卫,若是客人有什么私仇,她是一概不管,若是客人死于意外,那她便等于是省却了一番功夫。 话又说回来,李玄都也知道这条路上会有埋伏,但他还是来了,一则他不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性子,二则他也不介意随手打发几个祸害。 虽说江湖不是一个善地,但这不是可以肆意杀人越货劫财的理由,不管世道多么不好,都不是放纵为恶的道理。 恶就是恶,有人说世道不是黑白分明的世道,只有小孩子眼中的世界才是黑白分明的世界,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在看破红尘的老人眼中,也许这个世界还是那个懵懂稚童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 这些拦路之人,为首的是一个玄元境武夫,放在江湖中也着实算是一方人物,当初的青鸾卫都督佥事钱行不过就是玄元境而已,也难怪这些人在不摸底细深浅的前提下就敢出来贸然拦路。毕竟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哪里用得着亲自来听风楼探听消息。 这位玄元境武夫站在冰冷苍白的月光之中,脸色雪白,冷笑道:“我们兄弟几人今日拦路,是想向阁下借些银钱,若是识相的,最好是自己拿出来,免得我们动粗,让大家都不痛快。” 在这名武夫的左右分别站着两人,一人两手空空,只是在腰间别了许多明晃晃的飞刀,应该是个善用暗器的主,而另外一人却是个道人打扮,却是个比较罕见的方士。 在李玄都的身后方向则是两名抱丹境的武夫,一人持刀,一人持斧,都是江湖上常见的兵器。 这五个人联手,就算是面对寻常的先天境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你们是临时起意,还是此道老手?” 为首武夫脸色一沉:“临时起意如何,此道老手又如何?” 李玄都淡然道:“若是临时起意,我还可以放你们一马,若是此道老手,那便留你们不得了。” 几人也不是傻子,立时多了几分戒备和凝重,不过领头的武夫也不觉得撞上了铁板,难保不会是这小子在虚张声势,只是多了几分谨慎道:“难道你小子是先天境的小宗师?如果是先天境的小宗师,那我们退走就是,可你是吗?” 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许在李玄都看来,这世上的先天境很多,可那是因为他的层次不同,没有先天境的修为又怎么好意思去他的身边现眼。有些人在身份低微的时候,觉得一个玄元境高手都很罕见,可等他成为江湖巨擘之后,却又觉得天人境大宗师也是满地乱走。 并非是天人境大宗师变多了,而是地位高了,眼界更为宽广了,所见也就更多。 对于这些地位不算太高的江湖散人而言,天底下的先天境高手当真不多,一座江湖何其大,就算有一万个先天境高手,散落在偌大一个江湖之中,也掀不起几个浪花。这位玄元境的武夫倒是曾经见过几位先天境的高人,无一不是成名已久之辈,年长的已经有花甲年纪,而最年轻的也是不惑之年,眼前这个年轻人才多大?如果他是先天境的高手,那岂不是要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武? 当然,也有那些年轻才俊,年轻轻轻就能直达先天境,可这些人无一不是大宗门精心培养出来的弟子,身份地位不俗,又岂会亲自来听风楼? 所以这位玄元境武夫虽然生出些许戒备之心,但那也只是觉得这小子可能有什么后手,决然不信他会是一位先天境的高手。 话音未落,这位玄元境的武夫已经是身形暴起,虽然比不得当初的钱行,但是放在江湖散人之中,也算是好手了。 一拳裂空而至,气机炸开,已经是用出了十成气力,若是修为境界不如他,在这一拳之下就要立毙当场。 不过瞧那小子始终战力在原地不动,他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喜,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真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在硬挨自己这一拳之后也要受不轻的伤势。 然后他的一拳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用五指包住,平静道:“我的确是先天境。” 李玄都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刚才你说我如果是先天境,你们就退走,可我说过让你们走了吗?” 这武夫心头大为惊骇,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去。 只是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被牢牢吸附,根本不能动弹分毫,这分明是极为高明的内劲发力法门,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应该是神霄宗的“无极劲”。 未等他反应过来,李玄都已经出手,只是轻轻向上一托,这个足有二百斤重的汉子便直接双脚离地向上飞起,然后李玄都直接伸手握住他的一只脚腕,再往下一摔。 他整个人直直地砸在地上,生生砸出一个三寸深的浅坑来。 李玄都出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也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另外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到自家以善于近战而著称的老大已经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身着道袍的方士看得心惊肉跳,六神无主地望向身旁那擅长暗器的同伴,哆哆嗦嗦道:“这……这是怎么说的。” 这名擅长用暗器的抱丹境高手双手贴在腰间,分别抹住一柄飞刀的刀柄,眉头紧蹙,沉声道:“扎手的硬点子,自求多福。” “啊?”这道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位暗器高手两手一抹,两道寒光激射而出,同时他也脚下一点,身形向后快速退去。 另外一边,负责堵住李玄都后路的两位也溜之大吉。 李玄都随手弹飞了两柄飞刀,深深刺入周围的树木之中,只剩下刀柄还漏在外面。 道人这才后知后觉,也要退去,只可惜另外三人明显就是打着拿他当弃子的主意,按照常理来说,如果李玄都想要杀人,必然是从距离最近的道人开始杀起。 不过今天注定不按常理出牌,道人只听得身旁一阵风声掠过,然后这位刚刚向李玄都射出飞刀的暗器高手被李玄都一拳打在脑门,脑袋一个剧烈震荡之后,变成尸体向后倒去。 死得不能再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章 钱之一字 当李玄都与道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这位道人连大气不敢多喘,在李玄都一拳击毙那名善用飞刀的同伴之后,他更是一下坐到了地上,哆嗦如筛糠。 另外拿刀和拿斧子的两人跑得虽快,但李玄都的速度更快,以“金殇拳”将使飞刀之人打杀之后,身形一闪而逝,瞬间便已经来到两人的身后。 两人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见逃避不得,立时停住身形,一起转过身来,一人挥刀,一人挥斧,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向李玄都砍来。 李玄都甚至都没有用手去接,任由刀斧落下,以自身护体罡气直接将刀斧弹开。 两人心头惊骇欲死。 武夫练武,在入门时就能感知到体内有一股气流游走全身上下, 这也就是御气境,然后是打通全身上下大周天,此乃入神境,接下来再将这口气机不断壮大,乃至于外放体外,也就是抱丹境和玄元境,可对于寻常武夫而言,所谓的外放气机也不过是类似于“劈空掌”的手段,或是附着于兵刃之上,像这般将气机流溢于身外上下如身着甲胄,也就是常说的护体罡气,必然是先天境小宗师才能有的气象。 眼前之人不但是一位先天境高手,而且还是先天境山巅的那种,说不定距离传说中的归真境也只剩下一线之隔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分两路逃窜。 李玄都一掌凌空拍出,隔空掌劲直接将那名持刀汉子的后心震碎,然后再一挥袖,“青蛟”出袖,直接刺穿持斧汉子的后脑。 李玄都最后走到仅剩的道人身旁,问道:“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道人看也不敢看李玄都,战战兢兢道:“第、第一次,是他们拉我入伙,说是事成之后三七分成,我三,他们七。” 李玄都轻叹一声:“那你就不怕事成之后,你也被他们几人顺手给收拾了?” 道人脸色雪白一片,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害怕李玄都。 李玄都挥了挥手:“念你是初犯也是从犯,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道人有点不敢置信,见李玄都果真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一番拜谢之后,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去。 李玄都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道:“我要杀你,还需要玩这些花招?趁我在没有改变注意之下,从我面前消失。” 闻听此言,道人再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两张劣质甲马,一溜烟地跑不见了踪影。 在道人离去之后,先前消失不见的刘辰又出现在李玄都身旁,双臂环胸:“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高手。” 李玄都瞥了她一眼:“我以为在听风楼中被我窥破行踪时,你就应该知道的。” 刘辰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冷哼一声,不再搭理李玄都。 李玄都也不在意,问道:“从中州去江州,不知你有什么好的路线推荐?” 刘辰虽然很不愿意搭理这个家伙,但无奈听风楼的规矩在这儿,只能答道:“因为秦都督是走水路的缘故,所以才会从荆州转道,如果是走陆路的话,我的建议是从芦州前往江州。” 大魏王朝的版图被一条大江从中分为江南和江北,芦州和楚州地处江北,与江州隔江而望,大江从荆州境内穿过,而荆州又分别与蜀州、秦州、吴州、潇州、中州、楚州、芦州、江州等八州接壤。当初李玄都从芦州前往中州时,因为青鸾卫的围追堵截,不得不取道荆州,现在返回,却是没有必要再从荆州绕一个圈子,可以直接从中州去往芦州,然后再从芦州过江前往江州。如果从地图上来看,这是一条近乎于直线的路程,也是最短的距离。 李玄都听到这个回答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算了下自己身上的银钱。 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钱。 并非是推崇商贾之道,而是事实如此。 大到庙堂,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国库空虚。国库没有钱,皇帝着急、首辅着急、太监着急、文武百官着急、商人百姓着急,没有钱便无法赈灾,无法养兵,甚至没无维持这偌大的朝廷,多少国策都是围绕着一个“钱”字? 小到江湖,有句俗话叫做:“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各大宗门凭什么聚拢人心,难道仅仅是武力镇压?武力能镇压一时,能镇压一世吗?人心都是因利而聚,所以归根究底还是要钱,皂阁宗发死人财、东华宗炼制丹药、清微宗霸占东海一百零八个岛屿,兴建船队通商,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什么是治国?治国就是把钱和粮食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去,不能让它们在富户世家的仓库里生霉,也不能让黑心的官员贪墨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能做到这一点,便是太平盛世。 行走江湖也是如此,衣食住行都少不了一个“钱”字。原本李玄都从白莲坊出来之后,身上还有两千五百枚太平钱,算是极为阔绰了,可是在听风楼中一气花出去了两千四百枚太平钱,再加上用来当做敲门砖的一枚无忧钱和一枚太平钱,那么他现在身上还剩下八十九颗太平钱,再加上一些日常备用的散碎银两,大概能有小三千两银子。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三千两银子自然极多,一辈子都花不完,哪怕是放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也足以买下一栋小院,可放到一些必要的应酬上,就难免有些不够看了。当年有人想要走张肃卿的门路,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一个秦淮河的花魁,又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一个顶尖的江南戏班子,虽说被张肃卿拒绝了,但也可见江南豪富,这三千两银子其实经不起几回抖搂。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思一动,转身去那四个倒霉鬼的身上摸索一番,虽然没有须弥宝物,但也摸出了一本秘籍和三张银票。 这次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秘籍名为《大摩诃拳》,李玄都大致翻看了一下,勉勉强强摸到了中成之法的门槛,不过这本秘籍却是有白莲坊的独门标记,显然是从白莲坊那边花钱买来的,白莲坊自然不会再收,不值什么银钱,倒是三张银票算是略解燃煤之急,分别是一张五百面额和两张一百面额,七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李玄都在做这些的时候,刘辰一直默然不语地从旁观看,她有些看不懂此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是大宗门出身,却总干些江湖散人才干的事情,说他是个江湖散人,可在行事的章法上,却又带着大宗门中走出来的印记和习惯。 难道是个大宗门的弃徒? 先前那伙人拦路,她隐身于侧,也是存了通过看他出手来推测其来历根底的用意,可看完之后,却是更加难以推测了,神霄宗的“无极劲”、清微宗的飞剑、东华宗的“金殇拳”、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各宗绝技信手拈来,她甚至怀疑此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先天境,会不会是一个故意藏拙的归真境? 越想越乱,刘辰干脆不想,冷着脸开口道:“我们听风楼的规矩,引路青鸟一路上的各种花销,都由客官负责。” 这倒不是她信口胡诌,而是确实如此,毕竟能花两千四百枚太平钱的客人,绝不会在意再多几百两银子的开销,而这也是引路青鸟的进项之一。 不过李玄都显然是个例外。 他还握着银票的手掌微微一僵,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将这刚刚到手还没有捂热乎的银票递到女子面前:“七百两,够不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雪将至 三天后的傍晚,李玄都和刘辰两人已经离开龙门府的地界,来到北阳府境内,以他们两人的脚程,大概有望在一旬之内到达芦州。 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李玄都抬头望去,在他的目力极限之处,有一座似是寨子的黑影。 李玄都又抬头看了眼天色,黑云滚滚,眼看是要有一场初雪降临,于是指了指黑影,问道:“我们今晚就在此地落脚如何?” 刘辰长年奔走于中州境内,对于这里的一山一水都极为熟悉,只是瞥了一眼,便说道:“那是一座寨子,大概在二十年前,差不多是金帐汗国大举入侵凉州和秦州的时候,中州也受到波及,流寇遍地,周围的村镇都不得不结寨自保,有一伙强盗派出内应混入了这座寨子之中,取得镇中百姓的信任之后,在一个风雨之夜偷偷将寨门打开,大队强盗冲入其中,将整个寨子屠戮一空,现在那里已经是一块死地。”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又不是古战场之地,就算有些许冤魂之流,应该也不成气候才是。” 刘辰面无表情道:“既然客官已经这么说了,那么我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当两人来到这座寨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在昏暗之中,依稀可见寨子里的建筑还算保存完好,毕竟才过去二十年而已,其中的尸骸也都已经被处理干净,甚至其中稍微值钱的门窗家具也都被搬走,只剩下一栋栋只剩下框架的房屋,窗口和门洞之后漆黑一片,就像是巨兽的五官,再加上阴风阵阵,平添几分恐怖渗人。 寨子的大门是以原木捆扎而成,类似于城池的吊桥,在门楼上安装绞盘,需要收放吊桥时转动绞盘,绞盘带动绳索让吊桥起落。绳索与吊桥的连接部分是固定在吊桥上的铁环,现在绳索已经被砍断,所以这座吊桥寨门在这二十年来一直平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合上过。 两人穿过寨子敞开的大门,走入空荡荡的寨子中,此时天空中的黑云垂得更低,眼看着今晚必然会降下大雪,就算是归真境的宗师,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也没有必要非要冒雪赶路,倒不如在此地休憩一晚,调养气机,使得一路上损耗的气机始终保持在可以无关痛痒的范围之内。 李玄都抬头扫了前方一眼,在不远处有一个类似于祠堂的地方,虽然同样有些残破,但是在整个寨子中已经算是保存比较完好的建筑之一。 没有征询刘辰的意见,李玄都径直往祠堂走去,刘辰则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进到祠堂之后,里面空空荡荡,原本的桌椅等物都已经被人搬走,李玄都解下腰间被布帛包裹着的“冷美人”,缓缓拔刀出鞘,雪白的刀身在这沉沉夜色之中格外刺目。 刘辰瞥了一眼这柄长刀,脸色微变。 如果她没看认错的话,这把刀应该是出自天乐宗的“冷美人”,曾经是一位天乐宗祖师的心爱佩刀,须臾不肯离身,这把刀本该珍藏在天乐宗之中,怎么会落到此人的手中? 想到这儿,她忽然想起前不久从卯部青鸟那里听来的一个江湖传闻,天乐宗的新任宗主百媚娘之所以能推翻上任宗主醉春风,是因为有人从旁协助,不但是醉春风是因他而死,而且青鸾卫的陆雁冰也是被他击退。难道此人就是那位出现在天乐宗之乱中的神秘人?所以天乐宗才会以此刀相赠,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此人少说也是一位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 不过这些也都是设想而已,也许此人只是天乐宗的弟子,被赏赐了这柄“冷美人”也说不定。 想到这儿,刘辰有些暗恨自己为什么平日里不去关注那些江湖消息,如果是陈卯在这儿,单凭这把“冷美人”就能推断出此人的来历。 就在此时,李玄都用手中的“冷美人”指向一个角落:“出来。” 话音落下,有一道白影从阴影中悠悠飘荡出来,竟是个女子,长裙及地,黑发如瀑,肤白如雪,只是身上并无太多活人气息。 女子望着举刀的李玄都,睫毛轻颤,欲言又止。 按照刘辰的说法,此地已经荒废了近二十年之久,断不会有活人才对,就算有同样是过路之人在此歇脚,也绝不会不沾半分尘埃。 至于像苏云媗或是宫官这样的女子,当然可以做到,但是江湖很大,苏云媗和宫官之流很少,没有那么容易遇到。 见女子不说话,李玄都稍微运转气机,在刀锋之上立时生出凛冽锋芒。 女子登时露出畏惧神色,连连向后飘退好几步,显然是畏惧李玄都在刀锋上生出的剑气。 到了先天境的武夫,气机亦可以实击虚,剑气也可斩得鬼魂之属,而纯粹武夫,仅仅是一身庞大血气,便可使得鬼神辟易,不能靠近分毫。 李玄都不是极端排斥外物的纯粹武夫,又有“漏尽通”的缘故,血气并非十分旺盛,但这一刀下去,也足以让鬼魅之流烟消云散。 不过李玄都却没有贸然出刀。 性命何其重,如何能不费思量? 杀人不是割韭菜,韭菜割了之后还能长起来,人头落地之后可就长不出来了,如果杀错了人,便没有挽回补救的余地,所以要慎之又慎。 当年李玄都初见张肃卿,张肃卿问他:“身在江湖,可曾被人追杀?”李玄都回答:“曾经被人追杀。” 张肃卿第二问:“人家杀你,是杀对了,还是杀错了?”李玄都回答:“从源头来说,是杀错了。” 张肃卿第三问:“那么你杀过人吗?”李玄都坦然回答:“杀过很多人。” 张肃卿第四问:“杀错过没有?”李玄都说:“不敢说从未杀错,但要说具体是谁,也不好说,乱战之中,无暇分辨。” 张肃卿突然又严肃地第五问:“救过人没有?”李玄都一怔,回答道:“救过人,但是没有杀人多。” 张肃卿终于抛出自己的最后一问:“救错过人没有?” 李玄都答道:“救错过人,恩将仇报,然后我又将所救之人给杀了。” 如此六问,直指人心。面对这四问,李玄都没有张口结舌,没有刻意回避,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也没有虚言欺骗,凭本心回答,使张肃卿甚为满意。以至后来,张肃卿曾在大庭广众之下称李玄都是他的忘年之交,这才有了后来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 后来张肃卿又问了李玄都是在什么情况下错杀了什么人,以及对那些被错杀的人又是如何善后,然后说:“还是要刀下留人,能不杀的不杀,能少杀的要少杀。” 可以说,李玄都的授业恩师教会了他如何杀人,张肃卿则教会了他为何杀人。 于是如今的李玄都会讲究一个三思而行,在听风楼外就是如此,那四人一看便是老手,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他们四个死在李玄都的手下,不冤。不过那个道人却是一时鬼迷心窍,走了弯路,李玄都便愿意给他一条活路。 当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李玄都还是该出手时便出手。 生死之间,一思足以,不必非要三思。 李玄都问道:“你是谁?” 见李玄都没有要出刀的意思,这名女子才小声道:“我是一个被束缚在此地不能离开的鬼魂。” 李玄都骤起眉头道:“替死鬼?” 女子脸上露出苦笑:“大概便是如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地缚冤魂 阴阳宗认为死于非命者的魂魄总守在死所,抓走新来者的魂灵替代自己,方可超脱孽海。此举称之为取替代,被抓走的新的魂灵是为替死鬼。 说得更为简单明了一些,那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些地方死的人多了,便会被称之为“吃馋了”,它会使死在此地的亡魂困在此地,若是没有新的亡魂,老的亡魂便不能离去,于是老亡魂便会主动使用各种手段使人遭遇意外,也就是所谓的找替死鬼。 李玄都打量了一下女子,问道:“你似乎不是这个寨子里的人。” 女子苦笑一声:“我本是玄女宗的弟子,路过此地时,不慎中招,以至于身死多年,仍旧在此地盘桓不去。” 刘辰站在李玄都身后,双臂环兄,默不作声。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曾经被流寇屠戮一空,寨子里的百姓无人幸免,不过在此之后,却并非是无人问津,皂阁宗之人便来到此地,并在此地建造法坛,收集尸体,秘密炼制活尸,而我是十年前路过此地时,误入此地,在不防之下,中了皂阁宗的暗算,身躯朽坏,而皂阁宗的贼人将我的尸体拿去炼尸,使得我也被困在此地,无法超脱。”白衣女子面带凄楚之色地娓娓道来。 女子说完之后,李玄都对于内容的真实性不置可否,而是侧头望向身旁的刘辰。 刘辰一板一眼道:“我是引路人,对于此中详情并不知晓,就算换成陈卯在此,也要查阅对应的卷宗之后才能回答。” 李玄都重新望向女子,问道:“现在呢?还有皂阁宗的弟子在此驻留吗?” 女子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希翼的神色,不过又有些迟疑:“皂阁宗之人已经离去,不过他们留下的阵法还在,不知公子的意思是……” 李玄都倒也不怕其中有什么陷阱,坦然道:“我与皂阁宗有些恩怨,以藏老人的性子,恐怕很难化解了,那我也不介意把事情做绝一些。” 鬼魂女子立时变得十分激动,甚至在身体周围升起了一团白色的雾气,使她身形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然后朝着李玄都一揖到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请、请公子帮我离开这里,我定当铭感五内,永生永世不忘恩人的大恩大德。” 李玄都没有裂开答应下来,转而问道:“我倒是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鬼魂女子稍稍定了下心神,道:“我姓周,我叫周妍。” “姓周吗?”李玄都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又是玄女宗出身,这便是你我的缘分,看来这个忙我是不得不帮了。” 然后他问道:“方才你说皂阁宗在此地修建法坛,并且留有阵法,不知在什么地方?” 周妍轻声道:“若是公子信得过我,就请跟我来。” 李玄都没有收刀入鞘,只是将“冷美人”紧贴在手臂之后,说道:“请带路就是。” 从始至终,刘辰对于这些都无动于衷,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周妍带着李玄都来到祠堂的一个角落,李玄都立刻发现这里的地砖有搬动痕迹,运转气机一跺脚,几块地砖立时弹跳而起,露出其下的幽深洞口。 周妍道:“在这里面应该还有当年皂阁宗留下的各种活尸,还请公子小心。” “不妨事的。”李玄都迈步走入其中,而刘辰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也跟随在李玄都的身后。 然后李玄都就不得不承认,皂阁宗兴许是在北邙山待的时间太长,或者是发了太多死人财的缘故,对于地下建筑特别精通,长生宫如此,这里也是如此,祠堂之下的空间足足是祠堂的数十倍之大,而且被分割成许多不同区域,其中通道交错,其中游荡着许多衣衫褴褛的活尸,观其衣着,不似是本地的百姓,倒是江湖散人、绿林强盗、僧人道人应有尽有,也不知是在何处被皂阁宗擒住,又如何被秘密运送到此地炼成了活尸。 虽然活尸的确很难应付,当初在岭秀山庄的时候,就算是几个抱丹境的高手应付起来都颇为困难,可是对于现在的李玄都而言,随手就能打发。 李玄都一路行来,可谓是“尸横遍野”,没有一具活尸是李玄都的一刀之敌,有被拦腰斩断的,有被一刀枭首的,还有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一毫伤痕的。 最后来到一座占地颇大的地下大殿之中,大殿之中有一座三层法坛,第一层法坛占地约有半亩,第二层为第一层三分之一大小,而第一层又为第二层三分之一大小。每一层法坛上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符箓,另有四种灵兽雕像。四道白玉阶梯从第一层玄坛起始,直通第三层玄坛。 按照三百六十大周天星宿方位,在第一层法坛上立着足足三百六十五具普通活尸,只是这些活尸悉数被符箓封禁,一动不动。在第二层法坛上,又立于四具半成品的铁尸,分别对应四尊灵兽雕像,身上覆盖铁甲,同样被贴满了各色符箓,不得动弹。 最后在第三层上,却是一具平躺着的白骨,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仿佛以白玉铸成,隐隐有光华闪烁。 李玄都望着这具白骨,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已经化作鬼魂的周妍见到这具白骨,脸色极为复杂,想哭却又早已经无泪可流。 见多识广的刘辰望着这具白骨,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皂阁宗的‘白骨妙华尊’,只是这具‘白骨妙华尊’还未炼制成功,只能算是半成品。” 然后她皱了皱眉头,疑惑道:“皂阁宗为何会把一具价值连城的‘白骨妙华尊’留在此地而又无人看守?就算只是半成品,也不应该随意弃置才是,而且看这里的情形,皂阁宗之人似乎退去得极为仓促。” 李玄都立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为何这具白骨会看起来十分眼熟,那是因为它与李玄都从藏老人手中得来的“白骨妙华尊”如出一辙,至于皂阁宗为何会仓促撤离,也许因为北邙山的长生宫之事有关。 江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皂阁宗为何不在宗门炼制此物,非要跑到此地,可能是因为此地的风水或是地气之故,毕竟如今的北邙山已经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不过李玄都并不精通风水望气,只能推测而无法印证。 李玄都忽然问道:“你……认识韩芊芊吗?” 周妍一怔,随即点头道:“自然是认识的,不过我与韩师姐无法相比,韩师姐可是六使之一,前途无量,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弟子而已。” “韩芊芊死了。”李玄都缓缓说道:“死在了皂阁宗的手中,被皂阁宗的宗主在体内种下鬼胎,又被太阴尸吞噬,只剩下一张人皮。” 周妍彻底怔住,完全不敢置信。 李玄都轻叹一声:“玄女宗挑选弟子首重根骨,讲究一个‘冰肌玉骨’,而皂阁宗炼尸也注重根骨,所以皂阁宗对于玄女宗的弟子就尤为青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座法坛上的白骨就是你的遗骸?” 周妍沉默着点头。 在祭坛的不远处还有一座石门,说是石门,其实只有一个以长条石块砌成的门框,类似于一个牌坊的物事,在石块上刻满了各种晦涩符箓。 刘辰径直来到这座牌坊前,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各种符箓,有些犹疑不定道:“这似乎是一座永固的‘阴阳门’。” 话音落下,牌坊的“门洞”中生出一片蓝色光幕,仿佛是一面水幕,波光粼粼,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从“水幕”中浮现,似要穿越这道门户,来到此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来了又去 刘辰毫不犹豫地一个后翻,矫健的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弧度,落地的同时,双手已经将腰间的两柄弯刀拔出,交错于自己身前,摆出戒备架势。 下一刻,一个高大身影从“阴阳门”中缓缓走出。 孔无忌如何也没有料到,迎接他的是李玄都的一刀。 长生宫一战以整座长生宫坍塌为结局而告终,在长生宫即将坍塌的时候,李玄都三人被困于丹殿的内殿之中,身在外殿的悟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轰击大门,意图救出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皂阁宗的耿月、尚熙、孔无忌、吴圭四人带着藏老人的铜甲尸退出长生宫中,勉强保住了性命。 此战之后,皂阁宗全面收缩,包括许多在外开辟的养尸地和炼尸地都被封藏,此地就是其中之一。 孔无忌作为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正如炼神堂堂主吴圭负责养尸地一般,此地便是由他负责,所以在李玄都触动此地的机关之后,他立刻通过当初留在此地的一座永固“阴阳门”赶来。 当他从“阴阳门”中走出的那一刻,视野所及,尽是大雪崩一般,滚滚剑气对其扑面而来。 孔无忌以皂阁宗的“暮云遮”之法,将自身真元化作一重黑幕挡在自己的身前,任由剑气轰然撞击在上面,虽然在剑气不断冲刷之下,这层似云似雾的屏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但也给了孔无忌喘息的时机。 然后他望向剑气的主人,认出了李玄都。 虽然他不曾见过李玄都如与太阴尸激战的场景,但却见过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胜负,耿月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八位,实打实的天人逍遥境修为,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上下,自然不是孔无忌可以匹敌的,再加上孔无忌又在长生宫中折损了自己的“十八冥丁”,就更没有与李玄都一较高下的念头,于是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向后退去。 在他的身后是那座“阴阳门”。 永固“阴阳门”与普通的“阴阳门”不同,前者更类似于阵法,通过符箓和各种载体将术法固化,可以反复长期使用,而且耗费极小,对于境界修为要求较低,更重要的一点,永固“阴阳门”可以克服“阴阳门”容易被血气干扰的缺点,同时延长跨越距离,寻常“阴阳门”就算是让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用出,也不过是数百里的距离,而永固“阴阳门”则可以轻易达到千里以上,如此才能让孔无忌从千里之外的皂阁宗赶到此地,也让他有了可以随时返回皂阁宗的底气。 其实在孔无忌认出李玄都之前,李玄都就已经认出了孔无忌,所以才会出刀不留情。 这一刀,没有“人间世”和“逆天劫”的加持,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全力一击,若是换成耿月在此,不说随手就能破去,也绝不会如此狼狈。 可惜,孔无忌不是那位皂阁宗第二人。好在也应了某位将军的名言,进攻不敢言胜,撤退还是万无一失,孔无忌身形向后一倒,又回到“阴阳门”之中,在一片蓝色的光幕之中,身形迅速淡去。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又是一刀劈在这座石门之上,使得整座石门轰然震颤,无数灰尘碎石簌簌落下。 在出刀的同时,他也对刘辰喝道:“赶紧动手将此门毁去,若是等到藏老人出来,你我可都没有半分幸理。” 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刘辰立时醒悟过来,藏老人凶名在外,而这道“阴阳门”的另一边就是皂阁宗,若是不将其毁去,让藏老人降临此地,藏老人可不会管两人是不是一路人,更不会在意听风楼的震慑,他会直接动手,到那时候,她的下场未必就比那个名叫周妍的玄女宗弟子好上多少。 想到这儿,刘辰不敢有丝毫怠慢,将两柄弯刀收入腰间鞘中,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把飞爪,其器如鹰爪,共四趾,前三后一,前三趾俱为三节,后趾为两节。每节相连处装有机关,使各节均能伸缩活动,同时缀有五丈左右的长索。 刘辰一甩手,飞爪激射而出,长索在石门的门楣上缠绕几圈,然后飞爪收紧卡死。她双手紧紧抓住飞爪的长索,双脚踏足地面,运转气机猛然一拉。 虽说女子力弱,但是踏足归真境之后,一身磅礴气机催动之下,也堪称是千钧之力,再加上这座石门在承受李玄都的倾力一刀之后, 本就已经摇摇欲坠,所以在这一拉之下,以天蚕丝编织而成的长索瞬间绷直,然后一声轰隆声中,烟尘四起。 整座石门竟是被生生拉倒在地。 如此一来,这座永固“阴阳门”便算是彻底毁了。 刘辰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收回飞爪后望向李玄都,不忿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招惹上皂阁宗?” “正道中人。”李玄都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答案:“正道中人与皂阁宗这等邪道之人为敌,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气闷的刘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却又无话可说。 李玄都转头之望向身形飘渺的周妍,道:“此地不宜久留,想来皂阁宗很快就会派人来此,说不定会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亲至,若是你信得过我,我便将你的遗骸收入须弥宝物之中,反正日后我也会去往玄女宗一行,届时便将你送回玄女宗。” 周妍的脸上顿时露出极为激动的神情,敛袖蹲身行礼道:“感谢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报。” 李玄都摆了摆手,飘身飞上法坛的第三层,挥刀将白骨上的种种符箓全部破去,周妍也飞至旁边,再次向李玄都行了一礼之后,化作一缕青烟飞入白骨之中。 李玄都将白骨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转身望向刘辰,微笑道:“行走江湖,少不了银钱,可钱难赚,好不容易遇到这个机会,不妨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带走就带走,好歹不算白白得罪皂阁宗一回。” 刘辰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也顾不上与李玄都置气,赶忙围绕着法坛开始四下搜寻。听风楼与白莲坊同出一脉,刘辰在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各种值钱物事也算有所了解,她首先便将法坛上可以揭下的符箓悉数取下,然后又来到第二层法坛,取走了摆放在这一层法坛上摆放的各种器物,仅此两项,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刚才的些许怨气都一扫而空。 李玄都则是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白骨玄妙尊”,将其置于第三层法坛原本放置周妍遗骸的位置。这座法坛本就是用来炼制“白骨玄妙尊”之用,两者自然极为契合,甚至不用李玄都如何以气机催动,就可以清晰感知到“白骨玄妙尊”开始自行吸纳法坛中储存的庞大灵气。 如此一来,李玄都也不必再费心去搜寻什么,这座法坛本身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白骨玄妙尊”吸纳灵气的速度开始减缓,虽然这座法坛中还储存有大量灵气,但是“白骨玄妙尊”本身所能容纳的灵气已经达到极限,不但修补了先前的所有损伤,而且还更上一层楼,李玄都也不贪得无厌,收起散发出淡淡莹芒的“白骨玄妙尊”,对心满意足的刘辰说道:“看来今天我们要冒着大雪走夜路了。” 刘辰盯着李玄都,有意试探道:“雪夜赶路不是不行,可是一路上尽是荒郊野岭,寒气深重,路途难行,以你先天境的气机能够支撑连续一天一夜的赶路?” 李玄都也不在意刘辰的小心思,坦然道:“不必担心,我的这个先天境与普通的先天境,不太一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踏雪无痕 李玄都和刘辰就像许多避祸之人一般,打算连夜离开了此地,当两人从地下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趁着夜色,一场大雪飘然而至,这会儿天地之间已经雪白一片。 出来行走江湖的,都会轻身功夫,可想要做到踏雪无痕,那就是技术活了,听风楼的蔡姑娘便差不多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不过江湖高手的踏雪无痕就像是普通人的踮着脚走路,走一炷香不累,走一个时辰不累,走一天也就累了,更何况绝大多数人根本走不上一炷香的工夫。 寻常的先天境高手,连续保持着踏雪无痕的状态奔行一个时辰差不多就是极限,若是轻身功夫差一些的,还要时刻关注着脚下和体内气机运行路线,更是耗费心力,时间一久必然疲惫不堪,就算归真境的宗师,至多支撑七八个时辰。 这场大雪虽然气势不小,但是并不持久,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后力不济。雪停之后,乌云散去,露出一轮明月,素白的月光照耀大地,月光和白雪难分,只见得银白一片,就连天地的界限也混淆了。 在这种情形下,想要不被皂阁宗尾随,就不能留下痕迹,必然要踏雪无痕,否则在这荒山野岭之地,人迹罕至,留下一串脚印,在无风又雪不融化的天气里,可能十几天都难以抹去。 然后李玄都和刘辰两人就以踏雪无痕的状态连续奔行了一天一夜,起先刘辰还有几分较劲的意思,但是到了后来,就算是她这位归真境宗师都有些吃不消了,可李玄都还是仍有余力的样子。 不过李玄都却是没有刘辰这么多心思,奔行出将近八百里之后,便主动开口提出歇息。 刘辰也知道江湖凶险,不敢为了置气而将自己拼到气机枯竭的境地,借坡下驴地答应下来。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中州和芦州的边界,按照总督辖境来划分的话,中州属于秦中总督的辖境,芦州属于荆楚总督的辖境,在总督势大的现在,两位总督之间的关系好坏,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两方地域之间的远近亲疏。 好在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因为要联手共御西北大周的缘故,关系尚可。 上一次李玄都来到芦州的时候还是夏末,现在已经是初冬,整整过去了一个秋天。 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待到两人正式进入芦州境内之后,不再挑选荒僻小路,转而进入官道,人迹渐多。官道上的驿站不对平民开放,只负责接待来往官员,所以就有了驿站的替代品——客栈。 两人一路继续向南而行,李玄都一路上不忘以“玄微真术”中的“正势法”蓄养体内气机,一步一呼,一步一吸,呼为虎啸,吸为龙吟,龙虎相得,抱而成丹,圆转如意。气海处有雄厚气机虎踞,四肢百骸则是有游龙行于其间,龙共虎,应声裂。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炼气,李玄都本就是天赋极高之人,这条炼气道路又是曾经走过一次,轻车熟路,所以才能免去静坐的步骤,这也是当初李玄都教导周淑宁时所说过的“分心”。 不过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大,没过几日,又是一场风雪骤然而至,两人这次学了个聪明,不再去山野之间落足,冒着风雪走了一段,直到在风雪中隐约看到了一杆高高竖起的大旗。 待到走近了,可见在越来越急的风雪中,大旗猎猎作响,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李玄都有些愕然。 刘辰却是不以为意,道:“这几年来,太平宗虽然封山,但是不知为何在江湖上开设了许多这样的客栈,都冠以太平客栈之名,和太平山庄、太平钱庄一样,都是太平宗产业,因为有太平宗的名头,所以不必担心是黑店,倒是很受江湖中人的欢迎。” 李玄都这才恍然,不由摇头失笑。 看来是自己四年不出江湖,与江湖上的许多事情都脱节了,竟是不知道这些。 如今在李玄都眼前的这座太平客栈与当初在淮南府的太平客栈大同小异,主体是用青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容纳几十人不成问题,小楼外面又有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 李玄都曾经两次踏入太平客栈,都遇到了一个坐在树墩上打瞌睡的少年,不过这次应该不会有了,因为少年已经不在芦州。 进了客栈,不出意外又是一间夫妻店。只是与陆夫人的店面相较,此地掌柜是个老人,身形异常干瘦,一身棉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掌柜娘子却是相当一言难尽,如果说陆夫人是丰腴,那么这位此地老板娘就是壮硕,尤其是与掌柜并肩而立,更显得腰宽体胖。 因为风雪正急的缘故,此时的大堂中比较昏暗,掌柜和老板娘立在阴影之中,脸庞上就好像蒙了一层阴翳,让人看不清真切神情,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恍惚间仿佛是一对从九幽归来的无常。 李玄都来到柜台前,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柜台上,刚好露出“天下太平”四字,道:“掌柜的,生意可好?” 干瘦掌柜眼睛中泛出幽深光芒,在昏暗视线中仿佛夜里猫狗的眼睛那般渗人,瞥了眼柜台上的那枚太平钱,嗓音嘶哑道:“尚可。” 李玄都笑了笑,将这枚太平钱收入袖中,然后侧头望向身旁的刘辰,问道:“是在这儿歇息一宿,还是只吃点东西?” 武夫不比方士,就算能够做到辟谷,如果损耗过重,还是要通过进食弥补气机,如果长时间辟谷,也会使武夫的气血有所亏损,所以适当吃些东西,是好事。 刘辰故作轻淡道:“随意。” 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老板,一桌普通饭菜,不要酒。” 老板娘伸手摸过银子,应道:“请客官找个地方坐下,马上就好。” 李玄都与刘辰找了个靠角落的空位坐下,同时也打量着客栈中的情景。 此时大堂中还有几桌客人,看样子也都不是常人。其中一桌四人,身材高大,腰杆笔直,身上有一股军伍中人出身的痕迹,为首的是一名大概有不惑年纪的中年男子,气态沉稳,不苟言笑。 还有一桌则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士,刀剑兵器要么是摆在桌上,要么便是斜依在桌腿上,看人总是带着审视意味,似乎有人欠了他们银钱一般,穿着上更是怎么豪放怎么来,甚至还有一位在这个初冬天气硬是袒露了胸口,露出一丛护心毛,再加上他那铁塔一般的身形,让人望之生畏。至于其他几个汉子,也是有样学样,甚至有个修为不济的,明明已经有些冻得脸色发青,可还是要硬抗硬撑,似乎如果穿上了厚重臃肿的棉衣,就不能凸显自己的好汉气概。 另外一桌则是一对出身名门正派的男女,在这座光线昏暗的客栈中显得极为出彩,其中男子相貌俊逸,一袭青衫,气态儒雅,而女子则是一袭白衣,容颜清丽,气态温婉。两人各自佩戴了一柄品相极佳的带鞘长剑,都放在桌上,仔细望去,这两把剑竟然也是一对,就如正一宗的雌雄双剑,人成双,剑成对,倒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希望不要又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弟子。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客栈的大门忽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汹涌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滚进大堂,让那个只穿了单衣却还要硬撑的汉子打了个寒颤。 他正想回头怒骂,可当他回头望去时,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见一行人在风雪中缓缓走进客栈。 无翅乌纱,青衣,锦靴,文鸾刀。 青鸾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宫中宦官 见此情景,李玄都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自己似乎与两种人特别有缘,一种是开太平客栈的,一种就是专门在太平客栈中落脚的青鸾卫。 不过方才刘辰已经说了,太平客栈因为有太平宗的名头,无形之中就是一种保障,青鸾卫会选择在此地落脚也在情理之中,真正敢无视太平宗的名头而在太平客栈中大打出手的,张青山和白茹霜也好,苏云姣也罢,都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人。 青鸾卫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却是两名面白无须的男子,一个年纪稍长,大概有不惑年纪,身着蟒袍,一个年纪稍小,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着普通宦官所穿的紫衣。 李玄都当年在帝京的时候,最讨厌与一种人打交道,那就是宫中的阉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两位应该是宫里的人。 世人常有误区,以为阉人就是太监,实则不然,就像百姓见到了披挂甲胄之人不分参将总兵都称呼将军一样,其实太监是宦官中最为位尊之人。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之中,可不是谁都敢把“太监”二字放到自己头顶上的,帝京城中近万阉人,能被以太监称呼的不过寥寥三十余人。 细细算来,皇城深宫之中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按照律制只有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宦官才可以称为太监,下设左右少监,再加上司礼监中的几位秉笔,以及各地市舶司和织造局的监正,以及各地镇守太监之外,再无宦官可以称为太监。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为首,权柄最重。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过是正四品的官职,却手掌批红大权,与内阁首辅的票拟之权相互对应,素有内相之称。司礼监首席秉笔,有提督青鸾卫之职,也就是曾经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督公。如今内廷中的“杨柳之争”,实则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之争。 能让青鸾卫护卫,可见这名宦官的地位不会太低,而太监出京,多半身上负有负有内廷的旨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三十余位大太监之一。 当这位身着蟒袍的大宦缓缓步入客栈的瞬间, 客栈内的气氛有了短暂的凝滞,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好像一副静态的画。 李玄都和刘辰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选择,那便是收敛气机,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大概抱丹境左右。 行走江湖,不能轻易露底,所以才要讲究“眼力”一事,能看破人家的底细才算本事,看不透就小心行事,不要轻易招惹是非。 然后随着老板娘的一声轻笑,一切又生动起来。掌柜掌了灯,驱散了屋内的阴霾,掌柜娘子拖着沉重的身躯笑迎上前去,招呼客人,掌柜仍是站在柜台后面,只是不再如厉鬼无常,眼中也不再泛着幽光。 其中一名佩刀青鸾卫向前一步,沉声道:“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这座客栈,我们青鸾卫包下了,然后给我们准备三桌酒菜,若是做得好了,重重有赏。” 换成早些年的青鸾卫,不必他们主动开口,客栈内的江湖人士早已逃散一空,可现在的青鸾卫嘛,就差了那么点意思,除了那几位在这个初冬时节还穿着单衣的“好汉”有些踟蹰不定,剩下的几桌人都当作是耳旁风,丝毫没有要起身离去的意思。 一直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对于这些大驾光临的青鸾卫,态度不冷不热,没有殷勤逢迎,也没有冷眼相向,此时听青鸾卫如此说了,缓缓开口道:“我们开门迎客,不分贵贱,朝廷的生意,我们做,江湖朋友的生意,我们也做。万没有因为一伙客人而赶走另外一伙客人的道理。” 先前说话的青鸾卫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直接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那名身着蟒袍的大宦摆了摆手,止住这名青鸾卫的动作,嗓音尖细道:“客随主便,既然掌柜已经发话,那我们便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再者说了,这人多一些,也显得有人气,热闹。” 老板娘笑道:“公公体谅就好。” 这名宦官径直来到客栈最中央位置的桌子前坐下,一众青鸾卫竟是无人敢于同他同桌而坐,一名侍立在他身侧的年轻宦官吩咐道:“快些上酒菜。” 老板娘赶忙去后厨忙活。 这位中年宦官忽然望向那名身上有着明显军伍烙印的中年男子,轻声问道:“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阁下?” 气态沉稳的中年男子缓缓道:“本是江湖人,何处不相逢,兴许是有的,不过多半是萍水相逢。” 宦官仍旧死死盯着这中年男子:“江湖人?未必吧。咱家怎么瞧着阁下像是朝廷中人?” 一瞬之间,客栈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 只有后厨里传来的菜刀案板的声音。 中年男子不开口,中年宦官也不开口,那对神仙眷侣旁若无人,只剩下四个身着单衣的汉子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开口道:“掌柜的,我又改主意了,还是来壶酒吧,大冬天的,喝点酒可以暖身子,不过我要上好的花雕,掺水的不要,酒不好不给钱。” 客栈掌柜语气木然道:“客官放心便是,我们这店虽小,但却是实诚买卖,绝不会干出酒里掺水的缺德事。” 说话间,掌柜已经打开了身后的大酒坛,从中舀出一壶酒。 这一打岔,将客栈中的凝重气氛打破,不过所有人也都望向开口说话之人,是个年纪半大不大之人,看这样子已经混过几年江湖,还能勉勉强强称得上一句年轻人,身上带着把用布帛包裹的长刀,没看出太多异于常人之处,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子,相貌颇为不俗。 站在中年宦官身旁的年轻宦官皱起眉头,身体下意识地紧绷。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长年在青鸾卫中当差,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正道邪道都见识过许多,便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见了不少,可他却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 李玄都望向这名青年宦官,微微一笑。 年轻宦官猛地一握拳头, 不过还是强压下了心头上忽然涌起的一抹杀意。 李玄都对于杀意这种东西,感知极为敏锐,这得益于他早年时的江北经历,那时候他随便路过一个地方,都有可能遇到一场埋伏已久的袭杀,破庙中,密林中,闹市中,也有在客栈之中。年轻宦官虽然自认为隐藏极好,但是还是不能瞒过李玄都,不过李玄都也没有计较的意思,他更感兴趣的是,这两个宦官到底想要干什么。 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两人应该是首席秉笔柳逸的人,若是他们也是为了秦襄之事而来,那么事情就愈发复杂了,因为这又要牵扯到柳逸身后的太后娘娘。 中年宦官始终对于这个小插曲不闻不问,仍是盯着中年男子,阴恻恻道:“就算你是江湖人,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人也是大魏朝的子民。” 中年男子道:“不知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中年宦官嘴角翘起:“咱家这次出京,是奉了司礼监的诏命,要缉拿朝廷钦犯秦襄,不知你们认不认识秦襄?” 此言一出,四名带着军伍烙印的男子均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去按腰间刀柄。 在同一时间,所有的青鸾卫也都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杀气腾腾。 中年宦官森然一笑,尖着嗓子道:“果然是秦襄的余党,怎么,你们还敢造反不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邱安青 中年汉子抬手示意其他几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对那中年宦官说道:“公公这话可就没什么道理了,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公公却说我是什么秦襄余党,莫不是想要杀良冒功?” “杀良?是良人吗?”中年宦官慢斯条理道:“酒呢?” 客栈老板已经端着两只酒壶和两只酒杯过来,先将其中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轻轻放到宦官的桌上,然后又将另外一只酒壶和酒杯送到李玄都的桌上。 年轻宦官给中年宦官倒了一杯酒。 中年宦官用三根手指捻起酒杯,举到自己的眼前,然后盯着中年汉子,皮笑肉不笑道:“既然你说你不是秦襄乱党,那好,咱家问你,你姓甚名谁?” 腰间佩有一把雁翎刀的中年汉子稍稍犹豫了一下, 轻声道:“在下姓邱,双名安青。” “邱安青。”中年宦官轻轻念叨了一句,笑道:“按照你们这些江湖人士的话来说,相逢即是有缘,那咱家就敬你一杯酒。” 话音未落,这名中年宦官轻轻一抖手腕,酒杯疯狂旋转着飞掠出去,酒杯中的酒更是如一个漩涡一般,只是旋转的方向与酒杯旋转的方向截然相反,就像两个逆向的圆套在一起。 李玄都一直在注意两派人的动静,不得不说,中年宦官的这一手很是厉害,一掷之间有正反明暗两种发劲力道,外面的酒杯是明劲,里面的酒水是暗劲,若是一个不慎,挡下了明劲而没有注意暗劲,立时便会被重伤。 名叫邱安青的中年男子眼力也是不俗,脸色登时变得极为凝重,豁然起身之后直接拔刀。 刀光一闪。 还在半空中的酒杯被劈成两半,可酒杯中的酒水却是凝聚不散,仍旧保持着酒杯的形状。 汉子不得不再出一刀,可在仓促之下勉强递出的第二刀,却是比不得第一刀的威力,虽然勉强将酒水劈散一团雾气,但是自己也被其中蕴藏的暗劲所震伤,几乎要拿捏不住手中的雁翎刀。 与此同时,中年宦官却是伸手“揽雀尾”,无比玄妙地将雾气重新凝聚成酒水,被劈成两半的酒杯也瞬间合拢,重新凝聚成一只完好无损的酒杯。 酒水落入杯中,谁说覆水难收? 中年宦官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道:“咱家好心敬你一杯酒,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无非是折损了咱家的面子,咱家在宫里本就是伺候人的,也无所谓面子与否,不过你这动刀动枪的,还说你不是想造反?” 一旁的年轻宦官也跟着帮腔道:“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中年宦官的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随手将杯中之酒泼掉,冷然道:“敬酒好喝,罚酒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下嘴了。” 邱安青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一番之后,已经无话可说,放眼望去,只见周围的青鸾卫已经隐隐成合围之势,手掌搭在腰间文鸾刀的刀柄上,只待这位大宦一声令下,立刻就会拔刀。 跟随邱安青的几个汉子也不甘坐以待毙,纷纷按住自己的佩刀。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中年宦官身侧的年轻宦官一闪而逝,邱安青耸然一惊,身体猛地向后倾倒,整个人竟是弯折成一个直角,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然后就见一记手刀从他的面门上方掠过,邱安青可以清晰感受到手刀掠起的劲风,让他的脸庞生疼。 年轻宦官一击不中,又是一脚踢出,邱安青身形干脆单手一拍地面,身形拧转,堪堪躲过这一脚,站定之后,刚想要反击,却发现年轻宦官已经退回到中年宦官的身旁,与邱安青对视一眼,阴笑道:“邱安青,当年秦襄的近卫侍从,就这般不济事?” 这年轻宦官虽然看似是个只会欺软怕硬的普通宦官,但刚才出手的气势,却让邱安青一阵心惊,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宦官。江湖上一直都有一个说法,深宫之中藏龙卧虎,不乏传说中的大内高手,而且宫中有铁律,宦官不得擅自离京,所以只要是离京的宦官,就没有庸人,今天看来,果然不假。 邱安青的心情直接跌入谷底。 年轻宦官虽然是身体残缺不全的阉人,但是练武资质也是极好,当初中年宦官就是看中了他的根骨,这才将他带回宫中。 宦官不能行人道,却也向往人伦之乐,故而常常与宫女结成对食菜户。所谓对食菜户,本是个粗鄙说法,传承自前朝,说白了就是宦官无妻儿,宫女无夫,两者由此而结成临时夫妻,以慰深宫之寂寞,这种关系称为对食菜户。除了不能房事之外,其余与夫妻无二。而且宫女和宦官结为菜户后大多能终身相守,并且彼此都以守节相尚。如果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则终身不再选配,比之寻常人家的夫妻更显忠贞二字。当然,到了少监和太监这个级别的权宦,大可不必局限于宫内宫女,也可在宫外置办宅邸,娶娇妻美妾,甚至再从叔伯兄弟家过继儿子,与寻常权贵人物无异。 除了对食菜户之外,宦官想要儿子却又没有叔伯兄弟的,便会收干儿子了,拜在同一个干爹门下的众多干儿子们之间以师兄弟互相称呼。宫中的杨、柳两位大太监之所以被无数宦官称为老祖宗,就是因为他们收的干儿子众多,而这些干儿子们又是宫中的实权太监、少监,这些干儿子们再收干儿子,就成了干孙子,干孙子再层层往下,这两位太太监自然就成了老祖宗。 这名年轻宦官就是中年宦官的干儿子,从小被细心传授武艺,因为他们这一支是属于柳姓老祖宗的,所以属于道家,年轻宦官如今内外兼修,虽然受限于身体残缺而止步于玄元境,但距离先天境也不过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已,战力相当不俗,再熬上几年,铁定能跨过先天境的门槛,所以他刚才毫无征兆地暴起出手,便差点重伤了同样是玄元境的邱安青。 年轻宦官见邱安青不说话,开门见山道:“老祖宗说了,这次缉拿钦犯秦襄,只问首恶,胁从之人若是能倒戈一击,便可将功折罪,若是立下功劳,一律封赏,说不得也能凭此封妻荫子。” 中年宦官冷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次算是老祖宗开了天恩,也是你们这些逆党的福气。当然,如果你们这些逆党不识趣,还有些所谓的骨气,那咱家也不介意亲手把你的脊梁敲断,看看你们的骨气到底有几斤几两。” 邱安青只觉得后背发冷,已然有了死志,同时也觉悲凉寒心。 当年都督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可朝廷不但罢免了都督的官职,甚至就连都督的性命都不想放过,天宝四年的时候,朝局不稳,迫于孙阁老的压力,朝廷这才将都督放出诏狱,如今朝廷却是要反悔了吗? 若是都督再被抓入诏狱之中,又岂有幸理? 就在此时,年轻宦官再一次掠出,邱安青抬刀抵挡,被年轻宦官一掌拍在刀背上,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邱安青只觉得整条手臂一麻,紧接着年轻宦官得势不饶人,出手凌厉,不给邱安青丝毫喘息机会。宫中宦官学武,可不是为了强身健体,更不是为了什么长生大道,就是为了杀人而已,故而出手之间极为干净利落,招招冲着要害而去。 不过邱安青也不是吃素的,早年时曾经跟随秦襄南征北战,有过沙场厮杀的经历,此时萌生死志之后,开始悍不畏死出手,一时之间竟也不分胜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崔朔风 李玄都始终无动于衷,那对神仙眷侣也不惊不惧,唯有四名很有好汉气概的好汉,两股战战,想走又不敢走,生怕自己稍有异动,就被这些青鸾卫大爷给当成逆党给咔嚓了。 见那年轻宦官与邱安青一时半会儿之间还分不出胜负,李玄都稍稍侧头,以传音手段向身旁的刘辰问道:“知道这两个阉人是什么来历吗?” 刘辰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分得清轻重,回答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个身着蟒袍的应该是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九十九位的提刑司少监崔朔风。”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也就在此时,异变突起,那四名汉子中修为最差而被冻得脸色青白的汉子忽然身形暴起,浑身气势如虹,一刀迅猛劈向那名被众多青鸾卫拱卫环绕的提刑司少监。 其招式简单凌厉,毫不拖泥带水,又气势雄壮,已经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一看便是在沙场上练出来的刀法。 其他三名汉子目瞪口呆,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刚还被冻得脸色发青的同伴,竟然是一位高手,瞧这架势,就算没有先天境,也该有玄元境了。 面对这一刀,崔朔风不惊不惧,只是伸出一指, 既没有皮肉骨骼被砍断的声音,也没有金石碰撞声,悄无声息之间,便将这一刀停住。 出刀的汉子脸色一变。 他这一刀就像砍在了空处,甚至连这名宦官的指尖都没有触碰到,仅仅是指尖上包裹的气机,便使得他难以寸进分毫,他如何能不震惊。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运转自己所有气机,整张脸庞涌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猛然下压手中长刀,终于在宦官的指尖上切开一道血线。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崔朔风略微皱眉,稍稍弯曲手指,然后一弹,直接将这一刀震开。 然后他的身形如鬼魅一般,瞬间离开座位,出现在这名汉子的身后。 速度之快,甚至就连李玄都在大意之下都没能反应过来。 出刀的汉子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双眼珠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在他身后,崔朔风的右手五指并拢成手刀,以手掌刺穿了他的后背。 这位提刑司少监脸色漠然,正要收回手掌,那对神仙眷侣中的女子一掠而至,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柄出鞘的长剑。 在察觉到这座客栈的异样之后,崔朔风自然不会掉以轻心,更不会对这两个给他印象极深的男女没有防备。 崔朔风干脆是整只手掌破开了尸体的前胸,穿胸而过之后带着尸体一掌拍向女子的长剑,血腥无比。 下一刻,这位一向对自己剑术极为自信的女子,手中长剑寸寸碎裂,她整个人更是被掌劲给震得倒飞出去,还未落地,就已经变成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落地之后,撞得酒桌碎裂,满地狼藉。 神仙眷侣中的男子稍稍慢了一线,见此情景,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阉狗纳命来。” 话音未落,就见这位儒雅男子身形向旁边掠去,意图直接破窗而出。 这名男子轻功不俗,可比起崔朔风的鬼魅身法,还是有着不小差距。 未等他撞碎窗户,就被紧随而至的崔朔风拉住腰带,身形向后一倒,然后被一记手刀摘去了头颅。一颗大好头颅飞起时的双眼仍是大大睁着,带着鲜血轱辘滚动了老远,最终停在那女子的旁边,死不瞑目。 崔朔风甩掉手腕上挂着的尸体,从袖口中取出一方白帕,轻轻擦拭手上的鲜血,眯起双眼。 刺客。 邪道十二宗中的补天宗便是刺客出身,不过如今已经很少再做这种买卖,当今江湖上愿意做刺客买卖的,就只有不是宗门胜似宗门的万笃门了,专门培养各种刺客杀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是悬赏之人是何等身份,无论是朝廷的显贵,还是江湖中的大侠,只要出得起价钱,万笃门都会接下生意,曾经万笃门为了刺杀一位黑白谱排名第十的天人境宗师,整整死了一百余名刺客,其中还包括万笃门的两任门主,最终将那名天人境大宗师刺杀成功,凭借此事,万笃门算是在江湖上打响了名号,不过事后也有传言,那位雇主竟是足足花费了五万太平钱,就算是达官显贵之家,也要被掏空了家底。 如果这些刺客是秦襄的余党还好,可如果是万笃门的刺客,那可就不太妙了。倒不是说他崔朔风怕了万笃门,他的一颗人头也不值太多银钱,当年万笃门倾尽全力甚至不惜元气大伤去杀那位天人境大宗师,主要还是为了在江湖上立威,以后的买卖,万万不能再如此蛮干,否则万笃门的买卖也就做不下去了,所以崔朔风有自信可以应付那些刺杀,只是能应付是能应付,这些如附骨之疽的刺客,还是让人不胜其烦。 另一边,年轻宦官终于不再徒手对敌,冷不丁抽出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剑,邱安青在不防之下,被这一剑在胸口处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几乎可以看到白骨。 邱安青脸色大变,向后倒退几步,若不是以手中长刀拄地,几乎要站立不住。寻常人挨上这么一剑,伤口处的肌肉猛然收缩,会失去行动能力,可他作为一名玄元境的武夫却不至于如此,真正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是这把短剑上的剧毒。 年轻宦官神阴冷道:“杀!” 一众青鸾卫立刻拔出腰间的文鸾刀,另一边的三名军伍汉子也同样起身,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桌子,拔刀在手,视死如归。 至于那三位好汉,知道自家同伴竟然敢对那个大宦官出手,自己三人是绝难逃脱干系了,想要求饶,又在犹豫是不是要殊死一搏,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一个鬼哭狼嚎的大嗓门骤然响起:“你们这些杀胚,这又闹了哪出?是想把老娘的客栈给拆掉吗?” 只见还围着围裙的老板娘从后厨中走出,手里还提着一把沾血的菜刀,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愈发愤怒:“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太平客栈,你们知不知道‘太平’这两个字怎么写?惹恼了老娘,老娘去太平宗告你们,到时候自有太平宗的神仙高人给我们夫妻撑腰!”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板又补充了一句:“要打出去打。” 听到“太平宗”的名头,年轻宦官顿时犹豫了,虽说太平宗已经封山,可各地的太平钱庄和太平客栈还是照常营业,也没听说过有人敢上门闹事的,可见太平宗并非是静禅宗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从明里转入了暗里,不再像过去那般高调,所以他们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年轻宦官望向崔朔风,轻声问道:“干爹,您看……” 擦完手上血迹的崔朔风将手中已经染红的白帕随手一丢,转头看了老板和老板娘一眼,轻声说道:“小小客栈,卧虎藏龙。若是其他地方,咱家定要好好分说一番,毕竟要讲一个‘理’字,不过既然是太平客栈,看在太平宗的面子上,那就罢了。” 这就是服软了,年轻宦官如何听不出来,立刻对一众青鸾卫说道:“你们都出去。” 青鸾卫立刻鱼贯退到客栈大堂外的风雪之中 邱安青对自己的几位属下沉声道:“你们也出去。” 他知道,在客栈外面对一众青鸾卫,多少还能有几分幸理,可留在客栈里面对这位大宦,便是死路一条。 几名汉子在犹豫了一下,习惯了军令如山,大步向门外走去。剩下三位好汉,对上了年轻宦官宛如毒蛇一般的视线,仿佛被蜇了一下,赶忙也跟着走出去。 如此一来,就还剩下李玄都和刘辰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稳不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余孽余党 崔朔风的视线转向两人,还是皮笑肉不笑:“不知二位又是何方神圣,是路人就请两位暂且移步,是刺客,不妨现在就动手吧。”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酒碗,反问道:“让我们出去,凭什么?” 客栈内的气氛骤然一凝。 如果在崔朔风还未出手之前,李玄都如此说话,必然被视作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看过了崔朔风的鬼魅出手之后,李玄都还敢如此说话,那么在崔朔风等人看来,这话的意味就不一般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几位长辈都劝我要修身养气,可我不觉得修身养气就是忍气吞声。” 年轻宦官皱起眉头,眼神阴沉,脸色凝重。 崔朔风眯起眼,眼神玩味道:“哦?你这是要跟朝廷做对了?” 李玄都道:“就凭你,也能代表朝廷?” “就凭咱家。”崔朔风放声大笑:“咱家是朝廷钦使,你说咱家能不能代表朝廷?” 李玄都点了点头:“原来是朝廷钦差。” 年轻宦官眉头稍稍松开,就在他以为这人要服软的时候,忽然听到李玄都话锋一转:“朝廷钦差又如何?当年我与朝廷做对的时候,别说是钦差,便是宫里二十四衙门的太监也曾杀过。” 听到这句话,刘辰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句话应该不是假的。 联想到在那座永固“阴阳门”前,那名穿过“阴阳门”的皂阁宗高手仅仅是看了此人一眼便主动退去,显然是知道此人的身份,自认不敌,而此人又有皂阁宗的至宝“白骨玄妙尊”,以及她先前对于天乐宗之事的猜测,她相信此人绝不会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李玄都”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假名而已,现在他又提到了朝廷,不能不让刘辰想到天宝二年时的那场帝京之变。 至此,一条清晰脉络在刘辰的脑海中形成,此人在正道中的身份很高,曾经参与帝京之变,与皂阁宗为敌,大概率参与了前不久那场声势浩大的讨伐皂阁宗之战,符合这几样条件的人,实在不多。 如果暂且抛开没有证据的天乐宗推测不算,最为符合以上条件之人,应是正一宗掌教颜飞卿。 堂堂少玄榜的榜首,会是他吗? 刘辰有些拿捏不准,想不通如果是正一宗掌教,为何要亲自做这些事情,要知道正一宗的根基就在吴州,与江州同在江南境内,真要是正一宗施压,想来江南总督也不得不卖他们一个面子。 就在刘辰心思几转的时候,崔朔风也理清了思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不过他这次出宫被老祖宗赐下了一件宝物,有恃无恐,冷笑道:“看来你也是秦襄逆党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一向敬仰秦都督的为人,可要细细论起,我真不算什么秦襄一党。” 年轻宦官闻言之后,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既然服软,说明此人先前只是大放厥词、虚张声势而已。如果真是过江强龙,何必否认,大大方方承认了又如何。 就在此时,李玄都稍稍一顿,加重语气说道:“我是张肃卿一党,是四大臣一党。” 一瞬之间,客栈之内针落可闻。 年轻宦官眼皮狂跳。 刘辰耸然一惊。 因为她忽然想到,除了正一宗的年轻掌教之外,还有一个人符合条件,而且颜飞卿当时绝不是四大臣一党,那么此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曾经在帝京城头上一人独战三人的紫府剑仙。 她眼神复杂地望向身旁的男子,眼神复杂,心情亦是复杂。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道:“所以说,你也不必挖空心思拿着朝廷这杆大旗压人,如果我真在乎朝廷,那么在天宝二年的时候,我便不会在帝京城中大开杀戒,你好好回想一下,当年我杀了你们多少人。” 崔朔风面沉似水:“你是……” 李玄都扯下包裹住“冷美人”的布帛:“我是谁重要吗?如果今天是我活下来了,你们已经是死人,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谁。如果今天是你们活下来了,我已经是死人,同样没有必要。” 崔朔风也被李玄都的言辞激起了几分怒气,眼神阴沉:“咱家不管你是谁,既然是逆党,那就好办了,有一个杀一个,当年在帝京城的菜市口,不知砍了多少人头,鬼头刀都被砍得卷刃,一只漏网之鱼,既然逃出了帝京,那就老老实实夹着尾巴苟活,还敢来咱家面前放肆,你知道在咱家是谁吗?” 李玄都握着带鞘的“冷美人”,平静道:“知道,提刑司少监,黑白谱排名第九十九位,不巧,前段时间刚刚杀了几个比你更靠前的黑白谱高手。” 崔朔风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既然对方明知道他是谁,还敢如此这般,看来是有备而来,说不得今天要动用老祖宗赐下的宝物了。其实一般人还好说,有家有业的,最怕被扣上一顶“造反”的大帽子,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遇到那些根本不怕的,要么是无牵无挂的孤魂野鬼,要么就是家大业大到根本不害怕这样罪名的,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很是头疼。 崔朔风稍稍后退几步,与年轻宦官并肩而立,然后冲他用了个眼色。 年轻宦官不敢违抗干爹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出手试探眼前之人的虚实。 他身形刚刚掠出,就眼前一花,然后就感觉自己的喉咙一紧,已经被人抓住。 年轻宦官尝试着运转气机,却发现自己别说挣扎一下,就连体内的气机都被人家给截断了,根本动弹不得。 年轻宦官色厉内茬道:“你、你敢擅杀钦使?”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手上稍稍加重力道,年轻宦官顿时一阵窒息,脸色涨红,然后又开始发白。 李玄都转头望向崔朔风。 崔朔风也在盯着他。 李玄都轻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人,只是在胡吹大气?” 话音未落,李玄都手上的力道更重,年轻宦官已经开始翻着白眼,四只不断挥舞,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妄图抓住什么。 一直冷漠旁观的崔朔风终于开口道:“够了。” 毕竟是自己的干儿子,总不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打死,以后自己这条老命,说不定还要靠这个干儿子。 不过在这位大宦官出声之后,李玄都仍是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李玄都生生捏断了年轻宦官的喉咙。 崔朔风勃然大怒,尖声道:“反了!稍后咱家定要将你的尸体烤到八分熟,用文火!” 李玄都随手扔掉手中的尸体,撞破窗户,飞到客栈大堂外的院子中,然后望向崔朔风,微笑道:“放狠话谁不会?你若是真有把握将我拿下,想来是不会多说半个字,就像对待刚才的几人一样。” 外面风雪中,两派人正在对峙,然后就见一具尸体飞出,落在青鸾卫头领的不远处。 青鸾卫统头领看着地上那具尸体,猛地愣住,茫然失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另外几名出身军伍的汉子也是满脸震惊。 他们跟随头领多年,自然知道头领的修为高低,就算是单打独斗,对上这名年轻宦官也是败多胜少,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中年宦官。 客栈内,掌柜和掌柜娘子并肩站在柜台后面,面无表情,就像一对泥塑木偶。 李玄都将手中的“冷美人”平举眼前,然后缓缓拔刀,在昏暗的大堂中亮起一抹森森的寒光。 雪亮刀身上倒映出一双杀气流溢的眼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内忧外患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内忧外患 李玄都曾经跟随在张肃卿身边相当长一段时间,看他处理政务,权衡利弊,大致熟悉了朝堂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然知道今天杀了钦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是死了一个提刑司少监那么简单,而是在挑衅整个朝廷乃至皇帝的颜面,朝廷必然会不择手段地缉捕此人,其阵仗之大,恐怕就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也难以逃脱。 不过这都是以前了。 现在的朝廷,内忧外患。 先说内忧,自从张肃卿死后,朝廷就少了一个可以统领全局的人物,当年各地督抚大多都是由张肃卿一手提拔,虽说这些人未必会对张肃卿死心塌地,但是在张肃卿身死之后,难免会兔死狐悲,生怕朝廷将大案牵连到他们身上,故而纷纷串联以图自保。 那位太后娘娘不是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无奈朝廷中还有一位晋王,这位晋王所代表的朝中勋贵,非是她一己之力可以抗衡,于是她先是启用朝廷清流的为首人物孙松禅,由他出任内阁首辅,此时的皇帝年幼,太后与皇帝一体,这些清流保皇自然也就是保太后。不过仅仅是依靠清流的势力,也无法与晋王抗衡,故而太后对于各地督抚采取安抚的策略,以此来换取各地督抚的支持,同时她也蓄意挑动几位总督之间的矛盾,使其互相制约。 不过随着皇帝年纪渐大,清流一派开始要求太后还政于皇帝,此时就有了帝党和后党之说,司礼监的两位大太监便是分别倾向于皇帝和太后,这是内廷。在外廷中,晋王也仍旧担任摄政王,与太后分庭抗礼,对于各地督抚也多有拉拢之举,更有正一宗等诸多地方豪强支持。 若是朝廷强盛,则必然是朝廷影响地方,现在却是地方督抚和地方豪强开始影响朝廷,那么说明朝廷衰弱,若不是还有谢太后和晋王支撑,只有一个小皇帝,那么顷刻间便是天下大乱的局面,各地督抚纷纷自立,正应了那句话,不知几人称王,不知几人称帝。所以太后和晋王在互相倾轧的同时又要联手防备地方督抚,既拉拢又防备,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是内忧,还有外患。 早在武德年间,秦州和凉州就已经失陷,虽然曾经被秦襄短暂收复,但是随着秦襄身陷囫囵,秦州和凉州再次失陷,甚至还要再加上一个蜀州,如此一来,西北彻底失守,荆州和中州成了首当其冲之地,故而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就显得愈发重要,这也是朝廷不敢轻动几位总督的原因。 辽东三州:幽州、辽州、奉州,虽然未曾失陷,但是金帐汗国年年袭扰,劫掠粮食、财物、壮丁、妇女,烧杀抢掠,使得军民无不深受其苦。燕州和晋州乃是帝京屏障,同样要加强边防,仅此一项,每年就要支出白银达千万两之巨,同时朝廷不得不在此地增设两位总督,一位是总督辽州、奉州等处军务的辽东总督,一位是总督幽州、燕州的幽燕总督,如此安排,是为了防止辽东总督趁机坐大而割据一方,故而将辽东三州中靠近帝京的幽州单独分离开来,以作制衡。 就算如此,天宝四年时,金帐汗国的大军还一度攻至帝京城下,使得朝堂震动。 这是外患。 如此内忧外患之下,朝廷权威已然大不如从前,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现在敢做了,最直白的体现便是地方各大总督对于朝廷的许多旨意阳奉阴违,以及正一宗、清微宗等地方豪强公然干涉朝政、参与党争,而朝廷又对其无可奈何,便可见端倪。 李玄都甚至有一种直觉,这次的秦襄之事,虽然牵扯到了三位总督,但三位总督未必是与朝廷一条心,如果是一条心,那么司礼监还派什么钦使,显然是有总督在这件事上与朝廷意见相左。 只是不知是哪位总督。 先前那一男一女两名刺客以及惨死的出刀汉子出手时,李玄都之所以不曾出手,固然有崔朔风出手太快的缘故,也是因为他在权衡利弊。 考虑到这些,事情就很明白了,李玄都杀了这个所谓的钦使,必然会惹下一些麻烦,但这个麻烦还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不过这个钦使也不是那么好杀的,一身修为境界在归真境左右,与曾经在北芒县城中压制李玄都的洪成仇相较,兴许有些差距,但并不会太大。换而言之,在李玄都不曾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想要胜过这位提刑司少监,不会是一件简单事情。 此战,李玄都并不想动用“人间世”,因为“逆天劫”的剑气对于自身体魄的侵蚀太过严重,每次都要耗费大量丹药才能弥补,虽说他的体魄异于常人,但也不能如此糟蹋,故而不到生死关头,他不会轻易动用“人间世”。 于是李玄都只拔出了“冷美人”,同时心中难免有些遗憾,“冷美人”固然是一把好刀,终究不是剑,与他自身无法达到圆满契合,也许这次返回宗门,还要再铸就一把日常所用之剑。 就在李玄都因为这些利害牵扯而心神略有恍惚的瞬间,崔朔风瞬间出手,身形如鬼魅。 仅凭出手速度,李玄都不如崔朔风,不过李玄都之所以是紫府剑仙,之所以对上耿月都只是稍落下风,就是因为他在与人交手时,有一种超乎常理的直觉,这种直觉名为“金风未动蝉先觉”也好,还是在生死之间一次次锻炼出来的预感也罢,总之李玄都已经预判到了崔朔风的出手所在,先一步横刀一封。 就像两人骑马竞速,一方是好马,速度极快,一方是劣马,速度一般。无奈一百里的路程,劣马先跑九十里,任凭好马再快,也追之不及。 崔朔风的一记掏心之爪落在李玄都的刀刃上,顿时绽开一抹血花,不过他既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宗师,那么体魄自然是气血旺盛、筋骨坚韧,所以这点小伤还不算什么,立刻改变招数,变为六扇门的“大小擒拿手”,同时又融汇了青鸾卫“大四象手”的长处。时而大开大合,招式沉稳,出手凌厉,威猛力大,时而招式细巧,变化多端,在方寸之间内作无穷的变化,不断以手腕、手肘、手指、膝、抓筋拿穴。 李玄都虽然对于“大小擒拿手”和“大四象手”有所涉猎,但术业有专攻,他的一身根本修为还是要落在剑道之上,此时面对崔朔风贴身近战,手中长刀难以完全施展,干脆一抖双袖,驾驭“青蛟”和“紫凰”两剑掠出,一左一右夹击崔朔风。 李玄都与周淑宁一样,最是擅长分心,此时一心多用之下,不但手中能用“烈火燎原刀法”,而且两柄飞剑还能按照“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轨迹不断交织刺出。 刘辰此时也从长凳上起身,双手分别按在腰间两把弯刀的刀首之上,望向李玄都。 她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但从未见过如此惊才绝艳之人。 寻常剑士,能够驾驭一把飞剑就已经难得,不少人还需要辅以手中剑诀,同时驾驭两把便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在驾驭飞剑的同时出刀?若是出剑也就罢了,好歹剑与飞剑还是同出一脉,出刀可就过分了,简直是让普通剑士要生出从此不练剑的心思。 难怪当年他分明是自称“紫府客”,却被人冠以“紫府剑仙”的名头。 在剑道一途,的确当得起“剑仙”二字。 刘辰不知道的是,当年李玄都的师父曾经说过,李玄都的剑道天赋要比他的三师兄高出三尺。 三尺多长?都说三尺青锋,一把长剑不过三尺。一剑比另外一剑高出三尺,便是一倍。 这让李玄都那位本就是剑道大材的师兄险些心境崩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章 阴魄珠 李玄都和崔朔风的厮杀,除了一个“快”字,再无其他。 虽然李玄都同时驾驭一刀两剑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但崔朔风也要同时应对一刀两剑,前者主动,后者被动,未必就能省力,如果崔朔风止步于此,那么耗到最后,死的肯定是他。 毕竟他在黑白谱上只是排名第九十九位而已,远不如洪成仇等人。 崔朔风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如此激战半柱香的时间有余,崔朔风抓住李玄都的一个破绽,终于用出“大四象手”的最后一式“四象归一”,至繁又至简,瞬间破开李玄都的刀势,并且无视“青蛟”和“紫凰”两剑,点向李玄都的胸口大穴。 寻常归真境的高手被“四象归一”点中穴位,轻则酸麻不能动弹,重则直接瘫痪,接下来便只能任人宰割。 但是当崔朔风的指尖将要点中还未点中李玄都的胸口时,骤然心生警觉,立即双手连舞护住周身,同时身形向后一退再退。 他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在胸口孕育了一口剑气,引而不发,就等他一指点出,便要以剑气废去他这根手指,要知道他的一身功夫有六七成都在这一双手掌之上,若是被断去一指,难免要大损战力,而高手对招,胜负都在一线之间,如此便算是分出了胜负。 同时崔朔风心下也是暗暗吃惊:“此人境界修为实在是深不可测,今日若要胜他,说不得要动用老祖宗赐下的宝物了。” 想到这儿,崔朔风的路数陡然一变,双爪便如刀斧一般,忽拳忽爪忽掌忽指,忽劈忽拍忽抓忽拿,极尽变化之能事。 李玄都也随之变幻剑式,“北斗三十六剑诀”尽数施展开来。 本就已经极快的两人越斗越快,刘辰在一旁观战,竟是看得有些眼花了,方才他看两人相斗,还能勉强看个大概,现在却是连如何出手都看不太明白了,如果是她遇到了崔朔风,那就只能拼着以伤换伤,凭借直觉出刀,多半是个顷刻间两败俱伤的局面,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当场被崔朔风制住,实是没有太多的胜算。 就在她一晃神的工夫,李玄都已经将崔朔风逼到墙角,李玄都不间歇地以两柄飞剑刺出,使得崔朔风全然处于下风,双手的手背和手心已经满是血痕,毕竟双臂出招,终究比不过三尺长刀和两柄来去自如的飞剑,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两尺便要被逼得缩回,显似只守不攻。 突然之间,李玄都轻喝一声,手中“冷美人”迅猛劈下,已经躲无可躲也避无可避的崔朔风不得不双手一对,以“空手接白刃”的姿态夹住“冷美人”的刀腹,双脚瞬间陷入地面两尺有余。 刘辰一惊之下,知道这是要分出胜负了。 却见崔朔风的左掌一伸一缩,仅仅以单掌黏住刀腹,然后似是从袖间取出了什么物事,下一刻,一团深蓝色的冰寒气息骤然炸裂开来。 李玄都脸色一变,急速向后跃开。 可就算如此,李玄都的小半个身子还是被这团冰寒气息所浸染,不过眨眼之间,他的握刀右臂连同右肩都被一层厚重寒霜所覆盖,虽然是霜,但是比起坚冰也不遑多让,使得李玄都的整条右臂都已经被完全禁锢,不但出不得刀,甚至想要松开握住刀柄的五指都不能。 刘辰看得大为惊奇,不知刚才那名宦官到底用了什么东西,竟是有如此威力,难道是某种顶尖灵物? 在江湖中,身外物可以笼统地分为四等,分别是:仙物、宝物、灵物、凡物,刘辰腰间的两柄弯刀便是两件顶尖的灵物,还有一种物事,诸如正一宗大名鼎鼎的雷珠,与符箓类似,不过比起符箓的威力更大,捏碎之后便可化作一道惊雷,制作不易,按照品相威力而言,应该算是宝物,不过因为只能使用一次的缘故,又被划分至顶尖灵物的范畴。 方才崔朔风所用的物事应该与雷珠相差无几。 旁观的刘辰固觉惊异,首当其冲的李玄都更是震惊。 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崔朔风从袖中取出一枚蓝色的圆珠,捏碎之后,顿时炸裂出一团深蓝色雾气,这些雾气看似是冰霜之气,实则与五气之中的水气没有半分干系,反倒是属于阴阳二气中的阴气,这让李玄都立刻想起了风雷派宋老哥中了“鬼咒”之后的症状,棺材上同样是结成了这样一层寒霜。 按照常理来说,以李玄都的身法速度,这些雾气本不该落到他的身上才是,可这些雾气的逸散速度却仿佛是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无视双方之间的距离,瞬间沾到李玄都的身上,若不是李玄都果断以“坐忘禅功”中的“枯荣之境”假死封闭窍穴,这片雾气便要彻底蔓延至他的全身上下。 只见此时的李玄都脸上显现出枯荣之相,黯淡无光如行将朽木的垂垂老朽,接着又开始在年轻和苍老之间不断交替,好似一片树叶,从青变黄,又由黄转青。 趁此时机,崔朔风出现在李玄都的身侧,横臂拍向李玄都的太阳穴。 李玄都勉强扭转身形避开,不过还是被拍中肩头,身形侧滑出去,毕竟是一路同行之人,刘辰赶忙伸手扶了一下,只觉得入手冰寒刺骨,心底愈发震惊,这还仅仅是触碰李玄都,若是直接被这些冰雾附着身上,又该是怎样的冰寒? 其实不仅仅是李玄都和刘辰赶到震惊,最为震惊的还是崔朔风,他当然知道老祖宗赐下的这枚“阴魄珠”到底有怎样的功效,就算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黑白谱高手,在不防之下也要被立时冰封,而眼前之人却仅仅只是被冻住了一条胳膊,换成天人逍遥境大宗师来应对,也不过如此了。 正因为如此,他原本谋算好的必杀一掌,虽然也伤到了李玄都,但远远谈不上致死。 李玄都站稳身形之后,看了眼中掌的肩头,只见上头有五个漆黑的指印,仿佛被烈火烧焦一般,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从这五个指印中升腾逸散。 崔朔风不是不想继续乘胜追击,一则在李玄都身边还站着一个刘辰,崔朔风在先入为主之下,自然认为刘辰是李玄都的同伴,多有忌惮;二则李玄都所用的是“御剑术”,所谓御剑与驭剑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驭剑是以气驭剑,而御剑则是以念御剑,故而李玄都只要心念一动,哪怕他此时被寒霜限制,两柄早已与他心意相通的飞剑也能立时飞掠而至。 崔朔风不得不先腾出手来去解决两柄飞剑。 将两柄飞剑打飞之后,崔朔风这才来到李玄都身前丈余处。 刘辰没有任何犹豫,腰间的两柄弯刀已然出鞘,如同两轮弯月,交错斩出。 形势已经很清楚,在李玄都悍然出手之后,她作为与李玄都的同行之人,不管本意如何,在旁人看来,两人都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那么她自然不能坐视李玄都有什么意外,当下的上上之策,便是先将这名宦官杀死,然后毁尸灭迹。 至于解释? 但凡是深宫里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心有七窍?什么事情都要多想几分,不绕上七八个弯绝不肯罢休,会相信所谓的解释? 八成是表面上装作相信,一转身便立刻翻脸不认人。 既然已经结仇,与其留下一个偌大隐患,倒不如直接斩草除根,一旦放虎归山,说不定听风楼都要惹上不小的麻烦。 生在江湖之中,谁又是善人? 就算是善人,也是手上染血的善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心开二度 崔朔风以两只肉掌当下两柄弯刀之后,眼底深处掠过一抹阴霾,只听得他周身上下咔咔作响,仿佛是黄豆爆裂一般的声音,然后就见他身上的蟒袍破碎,从肋下位置又伸出两条手臂。 不是类似幻象残影的存在,而是真真实实的手臂,甚至皮肤上还沾着许多类似于粘液的物事。 四条手臂的崔朔风开始重新用出“大四象手”,四手分别占据四方,左上青龙,右上白虎,左下朱雀,右下玄武,四象合一。 刘辰虽然是归真境界,但毕竟年纪还轻,也很少与人争斗,故而在骤生变故之下,便有些手忙脚乱,双刀还能护住自身,却已经无法封住崔朔风的去路。 崔朔风心中杀机暴起。 现在他只想杀掉李玄都这个大敌。 方才一番交手之后,崔朔风已经看出,如果单凭自身本事,自己根本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如果现在不趁他病要他命,待到李玄都化解了“阴魄珠”的冰霜,那么死的可就是自己了。 崔朔风双掌一错,分开刘辰的双刀,同时又有肋下双掌拍出,逼得刘辰不得不向后退避闪让。 趁此时机,崔朔风身形一闪而逝,来到李玄都面前三尺,四条臂膀高高举起,朝着李玄都当头拍下。 只要这四掌拍实了,就算是精钢做成的脑袋也要被他拍得变形。 李玄都当然不敢用自己的脑袋去试一试这阉人的手掌有多硬,强行扭转上半身,带动已经被冰封的手臂,去挡下其中两掌。 冰屑纷纷落下,只是距离彻底破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李玄都本也不是想要以此破去这难缠无比的“鬼咒”,在挡下这两掌的同时,从他身后伸出数十条虚幻手臂,然后这数十手臂以“千剑观音”为根本,各自施展李玄都平生所学的各路拳法,不但挡下了另外两掌,而且还有几拳砸在崔朔风的心口。 伤势不重,却让崔朔风愈发感到烦躁。 李玄都身形飘荡而起,一脚踢出,到了如此境界之后,出剑已经不局限于手中的三尺青锋,可以托剑为拳,故而李玄都的一脚便是一剑。 声势如雷。 崔朔风被直接扫飞出去,身形撞在客栈的柱子上,嘴角渗出鲜血,却不下滑,反而是身形如游蛇一般,直接绕着柱子攀沿而上,就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好在这等“鬼咒”比起宋老哥所中的“鬼咒”要弱上不少,倒也不是无药可救,在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之后,已经将其勉强压制,虽然右手不能动用,但是左手也可以用剑,出剑的话,一只手就够了。 他举起左手,将食中二指并作剑指,一身剑气都聚拢在这二指的指尖之上。 崔朔风吐出一口血水,看到李玄都身周生出一圈圈犹若实质的涟漪,向四周一圈圈扩散开来,然后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迅速淡散而去。 他不是傻子。 从先前的飞剑和“御剑术”,再到此时的剑气,他如何猜不出此人的来历。 正因为知道,他才明白意义到底是什么,若能斩杀此人,便是天大的功劳,不过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彻底留在此地。 一步天上,一步地下。 正当他想出手的时候,就见李玄都以两指在身前一划。 剑气化作一把虚幻长剑。 李玄都没有伸手握剑,这把完全由剑气构成的虚幻长剑自行悬空,与李玄都并肩而立。 “走。”李玄都默念一声。 这一剑瞬间消失。 几乎就在同时,盘绕在梁柱上的崔朔风被一剑刺入眉心寸余。眉心位置出现一道深深血槽,如同一只竖眼。 本该必死无疑的崔朔风竟是没有没死,反而气势暴涨,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就凭借自身的磅礴气机将已经刺入眉心的剑气生生逼出。 李玄都对此并不意外,再次以两指在身前一抹,又生两剑。 不等崔朔风将第一剑的剑气完全化去,第二剑已经扑杀而至,崔朔风不得不双手左右一分,将第二剑生生撕裂成两半,浩荡剑气就像触礁的浪潮从崔朔风的身旁两侧一冲而过,带起他的衣襟和两鬓发丝剧烈飘拂。 只是如此一来,他也是胸前中门大开,被李玄都手握第三剑长驱直入,直接将这位司礼监大宦官一剑穿心。 崔朔风嘴角渗出血丝,周身气机却是凝而不散,不顾胸前的鲜血淋漓,仍旧对着李玄都出拳。 李玄都轰然倒飞出去,后背直接破开墙壁,摔入客栈外的风雪之中。 一人突兀破墙而出,在风雪中的青鸾卫都吓了一跳,看清摔出之人不是那位高深莫测的崔公公之后,顿时如释重负,若是崔公公也被人家打了出来,那他们焉能有命在。 司礼监这次不止是派出了一位提刑司少监,而是足足四位大宦官,分作四路前往金陵府,有声势浩大乘船南下的,也有他们这种秘密行事的,为的就是以秦襄为诱饵缉拿当年的逆党。 此人似乎被崔公公重伤,想来就是逆党无疑了,一众青鸾卫立刻朝着李玄都合围过来。 李玄都没有理睬这些青鸾卫,缓缓起身之后,望向站在客栈墙壁窟窿另一面的蟒袍宦官。 被接连刺穿眉心和心口的崔朔风神色漠然,多出的两只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收起。 此时他一心想要先杀死眼前年轻人,至于那个用双刀的女子,不能将他如何。不过他身上的伤势也不是假的,只是被他以气机强行压制了而已,再加上他刚才又勉力出了一拳,气机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伤势的气机便相应减弱,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不免狼狈不堪。此时想要乘胜追击,还是稍显力有不逮,只能稍稍喘一口气,略微调息气机,再蓄养一口气机。 下一刻,李玄都伸手扯过一名青鸾卫,从他手中夺过一柄文鸾刀。周围青鸾卫见李玄都主动出手,立刻就要围杀此人,不过李玄都此时已经没了手下留情的心思,直接一刀掠过,数颗头颅直接飞起,鲜血喷溅了一地,落在白色的雪地上,好似一朵朵血色梅花,格外刺眼。 剩余的青鸾卫见此情景,尽皆胆寒,再不敢有半分异动。 崔朔风冷笑一声,便要亲自出手。 若是这位大宦官有闲情逸致回头看一眼身后,就会发现此时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如同冢中枯骨的客栈掌柜。 所有心神都放在李玄都身上的崔朔风终于蓄养气机完毕,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不得动弹了。 整座客栈好似在这一瞬间静止,许多细小微尘都停在空中。 一双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分别按在了他的后心位置和后腰位置,将他的下丹田气海和中丹田气府牢牢制住,不能动弹分毫。 崔朔风眼皮一跳,竭力稳住心绪,沉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在他背后传来一个平淡嗓音:“太平客栈。” 说话间,掌柜的那副清瘦面庞从崔朔风的身后缓缓探出,闪烁着幽光的双眼在昏暗的客栈里显得格外明亮。 崔朔风一边暗自运转四肢百骸内的游散气机,一边拖延时间,不动声色道:“阁下是太平宗的高人,那就更不应该与这些逆党沆瀣一气。” 掌柜淡淡道:“其实就算我不出手,这位公子也能将你斩杀,我这次出手,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罢了。” 崔朔风耸然一惊。 未等他有所动作,忽觉后心处一阵剧痛,与先前李玄都一剑穿心的伤势连为一体,使他再也无法压制体内伤势,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他缓慢低头。 一只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元斋 虽然说靠山山倒,但世上之人多半还是要讲究一个靠山。 太平钱庄也好,太平客栈也罢,他们的靠山都是太平宗,或者说本就是太平宗的一部分。 一个宗门,往小了说,是一地豪强,往大了说,那便是个自成一体的小朝廷。李玄都也曾经参与过宗门的重大决策,深谙宗门的运转之道,想要强盛,一是人,二是钱,至于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在正道十二宗中,正一宗有人,高手如云;太平宗有钱,富可敌国;清微宗不如正一宗人多,但是比正一宗有钱,清微宗不如太平宗有钱,但是比太平宗人多。 治理一个宗门,与治理一个小国无异。 李玄都当初还记得,自己曾经提过几个自认为高瞻远瞩的策略,均被师父否了。 比如说他曾在武德九年的时候建议师父,动用全宗上下之力尽快打通辽东的海路。 因为金帐汗国此时在西北已经开始逐渐显现颓势,毕竟对于金帐汗国而言,出兵西北与王庭距离太远,拉开战线过长,而凉州自古贫瘠,又无法支撑金帐大军以战养战,所以金帐王庭每次侵犯西北,都只是劫掠一番之后再讹诈大魏朝廷,当时的穆宗皇帝经过数年的养精蓄锐之后,不再接受金帐王庭的讹诈,在张肃卿等人的主张下,准备派出大军收复西北,在当时的情形下,金帐大军必然会败,而他们想要生存,肯定不会就此作罢,那么他们就只能出兵距离王庭更近的辽东三州,到时候晋州、燕州一带的陆地商路必然会被切断,商人们便会转向海路。 从今天看来,李玄都的一应所言完全正确,金帐汗国果真放弃西北而兵发辽东,乍一看,当初李玄都的建议的确是高瞻远瞩,似乎没什么错误。 可老头子还是把他否了,没有给出任何说法。直到李玄都来到张肃卿身旁之后,他才渐渐明白,老头子为何不认可他的这个建议。 因为打通海路的关键是港口,没有人能把所有的海港都掌握下来,李玄都所在宗门占据了东海的大港,南海的慈航宗掌握了南海的诸多港口,而辽东的港口属于北海,那是补天宗的地盘。 李玄都的宗门与慈航宗交好,双方互通有无,与补天宗的关系恶劣,如果强行打通北海的海路,且不说能不能行,就算侥幸成功,引来了众多的商人,可船队的数量在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增加,虽然缺船可以再造,但是能够远航的人手却急不来,如此便造成宗门资源的倾斜,去往南海的船队就会减少,慈航宗必然不满,转而与其他宗门合作。 另外,他们在辽东没有根基,不得不与补天宗合作,双方的磨合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期间又不知有多少龃龉争斗才能使双方利益达到双方都能认可的地步,这还是打通了海路的前提。如果没有打通海路,所做的一切都打了水漂,无疑是一桩亏本的买卖。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一切都顺风顺水,边境的战事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待到战事停歇,商人们还是返回原本的陆地商路。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开辟北海的商路? 李玄都事后回想,发现自己提的很多建议,本质上都是何不食肉糜,反而师父的很多决策,才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师父并不否认他的才华,只是认为他缺少经验,最起码比墨守成规要好,就好比是官场上的官员,亦步亦趋,当然不会出错,但也意味着庸庸碌碌,是为庸官。当年张肃卿推行新政,其中有一条考核法便是专门针对这些不犯错但也不做事的庸官。 李玄都深知宗门是什么,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些人,宗门的诉求就是宗内大部分人的诉求,宗门的利害就是宗内大部分人的利害。 所以,对于普通江湖人而言,尚有“义愤”一说,但是到了宗门这个层次,便只有利害,就是所谓的江湖道义,也绝不是普通江湖人的道义,而是宗门与宗门之间的不成文规矩。 这名悍然出手的太平客栈掌柜,是太平宗的人,他在太平客栈中出手,是代表了太平宗,那么太平宗要做什么? 李玄都望向客栈掌柜。 干瘦的掌柜收回穿过崔朔风胸膛的手掌,另外一只手轻轻一推,崔朔风的尸体向前扑倒在地。 掌柜轻声道:“一个不留。” 话音落下,身材臃肿庞大的老板娘以不符合她身形的敏捷身手出现在一众青鸾卫的身后,手中的菜刀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飞起,然后继续手起刀落,又是一颗人头飞起。 手起刀落接手起刀落。 一颗又一颗人头飞起。 老板娘面无表情,就像剁案板上的猪肉。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所有青鸾卫包括那三位好汉都变成了无头尸体。 李玄都没有阻止,他不是大善人,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留人一命,什么时候非死不可。 正应了胡良的一句话:“不死人,那还叫江湖吗?” 除了李玄都两人和掌柜夫妇之外,只剩下邱安青四人。 掌柜望向李玄都,直言问道:“杀不杀?” 李玄都摇头道:“都是国之忠良。” “明白了。”掌柜抬了抬手,示意老板娘回来。 李玄都问道:“不知阁下是?” 掌柜道:“好说,在下沈元斋。” 李玄都因为右臂被冰霜覆盖,不能抱拳,只能微微躬身道:“原来是沈老前辈。” 这倒不是李玄都恭维,而是的确听闻过沈元斋的大名。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形容,那就是积年老归真。 什么叫老归真,就是在壮年时抵达归真境界,然后剩下的几十年时间中一直原地踏步,或者说被卡在瓶颈门槛上,此生无望天人境,不过比起普通的归真境宗师,因为在归真境浸淫时间极长的缘故,要强出太多,其中不乏归真境强九的人物。 这位沈元斋就是一位归真境强九的太平宗高手,世人皆知正一宗中的张氏一族是大姓,清微宗中的李氏一族是大姓,而在太平宗中则是以沈姓和陆姓为首。按照辈分来算,沈元斋的辈分很高,就如李玄都与张海石之间,虽然年龄差距不小,但却是同辈之人,沈元斋与老天师张静修等人也是如此,年龄悬殊二十岁以上,却是平辈之人,故而李玄都称呼一声沈老前辈。 不过话又说回来,江湖之中,实力为尊,辈分是一回事,如果没有相匹配的实力,那就是花架子了,议事的时候把老前辈搬来,放在堂上,就当是个花瓶,花瓶是不会说话的,至于谁说话,当然是说了算数的说话,若是说了不算,说了也是白说。 沈元斋问道:“李公子是否想问我为何要出手杀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 沈元斋坦然道:“因为公子给我看的那枚太平钱。” 这个回答没有太过出乎李玄都意料之外,因为李玄都在刚进客栈的时候,曾经专门拿出一枚太平钱,然后又将这枚太平钱收起,换成了普通的碎银子。 这枚太平钱不是普通的太平钱,而是陆夫人的丈夫为李玄都占卜一卦之后送给他的。 李玄都虽然不知道这枚太平钱到底有什么用,但一直留在手上,今日又来到太平客栈,有意拿出这枚太平钱,现在看来这枚太平钱应该是一件太平宗的信物。 只是不等李玄都继续相问,沈元斋就已经继续说道:“李公子继续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便是,余下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来处理,至于那枚太平钱到底有什么意义,李公子还是去问那个给你这枚太平钱之人为好。” 李玄都道:“那便有劳沈老前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亲政之争 沈元斋带着老板娘开始收拾地上的尸体,李玄都则是走向邱安青。 此时的邱安青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历经大起大落,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他久在军中,当然知道一位钦使意味着什么,可对于这些江湖人而言,说杀也就杀了。 说到底还是朝廷式微之故。 李玄都在经过刘辰身侧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下脚步,轻声道:“刚才你出手帮我的恩情,我记下了。” 刘辰摇了摇头。 她心知肚明,如果她刚才没有出手,那么她现在八成已经成为一具尸体,因为那个太平宗的高手为了保密,绝不会放过她,那三个无辜的江湖汉子便是明证,反倒是因为她出手了,使得沈元斋误以为她是李玄都的同伴,倒是没有对她出手。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觉得两人之间应该是互不相欠。 李玄都对于刘辰的态度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我与这位邱将军有话要谈,请刘姑娘多担待一下。” 刘辰点了点头,退出客栈。 如此一来,客栈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邱安青两人。 邱安青苦笑一声,道:“不敢当‘将军’二字。” 李玄都微微一笑,伸出手臂作“请”的动作,“坐下谈。” 李玄都首先落座,邱安青稍稍犹豫了一下,坐在李玄都对面的位置,小心斟酌了下言辞,问道:“不知公子是?”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摇头失笑道:“公子公子,公侯之子,你瞧我这身打扮像是公子吗?我姓李,双名玄都,表字紫府。” 邱安青不是傻子,听到“紫府”二字,再联想到先前李玄都所说的“四大臣一党”,立时激动起身,甚至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是李先生!我还以为李先生当年、当年已经遭遇不不测,没想到李先生还……还……” “还活着?”李玄都笑了笑,伸手虚压一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自然是活着的,当时也萌生过死志,不过让人救了,就像那些自杀之人,冷静下来之后,便不想死了,也不舍得死了,总要为那些死了的人好好活下去才是。” 邱安青又重新落座,听李玄都如此说,不由红了眼睛。 当年军中也是死了好些人,不少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都是沙场上滚出来的铮铮汉子,没死在金帐大军的手里,也没死在西北逆贼的手里,倒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死也就死了,还被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连累家人,如何不让他们憋屈窝囊? 李玄都轻叹一声之后,问道:“你这次也是为了秦都督之事而来?” 邱安青点头道:“现在很多人都听到了风声,知道都督大人将要从金陵府乘船北上辽东,所以朝廷那边才会派出钦使,要让荆楚总督将都督大人就地缉拿押解京师。” 李玄都心中一动,先前他就猜测是三位总督中有人与朝廷意见相左,如果是乘船北上,那么看来这位总督就是辽东总督了。 李玄都脸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你们是?” 邱安青苦笑一声:“都督这次北上,自然不是孤身一人,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以至于走漏了风声。都督在北上之前,曾经召集各地的旧部,所以我们这次就是要前往金陵府与都督会合,然后一道前往辽州的朝阳府龙城。” 李玄都恍然,肯定自己的推测,然后问道:“秦都督现在怎么样?” 邱安青摇了摇头:“被困在了金陵府,先前白莲坊足足派出了二十位先天境高手护卫都督,再加上我们这边的三位归真境高手,都督本人更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可是在洞庭湖一战,都督还是受了伤势,白莲坊折损了四人,我们这边也折损了一人。” 根据邱安青的描述,秦襄这次的护卫阵容已经十分庞大,几乎可以比拟天乐宗,可秦襄还是受了伤,可见对手的强大,说不定是有天人境大宗师也出手了。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凝重:“是荆楚总督?” 邱安青苦笑道:“我是通过飞鸽传书得知消息的,里面说得也不十分详尽,不过我猜测应该就是荆楚总督出手了。” 李玄都喃喃道:“荆州是神霄宗的地盘,神霄宗的宗主已经向正一宗低头,这里面会不会牵涉到正一宗?” 邱安青有些迟疑道:“应该不会吧?” “难说。”李玄都摇头道:“不过也可能是神霄宗的自行其是。”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沈元斋走进客栈,沉声说道:“根据我们太平宗得到的消息,这次下令缉拿秦襄虽是由司礼监出面,但背后授意之人却并非只有太后娘娘,还有那位晋王殿下。” 李玄都一怔,随即转头望向沈元斋。 上次太后和晋王联手,扳倒了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这次他们又要联手,要扳倒谁? 沈元斋继续说道:“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如今已经是天宝六年,算算年纪,当今的皇帝已经十六岁了,应该亲理政事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李玄都语气变得十分沉重:“太后晋王,还有孙松禅他们为了皇帝亲政的事情终于要摊牌了。可是为什么要把秦都督牵扯进来?公然下令让一地总督缉拿秦都督,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沈元斋沉声道:“辽东总督赵政是帝党的中坚人物,孙松禅之所以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完全是依靠赵政的支持,如今秦襄要北上面见赵政,无异于让帝党如虎添翼,所以他们不愿意看到秦襄北上。” 李玄都皱眉道:“难道他们还要动赵政的总督之位?” “暂时还不至于。”沈元斋道:“自古以来,金帐大军南下劫掠,都是在秋季发动攻势,因为秋季草原上的牧草枯黄,而我们中原的收获粮食的时候,所以他们选在这个时候南下抢粮,如此才能过冬。如今虽然已经是初冬,但今年是个荒年,金帐汗国的日子不好过,时至今日仍未撤兵,边境上还有不少战事,在这个时候,他们万不敢擅动赵政。”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 朝廷动不了身居高位且干系重大的赵政,还动不了已经没有兵权的秦襄?就算秦襄本身也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那又如何?蚁多咬死象,更何况朝廷和荆楚总督那边必然也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 李玄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最近荆州境内有无大军调动?” 沈元斋道:“荆楚总督暂时没有调动大军,所以秦襄一行人才能进入金陵府中。” 李玄都叹道:“金陵府是江南总督的地盘,也非是善地。” 然后他望向邱安青:“如今金陵府中形势不明,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贸然过去为好。” “谢过李先生的好意。”邱安青摇头道:“我是个农家汉子出身,当时如果没有都督赏识,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从那年跟着都督收复西北,我就认准了,我这条命,生是都督的人,死是都督的鬼。现在我终于有报答都督的机会了……所以还请李先生不要拦我。” 李玄都沉默了,想起了当年一人一剑站在帝京城头时的自己,过了许久方才一声长叹:“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既然你如此说了,那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稍后我也会前往金陵府,只是不能与你同路。” 邱安青起身向后退了一步,作揖到底:“那在下就告辞了……若是在下没能活着回来,李先生的救命大恩,就只有下辈子再去报偿了。” 说完,他直起腰,大步向外走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左右为难 在邱安青离去之后,沈元斋望向李玄都仍旧被冰霜覆盖的手臂,问道:“伤势如何?” 李玄都稍稍摇晃了下肩膀,除了肩部,整条手臂不能动弹分毫,道:“我勉强封住了经脉窍穴,使其不能蔓延,若是想要完全化解,大概需要静坐运功一日的工夫。” 说这话时,李玄都的脸上骤然涌现一抹青白之色,口中竟是呼出一团白气。 沈元斋皱了下眉头,伸手握住李玄都的右手,刚刚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李玄都手上直透过来。他在不防之下,被寒气浸入体内,瞬间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心中却已明白,李玄都中了崔朔风的暗算之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李玄都抵挡已经有些艰难。 “这是阴阳宗的‘鬼咒’。”沈元斋沉声道:“幸好不是由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用出,老夫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化解这股异种真元。” 这颗“阴魄珠”毕竟是由柳逸亲手炼制而成,厉害至极,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李玄都只有体内经络和五脏六腑中才保有几分暖气,外在肌肤之冷,比寒冰更甚,所以刚才刘辰只是伸手扶了李玄都一下,也觉得冰寒刺骨。 若让李玄都独自运功化解,也不是不行,只是要花费极大工夫,所以这时候他也不逞强,直接点头应下。 沈元斋不多废话,握着李玄都被冰封的右手,运转起太平宗的真传“太平归元功”,此法贵在中正平和,包容性极强,无论是何种气机,都可以化解。 李玄都得沈元斋相助,登时松了一口气,沈元斋毕竟是归真境强九的人物,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三十二位,一身功力精纯无比,而太平宗本就是与阴阳宗同出一脉,功法契合,化解起来事半功倍,若是换成其他宗门之人,怕是没有如此容易。 两人在客栈内化解“鬼咒”,一动不动,甚至就连沈元斋的身上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好似两尊冰雕。 客栈外仍是大雪呼啸,老板娘虽然身形庞大臃肿,但是身手却是异常灵活矫健,比起那位听风楼的蔡姑娘也不遑多让,很快就把一众尸体硬塞入两口大棺材之中,然后又套好了驴车,将棺材搬上驴车,就等雪停,便将其拉走处理。 刘辰一言不发地站在雪中,两把弯刀已经归鞘,掌心分别按在弯刀的刀首上,轻轻摩挲。 老板娘来到刘辰的身旁站定,叙家常道:“大妹子是哪里人啊?” 刘辰本不想答话,无奈知道这位老板娘身份不俗,只好说道:“中州人士。” “中原可是好地方,虽说不如以前了,可毕竟还是天下之中,不像我们芦州,两边不沾两边不靠的,江北觉得我们是南边,江南觉得我们是北边,日子不好过啊。”老板娘絮絮叨叨:“可日子再不好过,那也得过,你说不是不是这个道理?” 太平宗中人,精通占验望气之术,故而每每说话,总是云遮雾绕,让人不得不多想几分,刘辰此时也是如此,迟疑道:“老板娘这是话里有话?是在说太平宗左右为难?” 老板娘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笑道:“妹子果然是生就了一颗玲珑剔透的心肝,一下便猜到了,我们太平宗生在芦州,扎根在芦州,就像芦州一样,左右不沾,左右不靠,难,实在是难。” 刘辰的心思一下子提了起来,试探问道:“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 老板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不知妹妹与那位李公子是什么关系?” 刘辰一窒,心道:“若说自己是听风楼的,别说套不出话,说不定还要被这些太平宗中人敌视,毕竟听风楼就是贩卖各种消息的,难免被各大宗门所忌,可如果觍着脸硬说自己是李玄都的同伴,未免也太……太那啥了些。” 刘辰与自己的好姐妹陈卯不同,是个不太能藏住事情之人,心中所想,脸上所显,她这一纠结,便在不自觉地在脸上显露出来。 不过老板娘见她纠结,便会错了意,还以为她与李玄都是恋人关系,不由笑道:“不妨事,姐姐我也是过来之人,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男女之情,就算是儒家夫子,也绕不过去,所谓‘食色,性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刘辰愈发窘迫,落在老板娘的眼中,反倒是坐实了这件事情,于是便转回正题,说道:“其实我们太平宗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刘辰见老板娘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稍稍松了一口气,赶忙问道:“堂堂太平宗,正道十二宗的第二大宗,怎么会被夹住呢?” 老板娘看了她一眼,摇头叹息道:“什么正道第二大宗,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正道第二大宗是清微宗,如今清微宗虎踞江北,正一宗龙盘江南,我们太平宗刚好处于两者中间,左右不靠,可不就是被夹住了吗?” 刘辰心中顿时了然,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要请她转述给李玄都,所以老板娘才会问她与李玄都是什么关系。 想明白这点之后,刘辰干脆将错就错,问道:“那太平宗打算怎么办?” 老板娘又是叹息一声,这次的叹息比上次更重:“还能怎么办,熬着呗,要不我们又何必搞什么封山。不过一直这么熬着也不是个事情,所以我们希望……” 说话之间,风雪骤急,几乎完全遮住了两人的身影,就连不远处的驴车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都已经落满了白雪。 老板娘压低了嗓音,道:“我们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居中调停,也就是说和一下,使得两家不要闹得这么僵。” 刘辰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道:“我听说清微宗与慈航宗常有来往,而慈航宗又要与正一宗结成秦晋之好,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闻言,脸上顿时露出苦笑,话语中又带着几分讥讽:“慈航宗的仙子长袖善舞,这是整个江湖公认的事情,就是牝女宗都要弱上一筹,我们太平宗又哪有这等本事,在两大宗门之间周旋?毕竟一个不慎,便是引火烧身的结局。” 刘辰说道:“那便让慈航宗来做这个中人好了。” 老板娘苦笑一声:“我说妹子,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们一厢情愿,可也得别人答应做这个中人才成,长袖善舞之人怎么会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刘辰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慈航宗不乐意做的苦差事,就推给李公子的头上,恐怕不合适吧?” 老板娘一怔,随即打趣道:“要不怎么说夫妻同心,这还没过门呢,就开始为李公子打算了?” 刘辰这才反应过来,脸庞顿时通红一片,心里暗骂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这可真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老板娘也就索性直言了,接着说道:“不过妹子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对于别人来说,这也许是个火坑,但是对于李公子来说,那便不是火坑,这件事,只有他能做,这个中人,只能他来当。” 刘辰心中有了几分明悟,不过没有把话点破,只是说道:“姐姐的苦心我理会得,这些话我会跟他说,只是我们接下来还要先去金陵府,怕是……” “不妨事的。”老板娘笑眯眯道:“这件事,本就不急于一时。再者说了,这么多年都已经等了,难道这几天还等不得?” 刘辰微微仰头,望着漫天越来越急的大雪,风雪扑面,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睛。 风雪迷人眼。 随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京雪 立冬之后不久,帝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很大。 飘洒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大街小巷的地面上、青黑色的屋顶瓦檐上、枯败的树枝上、一段连着一段的墙头上,使整个帝京城都铺挂了一层素白,如孀妇披孝衣丧服,白茫茫一片。 帝京城外的驿路上,积雪已经扫净,整条驿路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黑,直直通向大运河的码头。每年仅朝廷和官府在这里靠岸启航的漕船就有两万条。年近岁末,大雪早至,码头上前来接货的车担人流更是嚷成一片。不过这个码头还不是大运河的终点,还有一段运河连通了帝京的护城河,过闸门之后,可直接进入位于城内的太极湖,不过这是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的待遇。 所谓大运河,是在祖龙还未一统天下时,吴国为北伐齐国争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开凿了一条引大江之水的运河,史称邗沟,以后历朝历代在此基础上不断向北向南发展、延长,尤其经大晋二次大规模的扩展和整治,到本朝时,基本连通江南和帝京,称大运河。 大运河横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县,长约三千六百余里,江南产粮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粮食运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称是整个王朝的命脉。 天宝五年的帝京,一个冬天没下雪,当时钦天监的好些官员都被问罪,第二年的时候,果然齐州便出现了饥荒,灾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青阳教又趁机起事,裹挟流民在齐州境内不断攻城掠地,虽说青阳教打着“起义”和“不纳粮”的幌子,但他们所到之地,让原本还勉强过得下去的百姓也活不下去了,又被裹挟入这只流民大军中,故而流民大军的人数越来越多,就像是蝗灾时的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而每当青阳教攻城的时候,自己的精锐人马不动,先以刀枪逼迫流民上前消耗守城兵士的箭矢和滚木,朝廷官军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事后还要给朝廷扣上一顶官兵大肆屠戮百姓的帽子,使得齐州总督焦头烂额。 天宝六年恰恰相反,如今刚刚立冬便下了一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会是个好兆头,于是这场雪便成了天大的祥瑞,不但钦天监的官员们松了口气,内阁、户部、兵部的主事堂官们也有了些笑脸。 唯有一个衙门笑不出来,就是漕运衙门,不但笑不出来,而且还有些慌了神,帝京城中人口百万,全部依仗这条大运河供应,当年运往帝京的最后几批漕粮漕银,以及供应宫里开支的各种贡物都得抓紧赶在冬至之前抢运完毕,否则河道落雪结冰,便是误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这几天进入直隶境内的河道上,满满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拥塞的现象。 雪越下越大,漫天弥江。 船与船之间的距离稍稍一远,便瞧不清对面的情形,此时运河上的船又多,难免磕磕碰碰,可这时候还赶着行船的,多半都是给衙门当差的官差,欺压百姓惯了,一旦碰上,哪里肯轻易罢休。 正所谓当官就要有当官的威风。谱是拿来摆的,不摆谱犹如衣锦夜行,没意思。有些人还没做官只是个小吏,就已经练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游八极,撩天鼻孔喷蔑然之气,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须常发。 此时就有两条船的人互相争路之下撞在了一起,有两名领头的这会儿就站在各自船上大声喝骂。 “瞎了你的狗眼,我们可是漕运衙门的粮船!耽误了我们运粮,让帝京城断了炊,你吃罪得起吗?”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少拿这些吓唬老子,老子这是江南织造局的船,装的都是今年要送户部入库的官银,然后就要给各位京官老爷们补发年底的欠奉,一个总督漕运部院也敢跟我们织造局争?” “织造局了不起?我们总督大人的干爹就是司礼监的杨公公,就算是你们织造局的监正大人,那也得喊我们总督大人一声师兄,你们织造局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漕运衙门?” “谁跟你论师兄?我们监正大人的干爹是司礼监的柳公公,与你们根本不是一路。” “杨公公他老人家可是司礼监的掌印!” “柳公公他老人家还是督公呢!” 就在两船人相持不下的时候,从后面又驶来一艘大船,因为大雪遮眼的缘故,这条船为了开道,船上竟是响起了隆隆鼓声。 正在争斗的官船都停止了争斗,向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虽然隔着风雪,但也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黑影,竟是一艘三层的巨大楼船。 离得稍稍近了,便可以看到船上挂着硕大的灯笼,上面分明写着“青鸾卫”三个大字。 再近一些, 可见船上一杆杆黑色的“青鸾卫”大旗在飞雪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这是奉旨出京的青鸾卫大人物回京了,不管是漕运衙门的船,还是织造局的船,都停止了叫骂,忙不迭地下令让自己船上的船工操船向河道两旁避让。 青鸾卫的大船在大雪中占据了运河正中的河道浩浩荡荡前行,大有披风破雪的架势。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船楼中走出,站到船板上,伸出那只蒲扇大的手掌去接天上飘下的雪——此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一片好大的雪飘然落在赵五奇的掌心中,他望着那片雪,轻声念道:“雪花大如手,井口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一名青鸾卫随从来到赵五奇的身旁,轻声禀报道:“大人,司礼监那边已经派人催促了,让我们今天务必赶到司礼监。” 赵五奇点了下头:“知道了。” 那随从不敢多言,缓缓退下了。 赵五奇的心情十分晦暗。 这次出京,有两件大事,头等大事自然就是天乐宗的事情,不过办砸了,好在此事是由三位右都督之一的陆都督亲自操办,他又在最后关头“救驾有功”,要怪罪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可另外一件事,却是与他有直接关系了,那就是关于江南制造局的官银一案。那些织造局的废物,竟然让那个六扇门的女捕头抓到了把柄,而他一路追杀至北芒县城,眼看就要将那女捕头拿下,可又遭变故,最终还是让她跑了。 现在司礼监责问起来,让他如何回话? 赵五奇站在船头上极目眺望,以他的目力,雄伟的帝京城在风雪之中已经隐隐约约可见,当真是近在咫尺了。 此时的帝京城中,与内阁相反方向的司礼监值房里,一个黄铜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与屋梁上吊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上下辉映,暖意融融。 今天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当值。 他是个清瘦之人,除了没有三缕长髯,就像是个游方道人。 柳逸来到值房的门槛前,撩起了厚重的棉帘,却没有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向外望去,殿外是迅猛的风雪,朔风夹杂着的雪粒扑面而来,仿佛大魏的两京十九州之地此时都已经笼罩在了这茫茫大雪之中。 “江南那边有传信回来吗?”柳逸突然问道。 站在柳逸身后的当值太监轻声回答道:“回老祖宗,江南那边是三天一传信,前天刚刚传信,下次传信最早也要等到明天。” 柳逸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这眼前的天气一般,沉沉开口道:“待会儿你再去问问青鸾卫都督府的人,江南那边有什么动静。” 当值太监恭敬应道:“是。” 柳逸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江南织造局和秦襄那边出了什么岔子,那些清流们会不会趁机攻讦太后娘娘是牝鸡司晨? 想到这儿,柳逸本就已经十分晦暗的心情中又多了几分阴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冻死骨 当李玄都疗伤完毕的时候,已是深夜,风雪渐小。客栈里掌了灯,墙上的窟窿也被填补起来,整个客栈大堂暖意融融。 因为老板娘早早便把客栈的大旗收了起来,又关了客栈外头院落的大门,所以也没有客人再来登门。几人围坐在大堂的一张桌前,沈元斋拿出一个小锦囊放在桌上,道:“这是那个崔朔风的须弥宝物,我大致看了一下,没有圣旨。虽然他自称是钦使,身上可能的确负有皇命,但没有圣旨和手谕,又是隐秘前往江南,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把他杀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朝廷现在自顾不暇,没有精力来大张旗鼓地追查此事,应该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伸手拿过那个锦囊,打开后大致看了一下,里面有几样丹药,几件衣物,一本没有标注名称的厚重典籍。 李玄都将这本典籍取出,随手翻看一下之后,脸色古怪。 刘辰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李玄都将那本典籍放下:“是宫里宦官修炼的功法,专门用于身体残缺不全之人,虽说修炼到极致之后也能窥得长生妙谛,据说还能悟出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义,但是修炼之前却要自宫,男人不敢练,若是女人练了,则会阴阳逆转,生出胡须喉结。” 刘辰听闻之后,不禁打了个寒颤。 沈元斋道:“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帝王为了制约江湖,专门设立了青鸾卫和内廷二十四衙门,青鸾卫有十三太保,招募各大宗门弃徒和江湖散人为己用,宦官则是皇室自己从小培养,授以一位儒家高人编撰的佛道秘典,是为江湖人口中传说的‘大内高手,而宦官之间也是师徒相授,代代相传,与宗门无异。除此之外,还有那‘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门中人,从当年的徐世嵩到后来的张肃卿、秦襄,乃至于如今的首辅孙松禅,皆是儒门万象学宫出身,如此三者相加,在世宗皇帝年纪达到鼎盛,整个江湖都被朝廷压得喘不过气来。” 刘辰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 不由问道:“那皇帝就不怕被宦官杀了自己?” 李玄都摇头笑道:“朝廷不是江湖,不是谁的武力最高就是谁做皇帝,其中种种利益纠葛,就像一张大网,每个人都在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人想杀皇帝,自然就有人想保皇帝,互相制约,如犬牙交错。如今小皇帝能够登上帝位,是各方势力互相妥协且认可的结果,行刺杀皇帝之事也好,废立之事也罢,针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皇帝,而是整个大魏朝廷,所以在朝廷庙堂,无论是太后、晋王,还是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都不能为所欲为。” 沈元斋淡笑道:“李公子说的不错,如果朝廷上下都是铁板一块,那还有江湖什么事情?这天下也早就太平了。” 李玄都眼神略显幽深,道:“正因为如此,以孙松禅为首的帝党才会要求晋王和太后还政于皇帝,可权柄一事又岂是能随意交付他人之手?晋王和太后必然不会同意,于是两人就联起手来,遏制帝党。这说明朝廷已经乱了,从周听潮因为上书朝廷而被青鸾卫缉拿,到内阁授意六扇门追杀江南织造局的官银案,再到如今图穷匕见,可见两派人马动手并非是一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沈元斋问道:“那李公子如何打算。” 李玄都没有犹豫,直言道:“去金陵府。” 沈元斋点了点头,“因为如今的太平宗尚在封山之中,老夫也不好擅自在江湖上走动,就不能助李公子一臂之力了,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笑道:“沈老前辈帮我化解‘鬼咒’已是让我感戴莫名,怎好再强求其他。” “李公子能体谅就好。”沈元斋道。 李玄都听到屋外的风雪声音渐小,便起身推门,持续了一天的大雪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外面白茫茫一片,明月高悬,月光普照白雪之上,一片明澈。 李玄都转身说道:“既然雪停了,那我们就连夜动身赶往金陵府。” 刘辰闻言起身,来到李玄都的身旁。 沈元斋也起身抱拳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望李公子以保全自身为重,一路顺风。” 李玄都拱手谢过。 两人离了太平客栈,外面就是驿路,南来北往之人都从此经过,倒是不必刻意以踏雪无痕来掩饰踪迹。 两人并肩而行,刘辰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在疗伤的时候,老板娘曾对我说……” “是不是让你来做说客?劝我做一个中人。”李玄都一语道破天机。 刘辰一怔:“你怎么知道?” 李玄都笑了笑:“太平宗不是第一个,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辰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这次的江南之行,欲言又止,只是几经犹豫踌躇,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福气,知道的太多未必就是好事。 两人从夜半走到天色将明时,便来到了芦州重镇安庆府的城外,此时城外已经聚集了好些赶早进城的百姓,多是挑柴的樵夫和推车卖炭的卖炭翁。 有一位衣衫单薄的年迈卖炭翁来得早了,距离开城门还有一段时间,老人有些不耐冬雪寒重,双手抄袖,下车来回踱步。 一夜大雪,整座城池都银装素裹,对于可以披裘围火的文人雅士而言,这是难得的美景,甚至会诗兴大发,文思泉涌。只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种天气便十分艰难了,如果断了炊,就算逃难都无处可逃,极有可能是倒毙在茫茫大雪之中,直到来年开春雪融之后,才会被人发现尸体。 李玄都与刘辰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望着那名卖炭翁,轻轻叹息一声:“绫罗绸缎者,不是养蚕人。” 刘辰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刘姑娘,你年纪轻轻就能踏足归真境,虽然不比颜飞卿、苏云媗这等天之骄子,但也当得起一声年轻才俊,想来是自小就被听风楼精心培养,不知人间疾苦。”李玄都说道。 自从知道李玄都的真实身份之后,刘辰便没再与他针锋相对,此时也只是以低不可闻的嗓音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接着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卖炭的老翁炉中空,所以说百姓多苦。” 接着他又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城墙根,刘辰随之望去,只见那里搭建了一座简陋的粥棚,只是里面空无一人,更不会有人施粥,在粥棚附近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面色青白而无分毫血色,显然已经被活活冻死。 这一眼望去,可谓是满目凄然。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不在意朱门的酒肉臭与不臭,但是我不想看到每每冬日都有被冻死饿死之人。” 刘辰讷讷无言。 李玄都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你难道不想做些什么?” 刘辰问道:“我能做什么?” 李玄都轻声说道:“做力所能及之事。” 刘辰略有迟疑地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你们想要逐鹿天下?” 刘辰的在“你”字之后多加了个“们”字,显然认为李玄都不是孤身一人,而且逐鹿天下这种事情,的确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李玄都上身朝着刘辰的方向稍稍前倾,盯着她的双眼,压低了嗓音:“我从来都无意天下分合,我只是想要求一个天下太平。何谓太平?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不再有冻饿之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白裘公子 刘辰沉默许久,说道:“道理是对的,可我是听风楼的人,这种事情,我做不得主。” 李玄都听到这个并不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无奈。 许多同样的话,由张肃卿说来,他就听得热血沸腾,甚至敢于为此抛出性命。可由他说出来,宁忆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毕竟是个困于情伤又爱钻牛角尖的家伙,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刘辰,竟然也无动于衷,那就让他有些灰心丧气了。 李玄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想起当初张肃卿的及胸长髯,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难道是因为他没有蓄须的缘故? 说到底,人各有所长,他的长处是练剑,天纵奇才,但不是识人用人,在这方面,张肃卿要比他高出三十丈。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从驿路的另一个方向缓缓走来一对男女。 刘辰只是扫了一眼,脸色顿时一凝,双手按住腰间的双刀,轻声道:“我看不出那名男子的深浅,但其中女子却是个归真境的高手。” 李玄都感叹说道:“以前只有登堂入室三境的修为时,总是觉得这世上的归真境高人太少,好像都躲在深山老林里避世清修,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发现高人遍地都是,只是以前眼拙,不识真人在眼前,哪怕有归真境的高人从自己眼前经过,犹是不知。” 刘辰问道:“不知……公子能否看出那名男子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我也看不透,说明此人要么是有什么隐匿气息的法宝,要么就是高出归真境。” 刘辰一惊:“高出归真境岂不就是天人境?” 李玄都因为要袖藏飞剑的缘故,所以哪怕是换上江湖人的打扮,也不扎紧袖口,此时他双掌分别握住自己的手腕,将双手笼藏于袖中,自然下垂至小腹位置。 如此一来,他便能扣住手腕上的“十八楼”,在第一时间“拔剑”。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方才缓缓说道:“这世上的天人境高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多,太玄榜上十人,黑白谱上又有将近四十人,再加上那些避世不出的清修之人,大概能六十人左右。说少,天下十九州,再加上金帐汗国和海外的婆娑州、凤鳞州,平分下来,一州也就二至三人左右,正邪两道二十二宗门,加上青阳教、朝廷、金帐汗国、江湖散人,如此算来各宗也分不到几个天人境大宗师。” 李玄都轻描淡写道:“我们刚好遇上一位,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刘辰可没有李玄都这般轻松心态,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她在这一刻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种不祥的预感,与李玄都同行,还未抵达金陵府,就已经先后遇到了皂阁宗高手孔无忌、提刑司少监崔朔风、太平宗高手沈元斋,现在又遇到了一名疑似天人境的男子和一名归真境的女子,若是到了金陵府,那该是怎样的阵仗? 刘辰破天荒地萌生出几分怯退之意。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对男女已经来到两人不远处,驻足而立。 男子相貌清逸,气态儒雅,一身文人儒士打扮,外头披着一件没有丝毫杂色的白狐皮出锋斗篷大氅,立在茫茫白雪之中,愈发显得不染半分尘埃,任谁都要赞上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 至于女子,同样裹着一件同色大氅,只是不像男子那般将大氅敞怀披着,而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还将斗篷上的兜帽也戴上了,脸庞被包裹在白色的绒毛中。 虽然两人看起来应该有而立之年,但此时并肩立于素白雪景之中,仍是一对让人羡慕的璧人。 女子裹着斗篷向前走了几步,望向如临大敌的刘辰。 两名女子相互对视,气氛骤然凝固。 男子却是好似事不关己一般,犹有闲情逸致笑道:“今日出游,途径安庆府,却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两位高人。” 李玄都仍旧将双手笼藏于袖中,笑道:“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一位大宗师,难道在这芦州比起中州和帝京还要藏龙卧虎?” 男子摇了摇头,开诚布公道:“我不是芦州人士,只是路过此地而已。” 其实李玄都在听到“今日出游”这四个字之后,就已经知道情况不太乐观,天人逍遥境又名御风境,能够御风而行,这才有了“朝游沧海暮苍梧”的说法,虽说这个说法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天人逍遥境的赶路速度之快。眼前之人说他不是芦州人士,只是路过此地,又说今日出游,显然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方能日行千里。 事已至此,李玄都也没什么太好应对办法,只能在保持警惕的同时,走一步看一步,对于江湖上的一言不合而生死立分,李玄都也并不陌生,无非是手底下见真章而已。 男子眼神清明地望向李玄都,微微一笑:“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我并没有恶意,而且公子的境界很是玄妙,分明是先天境的范畴,却能媲美归真境九重楼,看公子这个架势,必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手,若是真动起手来,我一个文弱书生,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这番话,没有避讳刘辰。 刘辰死死握住腰间双刀的刀柄,脸色微微发白。 此人果然是个天人境的大宗师,不过更让她感到震惊的是李玄都的境界,先天境?与黑白谱第九十九人打得难舍难分的李玄都,竟然只是一个先天境?那他有朝一日重回归真境巅峰之后,又会是怎样的气象? 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够以归真境修为成为太玄榜第十人,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而当初被李玄都强压一头的,正是如今的太玄榜第十人宁忆。 相较于刘辰的一惊一乍,历经大起大落的李玄都显得更为淡然,语气平静道:“先生过奖了。” 男子又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去江南?”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承认下来。 男子微笑道:“真是太巧了,我也是去往江南,不知公子要去江南哪里?” 李玄都道:“自然是去江南最繁华的金陵府了。”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我也是要去金陵府。”男子脸上的笑意愈盛:“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如何?”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次去金陵府是因为私事,所以还请阁下见谅。” 男子笑吟吟地没有动怒。 在她身旁的女子却是骤然爆发出一股排山倒海的磅礴气机,如大潮一般奔涌而来。 在这一瞬间,李玄都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动用“冷美人”的意思,笼藏于袖中的双手向外一拉,从他的双手之中立时绽放出一抹璀璨剑光。 此剑名为“人间世”,剑气名为“逆天劫”。 这一剑可谓是李玄都全力出手,不似女子那般气势磅礴,但所有的锋芒都凝聚于一点之上,然后以点成线,以一线之势分开女子的磅礴气机,瞬间逼近女子的面前。 女子被这一剑吓得魂飞魄散,身形迅速向后退去,可剑气更快,若是没有意外,她会直接被这一剑拦腰斩断。 下一刻,男子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女子面前。 没有丝毫声响,手掌上爆开一团血花,染红白雪。 饶是以男子的体魄,也没能完全挡下这一剑,险些被这一剑直接斩去手掌。还有部分剑气越过男子的手掌阻隔,落在女子的身上,透体而过,使其脸色骤然苍白。。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沉声问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韩邀月 男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掌心处有一道深刻剑痕,血肉翻开,就像一张咧开的嘴巴,不过这条剑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已经不仅仅是天人体魄那么简单,而是类似于佛门“金刚之身”的特殊体魄法门,毕竟“逆天劫”不同于其他普通剑气,落地生根,使伤口难以愈合,能无视“逆天劫”的体魄,虽然有境界高出太多的缘故,但也恐怕只有金刚宗悟真的金身才能媲美。 在手掌上的伤口完全愈合之后,男子悠悠然说道:“好厉害的‘逆天劫’剑气,没想到早已失传的绝学如今又有了传人,真是让人意外。” “请问阁下高姓大名!”李玄都加重语气又重复问了一遍,目光直刺男子的双眼。 直到这时候,被这一剑吓到的女子才回过神来,她原本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名腰佩双刀的女子身上,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名不显山不漏水的男子才是真正的高手,若非自家公子出手,这一剑必然要了她的性命。 偏偏公子还说他只是一个先天境而已。 她可是货真见识的归真境。 一剑杀归真? 这是怎样的先天境? 当她看到李玄都手中兵刃时,更为惊异,竟是一把断剑,而且观其材质,非金非铁,倒像是一把木剑。 女子咬了咬牙,又要继续上前出手。 男子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向后退去。 这名身披白色斗篷的男子渐渐收敛了笑容:“在下姓韩,双名邀月。” 李玄都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原来是忘情宗的副宗主。” 世人皆知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天刀”秦清同时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两大宗门的宗主之位,之所以如此,则要牵扯到二十余年前的一桩江湖旧闻。 当时秦清与上任忘情宗宗主韩无垢是至交好友,韩无垢因为修炼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不慎而遭反噬,在垂危之际,她找到秦清,恳请秦清接任忘情宗宗主,因为当时的牝女宗和道种宗正对忘情宗虎视眈眈,在韩无垢身死之后,若无坐镇大局之人,忘情宗必然要沦为这两家的附庸。 秦清身为辽东五宗的盟主,又是至交好友的请求,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韩无垢返回忘情宗之后,直接公开此事,明传江湖,不给旁人事后再说三道四的机会。三个月后,安排好身后事的韩无垢坐化身死,秦清不顾西北五宗的反对,广发请帖,召集各路江湖朋友,在忘情宗的忘情宫中举行升座大典。 此事引得整个邪道十宗震动,无道宗派遣出当时还是五王中的百蛮王、陷空王、七杀王,又有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道种宗的二十余位长老,气势汹汹而来,向秦清问罪,同时也意在以“规矩”之名阻挠秦清接位。只是出乎无道宗意料之外,正道十二宗中的清微宗、法相宗、太平宗、慈航宗、玄女宗却是遣人来贺,再加上秦清麾下的辽东五宗,一时间竟是被反压一头。 双方先是言语激斗,西北五宗咬死秦清勾结正道中人一事,而此次正道来人中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年轻道人,引经据典,能言善辩,以天理、大义、人伦、规矩将西北五宗之人驳斥得哑口无言,最终恼羞成怒之下,自然是大打出手。可无奈当时宋政未至,无人是秦清的对手,最后还是让秦清得以就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托庇于补天宗的忘情宗也由此躲过一劫。 当年韩无垢离世之后,还留下一个刚刚及冠的儿子,取名韩邀月。其实认真说起来,韩邀月才是使韩无垢身死的根本原因所在,因为韩无垢修炼的是“太上忘情经”,可她却生了儿子,一个人是不能生出儿子的,所以无论是男女之情,还是母子亲情,怕是都忘之不掉,忘情之人不忘情,如何不死? 韩无垢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一身所学尽数传于韩邀月,韩邀月得其母真传之后,被秦清以忘情宗的一宗之力倾力培养,再加上他本身的根骨资质就是上上之选,所以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登上少玄榜名列第二,仅次于当时素有“小天师”之称的张鸾山,后来在不惑之年成功跻身天人境,被秦清委以忘情宗副宗主之位,如今名列黑白谱第九位,只待他登上太玄榜,秦清便会将忘情宗宗主之位重新交还到他的手中。 至于李玄都为何会对这些陈年往事知道的如此清楚,自然是因为胡良的缘故,秦清接任忘情宗宗主之位时,胡良就已经拜入补天宗的门下,所以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韩邀月笑道:“不错,正是鄙人。” 李玄都问道:“堂堂忘情宗的宗主,何故要与我为难?” “谈不上为难,只是我的侍女不懂事,冲撞了公子。”韩邀月轻淡一笑,随即脸色骤然一肃,沉声道:“蓝奴,还不快给这位公子赔情道歉?”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立刻上前一步,先是屈膝一礼,然后低眉顺眼道:“刚才是蓝奴是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眼皮一跳。 因为这位包裹得很严实的女子,在屈膝行礼的时候,有了片刻的春光乍泄,在厚重斗篷大氅之下,竟是一身十分清凉的胡姬舞女装束,露出锁骨和肚脐,实在是让李玄都“大开眼界”。 不过李玄都好歹也是见过一些类似阵仗的成年男子,也不至于因此而羞赧,倒是惊讶更多一些。 韩邀月望着李玄都,轻声道:“这样道歉,不知公子满意否?” 李玄都平静道:“只要韩宗主不与在下为难,怎样都好。” “公子这话言重了。”韩邀月微微一笑:“对了,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李玄都道:“李玄都。” “李玄都,原来是李公子”韩邀月轻轻念叨了一声,笑道:“李公子,你我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日后若是能在江南见面,定当把酒言欢,韩某人就不叨扰了。” 说罢,他径直向前走去,被他叫做“蓝奴”的女子紧随其后。 直到两人走出很远之后,刘辰才长松了一口气,道:“竟然是忘情宗的宗主,他去江南做什么?” 李玄都将手中的“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运转体内气机强行压下体内的“逆天劫”反噬,这才开口道:“当年正道十二宗爆发‘四六之争’,归根究底,是争一个入主朝堂的机会,结果却是蚌鹤相争而渔翁得利,谢太后暗中策划辽东五宗入京,最终让辽东五宗占了这个天大的便宜。” 刘辰身为听风楼中人,自然知道“四六之争”的往事,却不太清楚其中内幕,好奇问道:“谢太后为什么要如此做?”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问道:“正一宗等六大宗门,也许还要加上一个太平宗,那就是七大宗门,你说辽东五宗与这七大宗门相较,孰强孰弱?” 刘辰道:“自然是正道七大宗门更为势大。” “势大难制。”李玄都平静道:“而且也不是一路人,用人必然要先用自己人。不过正一宗等七大宗门岂是易与之辈?谢太后也知道自己得罪了正一宗,势必要被正一宗报复,于是她又拉拢了与正一宗为敌的清微宗。有人说太平宗是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可清微宗却是输了面子赢了里子,就是因为清微宗不胜而胜。” 刘辰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还是听懂了最为关键的一点:“公子是说这位韩宗主是谢太后派来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 刘辰又问道:“可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谢太后不信任正一宗,为何就信得过清微宗?难道清微宗就不势大难制了吗?” 李玄都叹息一声,摇头道:“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算命求签 如果问李玄都,什么是大道,什么是大道之争,就算李玄都是练剑的天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大道也好,天道也罢,太过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玄之又玄,如何能够说清? 但是李玄都自小跟随在师父身旁,以及后来跟随在张肃卿身侧,耳濡目染之下,却知道什么是利害之争。利益,无外乎地位、权力、金钱,哪一样都是实实在在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扣住一个“利”字,李玄都可以从现已知晓的各种消息中,推断出些许藏于幕后的真相。 无奈在帝京之变后他就已经彻底失势,能够知晓的消息太少,有些内幕注定不是现在的他可以知晓。 就在这个小插曲之后,安庆府的城门终于是开了,等候已久的百姓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城。虽说李玄都和刘辰并不在安庆府停留,但还是打算进城去补充些必要食物,最好是以肉类为主,可以补充血气。 进城之后,两人便各自分开,约定一个时辰以后在中轴线另外一侧的城门处相会。 李玄都独自走在落满白雪的大街上,从一家刚刚开门不久的酒肆中买了一壶酒,卖酒的是个美貌娘子,瞧见李玄都之后眼波流转,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玄都只是买酒,并无其他邪念。 李玄都离开酒肆之后,又从旁边的几家店面中买了些熟食放入“十八楼”之中,然后一边喝酒一边沿着街道慢步行走。 他不是个喜欢喝酒之人,不过也不排斥就是了。他每到一座新城,总是喜欢在这座城中走上一遭。在他小时候,二师兄总是教导他,人心就是一根弓弦,如果长时间绷得太紧,那么终有一日会断掉,要学会松一松心弦,所以李玄都每逢在做大事之前,都会随意行走,放松心情。只是这个习惯也不全然是好事,上次他就遇到一个神秘莫测的帷帽女子,一言不合之下大打出手,结果被打得半点脾气没有。 一壶酒喝光,刚好走到尽头,在这里有个简陋的算命摊子,一个身着道袍的老道坐在桌子后面打着瞌睡,身旁竖着一杆大旗,旗面脏兮兮的,上面画了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四角分别写着“铁口直断”四字。 李玄都本想一笑而过,猛然间他又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坐在摊位后闭目养神的老道,有些犹豫不决。 过了一会儿,李玄都就看到老道的嘴角有一道白亮口水飞流直下,同时以他的耳力也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李玄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明明是清晨,莫不是这位铁口直断的老神仙一宿没睡?那可真是操劳。 又过了一会儿,老道的脑袋没有控制好平衡,猛地前倾了一下,一下子惊醒过来的老道吧唧吧唧嘴,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涎水,这才发现摊子前站了个人,赶忙正襟危坐,尽力摆出些许高人气度。 李玄都问道:“不知老神仙是在何处学道?能算什么?” 老道轻抚胡须,沉声道:“贫道早年时曾经在那太平山上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贫道曾经遇到正一宗的小天师,小天师见我有向善之心,便传我‘五雷天心正法’,修炼有成之后,可呼风唤雨,策役雷霆降服鬼魅邪魔。” 说到这儿,老道脸上惋惜、懊恼、无奈、怅然皆有,接着说道:“无奈贫道根骨稍次,修不得小天师的‘五雷天心正法’。好在贫道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吴州时,遇到一个稚童因为吃不到糖葫芦而啼哭不止,于是贫道便送了他一串糖葫芦,才知这名稚童竟是大天师所化。大天师感念贫道善行,要授予贫道《太上丹经》,只要持恒修持,可成就天人造化、万物滋养的长生大道。只是贫道无心此法,反而是向大天师请教了‘紫微斗数’。换而言之,贫道的“紫微斗数”乃是大天师所授,公子,你说准不准?” 李玄都强忍笑意,点头道:“准。” 老道抬手示意李玄都请坐,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胡,问道:“不知公子要算些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算一算最近运道如何。” 老道说道:“那就请公子将生辰八字告知于贫道。” 李玄都摇头道:“那可不行,若是让你知道了我的生辰八字,再以道家的厌胜魇镇之法害我怎么办?再者说了,我从小是孤儿,也不知道是哪天哪个时辰出生的。道长既是得了大天师的真传,想来不用生辰八字也能测算才是。” 老道有些后悔牛皮吹得太大,被人拿话语挤兑住,只能讪讪道:“公子所言极是,也罢,贫道就不问生辰八字了。” 然后老道人故作沉吟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公子这次出行,恐有血光之灾,刀兵加身之厄。” 李玄都心中一动,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老道顿时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块碎银子收起,然后掐指算了又算,微笑道:“不过公子也不必太过忧心,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此行虽有些许波折,但总体无碍,也许还会有意外之喜也说不定。” 然后老道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贫道也多嘴一句,公子日后会有一道坎,不在外头,而在里头,所以公子还是要谨防祸起萧墙。” 李玄都脸色稍显凝重几分,又丢出一串铜钱,起身离去。 在李玄都离去后不久,老道正打算继续闭目养神,就听一阵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让老道猛地一个激灵,生怕遇到那种不讲道理的纨绔子弟,一个不高兴,直接纵马将他的摊子给踩踏了,其实摊子没了也是小事,反正也不值几个银钱,关键是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番折腾,说不定被撞之后还要被骂上一句没长眼睛,那又是何苦来哉。 待到老道人睁开眼睛之后,却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站着一名牵马的女子,虽说这名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如何,只能依稀看到和一个洁白精致的下巴和一双紧紧抿起的嘴唇,但她所牵着的马匹却是让见多识广的老道人有些惊讶。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出自金帐汗国的汗血马,千金难求。 马尚且如此,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老道咂摸了一下嘴巴,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贵人,看来自己今天运道着实不错。 老道人略微迟疑后,试探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要求签算姻缘?” 女子似是有些犹豫不定。 老道知道自己要亮一亮真本事了,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女子与刚才那个异乡年轻人的方向相反,应该是从南门入城,于是决定赌上一把,道:“如果贫道所料不错,姑娘是从江南而来,要往北边而去。” 女子微微一惊,然后点了点头。 老道如释重负,微笑道:“贫道向来算无遗策,所以姑娘不必担心贫道是那招摇撞骗的骗子。” 女子好似下定了决心,取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桌上。 老道人立刻拿出那只还算干净的签筒,里面装有一百零八支姻缘签。 女子接过竹筒,微微抬起手臂,轻轻晃动。 一支签跳出竹筒。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老道人顿时喜笑颜开:“恭喜姑娘,此乃签王。正所谓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须再觅良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章 金陵钱家 安庆府,毗邻大江,过江之后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故而安庆府是从江北去江南的最后一座大城,也可以算是江北地域的最南端。 李玄都在闲暇之余算了一次命之后,继续漫步于安庆府城的街道上,心境放空,虽然身在万丈红尘之中,但却是难得的安宁时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李玄都动用了一次“人间世”之后,气海内翻江倒海不说,“逆天劫”对于体魄的腐蚀也越来越深,以前只要半个时辰就能镇压,现在却要一个时辰,如抽丝剥茧一般,异常耗费心力。 为了不被刘辰看出端倪,他故意说一个时辰的时限,就是为了在这段时间里化解“逆天劫”的反噬,不过李玄都也是有苦自知,此时镇压得越狠,下一次的反噬就越发猛烈,日后反弹兴许就连他用尽浑身解数都镇压不下。 不幸中的万幸,李玄都所学庞杂,从“玄微真术”到“坐忘禅功”,再到“纯阳紫气”,可以说是佛道兼修,对于体魄气机有诸多不可言传的裨益,还不到用尽浑身解数的时候。 一个时辰之后,李玄都与刘辰在南城门前汇合,此时李玄都体内的气机已经完全平复,就如一方静湖,不起丝毫波澜。刘辰身上多了个小包袱,背在后背上,胸前打了个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须弥宝物都能有“十八楼”这么大,最小的须弥宝物也就是一只钱囊大小,装不了太多东西。 两人出城之后,走了大概二十余里,便是滔滔大江,江面广阔,堪比寻常湖泊。 江面上船只往来,船帆如云,所谓百舸争流也不过如此。 过了这条大江,便到了江南地界,也进了金陵府的辖境。 说起金陵府,李玄都不能说多么熟悉,也不能说多么不熟悉,毕竟他曾经来过这里,有一位本地的朋友曾经送了他两罐明前茶、一些以檀木制成的木炭、一个红泥小火炉、一方可以用来煮酒的火铜小鼎,否则依照李玄都的性子,哪里会花费银钱置办这些东西。 至于那位朋友,姑且可以算是一位世家公子,姓钱,名玉龙。 自大魏立国以来,在江南就有一个铁打的钱家。钱家祖上也是那从龙功臣,本可以封公拜候,荫蔽子孙,只是钱家祖上却向大魏太祖皇帝讨要了一块丹书铁券,然后便返回家乡金陵府,开始经商。 不得不佩服钱家老祖的先见之明,当年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外姓功臣封爵,总共封了十位国公,可在太宗皇帝即位时的一场腥风血雨,就废黜了五个国公,传至今日,只剩下三位国公还能世袭罔替至今,但也不如钱家这般逍遥自在。 钱家,顾名思义,很有钱,至于怎么个有钱法,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城中,有两条街的店铺都是钱家开的,金陵城外码头上停靠的商船,有一半都是钱家的。 钱玉龙曾经跟李玄都吹嘘过自家的产业,遍布江南各州府,大致是古玩铺三十三家,印局十三家,赌坊三十二家,书局九家,行院二十九座,粮店三十五家,酒楼四十四家,药铺二十八个,瓷器铺十五家,铁匠铺四十家,当铺三十七家,客栈四十家,钱庄十三家,织坊三十个,这还不止,仅是可以随时拿出来的现银就达千万两之巨。另有金陵府城内府邸八座,城外别院三座,共有房屋千余间,田地三万余亩,田庄二十八个,佃户三千九百余人,大小船只四百余艘,船坞四座,不算族内子弟,仅是雇佣的各种伙计就达三千余人。 其实钱家的土地不多,他们也不靠土地赚钱,关键是钱家插手了盐、铁、瓷器、铜、棉纱、丝绸、茶叶等贸易,这才是真正的万利行业。 当时钱玉龙还曾邀请李玄都去见识下什么叫十里秦淮,并放出话来,这十里秦淮里头最少有五里是他们钱家的,李兄若是看上了哪个花魁,尽管开口,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句话,如果让别人来说,八成就是胡吹大气,可换成钱玉龙来说,那便没有半分夸大之词,只是在陈述一个基本的事实而已。 放眼金陵城中,钱家可谓是名副其实的“钱半城”。 如此大的家业,自然难免惹人觊觎。不过钱能通神,钱家位居金陵,向南交好慈航宗,向北交好清微宗,与辽东的补天宗和西北的无道宗广有交情,在帝京城中更是交好各路权贵,甚至是在金帐汗国,他们也说得上话,可见钱家的人脉之广。 除了人脉之外,钱家本身也是可以媲美正一宗张氏的大家族,族内高手不在少数,同时又以重金聘请客卿、供奉、清客、门人,与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一样,不是宗门而胜似宗门。 正因为如此,在如今的江湖之中,除了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以及依附于这二十二个宗门的诸多门派之外,还有几家可以勉强做到超然于外的,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等四家算一个,青阳教算一个,钱家也可以算一个。 李玄都之所以会与钱玉龙相识,说到底还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当时江北之事已经暂告段落,李玄都返回宗门养伤,期间也开始处理宗门事宜,因为与钱家上有一笔生意上的往来,本应是二师兄的差事,便由李玄都代劳,走了一趟江南,由此结识了金陵府钱家的少东家钱玉龙。 钱家的行事风格很有意思,既保守又不墨守成规,两种完全截然相反的行事风格在他们身上完美融为一体。说他们保守,是因为他们恪守祖训,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说他们不墨守成规,则是因为在祖训之外,他们奉行的就是未曾禁止即自由,无不敢做之事,故而钱家内部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抠着祖训的每一个字眼,从中找出漏洞来,到最后一条祖训硬是有好几种解释,而每一种解释都是有理可依。 除此之外,钱家也并非世人所想象的那种满身铜臭之家,如果抛开富可敌国的家财和家族内卧虎藏龙的高手,钱家甚至可以算是一个书香世家,在家中建有一座名为“玉海阁”的藏书楼,共藏书六十余万卷,同时也收藏着整个江南数量最多的孤本和善本,与帝京的文渊阁、静禅寺的藏经阁、正一宗的抱经阁,并称为当世四大藏书楼。 凡是钱家子弟,皆可进入书楼借阅书籍,同时钱家也开办了整个江州最大的蒙学,聘请名士大儒授课,每每有其他各州的大儒路过江州,都会请来讲学,故而钱家子弟不说个个都能进士及第,可考个举人还是不成问题,最让人惊奇的是,这么多年以来,钱家子弟竟是无一人参加科举,不曾有人出仕。 钱玉龙曾对李玄都一语道破,丹书铁券可以免死不假,但是唯独免不了谋逆大罪,若是有人想要坑害钱家,必然要从谋逆之罪着手,所以那块被珍藏在钱家祠堂中的丹书铁券也就图个心安而已,真正保全自身之道,还是远离庙堂。 同时钱玉龙还对李玄都说了许多他们钱家的祖训,诸如钱不可赚尽,吃肉要懂得给别人留一口汤喝,也许那位钱家老祖的原话并非如此,但是从钱玉龙的口中说出,就变得十分粗鄙。 李玄都想着这些陈年往事,与刘辰一道向码头走去。 就在此时,一艘三层楼船从上游顺流而下,船上一杆“钱”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乘船过江 大江北岸码头不远处有一处高坡,早年曾是水师安放炮台所在,只是随着承平日久,便日渐荒废,炮台中的火炮早已被收回撤走,只剩下一座斑驳炮台,杂草丛生。 李玄都和刘辰此时就在炮台上驻足远眺,虽说江面广阔,但李玄都的目力极好,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在船头上立着一个窈窕身影。 此时这艘大船缓缓行驶,周围的客船也好,货船也罢,纷纷为其让路。 刘辰也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是钱家的船。” “我知道。”李玄都眯起双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艘船上的人应该是钱玉楼。” “钱玉楼?”刘辰微微惊讶道:“就是那位钱家大小姐?听说这位钱家大小姐精明强干,这几年来主持钱家在西南几州的生意,并不常在金陵祖宅,她怎么在这个当口返回金陵?” 李玄都轻声道:“这说明金陵有变,浑水才能摸鱼。” 说起这位钱家大小姐,李玄都未曾谋面,却听钱玉龙提起过。 按照钱玉龙的说法,他与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天生便不对付,什么兄友弟恭,哥哥把妹妹当作心尖子,妹妹把哥哥当成可以依靠的大山,都是扯淡,在他们兄妹这里通通用不上。他这个妹妹天生要强,自小就秉持着一种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观念,最为崇敬之人是那位千百年前曾经君临天下的明空女帝,故而对于他这位注定要继承家主之位的兄长十分敌视,明里暗里的小动作不曾断过。 这让钱玉龙颇为无奈,抛开女儿身不说,大家族传承都讲究一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如此可以最大程度减少争夺家主大位而产生的内耗,钱玉龙身为嫡长子,只要不是犯了天大的错,这个家主之位可以说是板上钉钉,更何况钱家还从未出现过一个女子家主,他都想不明白钱玉楼凭什么跟他争。 当时钱玉龙之所以对李玄都吐这些苦水,是因为那时候的李玄都同样身陷“夺嫡之争”,两人算是同病相怜,钱玉龙也有将李玄都引为奥援的意思,只是随着后来李玄都彻底失势,这段交情也就无疾而终。 就在李玄都眺望那艘三层楼船的时候,楼船上的女子也在眺望李玄都这边的江岸。 她双手扶着栏杆,上身微微前倾,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内里则是一件异常名贵的百鸟裙,乃是用多重飞禽羽毛捻成丝线织成的裙子,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目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被赞誉为“百鸟之状皆见”。 跟随在女子身侧的不是丫鬟侍女,而是七八号赳赳武夫,尤其是一名老者,面呈淡金之色,双眼开合之间有电光闪现,显然是修为不俗的高手。 女子望了一会儿大江北岸,便收回视线,转向另外一侧的大江南岸。 大江南岸就是金陵府,而在金陵府中则有她已经一年没有回去的钱家祖宅。 女子的脸色有些阴沉晦暗。 就在女子转过身去的时候,李玄都也收回了视线,对刘辰道:“我们也找一艘渡船过江,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金陵府城。” 刘辰来过金陵府许多次了,干她们这一行的,自然十分忌讳引人注意,万不可直接以轻功横渡江面,故而每次往返都是乘船,对于所需时间心中有数,道:“用不了那么久,如果快的话,申时一刻就能抵达金陵府。” 李玄都说了个“好”字,大步往下方的码头走去。 来到码头之后,两人寻了一艘不甚起眼的客船,在众多渡船中不大不小,所需银钱也是不高不低,一个人一钱银子。 渡船即将起航,客人们开始陆续登船,李玄都和刘辰跟随着人流上船之后,不显山不露水地找到一个角落随便坐下。 整个渡江过程并没有什么意外,一路相安无事。 李玄都望着越来越近的金陵府,不由感慨万千。 他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可不是今日这般天地一片素白的景象。那时候正值二月,江南的春风已经没了料峭春寒,带着微微的暖意,在这春风吹拂中,江面上船只交织,江岸两侧的杨柳依依,草长莺飞,甚至已经有了骑马踏青的士子和姑娘,完完全全就是一派江南春的画面。 江南冠绝天下,江州冠绝江南,金陵又冠绝江州。 正所谓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金陵府被誉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在中州龙门府衰弱之后,数次庇佑中原正朔传承,故而又有天下文枢之称。 渡船靠岸的渡口,虽说距离金陵城还有大概二百余里,但丝毫不逊于金陵城的热闹,如今已是冬日,仍旧有近百艘各色船只在此滞留停靠,苦力、船工来回交织,码头号子连绵不绝。 李玄都和刘辰沉默地行走在人群之中,迅速离开此地,来到一处僻静之地后,刘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子符”将其点燃。 大概一炷香之后,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出现在不远处,女子的帷帽与如今时兴的“浅露”不同,帽檐上垂下的皂纱一直垂至小腿,相当于把整个人都笼罩其中,然后女子摘下帷帽,显露真容,虽是徐娘半老,但仍旧明艳照人。 刘辰为李玄都介绍道:“李公子,这位就是我们听风楼的子部青鸟。” 妇人施了一个万福,轻声道:“公子叫我梁子就好。” 李玄都抱拳一礼:“李玄都。” 梁子微微点头,然后道:“请李公子随我来。” 说罢,她在头前引路,李玄都与刘辰跟随其侧。 路上,梁子介绍道:“我们听风楼十二部,共有十二位青鸟,其中八位是引路青鸟,四位是坐堂青鸟,只是职责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刘辰便是八位引路青鸟之一,妾身是金陵府的坐堂青鸟,陈卯是中州龙门府的坐堂青鸟,其余州府只有坐堂夜莺。” 李玄都问道:“那另外两位坐堂青鸟呢?” 梁子道:“一位坐镇帝京的听风楼,另一位长年驻守总楼。” 李玄都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 梁子继续说道:“此次秦都督前往金陵府一事,牵扯到各方势力,事关重大,所以我们听风楼才会由三位青鸟专门负责此事,若是平时,最多只要一位青鸟。” 刘辰插话道:“若不是秦都督这等人物,换成其他小人物,只需要一位引路夜莺就足够了,或者干脆就是一名引路渡鸦。”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的太平钱总不能白花了,这么多的太平钱,都够在万笃门那边买一位归真境高手的性命了。” 刘辰微微一笑。 李玄都又问道:“对了,青鸾卫那边是谁为他们引路?” 梁子摇头道:“青鸾卫信不过我们听风楼的引路人,所以他们只是打探消息,未曾使用引路人,而且他们也精于追踪之道,不必多此一举。”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先前邱安青曾经对他说起过,秦襄一行人曾在洞庭湖遇袭,损失颇为惨重,由此看来,应该就是青鸾卫的手笔了。当然,在荆州境内,青鸾卫只能是辅,真正的主事之人是那位荆楚总督,以权柄官位而言,除非是青鸾卫左都督亲至,否则没人能与这位封疆大吏相提并论。 梁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妾身多嘴一句,李公子在这个时候来金陵府,恐非明智之举。” 李玄都笑了笑:“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错几件蠢事,若是人人都只做聪明事,这个世道未免太无趣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金陵府 走出不远,有一辆马车早早等候在此,车夫是个木讷汉子。 梁子轻声解释道:“他是我们听风楼的渡鸦,妾身在金陵府中的掩护身份是流风阁的老板,已经经营十余年。” 李玄都心中了然,流风阁是金陵府中比较出名的行院,虽说比不上最顶尖的那几家,但在二流中却是最拔尖的几家之一,不高不低,不会太引人注目,也勉强迈入了“清贵”的门槛,可以端起架子,免去不少麻烦。梁子身为流风阁的幕后老板,行事上便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至于梁子为何会将这些告知李玄都,原因也很简单,听风楼是做买卖的,不是什么谍子细作,隐蔽身份只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却不是真正要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金陵府的权贵们必然知道梁子的身份。而且做买卖要讲究一个细水长流,李玄都出手阔绰,听风楼便将其视为贵客,现在交底,也是为了日后长远考虑。 三人登上马车,这辆马车从外面看,似乎除了车厢稍大一些之外,并不如何,等到进了车厢,才发现别有洞天,在车帘之后竟还有两扇精巧木门,推门之后,入眼是一张小桌,桌上有煮茶所需的各种物事,都用卡扣固定,哪怕马车颠簸,也不虞有泼洒之忧。脚下铺着黑色的地毯,车窗上的窗帘则是以薄竹片制成,可以透光,使得车厢内不至于太过昏暗,又不至于被外面的人看到车厢内的情景。 马车很快驶入驿道大路,然后从金陵城的东南角门入城。 入城之后,马车没有驶往流风阁所在的南城,而是往东城而去。 金陵府大致可以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部分,因为坐北朝南之故,北城是各衙门和权贵府邸所在,南城是各大行院和富商府邸所在,西城是普通百姓所在,而东城则是有名的商贸往来之地,这里开满了大大小小的铺子,汇聚大江南北之货物,各式各样,堪称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最是体现东南繁华之盛景。 金陵城中最大也是最豪华的广源客栈就坐落在东城之中。 但凡此类客栈,都不是一座独楼那么简单,而是大大小小的院落套在一起,可以要单间客房,也可以直接租下一个独门独栋的小院,乃是许多拖家带口出行的富贵人家的首选之地。 广源客栈足足占据了半条长街,因为梁子早已定好了院落,有伙计早早在路口等候,然后引着马车进了一条巷子。 梁子为李玄都解释道:“广源客栈每日来往客人太多,所以客栈各个方向都开有门户,方便客人出入。” 果不其然,在巷子的尽头是一扇大门,此时大门已经打开,一名青衣小帽的老仆正站在门口。 梁子撩起车帘走下马车。 老仆恭敬行礼:“梁夫人。” 梁子问道:“房间院子都收拾好了吗?” 老仆回答道:“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收拾妥当,就等客人入住了。” 梁夫人对车夫打了个手势。 车夫心领神会,赶着马车径直驶入其中。 梁子为李玄都挑选的这个院落名为“枫叶苑”,占地不算大,但是胜在精巧,院子里种着两颗枫树,可惜现在不是秋天,瞧不见红叶遍地的景象。这样院子的价格不菲,一天就要十两银子,几乎比普通百姓一家三口三年的开销还要多,梁夫人付了三天的定金,若是再想多住,不好意思,按照听风楼明算帐的风格,那就要李玄都自己掏银子了。 进来院子,梁子挥退了那名老仆和先前引路的伙计,亲自带着李玄都来到院子的正堂,因为是客栈的缘故,正房中的布置也不太一样,竟是摆着一只琉璃大缸,其中养着许多金鱼,水面上又有精心培育的莲花,大概因为房内生有地龙炭火的缘故,莲花开得茂盛,并未枯败。 三人分而落座,李玄都终于问到了正题:“不知秦都督如今正在何处?” 梁子的脸色有些凝重,犹豫了一下之后,低声道:“失踪了。” 李玄都一怔,没有动怒着急,却也加重了语气:“怎么会失踪了?” 梁子面露难色:“秦都督被困金陵府之后,一直居住在南城的大报恩寺中,而江南总督对此也一直都是无动于衷,直到两天前,江南总督派人来请秦襄前往江南总督府赴宴,说是要为秦都督和荆楚总督做调停之人,从中说项,秦都督如约赴宴,结果……” 李玄都问道:“可以确定秦都督现在的位置吗?是臬司衙门大牢?还是江南总督府?” 梁子摇了摇头。 李玄都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道:“秦都督的部下呢,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都督身陷囫囵?” 梁子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道:“这便是我真正不解的地方,白莲坊的人在护送秦都督抵达金陵府之后就已经离开,此时跟随秦都督左右的都是秦都督当年的旧部,按照道理而言,这些人应该是可以信任,只是……” “只是什么?”李玄都问道:“难道这些人中有内鬼?” “我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内鬼。”梁子摇头道:“但是跟随秦都督一同赴宴的几人,同样也没了消息。” 李玄都质问道:“都是大活人,还有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怎么会凭空没了踪影?就算是江南总督设下了一场鸿门宴,有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坐镇设伏捉拿秦都督一行人,可总该闹出点动静吧?怎么可能完全无声无息?听风楼号称天下之事可知十之,难道是浪得虚名?” 梁子面带愧色道:“我们听风楼已经开始追查秦都督的下落,只要有了消息,会立刻告知李公子。”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梁子从椅上起身,行了一礼:“谢李公子体谅。” 李玄都盯着梁子,话锋一转:“我体谅贵店,贵店也应当体谅我才是,听风楼十几年的招牌了,总不能毁在这件事上,若是贵店不能在三天内给我一个满意答复,我自是有手段向贵店讨要一个说法。” 梁子闻言之后,唯有苦笑应是。 都说店大欺客,但客大也可欺店,真要走到那一步,无非是各凭手段,不过听风楼在江湖上做买卖,为的是求财,可不是为了置气来的,所以此事终究要给出一个说法。 梁子道:“若是李公子没有其他事情,那妾身就先行告退了,三天之内,妾身必定会给公子一个答复。” 李玄都没有得理不饶人,起身道:“那便有劳梁夫人了。” 刘辰稍稍犹豫了一下,也随之起身,冲李玄都行了一礼之后,然后跟随梁子离开了此地。 两名女子坐上来时的马车走了,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独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重新合上眼睛,开始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秦襄等人为何会凭空消失在江南总督府中,除非有长生境的高人出手,否则万不该这般悄无声息才对。可老玄榜上就这么几个人,都不会是插手此事之人。 再有就是,根据听风楼所言,此事是发生在两天之前,换而言之,在这两天的时间中,听风楼对此都是没有太大进展,哪怕再给他们三天的时间,也未必就能找到秦襄的踪迹。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李玄都不能一味干等,更不能把鸡蛋都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定见。 过江强龙不压地头之蛇,看来还是要去见一见故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嫂子 这座小院共有两个出入门户,一个就是刚刚马车进来的那扇门,而另外一扇门则是直通客栈专门用来做饭、供暖、烧水的内院,这里会长年守着一个伙计。 李玄都向伙计要了热水,沐浴一番之后,换下那身江湖人的装扮,然后换上一身黑底长衫,外罩一件石青色鹤氅,脚踏翘头云履,再取出那把得自范文成的那把黑底金字的折扇,倒像是一位富贵出身的公子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钱家所在的南城,出入非富即贵,穿得再好,也不会引入注目,若是一身穷酸气,那可就引人注目了,李玄都不想引人注目,只能“入乡随俗”。 再者说,登门拜访求人,这也是礼数。 然后李玄都就离开客栈,往南城行去。 南城和西城的占地相差无几,可西城的人数却是南城的百倍以上,盖因南城多是富户府邸,动辄占地上百亩,自然“地广人稀”。 若是想要从西城前往南城,要么经过北城,要么经过东城,好在李玄都如今就在东城,直接过去即可。 来到南城之后,景象浑然一变。 东城因为人来人往的缘故,所有的积雪都已经扫净,除了房顶上,几乎是看不到半点白色,可南城却是除了必要的大街之外,其他地方仍是白雪覆盖,更显南城之幽静。 李玄都按照记忆行走在南城之中,几乎走过了小半个南城,最后还是问过两位行人之后,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入口不显眼的长巷,在小巷深处是一个独栋门户。 这里当然不是钱家的祖宅。 不管怎么说,钱家当年跟随太祖皇帝起事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地豪强,再怎么低调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安家落户。这里其实是钱玉龙的一处私宅,罕为人知,至于私宅的用途嘛,自然就是金屋藏娇了。这栋私宅平日里没有半个男人,除了那名被金屋藏娇的美娇娘和一众负责伺候的丫鬟之外,还有一位修为相当不俗的老妇人,早年时在江湖上也是有一号的人物,只是得罪了仇家,被人伤了肺腑,此生无望晋升归真境,这才托庇于钱家,成为钱玉龙的心腹,在此即是养老,也是看家护院。 说起这位美娇娘,姓柳名玉霜,倒也不能算是金丝雀,父辈是江南的富商,膝下没有儿子,于是为她招了一门入赘的亲事,只是没想到她的丈夫早亡,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在父亲过世之后,一众亲戚觊觎她的家产,她一个孤弱女子,被宗族规矩和礼法压着,应对艰难。正巧钱玉龙知道了此事,于是便出手帮了一把。 既然是钱家大公子发话了,自然没人再敢再去柳玉霜的麻烦,而她则是登门道谢,钱玉龙早就对她有意,后来又是几次出手相助,于是一来二去之下,两人便勾搭成奸,柳玉霜安心做了钱玉龙的外室。换而言之,柳玉霜算是跟了钱玉龙,却不进钱家的大门,毕竟钱家的门槛太高,她一个寡妇恐怕迈不过去,就算侥幸跨过去了,那也是当个妾室的命。 虽说李玄都未曾娶妻,更未曾纳妾,但也晓得妻妾之说。 妾室分为“贵妾”与“贱妾”,若是下了聘礼,有家世出身,娘家不俗,只是因为其他原因才不得不嫁入比自己门户更高的人家做妾,就都是“贵妾”了。虽说要在正妻面前服帖,但是也不是任由打骂的。还有生育了儿子,儿子也争气,母以子贵,也算是熬成“贵妾”。 除了这两种外,其他的妾室,通房丫鬟,名妓赎身,寡妇再嫁,都是“贱妾”之流。 要知道正妻和贱妾之间的差距之大,犹如神霄宗和风雷派之间的差距,正妻可以随意打杀、发卖妾室,几如物品一般。 柳玉霜虽然有父亲留下的家产傍身,但是与钱家相比实在相差太远,又是寡妇,要是进了钱家,便是“贱妾”,任由钱玉龙的正妻随意捏扁揉圆。 她选择做外室,也是无奈之举罢了。与其进钱家做一个束缚在条条框框里的小妾,哪里比得过自己在外面逍遥?毕竟她有父亲留下的家产,也不缺钱花,何必去看别人的脸色。 至于李玄都为何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年钱玉龙为了表示亲近,专门带着李玄都来过此地,女子亲自下厨,为两人做了一桌家常菜,当时李玄都碍于应酬情面,称呼那女子一声“小嫂”。 李玄都上前叩门。 不多时后,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苍老面孔,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妇,身材佝偻,眉目阴沉,嘴角下垂,脸上布满煞气,就象有人欠了她几千两银子不还一般。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李玄都,冷冷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李玄都微笑道:“在下姓李,是钱兄的友人,几年前曾经来过的。” 老妇人一怔,盯着李玄都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怎么会来这里?大公子此时并不在这里。” 李玄都道:“此时我不好去钱家祖宅寻他,所以才来这儿,劳烦通禀一声。” 老妇骤起眉头:“老身已经说了,大公子并不在这……” 李玄都轻声打断她道:“‘子母符’也好,飞剑传书也罢,都请通禀一声。” 老妇沉默了片刻,点头道:“请李公子稍等。” 李玄都向后退出一步,站在门外小巷中静候。 老妇掩门离去,大概半柱香后,大门又开了,这次除了老妇之外,还有这座私宅的女主人,柳玉霜。 柳玉霜是个年过三十的妇人,面容没有太多变化,还是如当年那般,举止有礼,端庄中透出成熟女子的妩媚。 李玄都拱手一礼:“见过小嫂。” 柳玉霜朝李玄都施了个万福,笑道:“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李公子见谅,请李公子进来说话。” 李玄都摇头道:“此时钱兄并不在府中,我若贸然入内,怕是于礼不合。” 柳玉霜倒是落落大方道:“身正影不斜,外子既然曾经领着李公子来过此地,那么自然是将李公子视作知交之人,我若是让李公子守在门外,他可要怪罪我了。” 既然柳玉霜已经这么说了,李玄都也不好推辞拒绝,便随着她走入宅中。 宅子不大不小,大了显得空旷,小了便要局促,不大不小正合适。 绕过一面影壁之后,就是正堂。 进了正堂,李玄都与柳玉霜分而落座,立时有丫鬟送上茶来,热气腾腾,碧绿的芽尖浮上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一看便是今年新采摘的明前,也是钱玉龙的最爱。 李玄都的鼻子将盖碗里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赞道:“好茶。” 柳玉霜笑道:“今年第一茬的狮子峰新茶,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玉龙最爱这一口。” 李玄都微微一笑:“钱兄是喜茶之人,最是讲究。”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前院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紫府,紫府,可是想煞为兄了。” 片刻后,一名俊秀公子进了正堂,一袭玉白蝉翼丝袍,袒胸露怀,露出小半个白亮的胸膛,手中同样是一把以白玉为扇骨的折扇,真可谓是白衣如雪,至于公子如玉嘛,也勉强算得上。只是这样一个出身世家的公子哥,不风流倜傥也就罢了,也不如何贵气逼人,甚至就连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也欠缺一些,反而是天生带着一股江湖草莽的草莽气,咋咋呼呼,反差极大。 李玄都和柳玉霜起身相迎。 来人随手将手中折扇丢给一旁的柳玉霜,握住李玄都的手臂,笑道:“李紫府啊李紫府,终于又见到你了,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来人正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钱玉龙 说实话,钱玉龙的态度,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 商人重利而轻义,按照道理而言,在李玄都失势之后,钱玉龙就算还有些私谊,也不该如此高兴才是。 事出反常比有妖,联想到李玄都在过江之前看到的那艘疑似钱玉楼回家的大船,心中已是有了定见。 李玄都微笑道:“我尚可,不知钱兄安好?” “紫府,你这就是言不由衷了,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一些,怎么能说尚可呢?”钱玉龙话刚说到一半,猛地回过头去,瞪了柳玉霜一眼:“你掐我干什么?你掐我,我也是这么说,以紫府的为人,不用那些俗套虚话。” 原来是柳玉霜见钱玉龙说话没谱,偷偷掐了他的后腰一下,本意是提醒他注意一下说辞,结果被他这么一说,柳玉霜又好气又好笑,干脆不管他了,向后退开几步——随你怎么说吧。 李玄都轻咳一声,没有提及自己的往事,道:“钱兄一如当年,倒是没太大变化。” 钱玉龙哈哈一笑:“有钱又有闲,少有奔波之苦,自然养人。”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钱家有钱,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至于有闲嘛,恐怕就未必了吧。” 钱玉龙笑道:“钱家这么多年了,从来都不是依靠一个家主如何如何,如果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一个家主贤与不贤上面,让家主事必躬亲,风险太大,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家主不会犯错。我们钱家老祖宗有祖训:‘用人是干大事的第一要义。’所以家主的权力,其实就是用人的权力,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生意上的事情,都由底下的那些掌柜来做,我只要管好这些掌柜就行。”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动。 因为钱玉龙这番话已经有把自己置于家主位置的意思,不过李玄都还不清楚是局势已经彻底明朗,还是钱玉龙故意为之。李玄都更倾向于后者,若是钱家如今的局势已经明朗,那钱玉楼又何必从西南跑回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钱家的局势不明朗,钱玉龙的态度才会如此反常。 李玄都脸上仍旧挂着笑意,道:“钱兄,你我之间虽然谈不上知根知底,但对于彼此也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我李某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钱某人,也不是那江湖及时雨,所以有些话不妨敞开来说。” 钱玉龙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然后挥了挥手。 除了柳玉霜之外,所有的丫鬟,包括那名老妇,通通都退了下去。 李玄都不由望了柳玉霜一眼,看来这位小嫂子在钱玉龙的心目中分量很重,怕是比起正妻也不差多少了。 钱玉龙轻声道:“去书房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书房与正堂相距不远,与钱玉楼在本家祖宅中那座气势磅礴的巨大书房相较,这座小书房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除了靠墙的一排小叶紫檀书架之外,就再无其他特别华贵之处,不过却更显得有人气,显然主人经常在这儿停留,不像那座大书房,只是一个摆设。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有些感叹,那座装饰极尽华美的书房,竟是与钱玉龙的正妻一般境地,而这座只是寻常的小书房,却如柳玉霜一般。所以说,有些人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有些人输了面子却赢了里子。 钱玉龙坐到书案后面,伸手道:“紫府,坐吧。” 李玄都坐在靠墙的客座上,接着柳玉霜亲自为两人送上热茶。 李玄都接过盖碗之后微微颔首致谢,然后就听钱玉龙说道:“紫府是聪明人,既然紫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再藏着掖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在直言之前,我还想听一听紫府是为何而来。” 李玄都道:“不知钱兄是否知道秦襄秦都督。 钱玉龙目光一闪:“有所耳闻,似乎秦都督如今就在南城的大报恩寺落脚。”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钱家扎根金陵府多年,说是金陵的半个主人也不为过,金陵府地面上的事情,怕是一丝一毫都瞒不过钱兄的眼睛,难道钱兄真就一点也不知道?” 钱玉龙轻笑一声:“好吧,我的确是知道一些,紫府是为了此事而来?”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玉龙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说道:“那紫府也应该知道,此事还涉及到江南总督和荆楚总督,江北和江南共有三大总督,由北向南分别是:齐州总督、荆楚总督、江南总督,其中荆楚总督所辖地域又是横跨江南和江北两地,所以这两位总督大人在江南地界上的份量很重,就算是我们钱家,也不好招惹他们。” 李玄都道:“不好招惹,而非不能招惹,更不是不敢招惹,可见钱家还是不惧这两位总督大人。既然钱兄没有一口回绝,那么就是有得谈了。” “知我者,李紫府也。”钱玉龙伸手点了点李玄都,笑道:“若是太平年景,我们钱家万不敢牵扯到这等朝堂漩涡之中,不过现在嘛……” 他压低了嗓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廷怕是气数将尽,我们钱家也不得不早做打算。正如我们老祖宗的祖训,不敢豪赌,如何豪取?什么是豪赌?不是新君继位,不是诸龙夺嫡,而是改朝换代、日月换新天。” 他之所以敢对李玄都说起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是因为李玄都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人,当年李玄都在帝京城做的事情,比他现在说的几句话要更为大逆不道。 果不其然,李玄都听到这番话语之后,丝毫没有惊讶,反而是微笑道:“由此可见,钱兄与我还是道同可谋。” 钱玉龙直起身,手指抚过桌上的一方白玉镇纸,缓缓说道:“我不是江湖人,也不是庙堂人,我是一个商人,商人就是做买卖的,所以我也想请紫府帮我一个忙。” 李玄都问道:“什么忙?” 钱玉龙微微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帮我拿下钱玉楼。”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以你的手段,拿她不下?” 钱玉龙叹息一声:“如果仅仅是一个钱玉楼,那有什么拿不下的,关键是钱玉楼在西南这几年交结了许多西北五宗的人物。如果只是单纯只是结下些香火情分也就罢了,可她却是不惜引狼入室,也要靠这些人登上钱家的家主之位,就像当年的大晋儿皇帝,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 李玄都皱眉道:“你为何不直接向族中长老提出此事?” 钱玉龙摇头道:“我并无真凭实据。”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静默不语。 钱玉龙继续说道:“所以我要轻紫府兄帮我把钱玉楼拿下,而不是直接杀了她,所谓捉贼拿赃,只要抓住了她的把柄,我自然有办法说服那些老家伙。”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帮你做成了此事,你能否帮我救出秦都督?” 钱玉龙一拍胸脯:“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若是在别的地方,我断不敢如此夸口,可是在金陵府的地界上,还没有我们钱家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情。毕竟我不好调用本家的人力物力去对付钱玉楼这个自家人,但用来帮紫府却是毫无问题,这就叫各取所需。” 李玄都低头陷入沉思之中。 钱玉龙也不催促,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镇纸,静等李玄都的答复。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李玄都抬起头来,问道:“钱兄需要我做些什么?” 钱玉龙道:“玉娘,此事一直是由你负责的,就由你来与紫府说吧。” 一直不曾说话的柳玉霜终于开口道:“李公子是正道中人,应该知道西北五宗中的道种宗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道种宗 道种宗,在西北五宗中排位最末,若是放在邪道十宗中,大概可以排在第六位,不如补天宗。 李玄都点了点头。 柳玉霜继续说道:“那么李公子也应该知道道种宗的‘紫河’。” 李玄都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子,因为一个连自己家产都保不住的寡妇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些都是钱玉龙教给她的,或者是她常年跟在钱玉龙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无师自通。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了这名女子的不简单。 李玄都略微思量了一下,说道“‘紫河’我有所耳闻,乃是实打实的邪法,修炼此法需要服用红丸和吞食紫河车,素为正道中人不耻。” 所谓红丸,又名“红铅金丹”,又“称三元丹”,取处子初潮之经血,谓之“先天红铅”,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乌梅等药物,煮过七次,变成药桨,再加上红铅、秋石、人乳、辰砂、松脂等药物炮制而成。 至于紫河车,即是胎盘。“紫河”也由此得名,可见此法之恶。 柳玉霜道:“根据我们收到的消息,钱玉楼为了拉拢道种宗的人,开始做起‘菜人’的买卖。” 何谓“菜人”? 胡良给周淑宁讲述的故事中早已说得明白:当年的凉州因为战乱之故,流民遍地,草根树皮都被吃尽,乃以人为食,官吏弗能禁止,妇女幼孩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买猪羊。 李玄都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她敢如此行事?” 柳玉霜轻声道:“只要坐上钱家的家主大位,便是江州的土皇帝,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钱玉龙放下手中的白玉镇纸,脸上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平静的嗓音中透露出一股冷厉:“我们钱家什么生意都做,丝绸、茶叶、铜铁棉纱、瓷器、黄金、白银、粮食、马匹,什么都卖,但是不卖人。” 李玄都轻声道:“只要你把这个消息传到正道中人的耳中,便可以借刀杀人。” 钱玉龙摇头道:“如此能借刀杀人不假,可钱家的名声也败出去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之所以下定决心对钱玉楼出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保全家族的名声。”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没有出现在这儿,你会让谁去做这件事?总不会是亲自动手。” 钱玉龙理所当然道:“钱能通神,如果没有紫府,我会直接去找万笃门,他们做事比较干净的,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好掌握尺度,而且万笃门与听风楼之间也是有所勾连,有泄密的风险,所以只能算是无奈之下的下下之策。” 李玄都点了点头:“懂了。” …… 在金陵城外的港口中,停泊着许许多多的货船,其中有半数都挂着“钱”字大旗,不过“钱”字与“钱”字又是不同,有些“钱”字大旗上绣着黑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钱家大公子名下的货船,而有些“钱”字大旗上绣着银边,这些则是钱家二小姐名下的货船。 这些货船在明面上看起来,似乎与周围的普通货船并无两样,装满了丝绸、茶叶、棉纱、瓷器、粮食,但这只是甲板上的光景,在船舱下层,别有洞天。 李玄都此时就在一艘悬挂银边大旗的货船的船舱中,这里狭小、逼兀、阴暗、潮湿。 为他引路的是一名钱家管事,这名管事不知道李玄都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李玄都是柳玉霜的堂弟,对于他们这些祖祖辈辈都在钱家谋生的小人物而言,柳夫人的堂弟与国舅爷也相差无几了,所以这名管事在面对李玄都的时候,十分恭敬,甚至到了谄媚的地步。 李玄都的目光掠过两旁,与其说这里是船舱,倒不如说是囚牢更为恰当。 在走道两侧分布着无数用木栅栏隔出的狭小空间,其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能看到暗中有细微闪烁光亮。只有走进细细观看,才会发现这星星点点的光亮竟然是一双双眼睛,不过这些眼睛中无有半分生气,死气沉沉,麻木不仁。 李玄都停下脚步仔细看了下,里面都是女子,衣着尚且完好,也谈不上骨瘦如柴,但还是面带菜色,蓬头垢面,每个人的脸上和眼神中除了麻木之外,还藏着深深的惊恐。 早在祖龙定天下时,就已经大体上废黜了奴隶制度,其后的千百年间,虽然有卖身契的说法,但严格来说应该是奴仆,后来到了大晋朝时,也废除了活人殉葬制度。 可是现在,竟然又有人做起了这等奴隶买卖,将人视作牲畜,且不说于心何忍,仅从道理而言,有违人伦,法理不容,天理难容。 不过李玄都并未在脸上显露太多表情,仍旧是平静如水。 一个见惯了生死之人,会对生死麻木,生死都可置之度外,自然难有显露于外的大惊大悲,也就变成了世人眼中的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李玄都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这些长满了虫蛀的木栅栏,只要他轻轻用力,便可以将其打破,可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沉默地收回手指,继续向船舱深处走去。 在船舱深处,有一件“上等货物”。 当李玄都走出这条狭窄通道时,眼前终于开朗稍许,这处姑且可以称之为房间的地方大概有三丈见方,上方悬挂着一个木笼,在木笼里面则是一名被镣铐锁住的年轻女子,呆呆坐着,一动不动。 女子的头发披散着,遮挡了面庞,不过从单薄衣衫下的身材来揣测,应该会是个美人。 这就是马上就要进献给道种宗的“贡品”。 邪道十宗中的一个“邪”字,不是没来由的。 李玄都问道:“这就是二小姐要的‘货物’?” 管事忙不迭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挥了挥手,吩咐道:“把她带出来,收拾一下,换身衣服,然后用马车直接送到秦巷别院。” 李玄都的无所谓态度在无形中让管事更为相信他的身份,因为如果不是常做这一行的,万没有这般淡然态度,于是管事赶忙对身后的几人道:“没听到柳爷的话?” 跟在两人身的几名粗壮仆妇立刻上前打开木笼。 李玄都问道:“她是什么来路?” 管事叹息一声:“一个苦命人,原本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家底殷实,家里平日里也做些开仓放粮周济穷人的善事,在乡间也有善人的美誉。可是正赶上今年齐州饥荒,青阳教趁机起事,流民遍地,一伙活不下去流民便把她们家给洗劫一空,她的父母据说被当场放入锅中烹煮,说是为民除害,也不知是除得哪门子害,至于她,好在还有几分姿色,便被我们在齐州的人看中买下,走海路送过来的,虽说要被送给那位老神仙做暖床的婢女,但总好过被那些流民给糟蹋了。” 李玄都指了指女子身上的镣铐:“为什么还要戴镣?” 管事道:“这女子性情不算刚烈,没有寻死觅活,但却是个不肯认命的,途中趁机逃了两次,这才给戴上了铁镣。” 李玄都点了点头:“伺候老神仙是大事。” 管事赶忙点头附和。 李玄都此时真是有些佩服那位小嫂子了。 钱玉楼本是买通了那个为柳玉霜看家护院的先天境老妇,又通过那名老妇,在暗中胁迫柳玉霜,想要以此在自己大哥钱玉龙的身边安插一枚钉子,却没想到这位小嫂子竟是在钱玉龙的指点下来了个将计就计,反倒是在钱玉楼的身边埋下了钉子。 至于那名老妇,既然她见过了李玄都,知道了钱玉龙与李玄都见面之事,那么钱玉龙便不会再继续留她,现在可能已经沉尸江底。 不过钱玉楼一旦得知老妇的死讯,必然会怀疑柳玉霜,所以留给李玄都的时间也不算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钱玉楼 金陵府作为江州的首府,规模极大,在东南西北四城之中,哪怕是规模较小的北城,也要比一座北芒县城大出许多,若是从高空俯瞰,整座金陵城就好像是一座放大了无数倍的棋盘。 钱家在金陵府中有名有姓的府邸就有八座,就像棋盘上的八颗棋子,可见这八座府邸的规模巨大。而在这八座府邸之外,还有许多挂着其他人名字的,或是规模较小不为人熟知的,就比如钱玉龙的那座私宅。 钱玉楼在返回金陵府之后,没有急着去自家的祖宅,而是在北城的一座幽静宅邸暂且落脚。 这儿本是一位致仕官员的私宅,不过后人不争气,赌钱败家,将这栋私宅给抵押了出去,后来又被钱玉楼买下,充作她的隐蔽会客场所。 此时她正在接待一位贵客,如果李玄都也在这儿的话,便不会感到陌生,因为这位贵客正是他在安庆府外遇到那位忘情宗副宗主韩邀月,以及跟随在韩邀月身旁名为“蓝奴”的女子。 韩邀月从进门到一直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打量眼前的女子,目光纯净而没有半分邪念,好似在欣赏一件瓷器、一件玉器,浑不似是在看待一个美貌的女人。 钱玉楼对于韩邀月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是无动于衷,其实在韩邀月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审视这位看起来年轻实则已经不惑年纪的忘情宗副宗主。 这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与大哥钱玉龙的关系大体就是如此,所以两人都能把对方手中的底牌猜个不离十,所以这时候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光明正大地以阳谋取胜,要么便是学会“藏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韩邀月就是钱玉楼藏起的一张底牌,以期在关键时刻能够起到出其不意甚至是扭转局势的作用。 钱玉楼并不是个空有野心而无能力的女人,相反,自小她就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精明强干,否则她也不会生出与大哥钱玉龙争夺家主大位的念头,在她看来,大哥除去嫡长子的身份之外,没有一点能比得上他,所以她在及笄之后便主动离开安逸的祖宅本家,前往瘴气横生的西南之地经营家族生意,在打理家族生意的同时,又就近交好西北五宗中的道种宗和牝女宗,甚至还通过牝女宗的路子,与远在辽东的忘情宗搭上了线。 当然,她的大哥钱玉龙同样没有闲着,在她结交西北五宗的时候,钱玉龙也积极活动于正道十二宗之间,只可惜卷入了“四六之争”,虽然没有引火烧身,但可以拿出来说道的收获也是近乎于物,几乎可以说是做了无用之功,用商人的眼光来看,这笔买卖没赚,只是勉强保本。 在钱玉楼看来,这一进一出之间,她已经扳回了劣势,两人差不多可以算是均势,接下来就要看各自的手腕如何了。 一对男女相互打量许久之后,韩邀月终于开口道:“钱二小姐。” “韩宗主叫我钱二就好。”钱玉楼道:“在我们钱家,长辈们一向如此称呼。” 韩邀月笑了笑:“好,今后我就称你钱二,你也不要称我韩宗主,叫我邀月就是。” 钱玉楼淡笑着应是。 就在此时,一名管事匆匆来到门外,虽然大门敞开着,但不敢贸然迈过门槛,只能伸手在门上轻叩几下。 钱玉楼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事?” 管事小心翼翼地绕到椅子背后,在钱玉楼耳边低声说道:“二小姐,南城那边出了些状况。” 钱玉楼倏地站起了。 管事立刻便显得紧张起来,垂手退至一旁,不敢多言半句。 钱玉楼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对韩邀月道:“请邀月见谅,我要稍稍失陪一下。” 韩邀月微微一笑:“无妨,尽管去就是。” 钱玉楼没有像女子一样行万福礼,而是行了一个男子的拱手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而管事却以小碎步亦步亦趋地跟在钱玉楼的身后,也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钱玉楼的脸色阴沉一片, 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管事满头大汗道:“是柳夫人那边出了岔子,今天一早,小武去见张婆,可没有找到,他只能先留了记号,可到了黄昏时分,还是没有回应,他这才着了慌,派出好些人手去找,最终还是一位道种宗的高手用了秘法才将人找到……” 柳夫人是柳玉霜,小武是钱玉楼的另外一位心腹管事,而张婆就是那位负责保护柳玉霜的先天境老妇。 “人呢?”钱玉楼猛地停下脚步,厉声问道:“张婆呢?” 管事仿佛被人捏住了喉咙,哑着嗓子道:“死……死了。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快要飘到出海口,再晚一点,就彻底找不到了。” 钱玉楼眼底掠过一抹晦暗:“是钱玉龙察觉了?还是……” 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通常是你的敌人,最了解钱玉龙的自然就是钱玉楼,她既是妹妹又是对手,自然知道钱玉龙的做事风格,立时反应过来,以钱玉龙的性子,如果发现了张婆反水,必然不会第一时间动手,反而会以张婆为契机,将计就计。 如果是钱玉龙派人杀了张婆,那么说明两件事:第一,钱玉龙早已发现张婆反水多时,他在将计就计,那么柳玉霜便靠不住了;第二,张婆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甚至是涉及到钱玉龙谋划的关键,所以钱玉龙哪怕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也要将其灭口。 不过这只是推测而已,如果张婆是死于江湖恩怨仇杀,钱玉龙对此并不知情,那么她贸然动手,就会“不打自招”,凭白暴露了柳玉霜这颗暗子。 钱玉楼有些拿捏不准钱玉龙到底是不是在故布疑阵,心情愈发灰暗,问道:“死因查清楚没有?” 管事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已经查清了,是万笃门的手笔。” “万笃门。”钱玉楼冷哼一声,喃喃道:“谁都能雇佣万笃门杀人,还让我抓不住根脚,还真是滴水不漏,可我又不是判案的推官,何必讲什么证据,没什么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干净也就过了。如此看来,张婆反水的事情已经败露,那么柳玉霜那边是靠不住了。” 钱玉楼坚定了自己的推断,立刻问道:“柳玉霜这几天有什么异动没有?” 管事想了想,迟疑道:“好像前天的时候,她把她的一个堂弟安排进了船队之中,先前小姐吩咐我们要对她以礼相待,又是小事,所以……所以船队那边便应承了下来。” 钱玉楼倒是没有迁怒于属下,只是脸色愈发阴晴不定,吩咐道:“召集人手,去码头。” 管事迟疑了一下:“要召集哪些人?” 钱玉楼合上眼睛,一字一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让那位吃了我们大把银子的推官老爷做点事情了,让他派他手下的那些废物们把整个码头围了,清场,赶走普通百姓和货船,然后让道种宗的人收拾残局,一定要将那个人抓住,而且要抓活的。” 钱玉楼伸手轻点光洁额头,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派些人去柳玉霜那边看一看,若是钱玉龙把她带走了,或是派了人手护卫,就先撤回来。如果没有把她带走,你们就把柳玉霜给抓回来。” “另外,秦巷别院那边也派人去知会一声。” 管事恭敬领命,然后转身快步离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秦巷别院 李玄都混入这艘货船的根本目并非要在货船上做什么手脚,而是要通过这条线找到那座秦巷别院。 所谓的“秦巷别院”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说法,事实上,钱玉龙已经派人查遍了整个金陵城,都没发现任何一个名叫秦巷别院的地方。当然,这也是钱玉龙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太短的缘故,若是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以他在金陵府的势力,想要查出来也不算难事,可惜时间紧迫。于是他便临时起意,将李玄都安排到钱玉楼的货船中,请李玄都为他寻出这个秦巷别院的所在。 这个谋划并不算高明,关键在于双方所知的各种消息并不对等,钱玉楼以为柳玉霜是她在钱玉龙身边安下的一颗钉子,并且钱玉龙对此毫不知情,实际上钱玉龙对此一清二楚,而且还是将计就计,所以在钱玉楼的疏于防范之下,得手也就在情理之中。 就在钱玉楼刚刚得知张婆死讯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去往秦襄别院。 金陵府曾经是大晋的国都,比起北方的帝京也不差多少,在北城的东北角上,有一条巷子,巷子两侧是两道长有百丈高有两丈的青砖深墙,在巷子尽头是一扇黑漆大门。因为平日里少有人来的缘故,年代久了,便传出许多关于这条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墙里的话头,都说天一黑,这条路上就有许多冤鬼游荡,黑暗角落中时常听到哭声。于是这条长巷一年到头都愈发冷清,天色刚一擦黑,不但没有人走,鸟都不从这里飞过。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缓缓行驶入长巷之中,李玄都所在的马车走在前面,女子所在的马车跟在后面。 李玄都望着那扇越来越近的黑漆大门,已经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任谁也不会想到,所谓的秦巷别院竟然是江南织造局。 江南织造局、官银案、皂阁宗、道种宗、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青鸾卫、当年帝京之变中出现的“鬼咒”、一直在幕后若隐若现的阴阳宗,这些东西似乎连成了一条线。看来如今的朝廷局势,在张肃卿身死之后,已经彻底失控,这便是李玄都最大的失望,有些人只有拆房子的本事,却没有盖房子的能力,就算斗倒了所有人,坐上了那个位置,坐在一堆废墟中,于天下人何益? 李玄都跳下马车,不用他吩咐,已经有管事上前,抓住大门的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稍稍停顿之后,又敲击了四下。 不多时后,里面传来了问话的声音:“是楼老板的货物到了吗?” 因为在金陵府中,钱家乃是大姓,为区别各位钱家老板,除钱家的本族人外,外姓人通常会在私下里称呼钱玉龙为龙老板,称呼钱玉楼为楼老板,。 门外的管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与里面的人早已熟识,说话也没那么多的顾忌:“知道还问?赶紧开门吧。” 黑漆的大门缓缓开启,从里面走出四个宦官。 为首的一个胖宦官见到李玄都后一愣,不过不等他开口相问,管事已经介绍道:“这是林管事。” 胖宦官点了点头,略显倨傲道:“原来是林管事。” 李玄都拱手行礼:“见过各位公公。” 按照道理而言,如果李玄都要把戏做真做全,那么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管事,是要向这些小鬼意思一下的,可惜此时的李玄都实在囊中羞涩,没有多少银钱可以用在这等地方。 胖宦官见李玄都没有要掏钱的意思,立时沉下脸色,道:“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你们可以走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与管事一起向后退去。 离开这条巷子之后,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冬天日头短,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对身后的管事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了吧。” 管事问道:“那林管事呢?” 李玄都笑了笑:“姐姐让我今晚去她那儿用饭。” 管事了然一笑。 李玄都一挥手:“去吧。” “是。”一众人都各自散了。 只剩下李玄都后,他又闪身进了小巷,行走之间脱掉身上的管事服饰收入“十八楼”中,拣选了一处僻静死角,脚下一点,不带出丝毫声响,飞过高高院墙,落入府邸之中。 江南织造局,放在金陵府中,乃是仅次于江南总督府的实权衙门,尚要在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之上。其中自然防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更有多如牛毛的暗哨,而且凡是权贵府邸、衙门,必然是自有法度,回廊百转,曲径千折,若是不懂其中玄奥,初入其中就要迷失方向。 不过李玄都却不必担忧这一点,因为他在那名女子的身上留下一缕气机,只要循着气息前进,自然就会找到他要找的地方。 李玄都贴着墙根快步疾走,避开各种巡逻守卫。 如今的李玄都可以等同于一位归真境八重楼的高手,哪怕是放在卧虎藏龙的金陵府中,这份修为也可以称得上不俗,只是江南织造局不比其他地方,不但要牵扯到宫里的司礼监,还与皂阁宗和道种宗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所以李玄都也不敢马虎大意。 最后李玄都来到一处似灯火零星的偏僻独院外,这里没有任何守卫,而且跟到这里之后,李玄都对那缕气机便完全失去了感应,想来是被某种禁制所隔断。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下来,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先是以“玄微真术”中的“散势法”完全收敛自身气机,然后借着夜色,越过小院墙头,迅速贴近窗下,以一缕极为细微的剑气在窗户纸伤刺破一个小洞,搭眼一瞧,只见此时屋内有两人,一人身着大红官衣,头戴无翅乌纱,应该是一位大宦官。 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大魏律制载有明文:文官九品,除了补子不同之外,服饰分为三种颜色,一品、二品、三品为红色,四品、五品、六品为紫色,七品、八品、九品为蓝色。宦官也是三种颜色,与文官相对应,由高到低分别是:红色、紫色、青色。再有就是,宦官的官服上没有补子,花纹相对简单,且头上所戴乌纱没有双翅。故而李玄都只看此人的穿着打扮,便可断定此人的身份。 而且金陵府不比帝京,能够身着红色官袍的宦官只有三人,一个是江南织造局的监正,一个是江南协同守备太监,还有一个是参赞机务,此地是江南织造局,那么此人极有可能就是织造局的监正。 至于另外一人,则是个身着麻衣的老人,虽说相貌比起藏老人要好上许多,但也谈不上“慈祥”二字,眉宇间挂着几分阴霾,最为醒目处在于他的嘴唇极为鲜红,与晦暗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李玄都心中有数,这种症状乃是近期内“吃人”太多的缘故,只要三五个月不再“吃人”,便会自行消去。这里的“吃人”,并非是说吃肉饮血,而是以邪法汲取生人精气,道种宗的“紫河”就是这个路数,比起炼制活尸的皂阁宗也好不到哪去,那些说是被送来做奴仆的女子,其下场可想而知。 这一点,就连那些货船上的管事都不清楚,他们只是以为这些女子被卖去给富户人家为奴为仆,或是被卖到青楼里为妓为娼,万万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勾当。 自从天宝二年以来,邪道五宗活动频繁,大有遍地开花的架势,早已不局限于西北一地,再加上先前柳玉霜已经提及道种宗,所以李玄都对于道种宗高手出现在此地并不意外,他真正在意的是,在这场由秦襄引发的变故中,江南织造局和道种宗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破墙而入 两人兴许是因为身在织造局中的缘故,并无太多警惕防范之心,只听身着红色官袍的宦官尖着嗓子问道:“孙老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老人回答道:“短短一个月内,连续服用了三十六枚红丸,还是少了,距离完全恢复,还有些距离。” 宦官问道:“还要多少?” 老人脸上显露出一丝疲惫:“最起码还要七十二个。” 宦官顿时沉默了。 炼制红丸所需的女子必须是处子,根骨要好,生辰还有要求,可能十个里只有一个符合要求,实在难以凑齐。 老人问道:“楼老板那边怎么说?” 红衣宦官道:“也是在叫苦,你们道种宗和钱玉楼打交道,咱家是中人,可咱家这个中人也着实不好当。” 老者冷笑道:“堂堂钱家二小姐,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所谓的共商大计,不谈也罢。” 宦官轻声道:“毕竟钱家还有一个钱玉龙,这位钱家大公子才是钱家正统,否则钱玉楼也不会来找我们合作了。” 话音至此,老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而说道:“今天送来的女子,我看过了,还算不错,虽然不是甲等下品,但也可以勉强算是乙等上品了。” 宦官笑道:“能让孙老满意就好。” 老人继续说道:“钱家富可敌国,只要把他们拉上大船,便可解西北的燃眉之急,这是国师大人交代下来的大事,不可怠慢。方才老夫说了些气话,是老夫的不是,总之还是要抓牢钱玉楼这颗棋子,只要把她扶上钱家家主的大位,那么钱家尽在我们掌握之中。” 躲在窗外的李玄都皱了皱眉头,听两人话语中的意思,这一切竟然都是地师徐无鬼的谋划?不过再一想,西北大周虽然占据三州之地,但是与江南各州相比,西北三州的确不算富庶,再加上连续十几年的兵荒马乱,民生凋敝,想要以三州之力谋图大业,不说痴人说梦,但也相差不远。 如此说来,徐无鬼作为大周的掌舵之人,把主意打到其他地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佛家说莫向外求,可主持一地一国,却是不能一味在蜗壳里做道场,还是要向外求。 由此看来,天下事都非独立之事,环环相扣,如是棋盘。 两人又是交谈片刻,红衣宦官起身告辞,门外有小宦官为这位大宦官打着灯笼,往织造局的正院去了,这处偏僻别院中只剩下那名出身道种宗的老人。 老人正打算去享用今日的“供品”,忽然背后生起一抹凉意,猛然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进到屋中,而整面墙壁则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作齑粉。 好一个破墙而入。 老人在鼎盛巅峰时,也有天人境的修为,只是早年时与一位正一宗的长老结仇,双方几次三番斗法交手都不分胜负,后来他在路过潇州时,偶然遇到一名姿色秀丽的甲等女子,便出手掳掠回去,使其成为自己修炼“紫河”的炉鼎。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名女子竟然是那位正一宗长老早早布下的暗子,身上被做了手脚,使他练功出了岔子,在接下来的一次的交手中,他被那位正一宗长老打成重伤,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但却没有保住境界修为,由天人境跌落至归真境,由原本的黑白谱第十一位变为如今的黑白谱第八十一位。 只是老人虽然没了当年的修为,但心气和眼界还在,面对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浑然不惧,一拳打出,刹那间浩荡拳意如大江倾泻,势若奔雷。 李玄都没有用兵器,而是以剑指代剑,一指刺出,落在老人的拳头上,发出金石之声,仿佛两把兵器相撞。 “‘元一初始剑气’又如何?” 老人冷哼一声,双拳并出。 李玄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将剑指变为手刀,不退反进,摆明架势要硬抗老人双拳,也要一刀将其枭首。 老人受过重创的体魄却是不敢如此行事,只能收敛拳势,护住自身的同时,整个人向后倒滑出去。却没想到这名突然出现的刺客得理不饶人,身形再次前掠,五指成钩,朝着自己当头抓来。 老人心底升起一抹怒意,毕竟他也曾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就算坠境,也少有人对他不敬,何曾在小辈手中吃过这种亏?于是他运转“紫河”,脸上骤然紫气大盛,意图凭借自身气机,将此獠生生震开。 只是李玄都再度让老人惊骇,一爪拍下之后,竟是无视这些蒙蒙紫气,势如破竹地落在他的头顶之上,五指上包裹着的剑气瞬间刺入头皮,老人惨嚎一声,整个人化作一抹紫影瞬间拉开数丈的距离。 虽然他未曾被这一爪刺穿头颅天灵,但也受惊不浅,已经不想再打下去,眼神游移,开始考虑如何脱身。 可惜李玄都已经对他动了必杀之心,再次扑杀而至的同时,一紫一青两剑飞掠而出。 老人心中一惊,暗恨自己的几样护身宝物都毁在了那名正一宗老贼的手中,此时可谓是身无外物,否则断不会如此狼狈。可他也别无他法,只能伸出双手,勉强接下两柄飞剑,只是如此一来,他就难免顾此失彼,被李玄都双掌拍在当胸。 老人脸色一白,体内气机一滞。终于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手,不顾自身的严重伤势,自爆三十二处窍穴,在紫气之外又生出一团浓郁血气,使自身境界一涨再涨,瞬间攀升至归真境弱九的层次。 如此一来,他的辛苦养伤算是前功尽弃,但总好过横死当场。 李玄都手中出现“冷美人”,一刀斩出,剑气如弯月。 老人竟是硬抗剑气,无视刀锋,朝着李玄都一撞而来。 李玄都微皱眉头,手腕一抖,长刀震荡,由斩改刺。 老人干脆是以胸口抵住“冷美人”的刀尖,这一次,“冷美人”没能刺穿融汇了血气的紫气,老人不退反进,将长刀压出一个弧度,扑向那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刺客。 老人双拳再出,迫使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退去。 李玄都一退一停,又是一刀劈下。 老人心中冷笑,整个脸庞都变为紫红颜色,双掌中凝聚着近乎实质的紫色气息,排空而出。 砰然一声。 老人的一只手掌被“冷美人”从中劈开,另外一只手掌则狠狠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的头颅猛然后仰,额头上青红一片,不过同时手中一刀横扫,在老人的脖子上切割出一道深深血槽。 老人一歪头,以脖子夹住刀锋。 李玄都干脆利落地松开手中的“冷美人”,然后手中又出现一柄断剑,一剑刺出。 老人还是自负到不去躲闪,心底盘算着硬接下这一剑后,便直接将此人单手锤杀。 若是老人愿意放下曾经身为天人境大宗师的骄傲,仔细去观察这一剑,就会发现这一剑,与先前的几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实在是造就了不同寻常的骇人气象。 这一刻,空气中的浮尘和天地元气都为之静止。 待到老人发觉这一刀的不同寻常之后,已经为时已晚。 “人间世”就这般刺穿老人的胸口。 紧接着李玄都一只手掌按住老人的额头,使其双脚离开地面,被倒推向另一侧的墙壁,整个人轰然陷入墙壁之中。 然后李玄都松开手掌,收刀拔剑一气呵成的同时,身形迅速后撤,消失在黑暗之中。 已经走到半路的红衣大宦官猛然惊觉:“不好!” 当这位大宦官再次回到偏院时,目呲欲裂,只见出身道种宗的孙姓老人已经变为一具尸体,整个嵌入墙壁之中,死不瞑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红衣宦官 不多后,一位道种宗的高手匆匆赶到此地,勘察一番之后,凝重道:“似乎是清微宗的高手。” 红衣宦官骤起眉头:“清微宗?清微宗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会痛下杀手?” 道种宗的高手摇头道:“清微宗行事素来不按常理,难以捉摸,而且宗内山头林立,实在不好推断其动机到底为何。” 红衣宦官脸色阴沉,先是帝京那边派来的密使迟迟不到,然后又有刺客公然进入织造局行刺,这都让他产生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道种宗高手仍是盯着孙姓老人的尸体,继续说道:“行刺之人的境界近乎天人境,不过应该不是天人境大宗师亲自出手,最大的可能是一位归真境八重楼且精于刺杀之人,或是一位归真境九重楼的正道高手。” 红衣宦官叹息一声:“此番谋划甚大,牵扯甚广,就算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出来阻挠,也在情理之中。” 道种宗高手闻言之后,也不由神情晦暗,说道:“前段日子,皂阁宗在北邙山炼制太阴尸,结果引来了大批正道高手阻挠,不但炼尸之事未成,就连皂阁宗自身也损失惨重,希望我们不要重蹈道种宗的覆辙才是。” 红衣宦官喃喃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今日有人行刺,说明咱们的谋划已经泄露出去,说不定正道的高手已经在路上了。” 想到这儿,这位大宦官的双眼一下子变得空洞起来,脑中也有些乱了,慢慢地望向那位道种宗的高手。 这名道种宗高手问道:“陈公公,眼下这个局面,你总要拿个主意才是。” 红衣宦官一下回过神来,语气中多了几分冷厉:“事到如今,已是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道种宗高手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陈公公的意思是提前下手?” 红衣宦官冷然道:“原本是打算先把秦襄的事情的解决了,再来做钱家的事情,现在看来是要两件事情一起做了,不过单靠我们也是不行的,还是要等宫里和西北那边的人。” 道种宗高手点了点头。 红衣宦官问道:“地牢里还剩下多少女子?” 道种宗高手愣了一下,回答道:“还有十几个。” 红衣宦官寒声道:“这些人不能留了,还有那些船上的女子也不能再往这边送了。” “船上的女子好说,全部硬塞到一艘船上,然后把船凿沉,保证一个也跑不出来。”道种宗高手的眼中露出凶光:“至于地牢中的女子,也好说,我这次随身带了些‘化尸水’,事后绝对不留下半点痕迹。” 红衣宦官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这个办法,然后又道:“叫钱玉楼的人去处理船上的那些女子,你亲自去处理地牢中的女子,做得一定要干净。” 道种宗的高手沉声应下。 这位红衣宦官,正是江南织造局的监正,由司礼监派往江南主持一应事宜的总管大太监,权势极重,在江州地界上,只有江南总督能稳压他一头,可他又不是江南总督的下属,所以只要不是江南总督铁了心要造反,也不能把他如何。 这位大太监姓陈,单名一个“舫”字,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的干儿子。宦官中的干爹和干儿子,与宗门中的师父徒弟相差无多,他虽然不是大弟子,但也是众多干儿子中的佼佼者,否则外放江南这等美差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毕竟在宫里,除了司礼监那几个头,其他太监也就是那么回事,干的还是伺候人的活儿,哪有在地方上这般舒坦? 陈舫能被柳逸如此看重,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就拿这次江南之事来说,牵涉到道种宗、钱玉楼、秦襄、江南总督、荆楚总督,皆是由他居中调和策应,换成其他人,还真没有这般手腕。 只是事情一多,就容易出岔子,上次是被一个六扇门的女捕头在荆州市舶司那里搜集了关于官银一事的证据,这次则是直接被人杀上门来,几乎可以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了他的客人,这让他在恼怒之余,也有了一丝后怕。 所谋越大,面对的敌人也就越强,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这次对方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织造局,杀了一个道种宗的高手,那么难保下一次不会直接来取他的项上人头,江湖之中从来都是卧虎藏龙,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个神仙,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阴沟里翻船? 想到这儿,陈舫的心情就愈发晦暗。 那名道种宗的高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陈公公,那名刺客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显然是精于藏匿之法,难保他现在还继续滞留在府中,还是小心为好。” 陈舫沉声道:“这一点咱家也想到了,咱家已经派人开启府中符阵,只要他再敢有所异动,保准让他插翅难逃。” “那就好。”道种宗高手望向孙姓老人的尸体,轻叹一声:“孙师叔的尸体,就由我代为收殓了吧,此事了结之后,带回宗门,也算是给宗主一个交代。” 陈舫点头道:“应该之事。” 在织造局开启隐蔽符阵的那一刻,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捏碎了他从白莲坊手中买来的“太阴匿形符”,成功隐去身形之后,继续在这座偏院中藏匿身形,亲眼看着红衣宦官去而复返,又看着那名闻讯而来的另外一位道种宗高手,继而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他此行的目的不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杀人只是临时起意,真正的目的在于让钱玉龙斗倒钱玉楼,从而可以动用钱家的力量帮助自己找寻秦襄。 关键就在那些可怜女子的身上。 在红衣宦官再度离去之后,这名皂阁宗高手开始收拾残局,他先是将孙姓老人的尸体从墙上取下,再次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之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块极长的白色布帛,将老人的尸体包好,然后竟是整个收入须弥宝物之中。 寻常人的须弥宝物不过锦囊大小,如“十八楼”这等大小,不说万中无一,也是极为罕见,而且“十八楼”其实是由十八颗珠子串在一起,等同是十八个小型须弥宝物,其中并不互通,若是再加上一颗珠子,也可以叫“十九楼”,单是一颗流珠,想要装下一具尸体,还是有些困难的,反倒是这位道种宗高手的须弥宝物,显然要比单颗的“十八楼”流珠更大一些,通常来说,身份地位越高之人的须弥宝物也就越大,由此可见,此人在道种宗的地位相当不俗。 收起孙姓老人的尸体之后,此人又四下环顾,李玄都可以很肯定,他是在看四周有无他人,不过“太阴匿形符”就连藏老人都能瞒过去,瞒过此人也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他没有发现李玄都的踪迹,放心之后,往偏院的书房行去,来到书房后,他转动书案上的一块笔洗,然后伴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在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其中有一条倾斜往下的台阶。 这就应该是红衣宦官口中的地牢了。 道种宗高手迈步走入其中,使用了“太阴匿形符”的李玄都紧随其后。 两人之间不过三尺之隔,前者却一无所觉。 进入地牢之后,李玄都发现整座地牢呈一个环形,被分割成许多个并列的小型隔间,每个房间只能容纳一床一桌一凳,床上悬挂有锦幄绣帐,布置得颇为华丽,而每个房间中都一个衣着简单的美貌女子,或坐或立,面无生气,神色木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章 地牢之内 在地牢最深处的一间房屋内,李青竹瑟缩着身子坐在铺着锦绣被褥的床上,身子已经有些发僵,却仍是不敢动上分毫。 她本是齐州书香人家的小姐,说起来她家也算是积善之家,《周易》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她家的善行非但没能“余庆”,倒是引来了“余殃”。 当那伙流民在青阳教的煽动下冲入她家中之后,想要抵抗的族人和仆役家丁总共二十余人,都被生生打死,父母双亲则是被捉住之后,拷问粮食所在,可当时她的家中也无多少余粮,不管如何拷问,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这伙流民在恼怒之下,竟是将她的父母丢入了烧开的大锅之中。不幸中的万幸,这些流民当时已经饿红了眼,对于男女之事并无太大,否则她还要遭受凌虐之苦。 后来她就被卖到了一艘船上,船上还有许多其他女子,据说是要把她们卖到江南去,期间她也想过逃跑,可都被抓了回来,一顿毒打之后,又给她戴上了镣铐。 直到今天,来了个年轻管事,让人除了她的镣铐,又给她略微梳洗打扮之后,蒙住双眼嘴巴,反绑双手双脚,然后便送上了马车,她只觉得马车颠簸了好久,然后又是下了马车,被几个人抬着进了个什么地方。 李青竹只觉得左转右转,不知身在何方,一开始她还想记住东南西北,到后来便彻底放弃了,然后就是听到一阵“咔咔咔”响声,似乎又开始向下走去。 走了不长时间,蒙眼的黑巾被揭下,李青竹这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说是牢房又不像牢房的地方,她只是扫了一眼,看到这些房间里竟然都是些女子,还未等她细看,就被那两个宦官给架着进了一间空置的房间。 那两名宦官恫吓一番要老实听话一类的言辞后,便退了出去。 因为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捆住,想要起身都难,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蜷缩起身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稍稍有些安全的感觉。不过理智告诉她,真要有男人对她不轨,她一个弱女子,不管怎么做都是徒劳罢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她来时所听到的“咔咔咔”的声音。 她赶紧抬头看去,有一个高大身影缓缓走了下来,不过当李青竹看到这个高大身影的时候,心底却是猛然一惊。 因为她从这个男人的眼睛中感受到了杀气,就像那些饿红了眼的流民,冷血残忍。 李青竹是个弱女子不假,却不娇气,从来都不是那种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的娇弱小姐,否则她也不会几次想要逃跑。 换句话来说,如果她不是生在了一个书香世家,而是生在了一个江湖宗门,那么今天的李青竹很可能就是一个名声斐然的江湖女侠。 她对于江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莫名的直觉,所以她一眼就看透了这名男子始终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下,隐藏着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 李青竹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惧。 因为她很明白,这样一个男人来到这里,不是来欺辱女人的,而是来杀人的。 孙意气与他的师叔不同,他不是一个贪图女色之人,事实上,除了辈分资历上略有不如之外,在其他地方,他都比那位已经变成尸体的孙师叔要强。 正因为如此,宗主才会让他一力负责此事。至于那位孙师叔,毕竟辈分摆在那里,当年也是宗门中举足轻重的实权人物,虽说这些年来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打着养伤的幌子大肆行荒淫之事,但宗主顾念旧情,还是给他三分薄面,于是让他也来金陵府,名义上自然是主掌大局,实则却是打算让他在这个地方颐养天年。 这位孙师叔倒也识趣,并不怎么插手宗内大事,只是向那钱家女子要了许多女子,既是练功,也是荒淫,孙意气虽然不太赞同此事,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现在孙师叔身死,孙意气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这些女子,而且断定是在此事上出了纰漏,才会引来刺客,那么这些女子便万万不能留了,就算陈舫不说,他也会来收拾残局,如今陈舫发话更好,以后真要出了什么岔子,也不是他的责任。 对于他来说,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杀了也就杀了,正如花儿枯萎之后,与一棵枯草也没什么两样。 人命贱如草。 再者说了,道种宗出身的人,何时有过怜香惜玉?若是没有辣手摧花的心性,又如何练得“紫河”? 孙意气扫视地牢一周,对于那些神情麻木的女子皆是一扫而过,唯独在李青竹的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 因为这张面孔上所显露出的情绪与另外的女子并不一样,在看似麻木的伪装之下,是遮掩不住的惊恐,不过惊恐又不至于六神无主,仍旧有一点清明,这样的心性,可以说是很有灵性,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名牝女宗中人,那么很有可能会将这名女子收入门下。 可惜,道种宗不是牝女宗。 孙意气轻声呢喃道:“今天只有一个人可以从地牢中离开。” 声音不大,也不知是说给地牢中的女子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阁下此言,我深以为然。”就在此时,一个嗓音蓦地在孙意气身后响起。 与此同时,一截雪白刀锋好似凭空出现,直直劈向孙意气的后背。 相较于久疏战阵的孙姓老人,孙意气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九重楼,感知更为敏锐,反应也更为迅捷,就在来人开口说话之前,他心中就已经生出警兆,所以当这一刀斩落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向前疾走,险之又险地躲过这偷袭一刀,然后才猛地转过身来。 只见在他身后位置出现一层气机涟漪,好似“湖面”,先前只是一把雪白长刀穿过“湖面”,现在是握刀的五指、手腕、手臂依次穿过,最终是一个完整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身后。 孙意气的目光落在年轻人左手食中二指间的符箓上,脸色微变:“‘太阴匿形符’,是你杀了孙师叔?” 来人微微点头,没有否认。 孙意气目光幽深,道:“看来阁下是要连我一起杀了。” 来人微笑道:“先前在上头的时候,那位陈公公开启了织造局的符阵,还真不好动手,可这里深处地下,却是独立于织造局的符阵之外,就算闹出些动静,想来也不会惊动其他人,可见风水是极好的,最适合埋人。而且阁下刚才也说了,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此地,我若是将阁下也杀了,岂不是更显得阁下高明,竟是能够一语成谶。” 孙意气没有被言语所激,只是暗自运转气机,凝神戒备的同时也蓄势待发。 既然此人能刺杀孙师叔,不管是否偷袭,都说明此人的修为境界相当不俗,自己对上此人,恐怕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与其殊死一搏,生死不知,倒不如奋力冲出这间石牢,只要返回地上,有织造局的大阵和众多高手,便能安稳无忧。 与此同时,李青竹也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因为她认出了这第二个出现在此地的男子,正是先前把她带到这里的那个年轻管事。 不得不说,李青竹是一个聪明人,她在这一刻,隐隐想明白了一点,那个年轻管事恐怕不是一个普通的管事,与这里的人更不是一路人,他把自己送到此地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找到此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造化神掌 李玄都道:“早就听闻道种宗分为武宗和术宗,不知阁下是出身于哪一宗?” 孙意气没有说话。 江湖人分为武夫和方士,所谓“武宗”即是武夫,而方士又名术士,所谓“术宗”即是方士。在道种宗中,两者同出一源,可一派重于体内气机,认为气机大成之后,反哺体魄,一拳一脚皆有开山碎石的威力,无往而不利;另一派则重于体内真元,以真元催动术法,根本无需以体魄与人交手,同样能克敌制胜。 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曾经有人主张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武宗认为这是抬高了术宗的身分,术宗则认为这是混淆纲目,同样都是大逆不道。故而双方互不相让,非要分出一个主次之分。于是当年的道种宗爆发了一场内讧,两派人杀得天昏地暗,震惊整个江湖。 当年西北五宗争夺盟主之位,皂阁宗不过是刚刚重建不久,实力最弱;阴阳宗素来不参与此事,只做辅佐盟主之军师;唯有道种宗和无道宗有一争之力,结果道种宗一场激烈内斗下来,死了三十几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和十几位归真境的宗师,以及数位天人境大宗师,两派人两败俱伤,使得道种宗一下子变为西北五宗中的垫底存在,威名不复。 孙意气是武宗之人,只见他五指微微伸张,直接干脆了当地摆出一个道种宗“造化神掌”的起手式。 李玄都提起手中的“冷美人”,直指孙意气。 下一刻,孙意气的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李玄都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李玄都却是不为此掌所摄,身形一跃而起,停滞半空。 若是登堂入室三境的武夫交手,最忌讳双脚离地跃起,因为在空中难以躲闪变向,可如果能御风而行,那就全然不一样了,身在空中就能占尽优势。 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当然还做不到御风而行,哪怕是当初巅峰时的紫府剑仙,也最多就是滞留半空而已,不过身为剑士却有一个极大的便利之处,那就是可以借助飞剑凌空而行,此时李玄都脚踩“青蛟”借力,然后一刀拖曳出一道长长刀气,朝着孙意气当头斩落。 孙意气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使得“冷美人”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李玄都似是早有预料,手腕一抖,变为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刀势如星火燎原,席卷而至。 孙意气面无表情,再次出掌。 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气机使得周围的地面和墙壁同时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若是有血肉之躯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会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刀锋与手掌无声无息地相撞,然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去。 带到两人停住身形之后,看似风轻云淡,可李玄都握刀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过孙意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血肉之躯,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掌上被切割出一道深深伤口,血流不止。 孙意气沉声道:“我原本以为阁下是清微宗的高人,如今却是有些拿不准了。” 李玄都摇头笑道:“到底出身于什么宗门,重要吗?” 孙意气说道:“当然重要,如果阁下是清微宗的高人,那就死战到底,如果阁下是补天宗的高人,同出一脉,还是坐下来谈一谈为好。” 李玄都笑道:“还是不用谈了,我不是邪道中人,而且我也早就想要领教一下道种宗的绝学。” 孙意气问道:“如此说来,阁下是铁了心要与在下过意不去了?” 李玄都淡然道:“正邪之争,唯有生死。” 孙意气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再次出掌而已。 “造化神掌”中能带一个“神”字,可见其不俗,比起“玉鼎掌”和“金殇拳”之流要高出一个档次,已是摸到了“上成之法”的门槛。修炼至大成之后,对应天人造化境,那才是一掌千变万化,威力无穷。 孙意气一掌瞬间化作百余掌,李玄都视线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掌影。 李玄都同样出刀,已经分不出刀法还是剑法,同样是层层叠叠的刀光如雾气弥漫。 一时间,小小的地牢之中,尽是掌影和刀光,然后响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金石之声。 李玄都没有像杀孙姓老人时那样凭借“人间世”出其不意,毕竟孙意气有了前车之鉴之后必然已经有了防备,如此意义不大,所以李玄都只是单凭自身修为与孙意气互相拆解招式。 两人交手渐渐从开始的极快转慢,李玄都毫无征兆一停之后骤然急掠,脚下地面成片碎裂,孙意气皱了皱眉头,身形纹丝不动,在李玄都一刀横掠时,他一手负后,左手衣袖一卷,看似轻轻一拂,竟是有风雷之声,与“冷美人”刀锋剧烈碰撞,摩擦出一大串火星。 紧接着李玄都抬脚踢在孙意气的胸口,而孙意气则是顺势抱住李玄都的脚腕,旋转身形一抡,直接将李玄都丢掷出去, 只见李玄都如投石车投掷出的巨石砸向墙壁,在中途半空强行扭转身形,变为双脚踩在墙面上,微微屈膝之后,在墙壁上踩踏出一圈网状裂痕,然后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一来一去之间,不过一呼一吸。 孙意气一掌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李玄都也以“冷美人”的刀腹扇在孙意气的脸上,两人几乎同时发力,李玄都猛地一个后仰,向后倒飞出去,然后再次双脚屈膝踏在墙壁上,顺势踩踏环形墙壁飞奔,留下一串脚印。孙意气整个脸颊彻底红肿一片,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卷起袖管,只见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条条细小的蛟龙,其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紫气流转,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如果说皂阁宗的根本在于驾驭各种阴物,那么道种宗的武宗一脉就是将自身炼制为太阴尸、铜甲尸之流,似人非人,体魄强横却又不同于佛家的金身,修炼到极致之后,号称气机不绝则身形不灭,无论多重的伤势,都能以气机填充弥补愈合,倒是与李玄都修炼“坐忘禅功”得来的“漏尽通”有几分相通之处。 虽说孙意气还未修炼到此等境界,但也已经初见端倪。 李玄都在弧形的墙壁上奔行数丈,在快要抵达第一个牢房门口时,脚下一点,身形如奔雷横掠,手中“冷美人”斩出一道弦月状的剑气,泼水似的砸向孙意气。 孙意气五指成钩抓出,试图直接捏碎这道剑气,只是小觑了这道剑气中蕴藏磅的礴气机,刚刚触碰之下就不得不松手,然后改为一记手刀当空劈下。 轰然一声,整座地牢震颤不休,无数灰尘簌簌落下,地牢内的众多女子竟是直接被这一声巨响震晕过去。 李玄都飘摇后退,仍是守在通往地上的通道处。 孙意气沉声道:“既然阁下执意不死不休,那就休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话音落下,孙意气的脸庞、额头、脖颈等诸多位置皆有青筋暴起,好似蛟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钱家来人 天底下的道理,有得就有失。 武夫和方士的根基都在于三大丹田,但是在后续道路上有所异同。尤其是先天境之后,方士注重紫府识海上丹田内的神魂,五气合一化作真元,以图结成元婴。而武夫不修神魂,以人体内繁如星辰的经脉窍穴为根本,将五气归一之后去芜存菁,化作一口纯真气机,以真气淬炼皮魄,在踏足天人境之前,甚至做不到凌空虚立、御风御火等手段,更是一辈子与“阴阳门”等术法无缘,但却因此获得了强大无比的近战能力。 在修炼方体魄面,金刚宗、静禅宗、道种宗、无道宗乃是佼佼者,远胜其他宗门。 只见孙意气的身体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下一刻,他狠狠一踏脚下地面,使得整座地牢轰然震动,然后在他的脚下炸裂开一个大坑,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身化长虹,一掌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与他错身而过,被这一掌直接拍飞出去。不过他也一刀在孙意气的胸腹之间割裂出一道长约尺余的伤口,对于孙意气而言,伤势还在其次,关键是李玄都趁机在他体内埋入一口剑气,就像眼中之钉,使得他的体魄难以迅速愈合。 孙意气怒喝一声,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经是在李玄都的身前尺余距离之内,一记毫不留情的崩拳狠狠落在他的小腹上。 李玄都的身形再次向后飘退。 孙意气如附骨之疽紧随而至,出掌不停,在李玄都的身上留有无数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着沉重气机,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如一座重山压在李玄都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生生压死李玄都。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孙意气便出掌百余,虽然被李玄都挡下半数,还是有五十余掌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如此便是五十余细微不可见的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有充沛气机,相当于普通先天境的全力一掌。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只挨打不还手,在孙意气一气将尽的时候,他将“元一初始剑气”凝聚于两指之上,然后一指点在孙意气的小腹下丹田位置,剑气瞬间炸开,不但刺入孙意气的体内,还将他直接逼退。 终于缓了一口气的李玄都运转“玄微真术”中的“圆势法”,抱元守一,继而摇身一晃,便将附着在自己身上气机抖落一空。 孙意气落地之后,再深吸一口气,全身皮骨肉爆裂作响,然后双拳对撞。 地牢中仿佛响起一声沉闷洪钟声响。 幸而那些女子还未醒来,否则还要再被震晕一次。 以孙意气为中心,肉眼可见的气机向四周滚滚散开。他双膝微微弯曲,身形一掠,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三丈距离时,双掌排空。 李玄都右手握住“冷美人”的刀柄,左手抵住刀首,推刀前行。 两者轰然相撞,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孙意气的掌印露出森森白骨,不过也将李玄都从出口通道处逼开。 趁此机会,孙意气向地牢上方一掠而去,至于那些女子,他已经顾不上了,倒不是说继续相斗下去他必败无疑,而是万事求稳,没有必要与这样一个底细不明之人死斗下去。毕竟他也没有十足的取胜把握,若是一个不慎,在阴沟里翻船,性命可就没有了。 李玄都也没有继续去追孙意气,而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黑一白两块玉石,往地上一丢,只见这两块玉石好似阴阳双鱼中的两点,落地之后,互有吸力,自行旋转,化作一个太极双鱼。 这是钱玉龙花费重金购置的“阴阳门”法阵,效力几可比拟永固“阴阳门”,能够无视诸多阵法、血气的干扰和阻隔,还可以随身携带,不过所需的银钱也足以让寻常人望而却步,足足要一万太平钱,也就是将近三十万两银子。李玄都当年也算是顶尖的江湖人物了,可他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钱。而且只能使用三次,也就是说,动用一次就要用去十万两银子,也就是天下首富的钱家才有如此手笔魄力。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景,早年的时候,他在帝京曾经见过类似景象,只是亲自来用还是第一次。 李玄都望向地上的法阵,轻声道:“开门。” 只见从双鱼法阵上升起无数丝丝缕缕的发光线条,然后这些线条开始不断交织连接,仿佛是无数细线拧成一股粗绳,粗绳又继续编织,渐渐有了一扇门的雏形。 这还不止,粗绳与粗绳之间又开始融合,最终变为两根门柱落下,接着柱上的荧光开始渐渐退去,就像是一根被烧红的铁棍开始冷却,还原成它原本的颜色,变为一座仿佛是由树藤编织成的门框,柱上刻着各色篆文,闪烁着幽幽清光。 门框中荡漾起阵阵青色光晕涟漪,然后一个身影穿过这道光晕,从门中大步走出。 正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同时跟在钱玉龙身后的还有三人,其中两人都曾在江湖上声名显赫,不过如今都做了钱家的供奉清客。有名列黑白谱第五十四位的盛子宽,虽然只是归真境,而且此生多半无望踏足天人境,但是善用暗器,而且种类极多,让人防不胜防,乃是归真境宗师中的异类,战力颇为不俗。另一位是老辈中的术法高人,名叫范振岳,精通各种五行术法,在黑白谱名列第六十三位,曾经也是一个门派的太上长老,后来门派因为江湖仇杀而败落,弟子逃散一空,他便干脆做了钱家长老堂的清客。 所谓长老堂,乃是由钱家老祖宗设立,专门用来制衡钱家家主的所在,确保家主不能为所欲为,共设十人,其中皆是钱氏一族中的德高望重之人。这两名供奉,其中盛子宽算是钱玉龙的心腹,而范振岳却是属于长老堂,并不听从钱玉龙和钱玉楼的调遣。 至于最后一人,乃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看相貌,似乎才二十许岁,不比李玄都大上多少,可是看气态,却又像是三十许岁的成熟妇人,别有一番风情。 钱玉龙环视四周一圈之后,笑道:“李紫府不愧是李紫府,什么都难不住你。” 然后他一指身后的两人道:“这两位想必紫府都认得,我就不多介绍了。” 李玄都两人拱手一礼。 两人分别还礼,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盛子宽微笑道:“李先生风采依旧。” 钱玉龙又指了指那名风华绝代的女子:“这位呢,是我的本家,按照辈分来算,我应该喊上一声姑姑才是,如今已是我钱家长老堂中最年轻的长老,这次由长老堂委派,再加上盛供奉和范供奉,他们三人都是长老堂见证之人。毕竟我要状告自己的妹妹,总要在长老堂中拿出真凭实据,货船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人证物证俱在,量她也无话可说,现在就是在三位的见证之下,把这些人证也带回去,证明钱玉楼不仅仅是卖人,还与邪道中人勾结,意图不轨,如此便是万事大吉。” 李玄都望向女子,问道:“不知这位是……” 女子冲李玄都微微欠身,嗓音清脆婉转:“妾身钱锦儿。” 李玄都一怔,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然后猛然记起:“当年帝京四大绝中善用琵琶的钱大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钱锦儿 当年的帝京城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 四人身份各不相同,苏怜蓉是女道士,袁飞雪是戏子,慕容画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钱锦儿则是钱家大小姐。四人之所以并称为四大绝,是因为四人各有一项技艺冠绝帝京,无人出其左右。 地位决定命运,所以四人的命运也不尽相同,袁飞雪虽是男儿身,但引来了有断袖之癖的权贵为他大打出手,最终只能逃离帝京,下落不明。苏怜蓉被那位晋王殿下收为私宅,这几年好像已经抬为侧妃,也算圆满。慕容画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 前三者各有各的不幸和无奈,唯有钱锦儿不在此列。 当初钱锦儿上京,本就是身负家族使命,要为家族与许多达官显贵互通有无、联络交际,钱家之所以会让一位女子抛头露面,是因为当时的钱家要从诸多贵妇身上入手,故而钱锦儿的名声并非是从一众权贵男子那边兴起,而是在那些身在深宅大院中的贵妇人们口中流传,到后来,就连当时还是皇后的谢太后也知道了钱锦儿的大名,专门召她入宫,钱锦儿正是在谢太后面前演奏琵琶一曲,这才得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誉。 钱锦完成家族使命之后,返回江南钱家,成为长老堂中最年轻的长老,仍旧与许多帝京权贵保持深厚交情,更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被许多江南士子捧为江南第一美人。 钱锦儿微微一下,摇头道:“不敢当紫府剑仙‘大家’之称。” 李玄都道:“早就听闻钱大家大名,只是我去帝京时,钱大家已经是返回江南,芳踪杳杳,引以为憾事。” 钱锦儿并无倨傲架子,大概长袖善舞的女子都是如此,总能让人如沐春风,说道:“妾身却是不知还有一位公子挂念,若是早些知道,那妾身就晚几年再回江南。” 这便是不能当真的客气话了。 李玄都道:“其实早些离去也好,毕竟后来的帝京已经变成是非之地。” 钱锦儿轻叹一声:“一场帝京大变,许多故人作古,的确是让人感怀之事,也不知妾身在有生之年,还能否重游帝京。” 李玄都颇为肯定道:“会的。” “李公子为何会如此笃定?”钱锦儿笑问道,不等李玄都回答,她又接着道:“既然李公子如此笃定,那依照李公子看来,这个时间是长是短?” 李玄都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待到太平时节,故地重游。” 钱锦儿幽叹一声:“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钱玉龙已经将地牢转了一圈,一一看过了那些被震晕过去的女子,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轻笑道:“有了这些人证,老头子就算想保他的宝贝女儿,怕是也无话可说了,自古以来,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谋逆之罪最大,我倒要看看他在长老堂中还有什么说辞。” 如今钱家的家主还不是钱玉龙,而是钱玉龙和钱玉楼的父亲,老头子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也是名震江东的翩翩公子,正所谓江南佳丽地,在这么一个美女如云的好地方,钱家老爷子又有如此优渥的条件,身边的美人自然从来不缺,惹下了很多风流债。 不过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女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对于他这等身份来说,夫妻之间是否互相喜欢并不重要,关键是妻子的分量很重,可不是什么能够随意抛弃的玩物。 如今世道,结亲讲究低门娶妇而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就是说娶妻要娶比自己门户稍低一点的女子,高门嫁女与之相对应,就是说嫁女儿要嫁得稍高一些。可还有一句话,叫做门当户对,也就是说,妻子的娘家可能稍逊于自己家,却也不会低得太多,最起码都是在同一个层次。 故而一个男人有三大亲族,分别是:父族、母族和妻族。为什么大世家都要立嫡长子?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嫡长子乃正妻所出,而正妻的娘家必然也是一方豪强,如此才能使得两个家族都为之满意。 钱玉龙的娘亲就是老爷子的正妻,而钱玉龙的正妻同样是江南豪族出身。换而言之,他的舅舅、大舅哥们都非等闲之辈,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亲戚无形中的帮衬,还有天然的传统大义名分,所以才会使他的钱家少主身份如此名正言顺。 至于另外一个女人就是钱家老爷子的心头挚爱了,同时也是钱玉楼的生母。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钱老爷子对于这个女儿极为偏爱,若非她是女儿身,恐怕钱家老爷子还真有废长立幼的想法。 钱玉楼也正是有此依仗,才敢屡屡对钱玉龙出手。 钱玉龙不是傻子,对于父亲的偏爱,他可以不当一回事,他还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就要死要活,但是对于父亲给予钱玉楼过多的权柄,他就不能不当一回事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如果钱玉楼做了钱家的家主,那么不但是他这个兄长没有活路,还有他的母亲等人,同样讨不到半点好,以钱玉楼的心胸格局,其结果也可想而知。 故而这些年来,他与父亲渐行渐远。 在他看来,父亲此举无疑是给钱家埋下祸患。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可以由多数人对一家之主形成制衡,但是绝对不能将这个多数人的权力赋予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如此就变成了两人针锋相对的抗衡,试想如果一南一北有两个皇帝,岂不就是划江而治?所以这是在分裂钱家。 钱玉楼这些年一直为谋求家主大位而多方谋划,钱玉龙也没有闲着,除了在正道各宗身上砸下真金白银下注之外,主要还是扎根于钱家内部,毕竟钱家是钱家人的钱家,而不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的钱家。 从一开始,钱玉龙就分得很清楚,钱家之所以是钱家,不是因为谁的扶持,也不存在某种依附,钱家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外人,有平起平坐的资格。现在钱玉楼引来外敌,因为钱家本就不是她的,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可是钱玉龙不能这么做,如果他也引来外援对抗,那么钱家就要成为正邪交战的战场,无论是胜是败,都难逃衰落的格局。 故而钱玉龙不打算把这件事视为争权,而是直接视为与外人里应外合的背叛之举,他要用钱家的力量去对付钱玉楼。 在此之前,钱家长老堂中的部分长老对于钱玉楼的行事也不无忧虑,所以他们与钱玉龙一拍即合,一起暗中策划此事,只要将钱玉楼的罪名敲定,便可以说服其他长老,到时候整个长老堂一起向钱家家主施压,就可以拿下钱玉楼,只要没了钱玉楼,这些邪道中人就只是外患而已了,过去怎么应付,现在还怎么应付。 如果想得更深远一些,钱玉龙的父亲经过此事之后,也必然会威望受损,乃至于不得不放弃部分家主的权力,甚至有可能使钱玉龙提前接掌钱家大权。 听到钱玉楼的话语之后,钱锦儿不由叹息一声:“我也没想到玉楼她竟然会走到这一步,归根究底,还是大哥太放纵她了,如果她肯本本分分为家族做事,以后的长老堂中总会有她的一席之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推官漕帮 “为了一己之私,却要将钱家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其心可诛。”钱玉龙语气淡然道:“就算她坐上了家主大位,这钱家还是今日的钱家吗?还是老祖宗留下的钱家吗?怕是已经成了邪道五宗的钱袋子。” 钱锦儿又是叹息一声,转身望向两位供奉,道:“盛供奉,范供奉,就请你们二位将这些女子带回长老堂。” 两名供奉应是而去。 李玄都道:“这里毕竟是江南织造局的地牢,方才还有一只漏网之鱼逃了出去,恐怕很快就会引来织造局的高手。” 钱玉龙展开折扇,轻摇两下,淡笑道:“不慌,说句大不敬的话,这金陵府是我们钱家的金陵府,不是他织造局的金陵府,想要在这儿耍横,他们还不够格。” 就在这时,地牢上方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陈舫的尖细嗓音响起:“底下的朋友,是你自己出来,还是咱家进去请你出来?” 虽然高手可以通过感知气息来断定是否有人,但是同样的高手也可以隐藏自身气息,所以在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形下,还是要通过双眼来断定敌人的位置。地牢与书房之间相隔了一条近二十丈的通道,外面的人显然不知道此时的地牢中远非李玄都一人。 钱锦儿与这位大宦官打过交道,自然听得出他的嗓音,此时已经可以肯定此地就在织造局中,并非钱玉龙故意伪造一座地牢来蒙骗长老堂。还有孙意气与李玄都交手的痕迹,也可以断定是道种宗的“造化神掌”无疑。 虽然钱玉龙嘴上说得漂亮,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他还是回头看了眼两位供奉。 两位供奉的动作极为迅速,一人扛起几名女子,包括手脚都被捆绑的李青竹在内,都被丢进波光粼粼的“阴阳门”。 钱玉龙对钱锦儿道:“姑姑,既然人已经找到了,那我们也该走了。” 钱锦儿点了点头。 显然在抛开钱玉龙的三人之中,以钱锦儿为首,盛子宽虽然是钱玉龙的心腹,但在名义上还是长老堂的供奉,在此事中也是代表了长老堂。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长老堂会派出盛子宽,也已经说明长老堂的偏向。 然后钱玉龙望向李玄都,微笑道:“这次多亏了紫府,就请紫府赏光,与我一道去我们钱家祠堂如何?” 李玄都指了指地上还能使用两次“阴阳门”的玉石,问道:“我们走了之后,这些怎么办?” 钱玉龙看都没看一眼,淡然道:“就当送给他们了。” 然后他稍稍一顿,轻描淡写道:“今日送出去多少,来日百倍讨还就是。” 直到这一刻,钱玉龙才展现出身为钱家未来家主的峥嵘。 李玄都道:“既然你这个苦主都不心疼,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钱玉龙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玄都当先迈过“阴阳门”,接着是钱锦儿,然后是钱玉龙,最后才是负责收尾的两位供奉。 在“阴阳门的”另一侧,同样是一间类似于密室的地方,没有窗户,只有跳跃的烛火,这里的地面上也摆放着两块相同的玉石,组成一方正在不断旋转的阴阳双鱼法阵,而那些可怜女子则都平躺在不远处的地方——两位供奉毕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就算是随手丢掷,也能让这些女子平稳落地。 所有人都穿过阴阳门之后,盛子宽和范振岳一左一右取走两块玉石,闪烁着清光的“阴阳门”随之化作点点流萤缓缓消散,然后两人直接以气机将各自手中的玉石碾碎成齑粉,如此一来,就彻底死无对证,织造局和道种宗的人得了另外两块玉石,也无法顺藤摸瓜找到钱家。 …… 当钱玉楼赶到码头的时候,整个码头已经是灯火通明。 无数燃烧的火把连成一片,仿佛是一片火海,将不远处的水面都照耀成一片橘红之色。 在火光之下,两派人形成对峙之势。 其中一方就是那位金陵府的推官大人。所谓推官,是为各府的佐贰官,属顺天府、应天府的推官为从六品,其它府的推官为正七品,掌理刑名、赞计典。换而言之,金陵府的捕快都掌握在这位推官大人的手中。一名经制正役的捕快可以配备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可配备两个帮闲,如此一来,一名捕快便等同是七个人,金陵府是首屈一指的大府,有捕快一百余人,若是全部出动,那便是七百余人。虽说这次没有调动所有捕快,仅仅是来了五十余名捕快,那也是三百余人,这样的阵势,着实不小了。 可另一边也不是好惹的,钱玉楼能收买推官,长年在金陵府中的钱玉龙又如何不能?只是他没有动用官府中的人脉罢了,这次他用的是钱家的自己人。 钱家这样一个大家族,仅仅是雇佣的伙计就达数千人之众,就连乡下的乡绅都有家丁,遇到盗匪时可以结寨自保,那么钱家作为首屈一指的世家,又岂会没有这方面的人手?事实上,漕帮就是由钱家在幕后扶持,而这一块如今则掌握在钱玉龙的手中。 所谓漕帮,因为漕运而来。一条大运河贯通南北,朝廷要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帝京和边防,如此一来,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生长出一套盘根错节的规矩,名曰“漕规”,依靠漕运吃饭的人又何止百万,在百万人中又衍生出大大小小的势力,直到钱家在暗中推动,由三位归真境高手出面,这才整合了漕帮。 这些年来,漕帮的势力不断扩大,随着朝廷对于地方事务越来越有心无力,漕帮也逐渐由暗转明,名义上归属河道总督监节制,帮办漕运,算是半个官身,于是规模愈发庞大,已有十万之众。 到了如今地步,漕帮中鱼龙混杂,正道、邪道、散人皆有,更不乏江江洋大盗和绿林草寇,就算是钱家也不敢说自己能完全掌握漕帮,但是用漕帮的手来做一些脏活,却是没什么问题。 这次钱玉龙调了五百名漕帮成员,又有一位大档头亲自坐镇,就算是堂堂金陵府的推官大人,也弹压不下。 就在这位漕帮大档头与推官对峙的时候,钱玉龙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已经将停靠在此地的货船悉数扣留,然后将船上的各种账册带走,而这些人就是钱玉龙的心腹嫡系了,人数不多,大多都是江湖散人出身,但修为不俗,大多在抱丹境和玄元境不等,还有一位先天境高手坐镇,这些人是专门用来对付道种宗的人手的。 这便是钱家大公子的权势了。 也许在不明底细之人看来,钱家大公子无非是有钱而已,可正应了钱玉龙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钱能通神,有了钱便也能聚人,有了人便能成势,所以钱玉龙才敢说,在金陵府的地面上,任你是江南总督也好,还是织造局也罢,都要给钱家一个面子。 钱玉楼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张俏脸气得粉白。 原本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藤椅上的漕帮大档头见到是钱玉楼亲至之后,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不知是二小姐驾到,有失远迎,还望二小姐见谅。” 钱玉楼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船?” 大档头赔笑道:“知道,当然知道,这是二小姐名下的船,可小的也是没办法, 毕竟这是大公子的命令,还望二小姐体谅。” 钱玉楼死死地盯着他。 大档头始终都是皮笑肉不笑,显然有钱玉龙撑腰,他并不怕这位二小姐能把他怎么样。 过了许久,钱玉楼才一字一句道:“带着你的人,立刻给我滚。” 大档头倒是没有顶撞这位二小姐,立刻点头道:“遵二小姐之令,小的这就走。” 在漕帮的人退走之后,推官老爷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来到钱玉楼的身边,轻声道:“楼老板,你看这……” 钱玉楼长长吐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有劳推官大人了,大人请回,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推官大人拱了拱手,向后退去。 钱玉楼望向江面上的货船,脸色在火把的照耀下,明暗不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长老堂 钱家的祠堂并非如何华丽,与许多普通江南富户的祠堂并无太大区别,无非是白墙黑瓦。布局也中规中矩,分前后二堂,中间隔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后堂是供奉钱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前堂则是与正堂类似,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右主左宾,是家主所在位置。 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先祖画像,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有德可久有功可大”和“致悫则著致爱则存”。 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家仁善和道家清静的修身格言。 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共是十把椅子,对应长老堂的十位长老。 祠堂,也是长老堂议事所在。 此时祠堂内,得到传讯后,一共十二把椅子,已经有十人落座,除了属于家主的那把椅子之外,只有一位在外办事未能赶回的长老的椅子还是空着,其余九位长老,悉数到齐。 家主未至,不过今日多了一个未来的家主,也就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钱锦儿身为十长老之一,此时也在祠堂之中,只不过她年纪最轻且资历最浅的缘故,椅子位置最为靠后。 钱锦儿面带微笑,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不过此时她心中已经有了定见,那就是站在钱玉龙这一边,并且还要说服其他长老也站在钱玉龙这边。正所谓大江后浪推前浪,这长老堂放眼望去,除她之外,最年轻的长老也有知天命的年纪,实在是太过暮气沉沉,也该进来一个新人了。 今天这件事,当然不是一件小事,就连家族中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资历最老的大长老都被惊动了。 钱家大长老,是一位杖朝之年的老人,坐在仅次于家主的位置上,手中捻动一串洁白羊脂玉流珠,一共一百零八颗,每掐一颗流珠,便默诵一句南华道君的“南华经”,脸上表情云淡风轻。 钱玉龙毕竟是长子长孙,身份非同一般,所以在祠堂中也有一席之地,就坐在钱锦儿的对面,此时他缓缓起身,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第一,钱玉楼做了买人卖人的勾当;第二,钱玉楼勾结江南织造局和道种宗妖人。 这两点都有足够证据。 听完钱玉龙的叙述之后,除了钱锦儿和大长老,其余七位长老,人人脸色凝重。 钱玉龙道:“那些被送入织造局中的女子,是在小姑姑和盛子宽、范振岳两位供奉的见证之下,被我们救出来的,若是哪位长老还有疑问,可以亲自求证,无论是小姑姑和两位供奉,还是那些被揪出来的女子。至于卖人一事,来人。” 祠堂外侍立已久的一位千家大管事低头走进祠堂,手里捧着一摞厚厚账册,正是钱玉龙派人从货船上带回的账册。 钱玉龙指了指这些账册,道:“关于卖人的证据,也在这里,同样可以亲自查看。” 这话说完,容貌犹似二十岁女子,气态却是雍容的钱锦儿缓缓开口道:“玉龙所说之事,我可以作证,的确是在织造局的地牢中,我还亲耳听到了织造局监正陈舫的声音。” 一位拄着龙头拐杖的白发老人皱眉道:“我们自然信得过玉龙,也信得过锦儿,可就算如此,也不足以断定钱玉楼就有反叛之心。老夫说这话,当然不是要为钱玉楼开脱,毕竟她的的确确犯了族规,理应受到惩处,可怎么个惩处法,是直接受家法,还是申斥夺权,这一点要好好斟酌,否则日后家主责问起来,我们也无法交代。” 钱锦儿微笑着点头道:“六叔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 另外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坐在龙头拐杖老人的对面,腰杆挺得笔直,不靠椅背,稍稍转头望向大长老,声若洪钟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很明显了,我们钱家素来与正道各宗交好,她钱玉楼交接道种宗想要干什么?还有那个织造局的陈舫,是柳逸的干儿子,柳逸是什么出身,我想大家不会不知道吧?一下子就牵扯到两大邪道宗门,她钱玉楼安的什么心,怕是路人都看得出来。” 钱玉龙笑着道:“都说九爷爷嫉恶如仇,诚不欺我。” 老人乜了钱玉龙一眼,冷哼道:“少拍马屁,老夫是对事不对人,你小子若是也敢如此,老夫也还是这番说辞。” 就在钱玉龙还要说话的时候,一直未曾开口的大长老终于开口道:“玉楼那孩子这会儿已经去了码头,若是事情闹大了,丢的是钱家的脸面,这样吧,锦儿亲自走上一趟,将她劝回去。” 钱锦儿从椅上起身,肃容道:“是。” 在钱锦儿离去之后,这位大长老又环视众人一眼,道:“有句老话,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时候,把事情多往坏处想一想,也没什么不好。” 这便是定调了。 其他几位长老尽是默认,唯有那位拄着龙头拐杖的长老与钱玉楼有些交情,知道大长老的意思,却心有不甘,可也不敢明里反对,只能绕着问道:“那家主那边怎么交代?” 大长老道:“家主,是一家之主,虽说祖宗规矩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制衡家主,但也不意味着我们就在家主之上,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给家主一个交代。可话又说回来,家主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如果家主犯了错,或是有些事情做得偏颇了,那就该我们这些老家伙出面了,总是要硬着头皮管一管的。” 这位拄着龙头拐杖的老人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也不敢再开口多说什么。 关键还是钱玉楼被人家拿住了把柄,大长老的这番话便占住了一个“理”字。 大长老继续说道:“玉龙的担心不无道理,不是玉龙他贪恋权位,而是祖宗规矩就是如此,上到朝廷天家,下到小门小户人家,无不是嫡长子继承家业。立嫡以长不 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为什么如此?若是立贤,贤能与否,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你觉得你贤能,他觉得他贤能,人人都觉得自己贤能,是不是人人都要来争一争这个家主的位子?那我们钱家还有宁日吗?若是相争不下,是不是就要将钱家一分为二,一人一半?这一辈一人一半,下一辈再分一半,子孙多的,直接十几个人分,不必千秋万代,只是十几代人之后,这江南之地多了数百个钱家,可还能有今日的风光吗?” 几位长老道:“大长老鞭辟入里。” 大长老下了决断:“去把家主请来吧,毕竟玉楼那孩子是他的宝贝女儿,最后该怎么处置,还要看他的态度才行。” 一名大概有花甲年纪的长老起身道:“我亲自去请家主。” 大长老微微颔首。 这名长老大步走出祠堂。 钱玉龙也随之起身:“既然是父亲要来,那我就暂且回避一下,另外,还有一位贵客,也要我亲自接待一下。” 大长老笑问道:“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钱玉龙伸出大拇指,谄媚道:“老祖宗当真是法眼,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老的眼睛。” “无需你溜须拍马。”大长老笑骂一声,然后挥手道:“你那位父亲毕竟是家主,不是你这个做儿子的能随意挑衅的,去吧,忙你的去,这里交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是。” 钱玉龙恭敬一礼,缓缓退出祠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钱能通神 钱玉龙离开祠堂之后,匆匆赶回自己的另一处私宅。在柳玉霜暴露之后,他便派人将其护送到此地,比起以前的宅子,这个宅子要大上许多,也不再那么偏僻。 此时李玄都也在这座宅子中,并未跟随钱玉龙前往钱家祠堂。 当钱玉龙回来的时候,李玄都就坐在正堂中等他, 柳玉霜作陪。 钱玉龙走进正堂之后,随手摘下身上披着的大氅,笑道:“大功告成。” 因为此地没有侍女的缘故,柳玉霜亲自接过大氅,笑问道:“怎么个说法。” 钱玉龙伸出一掌,仿佛是佛祖的五指山岳,笑道:“今日之后,钱玉楼其人断无成事之可能,而亦不足妨碍我执掌钱家之大业,任其变动,终不能跳出此掌一握之中。” “这牛皮可是吹上天了。”李玄都亦是已经起身。 钱玉龙稍稍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说正事。” 李玄都问道:“关于秦都督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钱玉龙坐在李玄都旁边的椅子上,示意李玄都也坐下,这才说道:“这件事多亏了我那位小姑姑,她不仅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与江南总督也多有来往,据说还与江南总督的夫人拜了干姐妹,就是有她在,才能让我得知其中内幕。” 钱玉龙看了柳玉霜一眼,柳玉霜会意,退出屋外,只剩下钱玉龙和李玄都两人。 钱玉龙这才继续对李玄都说道:“江南总督设了一场鸿门宴,据说江南总督在筵席上动了些手脚,紫府大约是想,秦都督有天人境的修为,不说万毒不侵,但也相差不远,怎么会被区区毒药所制。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还真有这样一种奇药,名为‘返魂香’,乃是妙真宗万寿真人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炼制而成。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气机运行受阻,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暴起发难,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李玄都自然听过返魂香的大名,当年武帝思念李夫人,于是命方士焚烧返魂香,夫人身影彷现烟中,武帝更加悲凄作诗:“是耶非耶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 只是他没想到,返魂香还有这等功效,而这世上还有人能炼制出早已失传的返魂香。 李玄都轻叹道:“如此说来,秦都督是落在了江南总督的手中。” 钱玉龙道:“这个结果并不难猜,想必紫府也早有预料,关键是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 钱玉龙稍稍压低了嗓音:“越是复杂的阴谋,施行起来也就越发困难,因为这样的阴谋要讲究一个丝丝入扣,只要某个环节出错,整个谋划便彻底失败。所以这一次,江南织造局的谋划并不复杂,他们说服了江南总督,打算邀请全城的士绅出席一次集会,然后在此次集会上,将秦都督的所有旧部全部引出,一网打尽,同时钱玉楼和道种宗也会趁机对我们钱家出手,可谓是一箭双雕。” 李玄都心头一动,惊讶道:“他们要直接在金陵府处决秦都督?”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钱玉龙点头道:“只有这样的大事,才有合理的理由召集全城士绅,理由就是以儆效尤,同时也不会让我们钱家起疑。如此一来,他们便省却了两个麻烦,一是押送秦都督上京,路程遥远,结果殊难预料。二是钱家的掌权人物平日里很难汇聚一处,想要一网打尽实在困难。” 钱玉龙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先前我说是相帮紫府,现在看来,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这些人不仅仅盯上了秦都督,也盯上了钱家,换句话来说,江南织造局、钱玉楼、道种宗、江南总督,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问道:“钱兄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钱玉龙轻轻弹了弹手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牵扯进来的人越多,就越是难以守住秘密。若是肯花银钱,我们钱家的耳目未必就比听风楼差了,尤其是在金陵府这个地界,我们钱家已经扎根了几百年,所有的根须都在地底下藏着,然后蔓延到金陵府的每一个角落,其余的江南织造局也好,江南总督,至多十几年,相较于我们来说,都是外来之人。紫府,你不妨猜一猜我得知他们想要在金陵府就地处决秦都督一事,为此花了多少银钱?”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应该不会少于一千太平钱。” “多了。”钱玉龙摇头道:“这个消息只花了五十个太平钱,便从一位臬司衙门的提刑千户那里得知。说来也是巧了,这千户好酒,在家中饮酒时,兴起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小妾,那小妾又在无意中将此事告知了她的弟弟,她那个弟弟不学无术,喜好耍钱,在我们钱家的赌坊欠了不少外债,不过人还算机灵,知道用这个消息来和我们换取银钱,赌坊的掌柜报到了我这里,我不但免了他的所有欠账,还赏了他五十个太平钱,让他到吴州去躲躲风头。当然,如果我狠狠心,把他直接杀掉,还能剩下五十个太平钱,只是我没有这么做,毕竟我是一个商人,商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 钱玉龙又问道:“你再猜一猜,我知道江南织造局和江南总督府合谋此事,又花了多少银钱?” 李玄都道:“按照道理来说,这次我应该猜得稍低一些,不过我还是想往多处去猜,应该花了一千五百枚太平钱以上。” “少了。”钱玉龙笑道:“这次足足花了我四十万两银子,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江州顶尖花魁的身契,又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江南顶尖的戏班子。我把花魁送给了织造局的总管太监,也就是织造局监正陈舫的干儿子,想不到吧,太监也喜欢女人,而且还爱得不得了。我把戏班子送给了总督府的一位首席幕僚,这位幕僚给江南总督做了将近十年的师爷,深得器重信任,平生最喜欢昆曲,而我买的这个戏班子,是当年帝京四大绝之一袁飞雪闭门五年调教出来的新昆腔,没有丝毫烟火气,眼下也就这个戏班子能唱,换成别人,就算拿着银子也买不来。” 钱玉龙五指一握,仿佛是天下尽在掌中,笑道:“这世上没有无欲无求之人,关键是要投其所好。有这两样东西,他们两人怎么会不动心?不过这两人也是奸猾似鬼,说一半藏一半,没有合盘托出,不过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我不仅仅是只找了一个人,而是同时找了两个人,一人一半,合在一起,相互印证之下,这个谋划的大概也就彻底浮出水面了。” 李玄都忍不住感叹道:“钱能通神,钱兄是真有钱。” 钱玉龙一笑置之:“钱,如果放着不花,便是一堆死物,只有花出去的钱,那才是钱。” 然后这位钱家大公子忍不住感慨道:“正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们这些商人,不怕花钱,最怕的是有钱花不出去,那才是真正的绝望。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不管是织造局的总管太监,还是总督府的师爷,如果这两人清廉自守,那我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拿钱砸死他们。” 李玄都感怀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阴谋可以为用 ,但不能为本,最终能够一锤定音的,还是堂堂正正的阳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雪时节 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候访问刷新查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八章 落花台 临近午时,大雪仍旧不停,但是在落花台的四周已经是熙熙攘攘。 落花台是一座松柏环抱的秀丽山岗,山顶是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此时在空地上已经搭起了高台,台上又搭建有棚子挡雪,棚中则是摆放着近百把椅子,供金陵城的各路显贵入座。 在众多的来客中,除了各个衙门中人,以及众多士绅的随从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百姓,他们知道这次要被行刑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秦都督秦襄,乃是曾经收复凉州和秦州的大将军,不由群情激愤,只是碍于披坚执锐的士兵,又不敢太过明显地表露出来。 可就算如此,百姓们无形中的态度,也让坐在高台上的江南总督赵世宪有些不舒服,他轻咳了一身,转头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陈舫,轻声道:“陈公公,准备宣读圣旨吧?” 陈舫点了点头。 一名在金陵府权贵圈子中十分眼生的宦官缓缓起身。 他便是此次的钦使,不同于崔朔风等人的隐秘南下,他们一行人乃是携带圣旨沿着大运河乘船南下,一路上声势浩大,前些日子刚刚抵达金陵。 这名宦官取出一个长筒,身旁的青鸾卫揭开长筒上密封的盖子,然后宦官从筒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卷轴,乃是以上好蚕丝织就的绫锦制成,以白玉为轴——这便是圣旨了。 与此同时,有大批甲士押送着六辆囚车向落花台驶来。 每辆囚车中都有一人,正是以秦襄为首的一行人,其中就有一个李玄都的熟面孔,邱安青。 在囚车出现之后,整个落花台顿时喧闹起来,无数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嘈杂音浪,让赵世宪的再次骤起眉头。 赵世宪冷俊的目光扫过人群。 不必吩咐,一位总督府的先天境高手上前一步,气沉丹田,以类似“狮子吼”的手段,大吼一声“安静”,好似平地惊雷,声音如滚雷般瞬间席卷了整个落花台,声浪如大风扑面,使得不少百姓直接栽了个跟头。 原本还喧闹不休的落花台顿时一静。 这名先天境高手重新退回到赵世宪的身后。 陌生宦官这才将手中的圣旨展开:“上谕。” 这宦官的奸细嗓音并不算大,却清晰传遍了整个落花台,显然身负不俗修为。 包括陈舫和赵世宪在内,高台上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刚才还群情激奋的百姓,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终究还是不敢忤逆已经在头顶上高悬了数百年的皇帝,也都黑压压地跪了下去。 宦官开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历朝谋逆之臣不遑少见。我大魏开国之初,有意图谋逆作乱者五人,皆是国公之显爵,有功于朝廷社稷,有功于太祖皇帝,太宗高皇帝仍将之明正典刑,祖制不谓不严。今乃有尔前秦中总督、左军左都督秦襄,结党乱政,图谋不轨。以太宗皇帝之法,尔虽有大功于朝廷,明正典刑宁无余辜!朕遵循祖制,着即革去秦襄一切爵位,着令江南总督赵世宪,不必押送秦襄上京,于江州立刻行刑。钦此。” 坐在第一辆囚车中的就是秦襄。 他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身材高大,多年的戎马生涯在这位当世名将身上留下了太多风霜痕迹,不过也造就了他的坚韧性格,哪怕此时沦为阶下之囚,仍旧不见丝毫颓唐之色。他抖了抖手上的镣铐,此乃工部能工巧匠打造,可以阻断气机运转,而且极为坚固,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在不动用气机真元的前提下,也无法单凭体魄将其挣断,再加上秦襄此时又被封住了身体几大窍穴,实在无力挣脱禁锢。 此时这位来自司礼监的大宦官已经宣读圣旨完毕,都“钦此”了,秦襄仍旧是坐在为他专门打造的精钢囚车中,无动于衷。 “秦襄领旨!”宦官神色阴冷, 尖着嗓子大喝一声。 秦襄仍是不开口。 又是一片沉寂。 江南总督赵世宪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轻叹一声,道:“行刑吧。” 就在此时,一阵哗然声轰响开来。 赵世宪循声抬头望去。 只见有一道长虹当空而来。 落花台上轰然震动,所有前来观礼的士绅纷纷起身。 坐在陈舫身后的道种宗高手孙意气脸色凝重,沉声道:“来人是辽东总督赵政麾下三大高手之一的景修。此人出身于补天宗,乃是‘天刀’秦清的师弟。”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这位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五位的大宗师已经以势如破竹之势,长掠而来。 赵世宪料到了赵政会派人前来接应秦襄一行人,可迟迟没有找到这个接应之人,不过这无关紧要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地,这位补天宗的大宗师还是现身了。 与此同时,在风雪中骤然亮起一抹氤氲紫色。 在漫天素白中,格外刺目。 刹那之间,漫天落雪骤然一停。 落花台上的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天幕上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然后就见一道紫色长虹势若破竹地飞掠而至,阻住了这道长虹的去路。 两人在半空中相隔百余丈,遥遥对峙,显出身形。 景修一袭黑衣,看面容似乎只有三十多岁,腰间悬有一柄墨色长刀。 而阻住静修去路之人,则是一身锦绣白衣,大袖飘摇。 直到此时,静止的大雪才复而飘摇落下。 身着白衣之人轻声道:“忘情宗韩邀月见过景师叔。” 景修轻哼一声,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臂,腰间所悬的墨色长刀自行出鞘,飞入掌中,然后他一步踏出,身形如一道炸雷轰向韩邀月。 韩邀月不退反进,开始潇洒前掠,卷起千层雪。 风雪乱人眼,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行,紧随疾行的一袭白衣。 两人轰然相撞,然后一触即分。 两人毫不停留,再次前冲。 先前的一次交手,看似是平分秋色,实则还是景修稍占优势,若是没有外力干预,两人谁也不退,不死不休,那么活下来的一定是景修。 韩邀月终究只是黑白谱第九,比起景修还差了些许距离。 不过景修想要斩杀韩邀月,也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当两人第二次撞击在一起, 韩邀月的两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刺目紫光,与景修手中的长刀相触, 响起一阵刺耳的金石之声后。 然后韩邀月就要身形后退,暂时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就在此时,景修一步重重踏出,浑身气势瞬间攀升至顶点,狠狠一刀劈在韩邀月的额头上。 只见一道白虹以不逊于前掠时的速度轰然倒飞出去。 待到韩邀月止住退势,再抬起头时,从他额头到鼻梁,再到双唇,有一道细细红线,将他的面庞一分为二。 韩邀月脸上表情骤然阴沉无比,伸出纤细手指轻轻抚过脸上的红线,指尖所过之处,红线缓缓消失不见,不过是片刻功夫,整张面孔已经恢复如初。 下一刻,韩邀月身形拔地而起,破开漫天重云,沐浴在云海之上的万丈金光之中,声音从空中落下,“景师叔,天上再战。” 景修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化虹飞上云霄。 这让赵世宪心头升起一抹疑虑,若是景修是为了救人而来,那他应该是想尽办法摆脱韩邀月的纠缠才是,怎么变成他与韩邀月激斗,浑然不把救人放在心上,难道景修背后还有他人? 只是未等他继续深思下去,天地为之一晃!整座落花台上也随之一晃,周围松柏上的落雪簌簌而落。 然后是天地间的“雪幕”开始飘摇不定,如果将雪花看作是一个个珠子,将大雪看作一幕珠帘,那此时就像是是一个顽劣稚童在不断摇晃这张帘子。 天地共鸣。 这便是天人境大宗师的独有神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钱一白 在景修与韩邀月激斗之时。 李玄都则是不紧不慢地走在落花台下的树林之中,树林中满是白雪,无论是地面,还是树头,而且还有大雪不断落下,落在李玄都的身上,使他变成了一身素白。 在树林的尽头处站着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身着红色官衣,头戴无翅乌纱。 帝京派出了不止一名钦使,死去的崔朔风,正在落花台上宣读圣旨的宦官,以及眼前的这名宦官,都是钦使。 李玄都抽出腰间的“冷美人”,拔刀之后将刀鞘随手插在地面的积雪中。 身材高大的宦官眯眼望着这名年轻人,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他不在黑白谱上,但他也是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只是长年身处深宫之中,不为外人所知。然而此时他发现,自己竟是看不透眼前之人的深浅,不由生出极大的警惕之意。 李玄都横刀身前,脚步不停,每一步与每一步的间距分毫不差,转眼间距离这名宦官已经不足十丈。 “乱臣贼子。”宦官冷哼一声,同样大步前行。 两人相遇,没有任何言语试探,甚至没有问姓名来历,直接出手。 一身红色官衣的宦官一振双袖,从袖中飞出十余柄只有三寸长短的桃木小剑,每把剑上刻有篆文的同时,还贴有一张黄纸朱砂的符箓,竟然一出手就是道家符篆派的御剑手段。 不过说到御剑,李玄都才是行家。 他一刀劈在空处。 此乃“逆剑”,专门斩断无形气机勾连。 一瞬间,这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飞剑立时失去了灵性,要么一头栽到地上,要么便是摇摇晃晃,像是强弩之末,还有一剑干脆是没了准头,仿佛没头苍蝇。 宦官震惊无比,没想到自己的得意手段竟是被这般轻描淡写地破去。更想不通此人到底是何身份,难道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亦或是一位归真境的强九? 未等他有所动作,李玄都已是得势不饶人,拔地而起,手中“冷美人”掠出一道璀璨光华。 宦官闷哼一声,脸色先是变得潮红一片,然后又骤然变得苍白起来,紧接着在他胸前的红色官衣上裂开一道口子,从中喷出一片血雾。 李玄都出现在宦官的身后,伸臂横刀,有粒粒分明的血珠从雪白的刀锋上滚落,落在白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宦官伸手捂住胸前的伤口,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惧之情。 在帝京的深宫之中,有数万宦官,其中有的宦官是武道高手或是术法高人,也有的宦官就是普通人而已,平日里做些伺候人的活计。他是一位归真境的武夫,同时里也是御马监少监,在宫中备受尊崇,平素对于江湖中人也多有鄙夷,哪曾想自己刚刚踏足江湖不久,便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江湖高手。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什么叫江湖风高浪急,说死也就死了。 李玄都一伸手,原本被他插入雪地的刀鞘飞入他的掌中,然后归刀入鞘,继续前行。 宦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竭力运转气机,意图给那个竟然狂傲到将后背留给自己的年轻人致命一击。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一道青芒飞速掠过。 鲜血从宦官的颈间喷溅而出,泼洒在风雪之中。 然后一具尸体扑倒在雪地中,血花呈弧状飞溅在雪地中,就像一朵朵血梅。 李玄都没有再将“冷美人”悬挂于腰间,而是带鞘持在手中。 直到此时,李玄都很是庆幸自己提前来找到了钱玉龙,如果没有钱玉龙,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想要救出秦襄,那是千难万难,不过有了钱玉龙,等同是背靠着钱家这个金陵府最大的地头蛇,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就拿打探消息来说,听风楼是厉害,可听风楼的范围是天下十九州,仅就金陵府一地而言,却是不如钱家这颗根深蒂固的大树。听风楼找不出秦襄的所在,钱家可以找出,赵世宪找不出景修的所在,钱家也可以找出,于是在钱家的牵线搭桥之下,景修同意联手。 此时的落花台上,一个神色紧张的副总兵来到总督赵世宪的身旁轻声耳语一句,后者顿时脸色大变。 有身份不明的流民打着青阳教的旗号正在攻打落花台的驻军。 可这里不是齐州,哪来的什么青阳教,能在金陵府境内有如此能力的,只有钱家。这一刻,他猛地转头望向钱家家主。 钱家家主也就是钱玉龙的父亲钱一白,作为金陵钱家的家主,身材修长,当得玉树临风四字评价,虽然他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两鬓霜白,但仍不失为一个能让女子心神摇曳的俊逸男子,可见其年轻时的美姿容,这种男人就如一壶窖藏老酒,珍藏的时日越长,滋味也就愈发香醇。 钱一白脸色平静地与这位总督大人对视,问道:“部堂大人,有事吗?” 按照大魏律制,各衙署之长官因在衙署之大堂上处理重要公务,故称堂官。一地总督因为要掌兵权,所以会加兵部尚书衔,故通称部堂。而一地巡抚因为加督查院右都御史衔,等同古时的御史中丞,故通称中丞。 赵世宪盯着他许久,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青阳教的乱党作乱,不知道钱老板知不知情。” 在金陵府,钱玉龙被称作龙老板,钱玉楼被称作楼老板,其他钱氏族人也各自有各自的称呼,唯有钱家家主方能被称作钱老板。 “军国大事,哪是我一个商人可以随意置喙。”钱一白却是不接这个话茬。 赵世宪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钱家有太祖皇帝赐下的丹书铁券,谁敢视之为普通商人?” 钱一白道:“祖宗家法,钱家子弟不能参与政事,这是铁律。” 赵世宪加重语气:“若是让乱臣贼子攻破了金陵城,或是劫走了钦犯,钱老板也不管?” 在长老堂议事之后,钱一白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他没有为了女儿就去反对长老堂的决定,此时自然不会退让:“那是部堂大人和三司衙门的事情。” 赵世宪的眼神中透出恼怒的光,定定地望着钱一白。 整个落花台上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簌簌的雪落声音。 突然,赵世宪狠狠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重重道:“漕帮之人聚众作乱也是我的事!?” 钱一白眼皮微微一跳,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刚才还是青阳教的妖人作乱,如何又扯上漕帮了?就算是漕帮的人,那也是听命于河道总督衙门的差遣,若是有漕帮中人闹事,部堂大人应该去找河道总督理论,关我们钱家什么事情?难道部堂大人是想给我们钱家扣上个谋逆的帽子,好谋夺我们钱家的家财?” 钱家与漕帮的联系,从来都是在桌子底下,在桌面上,漕帮还是听命于河道总督衙门,赵世宪在气急之下以漕帮相逼问,却是不占理了。 赵世宪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起身环视四周:“不管钱老板知不知情,如果让乱党趁机酿成大势,我赵世宪要向朝廷献出这颗人头,因此,为了保住我赵世宪的项上人头,还要请诸位与我勠力同心,共赴时艰。” “如果有谁执迷不悟,执意要与我做对。”赵世宪将头上只有一品大员才能戴的忠靖冠摘下,冷冷道:“那么我好不了,他连同他的家人,一个都别想跑。” “我赵世宪说到做到。”赵世宪死死盯着钱一白。 钱一白直接起身离座:“如果部堂大人要拿人,尽管来钱家祖宅拿人就是。” 说罢,竟是不看赵世宪一眼,径自拂袖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章 棋盘弃子 就在钱一白走下高台,往下山方向走去的时候,站在陈舫身后的孙意气身形暴起,直奔钱一白而去。 在场的众多士绅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当众刺杀钱家家主。 不过堂堂钱家家主,也不是谁想杀就能杀的,哪怕刺客是道种宗的高手。在钱一白身旁的正是钱家供奉范振岳,他大喝一声:“家主小心!” 说话的同时,他从袖中抖落出两道符箓。 这两道符箓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如同两条护城河环绕于钱一白的身周,孙意气想要伤到钱一白,就想要跨过这两道符箓组成的“护城河”。 钱一白心神一震,也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严格来说,这已经不是刺杀,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杀的还是钱家家主,就算成功了,赵世宪这个江南总督也差不多当到了头。有个成语叫做兔死狐悲,对于其他士绅而言,今日你能对金陵府最大的士绅钱家下手,那么明天就能对其他士绅下手,如此一来,其他士绅联手自保就是必然之事。在如今世道,皇权不下乡,地方上的官员,无论是督抚重臣也好,还是知府知县也罢,如果没有地方士绅的支持,根本无法推行政令,所以说,如果哪个地方官员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得罪本地全部士绅,那么他的官路也就走到了尽头。 赵世宪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猛地转头望向陈舫。 陈舫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手中的盖碗,轻声道:“部堂大人不必忧虑,只要楼老板做了钱家的家主,此事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赵世宪脸色阴晴不定,不过还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孙意气的一击落在两道符箓上,一道白色符箓直接被他的“造化神掌”震为齑粉。 紧接着他再一扭身,化掌为拳,将剩下的黑色符箓也击碎。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范振岳已经再从袖中甩出七道符箓,呈七星之势,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符阵,将钱一白笼罩其中。 此番斗法,一个要杀人,一个要保人,倒是不好以武力论高下,如果换成李玄都在这儿,论杀人的本事,他肯定比范振岳要高,但他绝对保不下钱一白,不过他可以在钱一白死后,将孙意气也彻底斩杀。 就在此时,看台上的一名中年贵妇忽然起身,同样向钱一白杀去。 这名妇人刚一出手,便相当不俗,只是一挥袖,便有无数银针四散激射,仿佛蜂群炸窝,而每一根银针的威力,都不逊于“四等弩”的一箭。 银针落在符阵之上,溅起阵阵涟漪,急促声响仿佛雨打芭蕉。 妇人身形掠至符阵丈许之外,轻笑一声:“钱郎,可还记得我?” 钱一白见这妇人,立时骤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之所以在这里,当然是来取你这个负心人的头颅。”妇人的脸上骤然浮现出一抹凶厉之色,五指成勾,狠狠抓下。 同时,孙意气也拍出一掌。 两人合击之下,竟是将这座符阵瞬间破去。 作为符阵的主人,范振岳受到气机反噬,脸色骤然苍白,吐出一口鲜血。 妇人嘿然一声,五指并拢,直接刺入钱一白的胸口。 钱一白猛然睁大了双眼,脸上再无血色。 妇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狂喜、茫然、释怀、伤感等诸多情绪,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就在这一瞬间,有一道青芒飞掠而至。 妇人猛然回神,可是已经来不及躲闪,被这一剑破开护体气机,穿心而过,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妇人伸手捂住心口,向后踉跄几步,不等她有其他动作,又有一道紫芒飞掠而至,瞬间贯穿了她的眉心。 杀人之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被杀之人。 孙意气眯眼望去,认出斩杀妇人的两道光芒其实是两柄飞剑,这让他想起了在织造局遭遇的那名刺客。再联想到那些凭空消失的女子,他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而且在他心底也升起一抹疑虑,堂堂钱家家主,怎么只有一个供奉护卫?难道就没有其他后手? 就在此时,李玄都从密林中缓步走出,两柄飞剑如倦鸟归林,返回他的袖口之中。 孙意气望向李玄都,脸色略微凝重。 李玄都却没有去看孙意气,而是望向已经濒死的钱一白。 平心而论,这个结果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道种宗的人就这么直接出手了,更没想到钱家竟是将这位家主当作了一颗弃子。 钱玉龙将钱玉楼之事上报给长老堂之后,此事便是完全由长老堂处置,就连钱玉龙也不知其中详情,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中,双方都是相安无事,李玄都原本以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却没想到会演变为现在这个局面。 李玄都望向范振岳。 范振岳眼神闪烁。 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了然。 根据钱玉龙所说,这些年来,钱一白逐渐放权,绝大多数事情都交由他和钱玉楼去做,大有想要归隐养老的意思,于是原本围绕在钱一白周围的家主嫡系们也纷纷自谋出路,绝大部分都归于钱玉龙的手下,盛子宽就是一例。而范振岳是长老堂麾下的供奉,由他来护卫钱一白,可见是出自长老堂的授意,那么此时钱一白遭遇不测,恐怕也与长老堂脱不开干系。 此时钱家众人也纷纷起身,其中一位钱家长老望向赵世宪和陈舫,怒目道:“好,好,好,真是好得很,江南织造局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我钱家家主,是不是要趁着今天这个日子,把我们这些人都屠戮殆尽?” 钱玉龙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声“父亲”,冲下台去抱住濒死的钱一白,小心翼翼坐下,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身上。 钱一白此时的胸口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脸色苍白,笑容惨淡,不过没有太多不忿和不甘,吐出一口鲜血之后,缓缓道:“玉龙,为父一生风流,终究是生出了一个不孝的女儿,也终是因为早年的孽债死在了女人的手中,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为父死后,钱家的担子便要落到你的身上……” 重伤垂死的钱一白不断咳嗽,说话也是断断续续,刚刚而立之年的钱玉龙抿起嘴唇,整个脸皮都在微颤。 钱一白竭力抬起一只手,手掌不断颤抖:“玉龙,不要去掺合朝堂上的事情,《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如果钱家依靠站队扶龙和宫闱政变来谋求富贵,那么日后钱家也一定会因为此事而败亡,切记祖宗遗训,远离这些。再有就是,日后若是有可能,就放你妹妹一马,还有你那二娘,也是如此……” 钱玉龙双眼通红,伸手紧紧握住钱一白的手掌,轻声道:“父亲放心,儿子记下了。” 钱一白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 钱家家主,死了。 站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李玄都轻叹一声,不由感慨世事无常。 钱玉龙原本只是想要依靠长老堂逼迫自己的父亲退位让贤,却没想到长老堂比他还要狠厉,直接让这位家主成了整个棋局中的弃子,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未尝不是钱家长老堂对于未来新家主的一个下马威。 见惯了生死的李玄都很快便恢复平静,问道:“钱兄,可有吩咐?” 坐在地上的钱玉龙恨恨道:“方才紫府已经帮我杀了一个杀父仇人,现在还请紫府将另一仇人也一并杀死,此等大恩,愚兄定当铭感五内。” 李玄都轻声道:“分内之事。” 下一刻,李玄都拔刀而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劫法场 在李玄都出刀的同时,孙意气迅速向后退去。 孙意气的名字中虽有“意气”二字,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既然钱一白已死,那他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不休。 就在孙意气退回高台的那一瞬间,李玄都突然转向,直奔囚车而去。 囚车中的秦襄乃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只要他能脱困,那便是最大的助力。 孙意气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点,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玄都已经与护送囚车的甲士交手,这些军中精锐甲士相当不俗,人人都有御气境的修为,在身披铁甲组成战阵的情形下,二十人就能围杀玄元境高手,此时足足有上百名甲士,人人披坚甲,持大盾,执锐矛,结成盾墙之势,就算是寻常先天境的高手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突破。 只可惜李玄都的先天境不能以常理论之。 李玄都呈一线之势,瞬间撕裂盾墙,来到囚车前不远处。 与此同时,早已潜藏在百姓中的漕帮弟子也动手了,他们纷纷从怀中取出一个类似炮仗似的物事,长约四寸,碗口粗细,在尾部有拉绳,此物名为“蜃气雷”,名字取得很大,但实际上并无太大杀伤力,与普通烟花相比,烟火只是其次,关键是能制造大量烟雾,拉动之后,只听得“砰”的一声,便会有大团烟火升起炸开,烟雾弥漫。 在场的足足有近百名漕帮弟子,他们一起动手之下,百团烟火炸开,无数火光和浓烟顿时冲天而起,几乎笼罩了整个落花台。 一时间,整个落花台的中心位置已经天昏地暗,难辨东西南北。 好在百姓们处于落花台的边缘位置,受影响不大,见此情景,已经有人开始往山下跑去,此时混在百姓中的漕帮弟子又齐齐发了一声喊,“杀人了”、“快跑啊”的声音响彻一片,所有百姓顿时轰然一声,一股脑地往山下涌去,这让原本已经开始按照计划登山的总督府官兵被生生堵在了山道的半路上。 如此变故,也让所有士绅都惊惶起来。有人起身左右张望,有人向后退去,也有人大声责问总督赵世宪。 赵世宪脸色阴沉,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地步。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今天应该是一场鸿门宴,周围安放伏兵,只等他摔杯为号,结果他手里的杯子还没摔下去,人家的刀斧手已经来了。这让他意识到必然是事前就走漏了风声,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关口是如何解决当下的局面。 赵世宪转头望向身旁的陈舫:“陈公公,现在该怎么办。” 陈舫一手捂着口鼻,道:“部堂大人请放心,虽说总督府的大军被拖住了,但我们还有后手。” 话音落下,从落花台的东北方向,出现了大批黑影。 虽说现在上山的路被堵住了,但是落花台并非多么险峻的山岗,只见这些身影兔起鹘落,顺势山势攀登而上,看样子很快便会赶到此地。 另一边,在滚滚烟雾的掩护之下,李玄都已经靠近囚车。 不过孙意气也是去而复返,决意阻挡李玄都,使他不能救出秦襄。 这些烟雾可以阻隔视线,却不能阻隔气机感应,在此种情形下,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废话,直接开始交手。 孙意气除了运用道种宗的“造化神掌”之外,同时又掺杂了道种宗的“岚势劲”,类似于神霄宗的“无极劲”,乃是一种特殊的发力法门,专门针对各类护体功法,可以穿过皮肤筋肉,直达五脏六腑。 按照他上次与眼前之人在织造局交手的经验来看,此人精通一种出自佛门的体魄功法,十分坚韧,所以他在这几天中,也专门做了准备,特意又将已经多年不用的“岚势劲”习练了一番。 可这一次,李玄都不打算与他过多纠缠,所以此时他用的不是“冷美人”,而是对自身损耗极大的“人间世”。 “人间世”在刀剑评上位列第二,仅次于那把素有仙物之称的“叩天门”。 虽然“人间世”曾经折断,但是经过剑秀山的重新孕育之后,仿若凤凰涅槃,威力更盛从前,尤其是其中蕴含的“逆天劫”剑气,乃是古时剑仙为了斩杀长生境高人而孕育,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甚至无法掌握,只能借助“人间世”才能勉强用出,且发挥的威力十分有限,可就算如此,也已经能够伤到藏老人这位在太玄榜上排行第四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可见此种剑气之利。 换句话来说,“逆天劫”本就不是归真境高手可以抵抗的,更不可能妄图破解。 当李玄都硬接下孙意气的一掌并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后,这位道种宗的高手便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恐惧。 这是来自于多场生死搏杀之后才能锻炼出来的警觉,在一瞬间,孙意气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向后退去。 只是李玄都已经既然取出了“人间世”,那就是做好了杀人的打算,在他看来,这位道种宗的高手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他不怕那种空有武力却自负自大的对手,如天乐宗的醉春风,却比较头疼这种知进退识大势的人物。 李玄都身形暴起,一剑直指孙意气的面门。 剑气瞬间笼罩孙意气的身形,使他躲无可躲。 孙意气既惊且俱,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气,就算是清微宗的归真境强九高手,也万难比拟。 这个人到底是谁?难道是哪位隐世高人的弟子?亦或是得了某种奇遇传承的幸运儿? 只是容不得他继续深思下去,半截断剑转眼间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孙意气拼出老命催动“紫河”,只见他的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几如实质的紫色雾气,同时面皮、脖子、手掌,凡是露在衣衫外的皮肤都变为紫红之色。在他双掌的掌心位置,更是绽放起两轮小小的“紫日”,不断有紫光从中迸射出来。 此时的孙意气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拼命了,体内气机都汇聚于两掌之上,然后运用“造化神掌”中的“阴阳合一”,以双掌死死夹住“人间世”。 可是“人间世”仍旧在缓缓前行。 这不仅仅是李玄都的气机所致,更多还是凭借“人间世”本身的“惯性”,凭借“人间世”,李玄都甚至能与天人境大宗师耿月一较高下,更何况孙意气只是归真境而已。 飘风骤雨不能长久,如此坚持片刻之后,孙意气的气机开始从巅峰缓缓跌落,被他死死夹住的“人间世”开始迅速推进,眨眼之间,已经触及孙意气的眉心。 在这一瞬间,整个天地仿佛为之一静。 孙意气的瞳孔猛然放大。 李玄都握剑的手掌已经血肉模糊,在“逆天劫”剑气的侵蚀之下,可见白骨。 他强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 接连动用“人间世”和“逆天劫”剑气,让李玄都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如果说李玄都最初镇压“逆天劫”剑气只需要用五成气机,现在就要用八成气机,而且还有递增的趋势,可以预见,如此下去,在他用出十成气机也镇压不住之时,就是他遭受反噬身死之日。 李玄都收剑后撤。 在孙意气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细微红点,有鲜血渗出。 孙意气的生机如同风中烛火,很快熄灭。 李玄都转身走向囚车,抽出“冷美人”一刀劈出。 精钢打造的囚笼在“冷美人”的锋芒下,犹如纸糊一般,被直接劈成两半。 一直坐在囚车中的秦襄缓缓起身,微笑道:“多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炷香 李玄都又一刀将秦襄手腕上的镣铐斩断,这才收刀入鞘,拱手道:“见过秦都督。” 当年李玄都入帝京的时候,秦襄已经率军出征,待到秦襄被召回帝京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李玄都被二师兄张海石带走,所以两人对于彼此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秦襄问道:“冒昧问上一句,阁下是?” 李玄都道:“在下姓李,双名玄都,久仰秦都督大名了,可惜缘悭一面,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秦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原来是紫府剑仙,老夫也是久闻大名了,老夫还以为你当日在帝京已遭不幸。” 提及当年事,李玄都也不由微微伤感,一语带过:“幸得旁人相救,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众邪道高手已经登上落花台,既有道种宗中人,也有无道宗中人,为首的是一名黑衣老者。 秦襄转头望向那名老者,沉声道:“此人名叫古陀,无道宗十大长老之一,在江湖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三位,先前就是他在洞庭湖阻击于我,不可小觑。” 秦襄的话音刚落,古陀的嗓音已经响起:“秦襄,此人竟是紫府剑仙?可惜如今的紫府剑仙不比往昔,再也不是那个太玄榜第十了。”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古陀,淡然道:“如果还是当年的紫府客,你焉敢如此。” “这话在理。”古陀是个消瘦的老人,可能是因为太瘦的缘故,使得皮肤上有极多的褶皱,满头黑发披散下来却不遮挡脸庞,可见他生就了一副西域人的相貌,高鼻深目,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他手中拄着一根青黑色如树藤纠缠的拐杖,杖头雕着个咧嘴而笑的人头,面目狰狞,口中两排白森森的利齿,让人望而生畏。 古陀在两人不远处停下脚步,手中藤杖狠狠一杵地面,使得地面寸寸碎裂,目光扫过两人,如刀似剑,甚是锋锐,话音声音中也铿锵似金属之音:“如果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老夫只会远遁,毕竟紫府剑仙的赫赫凶名,早已不用老夫再去验证,可是现在嘛,老夫却是没有看到什么紫府剑仙,只看到了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年轻人,以及一个被封了窍穴的老军头。” 秦襄虽是武将,但早年时也是万象学宫出身的读书人,经历了庙堂的大起大落之后,气量远超常人,先前宦官宣旨,他不曾如何激昂慷慨,后来李玄都相救,也不见如何喜形于色,现在闻言之后,更是不急不怒,只是对李玄都说道:“李小友,请你再帮老夫争取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剩下的事情便交由老夫便是。” 李玄都亦是十分干脆,说了一个“好”字。 两人的交谈没有避讳古陀,老人望向李玄都,扯了扯嘴角:“就凭你?” 话音未落,老人身形已经倏忽而动,不过不是冲向李玄都,而是直奔秦襄而去。 古陀想得十分明白,秦襄才是关键,至于眼前的年轻人,毕竟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若是有什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也不稀奇,若是真让他拖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使得秦襄趁机冲开被封的窍穴,那么形势就会立刻颠倒过来。 倒不如先杀秦襄。 古陀手中藤杖点出,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数繁复,乍一看去,杖首上的人头仿佛是一只厉鬼。 不过古陀小觑了秦襄,也小觑了李玄都。 在李玄都斩断秦襄手上的镣铐之后,秦襄就已经初步恢复体内的气机大周天,一名天人境大宗师的气机流转之快,实在超乎常理之外,面对古陀的藤杖,秦襄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双手一错,拍在杖首的人头上,秦襄借势向后急退,而李玄都则趁着这个空档,一刀斩向古陀,若是古陀还不收手,这一刀虽不至于将其一刀拦腰斩断,但也能让这位大宗师吃些苦头。 古陀没有大意,以两指捏住“冷美人”的刀锋,然后再屈指一弹,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却震得“冷美人”颤鸣不止,李玄都本就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更是握不住“冷美人”的刀柄,直接脱手。 这还是李玄都在重出江湖之后,第一次被人打飞手中兵刃。 古陀既然被无道宗派至此地谋划此等大事,说明他绝不是那种冲动行事之人,心中权衡之下,没有去追击秦襄,而是奔向手中已经无刀的李玄都。 然后就见李玄都被古陀一杖扫在胸口,整个人直接倒飞入落花台周围的松林之中,一路上也不知撞断了多少棵大树,当李玄都终于撞到最后一棵大树而停下时,古陀已经近到身前,手中如枯藤纠缠的藤杖骤然变得绵软起来,如一条长鞭掠出,将李玄都牢牢捆住。 古陀冷着脸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此事古难全。紫府客,你应该知道,过去如何不代表现在如何,该夹尾巴的时候就夹起尾巴做人,过去你是紫府剑仙,大杀四方,没问题。现在你已经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还来这里逞英雄、耍威风,不是找死吗?” 李玄都并不说话。 古陀忽然心生警兆,猛地转身,就见一道白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正朝着他当头抓下。 古陀身形一晃,高高跃起,不但躲过了白影的一抓,同时还一记猛烈的膝撞轰在白影的后脑上。 白影直接被打飞出去,不过似乎并未受到什么伤势,落地之后没有丝毫停滞地立刻起身,又朝古陀冲来。 古陀直接牵动天人境大宗师独有的天地气象,以天地元气为磨盘,绞杀这道白影,可出乎古陀的意料之外,仍是不能将其毁去,不过倒也让这道白影显出原形,竟是一个浑身流华的骷髅。 古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倒是小觑你了,没想到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也落到了你的手中,看来你也参与了前不久的围攻北邙山之事,可惜这里没有颜飞卿,也没有苏云媗,更没有悟真和张海石。” 古陀干脆不去管“白骨玄妙尊”,转而以天地气象去绞杀李玄都。 只见以李玄都所在位置为圆心,瞬间阴阳颠倒,五气混沌,唯有一方小天地合拢,好似两个巨大磨盘。 在一瞬之间,李玄都的面容不断变化,从年轻到苍老,再从苍老到年轻,枯荣不定,仿佛一片叶子由青转黄,再由黄转青。幸而是李玄都一身体魄本就是归真境强九的武夫体魄,同时有又有佛家的“漏尽通”,换成其他人,就算是颜飞卿,在没有宝物护身的情形下,也要被这股浩大气机生生碾作齑粉。 古陀皱了皱眉头,仍是嫌弃速度稍慢,干脆五指伸张,一掌凌空拍下。 李玄都在这一瞬之间,整张脸庞完全苍老,猛然挣脱开藤杖所化长鞭的束缚,身形骤然加速,与这一掌擦肩而过,堪堪避开。 一掌落地,地面剧烈震动,整座树林被毁去小半,出现一方足有十余丈的五指掌印,掌印之中尽是龟裂痕迹。 古陀面容平静,他一直以心跳脉搏计算时间,现在还不到半柱香。 只是下一刻,一道身影陡然来到古陀身侧,一拳打出,拳意凌然,摧枯拉朽,几乎有移山之势。 古陀猝不及防之下只能勉力躲避,还是被一拳击在胸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来人正是秦襄,他望着古陀,平静道:“我说一炷香,你就相信是一炷香?没脑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三章 降与不降 李玄都终于得以喘息一口气。 先是被“逆天劫”反噬,接着又被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以天地元气碾压,饶是李玄都,也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并非是精神意志上的崩溃,而是身体已经难以承受。 李玄都拖着重伤的身躯退出一段距离之后,背靠着一棵大树站定,默默运转“坐忘禅功”,缓解体内伤势,他的面容也随之从苍老变回年轻。 此时秦襄与古陀的交手已经逐渐远离落花台,留下一地狼藉,无数大树受到两人交手的波及而断裂成数段,泥土翻滚,黑色的泥土和白色的落雪混杂一起,愈发泥泞。在这片泥泞之中,先前被打飞的“冷美人”静静地躺在地上。 李玄都调息完毕之后,上前将其捡起,发现刀身上已经有细微的裂纹,不由有些惋惜,在连番激战之下,只是下品宝物的“冷美人”已经有些不堪重负,如今之计,要么是要将“冷美人”回炉重铸一番,要么便是再换一把剑。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一名剑士,在本命佩剑“人间世”不能经常使用的情形下,一直用刀也不是长久之计。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眼下的局势。 李玄都提着刀走出密林,重新回到落花台上。 此时“蜃气雷”所制造的烟雾已经渐渐散去,众多士绅们看清了局势,聚拢到钱家众人的周围,他们随行的护卫也与钱家供奉们合兵一处,在人数上已经不输一众邪道高手。 至于织造局监正陈舫和江南总督赵世宪,以及两人的一众随从,此时已经不见踪影,应该是趁乱退走了。 想来也是,织造局和总督府的谋划并不高明,关键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而已,如果被旁人得知了具体的谋划,破局便不是难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两人已经是进退维谷,本来两人还可以奢望将钱家老少一网打尽以求破局,现在随着秦襄的脱困,也变得不甚现实,那么两人退走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转身向另外的囚车走去,运起为数不多的气机,将囚笼一一劈烂,邱安青再次见到李玄都之后,已然不知说什么好:“李……李先生……” 李玄都一摆手:“闲话事后再叙。” 说话间,李玄都也将他们手腕上的镣铐一一斩断。 众多秦襄旧部对李玄都拱手致谢之后,纷纷开始择地恢复气机。 李玄都想了想,回到孙意气的尸体旁边,割下他的头颅,然后去往钱玉龙的身旁。 此时钱玉龙俨然成了钱家的主心骨,被许多人簇拥在中间,不过当他看到李玄都过来时,他还是排开众人,与李玄都单独来到一旁。 李玄都先将孙意气的头颅放下,道:“幸不辱命。” 钱玉龙没有去看人头,而是望着李玄都,眼神真诚和煦,问道:“紫府没事吧?” 李玄都听到这句话,不由想起一个关于“不问马”的圣人典故。 圣人也就是儒家的大成至圣先师,曾经在朝为官,当时在家中饲养了许多名马,万金难求,有一日马厩失火,圣人退朝归来之后,不问马如何,而是问人如何,可见圣人胸怀。后世也不乏此类事迹,诸如大船倾覆,船主只问人不问船等等。 如今的钱玉龙,不管是真心如此,还是故意为之,都已经有了一个身为上位之人该有的姿态。 李玄都的回答十分简短:“无甚大碍。” 然后他正色道:“说正事。” 钱玉龙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李玄都道:“这次的事情并不简单,除了钱玉楼和织造局勾结的道种宗之外,还有无道宗的人也参与其中,根据秦都督所言,在洞庭湖阻击于他的老人名为古陀,是无道宗十长老之一。” 钱玉龙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道:“洞庭湖一战,是由荆楚总督主导,也就是说我大魏朝的两位总督都与西北周国有所勾结了?看来有些人为了党争,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不过也对,割地求和也好,勾结外敌也罢,这都不妨碍他们还是总督宰相,可一旦输掉了党争,那就是身死族灭了。对于他们来说,国亡事小,家亡事大。” 李玄都微微侧头,问出了一句诛心之言:“钱家呢?对于钱家而言,家大,还是国大?” 钱玉龙哈哈一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玄都摇头道:“那也未必,若真是覆巢之下无有完卵,那么历朝历代改朝换代时,也不会有那么多地方士绅望风而降了。” 钱玉龙脸上笑意渐渐消失,道:“紫府所谋甚远,所图甚大。” 李玄都望向不远处的战场,不带感情说道:“钱兄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西北大军或是金帐汗国的铁骑,横扫天下,兵临金陵府城下,到那时候,可以做主的不会是江南总督,而是你这个钱家家主,你会如何抉择?如果城外敌军放出话来,投降可以保全满城百姓的性命,拒不投降则在城破之后屠城,你又如何抉择?”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轻声道:“钱家的百年荣辱和满城百姓的性命系于你一念之间,担负于你一肩之上,你选前者,难免会遗臭万年,你选后者,也会有人说你是以满城百姓之性命成全一人之清名,你要如何抉择?你……敢做天下人的脊梁吗?” 钱玉龙彻底沉默了。 过了许久,钱玉龙方才问道:“请紫府指教。” “指教谈不上。”李玄都缓缓说道:“如果换成是我,我会选择不降。”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如果金陵府被屠城,谁之过?不是守城之人的过失,而是屠城之人的罪孽,此其一。若是能保全金陵府,也绝非投降之人的功劳,此其二。” “再有就是,投降不杀是做给谁看的?是做给那些打算坚守不降之人看的。换而言之,如果没有这些坚守不降之人,那么又哪来的投降不杀? “不要说什么既然投降了为何还要杀百姓的天真话语,自古兵者,凶也,不杀百姓,哪来的钱粮和女人?自古以来,城破之后纵容士兵大肆抢掠三天之事不胜枚举,史书可鉴。” 说到这儿,李玄都稍稍一顿,话锋陡然一转道:“我小时候偶尔会捉几只麻雀,可总是养不活。” “后来我才知道,麻雀是一种性子极为刚烈的鸟,世人通常不会捕捉麻雀。因为它们被关进笼子之后,通常会不吃不喝,很快死去,便没有捕捉的价值。可最初世人是不知道这一点的,直到有人捉了麻雀,将其关入笼中,又亲眼目睹了这些烈鸟的死去,才得出了不能抓捕麻雀饲养的经验。正是因为有先例在前,后来的麻雀才会不被大肆捕捉。试想,如果最早的麻雀轻易屈就了,是不是现在会有很多人去捕捉麻雀,然后将其囚于笼中?” 钱玉龙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拱手道:“受教。” 李玄都轻叹一声:“当然,我更希望不会有这一天,钱兄永远不会做这个选择。” 钱玉龙道:“我也希望如此。”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秦襄的诸多旧部已经陆续恢复了战力,开始投入战场之中,于是邪道之人开始节节败退。 虽然在落花台下还是总督府的驻军,但是已经无碍大局了。 除非是赵世宪疯了,才会用大军来屠戮这满城士绅,更何况他也做不到,总督府麾下的兵,多是江州本地儿郎出身,而这些士绅们又是江州最大的地主和豪强,军中将官多是出自江州各大家族,两者之间不知有多少纠葛牵绊,赵世宪让江州的兵杀江州的士绅,等同是让他们去杀自家人,如此做的后果只能是炸营哗变。 钱玉龙轻声道:“大局已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局已定 大局已定,不代表此事已经完结,最为关键的两点,一是总督府和织造局那边该如何处置,二是还有钱玉楼又该怎么处置。这次总督府和织造局,看似是针对秦襄,实则也是针对钱家,如果让钱玉楼做了钱家家主,那么总督府、织造局、道种宗、无道宗便有了插手钱家的借口,到那时候,钱家便会被双方彻底瓜分,这是钱家万万不能容忍的,也是钱家会站在李玄都这边的根本原因所在。 李玄都问道:“如何善后?” 钱玉龙道:“赵世宪不足为虑,江州除了我们钱家之外,还有一个松阴府孙氏,如今的内阁首辅孙松禅就是孙氏家主的兄长,而且其他家族也不乏有在朝为官之人,赵宗宪这次闹出了如此大的乱子,他这个总督位子是保不住了。过去朝廷不好擅动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关键在于人心,当初朝廷也曾经想要拿去赵政的总督之位,结果却是辽军哗变,地方士绅也极力反对,朝廷这才不得不收回成命,让赵政仍任原职。可现在不一样,地方士绅不支持赵宗宪,朝中又有人弹劾,他焉能保住总督之位?” 钱玉龙稍稍顿了一下:“关键是陈舫这个织造局的监正,他是宫里的人,想要处置他,内阁和外廷都是说不上话的,要司礼监发话才行。” 李玄都平静道:“早在四年之前,我就已经是朝廷通缉的钦犯,所以我也不介意帮钱家一把。” 李玄都的言下之意便是由他出手将陈舫除去。 钱玉龙想了想, 摇头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杀一个道种宗的高手不算什么,这都是江湖厮杀,可杀朝廷的封疆大吏和镇守太监,那便是坏了规矩。并非是不能坏了规矩,而是此例一开,后患颇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要如此行事为好。”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就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一道黑光迅速远遁,然后就见秦襄如流星一般轰然落地,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深有尺余的碗状巨坑。 此时秦襄双袖尽碎,双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脸色略显苍白,不过从结果来看,还是秦襄略胜一筹,击退了古陀。 在秦襄与古陀分出胜负之后,另外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交手也接近了尾声,只听韩邀月的嗓音从九天之上落下:“景师叔绝技,在下领教,日后再战。” 说罢,这位忘情宗的副宗主也化作一道长虹远遁。 随着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先后退走,残余的邪道高手也随之退去,落花台上终于恢复了平静。 秦襄与他的旧部站在一起,钱家和本地士绅站在一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唯有李玄都站在两者之间,两边都不靠。 李玄都与钱玉龙对视一眼,钱玉龙心领神会,招呼钱家众人和各位士绅开始下山。此时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返回金陵城,然后稳住局势。 此时金陵府城内,钱家大长老亲自坐镇钱家祖宅,由钱锦儿亲自带领千余漕帮弟子,抵挡钱玉楼亲自率领的诸多道种宗高手。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是弱质女流的钱锦儿竟然也是一位修为不俗的高手,再加上钱家财大气粗,使得钱锦儿身上足足携带了五件不同用途的宝物,堪比正一宗掌教颜飞卿,一番激战下来,仅仅是死在钱锦儿手上的道种宗高手就有七人之多,其中归真境一人,先天境两人,玄元境四人。 当钱家长老堂这些年来招揽的江湖武夫也开始投入战场后,道种宗弟子顿时损伤惨重,而总督府的援兵又迟迟不至,使得战局开始逆转倾斜。 这一日,金陵府城外的军营中发生了一连串的哗变炸营,一个游击将军,一个副总兵,一个参将,公然违抗总兵的军令,拒不派兵,并且宣称总兵的军令乃是乱命,于是两派人马展开内讧对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脱离了总督府和织造局的控制,尤其是落花台上的消息传来之后,这场总督府意图对钱家下手的谋划,逐渐演变为以钱家为首的地方士绅对抗江南总督,以至于士绅们的剧烈反弹,使得堂堂江州总兵的亲兵营都有人叛逃。 这场内讧厮杀持续了半天的光景,最终以江州本土派的压倒性胜利而告终,并非江州出身的江州总兵死于乱军之中,一位同样是外来的副总兵见势不妙,果断投降,算是保住了自家性命,而另一位出身江州的副总兵则是直接带兵逼宫,将总督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虎视眈眈。 江州一直被众多江州士绅视为自家私地,他们在此扎根数百年,各家子弟在江南各大衙门中均是担任要职,故而名义上江南总督是江南之主,但实际上真正能够掌控江州局势走向的是以钱家为首的众多江州士绅。这次江南总督对钱家动手,小觑了钱家在江州的影响力,若是钱家一倒,那么其他士绅便是一盘散沙,任人拿捏,所以与钱家为敌,等同于与所有江州士绅为敌,此事成了还好,一旦不成,便是如今这个下场。 当初江州一州之地,并未设有总督一职,只有巡抚。上任巡抚大人在任两年,裁撤江州驻军,清查江州各司衙门之弊病。天宝三年,巡抚遇刺,次日身亡,刺客并未逃走,被当场拿下。朝廷发出上谕:“亟须严行讯究,令三司各官赶紧缉拿刺客严讯,务得确情,尽法严办。”江州总兵会同三司衙门等人审讯刺客。几天后,又加派河道总督参与审讯。 只是此数人借口案情重大,拖拉时日,也不对刺客用刑,借口是:“情重大,徒事刑求,倘未正典刑而庾死,谁任其咎?”最后江州总兵和河道总督联名上奏,竟是以私仇结案。 朝廷自是不信,又派三法司钦使重审,结果仍按原拟罪名定案。而且结案奏章以四百里加急进京,未等圣旨下达,三位钦差就已经离开金陵府,最终结局却是各自辞官,不再出仕。 由此可见江州士绅之势大,正因为此案,朝廷才决心在江州设总督一职。 如今江南总督对钱家出手,其实也有借以打压江州地方士绅的意图,只可惜棋差一招,注定难以善了。 在如此情形下,钱家大宅的战局自然毫无悬念,在钱锦儿的授意下,围三缺一,故意给那些道种宗弟子留了一条生路,这些道种宗弟子也算识趣,悉数逃出城去。可那些追随钱玉楼反叛的钱家中人则要身不由己,身家性命都在金陵城中,虽然跪地请降,但还是被钱锦儿下令依照家法从事,一个不留。 钱家之所以能够雄立江州数百年而不倒,不仅是脉脉温情,更有冷酷杀伐。 最后,钱锦儿没有兴师动众,只是独自一人来到钱玉楼位于北城的私宅。 钱锦儿走本以为钱玉楼会在此殊死一搏,不过她猜错了,私宅的大门敞开着,没有任何护卫和埋伏。 钱锦儿独自走入宅中,然后见到了那个应该算是她侄女的女子。 钱玉楼就站在正堂前的台阶上,还是老样子,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内里是那件异常名贵的百鸟裙,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目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 只是此时她的装扮与此时的气氛实在有些不搭。 钱锦儿停下脚步。 钱家两辈人中最为杰出的两名女子平静对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念之间 沉默许久之后,钱锦儿开口质问道:“钱玉楼,为什么?” 钱玉楼似是有些畏寒,紧了紧雪白大氅,道:“以姑姑的聪慧,应该不难猜出才是。” 钱锦儿道:“我知道是我的事,现在我要听你说。” 钱玉楼点了点头,平静说道:“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一件事,江州姓钱,若是往前推移千余年,群雄并起,诸侯林立,那么我们钱家差不多可以算是一国之主,这钱家家主的位置,与国君公侯也相差不多了。在我稍大一些之后,我又知道了一件事,这个看起来很美好,实际上也的确很美好的位置,与我没什么关系,甚至整个钱家与我也没太大关系,我最大的可能是长大之后嫁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人之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钱家是好是坏,都与我无甚相干了。” 钱锦儿平静道:“我也姓钱,我也是女子之身,你说的这些,我理会得,但这都不是你背弃钱家的因由。” 钱玉楼淡然道:“我没有背弃钱家,我只是要做钱家的主人。凭什么钱玉龙生来就注定是钱家的主人,而我生来就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姑姑你也是女子,那荆楚总督几次三番想要求娶你为继室续弦,你为何迟迟没有答应?还不是为了这个长老堂的长老之位,如果姑姑下嫁给荆楚总督,便不再是钱家之人,更不能做钱家长老,为何那些钱家男子既能做家主、长老,又能娶妻生子,而我们这些钱家女子却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钱锦儿道:“世道如此,并非钱家首开此例,你就算心有怨气,也不该怨恨钱家。” 钱玉楼轻叹一声:“姑姑所言极是,正因如此,我加入了牝女宗,与道貌岸然的玄女宗不同,牝女宗素来主张由女子来统领天下,历代牝女宗祖师,也莫不以此为纲。” 钱锦儿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震惊神情,心思急转道:“既然你加入了牝女宗,为何来的是道种宗?” 钱玉楼脸上露出一抹诡笑:“谁说牝女宗没有来人?” 钱锦儿心神一震。 钱玉楼轻笑道:“牝女宗在世间落子无数,上到宫里的贵妃娘娘,下到青楼里的卖笑女子,都有可能是牝女宗的伏笔,当然,还有因为这些女子而甘愿做那石榴裙下之臣的男子,如此相加,便是牝女宗的立世之本,姑姑聪慧绝伦,不妨猜一猜,到底谁才是牝女宗之人。” 钱锦儿眼神晦暗,没有说话。 钱玉楼闭上眼睛,说道:“我此番谋划,深知别无退路。故而在谋划之初,便已有了若谋划不成则玉石俱焚之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父亲此时已经死了。” 钱锦儿瞬间震怒:“那可是你的生身之父!” “那又如何?”钱玉楼睁开眼睛,幽幽道:“姑姑,平心而论,父亲的生死是捏在我的手上吗?如果你和老祖宗愿意分出一些供奉陪他去落花台,那他就肯定不会死,可你们没有,你们把人手都集中在了祖宅,那么他便要死了。” 钱玉楼盯着钱锦儿:“我们是对手,是弈棋的棋手,棋盘厮杀,只分胜负,是你们把他当成了弃子,却要反过头来怨我没有手下留情?” 钱锦儿寒声道:“既然你说我们是对手,那么成王败寇,也没必要再讲什么情分,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我代劳?” 钱玉楼笑了笑:“生而为人,来这世上走一遭,靠人不如靠己,就不劳烦姑姑了。” 钱锦儿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平静,双手在小腹位置交叠,宽大的锦绣袖口低垂,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位雍容优雅的钱大家。 她平静地望着钱玉楼,似乎已经从兄长的死讯中走了出来,而对于自己侄女即将面临的悲惨遭遇,却又无动于衷。 钱玉楼将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抖落在地,现出身上的百鸟裙。 她的神情平静淡然,从袖中取出一柄带鞘的短剑,然后缓缓拔出短剑。 不得不说,钱玉楼真乃女中豪杰也,她面不改色地将短剑刺入自己的小腹,仍旧平静地与钱锦儿对话:“姑姑,如果说这个乌烟瘴气的钱家还能有人让我有些好感,那就是你了,也许是同为女子的缘故,我一直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可惜你还是站在了他们那一边。” 钱锦儿淡然道:“我只是站在钱家这一边。” 钱玉楼的双手用力,短剑刺入她的小腹三寸有余,剑刃上早已淬毒,随着体内气血流转,一层黑气顿时笼罩了她的脸庞。 钱锦儿继续说道:“平心而论,我大哥待你更甚于钱玉龙,可你为何要连他也一起算计?还有你娘,又该怎么办?” 钱锦儿此时说话已经有些费力,语气放缓了许多:“我虽然已经心存玉石俱焚之念,但并非一意求死,若是我之谋划能成,则万事无忧。若是我之谋划不成,我们一家三口也能黄泉再聚。” 钱锦儿轻叹一声:“何苦如此。” 钱玉楼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可仍旧在笑:“我与姑姑不同,父亲与姑姑是兄妹,父亲容得下姑姑,我与钱玉龙也是兄妹,可钱玉龙却容不下我,当然,反过头来,我也容不下钱玉龙就是了,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殊死一搏。” 说话之间,钱玉楼的瞳孔开始扩散。瞳孔遇光而收缩,此乃本能反应,若是瞳孔扩散,便说明人已经死了,可钱玉楼乃是有修为在身之人,与寻常人不同,竟是仍旧强行吊起了一口气,如回光返照一般:“姑姑,这个棋盘上我还留了最后一颗棋子,那不是给我自己留的,而是给钱家留的,也是给你留的。自先祖创下钱家基业以来,家主均是出自钱家的大宗长房,如果长房的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你一个女子,那么长老堂的老家伙们,为了维护大宗的地位,会不会让一位女子成为钱家家主?” 钱锦儿又是一惊,脸色阴晴不定。 钱玉楼望向辽阔而未知的远方,咬了咬嘴唇:“我在钱玉龙的身边安插了一个女人,可以将钱玉龙置于死地的女人,因为钱玉龙不会对这个女人有丝毫的防范。” 钱锦儿不是笨人,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在这个重男轻女的世道中走到今天这般地位,可见其心思聪慧,立时想到一个人:“柳玉霜?” 不过她紧接着就否定道:“不对,如果是柳玉霜,那你当初试图胁迫柳玉霜,就不会被钱玉龙将计就计,反而是被钱玉龙拿住了你买卖女子的证据。” 钱玉楼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污血,道:“难道没有柳玉霜的告密,钱玉龙就不知道了吗?我只是没有料到,会半路杀出一个紫府剑仙而已。” 闻听此言,钱锦儿的脸上也露出了迷惑神色:“难道说这是你和柳玉霜演了一出戏?假意胁迫柳玉霜,再让柳玉霜去向钱玉龙通风报信,由此获取钱玉龙的信任。” 钱玉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笑意,却没有给出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 钱锦儿深深地望着钱玉楼,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钱玉楼的声音越来越小:“关乎到自身,便失了方寸。既然姑姑口口声声说女子就应如此,那我就给姑姑一个选择:是作壁上观,看着钱玉龙去死,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钱家第一任女家主?还是揭穿那枚棋子,救下钱玉龙的性命,继续做你的钱家长老?路,我已经为姑姑铺好了,至于该怎么走,都在姑姑的一念之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六章 胜天半子 钱玉楼死了。 钱锦儿详细检查了一遍,并非假死的手段,是的的确确死了。 钱玉楼之所以会死,非战之罪,只是大势所趋,不过这个女人在临死之前,又在钱家留下了一颗钉子。 钱锦儿望着钱玉楼的尸体,神色复杂。 佛祖说有三毒,名曰:贪、嗔、痴。世人皆有贪念,关键不在于定力如何,而在于权衡利弊之后的诱惑到底有多大。钱锦儿也不例外,她有贪念,她之所以不曾去动家主之位的心思,关键在于风险太大,不值得,现在钱玉楼给她摆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几乎没有什么风险,又让她如何不动心。 钱锦儿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正如钱玉楼在临死之前所言,都在她的一念之间而已。 钱玉楼已是走投无路,就如棋盘上陷入绝境。不过钱玉楼的大龙死而不僵,于是她将自己化作一颗棋子置于棋盘,以自己之死盘活了死棋,成为决定胜负的劫。 如果钱锦儿决定坐视钱玉龙去死,那么便是钱玉楼胜了半子。 钱锦儿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仍旧陷于两难之间,因为这本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钱玉楼洞彻人心,抓住了一个“贪”字,便让一直冷静自持的钱锦儿乱了方寸,进退维谷。 这让钱锦儿不由想起了一个名为《天局》的故事,有棋痴在严冬深夜访友,遭逢大雪,于山林之间迷路,偶遇仙人,两人在旷野之间以百丈深谷之下的谷地为棋盘,以黑石白雪为棋子,双方搏杀一夜,最终棋痴以自身为棋子,跪死在棋盘一角而锁定胜局,被赞誉为“胜天半子”。 她不由喃喃自语道:“钱玉楼,你也想要效仿‘胜天半子’之举吗?” 另外一边,落花台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秦襄一行人。 李玄都已经将“冷美人”收归刀鞘,问道:“秦都督接下来有何打算?” 秦襄想了想,说道:“我本打算继续北上,不过现在看来,却是要从长计议了。” 李玄都道:“我曾问询过钱家的大公子钱玉龙,他的建议是南下,那边有慈航宗的照拂,可以出海去婆娑州或是凤鳞州,在海外之地暂避风头,待到情势有变,再回来就是。不知秦都督意下如何?” 秦襄摇头道:“若是避祸,那我大可留在龙门府就是,那里有万象学宫,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与我相交深厚,足以庇护我的安危。” “既然都督是如此想,那有些话,我便可以说了。”李玄都道:“其实我也不赞成都督去海外避祸,也许这些话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我还是觉得,都督应该继续北上,去见一见那位辽东总督。” 闻听李玄都此言,几位对于秦襄忠心耿耿的随从都露出不快之色,若非刚刚是李玄都救了他们,恐怕此时已经有人出言驳斥。因为在他们看来,天大的事情都不如都督的安危,李玄都此言,的确是不讨喜。 不过秦襄却是不怒反笑:“若是旁人说这话,自然是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换成你这位紫府剑仙来说,就万万没有这个道理,你的事迹我也知道一二,在对待张相一事上,我不如你远甚。” 不等李玄都开口谦让,秦襄已经是一摆手道:“亚圣有言:‘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当年也是读圣人典籍的书生,自当遵循圣人之道。”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开口道:“虽说秦都督已经有了定见,但如何去辽东,还是要好生谋划一番,以免再出其他事端。” 秦襄道:“我与金陵府钱家并无什么往来,但是与松阴府孙氏还算有些交情,我打算先去松阴府落脚。” “也好。”李玄都点头道:“只是我还有许多杂事在身,却是不能与秦都督同行了。” “无妨。”秦襄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紫府如何知道我身陷囫囵?” 李玄都坦然道:“实不相瞒,当初我之所以要寻找秦都督,也是存了与秦都督共商大计的心思,只是没想到秦都督比我更快一步,已然决定北上,后又得知朝廷意图对秦都督下手,这才一路追来,想着援手一二。如今秦都督已然脱困,那我此行也算功德圆满。待到我了结诸般江湖恩怨之后,也会北上与秦都督会合。” 秦襄笑道:“那我就在赵政的官邸等你。” 李玄都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秦都督,这位辽东总督当真信得过?” “信得过。”秦襄轻抚胡须,道:“如果天下没有他,怕是又要多出一位女子皇帝喽。” 李玄都点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 秦襄抬手做了个举杯的动作,遗憾道:“可惜无酒。” ……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钱一白是个多情种子,惹下了无数风流债,最终死在了那名被牝女宗收为己用的昔日旧情人手中。 用钱一白自己的话来说,这是求仁得仁。 钱玉龙也是半个多情种子,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钱玉龙并不滥情,这些年来除了在正妻和柳玉霜的身上下了许多功夫之外,并未在其他人身上耗神,就算偶有几个,也是逢场作戏居多,远不如他老子那般“战绩辉煌”。 在钱玉龙返回金陵城的时候,城内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下来,各路邪道高手逃散一空,官军的“叛乱”也被镇压下来,“叛乱”的贼首,也就是江州总兵,已经伏诛,其余人从犯也都已经束手就擒,出身于江州本地士绅的江州副总兵带兵围了总督府,不过美中不足,江南总督赵宗宪并没有返回总督府。 自从天宝四年以来,朝廷衰弱而地方势大已经成不可挽回之局势,而一地总督只是地方势力的代表人物,如果总督选择与地方士绅为敌,那么总督倾覆也就在顷刻之间,赵世宪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当然,这些士绅不会公然与朝廷做对,而朝廷也无力问责,双方会继续保持默契,于是所有的罪责都必然会落在总督的身上,那么赵世宪就算侥幸不死,其结局也已经注定。 至于陈舫,他同样没有返回织造局,想来是与赵世宪一起逃出了江州。 钱玉龙直接来到总督府,堂而皇之地坐在总督府的大堂上,拿起那块代表着总督权威的惊堂木,轻轻摩挲,然后感叹道:“朝廷设有辽东、幽燕、秦中、荆楚、齐州、江南、蜀州七大总督,前些年时蜀州失陷,蜀州总督被撤销,如此便是还剩下六大总督,今日过后,怕是只剩下五大总督了。” 如今的江州布政使侍立一旁,赔笑道:“赵世宪倒行逆施,竟然在落花台上大放厥词,说什么为了保住他赵世宪的项上人头,勠力同心,共赴时艰。还说什么他好不了,别人的家人一个都别想跑。实在是昏了头,瞎了心。” “赵世宪丧心病狂,不得人心,被江州百姓所唾弃,赶出了金陵城,如今已是惶惶如丧家之犬。”钱玉龙放下手中的惊堂木,微笑道:“依我之见,此人与宦官陈舫一定是逃往芦州,去那荆楚总督的行辕搬救兵去了,我们不必管他,任他遭天下人唾骂,我们只管做好我们江州自己的事情。” 几位官员同时道:“是。” 钱玉龙从大案后起身,向外走去,吩咐左右道:“对了,我也该去见一见我那位妹妹了。” 就在此时,一位钱家供奉来到钱玉龙身旁对他耳语几句。 钱玉龙一下子怔在那里。 钱玉楼竟然已经死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人死灯灭 钱玉楼自尽,由钱锦儿亲自验明正身。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钱玉龙有了一瞬间的怅然若失,说不清是悲是喜。 毕竟是兄妹一场,又是棋逢对手,故而钱玉龙还有几分惋惜。 不过这些情绪只是存在了极短的时间,很快便被马上就要执掌钱家的志得意满所替代,而且他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做,首先就是回钱家祖宅去见一见老祖宗,然后是父亲钱一白的丧事,以及接下来安抚众多士绅,共同商议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朝廷问责一事,堪称千头万绪。 当钱玉龙忙完这些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带着一身刚刚与各大士绅家主推杯换盏之后的酒气,回到了自己的外宅。 一直在前厅等候的柳玉霜立刻迎了出来,扶住已是熏醉的钱玉龙,结果钱玉龙直接一个俯身,吐了一地。味道刺鼻,柳玉霜却是半点也不嫌弃,只是动作轻柔地为钱玉龙拍背,看着是真心疼。 钱玉龙虽然喝得大醉,但心情明显不错,闭着双眼,任由柳玉霜为他轻轻擦拭嘴角的污秽。 柳玉霜在几个丫鬟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扶着钱玉龙来到卧房,钱玉龙向后倒在床上,仍是闭着眼,说道:“这一次,我们赶跑了江南总督赵世宪和江南织造局监正陈舫,这个江州还是我们江州人的江州,其他人休想染指。” 如果在前几十年,这些话便是实实在在的大逆不道之言,只要有人告上一状,就算是钱家,也吃不了兜着走,可到了如今嘛,朝廷威信尽失,对于地方豪强,只能以安抚和笼络为主。不是朝廷没有钱粮和兵马,而是因为人心散了。 柳玉霜显然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城中的变故,柔声道:“这事依我说,一多半还是好的,咱们江州的事情,早就应该让我们江州自己的人来管着,凭什么让江北的人来管着?江北来的那几个封疆大吏,有一个好人吗?不说别人,就说赵世宪和陈舫这两个人吧,他们会干什么呀?除了会往自己家里搂银子,就是替朝廷打压我们江州本地人。” 钱玉龙猛然睁开眼睛,伸手捏了捏柳玉霜的鼻尖,笑道:“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如今不同往日,遍地都是草头王,咱们江州的事情再让外人来置喙,已经不合时宜。这次平息了钱玉楼的内患,又除了赵世宪这个外忧,这往后的日子,就要好过许多了。” “如此说来,以后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柳玉霜笑问一声。 钱玉龙摇了摇头:“未必。在离开落花台的时候,我与李紫府又说了些题外之言,他问我,如果有朝一日,西北大军和金帐汗国的大军兵临城下,我该怎么办?我没能给出答案。不过有句话说得对,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有些事情也该未雨绸缪。” 柳玉霜眼神幽深,轻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 这一刻的柳玉霜,眼眸中有光彩流转,与平日里那个柳夫人浑不似同一个人,有些陌生。 只是此时的钱玉龙已经重新闭上眼睛,并没有看到:“如果真有那一天,我钱玉龙无非一死而已。” 柳玉霜轻轻叹息一声。 虽说叹息声音不大,但在只有两个人的卧房中,却是格外清晰。 钱玉龙问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啊?” 柳玉霜轻轻伏在钱玉龙的胸膛上,柔声道:“只是想到以后若是不能长相厮守,就觉得悲从中来。” “怎么忽然这么说?”钱玉龙忽然道。 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只觉得胸口一痛。 钱玉龙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低头望去,只见柳玉霜的五指深深嵌入他的胸口之中。 柳玉霜仍旧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非但没有起身,反而还侧头贴在钱玉龙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脸上露出微笑:“玉龙,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之间有多少恩情了?” 钱玉龙整个人已经麻痹不堪,只有舌头还算灵活,还能开口说话:“你……你到底是谁?” 柳玉霜如情人低语:“我就是柳玉霜,柳玉霜就是我的本来姓名,至于江州柳家,那也是我的本家,只是我在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山上学艺,直到十六岁才返回柳家,所以任凭你们钱家在金陵府手眼通天,也查不出我的底细,因为本来就是真的。” 柳玉霜收回手掌,五指上尽是鲜血,仿佛是在指甲上涂抹了红色胭脂,女子缓缓起身,用另外一只手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又理了理鬓角,这才继续说道:“除了柳家寡妇这个身份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平心而论,钱郎你这些年待我着实不薄,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这次是奉广妙姬之命,务必取你性命。” 钱玉龙此时只觉得胸口绞痛,强忍疼痛道:“谁是广妙姬?是钱玉楼?” 柳玉霜轻声道:“钱郎好心思,楼老板的确是我们牝女宗的人,只是不在六姬之列。在我们牝女宗,宗主之下有两人,分别是广妙姬和玄圣姬,玄圣姬就是大名鼎鼎的宫官,无人不知,可知道广妙姬身份的,却是寥寥无几。” 柳玉霜伸手轻轻抚过钱玉龙的面庞,柔声道:“这场谋划,起始于数年之前,直到今日才算收官,所以钱郎你也输得不冤。” 刚刚还是手握钱家大权,大权在握,一转眼,从云端跌落谷底,如此大的落差,让钱玉龙难以接受,听完柳玉霜的话语之后,钱玉龙在急怒之下,一时间竟是没有说出话来。。 柳玉霜轻声感慨道:“还是楼老板说得对,女儿身也当有所作为,总要让这世间的女子与男子平起平坐,能同席而坐,能有自己的名字,男人做得家主、皇帝,我们女子也能做得。” 钱玉龙看着这个变得极为陌生的枕边人,嘴唇颤抖。 柳玉霜又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钱一白死在了女人的手中,你也死在了我的手中,你们父子二人不愧是父子。” 钱玉龙感觉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在生死幻灭之间,灵台深处涌现出一抹清明,想起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从小到大,父母妻子,甚至还有那个从小就与自己不对付的妹妹。 然后他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为何柳玉霜直到现在才动手,因为如果早早杀了他钱玉龙,那么钱家长老堂就不会将他的父亲钱一白当作弃子,正是因为有钱玉龙可以接任家主之位,才能促使长老堂舍弃上任家主。现在父亲已经死了,如果这时候他钱玉龙也死了,那么钱家大宗长房这一支,便绝了香火,如此钱家又是一片乱象,其他几房旁支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必然要有一番争斗,于是又让她们有了可以插手的余地。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些,已是无力回天。 钱玉龙的意识开始消散,眼前渐渐变得漆黑一片。 不知何时,柳玉霜已经推门离开卧房,神情平静,没有丝毫异样,完全看不出她刚刚杀了自己的枕边人,在开门的时候,一阵寒风猛然窜入屋中,将屋内的烛火吹灭。 人死灯灭。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钱家供奉盛子宽率先破门而入,顿时目瞪口呆,只见钱玉龙躺在床上,胸口满是鲜血,死不瞑目。 紧接着范振岳也跟了进来,两人面面相觑。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八章 身后之事 第二日一早,钱家大公子钱玉龙遇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钱家长老堂。 这一次,十位钱家长老齐聚一堂。 祠堂内的气氛十分凝重,按照这些钱家长老的谋划,此事就到钱玉楼身死为止,然后就应该是钱玉龙接掌钱家家主之位,带领摒除了内忧外患的钱家重新走上正轨。 可谁也没有想到,最为关键的钱玉龙竟是也死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凶手竟是钱玉龙多年的相好,这不禁让几位钱家长老开始审视自己的身边之人,生怕也步钱玉龙的后尘。 沉默了许久之后,坐在最上首的大长老停止拨动手中的流珠,开口问道:“凶手抓到了吗?” 拄着龙头拐杖的长老起身道:“已经派人去追查了。” 大长老点了点头,抬手示意这位长老坐下,然后道:“追查凶手的事情先不着急,关键是一白死了,玉龙也惨遭不幸,可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都说蛇无头不行,群龙不可无首,我们钱家要推选出一个当家主事之人,稳定局势,也是稳定人心,这才是关键,也是大事。” 大长老此言一出,祠堂中的气氛愈发低沉。 关键在于钱家的大宗长房一脉,一直都是人丁单薄,上代人只有钱一白和钱锦儿两人,这一代,钱锦儿一直没有嫁人,自然没有子嗣,钱一白虽然妻妾不少,到头来还是只有一子一女,可就在昨天,钱玉楼和钱玉龙先后身死,竟是只剩下钱锦儿一人。 一位长老犹豫着开口道:“不如由锦儿……” 这位长老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位长老打断道:“锦儿是大宗长房出身,如果她是男儿身,那没什么好说的,兄终弟及,由她来做这个家主是再合适不过,那我们今日也就没必要议这个事了,关键是锦儿是女子之身,我们钱家还从未有过女子家主的先例。” 先前的那位长老反驳道:“这世上的事情,总得有人做了才能有先例,如果列祖列宗们死守着规矩,因为没有先例就事事不做,那我们这些人恐怕还在街头巷尾撂地呢,哪来今日的登堂入室?再者说了,祖宗留下的规矩里,也没有女子不能做家主这一条。” 后者冷笑道:“列祖列宗是没有留下这条规矩,可同样没留下诸如不许忤逆人伦、不许滥杀无辜这些规矩,为什么?因为这些规矩是这个世道的规矩,不用列祖列宗再去多费口舌。难道就因为列祖列宗没有留下这个规矩,便能肆意行事?” “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是怎样说?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依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旁宗之人来坐家主大位?是不是最好是由你那一支的子孙来做?” “不要东拉西扯,我何时如此说过?” 就在这时,大长老轻轻道:“好了。” 两位长老同时住口。 然后就听大长老说道:“两位长老说得都有道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来议这个事。议事就是议事,不要置气,更不要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两位长老同时一凛,沉声应是。 大长老望向一直没有开口的钱锦儿,温声问道:“锦儿,你是什么意思?” 钱锦儿稍稍犹豫了一下,起身道:“锦儿何德何能,一介女子之身,如何当得起家主大位。” “话不要说满,但也不要说死。”大长老淡笑道:“遍览史册,有赵后当政,有明空女帝,有二圣临朝,还有如今执掌朝政大权的谢太后,也是一位女子,所以女子之身不是什么问题。” 这一刻,整个祠堂针落可闻。 钱锦儿低下头去,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不过钱锦儿还是下意识地捏住自己的衣角,显示出她现在内心的不平静。 果然被钱玉楼料中了,钱家大长老并不介意让一位女子来做家主,关键是要维护大宗长房的地位,如今钱玉龙正妻已有身孕,先让钱锦儿暂代家主之位,待到钱玉龙的儿子长大,再将家主之位交出去,如此以来,家主之位就还在长房的手中。 先前那位长老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以她是女子为理由极力反对,就是想要从长房手中夺过家主之位。无奈大长老就是本就是长房出身,这番谋划注定要落空。 …… 另一边,刚刚回到金陵府的李玄都也得知了钱玉龙的死讯,就算是见惯了种种波谲云诡之事的李玄都,也倍感错愕。 李玄都如何没有想到,他与钱玉龙在落花台上的最后一次眼神示意,竟是成了两人之间的诀别。虽说他与钱玉龙之间的交情比不上胡良,但好歹也是有些交情,钱玉龙之死,还是让李玄都稍稍有些伤感。 李玄都去了一趟钱家祖宅,见到了那位一直坐镇钱家祖宅的大长老,这位大长老在开始长老堂议事之前,专门与李玄都做了一番深谈,并请李玄都帮忙追查凶手。 李玄都不知这位钱家老祖宗到底打了什么算盘,要让他一个外人来插手钱家的事情,但感念他与钱玉龙的情分,他还是答应下来,于是在盛子宽和范振岳的引领下,他来到一处位于钱家祖宅深处的密室,在这里停放了三口棺材,一口棺材属于钱一白,一口棺材属于钱玉龙,还有一口棺材则是属于钱玉楼。 三人恐怕不会想到,他们不但是同年同月同日死,更是死后共聚一堂。 盛子宽推开属于钱玉龙的棺材的棺盖,轻声道:“李先生,大公子的尸首就在这里了。” 李玄都抬眼望去,不知钱家用了什么办法, 钱玉龙的尸首保存极为完好,整个人就如睡着了一般,唯有胸口处的五个血洞极为刺目。 李玄都一眼就看出这五个血洞的来历,轻声道:“是牝女宗的‘玄阴屠’。” 盛子宽疑惑问道:“李先生何以见得?”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以手刀一掠。 盛子宽一惊,下意识地向后一躲,不过李玄都也不是真正出手,只是点到为止,手刀刚到盛子宽面前的三寸位置便已经停下,可带起的劲风还是让这位钱家供奉猛然一窒。 一旁的范振岳看得分明,迟疑道:“这是牝女宗的‘冷月锯’?”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曾经学过牝女宗的功法,所以认得她们的手段。这‘玄阴屠’乃是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故而其中又蕴含有‘玄阴剑气’,钱兄正是死在‘玄阴剑气’之下。” 盛子宽喃喃道:“真是没想到,柳夫人……柳玉霜竟然是牝女宗的人。” 李玄都道:“当初在落花台上,对钱老家主出手的妇人,也是牝女宗的人,这一点,范供奉也应该知道。” 范振岳有些尴尬,毕竟钱一白是死在了他的面前,但还是点头道:“李先生所言极是。” 盛子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牝女宗的这帮女子,就像一只只母蜘蛛,结成蛛网,等着飞虫一头撞入罗网之中,有用的就留下,没用的就直接连皮带骨地吃掉,那太玄榜上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还有当年的小天师张鸾山,还不是着了她们的道?着实可怕,没想到现在她们又看中了钱家。” 说到这里,盛子宽和范振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忧虑。 李玄都继续道:“牝女宗内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广妙姬为首,一派是以玄圣姬为首,不知这次出手的会是广妙姬还是玄圣姬?” 其实李玄都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没有说出口。 谋划此事之人不会是宫官,应该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广妙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九章 端倪初显 江湖上杀人,无非三种原因,为情,为仇,为利。 牝女宗与钱家没仇,如果说杀钱一白还能勉强说得上是情杀,那么杀钱玉龙就一定是为了利。 李玄都最大的疑惑是,利从何来? 如果说牝女宗、道种宗、无道宗支持钱玉楼,是想要让钱玉楼接掌钱家,从而谋求钱家的家财,如今钱玉楼已死,她们纵使杀了钱玉龙,又从何处着手? 李玄都轻声问道:“盛供奉,范供奉,李某有一事想要请教,还望两位能够不吝解惑。” 盛子宽和范振岳对视一眼之后,由盛子宽开口道:“李先生但讲无妨。” 李玄都道:“依两位看来,钱兄不幸身故之后,谁最有可能接任钱家的家主大位?” 盛子宽略微沉吟了一下,道:“钱家家主一向都是出自长房大宗,如今的长房中人就只剩下大长老和钱锦儿钱长老了。大长老年事已高,而且长老堂的大长老之位也是极为重要,不逊于家主,所以不太可能再去出任家主之位,如果大长老打定主意要让大宗长房守住家主之位,那么钱锦儿长老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范振岳点头道:“大公子还留有一个遗腹子,若是让钱锦儿长老先暂代家主之位,待到小公子长大成人之后,再把家主之位交还回去,也不是不行。” 李玄都问道:“这位钱大家可曾与牝女宗有过什么来往?” “没有吧?”盛子宽迟疑道:“从未听说过钱长老与牝女宗有什么往来,只听说她与荆楚总督关系非同一般。” 范振岳同样摇头道:“的确是从未听说过。” 李玄都沉思片刻,道:“就请两位先去向大长老复命,李某还有其他事情。” 两人点头应下:“李先生请自便。” …… 长老堂,一场议事下来,虽说还未彻底敲定,但是也已经不离十,其他几位长老固然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可想。 议事结束之后,大长老仍旧是安稳不动地坐于祠堂之中,其余八位长老则是陆续离去,唯有平最早离去的钱锦儿这一次却走到了最后。 此时的钱锦儿没有即将得掌钱家大权的志得意满,反倒是显得心事重重。 老人和蔼微笑道:“锦儿,你怕了?” 钱锦儿恭敬道:“回老祖宗的话,的确是怕了,毕竟锦儿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到如今的位置。” 老人笑道:“知道怕就好,人若是失了敬畏之心,便容易自取其祸。就拿玉龙来说吧,他说赵世宪大逆不道,可他呢?就公然坐在总督衙门的大堂上,让三司衙门的主官侍立一旁,这是干什么?这是初显跋扈之相,所以他也是合该遭此劫难。” 钱锦儿沉默不语。 老人从轻轻拨动手中的白玉流珠,继续说道:“不过也不要过于畏手畏脚,钱家的担子,是在家主的肩上担着,若是家主都支撑不起自家门户,那钱家又如何在世间立足?” 钱锦儿道:“大哥还有玉龙之死,颇为蹊跷,老祖宗是不是……” 老人拨动手中流珠的动作一停,道:“这件事我已经委托旁人去查,我也相信那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答复。” 钱锦儿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那个追查此事的人是谁,老祖宗如果愿意说,自然会说,如果老祖宗不愿意说,那就一个字都不会透漏。 老人感慨道:“钱家这些年来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比这更凶险的时候也有,可钱家还是挺过来,所以不管是邪道十宗也好,还是正道十二宗也罢,都不必怕,该怎样应对就怎样应对。” 钱锦儿恭敬一礼:“锦儿记下了。” 老人挥了挥手:“去吧,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 钱锦儿缓缓退出祠堂。 出来祠堂之后,钱锦儿登上马车,往自己的住宅行去。钱家最重要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钱家大宅,此乃家主居住的地方,一处是钱家祖宅,也就是钱家大长老长年居住的地方,这两处相距不远,都在南城之中,而其他钱氏族人则是各自分散在金陵城的各处,钱锦儿便独自居住在北城的一座独栋小院之中。 小宅不大,位置也偏,平日里少有人来,只是当钱锦儿下车时,却发现在宅邸前立了一人,明明是一身文士装扮,却偏偏在腰间悬挂了一柄长刀。这让钱锦儿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诗:“将军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 钱锦儿在微微错愕之后,挂上平日里的端庄笑容:“李公子可是在等我?”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望着钱锦儿,道:“有些事情想要向钱大家请教。” 钱锦儿看了眼李玄都腰间的“冷美人”,道:“李公子请入府再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锦儿挥手示意车夫先行离开,然后她亲自领着李玄都走进这栋宅邸。 宅子不算太大,与气势恢宏的钱家大宅相较,更是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不过在精致程度上,却是毫不逊色,可见主人也花了不少心思,是实实在在地将此地当作一处长久居处来经营。 两人分而落座,有丫鬟奉上香茗,然后便被钱锦儿打发出去,使得屋中只剩下她和李玄都两人。 李玄都没有去碰盖碗,只是望着钱锦儿:“如果在下所料不错,钱大家应是要成为新一任的钱氏家主了。” 钱锦儿皱了皱眉头:“李公子要说什么。” 李玄都道:“我想请教钱大家,对于钱兄之死,是否别有隐情,或者说,钱大家是否早就知情?。 钱锦儿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中也多出几分不悦:“李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害死了玉龙不成?”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李玄都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钱兄死了之后,谁得益最大?不是邪道中人,不是江南总督,也不是已经死了的钱玉楼,更不是我李玄都,而是有望成为第一位钱家女家主的钱大家。” 钱锦儿脸色已经变得冰冷,“说到底,还是怀疑我与钱玉龙之死有所牵连。” 李玄都摇头道:“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可蚌鹤之所以相争,却与渔翁无关。” 钱锦儿稍稍加重了语气:“李公子,你是名震天下的用剑大家,我素闻剑客出剑,从不拖泥带水,人如其剑,李公子有话就请直说行不行?” 李玄都道:“那我就从头说起。” “请讲。”钱锦儿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李玄都直言道:“我查验了钱兄的尸首,发现他是被人以五指刺穿胸膛,最后死于‘玄阴剑气’之下,而江湖上会用‘玄阴剑气’的只有两家,一家是阴阳宗,一家是牝女宗。不过阴阳宗使用‘玄阴剑气’通常会用兵器,唯有牝女宗才会用手掌五指,而且在钱兄身死之后,他的外室柳玉霜便不见了踪迹,联想到她是女子之身,所以我认为,杀害钱兄之人,是牝女宗中人。” “牝女宗?”钱锦儿的眼神中掠过一抹异色,加重了语气,“仅仅凭借一个柳玉霜就推断是牝女宗所为,我也是女子,所以李公子也怀疑我是牝女宗的人了?” “当然不是。”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调:“我刚才问的是,钱大家是否对此事知情?而不是指责钱大家参与了此事,请钱大家务必分清,不要混淆。” 话说到这个份上,钱锦儿也不能继续指责李玄都什么,她收起了脸上的冷意,态度缓和了许多,轻声道:“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章 抽丝剥茧 李玄都并不领情,只是道:“请钱大家明白回我的话。” “既然李公子让我回话,那我便回话吧。”钱锦儿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正色道:“没错,我的确事前就得到了消息。”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钱大家奉长老堂之命去见了钱玉楼,换而言之,钱玉楼在临死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钱大家,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断,正是钱玉楼在临死前将此事告知了钱大家。而钱玉楼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则是因为她已经在暗中加入了牝女宗。” 钱锦儿闻言之后顿时怔住,神色复杂,过了许久只有方才说道:“李公子不愧是差点做了一宗之主的人物,世事洞明。” 这一次,钱锦儿的语气中多了许多真诚,更不再有讥讽意味。因为她是真没有料到李玄都通过一句话就能有如此推断,不由得不佩服。 然后她坦然承认道:“的确是钱玉楼在临死之前将此事告诉了我,只是我不明白,李公子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李玄都同样没有藏着掖着,道:“我曾与牝女宗之人打过一些交道,对于她们的行事风格也素有所知,钱玉楼的心性与牝女宗再是相合不过,再加上钱兄生前也不止一次说过,钱玉楼曾经大肆交结西北五宗之人,那么她与牝女宗有什么瓜葛便也不奇怪了,反倒是没有瓜葛才要让人生疑。那么只要认定了凶手柳玉霜是牝女宗的人,许多事情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钱锦儿问道:“既然李公子已经想明白了这些,那为何还要来找我?除了求证我知情与否之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李玄都望着钱锦儿,反问道:“钱大家是否知道,钱玉楼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在临死前把这个钱家家主的大位钱大家,用意何在?” 至于钱锦儿从钱玉楼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为何没有开口,李玄都没有去问,钱锦儿自不会多说。 钱锦儿端起旁边的盖碗,抿了一口茶,说道:“如果我说她只是争一口气,与钱家置气,李公子会相信吗?” 李玄都直言道:“钱玉楼不甘心,会与钱家置气,我信。但是如果说牝女宗也会陪着她胡闹,那我是万万不信。” 钱锦儿点头赞同道:“我也是不信的,可她的确只是说了些置气话语,并未提及牝女宗的谋划如何。” 李玄都紧紧地望着她。 虽说钱锦儿真实年龄已经年近四十,但因为她有修为在身,又驻颜有术,此时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仍旧是风华绝代。不过李玄都此时的视线并无半点杂念,反倒是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仿佛此时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风华美人,而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 钱锦儿已经忘了多久未曾有人这样对待自己,心中不悦,不过脸上却是不显,依旧是柔声慢语道:“当时我去见钱玉楼,本意只是奉长老堂的命令责令她自尽,只是没想到钱玉楼竟然承认自己已经加入牝女宗,同时还说她分别在大哥和玉龙的身边安插了棋子,正如李公子所见,大哥死了,玉龙也死了,可见她所言非虚。不瞒紫府,如今我也是心中忐忑,不知会不会像大哥和玉龙一样,不知哪天便会横死家中。” “不至于如此。”李玄都说道:“牝女宗若是有如此手腕,那也不必谋划多年了,直接杀上门来就是,只要钱大家能够谨守自身,便不必担忧什么。” 钱锦儿笑道:“那倒是要借李公子的吉言。” 李玄都话锋一转:“我现在担心一点,按照牝女宗的行事风格来看,她们很快就会登门来见钱大家,同为女子,她们对付女子的手段未必就会比男子差了,多半会开出一个钱大家无法拒绝的条件,使钱大家为她们所用。” 钱锦儿显然不信李玄都的说辞,微讽道:“所以李公子才会提前一步赶来,既是质问于我,也是防止我倒向牝女宗?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当初钱玉楼之所以会加入牝女宗,是因为她想要成为钱家家主,不得不从外面借力,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既然现在我有望成为钱家的家主,那牝女宗还能以何事要拿捏于我?”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钱大家是否有在意之人?若是牝女宗以此人性命为要挟,那钱大家要如何应对?” 钱锦儿的脸色微微一变。 李玄都知道自己猜对了,接着说道:“男女之情,世人皆是无法免俗。虽然江湖上盛传钱大家与荆楚总督之间牵扯很深,但我认为这只是一个避人耳目的障眼法而已。” 钱锦儿的脸色愈发难看,直到许久之后,方才道:“就算是有,牝女宗又如何知道?” 李玄都道:“钱大家不要忘了,柳玉霜在钱玉龙的身旁蛰伏了多少年,可见牝女宗并非是因为钱玉楼才对钱家临时起意,而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盯上了钱家,甚至后来的钱玉楼之所以会产生争夺家主之位的念头,也是有牝女宗之人从中挑拨所致。” 钱锦儿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看到钱锦儿的脸色之后,心中彻底明了,继续说道:“看来是被我不幸言中了,那么以牝女宗的行事风格来看,在钱兄身死的那一刻,钱大家的软肋便已经被她们拿捏在了手中。” 钱锦儿怔然了许久,忽然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莫不是你也想借着此事有所谋求?” 李玄都摇头道:“我的确是与人做了交易,但这个人不是钱大家。” 钱锦儿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联想起老祖宗先前所说的话语,立时明白过来:“是老祖宗让你调查此事的。” 李玄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钱锦儿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扶额,只觉得大起大落太过突然,情势变化实在太快。 这次江南乱局,共分为两部分。首先是荆楚总督联手了无道宗,在洞庭湖阻击秦襄,被秦襄逃到金陵府后,又由江南织造局和江南总督接手此事,通过暗算囚禁了秦襄,紧接着便是织造局和总督府得到了朝廷旨意,要借着此事打压钱家。另外一部分是钱玉楼联手道种宗意图争夺钱家家主之位,钱玉龙和大长老对此有所察觉,钱玉楼也知道自己的谋划已经泄露,于是在牝女宗的暗中牵线之下,钱玉楼与总督府和织造局结成同盟,借着秦襄之事对钱家发难,意图毕其功于一役。于是就有了落花台之变。 她本以为事情到此便告一段落,却没想到真正的幕后推手直到此时才真正浮出水面,便是这个在暗中筹谋许久的牝女宗。也许无道宗、道种宗的入局,也与牝女宗有着许多隐秘联系。这让钱锦儿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都说树大招风,钱家这棵大树便是招来了阵阵妖风,如果没有大长老坐镇,又恰逢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赶到此地,恐怕钱家真就要被牝女宗趁机得手。 想到这儿,钱锦儿已经顾不得先前与李玄都的针锋相对,问道:“李公子可有办法应对?” 李玄都道:“办法也有,要么是钱大家肯冷硬下心肠,无视在意之人的死活,要么就是钱大家不做这个家主之位。不过依我之见,大长老恐怕不会同意钱大家坚辞家主之位。” 钱锦儿想起大长老临别时说过的话语,不由得后背发寒。 原来这位坐镇钱家祠堂多年的老人,早已经看穿了一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女子香 就在此时,有大风起,吹得满园落雪飘飘洒洒随风飞舞,然后一道身影随同风雪一起步入正堂,出现在李玄都和钱锦儿的面前。 钱锦儿凝神望去,一名女子巧笑倩兮,正是柳玉霜。 认真说起来,钱锦儿虽然是钱玉龙的姑姑,但也不比钱玉龙大上太多,与这位柳家寡妇算是一辈人,都是三十许岁的年纪,两人少年时也曾经见过几次,算不上手帕交,却也有些印象,所以此时一眼便认了出来。 以前的钱锦儿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是牝女宗的人, 相比较于钱锦儿的惊讶,李玄都的表现就要平静太多,缓缓从自己的座椅上起身,脸上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道:“柳玉霜,你杀了钱兄,还敢来我面前,是否太不把我李某人放在眼里?” 柳玉霜轻拍胸口,故作害怕道:“李公子这番话,可是要吓死小嫂了,怎么,李公子要为你家哥哥报仇不成?” 李玄都反问道:“不行吗?”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钱锦儿只是吸了一口,便觉得全身麻痹不堪,竟是连张嘴都做不到。 李玄都仍旧站立不动,不过也不好受,有黑血从耳孔、鼻孔中流下。 女子凝视着李玄都的脸庞,冷笑道:“真是厉害,竟然提前封闭了窍穴,不过强封窍穴的滋味不好受吧?”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是并拢双指如剑,一指点向李玄都。 李玄都的身形向后一仰,堪堪躲过了这一指,不过还是能够看出,他的动作要比平时凝滞许多。李玄都当初与太阴尸交手时,曾经用自创的“借势法”强行刺激窍穴,使得自己在极短时间内修为暴涨,如今便是将“借势法”和“坐忘禅功”结合之后直接逆用,使刺激窍穴变为封闭窍穴,同样对于体魄有极大负担,不过有秦襄的前车之鉴在先,李玄都也不能不防。 女子面带冷笑,一双妙目之中杀机流溢,化指为抓,五根手指上剑气缭绕,正是牝女宗三大绝技中的“玄阴屠”,她之所以敢对李玄都出手,正是因为她知晓李玄都的底细,先前在落花台一战,李玄都可以说是功莫大焉,但同时也受到了不轻的伤势,她自信对上一个已经跌落巅峰的紫府剑仙,还是有不小的胜算。 只是出乎柳玉霜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一把抓住了 她的手腕,任由五指上的“玄阴剑气”肆虐,却伤不得他分毫。 李玄都盯着这位心狠手辣的“小嫂子”,轻声道:“杀伐果断,真是好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柳玉霜极为震惊,想不明白李玄都为何能轻而易举地破去她的“玄阴屠”。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在李玄都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中,有一样就是收集各家绝学秘籍,在牝女宗三大绝技之中,他本身就精通“冷月锯”,而“玄阴屠”和“缠心丝”分别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和清微宗的“绾青丝”,不巧的是,李玄都同样精通这两门绝技,所以用“玄阴屠”来对付李玄都,就像当初陆雁冰遇到了李玄都,被处处压制,甚至刚刚起手就已经被看穿后续,就算实力高出李玄都,也要落入下风。 片刻之后,柳玉霜稳住心神,故作恼怒道:“你还要抓多久?我还以为堂堂紫府剑仙是位守礼君子,哪成想也是一位登徒子,莫不是也偏好饺子和嫂子那一套?” 李玄都仍旧抓着柳玉霜的雪白皓腕,淡然道:“江湖上生死之争,哪有什么男女之分。” 话音未落,李玄都五指如钩,顺势一扭,只听得骨骼碎裂声响,然后柳玉霜的脸色骤然苍白,趁机挣脱李玄都的五指之后,整只手掌翻折出一个骇人的角度,竟是被生生折断。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既然知道我是紫府客,那你就应当知道,紫府客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年在江北的时候,也不乏有女侠仙子死于‘人间世’的剑气之下。江湖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应对已是不易,所以一入江湖,无论男女,只有生死,没有因为你是女子就要手下留情的道理。” 女子捂住断掉的手腕,咬牙切齿道:“真是好一个紫府剑仙,受教了。” 李玄都张开五指,可见丝丝缕缕的气机环绕,问道:“你们捉拿了钱大家的什么人?” 柳玉霜冷笑道:“难怪一向杀人不眨眼的紫府剑仙会有这么好的脾气,竟是肯跟我说些废话,原来是有所谋求,只是你觉得我会说吗?” 李玄都平静道:“我觉得会,因为我从来不觉得牝女宗的弟子是宁死不屈之人。” 柳玉霜默不作声。 李玄都直截了当道:“我劝你莫要做拖延时间之念,我固然不能封闭窍穴太长时间,但在这之前,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柳玉霜面无表情,不见她如何动作,屋内弥漫的异香已经开始缓缓消散,此物名为“女子香”,传说在牝女宗的山门深处有一处数千年的桃花林,其中气候郁蒸,阳多宣泄,故而瘴气横生,就算是寻常归真境的高手也不敢轻易入内,就算有人修炼了“金刚法身”或是“漏尽通”等功法,可以无视瘴气进入其中,也因为浓郁瘴气之故,五感被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嗅,神不能感,还要修炼牝女宗独门的“灵视神观”,方能深入其中采集桃林深处的桃花瘴精华,此物非烟非雾,再融合女子鲜血,可以炼制成“女子香”。 “女子香”并无毒性,只是会使人浑身麻痹,虽说比不得可以制住天人境大宗师的“返魂香”,但是对付归真境宗师还是手到擒来。 不过若是有了防备,“返魂香”也好,“女子香”也罢,都很难建功,而且这两样物事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就算“女子香”比不得万金难求的“返魂香”,也是价值千金,乃是有数之物,每多用一点,都要花费数额足以让人顶尖江湖人物也要肉疼的太平钱。 柳玉霜似是已经认命,只是悄无声息地将那只完好手掌负于身后,五指之上有无数红线如红色游走。 李玄都似乎对此毫无所觉,望着这名前不久还让他喊上一声“小嫂”的女子:“牝女宗的女子,果然个个都是玲珑心思,如果不是有秦都督的前车之鉴,我恐怕也要着了你们的道,到那时候尔为刀俎,我为鱼肉,别说跟你讨价还价,其下场恐怕不会比那些进献给道种宗的可怜女子好上多少。你们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义,若是你执意死扛到底,那我也不介意让你尝尝‘三分绝剑’的滋味。” 柳玉霜显然是听说过“三分绝剑”的大名,脸色微微一白,道:“你若是执意杀我,那就是玉石俱焚,正所谓合则两利,我们不妨好好谈一谈,说不定可以皆大欢喜。” “那也有得谈才行。”李玄都话锋陡然一转:“我虽然不是商人,但也知道做买卖要讲究一个‘信’字,柳夫人此时可有半分诚信可言?” 话音未落,柳玉霜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掌伸出,五指上的红线骤然延伸变长,纵横交错,织就成一张巨大罗网,隐隐将李玄都笼罩其中。 仅就这一手“缠心丝”而言,柳玉霜的修为已经不弱于天乐宗的百媚娘。 李玄都束起手掌,脸上笼罩了一层阴翳,然后就见所有的缠心丝仿佛是江水遇到礁石,纷纷从他身旁两侧绕过,不能接触分毫。 李玄都伸手抚过身旁左右的红线,只是屈指一弹,红线被直接绷断。 “你怎么会‘太阴十三剑’!?”柳玉霜满脸惊骇,紧接着她颓然垂下手掌,所有红线在一瞬间仿佛失却了灵性,软软地垂落在地,颤声道:“我认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广妙姬 行走江湖,与人交手过招,境界修为是其一,招数法宝是其二,若是境界修为相差不多,刚好遇到了极为克制自己之人,或是遇到了从未见过的秘术怪招,那么胜负很快便会分出,这也是当师父的总要留一手的原因。 一般而言,境界修为越高,这种变数也就越小,就拿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人物而言,不足一手之数,互相之间早已是知根知底,所以一旦交手,大概率都是不分胜负。可对于归真境的高手而言,还远不到如此地步,天底下的归真境和先天境高手,人数极多,而且混淆不清,先天境中有玉虚和昆仑两境,可媲美顶尖归真境,归真境中也有极为寻常的一二重楼之人,境界差距并非难以弥补,越境而战更是稀松平常,所以在这两大境界之中,通常有一手秘术或是法宝,便可逆转战局。 此时柳玉霜和李玄都的交手便是如此,看似境界相差不多,可柳玉霜的两样压箱底绝学都已经被李玄都洞悉,而她事前精心准备的“女子香”又未能建功,那么迅速落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屈指弹出一柄“青蛟”飞剑,抵住柳玉霜的眉心,只要她稍有异动,便可一剑穿颅而过,这才说道:“柳夫人,我希望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再耍什么小心思,否则我一个不慎把你给杀了,性命可没有第二条。” 柳玉霜此时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紫府剑仙当年能在江北以一敌众而不损自身,自然江湖经验极为丰富,不是她一人就可以轻易拿捏的角色,若是想要拿下此人,恐怕要像当年对付“血刀”宁忆那样,动用整个宗门之力才行,所以她稳了稳心神之后,将自己的谋划合盘托出:“诚如李先生所言,我们的确拿下了钱大家的一位亲厚之人,并打算用他来迫使钱大家为我们所用。” 李玄都没有看身后不能动弹的钱锦儿,直接问道:“是谁?” 柳玉霜瞥了钱锦儿一眼,道:“想必李先生也应该知道,当年帝京有四大绝的说法,分别是:钱大家、袁飞雪、苏怜蓉、慕容画,后两位至今还留在帝京城中,唯有钱大家和袁飞雪离开了帝京,钱大家回到了钱家做了钱家长老堂的长老,袁飞雪却是不知所踪。”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哪里还不明白,而且他也记起了钱玉龙曾经对他说过,为了收买赵世宪麾下的一位师爷,他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由袁飞雪亲自调教的戏班子,可见袁飞雪本人就在江南。 柳玉霜继续说道:“当年有两大帝京权贵为了袁飞雪大打出手,袁飞雪一个戏子,又如何逃得出帝京城?自然是有人帮他逃出了帝京城,而这个人就是背靠着钱家的钱大家,袁飞雪来到江南之后,隐姓埋名,平日里还是写戏、调教戏班子为生,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当初大名鼎鼎的袁大家,竟是做了钱大家的姘头。” 柳玉霜并未遮掩自己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李玄都却是摇头道:“男未婚,女未嫁,此事并无丝毫龌龊之处。” 柳玉霜轻笑一声,也不争辩,转而说道:“那位袁大家虽是戏子,但也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讲究一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无奈就是身手差了点,妾身只是一招“散花掌”,他便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此时被妾身关押在城外的一处别院之中,派人严加看守。” 说到这儿,柳玉霜稍稍一顿,偷瞧了一眼看不出太多喜怒之色的年轻人,如果可以,她绝对会再次出手,将此人制住之后,灌下牝女宗特制的秘药,然后带回宗门之中,让他做宗内的公用炉鼎,让他生不如死,直到油尽灯枯,再丢到桃花林里去做肥料,可问题在于,此时她根本没有半分胜算,此人分明已经不在少玄榜上,却比起许多少玄榜的高手还要难缠,让柳玉霜都有些怀疑做三玄榜的太平宗是不是故意放水。 其实柳玉霜还真猜对了,李玄都在有意无意之中,的确是与太平宗结下了一份善缘,所以太平宗并未过早地将李玄都重新排入少玄榜中,免得引来太多仇人,毕竟过去的紫府剑仙,几乎是仇人遍天下,只是那时候的他登顶太玄榜第十人,以一己之力杀穿了小半个江北江湖,无人再敢来找他报仇而已,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跌境,那可就说不准了,所以李玄都除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宣扬自己的过去如何,一是性情使然,二是形势使然。 至于如此做,是否会破坏了三玄榜的公正,倒也不尽然,在道理上可以说得通,毕竟少玄榜也好,太玄榜也罢,主要还是以境界为主,战力为辅,如今李玄都只是一个先天境,哪怕这个先天境可以胜过排名第四的陆雁冰,那也是先天境而已,所以不算坏了规矩。 李玄都突然问道:“你在牝女宗中是什么身份?” 柳玉霜虽然被飞剑抵住眉心,还是伸手一撩发丝,掌心轻触飞剑的剑锋,立时被凛冽剑气切割开一道细长伤口,她脸色微变,收回手掌之后,老实说道:“妾身是牝女宗六姬中的梵瑶姬。” 李玄都道:“久闻牝女宗六姬的大名,玄圣姬、清慧姬、风成姬,再加上曾经出现在天乐宗的摇月姬,还有你这位梵瑶姬,哪怕不曾见面,都或多或少有些交集,唯有广妙姬最为神秘莫测,不知广妙姬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玉霜稍稍犹豫了一下,思量片刻,字斟句酌道:“牝女宗六姬与玄女宗六使相差无多,六人之间并非是平起平坐,而是分为三个等级,最高的自然是广妙姬和玄圣姬,两人都有机会接任宗主大位,其次便是梵瑶姬和清慧姬,再次是风成姬和摇月姬。六人分成两派,清慧姬和摇月姬属于玄圣姬麾下,而我和风成姬则是属于广妙姬麾下,严格来说,广妙姬是我的顶头上司,只是说来可笑,我也不曾见过广妙姬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柳玉霜故意停顿一下,本以为李玄都会顺着这个话头继续追问下去,不曾想李玄都根本不搭话茬:“我不在意广妙姬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柳玉霜顿时有些气闷,只能勉强压下心头的阴郁,继续说道:“城府深沉,神秘莫测,与随性而为的玄圣姬不同,广妙姬做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就拿这次钱家之事来说,她已经足足谋划了近十年。” 柳玉霜自嘲一笑:“十年苦功,抵不过紫府剑仙的一朝入局,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李玄都摇头道:“就算没有我,有钱家的老祖宗坐镇钱家,你们同样不太可能成功,钱家能够雄立江州数百年而不倒,不是没有道理的。” 柳玉霜闻言不由心中叹息,这个说法与广妙姬的预料竟是不谋而合,当初广妙姬交代此事时,同样是说此事只有五成胜算,毕竟那位钱家老祖已经太久没有露面,让她也无从预料。 李玄都又问道:“广妙姬如今身在何处?这么大的谋划,她不可能不亲自到场。” 柳玉霜老老实实道:“广妙姬一向都是行踪飘忽不定,漫说是我,玄圣姬宫官和宗内的几位长老也不知道她的具体行踪。若是有事见面,必是广妙姬事先传书告知我时间和地点之后,我方能见到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三章 湖上箫声 用十年的时间来谋夺钱家,到底值不值。在李玄都看来,肯定值得,因为钱家的家财之庞大,那是一百年也赚不来的,用十年去赌百年,是以小博大,若是败了,固然无话可说,可一旦成功,便是稳赚不赔的无本买卖,足以值得去冒险赌上一把。 李玄都等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女子香”的药效渐渐退去,钱锦儿得以恢复行动,这位钱家女子能被钱家老祖宗委以家主重任,固然有情势使然的缘故,但也可见其自有不俗之处,此时听闻袁飞雪落入柳玉霜的手中,并未如何怒不可遏,仍旧保持了冷静。 李玄都问道:“钱大家打算怎么办?是将柳玉霜交给大长老?还是去救袁大家?” 钱锦儿轻咬嘴唇,稍稍犹豫了一下,望着柳玉霜说道:“若是将她交给大长老,以大长老的性情,必然不会留她性命,可这样一来,袁飞雪他也势必难以保全性命……” 李玄都点头道:“懂了,那我们就先去救袁大家。” 柳玉霜似乎对于钱锦儿的选择早有预料,笑道 :“我们既然会用袁飞雪来胁迫钱大家,自然是有把握的,因为钱大家其人还是重情,如果换成钱玉楼,我们则万万不敢如此行事。” 李玄都乜了她一眼:“牝女宗的招数,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柳玉霜微笑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李玄都脸色微冷:“柳夫人少说废话,请带路吧。” 在柳玉霜的带领下,三人离开钱锦儿的宅邸,一路出了金陵城,来到金陵城外一处大湖。 因为前不久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的缘故,湖面上雾霭沉沉,白茫茫一片,恍然如琉璃仙境。 三人立足在湖边,李玄都看了眼被飞剑抵住后心的柳玉霜,问道:“你说的别院在什么地方?” 柳玉霜伸手指了下湖心方向,道:“此湖名为青龙湖,早年时与大江相通,是为编练水军所在,及至后来,金陵城的城墙和大堤将其隔断,成为一座内湖。在湖心位置有一座岛,原本是前朝存放黄册所在,有重兵把守,严禁随意登岛,不过到了本朝之后,定都帝京,于是此地存放黄册的府库便彻底荒废,成为金陵府各路权贵兴建别院所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钱家也在岛上修建了一座避暑别院。” 柳玉霜望向钱锦儿,笑问道:“钱大家,我没说错吧?” 钱锦儿脸色略显晦暗,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声感慨道:“钱家明明是金陵府最大的地头蛇,却让一个外来的牝女宗在眼皮子底下搞出如此大的动静,整个钱家除了大长老之外竟是毫无所觉,是否是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 钱锦儿坦然承认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一个家族立世也是如此,太平日子过久了,总会变得麻木不仁,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所以能历经千年而不衰,未尝没有因为双方互为对手的缘故。” “一语中的。”李玄都道:“儒家圣人说中庸之道,道家先贤说阴阳之道,有阴才能有阳,有阳方能有阴,没有恶,何为善?没有邪道,哪来的正道。” 就在此时,在雾气弥漫的湖面上骤然传来洞箫声音,悠悠荡荡,幽怨凄婉,仿佛是一位凄苦女子正在呜咽哭泣。 李玄都一惊,凝神聆听片刻,侧头望向钱锦儿,问道:“钱大家是音律大家,可是听出什么韵味?” 钱锦儿轻声道:“这支曲子从未听过,不过其中满是苦涩意味,应是为男女情事而作,而且结局应该不会太好。” 说到这儿,钱锦儿的眼神又晦暗几分,显然是想起了被柳玉霜囚禁的袁飞雪。 李玄都没有钱锦儿那么多感触,只是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此人分明是以箫声试探我们,若是一个不慎,便要被箫声牵引体内气机,轻则气机沸腾紊乱,重则气血逆行,十分阴险。” 话音刚刚落下,就听湖上的箫声骤然一变,从一位哀怨女子变为一名热情洋溢的舞女,节奏极快,似是十大古曲中的琵琶名曲《十面埋伏》,又夹杂着许多鼓点节奏。 钱锦儿顿时感觉到自己体内气机被箫声所牵引,逆流而动,使得自己的气血也随之翻滚不休,脸色骤然苍白,险些一口鲜血吐出。 李玄都伸手在钱锦儿的肩头位置一拍,帮她稳住体内气机,而本人则是丝毫没有受其影响。因为李玄都本人极为精通控制窍穴气机,从他能够自创“借势法”就可见一斑,来人纵使修为要高出李玄都许多,在不露面的情形下,想要单凭箫声便让李玄都就范,还是力有不逮。 李玄都抬眼望向雾气弥漫的湖面,对身旁的柳玉霜道:“柳夫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时湖上吹奏洞箫之人就是你们牝女宗广妙姬。” 柳玉霜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李玄都微笑道:“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太阴十三剑”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在我来金陵府之前,刚刚在龙门府见过了你们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还有‘血刀’宁忆,“太阴十三剑”便是从他们两人的手中得来,如果我把你杀了,你说宫官是感谢我呢?还是感谢我呢?” 柳玉霜顿时感觉气急悲苦,都说打蛇打七寸,李玄都这一句话可谓是打在了她的死穴上,正道各宗内斗不止,诸如神霄宗、清微宗内部为了争夺宗主之位,已经近乎撕破脸皮,西北五宗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她们牝女宗中就有广妙姬和玄圣姬之争,如今看来,“血刀”宁忆必然是站在宫官这边,广妙姬的形势已经很不乐观,她对钱家动手,未必没有孤注一掷的想法,可如今钱家的谋划已经败露,若是她也死在了此地,那么广妙姬一派在牝女宗中的形势就十分不妙了。 李玄都毫无征兆地一伸手,原本抵住柳玉霜后心的“青蛟”瞬间入体半寸,使得柳玉霜脸色一白,嘴角渗出血丝,因为剑气之故,柳玉霜只觉得心口绞痛,心知这是“玄阴剑气”入体的症状,强咽下一口已经到了喉头的鲜血,伸手捂住心口,面无血色,眼神阴沉地望向这个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男子,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李玄都仍旧面容平静,转头望向这位梵瑶姬,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滋味如何?虽说我与钱玉龙更多是利益牵扯,真正的交情还谈不上多深,但好歹是相交一场,我代他对你略施惩戒,不过分吧?” “不过分。”柳玉霜任由鲜血顺着嘴角流淌滑落,也不去擦拭,说道:“不过你若杀了我,你觉得还能离开此地不成?不要忘了,广妙姬可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在黑白谱上位列第四。若是换成过去的紫府剑仙,虽是归真境九重楼,但却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高居太玄榜第十之位,自是不怕,可现在的李紫府,还能有这般霸气吗?” 李玄都点头道:“现在的我当然不是广妙姬的对手,不过那又如何?你也不要忘了,秦都督和景修可还在江州境内,你说他们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柳玉霜一怔,顿时想起那位逼退韩邀月之后便不见踪迹的补天宗刀客,心中愈发阴郁,只觉得自己与李玄都正面交锋以来,处处都被压制,竟是没能讨到半点便宜。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说道:“看来广妙姬是要亲自与我谈一谈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四章 撑舟而至 话音落下,就听仿佛充斥整个天地的箫声骤然一歇,片刻之后传来一个女子的轻柔嗓音,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不愧是紫府剑仙,牝女宗广妙有礼了。” 钱锦儿循声望去,就一叶扁舟从雾霭中穿梭而来,只是中间隔着雾气,只能勉强看到小舟的影子,却看不分明。再离得近些,小舟破开湖上雾气,出现在三人的视野之中,可见撑船的是个女子,在这个寒冬天气,仍是身着一身素衣纱裙,腰间斜插一支碧玉洞箫,与牝女宗给世人的妖媚观感不同,女子气态端庄而不见妩媚,脸上覆着一层白纱,遮挡住了鼻梁以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极为清澈,又有灵动之意,让人一见忘俗。 除了女子之外,船上还有一人,坐在船上,浑身上下被狐裘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颅,看面相应该已是人过中年,气态温润,虽然隔得极远,但钱锦儿还是一眼认出,那人便是袁飞雪。 钱锦儿强压下心头的冲动,静观其变。 被“玄阴剑气”制住而不敢稍有异动的柳玉霜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望向这位广妙姬,道:“早就听闻广妙姬的大名,更胜于宫官。” 女子仍旧撑船慢行,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响起:“紫府剑仙几次三番坏我谋划,当年你是那太玄榜第十人,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挡者披靡,我自是不敢与你计较理论,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如今你已不比当年,如何敢来我面前?” 李玄都轻轻皱眉,沉思片刻,恍然道:“当初宫官途径中州险些被静禅宗僧人扣下,是你的手笔?结果我在无意中救下了宫官,的确是坏了你的谋划不假。” 女子的声音仍旧不疾不徐,缓缓道:“当年我设局算计宫官,功亏一篑还在其次,关键是让宫官生出了防备之心,从此以后便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这笔账,可要记在你的头上。” 李玄都笑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此时小舟距离岸边已经不足百丈,广妙姬的嗓音也越发清晰,说道:“先前你提及秦都督和补天宗景修,可不巧的是,此二人此时已经前往松阴府,断不可能出现在此地,更吓不住我,若是你没有其他手段,今日我便要与你好好计较一番。” 李玄都平静道:“秦都督和景修的确不在此地,我也的确还没有恢复巅峰时的境界修为,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如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行事,那也未免太过小觑我们正道十二宗了。” “哦?”广妙姬稍稍拔高了语调,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说话间,小舟骤然加速,如离弦之箭,在距离湖岸还有十余丈的地方猛然停下,然后就见小舟下方生生拔起一个浪头,浪头起而不落,看似静止不动,可仔细看去,其中又有无数湖水流转。小舟便立在浪头之上,仿佛被托举在一朵祥云之上。 手持撑篙的广妙姬不知何时已经由船尾来到船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玄都,眼神清冷。 广妙姬道:“紫府客,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知道,我也知道你的师父和师兄都非等闲之辈,今天我可以给你一个面子,对于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不过你也不要不知好歹进退。” 她的这番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蕴含浑厚气机,使得小舟附近的湖水波涛如沸如煮。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广妙姬,按照年龄来算,你与我那二师兄相差无多,相较于我和宫官等人,虽然名义上是同辈之人,但实则相差了一代人,我们这代人无论如何资质根骨出众,终究少了些岁月的沉淀,境界修为不如你们也在情理之中。你就不用故意显露修为,来恫吓于我了。” 广妙姬道:“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如果今日出现在此地的是颜飞卿,我便要好生掂量一下,只可惜那位小天师此时已经返回吴州,并不在此地。” 李玄都脸色平常,道:“我过去被江北群雄追杀,之所以能活下来,境界修为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在于心境,若是一味惜命怕死,也许真就死了,有些时候孤注一掷,反倒是能杀出一条血路。” 广妙姬的眼神逐渐冰冷:“赌桌上从来没有常胜将军,你赌一次能赢,赌两次能赢,难道能次次都赢?” 李玄都闭上眼睛凝神屏气,淡然道:“也许会输,但未必就是这一次。” 广妙姬不再说话,只是随手将手中以竹竿制成的撑篙一挑,竹竿弯曲出一个半月弧度。她脚下的小舟屹立不倒,竹竿却是掀起层层波澜,无数湖水朝着李玄都当头泼洒下来,其中玄机重重,除了暗藏有“玄阴剑气”,还有丝丝缕缕的红色细线隐藏其中,仅就手法而言,比起柳玉霜实在是高明出太多。 李玄都一袖拂过,看似轻轻一拂,竟是自有云雷绕梁之意,玄气萦绕,却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第二剑“风雷云气生”,这一袖剑不但将湖水中的“玄阴剑气”破去,同时也一鼓作气将藏在“玄阴剑气”之后的“缠心丝”也一同破去。 漫天水雾激射向四周,夹杂着充沛气机落在湖面上,仿佛是落下了一场暴雨,在湖面上激起无数涟漪,混淆不清。 柳玉霜见此一幕,不由心中暗惊,此人竟是不用出剑便能挡下广妙姬的随手一击,难不成他真将“太阴十三剑”学全了不成?要知道“太阴十三剑”可是动辄反噬剑主之剑,难道他就不怕日后反遭其祸? 钱锦儿又是另外一番感受,她并不知道“太阴十三剑”的玄机,早先时对于紫府剑仙如何惊才绝艳也并无太过深刻印象,今日亲眼见到,才知道可怕,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以归真九重楼的境界力压诸多天人境大宗师而登上太玄榜,实在是不可以常理揣度。她下意识地侧头望向李玄都,并未从他脸上瞧出端倪,分不清他是胸有成竹,还是故作镇定。 一击无功之后,广妙姬便直接丢弃了这根撑篙,从腰间取出那支碧玉洞箫,只是隔空一击,便打散了李玄都营造出的云气风雷,然后将手中洞箫朝李玄都一指,洞箫竟是自行发声,与玉清宁当初在帝京城头弹奏“九天玄音”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仍旧是徒手对敌。 不是他故意不出剑,而是“太阴十三剑”与“人间世”中蕴含的“逆天劫”不合,而且“太阴十三剑”重剑意而轻剑气,注重以人为剑,才会有反噬剑主之说,故而有无剑器也无关紧要。 这次李玄都手掌翻覆,用出的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第三剑“倒逆气云错”。 只见在一瞬之间,阴阳颠倒,五行倒错,广妙姬的音浪竟是落在了空处,未能伤及李玄都,只是将岸边的一块礁石炸成齑粉。 广妙姬身形飘然离开小舟,手中玉箫朝着李玄都当头砸下。 李玄都同时也身形前掠至湖面之上,双掌交叠,改用“太阴十三剑”的第一剑“阴阳两极生”,一掌为阳,一掌为阴,阴阳交错,勉强接下了这一记玉箫。 不过在一瞬之间,李玄都脚下的湖水也是剧烈震荡,掀起层层碧波向外扩散。 李玄都脸色苍白,终于有了难以为继的态势,哑声道:“前辈,你还要看戏到何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沈元舟 在李玄都出声之后,不远处的一丛枯草微微摇晃,然后就见一名浑身上下沾满草屑的老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道袍,讪讪笑道:“原来公子已经有所察觉,老道本来还想再等一等,待到公子性命垂危的时候,老道再出手,那才有高人风范。” 说话间,老道一步踏出。 缩地成寸。 老道人瞬间来到广妙姬的面前,广妙姬脸色凝重,一横手中的玉箫。 在她和老道之间立时出现一道由天地元气化作的“长河”,而且这条“长河”还在不断变宽。 两人都没有移动,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广妙姬干脆身形后掠,重新回到小舟之上,缓缓道:“太平宗沈元舟,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道人正是在安庆府中为李玄都卜卦的老道人,老道人挠了挠白发,道:“芦州和江州不过是一江之隔,老道从芦州来趟江州怎么了?就当是串门了,反倒是你这位牝女宗的广妙姬,不远万里来到江州,恐怕才是别有所图吧?不外乎是谋夺别人妻女家财,对了,你们牝女宗不要女人,要的是男人。嗯……还是不对,牝女宗分明是男女通吃才对。” 广妙姬因为蒙着面纱的缘故,无法从表情上看出太多喜怒,不过从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来看,显然沈元舟的这个说法还是让她微微有些不悦。 老道人敢于如此说话,关键还是在于他的境界修为。 黑白谱上百人,地公将军唐秦位列榜首,力压排名第二的正一宗长老东玄道人,人公将军唐汉排名第三,牝女宗广妙姬排名第四,补天宗景修排名第五,太平宗沈元舟排位第六,广妙姬和沈元舟两人可能在境界修为上存在差距稍许,若分胜负,第四自是能够胜过第六,可真要生死之战,不确定性因素太多,谁生谁死就不一定了。 广妙姬皱眉道:“沈元舟,太平宗已经封山,你要如何?” 沈元舟抹了一把脸,脸上的猥琐气息悉数不见,变得正气堂皇,大义凛然道:“自古正邪不两立,对付邪道中人,正道之人皆有其责,我太平宗乃是正道第二大宗,执‘太平无忧’大旗,我沈元舟身为太平宗之人,自小就被师长教导正邪之辨,至今不敢忘怀分毫,休说太平宗仅仅只是封山,就算是太平宗亡了,贫道也要出手匡扶正道。” 这番话自然是正气凛然,可从老道人的口中说出,就说不出的怪异,就好像一个江湖骗子说他曾经在太平宗学道,又得正一宗老天师传授“紫微斗数”,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 广妙姬虽然脸上覆盖面纱,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出扯了扯嘴角,眼神冷然。 老道人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凛然厉声道:“广妙姬,识相的赶紧退去,否则正道群雄既至,诛罚必申,虽欲悔之,晚无及也!” 广妙姬心中犹豫。 并非是因为沈元舟这番虚张声势的话语,而是事到如今,钱家谋划已经断无成功之可能,就算她今日胜过了沈元舟,杀了紫府客,对于大局也无甚裨益,而且这两人也不是那么好杀的,说不定会使她遭受重创,在这个群敌环伺的江南,反而会使她身陷险境之中,若是让某个无名宵小捡了便宜,岂不是成了江湖中的笑话? 想到这儿,广妙姬已经心生退意。 沈元舟察言观色,就算有面纱阻隔,也能窥破广妙姬的几分心思,不由抚须道:“广妙姬,还不退去?” 广妙姬冷哼一声,看了眼被李玄都制住的柳玉霜,道:“一人换一人,如何?” 李玄都没有贸然做出决定,而是望向身旁的钱锦儿,问道:“此事非是李某一人之事,事关钱家,不知钱大家是什么意见?” 钱锦儿略微犹豫了一下,点头 道:“换人。” 李玄都并未多说什么,又望向沈元舟,道:“不知前辈可有意见?” 老道人摇头道:“我能有什么意见,能劝退这个女魔头,怎样都行。”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那就劳烦前辈了。” 老道人“哦”了一声,伸手抓住柳玉霜,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倒是个美腻的小娘子,可惜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老道人的神情没有半分高人风范,活脱脱就是个贪婪好色的江湖老骗子。 柳玉霜强忍心中怒气,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老道人伸手一推,柳玉霜直接凌空飞起,与此同时,广妙姬也提起袁飞雪的后领,将其丢掷出去。 两人互换人质。 沈元舟伸手接住昏迷不醒的袁飞雪,脸色微变,立刻运转“太平混元功”,将蕴含在袁飞雪体内的异种气机化解,同时嘴上也不忘高声道:“好歹毒的婆娘,说好是一人换一人,结果却还想杀人灭口!果然是邪道中人,半分也信不得。” 在沈元舟救下袁飞雪之后,广妙姬已经将柳玉霜放到小舟之上,小舟下方托举的浪头骤然下落,然后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后倒退出去。 钱锦儿第一时间来到沈元舟身旁,不过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才恭敬有礼地问道:“前辈可曾受伤?” 老道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姑娘莫要如此作态,贫道还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贫道没事,你这情郎也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好生歇息几天就行,还是关心你的情郎吧。” 虽然被沈元舟一语道破,但钱锦儿已经顾不上羞涩,从沈元舟的手中接过袁飞雪,又是诚恳道谢道:“前辈,还有李公子,今日之大恩,钱锦儿没齿难忘,若是二位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我定当尽力而为。” 沈元舟脸色一沉:“钱大家未免太小觑了我等了,我辈正道之人,匡扶正道,铲奸除恶,是义之当为,又岂能挟恩图报?” 钱锦儿一怔。 不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沈元舟已经破功,嬉皮笑脸道:“不过你硬要谢,那贫道也不好推辞,这不是折了钱大家的面子吗?早就听闻钱大家出身的钱家乃是天下第一等豪富之家,若是能给个几百太平钱,那老道也就心满意足了,当然,如果能把太平钱换成无忧钱,那就更好不过了,老道虽然是太平宗出身,但是久不在宗门,也不怎么管银钱的事情,囊中羞涩,所以这无忧钱呐,还真没见过几回。” 钱锦儿彻底愣住。 对于这位没有高人做派的高人,实在是有些不太习惯。 李玄都还好一些,他早年时候游走于江湖和庙堂之间,三教九流都有接触,形形色色之人见过极多,对于沈元舟这种做派,不管是真性情也好,故作姿态也罢,都还好。反倒是钱锦儿接触之人,多是些达官显贵,少烟火气,少地气,反而是不习惯了。 这时候李玄都开口道:“我们先回金陵城,闲话稍后再说。” 钱锦儿自然点头应是。 一个时辰后,四人回到了位于金陵府北城的钱锦儿私宅。 不过此时的私宅门前多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夫是个干瘦的老头,白发稀疏,几乎都梳不成发髻,面容苍老,皱纹纵横,不过双眼如炬,内含精光。 背着袁飞雪的钱锦儿见到这个老车夫之后,脸色立时一变。 不过该来的躲不过去,钱锦儿脸色微苦,道:“见过大长老。” 一个苍老的嗓音从马车中传出:“锦儿,事情了结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六章 钱青白 虽说今日无雪,只有地上还残留着些许未曾融化的积雪,但钱锦儿只觉得自己仿佛立在大雪之中,通体生寒。 原来她的一切举动,都在大长老的眼皮子底下, 这位老人才是整个钱家的掌舵人。 就像一位三朝元老顾命大臣,在侍奉第一任皇帝时,只是个臣子而已,生死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在侍奉第二任皇帝时,便是国之柱石,便是皇帝之尊也不敢轻动;待到了第三位皇帝时,那便是当之无愧的权臣,大权在握,就是行废立之事,也不是不能。 钱家老祖宗便是一位这样的三朝元老,若是算上钱玉龙,那就四朝元老了,如今钱家的大权尽数在他的掌握之中,甚至废立家主,也就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已。 老人撩起车帘,缓缓走下马车,挥手示意车夫先行离去,手腕上还是缠绕着那串白玉流珠,拱手道:“有劳两位了,请入府吧。” 沈元舟当仁不让地走在前头,李玄都还礼之后,跟在后头,同时还顺手接过了钱锦儿背上的袁飞雪。 老人与钱锦儿走在最后,老人语气平淡道:“千金之子戒垂堂,为了一个戏子,不惜亲身犯险,值得吗?” 钱锦儿颤声道:“老祖宗,锦儿知错了。” 老人扣住白玉流珠,淡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年轻人嘛,总有个热血上头的时候,我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老朽,也曾经年轻过,理会得。只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畜生,就在于人有道德,道是道理,德是德行,还有就是规矩,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喜也好,悲也罢,怒也好,乐也罢,要学会控制,不要让这些东西影响到你的脑子,要懂得抛开这些去斟酌权衡利弊,还是那句老话,万事以大局为重。” 老人拨动两颗流珠,轻声道:“什么是大局,各人与各人的大局各不相同,对于我们这些钱姓之人而言,钱家就是大局。正是因为有了钱家,我们才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所以我们也得维护好这个钱家,最起码要给后代子孙留下一个完完整整的钱家,不要让子孙们骂我们这些做祖宗的是个败家货色,将列祖列宗的基业败了个精光。” 钱锦儿手脚冰凉,不过还是点头应下。 当两人来到正堂时,李玄都与沈元舟就站在这里,沈元舟背负双手,仰头望着堂上的一副山水画,李玄都则是转过身来,对钱锦儿道:“我已经让府中的丫鬟把袁大家安顿在客房。” 钱锦儿朝着李玄都感激一笑。 虽然这里是钱锦儿的私宅,但老人倒才像是这里的主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今整个金陵府,都已经是老人的私宅了。 老人来到主位坐下,然后伸手下压:“请坐吧。” 沈元舟显然早就已经与老人相识,并不拘礼,一屁股坐下后,笑道:“钱青白啊钱青白,这么多年以来,你还是这般老谋深算。” 李玄都这才知道,这位钱家老祖宗的真名是叫钱青白。想来在多年之前,也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偏偏公子,说不定还是江南士林间的杰出人物,朝野之间无数大家闺秀为之倾心,便是江湖上的女侠仙子,也有非他不嫁的。反倒是沈元舟,老来邋遢,想来在年轻时也不是太过出彩,定然不如钱家公子受女子欢迎。 钱青白平淡道:“老谋深算谈不上,若真是老谋深算,也不至于死了两个家主,如今的钱家长房大宗,血脉稀薄凋零,其他各房又虎视眈眈,实在是危如累卵,老夫若是一个应对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到那时候,老夫才真是无颜去见钱家的列祖列宗。” 沈元舟显然很乐意见到钱青白吃瘪,继续在老人的伤口上撒盐道:“这件事情上,恐怕你也只是看到了第一层,没有看到第二层,只防备了道种宗和无道宗,却没有防住无孔不入的牝女宗,这才让你中意的家主人选钱玉龙遭了不测。不过真要说起来,这也怨不得你,谁能想到广妙姬这女魔头竟是早在十年前就落下了一颗暗子,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牝女宗这群女子,就像一帮女子盗贼,从来都是贼不走空,带不走你钱家的财物,就带走你的一条人命。” 钱青白向后靠在椅背上,轻叹道:“树大招风,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早来比晚来好,免得承平日久了,一次大祸便让整个钱家都万劫不复。所以说,这个时候流点血,掉些血肉,哪怕是断臂断腿,也好过一次便丢了性命。” 听到这番话,沈元舟收了嬉笑神色,没有说话。 钱青白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所以呢,钱一白死了,钱玉龙也死了,可好歹留下了一个遗腹子,那我钱家的香火传承便还在,我就不与牝女宗计较了,也着实是没有那个精力和心气去计较了。能护佑着这个小家伙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他父亲的仇,还有他祖父的仇,让他自己去报。” 沈元舟道:“这一次你请我来金陵府城,便是为了这件事?” 钱青白点头道:“是为了这件事,不过没想到有一位小友中途杀出,替我,也是替钱家收拾了残局,许多原本该由你来做的事情,都由这位小友代劳了。” 说到这儿,钱青白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玄都,淡笑道:“就是这位李小友,也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沈元舟也不惊讶,只是道:“先前在安庆府的时候,曾经与这位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我当时便觉得这位公子的面相非是常人,没想到竟是当初的太玄榜第十人。”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沈前辈不知是假,不愿点破是真,以太平宗的消息灵通,有什么不知道的?” 沈元舟打了个哈哈,没有接这个话茬。 刚才被沈元舟揭了老底,此时钱青白也毫不手软,道:“先帝在世时,江湖正道的格局是四大柱石并立,分别是正一宗、太平宗、静禅宗、清微宗,帝京之变后,老玄榜上直接少了两人,太平宗和静禅宗群龙无首,只能封山闭寺。你不愿受太平山的约束,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挑起太平宗的担子,于是便躲了出来,图个清静,平日里装疯扮傻也就算了,到了如今,你还想装到几时?” 沈元舟冷哼一声。 钱青白依旧语气和缓:“自天宝二年始,西北五宗就频繁出手,不说以前,只说今年,就有皂阁宗在北邙山中隐秘炼尸之举,还有无道宗、道种宗、牝女宗三家联手意图谋夺我钱家之举。反观正道各宗,两大柱石静禅宗和太平宗封山闭寺,不理江湖世事,剩下两大柱石,正一宗和清微宗又隐隐敌对,互相掣肘,就差大打出手直接分出高下。如此以往,何谈什么匡正驱邪?” 沈元舟的神情终于郑重几分,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无论是化解清微宗和正一宗的争端,还是让太平宗、静禅宗重新踏足江湖,都不是简单事情。” 说到这儿,两位老人竟是不约而同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无奈道:“两位看我做什么?我可是人微言轻。” 钱青白不置一词。 沈元舟笑道:“公子这话可就说错了,若是你人微言轻,那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说话有分量?就算老道我和钱老儿看错了人,难道颜飞卿和苏云媗那几个鬼精鬼精的后辈也看错了人?没有这样的道理嘛。依我看,这力挽狂澜的重任,还是要落在你的身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姐师妹 玄女宗,玉女山。 在山下有一条小溪,清澈见底,可见水底的光滑鹅卵石。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过这条小溪却是例外,其中不但有鱼,而且还有虾和螃蟹,只是个头都不算大,鱼不是大鲤鱼,只是灵溪小鱼,虾是虾米,螃蟹也不过酒盅口那么大。 时值冬日,溪水冰冷,不过此时还是有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脱去了鞋袜,赤脚站在溪水之中,正在弯腰捉鱼。少女明显手法生疏,几次都让小鱼从指缝间溜了过去,就算瞎猫碰上死耗子,也是因为手滑得而复失。年纪稍长的女子则要手法娴熟许多,每次出手都能有所收获,然后一一丢到岸边的小木桶中。 过了大半个时辰,少女一声惊呼,猛地抬起手来,只见她的食指被一只小螃蟹夹住了,不过也可以算是她今天的第一个收获。 年长女子笑了笑:“好了,上来吧。” 少女这才从溪水中走出来,也不擦脚穿鞋,而是坐在溪畔的一块光滑大青石上。 年长女子还是站在溪水中,伸手轻轻一点。就见溪水中荡漾起层层波纹,继而有点点滴滴的水珠飞起,在两人之间绘出一副山水图画。 少女望着这幅奇景,好奇问道:“师姐,这是什么?” “这是我玄女宗的术法,名为‘镜花水月’,这只是极为粗浅的应用,你想不想学?”年长女子笑容温和。 少女重重点头。 年长女子嗓音轻柔地开始为少女讲解这门术法的关键之处。 若是仔细看去,年长女子的双眼一直是闭着的,就算偶尔睁开,双眼上也好似蒙着一层阴翳,灰蒙蒙的。可怜这样一个美貌女子,竟然是个瞎子。 讲解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少女本就是天资极为聪颖之人,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就是花费时间去练习和修炼,所以年长女子也就不再继续唠叨 少女指了指小木桶,小声问道:“师姐,能不能把这些鱼儿养起来?” 年长女子自无不可,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在你的院里让人放了一口玻璃大缸,准备在里面栽种些荷花,正好把这些小鱼放在里头,也算是相得益彰。” 少女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勉强地点了点头。 年长女子虽然目盲,但心却明亮,柔声问道:“怎么,又想起哥哥了?” 少女点了点头。 年长女子轻叹道:“他呀,是个不肯安分的,如今的形势也由不得他图个清静,刚刚在中州一场大战,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往齐州,这会儿也不知到了哪里,若是中途再出什么变故,说不定还要再去别的州府走上一遭。” 少女拉长音调“哦”了一声。 年长女子盘膝坐在少女的旁边,轻声道:“李紫府所谋者远,所图者大,乃是有大志向之人,颜飞卿等人不过是维护一家一姓之尊崇,一宗一派之兴盛,而李紫府则是要救天下,救苍生,两者的境界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 “境界?”少女疑惑道。 “境界。”年长女子微笑道:“这里的‘境界’,不是说修为境界的高低,而是想法。” 年长女子用修长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继续说道:“一个人的想法有高有低,所思所想,是为思想,所以我说的这个‘境界’,是思想上的境界。这样的境界怎么分高低?有些人只看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不看天下十九州,有些人只看眼前的两三年,不看身后百年,这就是高下之别。” 少女听得似懂非懂。 年长女子自言自语道:“要在七八年前,那个快意恩仇的紫府剑仙的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在意一姓一宗的颜飞卿,可自从天宝元年他结识了张肃卿之后,就变了一个人,出剑是杀人,用意却是救人,剑道一途是杀人术,可是以杀才能止杀。用苏云媗的话来说,这便是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乃是大境界。” 少女还是似懂非懂,不过她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师姐在夸哥哥,于是她便感觉到由衷的高兴,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年长女子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微笑道:“所以你要好好学本领,待到日后艺成下山时,也能做他助力,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能被他护在身后。” 少女重重点头。 年长女子从大青石上起身,穿好鞋袜,同时又用一块黑纱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少女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在眼上蒙上一块黑纱?” 女子稍稍一怔,然后解释道:“刚刚伤到眼睛的时候,因为要在眼睛上敷药,在敷完药后,再以一层纱布覆盖固定,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尤其是在人前的时候,总要以黑纱蒙眼。就像我们女子,无论是已经嫁人的,还是没有嫁人的,虽然发髻的样式有区别,但是绝不能披头散发出来见人,这是失礼。我这黑纱也是,如果少了它,就感觉像是没有梳洗打扮,实在有些不习惯。” “原来是这样。”少女恍然大悟道。 玉清宁笑容温婉道:“赶紧穿好鞋子,不然可就赶不上今天的晚饭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应该是吃清蒸鳕鱼,若是去得晚了,鱼头也不会给你剩下半个。” 周淑宁赶忙穿好绣鞋,跳下大青石,跟在玉清宁的身后。 两人沿着山间的小路缓缓登山,小丫头的脚程稍慢一些,玉清宁便故意放慢了脚步,稍稍等她一下。 周淑宁朝着玉清宁感激一笑。 在玄女宗的这段日子,虽然还是很想念哥哥,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师姐是一个好人,一个极好极好的好人,如果说哥哥像她的父亲,那么师姐就像她的母亲,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异想天开,如果哥哥、师姐、她,三个人能够永远在一起就好了,不过她也知道这个想法是有些“大逆不道”,身为玄女宗未来宗主的师姐,怎么能够嫁人呢?她是要为宗门保持贞洁的,但凡是出了阁的妇人,都不能做玄女宗的宗主。所以她的这个想法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就连师姐也没有。 想到这儿,小丫头便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玉清宁自从目盲之后,耳力更胜从前,这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自然瞒不过她的耳朵,于是问道:“淑宁,怎么叹气?” 小丫头就像是被人抓了现行的小贼,结结巴巴道:“没,没叹气,是吐口水。” 玉清宁微微一笑,也不去揭穿她,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要有些自己的小心事,说道:“女孩子可不能乱吐口水,这是失礼。” 小丫头赶忙点头:“是,师姐。” 两人继续登山。 “师姐?” “怎么了?” “你说哥哥他是要做大事的人,那什么是大事啊?” “大事……大事就是让百姓不会被饿死。” “就这么简单吗?” “简单?这可不简单,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你想,这天底下有多少百姓,总得有几千万人吧?一人一天吃两个馒头,那这么多人一天要吃多少馒头?一个月呢,一年呢,这要多少粮食?如果堆积成山,会不会比我们这座玉女山还要高?” “这个……好难啊,哥哥他能做到吗?” “事情总要去做了之后,才知道能不能做到,你哥哥他现在不是正在做吗?” “是这样的呢。师姐也是做过大事的吧?” “做过,可惜走错了方向,做得越多也就错得越多。” “师姐,没关系的,父亲教导过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是啊。”玉清宁神游物外,喃喃道:“善莫大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同姓姐弟 西北三州,蜀州还好,凉州和秦州都是几经战火肆虐,十室九空。 沈长生与沈霜眉一路进到秦州境内,这一路上连续经过了几个小镇,其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沿途稻田也近尽皆龟裂,田中长满了枯草,一片荒凉。这还不算什么,更怵目惊心的是,路边时常会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见便知是饿死了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让人不忍去看。 这日傍晚,两人来到一个破庙,见到有炊烟升起,沈长生大喜过望,本来想要赶紧进去,却被沈霜眉拉住,两人悄悄转到后面,从窗户往里面一望,却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而汤里翻滚着的东西,却让沈长生差点没吐出来。 幸好沈霜眉见势不妙,用手捂住了沈长生的嘴巴,这才没发出声响,不过也被沈长生吐了一手。 黑瘦少年反应过来之后,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对不起……” 两人都是姓沈,又是一起历经生死,所以沈霜眉已是将这少年看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此时自然不会在意,只是摇了摇头,用随身水囊中的清水将手掌重洗干净。 此时就听破庙中的一人念念有词:“很久没吃过这么肥嫩的小羊了,今天真是运气,那两个老的留着明天再吃,可要省着点吃” 另外一人道:“那些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可是极好的。” 接着又响起了其他几个汉子的赞同声音。 沈长生立时想起当初老板曾经给他说过的两脚羊典故,在战乱的时候,民不聊生,难以为计,以人为食,《鸡肋编》卷中有言: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当时掌柜说:“古今乱兵食人肉,谓之想肉,或谓之两脚羊。此乃盗贼之无人性者,不足诛矣。” 想到这儿,沈长生只觉得刚刚压抑下去的恶心感觉又翻涌了上来,他背靠着墙壁缓缓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前在客栈的时候,掌柜总是在四下无人时感慨“天下”、“苍生”什么的,那时候他不甚明了,今日他却仿佛忽然开了窍一般,什么也明白了。 掌柜、李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执着于救天下,救苍生,就是为了不让世间再有这样伤天害理的惨剧。 沈霜眉帮他轻抚胸口,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人不是寻常人,应该是有修为在身的。这便是人性之恶了,放在其他地方,也许也是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可在这个地方,饿得狠了,没有食物果腹,自己就要饿死,便什么也吃,什么也顾不得了,所谓易子而食,便可见一斑,比之畜生还要不如。这也是为什么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连饭也没得吃,平日里畏惧官吏如虎的百姓也会造反,那些看起来义薄云天的侠客也会吃人,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沈长生听了沈霜眉的一番话后,慢慢平静下来,低声道:“要是我,我宁愿饿死,也绝不……绝不做这样的事情!” 沈霜眉轻轻叹息一声。 许多时候,嘴上说是一回事,动手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前朝时候,多少大儒名士在讲学时高谈阔论,要如何以死报国,真正到金帐汗国打过来的时候,又有几个大儒名士去死了?倒是不少人忙不迭地去做了金帐汗国的三等奴才,读书人的风骨,荡然无存。 故而不到生死绝境,不见真性情。 这也是她佩服李玄都的缘故,四年前已经跌过了跟头,差点把自己摔死不说,也把自己的无量前程给生生摔了个精光,可四年过去了,他还是矢志不渝,嘴上如何说,手上如何做。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如何不让人敬佩? 沈长生还要说话,心中忽生警兆,下意识地拉住沈霜眉起身狂奔。 下一刻,他原本依靠的那面墙壁轰然断裂,尘埃四起,然后就见庙中的几人不知何时竟是察觉到了他们两人的存在,其中一人笑道:“今天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挡也挡不住,一只‘和骨烂’,一只‘不羡羊’,足够我们兄弟几人再多吃上几天啦!” 另外几人纷纷称是。 沈长生的心一沉。 看眼前这几个人,虽说不是什么厉害人物,顶多就是入神境和抱丹境的修为,否则也不能沦落到这个地步,要是还在自家客栈,都不用老板出手,老板娘都能随手打发,关键是现在老板和老板娘都没在身边啊。而如今的沈姐姐有伤在身,不能动手,他虽然被那个小道童传授了一部《太上丹经》,但这一路上也没来得及修炼,修为实在有限得很。 沈长生实在是心里没底。 沈霜眉轻声道:“长生,待会儿你尽力逃跑,不要回头,他们捉不住你的。” 沈长生急道:“姐姐,你呢?” 沈霜眉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姐姐不管体内的‘鬼咒’,勉强杀掉这几个败类还是不成问题。” 沈长生拼命摇头。 两人的这番对话并未逃过这几人的耳朵,为首之人一笑道:“还是一对姐弟?倒是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杀了我们。” 沈霜眉正要拔刀,沈长生已经一咬牙,独自上前,挡在沈霜眉的身前。 与此同时,一名汉子快步上前,朝着这个找死的小子当头就是一拳。 这一刻,沈长生只觉得脑海内的一篇金色经文忽然亮起,无数字符大放光芒。 沈长生下意识地双手结了一个指诀,在他身周出现一个仿佛蛋壳似的圆罩,这汉子一拳砸在圆罩上,整个手腕顿时扭曲出一个极为骇人的弧度,而沈长生竟是站在原地不动分毫。 “护体罡气?”其他几名汉子都被这一幕震惊了,其中为首之人大声道:“兄弟们不要怕,抄家伙!” 话音落下,几名汉子都抽出了自己的随身兵刃,明晃晃的,让人心惊,后背发凉。 沈长生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听到耳边有个中年男子的嗓音响起,不是掌柜,不是那个小道童,而是一个极为陌生从未听过的声音,似乎是在诵读一段经文。 随着这个声音,他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抹画面,那是一座万盏金灯的道宫,辉煌无比。 在似梦似醒的恍惚之间,沈长生仿佛成了此中之人,他看着这座道宫中的金灯一盏盏熄灭,然后所有人都开始离开道宫,最后伴随着天摇地动的景象,道宫轰然下沉,一点点地沉入地下,最终了无痕迹。 与此同时,沈长生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动作,摆出一个双手抱圆的姿势。 几名汉子愣了一下,误以为遇到了某位惊才绝艳的少侠,结果等了片刻之后,却见这黑瘦少年迟迟没有动静,顿时目露凶光,朝着沈长生走来。 沈长生的衣衫飘摇不定,轻声道:“太上道祖慈悲。” 话音落下,从他的两掌之间生出一点火红之色,然后这一点火红越来越大,竟是一条首尾相交的微小火龙。 沈长生摊开双手。 火龙瞬间化作丈余之长,狰狞咆哮,一掠而过。 先前还在耀武扬威的几名汉子立时化作几具焦黑的尸体。 不过沈长生也不好受,只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向后倒在沈霜眉的怀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月涌江流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小舟悠悠荡荡,顺着大江逆流而上。 舟上唯有两人,一人撑船,一人独坐。 谁也想不到,撑船之人才是位尊之人,而坐在船中之人则是属下。 两人都是女子,其中坐着的女子一身妇人装扮,在月光下,脸色雪白,显得格外憔悴。 她低声说道:“这次金陵钱家谋划事败,使得十年苦功毁于一旦,皆是因我之缘故,还请广妙姬责罚。” 撑船的广妙姬淡然道:“不怨你,谁也没有想到紫府剑仙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金陵府,虽说如今的他不如往昔,可还是一样的难缠,神憎鬼厌。” 柳玉霜跪坐舟中,沉默不语。 广妙姬继续说道:“退一步来说,就算没有这位紫府剑仙搅局,钱青白也显然早有防备,否则他不会把沈元舟也请来。旁人也许不知道,可我却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年时钱青白曾行走江湖,由此结识了同样下山游历的沈元舟,接下来两人又结识了玄女宗的萧时雨,三人一起行走江湖,没少与我十宗中人为难,也算是名动一时。后来钱青白与沈元舟因为争夺萧时雨之故而反目,却没想到萧时雨谁也没看上,因为这等缘故,同病相怜的二人又重归于好,一直到了如今。” 柳玉霜喃喃道:“玄女宗宗主萧时雨。” 广妙姬微讽道:“玄女宗中人素来会装腔作势,仅次于慈航宗。世人都说我们牝女宗的女子惯会迷惑男人,可比起这两家的仙子,我们牝女宗还是要差上许多。” 柳玉霜心神恍惚,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广妙姬道:“先回宗门,然后从长计议。” 就在两人说话间,有一艘大船顺流而下,与小舟狭路相逢。 广妙姬抬头望去,在船头上站着三人,而且都是老熟人了。 玄圣姬宫官、清慧姬、“血刀”宁忆。 宫官今天披了一件雪白出锋大氅,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戴上兜帽之后,只露出一张脸庞,她俯瞰着小舟中的广妙姬,微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师姐。” 广妙姬心知宫官是来看自己的笑话的,如果自己在金陵府受了重伤,恐怕这位师妹也不介意直接来一次落井下石,否则又何必请动“血刀”宁忆。 广妙姬眼神幽深:“师妹不是在中州龙门府吗?怎么来江州了?” 宫官微笑道:“我这次来江州,是奉了宗主之令。” 广妙姬问道:“不知是什么命令?” “这个就不能告诉师姐了。”宫官道:“若是师姐想要知道,大可去问宗主。” 广妙姬对于这个答复并不意外,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如果师妹没有其他事情,那我们就此别过。” 宫官笑而不语,脚下的巨大楼船更是纹丝不动,显然没有要让路的意思,或者说,是要让广妙姬绕路而行。 广妙姬的眼神愈发幽深晦暗,却又忌惮于“血刀”宁忆,而不敢太过造次。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广妙姬的神情恢复平静,一撑手中的撑杆,小舟偏转船头,从大船的一侧缓缓行过。 宫官转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舟,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道:“日后还要麻烦宁先生。” 温文尔雅的宁忆淡然道:“宫姑娘不必担心。” 此时在船舱深处,有一个独立房间,没有开窗,光线昏暗。 房间内只有一人,在这个寒冷冬日仍是只穿了一身单薄黑衣,跪坐于地,膝上横有一把长刀。 此人正是“血刀”宁忆的弟子孙鹄,在平安县城龙氏一事之后,他被宫官授予了十卷天书之一,由此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归真境界,如今在少玄榜上位列第十。 说来也是巧了,宁忆在太玄榜上位列第十,而孙鹄在少玄榜上位列第十,师徒二人似乎都与第十这个位次颇有缘分。 在孙鹄晋升归真境之后,师徒二人有过一场点到即止的交手。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孙鹄用尽全力,甚至没能让宁忆拔刀,归真境和天人境之间的巨大差距,仿佛一条天堑,让孙鹄心生绝望。 可宁忆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孙鹄更加绝望,宁忆说当年他遇到紫府剑仙的时候,那时候的紫府剑仙尚未及冠,比现在的孙鹄尚要小上几岁,同样是归真境,为何紫府剑仙的归真境就能胜过宁忆的天人境,而孙鹄的归真境,却连让宁忆拔刀的资格都没有? 紫府剑仙。 “剑仙”二字是江湖之赞誉,并非是自吹自擂,那人始终都是自称紫府客。当然,孙鹄现在已经知道紫府剑仙的本名是李玄都,表字紫府,就是他在平安县城的城外截杀龙家镖师时遇到的那人。第一次见到李玄都时,此人只不过是玄元境而已,不管以前如何辉煌,那时候的李玄都在孙鹄的眼中真不算什么,丢了兵权的将军还是将军吗?丢了皇位的皇帝还是皇帝吗?那么丢了境界修为和佩剑的紫府剑仙还是紫府剑仙吗? 可当他第二次见到李玄都时,他甚至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而李玄都又当着他的面与他的师父宁忆以及恩主宫官做了一笔交易。世人皆知,做买卖的前提是,双方站在同等位置上,否则便是客大欺店或者店大欺客。显而易见,无论是宁忆,还是宫官,都认为李玄都有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这让孙鹄在心底隐隐生出一股嫉恨之感。 凭什么? 凭什么李玄都年纪轻轻就能登顶太玄榜?凭什么李玄都在跌落尘埃之后仍是能东山再起?凭什么平日里素来性子清冷的师父会对李玄都高看一眼?凭什么让他苦求不得的宫官会对李玄都青眼有加? 许多事情,就是这般没道理。 若是钻了牛角尖,用俗语来说,那便是想瞎了心。天底下的皇帝宝座只有一个,若是人人都要问自己,凭什么我不是皇帝,那这天下会是什么光景? 孙鹄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就算他不知道,身为授业之师的宁忆也会让他知道,于是这一路行来,他就将自己关在这口狭小的房间中,唯有佩刀相伴,梳理种种脉络。 在他看来,李玄都作为曾经的紫府剑仙,能在如此年纪就有如此境界修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明师指点,要么是得了某种大机缘。 孙鹄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从宫官的话语中可以看出,除了宫官之外,颜飞卿和苏云媗亦是极为看重这位紫府剑仙,那么结果就很明白了,这位紫府剑仙大有来头,背后牵扯着不小的干系,所以才能东山再起。 越是这样的天之骄子,他越是看不顺眼。 包括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在内,如果有机会,男的都一刀杀了,女的则是留下来,为奴为婢。 这样才爽快。这样才痛快 如果有机会让他再遇到那位曾经的紫府剑仙,那么他一定会倾力出手,哪怕是舍去半条性命,也要将此人彻底斩杀。 这样才能除去他心头上的心魔。 如此才能顺心意。 只要李玄都一日不死,他便一日意难平。 甲板上,宁忆微皱眉头,道:“如此心胸,已然是入了魔障之中。” 宫官淡然道:“不用管他,苍鹰翱翔于九天之上,眼中只有天地之大,哪里会在乎鸟雀的嫉恨。古人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不过如是。” 既然宫官如此说了,宁忆便不再多说什么。 他执着于一个情字,可这个情字却不是师徒之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章 高出三寸 东海之上有岛屿星罗棋布,若是连礁石也算上,号称三万六千岛。不过这只是虚数,当不得真,认真算起来,能够住人的大概有三百六十余岛,有名有姓的则是一百零八座岛,其中大岛三十六座,小岛七十二座。其中三十六座大岛直接归属清微宗掌管,设三十六堂主,而七十二座小岛分别由七十二位岛主掌管,依附于清微宗,类似于风雷派依附于神霄宗,每年都要向清微宗朝贡。 由此可见清微宗是如何势大,也难怪整个东海都被清微宗当作自家的后宅一般,任何商船要途径此地,每艘大船需纳过海费三千两换得清微宗的令旗,若无清微宗令旗,皆不能往。 各大宗门之所以有底气插手朝廷内政,甚至被许多朝廷权贵引为奥援,正是为各大宗门不仅仅是一群武夫方士那么简单,同时也是一地豪强,钱粮充沛,更甚于门阀,西北五宗能够起事立国,便可见一斑。 在七十二岛中,有一岛名为紫芝岛,传闻古时曾有仙人在此地清修证道,最终霞举飞升,被视作一处洞天福地,常常会有清微宗的高手来此地静坐炼气,故而此地的岛主当得十分憋屈,经常沦为驿站驿丞的存在 还有一座岛名为杀鲸岛,与紫芝岛相去不远,此地的岛主更是有名无实,常年不在岛上。因为曾经有两位功参造化的剑仙人物在岛上斗剑,故而不同于植被茂盛的紫芝岛,此地只有一片荒芜,其后此地成为许多剑士的斗剑场所,甚至在清微宗的历史上,一场名为“大比剑”的两派人火并,也是发生在此地,故而此地又有数不清的汹涌剑气和壮烈剑意,更像是一处战场,无数断或未断的长剑斜插于地,就像是一尊尊拄剑战死的剑士,临死一口气不绝,剑气仍是冲天。 无数逸散的剑气笼罩了整个杀鲸岛,这些剑气既不分敌我,化作剑风,只要未曾踏足归真境,登上这座岛屿之后,都逃不过被彻底分尸的下场。 正因为如此,许多来自天南海北的剑士都喜欢来此淬炼自身剑意,或是在杀鲸岛的边缘位置悟道练剑。对此,无论是清微宗,还是杀鲸岛的岛主,都是乐见其成,从不阻拦。 不过也有许多剑士被永远留在了此地,那些凝聚于此的无主剑气,就像骤然而起的阴风阵阵,无迹可寻,无孔不入,时而和煦如杨柳春风,时而凛冽如刺骨朔风,许多时候,转变只在片刻之间,若是应对不及,被剑风一吹,凄惨如凌迟刑罚,或是直接骨肉消融,不留丝毫痕迹。 一位归真境八重楼的女子剑客,凭借着一身归真境修为和师门独有的秘法,深入杀鲸岛的内部,在此淬炼自身的剑气剑意,已经驻留多日。 此时她正在对一名半大少年不断出剑,剑气如紫电。 这名半大少年顶多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只是还未及冠,算不得成人,而他的境界修为只是先天境而已。 寻常的先天境,别说连续接下女子的出剑,就是此地的剑风,也足以将其彻底抹杀。 可是这个少年不但毫发无损地走到了此地,而且面对女子的出剑,仍旧是闲庭信步,不伤分毫。 女子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她已经连续出剑数十,每一剑都是全力施为,任凭她是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也有些难以为继,可就算如此,她仍是没有伤到少年分毫。 这还是少年没有还手的前提,若是两人对攻,女子恐怕没有半分胜算。 这位白衣少年的修为境界,的的确确只是先天境,只不过他最近刚刚从先天境中的昆仑境登顶至玉虚境而已。 先天玉虚境,几乎等同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也相差不远。 不得不让人感叹,人比人气死人,有些人用尽一生,尚且摸不到天人境的门槛,而有些人在不到弱冠的年纪,便已经天人有望。 女子曾经不信邪,只是连续见识了两个如此人物之后,已经逐渐麻木,甚至连嫉恨的心情都有些欠缺了。 在女子递出第九十九剑之后,终于是强弩之末,不得不拄剑喘息片刻。 白衣少年背负双手,微笑道:“五师姐,你这剑差点火候。” 女子咬牙不语。 少年悠悠然围绕女子负手而行,道:“我听说五师姐在前不久遇到了四师兄?然后还输给了四师兄?” 这两句话就像两剑狠狠刺入女子的胸口,让她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少年望着周围骤然而生又骤然而灭的剑风,摇头叹息道:“如果五师姐遇到的是当年的四师兄,那也罢了,毕竟当年的四师兄便是三师兄都要避让一头,就算是二师兄也不敢说稳胜于他,那时候的四师兄无论是剑意、剑气,还是自身的精气神,都在巅峰之上,可谓时来天地皆同力,你不是他的对手,不奇怪。” 少年停在女子的面前,话锋陡然一转:“可如今的四师兄,跌落谷底的泥泞之中,不但剑气剑意荒废,而且此心也是拖泥带水,执着于儒家的什么天下苍生大义。剑就是剑,讲究‘纯粹’二字,若是剑有了牵绊,出剑便会变慢,这样的四师兄,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废人,正所谓运去英雄不自由,你还是输给了他,这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女子仍是拄剑而立,没有说话。 因为女子半低着头,所以少年只能蹲在女子身前不远处,然后仰头看着她,说道:“这样的结果说明了什么?是四师兄的剑道太高?还是说五师姐太过废物?” 女子猛然直起身来,以手中的“紫螭”指向少年的眉心,怒道:“李太一,莫要欺人太甚。” “紫螭”的剑尖就像毒蛇的蛇信,距离少年的眉心不过寸许距离,只要稍稍向前,便可刺穿少年的眉心,可少年却是浑然不惧,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剑尖,继续慢悠悠的说道:“其实师姐也不必太过上心,四师兄的资质根骨的确是好,当年师父说他的剑道比三师兄高出三尺,险些让三师兄心境崩坏,可五师姐就没有这方面的忧虑了,反正在我们师兄弟六人里面,你注定是垫底的那一个,无论是高出三尺还是高出三丈,都无甚所谓了。” 说到这儿,被叫做李太一的白衣少年屈指一弹,将“紫螭”弹开,笑道:“这便是五师姐的不幸了,大师兄司徒玄策,二师兄张海石,三师兄李元婴,四师兄李玄都,还有我这个六师弟李太一,与如此多的天才共处一室,便要卑微到尘土里。若是换成其他宗门,以师姐的资质嘛,定然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女子正是在“天乐桃源”中败于李玄都之手的陆雁冰,而李太一便是他们师父的第六位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李太一的资质之高,已经无法用天纵奇才来形容,他三岁开蒙初悟,四岁握剑,九岁便踏足登堂入室三境,十二岁迈入先天境的门槛,破境速度之快几乎更甚于当初少玄榜第一的李玄都。 他如今之所以不曾踏足归真境,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故意压抑自己的境界,对于打牢根基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因为他从始至终就不怀疑自己能否踏足天人境,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长生境。 这是当初鼎盛时的李玄都也不敢奢求的境界。 李太一之所以敢做如此想,是因为师父曾经点评他的剑道,比之李玄都还要高出三寸。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报恩寺 钱家事了,沈元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扛着自己的“铁口直断”大旗,不知往何处去了。 李玄都本意也是就此告辞,不过被钱家大长老钱青白留客,盛情难却,只能又多留了几日。 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钱青白,为了李玄都,专门破例一次,亲自领着他游览金陵名胜,又有钱锦儿作陪,这等待遇,一宗之主到访也不过如此了。 因为是游览,自然不能来去匆匆,一路上缓缓而行,三人之间也没有过多提及江湖事,就是闲聊而已。 钱青白问起了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的所见所闻,李玄都便讲了些诸多见闻趣事,尤其是从怀南府前往龙门府的经历,在李玄都过往的江湖经历中,这段持续数月的路程算是一抹为数不多的亮色。李玄都顺势聊起了那个被他看作妹妹的小丫头,现在已经随着玉清宁前往玄女宗拜师学艺的周淑宁。 提到玄女宗,已经杖朝之年的钱青白不由感慨万千,破天荒地说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与沈元舟一起结识了一位玄女宗的仙子,让一旁作陪的钱锦儿大开眼界,没想到城府深沉的老祖宗也曾经青衣仗剑走江湖。 三人之中,除了李玄都是一个年轻人之外,钱青白要自持身份,不好为老不尊,钱锦儿又是女子之身,自然不好去往烟花之地。于是便往三教胜地而去,不知不觉间,一行人来到了金陵府境内最为著名的大报恩寺。 当初秦襄初到金陵府时,便是借住在此地。说起大报恩寺, 是为金陵府三大佛家寺庙之一,其中有一尊琉璃宝塔,高近百丈,通体用琉璃建成,被称作天下第一塔。 钱青白缓缓说道:“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是当年的南朝盛景,如今大报恩寺中有佛经六千余卷,琉璃塔中存有佛骨。故而此地各派僧人云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书生士子也喜欢在此地坐而论道,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今天在大报恩寺中就有一场关于知行合一的坐而论道。”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大约得花去大半天的功夫。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此时的众多江南名士就在后寺之中。 正是因为这等缘故,后寺非是等闲人等可以入内,有几名寺内僧人把关。不过在钱锦儿出面之后,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钱家虽是商人,但是在江南地界,其实与世家豪阀无异,就连江南总督都要在钱家面前低头,自然没人敢将钱家视作寻常的商贾之流从而心生轻视。 此时距离坐而论道开始还有段时间,在一个清秀小僧的引路下,三人来到一间雅致禅房,这名僧人虽然剃去了三千烦恼丝,但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若是还俗着华服,必然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而且谈吐不俗,显然是饱读诗书,也难怪前朝的众多公主格外偏爱僧人。 这名僧人显然认得大名鼎鼎的钱锦儿,可让他有些惊疑不定的是,在这三人之中,钱大家竟是隐隐排在最后,如今整个金陵府都知道,钱家大小事宜都是由钱大家出面主持,不是家主胜似家主,能比钱大家位尊之人,难道是那位常年不离钱家祖宅半步的钱家老祖宗?可这名看着极为面生的年轻人又是谁?僧人在寺中迎送往来多年,对于整个江州的豪阀公子都有些印象,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莫不是外来的过江强龙? 僧人小心翼翼地为三人煮茶,对于李玄都相当客气。 钱青白轻嗅茶香,淡笑道:“不劳烦这位小和尚了。” 钱锦儿应诺一声,顺势从僧人手上接过茶壶。僧人愈发肯定心中猜测,眼前这位威严深重的老人就是钱家老祖宗,不敢造次,双手合十一礼之后,缓缓退出禅房。 钱锦儿作为钱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曾经在众多帝京贵妇之中交游广阔,自然对于茶艺一事极为精通擅长,手法娴熟。 李玄都毕竟是江湖之人,虽然对于这些事情略有涉猎,但是谈不上精通,看到钱锦儿给自己斟满一杯茶,只能道谢一声之后接过,未能品出太多好坏意味,有牛嚼牡丹的嫌疑。 不过钱家人有个好处,从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以貌取人,无有那些书香世家的酸腐之气,无论是钱青白还是钱锦儿,都不以为意,钱青白开口道:“紫府离开师门时,尊师如何?” 李玄都放下手中茶杯,斟酌言辞道:“自天宝二年之后,宗内大小事宜都由三师兄代劳,家师无事一身轻,寻仙访道,一切安好。” 钱青白点了点头道:“当年老夫行走江湖时,尊师已经是名动江湖,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如昨日一般。” 李玄都道:“说来也是可惜,家师纵横江湖的时候,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两人随侍身旁,待到我被收入门下时,家师已经很少在江湖上走动。” 钱青白轻叹道:“可惜司徒先生英年早逝,若是他还在世,今日的江湖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李玄都也是感叹一声。 他没见过那位大师兄,但是从二师兄的口中听过大师兄的事迹,能让二师兄极为佩服之人,可想其当年的无双风采。 李玄都刚想开口说话,就听钱青白说道:“锦儿,你陪着紫府在这寺中转一转吧,我就不过去了。免得被那几个老家伙认出来之后,又是一番客套寒暄,我年纪大了,不耐这个,还望紫府见谅。” 李玄都微笑摇头。 钱锦儿恭敬应诺。 钱锦儿与李玄都离开禅房之后,钱青白一人独坐,不多时后,一名老僧走入禅房,微笑道:“钱施主,你我虽然同在金陵城中多年,近在咫尺,却是已有十余年未曾见面了。” 钱青白淡然道:“人老之后,喜静不喜动。” 老僧问道:“刚才那位年轻公子是谁?能把你这个千年老鳖钓出深潭,恐非寻常人等。” 被人称作“老鳖”,钱青白却是毫不动怒,只是道:“可以算是钱家的恩人,在这次的变故之中,出力颇多。” 老僧了然道:“贫僧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钱青白淡笑道:“你这老和尚,倒是我的知己之人。我过去之所以不愿见你,是因为你与秦襄等人牵扯太深,为求自保计,不得不与你划清界限。事到如今,既然朝廷敢对我钱家出手,那也怪不得我钱家不讲道理。” 老僧轻叹一声,道:“我大魏朝廷坐拥天下十九州,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清廉自守,开丝绸、瓷器、茶叶通商之路,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 钱青白冷笑道:“朝廷上下挥霍无度,贪墨横行,又连年天灾,如此使得国库亏空。国库亏空,则掠之于民,于是连年加征赋税;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我钱家作为江南第一富户,树大招风,有今日之祸,皆是意料中事。然以我钱家之家财,当真能填补国库之亏空否?我看未必。” 老僧叹息道:“钱施主能想明白这一点是最好,如今朝廷,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若是当年张相还在,鼎故革新,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不可收拾局面。” 钱青白闭上双眼,低声道:“就请老和尚为老夫给秦都督带一句话,若是天下有变,老夫愿意助其一臂之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二章 寺内论道 因为是冬日缘故,今日的坐而论道被设在一座佛殿之中,佛殿占地极大,纵深极长,其中有近千尊佛像、壁画,故名千佛殿,众多书生士子分作两列,各自在蒲团上盘膝而坐,中间空出一条直达殿内深处鎏金大佛的通道。按照身份不同,坐次也是不同,地位越尊者,越是靠近大殿深处的鎏金大佛,地位越低者,越靠近殿门。 此时大殿深处大佛之前,有一拨人无形中与其他人泾渭分明,为首是一名保养极好的老人,盘腿而坐,在他身旁左右不过有四个蒲团而已,其中有前些年刚刚从朝廷告老还乡的户部尚书,也有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苏家老家主,这位知天命老人在嫡女苏云媗拜入慈航宗后便安心颐养天年,尤其是苏云媗与颜飞卿的婚事定下之后,更是让这位老人心情极佳,相较于最近连遭不幸的钱家,苏家已经隐隐有赶超之势。 在苏家老家主身边,坐着一位中年道人,乃是出身于正一宗,论起辈分,算是颜飞卿的师兄,却是听闻邪道中人在金陵府肆虐之事后,最近才赶到金陵府,如今同样是落脚于大报恩寺中。于今日的坐而论道,这名中年道人算是适逢其会,不过又因为自家师弟与苏家的关系,对于苏家的老家主颇为亲近。 金陵府这次在江南总督逃离金陵府的敏感时期举行坐而论道,聚集了数百之众,这等大手笔当然不是为了论道那么简单,其根本目的还是要应对接下来的朝廷追责,虽说如今的朝廷已是大不如从前,但在明面上还是天下共主,各地士绅最多是阳奉阴违,还不至于公然反叛。 当钱锦儿和李玄都来到千佛殿的时候,坐而论道已经开始,所以两人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门直接来到距离鎏金大佛的不远位置,因为殿内铺设木质地板的缘故,被僧人告知要脱掉鞋子,两人只能入乡随俗,将鞋子脱在侧门玄关处,只着白袜走入殿内。 两人找了个不甚起眼的位置坐下不久,有一名中年名士起身离席,走在两列蒲团中间的通道上,慷慨言谈。不时有士子书生发问,这位气态儒雅的名士均是一一作答,大有舌战群儒的架势,引来阵阵喝彩。 李玄都对于这些一味蹈虚的义理不太感兴趣,因为当年张肃卿曾经对他说过,圣人的书,都是给后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倒是坐在他旁边的钱锦儿很快便听得入神,显然这位钱家女子不仅仅是精通乐理那么简单,对于儒学同样精通。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中年文士从大殿正门走进千佛殿,环顾左右之后,目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然后朝李玄都这边大步走来。 偌大一个千佛殿,除了那位正一宗的道人有所察觉之外,其余人等竟是对于这位中年文士毫无所觉。 李玄都猛然一惊,望向来人。 “血影幻身。” 天底下会用“血影幻身”的,大概不超出一手之数,能有如此造诣的,恐怕就只有一人了。 太玄榜第十人,“血刀”宁忆。 曾经是一心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后来以情入刀,成为与“天刀”宋清、“魔刀”宋政并列的天下三刀之一。 李玄都不知道宁忆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更猜不透宁忆的来意是什么,难道是宁忆猜准了秦襄、景修、沈元舟等人都已经离开金陵府,所以要来一个黄雀在后?若果真如此,以李玄都一己之力,对上这位太玄榜第十人,就与他当初只有抱丹境时遇到陈孤鸿一般,根本没有太多胜算,毕竟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紫府剑仙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的眼神有些晦暗。 就在这时,钱锦儿也稍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看了眼李玄都的脸色之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然后也看到了那名文士。 钱锦儿不是她那位自小不爱习武的兄长,从小便展现出不俗的根骨天赋,如果不是女子之身,恐怕家主大位要提前几十年就是她的囊中之物,此时也看出几分不对劲来,轻声道:“这位是?” 李玄都脸色凝重道:“‘血刀’宁忆。” 钱锦儿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虽然她不是纯粹的江湖中人,但是也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十人,乃是牝女宗的座上宾,联想到牝女宗前不久的所作所为,宁忆的来意便十分让人玩味了。 气态儒雅更甚于大多数江南士子的宁忆来到李玄都不远处站定,微笑道:“紫府,你我二人又见面了。” 李玄都苦笑一声,不过很快便恢复平日的镇定,伸手做出一个“请坐”的手势:“宁先生也是来听今日的坐而论道?” 宁忆竟是没有拒绝,直接盘膝坐下,然后道:“今日论道,无论是理学还是心学,都是拾人牙慧而已,无甚新意,不听也罢。至于论道之后的各种谋算,与我也并不相干,我今日前来,是专程为见紫府一面。”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宁忆竟是如此开门见山,却又不像是要动手打杀的样子,只好问道:“不知宁先生所为何来。” 宁忆没有急于开口,而是以目光微微扫过钱锦儿。 钱锦儿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冷,仿佛被刀气扫过一般,心知这位性情古怪的宁先生不愿她在此旁听,于是直接起身,来到稍远位置重新坐下。 李玄都曾与宁忆为争夺“大宗师”有过一战,李玄都凭借手中“人间世”之利,险胜宁忆,同时也凭借此战成为当时的太玄榜第十人。 那时候,无疑是李玄都的剑道巅峰。 只可惜如今的李玄都还要等到南柯子的那颗“五炁真丹”,今日面对宁忆万无胜算,只能道:“宁先生可以说了。” 宁忆轻轻一笑,道:“先前在洛水之畔,紫府曾经对我说过一番话语,我反复咀嚼良久,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我困于男女情事太久太久了,几乎已经忘了那些曾经学过的圣人道理,如果这次以“尸丹”炼药可行,那我也愿意随紫府一道,为这天下苍生,尽一份绵薄之力。” 李玄都一惊复一喜。 惊讶于宁忆态度的转变,而且他有一种直觉,宁忆此言绝非是虚言,如果是宫官来说这番话,那他是决然不信的,可换成宁忆,他愿意相信。 李玄都轻声问道:“如此说来,宁先生对于这次炼药是有极大把握了?” 宁忆摇了摇头道:“炼药应该无甚问题,关键是丹成之后的药效,是否有传说中那般神奇,对此我并无把握。” 李玄都轻叹一声:“那就只能预祝宁先生心想事成。” 宁忆微微一笑道:“如今炼丹还缺两味药引,接下来我便要出海前往海外婆娑州和凤鳞州求药,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希望我从海外归来时,紫府已经重回当年境界,你我也好光明正大地切磋一场。” 李玄都郑重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 宁忆缓缓起身,便要离去。 就在此时,那名早已察觉到不对劲的正一宗道人终于发现了端坐于李玄都身旁的宁忆。 宁忆却是旁若无人地直接起身,向殿外行去。 那正一宗道人也是见多识广,立刻认出了“血影幻身”,却是没想到此人就是“血刀”宁忆,只当是宁忆的后辈子弟,轻哼一声,膝上所横宝剑出鞘,一剑奔袭而至。 宁忆身形翩然而退,恍若仙人,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殿外,正一宗道人紧随而至,剑气森寒,宁忆略皱眉头,身形站定之后,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剑尖,便生生压弯了这把宝剑。然后在屈指一敲,直接震退这位正一宗高手。 待到这位正一宗高手稳住身形之后,已经不见宁忆的身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又逢佳节 天下三刀,秦清之所以有“天刀”名号,是因为其境界最高,既有天下用刀第一人之意,也有刀法暗合天道之意。宋政之所以有“魔刀”名号,则是与这位曾经的无道宗宗主行事不无关系,肆意妄为,刀下颇多冤魂,在正道中人看来,与魔道无异,而且宋政走的是以战养战的路子,每每破境,都要经历大量生死搏杀,也可算得上一个“魔”字。 至于宁忆为何被称作“血刀”,顾名思义,杀人极多,甚至秦清和宋政加起来都比不过宁忆,别看如今的宁忆温文尔雅,又恢复了当年作为读书人时的风采,但是在其刚刚握刀时,却是以疯癫著称,不知“我”是谁,不知谁是“我”,一路往西,身形如风,见大河渡河,遇大山翻山,若遇到挡路之人,则一刀杀之。宁忆的一路西行,是一条切切实实的血腥之路,后来宁忆略微恢复神智,却也性情大变,干脆在西域称王称霸,纵横西域,屠戮马贼无算,成为西域所有马贼共主。 宁忆就这么浑浑噩噩之间,闯下了偌大的凶名。在宁忆成名后不久,李玄都也在江北声名鹊起,同样是踩着累累鲜血成名,故而两人当时在江湖上被并称为“东西双煞”,意思是一人在东,一人在西,两大煞星,若是遇到这两人,就自求多福吧。 再后来,宁忆在牝女宗的帮助下,完全恢复神智,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也就在这一年,他遇到了正值巅峰鼎盛的李玄都,两人一战,李玄都凭借手中的“人间世”险胜,由此彻底名震天下,从此再无“东西双煞”的说法。 这些年来,宁忆甚少再造杀孽,甚至出手都寥寥无几,在神智愈发清明之际,他也会反思过去的所作所为,虽说许多枉死之人都是在他疯癫之时所杀,但终究还是他身上的血债。不说内心日日备受煎熬,但也颇多愧疚之意。若说让他自尽以谢天下人,他做不到,他是读书人,可不是圣人,所以当李玄都在洛水之畔对他说过那番话之后,他其实是听进去了的,以救人之功洗刷杀人之罪,不管世人如何去看,也不管上苍如何去评,他自己求一个心安罢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先做一件事,那就是了结他这些年来的心心念念所想。 另一边千佛殿中,虽说正一宗的高手铩羽而归,但因为宁忆出手太过轻描淡写的缘故,殿内的书生士子也看不出高低,还当是这位道人一剑逼退了恶贼。 正一宗道人眼神晦暗,向几位主事人告罪一声之后,匆匆离去。 李玄都也没了心思再去听什么坐而论道,与钱锦儿又从来时的偏门离开千佛殿,行走在此时因为今日坐而论道而空荡无人的后寺之中。 钱锦儿犹豫了一下, 轻声问道:“李公子,‘血刀’宁忆此来……” 李玄都没有见外,不过也没有合盘托出,只是道:“与我定下了一战之约。” 钱锦儿微微一惊:“如此说来,李公子距离恢复当年境界已经不远。” 李玄都自嘲道:“也许吧。” 钱锦儿听到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有些摸不准李玄都的心思,便不再发问,转而开始为李玄都介绍寺内的种种风景。 经过此事之后,李玄都彻底没了继续在这繁华佳丽地继续停留的心思,从大报恩寺返回之后,正式向钱青白告辞。这一次,钱青白没有过多挽留,只是说钱家当下刚好有商队要去齐州。 李玄都心领神会,顺势请求让他跟随钱家的商队前往齐州。如此一来,一则可以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二则也可以掩人耳目,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希望他能顺利返回齐州,而如今的齐州也是一片乱象,正是青阳教肆虐之地,齐州不比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和关外辽东,紧邻帝京和直隶,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朝廷便不能无动于衷了,于是派出官军镇压青阳教乱匪,双方在齐州境内连番恶战,形成拉锯、对峙之势,使得齐州也大有步秦州、凉州后尘的架势。 不过无论是朝廷的官军也好,还是青阳教也罢,都少不得要粮食、铁器、盐茶等物,所以商队还勉强算是畅通,钱家作为一等一的大商人,自然也有专门渠道,如果李玄都能借助钱家的路子返回齐州,自然不失为一个极佳选择。 李玄都在临行之前,又碰巧遇到了听风楼的梁子,也许说碰巧并不合适,因为以听风楼的耳目灵通,必然是梁子专程来见李玄都。 两人来到路边的一座茶楼,要了一壶最贵的好茶。 梁子歉意道:“这次金陵府之变,是我们听风楼的疏忽,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事关牝女、无道、道种三宗之谋划,若是听风楼也能知悉清楚,怕是这江湖上便没了听风楼的立足之地。” 梁子苦笑点头道:“公子能够体谅就好。” 李玄都问道:“怎么不见辰部青鸟?” 梁子回答道:“此番事了,她已经返回中州。”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道:“想必梁夫人已经知晓,我不日便要动身离开金陵府,不知梁夫人今日来见我,有何指教?” 梁子稍微犹豫了一下,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想要知会李公子一声,我们听风楼在齐州也设有分楼,主事的是寅部青鸟,她姓李,公子可以叫她李寅,若是公子还有需要的地方,尽可找她就是。” 李玄都玩笑道:“如今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太平钱。” 梁子微笑道:“总楼那边已经传过命令,因为这次金陵之事的过错在于我们听风楼,所以公子下次还要探知什么消息,可以免去一应费用。” 李玄都没有推辞,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梁子微微一笑:“若是公子没有其他要求,妾身便先行告退了。” 李玄都点头道:“梁夫人自便就是。” 这位听风楼的子部青鸟起身离去,李玄都一人独坐,伸手举起茶杯,轻轻旋转,看着杯中的清茶微微荡漾起涟漪。 都说近乡情怯,李玄都也是如此。 虽说他刚刚离开师门不过半年的时间,可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李玄都的身上已经担负了太多东西。 来路短去路长,来时无事一身轻,只是受人所托去救人而已,可回去时,身上却多了许多人的期许,也欠下了许多人情。江湖,除了刀光剑影,还有人情世故。人情,是要还的,李玄都自然不能再无事一身轻。 想到这里,李玄都就有些忧虑。 师门里的局势,自保已是不易,再想去改变,那是难上加难,平心而论,李玄都并没有太多把握。 李玄都在桌上放下一块碎银子,起身离去。 不知不觉间,如今已经是腊月二十三,马上就要迎来年关,此时的金陵城中,已经有了年味,李玄都独行于街道之上,不由感慨。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章 钱玉蓉 转眼间来到天宝七年的初春时节,年关的爆竹声刚刚散去,到处还残留着点点还未融化的白雪。十艘大船从金陵府出发,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而去。 这些商船颇大,吃水颇深,一看便是满载货物,而船上悬着的一杆“钱”字大旗,却是让一路上的漕帮弟子不敢为难,反而还要大开方便之门。 这些船都是钱家的货船,不过钱家的家大业大,除了长房大宗之外,还有许多旁支庶出,就如一棵大树,有主干,也有枝桠。虽说都是钱家子孙,但是饭还是要分锅吃。自然就有了高下之别。大房长宗执掌钱家门户,虽说还挂着商人的头衔,但是已经与豪阀世家无异,许多脏活累活就难免落到偏房头上,钱家长房大宗虽然血脉稀薄,但是整个钱家却是枝繁叶茂,平日里负责天南海北走货的多是钱家庶出。 船主名叫钱玉蓉,是钱家偏房出身,与钱玉龙、钱玉楼一样,同是“玉”字辈,名中含有“玉”这个范字。其实如今的钱家家主钱锦儿按照辈分来算,本名应是叫做钱一锦,只是后来去帝京时,为了方便行事,便将那个“一”字去掉,改为如今的钱锦儿,姑且算是一个假名、艺名。再到后来,钱大家钱锦儿的名声响彻帝京,“钱一锦”这个本名却是逐渐被人忘却。 同姓不同命,钱玉龙和钱玉楼为了争夺钱家家主大位而大动干戈的时候,钱玉蓉只能勤勤勉勉地做好自己本分事, 甚至回家过年都是一种奢望,这一年中的多数时光,大半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这趟出行目的地是齐州的东昌府,船上运送的都是粮食,都说盛世的古董和乱世的黄金,其实在乱世之中,金子银子不能吃喝,更为宝贵的还是粮食,有了粮食就能聚人,有了人就能成势,所以从江南运粮食去齐州,其中的利润相当可观。 不过这种买卖也不是谁都能做的,更不是谁都敢做的,朝廷的官军与青阳教的乱匪这会儿正在齐州境内鏖战,寻常商贾一进齐州,别说是做买卖,恐怕立时就要被乱军抢掠一空,甚至性命都难保。不过钱家就不一样了,无论是齐州总督府,还是青阳教三大总坛之一的白阳总坛,都有交情,有钱家这张护身符,钱家的商队便可高枕无忧。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因为战乱而滋生的土匪响马和散兵游勇,这些人可不管什么青阳教、总督府,只要有粮食,便豁出性命去抢,所以商队也是带了些护卫,大概有百余人,以防不测。 十船粮食,不是个小数目,也许对于偌大一个钱家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钱家旁支的小门小户来说,那就不一样了,几乎是全部的家当,所以钱玉蓉不得不亲自押送。 钱玉蓉,听名字便是一个女子,虽说钱家的女子,从钱锦儿到钱玉楼,都不是传统意义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钱家还不至于让自家女子出来抛头露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钱玉蓉的父亲在前年的时候暴病而亡,只有她一个女儿,作为独女,她不得不出来支撑门户,好在有钱锦儿和钱玉楼的珠玉在前,此事在钱家也没引起什么风波,顶多是有几个食古不化的老古董诽议几句,无关痛痒。 此时钱玉蓉站在主船的船头上,望着脚下滚滚河水怔然出神。 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身材略显佝偻的老人,毕竟钱家传承数百年,家生子极多,每一房中都有忠心耿耿的老仆管事,如果仅仅是一个年轻女子主持大局,怕是会有纰漏,所以这次出行还有一位跟随钱玉蓉父亲多年的老管事随行,为她查遗补缺。 如今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春寒依旧不容小觑,又是过了大江的江北,寒风扑面而来,落在脸上,仿佛刀子割在脸上,生疼。 钱玉蓉抬起头望向远方,缓缓说道:“马上就要到归德府了,过了归德府之后,便是齐州境内。” 老人微笑道:“归德府地处楚州、芦州、中州、齐州四州接壤之地,北倚天微湖,西连彭府,东临云上府,南接楚州宿宁府,大运河从中穿过,素有‘五省通衢’之称。自古便是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兵家必争之地和商贾云集之地。我们可以在归德府停留几日,好好休整,然后再由归德府进入齐州。” 钱玉蓉点了点头道:“也好,毕竟如今的齐州兵荒马乱,是要早作准备。” 老人忍不住轻声唏嘘道:“这才短短几年的工夫,天灾,好端端的一个齐州,竟是也要沦落到秦州和凉州的境地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咱们的江州也保不准还能太平安稳。” 钱玉蓉叹息道:“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想着怎么抵御外虏和平定内乱,反倒是一门心思从我们这些商人和百姓的手中捞银子,这次若不是有老祖宗,我们钱家这次怕是要危险了。” 老人笑道:“老祖宗还是厉害的,老奴在钱家当差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老祖宗出过差错,所以只要他老人家坐镇钱家,任凭外头的风浪最大,那我们钱家都出不了乱子。” 钱玉蓉忽然沉默下来,她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老人后半句没有说完的话语,不怕外面的风浪,就怕钱家自己出内乱,那位曾经让她极为崇敬的堂姐钱玉楼,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钱玉蓉长呼出一口气,说道:“说来可真要感谢锦姑姑,若不是她特意吩咐下来,我们这次也凑不齐这十船粮食,那几个外姓管事,狗仗人势,竟敢故意刁难我,好像他们才姓钱似的。” 老人听到这个,也是颇为无奈,道:“没办法的事情,自古天下都是这样,就算帝京城里的王爷郡王们,见到了宫里的大太监,也要掏银子,他们还不是与皇帝同姓?” 听到这里,钱玉蓉稍稍释然,不过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年轻男子,一袭青衫,头戴方巾。 此人是本家那边派下来的账房先生,毕竟这次能够凑齐十船粮食,算是从本家那里借贷了一笔银钱,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本家派下个账房看着,也在情理之中。 一路行来,这个账房先生很少说话,与周围人相处大抵也是相安无事,既然不惹是生非,钱玉蓉也不会故意去为难他,只是觉得有些碍眼,毕竟谁也不乐意有这样一个盯梢之人在自己面前晃悠。 似是察觉到钱玉蓉的视线,年轻的账房先生报以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走进船舱之中。 钱玉蓉收回视线,轻哼一声。 在她看来,这位账房先生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本家恶奴都带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意味,让人生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章 账房先生 在年轻账房走进船舱之后,老人苦笑着说道:“小姐,此人毕竟是从本家过来的人,说不定还是家主的心腹,还是不要太过怠慢才是,而且这段时日以来,老奴也在暗中观察过此人,品行还算端正,待人接物也算是和气,不像是什么坏人。” 钱玉蓉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老人也算是看着钱玉蓉长大的,自然知道这位小姐的性子,一旦认准了什么事情,那便极难改变主意,无奈叹息一声,不再过多勉强什么。若是说得再多一些,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钱玉蓉转开话题道:“张伯,你曾经去过齐州,那里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老人轻咳一声,面露追忆之色道:“老奴上次去齐州的时候,还是天宝五年,说起来也没太多可以说道的,唯一记忆深刻的就是,遍地的流民、灾民,为了躲避战祸,成群结队地逃难,路上不算有人倒毙在地,有饿死的,也有病死的,不过据说秦州和凉州更甚于齐州,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钱玉蓉虽然是钱家的旁支,比不得钱锦儿和钱玉楼,但相较于寻常百姓,那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少知人间疾苦,诧异道:“易子而食?” 老人轻声唏嘘道:“没有粮食,百姓不忍心吃自己饿死的孩子,但是为了活命,两家交换子女相食,仅仅是想象那个场面,便让人脊背发寒呐,所谓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钱玉蓉长长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无法想象,饿到极点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没有体会过挨饿是什么感觉。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之后,钱玉蓉再次转开话题,轻声道:“张伯,我们这次一口气运送十船粮食,会不会太过冒险?” 老人微笑道:“去年江南的粮价,因为战乱的缘故,粮价比起太平年景时高出将近一倍的价格,顺天府、大名府、渤海府、宣化府的粮价也不过才十文一斤,一两银子便可买二百二十斤的粮食,按照二百斤来算,一万两银子足以买二百万斤粮食,一石是一百斤,也就是两万石,我们每船一万八千石,十艘船共计十八万石,也就是九万两银子,再加上其他诸如上下打点、雇佣护卫等杂七杂八的开销,差不多是十万两银子的本钱,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已经是把我们的家底给掏空了,可只要我们能平安运送到齐州,做成了这笔买卖,就能回本十二万两银子以上,还了本家的借贷,还能到手两万两银子的纯利。” 两万两银子,无论是放在金陵府,还是帝京城,那都不是小数目了。 钱玉蓉喃喃道:“不敢豪赌,如何豪取?是这个道理。” 老人稍稍一顿,继续说道:“如今咱们除了本家的借贷之外,还有一万多两银子的外债,有了这两万两银子,不但能换上外债,还能剩下个几千两银子周转,手头也不必像去年那般紧张了。” 说到这里,钱玉蓉的表情也柔和许多,笑道:“那我也就能松一口气了,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自从爹爹走了之后,我才知道银子难赚,里里外外的开销又那么大,实在不敢有半分松懈。” 老人听到这个,眉宇间也是有几分忧虑:“有些话本不该是老奴说的,可夫人她……花钱实在是太多了些。” 听到“夫人”二字,钱玉蓉的脸色顿时有些晦暗,这位夫人,自然是她的生身之母,可平心而论,实在没有一个做母亲的样子,天天与一帮相差不多的妇人厮混在一起,以耍钱为乐,每日玩叶子牌都能输掉几十两银子,甚至有时候能输去上百两银子,可在这个重孝的世道中,她这个做女儿的又没法多说什么,让她实在无可奈何。 很快,船队就来到归德府的境内,一部分人留在船上看守粮船,而另外一部分人则在钱玉蓉的率领下登岸入城,那位年轻的账房先生自然也跟随其中。 入城之后,张姓老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知根知底的老字号客栈,打算先安顿下来,然后第二天轮换看守粮船。 年轻账房先生没有急着走进客栈,抬头一瞧,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客栈的名字是“太平客栈”,可见太平宗的买卖到底有多大,遍布大江南北,不过据他所知,太平宗之所以能够消息灵通,这些分布在各地的客栈和钱庄也是功不可没。 这一幕刚好被钱玉蓉看到,心中不由冒出许多个念头,此人为何看到这座客栈会笑?难道这座客栈是黑店?可这座客栈是张伯定下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才是,而且此人是锦姑姑亲自派来的账房,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恶贼。 钱玉蓉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不再理会此人,迈步走入客栈之中,不过毕竟是十船粮食的干系,关系到她的所有身家,由不得她不小心行事。 这位账房先生,自然就是李玄都了,在钱锦儿的亲自安排下,他摇身一变成为钱家长房大宗的一位账房先生,跟随这支运粮的船队前往齐州东昌府。 到了东昌府之后,距离东华宗便不算太远了,他打算先去东华宗见南柯子,询问炼丹的进度,能够炼制成功是最好,他便可直接服下丹药,然后返回师门,底气便也会更足一些。 还有一点,在中州见二师兄的时候,二师兄曾经告诫过他,要他等到年关过后再回宗门,他若是走得太急,不但“五炁真丹”没有炼好,而且提早返回宗门也无益处,倒不如像现在这般隐藏了身份不紧不慢地慢行。 李玄都抖了抖双袖,没有走进客栈,委实是暂时不想再与神神叨叨的太平宗扯上什么干系,独自一人往闹市行去。 客栈二楼,钱玉蓉推开窗户一线缝隙,望着独自一人离去的账房先生,皱眉道:“此人处处透着古怪。” 老人就站在她的身后,满脸无奈,苦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本家的人,我们着实不好管。” 钱玉蓉显然没有把老人的劝诫听进去,轻哼一声:“倒要看看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章 楚云深 归德府作为四通八达之地,自然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尤其是紧邻齐州的缘故,有不少青阳教中人也在此出没。齐州是地公将军唐秦的地盘,唐秦麾下有青牛角、五鹿、雷公等将领,据说五鹿就长年在归德府中。 李玄都漫步城中,他没有要与青阳教为难的意思,不过身在江湖也不得不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惹到许多类似地头蛇的人物。 如今的江湖,看似与庙堂毫不相关,实则是息息相关,就拿青阳教来说,已经不是纯粹的江湖宗门,而是与西北五宗一般,开始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其用心也是昭然若揭。 如今归德府虽然名义上还是属于朝廷,但朝廷也不敢说能彻彻底底将其掌握在手中,不出半点纰漏。 李玄都走走停停,不时驻足路边小摊,随手买些精致的小玩意,不贵却讨巧,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这当然不是给师弟师妹准备的,毕竟他的师弟师妹可瞧不上这些东西,个个心比天高,想必对于他这位师兄的头颅更感兴趣一些。这些是打算日后去玄女宗时送给周淑宁的,倒不是李玄都舍不得银钱,实在是囊中羞涩,只剩下几百两银子。 既然如此,李玄都也不是打肿脸还要充胖子的人,那就礼轻情意重吧。 李玄都走了一会儿,忽然迎面走来一行人,排场不小,前后各一人,抬着一个类似滑竿的物事,也可以称之为双人抬舆。 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皇帝赏赐亲王或老病大臣皇城乘双人抬舆,乘坐的就是这种物事。 在抬舆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文士,看上去大概有将近知天命的年纪,身形清瘦,蓄有长须,身着青色棉袍,头戴方巾,像是有功名在身,看如此阵仗,不像是穷酸秀才,最起码也要是个举人。 在文士左右,还跟随有两人。左侧是个年轻男子,腰间佩刀,气态沉稳,呼吸绵长,眼神锐利如苍鹰,应该是护卫。右侧则是个丫鬟侍女,相貌清秀,虽是一身厚实冬衣,但也难掩身段婀娜。 行走江湖,最怕特例独行之人,如藏老人、张海石、沈元舟等人,都无甚高人风范,可又都是实实在在的当世高手,敢在归德府这处鱼龙混杂之地如此出行之人,多半身份不简单,李玄都不想招惹麻烦,于是便主动避让到道路旁边。 双人抬舆从李玄都的身旁经过,坐在抬舆上的中年文士望了李玄都一眼,忽然抬起右手道:“慢!” 抬舆骤然停下,中年文士望着李玄都,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似乎不是本地人士。”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中年文士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归乡之人,相逢是缘,你我去茶楼喝上一杯如何?” 李玄都不清楚眼前之人的用意,也看不透此人的深浅,不过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倒也不是怕事之人,在略微犹豫之后,便点头答应下来。 中年文士挥了挥手,两名轿夫将抬舆放下,那把椅子竟是可以活动的,两人直接将中年文士连人带椅一起抬起。 李玄都这才发现,这名中年文士竟是个瘸子。原来如此出行阵仗,倒不是故意摆谱,而是无奈之举。 一行人来到路边的一座茶楼,中年文士要了一个雅间,然后示意两名轿夫留在外面,由那名护卫一人端起椅子,将他送到二楼之上。 那护卫一人端起椅子,踩在楼梯上竟然没有半分声响,可见修为深厚,最少也是玄元境。 由此观之,这位中年文士的来头也必然不凡。 李玄都可以肯定,这名中年文士必然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才会停下来与他交谈,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只好既来之则安之,见机行事。 来到雅间,分而落座,其实也就只有李玄都一人落座而已,那中年文士一直坐在椅上,未曾挪动,而护卫和侍女则是侍立一旁,面无表情。 伙计介绍道:“两位客官,小店有毛峰、碧螺春、龙井、铁观音,还有最近刚到一批岳阳的君山银针,您要喝些什么?” 中年文士问道:“小兄弟要喝些什么?” 李玄都笑道:“在下对于茶道是个半桶水,不如听这位小哥的,要一壶君山银针吧。” 中年文士点头道:“那就来一壶君山银针。” 不一会儿,伙计提着黄铜长嘴茶壶进来,那壶嘴足有二尺之长。 中年文士笑道:“斟茶吧。” 那伙计应了一声,倾泻茶壶,从细细的壶嘴中飞出一道银亮的水线,落在两人面前的茶杯中,热气升腾,却又没有洒落半滴。 李玄都端起茶杯,轻轻吹开茶沫,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在下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中年文士捧着茶杯轻啜一口,笑道:“茶道什么,都是虚的,说到底茶水是让人喝的,只要自己喝着舒服,哪怕是满天星,也是好茶。” 李玄都再不懂茶道,也知道满天星是什么东西,就是最不值钱的茶叶末,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中年文士是个妙人,于是顺势问道:“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中年文士放下手中茶杯,道:“在下姓楚,楚云深。” 人家报了姓名,李玄都也不好藏着掖着,道:“在下姓李,李玄策。” 楚云深想了想,道:“玄策?可是司徒玄策的玄策?” 李玄都故作迷惑道:“司徒玄策是谁?” 楚云深一笑道:“一位故人罢了。” 李玄都面上虽是不显,但心底却更为疑虑,按照年龄来算,大师兄司徒玄策纵横江湖的时候,眼前之人至多也就是十几岁的孩子,难不成他是驻颜有术,看似只有不惑、知天命的年纪,实则已经古稀之年? 与此同时,钱玉蓉也来到了茶楼外面,皱眉道:“那个人是谁?他到底在搞什么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章 丑琴师 茶楼雅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李玄都转头望去,是面如寒霜的钱玉蓉,当时李玄都没有走进客栈,就发现这姑娘在暗中窥视自己,甚至后来还尾随在后面,只不过李玄都也没打算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便由着她了。 钱玉蓉扫视一眼,落在中年文士的身上,冷冷道:“李账房,这位是?” 不等李玄都开口,中年文士楚云深已经说道:“不过是萍水相逢,喝一口茶而已。” 钱玉蓉转而望向李玄都,质问道:“仅仅是萍水相逢?” 李玄都淡然道:“我做什么,只要向家主负责就是了,小姐似乎管得太宽了。” 钱玉蓉死死盯住李玄都,道:“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既然在我手下做事,便要听我的。” 李玄都轻声道:“若是我这个账房先生都要听小姐的,那家主派我来还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小姐让我做假账,我也要听小姐的?” 钱玉蓉又气又怒道:“谁让你做假账了?” 就在此时气氛僵硬之际,张姓老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打了个圆场,轻声提醒道:“小姐,还有外人在呢。” 钱玉蓉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下楼的时候,钱玉蓉的胸口不断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对身后的张姓老人道:“张伯,此人……此人着实可恨。” 张伯苦笑道:“此人毕竟是本家派来的,既然能被家主信任,说不定日后也是要在本家担任要职的,若是现在与他闹得太僵,日后恐怕要被他使绊子,所以为了长远计,小姐还是忍上一忍,做完这趟买卖之后,再也不打交道就是了。” 钱玉蓉犹豫道:“若是他与外人里应外合,图谋不轨。” 张伯摇头道:“应该不会,不过也不可不防,只是不要在明面上与他起冲突,在暗地里盯紧了就是。” 钱玉蓉嗯了一声。 张伯叹气道:“出来做生意,哪有不低头的,都说和气生财,不仅仅是针对外人,也是说自家人。” 在钱玉蓉离去之后,楚云深笑问道:“这位姑娘是……” 李玄都笑道:“在下如今在钱家当差,养家糊口,这位小姐是钱家之人,人倒是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 “理会得。”楚云深道:“年纪轻轻就能出面主持生意,想来是不俗,有本事的女子,又是如此出身,总是脾气要大一些。”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窗户外面忽然倒挂下一人,仿佛是倒悬的蝙蝠一般,以双脚勾住屋檐,脚上头下,望着屋内的两人,嘿然道:“楚大师爷,倒是让我好找,若不是看到了你的轿夫,还不知道你藏在这里躲清闲。” 说话间,这人已经一个悠荡进了雅间,身形一个空翻之后,双脚落地。 只见这人一身红色官衣,看上去大概不惑年纪,只是脸色极为苍白,没有半分血色,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却是西域人的相貌。 大魏朝官服大同小异,无论是文武官员还是宫中宦官,品级最高的都是朱红二色,低级文官和武官是蓝色,而低级宦官和青鸾卫则是青色。 文官绣禽,武官绣兽,故而有了那句名言:穿上这身官服,哪个不是衣冠禽兽。宦官的官服不绣禽兽,眼前之人既不是禽,也不是兽,而是鳞甲飞鱼,自然就是出身于青鸾卫了。 只是不知青鸾卫中人来此有何用意。 楚云深见到此人,冲李玄都歉意一笑:“这位小友,我还有要事在身,我们改日再叙。” 李玄都顺势起身道:“江湖路远,那就有缘再聚。” 从始至终,身着红色官衣的青鸾卫都在盯着李玄都,仿佛是择人欲噬的饿狼。 李玄都没有故作怯懦之态来打消此人的疑虑,以楚云深的气派而言,恐怕不会是寻常人等,能让楚云深以礼相待之人,又怎么会是一个怯懦畏缩之人,故而此举并不现实,反而会显得自身心虚,平白加重这个青鸾卫的疑虑。 李玄都缓缓走下楼去,身着红色官衣的青鸾卫问道:“这人是谁?” 楚云深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道:“似是故人之后,却又拿不太准。” 青鸾卫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楚云深放下手中茶杯,问道:“你这么匆匆忙忙来找我,是总督大人那边出事了?” “总督大人没事。”青鸾卫道:“是青阳教那边,刚刚得到消息,青牛角和五鹿都已经来到归德府中。” 楚云深皱了皱眉头,道:“他们来归德府做什么?” 青鸾卫摇头道:“尚不清楚,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是有所图谋,所以我才赶来找你这位师爷,给帮忙谋划一二。” 楚云深叹道:“如今形势不明,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样吧,先去你落脚的地方,我们从长计议” 青鸾卫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点头道:“好。” 李玄都离开茶楼之后,仍是没有急于回到客栈,继续漫步于城内。 几转之间,渐渐远离闹市,来到一处僻静街道,然后忽听一阵琴声传来。 李玄都心中一动,没想到一座归德府,竟是卧虎藏龙,不愧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于是循着声音走去,终是来到一座琴舍之外。 说是琴舍,其实与私塾类似,别致优雅,门户大开,并不禁止外人入内,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交不起学费,也可以在窗外听课。 这琴舍也是如此,虽然是冬日,但仍旧以撑杆将窗户撑开,李玄都便缓行到琴舍窗口,向里望去。 屋内有一矮榻,一名女子盘膝坐于榻上,身着石青色常服,腰间束以玉色锦缎,身材高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相貌极为寻常,甚至有些丑陋,让人望而生畏。在她身旁有一架古琴,还有一只精致小香炉,雾气袅袅。想来方才的琴声便是这名女子所奏。 除了女子,琴舍内还有几名孩童,围绕着一个小火炉而坐,看衣着不像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不是寻常人家,应该是一般小富之家的孩子,请不起专门的老师,只能将孩子送到琴舍学琴,毕竟君子六艺之中就有乐理一说,既然是读书人,对于乐理,不必精通,但一定要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章 灯下黑 此时女子已经不再奏琴,转而说起了乐理。 几名孩子都在认真听着这位女子先生的传道授业,对于窗外的李玄都浑然未觉。 正在讲学的女子微微一顿,抬头瞥了眼窗外,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讲授乐理。 李玄都正想转身离去,忽然发现下雪了。 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昏暗起来,似黑非黑,就像一张白纸渗了些许墨迹,呈现出一种晦暗的乌青颜色,让人心情也随之变得阴郁起来。 原本打算离去的李玄都,忽然听到舍内的女子开口道:“既然下雪了,不如等雪停再走。”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女子的相貌似是丑陋,嗓音却是婉转动人,极不相称。 李玄都没有拒绝,不过也没有走入琴舍,仍是站在琴舍外的廊下。 女子也不去强求,继续给孩童们讲起乐理。 李玄都背负双手,闭上双眼。不多时后琴舍内响起琴声,幽雅凄婉,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让人闻之生悲。 忽然之间,琴声又是猛地拔高了几个音调,“铮”的一声,似是琴弦断了一根。 李玄都睁开双眼,转身向琴舍里望去。 女子正望着身前的古琴,果然是断了一根琴弦,她怔怔地望着断弦,轻叹一声:“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吧。” 琴舍里的孩童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向先生道别之后笑闹着离开琴舍,路过李玄都身旁时,还不忘扭过头来看他一眼。 李玄都报以微笑。 在孩童都跑光之后,李玄都转身走进琴舍,问道:“姑娘留我下来,不知有何见教?” 女子将身前的古琴放到一旁,起身作揖一礼后,道:“这位公子似乎不是常人。” 李玄都故作讶异道:“我不是什么公子,就是个账房而已,不知姑娘此言何解?” 女子笑了笑,淡然道:“既然公子不愿实言相告,那便算了。” 李玄都微皱眉头,只觉得自己今日似乎不应该出门,先是那个瘸了双腿的中年文士,现在又是这位精通音律的古怪女子,似乎个个都是深藏不露,又似乎都看出了他的底细,让他有些不自在。 女子见李玄都面露疑惑,稍稍迟疑了一下,一语道破天机:“公子一身剑气含而不发,凌厉骇人,又岂是区区一个账房先生。” 李玄都一惊,下意识地内视体内。 乍一看似乎无甚大碍,可在李玄都的有心之下,顿时看出许多蛛丝马迹,着实让李玄都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体内下丹田气海之中似乎盘踞了一团黑色雾气,雾气中雷霆隐隐,一闪而逝。 炼气一途,下丹田是最为基础所在,也是最为简单所在,只要踏足御气境,便可打开下丹田气海蓄养气机,到了登堂入室三境之后,打通体内大周天,不必如何刻意运转气机,体内气海中的气机便能自行循环流转不息,若是气海有异样之处,会有疼痛之感,所以李玄都平日也不会刻意去内视气海。世人常说灯下黑,李玄都便是犯了这个毛病。 李玄都一心两用,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继续内视丹田,神识一入丹田,霎时间,气海仿佛汪洋一般急速扩大,直至大如天海,那一点神识念头却正好相反,随那气海变大,急剧缩小,化为针尖一点,转瞬之间,便消失在汪洋里,了无痕迹。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真正看清了气海中的景象。 在他的气海深处,扎根了一棵黑色“巨树”,接天连地一般,其上有雷霆流转,而在“巨树”的主干上,还缠绕着许多如同藤蔓的黑色雾气。 这棵“巨树”便是寄宿于“人间世”中的“逆天劫”剑气,不知何时已经在他体内落地生根,并且茁壮成长至此,其中缠绕的黑色雾气,则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意。本来因为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时日尚短的缘故,“太阴十三剑”的剑意不能“独活”,却没想到因为他屡次动用“人间世”的缘故,体内早已扎根了“逆天劫”,此时“太阴十三剑”便依附“逆天劫”而活。 两者相互依存,使得李玄都在无意之中,剑气流转逸散,而他本人却不自知。 李玄都收回内视神识,已经明白为何那位双腿残疾的中年文士会停下与自己交谈,又专门提起了大师兄司徒玄策,而后到的青鸾卫也是一直紧盯自己,当时他还以为那人有些过于敏感多疑,现在看来应该是如临大敌更多一些才是。 这就像有人在李玄都的身后贴了一张字条,所有人都能看到,唯独李玄都自己看不到,这才生出了诸多本不该有的事端。 当然,还有眼前的这位女子,就算李玄都有剑气流转,没有足够的境界修为,那也是万万看不出来的,她既然能看破,就说明这名女子不是一位普通琴师那么简单。 想明白这些之后,李玄都朝女子作揖还了一礼,真心诚意道:“在下练功出了岔子却不自知,多谢姑娘一语点醒,否则酿成祸事尚不自知。” 女子摇头道:“公子不必道谢,方才我还以为公子是来找我麻烦的,所以才会出言试探。” 李玄都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女子又坐回到古琴旁边,将断了的琴弦换去,调了调弦,又奏起来。 初时与方才所奏的曲子韵律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这一次没再断弦,显然是弹奏之人心态比起刚才要更为平和的缘故,于是琴韵便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李玄都虽不明乐理,但觉眼前这位姑娘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琴声之美,却无刚才的凄婉哀怨之意。 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琴音在不住远去数十丈之遥,继而又到百丈之外,最后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从天外传来。 片刻后,箫声渐响,恰恰与渐远琴声相反,箫声乃是越来越近,先是百丈之外,继而是数十丈之遥。 琴声高亢,箫声低沉,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 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繁音渐增。先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继而如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章 箫声至 听到这箫声,李玄都微微一惊。 女子琴声已是不俗,这箫声却是比琴声更高一筹,并非是说这箫声如何巧妙,而是其中分明蕴含有磅礴气机,堪比当日吹奏洞箫的广妙姬,不过又与广妙姬不同,广妙姬的箫声中尽是女子的绵绵情意,而此时的箫声中却有肃杀死寂之意。 过了片刻,箫声远去,渐不可闻。 女子骤起眉头,道:“是我的仇家追上门来了,不过被我以玄女宗的‘飘渺之音’将其暂且引开了。” 李玄都这才恍然,女子方才所奏琴声之所以会越来越远,竟是这般缘由。 李玄都问道:“姑娘是玄女宗中人?” 女子摇头道:“我并非玄女宗弟子,这‘飘渺之音’也只是从一位好友处学来。” 提到玄女宗,李玄都立时想起了玉清宁,天宝二年玉清宁与他相斗时,所用的就是“九天玄音”,可见玉清宁在音律上的造诣必然是极高,称之为“玉大家”也毫不为过。 于是李玄都问道:“阁下的那位朋友可是姓玉?” 女子惊讶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你认识玉清宁?” 李玄都道:“勉强算是熟识。” 女子忽然问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李玄都道:“在下姓李。” 女子恍然道:“有如此剑气,又与玉清宁熟识,那我知道你是谁了。” 李玄都顿时哑然。只觉得自己的一番试探,非但没能知道女子的身份,却把自己的身份给卖了个七七八八。 女子微笑道:“玉清宁曾经对我提起过你,看得出来,她对你观感很是不错。” 李玄都干笑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女子道:“我那仇人既然已经来到了归德府,那么我的琴声也骗不了他多久,他很快便会找到这里,我要走了,李公子,我们日后有缘再会。” 李玄都望了眼门外,轻声道:“恐怕走不掉了。” 女子顺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只见在外面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人头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不断放大,最终有磨盘大小,仿若一只闭着的巨眼。 然后这只巨眼缓缓睁开,露出其中的眼瞳,幽深如一口深井。 女子脸色变得凝重,轻声道:“这是忘情宗的‘天魔眼’,无形无质,寻常人看不到,唯有归真境以上的修为才能看到,而想要用出‘天魔眼’,非要天人境以上的修为不可。据说这‘天魔眼’与施术之人相通,只要被‘天魔眼’看到,便等同是被施术之人看到,看来这是我那位仇人已经发现我了。” 虽然这些年来,各宗各派的武学术法都有不同程度的流传在外,甚至不乏中成之法, 但是上成之法还是大多没有流传出去,李玄都能得到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也只是意外中的巧合。这门“天魔眼”应该就是忘情宗的上成之法,只是少有人知,就连李玄都都未曾听说过。 女子轻叹道:“如今看来,要连累公子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若不是我循着琴声来到琴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归根究底,怨不得旁人。” 女子一笑道:“难怪玉清宁那个性子也会对你赞赏有加,你们倒是万事不怨人,比起某些怨天尤人之人,实在要好太多。” 话音落下,门外风雪骤急,然后有一人从风雪中缓缓走出,一身白衣,右手握着一根翠绿玉箫,轻轻拍打着左手的掌心。 李玄都转头望去,此人他还认识,正是曾经在安庆府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忘情宗副宗主韩邀月。 李玄都认出了韩邀月,韩邀月也认出了李玄都,淡笑道:“原来是李公子,李……玄都,对吧?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不对,这已经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在安庆府的城外,第二次是在金陵府的落花台,虽然你藏在那片林子里,但我还是瞧见你了,只是当时有景修师叔拦路,顾不上与你打招呼而已。” 李玄都看了眼韩邀月的身后,问道:“韩宗主,怎么不见那位蓝……姑娘。” “死了。”韩邀月轻描淡写道:“景修师叔还是厉害,那最后一刀,若不是不付出点代价,我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李玄都点了点头,感慨道:“都说人命如草芥,还真是如此。” 韩邀月对于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意味恍若未闻,只是说道:“李公子,我此来不是与你为难,请你离开这里。” 李玄都问道:“韩宗主此来是为了什么?私仇?情伤?还是正邪之争?” “李公子。”韩邀月叹了口气:“难道你不怕死吗?” 韩邀月眯起狭长的丹凤眸子,冷冷道:“李公子,我不管你过去有着怎样的经历,背后的师门又是如何煊赫,须知,挡我者死!” 李玄都平静道:“生而畏死,此乃天性。只是谁生谁死,尚无定论。” 韩邀月脸色骤然冰冷,手中玉箫点出。 李玄都双袖一振,袖藏阴阳二气,用出“太阴十三剑”的第一式“阴阳两极生”,气海丹田中已经落地生根“逆天劫”化作阴阳双鱼,如一方大盾挡在面前。 韩邀月用的是忘情宗的“玉箫剑法”,不过中成之法,而“太阴十三剑”却是上成之法近乎大成,还有杀力更甚大成之法的“逆天劫”,按照道理而言,“玉箫剑法”是无论如何也胜不过“太阴十三剑”,只是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与韩邀月相差实在太大,双方刚一接触,李玄都的剑气便溃不成军,玉箫掠过,李玄都的腰胁处各有两道创口,可见血肉,血如泉涌。 不过就在此时,女子也已经出手了,只见她的袖间抖出一柄比起匕首稍长的压衣刀,被她握在掌中,然后一刀化二,韩邀月躲过了第一刀,却没能躲过第二刀,但觉手臂一痛,已被压衣刀的刀锋割中,鲜血飞溅,染湿衣衫。 韩邀月既惊且怒,大喝一声:“好一个‘并蒂花开’!” 他这一声大喝,气机雄厚,竟是直接将琴舍生生震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章 不知先生 烟尘四起。 李玄都和女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后退出琴舍,来到琴舍后的长巷之中。 然后就听韩邀月一声长啸,破开烟尘掠出,与此同时,天上落下的风雪被他的气机所裹挟,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伴着疾风,汹涌而来。 李玄都对此始料未及,被两片雪花掠身而过,不由闷哼一声。 女子叱喝一声,手中压衣刀一掠,劲风陡起,雪花被刀风冲散,却不落地,顺着女子手中的压衣刀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女子唯有反复变招,不使雪花近身,却也没有太好办法。 李玄都在被雪花击伤之后,毕竟是久经战阵之人,瞬间已经想出应对之策,从“十八楼”中取出“冷美人”,刀势大开大合,以“烈火燎原刀法”瞬间扫开漫天风雪,冲向韩邀月。 韩邀月轻笑一声,身形不动,平地生风,风雪更急。李玄都顿时受阻,唯有如女子那般,反复变招,才能使得片片飞雪不能近身,却也无法再将飞雪扫落,眼见飞雪越来越多,不由暗暗叫苦。 就在此时,那名女子琴师趁着韩邀月去压制李玄都的空隙,破开雪花纠缠,身形欺身而进,一刀直刺韩邀月的心口。 韩邀月眉头一皱,以手中的玉箫格开短刃,却顾此失彼,又被李玄都破开了重重风雪,欺身而近。 平心而论,韩邀月虽然是黑白谱第九人,但是李玄都也不是寻常人等,面对藏老人的炼魂化身也能平分秋色,而且那名女子琴师的境界修为还要隐隐高出李玄都一线,韩邀月在以一敌二之下,想要取胜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李玄都才会说生死尚无定论。 韩邀月微觉吃惊,右手持玉箫,右左手正要掐诀施法,但觉脚下一沉,只见两只雪白的骨爪自地底破土而出,死死握住他的脚踝。 韩邀月吃惊不小,因为他认出这是藏老人成名已久的宝物“白骨玄妙尊”,心中惊疑不定,又在刹那间,李玄都和女子一起攻至,韩邀月不知除了两人之外是否还有埋伏,怕有皂阁宗的高手在旁窥伺,凭借浩大气机猛然挣脱那两只骨手,身形一掠冲天而起,乘着风雪消失不见。 李玄都望向女子:“此地非是久留之地,只是不知韩邀月是真退去还是假退去,若是你我贸然分开之后落单,怕是要被韩邀月逐个击破。” 女子知道李玄都所言在理,收起手中的压衣刀,犹豫了一下,问道:“李公子可有去处?” 李玄都沉思片刻,问道:“姑娘在这归德府中,可曾听说过楚云深此人?” 女子惊讶道:“楚云深?是那个黑白谱上排名第十一位的楚不知先生么?” 李玄都毕竟不是江湖百晓通,能够大概记下黑白谱上的百余人名,却不可能将每个人的来历和典故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由问道:“怎么说?” 女子解释道:“所谓云深不知处,所以楚云深自号不知居士,被江湖中人称作不知先生,故而江湖上多半只知不知先生,少有人知道楚云深,我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从朋友口中得知了此人。” 李玄都听说过不知先生的名号,与徐世嵩、秦襄等人一般,都是万象学宫出身,就算没有这一身修为,也是士林中的出彩人物,只是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这也不奇怪,就如过去的紫府剑仙,世人皆知他自号紫府客,可真正知道他叫李玄都的,却是少之又少。 李玄都问道:“这位不知先生可是一个瘸子?” 女子点头道:“据说不知先生早年时曾经与一位厉害人物结怨,被人废去了双腿,后来大难不死,又有其他机遇,方有今日的成就,只是不知为何,双腿仍旧没有复原。” 说到这儿,女子忍不住看了李玄都一眼,道:“就如玉清宁的双眼,日后能否复原,也不好说。” 李玄都顿时有些尴尬,虽说当时生死之战,没有留手的说法,又是各为其主,没有对得起或是对不起,但如今玉清宁毕竟是周淑宁的师姐,两人勉强算是“沾亲带故”,他也有些歉意。 好在女子没有在此事上过于深究,转而说道:“如果你所说的楚云深果真是那个不知先生,那么此人如今应该在齐州总督府担任幕僚。虽说不是官身,但齐州总督对其极为信任,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故而这位不知先生在总督府中堪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先斩后奏之权,可见齐州总督对于他的信任。齐州官场将其称作影子总督,而齐州总督更是亲口说过,若是少了楚云深,便等同断去他的双臂。” 李玄都早先在茶楼时便看出几分端倪,比如说那名官衔颇高的青鸾卫称呼呼楚云深为“师爷”,态度也颇为恭敬,由此看来,他在茶楼所见的中年文士应该就是这位不知先生了,难怪能够看出李玄都身上逸散而出的剑气。 李玄都道:“如此说来,这位不知先生就在这归德府中了,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不知能否借他之手抵御韩邀月。” 女子却是幽幽叹息一声,道:“是我牵累了公子,若不是我出言相留,公子已经离去,也就不会招惹上韩邀月这位大敌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女子皱了下眉头,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李玄都轻叹一声,没有勉强,道:“我与韩邀月不是第一次见面,是敌非友,当初在金陵府落花台,我要救人,他要杀人,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也已经结仇。” 金陵府与归德府相距何止千里,金陵府的消息传到归德府,最少也要月余时间,女子此时还不知道金陵府发生的事情,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玄都道:“这些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去见一见那位楚先生,说不定会有收获。” 话份上,女子却是不好拒绝了,轻轻点头,轻声道:“多谢公子。” 李玄都一摆手道:“无所谓谢不谢,不过是相互扶持而已。” 说罢,李玄都径自走在前面,此时两人正在一条长巷之中,女子只能跟在他的身后,问道:“你知道怎么去找他吗?” 李玄都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我好歹行走江湖多年,总不能一直让别人找上门来而无半点反制手段。”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章 魔道之剑 如今李玄都不复巅峰,若是想要在那位不知先生的身上做手脚,肯定是做不到的,而且当时的李玄都不知楚云深的深浅,也不敢贸然行事,不过李玄都却是在那名玄元境护卫的身上留下了一缕微不可查的剑意,似有似无,类似符箓,又类似蛊虫。 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幽微宿命生”,修炼至大成之后,可以将剑意化作一颗种子植入他人体内,然后生根发芽,逐渐侵蚀其心志神识,最终使其化作一具行尸走肉,对于剑主唯命是从,不会生出半分反抗之念。 故而“太阴十三剑”虽然名中有剑,但实则已经近乎魔道功法,十分诡异难防,李玄都也不知自己提前修炼“太阴十三剑”到底是对是错。 如今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的时日尚短,自然没有如此威力,不过仅仅是留下一线气息还是不难,此时李玄都便可循着这一线气息找到这名护卫。只要找到了这名护卫,那么楚云深也就不会远了。 李玄都循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玄妙感应,领着女子琴师很快就来到一座宅邸之外。只见这座宅邸颇为华丽,应该是某处富户的居所,而且在大门前还立有两个守门之人,虽然身着便服,但是腰间佩刀却是瞒不过李玄都的眼睛,正是青鸾卫的文鸾刀。 原本打算光明正大登门的李玄都见到这两名青鸾卫之后,心思微沉,却是不好直接现身了,毕竟如今的他还是朝廷钦犯,更是与青鸾卫结下了不笑的梁子,在情势不明的情形下,还是最好不要与青鸾卫有什么交集。 女子也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见李玄都迟疑不肯上前,便知道应该是出了岔子,开口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坦言相告道:“是青鸾卫,我与青鸾卫素有旧怨,先前曾与一名青鸾卫头领打过照面,已经让他生疑,而且此地应是青鸾卫的隐秘落脚之地,若是贸然登门,必然会让他们猜疑更重,说不定就会猜出我的身份,到时候便得不偿失,所以还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女子也是果决之人,决定了要做何事,丝毫不拖泥带水,道:“不如潜入此地,若是有合适机会,我们便现身相见,若是没有合适机会,便就此离去,此举虽然有失礼数,但如今形势所迫,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玄都略微沉吟之后,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绕路来到这座宅子外的一处僻静无人处,挑选了一个死角,李玄都正要翻墙而入,却被女子一把拉住,她伸手指了指墙头上方,李玄都凝神望去,只见墙头上拉有一根根纤细长线,几乎不可见,而在长线的两端则分别悬有铃铛,若是一个不慎,牵动了长线,势必要惊动府中的护卫。 这座围墙本就极高,此时又有长线高悬其上,便是将近三丈的距离,李玄都当然可以踩踏墙体一飞而过,可不知长线之下和墙壁的另一侧还有什么层出不穷玄机,而且在未曾踏足天人境之前,若是没有“太乙云衣”这等宝物,想要在空中悬停变向也是难事,所以贸然翻墙,并不是一个合适选择。 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他伸手按在墙体的青砖之上,运转“太阴十三剑”中的“九阴玄冥荡”,然后就听到响起一阵“沙沙沙沙”之声,好似春蚕啃食桑叶,极为细微,然后这处墙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片片细沙,随风而去,竟无一物留下,好像这里在建墙的时候就少了一块。 女子看得惊讶,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想要以气机震碎墙壁,不算难事,可如此悄无声息地将其化作齑粉,却是几乎不可能做到。 这个洞口不高,就算是孩童也要低头才能进入其中,就像是个大一号的狗洞,李玄都也不在乎这些,一猫腰便钻入其中,女子稍微犹豫一下之后,也跟在后面钻入其中。 来到墙内,两人抬头望去,只见墙内还有好几条长线,皆是悬有铃铛,层层分布。就算有人躲过了第一条长线,在不防大意之下,也躲不过第二条、第三条。不过当初布防这座宅邸之人肯定不会想到,竟是有人直接“破墙而入”,那便无从防备了。 两人进入这座宅邸之处是一处荒僻无人所在,不远处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其中有假山残荷,再远一些,则是一条条回廊。 宅邸建筑大多自有法度,有法可依,主院书房在什么方向,偏厅厢房在什么方向,大致都是相同,女子在观望一番之后,一指东南方向,道:“书房应该就在那边。” 李玄都感应自己的剑意也是隐隐指向这个方向,于是便点了点头,当先一步向那个方向飘掠过去。 此地作为青鸾卫的隐秘据点,自然防守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夹杂有许多暗哨,就算是寻常先天境的高手潜入其中,也要处处小心,一个不慎便要被发现踪迹。不过李玄都两人却非寻常先天境可比,行走其中,犹如闲庭信步,很快便来到书房附近。 书房后面有一不大不小的花圃和水池,可供书房内的人在疲乏时推窗而望,两人便悄无声息地潜至此地,虽然时值冬日,此地的花木已经凋零枯萎,但好在还有岁寒三友,又落满了白雪,还能勉强遮掩身形。 李玄都心中不无遗憾,若是能修得“坐忘禅功”的“天耳通”,就不必冒如此风险,就算是在百丈之外,也可听得此处的细微声响。可惜“坐忘禅功”只能让人修得一种神通,他修得了“漏尽通”,体魄异于常人,周淑宁修得“天眼通”,可观旁人体内气机流转,苏云媗修得“他心通”,虽然未见她亲自用过,但想来也是玄妙无比。 既然无有“天耳通”,李玄都就只能“散势法”敛去所有气息,然后贴在墙上,凝神细听。 好在屋内并未设下隔音的禁制,声音清晰可闻。 只听得那青鸾卫头领说道:“此番地公将军唐秦之谋划,还要尽快提醒总督大人才是,否则酿成祸事,我等都是吃罪不起。” 李玄都略感惊讶,怎么又牵扯到了青阳教的地公将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章 书房之中 一个愚昧无知的群体,大致由三类人组成。 其中一类人是聪明人,准确来说,是又聪明又坏的人,他们只占了极少数的一部分,但是这些人往往占据高位,且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野心勃勃,引导众意,从中获利。 另外一类是蠢人,没有自己的主见,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们认识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也没有什么立场可言,盲从,被人牵着鼻子走,基本上就是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最后一类人是可怜人,他们不想参与其中,无奈被蠢人们裹挟,被聪明人威逼,最终也是不得不被卷入其中,没有拒绝的能力,没有反抗的勇气,只能随波逐流。 在李玄都看来,青阳教就是这样一个群体。 天公将军唐周、地公将军唐秦、人公将军唐汉,以及围绕在他们身周的一众高层教徒、将领,这些是聪明人,也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那些狂热教徒是蠢人,蠢且贪婪之人,被青阳教的教义所迷惑。平心而论,李玄都也看过一些青阳教的教义,通篇狂言、妄言、不实之言,与三教相比,既没有圆融自恰的体系,也没有直指大道的至理,但凡是有独立思想之人,都可分辨,可偏偏有那么多人相信,为何?因为他们抓住了人性中最大的弱点,不是贪生畏死,不是好色,不是嫉妒,不是憎恨,而是贪婪。 当然,也不完全是贪婪,还有人性中的软弱,非要依靠漫天神佛不可。 再有就是被青阳教裹挟其中的普通百姓流民了,他们并不信青阳教,可是被青阳教所胁迫,被当做两脚羊,被当做攻城掠地的炮灰,这便是可怜人了。 前者该死,后者该救,唯有中间的蠢人虽然罪不当死却也无可救药。 如今齐州的一片乱象,有天灾之因,其中有朝廷为政不仁之故,更是拜青阳教所赐,历来天命所归之王师,所过之处,必是转乱为安,安抚百姓,故而民心所向。可青阳教所过之处,却是愈发混乱,百姓愈发困苦不堪,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可见青阳教立身不正,就像侥幸得势,也难以持久,注定要被世人唾骂诟病。 身为总督府幕僚的楚云深来到归德府并不奇怪,因为齐州的军粮和赈灾粮食都是依靠芦州、楚州和江南各州支援,归德府作为齐州的南大门,被齐州总督府重视也在情理之中,可听青鸾卫话语中的意思,应该是青阳教红阳总坛也派人来了归德府,似乎要在归德府中有所动作,否则他们也不必在归德府中商议此事,直接去齐州的总督就好了。 就在此时,听得屋内的楚云深说道:“此事倒也不必太过着急,归德府乃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城高池深,守军精良,凭借地公将军的人马,想要攻下归德府,那是难如登天一般。地公将军唐秦,素来狡诈,绝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亏本买卖,据我所知,红阳总坛在归德府中虽有经营,但是时日尚短,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青鸾卫头领道:“楚先生的意思是?” 楚云深长叹一声:“就怕唐秦是行那调虎离山之计,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归德府来,他好在齐州境内再掀起什么风波,青阳教一脉惯会使用此等伎俩,却是不可不防。” 屋内顿时一静。 过了片刻,就听楚云深再开口道:“你们先去吧,让我再想想。” 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起身声,有环佩声,也有刀鞘声,屋内之人向这位楚先生告辞之后,一个个推门离去。 待到空无一人之后,就听楚云深道:“窗外的两位,听够了吗?若是听够了,那就请进来一叙。” 李玄都和女子琴师对视一眼,对于楚云深能发现自己二人,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不知先生也是黑白谱上排名靠前的高人,于是两人也不多言,直接穿窗而入。 只见得书房中占地不小,有十几把椅子靠墙摆着,只是没有太多藏书,多是佩挂了些刀剑等物,不像是是一个读书人的书房,想来是青鸾卫的书房,被这位楚先生临时征用。书房的正门开在西面,李玄都和女子琴师进来的窗户开在东面,在北面位置则是摆放着一张巨大书案,坐在书案后的中年文士,两鬓生有华发,身着青衫方巾,正是先前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楚云深。 楚云深见到李玄都后,目光一闪,道:“原来是李兄弟,不知李兄弟有何贵干。” 李玄都拱手道:“做了不速之客,先向楚先生告罪。之所以如此,也是情势所迫,不得已为之,还请楚先生见谅。” 楚云深一笑道:“这倒是奇了。” 李玄都问道:“何奇之有?” 楚云深伸出手指,一一屈起,同时说道:“李兄弟身怀高明剑气,修为精深,双眼之中又隐含杀气,显然是久经战阵之人,绝非那等空有修为却不会打架之人可以比拟,而李兄弟身后的这位姑娘,同样是修为精深,境界不俗,以你二人之力,仍要被情势所迫,可见这所谓的情势极不寻常,此为其一。既然是情势所迫,却还要来此见我,依我推测,应是希望我出手相助,不过你我只是一面之缘,就算是善缘,你又为何笃定我会出手相助?此其二。” 李玄都道:“李某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各种形形色色之人,虽然与楚先生只是一面之缘,但觉得楚先生不是只管自家瓦上霜的明哲保身之人,若是明哲保身之人,也不会甘愿担任无官无职的幕僚,辅佐齐州总督平定匪患。再有就是,李某此时已是无法可想,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一试。” 楚云深一笑道:“若是李兄弟没有这后半句话,楚某便要将你赶出门去,从此不再往来,可既然李兄弟有了这后半句还算是真心实意的话语,那楚某也不介意帮李兄弟一把,不敢说能解李兄弟危局,只能说略尽绵薄之力。” 李玄都拱手道:“谢过楚先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章 司徒玄策 李玄都之所以笃定楚云深不会与韩邀月有所勾结,不是鲁莽行事,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首先,韩邀月出身辽东五宗之一的忘情宗,活动范围与齐州相距甚远,楚云深常年在齐州为幕,两人不大可能有什么交集。 其次,正邪两道二十二宗门,抛开为数不多的几个佛道宗门,其余宗门皆是与道门有脱不开的干系,之所以会分为正邪两派,就是因为在独尊儒家为正统而弃黄老之后,一派道门之人偏向正统,接纳儒家理念,一派道门之人排斥儒门,转而融合其余诸子百家。故而儒家之人是天生的正道中人,正邪之争就是因为儒家而起,儒家没有理由去相助邪道中人。 根据女子琴师所言,楚云深乃是出身于万象学宫,也就是儒家弟子,他出山相助齐州总督之举,就颇为符合儒家立功的理念,而且不知先生在江湖上的风评也是极佳,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才会让李玄都决定向楚云深求助。 江湖之上,固然人心叵测,反目成仇、恩将仇报之事不胜枚举,当面笑脸相迎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也不在少数,李玄都就曾经历过陈孤鸿恩将仇报一事,但李玄都还是愿意以比较善意的态度去看待这座江湖,所以他会偶尔行侠仗义,也相信别人会行侠仗义,总不能这偌大的江湖只有你李玄都是好人,其他人都是恶人;只有你李玄都心怀天下,其他人都是野心勃勃;只有你李玄都虚怀若谷,其他人都是嫉贤妒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座江湖,一样米养百色人,有那见不得别人好之人,也有愿意为后辈开路之人,有伪君子,自然也有真君子,不可一概而论。若是觉得江湖处处险恶,全然不见其善,那未免也太小觑这座江湖了。 楚云深望向女子,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女子迟疑了一下,道:“我姓白,不知先生叫我白绢便是。” “白绢”楚云深轻轻念叨了一声:“一个李玄策,一个白绢,如此修为,却从未在江湖上显露名号,最起码楚某是从未听说过,这可就是第三奇了。” 李玄都无奈苦笑道:“初次见面,素昧平生,故而以假名遮掩,在下本名非是李玄策,而是李玄都,还望先生见谅。” 楚云深“咦”了一声,轻捻胡须,问道:“司徒玄策是你何人?” 李玄都如实答道:“司徒玄策正是在下师兄。” 楚云深微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在茶楼时我看李兄弟的气机流转有些眼熟,看来这声李兄弟是没有叫错了。” 李玄都问道:“倒是不知楚先生此话何意?” 楚云深轻叹一声:“想必两位也都知道,在下早年时曾遭仇人暗害,不仅被废去了双腿,而且险些丢了性命。” 两人均是点了点头。 楚云深轻轻吐出一口气:“圣人虽有神力,但从不以此为能,亚圣善养浩然之气,也从不恃力欺人。故而儒家子弟,有的人武力惊人,有的人手无缚鸡之力,都不奇怪。” “当年的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书生而已,家里有个庄子,庄子不远处的山中有个颇大的山寨,里面有好些山贼,口气凭大,说是替天行道、忠义为先,虽说有几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屡次想要攻打我的庄子,都被我用计退敌,然后那些山贼就用了个计谋,派出一人隐姓埋名,混入我的庄子做了几个月的庄客,然后里应外合,破了我的庄子,我在混乱之中带人杀出庄子,那些贼人跟在后面紧追不舍,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趁乱逃了,最终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没能逃掉,落入了那些贼人的手中。那些贼人中有一方士,术法不算什么,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本符书,上面有种种恶毒符箓。此人直接将我的双腿血肉剖开,然后在我的腿骨上刻下数种符箓,由此毁去了我的双腿,同时也使我直接昏死过去,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于是便将我从山崖上丢下。” 李玄都轻叹一声。 没有规矩约束之后,这便是人性之恶了。 楚云深幽幽一叹,说道:“也是我命不该绝,被半山腰的树枝接住,没有摔死,就这么挂了两天一夜,一动不能动,幸好那时候是夏秋交接之际,天气不冷不热,不会被生生冻死或者晒死,可这么长时间水米未进,也快要被渴死饿死了。” “幸而就在此时,有人路过,将我救下,这人我也不用多说,想必两位也已经猜到,正是司徒先生了。司徒先生将我救下之后,帮我医治腿伤,只是血肉筋骨之伤好治,那些刻在腿骨上的符箓却是抹除不去,除非将两腿直接斩去,再行断肢重生之法,可这世上谁有此等神通?就算是有,无非是大天师或是地气宗师这等神仙人物,又如何会用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也就绝了这等心思。” 说到这儿,楚云深微微一笑:“当年的司徒先生也是侠义心肠,问清缘由之后,一人一剑杀上山寨, 将那座山寨整个毁去,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山寨背后的邪道宗门,又一气杀了数名邪道高手,不愧当时豪杰。再后来,司徒先生带我回了庄子,那里已成一片废墟,而我的妻儿也俱已身死,我万念俱灰之下,就想要自我了断,还是司徒先生拦住了我,他一番开导之后,将我送到了龙门府的万象学宫,这才有了今日的楚云深。” 李玄都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如果换成李玄都来做,大体就是如此了,也难怪张海石在四位师弟师妹中最为中意排行第四的李玄都,说他肖似大师兄司徒玄策。 楚云深轻声问道:“后来江湖传闻司徒先生已经身死,敢问李兄弟,果真如此吗?” 李玄都叹道:“在下从未见过大师兄,不过家师和二师兄都说大师兄已经不在人世。” 楚云深听到这儿,面露苦笑道:“可叹。” “这些年来我一直心存侥幸,也曾去拜访海石先生,只是海石先生每每谈及此事,都大为恼怒,不愿再谈。”楚云深叹息道:“不管怎么说,既然李兄弟是司徒先生的师弟,那么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一章 箫声再至 李玄都将关于韩邀月之事大致说了一遍,楚云深面露沉思之色,再度望向白绢,问道:“不知韩邀月为何要追杀姑娘?” 白绢犹豫了一下,道:“我是忘情宗弟子,韩邀月是我师兄,他这些年来与宗主多有冲突,为了宗主大位,暗中培植党羽,残害同门,我虽然不常在江湖行走,但颇受宗主看重,故而成为韩邀月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黑白谱终究比不得三玄榜单,其中虽然归纳天下高手,但不能做到尽善尽全,若是有人境界高绝却不在江湖行走,江湖上无人得知,那不入黑白谱也在情理之中,故而白绢说她不常在江湖行走,便是解释了为何她在黑白谱上无名的缘由。 李玄都插口道:“如今忘情宗的宗主是‘天刀’秦清,我记得秦清曾经说过,待到韩邀月登上太玄榜,便将宗主之位还给韩邀月,那韩邀月又何必去争?” 白绢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韩邀月觉得自己踏足太玄榜的希望渺茫,或是已经等不及了。” 楚云深道:“秦清乃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人物,无人是他敌手,韩邀月又如何能与秦清抗衡?” 白绢道:“宗主顾念旧情,不愿对韩邀月出手。而且韩邀月也不是势单力孤之人,这些年来他不断交结西北五宗之人,与无道宗的几位高手都有交情,也是不好轻动。” 楚云深轻叹一声:“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李玄都补充道:“的确如白姑娘所说,在金陵府的时候,韩邀月就曾经联手道种宗、无道宗等人趁着秦都督之事对金陵钱家发难,若不是景修出手,怕是秦都督已经命丧落花台,钱家也要落到他们的手中。” 说罢,李玄都又将落花台之变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当初江南总督意图处死秦襄的时候,北方的齐州总督辽东总督都是反对态度,故而此时李玄都也不必太过忌讳此事。 楚云深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刚要开口说话,天外又隐隐传来飘渺箫声。 这箫声正是韩邀月的箫声,想来是韩邀月在被暂时吓退之后,此时已经回过味来,故而又追杀过来。 李玄都面露苦笑,若是他与白绢能够联手胜过韩邀月,便也不用逃了,先前还可以用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将其吓退,这次却是不能善了。 短短片刻之间,箫声已经越来越近,仿佛直接在几人耳畔响起一般,使得李玄都和白绢的气血隐隐受其牵引,翻腾不休。 楚云深的脸色略显凝重,说道:“吹箫之人境界境界极高,箫声通透,寻常人听不出什么玄机,可若是换成有修为在身之人,便会受箫声牵引,而吹箫之人便能凭借箫声所受气机反震来判别对手的境界高低。换而言之,韩邀月已经找到你们二人了。” 体内气机絮乱如沸水的李玄都苦笑一声。 楚云深低喝一声:“小心了!”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窗皆被大风从外吹开,然后涌进无数风雪,片刻后风雪散去,显露出一名身材修长的翩翩公子,手持玉箫,正是韩邀月。 韩邀月对于先前自己被李玄都以“白骨玄妙尊”吓退的事情只字未提,目光一扫,落在端坐于书案后的楚云深身上:“不知阁下是?” 楚云深仍是端坐太师椅上,淡然道:“不才楚云深,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举,送了个‘不知先生’的名号。” 韩邀月皱了皱眉,随即笑道:“原来是不知先生,难道不知先生也要与我为敌?” 楚云深反问道:“正邪两道,何时不曾为敌?” 韩邀月点了点头,然后一指白绢:“那不知先生可知道她是谁?她也是邪道中人!” 楚云深早已料到韩邀月会有如此一说,不慌不忙道:“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不怕做错事,就怕不悔改。就算这位姑娘是邪道中人,可她没有勾结西北五宗之人,更没有去落花台上残害忠良。” 听到楚云深如此说,韩邀月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一挥白色大袖,冷笑道:“也罢,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执迷不悟,一心求死,那也怨不得旁人。楚不知,你双腿被毁,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们三人大可联手便是。” 其实韩邀月不说,三人也必定是联手之势,不过他这一说,却是显得他英雄气概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身形蓦地腾空而起,一腿扫出,书房中如有狂风掠过,纸张飞舞,椅子摇晃不止,就连窗外的飞雪也被席卷进来。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风卷残云扫”,剑气如风,出剑极快,杀人极快,收剑亦是极快。 此时李玄都直接以腿代剑,更是出其不意。 只是这次韩邀月已经收起了所以轻敌大意,只是伸出一掌,便破开重重剑风,直接握住了李玄都的脚腕,然后翻手便将李玄都狠狠砸向地面。 李玄都伸手撑地,手掌所触,青砖寸寸碎裂,同时另外一条腿再次扫出,风啸之声不绝。 “去你!”韩邀月嘿然一声,不再用驾驭风雪这等花里胡哨的手段,而是直接将李玄都丢掷出去。 此时白绢也正向韩邀月掠来,还未近身,便见李玄都迎面向自己飞来,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收刀,伸手接住李玄都,只是李玄都身上凝聚了韩邀月一掷的气机,又是如何能够轻易化解,于是两人便一起向后化作滚地葫芦。 韩邀月得势不饶人,手中玉箫点出,翩若惊鸿一般,直逼二人。 楚云深轻哼一声,屈指一弹。霎时间,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然后就听韩邀月闷哼一声,向后退去。 “好一个‘万化绕指剑’,没想到不知先生竟是练成了此门绝技。”韩邀月站定之后,冷笑一声,就见他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大小就仿佛被人点了一指。 楚云深也不答话,只是屈指再弹,指尖有玄光流转。 韩邀月毕竟是黑白谱上的第九人,敌不过景修,却无惧名次比他还低的楚云深,右手仍是持有玉箫,左手飘然出掌,以掌力将玄光一一灭去。 韩邀月纵声笑道:“你们二人先前能够伤我,全因我轻敌大意,如今你们又能奈我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二章 天罗地网 天人境大宗师交手,有个说法叫做: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还有个说法叫做:螺蛳壳里做道场。 交手之间,动辄房倒屋塌,那是归真境和先天境爱做的事情,到了天人境之后,力求不漏,气机能如臂指使,不浪费半分。一出手如李玄都这般狂风呼啸,便是稍稍落了下乘,而像楚云深这般于轻描淡写之间伤人无形的,才是上乘。 当然也有例外,不过多是为了震慑对手,就如张海石出手震碎潭水,或是藏老人驾驭黑云,都是有意为之。或是震怒之下不再控制气机,如韩邀月一喝震塌琴舍,也是如此,因为怒气并不能使人境界暴涨,只是会使人出手失了分寸而已。反观悟真出手,无论是“金刚神力”,还是“大威伏魔拳”,就是出拳而已,朴实无华。 还有一种例外,就是所修之法本就声势浩大, 如那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引下浩荡天雷,煌煌天威,自然震撼人心。或是佛门的法相神通,也是极尽辉煌壮阔之能事,如此才能使人相信佛陀威能而拜佛礼佛。 此时楚云深十指连弹,只是仍旧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好似抚琴。 “七弦仙剑?”韩邀月流露惊讶之色。 所谓“七弦仙剑”,乃是玄女宗的绝技,可与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相媲美,之所以名为“七弦”,是因为此剑非是三尺青锋,而是以七弦琴所发,化音为剑,无形无质。同时还能在琴音之中灌注真元气机,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气机与琴音生出共鸣,便不知不觉地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急骤。当年李玄都与玉清宁交手,就曾经吃过“七弦仙剑”的大亏。 韩邀月手中玉箫通身碧绿,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此时他以玉箫代剑,轻轻一挥,风过箫孔,箫声自起,同样是化音为刃,却发现落在了空处。 韩邀月脸色微变:“这不是‘七弦仙剑’!” 只是为时已晚,楚云深的手法骤然一变,十指弹出十道剑气,其中三道只是惑人耳目,真正伤人的是七道无形剑气,韩邀月在勉强挡下其中三道虚假剑气和四道实质剑气之后,仍是被其余三剑击中,不得不向后飘退去。 待到韩邀月落地之后,两侧肩头、小腹处各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染红白袍。 “好个‘七玄绝剑’,不知先生,好手段!”韩邀月冷笑一声,又眯眼望向另一旁,喝道:“无耻淫贼,还要让我师妹抱到何时?” 刚才的一番交手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楚云深以“七玄绝剑”骗过韩邀月的同时,一起化作滚地葫芦的李玄都和白绢才刚刚停下,因为韩邀月的一口气机太过充沛,两人在气机反复震荡之下,都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未起身,李玄都此时更是被白绢抱在怀中,直到韩邀月这一声怒喝,两人才惊醒过来。 白绢毕竟是女儿家,面皮更薄,立时就要起身,只是刚才她强行接下李玄都,相当于做了李玄都的垫子,承受了绝大部分冲撞气机,饶是她的境界修为要比李玄都稍高一筹,此时也是受了不轻的伤势,刚一动作,便闷哼一声。 李玄都感受到背后的绵软,不愿占这个便宜,更不愿让女子尴尬,咽下一口涌到喉头的鲜血,不顾伤势强行起身。这便是“漏尽通”的好处了,些许伤势,在寻常人看来已经是极重,但是对于李玄都而言,不过尔尔。 韩邀月望向李玄都,嘿然一声:“有点意思,倒要看看你还能受我几掌。” 话音未落,韩邀月已经飘然而出,一掌平推。 不过楚云深必然不能让他如意,双手再弹指。左手用“万化绕指剑”,剑气如烟如雾,如光如绕指之柔,流转不定,千变万化;右手用“七玄绝剑”,虽然五指只能用出五道剑气,但是剑气无形无相,无质无声,让人极难防备。 韩邀月大怒,不再冲向李玄都,手中玉箫一转,缠绕住“万化绕指剑”的一线剑气,再一挥大袖,将五道无形剑气拂退,他整个人瞬间逼向楚云深。 平心而论,若论气机浩大,楚云深要更胜于韩邀月,若不是他双腿被废,此时他在黑白谱上的排名还要高上几位。 面对逼至自己近前的韩邀月,楚云深不惊不惧,不闪不避,干脆是断去左手的一线剑气,双掌一拍面前桌案,桌案上的笔、墨、纸、砚、笔洗、镇纸、笔架等物瞬间飞起浮空,然后这些物事竟是开始自行变化位置,形成一方阵势。 霎时间,四周房间在韩邀月眼前急速扩大,直至大如星空,悬于楚云深面前的笔、墨、纸、砚、笔洗、镇纸、笔架等物更是如浩瀚星辰一般,遮天蔽日,而楚云深却正好相反,随那房间变大,身子急剧缩小,由七尺之躯,化为米粒一点,转瞬之间,隐于众多“星辰”之后,不见踪影。 “七曜星罗阵!” 韩邀月方知自己小觑了这位不知先生,不仅仅是练成了万象学宫的“万化绕指剑”和“七玄绝剑”,甚至还练成了“七曜星罗阵”,若是被这“七曜星罗阵”困住,只有楚云深一人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有李玄都二人。刚才一番交手,看似韩邀月轻描淡写便将二人击退,实则他已经用出了九成气力,先前两人联手能够伤到韩邀月,虽说有韩邀月轻敌的缘故,但也可见一斑。 说什么怕什么,正当韩邀月陷于“七曜星罗阵”的时候,李玄都再度杀至,一袖扫出,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风雷隐现,云雾自生。 韩邀月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虽然神识被“七曜星罗阵”所惑,但还是依靠类似于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本能,微微侧头,躲过这一袖的同时,手中玉箫横扫而出。 李玄都伸手抵住玉箫,身形向后平平退出。 韩邀月虽然侧头躲过了这一剑,但他的脸颊上也被风雷剑气扫出一道血痕,若是再重一分,整张脸庞都要扫烂。 不过好处是,这一剑也让韩邀月得以挣脱“七曜星罗阵”的幻境,回过神来之后,韩邀月伸手一摸自己的脸庞,入手血红一片。 这位素来对自己相貌极为自得的翩然公子勃然大怒:“你真是该死了。” 只是未等他出手,楚云深已经双手一推,连带书案和书案上空所悬等物,一起飞向韩邀月。 韩邀月不敢小觑,大袖一扫,屋内平地刮起大风,形成一堵风墙,将这些物事悉数挡下。 楚云深大笑一声:“中!” 韩邀月脸色一变,只见笔、墨、纸、砚、镇纸、笔洗、笔架等物中出现无数白亮细线,近乎微不可见,分别与楚云深的十指相连,随着楚云深的十指翻腾变幻,丝线也千变万化,瞬间织就一张罗网,朝着韩邀月当头落下。 不过韩邀月也不是寻常人等,一踏地面,身形瞬间消失。 李玄都皱眉道:“是‘土遁之术’。” “放心,他跑不掉。”楚云深微微一笑,随着十指动作,天罗大网落下,竟是直接没入地面,然后楚云深一抽丝线,仿佛渔夫收紧渔网,再一提,仿佛渔夫收网。 只见罗网从地下浮出之后,网中多了一人,正是以“土遁之术”遁入地下的韩邀月。 这撒网收网之间,地面仿佛变成了水面,楚云深是捕鱼的渔夫,而韩邀月便是水中之鱼。 韩邀月被罗网束缚,也不挣脱,只是冷笑道:“不知先生真是好手段。”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三章 吞月大法 楚云深微笑道:“多亏了李兄弟出手吸引此人注意力,方能让我一击功成。” “楚先生谬赞。”李玄都转头望向旁边的白绢,问道:“白姑娘没事吧?” 白绢摇轻抿嘴唇:“尚好,倒是李公子方才强行出手,没事吧?” 李玄都摇头道:“不算什么,受的伤多了,便习惯了,习惯成自然。” 韩邀月见两人互相问候,已是不愉,看他们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中,顿时面露怒色,道:“你们两个,真当已经胜券在握了?”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 韩邀月双臂一挣,浩大气机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外迸发,紧紧束缚在他身上的罗网顿时发出“绷绷”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丝线一断,又有新的丝线生出,而且断裂的丝线又不断延长,重新附着于罗网之上,使得罗网的网格越来越密,故而无论韩邀月怎么挣扎,罗网一时间越缠越密,仿佛永无休止,韩邀月一代天人境大宗师,竟被裹在重重罗网之中,动弹不得。 韩邀月终于露出几分惊讶之色,一声断喝,又是奋力一挣,但觉四周地面轰然震动,房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摇晃,仿佛是地动一般,罗网却无丝毫松动,还欲再挣,忽听楚云深道:“不用白费气力了,你听说过太平宗的‘八部神通’吗?” 韩邀月大吃一惊,失声道:“太平宗的‘天罗地网’?” 楚云深笑道:“太平宗与我万象学宫渊源颇深,此八部神通乃是从《易经》之中演化而来,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你既入罗网之中,即是被困于天地之间,除非你有无量境的修为,沟通天地之桥,驾驭无量气机,否则休想脱困。” 韩邀月略一沉默,然后道:“太平宗的‘八部神通’虽是化外物为活物,但也要自身气机为支持,你以‘天罗地网’困我,却也要消耗自身气机,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要陪在这里。” 楚云深淡然道:“无非是比拼气机而已,咱们就此耗下去,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再不济,还有李兄弟和白姑娘可以代为出手,难不成你也练成了悟真大师的‘金刚不坏之身’?” 韩邀月听得默然,他当然没有练成“金刚不坏之身”,此时被楚云深困住,两人互相牵制,都不能动弹。若是李玄都悍然出手,他不能抵挡,更不能躲避,只能以体魄硬抗,就算他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要命丧于此。 韩邀月念及于此,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运转忘情宗的“吞月”,瞬间将缠绕束缚于他身上的“天罗地网”吸入体内,挣脱之后的韩邀月不敢有丝毫停留,身形一转,如轻烟飞逝,瞬间没了踪影。 白绢望向韩邀月刚才所站的位置,轻声道:“这是忘情宗的‘吞月’,此法与无道宗的‘蚀日’并列齐名,‘蚀日’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而‘吞月’则是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方才韩邀月应该就是以‘吞月’将楚先生的‘天罗地网’收去。” 李玄都听到此言,心中一动,说来也是巧了,他恰好听师父点评过这两门奇门异术,于是道:“‘吞月’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当年也曾有传言说,忘情宗的上代宗主不是死于情关,而是死于‘吞月’的反噬,也不知是真是假。” “还有这‘蚀日’,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之隐患,但却有异种气机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气机,不能使气机融合为一,便有气机反噬之险。还有就是,‘蚀日’的吸力不如‘吞月’远甚,非要身体相触不可,当年玉虚斗剑,无道宗宗主宋政对上老剑神,近不得老剑神身前三尺,‘蚀日’便全然无功,最终被老剑神三剑所败。”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不是韩邀月的对手,但他过去可是横行一时的太玄榜第十人,远非韩邀月可比,所以此时他开口解释,无论是楚云深也好,还是白绢也罢,都不以为奇。 楚云深轻轻抚须道:“由此说来,虽然韩邀月借‘吞月’将我那‘天罗地网’吸入体内,但我之气机要更甚于他,他在一时半刻也无法化解,最起码也要月余时间,难怪他刚才不敢停留,更不敢早早用出此法。”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李玄都和白绢都松了一口气,一月时间,足够他们离开归德府,他们也不是寻常之人,天下之大,仅凭一个韩邀月,还做不到一手遮天。 李玄都和白绢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向楚云深作揖道:“谢过楚先生援手大恩。” 楚云深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行走江湖,本就是互相援手,正所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说不得日后楚某也要劳烦二位。” 李玄都沉声道:“若是楚先生日后有所差遣,在下定当不辞辛劳。” 白绢也抱拳道:“我亦如此。”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许多脚步声,虽然这些脚步声已经很是轻微,但还是瞒不过三人的耳朵,想来是方才的一番交手,尤其是韩邀月最后奋力挣脱“天罗地网”时弄出的动静,惊动了府邸中青鸾卫。 楚云深望向两人,道:“这些青鸾卫直属于朝廷的青鸾卫都督府,你们还是不要与他们有什么牵扯为好。” 李玄都听出楚云深的言外之意,立刻道:“那我们就先行离去。” 楚云深点了点头:“剩余之事交由我来应付就是。” 李玄都又是抱拳一礼,然后带着白绢从来时之路原路折返。 两人离开此地来到外面街道,又驱逐了大敌,不由心情大好,李玄都问道:“不知白姑娘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白绢看了他一眼:“琴舍本就是我的临时落脚之地,就算没有韩邀月,我也会不日离开归德府,接下来我还要拜访一位朋友,她姓陆,不知李公子可曾知晓。” 李玄都脸色微变,道:“总不会是少玄榜第四人的陆雁冰。” 白绢轻声道:“正是此人。” 李玄都不由轻咳一声,道:“白姑娘既与玉清宁熟识,又与陆雁冰相交,还真是交游广阔。” 白绢微微一笑道:“李公子不也是如此吗?” 虽说白绢的相貌颇为丑陋,但是这一笑的风情却是极为动人,尤其是她的双眼,如秋水盈盈脉脉,像极了当年的张白月,让李玄都稍稍有了片刻的恍惚。 待到李玄都回过神来的时候,白绢已经走出很远,她的声音随风而来:“公子今日大恩,小女子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有报。” 李玄都望着白绢的身影,轻笑一声。 倒真是个怪女子。 相貌怪,性情也怪。与他过去见过的那些女子有些类似,又有些不同。 李玄都收回思绪,转身往客栈行去。 接下来他便要跟随钱家的商队,正式进入齐州境内,回到那个江湖开始的地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四章 庙堂江湖 得罪了船主,李玄都马上就被穿了小鞋。 当李玄都回到太平客栈的时候,发现只给他留了一间最为偏僻的客房,没有炉火,格外冰冷。李玄都对此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提出异议。 毕竟到了如此境界,寒暑不侵只是寻常,有无炭火也无甚必要。李玄都直接盘坐在床上,以调息入定替代睡眠,恢复今日一战所受的伤势。 另外的天字号甲等厢房中,钱玉蓉与张姓老人相对而坐。 张姓管事忧心仲仲道:“方才我使了些银钱,向这客栈的老板问询了,咱们遇到的那个瘸了双腿的青衫先生,来头似乎不小,有人看到他与青鸾卫的人走在一起,而且那些青鸾卫对于这位瘸腿先生很是恭敬。” 张姓老人不是第一次走齐州,更不是第一次在这座太平客栈落脚,自然与客栈的掌柜极为熟识,对于客栈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买卖也略知一二。 钱玉蓉微微一惊:“青鸾卫?” 张姓老人脸色凝重,瞥了眼身后的房门,轻声道:“身上的官衣和文鸾刀都做不得假,这让老朽想起齐州境内的一位大人物。” 钱玉蓉问道:“谁?” 老老人刻意压低了嗓音:“此人是齐州总督的首席幕僚,人称‘楚先生’或是‘楚师爷’,齐州总督对他言听计从,又被称作影子总督,权势极大,许多人都要走他的门路,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归德府中。” 钱玉蓉皱起眉头,道:“那个姓李的账房先生怎么会认得此人?” “这便不知道了。”老人摇头道:“不过此人既然是本家出来的人,与齐州总督府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准。” 钱玉蓉轻叹一声,眼神晦暗。 李玄都在入定之时,同样在想楚云深和齐州总督的事情。 虽说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但庙堂不能无视江湖,江湖更绕不开庙堂,青鸾卫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江湖人依附于朝廷,甘愿充作朝廷的鹰犬,甚至还有江湖宗门会主动与朝廷合作,派遣门下弟子为朝廷效力。如今的朝廷衰弱,青鸾卫也不复当年,换成当年朝廷鼎盛时,青鸾卫的十三太保更是能横压江湖。到了如今,江湖的上层和底层差距极大,上层江湖人士,无不是一地豪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刀枪有刀枪,要名望有名望,登高一呼,必能起事,故而在朝廷中枢衰弱时,要么是割据一方独大,如西北五宗,要么是对于朝廷指手画脚,如以正一宗和清微宗为首的正道各宗。而江湖的底层和江湖散人,或是为了荣华富贵,或是为了自保,纷纷就近依附于朝廷的封疆大吏,使得各地督抚手下不乏能人异士,愈发势大。 朝廷不是不想改变这种局面,只是随着天宝二年四大臣以近乎于莫须有的罪名身死,人心便已经散了,各地督抚与朝廷中枢同床异梦,仿佛各地龙蛇开始抬头,窥伺着大魏朝廷这条已经伤痕累累的真龙,而西北五宗等野心勃勃之辈,更是如一条恶蛟,欲要恶紫夺朱。 在如此情形下,江湖和朝廷的界限便不如过去那般泾渭分明。 这便是李玄都为何说那位谢太后以国势换权势。 大魏自立朝以来,有世宗皇帝,以外藩身份入主大统,聪慧过人,精于权术,堪称大魏历代帝王之最。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便斗倒了三朝元老,其后收拢权柄,打破了自英宗皇帝以来百官、宦官、皇帝的三角格局,厉行一君独治,置内阁视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魏两京一十九州视同徐姓一家之私产。 其后二十年余年,世宗皇帝宠信神霄宗,打压正一宗,二十余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佞臣,内用宦奴,一意搜刮天下民财。使得大魏国势开始由盛转衰。 故而有人言,大魏若亡,始于世宗,实于神宗。 待到先帝登位,重用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锐意进取,扫除积弊。先是改革吏治,再是推行新政,继而驱除外虏,已然有了几分中兴气象,只是随着先帝在烟波殿驾崩,四大臣被诛,以谢太后和晋王为首的宗室权贵倒行逆施,不但新政毁于一旦,凉州、秦州、蜀州等地陷于敌手,而且朝廷又再度陷入到党争之中,置党争于国事之上,使得朝廷局势之恶化,更甚于世宗和神宗年间。 若说世宗年间,还仅仅只是国库空虚和党争不止,到了如今,便要再加上一个藩镇林立和外敌压境,各地总督虽无藩王之名,却有藩王之实,串联自保,便是朝廷也不敢轻动,更是有心无力。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江湖,实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江湖。 第二日,一行人仍旧在归德府休整,李玄都没有离开客栈,而是继续养伤,直到第三日,一行人才离开客栈,动身前往齐州。 李玄都上船之后,没有继续窝在船舱中,站在船头上,眺望沿途风景。 齐州,因为古时齐国而得名。地处江北东部沿海之地,位于长河下游、大运河中北段,西部从北向南分别与直隶、燕州、中州、芦州、楚州等地接壤,大名鼎鼎的东岳便在齐州境内,也是齐州最高峰。齐州东部便是东海,向北隔海与辽州相对,向东隔海与海外凤鳞州遥遥相望。 齐州也是儒家发源之地,儒家圣人、亚圣均是出生于齐州,故而在齐州也有儒家的一座学宫,名为“社稷学宫”,与中州的万象学宫、潇州的天心学宫并列齐名,除去三大学宫之外,还有四大书院,都是举世闻名。不过在这七家之中,因为社稷学宫占据了圣人和亚圣故乡的地利,号称儒家祖庭,却是另外几家不能攀比的。 正因为如此,齐州境内的局势愈发复杂,有齐州总督府,有东华宗,有社稷学宫,还有青阳教的红阳总坛,除此之外,清微宗这个庞然大物虽然不在齐州境内,但是位居东海之上,与齐州不过半步之遥,如此多的势力交织在一起,可想如今的齐州是何等混乱。 钱家商队的目的地是东昌府,李玄都在东昌府下船之后,还要穿过六府之地才能抵达东华宗,这段路程,恐怕不算好走。 因为这六府之地正是青阳教和齐州总督交战最为激烈的所在,如今青阳教三大总坛盘踞于齐州、楚州、中州、芦州、晋州、秦州等地,其他州尚能平安无事,是因为那里距离帝京尚远,而齐州已经在帝京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剿,这才有了如今的齐州战事。 不过有传言说,青阳教与西北的大周互有联络,而且越是荒年,流离失所的百姓就越多,入教之人也就越多,所谓“居者为民,出者为匪”,故而齐州总督也是剿不胜剿,剿之即降,大军一过,立即反叛,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百姓无粮,不去做贼造反,便要被活活饿死,造反或能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朝廷最缺的就是钱粮,供应齐州一州之军粮,尚要集合数州之力东挪西凑,再无余粮可以拿来赈济灾民。 朝廷无钱,百姓无钱,那钱都去哪里了?自然是在各路权贵和各地豪强的手中,百姓造反,便是要从他们手中抢夺钱粮活命,可朝廷敢向这些权贵伸手吗?以如今的朝廷而言,如久病不起之人,不伸手,也许还能再苟延残喘,一伸手,怕是立时便要天翻地覆。 这便是如今最大的难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五章 阳谷县城 李玄都犹记得,当年张肃卿曾经说过:“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长此以往,小民百姓越来越穷,只能卖掉田地,沦为权贵豪强的佃户,朝廷便愈发收不上税,国库空虚,只能继续加征赋税,终有一天,无路可走的百姓会揭竿而起。” 最后张肃卿意味深长地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和百姓是站在同一立场的,朝廷要税收,国库要充盈,皇帝要天下安稳,百姓要活得下去,可钱都去哪里了?” 是啊,钱都去哪了。 李玄都也曾经如此自问。 天下之财有定数,不会无故消失。自然是落到了别人的手中,因为在皇帝和百姓之间,还有无数的权贵、豪强。层层盘剥,层层富贵,大贵者大富,小贵者小富。 这些事情,并不难懂,可那些豪强们肯放手吗?不肯放的。对于他们而言,家国,家国,从来都是家在前,国在后。 就在这时,钱玉蓉朝李玄都走来,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 这位大小姐似乎是有事要谈,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来搭理这个账房先生,不过也是语调生硬冰冷:“李账房,前面快要到阳谷县城了,我们要在这里卸下两船粮食,到时候还要李账房过目才是。” 李玄都可不是真来做账房的,而且他也没做过账房,想了想之后,说道:“家主信得过小姐。” 钱玉蓉讥讽道:“这么说来,李账房是跟着商船一路游山玩水来了?” 李玄都摇头道:“哪里会有人来齐州这等战乱之地游山玩水,待在金陵府不好吗?” 钱玉蓉重重哼了一声,质问道:“那锦姑姑派你来做什么了?” 李玄都低头望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女子,答非所问道:“玉蓉小姐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你是钱家偏房出身,早早丧父,不得已之下只能一人挑起家中的担子,算是少年老成。我比你还要凄惨一些,不知父母是何人,也从未见过父母,算是比你多走了几年江湖,看过许多人和事,这个江湖,可不仅仅是直来直去的刀光剑影,还有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应对已是不易,所以有些时候,不得不独善其身。有些事情,我们需要知道,还有些事情,我们不需要知道。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也要装作知道,还有些事情,我们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 李玄都微笑问道:“钱小姐,知道知不道?” 钱玉蓉的脸色更冷。 李玄都有个毛病,那便是好为人师,若是兴致来了,就唠唠叨叨一大堆,目前看来,除了小丫头周淑宁能够忍受并乐在其中,其他人多半是听不进去的,尤其是陆雁冰这位五师妹,对此深恶痛绝,不惜刀兵相向。钱玉蓉自然也不会例外,目光冰冷,语气更冷地开口道:“李账房的意思,无非就是劝我少打听,知道的事情多了对我没好处。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玄都笑了笑,对于钱玉蓉的冷淡态度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正是这个意思,你我江湖相逢,一路共事,恐怕日后便再无相见机会,所以钱小姐不必对我追根究底,非要挖出我的来路,那样对于钱小姐并无太多好处。” 钱玉蓉虽然有些小姐脾气,但并不傻,听到李玄都这番话后,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继续摔脸子,而是直接转身离去。 李玄都仍旧站在船头。 接下来的一路还算顺当,不过在进入东昌府境内之后,岸上时常可见有骑马驶过之人,腰间带刀,背后负弓,却又不是朝廷官军的打扮,那便是青阳教的匪人了,让船上的护卫好生紧张了一番。不过估计这些青阳教之人看到了船队上的“钱”字大旗,倒也没有什么出格举动,这让钱玉蓉稍稍松了一口气。 对于钱玉蓉来说,官军和乱匪,官军还好,毕竟在金陵府也打过交道,可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却还是第一次见,她毕竟是个女子,面上虽然不显,仍旧镇定,可心底还是有几分发怵。 此时她再去偷瞧那个一直站在船头的账房先生,竟是浑然不觉一般,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真正见过世面,对于这等小场面并不在意。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阳谷县的码头,这里有钱家商号的人负责接应,只要把船上的粮食搬到仓库中就是,并无其他生意上的往来。 就在此时,岸上有一群嬉闹的半大孩子,打打闹闹地朝粮船方向而来,嘴中还唱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歌谣:“东昌城子四方方,财主官府蹓下乡。穷人粮食被逼净,居家老幼哭皇苍。东昌城子四方方,红阳起手长河旁。杀财主,打官府,大户小户都有粮。” 歌谣简单易懂,却让初到齐州的钱玉蓉后背发冷。 歌谣中的“东昌城子”,就是他们要去的东昌府府城。 就算金陵府的各大士绅豪强联手逼走了江南总督,甚至让江州巡抚死得不明不白,但也绝不敢在口头上如此叫嚣。 可见齐州乱象。 这让钱玉蓉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接着歌谣又是一变。 “想红阳,盼红阳,红阳来了有吃喝。要想活命入红阳。要想活命入红阳,穷汉子入了红阳教。你拿刀,我拿铲,非得搬掉皇家官。” 这些孩童在唱这些歌谣的时候,也朝船上望来,尤其是身披白色皮毛出锋大氅的钱玉蓉,一看便是富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更是这些孩童的视线聚焦所在。 这些本该天真的孩童眼中,没有半点天真可言,只有如窥伺之意。 钱玉蓉下意识地抱住双臂,在她身旁就有众多护卫,倒是谈不上害怕,只觉得有些冷,不是身上的冷,而是心里的冷。 孩童们的歌谣还在继续:“人将军,地将军,天上还有天将军。黄红帅旗遮晴空,劫富济贫为百姓。” 张姓老人轻声劝慰道:“小姐不必担心,青阳教不会对我们钱家的船怎么样的。” 钱玉蓉点了点头。 一直立在船头的李玄都开口道:“我祖籍便是齐州,没想到这几年的歌谣竟是变了,我记得前几年还是:‘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青阳,青阳来时不纳粮。’” 钱玉蓉喃喃道:“好一个不纳粮,他们果真如此?” 李玄都淡然道:“若是不纳粮,那他们吃什么?无非是骗人的把戏罢了,若是真有百姓听信这些昏话,打开了城门,结局未必要好到哪里去。” 钱玉蓉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李账房,你信不信青阳教?” “从来不信。”李玄都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青阳也好,白阳、红阳也罢,都不会是救天下之人,他们只会是打破旧天下之人。” 救天下,旧天下。 字虽同音,但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天差地别。 钱玉蓉皱了皱眉头,没有发问,而是说道:“我也不信青阳教,虽然朝廷不好,但这个青阳教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听几位堂兄说起过,那青阳教的几位将军,生活奢靡,妻妾成群,比之朝廷的封疆大吏有过之无不及。” 张姓老人听到这番话,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小姐,慎言。” 李玄都却是一笑道:“这本就是事实,既然他们敢做,还怕别人说吗?” 钱玉蓉一怔,随即悄悄撇过头去,嘴角微微翘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六章 循踪而至 正在两人说话之间,岸上的孩童中突然射出一支冷箭,直射钱玉蓉的面门。 钱玉蓉还未反应过来,李玄都已经伸出手掌,以两指将这道冷箭夹住。 只见这群孩童中藏着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头,乍一看去,却是与普通孩童无异,方才就是他射出冷箭。 老头见一击不中,立时就要向后逃去,可惜遇到了李玄都,只见李玄都反手一甩,冷箭一闪而逝,下一刻,老头后背中箭,惨叫一声,一头栽入旁边的河水之中,河水染红。 直到此时,船上的护卫才反应过来,挡在钱玉蓉身前,警惕地望向四周。 而岸上的那些孩童则是一哄而散。 钱玉蓉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然后转头望向李玄都,眼神中难掩震惊。 虽然她早就猜测这位账房先生深藏不露,但真正见识了之后,还是有些惊讶。 女人评价男人,相貌是一方面,谈吐气态是一方面,本事又是一方面。若是有本事,有身份,有地位,那便可遮掩前两者的不足,哪怕相貌丑陋、说话直白,也会让许多女子趋之若鹜。而没有这些“身外之物”的男人,就要用相貌和花言巧语去弥补后者。 当然,并非是说钱玉蓉对李玄都有什么好感,只能说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 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旁人对他的观感如何,他初次踏足江湖,师父就曾经对他说过,有时候让人畏惧比让人敬仰更安全。你想让所有人都尊敬你,那不可能,任你是圣人、神仙、佛陀,也做不到,可你想让所有人都畏惧你,那却不难。 李玄都轻声道:“钱小姐还是回船舱之中为好,阳谷县虽然是朝廷的地盘,但其中也不乏青阳教的教徒,你跟这些人讲规矩,讲不通的。” 张姓老人附和道:“李先生所言极是,小姐还是小心为妙。” 钱玉蓉轻咬了下嘴唇,没有反驳,转身往船舱中走去。 李玄都仍是站在船头上,望着岸上的阳谷县城,对那张姓老人说道:“我去去就来。” 张姓老人一怔,刚刚点头应下,然后李玄都便不见了踪影。 方才李玄都接下了那道冷箭,又反手掷出,他出手自有方寸,知道那一箭绝不致命,那矮小老头栽入河水之中,看似殒命,实则借着水势逃遁,只是这一点也不出乎李玄都的预料之外,他在那箭矢之上留有了一线“幽微宿命生”的剑意,任凭那老人是水遁也好,还是土遁也罢,都逃不出李玄都掌心。 李玄都循着气息身形急掠,一掠数丈,一气行出十余里,一直来到阳谷县城之中。 青鸾卫张混是青鸾卫中一名普普通通的青鸾卫校尉。 若是放在古时候,校尉一职可了不得,乃是仅次于将军名号的实权将领。可到了本朝之后,校尉就变得不值钱了,渐渐沦落到军中最底层的位置。若是放在军中,一个校尉麾下还能有十几个兵丁,可放到人人是官身的青鸾卫中,校尉就是最底层的小卒子,连佩戴文鸾刀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就算如此,想要在青鸾卫中谋个官身的人也是数不胜数,张混之所以能做上青鸾卫校尉,还是多亏了他那个早死的老爹,因为青鸾卫中有一条铁律,一人为青鸾卫,则子子孙孙皆是青鸾卫,所以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补了老爹的缺,得以成为一名让人畏惧的青鸾卫校尉。 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做过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可无奈囊中羞涩,想要钻营,少不了银子这块敲门砖。他的老爹不过是个青鸾卫都尉,生前的积蓄除了买了栋小宅子,就是被他拿去走了门路,这才补上一个校尉的缺,再想更进一步,他那位顶头上司已经把话挑明,没个二百两银子,是不要奢望了。 二百两银子,他要攒到哪年去?就是把家里的宅子卖了也不够啊。 无奈之下,张混也就绝了向上爬的心思,安安心心地混日子,捞点油水。 如今他被安排了个巡守的差事,每天无事到街上走了一圈,凭借着青鸾卫的身份,周围的商户送了不少孝敬,大概能有个几钱银子,要知道这年头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吃顿螃蟹才要三钱银子,像他这种小青鸾卫,日子也着实是清苦难捱,这些银子对他而言,已经着实不少了。 至于大富大贵,那是水里火里才能挣出来,说不定还要把自己小命搭进去,他实在是不敢奢求。 今天,张混还是如往常一般挎刀在街道上四下巡视着,说是巡视,其实也就是看看有没有捞点油水的机会,不过今天他的运气不太好,也可能使城里的人都已经知道这儿有青鸾卫老爷出没,所以他一上午也才挣了五十文。 “买卖”不好,张混也没了继续“巡视”下去的动力,懒懒地挎着自己的佩刀,倚在一棵大树下,打了个哈欠,嘴里无甚意义地抱怨着今个儿的天气不好,看起来像是要有雪。 说着他又抬头看了眼头顶。 此时的天幕已经变得很暗,将这个城池都笼罩在阴云之下。 要是真下起雪来,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找个酒馆喝点小酒,暖暖身子,不用怕家里的管家婆唠叨多花了银钱。 想到这儿,张混又在心底抱怨了一句,据说前些日子归德府那边死了好些弟兄,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真是不知他们这些当差之人的疾苦。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处。 一身青布棉袍,头戴方巾,似乎是个书生,又不太像,与店铺里的账房先生有些类似。 毕竟张混吃了这么多年的孝敬,接触最多的就是掌柜和账房。 只是这个账房有点不同寻常,与这座满是烟火气的小城不太搭调。 他朝张混走来,脚步沉稳,每一步的距离似乎都用尺子量过一般,丝毫不差。 原本还很懒散的张混随着这个人的不断靠近,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他挺直了腰杆,按住腰间的佩刀,犹豫了一下之后,迎着此人走去。 两人不断靠近,不知为何,张混竟是觉得自己有些压抑,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心里有汗珠渗出。 在两人相距还有十余步的时候,那人主动停下了脚步。 这让张混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这人轻声问道:“这位大人,县衙是不是就在这里?” 与此同时,张混忽然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很。 张混不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望向眼前的账房先生,怒喝道:“你是何人!?” 青衫账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张混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然后他就被一记手刀砍在脖子,当场晕厥了过去。账房先生伸手托住身体瘫软的张混,乍一看去,就像是搀扶着一个踉踉跄跄的醉汉,然后为他渡入一口气机,以免他在寒风中被生生冻死。 这名账房先生正是李玄都,他循着气机一路尾随,却没想到那个老头一路逃遁,竟是逃进了阳谷县城的一座大宅之中。 李玄都也是第一次来到阳谷县城,没有贸然进入其中,绕着宅邸走了一周,发现这座宅邸竟然就是阳谷县的县衙,县衙外还有个青鸾卫,这就让李玄都有些惊讶了,不惜现身试探,可惜这名青鸾卫似乎就是个普通青鸾卫,并非什么高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七章 剑器近 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如今齐州境内的形势就是如此,青阳教中有朝廷的人,朝廷之中也有青阳教的人,敌我难辨,防不胜防。 在县衙的后堂中,一位哪怕是放在东昌府中也能算是大人物的青鸾卫正在来回踱步,他身着紫色官衣,腰间束以铜带,扣有吊睛白额猛虎兽头。 他一只手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腰间文鸾刀的刀首上,手指轻轻敲击着,黑面白底的官靴踏在黑亮的地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在不远处的主位上坐着本地的县令。 青鸾卫头领身材壮硕,气态冷冽,而县令大人却是标准的读书人相貌,年纪不大,白皙俊秀,一身蓝色官服,拇指上戴着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指环,文质彬彬,气态儒雅。 青鸾卫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县令。 虽然此人在表面上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但是其真实身份却是青鸾卫的指挥佥事,若是撸起袖子,就会发现在其右臂上纹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卫,这便是身份证明之一。最近已经从上头传出风声,此人也许再过几年就能升迁为指挥同知。 县令好像对于青鸾卫的视线一无所觉,一手端着茶碗,一手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撇去茶沫,又轻轻地吹散热气,这才小呷一口。 青鸾卫收回视线,心情不由晦暗几分。 这次东昌府谋划,本来只需要他一人就够,可佥事大人偏偏让他来找这名李县令,其用意无非是两种:一是都督佥事大人对他不放心,二是此人另外奉有密令。 他是几十年的老青鸾卫了,独挡一面多年,所以他料定这名李县令另外奉有密令。 至于这个密令到底是什么内容,他没有半点头绪。 就在此时,李县令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瞥了眼青鸾卫纹丝未动的盖碗,开口道:“这茶不错,是今年的新茶,采摘下来之后,装坛密封,卖二两银子一两,张兄若不喝,岂不是可惜了。” 青鸾卫古板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坐回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是顶尖的上品。”张姓青鸾卫放下茶碗,赞了一声。 李姓县令笑问道:“张兄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青鸾卫端正了面容,沉声道:“正好李兄提起这茬,那我也就直说了。想必李兄也对金陵之事有所耳闻,以钱家为首的众多士绅摆了一个好大的‘破靴阵’,驱逐了江南总督和织造局的监正,此事让上头几位都督大人很是不高兴。于是佥事大人决定在阳谷县寻个由头,为难钱家一番。先是派人伤了他们的主事人,让船队在我们阳谷县停留下来,然后趁着夜色将几名青阳教的匪人丢到他们船上,然后再借口登船搜查,连他们带青阳教的匪人一起抓住,做成个死局,给他们扣上一个私通青阳教的罪名,不但可以扣下他们的十船粮食,解了如今阳谷县的粮荒,而且还能让钱家吃个哑巴亏。” 李县令点了点头,道:“钱家本就与青阳教中人有所来往,这一点倒也不是污蔑了他们。” 张姓青鸾卫继续说道:“给钱家扣上这个罪名,然后再顺着这条线去查封钱家在齐州境内的各处生意,不但能让上面的几位大人高兴,而且我们也能趁此时机赚些银子补贴家用。” 说到这儿,文质彬彬的李姓县令脸上也多出几分笑意。 千里做官只为财,谁不想多赚些银子? 可惜如今的青鸾卫大不如往昔,世道又是这个样子,想要赚银子,只有一个字,难。他们不比出身松阴府孙氏的孙阁老,家中有良田万顷,可以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他们只靠那点俸禄和例银,就连衙门里的日常开支都不够。还有那么多的手下,手里没把米,连只鸡都哄不住,更何况是这些虎狼之辈? 张姓青鸾卫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虑之色:“按照道理而言,这个计划没什么疏漏,毕竟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干的,可这次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李县令怔了一下,目光骤然变得幽深,片刻后恢复平常,又端起了盖碗,摇头笑道:“张兄多虑了。” 张姓青鸾卫也端起自己那碗还冒着袅袅白雾的热茶,直接一口吞下,眼神晦暗道:“希望如此吧。” 话音方落,一名矮小老人飞身进了后堂,后背上还插着一支羽箭。 与此同时,李玄都已经飘身进了县衙前院,立时有人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三名身着黑色甲胄的青鸾卫大步走出,挡住了年轻人的去路。 其中为首的青鸾卫都尉向踏出前一步,大声喝道:“来人止步!” 李玄都充耳不闻,继续前行。 青鸾卫们没有丝毫犹豫,三柄长刀同时出鞘。 不过不是文鸾刀,而是最寻常的青鸾卫佩刀春雀刀。就算同样是青鸾卫,但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就像此时正在县衙后堂中的两位青鸾卫大佬,一个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指挥佥事的位置,这辈子恐怕就要熬死在这个位置,另一个不过而立之年就爬上了指挥佥事的位子,甚至还有希望更进一步,成为位高权重的指挥同知。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三名青鸾卫都是精锐,有入神境的修为,以品字形的阵势向李玄都冲来,最前面的是那名青鸾卫都尉,左右两翼是两名校尉,同时三名青鸾卫又配备了青鸾卫的囚牛甲和春雀刀,再以青鸾卫特有的三才阵御敌,若是配合娴熟,对上抱丹境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只可惜他们遇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侧身躲过当头劈下的一刀,顺势握住持刀之人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名青鸾卫都尉便握不住手中的春雀刀,五指松开,长刀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夺刀之后反手握住春雀刀,先是挡下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的刀势,迫使两人向后踉跄退去,然后脚步不停歇,与已经手中无刀的青鸾卫都尉擦肩而过。 那位青鸾卫都尉的腹部便出现了一道深深刀痕,几乎是将他的肚子整个剖开,肠子瞬间流了一地。 这名青鸾卫都尉满脸不敢置信之色,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腹,却怎么也捂不住伤口,缓缓跪倒在地,最终向前扑倒,气绝身亡。 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看到这一幕,满脸惊骇之色。 那件文鸾刀也劈不开的囚牛甲在这一刀面前,竟是好似纸糊一般。 只是不等他们两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李玄都已经朝两人一掠而来。 下一刻,李玄都与这两名青鸾卫校尉也擦身而过。 然后在他们两人各自的咽喉上分别多出了一道鲜红的线,有鲜红的血从中缓缓渗出。 两名青鸾卫校尉手中的春雀刀落地,双手死死握住自己的喉咙,瞪大了眼睛,不甘倒地。 杀完三人之后,李玄都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有一大片青衣身影从各处冲出。 李玄都随手将手中的春雀刀向前一丢。 长刀洞穿了那个冲在最前面的青鸾卫的胸膛,刀上所携带的巨力迫使他整个人向后退去,与其身后之人撞在一起。。 只见春雀刀尽数没入第一名青鸾卫的胸口至刀柄处的同时,也刺穿了他身后的第二名青鸾卫,透背而出的刀尖刚好刺入其后第三名青鸾卫的心口。 三人就这般被一刀串了糖葫芦。 曾有词牌名,剑器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八章 张姓青鸾 眼看着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有六名青鸾卫好手死于那个年轻人的手中,让其他青鸾卫不由生出几分畏惧,以至于握刀的手掌开始微微颤抖,甚至生出了避开这名年轻人的想法。 不过青鸾卫的铁律对待临阵怯敌之人处罚极重,让一众青鸾卫将这几分怯懦之心强压了下去,最重要的是,己方身后那座衙门中的两位大人,让他们又有了底气,一名为首头领咬牙切齿道:“弩箭!” 朝廷镇压江湖武人最惯用的武器便是弩箭,尤其是成建制的弩箭,任你是登堂入室三境,也很难讨得好去。 在朝廷工部的排名之中,弩有八等,除去头几等的床弩、弩车以及重弩,尤以第四等弩最为金贵,乃是工部的能工巧匠所制,以此弩机射箭,无声无息又快若闪电,杀人无形,纵使玄元境境界高手在不防之下也难以躲避,因为第四等的“四”字谐音“死”字,故而这种弩机便被命名为四等弩。 此时随着这位青鸾卫统领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弩机举起对准李玄都。 下一刻,只听嗡得一声震响,在嘈杂雨声中也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只是一挥袖,第一拨箭雨被悉数扫落在地,纷纷斜插入地面,一时间在李玄都身边布满箭矢。 第一拨箭雨之后,第二拨箭雨紧随而至,这才是青鸾卫围杀寻常江湖武人的关键所在,通常江湖高手能挡下一波箭雨不算稀奇,难的是连续挡下第二拨箭雨,原因在于这刚好是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时候,很多江湖人士体内一口气机未能续上,便在第二拨箭雨中或死或伤。 李玄都仍是没有拔刀或者出剑,在众多青鸾卫重新装填弩箭的时候,就已经伸出手掌,原本已经斜插入地面的弩箭纷纷自行拔出地面,然后悉数被李玄都吸纳入手中,在第二拨箭雨来临之际,抖腕一抛,把手中的弩箭全部丢掷出去,以弩箭对撞弩箭,将这第二拨箭雨尽数挡下,自己毫发无损。 连续两拨好似大泼墨一般的箭雨,都被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此时在后堂中的两位青鸾卫也终于被惊动,一前一后来到前院,站在台阶上,望向这名不速之客。 张姓青鸾卫看了眼横七竖八的尸体,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眼神中满是阴郁之色。 李姓县令则是一手捏着腰间的玉佩,轻轻摩挲,脸上神情平和。 李玄都望向二人,开门见山道:“就是你们派人刺杀钱家船主?” 张姓青鸾卫反问道:“你是钱家的人?” 李玄都淡然道:“我是不是钱家的人,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你们想做什么?” 青鸾卫和县令对视一眼,没有急于答话。 李玄都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们知不知道,这十船粮食是齐州总督府要的军粮,为了这批粮食能够顺利运到东昌府,钱家又花了多少银子打通关节。” 张姓青鸾卫冷笑一声:“打通关节?怕是银子都给了青阳教吧?” 李玄都平静道:“若是朝廷能够肃清青阳教乱匪,那么过往的客商还有必要在青阳教的身上多花冤枉银子吗?” 张姓青鸾卫加重语气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资敌!” 李玄都反问道:“若是不这样做,你有办法将粮食运到东昌府吗?” 李姓县令听到这话,仿佛被逗乐,不再去摩挲腰间的玉佩,望向李玄都:“我原以为是个钱家高手,却没想到是个愣头青。粮食能不能运到东昌府,自有总督大人操心,怎么,你也要来操心一下齐州的战局和百姓?不过我也要奉劝你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管。” 李玄都叹了口气,不想再与这群视百姓如草芥的青鸾卫废话,伸出手掌,道:“如果我说我距离归真境只差一线,那我能不能管此事?” 张姓青鸾卫和李姓县令对视一眼,都是将信将疑。 天底下的归真境高手和先天境高手,不在少数,可分散到偌大一个天下,那就不算多了。不说整个天下,抛开金帐汗国和海外的婆娑州、凤鳞州,只说大魏的两京一十九州,齐州只是其中之一,而齐州就有十七个府,共一百九十余县,小小一个阳谷县,何其小也,若不是因为钱家之事,他们这些青鸾卫都不会来到此地。 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位先天境的高手?虽然此人在方才展露出的境界已经很是不俗,但也不至于先天境那般夸张,至多就是玄元境。 李玄都依然兀自静静地站在那里。 张姓青鸾卫不得不开口了,声音低沉且威严,“杀我青鸾卫的甲士,就算你是先天境的高手,恐怕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李玄都道:“这句话,若是放在帝京城来说,没有任何问题。那里毕竟是青鸾卫都督府所在,别说是一个先天境,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掂量一下,可这儿不是帝京,更不是你们的青鸾卫都督府。” 张姓青鸾卫脸上的阴沉之色更重,说了一个好字。 李玄都忽然说了一句有些莫名的话语,“在我看来,剑术之争,一生一死,高低乃见。这是我二十岁之前的剑道。” 然后就见李玄都伸手虚握,一把春雀刀自行飞入他的掌中。 几乎就在同时,院中的众多青鸾卫们纷纷扣动扳机,再次激射李玄都。 箭矢的速度肯定比李玄都的速度要快,可是青鸾卫们的视线和发射弩机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李玄都,所以伴随着笃笃笃的连串声响,这些弩箭无一例外地落在李玄都身后的地面上,入地尺余,只剩箭羽还露在外面,微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从大坪到大门台阶之间的距离,李玄都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众多青鸾卫的视线中,只看见刀锋掠过雨幕的一抹弧形流华,这种刀法,实在骇人。 脸色凝重的张姓青鸾卫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李姓县令的瞳孔急剧收缩一下,仿佛嗅到了莫大的危机。 李玄都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抖手腕,张姓青鸾卫身上的官府直接碎裂,露出其下的铁甲,黝黑的甲叶发出淡淡的光泽,通体又显得格外暗沉。 此甲名为镇狱甲。是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层层叠叠,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所以才能穿在官服底下。 如果说囚牛甲只能防御寻常刀剑和拳脚,挡不住登堂入室三境的气机透体,那么镇狱甲就是专门用来应对御气伤人,同样是青鸾卫针对江湖武夫的利器之一。 刚才因为这件镇狱甲才能勉强安然无恙的青鸾卫手心已经全是汗水,咬牙道:“果然是先天境!” 事实上李玄都只是将修为控制在普通先天境的程度上,并未全力出手。 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就算这名青鸾卫披着镇狱甲,也不过是多出一刀而已。 下一刻,在张姓青鸾卫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好似是夏日夜空中的一点繁星。 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哪里是什么繁星,分明就是春雀刀的刀尖。 他在刹那间心神失守。 这一刀毫无阻碍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李玄都手腕一抖,将这位青鸾卫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没有拔刀,只是负手而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九章 李姓县令 李姓县令眉头紧蹙,眯起一双本就狭长的眼眸,轻声赞了一句,“好手段。” 一介匹夫,当然不足挂齿,可当这名匹夫有先天境的修为之后,那就是谁也无法轻视的,那些京城的权贵世家为何不遗余力地想要供奉这些高手人物?除了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活计之外,还不是为了护佑自家老小。 李玄都瞥了眼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池塘,其中已经结冰。 他负于身后的五指猛然握拳。 在一瞬间,被浩大气机牵引,池塘的冰面骤然破碎,其中的池水汇聚成一条水龙,好似是青龙出水,拔地而起。然后在庭院中肆意游曳滑行,如同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那名李姓县令。 李姓县令眼中闪过一抹阴险狠辣,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大文鸾”,一刀斩去,与这条水龙从正面轰然相撞。 水花四溅,水龙固然短了一截,但李姓县令也向后滑行而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长长沟壑。 李姓县令面无表情,谁说刀锋之上无剑芒?只见他手中大文鸾上有刀芒暴涨,清晰可见刀身周围白芒缭绕,所谓剑芒,便是将气机凝聚成近乎实质,便等同是在手中兵刃上又平添一道锋芒,摧金断玉,无坚不克。 修炼到极致处,飞叶摘花可杀人,草木竹石亦是剑。 又何况是一刀耳? 他又是一刀与水龙再次相击,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整条水龙被这一刀划过,瞬间崩溃,无数水花猛地溅射开来,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真是好一副花团锦簇。 李姓县令身形倏忽而动,瞬间破开还未落地的水雾,逼近李玄都的面前,一刀劈出。 李玄都终于微微皱眉。 他没有想到,这名李姓县令竟然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先天境小宗师,而且还是出身于清微宗。 这一刀看似是刀,实则是用剑的手法。 李玄都伸出手掌,没有连肉带骨被砍断的声音,这一刀被他轻描淡写地握在手中,任凭刀锋上的刀芒凛冽,不能伤他分毫。 李姓县令脸色微变。 他这一刀不像是劈在金石之上,倒好像是劈在了一团柔韧藤蔓上,斩不断,切不开。 李姓县令松开握刀右手,继而一弹指。 “大文鸾”如有灵性,向前滑过手掌,直刺李玄都的头颅。 以气御剑器,此谓之驭剑。 李玄都双脚不动,身形猛然向后仰去,整个人仍是笔直一线,与地面出现一个极为夸张的倾斜角度。 “大文鸾”从李玄都的上方掠过之后,李玄都刚刚直起身子,却见李姓县令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大文鸾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李玄都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玄都的后心位置。 李玄都略微皱眉,衣袍一震,凭借堪比归真境九重楼的雄浑气机直接弹开这一刀。 这一刀无功之后,再次一个回旋,返回到李姓县令的右手边,被李姓县令重新握住。 李玄都站定,没有急于动手,望着这个以气机短暂驾驭“大文鸾”的县令,道:“这是清微宗驭剑术,可惜这柄‘大文鸾’算不得飞剑,你与清微宗的李元婴是什么关系?” 李姓县令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是神色一动,没有答话。 这丝细微变化没有逃过李玄都的眼睛,他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你是李元婴的弟子?” 清微宗宗主李元婴,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九,尚要高于当年的李玄都和如今的宁忆。 李姓县令还是没有答话,是经过了极为短暂的犹豫之后,手中刀势再起。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转瞬即至。 李姓县令的这一刀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面对这一刀,李玄都只是看似轻描淡写一个侧身,险之又险地与刀锋“擦肩而过”。 李姓县令刀势不停,又是顺势向上一刀撩起,白色刀芒如皎洁月辉,划出一轮弦月。 李玄都一指敲在刀背之上。 剧烈的气机直接炸开,李姓县令脚下碎石和四散激射,紧接着他的身形猛然下沉,双脚陷入青石板地面足有尺余之深,一直没至小腿。 不过下一刻,李姓县令再次出刀,身随刀走,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李玄都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李姓县令擦肩而过。 这一刀在李玄都的袖口上撕裂开一道口子,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 反观那名李姓县令,被李玄都一掌拍在胸口上,在胸膛上出现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凹陷痕迹。 他不得不单膝跪地,以手中“大文鸾”拄地,不过还算镇静,但也没了先前的胸有成竹,艰难开口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平静道:“我刚才的问话,你还没有回答。” 李姓县令犹豫了一下, 道:“在下姓李,名士志,的确是清微宗弟子,家师也正是如今的清微宗宗主。” 他之所以面对强敌仍旧有静气,不是他修心功夫多好,而是他有底气,他的底气正是他的师承来历,寻常江湖中人,仅仅是听到“清微宗”这三个字,便要退让三舍,哪里还敢放肆? 按照他李士志的算计,此时这名青衫人听到他的师承之后,必然会有瞬间的失神,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此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李玄都望着此人,查探着他的气机流转异常,轻声道:“我知道你还有一柄飞剑,不妨一并用出,也让我看看李元婴教出来的徒弟到底如何。” 李士志脸色大变。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抬手,袖间有一抹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 李玄都好似早就知道这柄飞剑的飞行轨迹,只是轻轻侧头,便躲过了这一剑。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一个回旋之后,再次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直接伸出两指,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青芒捏住。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短剑被李玄都的两指夹住。 宽不过寸许,长不过一指,周身有青色剑气萦绕。 飞剑。 李玄都望向这个小玩意,道:“竟然是一柄上品灵器,看来李元婴对你还算不错。” 李士奇惊骇欲绝,如何也想不到,为何同样是先天境,此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禁锢自己的飞剑,下一刻,李玄都的一个动作,让他更是伤上加伤。 只见李玄都伸手在飞剑的剑身上轻轻一敲,青色小剑哀鸣阵阵,李玄都每次敲击一次,剑身上所萦绕的青色剑气便淡上一分,光芒也黯淡一分,不知道多少刀后,终于是不堪重负,当啷一声,从空中落到地上,再无半分剑气剑芒。 看到这一幕,李士奇双眼通红,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走火入魔一般。 破去飞剑不算什么,可直接将飞剑毁去,这可就太过骇人听闻了。 清微宗雄立于人世间,凭借的就是无上剑道。 李玄都随手将飞剑丢掷在地上,平静道:“李士奇,你在青鸾卫中为官,是不是出自师门的意思?” 李士奇微微一怔,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按照清微宗规矩,各堂主因公罪触犯宗规,涉及弟子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即所谓“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因其必须按堂主指命办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牵连则不知凡几,此又所谓“法不责众”者也。 李玄都皱眉道:“既然是遵循宗主的意思,那我今日便不杀你,只是我要会在你的体内种入‘三分绝剑’,只要你不泄漏我的行踪,三月之后,你来紫芝岛上见我,我自会为你解开此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章 事了藏名 李士志身为清微宗之人,自然知道“三分绝剑”的鼎鼎大名,脸色已经是苍白一片。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不是不想逃,而是知道逃不掉。既然眼前之人连飞剑都能捉住,那他又能逃到哪里去,怕是一转身就要身死当场。 李士志站在原地不敢稍动分毫,李玄都身形一掠,在李士志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李士志觉得自己身形一沉,有一股冰凉气息沿着他的经脉瞬间流转全身上下,最终在他的丹田气海位置归于无形。 李士志心知这是“三分绝剑”入体的症状,心中惨然,不过也知道这样的结果总比当场身死要好上许多。 李玄都又吩咐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尾,我想应该不用我教才是。” 李士志低下头去,应诺一声。 李玄都转身飘然离开这座县衙,几个起伏跳跃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李士志站在原地,仍是低着头,心中思绪起伏。 他不是笨人,否则也不会被师父派到青鸾卫中任职,此时已经隐约猜出此人的身份,联想到最近师门中的种种变故,不由心中凛然。 过了许久,有一名青鸾卫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轻声问道:“大人?” 李士志猛地回神,眼神阴鸷。 周围的青鸾卫不由吓了一跳。 李士志冷冷环视一周:“我提前打个招呼,今天这里的事情有一个字透出去,无论是谁,立刻打死!” 一众侥幸活下来的青鸾卫立时齐声说道:“属下明白!” 李士志这才瞥了眼满地的尸体,沉声道:“收尸!” 一众青鸾卫立时开始忙碌起来。 另一边,李玄都身形急掠,很快便出了阳谷县城,重新回到码头。 钱家的粮船仍旧停靠在码头,他在县衙的时候,曾经说过这十船粮食是齐州总督府的军粮,倒还真不是无的放矢。 天底下第一等花钱之事就是打仗,任你国库里有白银万万,一场大战打下来,也要国库空虚。 如今的朝廷经历战乱十余年之久,国库年年空虚,此次齐州战事,虽然在名义上是由朝廷调拨钱粮,但是杯水车薪,大部分钱粮还是要由总督自筹,甚至还要自行募集兵员。正是因为朝廷无钱也无人,又要平定地方叛乱,就只能给地方督抚放权,由此使得地方总督有了藩镇之势,已然隐隐凌驾于六部尚书之上,甚至对上内阁和司礼监,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当初江南总督决意借着秦襄之事对钱家发难时,齐州总督就已经收到了些许风声。如今江州是齐州的主要粮食来源,其中又以钱家为重,虽说钱家也不是白送粮食,但好歹没有刻意抬高粮价,若是钱家生变,齐州局势也难免随之生出变故,就算有人能填补钱家的空缺,也绝非一时半刻之间能够改变的,在这段空白时间中,齐州的局势变化殊为难料,所以齐州总督哪怕自己距离帝京极近,仍旧是与朝廷的意思相悖,竭力反对此事。 如今齐州境内有朝廷官军四万五千余人,东昌府守军大概是八千余人,这十船粮食,可以供他们一个月的军需。不是齐州总督府不想多买,而是囊中羞涩,盖因朝廷的军饷并不及时,总有拖欠,所以很多时候只能一点一点筹措,有时甚至还要赊欠,这次钱家的十艘粮船若真被扣在了阳谷县,这笔买卖赔了事小,东昌府的守军断粮事大,说不定青阳教就会趁此起事,攻打东昌府。 虽说李玄都并不完全知晓青鸾卫的谋划,但还是凭借多年的江湖经验,觉察出有人要对钱家船队下手,否则他不会故意放过那名刺客,然后循着踪迹一路跟到阳谷县城之中,所以李玄都这次出手,倒也不仅仅是因为钱家那么简单。 至于青阳教为何会明知这些粮食是军粮却不加以拦截,主要原因有三点。第一,青阳教同样与钱家有贸易往来,他们在齐州抢了大批金银,可金银是不能吃的,同样要找钱家换成粮食;第二,钱家在漕帮中份量极重,许多齐州境内的漕帮弟子也加入了青阳教,这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第三,钱能通神,青阳教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更不是圣人,许多中层头领乃至于上层头领,在收了钱家的银钱之后,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李玄都回到船舱,发现钱玉蓉正在等他,不过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这姑娘不傻,只是少了点行走江湖的经验,稍加磨炼之后,不敢说又是一个钱玉楼,在钱家中占有一席之地应是不难。 钱玉蓉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个浑身上下都好似笼罩在云里雾里的古怪账房,犹豫了一下,没有如往日那般语气讥讽挑衅,破天荒地平心静气道:“方才李先生去哪里了?” 李玄都没有故意隐瞒,直接说道:“方才动手行刺之人有些问题,我便追上去查探了一番。” 钱玉蓉直接问道:“李先生查探的结果如何?” 李玄都缓缓道:“不是青阳教出手,而是青鸾卫暗中谋划。依照我的推测,应该是因为前不久的江南总督和江南织造局之事,所以才会让青鸾卫决定对钱家出手。先是派人刺杀钱小姐,如此便会使得钱家船队在阳谷县停留,然后他们伺机诬陷也好,或是其他什么手段,总之都是青鸾卫杀人不见血的把戏。” 钱玉蓉追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道:“我与他们讲了些道理,恰好有一个熟人,于是便说通了,城内的青鸾卫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请小姐放心就是。” 钱玉蓉狐疑地望着李玄都:“就这么简单?”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小姐想要多么复杂?” 钱玉蓉正要说话,张姓老人已经从船舱中走出,笑道:“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世上的事情,有些时候就这么简单。” 听到张姓老人也这么说,钱玉蓉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轻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微笑问道:“不知钱小姐是否还有其他事情?” 钱玉蓉欲言又止,没了平时的泼辣,倒是有了些小女子的扭捏。 李玄都没有急着离去,静待下文。 钱玉蓉深吸一口气,小声道:“谢谢。”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钱玉蓉是谢他帮她挡下了那道冷箭,微笑摇头道:“既是同船之人,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也不能幸免,自然要互相扶持,钱小姐不必客气。”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之后,转身离去。 张姓老人却是没有挪动脚步,站在原地,抱拳道:“虽然李先生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其中凶险,老朽还是理会得,这次要多谢李先生了。” 李玄都淡笑道:“无所谓谢与不谢,就算不为钱家想,也要为东昌府中的百姓想一想。人生在世,七分想自己,剩下三分想一想别人,总是好的。” 老人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李玄都转身离去。 老人则是来到钱玉蓉的身后,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莫要在这位李先生身上花费太多心思,此人不是我们这座小庙可以留下的。” 钱玉蓉道:“我又不是傻子,当然清楚这一点,就算是想要招揽,那也是锦姑姑亲自出马才行,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喊一声姑父呢。” 老人一瞪眼道:“小姐,慎言!” 钱玉蓉笑道:“这怎么不行了,堂堂钱家家主,名震江南的钱大家,不知多少男人寤寐求之却又求之不得,就是我这个女子,也要心动几分呢。” 老人无奈道:“这些话语,小姐万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一章 天南海北 李玄都回到自己的船舱,随手布下一道禁制之后,开始盘膝入定。 普通武夫修炼体魄,不外乎是血肉、筋骨、皮膜,再深一层便是气血、内脏,修炼有成之后,体魄坚韧。而到了归真境之后,之所以能够返老还童或是青春永驻,则是因为得以更深层次挖掘人体秘藏,感应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窍穴,并且对自身控制达到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窍穴,其中大窍穴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其实都是在淬炼三大丹田和诸多经脉,直到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才会真正开始修炼窍穴。寻常武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注定难以大成,这也是归真境被分为九重楼的原因之一,李玄都修炼静禅宗的“坐忘禅功”,得“漏尽通”,已经凝练二百余窍穴,这才使得李玄都的体魄异于常人。这些窍穴之中又聚气不泄,若是李玄都将窍穴中的气机也全部提取出来,便可修为大涨。 只是随着李玄都拿到“人间世”和修炼“太阴十三剑”之后,已经不太敢如此做,因为这两者凶险莫甚,若是李玄都再毫无顾忌地将窍穴内的气机抽空,便如将城池中的守城士兵调走,只剩下一座座空城,太平盛世时还无太大紧要,可到了乱世,便是致祸之源,如今李玄都的体内便是一副乱世景象,“逆天劫”扎根气海,“太阴十三剑”又依附于“逆天劫”伺机而动,犹如西北大周和青阳教,让李玄都不得不防。 尤其是“太阴十三剑”,若论“诡异”二字,犹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上,修炼剑意好似养蛊炼尸,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而且每一剑之间都互有联系,好似人体之内的各路经脉,若是练全十三剑,便等同经脉全部打通形成大周天,畅通无阻,十三剑的剑意汇聚一处,便如活物一般,生出灵性,若是剑主不能将其降服,便要沦为这剑意的宿主剑奴,如行尸走肉一般,这也是少有人敢于修炼“太阴十三剑”的缘故。 如今李玄都已经修炼了:“阴阳两极生”、“风雷云气生”、“倒逆气云错”、“幽微宿命生”、“风卷残云扫”、“玄阴剑气煞”、“九阴玄冥荡”等七剑,这也是不得已之事,要应付强敌,又不能过多动用“人间世”,只能如此。 可这样一来,也将李玄都推到了一个很是危险的地步,“逆天劫”剑气固然不再增长,但体内的“太阴十三剑”剑意却与日俱增,就如饮鸩止渴,难以长久。 李玄都内视一番之后,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自嘲道:“看来要争取早日恢复境界,否则一旦镇压不住,性命都要不保。”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平摊在膝盖上的双掌,掌纹中有微不可查的丝丝缕缕黑气游弋,轻叹道:“走火入魔。” …… 东海之滨,一人当空掠过。 此人着玄黑衣衫,腰间悬剑,踏云履,戴紫金冠,两道剑带随风飘摇,恍然若谪仙人下凡。 他一次驻足于海鸥的背上,借力直上九天,乘风而行;一次是立于巨大潮头之上,任由脚下大浪翻滚,不湿鞋底分毫,踏浪而行;终于在一处礁石上驻足后,闭目凝神,睁开双眼后,掐指默算,眼底掠过一抹阴沉。 东海繁华,往来船只不计其数,海上行船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刚想要上前近观,那人已经是从礁石上消失无踪。 眼底难掩阴沉的佩剑“仙人”继续东行,最终跟另外一位同样出海之人狭路相逢。 两人互不相让,迎面相撞。 方圆十里的海面,瞬间下沉三尺。 来人身着一袭文士儒衫,气态儒雅,腰间悬挂有一柄血色长刀。 这位佩剑“仙人”轻声道:“宁忆,此乃我师门之事,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插手。” 宁忆嘴角勾起,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微笑道:“若我执意要插手呢?” 佩剑之人也不动怒,只是淡然道:“难道你宁忆想要在太玄榜上更进一步?” 宁忆腰间佩刀血光四溢,平静道:“若能如此,也不是不行。” 话音落下,海面上炸开一个漩涡,在气机的映照下,仿佛是一朵红色荷花。 佩剑之人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剑,青气升腾。 与此同时,在他的脚下也生出一朵栩栩如生的“青莲”。 一青一赤,在茫茫大海之上,交相辉映。 …… 一辆马车自归德府而出,一路往东行去。 车夫是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沉默寡言。 车厢内是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正在调琴。 她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似有杂音。 女子轻叹一声,怔然无言。 过了片刻之后,她将窗帘撩开一缕缝隙,轻声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老车夫回答道:“小姐,我们昨天就已经出了归德府,如今正去往齐州平原府,大概还有四五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府城。” …… 吴州,上清府 在上清府的府城中有一座隶属于正一宗名下的府邸,后宅中一方不小的湖泊,虽说比不了江南那些别院中那些动辄占地十几亩的大湖,但这等引水入府的手笔也算不小了。 临湖有一座木阁,冬暖夏凉,面向湖水的一整面墙壁被开辟成门扉,若是夏日,推开门便是一汪湖色带着丝丝凉气涌入阁内,畅快怡人。 虽然现在已是冬日,但此时木阁面向湖水的门扉大开,阁内只有苏云媗一人,她脱去了鞋袜,赤脚跪坐在不染尘埃的木质地板上,手中执有棋谱,面前是一方棋盘和一黑一白两盒棋子,正在打谱。 就在此时,阁外的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拉开另一侧面向长廊的门扉,然后颜飞卿来到苏云媗的身后。 苏云媗仍是专注于眼前的棋盘,头也不抬道:“按照路程来算,李紫府已经抵达齐州境内。” 颜飞卿点头道:“从江州传来消息,他跟随钱家的船队一路北上。” 苏云媗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玄机,你觉得李紫府有几成把握?” 颜飞卿沉吟了一下:“五成。” 苏云媗喃喃道:“正一宗、太平宗、玄女宗、慈航宗,加起来才有五成?” 颜飞卿无奈道:“毕竟是旁人的家事,我们若是插手太多,难免会弄巧成拙,倒不如我们只是做出一个姿态,剩下的事情都由李紫府去做,能成与否,也是看李紫府了。” “先不说这些。”苏云媗转开话题道:“前不久我刚刚得到消息,如今西北五宗内部有不稳迹象,似是澹台云与那位地气宗师徐无鬼起了分歧,你怎么看?” 颜飞卿摇头道:“非是我等可以插手,你也不要太过上心,免得引火烧身。” 苏云媗自言自语道:“我有种预感,在今后的局势中,这一点将会至关紧要。” 颜飞卿眉头微皱,沉思片刻,道:“徐无鬼此人诡计多端,难保不是他故意为之。” 苏云媗将捻着的棋子投回棋盒,叹道:“且看吧,无论是西北,还是齐州,很快都要见分晓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二章 青阳五鹿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随着船队逐渐靠近东昌府,李玄都逐渐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没来由想起一首词,真是应景应情。 李玄都走出自己的船舱,发现钱玉蓉正站在船头上,望着滚滚河水,不知在想什么。 李玄都没有故意走路无声,就是正常走路,踩在甲板上发出“噔噔”的清脆声响。 钱玉蓉听到脚步声后回过头来,望向李玄都,没了前几天的针对敌视,语气平和道:“李先生。” 李玄都笑了笑,道:“就快要到东昌府了。”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轻声道:“是不是觉得此去吉凶未卜,前程难料,所以心中忐忑不安?” 钱玉蓉微微一惊,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她的反应已经在无形中承认自己的心事被李玄都一语言中。 李玄都淡笑道:“那日青鸾卫的事情,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人这一生,有着太多的始料未及和突如其来,如同一场夏末秋初的大雨,有人未雨绸缪便可沉着应对,而有些人在毫无防备之下就只能狼狈逃窜。不过有了这个教训之后,便会记得在下次出门之前带上一把雨伞,或是准备一件蓑衣。” 钱玉蓉没想到李玄都会说这些,不过在摒弃成见之后,她不得不承认,李玄都说的其实还是有点道理的,她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李先生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李玄都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道:“经历的事情多了之后,就会发现曾经让你为之困扰的事情,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在此时,张姓老人也来到船头,与李玄都互相点头致意之后,开始对身边的钱玉蓉介绍东昌府的复杂情况,说道:“小姐,咱们距离东昌府还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因为青阳教已经兵临城下的缘故,如今的东昌府城内的形势复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青阳教的密探和教徒已经潜入城中多时,青鸾卫那边也差不多,还有一些江湖人士,不知是打着浑水摸鱼的心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同样云集东昌府中。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到了东昌府境内之后,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出半点纰漏。” 钱玉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雇佣了这么多护卫,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老人点头道:“如果说阳谷县之事是意料之外,那么接下来的东昌府之行会有什么意外那就是情理之中了,如今的东昌府中,最缺的就是粮食,多少人都盯着呢,我们之所以在阳谷县卸下两船粮食,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东昌府这边出了什么纰漏,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钱玉蓉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老人。 老人心中老怀甚慰,虽说这位小姐有些大小姐的脾气,偶尔也会任性,不过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这次运粮前往东昌府,不仅仅是十船粮食和十万两银子那么简单,而是钱家整个齐州布局中的一环,若是有了闪失,虽说不至于影响整个大局,但是在钱家长老堂那边难免会被记上一笔,说不定还会给家主一个不堪大用的印象,对于他们这个钱家偏房来说,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不过若是能迈过这道坎,那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仅仅是在家主和长老堂那边立功,也正如那位李先生所说,这份经验和阅历,千金难买。 所有的老江湖,都是从雏鸟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在这个过程中,跌跌撞撞,满身伤痕,甚至是丢掉性命,走到最后的,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黯然落幕,都会拥有难以估量的江湖经验。 钱玉蓉伸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望向远方。 李玄都没有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很快便转身返回船舱,继续开始梳理体内愈发混乱的“局势”。 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就是自制。 当年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八个字:“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杀人不难,难的是有杀人的本事却不滥杀。坐拥美人不难,难的是百花环绕之间仍能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 对于李玄都而言,精通各家百长不难,难的是这么多的秘籍摆在眼前却不去练。 练来练去,终于是出了岔子。 自负之人,总觉得自己能做到旁人不能做到之事,李玄都当年能走到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说他没有半点自负之心那可就太自欺欺人了,当“太阴十三剑”摆在面前的时候,固然有情势所迫的缘故,也未尝不是因为李玄都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与那些庸人不同,可以驾驭这套古今第一诡剑。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被一阵急促脚步声从入定中惊醒,缓缓睁开双眼。 片刻之后,张姓老人跌跌撞撞地来到李玄都的门外,竟是顾不得礼数,直接推门而入,颤声道:“李、李先生,小姐她、她不见了。” 李玄都没有如老人这般惊慌失措,平静问道:“怎么会不见了?” 老人手中捏着一封信,道:“李先生离开之后不久,小姐说她要回船舱休息一下,可等到老朽再去找小姐的时候,她的房中却是空无一人,只是在桌上留了一封信。” 李玄都起身接过信笺,打开一瞧,只见一张薄薄信纸上写道:“钱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美人香,离人泪,何不携手山中老。青阳教五鹿敬上。” 李玄都微微皱起眉头,方才他闭关调息气机,五感收缩,唯有来人进入他身周十丈之内才会有所警觉,因为钱玉蓉最开始对他极为敌视的缘故,所以将他的船舱安排得很远,钱玉蓉的房间已经远远超出十丈之外,这样有人在李玄都的眼皮子底下将钱玉蓉掳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问道:“这个五鹿,我有所耳闻,好像是青阳教地公将军唐秦的属下。” 张姓老人脸色略显苍白,定了定神,嗓音微颤道:“五鹿只是他的化名,有人说他原来姓鹿,也有人说他原来姓第五,总之是众说纷纭。老朽曾听闻说,五鹿本是正道弟子,只是天生好色,屡屡触犯淫戒,若是放在邪道各宗,也许不算什么,可在正道宗门之中,却是污了宗门清名,于是他被逐出宗门,后来青阳教起势,五鹿投入青阳教的麾下,开始肆无忌惮,借着青阳教的威势,四下掳掠清白女子,肆意妄为,而他玩弄女子之后,多半还要将那些不肯服从他的女子折磨致死……” 说到这儿,张姓老人嗓子一堵,已经说不下去。 钱玉蓉的性子刚烈,被此人捉去,事小,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他是看着钱玉蓉长大的,几乎将她看作自己的女儿,若是钱玉蓉死在齐州境内,不说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老主人,就是良心上这道坎,也过不去。 李玄都沉吟不语。 平心而论,他如今也是个自顾不暇的境地,实在不该再趟浑水,最好就是冷眼旁观,毕竟钱玉蓉与他非亲非故,而那五鹿作为齐州本地的地头蛇,可不是什么可以轻易打发的小角色。 只是人生在世,做不到和不愿做是两回事,若是李玄都什么也不去做,坐视钱玉蓉凄惨死去,实在不能说是问心无愧。 于是李玄都在沉默许久之后,还是轻轻叹息一声,道:“既然是同船之人,有人落水,如何能袖手旁观。”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三章 结发寻人 此时天色已经近乎黄昏,李玄都与张姓老人交代一番之后,身形一掠跃出船舷。 大运河的河面宽阔,否则也不能容纳无数船只航行,李玄都在不能乘风而行的前提下,一跃之力也不能完全渡河,中途身形下坠,用出玄女宗的“履霜”,脚尖踩在河面之上,身形再起,斜向前横空而掠,如鹰隼起落。 如此几个起落之后,李玄都已经来到对岸,只是湿了鞋尖,而鞋跟位置却是没有沾到半分水汽。 五鹿掳走了钱玉蓉却没有留下具体地址,李玄都想要找寻五鹿的位置,却是不得不再次借用“太阴十三剑”。在“太阴十三剑”中有一剑名为“众生入我眼”,类似于忘情宗的“天魔眼”,对于李玄都来说,想要学会“太阴十三剑”不难,难的是如何控制“太阴十三剑”,现在他可以一气将十三剑全部练成,不过结果多半是他直接沦为剑奴,从此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不过仅仅是再练一剑,对于李玄都而言,还勉强在接受范围之内。 当然,“众生入我眼”也不能凭空找寻旁人所在,还需要一样媒介,可以是鲜血,也可以是头发指甲等物,好在钱玉蓉身为女子,在她的房间中专门放置有梳妆台,在木梳上留有发丝,李玄都此时将钱玉蓉的几缕发丝缠绕于自己的双指之上,双指并作剑指,跟随冥冥之中的感应,一路向南而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种感觉也就愈发强烈。 蓦然间,李玄都的眼前骤然呈现出一副模糊图景:钱玉蓉双目紧闭,被放置在一张锦绣大床之上,在她周围还有人影晃动,女子的娇笑声,男子粗野的狂笑声,交织一起。 这幅景象一闪而逝。 李玄都心知这是距离越来越近的缘故,所以才能借助发丝与钱玉蓉的血脉联系产生感应,从而借以钱玉蓉的神识,洞察四周。 在道家一脉之中有厌胜之术、含沙射影之术,只要取得他人的指甲、发丝等物,便可以此为媒介制成草人,伤草人如同伤人,或是借以草人将中术之人的三魂七魄通通拜走。“太阴十三剑”的“众生入我眼”与此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李玄都想要伤人,此时便可借助指上的两缕发丝取了钱玉蓉的性命,只是李玄都将此剑用作了寻人而已。 李玄都循着感应继续前行,在他眼前不时闪过画面,而且画面也愈发清晰,可见在钱玉蓉的身旁站着几名妖艳女子,不似是良家女子,这些女子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一名男子,只是仍旧看不清这名男子的相貌。 李玄都还想继续窥探,不过这名男子似有所觉,朝钱玉蓉望来,双目中红光闪烁,李玄都眼前的画面顿时支离破碎。 李玄都指上缠绕的一缕发丝更是直接化作飞灰。 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李玄都已经可以感觉到双方之间的距离极为接近,片刻之后,李玄都已经来到一座荒山之中,诡异的是在这座荒山之中,竟然有一座颇为华丽的宅邸,若是以风水之学的角度来看,这座宅邸背靠水潭而面朝大山,与靠山面水截然相反,几乎可以算是“凶宅”。也不知是谁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凶宅,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月华深藏,夜幕如墨,在宅邸周围却生出蒙蒙岚蔼,使得宅邸深处的灯火也缥缈起来。 李玄都轻吸一口气,朝那宅邸大步走去。 此时宅邸的大堂之中,灯火通明,又生有地龙炭火,温暖如春。有几名妖艳女子,俱是身着红色镂空抹胸,绿色贴身长裤,手腕和脚腕上戴有细小银铃,翩然起舞,如一条条美人蛇,银铃之声不绝于耳。不时又会耳鬓厮磨,手足交缠如蛇,隐隐响起靡艳之音。 一名高大男子席地而坐,穿着一身不知从何处抢来的二品武官铠甲,华美威武,手中提着一只酒壶,望着一众女子,不时灌上一口酒,任由酒液打湿胸前的护心镜。 在他身后摆放着一张锦绣大床,昏迷不醒的钱玉蓉正躺在床上。 忽然之间,这名高大男子抬起手掌,一身甲胄随之“哗啦”作响。 正在艳舞的女子顿时停下动作,望向男子。 男子沉声道:“客人到了。” 话音落下,狂风大作,门窗洞开,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一掠而入,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朝钱玉蓉冲去。 高大男子脸色一沉,重重怒哼一声,在这堂内,仿佛雷霆一般,房梁上有灰尘簌簌落下,屋上瓦片更是哗啦作响,若是寻常先天境高手,仅仅是一哼,便要被牵动体内气机,轻则被逼退,重则要受到不轻的伤势。 只是这道身影仿佛浑然未觉。 这让高大男子感觉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得不从地上起身。 他虽然披着铠甲,但是动作却极为迅捷,身形一闪,已经拦住那道身影的去路,蒲扇似的大手一抓,朝着那道身影一拍而下。 刚一接触,高大男子立时察觉到不对,只因这道身影之坚韧,全然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具白骨,而且是以金刚打造的白骨。 就在此时,在高大男子的身后骤然响起风声,又有一道身影掠入堂内,一脚重重踏在高大男子的后心之上。 轰然一声,高大男子硬抗了这一脚之后,双足深陷地面,而先前那道被他拍在地上的那道身影又是一弹而起,终于显露真容,竟是一具穿着衣袍的白色骷髅,朝着高大男子一爪拍出。 高大男子正是青阳教的五鹿,比之人公将军麾下的浮云飞燕不知强出多少,凭借体内的雄浑气机猛地站直身形,然后挥手再次将这骷髅打飞出去。 五鹿沉声道:“竟然是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 然后他猛然扭转身形,嘿然道:“那你是皂阁宗的人了?” 先至的身影是“白骨玄妙尊”,后至之人自然就是李玄都了,他一式“风卷残云扫”,竟是没能伤到五鹿,让他不由稍感惊异,不过也谈不上如何畏惧,身形一转,又是五指拍下。 九阴玄冥荡。 只见在他的掌心位置有玄色气机汇聚,不见拍在五鹿头顶,五鹿身整个人却猛然停下动作,仿佛中了定身之法。 片刻之后,五鹿所披甲胄出现丝丝裂纹,而且这个裂纹还在不断扩大,转眼间已经遍布全身上下,然后这套甲胄化作簌簌齑粉落下。 “九阴玄冥荡”在于一个“阴”字,阴至极致,如岁月飞掠,无有长生不灭,李玄都这一掌下去,哪怕五鹿所披的甲胄已经属于灵物范畴,也抵挡不住至阴气机的冲刷。 五鹿一抖身上的尘埃,皱了皱眉头。 平心而论,五鹿的相貌还算不错,英俊又不失威严气度,只是微微勾起的嘴角和眼底的阴沉,让他平添一抹邪气。对于许多女子而言,这一抹邪气,很是要命。想来就算他不用强硬手段,也会有许多女子甘心为他沉沦。 “好手段。”五鹿微微眯起双眸,双目之中不断有红芒闪烁:“尊驾既有皂阁宗的法宝‘白骨玄妙尊’,又会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还未请教尊驾名号?不知尊驾是西北五宗中哪宗出身?” 李玄都平静道:“我说我是正道弟子,你信不信?” 五鹿双眼之中的红芒愈盛,平淡道:“就算你说自己是正一宗的小天师颜飞卿,我也信。” 五鹿活动了下脖子,接着说道:“可惜你不是颜飞卿,颜飞卿也不会出现在此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四章 较技较计 李玄都坦然道:“我的确不是正一宗颜飞卿,既没有‘九阳离火罩’,也没有‘青云’剑。” 五鹿冷笑道:“如今的正道年轻俊杰,只有颜飞卿一名男子,其余多是女子,既然你不是小天师颜飞卿,难不成你是男生女相?” “我不是颜飞卿,更不是男生女相。”李玄都平静道:“你也不必多费思量,我不在少玄榜上有名,也不在黑白谱上有名。” “若是如此,那你想要从我手中救人,怕是有点难。”五鹿笑道:“也不瞒你,我修炼的‘青羊神功’已至第八层,距离圆满只剩下一步之遥。再加上我当年学自静禅宗的‘摩诃大力’,力拔九鼎也不在话下。” 李玄都淡然道:“如果你真是胜券在握,又何必多说这些?而且‘青羊神功’我素有耳闻,乃是道家法门,与佛家的‘摩诃大力’并不相通,你兼修两法,怕是能收不能放,力拔九鼎是真,可也就如此了。” 五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寒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只要你把你身后的女子交出,我可以既往不咎,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五鹿眯起眼,缓缓说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休说你不是颜飞卿,就算你是颜飞卿,那又如何?这里可不是吴州上清府,而是齐州东昌府!不妨与你明说,这女子身具明妃相,乃是修炼佛家欢喜禅的绝佳人选,如果你是天人境的大宗师,那么我绝无二话,自然双手奉上……” 说到这儿,五鹿猛然拔高了嗓音,声音若狮吼雷鸣,“你以为你是谁!?” 声若风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扩散开来,几名妖艳女子立刻软软倒了下去。 李玄都首当其冲,神色凝重,拍出一掌。 倒逆气云错。 这一掌并不迅捷,相反很慢,却让五鹿生出错觉,似乎时光随着这一掌的推移,竟然也变得缓慢起来。 下一刻,整座房屋倏地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五鹿觉得自己胸口便似压了一块巨石,几乎一口气没喘上来。 李玄都骤然收掌,然后又是一袖扫过,改用“风卷残云扫”,堂中顿时如狂风席卷而过,,屋瓦哗啦啦跳跃有声,殿内的烛火瞬间被狂风压到最小,屋内黑暗一片。 掌风如剑风,凌厉无比。 只听得布帛撕裂之声,然后五鹿闷哼一声。 狂风过后,已经小如米粒的烛火又缓缓恢复原样,屋内重获光明。 只见五鹿的一只衣袖已经彻底粉碎,手臂上满是伤痕,仿佛被人连续砍了十几剑,剑剑入骨,血肉模糊。 五鹿眼底阴沉,不是他的境界修为不如眼前之人,而是“太阴十三剑”实在太过诡异难防,稍有不慎,便被寻到破绽乘虚而入。 李玄都出手不留情,身形一旋,以身为剑,又是一腿穿至,此乃“太阴十三剑”中杀力最强的“玄阴剑气煞”,牝女宗的“玄阴剑气”便是脱胎于此剑。 五鹿惊讶于这一腿上蕴含的剑气之盛,不敢迎接,身形向后退去。 李玄都如影随行。 这便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所在了,不同于“北斗三十六剑诀”这等纯粹剑诀,“太阴十三剑”虽然名中有剑,但是又蕴含了种种武学术法,无所不包,所以即便手中无剑,同样能够以自身为剑,李玄都精通各家武学所长,拳法、指法、掌法、腿法无所不会,此时配合“太阴十三剑”的剑意剑气,相得益彰,在他不能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之下,更甚于他以“冷美人”使用“北斗三十六剑诀”。 无论退无可退,伸手一抓,几名被他震昏的妖艳女子被他以气机吸摄到双掌之中,然后一起丢向李玄都。 五鹿大笑道:“这些女子本是齐州的官家小姐,在城破之后,本要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因我怜惜才得以幸免,皆是一身细肉,天生媚骨,此中滋味妙不可言,都送于阁下,如何?”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若是依照以前紫府剑仙的性子,怕是要一剑斩过,哪管你是死是活,如今的李玄都却是不愿意这样去做,不过他也不敢硬接,只能强行收摄去势,身形一转,避开了飞向自己的几名女子。 只听“砰砰”几声,这几名女子竟是凌空炸裂开来,变成一团血雾。 血雾如雨,落在地面上,竟是刺出许多类似针孔的孔洞。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五鹿将自身的雄浑气机灌注入这些女子的体内,若是方才李玄都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伸手去接,那么便要被五鹿的气机所伤,轻则被震成内伤,重则体魄也要被炸烂。 这便是江湖经验的好处了,若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哪怕境界修为不弱于五鹿,也难免要吃个大亏,可李玄都却是不同,虽然他还算年轻,但经历世事极多,江湖经验何其丰富,尤其是当年的江北围杀,江北群雄为了诛杀李玄都,可谓是挖空心思、手段尽出,李玄都但凡有一点不该有的心软,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五鹿见此情景,眼底阴霾愈发浓重,不过他的这番心思也不是全然落空,李玄都终究不是心志如铁的紫府剑仙,没有直接一剑斩过,在他躲开这些女子的同时,五鹿已经趁机来到那张锦绣大床之前将昏迷不醒的钱玉蓉抓住手中。 五鹿伸手捏住钱玉蓉的脖子,只消稍稍用力,便可将女子的喉咙捏碎,厉声道:“阁下若不想玉石俱焚,就莫要妄动!” 五鹿从方才李玄都的举动中看出眼前之人非是那迂腐之人,所以没说什么让他束手就擒的话语,只是让李玄都不要轻举妄动。 李玄都果然没有继续上前,毕竟他是来救人的,而不是来杀人的,若是钱玉蓉死在了此地,就算他把五鹿杀了,也是于事无补,与初衷相悖。 见李玄都犹豫,五鹿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思几转,眼前之人底细不明,又学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实在是诡异难测,若是生死一战,自己未必能有十足取胜把握,可他又是在舍不得现在手上的这名女子,不如趁此退去,不远处便有青阳教的大军,其中不乏教内高手,自然不怕此人。 五鹿心中算计已定,正要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枚用来掩护撤退的“青阳神雷”,忽然感觉背后有风声响起,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后心位置已经是剧痛钻心。 五鹿下意识地猛然回头,却是先前被自己打飞出去的“白骨玄妙尊”,以五指刺入自己的后心。 “白骨玄妙尊”作为藏老人的得意法宝,自然不是只有耐打这一重功效,其五指之上淬有皂阁宗的独门尸毒,只要沾染一点,便可使人化作活尸。而且这种剧毒入体之后,会使人血气翻滚,轻则经脉迸裂,重则心脏炸开。只是先前遇到了悟真,悟真的体魄已是金刚不坏,这等尸毒自然没有用武之地。 五鹿虽然也学了佛家功法,但又如何能与“金身罗汉”相比,尸毒入体之下,只觉得心脏狂跳,经脉鼓胀,气血洪水泛滥,肆意流淌,在不觉间松开手中的钱玉蓉,扫向身后。,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屈指一弹,以“仙鹤指”的手法弹出一记“玄阴剑气煞”,刺入五鹿的双眼。 五鹿眼前一黑,痛极而呼,同时“白骨玄妙尊”也已经向后退去,使得五鹿一扫落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五章 太阴八剑 五鹿在瞬间连遭重创,已经乱了章法,李玄都又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身形向前掠出,右手的食、中二指并拢,点在五鹿的后腰眼上。 五鹿只觉得腰眼一麻,然后整个下丹田气海便仿佛大堤之上破开一道缺口,其中的滚滚气机顿时四散而去。 若是两人正面较量,李玄都至多有四成胜算,不过江湖中的生死之战与擂台上的胜负之战不同,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计谋、法宝,李玄都今日能胜,便在于功法和计谋两样,以“太阴十三剑”将五鹿压制是功法,同时又与五鹿相互算计,五鹿以诸女为兵器是计谋,只是李玄都没有上当,李玄都以“白骨玄妙尊”吸引五鹿的注意力以及最后“白骨玄妙尊”偷袭得手也是计谋。 所以江湖之上生死搏杀,无所不用其极,境界修为固然重要,但也不可依仗境界修为而盲目自大。 此时五鹿双目已盲,体内又有尸毒,心神大乱,不再留手,胡乱出招,浩荡气机喷薄之下,整座房屋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李玄都伸手抱住仍旧是昏迷不醒的钱玉蓉,脚下一点,已经退出屋外。 几乎就在下一刻,这座富丽堂皇的房屋轰然坍塌,然后就见五鹿轰然破开废墟残骸,便要远遁而去。 既然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李玄都哪里会轻易放他离去,放开钱玉蓉,身形一掠挡住五鹿,然后一掌当头拍下。 仿若没头苍蝇的五鹿此时面对这一掌自然是毫无抵挡之力,被一掌拍中天灵,耳口鼻眼,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红血液,骨骼咔咔乱响。 不过五鹿毕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直到此时,仍未完全死绝,仍有一线气机延续吊命,犹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大喝一声如雷,凭借直觉一拳砸向李玄都。 李玄都运转“阴阳两极生”,单掌包住这一拳,画圆卸力,然后另外一手拂袖,雷电缭绕。 五鹿被这一袖扫过脸庞,整张面皮都险些被扫落下来,血肉模糊,极为骇人。 不过此时五鹿却已经忘却了疼痛,不管什么隐患内伤,拼命运转“青羊神功”和“摩诃大力”,再出一拳,拼死也要让李玄都为他陪葬。 李玄都不敢硬接,身形向后飘然退去,同时一指点出。 这一剑不属于“太阴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剑,而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六灭一念剑”。 此剑无形无质,不伤体魄,不斩气机,只杀神魂,若是信以为真,则化虚为实,弄假为真。 若是平时,此剑定然无法斩杀五鹿,可此时的五鹿已经是心神大乱,被李玄都指了一指之后,顿时站立不动,双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李玄都终于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见五鹿轰然倒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此番大战下来,李玄都也损耗不轻,那“太阴十三剑”固然玄妙无比,可每一剑的消耗也是极大,李玄都没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自然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剑招,此时也已经近乎油尽灯枯,在铲除大敌之后,心神松懈,身形晃了一晃,跌坐于地。 就在此时,钱玉蓉咳了几声,仿佛被水呛到,终于醒转过来。 先前五鹿掳走她,还未来得及将她如何,只是将她打昏,后来李玄都与五鹿激战,五鹿虽然以钱玉蓉为要挟,但也来得及动手便被李玄都所败,所以此时的钱玉蓉也没什么伤势,只是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晃了晃脑袋,环顾四周,眼神终于有些清明。 此时她终于记起来,自己本是在船舱之中小憩,忽然有个身披甲胄之人闯进来,然后朝她点了一下,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时趴在不远处的那具尸体,虽然没了甲胄,但是从身形上来看,似乎就是那个对她出手之人,而在尸体旁边,还有一人旁系而坐,一身青布棉袍,正是那个让她看不透的账房先生。 钱玉蓉不是蠢笨之人,顿时已经猜测出几分前因后果,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来到李玄都身边,轻声问道:“李先生,是你救了我?” 李玄都有些有气无力道:“此人是青阳教的五鹿。” 钱玉蓉顿时一惊,晃了晃脑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轻声叹道:“没想到今天又欠了李先生一条性命。” 正说话间,钱玉蓉只觉得眼前一黑,又要向后倒去。 好在李玄都尚有几分余力,顿时起身扶住钱玉蓉,然后为她度入一口纯粹气机,钱玉蓉的脸色渐趋红润,片刻后又睁开双眼,眼神中也有了神采。 钱玉蓉正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摆了摆手,说道:“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其他。” 钱玉蓉点了点头道:“李先生所言极是。” 李玄都道:“强小姐,你先去外面稍候片刻,此地交由我来收拾残局。” 钱玉蓉“嗯”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这处宅邸虽然不小,但其中除了五鹿一行人之外,却是没有旁人,钱玉蓉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门外。 就在此时,这座华丽宅邸开始四下起火,不多时后,火势连成一片,火光冲天,然后就见李玄都飘然而至。 钱玉蓉赶忙迎上去,道:“李先生。” 李玄都点点头,道:“先去找一地方略作歇息。” 说罢,李玄都伸手抓住钱玉蓉的肩膀,身形向前掠出,一直奔行出十余里后,才在一处荒废破庙停驻脚步。 李玄都让钱玉蓉在庙中等候,他则是一掌劈倒一棵大树,劈成柴火,然后在古庙中生起篝火。 两人隔着篝火相对而坐,李玄都向钱玉蓉简略讲述了她失踪之后的事情,钱玉蓉愧疚道:“因为我的缘故,让李先生招惹了青阳教这个大敌,实是过意不去。” 李玄都却是不以为意,叹道:“我与青阳教为敌也不是第一天了,甚至还与那人公将军有过一次照面,若不是当时师兄相救,我怕是已经死在人公将军的刀下。” 钱玉蓉顿感讶异,她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是在江湖行走,对于江湖传闻也略知一二,既是没想到这位李先生竟然有如此经历,更是好奇李玄都的来历,竟是能在人公将军手中全身而退。 李玄都没有详说,正要询问钱玉蓉接下来的打算,忽然感觉从下丹田气海中涌出一股奇特气息,仿佛是当年坠境的感觉,整个人浑身上下极为空虚,双臂无力,双手更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幸好此时他事盘膝而坐,否则怕是站立不住。不过这股空虚感觉却是来势汹汹,更甚于“逆天劫”的反噬,自丹田气海迅速扩散至全身上下,最终直冲上丹田识海,使得李玄都识海中仿佛生起滔天波澜,然后眼前一黑,彻底人事不知。 当李玄都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竟是处于内视状态,在一方独立于现世之外的天地中,茕茕孑立。 李玄都环顾四周,依稀之中似乎看到了在自己周围立有三十六根巨柱,只是因为雾气昭昭的缘故,看不分明,辨不真切。 李玄都心念一动,视线猛然拉近,雾气散去,复归清明。哪里是什么三十六根巨柱,而是三十六柄巨剑。 这应该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此时在三十六把巨剑周围,黑雾滚滚,雷霆闪烁,隐隐约约之间,可见黑雾之中有八条黑色巨蛇正在游动翻滚。 若是李玄都所猜不错,这应该就是他所学的“太阴八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六章 走火入魔 虽然李玄都所学庞杂,但是真正能够作为李玄都安身立命之本的只有三大功法,分别是:“玄微真术”、“坐忘禅功”、“北斗三十六剑诀”,如今也许可以再加上一个“太阴十三剑”,不过“太阴十三剑”不同于另外三者,他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伤人,同样可以伤己。 先前李玄都内视下丹田,在气海中有一棵通天巨树,乃是“逆天劫”剑气具象所化,“巨树”周围有黑色气息缭绕,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气所化,那时候的“太阴十三剑”还不成气候,不过在李玄都修炼了第八剑之后,“太阴十三剑”的剑意终于初具雏形。 蓦然间,其中一条大蛇仿佛发现了正在一旁窥伺的李玄都,嘶吼一声,吐出蛇信,蛇瞳死死盯着李玄都,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众生入我眼。” 李玄都立时认出了这条巨蛇的来历,视线之中的三十六把巨剑骤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双幽深摄人的蛇瞳。 李玄都心知这便是“太阴十三剑”反噬剑主的缘由所在了,若是心生恐惧,便要被其趁虚而入。不过好在此时的“太阴十三剑”剑意只有八剑,尤其是最为关键的“剑魔由我生”一剑,那才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意汇聚关键所在,所以仅仅是“众生入我眼”还不足以将李玄都如何。 那黑色巨蛇凝视李玄都片刻之后,见奈何不得李玄都,似是有些焦躁,又是嘶吼一声。 李玄都周围的空间出现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李玄都,然后开始寸寸碎裂,如一块琉璃落在地上破碎不堪,巨剑、黑蛇蓦地消失,李玄都只觉足下一虚,向下方无边的虚空中坠去。 李玄都一惊,猛地坐起。发现自己还是在破庙之中,庙外夜色深沉,在他不远处有一堆还在燃烧的篝火。 “你醒了。”忽然有个声音在李玄都的耳边响起。 李玄都转头望去,发现钱玉蓉正坐在他的身侧,脸上满是关切,双眼微微发红,眼角还残留着点点泪痕。 李玄都倒是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位钱家小姐是因为自己而哭,试想一个孤弱女子,刚刚脱离险境之后,同行之人又昏迷过去,在仿佛乱世的齐州境内,如何不会慌乱着急,在四下无人时哭上一鼻子,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没有点破此事,毕竟以钱玉蓉的要强性子,怕是会立刻翻脸。 钱玉蓉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稍稍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然后再转过身来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 钱玉蓉诧异道:“走火入魔?!” 李玄都道:“你也知道走火入魔?” “略知一二。”钱玉蓉点了点头,道:“我小的时候,先父也曾给我请过一位名师教我炼气,那位老师曾经告诉过我,练功最怕走火入魔,其中‘走火’是说内气骚动,外动不止,体内气血淤滞,若是处理不当,会使体内经脉、丹田、窍穴受损,甚至修为尽失,身如朽木,成为一个废人。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入魔’,据说会产生各种幻景,练功者将幻景信以为真,活在虚幻世界内,神昏错乱、躁狂疯颠、言语错乱、行为怪异、喜怒无常,好似变成了一个疯子。”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玉蓉说的倒不算错。他体内此时有“逆天劫”剑气,这便是“走火”的范畴,好歹有迹可循,就好像两军对垒,真刀真枪厮杀而已。而“太阴十三剑”则是属于“入魔”的范畴,就好似朝堂上的党争,面上和气,实际上是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防不胜防。 钱玉蓉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修炼的是什么功法?怎么会走火入魔?” 李玄都不由摇头一笑:“你果然不是江湖中人,若是江湖中人便不会这样直接问旁人所学功法,这是大忌,是要立刻翻脸的。” 钱玉蓉稍微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紧接着便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漏洞,道:“如此说来,李先生是江湖中人了。” 李玄都淡笑道:“钱家的江湖中人何曾少了,比如说供奉盛子宽,还有供奉范振岳,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人,还有咱们钱家的老祖宗,当年也是行走过江湖的,与太平宗和玄女宗都有交情。还有已经身死的钱玉楼,交结无道宗和道种宗等邪道之人,算不算江湖中人?再者说了,钱小姐现在又在哪里?行商也是行走江湖,江湖不止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钱玉蓉以前还不用为了生计在外奔波的时候,是个实实在在的富贵小姐,每天闲暇时光极多,曾经读过几本市井间流行的话本打发时间,有讲才子佳人,也有说江湖侠客的,话本里的少侠总是白衣如雪,来去如风,潇洒恣意,风流倜傥,冲冠一怒为红颜,路见不平一声吼,让人为之神往。 只是今日再听李玄都这么一说,忽然觉得真实的江湖和书中的江湖实在是大不一样。 李玄都接着说道:“还有一句话,叫做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人过一百,形形色色,江湖何其大,其中多少人,所以江湖中有荡气回肠,也有蝇营狗苟,有行侠仗义,也有争名夺利,江湖不是一方善地,而是一处是非地。而且江湖和庙堂从来都不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都是联系紧密,只是这种联系不在明面上,而是在无形之中,庙堂就好似是天上的云朵,江湖是地上的江河,天上下雨,最终还是要落在地上。” 李玄都此时体内气机躁动渐趋平缓,不过他怕再次发作,也不敢立刻动身,于是也乐得与钱玉蓉说些好为人师的话语:“每当庙堂势大的时候,江湖必然衰弱,于是这时候的江湖人士就只能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不敢有丝毫造次,那些江湖上豪强宗门,也会如蛟龙一般,不敢兴风作浪,只能蛰伏于水底。可每逢乱世,也就是庙堂衰弱的时候,那么江湖便会兴盛,各路江湖人士以武犯禁,而各大宗门豪强也从水底浮上水面,开始兴风作浪,如今的邪道十宗便是如此,正道十二宗同样如此。” 钱玉蓉轻声道:“李先生说邪道十宗也就罢了,怎么连正道十二宗也不放过。” 李玄都轻叹道:“春秋无义战。乱世交战,利字当头,既无道义,更无道理可言。正道十二宗虽然有一个‘正’字,但并不是说他们做的事情就没有错,只是相较于不择手段的邪道十宗,正道十二宗更守规矩一些,这便是没有邪,便没有正。正道才之所以为正道,是靠着邪道的衬托,若是没了这些罔顾天理人情的邪道,正道的一个‘正’字又从何而来?” 钱玉蓉顿时哑然。 就在此时,李玄都体内的“太阴八剑”再次发作,只见他的脸上浮现出无数黑气,头顶之上更是有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升腾,钱玉蓉曾经见过武林高手运功,头顶上会有白气升腾,可这等冒出黑气的,却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大为惊惶。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惊慌,吩咐道:“钱小姐,你将篝火熄灭,免得引来旁人,我要入定疗伤,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就会醒来。” 钱玉蓉重重点头。 李玄都闭上双眼,进入内视之态,开始调息体内气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七章 青牛角 另外一边,几道身影来到已经被大火吞没的宅邸之前,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目如铜铃,仿佛牛眼,而他的前额上有一块凸起,仿佛是犀牛角,故而他被人称作青牛角,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叫什么,却是无人知晓了。 青牛角环顾四周,面色凝重,吩咐左右道“灭火。” 跟随青牛角一同来到此地的也都是青阳教中的高手,此时纷纷运转气机,开始压制火势,而青牛角同样没有闲着,凭借自己的双手,生生从地面上挖起数千斤的泥土,这些泥土凝聚不散,然后被青牛角以双手托举,直接丢掷到火势猛烈的地方。如此反复不停,青牛角则仿佛力气用之不竭一般,让人诧异。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火势大为减弱,只剩下部分地方还有些许暗火没有完全灭去。 青牛角大步走入废墟之中,双手蕴含无穷大力,随手便将各处废墟掀开,最终在后堂位置找到了一具尸骸。 这具尸骸的脸皮已经被彻底打烂,仿佛被人生生撕去一般,血肉模糊,再加上后来的烈火焚烧,衣物尽毁,焦黑一片,根本不能辨认其身份,不过青牛角还是从实体的腰间发现了一枚玉佩。 青牛角拿起玉佩,发现在玉佩的背面有一个“鹿”字,脸上神情愈发凝重,道“是五鹿没错了。” 跟在他身旁左右的几人顿时为之骇然。 在人公将军麾下,有三大将领,分别是雷公、青牛角、五鹿,除了雷公之外,青牛角和五鹿不分伯仲,这次两人一起前往归德府,本是有一番密谋,结果不巧撞上了那个死瘸子楚云深,双方一番争斗下来,青牛角和五鹿没有讨到好处,只能返回齐州。 五鹿天生好色,耐不住军营寂寞,于是在这座私宅中胡天黑地,青牛角也不去管他,只是坐镇大营。结果没想到,今夜这边忽起火光,青牛角顿时感觉事态不对,立刻赶来,结果就是现在这般情形。 青牛角亲自检查尸首,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不解。 他的一名心腹手下轻声问道“将军” 青牛角沉声道“五鹿身上的伤势多是剑气所伤。” 心腹疑惑道“是遇到了清微宗的人” “我看不像。”青牛角摇头道“倒像是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虽说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没人敢练全,但是练个一招半式之人还是极多。” “阴阳宗”心腹惊讶道“阴阳宗的人怎么会对我们出手” 青牛角没有答话,而是将五鹿的尸体翻转过来,露出他背后的伤口,指着说道“那些太阴十三剑的剑伤虽然看着吓人,但还不算要命,依我看来,这里才是真正的致命所在。” 这倒也不能怪青牛角的眼力不行,若是五鹿的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那么难免青牛角不会想到清微宗的“六灭一念剑”,可此时五鹿的尸体上满是伤痕,便让青牛角下意识地忽略了这种可能,转而开始从其他方面追寻死因。 那心腹凝神望去,迟疑道“这是” “你看像不像皂阁宗的九阴鬼手”青牛角的目光幽深,语气中已然有了几分阴沉。 心腹又是望了片刻,点头道“的确是皂阁宗的九阴鬼手。” 藏老人炼制法宝,自然要将诸多绝学融汇其中,故而“白骨玄妙尊”以“炼神阵”为枢机,十指淬有尸毒,出手之间暗合“九阴鬼手”之道。 青牛角伸手扒开伤口,只见其中血肉已经是漆黑一片,不过这些漆黑血肉却好似还有生机一般,正在缓缓蠕动,让人头皮发麻。 青牛角重重哼了一声。 心腹额头上有些许冷汗渗出,道“是皂阁宗的尸毒难道是皂阁宗和阴阳宗联手对付我们还是说有皂阁宗中人学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故意以此惑人耳目。” 青牛角又来回走了几遍,好似在不断模仿当时交手的场景,过了许久,终于是说道“不是一个人。” 心腹一怔,问道“将军的意义上是凶手不止一个” 青牛角点头道“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在前面的那人用的是太阴十三剑,后面的人用的是九阴鬼手,就在五鹿抵挡太阴十三剑的时候,被后面那人偷袭,他回头去攻,可惜被尸毒入体,气机运行不畅,体魄行将朽木,终是不能抵挡,被两人联手所杀。” 青牛角喃喃道“这世上有这等修为的人不少,会太阴十三剑和九阴鬼手之人也不在少数,可是,为什么” 青牛角望向五鹿的尸体,轻声道“我们青阳教与这两家并无仇怨,这些人为什么要杀五鹿没有无缘无故的杀人,是为财为情为仇” 心腹思量片刻,斟酌言辞道“五鹿大人素来喜爱女子,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还有一句话,叫做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会不会是因为女人的缘故才招惹来了仇家” 青牛角想了想,道“自古红颜多祸水,倒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儿,青牛角仍是有些忧虑,毕竟他和五鹿一起奉将主之命前往归德府,此番无功而返也就罢了,同行的五鹿还死得不明不白,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向将主交代。 心腹跟随青牛角多年,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忧虑,稍稍压低了嗓音说道“将军,依照属下愚见,此事却是不宜欺瞒将主,还是如实上报,请将主定夺。若是故意欺瞒,被将主得知,倒是显得将军心虚,平添将主猜忌。” 青牛角点头道“此言在理。” 另一边的破庙之中。 钱玉蓉已经近不得李玄都身周三丈之内。 只见李玄都的身外汇聚出两股浩大气机,一股如蛟龙,一股如巨蟒,两者互相纠缠,争执不下,看得钱玉蓉胆战心惊。她倒是听说过许多江湖高人的各种传说,可是亲眼得见却还是第一次,这等场景恐怕是与传说中的归真境相比,也相去不远了。 钱玉蓉原先对江湖并无太多深刻印象,今日方知江湖之可怕。 一个时辰的时间转瞬即逝,这两股相持不下的浩大气机开始缓缓消散,终于让钱玉蓉如释重负。 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次运功,他差不多是用尽了浑身解数,这才好不容易将那八股虎视眈眈的剑意给勉强镇压下去,可也就仅仅是镇压而已,距离将其彻底根除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就算李玄都现在想要废去自己所学的“太阴十三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太阴十三剑”也是如此,如同附骨之疽,学它容易,想要弃它,却是难如登天一般。就好比是断臂,一刀砍下手臂容易,可想要将手臂重新接上,那就难了。 钱玉蓉见李玄都怔怔然不说话,也不敢贸然开口,直到李玄都彻底回神之后,才轻声开口道“可是无碍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暂时无恙。” 钱玉蓉倒不是个没良心,被李玄都救了之后,也知道为李玄都着想一二,轻声道“那以后呢要不要找名医诊治至于银钱,我也是有一些的,就当是报答李先生的救命大恩。”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不必如此,我与东华宗的一位老道长是旧相识,先前曾经委托他帮我炼制一枚丹药,现在算算时日,差不多快要丹成,只要取回那颗丹药,便无大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八章 东昌府 两人在这座破庙中一直待到天亮,然后李玄都带着钱玉蓉返回船队。 张姓老人对于李玄都千恩万谢,差点要给李玄都跪下,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搀住,笑着说了一句受用不起。 船队继续前行,再没有什么风波起伏,顺利抵达东昌府。 东昌府是齐州十七府之一,排名不上不下,不过作为府城,自然不是寻常县城可以比拟,还勉强有些繁华景象,进到城内之后,让商队感觉从乱世又重新回到了太平世道。 到了这里,便是此行的终点,接下来钱玉蓉和张姓老人要去交接粮食,而李玄都则要与商队分别,从此地前往兰陵府,然后拜访位于兰陵府境内的东华宗。 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万里晴空,李玄都来到钱玉蓉的身旁,语气不轻不重,就像平日随意说话的语气,开门见山道“到了东昌府,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在临行之前,我再废话一句,江湖风大浪急,生死可能就在不经意之间,万事以小心为上,千万不要用性命去博富贵,富贵没了还能再赚,可是性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钱玉蓉望了李玄都一眼,眼神复杂,似是早有所料,并不意外。 李玄都继续说道“想来你也猜出来了,我不是钱家之人,不过我与你们的老祖宗,还有现在家主钱大家,算是有些交情,所以在他们的安排下,我与你的船队同行,本意是掩人耳目。之所以会对你说这些,是不想让你一直糊涂下去,也算是让我们这场江湖中的萍水相逢,能够好聚好散。” 钱玉蓉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管怎么说,都要感谢李先生这一路上的出手相助之恩。” “对了。”钱玉蓉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李先生果真姓李吗还是只是一个化名”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有句大话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行走江湖,用过几次化名,不敢说行不更名,不过这个姓倒是没改过,我的确姓李,我叫李玄都。” 钱玉蓉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李玄都目视前方,缓缓说道“不过你不要对外人说起,尤其是在江北境内,因为我在这儿仇家极多,与我牵扯什么关系,有害无益。”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不再多说什么。虽说李玄都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但是平心而论,李玄都的好为人师也只是针对能够入眼之人,如周淑宁和陆雁冰,若是扶不上墙的的烂泥,李玄都也是不愿意搭理的。 想到陆雁冰,李玄都不由有些惋惜,这丫头的性子其实不能算差,就是走错了路,当年在一众师兄弟中,抛开已经不在人世的大师兄司徒玄策,与李玄都关系最好的就是二师兄张海石,其次便是陆雁冰。如果把她放在玄女宗,也许不会是如今这般性子,或是早年遇到的是如今的李玄都,而不是那个杀人无情的紫府剑仙,也会是另外一幅光景,可惜落在了当时他们这些互相争斗不休的师兄弟里面,一群豺狼虎豹,却是难为她了。 这位五师妹,最大的毛病是没有主见,说得难听些,有些墙头草的嫌疑,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不过这也怪不得墙头草,大风吹来,倒不倒的,也由不得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可不是那些文人雅士的无病呻吟,而是一句用无数血泪苦楚才得出的一句经验之谈,入得江湖,谁是逍遥人 想到这些,李玄都心境平和,想着自己若是能顺利恢复境界,便去见一见陆雁冰,做师兄的,有些气量,主动退让一步,毕竟他从小便没有了父母,只有师父和一众师兄弟,不能挽救的不去勉强,能够挽救的还是勉强一下为好。 李玄都迈步往城外走去,钱玉蓉对张姓老人吩咐了几句,道“我送李先生一程。” 李玄都没有拒绝,与钱玉蓉并肩而行,问道“先前你曾经说过,令尊曾经为你请了师父教授武学,为何没有坚持下去” 钱玉蓉轻声道“后来家里的买卖赔了好些银钱,便请不起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说道“这是玄女宗的玉骨功,不算什么神功秘法,更不是不传之秘,我当年偶然得来,适合女子修炼,你没事的时候可以拿来练一练,不太可能练成江湖高手,也做不到青春永驻,不过练得深了,有驻颜之功效,年过四十仍旧能像二十七八。” 钱玉蓉听得颇为意动,若说什么开山裂石,她可能不太感兴趣,可说到驻颜有术,那就是绝大多数女子都不能拒绝的诱惑了。 钱玉蓉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这本小册子,轻声道“谢过李先生。” 说话间,城门已经遥遥在望,李玄都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钱小姐在这儿止步吧。” 钱玉蓉没有强求,停下脚步。 李玄都独自一人走向城门,没有回头,摆了摆手。 钱玉蓉驻足远望,直到李玄都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洞中,才将那本小册子收起,抿了抿嘴唇,转身离去。 李玄都离开东昌府,没了钱家船队需要顾及,干脆放开脚程,一路追星赶月,只用了大概三天左右的时间,便离开东昌府的境内,进入平原府。 如果说东昌府还算是朝廷的地盘,那么平原府便是青阳教的地盘了。这天中午,李玄都走上一座山坡,发现不远处有一支队伍,似乎某个携家带口的大户人家,在一众护卫的保护下正在且战且退,而追杀这支队伍的却只有两个人。 毫无疑问,这两人都是高手,那些身手还算不俗的护卫面对这两名高手,几乎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不过这不是关键,真正的关键之处在于,正在行追杀之事的两人之中,有一人身着青色官衣,应是出身青鸾卫的高手。 以如今的形势而言,青鸾卫中人即是后党中人无疑了。 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掠,直接出手挡下了两名青鸾卫高手。 这两名青鸾卫中的年长之人身着青色官衣,并不意味着此人的官阶就低了,而是青鸾卫中有一种独有的青鸾服,是为青色蟒衣,专门赏赐有功之人,或是赐予青鸾卫中的十三太保,只是颜色类似于底层青鸾卫的青色官衣,若是细细看去,其中的细节和纹路都大不相同。 这位身着青衣蟒袍的青鸾卫气态儒雅,浑然不似是一位凶名赫赫的青鸾卫,只是眼眸狭长如柳叶,使得他平添几分阴沉。在他的腰间并未悬挂文鸾刀,也未悬挂青鸾卫高官偏爱的“大文鸾”,而是悬了一柄长剑,在长剑的剑首上还悬挂着文人偏爱的鲜红剑穗,猩红如血。刚才的一番追杀,这柄长剑甚至未曾出剑。 在年长青鸾卫身旁的年轻青鸾卫,身着红色官衣,腰间悬挂有一柄“大文鸾”,可见其身份相当不俗,应在三品左右。 此时这柄“大文鸾”已经出鞘,刀锋上血珠滚滚而落,在刚才的追杀之中,主要是这名年轻青鸾卫出手,那名年纪稍长的青鸾卫则是以压阵为主,帮助这名年轻青鸾卫挡去了不少暗箭,同时也收拾了几名漏网之鱼,有些宗门长辈历练后辈的意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九章 平原府 这名年轻青鸾卫性情暴戾,出手之间,动辄断手断臂,就是分尸之举也极为常见,有些护卫没有死绝,通通被他一脚生生踢死,七窍流血,死状惨不忍睹。 此时面对这位莫名出现的拦路之人,年轻的青鸾卫满脸戾气,就要一刀斩去。 不过被那名年长青鸾卫伸手拦下,淡然道“不急。” 然后他望向拦路之人,以一口字正腔圆的帝京官话笑问道“不知阁下是” 被拦住的年轻青鸾卫有些不忿,没好气道“十三爷浪费这些口舌作甚,直接一刀杀了就是,这一路行来,死在十三爷剑下的先天境高手便有两位,也不差这一个。” 年长青鸾卫淡笑道“归真境高手,杀起来才痛快。” 虽然年长青鸾卫似是胸有成竹,可是手掌还是悄无声息地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随时都可以拔剑。 毕竟江湖之上风大浪急,谁也不敢说自己不会阴沟里翻船。 被追杀的一方,除了一众护卫之外,主要是一名花甲年纪的老人和一双少年少女。 老人气态沉稳儒雅,哪怕是面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青鸾卫,也没有如何惊慌失措。少年和少女则没有老人这份养气功夫,都有些难掩的惊惶之色,不过与少女不同,当年少年见到那名横空出世的拦路之人时,又有些少年人对于江湖的憧憬和仰慕。 李玄都背对着老人和少年少女,面对那两名青鸾卫,答非所问道“既然身着这身青色蟒衣,那么阁下应该就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之一了,既然口称十三爷,那么便是在十三太保中排名第十三位的方十三,我说的可对” 年长青鸾卫脸色一变。 正如玄女宗有六使,牝女宗有六姬,阴阳宗有十殿明官,皂阁宗有三堂四坛,清微宗有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以及无道宗有左右尊者、四王、十长老、十二堂主,青鸾卫中除了三大都督之外,还有十三太保之称。 自本朝太宗文皇帝将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以来,青鸾卫便推举出境界修为最高的十三人,号称“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挑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数万的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可身着有“青鸾服”之称的青色蟒衣。 此时这名年长青鸾卫便在这十三个人之一,排在第十三,姓方,故而江湖上便称呼他为“方十三”。 在方十三看来,眼前之人能够一口叫破自己的名号,可见此人是个熟悉青鸾卫的,既然熟悉青鸾卫,还敢出手,那么说明此人应是有所依仗。 这就不得不让他郑重对待了。 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问道“你们是奉了哪位都督的密令还是司礼监的柳公公” 方十三的眯起本就狭长的双眼“你是帝党中人” 李玄都微笑道“帝党什么时候,这两个字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放在明面上来说了如果我是帝党中人,那你们就是后党中人了” 听到“帝党”和“后党”,一直面不改色的老人终于面露异色。 就在此时,李玄都转过身来问道“还未请教,阁下是” 老人拱手道“在下裴舟,谢过公子出手相救。” 李玄都恍然。 裴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此人也算是三朝老臣了,官居通政使司通政使,位列六部九卿之一。 大魏自从立朝以来,都是实行以文制武,从朝堂上的内阁阁员到地方上的督抚重臣,都是文官,朝堂上的各位都督要听从兵部调遣,地方上的总兵也要听从总督的调遣,所有文官自成体系,对于一介文官而言,最终愿望除了登阁拜相之外,也就是位列九卿了。 所谓六部九卿,是指庙堂上的九位从一品或正二品文官,分别是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通政使司通政使。只有位列九卿,才能算是真正的朝廷大员,才真有资格去影响朝政。 虽说通政使位列九卿末尾,但好歹也是正二品大员,其中权势不言而喻,就是各州的封疆大吏布政使,进京之后也少不得要进献冰炭敬。 李玄都轻声道“原来是裴大人,裴大人贵为九卿,为何会被青鸾卫在光天化日之下追杀” 裴舟一怔,显然没有料到李玄都不但道出了那些青鸾卫的底细,更是也知悉自己的来历,摇了摇头,道“老夫已经告老还乡,至于这两位青鸾卫的官爷为何会追杀老夫一行人,可能是因为老夫就是所谓的帝党中人吧。” 李玄都轻叹道“看来太后娘娘还是老样子,万事以自身权势为重,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能染指半分。” 就在此时,方十三终于悍然出剑。 他的剑道,只求一个快字。 天下武学万千,唯快不破。 哪怕是站在他身旁的年轻青鸾卫,都没有看清这位十三爷是如何拔剑,更看不清是如何出剑,就好像是眼前一抹恍惚,然后长剑已经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三尺处。 快剑之人最怕遇到比自己还快之人,在剑锋即将触及李玄都的后心位置上,李玄都只是轻轻一挥袖,便抵挡住了这一剑。 方十三心一沉,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才此人用的似乎是牝女宗的“玄阴剑气”,难不成是牝女宗的客卿不然怎么会牝女宗的独门手段。 年轻青鸾卫倒是信心满满,道“十三爷,你可得用些真本事了。” 方十三淡然道“不过是先试试深浅罢了,我心中有数。” 年轻青鸾卫点了点头,然后猛地一踩地面,在地面上踩踏出一片裂痕,整个人瞬间暴起前冲,手中“大文鸾”狠狠斩向那个自大到不闪不避的年轻人,刀气凛冽,在“大文鸾”的刀锋上笼罩了一层近乎实质的刀芒。 李玄都一手负后,然后另外一手用出“绾青丝”的手法,以五指破开刀气和刀芒,捏住“大文鸾”的刀锋。 在外人看来,与“缠心丝”无异。 五指一抓。 “大文鸾”的刀腹上竟是直接被李玄都按出五个指印。 年轻青鸾卫皱了皱眉头,道“是牝女宗的缠心丝,果然是牝女宗的人” 话音未落,这位年轻青鸾卫强提一口气机,身形骤然变快,未曾持刀的右手一臂横扫,因为这一扫的去势之快,去势之猛,以至于年轻青鸾卫的手臂上都裹挟了浓郁的青色气机,仿佛一条青色蛟龙。 砰然一声。 李玄都仍是轻描淡写地抬手挡下了这一扫。 这名青鸾卫的脸上露出一抹震惊神情,还未等他继续出手,就见在李玄都的手上有雷霆环绕,不是正一宗的“掌心雷”,而是“风雷气云生”,雷霆瞬间涌入年轻青鸾卫的体内,使他半个身子瞬间麻痹不堪。 然后李玄都一脚踢在这名青鸾卫的膝盖上,使其不得不半跪于地,然后屈指一弹,崩飞“大文鸾”的同时一掌按住年轻青鸾卫的脑袋。 无论是年轻青鸾卫,还是方十三,都没有想到分出胜负竟然会如此之快。 李玄都的掌心有至阴气机汇聚,只要他稍稍催动气机,便可将这位青鸾卫变为一具尸体。 方十三眼底阴沉,实在看不出此人到底是何来路,不过看这境界,应该是归真境的修为。 如今的青鸾卫不比当年,当年的青鸾卫可以横压江湖,大太保和二太保更是登顶太玄榜,可如今的青鸾卫,十三太保也不过是归真境而已。 若是两人生死相搏,怕是结果难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章 小公爷 如果只有方十三一人,也许他就顺势退去了,可关键是那小子落在了那名拦路之人的手中。 方十三咬牙道“阁下可知道你手中之人的身份” “什么身份”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被他按住天灵的年轻青鸾卫,语气淡然道“总不会是大魏朝的哪位世子或是小王爷。” 方十三眼神阴沉道“我奉劝阁下一句,不要把事情做绝了,更不要把路走窄了。” 李玄都闻言不由嗤笑一声“世间大路千万条,可惜,早在四年之前,我就走到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上。” 方十三加重了语气“阁下要如何” 李玄都轻轻转动手掌,掌心蕴藏的至阴气机使得年轻青鸾卫的头皮发麻,不敢有丝毫异动,然后就听此人开口问道“我问你,是谁派你们来的” 方十三眼神飘忽,道“自然是奉了青鸾卫都督府的密令。” 李玄都稍稍催动气机,使得年轻青鸾卫的脸色骤然雪白一片,道“青鸾卫都督府只是个衙门,衙门总要有个做主的,是谁做了这个主又是谁下了这道令” 方十三知道自己是不能不答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是丁都督。” 李玄都立时知道是谁了。 青鸾卫有三位都督,一位左都督和两位右都督,陆雁冰只是右都督,这个丁都督便是另外一位右都督,相较于陆雁冰这个加入青鸾卫没有几年的新人,丁都督可谓是青鸾卫的老人,早在先帝在世时,他便是青鸾卫的右都督。 此人姓丁,单名一个“策”字,没有具体师承,江湖散人出身,江湖人称“大奔雷手”,在黑白谱上排名第十五位。 李玄都没有与此人有过什么交集,更不曾交手,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而那个被伏击至死的青鸾卫都督则是另外之人,陆雁冰就是顶了他的空缺。 在江湖中,人多势众还是很重要的,任你是什么高手,如当年的李玄都,一口气对上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也要孤木难支。至于李玄都面对江北群雄,也是以游斗为主,在被追杀的过程中不断反击伏杀,若是落到重重包围之中,李玄都恐怕也要凶多吉少。 青鸾卫便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巅峰时号称青鸾卫十万人,与军伍无异,不过到了如今,国库空虚,拿不出这么多钱去供养这么多的青鸾卫,青鸾卫不得不一再削减人数,到了如今只有数万人,十三太保的水平也滑坡严重,从太玄榜跌到了黑白谱。 李玄都用手掌轻轻拍了下年轻青鸾卫的头顶,又问道“这位青鸾卫官爷是何来路若是来头大一点,吓到了我,那我便放了他。若是来头小,吓不到我,那我就杀了他,就当为民除害。” 方十三心思几转,有点摸不准李玄都说这话的用意,几番斟酌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如实相告道“他是丁都督的嫡传弟子,同时也是燕国公的嫡子。” 大魏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外姓功臣封爵,总共封了十位国公,可在太宗皇帝即位时的一场腥风血雨,就废黜了五个国公,在宣宗皇帝、世宗皇帝年间,又分别有两位国公被废黜,传至今日,只剩下三位国公还能世袭罔替至今。 燕国公曹文忠便是硕果仅存的三位国公之一,深得先帝信任,曹家在青鸾卫中更是根深蒂固,曾经先后有三任燕国公出任青鸾卫左都督一职,虽然如今本代燕国公并未担任此职,但也不能否认其在青鸾卫中的巨大影响力。 由此说来,燕国公的公子加入青鸾卫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待他日后羽翼渐丰,在青鸾卫中威望日重,再承袭燕国公的爵位,那么升任青鸾卫都督一职便是水到渠成。 李玄都当年好歹也是在帝京城中“混过”的,对于这些帝京城中的权贵还是略知一二,燕国公其人,若是放在江湖中,可以用“亦正亦邪”四个字来形容,哪怕是当年四大臣与太后、晋王水火不容时,他也未曾偏向任何一方,如此一来,两边都不得罪,可也是两边都不讨好。直到四大臣决意削弱宗室勋贵,他才彻底倒向晋王。 李玄都想了想,没有下死手,松开手掌,在年轻青鸾卫的肩膀上拍了拍,淡笑道“既然是小公爷,拿还真是吓到我了,冤家宜解不宜结,那今日之事就当是结个善缘罢。” 这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结缘倒是不假,但在两位青鸾卫看来,全然不见半点善可言,是确确实实的孽缘、仇怨。 无奈形势比人强,这名年轻青鸾卫不敢说半个“不”字,但身为小国公的傲气,又让他说不出求饶的软话,只能低头不语。 李玄都也不在意这些,伸手在他的肩膀上一派“去你的。” 话音未落,小公爷便感觉自己仿佛是脚踩云雾一般飞起,然后就被方十三伸手接住。 方十三望着这个不知深浅之人,眼神幽深,说道“今日之事,方某人记下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方十三已经开始向后迅猛退去,虽然仍旧面朝李玄都,但好似后背生眼,后退的速度丝毫不逊于正常前奔。 那名年轻青鸾卫在一愣之后,二话不说便随着方十三一起远遁逃去。 如今李玄都还未恢复境界,体内又隐患颇多,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招惹强敌,于是便没有阻拦,更没有追击。 劫后余生的裴家一行人在片刻的沉默犹豫之后,还是老当益壮的裴舟主动上前,抱拳道“多谢恩公出手相救。” 李玄都问道“裴老大人要往何处去” 裴舟道“致仕之人,自然是告老还乡,老夫的家乡是兰陵府,所以老夫正是要去兰陵府。” 李玄都道“倒是巧了,在下也要去兰陵府拜访东华宗,不如同路而行,不知裴老大人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裴舟笑道“对了,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李玄都道“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裴舟点了点头“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不要叫我裴老大人,老夫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了。” 说到这儿,裴舟转头望向身后的一对少年少女,沉声道“玉儿、珠儿,快来拜见恩公。” 少年少女一起上前,冲李玄都行礼道“拜见恩公,谢恩公施手相救。” 李玄都没有故作推让,坦然受了这一礼。 裴舟介绍道“这是老夫的孙儿,名叫裴玉,这是老夫的孙女,名叫裴珠,他们爹娘走得早,所以自小便跟在老夫身边,这次若不是李公子出手相救,老夫这个行将朽木之人死了无妨,可还要搭上两个孩子,那老夫去到九泉之下,不知还有何颜面见他们的爹娘。” 李玄都问道“我曾听闻,如今庙堂之上,因为皇帝亲政之事而吵闹不休,裴老可是因为此事才罢官的” 裴舟闻言之后长叹一声“既然李公子问起,那老夫也不妨直说了,如今孙阁老和太后娘娘,司礼监的杨公公和刘公公,还有晋王和满朝勋贵,都被卷入此事之中,上面的人还没撕破脸皮,可底下的人已经刀兵相向,老夫不是第一个辞官之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李玄都轻声道“高居庙堂,万民供养,假仁孝之名,大兴土木,予取予夺。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残害异己,只剩下朽木为官,当真是山呼万岁,满朝尽忠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一章 齐州局势 自齐州总督整军以来,齐州形势已经大为好转,虽然青阳教号称数十万大军,但多是乌合之众,除了转进如风之外,只要被朝廷官军抓住决战之机,便会立刻全面溃败。 如今齐州的危局不在于用兵,而在于朝政,因为齐州饥荒,所以青阳教大举起事,在平定叛乱之后,仍旧无粮赈济灾民,百姓为了活命,还是要继续造反,齐州总督又不能行大肆屠戮之事,于是只能疲于奔命,四下救火。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官军也不断消耗,而青阳教却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楚云深刚刚从归德府返回东昌府不久,便召集了城中大小将领,虽然他没有官身,但“影子总督”的名号却不是白叫的,一众将领无人敢于忤逆这位不知先生。 此时一位年轻小将正在为楚云深讲解如今的东昌府战局“白爵奉天公将军唐周之名,率军进入齐州境内驰援地公将军唐秦,号称大军十万,不过依照属下愚见,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多是被裹挟的流寇,真正可战之师不会超过一万。” 楚云深坐在轮椅上,仰头望着那张巨大地图,道“十万人呐,就算是十万头猪,站着不动让我们杀,也要杀到手软,我倒是很好奇,白爵拿什么养这么多人” 一名中年将领起身回答道“回禀楚先生,根据探子回报,青阳教所养教徒以稀粥度日,几乎与水无异,且每日一餐,只是临战之前,才会饱餐一顿,也不过面饼两个。” 楚云深轻轻扣指,说道“东昌府两面环水,一面靠山,自古以来就是易守难攻之地,若是诸位是青阳教的白爵,你们会如何攻城。” 一名将领迟疑道“今年齐州大灾,粮食全靠其他州府支援,如果白爵围而不攻,围到城内彻底粮尽,便可不战而胜。” 另外一名文官打扮的参军道“可青阳教同样缺粮。” 一名身穿青色棉袍的文士道“依学生之见,青阳教长于野战,而短于攻城,我们不如将各镇边军后撤,既能减少运粮路程,又能集合兵力,各大关隘之间互为依托,连点成线,以此则可抵挡青阳教大军。” 他的话音落下,不等楚云深开口,一名将领已经开口斥道“书生之见过去那些城池是怎么丢的若是不敢野战,又何谈互相依托只能是被青阳教逐一击破罢了。即便是青阳教不擅攻城,那他们只需围而不攻,便可让我军进退两难。若是救,野战难敌青阳教,那便成了围点打援之势,若是不救,城中守军就只有粮尽之后开城投降一路可走。牵扯之鉴就在眼前,岂可不察” 文士被当面顶撞,气的满脸通红,想要辩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辩起,只能是强自道“那杜将军又有何妙策不妨说出来听听既然青阳教不会轻易攻城,那我们只需等待援军就好了,何必要去以攻为守” 杜姓将领平静道“青阳教不会轻动,但不是不动,在我看来,只要他们发觉东昌府城内空虚,是纸老虎,那么他就毫不犹豫地抛开那些流寇,果断挥兵攻城,所以咱们才要主动出击,以攻为守。若是如你所说的那样收缩兵力,未战先怯,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青阳教,我东昌府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楚云深道“是这个道理,如果真是可战之师不足一万,青阳教如何有信心围城” 堂内一片静默。 楚云深继续说道“青阳教裹挟流民而行,以流民消耗我们官军的弩箭炮矢,待到官军疲敝之后,然后再出动精锐,一战而定。而他们的一万可战之师都是精锐马队,这才是他们可以纵横数州而不倒的根本所在。当年凉州、秦州之所以失守,是同样的道理,当初秦中总督构建的西北防线便是以堡寨来阻挡金帐汗国大军,号称十里一寨,五里一堡,紧密罗列于各处关隘之间,只是以金帐汗国大军屡次犯边的结果来看,堡寨体系若无可出城野战的骑军或是重步军,那么这些点就永远无法连接成线,只能被分而破之。如今东昌府看似固若金汤,但是城中守军可敢出城与青阳教的马队野战若不敢战,或者战而无功,东昌府便等同是一座孤城。” 堂内将领人人脸色凝重,再无方才的轻松意味。 就在此时,一名高鼻深目的青鸾卫悄无声息地走进大堂,在楚云深的耳边轻声耳语道“刚刚得到的急报,青阳教以内应奸细夺城,阳谷县、平阳县丢了。” 楚云深看了他一眼,这位青鸾卫统领稍稍后退一步,微微低头。 坐在轮椅上的楚云深直起身子,轻声道“官军守在城内,就是这样的下场,可如果贸然出城,又要全军覆没。” 楚云深闭上眼睛,双手置于小腹上十指交叉,平静道“去给丁都督去信,让他别再追查什么帝党后党了,请他麾下的青鸾卫好好查一查齐州境内的青阳教奸细。” 兰陵府,青鸾卫都指挥使衙门。 一名看上去大概不惑之年的男子坐在一张云榻上,看了眼跪在自己面前的方十三,抬抬手道“地上凉,别跪着了。” “谢都督。”方十三从地上站起来,脸色苍白惨淡。 这名男子正是青鸾卫三大都督之一,江湖人称“大奔雷手”的丁策。 丁策双手分别撑在双膝上,上身笔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齐州战事不利,仅仅是总督大人和内阁震怒,可追查帝党一事做得不好,却是司礼监还有陛太后娘娘,都不会高兴,所以本督的日子很不好过。” 方十三低声道“请都督责罚。” 丁策不置可否道“现在齐州总督府那边传话过来了,传话之人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影子总督,别人不知他的底细,可我却知道,他是黑白谱上排名第十一位的不知先生,不可小觑,最起码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我要去东昌府一趟。至于裴舟的事情,我把我的手令给你,还是交给你去处置,希望这一次你不要让我失望。” 方十三恭敬领命道“是,请都督大人放心。” 丁策端起身旁小桌上的茶碗。 方十三会意,起身退去。 片刻后,一名女子从内堂缓步走出,轻声道“大魏朝不是柳公公的大魏朝,关于裴舟和秦道方的事情,虽然是柳公公交代下来的,但柳公公不可能平白无故说这些,说到底还是太后娘娘的意思,不可怠慢。” 丁策放下手中的茶杯,不置可否,问道“太后娘娘寿辰的节礼准备如何了” 女子对外面道“抬上来。” 四名青鸾卫甲士抬着一个铁笼走进屋内,笼中竟是一对难得一见的白鹿。 女子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此次入京的礼单,太后娘娘素来喜欢祥瑞,尚白色,故而我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这一对白鹿,太后娘娘见了,必然高兴。” 丁策起身来到铁笼跟前,逗弄着白鹿,笑道“有点意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二章 少年江湖 李玄都护送着裴舟一行人往兰陵府而去,一路上除了与老人聊些天下大势,更多时候还是被那个名叫裴玉的小家伙缠住。htts: 裴玉虽然是出身于裴家这等书香世家,但因为父母早逝,身为祖父的裴舟又要忙于衙门公事,难免对他疏于管教,使得他没把心思用在圣人典籍上,倒是用在了江湖的话本上,尤为向往江湖大侠。 这次李玄都出手打退青鸾卫,在小家伙看来,无疑就是江湖侠客行侠仗义,惩戒朝廷鹰犬,浑然忘了自己也是朝廷的官家子弟,对李玄都崇敬得不行,总想要让李玄都教他个一招半式,甚至还动了跟随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的心思。 老江湖的眼中满是,追名逐利,想要天下无敌的神功,想要神兵利器,想要一战成名,想要金钱美人。反而孩子们的江湖更为纯粹,他们的眼中满是希望,向往行侠仗义,向往来去如风,向往打抱不平,向往一个同样纯粹的红颜知己。 李玄都很喜欢少年人和青年人的江湖,就像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可以清晰看到溪底的光滑鹅卵石。李玄都不太喜欢老江湖们的江湖,就像一条大河,河水浑浊,泥沙俱下,或是像一方大湖,湖水碧绿,一眼望去,不见其底。 这一日,车队来到了兰陵府和平原府交界的关隘,此地名为临枣关,依托山势筑城,位于两府通行之要冲,虽然如今正值战乱,但是商贾来往还是不在少数,只是比之往常年份,多了许多兵戈肃杀之气。 城内有太平宗开设的太平客栈,不过没有太平钱庄。一般而言,太平钱庄只有在繁华府城和州城之中才有,不过太平客栈就不同了,自从太平宗封山之后,在芦州和齐州境内,太平客栈如遍地开花一般,不过根据位置所处不同,有的客栈中有太平宗高人亲自坐镇,也有的客栈只是普通太平宗弟子负责打理。 当年李玄都行走江湖的时候,他从未听说过太平客栈的名头,所以他可以肯定是在太平宗封山闭寺之后才有了太平客栈,至于太平宗此举到底有何深意,就不是李玄都可以知道的了。 如今看来,太平客栈的名声还算不错,哪怕是裴舟这等官家人物,也愿意在此落脚,虽然李玄都对于太平客栈的印象实在谈不上好,但也不好强求,只能入乡随俗。 刚刚安顿下来,裴玉便跑到李玄都的房间里,手里还拿着一串入城时买的糖葫芦,红红的果子,微微泛黄的冰糖,酸甜可口,是小孩子最爱的零嘴吃食。 这段日子以来,两人已经混熟,也没什么拘礼不拘礼的,裴玉将手中的糖葫芦举到李玄都的眼前,豪气道“李大哥,我用这串糖葫芦换你一招一式,行不行” 李玄都故意板着脸,玩笑道“一串糖葫芦就想拜师学艺那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李某人了,最起码十串糖葫芦才行。” 裴玉皱起小脸“可我就只剩下一串糖葫芦的钱了。” 李玄都一挑眉“堂堂裴家公子,就这点例银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每个月的例银都有这个数。” 说罢,李玄都伸出一根手指在裴玉的面前晃了晃。 裴玉试探问道“一两银子” 李玄都摇头道“不对。” “十两银子” “往大了猜。” “总不会是一百两银子吧” “一百的数字,对了,不过不是银子,而是太平钱。” 裴玉瞪大了眼睛“一百个太平钱” 作为官家子弟,裴玉当然知道太平钱是什么,太平钱庄的兑换官价是一枚太平钱可兑换白银三十两,可用白银兑换太平钱却要三十一两左右,如此一来一去,负责铸造太平钱的太平钱庄便可赚满差价。 就算按照三十两银子来算,一百枚太平钱也是三千两银子,一年便是三万六千两银子按规制,大魏一个亲王每年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一千匹。细细算下来,一个亲王的年俸也不过如此了。 裴玉虽然不太喜欢,但生在官宦之家,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些还是略知一二,不由道“李大哥,你实话实话,你是不是不姓李” 李玄都一怔,问道“怎么说” 裴玉沉声道“其实我应该叫你钱大哥,就是江南金陵的那个钱家,对不对” 李玄都哑然失笑,佯怒道“你这话可就没道理了,就只能钱家人才有能有钱我们老李家就不能有钱” 裴玉缩了缩脖子“我可没这么说。” 李玄都叹息道“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可没有这种好事,我也和你一样,一贫如洗,囊中空空。” 裴玉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问道“对了,李大哥,你有兵器吗” 说着裴玉还做了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夜战八方藏刀式”,比划着说道“比如说宝剑或者宝刀,就算没有刀剑,暗器、飞刀也行,行走江湖,总不能不带兵器防身。” 李玄都道“那可真不巧,我练的是拳脚功夫,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 裴玉撇了撇嘴“骗人。” 少年人不懂得掩饰情绪,更不懂得“城府”二字,难掩那一分失望。 李玄都笑了笑,从“十八楼”中取出已经多日未用的“冷美人”。 “冷美人”刀如其名,虽然在宝物中只是下品的品相,但是卖相极佳,雪白的刀身,好似以冰雪铸成,仅以卖相而论,“冷美人”要比“人间世”要高出太多。 李玄都接过糖葫芦将其钉立在桌上,然后将带着刀鞘的“冷美人”丢给裴玉。 这把刀在李玄都的手中看起来很轻,实则还是很有分量,裴玉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得不以双手接住,满眼都是遮不住的雀跃欣喜。 然后裴玉妄图拔刀,可惜拔了几下都没能拔出。 李玄都笑道“连刀都拔不出来还想要行走江湖,传出去可要被笑掉大牙的。” 少年涨红了面庞。 李玄都伸出手。 裴玉有点恋恋不舍地把“冷美人”交到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按住刀鞘,轻轻一拔,刀出三寸,满室生辉。 裴玉瞪大眼睛看着这柄刀。 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少剑,可惜都是文人用的剑,只是装饰,不能用来杀敌,多少年也不会出鞘一次,甚至有些剑都不曾开刃。可实实在在的杀人之刀,他却是第一次见到,仅仅是看到这三尺刀锋,他便隐隐感觉到有一股寒意,甚至还嗅到了血腥味,好像也听到了兵戈的杀伐声。 李玄都继续抽刀,把整个刀身都从刀鞘中抽出,将刀鞘随手放到一旁,然后一指敲在刀身上,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刀身的寒光上荡漾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 李玄都倒持“冷美人”,将刀柄递给裴玉。 裴玉双手握住刀柄,摇摇晃晃地举刀,满脸遮掩不住的惊喜。 李玄都轻叹道“国仇家恨犹未雪,鞘中宝刀时时吼。” 江湖上为何要专门列有“刀剑评”因为在许多时候,一刀一剑便倾覆了天下。 裴玉用尽力气,高举“冷美人”,幻想自己已是绝世刀客。 李玄都拔出钉在桌面上的糖葫芦,咬下一颗山楂,细细咀嚼,咔嚓作响。 少年人心中的江湖,就像这串糖葫芦。长大之后,江湖还是那座江湖,糖葫芦也还是那串糖葫芦,却再也没有原来的味道。 李玄都举起这串糖葫芦。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三章 好好读书 裴玉对于“冷美人”爱不释手,不过举了一会儿之后,就感觉手有些酸,只能将刀平放在桌上,然后趴在上面仔细观看,只觉得寒意沁入肌肤,刚才因为惊喜的缘故,没有太多感觉,现在却忍不住双手环胸抵御寒气,问道“李大哥,这把刀叫什么名字” 正在吃糖葫芦的李玄都回答道“这把刀叫做冷美人。手机端htts:” 裴玉忍不住伸手轻触冷美人的刀身,可惜没能像李玄都那样激起层层涟漪,就像是一位清高美女,对于裴玉这个愣头青的蹩脚手段根本不为所动,可谓是八风不动。 李玄都嘱咐道“不要去碰刀刃,不然会被削下手指。到时候你姐姐和你爷爷找我赔偿,我总不能也把自己的手也砍下来。” 裴玉吓了一跳,乖乖点头,然后才稍稍拔高了嗓音,道“爷爷和姐姐才不会这样呢。” 然后他发现在刀身上似乎篆刻有如雪花的符云纹,极为玄妙,大开眼界的裴玉不由感慨道“得刀如此,夫复何求。” 吃完糖葫芦的李玄都捏着竹签,淡然道“是你小子见识太少,没见过真正的好刀。虽说这把冷美人也算好刀,但还不到夫复何求的地步,在刀剑评上就有四把刀远胜于它,分别是静禅宗的清净菩提,补天宗的欺方罔道,金刚宗的摩诃迦罗还有曾经属于无道宗的大宗师,这些才是江湖中用刀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裴玉问道“李大哥也是用刀之人吗” 李玄都摇头道“我用剑。” 裴玉问道“那怎么不见你的佩剑” 李玄都叹息道“断了。” 裴玉也忍不住跟着叹息“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过了片刻之后,忽然就听李玄都板着脸说道“差不多可以了,这把冷美人中蕴藏寒气,你身无气机,若是接触久了,会被寒气入体,你姐姐可真要找我的麻烦了。” 裴玉也是个小机灵鬼,立刻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冲李玄都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我姐姐才不会呢,我姐姐的脾气可好了,温柔大方,在帝京的时候,不知多少公子爱慕。” 不过还有半句话,裴玉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在外人面前弱柳扶风的姐姐,在自家弟弟面前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倒拔垂杨柳也不在话下。 李玄都望向站在裴玉身后的少女,淡淡一笑。 少女只是礼貌一笑,透着些许疏离。 其实她早就过来了,只是裴玉太过专注手中的“冷美人”,才没有发现。 少女名叫裴珠,是裴玉的姐姐,如今已是及笄之龄,可以嫁人,只是在李玄都的眼里,还算是个少女。裴珠原本对于这位出手相救的李先生印象不错,只是当她看到李玄都将佩刀交给裴玉的时候,就难免有些怒意,她比裴玉的年纪更大一些,受过父亲的教导,也读了许多书,算是实实在在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 读书人给天下订立规矩,最看不上的就是以武乱禁的江湖武夫,她自小就不喜欢弟弟去舞刀弄枪,更不喜欢他憧憬什么江湖大侠,她希望弟弟能好好读书,然后如父祖一般,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而不是变成一个满手血腥血债的江湖浪子。 李玄都感受到了裴珠的淡淡敌意,不过并不在意。 裴珠看了眼李玄都,毕竟李玄都是裴家老少的救命恩人,她也不好对这位恩公多说什么,于是无视弟弟的溜须拍马,直接一个板栗打在裴玉的头顶上,冷冷道“爷爷教导过你,要手不释卷,你不好好读书,又来打扰李先生,待会儿回去抄书一百遍。” 裴玉立刻苦了脸,最近他正在读江南一位大儒的理学讲义,大概有三千多字,一百多遍就是三十万字,真不知要写到哪年哪月。想到这儿,裴玉想死的心都有了,自从遇到李大哥,这才过了几天快活日子啊如果真去抄书了,江湖大侠的梦想怕不是也要彻底破灭了。 不过裴玉从小被欺负惯了,又是个绵软性子,眼看着李大哥是不打算帮他撑腰了,哪里敢反抗姐姐,只能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先是朝李玄都施了一礼,乖乖回自己的屋子抄书去了。 在裴玉离去之后,裴珠右手放在左手上两手握拳,位于右侧腹部。右脚向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而起。朝李玄都施了个最是标准不过的女子万福礼,然后也离开了李玄都的房间。 姐弟两人离去之后,李玄都独坐房中,没有调息运功疗伤,坐在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 这次齐州之行,前途未卜,祸福难料,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更多时候,李玄都还是闭目养神,平复心境,缓和“太阴十三剑”带来的种种凶戾之意。 在临枣关城外百里处有一座山神庙,不是那种荒废的破庙,而是一座香火颇为旺盛的庙宇,就算是乱世的缘故,来烧香的百姓也不算少。 不过今天的山神庙被一行人霸占,禁止其他百姓靠近。 为首之人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朝廷高官,身着青色蟒衣。 青鸾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方十三,带了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丁策的手令,可以任意调动齐州境内的青鸾卫。 这次为了平定青阳教之乱,青鸾卫都督府不惜派遣了大批青鸾卫来到齐州境内,既是暗中缉捕帝党要人,也是顺带协助齐州总督平定青阳教叛乱,一举两得。 与方十三一道而来的,还有那位小公爷,本代燕国公的嫡长子,板上钉钉的未来国公爷。 在一行青鸾卫来到此地之后,又有一行人赶到此地,为首是一位满身贵气的公子哥,身后带着几位扈从,都是境界高深的江湖高手。 在齐州境内有两大豪族,分别是琅琊府萧氏和兰陵府裴氏,若论历史久远和根基身后,可与金陵府钱氏和松阴府孙氏相媲美,都是地方上一等一的豪强。 这名年轻人便是出身于兰陵府裴氏,算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而且还是过江强龙也不敢招惹的那种。 方十三,小公爷,裴家公子,三人在山神庙的后堂中相聚,相谈甚欢。 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四章 有酒上酒 天微微亮,天幕还是一片深蓝,李玄都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路过裴玉的房间,裴玉还未起床,想来是昨晚抄书抄到很晚。htts:走过楼梯口的时候,遇到了同样早起的裴舟。 裴舟笑道“难怪李公子是江湖高手,起得竟是这般早,这是要闻鸡起舞” 花花轿子人人抬,李玄都同样笑道“也难怪裴老是士林大儒,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而笑。 裴舟问道“这座客栈规模颇大,后面还有个小园子,幽静雅致,若是李公子不嫌,去散散心如何” 李玄都点头道“好极。” 两人一起下楼,此时客栈的老板娘也已经起床,正站在柜台后面算账。 自从与陆夫人相识之后,每到一处客栈,李玄都都会在心底将客栈的老板娘与陆夫人比较一番,相较于陆夫人,这位老板娘的年纪似乎要小个三四岁左右,身形稍显瘦弱,脸庞白皙,如果说陆夫人是大家闺秀,那么这位老板娘就是小家碧玉了。 见到李玄都与裴舟一起下楼,老板娘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并未多言。 李玄都与裴舟并肩来到客栈后面的园子,虽说是冬日,但还有几丛竹子和几棵松柏,两人沿着一条小径缓行,裴舟稍稍犹豫之后,问道“李公子也是朝堂中人” 李玄都反问道“裴老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裴舟摇头道“这几日与李公子交谈,看李公子的谈吐和见地,实在是不像寻常江湖武人,还有那日出手相救时,能对青鸾卫的嫡系如数家珍,也像是曾与青鸾卫打过不少交道。” 李玄都坦然承认道“的确是在帝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却是算不得朝廷中人,毕竟没有官职,只是白身。而且在天宝二年之后,我便离开了帝京城,从此不再与朝廷有什么牵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舟哪里还有不懂的,叹道“原来是张相的门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 裴舟缓缓道“既然李公子也曾在帝京城中待过,那么依照李公子看来,我大魏朝会有今日这般局面,是何缘故”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裴老未免太看得起李某人了,这是一个大题,想要完完全全解答出来,怕是要留待后世之人。” 裴舟摆手道“你我如今在这客栈的后园之中,又不是在庙堂之上,仅仅就是闲谈而已。” “既然裴老如此说了,那我就说了,不过是一家之言,有所偏颇之处,还望裴老不要取笑。”李玄都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在我看来,历朝历代,无论如何更弦易辙,始终有两点不曾变过,一者是人心,一者钱粮。” “就拿如今大魏朝的局势而言,看似危如累卵,可如果有足够的钱粮,人心不散,无论是外敌金帐汗国也好,还是内患伪周、青阳教也罢,都不足为虑。当年张相主政时,秦都督率领大军收复秦州、凉州,驱逐金帐汗国大军,便是明证。” “从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二年,不过短短三年,为何武德十一年的时候可以打得过,而天宝二年时就打不过了呢在天宝二年的时候,钱粮还是充足的,这便是人心之故了。” “钱粮在其次,关键是人心。” “纵观前朝,无非是古时的三公制、丞相开府制,其后的三省六部制,前朝的二府三司制,及至本朝的内阁制,朝廷规制一直在变,可不变的是人心,无论是如何完善的规制,都是飘在天上的,想要让它的根落在地上,还是要靠人去施行,这就是人心了。如果人心不定,结果就是党争不止,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那么能干出什么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裴舟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正因为人心多变,所以才要不断变更规矩来约束人心。”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张相曾经说过,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裴舟叹息道“我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过河的那一天。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所以我相信,李公子你们这些年轻人,终有一天能够抵达彼岸。” 李玄都轻叹道“这不是普通的河,这是一条鹅毛不浮的弱水,想要过河,非要付出无量头颅和无量鲜血不可。” 这座小园不大,呈一个环形,两人其实就是绕着小园子走圈而已。 听到李玄都这番话,裴舟停住脚步,感慨万千,说道“现在朝堂之上,用的尽是些法力诈术,皮毛法术,旁门左道耳,真正身怀大道者,无一人也。” 这里的大道,当然不是什么长生大道,而是切切实实的治国大道。当然,法术也不是说方士们用的术法,而是说权术和各种权谋手段。 李玄都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裴老这般国之栋梁,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裴舟一笑置之。 天色渐亮。 正在记账的老板娘蓦然心头一震,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青衣的官差大步走进客栈,不过不同于寻常的臬司衙门官差,此人的青衣官服上绘着一只振翅而飞的青鸟,腰间佩有一口并不常见的官刀。 青衣官差走到柜台前,将腰间的佩刀放在柜台上,脸色漠然问道“有酒吗” 客栈既然是太平客栈,那么老板娘自然是太平宗中人,哪里不知道这青衣官差的底细,分明就是凶名赫赫的青鸾卫。 凶神上门,怕是没有好事。 老板娘轻轻吸了口气,轻声道“回大人的话,有酒。” 这名青鸾卫环视四周,问道“客栈里有多少人” 老板娘翻看了下账册,道“回大人的话,有五十七人。” 青鸾卫猛然加重了语气“其中可有反贼” 老板娘脸上的表情猛然怔住,勉强笑道“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反贼” “什么反贼”青鸾卫死死盯着老板娘,问道“自然就是与朝廷做对的人,我再问一遍,你们客栈是否藏匿反贼” 老板娘合上账册,低垂着眼帘,道“大人明鉴,我们都是正经买卖家,哪里有什么反贼。” 客栈内的气氛骤然一凝。 一名年轻伙计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青鸾卫身后的不远处,手中握着一杆扫帚。 太平客栈自有规矩,如果是客栈客人之间互相寻仇,那么客栈就恪守中立,如当初的陆夫人便是如此。当然也有例外情况,比如说沈元斋出手偷袭崔朔风,便是关乎到了太平宗自身的利益,那么客栈也不会死守着规矩。 除了这两点之外,如果有人意图对客栈不贵,太平宗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角色,哪怕太平宗已经封山。 青鸾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年轻伙计,忽然一笑“没有最好。” 老板娘没有说话。 因为正主已经登场了。 方十三率先走入客栈。 然后就是那位出身于燕国公府的小公爷,名叫曹建德,如今在青鸾卫都督府中挂名都督同知。 与曹建德并肩而行之人,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哪怕是寒冷冬日,也是一身单薄长袍,手中持有一柄象牙骨折扇,扇面上是一幅美人图,行走之间,摇动折扇,扇起一阵清风。 在三人之后,还有十几名随行之人,有身着青衣或紫衣的青鸾卫,也有身着便服之人,应该是那名年轻公子的心腹扈从。 方十三等三人单独坐了一张桌子,这位青鸾卫十三太保淡然道“既然有酒,那就上酒。” 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五章 裴家公子 听到这句话,老板娘身体紧绷。手机端htts: 最早的太平客栈就是陆夫人经营的那座客栈,曾经是座鬼店,经营多年,只是因为位于太平山脚下的缘故,位置偏僻,不为人知。 除了这座太平客栈之外,其他的太平客栈不过是近几年才陆续开张。她作为这座太平客栈的话事人,见识过不少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可是被人这样直接明火执仗找上门来,却还是第一次。 老板娘动作略显僵硬地从柜台后的大酒坛中舀出三壶酒,在她身旁还有一只小火炉,除了用于取暖,在火炉上还放着一个小锅,锅中放水,老板娘将锡制酒壶放入锅中,开始温酒。 就在此时,裴珠和裴玉从二楼房中来到一楼大唐,准备用饭。姐弟两人还在楼梯上的时候,就见到了正坐在一楼中的方十三。 方十三正好转头望来,与少年少女相望,使得两人脸色骤然苍白。 那名手持折扇的贵公子抬头望向裴珠,笑道“原来是珠儿妹妹。” 裴珠下意识地望去,与此人对视,迟疑道“你是” “怎么,珠儿妹妹在帝京城待的时间久了,就不认识我这个堂兄了”同样姓裴的公子摇了摇折扇,眯起双眼,道“你忘了,小时候我们还一起上过蒙学呢。” 裴珠终于想起眼前之人是谁了,心头一震。 裴琰 但凡世家豪阀,都难逃长房和偏房的窠臼,裴舟这一支只是偏房,不过因为裴舟位列九卿的缘故,在裴家的地位很不一样,就是长房,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而裴琰便是裴家的长房长孙,未来的裴家家主。 按照年龄来算,裴琰只是比裴珠稍长几岁,当年裴珠的父母还在世的时候,裴珠曾在裴家开办的蒙学中待过一年,故而与这位堂兄相识,只是当时两人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好或是坏,只能说是一般,而且时隔多年,裴珠对于裴琰的印象已经很是疏淡,否则她也不会没有认出裴珠。 只是裴珠想不明白,这个堂兄怎么会与恶名昭彰的青鸾卫坐在一起难道裴琰也是来杀他们的 就在裴珠还没有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方十三已经收回视线,问道“酒好了没有除了酒之外,还要有下酒菜,你们是怎么开客栈的难道这也要我教” 年轻伙计放下手中的扫帚,赶去后厨忙碌。 老板娘从锅中取出三只已经稍稍温热的酒壶,亲自送酒。 一楼大堂中,气氛格外凝重。 裴琰忽然说道“珠儿妹妹,傻站着做什么不妨下来一起,我好介绍几位贵客给你认识。” 听到裴琰的话语,曹建德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让裴珠毛骨悚然的笑意。 裴珠几经犹豫,还是决定下楼。 就在此时,裴玉突然一把拉住姐姐,望向裴琰,高声道“我姐姐今天身子不舒服,而且她一个女子,也不适合抛头露面。” 裴琰望向裴玉,笑道“姐姐如此说来,你就是玉儿弟弟了” 裴玉深吸一口气,输人不输阵“我是裴玉。” 裴琰“啪”的一声收起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笑道“也行,就是不知道三爷爷身在何处” 裴舟在他的同辈人中排行第三,故而被裴琰称作三爷爷。 裴玉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 在裴琰的身后站了一名高大老人,满头白发,并未以发簪或是头冠束发,就是这么随意披散下来,眼神阴鸷如鹰隼,双手十指如钩,呈现出淡淡金色,让人很容易便联想到静禅宗的“大龙爪”等绝技。 这名老人只是轻轻瞥了裴玉一眼,便让裴玉如遭重击。 裴琰叹息一声“三爷爷万般好,可他不应该勾结逆党,更不该忤逆太后娘娘。” 裴琰嘴角翘起,死死盯着姐弟二人“没奈何,我裴家长房就只能大义灭亲了。” 姐弟二人脸色苍白。 听裴琰话语中的意思,裴家这是要用他们祖孙三人的性命来给太后娘娘交投名状了。 人心薄凉,不过如此。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嗓音忽然响起“好一个大义灭亲。” 裴玉猛地转头望去,正是让他崇敬无比的李大哥。 裴琰也随之望去,眼神玩味道“你是哪位” 李玄都淡然道“姓李,李玄都。” 裴琰眯起双眼道“就是你帮助逆党,公然抵抗朝廷” 李玄都平静道“不用急着扣帽子,这里是齐州,不是帝京,就算你扣上了帽子,也不意味着你就能为所欲为。” 裴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齐州那你知不知道齐州的兰陵裴家” 李玄都仍是不见丝毫惊惶,望向身后,笑道“我祖籍也在齐州,说句裴老可能不爱听的话,我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裴家已经能在齐州一手遮天了” 话音落下,一名老者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位置,正是裴舟,老人淡然道“虽然老夫出身于裴家,但也从未听说过此类说法。” 裴琰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拱手道“三爷爷。” 裴舟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家族晚辈,没有说话。 李玄都伸手捂住嘴巴,轻咳了一声。 裴琰瞥了李玄都一眼,笑道“既然是个病秧子,就别出来逞英雄了,免得闪了腰。” 一直站在裴琰身后的高大老者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裴琰全然没把李玄都放在眼中,虽说李玄都曾经擒住了曹建德,但曹建德本就心存大意,而且其本身修为境界也不算高,曹建德失手被擒之后,方十三难免束手束脚,可现在不一样了,加上裴琰身后的这位老者,三者联手之下,裴琰不相信这个叫李玄都的还能翻起什么大浪。 毕竟人多势众。 裴舟也看到了那名白发老者,面上不显,心情却愈发沉重。 虽然他久在帝京为官,但对于此人也略有耳闻,乃是裴家的一位老供奉,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在黑白谱上有名,据说是一脚在归真,一脚在天人,总之玄乎得很。 李玄都上前几步,来到客栈大堂,道“病不病的,倒是有劳这位裴公子关心了。只是逞英雄与病秧子从来都没有什么必然联系,换句话来说,就算我病了伤了,境界大跌,只剩下半数修为,那又如何” 裴琰伸出大拇指,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依照阁下的意思,你只用半数修为,就能敌过我们所有人了这话要是哪位太玄榜上的前辈高人说出口,我肯定要好好思量一番,可是从你口中说出来,你配吗真是让我笑掉大牙。” 李玄都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不跟裴琰一般见识是一回事,却不意味着裴琰可以阴阳怪气地不好好说话。 在江湖上,一口吐沫一个钉,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骂了别人,打了别人的脸面,然后被别人一刀杀了,合乎律法吗不合律法,可这就是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 打脸是死仇,死仇以死解。 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李玄都轻声道“你记住自己说的这句话,如果待会儿这颗牙没有笑掉,我会亲自帮你敲掉,让你长个记性,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免得你以后丢了性命而不自知。” 裴琰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那就比一比谁的拳头硬我倒要看看,在齐州境内,在兰陵府的门口,有哪条过江强龙能与我们裴家掰一掰手腕。” 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六章 国之虫贼 兰陵裴家,家大业大,若是在别的地方,还不至于如此夸口,关键临枣关等同是兰陵府的门户,裴琰在临枣关等同于在自家门前,若是还要畏畏缩缩,难免太窝囊了些。htts: 更何况在他背后还有朝廷,还有青鸾卫、司礼监和太后娘娘,这便是大义名分,古时有挟天子而令诸侯,现在他占了大义名分,怎么也是占着理。 裴琰伸手点了点李玄都,再指了指裴舟等人,冷笑道“尔等逆党,暗中勾结青阳教中人,图谋不轨,此乃谋逆大罪。” 哪怕是裴舟这般涵养,在闻听此言之后,也是脸色微冷。对于他们这些儒家子弟,不怕死,若是死得其所,更是敢于赴死,最怕的是被人污蔑不忠不义,死了之后还要背负恶名。 裴舟尚且如此,裴玉和裴珠这对未曾经历过太多风浪的年轻姐妹更是脸色苍白。 唯有李玄都仍旧是面容平静,语气亦是淡然道“这个罪名,是不是小了点” 裴琰一怔。 给人扣帽子,定罪名,而被扣帽子之人或是狂怒,或是惊惧,这种情景,裴琰见得多了,不过这种反应还是第一次。 罪名小了点 造反的罪名已经是死罪,满门抄斩也好,凌迟处死也罢,都能算得上,若是还嫌罪名小,那非要株连九族才肯罢休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我不是什么帝党中人,也不是青阳教中人。我姓李,名玄都,字紫府。” 说到这里,李玄都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说道“我是个江湖武夫,没有你们这般显赫家世,甚至不知父母是谁。在这世上,能让我敬佩的人不多,曾经的张公肃卿算一个。” 说到这里,李玄都停下了。 方十三和曹建德对视一眼,心头俱是一震。 张肃卿 曾经的内阁首辅,四大臣之首,深被先帝倚重,素有帝师之称。曾经一手提拔辽东总督赵政、齐州总督秦道方、秦中总督秦襄等人,能让这些封疆大吏自称为“沐恩门下”,可谓是权倾天下。 当时有人作诗赞誉其为“一柱擎起大魏天”,可见一斑。 若不是这位首辅大人要一意推行新政,触动了太多勋贵宗室和地方乡绅的利益,就算是太后娘娘和晋王殿下联手,恐怕也很难扳倒这位首辅大人。 “所以你不用说我勾结青阳教妖人,我还不屑于与这些人为伍。”李玄都猛然提高了音调“我是张相爷的门人,国公府,青鸾卫,司礼监,天宝二年的时候,我不知道杀了你们多少人。” “我之所以要与你们说这些,是要让你们死个明白,宗室、官员、宦官、外戚、勋贵,一年贪墨国帑达千万之巨,兼并田地,而且皆不纳税,使得一国赋税只能压在升斗小民头上,如今齐州遍地流民,固然有天灾的缘故,可归根究底,还是。现在你们不思赈灾平乱,还在这儿纠缠什么帝党,你说你们该不该死” 裴琰皱起眉头,他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作为裴家的未来家主,自然知道如今的朝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时竟是无可辩驳。 曹建德身为燕国公的公子,却是听不得这种话语,忍不住开口道“我祖辈追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为国建功,凭借功勋封妻荫子,如何当不得富贵” 李玄都指了指曹建德的心口“没人不愿意你得享富贵,你身上的爵位便是明证,关键在于一个贪字,已经富贵尊荣,却还要更多,不仅仅是于民无益,也是于国无益。” 曹建德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有些道理,这话要是皇帝陛下在朝堂上训斥群臣时说出,自然是至公至正之理,可是你一介江湖武夫,也配谈这些大话” 李玄都不再搭理他。 有些人不是是非不分,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么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下一刻,李玄都毫无征兆得向前一步踏出。 方十三察觉到不妙,正要出手,却只觉得狂风铺面,风如剑刃,让他不得不先行自保。待到他挥散那些剑风,李玄都已经伸手扼住乐曹建德喉咙。 这一次,李玄都不再留手,直接出手就是“风卷残云扫”和“风雷云气生”,捉住了不过先天境的曹建德。 不过李玄都的视线却放在了那名白发老人的身上。 白发老人名为呼延胜明,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是齐州境内赫赫有名的武道宗师,被誉为“鹰王”,曾被看作是可以单凭双手挡下紫府剑仙一剑的顶尖高手,只是当年江北群雄围攻紫府剑仙时,这位“鹰王”因为已经成为裴家供奉的缘故,没有出手。据说当初呼延胜明曾经以一己之力挡下三位归真境高手的围攻,以自身重伤为代价,击杀两人,只有一人侥幸逃脱,再不敢提复仇之事。不过呼延胜明也因为这个原因,伤了根本,此生难以踏足天人境。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才是大敌。 曹建德稍稍运转了一下气机,发现根本无力挣扎,色厉内荏道“你真要与青鸾卫和燕国公府为敌” 李玄都轻声道“你看,又来了不是。我刚刚已经说了,这个罪名小了点,青鸾卫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青鸾卫了,吓不住人,行走江湖,见惯了打打杀杀和生生死死,咱们别玩虚的,来点硬的行不行” 说罢,李玄都手上稍稍加重力道,曹建德顿时一阵窒息,说不出话来,同时额头上也渗出冷汗。 李玄都虽然是在与曹建德说话,目光却始终放在呼延胜明的身上。 一直未曾说话的呼延胜明终于开口道“年轻人,既然是行走江湖,那就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得饶人处且饶人。” 虽然与曹建德并非一路人,但现在毕竟是双方联手,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曹建德被人擒住而无动于衷。 在呼延胜明开口之后,原本已经打算强行出手的方十三轻轻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李玄都以“幽微宿命生”在曹建德的体内注入一缕剑意之后,然后将其随手丢开。 曹建德重重落地,因为窒息的缘故,满脸涨红,剧烈咳嗽几声之后,神色狰狞道“今日之辱,我日后定要报之,我会将与你有关的所有人,尤其是你在意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杀掉。我说到做到。” 李玄都微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尽管去杀就是,能杀得了,算你的本事。” 然后下一刻,李玄都一脚踢出,曹建德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撞入一堆酒坛之中,两眼一翻,当场昏厥。 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七章 呼延胜明 方十三勃然大怒,寒声道“裴舟不管你有没有冤屈,公然袭杀小国公和青鸾卫都督同知,都是大罪,你真要做那遗臭万年的逆臣不成” 言语之间,方十三的腰间长剑在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自行出鞘,以气机驾驭,如飞剑一般,直直刺出。手机端htts: 李玄都袖中掠出飞剑“青蛟”,从中途拦下这一剑。 裴舟久经宦海沉浮,自然知道方十三此言用意在于挑拨离间,若是他爱惜羽毛,说此事与他无关,或是埋怨李玄都多此一举,让他陷于不义的境地,必然会让为他出头的李玄都寒心,江湖上的一诺千金,最是害怕忘恩负义。 若是寻常人等,难免要心生犹豫,既有感恩,又有埋怨,如裴珠便是如此,可惜裴舟不是裴珠,老人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鬼蜮,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道“老夫可以不做名臣,但是不能做小人。而且老夫是不是逆臣,煌煌史册,也不是你们这些国之蛀虫可以一言而定。” “说得好”李玄都身形一掠而起,再一挥袖,同时袖中的“紫凰”也飞掠而出,与“青蛟”一起围攻方十三。 方十三伸手握住长剑,出剑如万千梨花。 面对方十三的出剑,李玄都以“北斗三十六剑诀”驾驭“青蛟”和“紫凰”应对,大半心神还是放在呼延胜明的身上。 张肃卿算是李玄都的第二个老师,教会了他“世情”二字,江湖之远是世情,庙堂之高也是世情。 李玄都深知青鸾卫也好,裴家也罢,都是极为棘手的存在,若是不能把他们打痛,打得伤筋动骨,那么他们便会如附骨之疽一般,一直纠缠不休。 所以李玄都今日是真正动了杀心。 新仇旧恨一并算。 对于李玄都来说,他想要让裴家不敢再对裴舟生出别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断去他们一指,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而且这个不敢轻举妄动的时间也不用太长,只要等李玄都拿到“五真丹”,然后恢复境界,最好是重返师门,如果一切顺利,到时候就是借给裴氏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如何,毕竟对于李玄都的师门而言,谁不是寄人篱下谁不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兰陵府裴家是,琅琊府萧家是,都是。 到了那时候,就是大局已定了。不管裴家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根据形势改变自己的态度,这才是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处事之道。 至于如何断去裴家一指又不至于让裴家不过一切地报复,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呼延胜明。 李玄都以前横行的江北的时候,从未与人此人交手,但是听说过此人的大名,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虽然比之颜飞卿、苏云等人仍旧略有差距,而且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与天人境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虽说一步之差,天壤之别,但他毕竟是积年老归真,对于天人境和归真境九重楼之下的江湖人士而言,仍旧是遥不可及,不能招惹。 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却没有什么能不能招惹的顾虑,天人境界之下,只要李玄都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皆可杀。 李玄都一心二用,在驾驭两柄飞剑的同时,身形一掠而出,用出“风卷残云扫”,顿时剑气如风。 “鹰王”呼延胜明不愧是可以徒手接下巅峰时紫府剑仙一剑的高手,面对滚滚而来的剑风,一身气机如瀑布流淌,出手如蛟龙,快若奔雷,将席卷而来的剑气纷纷打碎,不留半点, 然后白发老人一声轻喝,如舌绽春雷,浑身气机流淌如江河奔腾,一身得自江南织造局的华贵锦衣被外泄气机撑得鼓胀不堪,手臂上的袖子更是直接化为齑粉。 堪称是老当益壮的呼延胜明一臂横扫,如同裹挟风雷,隐隐带出风雷之声。 李玄都毫不退让,同样是一臂扫出,风雷缭绕,云气自生。 虽然都是风雷,但大不相同,呼延胜明是凭借强劲体魄和气机,使得出手呼啸如雷霆,但李玄都却是以“太阴十三剑”所孕育的真实风雷。 两者相触,呼延胜明只觉得整只手臂骤然一麻,而且这股麻痹感觉还有继续蔓延的趋势,就像是一条电龙,沿着他体内的经脉肆意流淌。 这便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存在,处处暗藏玄机,稍有不慎,便会着了道,就如李玄都在曹建德体内留下的那一缕剑意。 呼延胜明的体魄微微颤抖,皮肤下好像有一条小蛇在蜿蜒游动,老人很是果决,立刻阻断经脉,就如在河道之上铁锁横江,设置关卡,使得这条电龙无法继续游动,然后左手掌作手刀竖起,横向砍出。 李玄都不动如山,双手抱圆,化作“阴阳两极生”。 不但挡下了呼延胜明的这记手刀,而且再顺势变为“倒逆气云错”。 “倒逆气云错”的精髓,就在于阴阳颠倒,五行倒错,与正一宗的“乾坤挪移符”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瞬之间,呼延胜明只觉得体内气血仿佛受到某种牵引,开始逆向而行。 这位大名鼎鼎的“鹰王”算错了一点,就是没有料到李玄都竟然会用“太阴十三剑”,如果说“北斗三十六剑诀”是正,那么“太阴十三剑”就是奇,尤其是在第一次遇到的时候,难免会吃个大亏。 如果李玄都以“北斗三十六剑诀”对敌,呼延胜明断不会如此狼狈,双方堂堂正正比拼修为罢了,当然不是说“太阴十三剑”胜过“北斗三十六剑诀”太多,若是熟悉了“太阴十三剑”,对其有了防备,反而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威力更大一些。 说到底,还是出其不意。也是“鹰王”固步自封,在裴家这个舒适的安乐窝待的时间太久,不去广阔江湖闯荡,而西北五宗又很少踏足齐州,故而不认得“太阴十三剑”。 呼延胜明在第一次出手之后就落入下风,接下来便是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只能采取被动守势。 不过放任李玄都倾泻剑势,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很难安然无恙。 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八章 互换伤势 “太阴十三剑”的精髓,在于每一剑之间都有玄之又玄的联系,一剑加一剑的威力要大于两剑,故而所练“太阴十三剑”的剑式越多,威力越大,不过与之相对,“太阴十三剑”的自主剑意也就越盛,在“太阴十三剑”威力达到极致的时候,也就是剑主难以掌控“太阴十三剑”而被侵蚀神智化作剑奴的时候。 如今李玄都掌握了八剑,已经超过“太阴十三剑”的半数,将八剑依次用出,从“阴阳两极生”到“众生入我眼”,剑意层层攀升,层层递增。 虽说“众生入我眼”需要媒介之物,但是在没有媒介之物的情形下,也能以目光化作剑光伤人,无形无相无质,极难防备。 只见李玄都用出“众生入我眼”之后,双眼中有光华涌动,耀如寒星一般。 下一刻,就见李玄都的瞳中玄光一闪。 呼延胜明蓦地脸色大变,不等他有所动作,左眼已经猛地爆开血花,变成了一个黑幽幽的窟窿,眼眶周围更是焦黑一片。 呼延胜明在遭受重创之后,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愈发冷静小心,此时他除了震撼于这名年轻人的修为之高,竟然能同时抵挡他和方十三两人,这分明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为何不在少玄榜有名而且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此人到底是哪宗中人对付方十三的御剑手法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应该是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无疑了,可他此时所用的招数,玄机重重,诡秘难测,凶险异常,分明就是邪道中人的手段,江湖上什么时候出来一个正邪兼修的年轻高手 这位兰陵府裴家的首席供奉知道今日遇到了劲敌,不再一味防守,开始以伤换伤。 在这期间,李玄都的“青蛟”和“紫凰”开始变为守势,好让他专心应付呼延胜明。 两人在三尺之内,开始徒手搏杀,老人既然号称“鹰王”,一双手掌便如“鹰爪”一般,同时融汇了静禅宗“大龙爪”、真言宗“大手印”、神霄宗“虎爪绝手”三者之长,同时还有“大小擒拿手”和“大四象手”的痕迹,变化不定,不过李玄都也是博览众家之长,论手上功夫,不局限于掌法一道,拳法、指法同样精通,再配合“太阴十三剑”,使得两人交手之间,眼花缭乱,手段尽出,不像是生死相搏,倒像是在互相拆解招式一般。 不过人力有时穷,李玄都终究还是未能重回巅峰境界,此时以一人之力独战两人,初时不觉如何,可时间一长,还是略微力有不逮,尤其是两柄飞剑此时已经开始节节败退,而他与呼延胜明还是均势,距离胜出还是远远不够,若是继续拖下去,李玄都被拖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也是迟早之事。 到现在为止,呼延胜明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只眼睛而已。 “阁下如果厉害,不管是老夫也好,还是方大人也罢,任意一人遇到阁下,都万万不是阁下的对手,不过阁下执意以一己之力对上我们两人,那未免太不把我们放在眼中,也未免太自以为是。” 已成独眼的呼延胜明大笑一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躲过李玄都的一掌,开始骤然发力,迫使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方十三也破开两柄飞剑的封锁,直奔李玄都而来。 显然两位高手心有默契,选择在同一时间发力,意图直接将李玄都置于死地。 李玄都身形向后退去,同时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把被从中折断的木剑,若是乍一看去,倒像是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 手持长剑的方十三啧啧道先前是两柄绝品灵物,想来此物就应该是宝物的品相了,可惜啊 话音未落,方十三身形一掠,出剑如梨花雨,交错穿插,眼花缭乱,瞬间便是出手数十剑,只可惜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无一遗漏,都仿佛落在棉花之上,难以触及李玄都的身体分毫。 方十三也不着急,只是继续出剑,如果说李玄都的剑意是层层递增,那么方十三便是出剑越来越快,此时已经看不到剑身,只能看到无数剑影交织,当一剑抵住李玄都的眉心,方十三心中一喜,不过却见李玄都微微一笑,方十三又是心中一惊,手中长剑稍稍前压,然后借着剑身弯曲之后绷直的后劲向后退去,脚步虚踏,踩出一连串气机涟漪,好似层层莲花绽放盛开。 只是未等他落地,李玄都已经来到他的身后落地位置,手刀一扫,方十三在躲无可躲的情形下,只能匆忙运转气机抵消手刀中蕴含的凌厉剑气。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李玄都这记手刀中所蕴含的不是普通剑气,而是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方十三直接被这一记手刀削下半个耳朵,脖子也被斩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同时身形倒转,变为头下脚上,然后李玄都伸手抓住他的胸口衣襟,往地面狠狠一摔,客栈地面轰然作响,地上青砖瞬间化作齑粉,就连支撑屋顶的柱子也在气机震荡之下,裂开无数裂纹。 这位十三太保浑身骨骼炸响,七窍流血,眼看着是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了。 在此期间,呼延胜明不是不想出手,而是被“青蛟”和“紫凰”两柄飞剑拦住,脑袋歪斜,躲过刺向后脑的“紫凰”,一掌拍飞“青蛟”,恰好砸中“紫凰”。 呼延胜明一步踏出,身形如缩地成寸,瞬间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一掌拍在李玄都的后心。 然后五指成钩。 老人的五指破开李玄都的衣衫,刺入他的体内,仿佛是五颗钉子死死楔入其中。 若不是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仅仅是这一爪,就能破开后背挖出心脏。 李玄都向前踉跄几步。 呼延胜明如影随形,依旧是分不清出掌还是出爪,使得李玄都的体魄震荡不止,皮肉筋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起伏。 李玄都只能再次向前。 呼延胜明还要出手,却发现两柄飞剑再次掠向自己。 呼延胜明只能身形稍微停顿,先出手挡下两柄飞剑,眼底掠过一抹阴沉,冷笑道“待我杀掉你们的主人,便抹去你们的灵性,可谓意外之喜。” 趁此时机,李玄都终于得到一口喘息之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九章 剑出则胜 这位享誉齐州江湖的“鹰王”,虽然失了先手,但因为有方十三相助,在之后强行扳回局势,稳占上风,只是他没想到李玄都在被他连续拍了两掌之后,后心位置还在流血不止,仍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而且一身剑气不但没有因此而衰弱,反而还在层层攀升登楼。 不过对于呼延胜明而言,这不算什么,只要他占据了上风,慢慢去耗,他倒要看看,是此人的体魄能抗,还是他的这双手掌够硬。不是呼延胜明不想速战速决,而是这小子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太过诡异,只能稳扎稳打,徐徐图之,若是换成其他归真境高手,就算是相同境界的归真境弱九,也已经死在他的手上了。 裴舟忧心仲仲地开口问道“李公子” 看似狼狈不堪的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在他手中还握着“人间世”,始终未曾出剑。 稳占优势的呼延胜明眯起双眸,平静道“怎么,就这么点本事了” 站在呼延胜明身后的裴琰笑嘻嘻道“厉害,厉害,就是可惜了,本公子还等着你来敲掉本公子的大牙呢。” 李玄都随手扯下身上已经破碎不堪的青布外袍,露出里面的贴身劲装。 刚才呼延胜明的五指钉入李玄都的后背,虽然未能伤及心脉,但钻心之痛却是实打实的。 饶是李玄都这个久经伤痛之人,也有冷汗渗出,湿透后衫。 当然,呼延胜明的伤痛更甚于李玄都,整只左眼被剑气直接毁去,当时固然麻木一片,但随着时间推移,眼窝的痛楚也如无数蛇虫噬咬着呼延胜明,使得呼延胜明心中杀机更浓。 呼延胜明瞥了眼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 在心中隐隐忧虑的同时,也有些疑惑,为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用剑,难道仅仅是拿出来做个样子 呼延胜明心中冷笑不止,既然你装腔作势,那也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下一刻,老人身形一闪而逝,来到李玄都面前,双掌拍下。 同时从他身后探出两条以气机凝聚的虚幻手臂,分别挡下“青蛟”和“紫凰”。 呼延胜明冷笑不止。 这个年轻人的确有些本事,可惜就是犯了江湖新人的大忌,也是许多宗门弟子的大忌,出身太高,眼界太高,有明师指点,又有诸多宝物,一直顺风顺水,就难免太过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把别人放在眼中,那么在阴沟里翻船,也怨不得旁人。 不过唯一的坏处就是,此人来头肯定不小,说不定就是哪个宗门的嫡传弟子,只是既然结仇,已经断无和解可能,那便索性一路走到黑,直接将此人和裴舟一行,以及这个客栈中的所有人,全部杀掉,然后抹除痕迹,或是直接栽到青鸾卫的头上,那么江湖之大,任凭你背景通天,也不可能万事悉知。 呼延胜明以气机震碎身上的华丽锦衣,露出衣下的金色软甲,笑道“既然你会北斗三十六剑诀,想来与清微宗关系不浅,所以你非死不可。” 李玄都淡然道“杀你并不难,只是我不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已。” 呼延胜明自然不信,冷笑道“若能杀我,尽管来杀就是。” 呼延胜明身为成名已久的高手,自然也有用来拼命的后手,同样是代价太大。 无非是互拼后手罢了。 呼延胜明猛然怒喝一声,脚下地面炸开一个大坑,周围的所有物事全部化作齑粉,然后他的身形向前掠出,速度之快,甚至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比缩地成寸还要快上三分,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爪掏心。 李玄都神色默然,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轻描淡写地抓住呼延胜明的手腕,“逆天劫”剑气如江河倒灌,进入老人体内。 呼延胜明瞬间只觉得手掌和手臂上的经脉寸寸碎裂,同时血肉筋骨也仿佛被利刃切割,在肌肤上爆开无数血线,凌迟刑罚也不过如此。 这便是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甚至不用如何玄妙运用,只是最粗浅的运用,凭借剑气之利,也能伤人。 呼延胜明浑身颤抖,不得不壮士断腕,断开这条手臂,然后拼着失去一条手臂,将全身的所有气机汇聚于另外一手,非掌非爪,一拳打出。 呼延胜明很是果决,也不缺玉石俱焚的狠辣和果决,可李玄都既然已经取出了“人间世”,那就说明他已经不再有丝毫留手的心思,右手中的“人间世”直直递出,与老人的一拳迎面相撞。 这一剑,好似切豆腐一般,直直刺入呼延胜明的拳头,一直没至剑柄位置。 接下来的一幕堪称骇人,只见呼延胜明的这条手臂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 以双手而被赞誉为“鹰王”的老人现在已经双臂尽失。 与此同时,李玄都又是一掌拍在了呼延胜明的脸庞上。 呼延胜明的长处在于精通贴身肉搏,一双手掌摧金断玉,尤其是在他灌注全身气机之后,就算是寻常宝物,也伤不得他的手掌分毫。 可他却不知道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木剑,乃是刀剑评上高居第二位的“人间世”,仅次于大剑仙的“叩天门”,而“人间世”中更是蕴含有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 李玄都本身就有先天玉虚境的修为,相当于归真境弱九,在修为上与呼延胜明相差无几,现在多了一把“人间世”,杀一个归真境弱九,总不至于太难。 李玄都缓缓收回手掌。 已经没了双臂的呼延胜明站而不倒,脸庞上多出一个深陷下去的掌印,使其看不出本来相貌。 李玄都收起“人间世”,转头望向那名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裴家公子,裴琰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只能看到呼延胜明的背影,他不知道为何这位旱逢敌手的“鹰王”为何不动弹了,他只是猜测老人受了重伤,却绝对不敢想这位曾经纵横齐州的宗师人物已经身死当场。 就在此时,一直趴在地上的方十三一弹而起,已经肝胆俱裂,再无半点连战心思,不管事后是否被都督大人责罚,向客栈外逃去。 只是李玄都的御剑速度更快,“青蛟”和“紫凰”衔尾而至,方十三躲过了“青蛟”,却没能躲过“紫凰”,被一剑刺穿后颈,从嘴中一穿而出。 堂堂青鸾卫十三太保向前扑倒在地,死得凄惨至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章 一念荣辱 李玄都一挥袖,“青蛟”和“紫凰”如倦鸟归巢,掠回他的袖中。 直到这一刻,裴琰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道“呼延先生快,快用你的压箱底手段,用保命手段,不管什么代价,都快杀了他你只要杀了他,我亲自去跟父亲给你请功,给你一万太平钱,不,不,给你两万太平钱除了太平钱,美人、丹药、宝物、秘籍,你想要什么我们裴家就给什么” 裴琰当然不傻,相反,他是一个无可争议的聪明人,一个被世家豪阀精心培养出来的世家公子,有城府,有手腕。只是聪明有大小之分,满脑子小聪明之人,往往最是怕死,越是直面自身生死,越是容易方寸大乱。 此时裴琰哪里还不知道呼延胜明已经死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罢了,因为他在自己最大的依仗呼延胜明身死之后,便如面对独自凶恶贼人的孤弱女子。 如果裴琰在李玄都的位置,他绝对不会放过李玄都,给一个痛快死法都是便宜了,那么以己度人,他也不认为李玄都会善罢甘休。 李玄都缓缓前行,随着他的脚步,呼延胜明的尸体也“噗通”一声向前倒地,激起一圈尘土。 最后一点幻想也彻底幻灭的裴琰突然平静下来,定了定心神,仿佛哀莫大于心死一般,如此一来,倒是有些裴家公子的风采了。 李玄都走到裴琰的面前,问道“裴公子,你记不记得我刚才说过什么” 裴琰仿佛认命一般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 “知道就好。”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猛地拔高嗓音“裴琰” 裴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眼前一花,李玄都已经一拳打出。 “砰”的一声,裴琰整个人倒飞出去,不过李玄都用了巧劲,没想打死这位裴家公子,甚至落地时都没激起多少尘土,只是他的两颗门牙高高飞起,然后带着牙根和血丝落在裴琰旁边。 李玄都平静道“说敲掉你的大牙就敲掉你的大牙,不取你的性命。” 裴琰勉强爬起来,捡起自己的两颗落牙,低着头低声说道“多谢手下留情。” 说罢,裴琰将两颗牙送入口中,虽然差点被卡在喉咙里,但裴琰还是将两颗门牙生生吞入腹中,然后一字一句道“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在下受教了。” 李玄都对于这一幕熟视无睹,只是挥了挥手。 裴琰转身踉踉跄跄离开客栈。 不是李玄都听不出裴琰话语中隐藏的怨恨,只是杀不杀裴琰,不在于裴琰怨恨与否,也不在于李玄都对于裴琰的观感如何,而在于形势。 李玄都杀青鸾卫在于对立,就如正邪之争,没什么好说的。对裴家出手,除了自保缘故之外,也有立威的心思,既要让裴家害怕,又不至于让裴家生出拼命报复的心态,那么呼延胜明这位裴家大客卿必须死,而裴琰这位裴家公子不能死。至于日后裴琰是否会行报复之举,也不在于裴琰,而在于李玄都,若是李玄都能重新得势,就算裴琰想要报复,裴家的其他人也不会允许。 一个世家,家主虽然大权在握,可以在小范围内按照自身意愿行事,但涉及到整个家族的大局,就绝对不能肆意行事,若是家主违背家族利益逆向行事,自然就坐不稳家主大位。其实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都是如此。最高权力者,代表的是大部分人的利益,也就是人心所向,若是违背大部分人的利益,便是众叛亲离。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从一开始就决定放走裴琰。 若是李玄都日后能够重新得势,成为江湖上的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兴许那时候,裴琰就不会将今日之事引以为耻,反倒要引以为荣。 就像朝廷上的清流官员,被皇帝打板子,这是廷杖,可以博取直名,在士林间被人称赞,任谁都要伸出大拇指夸赞一声忠臣、直臣、良臣,可如果是被地痞无赖打了一顿,那就是奇耻大辱了。 荣誉和耻辱,不在于事,而在于人。 同样的事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不同的结果。 在裴琰走后,剩下的就是小公爷曹建德了。 至于那些青鸾卫扈从,在方十三身死之后,便已经逃散一空。若是鼎盛时的青鸾卫,必然不敢如此行事,若是主官身死而属下逃散,必然要被青鸾卫追责连坐,但是如今朝政,青鸾卫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吃空饷,喝兵血,欺上瞒下,哪里还有真心效命之人。 此时小国公已经彻底昏死过去,李玄都单手将他从一堆酒坛子中提起,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了他。 一直站在楼梯上的裴玉望着李玄都,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先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与他梦中所见的江湖几乎一模一样。 客栈,高手,青鸾卫,一言不合的出手,如风卷残云一般的收尾,干净利落,好像在大暑的天气中一口气喝了三碗冰镇酸梅汤那般痛快。 这就是他向往的江湖,这也是他想要的江湖。 相较于裴玉的心情激荡,裴珠就有些心情复杂了,她自小就不喜欢走江湖的武人,在她的印象中,武夫一直与“粗蛮”二字分不开。都说长姐如母,在父母离世之后,她便负责在平时管教裴玉,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越是逼着裴玉读书,裴玉就越是向往那劳什子的江湖,而弟弟的忤逆让她愈发讨厌江湖和那些在江湖中无法无天的武人。 可是在今天,裴珠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李玄都这个江湖武人,那么他们姐弟二人和爷爷怕是都已经化作一缕冤魂往地下九泉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裴玉火上浇油道“姐姐,看到没有,要不怎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平日里喜欢的那些读书人,吟风弄月,高谈阔论,倒是在行,可如果遇到今天的情况,面对那些青鸾卫,能救你吗能救我们裴家吗” 裴珠顿时觉得气闷无比,不知该如何答话。 裴玉兴奋道“我得赶紧去找李大哥拜师学艺,要是错过了李大哥这位绝世高手,我要后悔一辈子。” 比起眉飞色舞的裴玉,裴珠神情复杂,垂下眼帘,眼神晦暗难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一章 杀与不杀 裴舟望向客栈大门那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临枣关的守军也要被惊动了。” 老人笑道“客栈的赔偿,还有这位小公爷,以及临枣关的守军,不妨都交由老夫处置,李公子安心调养伤势便是。” 李玄都对于裴舟能看出自己受伤并不奇怪,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在帝京这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待久了,眼界自然不俗。 李玄都点了点头,沿着楼梯往二楼走去。 裴珠让开道路,裴玉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走到二楼屋门前,裴玉已经快步跑过李玄都,很是狗腿地为他开门。 李玄都大步走入其中,裴玉正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就听李玄都转头说道“裴玉,你待会儿跟你爷爷说一声,我会闭关几天,在此期间,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你们也最好不要离开客栈。” 裴玉望向李玄都,脸上难掩忧虑“李大哥,你没事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无甚大碍。” 裴玉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不知道,对于李玄都而言,死不了便是无甚大碍。 在裴玉离去之后,李玄都一挥袖,两扇房门自行关闭,其上还有一层肉眼可见的气机流转。 然后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多是他以前用剩下的丹药,至于“紫阳丹”这等好东西,却是没有了。好在李玄都久在江湖,受伤的次数多了,也就久病成良医,翻看了一下之后,从这些剩余丹药中勉强配出一副静气安神的药,大约有十几颗左右,大大小小,大的如珍珠,小的如米粒,以黑色和红色为主,被李玄都通通放在手心,然后一气吞下。 其实呼延胜明和方十三给李玄都造成的伤势都在其次,多是些皮肉伤,真正让李玄都苦不堪言的还是“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若是只是单独一个,李玄都凭借自身所学,也好处理,关键是两者同时发作,那便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让李玄都左支右绌。 这不由让李玄都回想起一个说法,十个手指按住了十个跳蚤,结果就是一根手指也不能动,看似强大,可只要一根手指出了问题,便会引发一连串的后果。 李玄都盘膝坐在床上,闭上双眼,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呼吸渐而平稳,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乃是坐忘。以坐忘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又以“玄微真术”中的“聚势法”得龙虎相济,阴阳相合。 如此三天之后,李玄都不再穿那身青布棉袍,而是换了一身崭新的鹤氅,重新走出房门,伤势不能说已经完全恢复,但也大体无碍,算是被李玄都镇压下去,只是当下镇压越酣畅淋漓,日后反弹也就越大,到那时候,便是李玄都使出浑身解数可能都弹压不下。 此时客栈内竟是已经修缮完毕,可以说是焕然一新,让人都要误以为这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此时客栈老板娘仍旧是站在柜台后算账,年轻伙计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裴玉独自一人坐在大堂中的一张桌前,完全没有裴家小公子的气派,把一本话本平铺在桌上,旁边又放了一堆瓜子,正在一边看书,一边磕着瓜子。 当裴玉一个不经意的转头看到李玄都后,立刻不再管那本话本,雀跃道“李大哥,你出关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与裴玉一同坐下,问道“你爷爷呢” 裴玉把面前的瓜子分出一大半推到李玄都的面前,低声说道“好像是去见那个临枣关的游击将军了。李大哥你出手之后,那些青鸾卫就没敢再回来,还有那个什么燕国公的小国公,没想到老板娘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被老板娘封了窍穴,这会儿还在柴房关着呢,也没见有个人来救他。至于临枣关的那位游击将军,根本就没敢进客栈,就在街边与我爷爷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调头走了。还有就是客栈了,我爷爷本来要给银钱,老板娘却说什么也不要,说是不合规矩,我也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规矩。” 李玄都剥了几颗瓜子,没有多说什么。 不多时后,裴舟走进客栈。 李玄都起身相迎,裴舟却是快步走到李玄都面前,拱手道“先前李公子疗伤要紧,老夫不敢耽搁,现在李公子疗伤完毕,两次相救之恩,老夫感激涕零,请受老夫一拜。” 老人说完就要对着李玄都长揖到底,李玄都自然不会坦然受了此礼,伸手扶住老人的手臂,将其托住,以李玄都的修为,只是一个读书人的老人自然拜不下去。 与此同时,裴舟也极为懂事地起身,恭恭敬敬地李玄都拜了一拜。 李玄都微笑道“我今日受了裴玉一拜,已经足矣。” 裴舟便也不去强求,提议与李玄都再去客栈后的小园子走一圈,李玄都自无不可,两人来到客栈的后园,裴舟这才轻声道“那位小国公还在客栈的柴房中,按照老夫的意思,本是放他一马,毕竟燕国公在朝野之间的名声还算不错,不过此人先前曾经在言语之间多番威胁李公子,所以到底如何处置,还要请李公子拿个主意。” 李玄都想了想之后,说道“放了吧,没必要为了一时意气而与燕国公府结下死仇。” 李玄都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最起码现在不能。” 裴舟曾经贵为九卿之一,立刻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不由点头道“李公子此言是老成持重之言。” 想到这儿,裴舟不由在心底微微感慨。 什么是庙堂争斗就是联手一切可以联手的势力,当年四大臣之所以会大败亏输,或者说当年谢太后和晋王之所以能够取胜,就是抓住这一点精髓,使得宗室、勋贵和那些反对四大臣的文武官员联起手来,这才使得四大臣大败亏输。 现在的清流也好,帝党也罢,自然不能再走这条老路,所以太后和晋王的貌合神离便给了他们机会。 如此看来,这位李公子就深谙此道。 杀人,可以,但不能为了杀人而杀人,要明白杀人是为了什么。 杀人,从来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二章 神境通 议定之后,就由裴舟去放了那位小国公,此时他被老板娘以太平宗的“锁神钉”封住了几大窍穴,倒也不怕他暴起伤人。 李玄都独自一人从后园回来之后,发现裴玉还在客栈的大堂等他,瞧这意思是想要继续与李玄都讨教些江湖上的事情,左右无事,便与少年来到他的房间。 对于一个刚刚接触江湖的少年来说,三天前那番血肉横飞的景象,应该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尤其是呼延胜明被斩去双臂的惨烈死法,尤为骇人,可李玄都却发现姐弟两人似乎并不怎么害怕,来到房间之后,便问出心底的疑问。 裴玉回答道“其实在帝京的时候,也是怕的,可是从帝京到齐州的路上,遇上过许多次劫杀,有山贼匪人,也有许多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不知是青鸾卫假扮还是雇佣的,这些人肯定不如李大哥厉害,可是和护卫们厮杀起来也是血肉模糊,断胳膊断腿都是寻常,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李玄都不由轻轻感叹。 齐州毗邻直隶地界,裴家老小从帝京到齐州,必然是要经过直隶境内,且不说青鸾卫和那些江湖人士,就说山贼乱匪,天子京城脚下尚且如此,裴舟这位九卿之一尤然如此,其他州府更是可想而知,普天之下还不知道有多少生灵涂炭。 李玄都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道“我看你脚步虚浮,内里孱弱,不似打熬体魄练气养气之人,既然你这么向往江湖,难道就没有学过半点强身健体的法门” 裴玉皱起小脸“姐姐管得严,哪里学得到,只能看看话本过瘾而已。” 李玄都不由一笑。 其实如今年景,已经可以算是乱世,江湖武人也好,方士术士也罢,地位已然有了不小的提升,若是往前推移个几十年,虽然李玄都没经历过,但是听一些江湖前辈谈起过,那时候朝廷强盛,打压得江湖抬不起头,又收拢大批高手为己用,那才是真正的文贵武贱,哪怕文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武夫已然是先天境、归真境,只要文人的地位更高,那么武人也不得不俯首听命,江湖武人遇到朝廷权贵更是要绕着道走。还有那些投身权贵世家的,可不兴叫什么客卿供奉,而是称之为门客,门下之客,这供奉一说,供而奉养,还是近十几年才慢慢兴起的。 一上一下,其中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据说当年有位世家公子,只是个四品的官身,最大的爱好就是将各路江湖女侠收为自己的房中人,让她们端茶倒水,比起婢女丫鬟也不差多少。 如果裴玉早生了几十年,以他的身份,哪里还会向往什么江湖,把江湖人士当作奴仆还差不多。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官家子弟,从来都是把圈养的青皮之流当作夜壶,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不需要的时候便放在床底下。可如果说哪家官家子弟,亲自撸起袖子拿刀砍人抢地盘,在别人看来,那不仅仅是失了身份,更是脑壳子坏掉了。 在几十年前,如果裴玉这样的官家公子向往江湖人士,在其他官家子弟看来,就是脑子坏掉了。 相较于裴玉,裴珠对于江湖人的态度就比较正常了,毕竟是生在那个环境里,看待人或事的角度和态度必然不一样,而且眼界和格局也不一样,所以才会有人闹出皇帝陛下金扁担和皇后娘娘烙大饼的笑话。 不过现在又是不同了,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文人士子就像古董,精贵也易碎,而黄金就没这么多顾虑了,所以在乱世之中,江湖中人的抬头是必然,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已经摇摇欲坠,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从云端跌落到尘埃里。 所以说,裴玉的选择也不算错。 李玄都笑道“我看少年你骨骼清奇,是难得的练武奇才,我这里有一套静禅宗的心法口诀,不能让你金刚不坏,却能让你修炼出些许神通,你想不想学” 裴玉怔了一下,然后如小鸡啄米一般疯狂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门功法是我从一个静禅宗的大和尚的身上得来,不过得来的手段有些不太光彩,所以你学会之后,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显摆,以免招来祸事。其是千余字总纲,剩余是我的心得体会,你能学会多少便是多少。” 裴玉脸色一正,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坐在床沿上,准备凝神静听。 李玄都开始缓缓口述“坐忘禅功”的入门口诀,此法的好处便在于不需要基础,无论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还是身无修为的普通人,会了就是会了,不会就是不会,与佛家所说的顿悟有些类似,不是说你天资聪颖就一定能学会,也不是说你资质愚笨就一定学不会,所以胡良怎么也学不会,而周淑宁则是一学就会。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也不怕此法外传,而且当初静禅宗之所以从未向李玄都索要,就是因为此法很难大范围传播开来,纵观能够学会之人,李玄都、苏云媗、周淑宁,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前二者就不必说了,本身所学根本就不逊于“坐忘禅功”,而周淑宁更是被玄女宗宗主萧时雨看中的关门弟子,所以此时李玄都将此法传授给裴玉,也没有抱有多大希望。 不过不抱希望是一回事,李玄都既然决定了要教,那就不会马虎,不但将原本口诀中许多晦涩难懂的佛家术语换成更为通俗易懂的白话,而且还夹杂了许多自己的心得体会,可以算是不曾藏私半分。 只是让李玄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裴玉这小子竟然是个练武的奇才,他不过把心法口诀说了一遍,裴玉就完全记了下来,而且照猫画虎地运转一遍之后,竟然初现神异。 “坐忘禅功”的六大神通,分别是“漏尽通”、“天眼通”、“他心通”、“天耳通”、“宿命通”、“神境通”。其中“宿命通”和“他心通”最为玄妙,不过功用不是用来与人交手,而其他四种神通中,“天眼通”和“天耳通”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敌手段,真正可以用来对敌的,唯有“漏尽通”和“神境通”。 李玄都所得就是“漏尽通”,使得体魄坚韧,虽然比不得“金刚不坏之身”坚固,但在恢复伤势上却是更胜一筹。 依照李玄都看来,裴玉所得似乎是“神境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三章 观其行 所谓“神境通”,又名“神足通”,即为自由无碍,随心所欲现身之能力。 换而言之,得到此神通之后,便等同学会了天底下最为高明的轻身功法,大成之后,可日行千里,踏水无痕,任你“血影幻身”还是“履霜”,都比之不及。而且“神足通”还是一种绝佳腿法,若是以腿应敌,千钧大力尽在其中,踏山裂石也是等闲。 当然,以现在裴玉的境界而言,只是初见端倪,还不到这等地步,不过等他娴熟一些之后,飞奔如马匹,飞檐走壁还是不成问题。 李玄都倒是没有瞒着裴玉,直言相告道“此法你已经初窥门径,以后要做的就是勤加修炼,其中神妙,你自会知晓。” 裴玉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被景仰的李大哥肯定是其一,其二则是他在心底冒出一个念头,我他娘的难道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 李玄都起身来到窗口位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日落西山,想来明日才能动身,说道“这套口诀出自静禅宗,打打杀杀还在其次,除了修炼所得神通之外,也更侧重于养气养神,以此为根基,修炼其他功法,则事半功倍。” 裴玉听到这个,想了想,便觉得要跪下拜师才行。 不过李玄都却是一挥袍袖,以气机将他的双膝托住,使其跪不下去,微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就别跪了,若是谢我,抱拳即可。如果是拜师,也不是时候,因为我另有师承,其中牵扯着许多干系,若是你拜我为师,便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之钉,我如今自保尚可,却是未必能顾及到你,你还是不要牵涉其中为好。” 被看穿心思的裴玉有些赧颜,然后毕恭毕敬地抱拳行礼。 另一边,裴舟放走了那位身上还插着“锁神钉”的小公爷曹建德,刚好遇到了似乎有心事的孙女裴珠,爷孙二人便在客栈后园的两条石凳上对坐。 老人缓缓说道“你不愿玉儿练武,这一点爷爷知道,也理会得。可如今的世道不一样了,正如玉儿先前所说,在这个乱世之中,仅仅是一肚子圣人文章,且不说能不能治国平天下,怕是连保存自身都做不到,那还谈什么拯救天下苍生所以我的意思是,玉儿喜欢练武,便让他去练,若是真有不可挽回的那一天,玉儿好歹还能远走江湖,总要好过跟着我这个老朽一起陪葬。” 听到这儿,裴珠已经是脸色苍白,她刚要说话,就见裴舟摆了摆手,接着说道“至于那位李公子,我已经大概猜出了他的来历,不得了啊,真的不得了,没想到他还活着。本以为当年帝京一场大变,他已经死在了那场大乱之中,看来还是吉人自有天相。” 裴珠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位李先生到底是谁” 裴舟平淡道“他不是已经说了吗,他姓李,名玄都,字紫府,你说是谁” 裴珠一怔,随即失声道“紫府剑仙” 说到这儿,她下意识地以手掩口。 裴舟缓缓说道“你最喜欢读书人,那我问你,近百年以来,天底下的读书人中,才学最高、志向最大、德行最优的是谁” 裴珠一时不知爷爷此言何意,只能摇了摇头。 老人眼底掠过一抹失望,叹息道“那我告诉你吧,是曾经的内阁首辅张肃卿,他出任的首辅的时候,看似光鲜的大魏朝已经是一座四面漏风的破房子,所以前任老首辅才会自称是一个裱糊匠,无非是哪里漏了补哪里,可张肃卿用了十年的时间便实现了武德中兴,可谓是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你说他才学高不高若仅是如此,那张肃卿就只是一代名相,已然功成名就,若是激流勇退,青史留名便成定局,可他却选择不退,明知万丈刀山在前,仍旧要求万世治安事,志向大不大纵观张肃卿平生,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结发妻子一人,清廉自守,德行优不优” 裴珠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人望着裴珠,轻声道“当年张肃卿待李紫府如何是当作弟子的。张家公子张白圭又是如何待李紫府的是当作知交的。更不用说张家小姐张白月了。就连张肃卿都如此看好这位李公子,你觉得他会是一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粗蛮武夫吗而且你也不要忘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当年那些称颂张肃卿的读书人如今还有几个可偏偏是这个武夫,还记得张相的恩情,时至今日,仍是矢志不移,你觉得这样的江湖武夫比起那些所谓的文人士子,又差在哪里仅仅是不会吟诗做对不懂那些文人风流” 裴珠哑口无言。 老人感慨道“救亡天下,靠的不是嘴。听其言而观其行,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去做。整日坐而论道,不切实际,岂不是正应了那句话,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若是真敢去死也就罢了,好歹能激励后人,就怕是临危一死水太凉,到头来还是做了那二臣贼子。” 裴舟眼圈微红,道“可爷爷你也说过,心怀利器则杀心自起,若是裴玉开始练武,难保不会与人争强斗狠,正所谓善泳者溺,到时候裴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老人平淡道“以我们如今的处境的而言,难道我们老老实实做人,那些人就会放过我们吗” 女子欲言又止。 裴舟平静道“你的这些道理,放在太平盛世是没有错的,毕竟千金之子戒垂堂。可如今已是乱世,不管你是千金之子,还是泥腿子,都已经在危墙之下,所以在这个时候,再去说什么不立危墙之下,都已经不合时宜了。” 裴珠坐在石凳上,怔然无言,不知该如何反驳。 裴舟却是独自起身离去。 裴珠抬起头看着爷爷离去的背影,有些六神无主。 二楼,李玄都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园中孤苦伶仃的女子,神情淡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四章 馆陶城 第二日,裴舟和李玄都一行人离开了临枣关。在经过城门的时候,驻守临枣关的游击将军和守备都在守在城门前,只是两位实权将领只是带了几个亲兵,不像是要拦路的样子,这才让众多裴家护卫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江湖仇杀是一回事,与一城守军敌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位将领中的守备一抬手臂,立刻有一名兵士双手捧上一口匣子,上前送到裴舟的面前,游记将军微笑道“按照常例,这是六百两银子,其中二百两银子办饭食草料,四百两是贽敬。” 裴舟久在朝中为官,自然知道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按理来说,他这次告老还乡,并非是位极人臣之后的衣锦还乡,倒有些失势落魄的意思,一路上的地方官员不为难就算好的,又如何会送上贽敬,说到底这次还不是因为有李公子,狠狠教训了一番青鸾卫,如今方十三的尸体就停在临枣关的兵营之中,所以才使得这两位官阶不高却有实权在握的武官甘愿送上一份贽敬。 裴舟不是贪官,但也不是道德圣人,对于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心中愿意或是不愿意,都还是要遵守的,否则便是与整个官场为敌,于是他点了点头,立时有随从上前接过匣子, 裴舟拱手道“如此便多谢二位大人了。” 两人见裴舟接了匣子,脸色明显舒缓许多,也是拱手还礼。 双方本也不是一路人,只是略微寒暄几句之后,两位武将便拍马而去。 裴舟这才打开匣子瞧了一眼,不得不说,两位武将虽然是粗人,但还是粗中有细,只见匣子中整整齐齐码着五十两雪花纹银,在匣子的角落又放了五枚金灿灿的太平钱,剩下的四百两则是换成了银票,被银子和太平钱压在下面。 裴舟轻叹一声。 这便是二品大员的规格了。 按照规矩,一个县就是六百两银子,一个府十几个县,一个州十几个府,就算不能全部走下来,除去几个不在行进路线上的府县,只按照十个来算,那就是六万两银子,两个州便是十二万两银子,这银子来得未免太容易了些。 更何况,大魏版图可是两京一十九州。 经过先前的连番恶战和追杀之后,裴舟的随行护卫还剩下六十余人,六十余人皆是弓马熟谙的军伍出身,故而全部骑马,还有些跟随裴舟一起返乡的老仆之流,则是乘着马车,本来裴舟、裴珠和裴玉三人也是同坐一辆马车,如今有了李玄都,裴玉便不再乘坐马车,而是与李玄都骑马并行。 裴玉轻声问道“李大哥,你见过青阳教的人,那些人是不是都会妖法,可以乱人心神,蛊惑人心” 李玄都摇头笑道“青阳教中肯定有会用术法的方士,但是人人都会什么妖法却是无稽之谈,至于蛊惑人心倒是真的,不过凭借的不是法术,而是骗术。等我们再走一段时间,你兴许就能见到青阳教中人,没那么吓人,很多时候和普通的江湖中人也没有太大差别。” 裴玉接着问道“普通的江湖中人是什么样子” 李玄都微微一怔,想了想之后,反问道“那你见过官场上的小吏吗” 裴舟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普通的江湖中人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些小吏类似,要懂得察言观色,见到江湖豪强要小心伺候,遇到不如自己的便盛气凌人,媚上欺下。当然,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小吏中也有兢兢业业做事的,这些江湖底层草莽中,也有那义薄云天之人,不好一概而论,不过大体就是如此。” 裴玉认真点头,把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那架势可比读圣人之书要上心太多太多了。 相较于裴玉对于李玄都的敬仰,恨不得执弟子礼,裴玉的姐姐裴珠,对于李玄都的感观就颇为复杂了,既有感恩和敬畏,感恩于李玄都的屡次出手相救,敬畏于李玄都曾经的煊赫身份,但在心底深处,还是稍稍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心理,有些年龄相近之人的不服气,再加上女子的矜持,所以很少与李玄都说话。 李玄都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经历的世情多了,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悲欢离合之后,心态难免显老,看待裴珠也好,看待裴玉也罢,都有些前辈看待后辈少年人的意思,对于裴玉的黏扯,他不厌烦,对于裴珠的疏远,他也不以为意。 一路上继续东行,进入兰陵府境内之后,局势显得更为混乱。 因为兰陵府和琅琊府,再加上先前的东昌府,这三府之地是青阳教肆虐最重之地。本来仅凭地公将军唐秦一人,仅凭一个红阳总坛,无论如何也掀不起如此大的声势,可坐镇青阳总坛的唐周却派来了自己麾下的白氏三兄弟为唐秦助阵,使得唐秦声势大振,如今白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白爵就在东昌府境内,而三弟白绕则在兰陵府境内。 这一日,一行人来到馆陶县城,本地的县令好像是一位帝党重臣的学生,对于裴舟这位帝党前辈自然十分敬重,设宴为裴舟接风洗尘。李玄都没有去凑这个热闹,本想按照老规矩,独自一人在县城中走一走,看一看本地的人情世故,恰好遇到了也要出门逛逛的裴玉和裴珠姐弟二人。 裴玉不顾姐姐的僵硬脸色,非要三人同行,就这么三人来到县城中最为繁华的闹市之中。 裴珠戴了一顶素淡帷帽,再加上李玄都和裴玉这两名男子,寻常青皮无赖也不敢贸然上前招惹。 李玄都想买两本书,来到一座书斋,掌柜是个穷酸秀才,一看就是那种不善经营而导致家道中落的,花费了半吊铜钱,从这位掌柜手中买了一本据说是祖传的游记,记录了大魏十九州的山山水水,不知是真是假,李玄都就当个乐子。 既然到了书斋,姐弟二人也都买了几本书,裴玉买了本披着武备兵书外衣的江湖话本,裴珠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则是买了一本时下非常流行的才子佳人话本。 毕竟哪个少女不怀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五章 棋士魏臻 三人离开书斋之后,继续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裴玉对于手中的书有些兴趣缺缺,毕竟见识了真正的江湖和真正的江湖中人,对于书中的江湖就有些不以为然了。 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在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发现巷子里挤满了人,不乏身着青衫的读书人,反正三人也没什么事情,在裴玉的倡议之下,便走近一瞧,才发现是寻常的赌棋,一般是用一个彩头招揽客人,然后摆出一个残局,若是能破了残局,便可拿走彩头,若是破不了残局,便留下银钱。李玄都行走江湖多了,见过不少,最初的时候,对于自己的棋力还有些信心,曾经自不量力地试过几回,可惜每次都是输个血本无归,以后便不再干这等蠢事了。 不过今天的赌棋却有些不一样了,不是残局,而是如正常弈棋,围观的客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棋力强弱下注不同数额,这等博弈,不用残局而是全凭博弈,自然是对自己的棋力颇为自信,就算有那棋坛国手,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下棋,而且下注无非几文钱,算是小赌怡情。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钱囊,他平时就用这个来装散碎银子,毕竟在寻常百姓面前,总不好直接从“十八楼”中取用银钱,其中也多是些铜板,没有太平钱。 李玄都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望向身旁的姐弟二人,问道“你们谁想去下一盘” 裴珠轻轻摇头。 裴玉却是跃跃欲试。 李玄都将钱囊丢给裴玉,笑道“输光为止。” 裴玉接过钱囊,也不客气,大步来到棋盘前。 其他围观之人见裴玉气态不俗,衣着更是华贵,纷纷让开。 那摆下棋盘赌局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黑色长衫,面色雪白,气态不俗,见到裴玉之后,微微一笑,伸手从棋盒中抓出几颗白子。 裴玉坐在年轻男子对面的蒲团上,抓出一颗黑子。 年轻男子松开手掌,是五颗棋子。 下围棋时双方需要确定谁下黑子,也就是执黑先行,猜先就是其中一方抓一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另一个人拿出一个棋子或两个棋子对猜,如果抓出的棋子数是单数或者双数被对方猜中,则由对方先下子,否则就自己先下子。 五个棋子是单数,裴玉猜中,所以执黑先行。 李玄都和裴珠站在旁边观棋。 不出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裴玉下棋如人,很有朝气,杀力极大,气势更足,可谓是杀伐果决,反倒是那名年轻棋手,每一步不求建功,但求无过,稳中求胜。 两人一开始都是落子如飞,不过大概五十手之后,裴玉便渐渐有些不济,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复落子。在一百手的时候,裴玉曾经试图殊死一搏,不过被年轻棋手化解,看到这里,李玄都便知道裴玉大势已去,除非那年轻棋手自下几手臭棋,裴玉才有可能翻盘,不过看这年轻棋手的棋风,怕是没有这个可能了。 果不其然,在一百五十手之后,年轻棋手便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裴玉不得不投子认输。 裴玉愿赌服输,从钱囊中取出十颗铜钱,放在棋盘的小木匣中。 此时木匣中已经积攒了些铜板。 若是两人棋力相近,裴玉输了之后兴许还会想着找回场子,可现在摆明了两人棋力相差甚远,裴玉便不远再自取其辱了。 就在此时,裴珠缓缓上前。 裴玉赶忙让开座位。 年轻棋手还是不说话,只是伸手抓取棋子,继续猜先。 这次还是裴珠执黑先行。 这一局年轻棋手的棋风骤然一变,不再沉稳老练,在中盘的时候主动启衅,裴珠沉着应对。李玄都的棋力不上不下,下棋未必如何,观棋还能看个大概,依稀能够瞧出许多端倪,如果说上一盘的时候,那年轻棋手是纵观全局,前期许多看似随意的落子,总能成为中盘和收官时候的伏笔。那么第二盘就是完全抛弃了这些,频频用出无理手搏杀,有些靠棋力碾压的意思。 裴珠的棋力比之裴玉要高出不少,可这次败得更快,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位年轻棋手的实力实在超出裴家姐弟太多。 投子认输之后,裴珠缓缓起身,摇了摇头。 裴玉哀叹一声,又从钱囊中取出十枚铜钱。 然后他望向李玄都,问道“李大哥要不要也下一盘。” 在少年人看来,李玄都近乎无所不能一般,除了在武学上一骑绝尘,下棋自然也该无敌。毕竟在话本都写了,许多江湖高人动辄便会摆出许多棋局,只有破了那些精妙的棋局,才能成为这些人江湖高人的弟子。 从这一点上来,李玄都的棋力应该不弱才是。 只可惜这一次李玄都却是让他失望了,只见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既然裴姑娘都不是对手,那我也就不去自取其辱了。” 裴玉又是失望地轻叹一声。 李玄都望向那名年轻棋手,说道“听闻地师徐无鬼号称天下天下第一棋手,不知阁下与这位地气宗师是什么关系” 年轻棋手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棋盘。 周围的围观之人见此情景,开始逐渐散去。 收拾好棋盘和今日的收获之后,年轻棋手将其背在身上,这才缓缓开口道“在下魏臻。” 李玄都皱眉道“阁下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 自称魏臻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李玄都将裴玉和裴珠护在身后,沉声道“阁下意欲何为” 魏臻望了李玄都一眼,反问道“阁下似乎身怀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敢问阁下又与我阴阳宗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机缘巧合之下得来。” 魏臻笑了笑,只是笑意冷漠“那我倒要奉劝阁下一句,太阴十三剑可不是那么好练的,轻则练成一个废人,重则性命不保,化作那如行尸走肉的剑奴。也不妨与阁下明说,如今阴阳宗中就有好些剑奴,也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今却是落得一个任凭驱使的下场,可悲,可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六章冰雪消融 听到魏臻的话语,李玄都心境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太阴十三剑”一事,李玄都心中有数,如今他练满八剑,其反噬程度已经初见端倪,如果仅仅是修炼“太阴十三剑”,或是贸然将十三剑悉数学完,很有可能如魏臻所言那般,化作行尸走肉,可李玄都在循序渐进之下,又有诸多不逊于“太阴十三剑”的上成之法傍身,所以李玄都并不如何忌惮“太阴十三剑”。 当然,李玄都也曾猜测过某种可能,“太阴十三剑”其实是阴阳宗抛在江湖中的一个鲜美“鱼饵”,专门钓起咬钩的大鱼,被钓起的鱼儿便是所谓的剑奴,不过既然是钓鱼,那就有脱钩的可能,说白了,钓鱼就是钓鱼之人和被钓之鱼的一场斗智斗力。 若果真如此,那就有些意思了,“太阴十三剑”层层递进,就像是一种奇特毒药,不知不觉间深入骨髓,待到察觉的时候,为时已晚,再也不能回头了。 如今“太阴十三剑”所剩的最后五剑,分别是:“碧海潮月明”、“青墨三千甲”、“仙剑化血诛”、“剑心太玄意”、“剑魔由我生”。 其中“剑心太玄意”虽然只有一式,却是天底下最为高明的剑谱之一,当初在北邙山,十殿明官之一的老者拦路,与李玄都斗剑,所用的便是这一剑。虽然他最终输了一招,但是以“太阴十三剑”中的一式对上李玄都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可谓是虽败犹荣。 而“剑魔由我生”则是最后一剑,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第十三剑。顾名思义,练成此剑,则魔由心生,也就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意大成之时,稍有不慎,被魔头入主泥丸宫,夺取神智,成为剑奴,便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魏臻见自己的言语并无作用,话锋一转:“我知道阁下是谁,曾经与另外两位明官有过交手,只是我此番并非因为阁下而来,所以还是希望能与阁下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如果阁下执意要替天行道,那在下也可以与阁下做过一场。” 李玄都未置可否。 魏臻伸手捏了捏鼻梁,道:“你们正道中人说我十宗是邪道中人,我们认了,邪道就邪道吧,可邪道中人说到底还是江湖中人。总不能你们正道十二宗的弟子可以随意行走江湖,而我们邪道中人就只能拘束在西北一隅之地,没有这样的道理,更没有这样的规矩。” 李玄都心中思量。 其实两人都颇为忌惮对方,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会在这儿言辞交锋,如果此时李玄都还是当初的抱丹境,或者李玄都已经恢复巅峰境界,那么就绝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还有一点,李玄都身上伤势颇为严重,每动手一次,无论胜负都会加重伤势,而且还有裴珠和裴玉姐弟二人,若是真动起手来,李玄都未必能护住他们周全,所以李玄都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大路朝天。” 魏臻微微一笑:“各走一边。” 说罢,李玄都眼神示意姐弟二人向后退去。 魏臻则是背着行囊往巷子的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 每年的十一月到来年的正月,穿过齐州境内的长河都会结冰,如今已是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长河的坚冰已经融化,河水继续奔流入海。 一场冰冷春雨不期而至,落在河面上,激起万千涟漪。 河面上有一艘乌篷小舟随波逐流。船舱中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一身黑色锦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不怒而威。 在他身前的小案上,燃着一只香炉,袅袅紫烟升腾,男子伸出手掌,看着烟雾绕掌而旋,轻吸一口龙涎香气,晶莹如玉的皮肤上竟是亮起淡淡光泽,看上去即神奇又诡异。 乌篷之外的船头上,狼狈不堪的曹建德立在船头,任凭冰雨将他浇透。 青鸾卫这次来到齐州,有两重目的,明面上的目的自然是协助齐州总督对付青阳教中人,可暗地里的目的却是缉拿帝党中人,同时也有暗中监视齐州总督秦道方的用意,若再非常之时,青鸾卫也可以对这位齐州总督出手。 到时候亲自出手之人便是此时坐在小舟中之人,青鸾卫的右都督,“大奔雷手”丁策。 以丁策的修为境界,又是如此位高权重,别说一个齐州,就算放在京城,也算是举足轻重之人。 此时的丁策脸色阴沉,眯起眼眸。 丁策倒是不太在意曹建德的生死,虽说曹建德是他的弟子,又是燕国公的公子,但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真要死在了齐州,只能怪他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旁人。真正让丁策上心的,还是曹建德口中所说的那个李玄都。 别人也许不知道内幕,可丁策作为青鸾卫的核心人物,对于天宝二年的那场帝京之变却是知之甚深,更是记忆尤深。 自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曾经高居太玄榜第十人的紫府剑仙就再无音信传出,有人说他被人救走,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于那场大战,可是丁策却知道紫府剑仙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而且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 这其中曲折幽深的内幕,只有他们几位青鸾卫都督知晓,在其他人中,就算是一众都督同知都不知分毫。 如果这个李玄都真是紫府剑仙,那么事情就有些复杂了,因为这意味着四大臣的余党与如今的帝党人物结成了同盟,对于太后娘娘而言,不是一个好消息,甚至会影响到整个朝局,不可轻忽大意。 想到这里,丁策对船舱外说道:“进来吧。” 一直被丁策晾在船头淋雨的曹建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进了船舱,向丁策恭敬行礼。 丁策收起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向身前的曹建德吩咐道:“你不是与青阳教的白绕有些交情吗,我想与那边的人谈一谈。”l0ns3v3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七章再相逢 nbspnbspnbspnbsp此时白绢已经再度与韩邀月交手,当日在归德府时,白绢因为李玄都在旁,不愿被他看出自己的底细来历,所以故意有所隐瞒,今日便不同了,没有外人,她不但可以全力出手,而且连腰间的佩刀也能毫无顾忌地用出,最起码比那把压衣刀要好。!!! nbspnbspnbspnbsp至于韩邀月,此时心存拖延时间的念头,也不急于全力出手,以周旋为主,一时间两人竟是不分上下高低。 nbspnbspnbspnbsp秦道方就站在远处,遥遥观战。 nbspnbspnbspnbsp不是他不想逃,而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若是自己这位侄女胜了,那便没必要逃,若是她败了,以韩邀月的脚程,逃了也是无用。 nbspnbspnbspnbsp与其狼狈而逃,倒不如静观其变。 nbspnbspnbspnbsp秦道方出身于豪阀秦氏,世居辽东,其本家在辽州朝阳府,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龙城。放在前朝乱世的时候,他们秦家可以称之为“秦阀”。 nbspnbspnbspnbsp到了本代,秦家嫡系大宗共有兄弟三人,大哥秦道正,自幼拜入补天宗门下练刀,三十岁时成为秦家家主,只是秦道正并不喜欢家中俗务,遂将家中大权交予二弟秦道远,他则是改名秦清,一意练刀,终是成就“天刀”美名,也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号称老玄不出,举世无敌。 nbspnbspnbspnbsp秦道方在家中排行第三,与尚武的大哥不同,他自小崇文,喜欢读书,也因为身体的缘故练不得武,十年苦读,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被授官为翰林院编修。 nbspnbspnbspnbsp因为年少意气,他不愿靠两位兄长为他在官场上疏通打点关系,所以在翰林院中一待便是近十年,直到武德元年,他才被授官为齐州北海府益都县的县令,后累迁至楚州巡按监察御史,最终在武德十年的时候,蒙内阁首辅张肃卿赏识提拔,先是出任齐州巡抚,加右都御史衔,后因为青阳教之乱,又兼任齐州总督,加兵部尚书衔,成为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nbspnbspnbspnbsp在武德帝驾崩之后,天宝帝继位,朝堂震荡,内阁与晋王、太后多有冲突,待到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内阁四大臣身死,秦道方是由内阁首辅张肃卿一手提拔的,自然也属于张党。此时张肃卿已死,张党七零八落,秦道方的处境也就岌岌可危。 nbspnbspnbspnbsp天宝二年的年底,在晋王的暗中授意下,督查院御使以十大罪名上疏弹劾秦道方,好在此时的秦清已经取代宋政成为太玄榜第一人,在经过忘情宗升座一事之后,身兼两宗之主,更是隐隐成为辽东五宗盟主,在辽东三州举足轻重,就是辽东总督赵政也不得不依赖于秦清和秦清背后的补天宗,于是在秦清的运作下,辽东总督赵政上疏为秦道方求情,同时秦道方的二哥秦道远亲自赶赴帝京,拜见新任内阁首辅孙松禅,再由孙松禅在朝堂上位秦道方说话,如此才使得秦道方保住了总督之位,同时也与赵政、孙松禅结成攻守同盟。 nbspnbspnbspnbsp转眼之间,秦道方已经离家近三十年,只是偶尔会有书信来往,倒是这位侄女,因为喜欢游历天下,常常会路过齐州,每次路过齐州的时候,都会来看望他,所以叔侄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算亲厚。 nbspnbspnbspnbsp此时秦道方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轻声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到头来还要靠小丫头救命。” nbspnbspnbspnbsp话音未落,在他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自身尚且难保,部堂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nbspnbspnbspnbsp秦道方缓缓转头望去,发现韩邀月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 nbspnbspnbspnbsp在韩邀月的不远处,白绢持刀而立,却迟迟没有动作,显然是投鼠忌器。 nbspnbspnbspnbsp秦道方仍是不急不怒,淡然道:“你不是要借我的头颅吗,大可来取,怎么还不动手?难道还要我双手奉上才行?这可不是借东西的态度。” nbspnbspnbspnbsp“好气魄呀,好气魄,好气魄!”韩邀月连赞了三声:“部堂大人不愧是部堂大人,虽然部堂大人没有半分境界修为,但要比许多宗师大宗师还要厉害,我见过许多人,依仗自己的境界高明,便威风不可一世,可一旦没了这份修为,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脓包。” nbspnbspnbspnbsp他伸出大拇指:“部堂大人,有风骨。” nbspnbspnbspnbsp秦道方刚才不见惊怒,此时自然不见喜色,平静道:“要杀就快些杀,何故婆婆妈妈?” nbspnbspnbspnbsp“若是刚才,我也许就杀了。可是现在知道了部堂的身份,那就不能杀了。杀了部堂大人对我没好处,毕竟部堂身后还牵扯着家师。就算真要杀部堂大人,也是青阳教的人动手。”韩邀月轻声道:“其实我是在等人。” nbspnbspnbspnbsp秦道方久在官场,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慨然道:“原来我只是一个诱饵,只是不知你要钓的那条大鱼,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你花费这么多心思。” nbspnbspnbspnbsp韩邀月微笑着瞥了白绢一眼:“也不妨告诉你们,我要等的这个人,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曾赫赫有名,江湖上称呼他为‘紫府剑仙’,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也是内阁首辅张肃卿的半个学生,甚至差一点就做了张肃卿的乘龙快婿。” nbspnbspnbspnbsp白绢脸色微微一变,道:“‘紫府剑仙’已经在江湖上消失多年,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nbspnbspnbspnbsp“师妹这就是有所不知了。”韩邀月笑道:“有些人哪怕是成了灰,只要这灰里还藏着暗火,那就能死灰复燃。这位紫府剑仙了不得啊,得了正道各宗的资助,炼成‘五炁真丹’,已然有了东山再起之势,我今日便是受人所托,在他重回巅峰之前,彻底除掉他。” nbspnbspnbspnbsp就在此时,一个嗓音接话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委托阁下之人,就是我的那位三嫂吧。” nbspnbspnbspnbsp韩邀月和白绢同时转头望去,发现一人手持竹杖,站在枝头之上。 nbspnbspnbspnbsp白绢神情复杂,眼神古怪:“是你。” nbspnbspnbspnbsp李玄都微笑道:“是我。” nbspnbspnbspnbsp韩邀月也不惊讶,像是朋友之间的寒暄招呼:“当初在安庆府城外第一次见面时,我万万没有想到公子竟然就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若是知道,我当时便不会放任公子离去。” nbspnbspnbspnbsp李玄都从树上飘然落地,点头赞同道:“那次见面,的确是你最有可能杀我的时候。不过现在嘛,难了。”!!!</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八章无心上人 &amp;lt;script&amp;gt;p1()&amp;lt;/script&amp;gt; 听到这番话,韩邀月一挥手中折扇,笑道“那也未必。!!!闪舞小说网..” 话音落下,树林中响起阵阵梵唱之音,接着便有一名头戴斗笠的僧人翩然而至,同时口中诵道“浮生一梦,万法皆空。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世间世人,人人遭此劫难。有意度化世人,世人却沉迷红尘之中,红尘化骨,诸事皆空,唯有因果,几番轮转,生生不灭。青灯古佛,夜夜通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韶华散尽,忘却尘寰。” 梵音落时,僧人已然来到了不远处。 只见这僧人虽然身着僧袍,但未曾剃度,留着长发,脚上穿麻鞋,头上戴竹笠,脖子上挂着一串黑幽幽的念珠,每颗念珠都有婴孩的拳头大小,光滑可鉴,几乎能倒映出人影。僧人手中则是拄着一根金环禅杖,杖上悬挂有佛家八宝,琳琅满目。 以目前情形而言,来者是敌非友,于是白绢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道“此人应该是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一位的无心上人。” 李玄都对于此人有些印象,本是真言宗中的弟子,不过并非嫡传弟子,而是负责看守藏经阁的沙弥,未曾学得高深功法,平日里在宗内多受欺辱,有一位师兄性情暴躁,若是稍有不顺,便提拳打他,那名师兄修为甚高,曾经数次将他打得吐血,积怨之下,他便借着看守藏经阁之便利,暗中偷学宗内术法,只是见效甚微,后来偶然间在一本《大日经》中偶然得了婆娑州的诡秘术法,他苦心孤诣,用了二十余年的时间练成此法,不过他城府颇深,一直深藏不露,其他师兄弟欺辱于他,他也总不还手,只是此时的他境界修为极高,便不会受伤了。闪舞小说网.. 待到后来,有静禅宗和金刚宗的高僧来到真言宗讲法,就在此时,他在其他两宗高僧面前,暴起杀人,将平素和他有隙的几名僧人全部打死,然后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一一讲明。真言宗宗主大怒之下,亲自出手,却不想此人修为虽然不如自己,但所用术法十分诡异,一个不慎之下,让他在杀人之后还光明正大地逃下山去。 真言宗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丝毫不得踪迹。寺中高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互责互咎。后来才知道此人于暗中投靠了朝廷,成为青鸾卫中的一员,自号无心上人。面对朝廷,真言宗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可此事已经传遍江湖,就连李玄都也有所耳闻,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苦心。 李玄都道“既然是无心上人,那就是青鸾卫中人。” 僧人单掌竖立身前,禅唱一声之后,方才开口道“当年帝京之变时,贫僧并不在帝京城中,无缘与李先生交手,实是引以为憾事。” 李玄都笑了笑“这话可就虚伪了,我又不是帝京之变的当天才到了帝京,此前我在帝京陆续居住一年有余,你若是觉得没能与我交手是憾事,大可早些来挑战便是,赢了之后,那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也是你的。我很好奇,这一年以来,你都做什么去了。” 僧人脸色一沉,显然是被激怒了。 脚下的蝼蚁不会使人动怒,所有的狂妄和讥讽都会被视作一个笑话,所以大人物可以在小人物面前尽情地展现自己的从容和涵养,可一旦讥讽之人变成了和自己同等地位之人,那么相当一部分所谓的大人物便会原形毕露,其实他们与他们眼中的小人物并无二致。 李玄都是个游走于大人物与小人物之间的人,他结交过江湖巨擘和庙堂权贵,也见识过最底层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他在每每生死之战的时候,都会说些不要钱的话语来扰乱对手的心境,成了最好,不成也无所谓。 对于许多“纯粹”武夫而言,此举有失光明正大,交手就应该一对一,而且不能用暗器,不能用术法,不能用任何武道以外的手段,不过这种“纯粹”武夫,除了境界修为极高的寥寥几人之外,都已经差不多死绝了。在江湖上讲究光明正大,本就是一件不太合宜的事情。而且李玄都的志向也不是要做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纯粹”武夫,他要的是天下太平,无关手段是否光明正大,过程是否黑暗残忍,先活下来,然后最终的结局足够光明即可。 无心上人怒极反笑“不愧是紫府剑仙,气魄不减当年,就是不知道紫府剑仙是否还有当年的境界修为,若是没有,恐怕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也或者尸骨无存也说不定。” 李玄都点头道“我也希望如此,往前推几年,这类言语我听过不计其数,总是说我要死了,可我还是好好地活着,反倒是说这些话的人,还活着的倒是不多了,希望阁下不会步这些人的后尘。” 无心上人大笑出声。 只是还未等他笑声止歇,李玄都的身形已经一掠而出,其速度之快,出手之突然,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李玄都以“九阴玄冥荡”起手,一身气机瞬间倾泻如洪,单手按住这位无心上人的额头,浩荡气机直接将其推出数十丈之远,后背撞断数棵大树。 在至阴气机的侵蚀之下,无心上人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掌印,而他本人更是七窍流血。虽然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已经伤及了根本。 谁也没有想到,堂堂紫府剑仙竟然会偷袭出手,所以使得李玄都一击建功,不过正当李玄都想要将无心上人的这颗头颅彻底震碎时,韩邀月终于反应过来,以手中折扇点向李玄都的后腰,算是围魏救赵之举,若是李玄都继续执意出手,不死也要重伤。这种一命换一命的勾当,李玄都不乐意去做,于是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 韩邀月也不曾追击,不由讥讽道“紫府剑仙竟然也如那些不入流的下三滥一般,用这种卑劣的偷袭手段。” 李玄都淡笑道“对付小人,就要用小人的办法,不能用君子的办法。对付下三滥,自然也要用下三滥的法子。如今也不知是谁在这里设局埋伏我,只许你们用些阴谋诡计,却不许我出手偷袭,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无心上人痛苦地呻吟一声,缓缓坐起身来,先前的忿怒竟是一扫而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轻轻伸手抚摸额头处的掌印,不忙于起身,微笑道“今日施主这一掌,却是把贫僧给打醒了,贫僧自叛出真言宗以来,实是自得自满太久太久了,贪嗔痴蒙蔽心智,五阴炽盛,尤不自知。” 李玄都微微皱眉。 能够踏足天人境之人,都有其过人之处。若是他这一掌,真给这个僧人来了个当头棒喝,那可就不怎么妙了。 就在此时,客栈那边忽然传出轰然巨响,然后便是一团巨大的烟尘升上天空。 原本已经变为废墟的客栈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大坑。 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大坑中站着两人,分别是青阳教的雷公和秦道方的护卫顾虎臣。 此时顾虎臣一只手臂已经扭曲如麻花,而另外一只手掌则是直接变成了烂泥,更为惨烈的是,他的胸口被一拳打得凹陷下去,使得他的双眼外凸,仿佛随时都会滚出眼眶。 一直处变不惊的秦道方见此情景,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深切的哀伤。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九章以一敌二 &amp;lt;script&amp;gt;p1()&amp;lt;/script&amp;gt; 雷公缓缓转头望来,高大的身躯上虽然遍布伤痕,浑身浴血,但并不致命,他仍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轻叹一声,对身旁的白绢道“白姑娘,你能否拖住韩邀月?” 白绢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欺方罔道”。 此刀长有三尺,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此刀之名也大有意思,取自“君子可以欺其方,难以罔其道。” 白绢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可以拖住他一炷香的时间。” 这句话没有故意避讳韩邀月,韩邀月微微一笑“师妹真是好大的口气。” 白绢轻抿嘴唇,没有半句废话,身形倏忽而动,毫不客气地一刀斩向韩邀月。 韩邀月足下一点,身形变得飘渺虚幻。 两人师出同门,就连身法都是如出一辙,好似两只蝴蝶在林间翩翩起舞,飘渺灵动。实则却是两人在近身厮杀 白绢脚尖一点,身形一旋,手中的“欺方罔道”随着他的身形也划出一个完美弧线,横斩向韩邀月,后者随之上半身后仰,折叠成一个直角,鼻尖上方几乎看看贴着刀身划过。.. 韩邀月手中的折扇顺势轻描淡写地一斩,同样是横斩向白绢的小腿。 这种看似没有丝毫烟火气的随意出手,实则凶险万分,两人所用招式均是出自“天刀”秦清的“天遁刀法”,无形且无相,重意而不重形,能够料敌先机,每每出手,自然是占尽先手优势,就好像旁人主动送到自己的刀下。 只是此时两人都用此招,料敌先机便没了用处,只能凭借各自手段厮杀。 白绢的身形飘忽而起,同样是堪堪躲过了韩邀月的折扇,折扇的扇面几乎是看看擦着绣鞋的鞋底。白绢还未落地,已然再出一刀,劈向韩邀月的额头。 韩邀月手腕轻抖,手中展开的折扇瞬间合拢,以扇骨在刀身上轻轻一磕,凭借自身的天人气机将白绢给轻轻推了出去。 白绢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一道痕迹,嘴角渗出血丝。 韩邀月轻摇折扇,面带微笑,没有理白绢的凌厉眼神,而是望向另外一边。 就在白绢出刀的同时,李玄都也对上了另外两人。 一个是青阳教的雷公,一个是青鸾卫的无心上人。 青阳教是反贼,青鸾卫是朝廷中人。今日双方联手,荒诞又可笑。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是两人的对手,就算是他的巅峰时期,也敌不过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联手,不过此时二人都不复巅峰,无心上人不必说了,先前被李玄都偷袭得手,已是受了重伤,没有月余工夫,绝不可能将体内的至阴气机逼出。而雷公也是如此,虽然他生生打死了顾虎臣,但顾虎臣也不是易于之辈,临死之前的舍命一搏,让雷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伤及各路经脉和五脏六腑,此时体内气血不畅,不过强撑一口气而已。 此时李玄都以完好之身对上两个重伤之人,哪怕此二人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是李玄都占尽了优势。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迎上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笑道“今日能与以一己之力独战两位黑白谱上的高手,幸甚。”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倾力出手,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 下一刻,整个林间响起连绵不绝的雷鸣之声。 一瞬之间,李玄都与雷公互换一招,李玄都以手中的“人间世”刺入雷公的胸口,拔剑之后,雷公的心口处露出一个婴孩拳头大小伤口,即便以这位青阳教高手的“金刚之身”体魄,也仍是没有痊愈的迹象,伤口处雷电缭绕,景象诡谲,生灭往复。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被雷公一拳打在胸口,胸口如遭重击,出现一个明显的向内凹陷弧度,身形止不住地向后倒退出去,后背直接撞断了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 与此同时,无心上人开始双手结印,身后出现一个虚幻身影,高有三丈,身形逐渐凝实,恍恍惚惚如神人降世。 这幅发生在咫尺之间的玄妙画面,堪称是鬼斧神工,虽然谈不上如何惊天动地,但绝对让人咋舌,这便是真言宗的看家手段之一,请下法相降世,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用之。 李玄都见此情景,知道此战拖不得,于是再次出剑,身形前掠。 雷公虽然是第一次与无心上人联手,但到了如此境界,许多事情根本不必言语,早已是知道该如何做,于是还是雷公去拦住李玄都的这一剑,只有让无心上人请下法相,他们二人才有胜算,待到韩邀月腾出手来,无论是秦道方,还是紫府剑仙,都要死在此地。 雷公的身形一掠,仿佛挂过一阵大风。 雷公也算是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越是到生死关头,越是战意高昂,此时他轰出了堪称生平最巅峰的一拳,不留余地,视死如归。 当拳头与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相触。 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化作巨大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四周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摇晃晃,如同纸糊一般,距离最近的十余棵大树,直接就被大风连根拔起。 好在秦道方早早见势不妙,早已躲在了一块巨石之后,否则也要被殃及池鱼。 待到风波散去,李玄都的这一剑刺穿了雷公的拳头,贯穿了他的手臂,最终在他肩头炸裂开来。 雷公的这条手臂已然废了。 李玄都抽身而退。 雷公望向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缓缓开口道“这就是刀剑评上排名第二的‘人间世’?果真不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没有说话,再次出剑。 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雷公瞬间倒飞出去,在数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又继续倒滑出去数丈距离,才得以停下。中途不知撞断了多少树木。 李玄都的出剑实在太快,以至于在原地还出现了一个滞留出的残影。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章破法相 nbspnbspnbspnbsp倒地的雷公艰难坐起身来,低头看去,只见胸口位置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有丝丝电流缠绕流转,嗤嗤作响,好似一条条小蛇在他体内蜿蜒游动。!!!雷公自知这是体魄损伤严重之故,先前与顾虎臣一战,顾虎臣毕竟也是黑白谱上有名之人,虽然不如自己,但在舍命一搏之下,也让他伤及根本,不过强撑一口气,如今接连硬抗李玄都的两剑,经脉碎裂,丹田受损,怕是去死不远。 nbspnbspnbspnbsp雷公想要起身,却浑身瘫软如泥,无法使劲,当下一点点挪到一棵大树旁边,以后背抵住树干,双脚用力,想要竭力慢慢撑起身体,但连撑两次,都受制于体魄和气力,撑到一半就半途而废,复又坐下。 nbspnbspnbspnbsp就在此时,天空中的云海仿佛骤然低垂,然后一道巨大光柱从天而降,待到光柱散去,一尊高达十丈的金身法相现身世间,虽然身形飘渺,似虚似实,但是金刚怒目,气势凛然,让人一望之下便要心生惧意。 nbspnbspnbspnbsp归真境的武夫与先天境的武夫,根本差距不在于战力高低,而在于武夫踏足归真境之后,体魄更为坚韧,气血重新焕发生机,都说拳怕少壮,到了归真境之后,便没有了这样的说法,这便是“返璞归真”之说的由来。若有那驻颜有术之人,甚至可以在归真境的时候将相貌彻底驻留于年轻时的样子。 nbspnbspnbspnbsp当年平安县城的老镖头罗一啸,先天境巅峰的修为,便是因为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眼看着一天天气血衰败,这才不得不四处寻觅“血龙丹”,最终落入牝女宗的算计之中,甚至死后亦是不得安宁,尸体又落入皂阁宗藏老人的手中,变为一具活尸。 nbspnbspnbspnbsp对于方士而言,先天境和归真境并无太多本质的区别,因为方士素来不注重体魄,他们注重的乃是神魂,神魂又称阴神,在修成阳神之前,阴神最是畏惧武夫的旺盛气血,若是体魄坚固,气血旺盛,便会压制神魂,使其不能出窍,所以很少有人能够同时兼修方士和武夫两道。 nbspnbspnbspnbsp对于方士而言,无论是归真境,还是先天境,都远不如同境界的顶尖武夫,更多的作用还是以种种术法从旁辅助,直到跨过天人境的门槛之后,才是方士真正蜕变的时候。到了天人境的方士,如藏老人那般,出窍神游,身外化身,驾驭群鬼,呼风唤雨,飞天遁地,已然有了几分传说中的仙人威能。 nbspnbspnbspnbsp反观武夫,在此等境界中,除了能够御风而行之外,并无太多质变,所以在天人境的交手中,武夫再没有曾经的绝对压倒优势,尤其是方士拉开距离开始肆意动用术法时,武夫的胜算就会越来越小,所以武夫与方士交手,近身而战是第一要义。因为方士的体魄相对同境界的武夫而言,相对孱弱,故而李玄都在暴起偷袭之下,使得无心上人瞬间重伤,反观与无心上人相差无几的雷公,哪怕经历一场大战而伤势颇重,仍能拼命拦下李玄都。 nbspnbspnbspnbsp如今无心上人请出法相,这便是天人境方士的手笔了。 nbspnbspnbspnbsp法相和法身不同之处在于,法相是外物,如同一尊护卫立于施术之人的身前,乃是方士神通;法身却是以自身为根本,或是法天象地,或是金刚不坏,乃是武夫神通。 nbspnbspnbspnbsp无心上人足下一顿,飞身上了金身法相的肩头,在无心上人的驾驭之下,这尊十余丈之高的巨大法相朝着李玄都所在方向大步前行。 nbspnbspnbspnbsp李玄都手持“人间世”,剑气流淌环绕整个右臂,使得他的右臂与手中之剑仿佛一体,此时的“人间世”不过二尺之长,不过剑身上蔓延出来的剑气却足有数丈之长,剑气之中隐含风雷之势,使得李玄都的鹤氅大袖飘荡,猎猎作响。 nbspnbspnbspnbsp无心上人平静道:“方才施主送给贫僧的一掌,贫僧现在还给施主就是。” nbspnbspnbspnbsp话音落下,法相举起足有寻常马车大小的拳头,朝着李玄都当头砸下。 nbspnbspnbspnbsp李玄都一剑斩出,剑气如长鞭,与法相的拳头正面相撞。 nbspnbspnbspnbsp一瞬间,好似天空中有炸雷响起,无数金色流华和蓝色电芒四散游走。 nbspnbspnbspnbsp此时两人已经不再讲究什么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皆是全力出手,在两人周围十几丈的方圆之内,皆是凌厉剑气和金色光华。 nbspnbspnbspnbsp好在秦道方家学渊源,兄长是太玄榜第一人的秦清,虽然自身无甚境界修为,但自小耳濡目染之下,眼界极高,在两人交手之前,就已经踉跄退出相当一段距离,以免自身死于两人交手的余波之中。 nbspnbspnbspnbsp李玄都也有意将战场避让开秦道方所在的方向,且战且退,两人交手就像一头荒古巨兽,在山野之间肆意横行,所过之处,山石崩碎,树木断裂,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nbspnbspnbspnbsp金身法相与剑气相撞十余次之后,金身法相被李玄都一剑斩断手掌,不过李玄都也被一拳打飞出去。 nbspnbspnbspnbsp少了一只手掌的金身法相仍旧疯狂出拳不停,每一拳落在地面上,都是轰然作响,泥土飞溅,尘埃四起,不断有山石滚落,甚至出现了一场山体滑坡,化作泥石流倾泻滚落,幸而此地荒无人烟,也不怕伤及无辜。 nbspnbspnbspnbsp李玄都的应对,无非是手中二尺而已。 nbspnbspnbspnbsp在十丈之高的法相面前,身长八尺的李玄都显得很是渺小,不过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还趁势反攻,将那只失去了手掌的手臂直接斩落,手臂在下落过程中缓缓崩碎,落地时金光四溅,仿佛是流水一般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nbspnbspnbspnbsp无心上人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不见,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竟是如此霸道,不但敢硬抗他请下的法相,而且还将法相打得节节败退。 nbspnbspnbspnbsp若是此人巅峰之时,又该是如何景象?莫不是直接一剑斩去法相。 nbspnbspnbspnbsp趁着法相被击退的片刻时间,李玄都深吸一口气,体内气机流转更甚大江东去。 nbspnbspnbspnbsp若是天人无量境的方士,在请出法相之后,仍有余力使用其他法术,那李玄都便没有丝毫胜算,可无心上人并非天人无量境,又被李玄都重伤,还要压制体内的伤势,维持法相存世已是勉强,根本没有余力再去用出其他手段,这便让李玄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nbspnbspnbspnbsp一气之后,李玄都开始一线笔直前奔,然后高高跃起,手中“人间世”正中金身的胸口位置。 nbspnbspnbspnbsp炸起万千金光,好似银花火树,化作一场金色的雨从天而落。 nbspnbspnbspnbsp金身法相猛然一个后仰,向后踉跄退去。 nbspnbspnbspnbsp李玄都落地之后,双膝弯曲,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大片龟裂痕迹,身形借力而起,如一道长虹平地而起。 nbspnbspnbspnbsp好似白虹挂空,气象万千。 nbspnbspnbspnbsp这一剑刺在法相的眉心位置,与法相的庞大身躯相较,不过二尺之长的“人间世”极小,但却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nbspnbspnbspnbsp下一刻,金身法相开始震颤不止,眉心上的裂纹迅速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这还不止,这些裂痕还有继续蔓延至整个身躯的架势。 nbspnbspnbspnbsp无心上人的脸色瞬间雪白一片,再不见半分血色。 nbspnbspnbspnbsp李玄都得势不饶人,松开手中的“人间世”,任由身形下坠,在半空中再次用出“风雷云气生”。 nbspnbspnbspnbsp此时的李玄都全力用来又是大不一样。 nbspnbspnbspnbsp只见天幕之上瞬间风起云涌,接着就有无数如藤蔓的雷电降临人间,落在法相的身上,仿佛一张罗网,使得法相动弹不得。 nbspnbspnbspnbsp“太阴十三剑”的玄奇之处就在于,它将方士的术法融汇到武夫的武道之中,不过代价就是剑中会有自主剑意生出,就好似一尊出窍阴神,对于剑主的身躯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鸠占鹊巢。 nbspnbspnbspnbsp李玄都以“素女履霜”踏空凌虚一步,使得下坠的身形再次上升,来到满脸惊骇的无心上人面前,一掌按住他的额头,至阴气机汹涌而出。!!!</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五章夕阳西下 &lt;/div&gt; &lt;div class=&quot;bottem2&quot;&gt; &amp;larr; &amp;rarr;</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六章话本小说 李玄都和白绢都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虽是出身,但也很快就发现了已经出门的秦道方,相继回神之后,有些赧然。!!! 好在秦道方没有多说什么,也知道两人既没有去客店,也没去找马车,只能自己拄着双拐往不远处的客店走去。 李玄都和白绢跟在秦道方的身后。 朱家庄的客店,自然比不得城镇里的客栈,甚至就连山野间的太平客栈也多有不如,秦道方虽是总督,但却不以为意,扭头问道“想吃些什么” 白绢摇头道“我最近正在辟谷。” 李玄都疑惑道“你受了伤势,只靠餐风饮露可不成。” 白绢毫不客气地怼道“要你管” 李玄都也不动怒,微笑道“不吃就不吃,我替你吃掉你的那一份。” 道家经典有言“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故而在先天境以前,武夫食肉,方士食谷,待到先天境之后,两者都可以断断续续地进行辟谷,而到了归真境之后,便可以十天半月地长时间辟谷。所谓辟谷,即是不食五谷杂粮,不食禽类家畜,餐风饮露,以天地元气为食。这也是归真境可以驻颜返老的根由所在。 有人说无论多美的仙子,也要行排泄之举,可对于那些女子高手而言,这话不对,因为她们为了驻颜不老,早早便开始行辟谷之举,不食自然不泄。 如今李玄都也可以辟谷,不过对于他来说,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是武夫,武夫注重血气,尤其是受伤之后,必须要大量进食血肉,弥补亏损血气,曾经有天人境武夫在一日之内吃掉九头黄牛,而武夫的体魄则像是一只貔貅,只出不进,可以将所食血肉悉数炼化为自身血气,弥补自身,壮大体魄,不过又极为讲究炼化之道,若是炼化手段不精却一味进补血肉,极有可能会使自身身躯变得庞大无比,行动不便,这就落入了下乘。 若是不能踏足长生境界,算上各种延寿功法和秘药,寿元最多只有三个甲子,若是没有其他手段,正常来说,两个甲子便是极限。在身死之后,因为其体魄周身无漏,隔绝外邪,自身常净,故而可以保持肉身数百年不朽,这也是许多佛门高僧圆寂之后,仍是保留了肉身的缘故。 李玄都曾经记得师父曾经对他说过,在三百年之前,金刚宗的宗主便是一位抵达长生境的武夫,当时他身兼金刚宗和真言宗两宗的宗主之位,所以除了修炼金刚宗的功法之外,同时还修炼了真言宗的“大欢喜禅”,即使是不食血肉,但凭借着吸纳庞大数量的女子元阴,仍是将自身气血壮大到极为骇人的程度。已经到了若是这位僧人不故意收敛,浑身上下便要散发红色气息的程度,站在他的身边,便仿佛是立于巨大火炉之中,血气之盛,所到之处,万鬼辟易,群邪退散。而他整个人便如一只荒古巨兽,若是将身躯彻底解放,便可化作十丈之高,此乃法身。 不过这位僧人的下场不算太好,可以说是成也元阴,败也元阴,如此数量的原因自然极为驳杂,使其体魄看似强大却又破绽极大,甚至损害性命根本,在其他长生境地仙的眼中,外强中干,最终此人想要化虹去往西方极乐时,抵不住天地之威,化作灰灰。 说得远了,近百年来,当年的秦中总督祁英,除了用枪厉害之外,也是一位精通“吃道”的人物,曾经率军猎杀一只异兽狰,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祁英将其吃下之后,三年不饿。 不过此法也要慎之又慎,若是炼化手段不精,身上恐怕会出现异兽的特征,青阳教的青牛角之所以得了这个外号,便是因为他误食一头异牛的血肉之后,在额头上生出一个形似犀牛角的凸起。 故而对于武夫而言,最正的好东西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这都是“谷”的范畴,那是方士的偏爱,武夫更喜欢各种异兽的血肉,以此为食,可壮大血气。 若是没有,就只能用普通食物替代,故而李玄都基本上都是每餐必吃,只进不出,如此也可以极为缓慢地增进气血,即是精血,继而炼精化气,炼气化神。 于是李玄都极为豪气地点了两只羊腿,秦道方则是只要了一碗阳春面。 什么也没有的白绢就看着李玄都吃这两只烤羊腿,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吃东西并不是那种大块吃肉的豪迈姿态,反而是极为细致,最是讲究礼数的世家公子来吃羊腿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李玄都吃起来的速度极快,这就有些诡异了。 秦道方的一碗阳春面未曾吃完,李玄都的面前便只剩下两根洁白的腿骨。 白绢神情复杂道“李先紫府,你这做派倒像是饿死鬼投胎。” 李玄都平静道“我小的时候,家乡刚好饥荒,那时候无论是观音土,还是草根树皮,能吃的都吃了,可就算这样,我的爹娘还是被饿死了,所以对我来说,能吃就是福气。” 正在吃面的秦道方听到此言,也放下了筷子,叹道“没想到紫府竟有如此境遇,自顾民以食为天,如今齐州的惨状,也皆是因为没有粮食而致。” 白绢稍稍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抱歉,我不知道”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于我而言,无不可说之事,正如白绢你先前所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道方看了李玄都一眼,又看了白绢一眼,再也没有拿起那双筷子,直接扶着拐杖起身,往客房去了。 只剩下两人之后,李玄都擦净手上的油腻,问道“出去走走” 白绢点了点头“正好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此时天色渐暗,不过还未到宵禁的时候,所以也没人来阻拦两人。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相顾无言。 李玄都忽然问道“秦姑娘,先前你说白绢二字是你自己取的,不知是何缘由” 白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李先生,你当初踏足江湖的时候,为什么要叫紫府客,而不是用自己的本来姓名” 李玄都一怔,道“按照常理而言,要到及冠的时候才取表字,不过我是个例外,我当初是名和字一起取的。李玄都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没什么名气,可是在宗中还是很有名气的。我当时只有十岁,说是行走江湖,其实就是在齐州境内游历而已,若是在齐州就用本名,齐州的江湖与有清微宗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不少人都会知道我的身份,所谓的游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再到后来,我剑道小成,离开齐州前往河朔之地,在这里登门挑战,自然也不敢用真名。若是败了,那就坠了师父和宗门的名声,若是胜了,也要结仇,干脆就用假名。有个说法叫做将错就错,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江湖上闯荡出一个紫府剑仙的名头。” 李玄都望向白绢,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白绢道“方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用白绢这个名字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 白绢道“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是一个笔名。” 李玄都愕然。 如今世道,话本小说不被视作文章大道,为人轻视,不登大雅之堂,故而话本小说的作者顾及名誉,多是使用笔名。在黑市上,最为大名鼎鼎的作者便是兰陵府笑书生,至今也不知到底是何人,不过有人猜测此人就是当今的文坛领袖之一裴舟,不知真假。还有几位,同样鼎鼎大名,只是常常半途而废,被人猜测其身份是宫内的大太监,位高权重,故而率性而为,聊以自乐。 然后就听白绢自顾自说道“我虽然是忘情宗的弟子,但我不喜欢一直待在辽东,于是我很早就开始游历天下,从辽东到幽燕之地,再到河朔之地,从江北到江南,从江南到西北,再到中原,在这一路上看了很多美景,也见了很多的人和事,于是我就想动笔记下来。你也知道,这些话本小说是不能用本名的,于是我就给自己取了白绢这个笔名。” 白绢继续说道“我想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 李玄都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话本小说” 白绢点头道“话本小说。” 李玄都问道“写话本小说赚钱吗” 白绢摇头道“不太赚钱,比不上写戏文的。” 李玄都好奇问道“不知白姑娘有什么大作” 白绢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如今市面上卖得好的分别是神魔志异、江湖游侠、男女情事,我刚刚写了一本才子佳人的,可惜卖得不太好,所以我打算再写一本关于江湖游侠儿的。” 李玄都笑道“你都没经历过男女情事,如何写得好男女情事” 白绢脸色微红,不服气道“你行你来写。” 李玄都作势挽起袖子,笑道“这有何难我明天就写一本,从咱们在太平客栈联手退敌开始写,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太平客栈传奇。”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七章彼此彼此 &amp;lt;script&amp;gt;p1()&amp;lt;/script&amp;gt; 白绢毫不客气地哂笑一声,认为李玄都是不自量力。!!!.. 李玄都也读过几本话本小说,尤其是四大奇书,分别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志异、人间世情,讲得极好,极见世情,可惜其中的《西域游记》一书被朝廷给禁了。另外还有一本《封神》,较之四大奇书,文笔略有不如,可想法极佳,可谓是道家各种传说之集大成者,梳理了玄门三圣和西方二圣的关系,又有十二金仙和众多散仙,以及众多奇妙法宝和阵法,让人神往。 李玄都自认腹中墨水不多,作不得华美辞赋,作不得道德文章,同样写不出四大奇书,可照猫画虎,写几本不入流的话本小说,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不是我自夸,将我的经历写进去,那便成了,有句话说得好,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的就是我了。” 若是在其他人面前,李玄都断然不会作如此轻佻之态,只是在白绢面前,他不会太过拘泥自己,倒是与平常的李玄都不太一样。 此时白绢也有些放开了,道:“别说大话,如果你说你练剑是百年难见的天才,这一点我承认,可你要说你是文武全才,那我就万万不信了,不要觉得会写字就能写话本小说,也不要觉得会说话就能去当说书先生,这行的门槛在门里头。闪舞小说网..” 李玄都笑问道:“那秦姑娘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也让我这个外行人长长见识。” 白绢伸出两根手指,道:“我就说两点。第一,话本小说不是道德文章,不是高头讲义,不是华美辞赋,面向受众并非文人士子,而是普通百姓,所以务必不要过于摆弄文笔,写得晦涩难懂,那是行不通的,要以白话为主。其次,话本小说的核心在于故事,一切前提都在于讲好你要写的这个故事,至于大道理也好,个人感怀也罢,都是其次,万不可主次颠倒。” 李玄都点了点头:“懂了,写话本小说不需要文笔,关键在于讲故事。” “错,大错特错。”白绢脸色一正:“不是不需要文笔,而是不要过分苛求文笔。如果将文字功夫算成十分,传世名篇大概在九分以上,如果你写话本小说的文笔能有四分,便是及格,五分算是优美,若是再往上,便过犹不及。可如果你的文笔只有一分或是两分,就万万不可轻视这文字上的功夫,更不要相信文笔不重要的话语。” 李玄都接着问道:“那讲故事呢?” 白绢背负双手,倒是有些当初在归德府教导那些孩子学琴时的样子,为人师表,神色庄重,道:“故事的本质并不新奇,比如你这位紫府剑仙的故事,拆开来看,也并不如何精彩,无非是大起大落而已,与那些被灭门之后偶得奇遇的复仇少年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复仇也好,天下大义也罢,都是一根线,你遇到的各种人和各种事,是一颗颗珠子,最终串成一张珠帘,这便是故事。闪舞小说网..” “有了故事,怎么讲也是学问,就好比厨子做菜,食材已经有了,可不同的厨子用同样的食材做出来的菜却是截然不同,这便是厨艺高低了,于细节之中见真功夫。文似看山不喜平,画如交友须求淡。想要让人喜欢这个故事,首先要让听故事的人置身于故事之中,心思随着故事中人的悲欢离合而上下起伏,其次便是……” 白绢的话语戛然而止,她骤起眉头望着李玄都,语气不善道:“喂,你在听吗?” “当然在听。”李玄都微笑着点头道:“只是我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 白绢问道:“什么问题?” 李玄都直白道:“既然秦姑娘已经如此明白,那么为何上一本书还是不尽如人意呢?” 这句话,无异于打蛇打七寸,骂人专揭短,不亚于他的“太阴十三剑”。 白绢果然气恼得胸口微颤,深深吸了一气才平稳住情绪,然后面无表情道:“知易行难。” 知道容易,做起来难。 就好比这天下间的官吏,谁不知道应该做一个清官能臣?可真要做起来,那可太难了。 李玄都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有理,受教了。” 白绢忍不住轻咬银牙,恨恨地想,这人怎么这么欠打!难怪当初被江北群雄追杀。还有,江湖上不是说紫府剑仙为人孤傲冷漠吗?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见血即杀人,难道都是骗人的?还是说眼前的这个紫府剑仙根本就是个假货,亦或者是坠境以后性情大变? 就在白绢在心底恨不得一刀砍下李玄都狗头的时候,李玄都话锋一转:“平心而论,我是很佩服秦姑娘的,练刀练得好,还精通音律,又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当真是文武全才,样样精通。我就不行了,除了在练剑一事上有些天赋之外,在其他事情上,一塌糊涂,琴棋书画,样样不精,诗词歌赋,狗屁不通。” 白绢明知他故意奉承自己,却没有反驳,甚至还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小小自得,毕竟奉承之人是曾经的少玄榜第一人,当初的紫府剑仙,而且此人虽说有些烦人,但并不讨厌。 世上之事多半如此,没有女子不爱听漂亮话,之所以有些女子看起来八风不动,只是因为说话的人不对而已。 两人继续并肩走出一段之后,白绢忽然想起什么,对身旁的李玄都说道:“喂。” 李玄都无动于衷,仰天望天。 “喂!”白绢加重了语气。 李玄都这才收回视线,一脸茫然道:“秦姑娘是在跟我说话吗?” 白绢语气不善道:“这里除了阁下,还有谁?” 李玄都微笑道:“我不叫‘喂’,叫我紫府就好。” 白绢道:“无耻。” 李玄都道:“彼此彼此。” 白绢道:“登徒子。” 李玄都道:“彼此彼此。” “谁跟你彼此彼此?” “紫府和白绢。” “不要脸。” “彼此彼此。” “去你的。” “去哪儿?”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回到了客栈,来到各自的房间,两个房间是对门,秦道方的房间则在李玄都房间的隔壁,白绢推开门后,转身对李玄都说道:“我要运功疗伤,叔父就拜托你了。” 李玄都收起方才的轻佻姿态,点头道:“这是自然。” 姑娘又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莫要吵我。” 说罢,姑娘也不等李玄都回应,直接进了屋中,迅速将门关上,生怕李玄都会跟着进来。 李玄都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八章俗人雅人 &amp;lt;script&amp;gt;p1()&amp;lt;/script&amp;gt; 在朱家庄歇息了一夜之后,第二日一早,李玄都花费三十两银子买了一辆马车,虽然比不得秦道方的总督车驾,但已经是朱家庄里最好的马车,然后一行三人乘着马车悄然离开了朱家庄。!!!闪舞小说网.. 李玄都本来打算自己充当车夫,让白绢与秦道方坐在车厢中,不过车厢太过狭窄,而秦道方的腿因为固定了夹板的缘故,不能弯曲,所以最后就变成了李玄都与白绢一起坐在车夫的位置。 李玄都看了眼刻意与自己划清界限的白绢,叹道:“秦姑娘,你这般刻意作态,倒是落了下乘。” 白绢瞥了他一眼,没有半句废话:“登徒子。” 李玄都有些时候显得不解风情,不是真就不解风情,只是没遇到能让他解风情的人,毕竟当初他也是与胡良、张白圭一起出入过帝京各大行院的人,就算没有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此时非但没被这句“登徒子”吓住,反而是打蛇上棍,顺着杆子往上爬,道:“秦姑娘,你若是遇到那种纠缠不休的人,多看他一眼都算你输了,就好比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遇到了韩邀月,你处处守礼,不卑不亢,那才是真的生疏。” 白绢眼观鼻鼻观心,开始修炼闭口禅。闪舞小说网..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由此看来,我能得一个‘登徒子’的称号,还是与众不同的。” 白绢瞬间破功,白眼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玄都叹了口气,说道:“唉!谁让秦姑娘说话的声音这样好听,总是让我忍不住多说两句。要知道平时的时候,我可不是这个样子。” 白绢听他称赞自己,心中生出几分喜意,不过嘴上却是说道:“你莫骗我,陆雁冰跟我提起过你,说你好为人师,最爱给人说教大道理,让她不胜其烦,若非打不过你,她早就让你闭嘴了。” 李玄都讶异道:“既然五师妹对你提起过我,那你先前为何还要还装作不知道紫府剑仙就是李玄都的样子?” 不小心说漏了嘴的白绢低垂下眼帘,闭口不言,重新开始修炼闭口禅。 李玄都自顾自说道:“庙堂上有个词,叫做‘简在帝心’,意思是早已被皇帝知晓,由此看来,我果真是……” 李玄都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白绢的神情变化,此时正要说“果真是早就在秦姑娘心中”,突见姑娘双眉一蹙,脸有寒色,赶忙转口道:“看来我果真是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绢明知他是故意改口,也懒得去戳穿,免得让自己尴尬,只是这闭口禅再一次破功,还是白了他一眼:“德行。” 李玄都哈哈一笑,轻声哼唱一首无名小曲:“几人醉卧几人醒,几人一梦惊风雨,人生短短几春秋,不醉不罢休,左顾美人,右盼长河……” 此时恰好就在李玄都左手边的白绢没有动怒,斜斜依靠在车厢上,听得出神。 待到李玄都一曲毕,白绢的思维好似是羚羊挂角,忽然问道:“你能认识玉清宁和苏云媗不奇怪,毕竟你们同出正道十二宗,又曾经交手,可是你与牝女宗的宫官是如何相识的?” 李玄都打趣道:“吃醋了?” 白绢哼的一声,故作凶狠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一刀杀了你。” 李玄都浑然不怕:“那我也一剑刺死你,咱们黄泉路上作伴好还乡。” 白绢又被噎了一下。 好在此时,车厢里的秦道方有些听不下去了,用拐杖敲了敲车厢,淡笑道:“不愧是江湖中的少侠女侠,动辄打打杀杀,不过这样有伤和气,也太过晦气,还是不说为好。” 李玄都轻咳一声:“是我孟浪了。” 白绢低声道:“叔父见谅。” 秦道方既是打趣也是感怀:“其实我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 有了秦道方这位长辈的打岔,李玄都也不好再去得寸进尺,只能见好就收,转而说起他与宫官认识的经过,无非就是将他曾经对周淑宁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说完之后,李玄都自嘲道:“如果说各宗布局如弈棋,那么牝女宗就极为擅长无理手,看似只是闲子,也许在将来就能发挥极大作用,如今张鸾山与牝女宗的人搅合在一起,还有‘血刀’宁忆,都是牝女宗的手笔。当年宫官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我事后回想起来,一直都有怀疑,那次救人会不会也在牝女宗的谋划之中。” 白绢淡然道:“以我对牝女宗的了解,此事八成有牝女宗的谋划,不过你运气好,侥幸躲了过去。” 李玄都神情随意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在许多时候,不动念,便不会为人所乘,好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人,热血意气,对我来说,女人算什么,都是温柔乡和英雄冢,登顶天下,建功立业,方是我辈所求。” 白绢眼神古怪道:“不愧是横行天下的紫府剑仙,要的就是这份意气。不过我很好奇,你现在的心境,显然已经没了当初的一往无前,又是如何支撑到东山再起的?” 李玄都微笑道:“这就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了。” 白绢此时在李玄都面前已经没了八风不动的高冷作态,笑着说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李玄都叹息道:“我要是不心大呐,早就被老三那两口子给气死了,哪里还有今日。” 白绢道:“看来江湖上盛传的‘三四之争’也是确有其事了。” 李玄都指了指白绢,道:“若论势大,你们补天宗和忘情宗加起来也未必能比得过我们清微宗,就连你们忘情宗都有一个韩邀月,我们清微宗有一场‘三四之争’,岂不是正在情理之中?话又说回来,没有闹出一个二三四五六之争,已是幸事。” 白绢道:“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恋功名利禄之人,看来也是个俗人。” 李玄都笑道:“巧妇常伴拙夫眠,雅人配俗人,正好。”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六章 另有所 皇甫毓秀有些意外李玄都竟然如此好说话,不由问道:“先生就这么答应了?”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难道我还要给皇甫宗主设下什么考验不成?这又不是收徒弟,再者说了,我也没资格做皇甫宗主的师父。” 皇甫毓秀笑了笑,“先生爽利。” 因为是在金帐,他故意省却了那个“李”字,只是称呼先生。 李玄都说道:“在这里,皇甫宗主不必称呼我‘先生’,可以叫我秦玄策。” 皇甫毓秀点了点,说道:“秦先生也可以把‘宗主’二字省去,实在是太扎眼了。” 从始至终,月离别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倾听。两人都是用大魏官话交谈,月离别当然能听得懂,而且还听出了许多不一样的意味。首先可以肯定,这位秦公子在中原的地位很是不俗,极有可能是不逊于诸王的大人物。其次,不仅仅是一方中原势力进入了王庭,除了秦玄策之外,还有这位皇甫宗主及其身后的势力,现在他们似乎要达成联手。 想到这里,月离别只能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金帐非常强大,强大到可以与中原抗衡,甚至在中原虚弱的时候重创中原,当金帐铁骑驰骋天下的时候,中原人根本不敢踏足王庭半步,但是金帐也有虚弱的时候,而比虚弱更可怕的是内乱,内乱便会导致有人主动引狼入室,那么最坚固的堡垒也会从内部被攻破。 就在这时,李玄都对月离别说道:“那颜,能否请你暂避一二。” 月离别默默起身,离开书房,将此地留给两人。 李玄都设下一道隔音禁制,方才说道:“皇甫兄,可以说明你的来意了。” 月离别离开之后,皇甫毓秀就不再刻意隐瞒李玄都的身份,微笑道:“李先生此话何意?” 李玄都说道:“只怕联手一事,并非圣君的意思,而是皇甫兄自己的意思。” 皇甫毓秀脸色一变。 李玄都继续说道:“不要忘了,宋政落得今日的下场,是拜谁所赐。当年玉虚斗剑,宋政被家师重创,死了也好,没死也罢,终究是与家师脱不开干系。如果宋政没死,他会与家师一笑泯恩仇吗?对于他这种枭雄人物而言,长生无望,霸业成空,危及性命,可比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还要锥心,你说他会如何看待我这个仇人弟子?” 皇甫毓秀说道:“先生多虑了,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宋宗主岂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再者说了,李先生已经离开清微宗,当年之事与李先生不相干的。” 李玄都道:“江湖之上,风高浪急,稍有不慎便会满船倾覆,跌落水中,难有幸理。我如何能把自己的安危寄托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宋政如何看我,是宋政的事情,我如何看宋政,则是我自己的事情。看法会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假如说宋政重新现世,此时势单力孤,自然不会对我如何,反而还要拉拢我,可等到他大仇得报,甚至是称霸江湖之后,还会有我的立锥之地吗?” 皇甫毓秀说道:“李先生的这番话也不无道理,只是这与李先生说我不是奉圣君之命又有什么关系?” 李玄都说道:“如果我是澹台云,我要么亲自出手夺回‘大宗师’,要么就是还有其他手段,绝不会采取什么联手的对策。平心而论,李玄都虽然有些分量,但还不足以与一位长生地仙讨价还价。所以我料定,皇甫兄此番前来,不是秉承了圣君的意思,而是出于自己本意要与我联手,这样就能说通了,毕竟我与皇甫兄分量相当,可以讨价还价,而且在皇甫兄看来,你我有一个相近的目标,这才是结盟该有的样子。” 皇甫毓秀脸上露出几分苦笑,道:“李先生不愧是李先生,在下佩服。既然李先生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想请问李先生,你是希望宋宗主生?还是希望宋宗主死?” 李玄都并没有太多意外,坦然回答道:“且不说正邪之辨,仅就家国大义而言,宋政勾结金帐,引狼入室,可谓是百死莫赎,但凡还有良知尚存,就不会希望宋政这样的人还活在世上。” 皇甫毓秀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问道:“我可以相信李先生吗?”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当皇甫兄决意来见我的时候,不信也是信了。” 皇甫毓秀不得不认同李玄都的说法,叹息道:“李先生看得透彻,一个走投无路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顾得上这根稻草牢不牢固,反正结果不会变得更糟,无非一死而已。” 李玄都微微皱起眉头,“何至于此?” 皇甫毓秀转开了话题:“我听说李先生与秦大小姐已经定亲,在下先行道喜了。”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他忽然说道:“皇甫兄是在说我饱汉不知饿汉饥?” 这一下皇甫毓秀是真的震惊了,忍不住道:“李先生这都听得出来?” 李玄都心知自己猜对了,笑道:“为情所困,人之常情。实不相瞒,玄都也算是过来人,只是一厢情愿,终究不美,最好还是要两情相悦。” 皇甫毓秀感慨说道:“有些时候,我还真是羡慕李先生。” 李玄都说道:“以皇甫兄的身份地位、相貌人品、境界修为,岂无名门淑女为配,只是皇甫兄自己抛舍不下罢了。” 皇甫毓秀苦笑道:“知易行难。” 李玄都问道:“方才皇甫兄问我希望宋政是生是死,我已经回答了皇甫兄,现在皇甫兄也应说明自己的来意了吧?” 皇甫毓秀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与李先生其实是志同道合之人。” 李玄都虽然隐隐有所猜测,但还是心中惊讶,缓缓说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皇甫毓秀淡然道:“江湖之中相互倾轧,早已是寻常事,就算是清微宗,不是也有人想要让李先生去死吗?”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皇甫兄是说我那位师兄李元婴,按照宗门排序,他是我的三师兄,若是按照家谱,我们同是师父养子,他可以算是我的长兄。兄弟这种东西,有的可以生死相托,有的却比仇人还要恨你。” 皇甫毓秀说道:“原来如此。”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们成功找到了那位宋宗主,皇甫兄打算怎么做?” 皇甫毓秀说道:“这正是我来见李先生的原因,出于某些原因,我未必能亲自动手,所以要请李先生代我出手,作为交换,不管李先生想要在王庭中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倾力相助。” 李玄都笑道:“圣君所托非人。”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说得太过透彻,李玄都仅仅是一点,皇甫毓秀就已经心领神会,说道:“圣君能在宋政失踪之后接手无道宗,又将地师在无道宗中的势力连根拔起,可见其才能,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一个试探我的陷阱。但是我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我也要一脚踩上去,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无所不能。大天师和地师如此,司徒玄策和宋政也是如此。” 李玄都再次点头。 皇甫毓秀笑了,笑得很是开心,说道:“实话实说,我没有李先生这么大的志向,天下大乱也好,天下太平也罢,与我何干,我自逍遥就是。但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求,谁能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 李玄都表示理解,然后说道:“我会去见小阏氏,皇甫兄若是与我同去,可以扮成我的随从。”</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地底天光 今天的楼兰城格外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大多数人都说不上来,只觉得楼兰城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少了许多喧闹,就像有大军伏兵于树林之中,故而林中不闻半声鸟鸣。 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金风未动蝉先觉,对于久居东城的龙蛇来说,已经可以隐隐嗅到城中的血腥味道,而这种血腥通常会伴随着西城五大家族的更新迭代。在这种特殊时期,西城中的一切规矩都会被打破,比如东城中人不得擅入西城,西城中不得杀戮。 今天一早,孔雀桥的桥头堡便人去楼空,来自东城的刀客们怀揣着刚刚到手的赏金,走过华丽的孔雀桥,进入了他们朝思暮想的西城。 此时西城中最高的望楼中,西城大人物齐聚。 萧家的家主萧翰,赫连家的家主赫连飞鹰,还有代表段家的宫官。 萧翰没有想到自己还有缘能够见到那位在城外酒肆中偶遇的美貌姑娘,更没有想到这位姑娘竟然是段家中人,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段家的主事人。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位姑娘并不姓段,也不是段家的媳妇,而是被段家之人恭敬地称之为“宫姑娘”,既然是“姑娘”,不是“夫人”,自然是没有嫁人。 三家齐聚,准备将艾家彻底除名,除了三家的家主在此运筹帷幄之外,三家的骑兵也已经开始汇聚。对于西城的五大家族来说,蓄养私兵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否则也坐不稳五大家族的宝座。此时三人已经达成了协议,看在艾伊娜父亲的面子上,不把事情做绝,只是把艾伊娜等关键人物驱逐出去,不过钱和人手无法带走,段家会接手艾家的商队,赫连家接手艾家在西域三十六国的产业,萧家接手艾家在楼兰城的私兵、家仆。至于月家,在尘埃落定之后,礼送出城,人可以走,钱财也可以带走,带不走的房屋、店铺,可以作价卖给三个家族,这是为了不得罪金帐人。 都说亲兄弟明算帐,三家联手,早早谈好了,省得最后分赃不均,又生龃龉。 此时除了三家的私兵之外,还有花费重金从东城雇佣来马匪刀客。虽说艾家同样可以雇佣马匪刀客,但马匪刀客们是来求财的,不是送命的,一边是三大家族联手,一边是艾家,马匪和刀客们会选谁?当然是选择势大的一方,谁都想打顺风仗,追着别人屁股后面杀,而不是被别人追着杀。 萧家能在楼兰城起家,全是依仗了他的姐姐萧夫人,如今草原战事一起,他的处境艰难,也是因为他崛起时间太短的缘故,在楼兰城中势力只能算是末尾。所以对于段家的结盟,萧翰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下来。至于赫连家的倒戈,更是天经地义,赫连家是土生土长的西域人,西域人本就是在中原和草原之间的摇摆不定,做一棵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如今抛弃艾家和拔都汗,也是十分合乎情理的,反正拔都汗正与伊里汗交战,暂时无暇顾及楼兰城。 …… 李玄都来到了古楼兰的皇宫所在,然后看到了那座三层祭坛,也看到了守在祭坛前的吴圭和孔无忌。当李玄都凌空飞起,更见到了祭坛上方石台上的唐周。 李玄都虽然没有见过唐周,但他见过唐秦和唐汉,仅从相貌上他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在这一刻,李玄都终于把许多东西串联在了一起。 从西京之变开始,地师拉拢唐周,这就是一个局。恐怕早在那个时候,地师就已经容不得唐周了,地师帮助唐周建立青阳教,要的是一个听命行事的青阳教,而不是一个意图左右摇摆的青阳教。所以后来宋政重出江湖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收回青阳教,至于唐周,则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可唐周却看不清这一点,还以为自己能在澹台云和地师之间左右横跳,捞尽好处,最终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地师和宋政把唐周合谋害死之后,唐周就成了最佳的容器。不对,此时的唐周还没有死,死去的只是神魂和意识,剩下的躯壳体魄还是活着的,这种情况,应该称之为活死人才对。 一个天人造化境的活死人,本就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那么使其迈过人与仙的界限,成为长生境,那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难事。 这便是“八部众”计划的进展为何能突飞猛进的缘故。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开始凝聚剑气。 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李玄都一念之间可以凝聚剑气成百上千,需要他专门花费时间凝聚的一剑,必然是他的倾力一剑。 就见李玄都的掌中先是生出一丝一缕的细微剑气,然后这一缕细微剑气开始壮大,如牛毛,如花针,如铁钉,如风中残烛,如三尺长剑,如丈八蛇矛,如树如柱。 最终,好似一条银河被拽落人间,将皇宫的穹顶震碎。 何谓气冲九霄射斗牛?这便是了。 天人造化境的真意在于一个藏,藏而不露,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螺蛳壳里做到场,出手力求云淡风轻,不伤一砖一瓦。当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无法控制气机外泄的时候,那便说明他已经全力出手,再无余力去控制气机外泄与否。 李玄都动作缓慢且艰难地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就像稚童举起了一把三尺长剑艰难劈砍一般。 浩荡剑气轰然落下。 整个皇宫被劈成两半。 …… 宋政时代的无道宗总共有五王,分别是:极天王、贪狼王、七杀王、百蛮王、陷空王。到了如今的澹台云时代,极天王、陷空王、百蛮王已死,七杀王本也该死,不过他悔过及时,被澹台云宽恕赦免,再加上累功升至破军王的宋辅臣,无道宗还有三王。 此时三王联手对上了有伤在身的钟梧、李世兴,倒也勉强持平,在他们周围,还有许多无道宗高手和阴阳宗高手交战。 就在这时,他们的交手被一阵震动打断,这震动从西城的方向传来,使整个地下城都颤抖起来。 原本激战的众人不得不停下了交手,纷纷望向震动传来的方向,于是他们看到一道巨大的沟壑正在开裂,就像一张整座缓缓长大的嘴巴,上方的岩石穹顶上也开始掉落灰尘和碎石。 “这是什么?”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句话被传出的隆隆巨响给淹没,震动变得越来越剧烈,让人根本无法立足,从上方坠落的石头也越来越大,若非身在此地的人都是高手,只怕已经有人死伤在落石之下。 钟梧脸色浓重,作为直接参与了此事的人,他很明白这里有什么,也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祭坛那里出事了。 …… 古楼兰皇宫中。 李玄都一剑将皇宫劈成了两半,可是那座三层祭坛却是毫发无伤,在剑气落下的瞬间,祭坛上的三百六十道符箓亮起,形成一个钟形的光罩,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这一剑就像撞在钟上,洪钟大吕响彻天地,巨大的滚滚音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首当其冲的李玄都承受了巨大部分反震之力,只觉得胸口发闷,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祭坛前方的孔无忌和吴圭更是凄惨,已经被震得七窍流血。 紧接着地面开始颠簸起来,接着这震动逐渐加剧,除了祭坛之外,整个皇宫的残骸都剧烈摇晃起来。 在剧烈的摇动中,李玄都脚下的地面裂开一道沟壑,不断有巨大的钟乳石从岩石穹顶上 落下,灰尘开始从四周弥漫起来。 李玄都愈发惊讶,他只是将皇宫劈成了两半,可此时皇宫大殿中的柱子开始一根接一根的倒塌,地面上的巨大裂缝还在向两边拼命撕裂,似乎天地都摇晃起来,紧接着半个皇宫连同着周围的残骸整个坍塌并向沟壑中滑落,带着轰隆隆的轰鸣陷入深渊之中。 此时半个皇宫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变为沟壑的一部分,另外半个皇宫也是摇摇欲坠,只剩下三层祭坛及其周围的地面还完整,屹立在沟壑之中,就像一座孤岛。 李玄都可以在此地御风而行,也不怕落入脚下的沟壑之中,但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这让他想起了地龙翻身的景象,还有不久前发生在白帝陵中的事情。 这让李玄都意识到了一个真相。 他会不会在无意中打断了地脉?就像澹台云那样。 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感觉到了些许光亮,这种光亮不同于萤石的光芒,带着温暖的感觉。 于是李玄都抬头望去。 轰隆巨响就像是响彻于地底深处的惊雷,雷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为撕裂大地的惊涛骇浪。 伴随着从天落下的巨石,头顶上方的岩石穹顶上射出一束天光,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并开始向四周蔓延,越来越多的天光照进了这座地下城中。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翻地覆 楼兰城,西城。 随着赫连飞花的一声令下,三家联军开始与艾家的私兵展开了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 当三大家族雇佣的刀客们也投入战场之后,艾家便开始节节败退,最终只能守着艾家的府邸作殊死抵抗。 萧翰站在望楼上的窗口处,双手按着窗台,遥遥观战,赫连飞鹰有些心神不宁,来到萧翰身旁,沉声问道:“月家当真不会帮艾家?” 与月家联系紧密的萧翰摇头道:“他们不敢的,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艾家临死反扑。” 赫连飞鹰松了口气,说道:“就看艾伊娜想不想体面地离开楼兰城了。” 望楼距离主要战场很远,偶有喊杀声传来,又或是火药炸裂的声音,都不算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震动从地底深处涌了上来,整个天地都为之一晃,望楼中的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伴随着连绵不绝的闷响,一道巨大的蜿蜒裂缝出现在西城的街道上,整条街道和街道上的人,在一瞬间都消失不见,周围的建筑也随之轰然坍塌。 片刻的静默之后,地底传来的巨响再度响起,裂缝还在扩大,沟壑周围的地面开始缓缓倾斜,不断坍塌的建筑开始滑入沟壑之中。 街道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顾不得厮杀,开始四散逃亡。 …… 李玄都沉默地望着上方。 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用手挡在眼睛前面看太阳的事情,虽然他用手挡住了太阳,但阳光还是会从指缝间透出,像极了眼前的这一幕。 又像是阳光穿透了乌云,照耀大地。 不断有天光透过缝隙射入地下城中,在昏暗的地下城中就像一道道金色的剑光。 隆隆的响声好似永远也不会停歇,整个古楼兰遗迹都颤抖起来,上方的岩石穹顶开始坍塌,大片大片的岩石落在下方的城池之中,激起无数烟尘。 不仅仅是李玄都看到了这一幕,远处的无道宗和阴阳宗众人也看到了这一幕。 贪狼王下意识地问道:“那是什么光?阳光吗?” 七杀王点头道:“是阳光。” 贪狼王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可这里是地底,又是洞天,怎么会有阳……” 说到这儿,贪狼王猛地顿住,脸上流露出惊骇之色。 其他人也相继反应过来,然后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这里要塌了。” 话音未落,一块巨大到可以媲美马车的岩石当空落下。 不过还未落地,就被一道青龙状的剑气从中劈开。 是左尊者出手了。 不知何时,左尊者已经不再与三明官王仲甫交手,此时左尊者神情仍旧平静,毕竟对于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而言,还算不上死地绝境。 他轻声吩咐道:“立刻离开此地。” 无道宗众人大声应诺。 …… 这里对于左尊者不算死地,对于李玄都当然也算不上,他不断挥出剑气,将落向自己的巨石击成粉碎。只是接下来的景象渐渐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随着上方落下天光的越来越多,李玄都发现向下坠落的不再是巨石,在整个岩石穹顶彻底坍塌之后,许多明显属于楼兰城的建筑也随着岩石泥土一起坠落入这座地下遗迹之中,其中甚至还有许多如蝼蚁一般的人。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自保尚可,想要救人却是有些勉强了。 李玄都很清楚,他这一剑绝对没有这样的威势,必然是牵动了地脉才会有这样的伟力。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一件事,这座祭坛是一个陷阱。他刚才的一剑,触发了陷阱,牵动地脉,地气反噬,不仅仅导致整个地下城开始坍塌,甚至这个洞天都开始破碎,小千世界和大千世界的界限不复存在之后,两个世界开始重合,继而影响到了位于上方的楼兰城。 现在李玄都只希望不要波及到孔雀河,他半点也不希望孔雀河之水天上来。 李玄都又下方望去。 无数岩石落地之后,不仅发出震破耳膜的巨响,而且还激荡起无数烟尘,这些烟尘倒涌上来,造就了好似沙暴一样的景象,李玄都此时已经看不清脚下的遗迹,只能看到无数烟尘如同大海碧波一般不住翻滚。 不过在如海的烟尘中,三层祭坛仍旧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没有毁在落石之下,完好无损。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的倾力一剑都奈何不得它,这些落石又怎么能伤到祭坛分毫。 …… 望楼修建得极为牢固,为了防止毁于投石车等攻城利器,甚至花费重金在望楼上加固了许多符箓,不说金刚不坏,也远非寻常建筑可比。所以在方才的巨大震动中,望楼并未坍塌毁坏,仅仅是摇晃了记下而已。 宫官站在望楼上向外望去,发现小半个西城已经成了废墟,如果说孔雀河将楼兰城划分东西,那么那道凭空出现的巨大的沟壑又将西城划分为南北。 宫官第一反应便是想起了李玄都临走前的嘱托,如果事情有变,就立刻离开楼兰城,返回西京。 想到这儿,宫官望着满目疮痍的西城,神情复杂,忍不住想道:“这便是你说的变数吗?” 灾难并没有结束,大地仍然在战栗着,地底传出隆隆的响声,仿佛还有余波。 万幸的是,这场巨大的震动没有波及到孔雀河,也没有波及到人口众多的东城,只是局限在了人口稀少的西城。 孔雀河另一侧的东城中,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场巨大的震动,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地龙翻身,于是无数人开始逃往城外,因此而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当然,也有胆大之人,想要浑水摸鱼,又导致了东城的小规模厮杀。 更有甚者,还有人想要去西城趁火打劫,却发现连接东城和西城的孔雀桥已经彻底断裂,一部分桥身落入河水之中,只剩下半截残桥摇摇欲坠。 …… 当震动彻底结束之后,西城逐渐安静下来,几乎在同时,战事也尘埃落定。 因为艾家的宅邸受到了波及,围墙坍塌,不仅无法阻拦三大家族的私兵,而且还有些倒霉的家伙被压在废墟之下,勉强活下来的在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死了的寂静无声,血液顺着砖石之间的缝隙溢出。 艾伊娜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啷”一声,手中那把有着仿佛藤蔓一般精美护手的细剑掉落在地上。 过了片刻,她好像累了,对身旁的随从说道:“派人传话,我们同意和谈,同意他们提出的条件,只要我们能体面地离开楼兰城。” 经历了如此大变之后,扈从们也没了斗志,只剩下麻木,应道:“是。” …… 烟尘渐渐沉寂下去,祭坛重新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 先前遭受了重创的吴圭和孔无忌已经不知去向,也许死在了刚才的震动之中,李玄都不在意他们两人的身死,他只在意如何毁去这座祭坛。 李玄都握住“人间世”,降下身形,落在祭坛周围仅存的一小块完好地面上。</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螳螂捕蝉 既然祭坛与地脉相连,攻击祭坛便等同于攻击地脉,那么想要毁去祭坛,就要先把祭坛与地脉的联系切断。 于是李玄都把目光转向了祭坛下方的天然地基,此时祭坛周围的地面已经悉数碎裂塌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唯有祭坛下方仍旧完好无损,就像一根立于深渊之中石柱。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就应该是祭坛和地脉的连接所在,只要将其打断,便可切断祭坛与地脉的联系。 正当李玄都打算再次出剑的时候,一道浩大光柱从天而降,贯穿了已经碎裂的岩石穹顶和洞天界限,降临在祭坛上方。 待到光芒散去,祭坛上的“唐周”竟是缓缓起身,双眸雪白,望向祭坛下方的李玄都,缓缓开口道:“紫府,许久未见。” 李玄都脸色微变,“地师?” “唐周”笑了笑,“是我。” 李玄都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略加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唐周既是‘帝释天’,也是身外化身?” “聪明。”地师赞道,“一点就透,这也是我欣赏你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道:“上官莞曾经提起过,在巫教遗迹中有地师的三尊雕像,是地师凝聚身外化身的根本,经过云锦山大真人府一战后,被毁去一座雕像,所以我便猜测,地师肯定要重新补上一尊身外化身,那么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一尊长生境的身外化身?” 地师轻笑一声,“没错,我的确需要一尊长生境的身外化身,来帮我压制李道虚、张静修等人,这便是我煞费苦心炼制‘帝释天’的根由所在。不过现在的‘帝释天’还不是长生境。”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这便是我见到地师不曾退去的原因,今日便要斗胆向地师讨教一二。” 话音落下,李玄都并未出剑,而是伸出了藏在背后的左手,手中有一面镜子,镜面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比玻璃还要清晰,镜子边缘被雕刻成百花形貌,就像一根花藤上开满了各色花朵,刚好环绕镜面一周。然后他将手中的镜子高高托举,镜面上光芒大盛,继而开始升高、变大。远远望去,好似在昏暗的地下升起了一轮皎洁明月。 “明月”升至中天之后,镜面上生出层层涟漪,其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身影。 整个过程中,使用着唐周身体的地师始终不曾出手阻拦,负手而立,望着镜中出现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说道:“忘情宗的‘镜花水月’,那么来人就是‘天刀’无疑了。” 话音落下,秦清跨越了空间的界限,通过李玄都手中的“镜中花”降临在这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地下城中,他只是略微环顾四周,目光便落在了“唐周”的身上,微微皱眉,略带疑惑,“地师?” 李玄都语音急促地简短说道:“天公将军唐周已经被地师炼化为‘帝释天’,并且成为地师的身外化身,不过还未成功跻身长生境。” 李玄都相信秦清作为一方之主,应该知道“帝释天”到底是什么。 果不其然,秦清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地师所谋甚大,秦某佩服。” 地师说道:“月白,紫府,你们知道我为何站在这里不动吗?” 李玄都道:“不知。” 地师轻笑一声,“因为你们二人出现在此地,皆在我的意料之中,而我随时都可以跻身长生境,我先是将一尊身外化身的神力交给了唐周,助其炼化,方才降临,又将我另外两尊身外化身的神力注入其中,等同是三大化身灌注一身,已经足以让唐周蜕变为真正的‘帝释天’,而不必继续灌注地气。” 话音落下,李玄都就感觉到“唐周”身上的气息开始节节拔高,转眼间便已经突破了仙凡之别,不再天人合一,不再与天地相谐,而是充满了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与李玄都曾经见过的诸多长生地仙别无二般。 李玄都心中明白,人间极致是天人合一之境,超出这个境界之后,便是逆天而行,便是有违天道,便会有百年天劫落下,最终只能选择飞升离去,无法驻世久存。只要不迈出这一步,就不会有一百年一次的天劫,活到百岁高龄也无灾无难,可迈出了这一步,第一个百年之期的天劫降临时间便开始计数。 换而言之,跻身天人境大宗师之前与天地不谐,天人境大宗师是与天地相谐,而长生地仙又与天地不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人境之前是看山是山,天人境是看山不是山,而长生境则是看山还是山。虽然同是与天道不谐,但不同的是,天人境之前的诸多境界是无法触及天道界限,求而不得,天人境之后的长生境界则是超脱天道界限,得而不愿,长生不死便是超脱表现之一。正因为如此,天人境实为最特殊的境界,又被划分为逍遥、无量、造化三个境界。 与此同时,唐周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无论是相貌,还是体形,都变成了地师的模样,不过与李玄都曾经见过的地师相比,这个地师更加威严。 秦清一直沉默不语,只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刀,对于秦清来说,到了他这等境界,若不是仙物或者半仙物,对于实力的影响不大,但他还是习惯性用刀。 就见已经变为地师的“唐周”一挥手,身上交织出一件玄色蟒袍,并非实物,而是以道术幻化,不过已经到了弄假为真的境界,确确实实的地仙神通无疑了。 到了此时,秦清终于拔出腰间佩刀,一刀斩向地师。 地师所在祭坛又出现了钟形光罩,挡下了这一刀。 何谓地师?地气宗师是也。 大天师可以勾连三十三天,请下神明降世,地师可以调用地气,化为己用,这便是两者名字中“天”、“地”二字的由来。 不过就在秦清出手的时候,李玄都也随之出手,目标不是地师,而是祭坛下方的“石柱”。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近乎长生境之下第一人,一剑便将这根连接了祭坛和地脉的“石柱”从中拦腰斩断。 没了地气支撑之后,祭坛的钟形光罩逐渐暗淡,终是彻底消散,祭坛也随之向下方深渊坠去。可地师却趁此机会,离开脚下祭坛,破空而起。 秦清紧随其后,一刀斩出。 先闻连绵雷声炸响,再见一轮巨大弯月撕裂空间,冉冉升空。 刚刚平静下来的西城,忽然发现地面又开始震动,先前开裂的沟壑再次扩大,已经有了二十丈之宽,在轰鸣巨响之中,大块大块的岩石和建筑顺着这些裂缝翻滚下去,曾经繁华的地区彻底成为深渊。 这还不止,沟壑深远的长度也在延伸,一端逼近了孔雀河的河堤,另一端则直接撕裂了城墙,使得整个城楼直接跌入地下。 然后就见两道身影从裂缝中飞出,两人在升空的过程中不断交手,激荡的气机四散炸裂,堪比火炮和投石机的威力。这还是仅仅是逸散的余波而已,很难想像两人正面出手时是何等伟力。 见此情景,宫官终于明白李玄都让自己离去的原因了,原来他早有预感,这便是他所说的变故。 随着地师和秦清交手愈发激烈,两人也渐渐无暇顾及余波的扩散。 一道被地师随手打开的逸散刀气落下,直接将一座房屋从中劈成两半,断口处十分光滑平整,好似被石匠精心打磨过一般。 紧接着,又有一团漆黑的气息如同毛毛细雨一般落下,所过之处,无论建筑还是尸体,悉数被腐蚀殆尽。 一条火龙被秦清拦腰斩断,逸散的火星如同一场火雨降下,炸裂开来之后,丝毫不逊于一颗“火雷子”的威力。 秦清手中长刀被地师崩开一块碎片,碎片激射,带着呼啸的风声穿透了三道墙壁,直奔一名躲在墙后的刀客而去,这名先天境的刀客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这块极为细微的碎片穿颅而过,整个脑袋直接炸成了一团血雾。 轰隆。 大地不知第几次开始剧烈摇晃,下方传出了闷响,这是下方的洞天开始崩塌,没了洞天的支撑,地下之城也无法维持,开始坍塌。 这便是两位长生地仙不计后果交手产生的结果。 万幸,此地是西城,因为三家围攻艾家的缘故,已经有许多人提前离开暂避,再加上第一次震动之后,又有许多人离开了城中,此时倒是没有太大伤亡。 当李玄都也从巨大裂缝中飞出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小半个西城已经被夷为平地,房倒屋塌,惨淡无比。 他抬头望去,地师和秦清仍在激斗,难舍难分。 李玄都有心援手,却也知道,王天笑等人不会死在洞天之中,他们也在周围。李玄都更要提防他们出手。 另外一边,左尊者出现在宫官身旁,按住她的肩膀,“宫姑娘,跟我走。” 下一刻,两人消失不见。 然后萧翰和赫连飞鹰就感觉到脚下的望楼轰然震动,开始缓缓倒下。</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黄雀在后 孔雀河的河堤上,一个穿着碧绿衣裙的姑娘跌跌撞撞地跑着,遭遇了这样的巨大变故,到处都是逃难之人,她此时茫然无措,不知该去向何方。 就在这时,她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一个书生正坐在临河的亭子中,河的对岸就是西城,可以清晰看到那条巨大的沟壑裂缝。她认得这个书生,两人还交谈过。她记得这个书生叫作齐望。 姑娘踉踉跄跄地走进亭子,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书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一直在这儿。” 姑娘有些后怕地看了眼西城方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书生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听故事无疑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姑娘本想拒绝,可书生的话语中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姑娘不自觉地坐了下来,点了点头。 书生徐徐说道:“许多人都说我好为人师,可我也的确教给别人许多东西。我曾经帮一个叫唐周的人建立了青阳教,可他背叛了我,在我和我的一个学生之间,左右摇摆,想要左右渔利。于是我决心除掉他,我送给他一颗妖丹,那颗妖丹中我做了一点手脚,这让他会受到麒麟血的反噬,虽然修为大增,但也饱受折磨,不得不寻求解脱之法。” “接下来,在他走投无路而病急乱投医的时候,我将他诱骗到我早已设好的陷阱之中。这个计谋并不复杂,陷阱也很浅显,可是已经走投无路的唐周已经无暇分辨,也别无选择,又因为陷阱中的诱饵越陷越深,最终落到我的手中。” 姑娘眼神恍惚,竟然听懂了这些,不由问道:“你要把他怎样?” 书生轻笑一声,“中原有个成语叫作‘一石三鸟’,他对我有三个用处,第一个用处,他是一件材料;第二个用处,他可以弥补我在云锦山受到的损失;第三用处,他是一个诱饵。” 姑娘如梦呓般说道:“一个咬住了鱼饵的小鱼其实是钓起真正大鱼的鱼饵。” “聪明。”书生抚掌道,“这便是一石三鸟,你明白了吗。” 姑娘没有回答,回答的是另外一个姑娘。 上官莞出现在亭外,脸色苍白,有一种犯错的孩子面对长辈的惶恐和忐忑,“我明白了,师父。” 书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真明白了?” 上官莞怔住了,思索师父这话中有什么深意。 过了片刻,她迟疑着说道:“回师父的话,你要钓起的大鱼是不是李玄都?” “总算明白了。”书生的语气平和了下来,“知道我为什么想把你嫁给李玄都吗?就是因为女儿太蠢,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女婿了,可惜事到如今,女婿也是指望不上了。” 上官莞脸色雪白,不敢分辩。 书生轻声道:“既然李玄都不愿意投效于我,那就没必要再养下去了,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上官莞像是缓过神来了,却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怔怔地站在那里,望向书生。 书生继续说道:“你告诉王天笑他们,可以走了,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澹台云。” 上官莞这才全缓过神来,恭敬应道:“是。” 书生的态度终于完全平和下来,“莞儿,我膝下无子无女,你是从小跟着我长大的,我和夫人一直把你当成女儿看待,甚至还又给你取了‘徐婉’这个名字。若是换成了旁人,我是决然不会多说半句,若是因此死了,也只当他们是福薄。你不一样,所以我才对你说了这些,可我不希望还有下次,记住了吗?” “记住了。”上官莞脸上有了光彩,又带着几分后怕。 书生挥了挥手。 上官莞这才大赦般退去。 书生站起身,看了亭中的绿衣姑娘一眼,绿衣姑娘骤然感到一股困意,就坐在美人靠上,缓缓睡了过去。 书生的身形缓缓消失不见。 …… 不断延伸的裂缝渐渐由长条形状变成了椭圆形状,也终于撕裂了孔雀河的河堤,河水顺着裂缝,倒灌入沟壑之中。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一个大湖,那座地下城则会淹没在湖底 身着绿衣的姑娘背对着孔雀河安静地睡着,浑然不知背后发生的一切。 李玄都也看到了这一幕,忽然之间,李玄都感觉到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 李玄都整个人立时僵住,缓缓转头望去,就见一个书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旁,在李玄都的视线中,书生的身上出现了许多重影,不断分合,渐渐地,书生的样貌开始发生变化,竟是变成了地师的样子。 李玄都的脸上露出苦笑。 按照地师所言,他的三尊化身已经与“唐周”合为一体,成为真正的“帝释天”,而“帝释天”正在与秦清激战,那么此时出现自己身旁之人就是地师本尊无疑了。面对地师本尊,李玄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地师的一只手搭在李玄都的肩膀上,态度随和,就好像是相交好友一般,开口道:“紫府,我们又见面了。” 李玄都苦涩道:“地师好算计,其实你早就来到了楼兰城,正是因为你的出现,上官莞的态度才会发生转变,答应为我引路。对不对?” “与聪明人说话总是令人愉悦。”地师微笑着说道,“我的确去了如玉街一趟,在你的眼皮底下交代了莞尔几句。” 李玄都脸色晦暗,当时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有秦清为依仗,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入了地师的算计之中。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转而问道:“家师和大天师已经动身前往昆仑,地师难道不是应该也在昆仑吗?难道地师不怕被家师和大天师抢先一步?” 地师回答道:“紫府名为‘玄都’,字为‘紫府’,却不了解玄都紫府,有些东西,急不来的。用通俗的话来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李玄都立时听出了地师的话外之意,“我是那把刀?” 地师忍不住笑了起来,“紫府,你如果是我的传人,那该有多好?只要我们两人联手,两代人的经营,天底下就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 李玄都没有说话。 地师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可惜,能与人言无二三,不如意事常七八。” 李玄都想要出手,却发现自己体内的气机已经被完全封住,就像他对上官莞做的那样。同样是“逍遥六虚劫”,也有高下之分。地师刚刚拍他肩膀的一下,看似是轻描淡写,实则是偷袭出手,天底下最擅长偷袭之人,非地师莫属,李玄都自然也不能幸免。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地师仍是没有痛下杀手的意思,见李玄都一直闭口不言,他干脆是望向孔雀河方向,说道:“很快,这座城中就会出现一座湖,五光十色,如孔雀羽毛,西域人应该会给它取名为‘孔雀湖’。” “帝释天”和秦清的激战还在继续,地师始终不紧不慢,让李玄都愈发疑虑,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地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因为你还有用。” 李玄都心中一沉,问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地师转而望向西方,面带微笑,轻声道:“巍巍者,昆仑也。”</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农事 地师一挥大袖,在两人面前出现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然后地师抓住李玄都的肩膀,走入门户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瞬即逝。 门户的另一侧,已经远离楼兰城,不见半点绿意,黄沙戈壁,大漠茫茫。 李玄都心中明白,这是地师运用了“阴阳门”之术将他强行带离了楼兰城,“阴阳门”并不算什么艰深道术,玄元境的方士就能初步运用,甚至李玄都这种武夫,在跻身造化境后同样可以使用。至于长生境地仙使用此法,与玄元境方士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距离”二字,玄元境至多就是几十里上百里,若有宝物或者秘法,还能再远一些,而长生地仙却能轻易达到数千里。 既然地师暂且没有杀掉自己的意思,那么李玄都就放平了心态,主动开口问道:“我很好奇,地师究竟要做什么?” 地师看了李玄都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起初的时候,我以为地师与大魏几代皇帝有旧怨,要争一口气,要自己做皇帝,可后来我发现,地师对于做皇帝这件事并无太大兴趣,以至于我后来产生了一个想法,似乎地师更喜欢为帝王之师。” 地师笑而不语。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在我见了耿月之后,再一次改变了想法,从‘八部众’、上官莞、耿月、尚熙等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出些许痕迹,地师总是能使人修为大进,远超正常修炼速度。显而易见,正常人从固体境到长生境,其结果是不可预料的,能否走到最后,的确要看机缘,换句话来说,付出了努力,未必会有回报,就像是一场豪赌。地师似乎想要改变这个规矩,将豪赌变为买卖交易,付出多少银钱便能买回多少东西。如果地师成功了,可以预见的是,一个足够强大的朝廷会掌控整个天下。不同于如今的大魏朝廷和以往的历代朝廷,朝廷作为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一定会掌握最多的资源,也就可以造就最多的长生地仙,那么拥有强大武力的朝廷势必会扫清一切地方豪强,加强集权,真就成了天下英才尽入吾毂。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地师是否有这样的谋划,尚且不得而知。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猜测,那就是地师无意于朝代兴亡更迭,而是想要建立与儒释道三教并立的教门,以此绵延后世,做万世师表。地师,不知我猜中几分?” 地师脸上露出并不掩饰的赞赏之色,“虽不中,亦不远矣。”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地师淡淡一笑,“你去过万象学宫,想必一定听说过司空道玄的那套说法,也就是兴衰之理。每个朝代发展到最后,人多地少,土地兼并,土地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必然爆发一场大乱,削减人口,重新分配土地,然后又是一个太平盛世。” 李玄都点了点头。 “这套说法不能算错,但是有些局限。”地师就像一个正在为学生答疑解惑的师长,“自古以来,银钱紧缺,应对手段无非是开源和节流两途,放在王朝兴衰上,也是这两条路。开源,便是对外征伐,开疆拓土,不过此举有一个弊端,若是国土太广太大,朝廷鞭长莫及,容易导致边陲地方割据自立,脱离朝廷掌控,这是许多王朝不愿意看到的,而且王朝一旦衰弱,这些土地也很容易失去,如今大魏的一十九州已经差不多是极限。节流便是对内整肃吏治,推行新政,抑止土地兼并,此举也有弊端,便是触及各级权贵的利益,大到内阁阁员,小到秀才举人,无一不恨,故而步履维艰,好稍有不慎便遭反噬,这也是张肃卿等人想做却没能做成的缘由所在。” 李玄都又点了点,表示自己认可地师所言,然后问道:“地师有解决的办法?” 地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儒门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便是天下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如何达成天下大同?儒门提出的办法是仁义道德和礼,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门认为天下人人都道德高尚,天下为公,便是天下大同。且不说人性之复杂,先贤有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百姓尚且无法果腹,何谈守礼和仁义道德?故而儒门的天下大同永远都是飘在天上的,落不到地上,不知紫府是否认同我这番话?” 李玄都沉声道:“地师所言极是。” 地师说道:“儒门的办法行不通,我便开始思考一个可行的办法。” “想要知礼,无论是儒是道,是墨是法,都离不开书本文字,如今天下,百人之中,唯有一人能识文断字,为何如此?因为生计艰难,读书人又不事生产,不种田,不做工,想要供养这样一个读书人,很难。就拿稻田来说,如果是佃户,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亩产稻米三百余斤,拿去一半交租,还能剩下一百五十斤稻米,这么一点粮食,养活一个人都难,如何能再养活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所以穷苦人家是出不了读书人的,读书人中所谓的寒门,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是富足人家,只是相较于那些富贵世家,败落了,才有了寒门的称呼。” “文不行,我便开始思索走武一道,练兵征伐,开疆拓土,可还是行不通。因为精兵也要不事生产,需要他人供养,差不多要十个人才能供养一名士兵,若是养兵过多,朝廷国库不堪重负,势必要加征赋税,百姓困苦,难以为继,若是对外征战一直打胜还好,一旦失利,内忧外患并起,顷刻间就覆亡在即。所以自古以来就有穷兵黜武的说法。” “我将这两条路放在一起看,其难以为继的原因是同一个问题。我翻阅史书,祖龙一统天下时大约有人口三千万,而本朝世宗年间,大约有人口六千万,翻了一倍,何以如此?除了不断开拓土地之外,关键在于农耕技术的发展。可仅是如此,远远不够,如今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亩产稻米三百余斤,如果能翻一倍,亩产六百斤,那么我说的这些问题全都迎刃而解。” “可是解决不了,于是历朝历代只能重农抑商,天子亲自春耕,皇后养蚕缫丝,皆是对农事之重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以食为天,粮食从哪里来?从田地里来,这便是士农工商,农高居第二位的缘故。种田的百姓是天底下数量最多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首先要解决农事,解决了农事温饱,多出来的种田之人便可以做工、行商、当兵,甚至是读书知礼。我曾去过钱塘府,那里的丝绸很好,供不应求,可是钱塘府的地少,桑田更少,使得每年产的丝绸都有定数,如果能解决农事问题,便可以将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多出来的百姓可以去养蚕缫丝,然后扩大丝绸的产量,销往海外,换取白银。可如果农事问题无法解决,便不能把稻田改为桑田,否则便要饿死百姓,激起民变。” 李玄都沉思了,少顷又抬起了头,换了一个称呼,“徐先生可有良策?” 地师淡笑道:“有,我曾去过太平宗,机关之术发达,如果将机关之术运用到水利灌溉之中,能省多少人力?古皂阁宗炼制‘帝释天’都不在话下,培育些耐旱抗虫的种子更是轻而易举。还有各种肥料,我听闻妙真宗中就有催熟增产的手段,可从不外传,只用来培育药田,以供炼丹之用。其他宗门,也各有类似手段,只是无一人想过从根本入手,只想着如何逐鹿天下,发展宗门。”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良久,他一直以来都在寻找出路,现在地师已经帮他找到了一条出路,不由长叹一声,“自古以来,儒门一味务虚,很少考虑实事,如果儒门的圣人们不总是纠结天理人欲和道德文章,多想一想这些切切实实的民生之困,也不会有今日的饿殍遍野了。” 地师道:“如此说来,紫府是认可我了。” 李玄都轻叹道:“不管怎样,有幸结识了徐先生,能够听到徐先生的高论,都让我获益良多。如果没有这些纷争纠葛,我倒真愿意与先生畅谈一二,聆听先生教诲。至于刚才先生说的这些,我要好好想一想。” “的确要好好想一想。”地师淡笑着说道,“圣人的书,读一读就好,修身齐家尚可,拿来治国平天下,倒不如去看道祖的三千言。”</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章 追逃 就在两人说话的这段时间,李玄都一直在尝试解开地师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制,然后李玄都真得做到了。 “逍遥六虚劫”的关键就在于消融气机,这是李玄都早就知道的,而“逍遥六虚劫”的六劫之力又融于他人气机之中,难分彼此,也就无从驱逐。可李玄都与常人不同,他已经成功化解过一次“逍遥六虚劫”。 “逍遥六虚劫”入体之后,比之“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宿主气机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这六道异种气机看似各自为战,实则是遥相呼应,同进共退,而且此消彼长,若是李玄都以气机镇压其中一劫,其余五劫就会随之壮大。 李玄都只觉得全身的气血、气机、血肉都要被这些异种气机侵蚀殆尽,同时又生出六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软无力,或是炙热逼人,或是痒入骨髓。这让李玄都时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时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烧之炉,时而如万钧重物压在身上,时而似寸寸割肉剔骨。 想要化解“逍遥六虚劫”,关键在于“御六气之辩”,李玄都一心二用,与地师说话的时候,按照“太平青领经”中的法门存神内视,以强补弱,以实盈虚,以有余补不足,使得六股肆虐的气机逐渐安静,李玄都周身苦痛渐消,六道气机归于一处,化作一道纯粹气机,悉数注入体内的“长生石”中。 “逍遥六虚劫”本源是六劫之力,也就是对应六气的六种不同气机,寻常人只是修炼一种功法,自然就只有一种气机,而同时修炼多种气机,一则是极为凶险,二则是难以控制,三则是寻常人根本无法凑足如此多的上成功法。就算有人能满足以上三个条件,又很难满足最为艰难的条件,那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寻常人纵使同时修炼多门功法,也是齐头并进,维持均衡,何来“有余”和“不足”之说,一个“补”字更是无从谈起。若无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过程,体内六劫之力则好似一潭死水,无法运转,也就无从掌握。 唯有李玄都修炼有“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几乎是天然克制“逍遥六虚劫”,而“长生石”的本质就是炼化万物生灵,虽然“长生石”不能彻底炼化六劫之力,但能弱化其威力,如此反复之后,地师留在李玄都体内的六劫之力已经极为衰弱,然后李玄都再以自己的六劫之力强行压制,如此便挣脱了地师的束缚。 李玄都挣脱束缚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逃走。地师虽然没有料到李玄都能够化解体内的“逍遥六虚劫”,但也不会坐视李玄都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于是两人在万里黄沙中展开了一场追逐大战。 大漠茫茫,一队商旅艰难行走其间,驼铃阵阵。商人们都携带兵刃,十分彪悍。 忽然之间,青天化日之下,突然响起一连串沉闷雷声,商队骤然停下,惊疑不定。然后就看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 有一道身影如同流星一般轰然落地,砸出一个三丈方圆的大坑,然后又有一人从天而落,一掌拍下。 坑中之人奋力跃起躲避,堪堪躲过了这一掌,然后就见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足有半亩大小的巨大掌印,掌纹清晰可见,让这些信佛的商人们几乎以为是佛陀降世。 紧接着,两人又仿佛缩地成寸一般,出现在极远处,小如黑点,可就是这两个小小的“黑点”,让一座高大沙丘彻底坍塌,远远望去,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可如果走进观看,就会发现沙丘不仅仅是坍塌那么简单,而且在沙丘原本所在的位置还出现了一个好似旋涡的向下凹陷。 这两人正是李玄都和徐无鬼。 李玄都且战且退,始终逃不脱徐无鬼的手掌心,此时又被徐无鬼追上,两人交手,黄沙滚滚,仿佛掀起了一场沙暴。两股截然不同的六劫之力相交,倏尔崩散。李玄都身形后掠,眼前人影忽地一闪。徐无鬼如鬼如魅,猝然逼近。李玄都横臂一扫,却被徐无鬼一指点中手肘。李玄都手臂顿时酸麻无力,五脏如焚,气机几欲溃散,可李玄都又自“长生石”中生出一股新的气机,遂借他的一指之力,加速后掠,继而转身飞奔。 “跑得掉吗?”徐无鬼从容一笑,声音仿佛就在李玄都的耳畔响起,“你这身逃命的本事,也是李道虚的教的?” 话音未落,李玄都只觉得背后寒意大盛,如芒在背,心知徐无鬼已经追了上来,身形不敢停顿半分,用出“星转斗移”,强行拉开距离。 就算李玄都已经是太玄榜第一人,面对地师也不是对手,不过他纵然不敌地师,一意逃命,还是有周旋的余地,就是地师,一时半刻之间也不能将他捉住。这就好像是一个少年对上了之壮年男子,比拼力气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左躲右闪,只要不被抓住,那也不至于像婴儿那般只能任人宰割。 至于逃命的手段,却不是李道虚教的,而是李玄都当年被河朔群雄追杀时自己悟出来的, 境界修为有高低,可逃命的手段本质没有什么变化。这一路上,李玄都故布迷阵,隐匿踪迹,所有的手段都使了个遍,可只能拖延地师一二,过不久,地师就会再次追上来,让李玄都始终无法摆脱地师,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也不能只朝着一个方向逃亡,而是要不断变化方向,如此一来,在地师的围追堵截下,李玄都距离中原越来越远,已经来到了西域腹地。 对于李玄都的修为精进之快,徐无鬼亦觉吃惊,距离徐无鬼与李玄都初相识,还不到十年,李玄都已然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再有十年,世上又要多出一位长生地仙了。徐无鬼不是那种见不得旁人好的性子,如果是其他时候,他说不定还乐见其成,只是李玄都关乎到他的一桩大计,少他不得,所以徐无鬼只能穷追不舍。 两人一追一逃,且战且走,李玄都几次陷入绝境,又几次侥幸逃生,慌不择路,以至于李玄都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过李玄都发现他已经离开大漠戈壁的范围,在视线尽头逐渐出现了连绵雪山。 李玄都心知肚明,自己不是跑到了昆仑山的范围,就是跑到了大雪山的范围,无论是那个结果,都不是什么好事,想来这也是地师的有意为之,虽然不能擒拿住他,却有意地把他往这个方向驱赶。 虽然李玄都已经是天人造化境,可以沟通天地之桥,不怕气机匮乏,可他境界不如地师,勉力逃跑不过是凭借机谋,也靠运气,运气终究有用完的时候,李玄都又一次故布疑阵,假装逃走,自己却躲藏在地下,结果被地师一眼识破,不得己,李玄都只得再度与地师交手。 李玄都所学庞杂,地师也不遑多让,李玄都遇到其他对手时,凭借“逍遥六虚劫”几乎是无往不利,就算青鹤居士、上官莞等人,也不过是不被其影响,可地师的“逍遥六虚劫”却能够反客为主,反过来压制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李玄都的六劫之力遇到徐无鬼的六劫之力,立时土崩瓦解,溃不成军,李玄都只能依靠“长生石”和“太平青领经”勉强化解,再通过自身所学的各路剑诀勉力维持拖延,可新招对王天笑有用,对上地师这种能够自创神通的长生地仙来说,就有些不够看了。 李玄都穷极所能,又是且战且走了大半个时辰,终是被徐无鬼抓住一个破绽,一掌打在胸口,震伤五脏六腑,封住三大丹田。 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体魄坚韧,虽然不至于就此身死,但是没有气机,想要恢复伤势却难,再也没有反抗之力。 徐无鬼伸手抓住李玄都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李玄都因为伤势的缘故,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倒像是个大号的包裹一般,他勉强提气说道:“技不如人,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至于如此。”徐无鬼淡笑道,“我说过,你对我有用处,想死也不能死。再者说了,无敌于天下又有什么意思?人生无一知己,实乃苦事耳,仿佛身怀屠龙之术,无龙可屠,也很寂寞痛苦。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拜我为师,我不仅将一身所学悉数传授于你,待我百年之后,这座天下也是你的囊中之物。” 李玄都道:“地师诚心待我,我也不愿虚言欺瞒地师,此事是万万不能。” 徐无鬼点了点头,“紫府颇有古君子之风,就是迂腐了些,不知道变通。” 李玄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山 徐无鬼带着李玄都继续往连绵雪山的方向行去,走了大约三日,李玄都已经可以自如行走,只是不能运转气机,自然还是逃不出徐无鬼的手掌心。见徐无鬼始终徒步而行,李玄都终于忍不住问道:“地师为何不以‘阴阳门’赶路?” 徐无鬼在这种问题上从不会刻意隐瞒什么,回答道:“万山之祖,玄门祖庭,禁忌太多,不好贸然行事,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李玄都闻言心往下一沉,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他被地师一路驱赶,已经靠近了昆仑或者大雪山。于是李玄都问道:“我们现在何处?” 徐无鬼道:“大雪山,古名白山,冬夏有雪,故名大雪山。金帐人谓之天山,又名折罗曼山,高达二万一千九百尺,长约五千里,宽约六百里,最高峰是托木尔峰,萨满教的大雪山行宫便坐落于此峰之下。” 李玄都一怔,“我们要去大雪山?” 徐无鬼笑道:“大雪山与昆仑在西域捐毒国交汇,昆仑为黛色,大雪山为红色。有诗云:‘黄沙千里望无边,戈壁茫茫耐酷寒。红黛分明势大壮,二山交汇两重天。’”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从地图上来看,昆仑和大雪山几乎是平行的两条山脉,却没想到两山还有相交之处。 李玄都试探问道:“我们要去捐毒国?还是大雪山行宫?亦或是直接去昆仑?” 徐无鬼笑道:“你不妨猜一猜,若是猜不出,到了你就知道了。” 李玄都沉默片刻,说道:“大雪山行宫是地师暗藏的养尸地之一,如今‘帝释天’已经成功,再去大雪山行宫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除非地师想要将我也炼制为第二尊‘帝释天’。” 徐无鬼笑道:“炼制一尊‘帝释天’已经将我积攒多年的神力消耗一空,短期内再无余力了。” 李玄都道:“不过我很好奇,地师如何将大雪山行宫变成了养尸地。据我所知,那里是萨满教的大本营。” 徐无鬼道:“我为了完成古皂阁宗留下的‘八部众’计划,与国师做过某些交流,结果是振奋人心的,我得以完成‘帝释天’,国师得以完成‘长生石’,毕竟两者在炼化生灵之力方面有许多相似可取之处,大雪山行宫中的养尸地便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如今国师已经死了,托紫府的福,许多人知道是我出手做的,所以我也不好再返回那块养尸地,除非我能解决掉萨满教。” 虽然李玄都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听到地师如此直白点出他做的事情后,还是有些许不自在和心虚,转而说道:“所以我们不会造访大雪山行宫,要么前往捐毒国,要么去往昆仑。” 徐无鬼说道:“昆仑是中原人的圣山,大雪山是金帐人的神山,两座山在此交汇,难道紫府不想去看一看吗?” 李玄都问道:“地师究竟要我做什么?” 徐无鬼想了想,说道:“简而言之,我希望紫府能够与我求同存异,寻找一条途径,使我们能够有条件接受并通力合作,如果双方能做出适当让步,无论过程正确与否,都能达成双方均满意的结果。” 李玄都道:“求和?” 徐无鬼道:“当然不是,是联手改变这个天下。” 李玄都道:“欲要改变天下,必要统一天下。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地师方才说过,如今天下有六千万人,如不一统天下,那便是六千万条心,如何天下一心?若不能天下一心,如何改变天下?” 徐无鬼笑了一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李玄都道:“正是。” 就在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徐无鬼加快了行进速度,很快,一座小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地师说道:“捐毒国属于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神爵二年,归属于西域都护府。女帝时期又划分至疏勒都督府管辖。再后来,五代之乱,大晋只剩下半壁江山,西域尽数丢失,这里又被金帐汗国统治。” 李玄都问道:“现在呢?” 地师回答道:“名义上还属于金帐汗国统治,不过随着金帐在西域的势力消退,这里既不属于草原,也不属于中原,不过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重归中原的统辖。” 李玄都道:“我也希望如此,只是这里不太适合耕种。” 徐无鬼笑道:“所以便回到了我先前说的症结上,要术道并用,方能大同。若是如儒门那般重道弃术,就无法扭转某些规律,也就是所谓的天道的规矩。比如说耕种,僵尸之流尚且有活尸和铜甲尸之分,若是农事之术能够极大发展,谁说黄沙不能化作良田?” 李玄都道:“就像把少祖山变成老祖山那般的手段?” 徐无鬼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世上之事,不能一蹴而就,总要不断试错,方能在无数条歧途之中找出一条正确之路。” 到了如今,李玄都也算把一众老玄榜上有名之人全部接触一遍,甚至包括不在老玄榜上的国师,但最让李玄都看不透的,还是徐无鬼。换而言之,地师的想法最为复杂,以至于李玄都现在还无法断定徐无鬼的真正所求。不知对方所求,便不知对方会如何行事,于是李玄都便会陷于被动之中。 进入这座小城之中,来往多是商队,徐无鬼带着李玄都来到一座低矮酒肆,要了两碗水煮羊肉和一壶酒。李玄都看了眼面前的酒肉,忍不住说道:“长生久视之人餐风饮露,吞津服气,还会对人间烟火之物感兴趣吗?” 徐无鬼端起酒杯小酌一口,“口腹之欲罢了,久用无趣,偶尔尝之,别有一番滋味。” 李玄都也不客气,他虽不喜欢杯中之物,但却把羊肉吃光。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到酒肆之中,拜倒在徐无鬼面前,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徐无鬼,徐无鬼接过信后,浏览一遍,取出一支朱笔,在信上写了一个“可”字,复又交给那人,那人再三拜后,就此离去。 李玄都猜测方才送信之人应当是阴阳宗之人,徐无鬼来此便是为了与阴阳宗联系,下达命令。 用过酒肉之后,徐无鬼便带着李玄都离开了这座小城,走不多久,便见到了徐无鬼所描述的景象,当真是“红黛分明势大壮,二山交汇两重天”。 一路走来,徐无鬼向李玄都介绍沿途所见的种种风景,又兼具各种李玄都所不知晓的地理学问,包括龙脉走向和风水望气等等,当真是不负“地气宗师”之名号。倘若不知两人的底细,还要以为两人是一对走南闯北的师徒,绝料不到两人不仅是敌人,而且是影响到江湖庙堂的关键人物。 李玄都问道:“地师望气之道如此厉害,为何还要掳走沈大先生?” 徐无鬼知无不言,“一则是我的占验一道的确不如沈无忧,二则是我不可能久居一地只行一事,非要找个人来替我做事才行。至于第三,我若不掳走沈无忧,你焉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 这话却是诛心,好似李玄都与徐无鬼联手图谋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可李玄都又无法反驳,只能默然不语。 走到一处山口,天地骤然开阔,徐无鬼问道:“紫府,你认为的天下是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西起昆仑,东至东海,北至辽东,南至岭南,是为天下。” 徐无鬼笑道:“你的天下有些小了,且不说金帐更北的茫茫雪原,还有极西之地、海外的凤鳞州、婆娑州,那些地方就不是天下了吗?” 李玄都道:“那些地方与我无关。” 徐无鬼摇头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你眼中只有大魏两京一十九州,那你只能谋求数州之地罢了,你眼中只有当今一世,那你只能谋求眼下一时。休说万世太平、天下太平,便是一时之太平、一地之太平,你也半点瞧不见。” 李玄都道:“所以地师远赴极西之地,与色目人、胡人打交道,还关心农事,为以后做准备。如此说来,地师是着眼全局、远谋万世了。” “不敢当如此。”徐无鬼自谦道,“只是比紫府看得远一些,想得周全一些。” 李玄都道:“地师所谋甚大,非我能及。可如今天下,饿殍遍野,血流千里,也有地师之过。” 徐无鬼淡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古改天换日,哪一次不死人?此乃天地兴亡之理。”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不认可地师的地方,地师出身宗室,齐王之尊,天潢贵胄,人上之人,自然不把小民百姓的性命和疾苦放在眼里,为求万载功业,苦一苦百姓罢了。可我比不得地师,乃是小民之后,百姓之子,若非师父慈悲,早已是那些饿死百姓中的一员,父母之死,皆因于此,此中苦楚,锥心难忘。” 徐无鬼目光一闪,望着李玄都说道:“坐在什么位置便说什么话,紫府如今已经不是小民百姓,坐在人上之人的位置,享受着这个位置带给你的一切尊荣,却要背叛你所在的位置,你不觉得太过虚伪了吗?” “那好,我换一种说法。”李玄都坦然与徐无鬼对视,“试问地师,杀一人活万人,是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 徐无鬼道:“虽然我出身阴阳宗,但我并非完全认可祖师杨公的一毛不拔,在我看来,当然是有所为。” 李玄都又道:“若是所杀的一人就是地师本人,那是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 徐无鬼像是被钉子钉住一样定在那里,两眼的光也慢慢敛了回去,终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昆仑 徐无鬼与李玄都的争论没有结果,徐无鬼并没有非要说服李玄都不可,毕竟道路的正确与否,还是要看道路尽头的最终结果。 接下来,两人再度踏上了行程,从昆仑与大雪山的交界之地向南而行,也就是昆仑所在的方向。 李玄都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按照时间行程来算,师父和大天师此时应该已经动身前往昆仑,或者说已经来到昆仑,那么只要能找到他们,纵然是地师之能,也不可能是师父和大天师的对手。 不过李玄都也知道希望不大,他能想到的,地师一定也能想到,而且昆仑长约五千余里,横贯西域,甚至延伸至凉州境内,在如此大的范围内,几个人就如沧海一粟,很难找到。除此之外,昆仑作为万山之祖、龙脉之祖、道门祖庭,其中不知藏有多少玄机,就连地师到了此地都不敢贸然使用“阴阳门”之术,可见此中凶险,李玄都若是在此地乱跑,很难说会不会遇到别的危险,最起码他跟在地师身边,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其他的危险就无法预料了。 如此走了数日之后,山势起伏,没有高大树木,却有为数众多的灌木丛,而且李玄都发现脚下竟然有了“路”的痕迹,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换而言之,这里是有人迹的。 徐无鬼忽然一挥手,摄过一块石头,问道:“紫府,你知道软玉和翡翠的区别吗?”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翡翠出产自婆娑州等地,原石都有外皮,可以通过外皮判断出里面翡翠的走向与数量品质,所以有赌石的说法。软玉多是出自昆仑,与翡翠不同,并不一定都带有外皮,很多玉肉都是裸露在外。” “没想到紫府对于玉石也有了解。”徐无鬼五指稍用尽力,石头的表皮开始自行脱落,渐渐显露出里面的青白玉肉,“昆仑虽然神秘,但也不是无人踏足,每年都会有大批的采玉人进山采玉,不过很是危险,许多采玉人都是一去无回,不过山中美玉众多,有些时候在河滩上就能捡到上好的美玉,便可从此衣食无忧。” 此时徐无鬼便是无意中发现了一块美玉,不过他对这些身外之物并无太大兴趣,将其随手丢在一旁,继续说道:“我们此时便是沿着采玉人的路进山,李道虚和张静修是不会走这条路的。” 李玄都心不由往下一沉。 又往前行,李玄都甚至看到了一个山壁下的矿洞,徐无鬼指着说道:“玉埋于石,难为人识。《诗经》有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开采山玉即是攻玉。” 李玄都微微点头。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路行来,不说其他,的确是增进见闻。 昆仑不仅是万山之祖,许多河流也是发源于此,所以这一路行来,多是河谷滩地,在日落的时候,李玄都和徐无鬼来到一处山谷,放眼望去,因为正值夏日的缘故,谷中水草丰茂,不过山谷中遍地白骨,让人后背生寒。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徐无鬼回答道:“我将此地称之为‘雷池’。” 正说话时,谷中风云突变,在夏日时节竟是生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雪,白雪茫茫,遮蔽视线,而是风雪之中又夹杂着阵阵雷声。 忽然之间,一道浩大天雷朝着两人落下,不过在距离两人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又烟消云散。 徐无鬼说道:“这便是我将其称之为‘雷池’的原因,此地的地气异常,总能引动天雷落下,故而生灵活物进入此地之后,难以幸免,也就有你看到的遍地白骨。这些天雷,几可媲美天人境高手的倾力一击,如果没有我带路,就算是你,也要走得步履维艰。” 在徐无鬼的引领下,两人行于这座被他称之为“雷池”的山谷之中。随着天色渐暗,李玄都用肉眼清晰看到远处不断有雷霆落下,周围也有许多焦黑痕迹,想来是天雷落下所致。徐无鬼说过,此地是因为地气异常导致天雷落下,他身为地气宗师,自然能通过地气走势寻找出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可就算是如此,两人还是遭遇了几次天雷,不过都被徐无鬼出手化解。 李玄都逐渐明白地师为何会选择徒步行走,哪怕是走得快一些,也不使用“阴阳门”或者御风而行,实在是昆仑山中有太多危险之地,如果不小心一头撞进如“雷池”这等险地之中,只怕会遭遇天大的麻烦。 两人就这么走了一夜的时间,在天空变为深蓝的时候,终于穿过了这片谷地。继续深入昆仑山脉,又来到了一座峡谷。 徐无鬼介绍道:“这里名为‘野牛沟’,由于生长着大批的野牛群而得名,之所以名为‘沟’,是因为在野牛沟的两侧,都是山顶终年积雪不化的雪山,每到夏季,半山腰处的雪水融化之后,就会带着山石冲入到野牛沟中,形成河道。” 李玄都举目望去,果然有一条河流。 忽然之间,天地间响起无数轰鸣之声,却见无数野牛奔驰,填满了整个谷底,若要继续前行,非要与野牛迎头撞上不可,如此多的野牛,几乎可以媲美一支骑兵了。 面对如大潮一般奔涌而至的野牛群,徐无鬼没有强行阻挡的意思,而是抓住李玄都的肩膀一跃而起,踩踏在野牛背上,如履平地。 两人就像越过河流一般,越过了汹涌而至的野牛群。 出来野牛沟后,李玄都忽然觉得此地有些熟悉。要知道李玄都是来过昆仑的,当初他在西北夺刀之前,曾经远赴昆仑,观摩师父李道虚与“魔刀”宋政交手的遗址,从中悟出宋政的“天地任我行”半式,李玄都凭借自己的剑道感悟将两个半式合一,似刀似剑,不堪大用,但是可以用来出奇制胜。首次用出,便伤到了当时境界远胜于他的藏老人。 这里是通往玉虚峰的毕竟之路。 李玄都终于可以完全肯定自己的猜测,“原来地师要把我带到玉虚峰去,也是为了玄都紫府而来?” 徐无鬼微微一笑,“玄都登紫府,紫府见玄都,岂不妙哉?” 李玄都想起一事,那日他与师父李道虚在翠云峰交谈,李道虚曾告诉过他关于玄都紫府的事情,徐世嵩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李道虚也曾找到过玄都紫府,只是被阻挡在太玄幻境之中。在太虚幻境之中,李道虚遇到了一个阴阳宗的前辈高人,神智尽丧,形同傀儡,徘徊其中,行尸走肉一般,若是遇到其他活人、生人,便大打出手。 恰巧地师也是出身于阴阳宗,恐怕这就不是巧合了,想来是阴阳宗早在多年之前就开始谋划玄都紫府。 李玄都沉声道:“地师就不怕遇到家师和大天师吗?” 徐无鬼反问道:“你认为我们要去玉虚峰?” “难道不是吗?”李玄都一惊,“如果不去玉虚峰,如何去玄都紫府?” 徐无鬼道:“帝京城有九座城门,大户人家除了正门之外还有众多侧门,你觉得道祖留下的地上仙都就只有一座门户吗?” 李玄都心下又是一沉。 果不其然,徐无鬼没有往玉虚峰的方向行去,而是带着李玄都往玉珠峰的方向行去。 玉珠峰是东昆仑的最高峰,与玉虚峰双峰并立,好似一对姐妹,看似与玉虚峰很近,但如果徒步而行,因为地势崎岖的缘故,相距甚远。 如果李玄都跟随地师去了玉珠峰,因为猛烈罡风和太玄幻境等原因,想向玉虚峰上的李道虚和张静修求援,就十分困难了。</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太虚幻境 进了玉虚峰和玉珠峰的范围之后,已经是白雪茫茫,气寒刺骨,不见人烟。 到了此时,李玄都的气机和伤势已经开始逐渐恢复,一来是他距离长生境只有一步之遥,二来是徐无鬼有意为之,不再刻意压制李玄都体内的禁制。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到了此地之后,危险重重,徐无鬼需要李玄都有一定的自保之力,而且涉及到徐无鬼的大计,李玄都也必须恢复修为。 随着两人开始登山,天气骤寒,几阵白毛风吹过,竟落起雪来,雪花飘飘洒洒,大如拳头,风如刀,雪似剑,仿佛要割去耳朵,剐去两颊。 幸而两人都是修为深厚,寒暑不侵,这点寒意还不算什么,可换成是寻常人,非要被冻成冰雕不可。 徐无鬼仍有闲情逸致向李玄都介绍玉珠峰的环境,“幸好我们是赶在六月份登山,正值夏日,此地还不算太过严寒,若是寒冬腊月到此,寒意之盛,就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吃得消的。” 李玄都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跟在徐无鬼的身旁登山赶路。 徐无鬼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当然,对于你我来说,无论盛夏还是寒冬,都无甚太大区别,可世上又有几人能像你我这般?隐士们将斗剑时间定在七月,也是存了些想法,最起码能调派人手登山,不至于最后就是几十人潦草完事。” 不得不说,徐无鬼揣摩他人心思的本事的确厉害,此言一出,李玄都便不得不开口了,“地师的意思是,儒门想要在玉虚峰上设伏?” “我可没这么说。”徐无鬼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就算是光明正大的斗剑,也得有些围观叫好的看客吧?否则岂不是成了锦衣夜行?” 李玄都只觉得徐无鬼的目光直入人心,自己的心思尽皆被他看穿,复又低下眉眼,不与徐无鬼对视。 徐无鬼转而望向上方雪峰,问道:“紫府就不好奇‘玄都紫府’之中到底有什么?为何人人都向往玄都紫府?”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说道:“家师曾经说过,家岳正值壮年,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事并无太多兴趣,只有他们这些大限期满的老辈人才感兴趣。长生久视之人自然没有寿尽而死的说法,所谓的‘大限将至’应该是说百年天劫。所以我推测,‘玄都紫府’中可能有帮长生地仙渡过天劫的物事。” 徐无鬼微微一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李玄都道:“倒要请地师指教。” 徐无鬼摇头道:“紫府见了之后就知道了。” 李玄都便不再相问下去。 两人行了小半日的工夫,峰回路转,一座巍峨入云的山峰映入眼帘,危崖百仞,奇高奇险。云雾缥缈之中,隐约显出飞檐楼阁,千檐万宇,不似修在人间,却似建在天上。 李玄都心知那座山峰就是玉虚峰了,而玉虚峰上显现出的建筑便是“玄都紫府”的冰山一角,只是此时的玄都紫府是可望不可即,能够看到,却未必能进入其中。 徐无鬼驻足观望片刻,仰天长啸。 李玄都脸色大变,要知道雪山之上,稍微大点动静,便要造成雪崩,纵然徐无鬼和李玄都无惧雪崩,也要被大雪阻住去路,徐无鬼此举岂不是自毁道路? 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徐无鬼的啸声久久不绝,巍巍雪峰并无半点异样,甚至没有半点回声。 徐无鬼止住啸声,望向李玄都,“紫府一定奇怪,我就不怕被玉虚峰上的人发现吗?” 李玄都神情复杂,还是点了点头。 徐无鬼淡笑道:“我就是要让紫府看明白,我们已经进入‘太虚幻境’的范围之内,眼中所见未必就是真实存在,如今的玉珠峰和玉虚峰是两重天地了。” 李玄都吃了一惊,他早就从李道虚的口中听说过“太虚幻境”,可按照道理来说,“太虚幻境”的范围不应有如此之大才对,否则当年的李道虚也不必去刻意寻找了。 徐无鬼看出了李玄都的心中所想,主动解释道:“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玄都紫府’是房屋,‘太虚幻境’便是庭院,‘玄都紫府’隐匿不出的时候,庭院的大门是关着的,想要进入其中需要花费许多手脚。如今‘玄都紫府’现世,等同是庭院的大门敞开了,我们很轻易地就能进入其中。换而言之,‘太虚幻境’的范围扩大了,从只占据玉虚峰的一隅之地变为将两峰大半都笼罩其中。不过‘太虚幻境’之中危机重重,如何穿过‘太虚幻境’抵达‘玄都紫府’,还需要一些手段和机缘。” 李玄都虽然有些猜测,但不能肯定,此时听到徐无鬼的解释之后,终于肯定了心中猜测,说道:“据说在‘太虚幻境’中有许多失去了神智之人。” 徐无鬼点头道:“没错,而且都是修为不俗的高手,毕竟一般人也找不到‘太虚幻境’所在。入宝山却空手而归,需要的是大定力,能够克制贪欲,像李道虚这样知难而退之人,很少。”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从风雪中走来了一个身影,头戴高冠,虽然身着中原服饰,但又与徐无鬼、李玄都两人的穿着不大一样。总的来说,大魏经历了金帐入主中原的几十年,所以在服饰的诸多细节上融合了些许金帐风格,可此人的身上衣着却没有这种痕迹,应是大晋年间的打扮。 换而言之,这是一位“古人”。 徐无鬼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并不如何吃惊,说道:“紫府应该听说过这样的故事,有些人落入雪山的万丈深渊之中,被冰封其中,许多年后被人发现,面目依旧栩栩如生。‘太虚幻境’中的这些迷失之人,就好似被冰封之人,无论岁月如何流逝,都不会受到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长生不死之人,只是这种长生,不要也罢。” 李玄都道:“他们已经成了‘太虚幻境’的一部分,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合道,但因为是被动合道,所以无法像藏老人、虎禅师那样发挥洞天的威力。” “正是如此。”徐无鬼赞同道,“所以我不太喜欢用合道来形容这些人,他们更像是被猛虎夺去性命之后又为虎作伥的伥鬼。” 便在这时,头戴高冠的身影已经来到了两人面前,是个面目清奇的老人,蓄有三缕长须,十分仙风道骨,他似乎还有一定的神志,与李道虚遇到的完全失去神志之人有些不同。 他在两人不远处停下脚步,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齐州徐无鬼。”徐无鬼回答道。 李玄都这才想起,徐无鬼是齐王,那么封地自然是齐州,从这里说起来,两人还算是老乡。 “没听说过。”老人摇了摇头,“既然是齐州人士,你们是清微宗的人?” 徐无鬼含笑点头道:“正是。” 老人脸上顿时露出不屑神色,“小小清微宗,也敢图谋‘玄都紫府’?” 李玄都倒是不觉得奇怪,大晋年间的清微宗的确算不得一流宗门,大概就在末流和二流之间不断挣扎,大概弱于今日的玄女宗,强于法相宗。当时兴盛的是太平宗,正道第二,与正一宗分庭抗礼。 徐无鬼问道:“敢问前辈出身何宗何派?” 老人淡淡一笑,“老夫乃是皂阁宗长老,你们若是识相,就尽早退去,否则休怪老夫出手无情。” 李玄都这才明白老人为何不将清微宗放在眼中,大晋末年的皂阁宗鼎盛到了极点,以一己之力抗衡大半个江湖而不落下风,一宗兴盛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皂阁宗不会在大晋末年突然兴起,必然有一个循序渐进的积累过程。换而言之,早在大晋年间,皂阁宗就已经十分势大,远超一般宗门的体量,也难怪老人对当时的清微宗不屑一顾。 徐无鬼“哦”了一声,微笑不语。 与此同时,李玄都心中响起徐无鬼的声音,“‘玄都紫府’关闭期间,若是强行进入‘太虚幻境’,遇到的迷失之人都是心智全无。如今‘玄都紫府’现世,‘太虚幻境’随之开启,就好似陵墓中的尸体在开墓之后遇到阳气起尸,这些迷失之人也恢复了部分神志,不过记忆仍旧停留在他们生前的时候,不知自己已经身死,更不知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他们死在了去往‘玄都紫府’的路上,此时他们的执念还是‘玄都紫府’。” 李玄都轻轻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同时也惊讶徐无鬼对于“玄都紫府”和“太虚幻境”的了解之深。 就在此时,老人似乎被徐无鬼的态度激怒,脸上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身形暴起,朝着徐无鬼一掌打来。 徐无鬼轻描淡写地接住了这一掌,反手抓住老人的手腕,让他挣脱不得。 老人虽然神志不全,但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是造化境的高手?不……不对,造化境高手也万无可能如此轻松地接下我的全力一掌,难道、难道你是长生境的高人?” 徐无鬼并不回答,只是运转“逍遥六虚劫”,化解了老人的气机,然后稍稍用力一压,这位大晋年间的皂阁宗长老便支撑不住,跪倒在徐无鬼的面前。 徐无鬼淡淡一笑,“遇到了我是你的运气,我便送你一程,早些超脱。” 话音落下,原本童颜鹤发的老人开始迅速衰老,转眼之间,只剩下皮包骨头,然后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只是轻轻一碰,便碎裂无数碎片,化作朽灰,随风散去。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秦唯肃 李玄都见此情景,并不惊讶。 同样精通“逍遥六虚劫”的李玄都可以看出,徐无鬼并非强行将这人斩杀,而是把他和“太虚幻境”分离开来。“玄都紫府”和“太玄幻境”都是独立于大千世界的小千世界,其中自有规矩,这些人在“太虚幻境”中可以长生不死,可是脱离“太虚幻境”之后,就要面对大千世界的规矩。 这位皂阁宗的长老少说也活了两百年以上,甚至是三百年以上,没有长生境的修为,离开“太虚幻境”之后便会在一瞬间死去,不过正如徐无鬼所言,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太虚幻境”是由正道祖师南华道君所设,目的是为了保护“玄都紫府”,同时也兼具了惩罚之能。这些迷失在“太虚幻境”中的人就像被捉住的窃贼,在“太虚幻境”这座巨大“庭院”中承受苦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虽然因为“太虚幻境”的开启,他们暂时恢复了部分神志,但随着“太虚幻境”的关闭,他们又会重新回到行尸走肉的状态之中,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就此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 同时,李玄都也在想,正道邪道,无论生前如何纷争,千百年后,不过是黄土一捧,当年那些或豪情壮烈、或阴险毒辣的经历,那些斗智斗勇,那些刀光剑影,也不过是后人口中的故事罢了。 不过这点感怀只是在李玄都的心头停留了片刻,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李玄都是个活在当下之人,过去不追,未来不感。 徐无鬼收回已经空空如也的手掌,说道:“好了,继续赶路。” 李玄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李玄都只觉得玉珠峰大了十倍不止,这才有些明白师父为何说当年他进入“太虚幻境”之后只看到了“玄都紫府”的影子,他走到现在,除了看到了玉虚峰上的冰山一角,连“玄都紫府”的影子都没看到。 再走片刻,一座山亭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亭上覆盖白雪,亭中坐着两人。 这两人像是一对夫妻,男子身材高大,俊朗儒雅,在风雪之中只穿了一件单衣,腰间悬挂一柄长刀,女子却是全身裹在雪白狐裘之中,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眉眼秀丽,风采照人。 不过这两人并未阻挡徐无鬼和李玄都的去路,男子只是看了两人一眼便收回视线,低声与女子交谈。 徐无鬼不是多事之人,这些人不来拦他的路,他也不主动去帮人“解脱”,便要继续前行。 就在经过小亭的时候,徐无鬼轻轻“咦”了一声,一指亭中两人,对李玄都说道:“这两人倒是与你有些关系,是辽东秦家之人。” 李玄都一怔。 徐无鬼说话时并未刻意压抑嗓音,所以亭中二人也听到了,男子长身而起,朗声道:“敢问足下是何人?又与我秦家有什么关系?” 徐无鬼淡淡一笑,“我与你们没什么关系,倒是我身旁这位少侠,是你们秦家的新婿。” 男子立刻将视线转向了李玄都,“秦家的女婿?” 李玄都只觉得尴尬,若真如徐无鬼所言,眼前这两人多半是秦素的祖辈人物,观其衣着,似乎是本朝之人,可本朝自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天宝帝已历一十三世,二百余年,是否知道秦清三兄弟尚且难说,更不会知道秦素。 李玄都拱手道:“在下李玄都,新娶了一位秦家小姐,敢问两位是?” 男子上下打量着李玄都,沉声道:“我观阁下修为,最少也在天人无量境之上,如此青年才俊,做了我们秦家的女婿,我岂会一无所知?阁下娶了哪位秦家小姐,不妨与阁下真实姓名一并告知。” 李玄都无奈道:“我的确叫李玄都,我娶的秦家小姐名为秦素。” 男子脸色一冷,“‘玄都紫府’近在咫尺,你就化名‘玄都’?未免太过敷衍,而且我秦家从未有名叫‘秦素’的女子,阁下莫不是在消遣我?” 说话时,男子已经伸手握住腰间刀柄,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的架势,只是他身旁的女子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这才没有发作。 李玄都真是无话可说了,他的名字的确有些歧义,至于秦素,那得问秦清。 徐无鬼轻声问道:“可要我出手帮他们解脱?” 李玄都皱起眉头,摇了摇头,对男子说道:“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至于秦家,大约不是同一个秦家吧。” 男子盯着李玄都良久,似乎确定李玄都没有说谎,缓和了语气,“两位也是为了‘玄都紫府’而来?” 李玄都看了眼徐无鬼,含混道:“大约是。” 男子也是老江湖了,李玄都这一眼已经让他心知肚明,年轻人修为虽高,但还不如旁边的中年文士,想来这位中年文士是年轻人的师长,年轻人自然要以师长唯马首是瞻。 男子望向徐无鬼,“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徐无鬼淡淡道:“我姓徐。” 男子脸色微变,“阁下莫不是出身于钟离徐?” 徐无鬼轻轻点头,权作默认,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圣人府邸、上清张、钟离徐,前两者分别执掌儒道两家,钟离徐则是大魏皇室天家。 男子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姓秦,双名唯肃。” 出身世家之人,取名都有迹可循,各家辈分范字多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辈分就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唐家的辈分范字取用“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一句,秦素曾经跟李玄都提起过秦家的范字,也是八字,中间没有间隔停顿,是为:“唯正己守道为可恃”,秦清原名秦道正,他与秦道远、秦道方都是“道”字辈,秦素若是按照范字取名,便是“为”字辈,只是秦清与李道虚一般,不遵规矩礼法,去掉了范字,秦清更甚于李道虚,李道虚只是给徒弟义子取名随意,秦清干脆连自己的名字也改了。 若是以此来算,秦唯肃是“唯”字辈,是秦清的高祖一辈。 徐无鬼掐指一算,问道:“阁下来到昆仑时,可是宣庙在位?” “宣庙?”秦唯肃一怔,他不知道宣庙何人,却也知道“庙”必是称呼已故皇帝,“太祖、太宗、仁宗在前,何来宣庙?” 徐无鬼道:“就是玄化帝。” “当今天子年号正是‘玄化’。”秦唯肃道,“何以称呼为‘宣庙’?” 徐无鬼看了李玄都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道:“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阁下可知道烂柯人的典故?” 秦唯肃脸色大变。 徐无鬼又道:“我大魏自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天子已经一十三世,宣庙是本朝第四位天子,庙号‘宣宗’,故称‘宣庙’,民间百姓也以年号称之为‘玄化帝’。” 也许是出于某种直觉,秦唯肃猛地转头望向李玄都,问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当今天子年号天宝,如今已是天宝八载,距玄化年间已过去近二百年。” 秦唯肃嗓音微微发颤,“那你说的秦家……” 李玄都道:“世居辽东朝阳府,当今秦氏家主名为秦道正,正是家岳。” “秦道正……唯正己守道为可恃。秦素,秦为素,莫不是避讳我的名字,才把范字去掉?”秦唯肃喃喃道,又转头望向她的妻子。 女子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几乎看不出半点血色。 李玄都这才发现如果秦素的名中加上范字竟是与这位先祖同音,可“素”字对于老丈人又有些不同寻常,所以这才去掉范字,倒不是老丈人一味漠视礼法规矩。李玄都轻叹一声,“相距年代太过久远,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所以我还是称呼尊驾为阁下,阁下困于‘太虚幻境’时日已久,已被‘太虚幻境’吞噬。若是‘太虚幻境’关闭,其中被困之人就化作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痛击一切来犯之敌。如今‘太虚幻境’重新开启,其中之人方能暂时恢复神智。” 秦唯肃生前就被困“太虚幻境”多时,知道“太虚幻境”的厉害,此时听得两人所言严丝合缝,没有半点漏洞,已是信了大半,低头苦笑道:“我当年为内子寻药,冒险前往昆仑,意图进入‘玄都紫府’碰一碰机缘,却不曾想被困于此二百年之久。” 秦唯肃抬起头来望向两人,问道:“你们两位呢?又为何进入‘玄都紫府’?” 李玄都心知此时如果说明他是被地师胁迫,出于秦家的关系,秦唯肃必然会助他一臂之力,可李玄都心知肚明,就算他们两人联手,也不是地师的对手,于是说道:“此番‘玄都紫府’重新现世,与当年情况不同,是为天意如此,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秦唯肃欲言又止。 李玄都明白他想问什么,说道:“如果你们离开‘太虚幻境’,就要承受时光之力,立刻寿尽而终,可一旦‘太虚幻境’重新关闭,你们又要重归于浑浑噩噩之中。” 秦唯肃脸色变化不定,双目中包含悲色,最终又望向了自己的妻子。 似乎重病在身的女子柔柔一笑,“我本就是当死之人,现在多活二百余年,与你多了二百年的朝夕相处,已经知足了,只是连累了你……” 秦唯肃笑道:“夫妻本一体,何谈连累不连累,你多赚了二百年,我不也多赚了二百年?” 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片刻,秦唯肃扶起妻子,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望向李玄都,沉声道:“话虽如此,但沦为傀儡之流,非是我夫妻二人所愿,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李玄都望向徐无鬼,叹息一声,“如此就有劳地师了。” 徐无鬼轻轻点头,运转六劫之力。 一瞬间,天地显现出一种昏黄的色彩,然后就见夫妻两人开始迅速苍老,头发雪白,生出皱纹。 两人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没有任何惧意、悔意,女子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丈夫的脸庞,眼角却有眼泪流出。 秦唯肃的境界修为更高,更能抵抗时光之力的冲刷,他先是替妻子拭去脸上的泪珠,然后伸手握住了妻子已经变得干枯的手掌。 两人的身体变得无力,却仍旧艰难且坚定地互相望着对方,似乎要把对方的样子印在心底,直到下辈子也不忘记。 不多时后,只剩下两具相依相偎的白骨。 李玄都轻声道:“劳烦地师稍待片刻,我代为葬了两位,入土为安。”</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外道 玉珠峰上多出了一个小坟包,夫妻合葬。 李玄都以指力将一块石头削平,以指为笔,在平整一面写下“秦公唯肃夫妻之墓”几字后,可是写到“肃”字的时候,李玄都犹豫起来,迟迟无法下指。 只听发音,李玄都并不知道“秦唯肃”的“肃”字到底是哪个字。 就在此时,徐无鬼开口道:“是‘秋高气肃’的‘肃’。”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地师竟然知道,若是阴阳宗之人或是皇室中人也就罢了,关键秦唯肃是辽东秦家之人,这就有些不合情理了。 李玄都一边下指不停,一边问道:“地师竟知道玄化年间之人?” 徐无鬼道:“我喜欢读史,无论是正史野史,无论是庙堂江湖。在关于江湖的许多野史中都提过秦唯肃其人。因为秦唯肃是江湖上的一个异类,典型的爱美人不爱江山,当时的江湖上除了正邪两道之外,还有魔道宗门,究其原因,是因为鼎盛一时的皂阁宗败落之后,无道宗尚未兴起,正道各宗也实力大损,暂时无人能接替皂阁宗的位置,使得几个魔道教派趁机壮大,兴盛一时。秦唯肃身为辽东五宗之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喜欢上了一个魔道出身的女子,不顾家族反对,执意要娶那名女子。” 李玄都问道:“就是我们方才所见的那位夫人?” “应该是她。”徐无鬼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按住额头,这是他回忆思考时的惯用动作,“邪道是旁门左道,魔道是邪魔外道,严格来说,青阳教也可以算是魔道,什么是魔道?极端且不容于三教九流百家便是魔道。且不说正确与否,魔道中人多是出身贫寒,这也在情理之中,魔道中人其实是后来的挑战者,挑战既得利之人,也就是三教中人和朝廷,只能从下层着手,上层之人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利益,自然与其水火不容,更甚于现在的儒道之争。在这种情况下,秦唯肃的举动就显得十分大逆不道了。” 李玄都没有经历过魔道教派横行的时代,对于魔道中人的认识不深,不过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徐无鬼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那名女子叫什么,只知道她出身寻常,因为父母都是魔道中人,她自小也是魔道中人。在结识了秦唯肃之后,魔道中人围绕她定下了许多计策,想要以此渗透秦家,秦家传承多年,自然是识破了这一点,争执由此而生,秦唯肃甚至与自己的兄长大战一场,也就是秦清一脉的祖先,而秦唯肃这一脉自秦唯肃之后已经绝嗣。最终女子倒戈一击,让魔道中人的计谋功亏一篑,秦家承认了她的身份,不过女子也受了重伤,这才有了夫妻两人前往昆仑之事。” “至于魔道,随着天下太平,人心思定,逐渐没落,最终在孝宗年间消失无踪,在随后的多年中又时隐时现,不过都不成气候。道理很简单,无论是正道邪道,魔道佛道,亦或是儒道墨法,任凭经典如山,文字似海,法螺吹得天花乱坠,若是不能平定天下,使得百姓安定富足,便注定不能长久。所谓魔道,生于困苦,死于太平,兴盛一时,转眼间又盛极而衰,魔道之死,根本原因并非是三教之打压,而是因为世道之变化,可谓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迅速崛起和迅速衰落的背后,便是人心所向。” “原来如此。”李玄都诚心道,“受教。” “‘谢’字就不必了。”徐无鬼道,“能与人言无二三,我创立青阳教,何尝不是代替了本应出世的魔道一途?只是随着青阳教败落,若还不能使天下太平,无生、真空等魔道终究要卷土重来。” 李玄都可谓是真正吃了一惊,他一直怀疑地师有立教称祖的想法,青阳教就是明证,可如今看来,似乎事情还没有那么简单。 李玄都还想继续深问,徐无鬼却不想再答,“时间不多了,赶路吧。” 李玄都默默点头,跟随地师上前。 山路茫茫,似乎没有个尽头,风雪之中,因为“太虚幻境”而被放大的玉珠峰的峰顶仿佛变成了一方雪原,在不能飞掠的前提下,很难找到它的尽头。 徐无鬼是个能言善辩之人,但不是一个多话之人,这两者并不矛盾,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能言善辩之人未必就喜欢多说话,前者是能力,后者是习惯。不过徐无鬼面对李玄都的时候会有所例外,此时的徐无鬼开始好为人师,暂时抛弃自己的日常习惯。 在前行的途中,徐无鬼挑了一个新的话头,“紫府,你第一次来‘太虚幻境’,在这里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人,不过这不算什么,真正进入‘玄都紫府’之后,你会遇到更多有意思的人,他们都是声名显赫之人,却被困于‘玄都紫府’之中,而且与被困于‘太虚幻境’中的人不同,他们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完整的神志,只是无法离开‘玄都紫府’,就像牢狱中的囚犯。” 李玄都很敏锐地抓住了徐无鬼话语中的关键,“难道地师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 徐无鬼转头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坦然对视。 徐无鬼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不错,我曾经去过,要比李道虚走得更深一些。” 李玄都问道:“什么时候?” 徐无鬼道:“就在不久前,大约是你正忙于整合道门的时候,我与沈无忧进入了‘太虚幻境’,找到了‘玄都紫府’,然后在‘玄都紫府’中遇到了一些麻烦,沈无忧死在了那里,而我逃了出来。” 李玄都有了瞬间的怒意。 徐无鬼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其实你我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离开了草原,可澹台云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她一直以为我留在草原与她对峙,不过是逐渐恢复修为的宋政假装成我并以此故布疑阵罢了。澹台云之所以能察觉不对,是因为宋政不得不返回中原。可为时已晚,这时候她再返回中原,只能说是亡羊补牢。” 李玄都压下怒意,问道:“沈大先生是如何死的?” “我是他的杀父仇人,他以为我忘了,实际上我从未忘记这一点,所以我也从未真正相信过他。”徐无鬼语气淡然,“他假意屈从于我,实则是想将我引入‘玄都紫府’之中,然后趁机依靠‘玄都紫府’中的某些险境与我同归于尽。可惜,我有所防备,他功亏一篑。” 李玄都深深吸一了口气,平复心境,“所以‘玄都紫府’突然现世,闹得天下皆知,与地师和沈大先生所为也有关系了?” “有一定关系。”徐无鬼不紧不慢地说道,“但又不是全部。纵然是我,也不能尽知一切。” 李玄都陷入到沉默之中。 徐无鬼笑道:“紫府应该感谢我才对,如果沈无忧不死,而是活着回到了太平宗,你的宗主之位交是不交?你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太平宗无关紧要的话,太平宗在背后支持辽东的财政,又支撑着你在道门中的地位,没了太平宗之后,你能做什么?单凭你手中的那把剑,就算送你一身长生境的修为,你也杀不了几个人,更遑论是改天换日。” “你也可以不交出宗主之位,可这样就有几个问题。第一,你在太平宗中根基尚浅,不足以掌控全局,甚至还要与陆夫人联手才行。第二,你之所以能成为宗主,其法理正统皆是来自于沈无忧传位于你,如果你不把宗主之位交还给沈无忧,那你的正统性便荡然无存。第三,就算你靠武力强行镇压,因为前两个问题,你也会彻底与太平宗上下离心离德,而且还会导致你声名扫地,你这个促成道门一统的中人,上无名声,下无根基,凭什么去争夺未来的大掌教之位?难道也靠武力?你我都明白,武力虽好,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就算用武力解决了提出的问题的人,但问题本身还在,绕不过去,终究还是要面对的。你能解决一个提出问题的人,你能解决所有提出问题的人吗?” 徐无鬼的这番话可谓是诛心至极,李玄都只能继续沉默下去。 徐无鬼轻笑一声,“最好的结果就是你与沈无忧达成妥协,你可以让位,但是许多既定之策还要按照你的意思继续执行下去,以此推进道门一统和辽东入关,且不说沈无忧为沈家和太平宗考虑,是否答应,就算答应,你也是束手束脚。合谋共事再好,哪里比得上自己做主,乾纲独断?” “就凭这一点,难道紫府不该感谢我吗?” 沉默了许久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我说过要救出沈大先生,我敢出此言,就做好了将太平宗还给沈大先生的准备。” 徐无鬼摇头道:“紫府,你唯一让我不满意的地方就在这里,总是天真,说好听些,姑且算是赤子心性,说难听些,就是幼稚。成大事者,百炼成钢,岂容得丝毫天真幻想?” 李玄都道:“如果我没有这些许天真,那么地师还能抓住我吗?” “倒是此理。”徐无鬼点头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汝不可不察也。”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护城河 在李玄都和徐无鬼相处的过程中,李玄都变成了周淑宁、沈长生等人的角色,而徐无鬼则取代了李玄都的角色,虽无师徒之名,但也传道解惑。 不得不说,如果李玄都不是一个观念已经彻底定型的成年男子,而是一个少年人,恐怕此时已经被徐无鬼彻底影响,成为徐无鬼的弟子,可就算如此,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徐无鬼的话的确很有道理。 比如说关于农事的方面,李玄都就很认可徐无鬼的观点,从根本上来提高生产能力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而不是一味坐而论道,讨论天理人心。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又面对一座大山,那便是儒门,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的什么书?无非是圣人经典,至多再加上佛道两家的经典,多的是思辨修身之道,少的是切实解决问题之法,工匠之流又被视为奇技巧淫,难以发展,又要行愚民之策,民智不开,致使天下浑浑噩噩,不断重复史书上的旧事。 这便绕回了最开始的症结所在,想要如张肃卿那般推行新政也好,想要像徐无鬼那般更易世道也罢,第一件事就是不再使儒门一家独大,继而整肃朝廷上下,天下一心,如此才能慢慢推行一些改变之法,于是还是要玉虚斗剑,还是要重回帝京,那么李玄都还是与徐无鬼势不两立。 这也是李玄都想不明白的地方,儒门是万不可能接受徐无鬼的那套主张,徐无鬼又为何要与儒门联手。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地师,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但问无妨。”徐无鬼的态度十分和善,如同传道受业解惑之师长面对自己的弟子。 李玄都问道:“地师与儒门并非一路人,为何要与儒门联手?难道仅仅是因为道门的威胁?若是地师肯退一步,我想就算是大天师,也多半会与地师和解。” 徐无鬼的回答十分简单,“事可从经,亦可从权。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紫府应该明白。至于我为何不肯退一步,道理也很简单,这世上的事情,关乎到信念、道义、想法、执念、所求,本就不能退让,若是此时能退一步,当初何必要进一步?我现在可以用同样的话相问紫府,那么紫府肯不肯退一步?” 李玄都无言以对。 “紫府性命操于我手,尚且不肯退让,我又如何能够退让?”徐无鬼轻笑道,“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这个道理。” 李玄都叹息一声,“受教。”总而言之,这一路行来,两人都在不断试图改变对方,李玄都是攻少守多,徐无鬼是攻多守少,每每都能轻描淡写地化解李玄都的攻势,并且转守为攻。 接下来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休战期”,两人默默地走在茫茫雪原之中, 忽然,徐无鬼停下了脚步,李玄都也随之停下,望向徐无鬼。 徐无鬼伸手一指,“‘玄都紫府’到了。” 随着徐无鬼的动作,漫天风雪好似珠帘一般被轻轻撩起,显露出其后的景象。 一座高如山岳的雄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虽然相隔甚远,又有风雪阻隔,但也能依稀看到雄城中的万盏金灯、千百楼阁殿宇,又有祥云紫气缭绕,使得雄城时隐时现。 李玄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有了片刻的失神,“这便是‘玄都紫府’吗?” “正是。”徐无鬼点头道,“‘玄都紫府’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想要进入‘玄都紫府’,还要经过一关。” 李玄都回过神来,“哪一关?” 徐无鬼道:“但凡城池都有护城之河,这座地上仙都也有护城河。不过这里的护城河只是虚指,并非是真正河流的样子,而是介于可见和不可见之间。” 李玄都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徐无鬼道:“紫府不会以为只有被困在‘太虚幻境’中的人,而没有死在‘太虚幻境’之中的人吧?总有人不甘束手待毙,要拼死打破‘太虚幻境’,或是因为其他原因身死,比如死于那些失去心智之人的手中,紫府觉得这些横死之人去了哪里?” 李玄都一怔,“地师的意思是说……” “这些横死之人一点真灵不灭,汇聚一处,在‘玄都紫府’的周围构成了所谓的‘护城河’。”徐无鬼说道,“不过它们比那些行尸走肉还要悲惨,混杂一处,已经忘却本性,迷失自我。如果想要‘渡河’,就要谨守灵台,勿要被其影响,否则便要沉沦其中。从本质上来说,与所谓的‘替死鬼’也没什么不同,必须找到接替之人,自身才能超脱。” “替死鬼”的说法就连普通百姓也知道一二,死于非命者的魂魄总守在死所,抓走新来者的冤魂替代自己,方可超脱孽海。此举民俗称之为取替代,被抓走的新的冤魂是为替死鬼。 李玄都当然也知道,轻轻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可李玄都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些许不同,周围的一切变得虚幻起来,透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与天人合一的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感知到,就好似在“太虚幻境”这个巨大幻境中生出了一个新的小幻境。 就在这时,徐无鬼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我之所以称其为‘护城河’,就是因为水无常势,此中种种幻象出自那些横死之人的生前执念,却又勾起你心中所想,难分真假。”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让他想起了心魔幻象。 徐无鬼分明就与李玄都并肩而行,可他的声音飘忽不定,时远时近,“如今你我皆在梦中,半梦半醒,恍恍惚惚,仅凭本能徒步前行,守得住灵台清明,便可见得‘玄都紫府’,守不住灵台清明,便永远前行不止,体魄成为在‘太虚幻境’中徘徊不定的行尸走肉,神魂坠入‘护城河’中,忘却所有。” 徐无鬼的话音落下,李玄都只觉得四周越来越安静。过了片刻,风雪渐渐停歇,有琴声响起。忽高忽低,忽轻忽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如秋风瑟瑟,似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李玄都一惊,立时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踏入了“护城河”的范围之内。 李玄都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不在玉珠峰上,而是身在一片有着点点残雪的林地之中。李玄都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此地的来历,这里似乎是八景别院外的一处丛林。他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耍。 李玄都心中一动,迈步向前,没走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大门,正是八门中的“兑门”。 徐无鬼说过,这里是梦境,那么梦境之中便不存在合理可言,八景别院很大,可李玄都没走几步就从后门来到了一座花园中,方才的琴声也是从这个方向传来。 李玄都没有贸然动作,在他的印象中,八景别院中似乎没人有如此好的琴艺。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背后说道:“师兄,你发什么愣啊,大家都等你呢。” 李玄都一怔,缓缓转过身来。 一个小丫头正站在他的身后,身着绣鸾鸟红缎大袄,脚上是一双做工精细的白色翻毛领小皮靴,鞋尖上还缀着雪白的绒球,秀发被扎成两个包子头,扎着红头绳,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喜气。 这时候的小丫头还没有喜好男装,还有些女儿家的样子。 李玄都张了张嘴,“冰雁?”</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梦中 小丫头嘟起嘴,“什么冰雁,我是雁冰,师兄把人家的名字叫错了。” 李玄都立时想起来,这时候两人都只有名,没有字。 李玄都定定地看着小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水一般清澈,没有杂质,这让许多尘封的回忆涌上心头,在李玄都的心间荡漾出无数涟漪。 李玄都有了片刻的恍惚。 无忧无虑的童年,远离了勾心斗角,不见刀光剑影,那段一去不再回的时光。哪怕明知道是假的,李玄都的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涟漪,心绪难平。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心境,“雁冰,你说大家都在等我,都……是谁啊?” 小丫头掰着指头数道:“师父、师娘、师姑、师叔、二师兄、三师兄、三嫂。” “师娘?”李玄都愣了一下,“师娘她不是……” “师娘怎么了?”陆雁冰瞪大了眼睛望着李玄都,满是不解和好奇。 “没、没什么。”李玄都摇了摇头,“那……大师兄呢?” “师兄你怎么了?摔跤碰到脑袋了吗?怎么傻了啊?”陆雁冰歪着脑袋看着李玄都,“大师兄当然是在终南山啊。” “终南山?”李玄都愈发惊讶,“大师兄在终南山做什么。” 陆雁冰忍不住笑起来,“师兄果然是傻了,大师兄已经是道门大掌教,不在终南山在哪里?大师兄已经来信了,说他很忙,今年就不能回家过年了,还是我们两个一起拆的信呢,师兄忘了吗?” “当然记得。”李玄都有了片刻的失神,不全是因为“大掌教”三个字,也是因为“回家”二字。 李玄都发现,这与他过去的几次梦境不同,这似乎是一个美梦。 在这个梦里,师娘没有死,大师兄也没有死,大师兄已经做完了他想要做的事情,似乎一切都很美好。 就在这时,陆雁冰牵起李玄都的手,拉着他往花园外走去。 李玄都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这位师妹也有些不同,这时候的她没有被清微宗的扭曲环境培养成随风摇摆的性子,也没有太多假小子的气质,就是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 而且在李玄都的记忆中,从小到大,陆雁冰都没有主动牵过他的手,哪怕是在两人关系最好的时候,陆雁冰也对自己有些因为畏惧而产生的淡淡疏离。 可眼前的陆雁冰却是自然而然,没有半点隔阂,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两人本该拥有却不知为何终究失去了的关系,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按照许多话本中的那样,他们本该是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又是郎才女貌,最终在师父的做主下,师妹嫁给了师兄,便是旁人眼中的神仙眷侣,没有什么兄妹反目,也没有什么逐出师门。 李玄都当然不会对陆雁冰生出兄妹之间的其他情愫,但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恍惚之感,其实他并不想要那么多生死一线,那么多刀光剑影,他在心底更向往这种按部就班的普通弟子经历。 陆雁冰拉着李玄都来到正厅,里面摆了一张圆桌,众人团团围坐。 李玄都放眼望去,坐在上首的自然是师父李道虚,然后还有李道师、李非烟、张海石、李元婴等人。 最终,李玄都的目光落在了两名有些陌生的女子身上。 其中一位较为年长的女子,虽然衣着寻常,也不曾满头珠翠,但气度尊荣,仪态端庄慈和,便是与李道虚并座,也不显得就弱于李道虚多少了,显然就是他的师娘李卿云了。 另外一个女子,就要年轻许多,但也气度不俗。不过这不算什么,关键李玄都认识这位,正是徐无鬼的弟子上官莞。 这就是他的三嫂? 从年龄上来说,上官莞是要年长于李玄都、宫官、秦素、颜飞卿等人,略小于李元婴、张鸾山等人,若是嫁给李元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此时的上官莞浑然不似李玄都认识的上官莞,举止端庄,气态平和,对上李玄都的目光,微微一笑,颇有些长嫂如母的意思。 张海石和李非烟也有不同,大约是因为大师兄没死的缘故,张海石没有后来那么孤僻,大约是因为李卿云还在的缘故,李非烟倒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很是爽朗,甚至可以说是豪爽。 至于李道师,有长辈该有的样子,却又沉默寡言,只是朝着李玄都微微点头示意。 李道虚开口道:“玄都来了,那就开席吧。” 李卿云温声道:“玄儿,快坐下吧。” 陆雁冰扯了扯李玄都的衣袖,李玄都回过神来,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刚一坐下,李元婴便开口问道:“玄都,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今天的功课做完没有?” “做完了。”李玄都下意识地回答道。 这时候的三师兄,也还好,大约是不存在宗主之争的缘故,兄弟两人之间倒也真像是兄弟了。 倒是二师兄张海石,没有像后来那般看重李玄都,态度有些淡淡,不算太过亲近,却也谈不上疏远。 对了,大师兄没有死,二师兄必然是跟随在大师兄身旁。 李玄都明白过来,那么他和陆雁冰就不是跟着二师兄长大,多半是跟随师父师娘生活了。 想到这儿,他看了陆雁冰一眼,看来女孩还是要由女人去教养,才会有些女儿家的样子。 李元婴打趣道:“紫府,再过几年,你就要及冠了,打算什么娶雁冰过门啊?” 此言一出,众多长辈的脸上露出了或多或少的笑意,陆雁冰虽然年纪还小,但女孩早熟,也多少知晓男女之事,脸上露出害羞的神态。 平心而论,这是李玄都第一次见到陆雁冰害羞,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卿云见两人神态,开口解围道:“好了,明心就不要取笑他们了,他们还小,脸皮薄,可不像你这般没脸没皮的。” 李元婴笑道:“哪有娘亲这样说儿子的。” “你是我儿子,玄儿就不是了?”李卿云笑骂道,“这么大的人,也没个兄长的样子。” 娘亲?儿子? 李玄都又有些恍惚和茫然。 这两个称呼是再寻常不过,可对于李玄都来说,却有些陌生。 是了,他不仅仅是师父的弟子,还是上了李家族谱的义子,也就是儿子。 只是可惜,他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也没见过养母。 李玄都再度环视席上众人,望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这便是他心心念念的家吗。 虽然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今天是过年,算是例外。筵席过半,二师兄张海石与姑丈李道师谈起了清微宗的内务,似乎师父李道虚已经彻底放权。三师兄李元婴则与姑姑李非烟谈起了这次行走江湖的见闻,遇到了几个魔道高手,那些魔道高手会怎样的手段,引得李非烟跃跃欲试,也想找个对手试剑。李道虚则向上官莞问起了地师徐无鬼,上官莞回答说地师在年后就会亲自登门拜访,清微宗竟然与阴阳宗结成了亲家。 李玄都坐在席上,觉得自己好似个局外之人。就在这时,陆雁冰又扯了扯李玄都的袖口,小声道:“师兄,我们去放烟花吧。” 李玄都转头向外望去,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在远处,依稀可见升腾而起然后炸裂开来的绚烂烟花。 李元婴说道:“玄都,年后你随我去帝京吧,张相爷运筹帷幄,秦大都督打了胜仗,打得金帐蛮子哭爹喊娘,现在要班师回朝,陛下让文武百官出城相迎,还要犒赏三军呢,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李玄都再次愣住。 这便是他向往的生活么。 天下太平,人无忧,家和睦。</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乱麻 身在幻境之中,就像面对一团乱麻,要从中找出一个线头来,然后顺着这个线头将线团梳理清楚。当然,也可以快刀斩乱麻,也就是以力破巧,可李玄都还没有如此高的境界修为,他只能按照规矩来。 晚宴过后,李玄都耐不住陆雁冰的央求,陪着她出门放烟花,两人来到先前的花园中,此时琴声又响了起来,李玄都问道:“是谁在弹琴?” 一身喜气的陆雁冰手里提着一捆早已准备好的各色烟花,看了眼花园中的独栋小楼,回答道:“师兄,你怎么什么都忘了?是大师兄留在家里的客人。” “大师兄的客人?”李玄都努力回忆与大师兄司徒玄策有关的事情,可惜他与师母李卿云一样,很早就故去了,李玄都对他们并无太多深刻了解,只是听旁人讲述过他们的有关种种。 “是啊。”陆雁冰的心思都在手里的烟花上面,“大师兄有个至交好友,姓秦,叫秦道正,去年攻打魔教的时候,夫妻二人不幸身死,只剩下一个女儿,于是大师兄便把那位姑娘接到了家里,刚才就是她在弹琴。” 李玄都的心头一跳,“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陆雁冰望向李玄都,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下打量李玄都,目光中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这种意味,李玄都过去从未在陆雁冰的眼睛中看到过,倒是在秦大小姐那里见过几次,其背后意味着独占且不可与人分享。 李玄都恍然想起,眼前的这个陆雁冰与他真实认识的陆雁冰有太多不同,两人的关系也有了极大的改变,正如他和二师兄张海石、三师兄李元婴的关系那般,他与张海石变得疏远,却与李元婴变得亲近。 幸好陆雁冰没有从李玄都的脸上看出什么,这才放下了警惕,说道:“那位姑娘姓秦,叫秦为白。” 李玄都点了点头,为了不使陆雁冰起疑,没有再问下去,心思几转。 大师兄司徒玄策没有死,老丈人却死了,而且陆雁冰说的是“秦道正”,而非“秦清”,据李玄都所知,老丈人因为当年没能如愿迎娶白绣裳,与家中闹了些意气,这才一怒之下改名为秦清,后来随着他步步登高,名气越来越大,人人只知秦清而不知秦道正,便也没有再改回来。而秦清给女儿取名为“素”,也是暗合了白绣裳的姓氏“白”和表字“素衣”。如今看来,老丈人没有改名,也没有给女儿取名为“素”,而是按照秦家的范字辈分取名,岂不是说他如愿迎娶了白绣裳?毕竟当年就是大师兄司徒玄策一手撮合两人,如今大师兄未死,还做了道门大掌教,那么两人的命运自然也随之改变了。 李玄都状若无意地问道:“这位秦先生的夫人是不是姓白?” “是啊。”陆雁冰回答道,“‘白衣观音’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惜也死在了魔教中人的手中。” 李玄都可以肯定,秦为白不是秦素,而是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不过陆雁冰和李元婴几次三番提起的魔教也让他有些好奇,问道:“魔教是什么教?” “魔教就是魔教,还能是什么教。”陆雁冰与李玄都来到了一处空地,放下手中的烟花,“不信道祖,不信佛祖,也不信圣人,信什么真空、无生,蛊惑百姓,无恶不作……你别光看着啊,帮我把这几个烟火放到那边。” 李玄都依言接过烟花,又问道:“正魔大战又是怎么一回事?” 陆雁冰停下手中的动作,疑惑道:“师兄,我听说有域外天魔夺人魂魄的传说,你该不会是被域外天魔夺去了魂魄了吧?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玄都只得道:“谁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你最爱北海府的糖人对不对?你还在‘震院’的桃树底下埋了个匣子。” 这都是李玄都记忆中陆雁冰曾经做过的事情,至于眼前这个陆雁冰是否做过,李玄都也不敢十分肯定,只好赌一赌了。好在两个陆雁冰之间还是有许多共同点,听到李玄都的这番话后,陆雁冰疑心尽消,说道:“正魔大战就是咱们正道中人和魔道中人打架呗。” “咱们正道中人。”李玄都轻声重复了一遍,“地师算不算正道中人?” “当然算啊,否则三师兄怎么会娶了三嫂?”陆雁冰理所当然道,“你没听三嫂说嘛,再过几天,地师还要亲自登门拜访哩,这可是与师父并列齐名的大人物。” 李玄都心中已经明白。 在这个世道,魔道彻底取代了邪道,而且魔道中人似乎比邪道中人更没有底线,以至于邪道中人也成了正道中人,如今的正道领袖便是大师兄司徒玄策,而老丈人夫妻二人也是死在了魔道之人的手中。 李玄都蹲下身,点燃了一支烟花,然后抬头望着在夜幕上绽放开来的烟火,轻声道:“魔道、魔教,到底是怎么个‘魔’法?” 陆雁冰随口答道:“魔教也有许多分支,除了真空、无生之外,还有欢喜,就说这个欢喜一脉吧,最喜欢强掳良家女子,或者引诱心术不正之人入教,若是有敢于忤逆的人,要么将其吸干,要么打成奴隶,而且听名字就知道,教内是一片乱象,不讲伦常,整天就是……就是那种事。” 陆雁冰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不大好意思,“总之,早些年的邪道中人顶多是殃及无辜,还在人的范畴之内,可魔道中人已经不像人了,手段残忍至极,行事肆无忌惮,就像着了魔一样,所以叫他们魔教。” 李玄都对于所谓的魔教中人有了个大概印象,同时他也明白了这个梦境的险恶之处。正所谓一念一世界,先前徐无鬼对他提起了有关魔道之事,他便因此心生一念,而在经过“玄都紫府”的“护城河”时,这个念头被无限放大,由此构建出整个梦境,于是在他的梦中出现了一个势力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魔教。 梦境中不可能出现从未见过的事物,即使是神话传说中的各种异兽,也都是将现世中的许多已有特征拼接在一起,比如龙,比如人首龙身的烛九阴。 李玄都从未亲眼见过魔教中人,只是道听途说,流于表面,故而在他的梦中,魔教中人行事乖张“非人”。 烟花燃尽,夜色渐深。李玄都和陆雁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别院外的那块林地间,也就是李玄都刚开始时所在的地方。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缥缈声音响起,“好一对俊秀男女,正适合入教做我座下弟子。” 这声音飘渺不定,不知发声者究竟身在何方。而随着话音落下,四周树木齐齐震动,无数树叶无风自动,从四面八方向两人激射而来。 上乘御剑手段,草木竹石等死物均可为剑,李玄都自然也有这份手段,他正要出手化解,却猛然发现自己的修为被局限在了少年时候,只有先天境,本来不过是随手便可化解,此时却要全力出手才行, 一时间,四周尽是树叶飘飞,盘旋纷乱,看似轻描淡写,但是对于身处其中的李玄都而言,却仿佛身陷剑阵之中,处处杀机,只能勉强护住周身。 正当李玄都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所有树叶蓦地停止不动,然后化作落叶飘洒落地。 一阵鼓掌声从两人头上传来,李玄都和陆雁冰随声望去,就见一名中年男子正立在树梢上,其本身仿佛就是一片树叶,若非他主动出声,根本就不会被人察觉半分。 李玄都目光一凝,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宋政?!”</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心如明镜 来人正是宋政,不过在梦境中的宋政不是邪道领袖之一,而是魔道中人,而且也不是长生境的高手,至多就是天人境而已。 “你认得我?”宋政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当然认得。” “我久在西域,少在中土,你竟然认得我,真是有意思。”宋政似笑非笑道。 李玄都沉声道:“阁下好大的胆子,竟敢来蓬莱岛闹事,不怕家师手中的神剑吗?” 宋政笑道:“剑神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某当然害怕,可这么久了,有人来救你们吗?” 李玄都闻言,心中一沉。 然后就听宋政继续说道:“司徒玄策屡次与圣教为敌,今日三位教主亲至,便要让他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你们二人,若是愿意拜在我的座下为奴为婢,尚且能留下一条性命,否则便要你们沦为炉鼎之流,不得好死。” 李玄都本以为这是个好梦,现在却发现没有那么简单,这似乎是一个将一切美好彻底打碎的噩梦,只是不知在梦中身死会是什么下场,就是永远沉沦其中吗? 李玄都轻声问道:“三位教主?” 宋政笑道:“真空教主、无生教主、欢喜教主是也。” 陆雁冰小声补充道:“真空教主赵纯孝,无生教主柳玉霜,欢喜教主韩邀月。” 李玄都又是一个恍惚,万没想到这三人竟然成了魔道的三大教主,听宋政的口气,若是三人联手,就算李道虚也不是对手。 虽说是梦境,但未免太过荒诞。 宋政又道:“三位教主都是域外天魔降世附身,修为堪比你们所谓的长生地仙,李道虚今日也难逃一死。” 似乎是要印证宋政的话语,从八景别院中升起一道浩荡剑光,迎上了另外三股浩大气息,与此同时,别院的其他方向响起无数厮杀声音,似乎有人正在攻打八景别院,已经与别院中的众多清微宗高手开始交手。以李玄都的认知,任何人想要攻打蓬莱岛,都要层层推进,万无可能进行出其不意地偷袭,可这些魔道中人就好似凭空出现,完全不合常理,但梦境就是这么诡异,不讲道理。 宋政望着两人,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两人若是想要活命,现在就跪下求饶。” 就在此时,在李玄都的心中响起了无数杂乱的声音:“跪下。” “大丈夫能屈能伸。” “淮阴昔日能受胯下之辱,你今日一跪,算得了什么?无非是忍辱负重罢了。” 这一刻,李玄都已经清楚,这些声音来自于“护城河”中的亡灵。他自然不能受其引诱,可他又面临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死在了梦境之中会有什么后果?是从头再来?还是就此沉沦其中? 寻常的梦境,在遭遇生死一刻的时候都会惊醒过来,可李玄都不确定这个梦会不会是这样。这并非自然生出的梦,而是由“太虚幻境”和“玄都紫府”所造成的,规矩不在李玄都的手中。 就在李玄都迟疑的时候,宋政的脸上出现了不耐的神情,似乎不愿再耗下去,要忍不住出手了,而陆雁冰则是望着李玄都,等待着李玄都做出决定。 与此同时,李玄都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多越嘈杂,也越来越混乱。 “跪下啊,快点跪下啊,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别再迟疑了,你想死吗?” “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跪———下!” “跪!跪!跪!跪!跪!” 李玄都有了片刻的迟疑,不过他没有选择屈服,而是选择奋力一搏。 他猛地拉住身旁的陆雁冰,向身后的八景别院退去,不管怎么说,此时八景别院有阵法守护,比起外面更加安全。 宋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意,五指伸开,无数剑气在他的掌心汇聚。 以李玄都的眼力,完全可以判断出这道剑气的威力,不足以将他们两人全部杀死,这或许是宋政的有意为之,就像猫戏老鼠一般。这样李玄都便面临着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不管这道剑气,全凭运气,两人中必然有一人死在此地,可能是陆雁冰,也可能是李玄都。另一个选择是用陆雁冰挡下剑气,他则必然可以逃入八景别院之中。 这一瞬间,时间变得极为缓慢,李玄都甚至可以去看陆雁冰的神情,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他心中微微一颤,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般,每当看到一个孩子清澈的眼睛,他都会觉得这才是污浊世间的不可承受之重。 此时梦境中的陆雁冰只是个小丫头而已,一个与周淑宁差不多大的小丫头,不会随风摇摆,也不会捧高踩低。李玄都不是个以德报怨的老好人,但自问还是有良心的,当初他会去救周淑宁,现在他也不会让陆雁冰去死。 没有太多的思考时间,李玄都轻轻一推,陆雁冰向八景别院飞去,而李玄都则挡在了她的后面。 下一刻,宋政手中凝聚的剑气激射而出,刺穿了李玄都的胸口。 巨大的窒息感瞬间笼罩了李玄都,他站立不住,半跪在地,伸手捂住胸口,可还是有鲜血不断流出,他想要说话,却发现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宋政看了眼已经进入八景别院的陆雁冰,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伸手将他提了起来,冷笑道:“很好,有骨气,希望你的骨气够多,不要让我失望。” 李玄都奋力挣扎,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哪怕实力悬殊。然后李玄都就发现自己的境界开始不断攀升,或者说这个梦境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锁开始松动,让他得以发挥出一部分自己的真实修为。 转眼之间,李玄都的境界已经由先天境攀升至归真境九重楼,也就是后来紫府剑仙的实力,虽说距离清平先生还有相当的差距,但面对仅仅是天人境的宋政,也多少有了几分反抗之力。 李玄都伸手握住宋政的手腕,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高了一些,与他成年后的身高相差无几,双脚刚好可以触及地面。 宋政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没有料到李玄都竟然还有反抗之力,正打算痛下杀手,然后他发现在自己不得动弹了。 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用手按在了他的后心位置。 宋政眼皮一跳,竭力稳住心绪,沉声问道:“何方高人?” “徐无鬼。”一张脸庞从宋政身后探出。 宋政脸色大变,“只要地师饶我一命,我自当归顺地师,甘效犬马之劳。” 徐无鬼的回应只是一声轻笑。 宋政忽觉后心处一阵剧痛,然后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李玄都掰开宋政住自己喉咙的手指,发现自己可以运转“漏尽通”了,于是身上的伤势开始迅速愈合,然后望向制住宋政之人,迟疑道:“地师?” 徐无鬼推开已经是一具尸体的宋政,开口道:“看来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慢慢醒来。” “醒来?”李玄都先是一怔,然后就意识到眼前之人不是梦中之人,而是真实存在的地师徐无鬼。 徐无鬼淡笑道:“睡有深浅之分,你每清醒一分,修为便会恢复一分,待你彻底恢复修为,便是完全醒来。” 李玄都道:“如此说来,地师已经恢复全部修为了。” 徐无鬼摇了摇头,“九成而已,不过已经足够。” 李玄都问道:“地师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徐无鬼解释道:“你我一起‘渡河’,自然一起入梦,故而梦中会有所交集,因为你入入梦更深,所以这个梦境是以你为主,不过也会受到我的影响。” 李玄都忽然明白了,为何上官莞会嫁给李元婴,这就是徐无鬼给梦境带来的影响,如此一来,徐无鬼就能合理地来到蓬莱岛,而不显丝毫突兀,乃至于出手救下李玄都都是合情合理。 李玄都问道:“敢问地师,如何清醒?” 徐无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诵了四句佛家偈子。“心是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章 明心见性 如今世道,凡是饱学之士,定要通晓三教之学,其实到了如今,三教合一也是大势所趋,乃至于儒门的心学圣人都是如此,故而李玄都对于地师诵佛家偈子并不奇怪,这首偈子可谓大名鼎鼎,乃是静禅宗六代祖师的师兄所作,与之对应的便是六代祖师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应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李玄都自问没有后者之境界,倒是前者更适合他。 李玄都思索片刻后说道:“地师的意思是我此时心如明镜却又被尘埃蒙蔽,需要拭去尘埃,复得光明。佛家有明心见性之说,道门有明性修身之言,殊途同归。” 徐无鬼点头道:“正是如此。” 话音落下,骤然生出变化,却是有一道身影攻入八景别院之中。李玄都见状一惊,急往别院中去,却见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立在花园之中,他的双手分别抓着两名女子,一名是刚刚逃过一劫的陆雁冰,另一名却是个身着孝服的女子,看相貌与秦素有几分相似,不过眉眼间又有白绣裳的影子,李玄都顿时明白,这位就是代替了秦素出现在这个世上的秦为白了。 至于那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也不是旁人,正是在现世中早已死去多时的韩邀月。不过在梦境中,韩邀月已然是欢喜魔教的教主,被天魔附体,修为堪比长生地仙。 此时韩邀月擒住了两人,嘿然而笑,“秦为白,你仗着家世,不把我这个没了爹娘的落魄之人放在眼里,对我百般嫌弃,那日你刺我一刀的时候,可曾料到今日?如今我神通大成,便是你爹秦道正和你娘白绣裳也死在了我的手中,你又能如何?” 秦为白虽然被韩邀月擒住,却也宁死不屈,“狗贼,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我爹瞎了眼,当年才会收留你。” “贱人!”韩邀月脸色一变,“你还敢说?忘情宗本就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你爹收留我,也不过是为了忘情宗的产业罢了!” 秦为白双眼通红,恨声道:“忘情宗非是一家一姓之宗门,从未有过父母子女代代相传之规矩,若非我爹,忘情宗已然覆灭多时,你也沦为别人的刀下之鬼,焉有今日?” 韩邀月冷笑一声,手上发力。 秦为白立时变得脸色通红,继而苍白。 李玄都望向徐无鬼,“地师……” 徐无鬼淡然道:“此中梦境只迷惑所见、所闻、所感,却不迷本性,梦境幻象虽假,但所作所为却皆是真心所发。”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多谢地师指点。” 话音落下,李玄都身形冲天而起,手中随之显化出“人间世”,朝着韩邀月一剑斩去。 韩邀月看也不看李玄都一眼,只是随意挥手。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手掌,很快就占据了李玄都的整个视野,遮天蔽日一般,再无他物。 此时李玄都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哪里是长生地仙的对手,被韩邀月的随手一掌击落在地,半天站不起身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发现自己的境界修为再度攀升,恢复到了天人境的修为,这时候的李玄都修炼五大玄功,气机浑厚无比,不过身上也颇多隐患。 地师轻声道:“你如果违背本心行事,就会明镜蒙尘,入睡益深,待你彻底睡死之时,便如溺水沉底,即是真死之日。不过如果死在了此处梦境,一缕神魂也会永远留在此地,躯壳化作行尸走肉。如何不违明心见性却又保住性命才是难事,你要有所权衡。” 说话间,徐无鬼身形扶摇而起,对上了韩邀月。 两人同是长生地仙,虽然徐无鬼只有九成修为,但也不容小觑半分的,所以韩邀月只能丢下手中的陆雁冰和秦为白,与徐无鬼激斗一处。 李玄都独自趴在地上,慢慢喘息,通过“漏尽通”缓缓修复伤势,幸而韩邀月只是随意出手,李玄都所受伤势并不致命,还在可以承受范围之内。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认,幸好有地师从旁指点提示,若是他独自经历此处梦境,万没有如此轻松。宋政那一关还好说,韩邀月这一关,却是左右为难,毕竟秦为白不是秦素,而且如果徐无鬼不出手,韩邀月多半还要逼迫李玄都从陆雁冰和秦为白两人中二选其一。 便在此时,八景别院的战局发生了变化,赵纯孝凭借一己之力挡住了李道虚,虽然落于下风之中,但也让李道虚脱身不得。柳玉霜一人对上了李卿云和李非烟姐妹二人,两人虽然修为不俗,却不是一位长生境高人的对手,节节败退。 李玄都摇摇晃晃起身,环顾周围,发现二师兄对上了一个女子,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应是澹台云,看来在梦境之中,宋政和澹台云都未能踏足长生境,反而还加入了魔教,倒也符合他们两人早年时候的行事风格。李玄都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破局。 正当李玄都犹豫的时候,李卿云和李非烟轰然落地,柳玉霜大笑着从天而落,便要取走两人性命。 李玄都一咬牙,运转体内五大玄功,掠至师娘和姑姑的身侧,硬生生扛下柳玉霜的一击。 柳玉霜勃然大怒,没有再去管李卿云和李非烟,而是一掌推在李玄都的胸口,李玄都轰然倒飞出去,不知撞破了多少面墙壁,最终将一座殿阁撞塌成废墟。 柳玉霜身形一掠,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五指成钩,一把提起李玄都,又是一掌拍在李玄都的心口上。 李玄都再次飞了出去,在十余丈之外轰然落地,不受控制的身体甚至还在地面上弹跳翻滚了一段距离。 李玄都这时便怀念起“太平青领经”了,“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使得李玄都身上再无半点隐患可言,可没了“太平青领经”之后,李玄都强运五大玄功,又被人反手打伤,只觉得体内气机如江河倒灌,开始逆向而行,让他苦不堪言。 柳玉霜出现在李玄都面前,使得趴在地上的李玄都只能看到她双脚上的白靴子,只听柳玉霜讥讽道:“这就是清微宗的弟子吗,只有这点本事,真是丢人现眼。” 李玄都在过去一年中所受的伤势加起来也比不上今天一天,虽然他的境界修为已经恢复至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也就是他前往金帐王庭时的修为,但是他被柳玉霜连续重创之后,已经命悬一线,体魄破碎,气机散乱,甚至“漏尽通”都不能完全恢复。 便在这时,徐无鬼的声音在李玄都耳畔响起,“方术列传之中曾记载了一个故事:‘费长房遇一仙翁学道,仙翁设下三重考验。第一重考验把他丢在深山荆棘中独处,猛虎来袭,若不起恐怖之心,便可通过。二重考验是人处在室中,头上用绳索吊一万斤巨石,随后谴群蛇来咬绳,若绳断石落,人不移也算通过。第三重考验是幻境之中,任凭歹人鞭挞折磨,不得出声,甚至被杀死后转世为女人,也始终不出声。最后丈夫发怒,要将她的儿子摔死,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这才功亏一篑,不成仙道。’如今紫府已过前两重考验,只剩下第三重考验,定要谨守本心,脱困就在眼前。” 话音落下,柳玉霜一脚踩在了李玄都的头上,呵呵笑道:“不说话装死?那好,我就在你的面前把你师娘、师姑通通杀掉。”</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四十一章 梦醒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这个故事,可现在要他如何?难道是坐视师娘和姑姑身死面前而无动于衷,还是被柳玉霜折辱而心如止水? 只是此时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李玄都去思考犹豫,他已经被柳玉霜一把抓住后颈,五指的指甲刺入皮肉之中,迫使他抬起头来。 徐无鬼继续说道:“古人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李玄都听闻此言,豁然开朗,只觉得封住自己的最后一重禁制开始摇摇欲坠。不过柳玉霜也已经五指刺入李卿云的胸膛之中,李卿云脸色骤然苍白,再无血色。 李玄都只是死死盯住柳玉霜,不曾开口怒斥,也不曾悲戚痛哭,只待最后一重禁制彻底破碎。 徐无鬼悠悠道:“紫府想要成就大事,就要非常人所不能,脚下路途满是荆棘,若死一亲朋,死一知交,便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看似重情重义,实则怯懦无能,试问,死去之亲朋愿看你如此作态乎?是故心性坚韧之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能恪守本心,脱离此处幻境,若是被恨所迷,为怒所惑,为情所困,为乐所感,为则永坠其中,难以自拔。” 柳玉霜看了李玄都一眼,将手中濒死的李卿云丢开,又伸手捏住李非烟的脖子,轻笑道:“小子,只要你开口求饶,我就放了她。” 李玄都仍是不开口,只是望着柳玉霜。 柳玉霜脸上的淡淡笑意渐渐敛去,只剩下冰冷,她随手扭断了李非烟的脖子,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李玄都的最后一重枷锁也彻底破碎,他恢复了全部的修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堪称长生之下无敌手。 本心清明,不可忘记仇怨,也不必以德报怨,却不能被仇恨蒙蔽神智,被怒火冲昏头脑,不顾其他,忘乎所以,成为执念。死去之人固然重要,却也不能为了死去之人再将身边的活人置于死地之中,以至于酿成大错。 正如李玄都不能为了给张白月报仇就把秦素拖累致死。报仇固然无错,若为报父仇,却又累得母亲为此而死,孰对孰错?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与此同时,徐无鬼的身上也显化出“阴阳仙衣”。 仙物之所以为仙物,便是因为其超凡脱俗,不受时间、空间、阴阳五行、魂魄体魄所限制。故而哪怕是梦境之中,徐无鬼仍旧可以使用仙物而不受限制。 只见徐无鬼身上的黑色长袍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徐无鬼轻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三朵莲花飞出,化作三轮耀日。 徐无鬼身上的“阴阳仙衣”共分两面,阴面乃是对应“太阴十三剑”,阳面却是对应青阳教的红阳、青阳、白阳。 徐无鬼一挥大袖,一轮红阳撞向韩邀月,一轮白阳掠向柳玉霜,剩下一轮青阳护住李玄都周身上下。 柳玉霜瞬间被白阳困住,动弹不得。 已经恢复全部修为的李玄都奋力上前,用出全部气力,将“人间世”刺入了柳玉霜的胸口之中。 一瞬间,天地为之沉寂。 无数的嘈杂声音再次在李玄都的心中响起:“这就是你的答案?” “她们是因为你而死?” “你难道不内疚吗?” “你该以死谢罪!” “虚伪!” “伪君子!假道学!”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清楚我要做什么,你们这些迷失之人拦不住我,也没人能够动摇我。” 话音落下,所有的嘈杂声音骤然一静。 李玄都抽回手中长剑,原本静止的一切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柳玉霜哀叫一声,烟消云散。这里毕竟是梦境,所谓的魔教教主也不是现世中真正的长生地仙,在窥破虚实之后,也就再无幸存之理。 随着柳玉霜消失,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一切都变得扭曲,又好像一幅画被浸水之后,画上的墨迹开始模糊。 …… 现世之中,一直闭着双眼向前行走的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然后缓缓睁开双眼。 他转头望去,徐无鬼就站在他的身旁,双眼清明,显然是早已醒来多时。 李玄都闭上双眼,又回忆起刚才经历的梦境,不由长长吐了口浊气,若非他早就得了徐无鬼的提醒,知道身在梦境之中,又知道梦境的险恶之处,那么他未必能做出正确应对,如果他是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进入梦境,梦里不知身在梦中,只怕要陷于其中,难以自拔。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地师第一次经过此地的时候,是如何摆脱梦境的?” 徐无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看得通透一些,而且境界修为越高,梦境的束缚也就越小,若是不信,你可以内视一下自己体内。” 李玄都闻言一怔,随即便存神内视,发现自己体内竟是有不轻的伤势,虽然比梦中的伤势要轻许多,但伤及的位置确实丝毫不差。李玄都立时想起了“六灭一念剑”,“这是信以为真?” “正是。”徐无鬼道,“梦是假的,但是造就梦境的力量却是来自‘玄都紫府’,再真实不过,道术的最高境界就是弄假为真,这里的梦境已经近乎于此等境界。据说仙人以道术幻化食物,寻常人吃下之后,不仅口感和味道真实无比,而且同样能让人产生力气,与真正的食物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这种幻化的食物不能长久存在,只能存在一定的时间。所以你在梦境中受伤,现世之中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万不能在梦境中身死。不过如此一来,也可以强行破开梦境,也就是以力破巧,大概一劫地仙就能做到,只是如此一来,再想进入‘玄都紫府’,就要另外花费一番手脚。” 李玄都一边运转“漏尽通”恢复所受的伤势,一边问道:“经过了‘护城河’后,还要多久才能进入‘玄都紫府’?” 徐无鬼微微一笑,“在我们入梦的那段时间中,已经自行走入‘玄都紫府’之中,这也是‘玄都紫府’的奇妙所在,毕竟南华道君不是要杀掉所有想要进入‘玄都紫府’之人,更多还是设下种种考验。所以我才会说,如果强行破去梦境,再想进入‘玄都紫府’就要另外花费一番手脚。” 闻听此言,李玄都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身处茫茫雪原之中,而是置身一处草地之中, 但见白鹤自云端穿出,时聚时散,轻灵跃动。青草萋萋,碧树抽芽,繁花绽蕊,白鹿行走其间,当真是仙境一般。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十四十二章 三十三重天 徐无鬼已经来过一次,所以并未驻足观察周围,而是径直朝着那道不知几万级的长阶走去。 李玄都也只好紧随其后。 就在两人来到长阶前的时候,旁边突然闪现出一人,道士打扮,五柳长须,头戴上清芙蓉冠。 徐无鬼沉声道:“小心,此人是晋时上清教主,身陷于此地,阻截一切进入‘玄都紫府’之人。” 话音落下,此人已经显化出法身,高有三丈,金光璀璨,右手持有法剑,朝着徐无鬼当头斩下,左手捏剑指,朝着李玄都遥遥一点。 且不说徐无鬼如何应对那一剑,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这一指点出,封锁了李玄都的上下、前后、左右,禁绝诸如“斗转星移”等一切遁术,在指尖又有一道豪光生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李玄都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只见他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大小就仿佛被人点了一指。 道人也不说话,只是屈指再弹,指尖有玄光流转,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好似抚琴。 “七弦仙剑?”李玄都面露惊讶之色。 所谓“七弦仙剑”,乃是玄女宗的绝技,可与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相媲美,之所以名为“七弦”,是因为此剑非是三尺青锋,而是以七弦琴所发,化音为剑,无形无质。同时还能在琴音之中灌注真元气机,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气机与琴音生出共鸣,便不知不觉地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急骤。当年李玄都与玉清宁交手,就曾经吃过“七弦仙剑”的大亏。 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消解侵入自己体内产生共鸣的无形剑气,同时他也劈出七道无形剑气,正是太平宗的绝学“七玄绝剑”。 只听得“铮铮”声响,所有剑气消散无形,只是李玄都稍逊一筹,两侧肩头、小腹处各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染红衣衫。 不过就在此时,徐无鬼已经接下了道人的一剑,反攻而至,让道人无暇顾及李玄都这个“小小”的天人造化境,专心应对徐无鬼。 徐无鬼手持“天魔斩仙剑”,阴火熊熊,道人不敢怠慢分毫,身周出现上百盏璀璨金灯,浮浮沉沉,金灯之间各有无形联系,在道人身前结成一方阵势,阻住了徐无鬼的这一剑。 徐无鬼并未显化法身,仅仅是常人大小,在三丈法身面前,自然显得很是矮小,可威势却是不弱半分,甚至犹有胜之,他一剑无功,反手一掌拍出,显化六劫之力,刹那之间,便有十余盏金灯被“逍遥六虚劫”化为无形,整个阵势也出现不可弥补的缺漏。 道人似乎不是第一次对上徐无鬼,对于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很是忌惮,竟然稍稍后撤,用手中法剑护住周身上下。正如徐无鬼所言,南华道君的本意并非斩杀一切进入“玄都紫府”之人,更多还是类似于考验,只是这种考验太过凶险,而且代价极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徐无鬼也不欲与其分出胜负,来到李玄都身旁,带着他飞掠上白玉长阶。 同时,徐无鬼也对李玄都解释道:“我们脚下的长阶寓意登天之梯,由低到高共经过三十三座殿宇,寓意三十三重天。” 正说话时,一座宫殿已经遥遥可见,只是云遮雾绕,难以看清全貌。 待到近前,李玄都发现这座宫殿宫门大开,而且其中陈设十分眼熟,再看殿门上方牌匾,以上古铭文撰写着“七宝宫”三个字。接着又听徐无鬼说道:“此处殿宇已经有人来过,不必进去看了。” 李玄都立时明白,自己手中的“小紫府”就是出自此地,难怪其中陈设如此眼熟,正是他每月召开清平会的地方。 两人越过“七宝宫”,继续向上而行,又见一座殿宇,此时在殿前立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作道姑打扮,手中持有一柄拂尘。 见到两人,道姑并不多言,直接一挥手中拂尘。 一瞬间,就见道姑手中拂尘无限延展开来,银丝好似九天长河,漫卷天地。 徐无鬼手中“天魔斩仙剑”一指,阴火席卷而出,立时将这漫天的银丝烧成灰烬,道姑也不惊讶,又一伸手,掌中多了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扇,道道神韵散逸,恢弘气息弥漫周天,浩瀚神威镇压十方。此扇有凤凰翎,青鸾翎,大鹏翎,孔雀翎,白鹤翎,鸿鹄翎,枭鸟翎,七禽翎组成,可化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 道姑取出宝扇之后,轻启朱唇,吟诵道:“五火奇珍号七翎,燧人初出秉离荧。逢山怪石成灰烬,遇海煎乾少露零。克木克金为第一,焚梁焚栋暂无停。王变纵是神仙体,遇扇掀时即灭形。” 话音一落,她素手一挥,宝扇上卷起五色火焰,朝着徐无鬼席卷而来,对上徐无鬼的阴火,仍是丝毫不落下风。 不过徐无鬼仍旧是应对从容,只见他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道姑脸色微变,“‘太易法诀’!” 道门祖师冲虚道君有言:“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当今天下,大剑仙李道虚得“太始剑气”,大天师张静修得“太极金图”,圣君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地师徐无鬼得“太易法诀”。 太易者,未见气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那日大真人府一战,徐无鬼便是以此法破去了正一宗的护山大阵,虽说有颜飞卿未能发挥阵法全部威力的缘故,也有徐无鬼潜入阵法内部的原因,但徐无鬼以一己之力破去一宗之根本大阵,也可见其中利害。汹涌的五色火焰立时被小小黑球迅速吞没,然后就见这颗黑球炸裂开来,将此地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明月。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实乃是神鬼莫测的大神通。 待到天地清明,道姑已经不见踪影。 李玄都轻声问道:“她……死了?” 徐无鬼道:“本就是因为仙物而生的精灵,身在此处仙境之中,却还死不了,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复原,不能阻我等去路。” 李玄都疑惑道:“既是仙物,为何不取之?” “仙物乃是有缘者得之,不能强求,否则必遭祸患,难道紫府也想长久留在此地,得长生不死?”徐无鬼半是玩笑半是警告道。 李玄都一凛,有些明白为何那么多大神通之人会被困在此地,沉声道:“多谢地师教诲。” 接下来的几座殿宇,都是空空如也,直到第八座殿宇,才又遇到了被困在此地被迫与“玄都紫府”合道之人,只是同样不是徐无鬼的对手,被徐无鬼击败之后,不知所踪。 来到第九座殿宇之前,却见大门紧闭,殿门上方的牌匾上以上古铭文书写着“赤明宫”三个大字。 徐无鬼驻足门前,负手说道:“沈无忧就死在了此地。” 李玄都心头一沉,脸上却是不显,“因何而死?” “一看便知。”徐无鬼抬手一指,赤明宫的大门缓缓开启。 李玄都立时嗅到一股淡淡清香,使他精神一振,甚至周身上下的血气翻涌,肉也开始微颤动,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就在这时,徐无鬼伸手拉了他一把,向后退出清香弥漫的范围。 李玄都惊疑不定道:“这是……” “紫府是不是觉得此地对于修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借此修炼体魄?”徐无鬼问道。 李玄都略微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徐无鬼摇头道:“那你知道‘返魂香’吗?” 李玄都自然听过返魂香的大名,道:“当年武帝思念李夫人,于是命方士焚烧返魂香,夫人身影彷现烟中,武帝更加悲凄作诗:‘是耶非耶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据说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曾经炼制出此物,儒门的白鹿先生也曾用此物迷倒了秦襄。” 徐无鬼点头道:“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长生境的地仙,也会受到影响。” 李玄都一惊,“不是只局限于天人境大宗师吗?” “那要看数量的多寡。”徐无鬼望向看似空无一物的赤明宫中,“仅仅是少许‘返魂香’,自然奈何不得长生地仙,可如果是十倍、百倍呢?紫府大约是想,长生地仙百毒不侵,万邪不入,怎么会怕区区‘返魂香’,可‘返魂香’并非毒物邪物,而是能够起死回生的仙药,并不伤害体魄,只是让体魄生机再现的同时使人短暂无力罢了,你听说过百毒不侵,可曾听说过百药不侵的?所以便是地仙体魄,也很难防备。”</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灵四十三章 灵丹妙药 徐无鬼详细解释道:“‘返魂香’的根本便在于激发生机,正所谓‘炼精化气’,‘返魂香’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算是‘炼气化精’,与你所学的‘漏尽通’有异曲同工之处。所以古时人仙时常会以‘返魂香’来淬炼体魄。可对于我们这些不是人仙途径的人来说,体内气机就会被消耗一空,甚至神魂都会受到影响,虽然对于身体修为并无什么影响,但会在短时间内失去战力,只能任人宰割。故而有人便以‘返魂香’充作迷药之用。” 李玄都以前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道“返魂香”可以迷倒天人境大宗师,却不知为何能迷倒天人境大宗师,此时听徐无鬼解释,方才知道此中缘故。 徐无鬼伸手一指赤明宫中,“沈无忧好算计,此地不知贮藏了多少‘返魂香’,我进入赤明宫中,一时半刻之间自然无事,可待到有事之时,只怕已经身不由己,身在此处险地,不说修为全失,就是修为受损,也危险得很。” 说到这儿,徐无鬼也有些感怀,“真要算起来,沈无忧还是比我低了一辈的晚辈,若是再给他几十年的时间,走到我今日这般境地,说不定还真能与我斗上一斗,势均力敌,棋逢对手,才是趣事。” 李玄都却是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梦境,若是大师兄司徒玄策还在,恐怕道门早已一统,他也不必像今日这般艰难。 李玄都问道:“沈大先生的尸首呢?” 徐无鬼叹息一声,“‘返魂香’是世间第一灵药,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所需材料稀有,制作极难,就是万寿真人花费多年工夫,不过才制成三炉,此地却贮存大量‘返魂香’,自然会有守卫看守。沈无忧为了不使我起疑,随我一同进入其中,意图玉石俱焚,只是我发现及时,于最后关头退出此地,沈无忧修为不如我,已经没有自保之力,自然是死在了殿中守卫的手中,尸骨无存。其实我并非想要将他置于死地,只是他为报父仇,自求死路而已。”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问道:“我们可要进入其中?” “如果紫府有需求,可以从中取些出来。不过一定要快,否则药效发作,便要陷于其中。”徐无鬼道,“至于此中守卫,则交由我来对付。” “多谢地师。”李玄都点了点头,屏住呼吸,闭住穴窍,身形一掠,进入到赤明宫中。 虽然李玄都已经闭住穴窍,不主动吸入“返魂香”,但他毕竟不是无缺不漏的人仙,还是感觉到无形无质的香气正在渗入自己的体内,自己的气血愈发活跃,不由心中一紧,加快了速度。 但见殿内青玉铺地,金玉为柱,在殿内正中有一方丈余高的金色丹炉,丹炉紧闭,死寂一片,不见半分炉火,显然早已熄灭多时,周围是八卦方位,可以调节炉中之火。在丹炉前还有一座半人高的大鼎,浓郁的香气便是鼎中传来。四周墙壁摆着类似多宝格的架子,每一个格子中放着玉匣、玉瓶等物事。李玄都迅速环顾一周,先从大鼎中取出了两线细香,然后又伸手摄过一只玉匣和一只玉瓶。 就在此时,殿内骤然风起,一只玉白手掌从天而落,打向李玄都的天灵。 只是未等手掌落下,徐无鬼已经用手中的“天魔斩仙剑”托住了这只手掌,使其不能继续下落。 趁此时机,李玄都向殿外掠去。 此中守卫似乎颇为恼怒,怒哼一声,如同雷声响起,震荡不休。 李玄都身形微微一震,不过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仍是逃至殿外。紧接着徐无鬼大袖一拂,逼退了守卫,也取走一只玉盒,然后飘摇出了殿外。 李玄都发现这里的守卫虽然厉害,但是与他见过的长生地仙却是差距不小,甚至还要稍逊于宋政,可又在天人造化境之上,如果没有“返魂香”的制约,李玄都自问有五成把握胜过此地守卫,实在是奇也怪哉,不由问道:“地师,此地的地仙为何如此虚弱?” “不过是些伪仙罢了。”徐无鬼将玉盒收入袖中,“被困此地之人大多不是长生境修为,只因合道于‘玄都紫府’,这才勉强踏足了长生境,可此举毕竟不是正途,‘玄都紫府’又太过玄妙,与其合道如同被其以主驭奴,一身修为难以如臂指使、运转如意,更没有‘先天五太’等神通,算是空有长生之名,而无长生之实。” “原来如此,受教。”李玄都点了点头,将自己取出的两线“返魂香”收入“十八楼”中,又望向玉盒和玉瓶,却发现自己并不认得上面的铭文。 这也不怪李玄都才疏学浅,以他的年纪,能认得百余字的上古铭文已经十分难得,想要尽数通晓,实在有些为难了。 然后就听徐无鬼说道:“紫府运气不错,玉匣中的乃是‘大药’。” “大药?”李玄都一怔。 徐无鬼道:“诗圣有诗云:‘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诗魔有诗云:‘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正所谓:大药既成,入腹不腐。得到此物,服下之后,不能说长生有望,青春永驻、修为大进却是不难。不过对于紫府来说,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此物已经没有太大用处。” 李玄都又举起手中玉瓶,问道:“那玉瓶中又是何物?” 徐无鬼道:“瓶中盛放的是‘灵丹’,古人取名从简,没有太多修饰,只有两字而已。所谓‘灵丹’,有道是:‘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李玄都身为道门弟子,自然知道“灵丹”和“大药”究竟是何种等分量,所谓的“灵丹妙药”便是指此二者了。若是服用得法,慢慢炼化,不能说长生有望,天人造化境却是不难,而且还能青春永驻,容颜不老,比起依靠修为来延缓衰老更胜一筹,哪怕是百岁高龄,仍旧如青年之人。此物对于李玄都没有大用,李玄都却可以送给秦素,对她而言是天大的好处。且不说修为进境如何,得以容颜不老之后,秦素便不用通过辟谷等手段刻意驻颜了。 念及此处,李玄都珍而重之地将玉匣和玉瓶收起,逐渐明白地师为何要将此地称作是宝山。 此处长阶笔直向上,沿途殿阁错落分布两侧左右,所以两人从赤明宫中退出之后便又回到了长阶上,继续攀沿向上。 …… 与玉珠峰遥遥相对的玉虚峰上,两道身影行于“太虚幻境”之中,相较于玉珠峰的“太虚幻境”,玉虚峰上的“太虚幻境”范围更大,其中迷失之人也更多,修为更强。 只是这两人相加,要远胜于徐无鬼和李玄都,且不说修为境界,在两人手中,仅是仙物就有三件之多。 这两人正是李道虚和张静修。 从唐家堡到楼兰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宋政、秦清、澹台云相继出手,而张静修和李道虚自始至终都没有出面,就是因为两人已经提前来到了玉虚峰上。 李道虚与徐世嵩是故交,并进入过“太虚幻境”,张静修虽然没有进入过“太虚幻境”,但正一宗的祖师曾经进入其中,并从“玄都紫府”的“七宝宫”中带走了“小紫府”,在大真人府中有过相关记载。所以这两位老对手决定摒弃前嫌,联手一探“玄都紫府”,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之后,终于进入了“太虚幻境”。 此时“太虚幻境”中的众多迷失之人已经恢复心智,不再是行尸走肉,但还困在当年对“玄都紫府”求而不得的执念之中,见到两人,少不得要出手阻挠,下场自然只有一个,不是死在李道虚的剑气之下,便是死在张静修的雷法之下,也算是得了超脱。 两位积年长生地仙联手,又有三大仙物助力,就是遇到一劫地仙也可一战,更遑论是众多未曾跻身长生境之人,一路行来,摧枯拉朽。纵使“太虚幻境”所化的雪原再大,也无法拖延二人太久。两人很快便寻到了“玄都紫府”的所在。 不过二人还是犯下了一个错误,进入“玄都紫府”,必要经过“护城河”,“护城河”有弄假为真之能,死于其中便永坠其中,只是太过真实,也有了以力破巧的余地,于是两人联手之后,以堪比一劫地仙的实力直接破开梦境。可如此一来,便应了徐无鬼所言,再想进入“玄都紫府”,就要另外花费一番手脚了。 这也怪不得两人,按照常理来说,能以力破阵,便没有必要去亲身陷阵。如今世上已经没有一劫地仙,又少有人知道强行破阵的后果,两人做出破阵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的正一宗祖师和徐世嵩等人,都不曾达到如此高度。 便是因为此等缘故,李道虚和张静修迟迟没有进入“玄都紫府”,使得从玉珠峰进入“玄都紫府”的徐无鬼和李玄都先行一步。</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四钥匙 李玄都和徐无鬼继续登山,行至山腰处,有一平坦地。 此处不仅坐落着许多殿阁,还有一座山门,所谓“山门”,类似于牌坊,三间四柱五楼,不过极为古老,在柱子和坊楼中嵌横牌上爬满了藤蔓,门里空空,看似空无一物,徐无鬼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问道:“地师为何止步不前?” 徐无鬼回答道:“我上次便是止步于此,不得不返身而还。” 李玄都不由望向那座看起来没有任何阻挡的“山门”,屈指算来,三十三重天已经走过大半,还剩下最后的九重天,也是三十三重天的最高处所在。 徐无鬼缓步上前,来到“山门”前,伸出手掌,手掌所过之处,荡漾起层层涟漪,如同水波荡漾,似虚似幻。 徐无鬼收回手掌,说道:“‘玄都紫府’,玄而又玄,其中空间错叠,不能以常理论之。不过非要描述形容,就像是俗世中的内城和外城之分,过了这道门户,就进入了‘玄都紫府’的内城之中,只是我进不去。” 李玄都问道:“如何才能进入其中?” “既然是进门,便需要钥匙。”徐无鬼微微一笑,“钥匙不在我的手上。” “那在哪里?”李玄都皱起眉头。 徐无鬼看了李玄都一眼,“难道紫府就从未想过,李道虚为何给你取名为‘玄都’?又为何给你取表字为‘紫府’?” 李玄都一怔。 徐无鬼悠悠说道:“明心见性,元婴赤子,是为金丹大道。玄都紫府,三十三重天,是为飞升大道。东皇太一,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是为仙人大道。三位弟子,循序渐进,可托表志向。” 李玄都不由深深望了徐无鬼一眼,“地师的意思是说那把‘钥匙’在我的身上。” 徐无鬼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不是愚钝之人,立时想起了自己手中的“人间世”。 “人间世”所用材料非金非玉,而是徐世嵩得自“玄都紫府”的一截无名枯木,先是在昆仑山巅玉虚峰上借以如刀罡风将其塑成剑型,后又前往辽东太白山天池,以万年水精滋养其神,最终远赴东海瀛洲岛,寻觅火山,以地底真火淬炼其形。 在剑成之后,徐世嵩佩戴此剑行于世间,做过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做过权贵之家的西席,做过封疆大吏的师爷书办,也做过富商巨贾的账房先生,后又出而为官,先是从清苦的翰林院编修做起,然后又做了一地县令,宦海沉浮,历任刑部主事、鹿场驿丞、庐陵县丞、巡盐御史、吴州巡抚、荆楚总督等官职,曾经亲自领兵,平定叛乱,晚年时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督查院左都御史等职。 正因为这等原因,徐世嵩将自己的佩剑定名为“人间世”。他不曾证得长生境界,虽有一身绝顶修为神通,但也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在他自知大限将至之际,将“人间世”交予自己好友李道虚保管。徐世嵩当年之所以能铸剑成功,也少不了李道虚的相助,毕竟说起铸剑一道,清微宗才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 李道虚从徐世嵩手中接手“人间世”之后,将其放置于海外一座荒僻无人的孤岛之上,四面尽是苍茫大海,且偏离商船往来的航道,罕有人至,算是留待后来有缘之人。这个有缘人,便是后来的李玄都。 而在此之前,李道虚曾经携带“人间世”前往玉虚峰,并进入“太虚幻境”,这也是李道虚亲口对李玄都所言。 再后来,“人间世”剑断,张白月人亡,李玄都重伤。李玄都携带张白月的骨灰登上剑秀山,将其葬在了忘剑峰的梨树下,又将断成两截的“人间世”埋在了坟前。 这才有了“人间世”被浸染“逆天劫”剑气,以及后来李玄都将半截断剑炼化入体内后习得“逆天劫”之事。 此中种种,徐无鬼作为剑秀山主人,都是知情的,甚至可以说,“逆天劫”剑气本就是徐无鬼的手笔,再加上后来的“太阴十三剑”,虽说徐无鬼未必怀有好心,但与李玄都之间的确有传法情谊。 李玄都取出“人间世”,望向徐无鬼,“这就是地师将我带至此地的用意。” 徐无鬼并不否认,“这里的‘钥匙’之说,并非真是‘俗世’中的钥匙,非要严丝合缝不可。哪怕徐世嵩将其变成了一把木剑,可其中本质未变,就还是‘钥匙’,仍旧能开启门户。作为一把‘钥匙’而言,可以多,可以变,但不能有所缺失,紫府曾经将‘人间世’半数炼化入体内,与‘人间世’已是一体,如果没有紫府,‘人间世’不算完整,便无法开启这道门户。” 李玄都道:“如果我死了,这道门户便永远无法开启了?” “也不能这么说。”徐无鬼道:“可以尝试强行进入其中,只要二劫地仙的修为便可以了。” 一劫地仙便是百年以上的修为,二劫地仙少说也要二百年以上的修为,这个“只要”,却是让世上之人望而却步了,哪怕徐无鬼也不例外。 如果心学圣人在世,还能算是例外,如今心学圣人已经离世多年,李玄都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 徐无鬼继续说道:“当然,炼化‘人间世’也不是谁都能炼化的,非常人不能为之。” 李玄都问道:“这也在地师的谋划之中?” 徐无鬼突然笑道:“紫府还要好好感谢我才是,如果不是我助你在洗剑池中炼化‘人间世’,你返回蓬莱岛后,触怒李道虚,焉有命在?” 李玄都的眼神幽深,“勿要挑拨我师徒关系。” 徐无鬼却毫不在意,淡淡道:“‘人间世’本就是李道虚之物,只是因为他未能进入‘玄都紫府’,此后遍寻不得,灰心之下才交给了你,可就算如此,他还是给你取名为‘玄都’,可见其中执念。多年之后,‘玄都紫府’重新现世,李玄都再从你手中夺走‘人间世’又有何难?只是因为紫府与‘人间世’同为一体,投鼠忌器罢了。” 李玄都冷冷道:“此言同样适用于地师。” 李玄都含笑点头,“这就是我费了如此大的力气,用白帝陵和楼兰城为鱼饵,钓起紫府这尾大鱼的缘故。” 李玄都道:“家师在前往玉虚峰之前,曾与我见面深谈,却并未邀我同行,更未对我提及‘人间世’,地师又作何解释?” 徐无鬼道:“李道虚心思深沉,哪里会早早暴露心中所求,定会力求稳妥、徐徐图之,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得以抢先一步。” 李玄都凝视徐无鬼良久后,轻哼一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地师请直言吧,我该怎么做?” 徐无鬼一振袍袖,“如果紫府还想活着离开此地,那就最好按照我说的去做,否则万劫不复,可就再也见不到秦大小姐了,更见不到太平盛世了。” 李玄都并不作声。 徐无鬼也不在意,继续说道:“紫府持剑便可进入这座门户,在这座门户中,就有我先前所说的许多‘有意思之人’,更有一位守门人。当然,我不会强求紫府胜过这位守门人,只要请他开门即可。” “请他开门?”李玄都又重复了一遍,“就这么简单?” “简单吗?”徐无鬼淡笑道:“那可不见得,就是儒门的心学圣人在此,也不敢妄言就能胜过这位守门人,所以紫府勿要以力行事,还是以智行事。” 闻听此言,李玄都又望了眼看似空无一物的门户,心头微沉。 徐无鬼向后退出几步,不再多言。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走向这座门户。 门户上出现层层涟漪,可遇到“人间世”之后,被一分为二。 李玄都一穿而过,消失在门户之中。 刹那间天地倒转,白雾茫茫。 李玄都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又在何方。不过李玄都可以断定,他又进入了一座完全独立的小洞天之中。 门户之外,徐无鬼负手而立,望着重新恢复沉寂的门户,脸色平静。 有诗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太平宗和阴阳宗最大的区别便在于此,前者问苍生,故曰“太平”,后者问鬼神,故曰“阴阳”。 阴阳宗不知多少代人心血的积累,方才有了徐无鬼今日对“玄都紫府”的如数家珍,甚至就连徐无鬼身上的“阴阳仙衣”,也是出自“玄都紫府”。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所以徐无鬼进行了一场豪赌,放弃了西京,放弃了皂阁宗,放弃了北邙山,放弃了白帝陵和楼兰城,终于换到一步先机。 一步先则步步先,一步慢则步步慢。 想到这儿,徐无鬼转头往山下望去。 虽然云雾渺渺,隔绝一切视线感知,但徐无鬼知道,张静修和李道虚还未进入“玄都紫府”,只要李玄都不出差错,大功告成就在眼前。</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下章之都 白雾散去之后,李玄都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处林地之中,树木参天,不知几十丈之高,竟是一眼不见树冠,青翠欲滴,树干粗壮,几十人也不能合抱。 李玄都立于此树之下,小如蝼蚁。不过树与树之间的间隙极大,不至于林密遮天,阳光洒落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巨大光斑。 李玄都环顾四周,绿草如茵,鲜花遍地,让人神清气爽,他缓步向前,走出林地范围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是好大一片绿地,碧草棵棵青翠,没有半根杂草,随风摇摆,好似碧涛波浪,其中遍植各种李玄都认识或是不认识的珍奇花卉,一处绽放,色彩夺目,异香扑鼻。 此时李玄都正站在一处坡度和缓的丘陵之上,在不远处有一湖泊,无数阳光在湖面上跳跃,仿若一颗颗耀眼的星辰,闪烁着七色的光芒,反而掩去了湖水原本的颜色。在湖畔,还有许多珍奇异兽信步其间,或是低头饮水,或是嬉戏玩耍。 李玄都只觉得人间难有此等奇景,便向湖畔行去。 走得近了,李玄都发现在丘陵下方和湖泊之间竟是还有一个村落,只是因为他方才居高临下,村落位于丘陵之下,反而不能看到。 李玄都走到村口,没有任何石碑等物,甚至也没有刻意修建的门户,放眼望去,这个村落着实有些奇怪,从头到尾只有一条街道不说,而且这条街道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是将帝京城中的一处繁华闹市强行截取到了此处,只见得街道上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李玄都想起了徐无鬼说的“有意思之人”,心中提起精神,不敢有丝毫大意,稍作迟疑之后,一步踏出。 随着李玄都一步走入村落的范围,万籁俱静,但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一切又变得鲜活起来,喧闹无比。 有一人迎面向李玄都走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生面孔,新来的?” 李玄都没有回答,反问道:“阁下是?” 此人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头戴方巾,就像个不得志的掌柜、账房一流,可目中精光湛湛,又是身在“玄都紫府”之中,显然不是寻常人等,他说道:“我复姓百里,百里归流。” 李玄都心神一震。 百里归流,大晋末年的太平宗宗主,太平宗本就少有异姓宗主,故而李玄都记忆深刻。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怀南府,李玄都。” 听到“怀南府”三字,百里归流并不惊讶,反而是说道:“我观你身上之气,的确是我太平宗之传承,却又与清微宗大有关系,你姓李,与北海府李氏一门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我是李家子弟,‘如’字辈。” 百里归流轻抚胡须,摇头道:“李家子弟身兼清微、太平两家之长,又为宗主,实在是奇也怪哉,难道太平道已然重归一统?” 说罢,他便陷入沉思之中,不再搭理李玄都。李玄都不知他如何看破自己的太平宗宗主身份,也不好开口相问,只好继续前行。 他发现这条街道上虽然人来人往,但有些眼神浑噩,对于李玄都视而不见,唯有极少数人才能如百里归流这般自行其是。 有两人在路旁对弈,一人饮酒,只是偶尔瞥一眼棋盘,再看一眼对手,而他的对手则是以两指捻着一枚白色棋子,迟迟不肯落下,正凝眉沉思。 李玄都停下脚步,观棋不语。 过了片刻,执白子之人忽道:“好,便如此下!”说着将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 饮酒之人点了点头,放下手中酒壶,下了一着黑子,执白子之人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白子,饮酒之人又下了一枚黑子,两人下了十余着,执白子之人吁了口长气,摇头道:“你赢了。” 眼见是饮酒之人是赢了,可是他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说道:“你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执白子之人将手上一枚未曾落下的棋子投回棋盒,转头望向正在观棋的李玄都,“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阁下可是看懂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曾懂得。” 执白子之人问道:“你是何许人也?竟然身怀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刚刚遇到一位太平宗的宗主,现在又见到了阴阳宗的高人。 李玄都反问道:“阴阳宗炼制剑奴之法,流传在外很稀奇吗?若不流传在外,如何炼制剑奴?” 闻听此言,此人怫然不悦道:“什么炼制剑奴之法,我阴阳宗几时有过如此行径?” 李玄都道:“前人未有,后人未必。” 执白子之人怔怔看了李玄都片刻,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执黑子之人重新开始饮酒,却是对李玄都不闻不问。 李玄都收敛思绪,正打算继续前行,就在这时,又有一人经过李玄都身侧,口中诵了一声佛号,说道:“佛祖传下戒、定、慧三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倘若落子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经》有云:‘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王道友胜负心过重,只怕难以将棋艺臻至绝顶境界。” 执黑子之人闻听此言,放下手中酒壶,呵斥道:“你一佛家僧人,却妄自进入我道门圣地,一个‘贪’字是甩不脱的,还在这里说什么佛祖三学,真是不要面皮。” 僧人脸皮却厚,不为所动,说道:“阁下是道门中人,此地是道门圣地,可阁下等人又为何会被困于此地?” 李玄都旁听片刻,见两人开始做口舌之争,大段大段引经据典,实在乏味,便继续向前行去。 这些人便是徐无鬼口中的“有意思之人”,俱是古人,也是“玄都紫府”的奴仆。受困于“玄都紫府”之中,被迫合道,不得脱离,而且境界修为也再难寸进半分,只能千百年来原地不动。 这些人都不是长生地仙,因为长生地仙就算被困于“玄都紫府”之中,还有最后的退路,那便是立地飞升,所以徐无鬼才会说此地之人俱是些伪仙,比那些迷失了心智之人高明些,却也相当有限。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在“玄都紫府”之中,这些人也未必就比李玄都高明多少,所以李玄都并不畏惧这些人,也不认为这些人就是能让徐无鬼忌惮非常并认为能与心学圣人一较高下的守门人。 李玄都走不多久,看到了先前与徐无鬼相斗的道姑,她神色萎靡,手中的拂尘带着焦痕,腰间别着一把七彩羽扇。 此时道姑正在一家类似药铺的店铺中与一个生着羊首的怪人讨价还价,感觉到了李玄都的视线,回眸望来,认出了李玄都,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摸腰间的七彩羽扇,只是方至中途,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停下了手上动作,一抿朱唇,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李玄都。 李玄都想起徐无鬼说过,这名道姑本是精灵化形,想来也是因为“玄都紫府”的缘故。 难怪“玄都紫府”被称作是“地上仙都”,的确玄妙非常。 道姑很快与那羊首人身的家伙做完了买卖,匆匆离去,而那羊首人身的怪人也让李玄都想起了《山海经》中记载的一种名为“土缕”的神兽,头颅似羊却长有四只角,以人为食。 这只土缕望向李玄都,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垂涎之色,只是忌惮于李玄都的修为和手中的“人间世”,似乎还有此地的某些规矩,不敢有所动作。 李玄都继续前行,然后发现在街道的尽头是一座充满蛮荒风格的殿宇,简朴,粗犷,没有太多装饰细节,就像是随意开凿。 就在此时,从这座殿宇中走出一“人”,身材高大魁梧,人首虎身,却又诡异地直立行走,人首是男子相貌,并无太多出奇之处。 随着此“人”的出现,李玄都顿觉压抑,这种压抑无形无质,就像一个普通人在深山中遇到了猛虎。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至多二百斤左右,一只成年猛虎重五百余斤,掌力可达骇人听闻的两千斤,要知道一名辽东铁骑在人马俱是披甲的情形下,也不过两千斤之重。所以对上成年猛虎,寻常人几乎是一碰就死,能不以兵刃弓箭,单人空手伏虎,非江湖中的好手不可。 这便是李玄都和眼前之“人”的实力差距。 李玄都一瞬间就可以肯定,此“人”正是徐无鬼口中的守门之人。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便是传说中的“陆吾神”。 《山海经》有言:“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陆吾神 传说中的陆吾有九只老虎之大,有九条尾巴,伏地而行。眼前的陆吾只有常人大小,直立而行,这是两者最大的不同。仅从外貌,李玄都无法肯定眼前之“人”就是陆吾,可此“人”身上的气息,却让李玄都只能联想到传说中的陆吾神。 此时两人相距不远,李玄都可以清晰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灼热之感,不能用火炉来形容,好似是身在火山口的旁边,炙热的地火不断喷涌而出,让人须发发焦,皮肤生疼。 甚至在李玄都的视线中,眼前渐渐染上了一抹红色,并非是血红,而是朝阳初升,灿烂夺目,炽烈灼热,生机勃勃。 李玄都很清楚,眼前其实并无什么光芒,真实的炽热之感,这是一种错觉。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则是因为眼前之人的气血强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如果说普通壮年男子的气血类似于点点萤火,普通武夫好似一点烛光,人仙似是一轮明月,那么眼前之“人”便是一轮烈阳。 此等强大气血之中不仅蕴含着无量生机,也蕴含着难以估量的磅礴之力,等闲鬼魅之流,只要稍稍靠近,就会瞬间烟消云散。就算是鬼仙之流,只要不曾踏足长生境,甚至没有资格来直面眼前之“人”。 刚刚踏足“鬼仙”途径,学得出窍神游之法,惧怕日光,只能夜游,随着修为渐深,可以白日出游,又惧天雷、天风,对于未曾踏足长生境的纯粹方士来说,面对此“人”就好像回到了夜游之时,不能接触日光。 气血之盛,不会对外物有任何影响,不会使得地面塌陷、草木融化、空气扭曲,仅仅是针对活物而已。同样的境界,李玄都是地仙途径,所以会觉得炽热,如果换成鬼仙途径,就会有被灼烧之感,如果换成人仙途径,就只是有些暖意而已。 李玄都定了定心神,望向眼前之“人”的双眼。 四目相对,虽然只是一个瞬间,但李玄都感觉好像自己正在直视一轮耀日,无与伦比的光明充斥了李玄都的整个视野,甚至使得李玄都的双眼刺痛,继而流下眼泪。 李玄都不得不收回视线,运转“漏尽通”以气机滋润双眼,恢复双眼上的灼伤。 李玄都不由在心底感叹,眼前之“人”,毫无疑问已经脱离了俗世的范畴,甚至还在长生境之上,而且与天人合一、合道洞天等借 助外力的手段不同,仅仅是自身体魄的力量,不仅谁也不能剥夺,而且如臂指使,运转如意。 虽然眼前之“人”依旧是常人体形,但在李玄都的感知之中,他的体魄极为浓缩,打个比方,同样的体形大小,李玄都是水的重量,而眼前之“人”则是金刚石的重量,相差超过三倍以上,而李玄都的体魄已经是当世少有人能比,就是宋政这类长生地仙都不如他。 不过浓缩也意味着“内敛”,据说人仙搬运气血的时候,体内会响起阵阵海潮之声,而眼前之“人”的气血已经近乎于实质,不存在流动,更不会活跃,这样便会把对外界环境所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不至于出现旱魃出世赤地千里的景象。如果陆吾放开自身的禁制,使得凝聚于实质的气血重新开始运转,那么就会现出传说中九只老虎之大的形貌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李玄都心中响起,“我名陆吾,你是谁?” 今人已经很少用“吾”自称,通常用“我”,不过古人却是“吾”、“我”并用,一般而言,“我”字与表字类似,用以自称有自大狂妄之意,“吾”字如名,用以自称有谦卑之意。 此时陆吾神用“我”自称,显然是不把李玄都放在眼中。 至于双方如何交流,则是类似于“他心通”,直接响彻心中,省却了嘴上言语。 “陆吾神。”李玄都脸色凝重,“在下道门弟子李玄都。” “道门弟子。”陆吾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不过在李玄都心中响起的声音中带了些许讥讽笑意,“这里的奴仆九成都是道门弟子。” 李玄都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陆吾的目光转移到了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上,“这是我的东西,不过被我送给了一个凡人,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李玄都如实回答了手中“人间世”的来历。 陆吾听完之后,陷入沉思之中。 便在这时候,在陆吾的周围又出现了许多身影,有名为“土缕”的异兽,羊首四角,还有名叫“钦原”的神鸟,形同蜜蜂,大如鸳鸯。被它一蜇,任何鸟兽都会死去,任何乔木都必枯萎。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 换源神器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过了片刻,陆吾从沉思之中回神,再一次仔细打量李玄都,“你已经开始‘炼神返虚’,距离‘炼虚合道’相去不远。不过 与你同行之人比你更加强大, 他已经迈进了‘炼虚合道’的境界,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天罚气息。说,你们来帝下之都做什么?是为了寻求躲避天劫之法?还是寻求长生之术?” 李玄都心中一动。他发现陆吾神给出了两种选择,一个是避劫之法,一个是长生之术。对于徐无鬼而言,他已经踏足长生境,自然是不会再去寻求长生之术,而是要谋求避劫之法。可对于李玄都来说,他更需要长生之术,这样他才能在面对徐无鬼、宋政以及儒门七隐士时有一战之力。 不过李玄都心中也十分明白,陆吾不会随便就给出机缘,这么多人被困在“玄都紫府”之中,成为他口中的奴仆,就是明证。 李玄都没有贸然回答,而是问道:“不知陆吾神需要我们做什么?” 陆吾道:“聪明的凡人,知道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希望你不要像这里的许多人一样,被贪欲蒙蔽了心智,永远留在这里。” 李玄都道:“多谢陆吾神提醒。” “跟我来。”陆吾转身往殿内走去。 李玄都跟在他的身后。 大殿十分空旷,也十分朴素。陆吾坐在了上首的石头宝座上,很快又有一只土缕为李玄都搬来一个石凳,与其说是石凳,其实就是一块被削平的石头。 陆吾指了指石头,“请坐。” 李玄都谢过之后,稳稳地坐在石头上。 陆吾一手撑着额头,说道:“道家讲究缘分,你带着我东西来到了‘玄都紫府’,这就是你和我之间的缘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李玄都静待下文。 昆陆吾继续说道:“我负责掌管帝下之都,帝下之都中有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它们的果实可以用来炼制不死药。在大约一千年前,有一大群希望能攀援天梯的巫师闯入了帝下之都,以图求得长生,其中以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为首,他们在此地炼制并服用了不死药,实力突飞猛进,如果他们联起手来,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只好放任他们盘踞在某一个地方。直到不久前,他们起了内讧,我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进入其中,但你们可以。我可以为你开启通往紫霄宫的大门,你们要帮我去查明一些事情,作为回报,我可以满足你们的要求。” s:///book/1/1490/730989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开明六巫 在众多的道门典籍之中,神灵和仙人都不是以至真至善的形象出现,他们除了拥有不可思议的神通之外,在某些方面,仍旧保留了人性。所以仙人未必意味着机缘,神灵也未必良善。 李玄都没有贸然答应下来,而是问道:“陆吾神,你说的这些巫师是什么来历?” 陆吾神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号,那就应该读过《山海经》,难道不知灵山十巫?” 李玄都一怔,随即想了起来。 《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大荒之中有山,名叫丰沮,也就是如今的盐泉,山谷中有玉门,盐泉旁有灵山,此“灵山”非是佛门典籍中佛祖所在的“灵山”,而是是上古十大女巫所住的巫山,聚集着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等十位巫师,以大巫师巫咸为首。相传巫咸曾经是三皇五帝的巫师,而她们所在的灵山,还是神农的采药地,天地之间的神药大部分都产自这里。炼制“长生不死之药”所需用的丹砂九成都储藏在灵山之中。 《山海经·海内西经》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 十巫中的巫彭即六巫中的巫彭。十巫中的巫抵即是六巫中的巫抵。巫礼即巫履,礼之义履也。巫盼即巫凡,“盼”与“凡”音近。巫谢即巫相,“谢”与“相”声转。唯有巫阳不在灵山十巫之中,只存在于开明六巫之中。 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共是十一位大巫,即是上古巫教的始祖,巫教称之为祖巫,后人也称之为神女。巫教曾经称雄于人间,如金帐汗国的萨满教一般掌管祭祀等事宜,直到道门崛起,末代巫教被祖天师灭掉,从此在中原大地再无踪迹,只剩下部分旁支流传于草原和南疆。 李玄都没有想到,开明六巫竟然会在“玄都紫府”之中,难怪陆吾神也不是对手。 只是这些上古大能,少说也是长生境的修为,甚至是一劫地仙、二劫地仙的修为,仅凭他和徐无鬼如何是对手? 李玄都心中念头刚起,就听陆吾神说道:“开明六巫之间起了冲突,六人各自受创,你们足以匹敌其中任何一人。” 李玄都立时问道:“既然如此,陆吾神为何不亲自出手?” 陆吾神道:“她们六人设下了一座阵法,我无法进入其中,可是你们例外,这就像你们凡人用的渔网,可以网住大鱼,却很难网住虾米,因为虾米比渔网的网洞更小,可以从网洞中溜走。”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 其实许多宗门的护山大阵也是如此,寻常人登山,根本不会触发阵法,自会有负责守卫的弟子出面阻拦,而遇到强敌之后,护山大阵便会自行开启,抵御强敌。 开明六巫也是同样的道理,她们只要阻挡住了最为强大的陆吾神,剩下的人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 若在平常时候,陆吾神也没有办法,他本尊无法降临,剩下的一众奴仆,包括土缕和钦原,都不是开明六巫的对手,正如徐无鬼所说的,这些人尽是些伪仙,空有境界,却没有先天五太等神通。可现在不同了,根据陆吾神所言,开明六巫之间起了冲突,“玄都紫府”又重新现世,外界的长生地仙们进入其中,这就给了陆吾神可乘之机。 想明白这些之后,李玄都已经大概猜测到了陆吾的用意,但还是问道:“不知陆吾神要我们做什么事?” 果不其然,陆吾说道:“很简单,我要你们帮我破去开明六巫设下的阵法,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亲自处理。作为回报,我会给予你们避劫之法和长生之术,然后送你们离开帝下之都。” 说话间,陆吾从他的石头宝座上缓缓站起,然后做了一个开门的动作。 随着陆吾的动作,一扇无形的门户缓缓开启,然后徐无鬼从门户中走进了这座石殿之中。 李玄都一惊,万万没有料到陆吾会直接将徐无鬼放了进来。 徐无鬼含笑望着李玄都,“紫府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陆吾神的声音响起,“你们还有疑问吗?” 徐无鬼道:“请陆吾神放心。” 李玄都立时明白,虽然徐无鬼人在外面,但也从陆吾神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经过。这就让他没有办法在陆吾神和徐无鬼之间做些手脚。由此看来,陆吾不仅仅是力量强大,心思也十分缜密,并不因为李玄都弱小就心生大意。 陆吾不再以心声说话,而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滚滚如雷,“很好。” 话音落下,整座小镇都轰然震动,在小镇外的湖泊上方,有无数狂风汇聚,湖面上先是浮现涟漪,继而生出微澜,接着化作巨浪,最终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一座石门从漩涡中缓缓升起。 陆吾神在土缕和钦原的簇拥下,走出了石殿,然后又走出了小镇,一路上所过之处,所有人都对陆吾神低头行礼,表达自己对这位“大管家”的敬意。 李玄都和徐无鬼紧随其后,一路出了小镇,来到湖畔。 这座石门其实就是一座牌坊,与李玄都持“人间世”穿过的门户别无二般,高有三丈,宽有丈余,其中荡漾着一层蓝色的光幕,波光粼粼,通往另外一个世界。 陆吾神一指门户,“这就是通往紫霄宫的门户,不过开明六巫挡住了去路。” 说到这儿,陆吾神用眼角余光看了徐无鬼一眼,“你应该很清楚,地仙和天仙最大的区别便在于合道,合道于天便是天仙,合道于洞天之流,哪怕这个洞天是帝下之都,都是不圆满的,无法与天仙媲美。开明六巫虽然强大,但是她们还不是天仙,只是地仙之属。” 鬼仙途径的尽头是“阳神”,人仙途径的尽头是“破碎虚空”,神仙途径的尽头是一方神明,地仙的尽头便是天仙,也就是所谓的“仙人”,故而在所有途径中,地仙一途是为正宗大道、金丹大道,地仙飞升离世之后,脱去凡胎,合道于天,是为天仙。 初晋天仙之威能,大约相当于二劫地仙,只是较之二劫地仙更为自在。如果将大千世界看作是大树,洞天等小千世界看作是果实,长生地仙是虫子,那么初晋天仙就是一只可以离开大树的蝴蝶。三劫地仙是一只螳螂,可轻松捕食虫子,却不善于飞行,只能从高处下落时短暂滑行,无法奈何翩翩飞舞的蝴蝶,除非蝴蝶主动落地。当然,天仙之中也有强大之人,诸如太上道祖、南华道君、杨朱等等,他们不是蝴蝶,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飞鸟黄雀,三劫地仙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此等秘辛,李玄都不懂,徐无鬼却一清二楚,陆吾神之所以提及天仙,正是暗指开明六巫没有二劫地仙的实力,最多就是一劫地仙,甚至是普通地仙。 徐无鬼点了点头,掐指默算,说道:“上古巫教覆灭于正一道之手,此事恐怕还与正一道有着莫大干系。” 陆吾低沉道:“我已经感受到了‘天师印’的气息,这是太上道祖亲自赐下的仙物。” 徐无鬼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我们?”站在徐无鬼身旁的李玄都轻声道。 “当然是我们。”徐无鬼微微一笑,“此事少不得紫府相助,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就连翰林院里的穷翰林都知道博取功名,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难道紫府就不想博取一个长生境?如果紫府以不到而立之年就跻身长生境,那么还有七十年的光阴,以紫府的才具,一劫地仙定是囊中之物,就是像心学圣人那般成为二劫地仙,也不是不能。要知道一步慢步步慢,一步快则步步快,三十岁的长生地仙和五十岁的长生地仙,可是天壤之别,若是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紫府就要走我的老路,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苦心孤诣地谋求那一线‘生机’。” 李玄都没有反驳。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从古至今,长生地仙不在少数,可一劫地仙、二劫地仙却是罕见,三劫地仙更是闻所未闻,之所以如此,不在于资质,而是缺少时间。能够成就长生地仙之人,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只要给予充足时间,更进一步并非难事,可天道在上,规矩森严,最缺少的就是时间。百年之期一到,修为不足以应对天劫,就只能飞升离世,没有其他选择。 李玄都并不向往天上,更留恋人间,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想做一个三劫地仙,长久驻留人间。就算抛开未来不谈,只说眼下,无论是即将到来的玉虚斗剑,还是接下来的儒道之争和重返帝京,都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事情,想要成为棋手,非要晋升长生境不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我知道了。” 徐无鬼踏波而行,脚下荡漾起层层涟漪。 李玄都紧随其后。 s:///book/1/1490/731922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巫相 两人往立于湖心的石门走去,身后的涟漪迅速恢复平静。 陆吾站在岸上,一直注视着两人,直到两人的身形穿过门户,彻底消失之后,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陆吾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整个洞天为之震颤,身旁环绕的土缕和钦原随之四散而去。 小镇中的伪仙们则是瑟瑟发抖,并非他们胆气尽丧,而是合道“玄都紫府”之后,天然受制于负责掌管“玄都紫府”的陆吾,就像猫和老鼠的关系,不因意志而改变。 李玄都和徐无鬼穿越石门之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广袤世界,周围多是植被,郁郁葱葱,看不出太多人迹。 徐无鬼闭目感受片刻之后,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之色,说道:“走。” “去哪?”李玄都问道。 徐无鬼说道:“先离开这里。” 在有关秘辛的方面,李玄都就像是一个刚刚启蒙的孩童,徐无鬼则是满腹经纶的饱学鸿儒,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此时李玄都只能选择相信徐无鬼。 两人所在之地,勉强可以算是林地,可是没有树木,只有高耸入云的巨大蕨类,两人行于其间,当真如蝼蚁一般。而且在这片林地中,并没有道路可言,只能强行开辟出一条道路,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李玄都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就是地师所求?” 徐无鬼回答道:“我所求很多,远不止于此。我们此时往天上去,可最终还是要回人间来。” “往天上去。”李玄都喃喃道,方才陆吾不止一次提到过“紫霄宫”,这是传说中太上道祖传道所在,位于三十三重天的最高处,那么徐无鬼的这个形容倒是十分恰切了。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前行,大概走了数百里之后,终于离开了那处茂密丛林,然后两人同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 在丛林之外是一片冰雪世界,两者泾渭分明,一方是碧绿,一方是雪白,构成了一个近似于双鱼的图案。 在冰霜雪原之上,还有许多身影,有土缕,有钦原,也有伪仙,还有些衣着怪异的巫师,全部被冰封其中,似是一尊尊冰雕,栩栩如生。 徐无鬼停下脚步,轻声说道:“看来陆吾神不是第一次攻打这里,却都铩羽而归。” 说话间,徐无鬼随手一挥袖,一名伪仙的冰雕立时化作漫天细小冰晶,如粉尘一般随风散去。 李玄都问道:“开明六巫为何要与陆吾神为敌?” 徐无鬼回答道:“当然是为了争夺帝下之都,虽然在名义上,帝下之都仍旧属于道祖和天帝,但你我都清楚,在太上道祖离去之后,这里就是无主之物,陆吾神作为帝下之都的大管家,当然可以掌握整个帝下之都,可就在这个时候,开明六巫闯了进来,从陆吾神的手中夺走了部分地域,换成你是陆吾神,你会甘心吗?” “不会甘心。”李玄都道,“所以陆吾神一直在谋求夺回帝下之都,甚至不惜开启‘玄都紫府’,这算不算驱虎吞狼的计策?” 徐无鬼道:“可以算是,所以我们也要小心陆吾神才是。” 李玄都默默点头,表示认同。不过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徐无鬼有许多未尽之言,似乎并非纯粹与陆吾神做交易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在两人的视线尽头出现了一个纤弱身影,满头白发,如银似雪,又身着白衣,肤色苍白,似乎与整个冰雪世界融为一体。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李玄都发现这是一名女子,始终低眉垂目,一双素手合于胸前,似菩萨合十,宝相庄严,不可侵犯。她赤足走在无数冰雪之上,每逢落脚之处,就会生出一朵雪白的莲花,待她走远之后,而又渐渐透明,渐渐淡去。 很快,女子便来到了徐无鬼和李玄都的面前,李玄都这才发现,这名女子身高八尺,已经不能用高挑来形容,李玄都和徐无鬼也算是身材修长,可在她的面前,还是矮了许多。她微微低头,望着李玄都和徐无鬼两人,直接用心声说道:“我是巫相,你们是什么人?” 李玄都没想到刚刚来到此地没有多久,便遇到了开明六巫之一。而而且这位女巫似乎没有太多敌意,这就大大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按照道理来说。 可徐无鬼的回答更让李玄都震惊,只听徐无鬼说道:“我们受了陆吾神的委托来到此地。” 徐无鬼并没有用心声交流,就是直接从嘴中说出,说的还是大魏正统官话,可这名身材高大的冰霜女巫竟然是听懂了,她微微一笑,用略显艰涩的嗓音说出了同样的大魏官话,“你是一个诚实之人,我喜欢诚实,你获得了我的友谊。” 这一番变化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让他在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徐无鬼说道:“这是我的荣幸。” 巫相问道:“陆吾派你们来做什么?” 徐无鬼道:“破去六位巫师设下的阵法。” 巫相沉默了片刻,“狡猾的陆吾,看来他已经洞悉了这里发生的事情。” 徐无鬼顺势问道:“是什么事情?” 巫相笑了一声,“当然是我们六人内讧之事,陆吾想要趁此时机,将我们六人赶出帝下之都。” 李玄都发觉这位上古巫教始祖并没有太多敌意,不由问道:“敢问巫师,你们六位因何而争斗?” 巫相望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这才发现她的双眼竟然是一片雪白之色,浑然不似常人,而且目光犹若实质一般,竟是让李玄都感受到了淡淡的寒意,这种寒意并非是常说的那种冰寒感觉,而是真切存在的寒意,可以让水凝结成冰的寒意。 过了片刻,巫相回答道:“我们六人进入昆仑,是为了炼制长生不死之药,如今争斗,也是为了长生不死之药。” “炼制成功了?”李玄都心头一跳。 巫相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请随我来。”李玄都望了徐无鬼一眼,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跟在了巫相的身后。 巫相带领李玄都和徐无鬼两人行走在漫无边际的冰霜雪原上,在这里,似乎时间也被扭曲了,没有昼夜交替,就像国师的洞天一般,不知走了多久,在李玄都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座完全由冰雪筑成的房屋。 巫相请两人入内说话,来到里面后,李玄都发现这里与陆吾的神殿颇为相似,都是十分简朴,没有多余的装饰。 巫相请两人坐下之后,终于说道:“我在两位的身上看到了完全不同于陆吾的气息,想来你们应该是来自外界之人。陆吾可以与你们做教义,我也可以与你们做交易,不知你们是否接受?” 徐无鬼问道:“巫师是让我们帮助你对抗例国内外五位巫师呢?还是共同对抗最为强大的陆吾神?” 巫相说道:“当然是对抗陆吾,” 徐无鬼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意外,又问道:“那么巫师愿意付出的报酬什么?” 巫相目光一闪,缓缓说道:“长生不死之药。” …… 太虚幻境。 李道虚和张静修因为强行破开梦境的缘故,无法立刻进入“玄都紫府”,为此,他们不得不从头开始,终于找到了重新进入“玄都紫府”的机会。 两人都是上了春秋的老人,见惯了各种世情,心境早已是心如止水,很难再有年轻人的左右摇摆。 正因为如此,“太虚幻境”中的手段,并没有给徐无鬼和李玄都造成太大的麻烦。甚至这本就在两人的计划之中。 度过了拷问心灵的关卡之后,两人便真正进入到了“玄都紫府”之中,而此时李玄都和徐无鬼已经进入到开明六巫所在的地域。 李道虚环顾四周,发现两人正在一处广场之中,足有百丈方圆,人立其上,小如蝼蚁,脚下地面铺以白玉,光滑如镜,周围护以白玉雕栏。广场尽头连接着无数白玉长阶,一眼不见尽头,不知几万级,直通云霄之上。 此等气象,当真是仙境一般,是“玄都紫府”无疑了,李道虚忍不住感叹道:“多年夙愿,终于达成。” 张静修掌中托着一方宝印,宝印自行悬空,上有龙钮,底部刻有两行六字:“阳平治都功印”,应“二十四治会阳平,凡二十四治,阳平治为最大者,今道士上章及奏符压,皆称阳平,重其本也”之说,故而“天师印”又被称作“阳平治都功印”,正如“天师雌雄剑”又名“斩邪雌雄剑”。 当年祖天师正一道是由祖天师、嗣师、系师所立。当年在蜀州一带,有人信奉巫教,大规模的淫祀而害民,无恶不作。祖天师携带剑、印入蜀,大破巫教,剑即是“天师雌雄剑”,印则是“天师印”。 官员上任有官印,皇帝登基有玉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师印”就是张家一脉的“官印”,象征身份,也是一件信物。这也是李道虚为何要与张静修联手的缘故。 s:///book/1/1490/731922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长生不死之药 &lt;!go&gt; 巫相的冰雪宫殿之中,巫相正在向李玄都和徐无鬼“叙述”开明六巫之间的往事。 插播一个完美复刻追书神器旧版本可换源的app换源神器 不过巫相的“叙述”与通常意义上的言语叙述有很大不同,她直接造就了一个小小的幻境,在这个幻境中,时光倒流,将曾经发生的事情一一展现在两人的面前,让两人好似是身临其境。 在幻境中,除了巫相之外,还有五个身影,俱是女子。 六人各自显出法身,却与通常意义上的法身大不相同,已经不见人形,或鸟身人面,或兽头人身,或蛇头人身,或人身蛇尾,或鸟面人身,最后一人虽然还是人身,却生出三头六臂,周身环绕各种光芒。 在开明六巫显出法身之后,又有一道强横身影撕天裂地而至,人面虎身,生有九尾,体型庞大,正是“玄都紫府”的大管家陆吾神。 六巫联手与陆吾神斗在一处,各种神通交织,最终结局是两败俱伤,陆吾神无法将开明六巫赶出“玄都紫府”,开明六巫也无法击败陆吾神,于是退至陆吾神居处与紫霄宫之间的登天之梯上,设下阵法,阻挡陆吾神,同时开始采集各种药草,专心炼制长生不死药。 幻境中的时间流速开始加快,依稀可见这些年来陆吾神的数次进攻,又数次被开明六巫联手击退,最终定格在长生不死之药炼成的时候。开明六巫之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内容不得而知,可却分成了两个阵营。 其中一个阵营有五个人,包括巫相在内,俱是来自于灵山十巫,而另一个阵营只有一个人,也就是不属于灵山十巫的巫阳。 巫阳的强大,仅次于陆吾神,面对五位大巫的联手也只是稍落下风。如果用道门中的境界区分,陆吾神大约是二劫地仙的修为,巫阳是一劫地仙的修为,另外的开明五巫是长生地仙修为。而且巫阳绝不是金帐国师可比,一来金帐国师晋升时日尚短,二来金帐国师刚刚经历天劫,是一生中最虚弱的时候,实力不足鼎盛时的半数。巫阳却是全盛时期的顶尖一劫地仙,面对五位长生境的联手,虽然不能取胜,但自保还是没有问题。 在一次巫阳与五位巫师的交手后,幻境戛然而止,重新变为冰霜宫殿的模样。 巫相微笑着问道:“两位明白了吗?” “明白了。”徐无鬼淡淡一笑,“也就是说,我们先要面对一位一劫地仙,然后再去抗衡一位二劫地仙,我实想不出应该怎样去做。” 巫相不疾不徐地说道:“巫阳虽然强大, 但已经被我们击退,此地的阵法也在我们五人的掌握之中,只要依靠阵法之利,无论是巫阳,还是陆吾,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我们。”徐无鬼轻轻重复了一遍。 “对,我们。”巫相的语气十分缥缈,“作为报答,我们会将长生不死之药分享给你们。” 徐无鬼久在人间,与人勾心斗角,一眼便看破了此中最大的问题,直言问道:“你们为了长生不死之药而与巫 阳决裂,现在为了对付巫阳却又要把长生不死之药分享给我们,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巫相似乎早就预料到徐无鬼会有如此一问,微微一笑,“因为长生不死之药并非一份,而是六份。我们每人各持有一份,巫阳意图抢夺我们五人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这才导致了我们的决裂。如果击败了巫阳,我们可以把属于她的那份长生不死之药送给你们。” 徐无鬼说道:“可是我们有两个人,而且对于我来说,需要的不是长生,而是避劫之法。” 巫相说道:“我们同样是长生之人,却要来炼制长生不死之药,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还请神女赐教。”徐无鬼道。 巫相缓缓说道:“长生者未必不死,只是不会受制于自身寿元的限制。而我们炼制的药名为长生不死之药,除了长生之外,还可以不死。” 此言一出,就是李玄都也心头一跳。 巫相继续说道:“当然,不死并不是不会死,否则我们早就可以杀死陆吾神了,这里的不死是不会因为各种劫数而死,其中就包括第一重天劫,至于第二重天劫和第三重天劫,我们不曾试过,也许有朝一日,你们可以尝试一二。” 徐无鬼沉思不语,他的神情平静,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一直不曾开口的李玄都问道:“有一事想要请教神女。” “请问。”相较于陆吾神的居高临下,巫相十分守礼,平易近人。 李玄都问道:“诸位神女已经来到帝下之都多年,为何没有尝试更进一步?” 从古至今,长生地仙不在少数,可一劫地仙二劫地仙却是罕见,三劫地仙更是闻所未闻,之所以如此,不在于资质,而是缺少时间。能够成就长生地仙之人,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只要给予充足时间,更进一步并非难事。开明六巫成名在上古年间,还要早于南华道君杨朱和祖天师等人,她们进入“玄都紫府”如此长的时间,却还是驻足不前,实在有些说不通。 “原因很简单,有得就有失。”巫相的回答很直白,“在帝下之都之中不会受到天劫的侵扰,但自身修为也会停滞不前。我们六人之所以进入帝下之都,也是因为我们面临天劫却无力抵挡,只能前往帝下之都,既是躲避天劫降临,也是谋求长生不死之药,不曾想千年时光转眼而过。” 李玄都道:“物是人非。” 巫相说道:“不过这些年来经常会有类似于你们的外来人进入此地,我们从这些外来人的身上学会了你们的语言,也大概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李玄都问道:“那些外来人呢?” 巫相笑了笑,“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李玄都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些冰雕,心中一寒,暗忖道:“若非这位大巫忌惮于长生境的徐无鬼,或者是我直接拒绝了这位大巫的提议,恐怕我的下场也不会比那些冰雕好到哪里去。” 便在这时,徐无鬼从沉思中回神,开口道:“我们可以与五位大巫联手,只是……” 巫相转而望向徐无鬼,“只是什么?” 徐无鬼道:“只是这次进入帝下之都的并非只有两人,还有两位地仙,这两人虽然不曾度过天劫,但有仙物傍身,修为精深,不在我之下,大巫可有应对之法?总不能还有额外的长生不死之药?” 巫相目中神光一闪,“如果真如你所说,如此两人几乎可以媲美大半个巫阳了,却是麻烦。” 徐无鬼不再多言。 李玄都心知肚明,徐无鬼口中的两人就是张静修和李道虚,李道虚在众多长生地仙中修为第一,手持仙物“叩天门”,大天师张静修修为稍逊,但有两件仙物,分别是“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人联手之下,哪怕是合道了“鬼国洞天”的藏老人都被强行镇压至镇魔井中,要知道“鬼国洞天”几乎是除了“玄都紫府”之外的第一大洞天,洞天越大,底蕴越深,合道之后获得的力量也就越大,因为本质上是动用洞天的力量而非自己本身的力量,所以当时的藏老人十分接近一劫地仙并非虚言。 可就算如此两人,在巫相的评价之中也只是媲美大半个巫阳,由此可见,同样是一劫地仙,也有强弱之分,弱者如国师,强者如巫阳。 巫阳问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历?” 徐无鬼道:“其中一人来自于正一宗,也就是正一盟威之道,还有一个名字,天师教。神女应该从外来人的口中知道巫教灭亡的事情,巫教灭亡于天师教创教之祖张天师之手,此人就是张天师的直系后裔。” 巫相沉默了。她不仅仅是开明六巫,还是灵山十巫,是巫教的创始始祖之一,虽然巫教灭亡乃是大势所趋,但她心中也不会是毫无芥蒂。徐无鬼故意点破这一点,其用意就十分明显了。 …… 昔日繁华的楼兰城如今变得冷清,缘于前不久的一场大战。先是天摇地动,直接在楼兰城的西城中造就了一方大湖。接下来又是神仙打架,虽然并未波及楼兰城,但也让城中之人风声鹤唳,许多人离开了楼兰城,许多来往于楼兰城的商队也暂时停下了脚步,静观其变。 万幸,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大战很快平息了下去。仙人们很快离去,西城的争斗也落下帷幕,艾家放弃了所有的产业,狼狈地离开了楼兰城。在艾家离去之后,月家也很快出局,与艾家不同的是,月家可以带着自己的家业离开,带不走的就地变卖给其他几家。 如今的西城只剩下三家权贵,以段家为首,以赫连家和萧家为辅。 在这种情况下,宫官没有听从李玄都的告诫立刻返回西京,而是留在了楼兰城中,可是让宫官没有想到的是,李玄都却失踪了,没有任何征兆。起初的时候,宫官本以为李玄都是悄然离去,可本该如期举行的清平会失期未至的时候,宫官意识到了不对。 &lt;!over&gt; s:///book/1/1490/732713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孔雀湖畔 这些日子,宫官就居住在段家。左尊者忙于接手楼兰城,顾不得她,不过段家上下都是无道宗的人手,知道她的身份,没有人敢来打扰她,倒是让她过了一段清静日子。 插播一个完美复刻追书神器旧版本可换源的app换源神器 宫官可以肯定李玄都出事了,思来想去,最有可能对李玄都出手就是地师徐无鬼,可徐无鬼到底是如何出手,又是何时出手,宫官却没有半点头绪,而且宫官不清楚地师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想要胁迫李玄都呢?还是趁机除去一个大敌呢?如果是后者,宫官难免联想到最坏的结果,那就是地师趁机偷袭,李玄都已经步了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的后尘,尸骨无存也是不知所踪。 每每想到此处,宫官总是有些淡淡的怅然,难道那个心怀天下的男子就像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宫官自问不是伤怀悲秋之人,可李玄都算是一个例外。常在江湖之人,通病是不把普通人当,可除此之外,也会感怀于生离死别等情绪。 就在李玄都和徐无鬼进入“玄都紫府”的时候,宫官离开段家,来到了那座新命名为“孔雀湖”的湖畔,举目望去,湖平如镜,波光渺渺,霭霭苍烟,似真似幻,当真是一处难得的美景。 宫官坐在湖畔的一块大石上,望着湖面,怔然出神。 她自小没有父母,被牝女宗收养长大。这么多年以来,多的是勾心斗角,偌大一个牝女宗,除了清慧姬之外,竟是没有半个亲近知心之人,在牝女宗之外,也就是澹台云了。于她而言,澹台云似姐似母似友又似师,是最为亲近之人,在宫官看来,这世上没有比澹台云更好的人了,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是一生所托非良人。所以宫官对于男子的态度也十分复杂,向往又防备。她很羡慕苏云媗、秦素这些人,小时父母呵护,大了良师教导,结交朋友,定亲嫁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而她却是苦求而得。 宫官有时候会想,人世就是如此不公。秦素生来便是秦大小姐,被父亲宠爱,因为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周围所有人都会迁就秦素,哪怕是向来对人不假辞色的李道虚,都肯为秦素破例几分。两人同样精通音律,秦素有兴致的时候,可以练琴,不想练琴的时候,没人会去逼迫。可她就不一样了,当年学琵琶,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哪怕是十指伤痕累累,还是要继续练习下去。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仅仅是兴趣,后者确实安身立命的手段之一。 就像江湖上的地位,秦素什么也不做,甚至还与父亲闹些无伤大雅的别扭,一个忘情宗便落到了手中,她却要小心揣摩逢迎师父冷夫人的心意,才能爬上玄圣姬的位置,还要为此与其他人勾心斗角,要出生入死,立下功劳,才能压下无道宗中的反对声音,得了这个右尊者的位置。 除此之外,秦素交友众多,与陆雁冰、苏云媗、玉清宁、赵玉都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这些人都是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她虽然与苏云媗、玉清宁、秦素并列其名,但却被另外三人孤立在外,哪怕她如今已经 是位高权重,与这些千金们仍旧不是一路人。当然,她也没有想过要成为一路人,盖因出身不同的缘故。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这个同样孤苦出身之人,就让宫官天然生出几分亲近好感,更何况李玄都不仅优秀,而且在私德上也要远胜于宋政。 只是结果也在宫官的意料之中,有些人什么也不必做,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主动送上门去,而有些人拼了命想要抓在手中,可还是会从指缝间悄然溜走。 也正因为如此,享尽人世美好的秦素也是美好的,不染尘埃,品行高洁,任谁也无法挑出半点不是。她却是世人口中行事不择手段的妖女,。正应了那句话,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什么也不缺的秦素当然不会为了蝇营狗苟去放低自己,自然会成 成为一位高洁之士,有古隐士之风。可她却只能选择走一条泥泞之路,满身泥泞。 宫官忍不住想,这大概便是李玄都选择秦素的原因,不谈立场,秦素是高洁美好的,是他的助力,是世人眼中的良配,而宫官却只会败坏他的名声,成为他的绊脚石。 宫官模仿着正道名宿的口气,摇头叹息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 宫官又道:“先生如此人品修为,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说到这儿,宫官忍不住笑出声来,肆无忌惮。 过了片刻,笑声渐小,宫官自言自语道:“名门淑女为配,是天作之合哩。” 就在这时候,忽听到一声叹息,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宫官一怔,抬眼望去。天色不知何时已然黯淡下来,夕阳西斜,蒸起天际一片绚烂红霞,大片火烧云将湖面映照得波光绚烂,天水一线,似是着了火,自天空慢慢烧到了湖上,也将湖上之人映照得如梦似幻。 来人头戴帷帽,遮住了面容,行于湖上,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仿佛不是走在水面上,而是走在玻璃制成的镜面上。 宫官见到此人,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直接站在了水里,湖水漫过了双膝,浸湿了衣裙鞋袜。 很快,帷帽女子来到了宫官面前。 宫官低下头去,轻声道:“圣君。” “花痴。”澹台云的嗓音有些清冷,语气却不清冷,甚至还有些打趣的意味。 宫官抬起头来,脸色微红,“哪有花痴,只是觉得他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他?”澹台云明知故问道,“是李玄都吗?” 宫官迟疑道:“是。” 澹台云皱眉道:“你说李玄都死了?” 宫官道:“应该是生死不知,忽然就不见了,依照我的推断,要么是步了沈大先生的后尘,要么是步了沈老先生的后尘。” 澹台云笑道:“你的意思是,李玄都要么被徐无鬼掳走了,要么就是死在了徐无鬼的手上。” 宫 官点了点头。 澹台云陷入沉思之中,没有急于开口。 宫官趁此时机,退后几步,又回到了岸上,默默运转气机,将衣裙烘干。 片刻后,澹台云从沉思中回神,“李玄都应该不会死,如果徐无鬼想要杀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在金帐和白帝陵,他都可以出手,二来就是徐无鬼很欣赏李玄都,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痛下杀手。” 宫官道:“如此说来,李紫府是被地师掳走了?地师掳走他要干什么?” 澹台云道略有迟疑道:“也许与‘玄都紫府’或者玉虚斗剑有关。” 宫官问道:“对了,圣君怎么会来楼兰城?” 澹台云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当然要过来看一看,而且我还约了人。” 宫官也是心思灵巧之人,“是‘天刀’秦清?” “你这丫头的确聪明。”澹台云赞赏道,“秦清是当事之人,知道的应该多些,李玄都又是他的女婿,他于情于理也不能坐视不理,否则还怎么有脸回去见自家的姑娘。” 宫官道:“这倒是了,想来秦大小姐已经知道李玄都失踪之事,我听闻秦大小姐早年就因为生母之事对父亲颇有微词,更是极力反对父亲与白绣裳成亲,还是多亏了李紫府从中调和,这才松口。这次李紫府去唐家堡是受了‘天刀’之命,若是李紫府有个三长两短,让秦大小姐成了望门寡,不说父女就此决裂,也必要生出芥蒂。” 澹台云轻笑道:“此乃人之常情。” 话音落下,就听身后有人叹道:“两位所言极是,我身为人父,实在 s:///book/1/1490/732713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章 一个拳头 其实到了现在,李玄都的作用已经很小了,虽然他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但是涉及到长生境界乃至于一劫地仙、二劫地仙的争斗,他也不比那些伪仙好上许多。 显而易见,徐无鬼的思虑重心开始转移到开明六巫和陆吾神的身上,而李玄都则在这个时候开始谋求脱身。只是李玄都面临着一个难题,摆脱徐无鬼的控制不是难事,逃离“玄都紫府”却是难说,如果无法离开“玄都紫府”,就会被迫与“玄都紫府”合道,成为陆吾神麾下的伪仙。无数前人已经给出了答案和教训,这让李玄都有些犹豫不定,不敢贸然作出决定。 不过李玄都也有一个优势,那便是他手中的“人间世”,其很有可能是进出“玄都紫府”的“钥匙”,有“人间世”在手,他逃离“玄都紫府”的希望要远胜于其他被困在“玄都紫府”中的人,这也是李玄都最后的底气。 巫相和徐无鬼商议之后,决定立刻去见另外四位大巫,也就是巫彭、巫履、巫凡、巫抵。三人离开了由冰雪构成的宫殿,踏上了茫茫的雪原。巫相走在最前面,徐无鬼和李玄都并肩跟随在她的身后。 随着三人的不断深入,冰原上渐渐有了风雪。大概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李玄都透过风雪看到了一个身影,悬于半空之中,准确来说,他是被冰封在了一块巨大的冰晶之中,这块冰晶就像一座小小的冰山,而这个悬于半空的身影实则是在冰山的正中位置。 看其衣着,应是晋时之人,也就是伪仙了。李玄都可以想象当时的景象,这位伪仙面对巫相这位长生境的大巫,决然拼死一击,却在最后关头被一道冻光笼罩,将他瞬间冰封,他整个人的时间便停止在了那一刻,甚至体内流转的气机也是如此。由此可见巫相的手段是何等可怕。 “这是我遇到的最强大的陆吾爪牙,不过很可惜,他并非真正的长生之人,不是我的对手。”巫相指着巨大的冰晶,笑着说道,“在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强大的外来之人,当然,除了你。” 巫相扭过头来望向徐无鬼,“我该怎么称呼你?” 徐无鬼道:“神女直呼我名徐无鬼就是。” “徐无鬼。”巫相轻轻重复了一遍,“很好,我们是平等的朋友,你不要称呼我神女,你可以称我‘相’。” 其实李玄都怀疑她们的名字只是一个字,前面的“巫”字并非姓氏,而是尊称,类似于大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大天师”和“地师”是尊称,“张静修”和“徐无鬼”是姓名,她们的身份就是“巫”,被世人尊称为“巫”,类似于道门中的“真人”称谓,然后加上一个单字来区分各自的身份。 徐无鬼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还是称呼‘巫相’。” “都可以。”巫相并不强求。 话音刚落,巫相忽然脸色一变,挥手打出一道白色寒光。就是这道寒光将先前所见的伪仙一 一冰封。 只是这道寒光在射出不远后就毫无征兆地彻底湮灭,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巫相的脸色愈发凝重,她的白发无风自动,在她背后出现无数冰晶,整齐排列,好似是孔雀开屏,仔细看去,这些冰晶棱角分明,每块冰晶都有八个棱面,如玻璃镜一般映照人影,此时所有冰晶的每一个棱面上都映照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偏偏肉眼又不能看到这个女子的身影。 巫相沉声道:“是巫阳到了。” 此言一出,就是徐无鬼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双袖一振,身上的黑袍猎猎作响,只见黑袍的纹络立时活了过来,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这些黑影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共有十三道,每一道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下一刻,李玄都就觉得眼前的一切像一块碎掉的镜子变得四分五裂,每块碎片上仍旧映照着冰原的景象,但在碎片之后却是黑暗的虚空。 然后在黑暗之中出现了一个拳头。 李玄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堂堂大巫竟然是用拳的。 这一拳堪比人仙的粉碎虚空,紧接着便是一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气势充斥每一寸空间,甚至让李玄都产生了自己也会在下一刻随之粉碎的错觉。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哪怕是身怀“太素玄功”的澹台云,也无法媲美这一拳的主人。 这一拳并不是针对李玄都,而是直指巫相。 一瞬间,巫相不知在自己身前设下了多少道冰墙,但都在这一拳之下化作无数冰晶碎片,四散飞舞,不能阻挡分毫。 巫相尖叫一声,身后如孔雀开屏的所有冰晶悉数碎成齑粉,不过与此同时,从四面八方也响起了四个几乎是重合在一起的声音,“既然来了,那就留下。” 话音未落,所有的黑暗都被驱散,李玄都发现自己仍旧身在冰原之中,同时也显现出那一拳的主人。 这是一个步履蹒跚的女人,正从冰原的尽头处迎面走来。她有一头黑长直发,遮住了面容,要比巫相矮许多,倒是与常人差不多。身上穿着似裙似袍的服饰,鲜红欲滴。她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势,可就算如此,仍旧有着让人惊骇的莫大威势,远超李玄都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位长生地仙。 李玄都在心中轻声感叹道:“这就是开明六巫中最为强大的巫阳吗?” 既然巫阳已经现身,刚才四道声音的主人的身份也没有悬念,必然是另外四位大巫。 便在这时,有两名女子好似凭空出现,一起向巫阳攻去。 一人覆手之间化出滚滚巨浪,似是潮汛时的大潮,层层叠叠,冲刷着巫阳的残留拳意。另外一人翻掌之间化作汹汹烈焰,流星火雨如瀑,直接开始烧灼巫阳的身体。 只是巫阳却毫不为所动,甚至 身上的衣裙都没有损伤分毫,挥手之间分开烈焰,迫退巨浪。 就在这时,虚空之中又生出许多翠绿藤蔓,根蔓藤上均有尖刺,刺身上又密密麻麻布满小刺,小刺的刺身上再生小刺,如此刺上加刺,十分可怖。藤蔓起初只有一寸粗细,转瞬变为尺余粗细,见风就长,不住变长,十余根蔓藤纵横交错,化为一张遮天蔽日庞大刺网,向着巫阳当头罩下。 巫阳目视刺网,一动不动,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苍绿色的藤蔓上的尖刺纷纷脱落,只剩下一条条好似巨蟒的藤蔓,结果就被巫阳伸手扯断。 下一刻,巫阳就是平淡无奇地一拳横扫。大道至简,返璞归真,这一拳没有丝毫精妙可言,可一拳之下,响起无数好似闷雷一般的声响,空间震荡扭曲,滚滚气血好似大军攻伐,又似是江海浪潮,汇成滚滚洪流,排山倒海,横扫一切。 这一拳看似扫向了空处,可在虚空中却突然出现了无数花朵,这些花朵晶莹如玉,玲珑剔透,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只见落花缤纷,飘零如雪,不住地系吸附在巫阳的手臂和拳头上。每有一片花瓣落在巫阳的身上,巫阳的身形就迟滞一分,虽然这一分近乎于无,但随着花瓣的数量越来越多,巫阳这一拳也渐渐显现出颓势。 不过巫阳早有预料,血气骤然内敛,原本充斥天地的磅礴气势骤然消失不见,那些花瓣所产生的吸附之力也随之大为减弱,花瓣开始从巫阳的手臂上脱落。然后巫阳双手结出一个古怪手印。 天地为之静止,一切都迅速褪去原本的颜色,最终只剩下了黑白二色。 李玄都对于这种手段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金帐国师的绝技,而他得了“长生石”和“长生杖”之后,也可以使用。 只是李玄都没有想到,看起来更偏向于人仙途径的巫阳竟然也会这种手段。 然后李玄都的思绪就到此为止了,他的思绪随着时间一起静止,在一位货真价实的一劫地仙面前,李玄都并没有太多的反抗之力。 除了李玄都之外,巫相、巫彭、巫抵、巫履、巫凡五位大巫也被巫阳的法术所影响,无论是体魄还是神魂,都进入到绝对的静止之中。唯有从头至尾都没有出手而是全力防御的徐无鬼是个例外,在“阴阳仙衣”的庇护之下,徐无辜的思绪虽然略有迟缓,但并未完全静止。 出乎徐无鬼的意料之外,巫阳并没有趁着这短暂的时机对另外五位大巫出手,而是径直来到了李玄都的面前。 巫阳望向李玄都,目光中透出几分犹疑不定,不过她的动作却是没有丝毫的迟疑,一把抓住李玄都,身形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天地间的黑白二色消失不见,一切都恢复了鲜活。 除了巫相之外的四位大巫已经挣脱开时间的枷锁,显出身形,却是已经来不及阻拦巫阳。 徐无鬼目睹了这一切,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掐指默算。 s:///book/1/1490/733515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巫阳 当李玄都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冰洞之中,而自己的不远处,坐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正是先前以一己之力抗衡五位长生大巫的巫阳。 此时巫阳已经分开了遮住了脸庞的黑发,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珠,她定定地看着李玄都,见李玄都恢复了意识,开口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此时已经大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自从在楼兰城遇到徐无鬼以来,他一直就是任人鱼肉的状态,好在他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时间不久,前些年坠境落魄时的记忆还十分深刻,许多情景犹在眼前,所以对于自己身份的转变也十分迅速,立刻回答道:“我叫李玄都,来自于东海之滨。” “东海。”巫阳的声音谈不上好听,有些空洞,“我想起来了,那里是个好地方,不过距离我的家乡很远。” 李玄都顺势问道:“我该如何称呼……神女?” 巫阳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变化,“我不是神女,我是巫,你可以称呼我‘阳’。”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与徐无鬼一样的回答,“我还是称呼‘巫阳’。” 大概是离开人间太久的缘故,巫阳已经彻底忘却了所谓的尊卑,无所谓道:“可以。” 李玄都又问道:“不知你为何要将我掳来?” 巫阳盯着李玄都,“因为你的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 李玄都立时想到了巫阳最后用出的手段,分明与萨满教的“长生天根本法”如出一辙,再联想到巫阳是唯一不在灵山十巫之列的大巫,李玄都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巫阳是萨满教的创始祖师之一?毕竟萨满教也是上古巫教的分支之一,而且还是仅存的分支之一。 想到这儿,李玄都尝试着显化出“长生石”,然后观察着巫阳的反应。 果不其然,巫阳见到“长生石”之后,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这是……” 李玄都轻声道:“它的名字叫作‘长生石’,又被称作‘来自天上的石头’、‘生命之石’。” “对,这是‘生命之石’。”巫阳定定注视“长生石”半晌,终于想了起来,“这是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从性质上看是最不可理喻的,也是上天的、神圣的。所以,‘生命之石’是真实的,而且比确实性本身更为确切,是奥秘中的奥秘。它是上天的力量,但对无知者则是隐秘的,是天底下万物的极限和目的,一切最终而不可思议的结果。它是天地的完美精华,无法损害或毁坏的不可毁灭物体,它是自身拥有精神的双重而有生命的石头。它是永远的光辉,是能治愈所有疾病的灵药。” 李玄都敏锐地发现,在巫阳的口中没有提到过“长生天”,只有“天地”和“上天”。 巫阳近乎于背诵一般说完这段注释之后,语气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多了几分赞叹,“你是如何炼制成功的?” 李玄都如实回答道:“这是别人炼制成功,他死后才落到 了我的手中。” 巫阳点了点头,没有追问“长生石”的上一位主人。 李玄都试探问道:“你需要它吗?” “不,我不需要它。它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用处,只是很有趣。”巫阳摇了摇头,“而且它是你的东西。” 李玄都却是没想到这位出手蛮横霸道的大巫竟然会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无论是巫相,还是巫阳,都没有太多的居高临下和盛气凌人,想来这也与她们所处的环境有关,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跟随她们的巫师们死伤殆尽之后,就只剩下她们六人,曾经的尊卑之念也差不多遗忘干净了。 于是李玄都顺着先前关于东海的话头,轻声问道:“你的家乡在草原?” “不是。”巫阳摇头道,“我的家乡在开明。” 李玄都有些尴尬,他却是忘了开明六巫的由来,这个称谓没有太深的含义,“开明”就是个地名,“开明六巫”大概类似于今日的“岭南七雄”、“江州五虎”、“荆楚双侠”。 李玄都轻咳一声,转开话题,“你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势,以你的境界修为,竟然会伤成这样。” 巫阳轻轻“嗯”了一声,“大约在四十天前,我和另外五个人吵了一架,我吵不过她们,于是就打了一架。可惜,我也没打过她们,被她们打断了腿,幸好她们想把我抓住,而不是直接杀了我,我就趁机逃了出来。” 不知为何,听到“被打断腿”这句话,李玄都有些莫名的笑意,很难将这句话与长生地仙之间的争斗联系在一起,倒像是市井之间的打架。 不过李玄都没敢真笑出来,强忍着笑意,又道:“如果单打独斗,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所以她们总是联手对付我一个。”巫阳的回答总是直白浅显。 李玄都试探问道:“你们为什么争吵?你们又为什么来到帝下之都?” 巫阳似乎没有太多的心机城府,知无不言,“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一切都是为了长生不死之药。” 李玄都早已在巫相的口中得知了长生不死之药的存在,并且知道长生不死之药并非让人长生那么简单,而且还能避劫。 巫阳看着李玄都的神情,缓缓说道:“你似乎并不惊讶,看来你早就知道长生不死之药的事情。” 李玄都一惊,回答道:“我听巫相说过长生不死之药。” 巫阳盯着李玄都,问道:“她还说什么了?” 李玄都道:“她还说,你意图抢夺她们五人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她许诺,只要我们能帮她们击败你,就把你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送给我们。” “我们?除了你,还有那个穿黑衣的人?”巫阳问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 巫阳微微歪着头,用手托起下巴,“你相信巫相的话吗?” 李玄都斟酌言辞,说道:“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 巫阳笑了一声, “说和没说一样,在我这里,只有两个答案,相信或者不相信。” 李玄都听得出巫阳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只好回答道:“不信。” “很好。”巫阳赞同地点了点头,“看来你还不算太傻,巫相的确是骗你的。按照她的说法,长生不死之药总共有六份,那她们为什么不服食长生不死之药离开此地?” 李玄都一怔。 这也是他先前考虑过的问题,为什么开明六巫不离开此地,按照巫相的说法,她们当初之所以选择进入“玄都紫府”,就是因为天劫临头而无法抵抗,躲藏在帝下之都是治标之法,炼制长生不死之药是治本之法。如果长生不死之药已经炼成,那她们应该服食仙药离开此地才对,而不是一边防备陆吾神,又一边对付最为强大的巫阳。 李玄都轻声问道:“为什么?” 巫阳回答道:“因为长生不死之药只有一份,却被分成了六个部分,我们六人各自持有一部分。现在还需要最后一个步骤才算成功,就是把六个部分集合在一起。” 李玄都立时明白巫阳与另外五位大巫的矛盾所在了,他先前的疑惑也全都得到了解答。 果然,这种堪称逆天的仙药不可能存在六份之多,如果是六份,也就不会引起争斗了。 巫阳继续说道:“没有长生不死之药,无论是她们,还是我,都不能离开帝下之都,因为一旦离开帝下之都,就会有天劫落下,而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的实力没有丝毫变化。以前无法抵挡天劫,现在仍旧无法抵挡天劫。” 李玄都听到这里,不由问道:“可她们有五个人,就算得到了长生不死之药,也无法分配,难道五个人再去互相争抢?又如何面对陆吾神?” “谁知道呢。”巫阳不在意道,“我只知道你的那位同伴的下场可能不会太好,如果相信了巫相的说辞,他不但得不到长生不死之药,而且还会被巫相她们杀害。” “只要你还活着,她们就不会加害我的同伴。”李玄都摇头道。 巫阳点头道,“确实。” 李玄都又道:“而且我的那位同伴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之人,最起码他就没有贸然对你出手。” 巫相想了想,“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那个人与巫彭很像,都是有很多想法的人。我讨厌这样的人,与他们相处……很累。” 接下来,两人便陷入到沉默之中。 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李玄都心中疑问太多,需要一一梳理清楚。 过了片刻,李玄都终于问出了最大的疑问,“巫阳,你带走我的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 巫阳回答道:“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身上有‘生命之石’的气息,让我觉得熟悉。第二个原因,我不是她们五人的对手,只能自保,最终谁也奈何不得谁,这就像一潭死水,我需要一个变数,就像石子打破水面,我觉得你就是这个变数。” s:///book/1/1490/733515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五行地域 虽然巫阳说的有点玄,但在李玄都看来,一言蔽之: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 这就是所谓的“变数”。 神神叨叨的方士、巫师之流,总能把很简单的事情说得玄而又玄。 不过李玄都并不反对,甚至还很赞成,他早就想要从徐无鬼身边脱身,只是因为一些原因还在犹豫,巫阳此举反而是帮他做了决定,再没有其他退路可言了。 李玄都问道:“我们如今在什么地方?” 巫阳伸出五指,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开始发生变化。李玄都听闻军伍之中有“沙盘”之说,早在祖龙灭六国时,祖龙就曾亲自聚沙为山脉、城池,指画形势。此时巫阳就是直接改变地形,塑造出一个大概棋盘大小的沙盘。 李玄都一眼就看到了蕨林与冰原的交界一线,他和徐无鬼来的时候曾经经过那里,李玄都记忆尤深。由此看来,这个沙盘就是模拟整个洞天的地形了,毕竟巫阳等人已经在此居住了千年之久,说是熟悉每一寸土地都不为过。 巫阳指着冰原的东南位置一点,说道:“这是我们刚才交手的地方。” 然后她又指着冰原正北位置的一点,说道:“我们在这里。” 李玄都看着这个沙盘,发现整个洞天是天圆地方的格局,共分为五个部分,对应了五行,东木、西金、南火、北水、中土。毫无疑问,冰原是属于北水的范围,而他们在北水的北部位置,已经靠近洞天的边缘。 李玄都指着两人藏身之地,“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如果五位大巫拉网一般向这边,我们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巫阳摇头道:“想要拉网捕鱼的前提是渔网足够坚固,如果她们五人分散开来,任何一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反而给了我可乘之机。” “是我思虑不周。”李玄都点了点头,“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去哪?” 巫阳看了李玄都一眼,“你有点弱。” 李玄都无言以对,放眼天下,他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说是太玄榜第一人也不为过,可来到此处之后,也就比一些伪仙强上稍许,的确是有些弱了。果然一个人的强弱并不在于其本身,而在于对比。婴儿很弱,可对比蚂蚁就是强大的,李玄都很强,对比巫阳就是弱小的。 巫阳接着说道:“不过你也会巫术,我可以教你。”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巫阳口中所说的“巫术”,应该是指他从国师那里得来的神通。 严格来说,道术和巫术都属于法术的范畴,不过在巫教消亡之后,道门独尊,便不再细分,用法术概称。 不过在此之前,巫阳还是决定先离开这个临时开辟的藏身地带,由北水地区前往中土地区。整个洞天分为五个区域,每个地域都会与另外三个地域交界,拿北水地域来说,分别与东木、西金、中土三界交界,唯一不交界的是南火地域。 在两人前往中土地域的时候,李玄都的猜测应验了,巫相等五位大巫也许是得了徐无鬼这个帮手的缘故,两两一组,开始拉网式巫阳和李玄都两人。严格来说,五位大巫并没有奢望能找到刻意隐匿踪迹的巫阳,她们找的是修为更弱的李玄都,既然巫阳冒险把李玄都带走,那么李玄都一定对她意义非凡,进而推测出两人一定会在一起,找到了李玄都便找到了巫阳。 不过巫阳对此也有应对,她直接帮李玄都激发“长生石”的威力,以此来遮掩李玄都的气息。用巫阳的话来说,“生命之石”是圣物,也就是道门体系中的仙物,拥有许多极不可思议的妙用,不过在经历天劫之后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使得这些妙用都无法使用,现在她也只能激发“生命之石”的部分功能,想要完全恢复,还需要大范围的血祭才行。 李玄都立刻想到了国师修建的祭坛和血池,有传言说国师每年都要征集大量奴隶前往大雪山学宫,名义上是为老汗修建陵墓,实际上那些奴隶全都凭空消失,持续多年。而且事后根据澹台云所言,当时的汗王金帐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炼阵,可以想象,国师为了炼制“长生石”到底花费了多少心血和“人力”。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了,若是没有滔天的权势,纵然修为通天,也不能如此便利。都说修长生要财侣法地,财排在第一位,金银是财,财可不仅仅是金银,其他诸多珍惜之物同样是财的范畴,故而长生地仙也不能免俗。 巫阳帮李玄都激发“长生石”之后,又徒手挖掘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冰窖”,再以气机化出坚冰封住入口,随着大雪不断落下,很快就看不出半点痕迹。在这种情况下,就是长生境的大巫也不能发现两人踪迹。 两人躲在冰窖之中,相隔了大概尺余距离,因为冰窖内比较低矮的缘故,两人只能屈膝坐着。李玄都静静听着外面的呼啸风雪声音,默默地数着脉搏和心跳和计算时间。就在这时,巫阳忽然说道:“她们一定不会想到我会去中土地域。” 李玄都顺势问道:“为什么?” “因为中土地域是巫彭的地盘,巫彭在那里设下了很多陷阱,我曾经吃过亏,也是在那里被她们打断腿的,所以她们一定觉得我不敢再去。”巫阳看了眼自己的伤腿。 对于长生境而言,寻常皮肉之伤当然不算什么,转眼就能恢复,可巫阳的伤腿上萦绕着一抹诡异的五彩气息,让伤势不能愈合。 李玄都问道:“这是什么?” 巫阳回答道:“是‘奢比尸毒’,很难缠,就算是我,也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治愈,如果是你中了这种毒,大概能活一个月。” 李玄都不由感叹大巫们的各种诡异手段,在外面的人世间,天人境高手已经近乎于百毒不侵,可在这里,哪怕是一劫地仙都要受制。 五位大巫最终也没能找到两人的踪迹。李玄都和巫阳两人躲藏了三天之后,离开藏身之地,继续往中土地域进发。 这一路上,两人遇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野兽,所散发的气息十分强大, 不过都被巫阳随手打发。直到看到了冰原的边界之后,两人才停了下来,开始休整。用巫阳的话就是,接下来要面对许多危险,要好好准备一下。 巫阳口中所谓的“准备”,就是给自己伤腿施加一重又一重的禁制,使其不再拖累自己,同时也避免“奢比尸毒”在激斗的时候不会影响到自己。 李玄都坐在一块被冰封的岩石的上方,眺望着不远处的中土地域,那里似乎与外面的人间没什么不同,不似东木地域和北水地域这般极端,问道:“中土地域有什么?” 巫阳坐在岩石下方,正忙着鼓捣自己的伤腿,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有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 李玄都曾经从陆吾神的口中听说过这些树木的名字,知道它们的果实是炼制长生不死之药的关键,又问道:“你们已经炼成了长生不死之药,再去中土地域还有什么用?” 巫阳回答道:“那里还有我们六人设下的阵法枢机,这是对抗陆吾神的关键。” 李玄都当然记得,陆吾神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毁去阵法,巫相也曾说过,她们五人掌握着阵法。 李玄都轻声问道:“我们要抢夺这个阵法枢机吗?” 巫阳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伤腿,说道:“是的。” 李玄都从石头上跳下来,认真道:“可是我很弱。” 巫阳点了点头,“所以我要教你巫术,从哪里开始呢?是从‘宇之术’开始讲起?还是从‘宙之术’开始讲起?” 李玄都道:“南华道君曾经说过:‘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宙之术’就是你用过的手段?” “没错。”巫阳点头道,“你想学吗?” 李玄都手中显化出“长生杖”,“我可以用出类似的手段,但必须借助这根蛇杖的力量,如果我学了之后,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蛇杖?” “差不多。”巫阳的语气有些不大肯定,“你的根基太弱,基本全部来自于外力,属于你本身的力量并没有多少。” 说到这里,巫阳开始走神,“既然是这样,就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从头学起,这需要不短的时间,大概十年左右,另一个办法就是我直接送给你,你应该知道灌顶?” “当然知道。”李玄都一惊。 巫阳说道:“我可以直接将我所学的灌输到你的脑子里,这样会节省很多时间,不过这会有一点痛。” 李玄都本以为巫阳打算征询他的意见,却没想到巫阳已经替他做了决定,“我决定了,就用第二个办法,你忍耐一下,很快的。” 不待李玄都反对,巫阳已经突然出手制住了李玄都,让他动弹不得。 然后巫阳伸出手按在李玄都的头顶上。 下一刻,李玄都便惨叫出声。 s:///book/1/1490/734458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平心而论,李玄都是十分能够忍受痛苦之人。无论是被李元婴以“无相剑”所伤,还是心魔之患,以至于被地师夺去一身修为以及身中“逍遥六虚劫”等等,李玄都都扛了过来。但这不意味着李玄都可以不在乎痛苦,更何况这次着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没有半点准备。 至于巫阳口中的“有一点痛”,何止是有一点,李玄都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要炸裂开来了,那种痛苦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事实上巫阳所用的这种灌顶之法十分古老,也十分野蛮,远不如经过后世不断改进的灌顶之法。灌顶就好似是往库房中搬运货物,后世的灌顶之法是将货物依次摆放整齐,井井有条,能够使得库房中没有被浪费的空间,而巫阳的灌顶之法则是不管不顾全部倾倒在里面,使得各种活物堆积一处,原本够用的库房也变得不够用了,其最大的隐患就是,如果被灌顶之人承受不住,轻则变为傻子,重则脑袋直接炸掉。 幸而李玄都异于常人,勉强承受了下来,既没有变成傻子,也没有直接脑袋炸掉。 然后李玄都发现自己记忆多了许多法门的感悟,这些法门类似于“长生天根本法”,又有许多不同,更为野蛮和直白,大异于李玄都曾经接触过的众多法门,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这已经能让他摆脱“长生杖”的限制,不过也不意味着“长生杖”就无用了,就像是剑法,同样的剑法,用什么剑用出,区别还是很大的,草木竹石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仙剑相比。 不过伴随着这些记忆而来的还有阵阵疼痛和不适的感觉,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只好躺在雪地中,望着飘落的大雪,慢慢平复这种疼痛。 不知多久之后,大雪已经彻底将李玄都埋住,在整个过程中,巫阳都没有去管李玄都,反而很有闲情逸致地堆起一个雪人,是巫相的模样,惟妙惟肖,然后她一拳打爆了这个雪人的脑袋,哈哈大笑。 当李玄都从大雪中爬出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巫阳不断地打爆雪人,然后又将雪人重新恢复原样,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李玄都不由无言,他知道有老小孩的说法,人老之后,难免有些童心童趣,甚至是孩子脾气,难道这位千岁高龄的大巫也是如此 巫阳见李玄都恢复,啧啧道“很不错嘛,这么快就掌握了宙之术,接下来你就有些用了,凭借你的宙之术,再加上你的生命之石和那根蛇杖,最起码可以帮我拖延一下时间。” 李玄都问道“夺取阵法枢机之后呢” 巫阳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用阵法打败她们,从她们手中夺取长生不死之药,只要我服用了长生不死之药,就不怕陆吾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帝下之都,返回人间。” 李玄都又问道“返回人间以后呢巫教已经不存在了,甚至灭亡巫教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巫阳一怔,似乎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李玄都转开了话题,“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是什么关系” 巫阳说道“灵山是巫教的圣山,灵山十巫就是圣山的主人,在灵山十巫中又有五人来自于开明,恰巧我的家乡也在开明。当年窫窳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尸体被送到灵山上,请灵山十巫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救活,可被救活后的窫窳性情大变,到处吃人,最后被轩辕帝派人射杀。此事之后,巫彭与巫咸产生了分歧,她认为灵山十巫的不死药是不完整的,带领自己的支持者离开灵山,回到开明,要完善不死之药,也就是我们现在炼制的长生不死之药。就在这个时候,她们找到了我,希望我可以加入她们,当时我对长生不死之药很感兴趣,就答应下来,于是有了开明六巫。” 李玄都轻声道“然后你发现她们其实在利用你” 巫阳叹了口气,“是的,她们从来没想过与我分享长生不死之 药。” 李玄都忽然问道“你得到了长生不死之药,那么我呢我不敢奢求长生不死之药,我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能。”巫阳很认真地说道,“我用的我的名作为担保。” 李玄都对于这些上古女巫的话语不敢全信,也不知用名担保有什么特殊意义,可在这种时候,他能得到这种保证已经是极限了,所以李玄都也说道“如此最好。” 巫阳挥手将雪人打碎成漫天飘飞的雪花,抬手一指中土地域的方向,“走。” 李玄都点点头,随着巫阳向中土方向行去。 李道虚和张静修来到了九重天的门户之前,张静修依照从祖天师的记载,催动手中的“天师印”,果然门户大开。 “玄都紫府”是太上道祖的传道之地,而祖天师正是拜领太上道祖所授下的道统建立正一道天师教,领太上道祖的法旨,顺应大势,灭去最后的残余巫教。 当时巫教已经大为衰微,残余势力聚集于大江三峡一带,说到三峡,其中巫峡便是由巫阳的名字而来,当时的祖天师还是孤身一人,没有建立起后来鼎盛一时的天师教,为了使其一战功成,太上道祖特意赐下了“天师印”和“天使雌雄剑”,“天师印”自然也有开启“玄都紫府”的种种玄妙。事实上,历代大天师不乏进入“玄都紫府”之人,并从中带出了“小紫府”等半仙物,使得正一宗多年以来都能维持正道魁首的地位。 这便是在“玄都紫府”开启之后,李道虚果断选择与张静修联手的缘故,如果仅凭他一人,是没有办法在“玄都紫府”中走得很远的,甚至有可能被困于其中,最终只能选择飞升离世。 开启门户之后,两人进入到陆吾神的洞天之中,然后也见到了居于此地的众多伪仙。不过相较于李玄都的震惊,两位正道柱石十分淡然,似乎对此早有预料。面对两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虽说这里的伪仙们都是前辈之人,但也不敢摆出前辈的架子,只能对两 人恭敬行礼。 很快,陆吾就离开宫殿,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面对张静修,陆吾的态度要温和客气许多,从传承上来说,张静修身为当代大天师,有资格进入“玄都紫府”,与负责看管“玄都紫府”的陆吾甚至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僚。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两人的实力,在老玄榜的诸多地仙之中,李道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宋政甚至要与几位隐士联手才能匹敌李道虚,如今的李道虚距离一劫地仙已经相去不远,更何况李道虚手中还执掌着仙物“叩天门”。张静修的修为稍逊于李道虚,但他谋求一劫地仙多年,距离一劫地仙同样相去不远,而且他手中有“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真要殊死相搏,他也不逊于李道虚。两人联手,又有三大仙物,堪比一劫地仙并非是虚言,已经有了威胁陆吾的实力。 陆吾开门见山道“汝二人的来意吾已知悉,只要汝能帮吾将盘踞于九重天中的开明六巫驱逐,吾可以将避劫之法送出。” 张静修和李道虚脸上都有了短暂的震惊。 两人都是见闻广博之人,自然知道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的传说,只是没想到本该早已消亡的开明六巫竟是躲藏在“玄都紫府”之中。 两人对视一眼,由张静修开口询问道“敢问陆吾神,要如何驱逐开明六巫” “很简单。”陆吾又重复了一遍曾经对徐无鬼和李玄都说过的话语,“开明六巫设下了阵法,将吾阻住,只要你们将阵法破去,剩下的事情交给吾就是了。” 张静修望向李道虚,询问道“李道兄,你怎么看” 李道虚沉思了片刻,轻轻点头。 张静修道“既然陆吾神如此说了,那我们定当尽力而为。” “很好。”陆 s:///book/1/1490/734458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枢机 因为“玄都紫府”是自成一界的洞天,所以无法打破阴阳界限,便无法开启“阴阳门”,只能飞掠或是奔行。 巫阳带着李玄都进入中土地域之后,周围的景色又是一变,没有随处可见的高大蕨类,也没有漫天冰雪,一切都与外界无异,土地平旷,有山水树木,有花鸟鱼虫,有飞禽走兽,当真是人间仙境一般了。 巫阳与另外五位大巫决裂不过最近一年之事,过去多年,她也曾居住在此地,所以对于此地十分熟悉。虽说此地还有巫彭精心布置的陷阱,但在上次冲突的时候,已经被她破去大半,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所以巫阳和李玄都很快便来到了中土地域的正中位置。 此地是一座山谷,但见山谷的入口处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这一线之间有小溪流淌,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只是四下里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 巫阳浑然不以为意,踏着溪水溯溪上行,在溪水的两侧岸上,遍植桃树,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李玄都倒是想起一个典故,夸父逐日,临死前将手杖一抛,化作邓林,也就是桃林,对于道门来说,桃木有辟邪、破邪之用,许多驱鬼法器就是以桃木制成,只是不知在巫教典故中,桃林又有什么寓意。 待到溪水尽头,却是一面山壁,山壁上以人力开凿出一条通路。巫阳带着李玄都走入其中,其中仿若城门洞一般,十分宽阔,岩壁也被十分光滑。大约行了百余丈的距离,眼前豁然开朗。谷中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风物佳胜,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白鹿成群,尽是见人不惊。在远处,土地平旷,种有竹林,依稀可见几座高脚屋立于其中。 巫阳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房屋说道:“这就是我们的居处了。” 李玄都问道:“阵法枢机也在此处?” 巫阳点了点头,“阵法枢机在中土地域,我们的药园在东木地域,炼丹的丹炉在南火地域。” 李玄都好奇道:“你不是说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都在中土地域吗?” 巫阳道:“炼制长生不死之药除了主料之外,还需要辅料,我们来此地之前做了准备,是带着种子来的,就在东木地域培育药草,这件事是由巫凡负责的。” 李玄都想起巫阳一人独斗五人时的景象,问道:“是那位用藤蔓捆你的大巫吗?” “是她了。”巫阳说道,“她最擅长驾御草木之力,自然适合培育药草。” 李玄都大概有些明白,五位大巫分别对应五行之力,唯有巫阳本不在灵山十巫之列,是个例外。 巫阳沿着谷中的小径向那几座高脚屋走去,中途还不时伸手摸摸白鹿、仙鹤的脑袋,饲养在此处的白鹿显然认得巫阳,并不躲闪,反而还主动凑上来,十分亲昵。 不过李玄都就没有这份殊荣了,虽然那些仙鹤、白鹿并不怕他,但也谈不上亲 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巫阳来到一座高脚屋前,并没有登梯进屋,而是来到屋子下方,摸索了一会儿,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洞口。 李玄都看得大感无言,他本以为上古大巫们设置阵法必有什么玄妙手段,让人大开眼界,万万没想到是如此接地气的做派,与寻常江湖人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不过李玄都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千百年来,此地就只有开明六巫等人,随她们来到此地的巫师们本就是她们的属下,也在千百年来陆续身死,陆吾神又无法踏足此地,自然不必刻意隐藏防备,否则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巫阳找到入口之后,对李玄都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李玄都来到洞口跟前,只见这洞口其实不小,可供三人并肩而行,里面是倾斜向下的石阶,两人进入其中后,李玄发现两侧是石质墙壁,这些女巫甚至还在石壁上刻了各种壁画,李玄都大致扫了一眼,大约是讲述开明六巫的故事,因为上面的形象都是女子,正在治病救人。不过李玄都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些图画并非是装饰,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着一种不知名的真元气机,正如道门的符箓。 两人顺着石阶一路向下,来到一座轩敞地下大殿之中,在大殿四周摆放着十个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巨大火盆,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在大殿中央位置是一座巨大祭坛,祭坛大约只有丈余之高,却给人以无限之大的感觉,古老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李玄都心中随之生出阵阵悸动,不能自已。 在祭坛周围还有十尊雕像,都非人形,或鸟身人面,或兽头人身,或蛇头人身,或人身蛇尾,或鸟面人身。李玄都立时想起,在巫相的“叙述”之中,这是大巫们的法身形态,开明六巫与陆吾神相斗的时候,就曾显露过这种形态。不过唯独巫阳是个例外,她的法身似乎是三头六臂,与另外五位大巫截然不同。 巫阳见李玄都望着十尊雕像,主动开口解释道:“这就是灵山十巫的雕像,对应阴阳五行。” 天干五行分为阴阳,分别是:甲木、乙木、丙火、丁火、戊土、己土、庚金、辛金、壬水、癸水。其中甲丙戊庚壬为阳,乙丁己辛癸为阴。 李玄都当然明白这些,以他的眼力,还可以看出这些雕像和刚才所见的壁画一般,都蕴含着极为强大的力量,可见这个地方的确是阵法的枢机核心所在。只是李玄都有些疑惑,按照先前巫阳所说,巫彭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在如此重要的地方怎么会丝毫不设防备,难道真是疏忽大意? 不过巫阳的话语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这座祭坛上有巫彭设下的陷阱,不要妄动。” 李玄都脸色一凝,点头应下,然后将目光从祭坛和周围的雕像上移开,环顾四周。这一看不要紧,却是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物事,在这座大殿的四周墙壁上竟然还开凿出许多书架,在书架上摆放着各种龟甲、兽皮、铜板、石板、丝绸、麻布。 这就 是上古时候的书籍了。 李玄都随口问道:“怎么没有你的雕像?” 巫阳轻哼一声,没有答话,而是运转神通,开始破除祭坛上的各种禁制。 李玄都干脆来到书架旁边,拿过一块绸布,发现上面绘着一个人体图案,只是这个人体有六条手臂,姿势有些像孔雀开屏,共同构成一个圆环,旁边还写着几个铭文,李玄都只认得一个“六”字。 李玄都又拿起一块龟甲,上头全是甲骨文,李玄都一个字也不认得了。 就在这时,正在祭坛前忙着破解巫彭禁制的巫阳开口道:“这些都是灵山十巫在人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以人为药草,炼制成丹药,或是更换四肢、头颅、心脏,只是未曾实践。” 李玄都心头一跳,巫阳所说的这些设想似乎与古皂阁宗的“八部众”计划有许多相通之处,甚至地师之所以能够成功,也是借鉴了部分上古巫教的法门。 想到这儿,李玄都豁然想起,徐无鬼随身携带了一个青铜面具,当初大真人府一战的时候,他曾用这个面具抵挡白绣裳的“无相纸”,这个青铜面具正是上古巫教的遗留之物,而且根据上官莞所说,徐无鬼还找到巫教的几处遗址,偷天换日,将其中的古巫雕像换成自己的雕像,凝聚神力,以此成就了自己的三大身外化身。 由此说来,徐无鬼显然是对上古巫教了解极深,那么他是否早就知道开明六巫在“玄都紫府”之中?毕竟当年开明六巫不是凭空消失,而是做足准备之后才带着大批追随者来到“玄都紫府”,从她们甚至携带了药草种子就可见一斑,那么剩下的灵山十巫成员必然是知道这件事的,甚至还有记载流传后世。 想到这一点之后,李玄都只觉得后背发寒,如果徐无鬼早已知道开明六巫的存在,那么他来到“玄都紫府”的目的就十分耐人寻味了,而且李玄都也可以由此确定,徐无鬼在巫相面前的种种表现都是做戏,巫相她们以为自己骗了徐无鬼,打算用完就杀,殊不知是徐无鬼以有心算无心,说不得这些女巫们要在徐无鬼的手中吃个大亏。 李玄都想着这些,又拿起一块刻有图画的龟甲,开始仔细观瞧。 不知过了多久,巫阳欢呼一声,显然是大功告成了。 李玄都将手中的龟甲放回原位,往巫阳所在行去。 巫阳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呵呵笑道:“巫彭果然动了手脚,她将此地的陷阱分为三重,若是只看破了一重或者两重,不能识破最后一重,仍会触发陷阱,她便可以通过这个陷阱瞬间返回此地,只是这点小手段岂能瞒过我的眼睛?换成巫咸还差不多。” 说罢,巫阳拉起李玄都的手,走上祭坛。 一瞬间,李玄都只觉得神识前所未有之清明,天阔地广,山高海深,无不感知,刹那间,他好像置身天地中心,北斗三十六,南斗二十八,围着他徐徐转动,四方上下,古往今来,皆是以他为枢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攻守 直到现在,李玄都也不曾发现自己作为“变数”的作用到底在哪里,就算没有他,巫阳也可以做到这些,完全没必要带着他这个累赘。 不过很快,李玄都就知道了。 就在两人踏上祭坛的不久,李玄都的心头传来一阵悸动,脑中闪过五个身影,然后李玄都就“看见”五位女子和徐无鬼正从不同方向朝着此地飞掠而来。 李玄都立刻明白,在两人登上祭坛的那一刻,还是惊动了五位大巫,虽然因为陷阱被巫阳破去的缘故,她们不能瞬间返回此地,但以她们的飞掠速度,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巫阳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需要一个帮我操控阵法之人,然后我来挡住她们,不过我可能抵挡不了太久,所以你要尽快。” 李玄都只觉得巫阳的想法天马行空,愕然道:“我怎么操控阵法?” 巫阳道:“就用我教给你的‘宙之术’。” 说罢,巫阳已经离开祭坛,在一瞬间,李玄都感觉祭坛汇聚的力量都向自己涌来,他身上的气息猛然变得博大起来,这一刻他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天地之枢机,甚至让他产生了自己就是仙人的念头。 “这便是足以抗衡陆吾神的力量吗?” 李玄都孤身一人立于祭坛之上,感觉自己的视线逐渐脱离了自己本身,仿佛仙人一般从天上俯瞰人间,中土地域、东木地域、南火地域、北水地域、西金地域都尽收眼底,甚至李玄都还透过重重阻挡看到了站立在祭坛上的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旁观者清”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天上仙人才会不在意人间俗世,什么人间大势、天下苍生,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就在这时,一道雷霆凭空出现,落在李玄都的头上,虽然没有伤到李玄都,但却像一盆冷水泼在李玄都的脸上,让他得以从仙人的幻境中清醒过来。 巫阳的声音在李玄都的耳边响起,“你想成为阵法的一部分吗?” 李玄都一惊,“多谢提醒。”若是他一直沉溺于这种感觉之中,迟早彻底迷失,真如巫阳所言,要成为阵法的一部分了。 然后他开始依照巫阳强行灌输给他的“宙之术”开始试图掌控阵法。 大殿周围燃烧着火盆,火盆照耀着祭坛周围的雕像,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道阴影,突然之间,这些阴影全都活了过来,一起朝祭坛上的李玄都攻去。 巫阳当即出手,将这些阴影全部拦下,却见这些阴影落地之后,化作一个个巫师,只是脸色木然,眼神空洞,与李玄都曾经见过的“八部众”有几分相似。 巫阳说道:“这是用死去巫师遗骸炼制的傀儡,算不得麻烦,交给我就是。” 话音落下,巫阳已经打出一拳,堪比长生人仙的全力一击,使得空间为之扭曲,这一拳已经触及到了破碎虚空的境界,在这一拳面前,任你是什么金刚不坏,都 不堪一击。 巫阳看似弱小的躯体中爆发中的力道实在是不可思议,在一瞬间,所有的傀儡都失去了行动能力,紧接着身上响起连绵不绝的碎裂声音。 这一拳在命中傀儡的瞬间由实转虚,使得这些似虚似实的傀儡悉数失去了战力。 下一刻,一个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响起,“巫阳,你竟然自投罗网!” 巫阳握紧拳头,“巫彭,既然到了,何不现身!” 话音未落,一名头戴花冠的女子出现在大殿之中,正是开明六巫之首巫彭,先前就是她以花瓣困住巫阳。 巫彭是掌管中土地域的大巫,这里是她的地盘,所以她第一个赶到。 巫彭现身之后,发出一声尖叫,一瞬间,所有的傀儡重新恢复战力。这些傀儡比之陆吾神的伪仙还有不如,只是天人境界,在巫阳的面前有些微不足道,但当他们的气机连接一处,却生出极为玄妙的变化,直逼“帝释天”的境界战力。 只是巫阳乃是一劫地仙,别说近乎于长生境的战力,便是长生境又如何?她与这些傀儡交手不过几个回合,便将一众傀儡压制在下风之中。就在此时,有一把青铜长剑凭空出现,刺向巫阳,见剑锋所过之处,空间扭曲,竟是与巫阳的粉碎虚空有几分相似。 来人正是掌握西金地域的大巫巫履。 巫阳不得不分出几分精力来应对巫履的青铜古剑。 如此一来,傀儡们的压力稍减,它们正要配合两位大巫出手,忽然一个接着一个炸裂开来。 之所以如此,却是李玄都开始初步掌握阵法枢机,这些傀儡生前是追随开明六巫的巫师,但身死之后就成为死物,也被归入阵法之中,自然受到阵法枢机的控制,此时便是在李玄都操纵下,直接炸裂。 这些傀儡炸裂开来的余波向四面滚滚扩散开来,几乎相当于一位长生境高手的全力一击,李玄都身在祭坛之上,自然毫发无伤,巫阳修为深厚,也不惧怕。倒是巫彭和巫履二人,境界修为逊于巫阳,面对此等余波,虽然不至于重伤身死,但也十分狼狈。 巫阳趁此时机,又是一拳打出。 滚滚血气好似大漠中的沙暴,铺天盖地,充斥了这座大殿的每一寸空间,气爆之声连绵不绝,还未临身,就已经使得巫彭和巫履气血溃散,魂魄震荡,六识被封。 就在此时,第三位大巫赶到,是掌握东木地域的大巫巫凡,无数藤蔓好似凭空生出一般,如蛟龙,似巨蟒,结成交错大网,朝着巫阳缠绕而去。 巫阳轻喝一声,周身有无数光点依次亮起,遍布全身上下,这是一个个穴窍,光辉璀璨。 天下各种长生道路,殊途同归。上古巫教本就与道门有相通之处,古代大巫更是以体魄强横著称。巫阳所行道路,与人仙一途十分近似,又有不同,不仅体魄强横,还能运用法术。 不过无论是巫是道,人体构造并无不同,有一千二百余穴 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地仙途径只修炼三百六十五处大穴窍,人仙一途与地仙一途有所不同,不仅要凝练大小一千二百余穴窍,凝练穴窍之后还要在穴窍中凝练出一尊“身神”,地仙炼气皆是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人仙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那种香火神灵,而是身神,此即为见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万劫难坏,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一千二百余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那此人便是不死不坏之身,即是长生人仙,有搏杀地仙之能。 如今巫阳凝练穴窍数目已经超一千二百数,达到见神不坏之境界。 到了如此境界的巫阳,体内气血近乎于一潭死水,因为巫阳的气血已经凝练到极致,近乎于固体而非液体,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巫阳维持正常形态,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可这只是她的常态,如果她开始搬运气血,使得气血重新开始流动,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那么巫阳就能拥有与陆吾神一战的磅礴伟力。 此时巫阳便开始唤醒身神,搬运气血,穴窍共鸣共震,彼此呼应,甚至引得周围的天地元气开始震动,整座大殿更是无法幸免,哪怕有女巫们精心设置的各种壁画加固,仍旧摇摇晃晃,不断有落石从穹顶坠下。 巫凡召唤的藤蔓首当其冲,几乎没有丝毫抵抗之力,悉数崩碎,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李玄都一边用“宙之术”掌控阵法枢机,一边也在关注战况,他有些明白巫阳与道门的人仙有何不同了,道门的人仙粉碎真空,不能使用法术,但也万法不能加身。巫阳虽然体魄不逊于人仙,但她可以使用法术,其代价是其他人的法术同样可以施加在她的身上,可谓是有得就有失,有利就有弊。 面对全力施为的巫阳,三位大巫的法术都隐隐被巫阳的滚滚血气克制,威力大减,不得已之下,三位大巫同时显化法身,巫彭是鸟身人面,巫履是兽头人身,巫凡是蛇头人身。 显化法身之后,三人的体魄发生异变,不再受制于巫阳的气血压制。与此同时,掌握南火地域的第四位大巫巫抵也赶到了。 这位大巫脚下踏着一条正在熊熊燃烧的狰狞炎龙,甚至长发的末梢都燃烧着熊熊烈火,当她出现在大殿之中,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上升了许多,空气都开始扭曲。 这位大巫的双眼中有无数的烈火,仿佛汪洋大海,又有无数火鸟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 她没有望向巫阳,而是望向了祭坛上的李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争夺 巫阳和陆吾神带来的炽热之感是虚幻的,仅仅作用于神魂和感觉,并不会作用于死物,不会使得生肉变为熟肉,可巫抵所带来的炽热之感,却是真实存在的,没有半点虚假。 李玄都身在祭坛之上,立时感受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下一刻,巫抵驾驭脚下火龙,直往祭坛上的李玄都而来。 可刚至中途,蓦地探出一只手来,却是巫阳一把抓住了火龙的尾巴。这火龙是由火焰所化,本是有形无质之物,可巫阳却能以实击虚,以手掌握住火焰,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大神通。 然后就听巫阳大声说道:“巫抵,给我下来。” 话音未落,踏在火龙上的巫抵只觉得又有一只手探出,抓住了她的脚踝,然后一阵大力涌来,直接把她扯了下来。 原来不知何时,巫阳也显化出了自己的法身,三头六臂,此时捉住巫抵的就是额外生出的手臂。巫抵落地之后,显化法身,下半身化作蛇身,滑不溜手,竟是趁机挣脱开巫阳的钳制。不过如此一来,她也没有机会再去对李玄都出手,只能向后退去。 在过去的多年之中,巫阳始终是她们对抗陆吾神的依仗,那时候的巫阳自然是越强大越好,可她们总觉得巫阳有些太弱了。到了如今,当她们直面巫阳的时候,又觉得巫阳有些过于强大了,要弱一些才好。 此时四位大巫到齐,只剩下先前在冰原中被巫阳所伤的巫相还未赶到,不过集合四人之力,已经不逊于巫阳,四人立刻联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虽然少了北水,无法形成五行循环,但也十分可怖。 巫阳见此情景,心中明白,如今的她未曾度过第二次天劫,还无法做到真正的粉碎虚空,只差一线而已,可这一线却是天壤之别,而且刚才她倾力出手,也对自身的伤势造成了一定影响,伤腿上的“奢比尸毒”又开始蠢蠢欲动,虽然还未脱离掌控,但继续下去,发作就是迟早之事。 巫阳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就做出了决断,她将法身变为三丈之高的巨人,六条手臂横压全场,四条手臂分别攻向四位大巫,而剩下的两条手臂则开始结成手印,准备使用“宙之术”。 另一边,李玄都掌控阵法枢机也进展迅速,此时李玄都掌控阵法枢机类似于当初徐无鬼强行打开镇魔井的封禁,都是逐步蚕食,只要再给他半个时辰的时间,他就能彻底完成对阵法枢机的掌控,到那时候,他便可彻底操纵大阵,此等阵法既然可以抵 挡陆吾神,自然也可以横扫巫彭、巫凡、巫履、巫相、巫抵等大巫。 只是李玄都没想到巫阳竟然如此信任自己,将生死都寄托在他的手中,纵然是赌,也是当之无愧的豪赌了。 突然之间,祭坛周围的十尊雕像中突然有四尊雕像活了过来,分别对应乙木、丁火、己土、辛金。 李玄都之所以能掌控阵法枢机,是因为这个阵法是开明六巫联手构建,当初巫阳在建造阵法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后门”,钥匙便是她精通的“宙之术”。所以李玄都学会“宙之术”以后,同样可以掌控阵法枢机。不过另外五位大巫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就是她们自己所对应的雕像,这些雕像本就属于阵法的一部分,也象征着四位大巫对于阵法的掌控。 巫阳虽然厉害,但同时向四人出手,威力还是有所分散,自然无法对四位大巫造成致命威胁,四位大巫在应对巫阳攻击的同时,操纵四尊雕像一起向祭坛上的李玄都攻来。 虽然这四尊雕像根本无法与四位大巫本尊相比,也就相当于伪仙之流,但李玄都此时正在侵蚀阵法枢机,根本无暇应对这四尊雕像的攻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浩荡剑光凌厉破空而至,替李玄都挡下了四尊雕像的攻击,剑光之盛,不仅逼退了四尊雕像,而且使得四尊雕像的身上出现了一道深刻剑痕。 四位大巫同时露出震惊之色。 如此凌厉的一剑,非长生境不可为之,而且是修为极高的长生境。 不过出剑之人还在极远之处,没有赶到,只是遥遥出剑相击。 巫彭脸色微变。已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陆吾神这次派出的人手不再是以前的伪仙,而是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不逊于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人,如果她们五人继续与巫阳争斗,只怕覆亡就在眼前。 想到此处,巫彭立刻以神念向巫阳传达出求和的意图,只是巫阳的回答却让巫彭勃然大怒,巫阳同意重新联手,不过她要亲自掌握阵法枢机,如此才能相信五位大巫的诚意。可如此一来,五位大巫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这是巫彭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的。 既然不能联手,巫彭就下定决心趁此时机灭去巫阳,虽然她们少了一个巫阳,但多了一个临时的盟友徐无鬼,只要六人联手,夺得阵法枢机在手,那么这处洞天还是她们的,外面的陆吾神也还是奈何不得她们。 只是让巫彭感到隐隐不安的是,为何巫 相和徐无鬼迟迟未至?难道在中途遇到了刚才出剑的长生之人?还是出现了其他什么变故? …… 先前的冰原一战,巫相直面了巫阳的倾力一拳,受创最深,修为大损,故而走在了最后。同样走在最后的还有徐无鬼,徐无鬼并不掩饰自己的出工不出力,五位大巫本就存了利用徐无鬼的心思,也没有因此就与徐无鬼争执反目。 正因为如此,在四位大巫先后与巫阳交手的时候,徐无鬼和巫相还在路上。 徐无鬼忽然开口问道:“巫相,在下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 巫相看了徐无鬼一眼,“请问。” 徐无鬼致谢之后问道:“这个巫阳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有如此高的修为。又为何不在灵山十巫之列?” 闻听此言,巫相微微皱眉,面上露出几分犹豫之色,不过随即就舒缓过来,回答道:“巫阳离经叛道,所学巫术并非灵山正统,所以她不在灵山十巫之内。至于她的来历,我只知道她的故乡在开明东,却早早离开家乡外出游历,多年不归,再回来时就已经可以媲美大巫师巫咸了。” 徐无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多谢解惑。” 就在此时,天空中涌现出一片赤红色,一股浩大血气直冲天际,虽然相隔遥远,但徐无鬼和巫相仍然可以感应到那阵阵扑面而来的热力,体内气机也随之隐现波澜。 此等血气,已经是人仙无疑。见此威力,就是徐无鬼和徐相,也不由得面色微变。 紧接着又是一道快到极致、璀璨到极致的浩荡剑光横跨天际,留下一道久久不曾消散的雪白云气尾痕。 巫相第一次见到此等剑光,目露惊讶之色,可徐无鬼却是悠悠一叹,“我曾经提起的两位老朋友已经到了。” 巫相一惊,她也与巫彭等人一般,立刻联想到最坏的结果,那就是阵法被破,巫阳会如何且不去说,可随着陆吾神入场,她们五人必然会被逼到极为凶险的境地之中。 紧接着又听徐无鬼继续说道:“方才出剑之人名叫李道虚,距离一劫地仙只剩下一步之遥,有一柄仙剑。另外一人名叫张静修,执掌两件仙物。如今我们两人未必是他们两人的对手。” 巫相道:“如果他们与巫阳前后夹击……” 徐无鬼嘿然道:“方才我就在一直推算,若是我所料不错,除了李道虚和张静修之外,还有两位长生之人也会在不久后来到此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得手 剑光速度要远胜于本人飞掠,在没有“阴阳门”的情形下,李道虚和张静修还在极远之地,最起码要小半个时辰才能赶到此地。 因为李道虚的一剑之功,四位大巫未能阻止李玄都侵夺阵法枢机,四尊雕像受创不浅,一时间无法复原。四位大巫纵然有心亲自出手阻拦,可还有一个巫阳挡在她们身前。 巫阳走了一条似是人仙又不是人仙的道路,一身气血浩大无比,全力出手之后,竟是在周身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血红气焰,出拳时拳意凝练,丝毫不逊于世间第一等的剑气,迫使四位大巫不得不专心对待,无暇分神去管李玄都。 李玄都趁此时机,全力运转“宙之术”,加快侵蚀阵法枢机。 除了巫彭、巫抵、巫凡、巫履、巫相对应的五尊雕像之外,其余另外五尊雕像已经落入李玄都的掌控之中。这五尊雕像乃是对应灵山十巫的另外五人,以大巫师巫咸为首,这五人与巫彭等人略有区别,巫彭等人也无法随意催动。 在这个过程之中,李玄都的视角再一次不断扩大,高出整个地下大殿,将五行地域尽收眼底,只是这一次李玄都没有迷失其中,反而初步体会到了长生境的玄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听旁人描述百遍,都不如自己亲身经历一遍,对于李玄都而言,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悟,一下便捅破了最后一层窗纸,清晰明了。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机缘,甚至能让许多止步于天人境之人重新踏上长生之途。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在阵法的加持之下“看”到了徐无鬼、巫相、李道虚、张静修等人,心中明了。 到了如今,只怕要在此地做一个了断。如此也好,他得以掌控这座开明六巫建造的阵法,是千载难逢之机,若是离开此地,以他的境界修为,如何能奈何徐无鬼这等长生地仙。 李玄都有了决断,要不惜一切代价掌控阵法枢机。 到了这种时候,已经不是简单的利害之争,而是变成你死我活的生死之争,四位大巫已然顾不得许多,开始全力运转神通,一时间就见这座地下大殿之中落花如雨、藤蔓如林、烈火如海、刀剑如山。除了李玄都所在的祭坛还算是一方净土之外,其他地方皆被殃及,那些摆放在书架上的各种龟甲、石板、绢布、竹简悉数被毁。只剩下巫阳和十尊雕像还算完好无损,不过巫阳的身上开始渐渐出现五色 气息,正是她先前所中的“奢比尸毒”。 所谓“奢比尸毒”,是灵山十巫的杰作,灵山十巫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医,甚至能够起死回生,自古以来,善医术之人也擅长用毒,灵山十巫除了能够炼制不死药之外,她们还炼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毒药,功用各有不同,有的可以让人长眠几十年而不醒,有的可以让人弃神绝智,有的可以让人体魄孱弱不堪,其中佼佼者就是可以威胁到长生地仙的致死之毒,因为炼制此毒取用了神兽奢比尸的鲜血,故而取名为“奢比尸毒”。 巫阳一边抵御四位大巫的进攻,一边还要压制体内已经开始发作的“奢比尸毒”,渐渐落入下风之中,此时的她生有三个头颅,突然有一个头颅转过来望向祭坛上的李玄都,抱怨道:“你怎么这么慢!我的另一条腿也快被她们打断了。” 李玄都正专心侵蚀阵法枢机,根本顾不得回应巫阳。 巫阳的这个头颅也没指望李玄都能够回应,嘟囔道:“你快点啊,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在这个地方。我活了一千多年,死了不算什么,你这个还不到一百岁的年轻人,可是亏得很。” 说罢,她又扭过头去,呵气一吐,将一条抽打向自己的藤蔓碎成数截。 头戴花环的巫彭摘下头上花环,朝着巫阳丢掷出去,花环迎风就涨,化作一个圆环束缚在巫阳的身上,与此同时,巫阳的下半身开始逐渐石化。 巫履手持青铜古剑朝着巫阳当头劈下,剑锋锐利难当,虽然稍逊于李道虚的一剑,但另有一番妙用,可以撕裂空间,巫阳避无可避之下,只能交叉双臂,硬挡下这一剑,可她的双臂也随之断裂。 巫阳的法身足有六条手臂,两条手臂断裂之后,还有四条手臂,只是其中两条手臂也被巫凡以藤蔓束缚,动弹不得。还有巫抵驾御火焰,从铺天盖地汇聚成一点小小火星,可这一点火星的威力远胜于刚才威势浩大的火龙,随着巫抵的屈指一弹,这一点火星朝着巫阳激射而出。 幸而巫阳最后的两条手臂终于结成手印,风止、火住、一切寂静不动,天地也随之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最纯粹的黑白二色。 四位大巫在显化了法身之后,面对巫阳的“宙之术”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虽然身形和思绪都变得极为迟缓,但还不至于完全静止,可四人施展出的各种神通却不能例外,已然彻底静止,就连熊熊火 焰也不例外。 巫阳趁此时机破开身上的石化,挣脱手臂上的藤蔓,然后再躲过激射向自己的一点火星。只剩下巫彭的花环还缠绕在身上。 下一刻,天地重新恢复了活泼生动,烈火继续熊熊燃烧,藤蔓四下蔓延,火星继续向前,落在了祭坛之上,不过随着李玄都不断掌握阵法枢机,祭坛上的防护法阵也在渐渐开启,这一点凝聚了巫抵大半修为的火星虽然声势浩大,但未能突破祭坛的法阵,炸裂出无数明亮火星,这些火星拖曳出道道明亮的尾痕,在整个地下大殿逸散开来,仿佛绽放出一朵朵璀璨的金红色花朵,堪比铁树银花的景象。 不过祭坛也随之轰然震动,连带着整个地下大殿也再次震动。 巫阳不再维持自己的法身状态,恢复成本来状态,跛着一条伤腿,掠至巫抵的面前,然后一拳打出。只是随着巫彭的动作,束缚在巫阳腰上的花环骤然收紧,使得巫阳的这一拳未尽全功,只是把巫抵打飞出去。 巫阳用手扯着束缚在自己腰上的花环,大声道:“那个谁,你好了没有?” 话音方落,大殿轰然震颤起来,一时间轰轰隆隆、尘烟四起, 祭坛上绽放出五色光芒,以祭坛为中心,化出十道颜色各异的光柱,勾连着周围的十尊雕像。 这一瞬间,巫彭等人发现自己失去了与雕像的联系,十尊雕像已经尽数归于李玄都的掌握,换而言之,此时李玄都已经成功了掌控阵法枢机。 随着李玄都掌握阵法枢机,一股浩大气息冲天而起,使得大殿上方的岩层悉数化作齑粉,显露出一片天幕。 而这座大阵也开始显露真容。 在祭坛周围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图腾,图腾之于巫教正如符箓之于道门,具有莫大威能。 紧接着,无数的五色光芒沿着地面上的图腾向四面八方蔓延,好似水沿沟渠灌溉田地,顷刻之间,整个地下大殿已经变成一片五彩缤纷的汪洋。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从图腾上升起,铺天盖地,然后这些光芒一直升至天幕之上,化作五彩霞光。 巫彭和其他三位大巫的脸上露出几分绝望。 如今李玄都掌握阵法枢机,与大阵同为一体,可以操控的气机之浩大,已经超过长生境。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关键旁边还有一个巫阳,四位大巫已经彻底不是对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开明阵 天空中的五色霞光愈发浓郁,近乎实质一般,化作一张犹若实质的大网,笼罩了整个洞天。 徐无鬼和巫相也看到了这一幕,巫相脸色大变,“这是阵法开启了,巫彭她们没能阻拦住巫阳吗?!” 徐无鬼仰头望着头顶的五彩光华,轻声道:“这就是你们的阵法吗?叫什么名字?” “阵法无名。”巫相摇了摇头,“或者也可以叫作‘开明阵’。” “开明六巫的阵法吗?”徐无鬼呵呵一笑,“真是简单明白。” 巫相沉声说道:“我们快与另外五位大巫会合。” 话音刚落,从天幕上落下一道璀璨光华,使得徐无鬼和巫相的护体气机变得飘摇不定,好似是风中残烛。 巫相伸出手,化出无数冰晶迎向这道光华。 两者相交,发出阵阵激鸣之声,巫相的身形一晃,周身气机一时间衰弱至极,她脸色一白,吐出一口浊气。 徐无鬼微微挑眉。 巫相的实力几何,他是知道的,就算因为受了巫阳一拳的缘故,身有伤势,也仍旧有长生境的修为。这阵法激发的随意一击,表面上并无什么玄妙强横之处,却能让巫相受挫,这便是最大的玄妙所在。 徐无鬼仰头望向天幕上的五色霞光,心中也是凝重几分。 下一刻,天空中的五色光华如云雾一般翻滚涌动,一道又一道光华当空落下,如箭雨一般向两人激射而来。如缤纷落花,炫彩夺目,将两人的身影彻底淹没。 此时李玄都的视角已经彻底脱离了他本身局限,不仅放大至整个洞天,而且还可以看到众多无形之物。李玄都亲眼看到西金地域群山连绵,北水地域的冰河蜿蜒,两者相交之处,西金地域的山脉金气和北水地域的水脉灵气汇聚一处,再与中土地域交汇,熔于一炉,东连东木地域的木气,南接南火地域,勾连火气,以火生土,以土生金,以金生水,以水生木,形成大五行循环,延伸开来,形成一个玄妙到极致的阵法,囊括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不过李玄都也发现一件事情,这座阵法并非主攻,而是主守,那些五彩光华结成的一张大网其实是张网以待,等待的也不是寻常地仙,而是二劫地仙陆吾神,如果陆吾神落入其中,就好比是猛虎落入网中,铁网收紧,勒入皮肉之中,束住手脚,不说绝无幸理,也是难以腾挪移动,如果再有一个猎人持长枪刺击,便能击伤甚至杀死网中猛虎。拥有一劫地仙 修为的巫阳便是扮演了猎人的角色。 方才李玄都尝试以阵法攻击徐无鬼和巫相两人,虽然卓有成效,让两人好生狼狈,但未能毕其功于一役,就是因为此阵并非主攻的缘故。不过就算如此,也已经足够,毕竟还有一个巫阳,李玄都和巫阳联手之下,已然成无敌之势。只要先解决了眼前的四位大巫,再灭去徐无鬼,也不过在翻手之间。 巫阳拖着伤腿退至祭坛之前,虽然身上的“奢比尸毒”已经发作,但她却浑然不以为意,叉腰笑道:“巫彭,你们注定要命丧于此。” 巫彭几人对视一眼,却是没有束手待毙,而是一起向祭坛攻去。 她们作为建造阵法之人,对于阵法的优劣自是了然于心,整个洞天都在阵法笼罩之下,纵然她们离开此地,也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除非离开此处洞天返归陆吾居处,可是以双方的关系,重则性命不保,轻则也要沦为陆吾的奴仆,纵然陆吾慈悲,愿意放她们离去,她们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也是万万保不住的,没了长生不死之药,她们无法离开帝下之都,真是天大地大,没有半分容身之所了。 至于她们先前为何不以阵法巫阳的踪迹,还是因为巫阳在建造阵法时留下的后手,不仅可以通过“宙之术”侵夺阵法枢机,而且还能通过“宙之术”与阵法融为一体,使得五位大巫只能通过人力搜寻巫阳。 在这种情况下,巫彭等大巫与其逃命,倒不如舍命一搏,只要将掌控祭坛之人击杀,她们还有希望夺回阵法枢机,如此一来,这里又是她们的天下了。 可是李玄都哪里能让她们如愿,这座阵法周围之所以要设立十尊大巫雕像,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如今十尊大巫雕像已经悉数归于李玄都之首,他一念起后,十尊雕像立时活了过来,迎向四位大巫。 四位大巫视线所及,原本近在咫尺的祭坛变得越来越远,好似远在天边。李玄都的本尊仍旧站立在祭坛之上,又生出一个身外化身,十尊大巫分立十方,绕着居中的化身,如众星拱月。此时这个化身的气息正在攀升,以巫彭雕像为首的反五行和以巫咸为首的正五行共同构成正反五行大循环,使得李玄都的气息很快便突破天人造化境的界限,暂时跻身长生境。 李玄都因为阵法而衍生出的化身虽然主动跻身长生境,但并不直接与四位同样是长生境的大巫交手,而是操纵十尊雕像分别用出五行神通。虽然这些雕像不及本尊,但也可以媲美伪仙, 在阵法激发之后,阵法不灭,此身不死,以数量优势暂时挡住四位大巫。 巫阳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开始镇压体内肆虐的“奢比尸毒”。 李玄都之所以不亲自对抗四位大巫,而是依靠化身操纵十尊雕像,是因为他此时要总揽整个阵法,并且依靠阵法截杀徐无鬼和巫相两人,其实徐无鬼倒在其次,关键是巫相此人,若是让她与另外四位大巫会合,五行相生,必然要生出变数。 …… 又是一阵光华落下,徐无鬼和巫相勉强逃脱之后,巫相的气息变得十分衰弱,已经跌到了长生境的谷底,只比那些伪仙稍稍高出一筹,反倒是徐无鬼,只是略显狼狈,并无明显伤势。 又是一道光华从天落下。徐无鬼展开身上的“阴阳仙衣”,化出“太阴剑阵”,护住两人,十三道剑影游走不定,将这道光华绞杀。 巫相微微一笑,“多谢。” 徐无鬼道:“都是盟友,何必言谢。” 巫相点了点头,开始平复自身的紊乱气息。方才李玄都驾驭阵法的一番攻击,虽然未能让她陨落,但也让她伤上加伤,此时她再想与另外四位大巫会合,却是千难万难了。 徐无鬼不紧不慢地说道:“此时看来,几位大巫已经处于十分不利的境地之中,依我之见,继续硬拼下去,殊为不智,不如和解。” 巫相摇头道:“巫阳此人,睚眦必报,如今她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如何肯与我们和解。” “如果是与陆吾神和解呢。”徐无鬼轻声道。 巫相一惊,“你……” 话还未出口,忽觉心口位置一点刺痛,然后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下一刻,巫相只觉得六股气机侵入体内,全身的气血都开始被这些异种气机侵蚀,同时又生出六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软无力,或是炙热逼人,或是痒入骨髓。让她时而似是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时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烧之炉,时而如万钧重物压在身上,时而似寸寸割肉剔骨。 巫相脸色大变,即惊且怒,“这、这是什么?” “古巫只知五行,不辨六气,如何能抵挡我这‘逍遥六虚劫’?”徐无鬼轻笑一声,“神女可以上路了。” 话音落下,徐无鬼开始催动六劫之力,巫相的身形寸寸碎裂,最后只剩下一点碧绿灵光。 徐无鬼将其摄入手中,轻笑道:“长生不死之药。” s:///book/1/1490/735950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夺药 在巫相身死的瞬间,另外四位大巫同时生出感应,不由脸色大变。 李玄都也通过阵法目睹了巫相身死的经过,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没想到徐无鬼出手如此果决利落,徐无鬼拿到巫相手中的那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后,立时遁去身形,不见踪影,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何种手段,李玄都一时间竟是无法通过阵法查知他的所在。 不过李玄都已经可以确定,徐无鬼早已经知晓开明六巫的存在,他此来就是为了长生不死之药。正如他所料的那般,本想利用徐无鬼的巫相最终被徐无鬼以有心算无心,可谓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就在这时,一剑从天而降,进入祭坛所在的大殿,所过之处,剑气留痕,天地摇晃,虚空破碎,气势惊人至极。 此剑初看之下,平常无奇,可再细看去,剑身之上却有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正是在刀剑评上排行第一的“叩天门”,与“天师雌雄剑”一般,都是货真价实的仙物。 当世之间能用出如此威势一剑之人,不言而喻。 这一剑径直朝巫阳斩去。 长生境之上有三个境界,分别是: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三花聚顶。 第一重境界金刚不坏,不朽、不坏、不灭,与天地同寿,真正做到了外在体魄的长生不死。巫阳已经抵达这一境界,除了“奢比尸毒”之外,还未有能伤到她的手段,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她并不太过畏惧。 在巫阳的视线中,一点明亮到极点的光亮骤然爆开,然后这点光亮开始急速扩大,似是要占据她的整个视线,甚至让她都觉得有点刺眼。 这一点光亮是“叩天门”的剑尖,直指巫阳的眉心。 巫阳一挥手。一瞬间,巫阳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飘渺,极近又似极远,近如眼前,远如天边,一剑仍是在飞速前进,但无论如何都难以接近她分毫,似乎这咫尺之遥已经变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天边。 这是巫阳的另外一门巫术,与“宙之术”并列的“宇之术”。 一道人影破开天幕,以近乎不讲道理的姿态降临此地。随同此人一起降临的,还有一道浩大剑气虹光,长久没有散去。 白衣白发白须的李道虚伸手握住一直无法近身的“叩天门”,剑气大盛,由实转虚,立时破开巫阳的“宇之术”,近身到的巫阳的面前,刺在巫阳的额头眉心之上。 巫阳的金刚不坏之身也无法抵御仙剑之威,以剑落之处为中心,瞬间蔓延出无数裂纹,使得她的脸庞好似一件破碎的瓷器。 巫阳闷哼一声,向后踉跄退去。 李玄都却是没有想到李道虚现身之后不曾对四位大巫出手,而是直接对巫阳出手。 就在这时,又有一方宝印凭空出现,上有龙钮,底部刻有两行六字:“阳平治都功印”,此印现世之后,光芒大盛,透明纯净,宛如琉璃。 紧接着轰隆雷声响彻天地之间,一道雷霆轰然坠落,直接将巫阳笼罩其中。 巫阳又是闷哼一声,在雷光之中,她的伤腿首先支撑不住,不得不单膝跪地,此时的她已经不复全盛之威,又身中“奢比尸毒”,面对有备而来的李道虚和张静修,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这道天雷消散之后,天空中的雷声更重,然后第二道更为声势浩大的天雷降下,足有数人合抱之粗,如同连接天地的一线,即便是极远之外,也清晰可见。 天雷轰然炸开,如银河落九天,蔚为壮观。 巫阳周围仿佛变成了一方紫色的雷池,雷电汇聚一处,变作实质一般的浆水,直接将她淹没。巫阳只是勉强将头颅从“水”中探出。 此时的巫阳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想要奋力浮上水面,可张静修岂能如她所愿,一直悬于头顶的“天师印”轰然落下,将她往雷池之中压去。 巫阳艰难地望向李玄都,露出乞求之色。 李玄都有些犹豫,李玄都与徐无鬼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李玄都不会背叛盟友,哪怕是暂时的结盟。自始至终,巫阳都没有背叛他,至多就是灌顶的手法粗暴了些,而且巫阳在传说之中也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反而是素有神医之名,后世多有赞誉,真要李玄都坐视巫阳就此身死,李玄都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再以阵法搜索徐无鬼的行踪,转而以阵法之力化解雷池,又将“天师印”暂时挪移开来,使得巫阳暂时有了喘息之机。 巫阳脱离险境之后,对李玄都报以感激一笑。不过几乎同时,就听两人异口同声道:“紫府!” 出声之人正是李道虚和张静修,两人选在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出手,本有希望将巫阳置于死地,却被李玄都出手搅乱,焉能不怒。 李玄都也不解释,既然做出了抉择,便没有丝毫犹豫,运转阵法之力护住巫阳,让她安心镇压体内的“奢比尸毒”,另一边继续操纵灵山十巫的雕像与四位大巫相斗。 此时张静修和李道虚一击未能将巫阳置于死地,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两人再去追究李玄都所作所为,也是于事无补,更何况现在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权衡之下,两人没有再去追杀巫阳,而是转而对四位大巫出手。 张静修显出身形,双手分别持有“青云”和“紫霞”,头顶高悬“天师印”,全力运转“五雷天心正法”,无数天雷落下,攻向火之大巫巫抵。 李道虚则是手持“叩天门”,化作一道浩大剑光,斩向金之大巫巫履。 李玄都和张静修俱是长生境中的佼佼者,又有仙物为助力,四位大巫虽然是上古之人,但在“玄都紫府”之中多年,修为难有寸进,并不比李玄都和张静修高明多少,此时经过连番苦战,更是损耗严重,又有李玄都驾驭阵法从旁协助,面对张静修和李道虚的出手,四位大巫的处境立时变得艰难。 到了此时,已然是图穷匕见,无论是徐无鬼,还是李道虚、张静修,谁也不曾相信陆吾神的许诺,更不曾相信开明六巫,他们都是冲着开明六巫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而来。唯有李玄都是个例外,他境界修为最低,本就是被徐无鬼挟持而来,更不敢奢求长生不死之药,只希望能活着离开此地,返回人间,继续他的未竟事业,可到了如今,他也不得不置四位大巫于死地了。 围攻之下,重攻不重守的金之大巫巫履成为四位大巫中第一个陨落之人,她先是被李道虚一剑刺穿胸口,将其钉死在了大殿的墙壁上,动弹不得。然后张静修趁此时机,双剑交错,斩向巫履的头颅。当年上古巫教就是覆灭于天师教之手,不知多少大巫死在这双剑之下,巫履自然不能抵挡,头颅被斩落,身形开始迅速崩溃瓦解,崩散成不计其数的流转金砂,只剩下一点碧绿灵光,正是属于巫履的那部分长生不死药,落入张静修的手中。 与此同时,已经暂时将体内“奢比尸毒”压制住的巫阳也趁机出手,一拳击中想去抢夺长生不死之药的巫抵后心,巫抵的身形顿时僵住。 下一刻,巫抵的身体化作一团熊熊烈火,同样从中飞出一点碧绿灵光,巫阳也一把抓在掌中。 只剩下土之大巫巫彭和木之大巫巫凡,两人毫不犹豫地向外遁走,她们毕竟经营此地多年,虽然躲不开“开明阵”和同样熟悉此地的巫阳,但暂时避开这些外来人还是不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章 渔翁 正当李道虚、张静修打算追击最后两位大巫抢夺长生不死之药的时候,整个洞天轰然震动。 在李玄都以阵法开启的视角中,天幕上方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两只巨大的虎爪扯住了裂缝的两侧边沿,使其不能闭合,一个巨大的头颅从这道裂缝中缓缓探入洞天之中。 陆吾神。 陆吾的相貌看起来很平凡,一双眼睛中不含任何情绪,冷漠沧桑,就像一尊神灵在高高九天上俯视着芸芸众生。 其实在上古传说中,陆吾和巫阳本就是神灵之属。 在陆吾强行撕裂洞天的时候,整个阵法的运转开始变得凝滞,原本五行循环相生的气息好似江河流转,此时却好似被淤泥堵塞了河道,虽然江河之水还能流动,但流量变得很小。 很快,其他人也感知到了陆吾的存在。 “遭了,陆吾亲自出手了。”巫阳第一个反应过来,毕竟她们六人与陆吾做了千余年的邻居,对于这个“恶邻”是再熟悉不过了。 “来者不善。”张静修脸色凝重。 下一刻,陆吾的大笑声响彻此地,如九天之外的滚滚雷音,在众人的神魂中滚滚回荡不绝。 只见两只遮天蔽日的虎爪继续发力,将裂缝撕扯得越来越大,使得陆吾不仅能头颅探入其中,甚至可以看到他的脖子和胸膛。 人面虎身。 因为主持阵法而首当其冲的李玄都只觉得压力倍增。 不过陆吾没有急于降临此地,在他将阵法裂口撕开得足够大后,众多钦原和土缕沿着这道裂口进入洞天之中。而这些土缕和钦原的目标也很明确,直往阵法枢机而来。 李玄都立时明白,陆吾要先破去这阵法枢机,然后再畅通无阻地降临此地。 一名羊首土缕在穿过裂缝时只有寻常人的大小,可是在下落过程中,体形不断变大,转眼间已经从一人之高变为十丈巨兽,如同小山一般,落在山谷之中,大地震动,烟尘四起,原本的竹林、高脚屋被悉数毁去。它用血红的双眼扫视四周,目光犹若实质一般,摄人心魄。 此时祭坛上方的岩石穹顶早已消失无踪,站在地下大殿之中可以看到天幕,这只土缕很快便把目光锁定在李玄都的身上,一拳朝着李玄都当头砸下,这一拳力可撼山,激荡的巨大气流裹挟无数碎石。 巫阳一跃而起,同样击出一拳。 虽然两者体型差距极大,但力量大小却是反了过来,土缕的手臂直接被巫阳的一拳轰成粉碎,而且这股劲力还摧枯拉朽地蔓延向土缕的肩膀和胸膛。 与此同时,有一只正常体型大小的土缕趁着巨大土缕吸引注意的时候,已经进入了祭坛所在的地下大殿之中,在它手中还握着一柄大锤,只是一锤便将一尊雕像砸得粉碎。 这些土缕也算是神兽之流,虽然远逊于陆吾,但与伪仙相去不远,实在不容小觑。此时阵法运转凝滞,依赖于阵法的灵山十巫雕像也不复先前威势,被它一击得手。 紧接着,又有一只大概两丈之高的土缕通过土遁之法凭空出现,它怒吼一声,双掌狠狠拍在地面上,一瞬间,地面仿佛活了过来,上下起伏,好似层层波浪。 不过这两只土缕没有逞凶多时,就被李道虚和张静修分别出手打成重伤,只能逃离此地。 在土缕之后,就是擅长偷袭的钦原了。 这些钦原也是直往李玄都而去,此时李玄都既要抵挡正在撕裂阵法的陆吾神,又要应对钦原,立时感觉不支。不过幸而还有李道虚和张静修两人,两人都非是三岁小儿,怎么会把自身安危寄托于陆吾神的许诺之上,而且看陆吾神此时的举动,倒像是要把此中之人一网打尽。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出剑,动作看似缓慢,实则快到了极处。他以“星转斗移”挪移到一只钦原身后,手中“叩天门”无声无息地横斩而过。 这只钦原身形骤然僵住,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却死得不能再死。 此乃“六灭一念剑”。 信则为真,不信则为假,这些钦原虽然非人,但在灵智上与人并无不同,自然知道李道虚的厉害,于是便死了。 张静修袍袖一展,一掌拍在一只钦原的额头上,掌间骤然爆发出一团浓郁到近乎实质好似水银的雷光。同时两柄仙剑自行飞舞,一左一右交错而过,在这只钦原的身上画了一个“十”字。 那钦原滞了一滞,身上光泽消退,如断线风筝般坠落下去。 其余几只钦原见势不妙,身形一掠,已经不知去向。 另一边,巫阳一拳打死一只土缕之后,回到地面山谷中,又遇到了几只土缕和钦原的围攻,这些土缕和钦原似乎知道巫阳此时实力大降,所以也不是十分惧怕。 不过巫阳早有预料,直接将夺自巫抵的那部分长生不死之药送入口中,一瞬之间,她的气息开始节节高涨,“奢比尸毒”被彻底压制下去,再也翻不起半点浪花,其他几位大巫和张静修、李道虚给她造成的伤势也消失不见。 巫阳开始恢复全盛一劫地仙的实力。 开明六巫炼制近千年的长生不死之药具有莫大威能,甚至可以让巫阳成为二劫地仙,实在是不可思议之威力。如此庞大的药力,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承受的,足以让一位天人逍遥境的高手直接爆体而亡,尸骨无存。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贸然服用,要被药力重伤,轻则经脉受损,重则丹田被毁。就算是长生境的修为,也必须要用数年时间慢慢炼化药力,方能完全吸收,化为己用。 唯有巫阳这种金刚不坏的一劫地仙,才敢如此直接服用。巫阳先前不曾服用自己的那部分长生不死之药,是因为她还想着得到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如今已然希望渺茫,她便不再顾忌什么。 恢复了全盛修为的巫阳一拳打出,虚空震荡,一只躲闪不及的土缕直接被拳劲打成齑粉。剩下的土缕和钦原顿时一哄而散。 不过它们想走,巫阳却不愿意轻易放过它们,只见巫阳身形凌空而起,双手高举过顶,罗袖半褪,露出了并不粗壮甚至有些纤弱的双臂,苍白的十指忽张忽合,不住地织出一个个繁复手势。 随着巫阳的动作,一圈诡异的苍白波纹以她为中心向四周荡漾开来,凡是被这波纹经过的地方都失去了颜色,变为单调的黑白二色,一切都被定格,声音也停止了,整个世界都被黑白二色给笼罩了。 正要逃离的土缕和钦原停止了动作,仿佛雕塑一般。土缕们还保持着遁地的状态,一半身体已经潜入地下,另一半身体还在地上,钦原们保持着振翅高飞的姿态,就那么悬停在空中,好似一幅水墨画。 这是一个极大范围的“宙之术”,威力之强,土缕和钦原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巫阳身形一掠,拳头不断轰出。 土缕们好似泥塑傀儡一般,炸裂成无数泥土,钦原们则是炸成一团团血雾。 就在此时,陆吾的声音响彻整个洞天,“凡人们,放弃抵抗,交出你们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我可以放你们离去。”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张静修叹息一声,与李道虚对视一眼,已然明白今日之事无法善了,且不说长生不死之药何等真贵,陆吾之言也实在不能让人相信,说不得要与这位上古时就已经存在的陆吾神做过一场。 巫阳却并不惊讶,虽说因为阵法的缘故,陆吾不能进入此地,但在此之前,也是陆吾放任她们六人进入帝下之都,并未阻拦,建造阵法是后来之事了。其实就是陆吾想借开明六巫之手炼制长生不死之药,却不曾想开明六巫早有防范,修建了阵法,拦住了陆吾。这才有了所谓驱逐开明六巫之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破阵 “也罢,你们要找死,也由得你们。”陆吾的声音再度响起。 然后就见陆吾的身形开始缩小,变为常人大小,同时也从人面虎身变为虎头人身。 此处阵法能阻挡陆吾不假,可前提是五位大巫一起催动阵法,就好比是正一宗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张静修主持阵法和颜飞卿主持阵法是天壤之别。此时李玄都一人主持阵法,自然无法将阵法的威力发挥到最大,如此便给了陆吾可乘之机。 陆吾身形缩小之后,穿过裂缝,降临到洞天之中。随着陆吾降临,被撕开的裂缝缓缓合拢,可陆吾的威势也随之遍布整个洞天。 下一刻,就见天幕上撕开了一道细细裂缝,好像一幅画被人用裁刀切割开一道口子。 这是一道凌厉到极致的剑气,介于虚实之间,乃至于空间都被这一线剑气撕裂开来。 巫阳看到这道剑气,立时想起了方才她的“宇之术”被一剑破去的经历。平心而论,就算是陆吾也不能在弹指之间就破去了她的“宇之术”,可此人就做到了,着实是不可思议。 这道剑气与“北斗三十六剑诀”无关,与世上任何一部剑诀都没有关系,它出自于先天五太。 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当今天下,大剑仙李道虚得“太始剑气”,大天师张静修得“太极金图”,圣君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地师徐无鬼得“太易法诀”。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穷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 “太始剑气”由一元衍化无穷,再由无穷归于一元,介于有无之间,极难防备。 只见陆吾周围荡漾起层层涟漪,来回激荡,在他的身上留下了许多伤口,只是这些伤口刚一出现,还不等鲜血绽开,就彻底恢复如初,如此往复不休。 陆吾得益于伸手天赋,气血之盛已经超越了人仙的极限,李道虚的“太始剑气”虽然凌厉至极,不能防备,但是对于他而言,就像无数绣花针刺在了老虎的身上,纵然有些疼痛,想要让老虎失血过多而死,却是万万不能。 “看来你们是执意与我为敌了。”陆吾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滚滚雷霆,震人耳膜。 就在这时,雷霆大作,无穷雷光洪流倾泻而下,将陆吾周身上下彻底笼罩。 李道虚再度出剑,“太始剑气”一道接着一道,破开虚空,灭绝一切。从李道虚到陆吾之间出现了无数剑痕,似虚似实,凝而不散。 下一刻,陆吾周围的空间全部被撕裂开来,虚空破碎,如同玻璃镜的碎片一般四散飞舞。 但陆吾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凭借自身血气就震碎了四散雷霆,又硬扛下了所有的剑气。 虽然雷法是万法之尊,至阳至刚,但也在法术的范畴之内,只要气血强盛到一定程度,同样能够形成压制。 只守不攻并非陆吾的风格,他的一只手掌化作虎爪向前探出,所到之处虚空震荡,气势惊人至极。 张静修双手画了一个圆,左手为阴,右手为阳,化作黑白双鱼,合作一处,化出一张黑白二色的太极阵图,在双鱼周围生出无数金色符箓铭文,正是先天五太中的“太极金图”。 先天五太即是从无到有的过程,从太易开始,到太极结束。越是靠近“无”,则攻伐越强,越是靠近“有”,则守御越强,故而“太易”和“太初”主攻,“太始”攻守兼备,“太素”和“太极”主守,“太极金图”守御最强。 陆吾的这一爪落在金色阵图之上,只是溅起无数金色光雨,阵图岿然不动,不动分毫。 然后张静修伸手向上一抓,好像要拉下什么东西。 只见天幕之上生出黑云,天雷如巨石滚走,又好似战车奔驰,声势骇人。紫电交织,一条条紫雷游走于云层,如一尾尾海中蛟龙正在兴风作浪。 下一刻,电闪雷鸣,满溢如水浆的紫色雷霆倾泻而落,好似是汛期时节的滚滚大潮遇到大堤决口,洪水在大地之上肆意泛滥。 陆吾的身形在近乎无尽的雷霆中上下起伏,时隐时现。原本看不出来,但在雷霆的映衬上,他周身环绕的血气愈发清晰,鲜红如一轮旭日,雷霆亦是不能掩盖。 另一边,趁着李道虚和张静修缠住了陆吾,李玄都正全力运转阵法,修复先前陆吾撕开的裂缝,同时将阻塞阵法运行的“泥沙”除去,使其恢复原状。 就在这时,一股磅礴巨力传来,让正在主持阵法的李玄都如遭重击。 这股磅巨力离并未直接作用于李玄都,而是作用于阵法之上,然后又通过阵法层层递减之后才传到李玄都的身上。可就算如此,李玄都仍是受到了一定的伤势,如果李玄都从正面承受此等巨力,恐怕已经身死。 李玄都通过阵法的视角望去,却见先前遁去的徐无鬼显出身形,正在改变地脉。 此阵根基便在于此地的五行地域,西金地域的山脉金气、北水地域的水脉灵气、中土地域的地气,东木地域的木气,南火地域的火气,以火生土,以土生金,以金生水,以水生木,形成大五行循环,延伸开来,囊括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此时徐无鬼已经来到了北水地域,开始改变水脉灵气,随着水脉灵气被截断,金生水之后便无法水生木,五行循环因此中断,那么阵法便也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阵法由此生出反噬之力,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阵法的变化无法瞒过陆吾,陆吾大吼一声,由常人大小化作三丈之高的巨人,凭借自身的浩大血气,将环绕在自己周围的雷霆震成无数逸散电流,然后身形掠入祭坛所在的大殿之中。 祭坛周围的诸多雕像根本不是陆吾的一合之敌,他仅仅是横臂一扫,便将其震碎成齑粉,李玄都因为阵法生出的化身也随之湮灭。 陆吾望向李玄都,犹若实质的目光使得李玄都为之一窒,体内气机运行迟缓无比。 仍旧保持着人身的陆吾抬起自己的虎爪,对他而言,眼前的李玄都远不如李道虚、张静修那般棘手,纵然有阵法护卫,也扛不住他的几爪,更何况现在的阵法已经被阻断灵脉。 就在此时,巫阳出现在陆吾的面前,毫无花哨地一拳打出,与陆吾的虎爪碰撞在一起。 一股无形的气机涟漪扩散开来,使得这座被加持了无数巫教图腾的大殿彻底坍塌。不过巫阳也闷哼一声,手臂垂落下去。 巫阳顺势向后退去,飞上了祭坛,一把抓住李玄都,冲天而起。 下一刻,一条巨大如蛟龙的虎尾轰然落下,砸在祭坛上,将祭坛砸得粉碎。 如果不是巫阳出手,李玄都此时的下场已经与这座祭坛一样了。 李玄都心中生出几分后怕的同时,也不由感慨,如果他方才不救巫阳,而是坐视巫阳被李道虚和张静修所杀,那么他也逃不过身死的下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真身 在巫阳带着李玄都离开大殿之后,整个大殿连同周围的地面彻底坍塌,陆吾被埋在其中。 忽然,大地开始震颤,裂开无数沟壑,以大殿塌陷的地域为中心,如同蛛网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与此同时,李道虚、张静修都可以感应到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体内气机也随之生出涟漪。 祭坛即是“开明阵”的枢机核心,此时祭坛被陆吾一尾扫灭,整个阵法自然也就破了。没了阵法的限制之后,陆吾便可以显露真身。 冲天而起的血气几乎将天幕映红,好似旭日东升。 见此威力,就是李道虚和张静修,也不由得脸色微变。 原本山谷中还养着许多灵鹤白鹿,此时成群结队四散逃去。赤色的血气不断升腾,凝而不散,弥漫了整个山谷。 这些血气去势不停,继续上升,最终在天空中凝聚成大块血云,遮天蔽日,同时在血气的浸透之下,已经碎裂不堪的地面也变得粘软起来,就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李道虚和张静修离地而起,望向脚下。 浓重的血气激荡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旋涡,呼啸震荡。同时地面颤抖加剧,许多小的沟壑合成一条更大的沟壑,纵横交错,经行处烟尘四起,轰然而鸣。 最后,整个山谷都剧烈颤抖起来,地面如波浪滚滚,翻腾不休,好像有一只穷凶极恶的上古荒兽要撕开大地从地下爬出。 下一刻,一条巨蟒破土而出,扫向张静修。 张静修运转“天师雌雄剑”交错身前,挡下了这条巨蟒,可再一细看,哪里是什么巨蟒,分明是一条放大了无数倍的虎尾。紧接着,又有八条虎尾破土而出,其中六条虎尾分别扫向张静修和李道虚。剩余三条虎尾则是扫向巫阳和李玄都。 虎尾破空,不存在任何神通,仅仅是其携带的巨力,便足以摧山拔岳,破空之声呼啸如雷。 巫阳撇开李玄都,让他自行悬空,迎上了三条虎尾。 李玄都凝神望去,大地开裂,一道新的山脊正在破土而出,只是山脊上还有许多诡异花纹,弥漫着淡淡血气。 与此同时,张静修再次以“天师印”召出天雷和天火,漫天通红的雷火,以排山倒海之势当头压下。 雷火与血气一触,即发出“嗤嗤”声响,虽然大量血气被摧化殆尽,但雷火也随之消融。道道紫电如长剑一般虽然能直入血气,落在那 处山脊之上,但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能留下些许焦痕。 随着山脊不断上升,李玄都脸色骤变。他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山脊,而是猛虎的脊背一线。他已经无法想象,陆吾神的全貌是怎样的壮观。 就在此时,天地间一声轰鸣,整个山谷再次震颤起来,一时间尘烟四起,大块大块的地面向下塌陷。 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现世,人面虎身,生有九尾,仿佛一座山岳,充斥了整个山谷。寻常人在他的面前,就好似蚊蝇一般,实在是微不足道。在其身后有九条巨尾,四散分开,拍扫几位长生地仙,就像在驱赶蚊虫一般。 这便是陆吾神的真身。 陆吾忽然分出一条长尾,朝着李玄都横扫而至。 李玄都手中现出“人间世”,用出自己毕生所学,结成剑阵,迎上这一尾横扫。两者相交,竟是发出一阵金属之音。好似蛟龙巨蟒的尾巴毫发无损,李玄都的身形却是往下一沉,周身的“极天烟罗”一时间黯淡之极,有如风中残烛一般。而他更是被其中巨力反震,握剑右手颤抖不止,五脏六腑俱伤,不得不运转“漏尽通”,勉强缓和体内伤势。 放眼人间,李玄都也算是当世高手之一,可是面对堪比二劫地仙的陆吾神,仅仅是随意一击,都要凝神应对,应对起来费力无比,稍有不慎就是身死下场。 陆吾又是一声大吼。 李玄都感觉心口如被一柄大锤狠狠砸中,一口鲜血吐出,全身气机震荡,险些从空中坠下。 这并非纯粹的声浪音波,吼声中还夹杂了滚滚血气,如果李玄都走的是鬼仙途径,已经被血气重创,虽说李玄都走的是地仙一途,但体内气机也呈现出溃散之象,气机运转受阻。 便在这时,巫阳又出现在李玄都的身旁,带着他向更高处飞去,另一边,李道虚和张静修也分别落在了山谷两侧的高耸山峰上,暂且避开了九条虎尾的攻击范围。 李玄都喃喃道:“听闻心学圣人就是二劫地仙的修为,横压当世,一人便败尽道门高手,平定宁王之乱,起初我还不信,今日见到陆吾神的威势,却是不得不信了。” 巫阳好奇问道:“心学圣人是什么?” 李玄都道:“是儒门四圣之一,世人尊称为圣人、亚圣、理学圣人、心学圣人。算起来,都要晚于你这位大巫。” “儒家我是知道的。”巫阳认真说道:“所谓的圣人、亚圣,应该是丘和轲吧,我也知道,那时候我没有来帝 下之都,还给楚王招过魂呢。” 李玄都一怔,随即想起秦素曾经读过的《招魂》一篇,道:“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对曰:‘掌梦!’这是你?” 巫阳眉眼弯弯,笑道:“说的正是我了。” 便在此时,陆吾缓缓抬起头,双眼就像两轮耀日,照彻十地八方。然后陆吾张口吐出道道赤光,落地之处,燃起熊熊烈火,无物不燃,就是河流也被彻底蒸发,山石也被融化,变为滚滚岩浆。 如此威势,当真是无可抵挡。 巫阳一挥手,用出“宙之术”,定住射向自己的一道赤光,然后趁此时机,带着李玄都再次向后退去。 李玄都这时候发现了,陆吾显出真身之后,固然威势大增,但是失于灵活,就像黄牛难以奈何蚊蝇一般。 李玄都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巫阳说道:“陆吾笨重,我们可以与他周旋,然后见机行事。” 说话之间,巫阳又连续用出“宇之术”,缩短空间,带着李玄都迅速与陆吾拉开距离。 果不其然,陆吾强则强矣,失于灵活,就算可以腾空飞起,速度也远远不如用出了“宇之术”的巫阳。 另一边,李道虚和张静修显然也有此等念头,不与陆吾缠斗,各自退去。 临走之前,张静修还反手向陆吾抛出一座玲珑小塔。这座小塔只有尺余之高,离手之后,迎风就涨,化作正常宝塔大小,共有七层,檐角悬挂铜铃,叮当作响。 宝塔继续变大,化作一个巨大的金色光罩,好似一座巨大金钟,将陆吾倒扣其中。 “你们能逃到哪里去?”陆吾的语气中已经带了浓重的怒意,于须臾间粉碎了困住自己的金色光罩,巨大的气机横扫而过,将周围地面彻底夷为平地。随即,只见他气势汹汹的身形为之一挫,一道蜿蜒剑痕一下扫过陆吾的躯体。那是李道虚在悄无声息之间留下的一道“太始剑气”,虽然无法重伤陆吾,但好似一根绊马索,让陆吾的庞大身体轰然倒地。 陆吾显然小觑了这些外来之人,他虽然实力恐怖,远超所有人,但久在“玄都紫府”,不与人争斗,反而是李道虚、张静修这些外来之人,无一不是争斗经验丰富之人,临阵应变能力极强,陆吾在轻敌之下,自然是吃了个小亏。 不过陆吾实力未损,李道虚和张静修也不敢乘胜追击,只能就此退去,再从长计议。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四散 巫阳带着李玄都不断挪移,瞬间消失不见,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百里之外。这并非是“阴阳门”等手段,甚至与“星转斗移”也略有不同,这是巫阳的另一门巫术“宇之术”,强行缩短两个地点之间的距离,就好似白纸上的两个墨点,相距很远,可如果把白纸折叠,就能使得墨点瞬间重合。 如此数次,两人已经离开中土地域,进入了东木地域,到处都是高大蕨类,郁郁葱葱,碧绿一片。 巫阳停在一株不知名的蕨类植物之下,放开李玄都。李玄都见巫阳神采奕奕,不似先前那般病态,不由问道:“你身上的‘奢比尸毒’呢?” “算是解决了,不过也把巫抵的那部分长生不死之药用掉了。”巫阳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惋惜,“如此一来,就很难再凑齐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了。” 李玄都道:“事急从权。” 巫阳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道:“根据陆吾神所言,此处洞天刚好处在陆吾居处和道祖传道所在的紫霄宫之间,你知道该如何去往紫霄宫吗?” 巫阳道:“知道,不过紫霄宫所在的第三十三天被‘锁’住了,‘钥匙’在陆吾的手中。” 李玄都闻言有些失望,他本想把传说中的紫霄宫作为破局所在,却没想到紫霄宫的开门关键在陆吾的手中,他们现在对陆吾避之不及,如何能从陆吾的手中得到紫霄宫的“钥匙”?只能再想其他办法。 李玄都问道:“我们来东木地域做什么?” 巫阳用手捋着胸前搭落的黑色长发,缓缓说道:“根据我的推测,巫彭和巫凡多半会躲到这里来,我们先把她们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拿到手,然后再说其他。” 李玄都没有异议,点头应下。 正如巫阳所料,巫彭和巫凡逃离之后,就躲到了东木地域之中,原因很简单,通往陆吾居处的门户就在这片地域之中。 在连续三位大巫身殒之后,剩余的两位大巫十分明白,大势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们只能选择离开此地,去往紫霄宫的道路不通,只能通过陆吾居处返回人间,至于返回人间之后该怎么面对即将到来的天劫,也只能依靠手中残缺不全的长生不死之药冒险尝试渡劫了。 当然,她们也可以选择飞升,不过千余年的苦功就全部付诸东流了。因为飞升也有品秩高低之分,是以普通长生境飞升,还是以一劫地仙、二劫地仙飞升,其中差别极大。至于三劫地仙,已然得道,不能以常理论之。 很快,两人便来到去往陆吾居处的门户所在,因为陆吾亲自降临此地的缘故,所以门户未曾关闭,不过此时门户前正站着一人,身着黑色鹤氅,手中持有一柄约有二尺之长的短剑,一头乌发被玉簪束住,面容如玉,气态潇洒,正是地师徐无鬼。 “是你!”巫彭和巫凡脸色一变。 “正是在下。”徐无鬼微微一笑,“在下在此恭候两位大巫多时了。” “是你杀了巫相。”巫凡冷声道。 徐无鬼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巫凡盯着他,“你现在要来杀我们了,只是你能杀得掉吗?” “可以一试。”徐无鬼不紧不慢地说道,“或者两位交出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我自会放两位离去。” “欺人太甚。”巫凡勃然大怒,不见她如何动作,周围的蕨类开始疯狂生长,无数藤蔓朝着徐无鬼席卷而来。 徐无鬼举起手中的“天魔斩仙剑”,剑身上燃烧起熊熊阴火,阴火所过之处,藤蔓悉数枯萎。不过与此同时,巫彭也开始施展神通,狂风大作,卷起漫天烟沙,如一陆地龙卷。 黄沙一层层累积到徐无鬼的身上,连同他身体周围的阴火一同埋葬在黄沙之下。不过片刻功夫,徐无鬼就变成了一个被黄沙覆盖的土俑。 很快,已经看不到徐无鬼的身影,只有无穷无尽的黄沙。 下一刻,徐无鬼震散身上附着的无数黄沙,身周的阴火扩散开来,层层叠叠的黄沙被推出去,以徐无鬼为中心形成了一圈三尺高的土垒。紧接着,又有无数如同月光一般的剑气四散激射,剑气所过之处,无论是土石,还是植被,悉数被腐蚀殆尽。 就在此时,巫凡的掌中出现了一根氤氲着浓郁木气的青色藤杖,然后她将手中藤杖狠狠插入脚下地面。 藤杖入地三寸,在藤杖刺入地面的一端生出无数根须,蔓延开来,地面上随之出现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痕。 紧接着藤杖开始迅速生长,化作一棵大树拔地而起。 藤杖如仙人宝树,越来越高,高耸入云,分枝散叶,在巨大的土黄色陆地龙卷中挺立起一抹翠绿。 然后如一仙人华盖的大树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枝叶簌簌而动,一层绿光笼罩了整颗大树以及树下的巫凡、巫彭。 阴火和剑气再不得前进分毫。 这棵参天大树如一柄宝伞,撑起了一方“净土”。 徐无鬼平静地望向这棵高达数十丈的宝树,在其下方有无数如同巨蟒一般的根须在地底上下起伏,吸纳此地的地脉灵气,这才造就了一方“净土”。 徐无鬼双眼中燃烧的阴火愈发汹涌,甚至逸散出眼眶,不断跳跃,留下淡淡的漆黑痕迹,他右手持剑,伸出左手,五指成钩,天空中随之出现五个漩涡,就好似五指在天幕上刺出了五个指洞。 五道接天连地的“月光”从空中落下。 徐无鬼五指合拢,五个漩涡融为一个巨大漩涡,同时五道“月光”也合为一道。 这道“月光”好似一把接天连地的长剑,徐无鬼五指虚握,手腕一抖,将其甩出一个巨大弧度,横扫向那棵参天大树。 巫凡仍旧手扶树干,双眼紧闭,嘴中开始吟诵古怪咒语。 “月光”所化长剑轰然落下,犹如神龙摆尾而击,在两人之间掀起无数气机骇浪。 藤杖所化宝树巍然不动,排山倒海般的“太阴剑气”来到宝树身前三丈前时,统统化为无形。但两者之间却响阵阵轰然响声,犹胜晴天霹雳。地面上的黄沙更是炸起无数烟尘。 站在巫凡身侧的巫彭伸出双指叩指虚敲。每一次虚敲,周围的满地黄沙中便升起一条由黄沙凝聚的土黄色蛟龙。巫彭叩指三十有六,在他身周便升起了三十六条陆地蛟龙。三十六条蛟龙环绕巫彭身周,蓄势待发。 徐无鬼一击无功,右手挥动“天魔斩仙剑”,拉扯出一条由阴火形成的黑色长龙,带着无与伦比的凛然威势,遁入地下。 巫凡和巫彭脚下的地面开始不断下陷,无数黄沙开始倒流。紧接着就见火龙从她们脚下破土而出。 巫彭屈指一弹,环绕在她身周的三十六条陆地蛟龙全部激射而起,迎向火龙。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巫彭和巫凡的耳畔响起,“找到你们了!” 听到这个声音,巫彭和巫凡俱是脸色大变。因为她们太熟悉这个声音了,正是巫阳。 对于两位大巫来说,徐无鬼至多是有些棘手,可巫阳就不一样了,当初她们集合五人之力才勉强压制了巫阳,如今三位大巫身殒,仅凭她们两人,如何是巫阳的对手?更何况在眼前还有一个徐无鬼。 巫阳开口可不是打个招呼那么简单,声未落,人已至。 巫阳出现在巫凡的身后,一拳打穿了这位木之大巫的后心。 从始至终,巫凡都在全力防守徐无鬼,根本没有预料到巫阳会从背后偷袭,就算有宝树洒落的清光护体,也抵挡不住巫阳这位一劫地仙的倾力一拳。先前巫相就是伤在巫阳的一拳之下,这才被徐无鬼轻易偷袭致死。 在这一瞬间,巫彭就做出了决断,她放弃了巫凡,也放弃了巫凡身上的长生不死之药,整个人以土遁之法消失不见。 道门中常见的五行遁术共有九重,就拿土遁之法来说,入门一重不过是感应气息变化,二重是修炼自身气息与土行相合,直到三重,才能穿过尺余厚的墙壁,也就是‘穿墙术’,四重可以勉强遁地,却不能移动,第五重才能遁地而行,速度也是极慢,想要用土遁来去自如,非修炼到第九重不可。可巫彭身为土之大巫,对于土遁的造诣已经远远超出了所谓的九重境界,不仅来去自如,而且速度更胜于御风飞掠,就是巫阳也不能阻拦。 几乎就在巫彭遁去的同时,徐无鬼也没想着与巫阳这位一劫地仙正面交手,整个人化作无数阴火,四散不见。 巫阳没有追击,伸手一探,从巫凡的尸身上抓起一点碧绿灵光,心满意足地收入袖中,然后又去过那根藤杖,握在手中。 再有片刻,李玄都才姗姗来迟。 巫阳拄着藤杖,说道:“长生不死之药被分成了六部分,巫抵的那部分已经被我吃掉,我手中还有我自己和巫凡的那部分,巫彭手中还有一部分,三个外来人分别持有巫相和巫履的那部分。” s:///book/1/1490/737642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联手 李玄都听到巫阳这个说法,没有置评。 长生不死之药虽好,但不是他可以争夺的。 就在此时,从中土地域的方向传来一声震天虎吼,好似炸雷一般,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扫过,无数植被被吹得摇摇晃晃,李玄都和巫阳的衣襟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虽然陆吾神距离尚远,但已经察觉到了此地的异变,正朝这边赶来。 巫阳望向虎吼传来的方向,“再有半个时辰,陆吾就能赶到此地。” 李玄都道:“我们去陆吾的居处。” 巫阳收回视线,望向李玄都,“很大胆的想法,不过我喜欢。” 说罢,巫阳伸出手朝着不远处一点,原本看似空无一物的地方浮现出阵阵涟漪,然后一座门户缓缓浮现。 两人一起走入其中,门户的另一边正是湖泊中央,在湖畔还有些许土缕和钦原,在见到巫阳的身影之后,这些神兽大为惊恐,立时作鸟兽散。 巫阳与李玄都穿过湖面,踏足湖岸。 巫阳环顾四周,“这里还是老样子,没有半点变化。” 李玄都却是望向那座位于坡地下方的小镇,在那里居住着许多伪仙,其中佼佼者甚至不逊于李玄都,只是面对巫阳,就不足为道了。 巫阳在短暂感慨之后,迈步前行。 原本几个还在远远观望的伪仙立刻缩回到小镇之中,如临大敌。 巫阳却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在行走之间,身形越来越高,然后越过小镇,往小镇上方高地行去。那里同样有一座门户,整个“玄都紫府”被分成了四个部分,紫霄宫、五行洞天、陆吾居处,以及其他部分,这座门户就是连接陆吾居处和整个“玄都紫府”最外围的部分。 李玄都自然也要紧随其后。来到林地之中,巫阳故技重施,使得原本不可见的门户显现出来。不过巫阳没有急于走入门中,而是怔然出神。 李玄都很明白巫阳的顾虑,出了这道门户,离开“玄都紫府”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巫阳现在没有长生不死之药,离开之后就要面对天劫,似乎她只能选择飞升一途。 可飞升一事,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飞升,必然需要提前的准备不可,若是被人从中打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当年道门就有高人因为被毁去体魄而以神魂强行飞升,结果在飞升中途,仇敌来袭,不但阻断了她的飞升之途,而且还将她的神魂擒下,施加禁制,沦为奴仆之流,凄惨无比。直到多年之后,才被同门救出,可是那时候的她已经修为大损,长生不死终是成了一场空。这也是金帐国师、五位大巫哪怕身在险境也从未想过用飞升来避劫的缘故,拼力一搏兴许能活,在险境之中直接飞升,却是取死之道了。 再有就是,飞升有品秩区别,决定了飞升之后的品秩如何,如太上道祖传道立教之后飞升离世,便有紫气东来三万里,那便是极致了。以当世高手而论,宋政和李道虚俱 是长生境,可修为有强弱,飞升之后的品秩也必然不同。故而越早踏足长生境之人的前途也就越发远大。 正因为种种原因,长生地仙很少有人提前飞升,都是在所有手段用尽之后才会选择飞升离世。 此时巫阳无法离开“玄都紫府”,在陆吾的眼皮子底下,也无法飞升,却是两难。 巫阳沉默片刻之后,双手一分,开启了门户。 从外面来到此处,需要“钥匙”,从里面出去却不需要。在巫阳将门户开启之后,却见门外远处站着两人。 李玄都望向两人,心中震惊。 他如何也没想到,秦清和澹台云也会进入了“玄都紫府”,秦清也就罢了,毕竟两人是翁婿关系,李玄都平白失踪,秦清于情于理都要有个说法,可澹台云来到此地却是有些没有道理。 秦清和澹台云两人俱是长生境的修为,来到此地并不算什么难事,可他们两人却没有“人间世”和“天师印”,被这道门户阻住,他们也尝试过强行出手,却是收效不大。正当两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没想到门户自己开启了,而且失踪多时的李玄都也出现在两人面前。 片刻的沉默之后,李玄都开口道:“岳父,圣君。” 还未等两人开口,巫阳讶然道:“这两个外来之人,你也认识?” 李玄都默默点了点头。 巫阳说道:“如此说来,外来人共有五人之多,而且你们比巫彭她们也更为厉害一些。” 李玄都又点了点头。 巫阳继续说道:“当初我与巫彭她们能挡住陆吾,那么现在……”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准确来说是四个,徐无鬼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巫阳道:“那个穿黑衣服的?” 李玄都再次点头。 直到此时,澹台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李紫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位……前辈又是何方神圣?”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岳父,圣君,先进来说话。” 在秦清和澹台云进入陆吾居处之后,李玄都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大体讲述了一遍,从徐无鬼在楼兰城如何劫持他,又如何进入“玄都紫府”,再到进入五行洞天,一直到李道虚、张静修到来之后的一场混战。 澹台云听完之后,饶是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也忍不住面露震惊,“传说中的陆吾和开明六巫竟然还在人世。” 巫阳上下打量着澹台云,开门见山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帮我们对付陆吾,我可以教给你一些有趣的东西。” 平心而论,两人之间的确有些相似之处,尤其是气态方面,再加上两人同是走了一条似是而非的人仙道路,站在一处,倒像是同出一门的师姐妹。这一点,不仅仅是李玄都等人旁观者清,就连两位当事之人也有类似感觉,所以巫阳才会提出如此条件。 澹台云听到巫阳的提议之后,也是 心动。巫阳身上与她类似的气息骗不了人,说明两人走了同一条道路。而在此之前,澹台云最大的苦恼之处在于,她当年面对无道宗的困境,不得不用取巧的手段尽快踏足长生境,留下许多隐患,导致她在长生境中进境缓慢,而且前路黯淡,可巫阳的一劫地仙修为同样骗不得人,说明这条路是走得通的,如果她能得到巫阳的传承,必然能修为大进,追上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三人,真正平起平坐。 正因为如此,澹台云只是略微沉思,便一口答应下来,“好。正巧我此来也要阻拦徐无鬼成事,如果真让他成为一劫地仙,第一个遭殃之人肯定是我。” 巫阳又把目光转向秦清。 秦清略微沉吟,说道:“既然大天师和老剑神还在其中,同为道门中人,我自然不好坐视不理。” 巫阳笑起来,“真是好极了,作为报答,我把‘宇之术’传授给你好了,这门巫术与你十分契合。” 秦清用眼角余光扫过李玄都,见他微微点头,便颔首道:“多谢神女。” 在澹台云和秦清同意之后,一行人立刻往五行洞天行去。 刚刚进入五行洞天,就听一声巨大虎啸,声震天地。然后秦清和澹台云便第一次见到了陆吾神的真身,阵势身如山岳,黑压压,巍巍然,九条巨尾不断拍打地面,地面开裂,巨大蕨类被拦腰折断,所行路径之上,山崩地裂,一片狼藉。 澹台云和秦清虽然是长生地仙,但见此情景,还是略有失神。澹台云喃喃道:“如果它能离开此地来到人间,攻城灭地只是等闲,可抵得上十万大军。” 巫阳道:“他出不去的,这是太上的规矩。” 太上,既是道祖。 就在此时,又有两人出现在一行人不远处,其中一人身着杏黄道袍,手持双剑,另外一人身着白衣,单手持剑,正是李道虚和张静修。 至此,加上仍旧在洞天之中却未现身的徐无鬼,除了宋政之外老玄榜上之人已经到齐。不过按照早年时那个东剑仙、西圣君、南天师、北天刀、中地师的说法,已经全部到齐。 见到秦清和澹台云,李道虚和张静修上前见礼,然后李玄都将事情经过向两人解释了一遍,张静修又对巫阳赔礼,“先前有冒犯神女之处,还望神女海涵。” 巫阳笑了笑,摆手道:“没有关系。” 李道虚目光幽深,没有说话,默默退至一旁。 李玄都算是在场之人中最了解李道虚之人,见到他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心下诧异,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要知道李道虚并非古板不知变通之人,而且在四位长生地仙之中,本该以他为首才是,他为何不发一言? 只是不等李玄都深思下去,陆吾已经来到此地,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赤光。 赤光所过之处,物质粉碎,元气湮灭,虚空扭曲,地水火风紊乱。 这是陆吾的本命神通,堪比徐无鬼的“太易法诀”。 s:///book/1/1490/737642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斗陆吾 面对陆吾的摧城灭国之威,四位长生地仙和一位一劫地仙齐齐升空。 二劫地仙固然可怕,但也不至于让五位地仙就此却步。人是世间万物之灵长,也是人间之主宰,故而无论是妖是兽,最终都要化形为人。如果都没有修为,必然是兽类强于人类,可待到踏上长生之途之后,在上体天心等方面,兽类天然不足,除了天生的神通之外,很难习得道祖佛祖传下的各种法门,只因这些法门是为人而设,兽类体内构造与人不同,经脉穴窍丹田的位置迥然大异,如何能习得?所以兽类想要更进一步,必须要化形为人。 如果是一位如心学圣人那般的二劫地仙,几人定然不敌,可陆吾乃是兽类,又不曾化形,与人对敌无非是依靠天生神通和强悍到更胜人仙的体魄而已,这就给了可乘之机。 陆吾万没有想到巫阳竟然带着两个帮手重返此地,而且这些人还敢对自己出手,不由勃然大怒。一双仿佛耀日的双眼死死盯着巫阳,吐出一口浩大赤光。 这道赤光无论是威力还是速度,都远胜于方才的那些普通赤光,巫阳的“宇之术”和“宙之术”都不能定住此道赤光,两者相触,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巫阳的身形如流星一般,轰然倒飞出去,瞬间已经飞出十余里,落地之后又不知将多少高大蕨类拦腰撞断。 不过剩余四人都没有因此而有半分的迟疑,趁着陆吾攻击巫阳的时机,一起出手向陆吾攻去。 速度最快的正是李道虚,他掌中的“叩天门”携带着似虚似实的“太始剑气”一剑斩在陆吾的脖颈上,相较于陆吾的庞大身躯,“叩天门”宛若鸿毛一般,就是剑身悉数没入其中,也未必能造成多大伤害,更何况是将头颅斩去,可李道虚将手中“叩天门”刺入陆吾的脖子之后,整个人又沿着陆吾的脖子绕行一周,在伤口中留下一线“太始剑气”,“太始剑气”就好似一个绳套套在了陆吾的脖子上,然后慢慢收紧,使得陆吾的脖子上出现了一圈好似红线的血痕,有鲜血和磅礴血气向外逸散,每一滴鲜血落在地面上,都会燃起熊熊烈火,甚至将地面融化。 紧随李道虚之后的是秦清,对上陆吾这等上古神兽,除非是“叩天门”这等仙物,寻常凡兵已经没什么作用,所以此时的秦清并未持刀,而是手中凝聚纯粹刀芒,然后一身化九,从九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攻向陆吾的周身要害。 秦清之后是澹台云,澹台云手中同样没有兵刃,也不曾以气机显化某种兵刃,她的武器就是自己的体魄,她有“太素玄功”护体,无惧陆吾的血气之威,绕至陆吾下方的腹部位置,整个人仿佛一记重拳狠狠撞在陆吾的腹部柔软处。 最后出手的是张静修,张静修没有近身,而是停留在原地。张静修面容肃穆,踏罡步斗,喝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七曜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只见两道直通天际的巨大天柱缓缓现世,天柱仿若山岳之粗,周围有云气雾气缭绕,其上刻有巨大的古老铭文,光华绚烂。 在两根巨大刑柱现世之后,张静修以手中“青云”指向左侧刑柱。有风自来,这风不是寻常清风朔风,乃是天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此风便是风刑,风刑一至,任凭你是金身不败,也身死道消。然后张静修又以手中“紫霞”指向右侧刑柱。有火自生。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百年苦修,俱为虚幻。此火即是火刑,火刑一至,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此二刑是效仿地仙三灾而设,虽然在威力上比之真正的地仙三灾有所不如,但也不容半分小觑,便是真正的长生地仙,也有重伤之危。 最后是张静修本人引下的天雷,煌煌赫赫,接天连地。 此时张静修已经是手段尽出,对于陆吾造成的伤害最大,使得陆吾身上出现无数漆黑焦痕,甚至气息都衰弱了许多。 陆吾骤然遭受四人联手重击,极是狼狈,怒意更重,身后九条长尾分别向近身三人攻去,同时他又举起虎爪,朝着不曾近身的张静修当头拍下。 张静修头顶高悬的“天师印”骤然间大放光明,一朵紫色庆云出现在他的头顶,灿若日月星辰,妙不可言,庆云不断变化,没有灵禽奇兽和种种瑞祥涌现,隐现刀枪林立,旌旗云盖,似是有天兵天将无数。只是这些所谓的天兵天将并非实体,略显虚幻,正是道门中一种极为高明的法术“撒豆成兵”,只是此时张静修并不必撒豆,而是直接以“天师印”催发,显化出神兵天降的景象。 面对陆吾的虎爪,这些天兵天将一起杀出,不仅挡住了陆吾的一爪之威,而且还朝着陆吾攻去。 陆吾益发愤怒,大口一张,生出无数吸力,将张静修所化的天兵天将悉数吞入口中。 就在此时,李道虚已经摆脱了巨尾的纠缠,用出自己的第二剑,李道虚与手中的“叩天门”合二为一,仿若一颗极璀灿的流星,朝着陆吾的脖子的直冲而下。在李道虚和“叩天门”的周围氤氲出无数“太始剑气”,这些剑气介于虚实之间,但是因为数量太多的缘故,及至后来,已经看不出半分虚,只剩下实,李道虚和手中“叩天门”俱不可见,唯有浩荡剑气,似九天银河之水,倾泻而落。 剑气笼罩之下,李道虚的双眼之中渐渐不见眼瞳,唯有浩瀚星河,其中群星涌动,又有星云漩涡徐徐转动。他丝毫不惧陆吾身周弥漫环绕的浓郁血气,一剑将其分割开来,直入其中,生生击穿了陆吾的脖子。 刹那间,从伤口处喷涌出无数有如实质的血气,升腾而起,然后缓缓洒落在地。寻常人仙,能够以血气在身周形成似虚似实的气焰之状已经是十分难得,陆吾的血气却是如血雾一般,已经化作实质,可见其气血是何等旺盛。 李道虚一声长啸,自浓郁血气中一飞冲天,周身光华黯淡许多,显然这一剑损耗元气甚多,饶是长生地仙,也要缓一口气。 待到血气散去,可见陆吾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贯穿伤口,由上而下。虽然以陆吾的庞大体型而言,这等伤势不算致命,但他的皮毛之坚,血气之盛,绝非寻常人能够破开,就是张静修秦清澹台云等人,也只是造成皮外伤,绝难伤及皮肉筋骨,李道虚能一剑贯穿陆吾的脖子,仅凭这份修为,已然算是老玄榜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了。 张静修见此情景,心中感叹。要知道地仙之间的区分并非是以修为见高下,而是以是否渡过劫数为标准,未曾渡过雷劫并以雷劫淬炼体魄神魂,无论修为多高,就始终是长生境,算不得一劫地仙,故而同是长生境之间的修为也有高下之分。 这许多年来,李道虚将大部分俗务都交给了弟子,自己在蓬莱岛八景别院中避世清修,效果卓著。张静修自知心性略有不足,比不得李道虚那般契合天心,这些年来虽然也在终南山清修,但始终落后李道虚一线,唯有徐无鬼在心性上能与李道虚相提并论,却又分心于各种俗事,疏于修炼。所以以修为而论,他们两人却是要落后李道虚一线了。 陆吾被李道虚的一剑所伤,已经不是生出怒意那么简单,而是被激起了凶性,发出一声几乎要将人心房震破的惊天怒吼之后,口中出现了一个好似红日的赤红光球,继而从这个光球上喷涌出无数赤光,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不留半个死角。 秦清已经很有默契地出现在正在调息的李道虚身前,九个宋政各出九刀,共是九九八十一刀,刀痕凝而不散,嵌入虚空之中,围绕他和李道虚结成一个彻底隔绝内外的樊笼,八十一道刀痕忽明忽暗,自行轮转,纵横交错,将激射而来的赤光一一泯灭。 澹台云身怀“太素玄功”,游走于重重赤光之间,不伤分毫。同时不断出拳,在陆吾的腹部留下一个个清晰可见的拳印。 张静修则是催动“天师印”,生出大朵大朵的“昊天光明火”,与射向自己的赤光相互抵消。 就在这时,被陆吾击退的巫阳终于返回,没了“奢比尸毒”的限制之后,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被发挥到极致,无惧四散的赤光,通过“宇之术”瞬间来到陆吾的面前,然后狠狠一拳砸在陆吾的鼻子上,陆吾的鼻孔中竟是流淌出鼻血来,好似一道血红色的瀑布。同时也使得陆吾庞大的身体轰然倒退,山摇地动。 s:///book/1/1490/738654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杀大巫 巫彭遁走之后,不敢返回中土地域,因为那边是陆吾所在的方向,只能从南火地域和北水地域二选其一,最终巫彭选择了南火地域。 南火地域的甚少植被,就连岩石都呈现出暗红之色,随处可见裸露在地表的岩浆湖和岩浆河流,在其中心位置还有正冒着滚滚浓烟的活火山。 开明六巫将药园安置在了东木地域,阵法枢机安置在了中土地域,丹炉则安置在了南火地域。巫彭之所以选择南火地域,就是因为丹炉的缘故,虽然长生不死之药已经炼成,丹炉已经无用,但如果将丹炉引爆,足可以与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同归于尽。因为所谓的丹炉就是由一座火山改建而成,向下勾连地火,只要引动地火,就是长生地仙,也不能安然无恙。 正当丹炉所在已经遥遥可望的时候,巫彭忽然发现在丹炉方向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起初时候还在数百丈之外,但他身形一闪,眨眼间已经来到巫彭的面前。这人身着黑衣,手中持有一柄二尺短剑,正是徐无鬼。 徐无鬼也不多言,手中“天魔斩仙剑”闪电般向巫彭胸口刺去。 这便是徐无鬼的用意,他知道仅凭自己一人,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巫彭和巫凡两人,所以他在明知巫阳在侧的情况下,强行出手,借巫阳之手先除去巫凡,只剩下巫彭一人之后,他便可以慢慢动手了。 巫彭停下身形,手中出现一块石板,在面前一挡。只听得一声巨响,这块石板被徐无鬼手中之剑撞得不住晃动。 徐无鬼一剑无功,又用出“剑心太玄意”,手中长剑好似漫天花雨一般刺向巫彭,剑光温润如玉,并无多少凌厉杀意,似是和风细雨一般,可巫彭面前的石板却在剑光之下寸寸碎裂,不断有沙石落下。 巫彭见此情景,心中一寒,不敢一味防守,一指点出。 她的手指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雪白之色,没有半分血色,而指甲如一把微缩的利剑,紫黑近墨。 徐无鬼横剑身前,“天魔斩仙剑”轻轻颤鸣一声。 巫彭在一指之后,又是一挥长袖,泼洒出无数毒气,汇聚成为一条紫黑色孽龙,朝徐无鬼滚滚而去。 说起巫教,总是离不开各种毒物瘴气,巫彭身为上古巫教的大巫,自然精通此道,甚至炼制了可以压制一劫地仙的“奢比尸毒”,虽然因为奢比尸的鲜血数量有限,巫彭手中只有一份“奢比尸毒”,已经用到了巫阳的身上,但她还有不含奢比尸鲜血的半成品“奢比尸毒”,似虚似实,剧毒无比,同样可以用来对付长生地仙,只要不是一劫地仙,都要被此毒腐蚀消磨。 徐无鬼不敢放任毒瘴近身,一剑斩出,将这条长龙从中一分为二。 虽然毒气被一斩即散,不过还是有些许毒雾沾染到徐无鬼的持剑右手的手背上,一瞬间手背上皮肤呈现出铁青之色,皮肤下的青筋筋络如一条条蜈蚣暴起,不断跳动,骇人无比。 徐无鬼以气机强压下渗入体内的毒气,虽然于性命无虞,但是道行修为还是受到了影响。 巫彭探出手掌,雪白的手背上显现出一条条紫黑色的筋脉,如同一条条细蛇不断游动,让人寒毛耸立。毒雾重新凝聚,只见一道道深紫色的气息绕掌盘旋,不似是夺人性命的毒雾,倒像是黑紫色的祥云。 徐无鬼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淡淡一笑,手掌有阴火升腾,衬得他的手掌洁白如玉,其中的毒气在阴火的烧灼之下,丝丝缕缕地渗出体外,遂消散无形。 与此同时,徐无鬼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游走不定,并不用徐无鬼分身驾御,宛如活物,自行结成“太阴剑阵”。这些黑影本就是死物,却是不怕巫彭的毒雾。 见此情景,巫彭脸色一沉,也随之取出一块龟甲,将其捏碎。在她身周出现十个虚影,形态各异,似是人形又有兽貌,或蟒头人身,身有青色鳞片,或兽头人身,身有火红鳞片,或全身披有金鳞,人面虎身,或背生青色羽翼,鸟面人身,或人身蛇尾,身有九臂,或八首人面,虎身十尾,或全身骨刺,状若巨兽,或人面鸟身,背有四张肉翅,或持蛇踏龙,或擒龙挂蛇,分别对应了灵山十巫。 两人俱是长生境的修为,一人用出“太阴剑阵”,一人召出灵山十巫,一时间光影错动,竟是不分上下。 只是徐无鬼还有后手,只见他的手中出现了一颗通体琉璃色彩的圆珠。若是有佛门高人在此,一眼就能看出这乃是一颗佛骨舍利。 佛祖与太上道祖并列齐名,太上道祖离世之后,留下了一座“玄都紫府”,佛祖却是留下了一具遗蜕,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佛骨舍利,佛骨分散出无数,被供奉在各大寺庙之中,甚至历朝历代的帝王也有迎佛骨入大内供养的举动。前朝高宗曾法门寺护国真身塔释迦佛指骨至大内供养,皇后以金函九重命宣律师送还。肃宗诏迎法门寺佛骨至禁中礼敬,传至诸寺瞻礼。德宗诏迎法门寺佛骨入禁中礼敬,历送京城十寺。世传三十年一开,则岁丰人安。有大臣上表谏,贬谪岭南。懿宗诏迎佛骨,三百里间车马不绝,公私音乐仪卫之盛,过于南郊,上降楼而拜。 静禅宗作为佛门大宗,自然供奉有佛骨舍利,在静禅宗覆灭于徐无鬼之手后,其中的佛骨连同许多其他珍惜物事全都落入了徐无鬼的手中,同时徐无鬼也得了许多静禅宗功法,以他的境界修为和资质悟性,兼修佛道并非难事。 徐无鬼祭起手中的佛骨舍利,诵经之声震地,在他身后有佛光涌现,一尊光明大佛在赤红佛光中睁开双眼,脑后有一圈如太阳般的红色功德光环,象征无量之光。 此乃大日如来之相。 大日如来是佛祖的三身之一,此相一成,顶天立地,身形明明可以一眼望尽,却仿佛要充斥整个天地,徐无鬼之所以显出此相,盖因此地火气浓郁,与大日如来有相合之处,故而法相脑后的日轮也是变得如巨大无比,似是一轮真正的红日。 徐无鬼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身后大日如来法相却也做出同样动作,佛掌遮天蔽日,朝着巫彭当头压下。 巫彭脸色剧变,用出土遁之法,身形一闪而逝。 大日如来法相的手掌轰然落地,留下一个近百丈的掌印,掌纹清晰可见,在其边缘碎裂之处,有无数岩浆奔涌而出。 巫彭刚刚现身,大日如来法相又是一掌当头拍下,风起云涌,以气机强行锁定于她,让她避无可避。 巫彭周围的地面开始上下起伏,无数泥土顺着她的双腿向她全身蔓延着,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臃肿,那些泥土在她身上迅速凝固成好似晶体的石块,仿若一身石甲。面对这一掌,巫彭竟是生生扛下,虽然她的双脚陷入地面,体表不断有灰尘碎石簌簌落下,但使得佛掌没能完全落下,始终距离地面有三尺左右的距离。 就在此时,徐无鬼身上的“阴阳仙衣”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徐无鬼轻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三朵莲花飞出,化作三轮耀日。 三轮耀日同时攻向巫彭,已经避无可避的巫阳直接被三轮耀日击破身上的石甲,周围缭绕的毒雾半点不存,体魄重创,原本苍白的脸色骤然变得异常鲜红,七窍中血流如注,血色漆黑,满头长发在空中狂乱飘舞。 徐无鬼瞬间近身,显化六劫之力。有黑炎自虚无中生出,疯狂跳跃燃烧;有寒冰自虚无中生出,层层叠叠堆砌;有无形之风生出,穿魂销骨;有灼热岩浆滚滚,如海浪此起彼伏;又有一道紫雷轰然坠落,似是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还有无尽幽冥涌现,起先只是漆黑一点,继而不断变大,化作一线大潮。 六劫之力同时落在巫彭的身上,纵然巫彭是长生地仙,在重伤的状态之下,焉能有幸免之理,瞬间淹没于六劫之力,化作灰灰。 与此同时,灵山十巫的虚影也缓缓消散。 待到六劫之力散去,在巫彭原先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点碧绿灵光。 徐无鬼伸手摄过这点碧绿灵光,收入袖中。 至此,五位大巫全部身殒,她们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分别落入了巫阳徐无鬼和张静修的手中。 s:///book/1/1490/738654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七章 湖畔 五大地仙围攻陆吾神,这等阵仗就算不是毁天灭地,也是摧山拔岳,纵然李玄都已经天人造化境,仍旧无法插手其中,甚至不能太过靠近,要远远避开。 随着陆吾被激起凶性,开始无差别攻击,李玄都不得不一退再退,最后只能隐隐看到陆吾的庞大身影,五位地仙的身影已经无法用肉眼看到,不过其浩大气机仍旧直冲霄汉,震撼人心。 正当李玄都观战的时候,一只土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玄都身后,朝着李玄都的后心一爪袭来。 李玄都心中生出警觉,于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身形,手中“人间世”架住了这一爪。然而就在这时,李玄都的左右两侧又各自出现一只土缕,朝着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不得已只能向后退去,暂避锋芒。 三只土缕紧追不放,要将李玄都置于死地,李玄都且战且退。如此一追一逃之间,李玄都已然退出百余里,三只土缕起先还有些忌惮防备,不敢太过放肆,可到了此时,已然忘乎所以,争先抢后,以至于三只土缕之间渐渐拉开距离,有了前后之别。 就在此时,李玄都突然用出“宙之术”,追在最前面的土缕猝不及防之下,被定住身形,李玄都的动作看似缓慢,实则快到了一点,瞬间来到这只土缕的面前,掌中“人间世”带起“逆天劫”剑气,从土缕的脖子间横斩而过。 下一刻,“宙之术”的效果散去,生有四只羊角的土缕头颅滚落在地,无头尸体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向前扑倒在地。 李玄都一剑得手,毫不犹豫地继续后撤。这种手段他再熟悉不过,当年他修为未成的时候,被河朔之地的江湖高手追杀,寡不敌众,他就是用这种办法分而破之,见效卓著。这些土缕固然实力骇人,远胜当年的河朔群雄,但久在“玄都紫府”这等与世隔绝之地,不经历红尘万丈,心智单纯,如何能与人之诡诈相提并论。 剩下的两只土缕见此情景,不由放慢了速度。 如此又奔行数百里,李玄都已经离开了东木地域,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中土地域。两只土缕追逐之间,来到一条大河之前,这条大河是发源于北水地域,流经中土地域,算是整个洞天内的第一长河,碧波滚滚。在长河对岸是一片茂密丛林,虽然比不得东木地域的巨大蕨林,但因为久无人迹的缘故,生有瘴气,当年开明六巫为了地伪仙的渗透和进攻,在这里做了一些手脚,使得这些瘴气不仅阻隔视线,也屏蔽感知。 两只土缕没有多想,认定李玄都躲进了这片丛林之中,掠过河面,就要往丛林中去。就在这时,藏身于河水中的李玄都破开水面,手中“人间世”在一只土缕的腰间横斩而过。 那土缕在半空中滞了一滞,身上气息迅速消散,然后变成两截尸体“噗通”一声落入河水之中。 剩下的那只土缕见势不妙,调头逃遁而去。 李玄都连斩两只土缕之后,没有追击剩下的最后一只土缕,而是顺势进入这片丛林之中。林中虽然有瘴气弥漫,但也有一条被开辟出来的小径,李玄都就是隐约看到了这条小径的入口,这才在好奇之下进入其中。 李玄都沿着小径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小径到了尽头,瘴气渐渐散去,眼前豁然一清。 出现在李玄都面前的是一方小湖,湖水清澈见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水质透明,以至于让人产生错觉,湖里根本没有水。在湖畔生着几棵形貌奇特的古树,枝叶上竟是闪烁着肉眼可见的淡淡荧光,显然不是凡物。 李玄都立时明白,这些树就是传说中的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它们的果实是炼制长生不死之药的主要材料。 李玄都来到树下,仰头望去,树上已经没有果实,显然是被开明六巫采摘一空,待到新的果实成熟,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李玄都正要转身离去,忽然身形僵住。 一道目光从湖对岸射来,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这道目光犹若实质,牢牢地锁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停下转身离去的动作,转头望去。 一袭黑衣,风姿若仙,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正是地师徐无鬼。 李玄都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地遇到徐无鬼,心猛地往下一沉。 徐无鬼负手而立,微笑道:“紫府,我们又见面了。” 李玄都握紧了手中的“人间世”,笑容微苦。 徐无鬼继续说道:“现在大战正酣,再也没有人能护着你了。” 李玄都苦笑道:“地师好手段,火中取粟却不伤自己分毫,大勇气,大智慧,玄都佩服,佩服。” “紫府过誉了。”徐无鬼淡然道,“徐某人为了今日谋划多年,就连经营多年的北邙山都放弃了,若还不能成功,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李玄都望着徐无鬼脸上的笑意,只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实质的寒意,然后这股寒意一路向上。人体之中,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气机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门喻为“羊拉车”。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气机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门喻为“鹿拉车”。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门喻为“牛拉车”。 这道寒意瞬间过“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三重境,最终直入上丹田中。这一刻,李玄都只觉得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徐无鬼的目光如千丝万线,透过李玄都的的双眼,悄然渗透到了他的上丹田,由此使得他的四肢百骸变得群龙无首。 李玄都立时反应过来,这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众生入我眼”,他在不慎之下,已经着了道。 与此同时,李玄都还从徐无鬼的目光中感觉到了杀机。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李玄都不是第一天与徐无鬼打交道,徐无鬼从未对李玄都真正动过杀机,就算是在金帐王庭的时候,徐无鬼也只是取走了李玄都的一身修为,还是给李玄都留了一条性命,可是这次不一样。 徐无鬼轻声道:“紫府,我是欣赏你的,可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肯臣服于我,我还是会将我的衣钵传承于你。如果你答应了,就放开神魂,我在你的神魂种下一道禁制。如果你不答应,那……” “那又如何?”李玄都虽然无法动弹,但言语无碍。 徐无鬼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那就怪不得我无情了。” 李玄都沉默了。 徐无鬼也没有催促,负手而立。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想死,且不说他已经看到了天下太平的曙光,半生所求近在眼前,仅就他个人而言,他已经与秦素定下亲事,马上就要成亲,若是死在此地,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可让李玄都与徐无鬼虚与委蛇,他却是不愿。不用想也明白,徐无鬼设下的禁制必然极为厉害,若是答应下来,说不定是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结局,到那时候,万事不由己,不仅身败名裂,而且还要做许多违心之事。若想要反抗,说不得一念之间就沦为剑奴之流。 与其如此,倒不如舍命一搏。 李玄都沉默片刻之后,缓缓说道:“却是要让地师失望了,李某人向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话音方落,李玄都四肢百骸、三大丹田、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各大穴窍内的所有气机悉数缩小成一点,沉入下丹田气海之中,随后气海中有一点璀璨金芒透出,继而化作金液一路向上。这道金色洪流瞬间过“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三重境,最终直入上丹田中,应炼气化神之说。这一刻,李玄都只觉得神游天外,自身与天地俱为一体,难分彼此。 这一刻,李玄都已经强行破开了徐无鬼的“众生入我眼”,全身一颤,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 徐无鬼对此无动于衷,目光平静地望着李玄都,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不过这也无甚不对,就连巫相、巫彭都死在了他的手中,一个还未踏足长生境的李玄都又算得了什么,难道还能逃得出他的掌心吗? 李玄都并无惧色,更没有转身逃遁,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与其死在逃跑的路上,倒不如大丈夫堂堂正正地战死。 徐无鬼轻叹一声,“虽然我有惜才之念,但奈何你不能为我所用。如此一来,你的才具越高,对我的危害也就越大,若是继续对你放任不管,你终有一日要成为我的心腹大患,所以像你这样的人,便不得不杀。” 李玄都沉声道:“何必多言!” s:///book/1/1490/739384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八章 痛下杀手 李玄都身形腾空而起,一剑翩若游龙,直奔徐无鬼而去。 徐无鬼仍旧是负手而立,不闪不避。 重重黑影凭空生出,然后越过徐无鬼,迎向李玄都。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十三剑奴,比起李世兴的剑奴不知高明几许,李玄都身陷阵中,立时陷入苦战之中。 徐无鬼只是负手观战。 如果徐无鬼不出手,仅凭“阴阳仙衣”就想杀掉李玄都,还是有些过于不切实际。所以李玄都在身中数剑之后,强行破开了剑阵。然后李玄都骤然消失,再现身时已在虚空,一剑刺向徐无鬼的眉心。 徐无鬼身形向后一撤。在旁人看来,徐无鬼这一退平平无奇,殊不知对于李玄都来说,徐无鬼向后退出的这一段距离却是微妙无比,倘若少退一分,就要伤在李玄都的剑下。若是多退一分,就给了李玄都发挥的空间,势必会引来李玄都的诸多后招。此时距离却是不多不少,既不会被李玄都手中长剑伤到,又不至于让李玄都得寸进尺。 李玄都身形强行一顿,向后落入湖水之中。 徐无鬼随手一挥,湖水陡起,席卷向李玄都。看似轻描淡写,却是暗含“逍遥六虚劫”的六劫之力。 李玄都用出“南斗二十八剑诀”,在自己面前列星成阵,将涌来的白浪悉数搅碎,化为漫天雾气。 徐无鬼叹息一声,向前一步踏出。 风起,吹动湖水碧波。 下一刻,徐无鬼已经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单掌一圈,朝着李玄都当头打下。李玄都掌中“人间世”画圆,迎上徐无鬼的手掌。两人之间有两股六劫之力凌空交击,却没有没有半点声音传出,两者相互抵消,不断湮灭。两人的“逍遥六虚劫”出自同源,拼到最后,没有半分取巧可言,只能以境界高低来分出高下,所以最终还是徐无鬼占据了上风,一把抓住李玄都的手腕,以“逍遥六虚劫”化去李玄都的气机。 李玄都五指无力,握不住掌中的“人间世”,木剑直直往脚下湖水中落去,在中途却被徐无鬼探手接住。 徐无鬼左手握住“人间世”,右手松开李玄都的手腕,反手一掌推在李玄都的额头上。李玄都的头颅猛地后仰出一个惊人弧度,发髻散开,长发披散下来。 徐无鬼拿着“人间世”,立在原地,李玄都向后踉跄退去,在湖面上踩踏出一串涟漪。此时李玄都的感觉就像一个普通人被人打了一闷棍,天旋地转,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不过李玄都仍旧守住了一寸清明,知道自己今日怕是绝无幸理了。 两人的差距,不在于神通手段是否玄妙,也不在于对敌经验是否丰富,就在于境界修为,这是李玄都最大的短板,几乎无从弥补。若是从根本上说起,李玄都还是太过年轻了,如果他与徐无鬼年岁相当,谁胜谁败,谁生谁死,还未可知。 徐无鬼看着踉跄后退的李玄都,又是轻叹一声。 下一刻,徐无鬼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让他止住退势,同时运转“逍遥六虚劫”。 “逍遥六虚劫”乃是徐无鬼毕生神通所聚,除非李玄都“浩然气”大成圆满,否则绝无法抵挡,此时六劫之力入体,李玄都的气机立时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紧接着徐无鬼手中的“人间世”携着“仙剑化血诛”的剑意刺穿了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被一剑穿心,不同于以往,他此时一身气机被徐无鬼以“逍遥六虚劫”悉数破去,“漏尽通”已然无法发挥效力,那么这穿心一剑便成了致命伤势。 在这个时候,李玄都竟是重新恢复了清明,只觉得长剑穿体而过,竟是没有太大的痛苦,整个人十分麻木,身子发轻,似乎随时都会破空而去。 此时李玄都和徐无鬼相距不过尺余,四目相对,李玄都看到徐无鬼的脸上竟是没有喜色笑意,反而是有着淡淡的惋惜和惆怅。 李玄都的脸上反而露出一抹笑意,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 这一刻,李玄都仿佛回到了火光冲天的帝京城中,眼前的徐无鬼变成了与他两败俱伤的玉清宁。 紧接着,李玄都又看到了张白月,她的身形似虚似幻,似乎随时都会随风归去。她朝着李玄都伸出了手掌,似乎要带他一起离去。 然后画面一转,回到了单老峰上,秦素正背着他沿着峭壁向下攀爬,夕阳西下,晚风悠悠,李玄都只觉得心间一片安宁祥和,竟是生出几分困意。 李玄都缓缓闭上了双眼,向后倒去。 “哗”的一声,溅起水花。 徐无鬼没有躲闪,看着李玄都缓缓沉到水底,湖面起先还有涟漪,片刻之后,最终归于平静,只剩下人间世的剑首还勉强探出湖面。 …… 慈航宗的山门位于南海普陀岛,此地是为观世音菩萨的道场,素有“海天佛国”之称,与东海的蓬莱、瀛洲、方丈三仙岛并列其名。 普陀岛有莲洋午渡、短姑圣迹、梅湾春晓、磐陀夕照、莲池夜月、法华灵洞、古洞潮声、朝阳涌日、千步金沙、光熙雪霁、茶山夙雾、天门清梵共十二景,举世闻名,只是等闲之人无缘得见,盖因整个普陀岛都是慈航宗的私产,若无邀请,不得登岛,自然也无法见识这些美景。更何况许多景观还是慈航宗的宗门重地,就是经常往来于东海和南海之间的清微宗弟子和普通慈航宗弟子,也是无缘得见。 不过秦素是个例外,她是秦清的女儿,忘情宗的宗主,李玄都的未婚妻,待到秦清和白绣裳成亲之后,她还是白绣裳的继女,其身份自然不同寻常,在苏云媗的亲自陪同下,已经游览了十二景。 秦素随着父亲来此做客,本以为只是住上几日,顺带游览普陀岛,完善一下自己的游记。到了那时,李玄都也该从蜀州返回,来南海接她,两人可以一起返回太平宗。 只是她没想到,李玄都去往蜀州之后就杳无音信,她本想去蜀州寻他,结果被父亲拦下,只说让她不必担心,后来她见父亲通过宗门重器“水中月”也前往蜀州,她便放下心来。 父亲很快去而复返,告诉她事情已经解决,她便彻底放下心来,安心在普陀岛等待李玄都处理完唐家堡的事情。不过也在心底有些小小的不满,埋怨李玄都也不知寄信回来,飞剑传书又不费什么工夫。不过秦素又安慰自己,也许是李玄都事务太过繁忙,脱不开身。 可秦素没想到,转眼间已经是六月了,李玄都仍旧没有音讯,不仅她的几次主动传书都没有成功,就是每月例行的清平会也失期不到,这让秦素心头笼上了一层阴影。 秦素决定去蜀州一行,再次被秦清阻止,只说李玄都已经不在蜀州,她追问李玄都去了何处,秦清又不告诉她,只说李玄都肯定会回来,让她不要乱跑,免得错过。 无可奈何之下,秦素就在普陀岛长住下来。 一场细雨不期而至,落在紫竹林中沙沙作响。 秦素坐在避雨亭中,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只李玄都送给她的玉镯,望着外面的雨幕怔怔出神。 苏云媗撑着一把纸伞来到亭中,收起纸伞,望着秦素,轻声道:“素素,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秦素没有收回视线,“有事吗?” 苏云媗笑道:“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吗?” 秦素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云媗坐在秦素身旁,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又在担心紫府了?放宽心,秦宗主都已经亲自去找他了,肯定不会有事的,只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她顿了一下,又说道:“其实天底下的男子,不管英雄与否,很多时候都像个孩子,从来不让人省心。他们在外面做着自以为正确的大事,忙着他们所谓的大业,从来都不会管身后还有人为他们担心。等紫府回来的时候,我帮你说他。” 秦素目光有些恍惚迷蒙,“不一样的。” 苏云媗一怔。 “我不是那种关心则乱的性子。紫府也不是第一次冒险行事。”秦素仿若梦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就算紫府去金帐王庭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秦素转头望向苏云媗,“霭筠,我是有‘宿命通’的,我还学过‘紫微斗数’,都说秋风未动蝉先觉,许多感觉并非是空穴来风,所以我才想要去找紫府。可爹爹说得对,如果是他和紫府都不能处置的麻烦,我去了只是累赘而已,反而要拖累他们,所以我只能在这里苦等,什么也做不了。” 苏云媗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安慰秦素。 师父已经告诉她,李玄都的确是出事了,吉凶未卜,祸福不知。 忽然之间,秦素低头望去。却见她手腕上的玉镯不知何时裂开了细细一线,就像被人用薄刃切开了一般。 一瞬间,她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笼上了一层如外面雨雾一般的雾气。 s:///book/1/1490/739384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火中取粟 read2();||-&gt;-&gt; 最新网址: 陆吾以一敌五,纵然神威无敌,但终究是寡不敌众,竟是渐渐落入下风之中。这便是兽类的先天的缺陷,只要不曾化作人形,纵然有了灵智,仍旧无法习得太上道祖的三千大道,陆吾蔑视凡人,始终不曾真正化作人形,而是人头虎身,也不修炼神通,只是依仗神兽天赋缓缓增长自身气血,又没有人仙一途的见神不坏和粉碎虚空,自然比不得三教之中的同境高手。此时便吃了大亏。 随着巫阳的一记粉碎虚空,陆吾全身一震,全身上下的各处伤口中散出大团犹若实质的赤红血气。他怒吼一声,吼声已经不复先前的中气十足,额头眉心处有光芒闪烁。 伴随着陆吾的吼声,大地再次颤动,一声接一声的闷雷轰隆隆响起,满空中出现无数绚烂的火烧云,不断下压,似是触手可及。 下一刻,无数赤光和火焰如雨点一般从火烧云中落下,仿佛一场流星火雨,轰然降临人间。 这一幕,仿佛是天庭火神施威。 五大地仙纷纷施展神通,各自抵御从空而落的赤光和火焰, 待到赤光和火焰散去之后,李道虚再次冲天而起,第三剑从天而落。 这一剑,直指陆吾的眉心。 陆吾没有太好的抵御手段,只能不断喷吐赤光,只是这些赤光的威力已经大不如前,不说与“太易法诀”这等先天五太相比,就是比之寻常手段也弱了许多,自然挡不住李道虚的全力一剑,被一剑刺入眉心之中,鲜血淋漓。而在鲜血之中,隐隐可见宝光闪烁。 就在这时,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掠入战局之中,手中一柄漆黑短剑如一道血色长虹,掠向刚刚出完一剑而元气大损的李道虚。 来人周身有丝丝缕缕的阴火缭绕,阴火绝非邪法,而是与雷霆并列于地仙三大天劫,可见是契合天道的正法,手中短剑虽然笼罩血色,但没有半点阴邪污秽之气,反而如人仙气血一般,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俨然是阴极阳生。仅凭这份修为,只是稍逊于李道虚半筹而已,而这些许差距,可以分出高下,却不能定下生死。 更何况此时的李道虚刚刚倾力出剑,元气大损,面对这偷袭一剑,一时间只能只守不攻。 来人正是徐无鬼,他虽然历经巫凡、巫彭两场大战,同样元气大损,但他已经吞服了一部分长生不死之药来迅速恢复元气,虽然长生不死之药的药力庞大,就是长生地仙也要慢慢炼化药力,但徐无鬼体内元气大损的情况下,却是省却了部分炼化药力的工夫。此时的徐无鬼已经恢复巅峰鼎盛,以逸待劳,却是将李道虚压入了下风之中。 真正的求道之人,于大道之外,再无他物,一切皆为求道。就如武痴,不为争胜负,只为武学本身,这些人其实是出世之人。可是对于徐无鬼来说,他从就不是为了什么大道,长生求道也好,练武习法也罢,本质上都是工具罢了。既 本小说的最新章节将会优先更新在app上,shu5。cc下载继续无广告阅读。 然是工具,自然是达成自身目的为先,如果杀人解决问题,那就怎么简单怎么来。故而在许多人看来,地师徐无鬼不讲武德,偷袭杀人只是寻常事。其实不仅徐无鬼如此,包括李玄都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将什么大道、武学视为平生唯一追求,更多是当作实现自身抱负的一种手段,他们都是入世之人。 正因为如此,徐无鬼可谓是偷袭的大行家,这次更是要把握机会将李道虚置于死地。只是出乎徐无鬼的意料之外,李道虚不仅修为高绝,而且经验老辣也远胜于常人,留有三分余力,他虽然此时落入了下风之中,但却守得密不透风,没有让徐无鬼占到任何实质便宜。 双方甫一接手,刹那间就已各出百余剑,各色剑气纵横交织,四散余波扩散开来,足以让天人境以下的江湖高手直接身死。 张静修在出手之余也看了眼李道虚和徐无鬼的交手,两人均是已经修成金丹飞升大道,俱是心思深沉之辈,交手之间,各种神通手段还在其次,关键是各种机谋迭出,若论其中的凶险之处,更胜于与陆吾相斗,稍有不慎就是修为受损,乃至于性命威胁。 斗到后来,李道虚和徐无鬼出剑越来越快,不计其数的剑气如潮水一般不断上前起伏。剑光竟是将漫天火烧云都给压了下去,可见李道虚和徐无鬼两人已经用上了真本事,可谓是玉虚斗剑提前到来。 剑气越来越多,剑光越来越盛,到了极致之后,天地间骤然一片明亮。然后所有的剑气和剑光都消失不见。待到光芒散去,李道虚和徐无鬼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各自止住退势,遥遥对峙。 李道虚的雪白鹤氅上多了许多漆黑焦痕,手中“叩天门”遥遥指向徐无鬼,“地师,你我虽然分属正邪两道,但并无宿怨,少有交集,今日你若得寸进尺,只怕来日再无相见余地。” 徐无鬼的黑色仙衣随风飘摇,大袖飘飘,掌中“天魔斩仙剑”上仍有阴火跳动,气态消散,神情从容,嘴角挂着淡淡微笑,“李兄修为之高,实是出乎徐某的意料之外,按照道理来说,一击不中,当远遁千里,只是今日的情况的有些特殊。” 话音未落,陆吾额头上宝光越来越盛,从中浮现出一柄玉如意的虚影。 徐无鬼看了眼玉如意,淡笑道:“这便是前往紫霄宫的‘钥匙’了。” 话不必说尽,李道虚已然明白,这就是徐无鬼的目的了。 只是此时李道虚没有余力去争夺此物,只能看着徐无鬼身形一掠,冲向玉如意。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阻挡在了徐无鬼的必经之路上。 正是澹台云。 澹台云最初与秦清结伴来到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徐无鬼成事,此时见徐无鬼出手,如何能够坐视。 赤手空拳的澹台云对上了手持“天魔斩仙剑”的徐无鬼,眨眼之间,澹台云的拳头已经与徐无鬼手中 的“天魔斩仙剑”相击十数次,响起一连串的金石碰撞之声。 徐无鬼被澹台云一拳捣中心窝,面皮上涌现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却借着这一拳之力,飞掠速度骤然加快,将澹台云甩在身后,如一道长虹冲入宝光之中,将玉如意抓在了掌中。 其他如巫阳、秦清、张静修等人,却是还在与陆吾缠斗,无暇去顾及徐无鬼,无法阻拦。 徐无鬼得到玉如意之后,不再恋战,便要离开此地。可李道虚已经衔尾而至。刚才徐无鬼硬受了澹台云的一拳,受创不轻,此时对上李道虚已经再无优势。一瞬间,“天魔斩剑仙”与“叩天门”相击九次,九道金石碰撞之声几乎连成一线,刺耳无比。 徐无鬼掌中的“天魔斩仙剑”被崩开了几个缺口,剑身上裂纹隐现,徐无鬼竟是不可思议地再次加快速度,不给李道虚继续缠斗下去的机会,骤然远遁。不过在徐无鬼遁去的一线痕迹上,弥漫着还未完全散去的淡淡血雾,可见徐无鬼能逃离此地,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原本是五位地仙联手压制陆吾,可在徐无鬼搅局之后,李道虚和澹台云不得不转而应对徐无鬼,结果就变成了只剩下三人应对陆吾,这便给了陆吾可乘之机, 陆吾猛地转身,九条巨将巫阳缠住,同时口中再度朝张静修喷出一道赤光,逼得张静修不得不纵身闪躲。 到了此时,陆吾已经不再奢求能胜过这些外来人,他想的是如何自保,毕竟再打下去,他也不是不死之身,真要死在了这些外来人的手中,岂不冤枉。 逼退张静修之后,陆吾断去一尾,使其仍旧困住巫阳,然后猛地收起了百丈真人,重新化作直立行走的常人大小形态,他将一对虎爪一分,生生撕裂开一道门户,然后不顾秦清的刀芒攻击,任由刀芒在自己身上留下大小十余道伤口,一头钻入这道门户之中。 在陆吾进入门户之后,这道门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直到此时,巫阳才挣脱开那条宛如活物巨蟒的断尾,已经不见陆吾的踪影。 徐无鬼和陆吾相继离开之后,五人重新聚于一处,巫阳道:“同为开明六巫,我可以感知到五位大巫已然身死,只怕她们身上的长生不死之药已经落入那个叫徐无鬼的人的手中。” 澹台云接口道:“如今陆吾已退,我们当趁此绝佳时机除去徐无鬼,若是让他跻身一劫地仙,恐非在场诸位之福。” 众人微微点头,虽然未曾开口,但已经是默认。 就在此时,巫阳忽然说道:“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一直少言寡语的秦清开口道:“紫府不见了。” 此言一出,几人都展开神识周围,的确没有李玄都的身影。 几位长生地仙都是久经江湖之人,联想到方才徐无鬼突然现身出手偷袭,只怕李玄都亦是不能幸免。 最新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章 起死回生 read2();||-&gt;-&gt; 最新网址:.ddxsku 一瞬间,气氛变得低沉起来。在场之人都与李玄都有或深或浅的交集,且不说澹台云,在道门之中,李玄都是直接联系起三位道门掌教大真人的纽带,如果李玄都就这么死了,虽说道门不至于就此分离崩析,但会生出什么变数也未可知。不论情分,只论利害,李玄都也是不能死的。 李道虚城府深沉,面陈似水,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秦清虽然心中惊怒,但被他强压下去,面上不显。澹台云有些感慨,唯有张静修脸上露出几分悲戚之色,轻叹道:“只怕紫府他……” 旁人都不曾接话,只有巫阳说道:“只怕已经死了。” 此言一出,便是把最后的窗户纸也捅破了,秦清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不知神女能否找到紫府所在?” 巫阳身为上古神医,又是女巫,对于生死之事倒是看得平常,想了想,说道:“他的身上有‘生命之石’,我可以通过‘宙之术’找到‘生命之石’所在。” 本站域名biqukan。 秦清拱手道:“那就劳烦神女。” 巫阳并不拒绝,闭上双眼,伸出手指,从她的指尖上延伸出一条不可见的细线,延伸向远方。 片刻之后,巫阳睁开双眼,“找到了。” 秦清沉声道:“还要劳烦神女带路。” 巫阳对几人说道:“跟我来。” 巫阳身为一个外人都如此说了,其余几人身为李玄都的长辈自然不好拒绝,只能选择跟随巫阳去寻找李玄都的尸身。 …… 苏云媗望着忽然流泪的秦素,有些不知所措。 秦素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指尖在玉镯的裂缝上轻轻拂过,指尖上竟是裂开了一线裂口,渗出一个血珠。 各种占验之道的形式各不相同,比如说“宿命通”就是以睡梦的形式呈现出占验的结果,而“紫微斗数”则需要卦签等外在媒介,秦素选择的就是李玄都送给他的手镯,与李玄都有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此时玉镯断裂,手指流血,无一不是预示着最坏的结果。 秦素看着指尖上的那个刺目血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垂泪。 苏云媗到了此时,也察觉出些许不对了,迟疑道:“素素……你这是……” 秦素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摇头。也不知是不愿相信,还是在回答苏云媗。 苏云媗却是懂了,一时间也是心绪涌动。她想起了颜飞卿,颜飞卿只是道行全失,难道李玄都竟是连性命也保不住了吗? 这次,会不会还是地师出手? …… 在巫阳的带领下,一众长生地仙很快便来到了中土地域那片种植有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的丛林中。穿过满是瘴气的小径,来到了湖畔。 巫阳径直走入湖水之中,湖水不过三尺之深,刚刚没到巫阳的腰间,她来到探出水面的剑柄跟前,俯身将湖底的李玄都的抱了起来。 此时的李玄都双 眼紧闭,脸色雪白,心口位置插着一把木剑,正是他自己的佩剑“人间世”。 几人都是长生境的修为,不必上前,也知道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一具尸体,没有半点生机,不由神态各异。李道虚仍旧是面陈似水,眼神晦暗,张静修不住摇头叹息,澹台云双目低垂,秦清闭上双眼,仰头不看李玄都的尸身。 此时秦清想的不是道门大业和辽东入关,而是自己该如何面对女儿秦素的诘问,此事因他而起,却最终落得李玄都身死。当初因为生母之故,秦素就已经与他有了心结,只是在他这些年的刻意弥补之下,父女二人的关系还算是十分和睦,如今因为他要续弦再娶之事,已经惹得秦素不满,幸得李玄都从中周旋说和,如今李玄都身死,只怕先前积累的矛盾要悉数爆发开来,不说父女决裂,也是不复往昔。 想到这儿,秦清忍不住开口道:“神女,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想救他?”不等秦清把话说完,巫阳已然开口说道。 秦清一怔,然后点了点头,“只要神女能救回紫府,秦某自当厚报。” 李道虚也开口道:“李某也必当重谢神女。” 巫阳抱着李玄都的尸身回到岸上,摇头道:“不必酬谢,我答应过他,并且用我名为保证,一定会让他活着离开此地。” 说罢,巫阳将李玄都平放到眼前地上,然后伸手按在尸身的小腹位置。 就见巫阳的手掌上散发出淡淡光芒,李玄都的下丹田位置缓缓亮起,片刻之后,一块血红色的石头开始渐渐浮现出来。 血红色的石头上发出犹若实质的光芒,将巫阳的长袍映照成了血衣。与此同时,在上空响起了滚滚雷声,整个天幕变为血红颜色。 巫阳的双眼变得幽深,仿佛两口不见其底的深井,不过在最深处又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要燃尽世间万物。 血红石头上随之涌出浓烈的灼热之意,比流火时节的暑气还要逼人,仿佛站在火山口之畔,所过之处,冰雪消融。 巫阳探出手,破开红色的光晕,握住了自行悬空的鲜红石头。在这一瞬间,巫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皱纹横生,不过巫阳混不以为意,任由手掌渐渐干枯,仿佛枯死的枝杈,又开始缓缓复原,这便是一劫地仙的骇人生命力,长生久视又岂是妄言。如果换成天人境之下的随便一人,在握住石头的那一瞬间,就会被牢牢吸附,然后绝望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吸干,成为一具骷髅,除非是在第一时间壮士断腕,否则绝无幸理。 巫师一手死死握住这块石头,另外一只手开始为其施加各种禁制,隔绝它的恐怖吸力。 雷鸣之声渐渐远去,此中洞天并无日夜区分,上空竟是出现一轮明月的虚影,月光洒落,照在李玄都尸身上面,一片素白之色。血红的光芒渐渐敛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巫阳手中的石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和奇异之处,就像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水晶。 见此情景,澹台云轻声道:“萨满教的‘长生石’。” 对于“长生石”,澹台云当然不会陌生,当初正是因为她与徐无鬼抢夺“长生石”,才会使得“长生石”最终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没错。”巫阳解释道,“幸好有长生石,将他的魂魄保存了下来,还不至于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这也怪不得徐无鬼疏忽大意,哪怕在萨满教的诸多典籍之中,都对“长生石”语焉不详,各种描述总是玄而又玄,只有金帐国师知道其中的真正玄妙,所以就算是徐无鬼,也无从得知长生石的诸般玄妙,更料不到长生石还有吸纳人之魂魄的作用。再有就是,巫阳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想要驾御“长生石”绝非易事,就是李道虚和张静修很难掌握,最多就是如李玄都那般十分粗浅地运用“长生石”,幸而有巫阳这位上古大巫在此,这才能激发“长生石”的妙用。 巫阳一手托着长生石,另外一手握住“人间世”的剑柄,将木剑从李玄都的胸腔中缓缓拔出。 因为“仙剑化血诛”的缘故,李玄都的心脏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空洞,周围的五脏六腑也损伤严重,五气对应五脏,此时就算李玄都还活着,也是修为大损,不服先前。 不过对于巫阳来说,却是不算什么,灵山十巫曾经将断首之人重新救活,她虽然不是灵山十巫,但也经历过类似阵仗。 巫阳斟酌了一下,将手中的“长生石”缓缓放入李玄都的胸腔之中,然后打出一道繁复的法诀。 不知是不是巧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长生石”竟然与李玄都心脏的大小相差不多,然后更为惊人的是,“长生石”在放入李玄都的胸腔之后,就彻底代替了心脏,开始逐渐与周围的各种经脉连接一处,继而如同心脏一般开始轻轻跳动。 此等手段,就是在一众长生地仙看来,也是极为不可思议,当真不愧是上古大巫。 秦清开口问道:“神女,这便是、便是救活了吗?” 巫阳摇了摇头,“只是初步修复体魄罢了,他的神魂还困在‘长生石’之中,无法归位。” 张静修问道:“那神女的意思是?” 巫阳反问道:“你们知道窫窳吗?” 张静修略微思虑,扶须道:“窫窳是上古天神烛龙的儿子,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天帝不忍烛龙丧子之痛,就命令将他的尸体台上灵山,请十个女巫出手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唤醒,谁知他从此性情大变,成为一个龙头猫身的怪物,到处吃人,最终被天帝下令射杀。” 巫阳道:“灵山十巫的不死之药就是你们口中的‘长生石’,我现在可以用‘长生石’把他救活,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窫窳那样变成怪物,但肯定不是你所认知的那个他了。” 秦清问道:“要如何才能彻底救活紫府?” 巫阳道:“那就需要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药。” 最新网址:.ddxsku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三尸 read2();地师徐无鬼杀人有一个习惯,被他偷袭之人,除了境界相当的对手,只要是境界不如他之人,常常是当时不死,可又无药可救,只能坐视自己缓缓死去。曾经的秦中总督祁英和静禅宗方丈方静都是如此死去,也有当场身死之人,如沈老先生,却是修为不济了。徐无鬼太过自信也好,徐无鬼的古怪趣味也好,还是徐无鬼留有一线也罢,总之,徐无鬼还从未失手过。 咪咪阅读 不过今天徐无鬼却是破例了,他是确认李玄都彻底断绝生机之后才离去的,相较于其他人,已经是格外的重视。 至于带走李玄都的尸骸或是带走“十八楼”、“人间世”,徐无鬼不屑为之,前者是藏老人的行径,后者是江湖宵小的强盗行径,徐无鬼杀人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杀人夺财。 只是徐无鬼万不会想到,萨满教的“长生石”就是灵山十巫的不死之药,也万难料到巫阳还能起死回生。 徐无鬼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当然知道灵山十巫救起窫窳的传说,可在徐无鬼看来,窫窳最终变成了吃人的怪物,这种起死回生并不算难,他甚至不必用什么不死之药,只用古皂阁宗的手段就能做到,真正难的是让复生之人与生前别无二致。既然以大巫师巫咸为首的灵山十巫都做不到,那么只剩下一个巫阳的开明六巫自然也做不到,哪怕巫阳手中有长生不死之药,且不说巫阳是否愿意用来救人,就算巫阳愿意,毕竟不是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能发挥几许效力也是难说。 在被徐无鬼一剑刺入胸口之后不久,李玄都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却是身在一处不知名所在,这里只有三种色彩,黑、白、红。周围一片黑暗,前方则是一片红光,似是晚霞漫天,又像是火光冲天,同时还有无数纷乱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求求你,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呃……长生天啊……” “长生天保佑……” “萨满大人……” “死了……死了……” “长生天在上……保佑我的孩子……” 这些声音不断传来,缥缈不定。细听之下,这些声音中男女老少皆有,所用的语言皆是金帐语,祈求和呼唤的神明都是长生天,而且这些声音中没有半点情感,只有死寂和麻木,透着异样的冰冷。 初时,李玄都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行走,当他距离那片红光越来越近的时候,才渐渐清醒过来。 李玄都张目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大为惊骇,这哪里是什么晚霞,更不是火光,而是一方由鲜血构成的大湖,或者说这是一方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浩大血池。 在这血池之中,有无数人影在上下起伏,李玄都听到的声音便是他们发出的,不过这些人影除了脸庞还算清晰之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呈现出半透明的虚幻状态,好似是由雾气构成,缥缈模糊,似乎随时都会散去。再看这些人的脸庞,要么 是呈现出痛苦之色,要么是狰狞之状,再有就是麻木呆滞。 李玄都极目望去,在血湖的深处,除了无穷无尽的茫茫迷雾,绰绰人影,再无他物。如此算来,这湖中的人影,何止成千上万,只怕是要十数万甚至是几十万之多。 一惊之下,李玄都的灵台完全恢复清明,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包括他是如何被徐无鬼所杀的经过。再去看这些人影,分明就是无数冤魂。 李玄都立时联想到一个问题。 血湖中的人影都是冤魂,那么他自己呢?也是死了吗?如果自己已经被徐无鬼所杀,那么这里又是哪里?是传说中的幽冥黄泉吗?如果是幽冥黄泉,难道这方血湖就是血池地狱?就算是血池地狱,也该有十殿阎罗才是,为何通通不见? 正当李玄都陷入沉思的时候,有几个冤魂奋力从血湖中探出身来,下半身还在血水之中,上半身攀沿到岸上,拼命伸出双手抓住李玄都的脚踝,妄图把徐无鬼也拖入血湖之中。 李玄都立时反应过来,此时他发现自己体魄全无,自然也没有穴窍、经脉、丹田,更没有气机和血气,不过他神魂还在,虽然他不是鬼仙途径,但是地仙途径的境界越高,方士和武夫界限越发模糊,李玄都同样可以运用一些法术。李玄都立时用出“太上丹经”,生出一团火焰,将拉扯自己的冤魂化作灰灰。 李玄都向后退出几步,环顾四周。 “你在找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李玄都的耳边响起。 这一刻,李玄都怀疑是自己在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从血湖上飘来一叶扁舟,舟上立着一个人,与李玄都一模一样,或者说他也是李玄都。小舟所过之处,血湖中的冤魂纷纷避让开来。 李玄都平静地望着乘舟而来的来人,问道:“你是谁?” 舟上之人回答道:“我就是你,另一个你。” “两个我?”李玄都又后退几步,“你是我的心魔?可我的心魔已经被地师拔除了。” 舟上之人道:“道门有‘三尸’之说。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也叫三虫、三彭、三尸神、三毒。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色欲。故而又有‘斩三尸’之说,恬淡无欲,神静性明,积众善,乃成仙。《云笈七签》卷八十一曰:‘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唯三尸游走,名之曰鬼。’因此,鬼并不是死人灵魂,而是游离的三尸。” 李玄都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是我的三尸神?因为我已经死了,所以你就出现了。” 另一个李玄都回答道:“可以这么说,真正的李玄都已经被杀死了,本该是魂升于天,魄入于地,三尸游走。可现在有人救了你,所以导致李玄都分成了两个人,你是魂魄,我是三尸,只有重归于一,才算是完整的李玄都。”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既然有‘斩三尸’之法,斩去三尸之后,恬淡无欲,神 静性明,那么我何必要与三尸神重归于一。” “揠苗助长。”另一个李玄都说道,“你不是圣人,却妄图拥有圣人的心境,只会结出一个恶果。如果你这么做了,那么醒来的李玄都还是李玄都吗?也许就是一个无情无欲的李玄都了,天下、妻儿、亲朋,都不会放在心上。” 李玄都没有反驳。 另一个李玄都继续说道:“三尸神代表人之欲,你认可‘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吗?就算你能灭去人欲,也是取巧之道。有句话叫作‘德不配位’,就像灌输修为,一个人凭空得了地仙修为,他能发挥出几成实力?你以取巧的手段得到圣人的心境,能驾驭吗?” 李玄都终于问道:“这是哪里?” 另一个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李玄都还要再问,却见这个李玄都缓缓地消失不见,只剩下一艘小舟向这边驶来。 本小说的最新章节将会优先更新在app上,shu5。cc下载继续无广告阅读。 很快,小舟靠岸。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登上小舟。 分明没有人驾船,小舟却自行而动,载着李玄都往茫茫血湖的深处驶去。 血湖茫茫,又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李玄都也不知小船驶向了何方,沿途的湖面有无数冤魂在不住哭豪,用麻木死寂的眼神望着船上的李玄都,伸出双手不断摇摆,就像随风摇摆的麦浪,十分诡异渗人。不过这些冤魂不敢靠近小船,小船所过之处,所有的冤魂纷纷避让,待到小船离开之后,才重新占据湖面。不过李玄都不为所动,只是目视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在浓雾的深处,出现了一座岛屿。 李玄都自小长在东海一百零八岛,李非烟时常带他出海游玩,对于岛屿是半点也不陌生。转眼之间,小船已经到了彼岸,李玄都离开小船,踏上岛屿的沙滩,却见这沙滩上尽是森森白骨,有半埋沙中的,也有完全裸露于外的。 沙滩外是一片丛林,林中有一条人力开辟出的道路。 李玄都踏着白骨,往丛林中的一线道路行去。 其实李玄都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可一直在停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就在这时,李玄都发现这片树林中的每一颗树上都挂着一具尸体,这些尸体并非是被吊死在了树上,而是死后才被挂在上面,因为这些人都是被饿死的,皮包骨头。 李玄都停在一对男女的面前,总觉得眼前。 就在此时,另外一个李玄都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轻声道:“还记得吗?我们的父母,死在逃荒的路上,只剩下还在襁褓中的我们,被路过的师父带走。” 李玄都平静道:“所以我怀念我的父母,我很感激师父。我的父母再怎么艰难,都没有放弃我这个只能算是累赘的婴孩,直到他们死去为止。如果没有师父将我带回东海,我只会在死人堆里默默死去。” 另外一个李玄都说道:“所以你明知道李道虚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你仍旧不去反抗他,只是反对他,规劝他,试图改变他。” 李玄都没有回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二章 招魂 read2();李玄都继续前行,走出了这片树林,是一片开阔平地,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插着两把木剑。李玄都走上前去,拔出一把木剑,同样是木剑,这把木剑明显要比李玄都的佩剑“人间世”短上许多,显然是给小孩子用的,对于成年剑客而言,与玩具无异。 咪咪阅读 另一个李玄都又出现了,说道:“你应该记得这两把木剑的故事。” 李玄都吐出两个字,“记得。” “分明是如此要好的兄弟,为何最后会反目成仇?”另一个李玄都用一种唏嘘感慨的语气说道,“是你的原因,还是其他的原因?” 李玄都平静道:“在我开始学剑之后,师父说我的剑道比师兄的剑道高出三尺。从此之后,师兄便与我渐渐疏远了。” “仅仅如此吗?”另一个李玄都问道,“就算没有这句话,等你们长大成人之后,就不会生出分歧了吗?李道虚和司徒玄策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你选择了司徒玄策这条路后,就不可能去辅佐自己的师兄,因为你与师兄的理念不合。如果你选择了李道虚的路,那么就与师兄形成了竞争的关系,就算你不想争夺宗主之位,张海石答应吗?李非烟答应吗?尊崇帝王心术分化平衡之道的李道虚答应吗?” 李玄都回答道:“既然你我之间同为一体,你应该知道答案?” 另一个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问我。”李玄都淡淡说道。 另一个李玄都消失了。 李玄都丢掉手中的木剑,继续前行。 很快,李玄都离开了这处开阔地,在他的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座府邸。 在这样的岛屿上出现这样的府邸,十分违和,可它却出现了,就这么不讲道理。 李玄都站在府邸的不远处,望着府邸大门前的两个石狮,沉默了许久。 石狮高有一丈,雄狮左蹄下踩着一球,即“狮子滚绣球”。雌狮右蹄下抚着一只幼狮,即“太师少师”。狮子是百兽之王,把它们置放在宫殿、府第、衙门前,具有威震四方,群兽慑服之意,以象征尊荣与权势。那雄狮蹄下踏球象征天下一统,雌狮抚幼狮象征着子孙繁茂。双狮对视,寓意阖家喜乐。此外,石狮的头上所刻之疙瘩,以其数之多寡,显示其主人地位之高低,以十三为最高,即一品官衙门前的石狮头上刻有十三个疙瘩,成为“十三太保”;一品官以下,递减一个疙瘩,七品官以下其门前不准置放石狮。 李玄都眼前这两个石狮子便是十三个鬓毛疙瘩,即是一品大员的府邸。 正当李玄都驻足不前的时候,府邸的正门竟是缓缓开启了,摆出了中门迎客的架势,然后就见从门中走出一名半百年纪的老人,温和笑道:“紫府。” 在老人身旁左右分别站着一男一女,男子俊朗,女子貌美。两人俱是气度不凡,一看便是高门大族人家出来的公子小姐。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张相。” “你知道吗,人 的一生中会有三个老师,一个好的老师,给你理想,一个坏的老师,教你机谋,一个中庸的老师,铺垫道路。”另一个李玄都又凭空出现,“这里的好坏与世俗中的善恶并无关系,只是一个形容,就好比是阴阳、黑白。一般而言,中庸的老师也是第一个老师,通常都由父亲担任,你没有父亲,所以这个角色其实是由李道虚担当。至于另外两个老师,好的老师总会死去,成为你心中的丰碑,坏的老师也许会毁灭你或是被你毁去,可他的想法却对你影响深远。” 李玄都没有否认这个说法,静待下文。 另一个李玄都说道:“张肃卿是好老师,他死了,成了你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丰碑。也许你不愿意承认,可徐无鬼的确扮演了坏老师的角色,他是你的敌人对手,你也从他的身上学到了许多。” 李玄都轻声道:“徐无鬼杀了我,张相之死也与徐无鬼有着干系。” 另一个李玄都说道;“正是如此,可徐无鬼不在这里,李道虚也不在这里,只有张肃卿在这里,难道你不想回到那座熟悉的府邸去看看吗?那里不仅有张肃卿,还有张白月和张白圭。” 李玄都望向眼前的府邸,目光幽深。 …… “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药。”秦清轻轻重复了一遍之后,沉默了。 李道虚、澹台云也没有说话。 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药自然是指开明六巫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共分为六部分,在巫彭、巫凡、巫相、巫履、巫抵身死之后,巫阳除了自己原本拥有的那部分长生不死之药以外,又得到了巫凡和巫抵的长生不死之药,并服用了巫抵的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张静修得到了巫履的长生不死之药,徐无鬼得到了巫彭和巫相的长生不死之药,并服用了属于巫相的部分长生不死之药。 到了如今,还剩下四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分别在巫阳、张静修、徐无鬼的手中。 “没错,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药。”巫阳说道,“对我而言,只有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才能让我渡过天劫,残缺的长生不死之药对我而言没有太大意义,我可以将我手中的两部分长生不死之药拿出来,但是还不够。” 张静修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神女舍己为人,贫道不敢与神女相比,却也愿择善而从。” 说罢,张静修从袖中取出一点碧绿灵光。 巫阳手中出现两点碧绿灵光,说道:“我只是遵守誓言而言。” 当初在北水地域的时候,李玄都曾问巫阳:“你可以得到长生不死之药,那么我呢?我不敢奢求长生不死之药,我能活着离开这里吗?”巫阳的回答是:“能,我用的我的名作为担保。” 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白泽图》就是通过记录山川中无数鬼怪的真名,来让人避免其伤害,比如:“火之精名必方,状如鸟,一足,以其名呼之即去。”;“百岁狼化为女人,名曰知女,以其名呼之,则逃去。”;“故水石者精名庆忌,以其名呼之,可使入水取鱼。” 等等。 在道门之中,就有通过真名来压胜、魇镇的道术,历代宫廷巫蛊之案也是由此而来。这里的真名不是后天父母师长所取的名字,而是生辰八字,故而历来就有生辰八字不能随意告知旁人的说法,后天取名也往往是根据生辰八字而来。 巫阳先前以自己的真名立下誓言让李玄都活着离开此地,其实是极为郑重的誓言,比所谓的对天发誓还要郑重,只是李玄都不懂,巫阳的态度又太过随意,这才让李玄都没有上心。 正因为如此,巫阳要救李玄都,并非因为巫阳无私,而是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她更多还是为了践行誓言。 至于张静修,他的顾虑在于道门,对于刚刚整合的道门而言,李玄都十分重要,几乎是不可替代,而且张静修能得到巫履的长生不死之药,也有李道虚的功劳,李玄都又是李道虚的弟子。张静修为道门计,为大局考虑,决定送出长生不死之药。 巫阳伸手摄过张静修的长生不死之药,将三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合作一处,说道:“现在我手中有一半的长生不死之药,不足以帮我渡过天劫,完善灵山十巫的不死之药应该足够了。” 秦清沉声道:“多谢神女、大天师。” 本站域名biqukan。 李道虚也道:“谢过神女和张道兄。” 张静修摇头苦笑道:“两位就不要羞臊贫道了,要谢就谢神女。” “我说了,我只是践行诺言而已。”巫阳托着这点灵光往“长生石”送去。 就在这时,澹台云忽然说道:“此等神药,可以助人渡过天劫,药力必然凶猛,以李紫府的修为和体魄,能承受此等药力吗?” “当然承受不住。”巫阳解释道,“不过‘长生石’可以,这颗‘长生石’曾经受过创伤,其中生命之力损失大半,正好可以吸纳药力来弥补损失的生命之力,此时李玄都与‘长生石’同为一体,‘长生石’吸纳药力便等同是李玄都吸纳药力。” 澹台云恍然道:“神女所言不错,当初金帐国师就是用这颗‘长生石’渡过了一重天劫。” “这就是了。”巫阳将手中的碧绿灵光按入“长生石”中,口中喃喃低语。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 古老相传,巫阳曾经尊奉天帝之令,为楚王招魂。 此时巫阳之低语,便是上古大巫的招魂之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三章 牡丹 李玄都来到了那座相府之中,一如当年,没有什么变化。 除了张肃卿、张白圭、张白月三人之外,这府中还有一些李玄都的熟人,比如那个和蔼的老管家。 在大家族中,跟随家主多年的管家的地位其实很高,仅次于家主和主母,可以参与家族大事的商议,甚至比年少的公子小姐更有分量。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门房尚且如此,管家又当如何?事实上相府中的管家同样有自己的宅邸,有仆役丫鬟伺候,甚至还可以借着相府的权势给儿子谋一个官身,女儿也是自小当作小姐养大。许多正经科甲出身的官员见了都要恭敬讨好,在帝京中算是一号人物。不过张家的这位老管家算是个例外,他发妻早亡,以后就未再娶,膝下也没有儿孙,所以把张白圭和张白月视如己出,对于李玄都,也颇有些爱屋及乌。 进到府邸之后,张白月甚是高兴,拉着李玄都来到相府的后花园中,说道:“紫府,你前些日子去哪了?是不是把我忘了?” 李玄都一窒,竟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纵然知道眼前之人是记忆中人,李玄都也有些不忍,难道说他已经定下亲事,待到此间事了就要回去完婚? 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张白月见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眉头微皱,似乎有难言之隐,便善解人意地没有再问下去,转而说道:“不说这些事情了,我最近从城外西山寺移栽了一株牡丹,品相极好,我领你去看看,好不好?” 李玄都点了点头,“好。” 张白月见李玄都答应下来,便顺势拉住李玄都的手,举步前行。 李玄都只觉一只温腻软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稍稍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挣脱开来,任由张白月拉着自己往花圃走去。 相府虽然不俗,但毕竟是建造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无法与朝阳府的秦家大宅相提并论,很快两人便来到张白月的花圃所在,那株牡丹果然如张白月所说的那般,品相极好,一枝独秀。 李玄都望着牡丹,有了片刻的出神。 女子如花,有人如傲雪寒梅,有人如遗世青莲,张白月就是一朵牡丹。花开富贵,莫过牡丹,可春季一过也难逃凋谢飘零。张白月曾是大红大紫的牡丹,可到了如今,已然零落尘埃。 想到此处,李玄都不由得轻轻一叹。 张白月问道:“紫府,你在想什么?” 李玄都回过神来,“想……你。” 虽然李玄都是在实话实说,但着实有些歧义,张白月脸色微红,却不似秦素那般目光躲闪,而是大大方方地望着李玄都,反而让已经习惯了秦素的李玄都有些不大自在。 张白月轻声道:“紫府你能想着我,我很开心。” 李玄都有些尴尬。 就在此时,远处脚步声沉重,有人咳了几声,说道:“李公子、小姐,午时已到,老爷请两位入席。”李玄都回过头来,只见老管家相隔十余丈站着,虽然神色恭谨,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就是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一向是落落大方的张白月在老管家面前终于是脸含羞涩,低下头去。 李玄都历经世事,又经历生死,此时已经没有当年少年男女的欢喜羞涩,只剩下对于世事无常的无奈感怀。 老管家转过身来,当先领路。 李玄都却站在原地未动。 忽然之间,府外火光冲天,继而传来阵阵喊杀之声。 然后有许多人影越过了相府的墙头,这些人头戴无翅乌纱,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衣,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手中持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刀刃略弧。 这些人正是青鸾卫。 仿佛是无穷无尽的青鸾卫冲入了相府之中,将三人团团围住。与此同时,相府中也升起了火光,响起了喊杀之声。 李玄都没有丝毫惧色,只是漠然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另一个李玄都没有现身,但是他的声音在李玄都的耳畔响起,“如果当年的事情重新来过,你会怎么选择?” 李玄都淡然道:“往事不可追,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另一个李玄都道:“人死可以复生,谁说往事不能重来?” 李玄都轻哼一声,伸出手掌,在掌中出现了半截断剑,正是被他炼化的半截“人间世”。 李玄都握住没有剑柄的半截“人间世”,冷声道:“不要装神弄鬼了,出来。” …… 徐无鬼缓缓行走在西金地域之中,这里山脉众多,山势陡峭,众多山峰就好似一把把笔直指天的利剑。 连接陆吾居处的门户位于东木地域,连接紫霄宫的门户位于西金地域,刚好是从东到西。 虽然徐无鬼已经拿到了前往紫霄宫的“钥匙”,但是他并不急于去往紫霄宫,而是打算先找个地方将自身伤势恢复。 先前他火中取粟,冒险夺取如意,看似来去自如,将一众长生地仙玩弄于鼓掌之间,实则却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首先便是澹台云的一拳,澹台云走了一条似是而非的人仙道路,本质上是地仙,却有人仙的特质,她的一拳固然比不得真正的人仙拳意,但有“太素玄功”的加持,也是半分不可小觑,已然重伤了徐无鬼的五脏六腑。 五脏对应胸中五气,伤及五脏,难免有损修为,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这一拳本就在徐无鬼的意料之中,真正出乎徐无鬼意料之外的还是李道虚。不得不说,若论城府机谋,李道虚丝毫不逊于徐无鬼,李道虚不仅预料到了徐无鬼的偷袭,提前留有三分余力,不足以胜过徐无鬼,固守自身却是无碍,使得徐无鬼无功而返,而且在徐无鬼争夺如意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而是等到徐无鬼最后逃离的时候,才选择出手。 这个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这柄可以开启紫霄宫的如意并非凡品,刚刚出世之际,自有一番气势。纵以徐无鬼的境界修为,一触到如意,气机也被如意扰乱。李道虚起先只是按剑不动,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在徐无鬼降伏如意的关键时候,他再出剑,让徐无鬼进不得退不得,不得已只能拼着硬受李道虚一剑,再动用极为损耗修为的秘法才勉强逃脱。这还是多亏了李道虚在陆吾一战中损耗严重,如果是全盛时的李道虚,恐怕徐无鬼就要被留在此地了。 因为此等缘故,徐无鬼受创不浅,而紫霄宫中情况不明,他若贸然进入其中,吉凶难料,徐无鬼为了今日之事,谋划多时,甚至将偌大一个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只剩下最后一步,必须要慎之又慎,以防功亏一篑。所以徐无鬼不得不先觅地修养伤势,然后再去谋求紫霄宫。 徐无鬼寻觅了一处山壁,运转神通,手掌所触之地,坚硬岩石悉数化作软泥。很快,徐无鬼便开辟出一个临时的洞穴,他进入其中之后,再一挥袖,那些软化的石泥又重新化作石壁,将石洞封住。从外面几乎看不出半点痕迹。 徐无鬼盘膝坐定,没有动用最后一份长生不死之药,而是取出了几只三寸高的玉瓶,这里面盛放的都是阴阳宗珍藏的丹药。这些丹药,虽然比不得开明六巫的长生不死之药,但也是当世绝品,其中就有“五毒真丹”和“五炁真丹”。 徐无鬼身为齐王、阴阳宗宗主、地师,抛开银钱不提,其身家之丰厚,远胜李玄都。无论是宝物,还是丹药秘籍,都是如此。这并非是说李玄都太过寒酸,只能说徐无鬼太过豪富。 徐无鬼取过两只玉瓶,分别将“五炁真丹”和“五毒真丹”倒在掌心,然后将两颗丹药同时服下。当年李玄都服用这两种丹药,都是分开服用,还要拿出数天的时间专门运功化解药力,生怕被药力损伤经脉,若是两丹一起服用,非要爆体而亡不可。也就是徐无鬼境界深厚,才敢于如此行事。 徐无鬼吞下两丹之后,脸庞上顿时显现出一阴一阳的奇异景象,一半脸庞仿佛透明一般,肌肤下的经络、骨骼清晰可见,另一半脸庞漆黑一片,不知积淤了多少毒素。徐无鬼却是浑然不觉,闭上双眼,开始缓缓运转玄功。 转眼之间,徐无鬼的头顶上有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生出,身周则有黑色雾气缭绕,白气所过之处,头顶岩石纷纷化作水晶状,黑气所过之处,岩石被腐蚀得嗤嗤作响,此正是应了清气上升而浊气下降之理。 …… 巫阳不断重复着招魂之术,长生不死之药此时彻底融入了“长生石”之中,继而通过“长生石”再进入李玄都的体内,使得李玄都的胸口血肉恢复如初,已经看不到位于心脏位置的“长生石”,只能看到晶莹如玉的肌肤。 只是李玄都还未醒来。 其余四位长生地仙,环绕周围,两两一组,两人戒备,两人调息,来回轮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死而不僵 自有青鸾卫以来,就是穷凶极恶的代名词,上到达官贵人,中到江湖草莽,下到贫平民百姓,无不惧怕三分。 这些青鸾卫脸上露出狰狞凶恶之色,朝着李玄都冲来。 李玄都掌中的断剑就像一把匕首,迎向这些青鸾卫。 密密麻麻的青鸾卫倒了下去,尸体层层堆砌在一起,然后这些尸体渐渐地变成了鲜血。 鲜血越来越,周围的颜色渐渐退去,只剩下黑白红三色,天空是白色的,悬挂着一轮黑日,鲜血是红色的,浪起浪涌。 当李玄都杀完最后一个青鸾卫,世界变得清静。 李玄都望向张白月和老管家。 张白月怔怔地望着李玄都,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之人。 “虽然你是记忆中人,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李玄都缓缓说道,“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李玄都了,以前的我被人称作紫府剑仙,现在的我被人称作清平先生,以前的我眼里只有自己,没有他人。可经历的事情多了,想法就不同了。师父曾经说过,人是由小及大,从己身到众生,从身前到天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能眼中只有自己,没有旁人,不能只有胜负,没有天下。境界再高,高不过天,修为再厚,厚不过地,沉溺于所谓的剑道,当真能了尽天下之事?我看未必,不过是胡吹大气罢了。如果你见到今日之我,没有当年之洒脱,也没有当年之轻狂意气,未必喜欢,这便是缘分已尽。” 话音落下,李玄都眼前的张白月随风散去,什么也没有剩下。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李玄都又出现了,他手中握着“长生杖”,说道:“真是狠心,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 李玄都说道:“我是个世故之人,不极于剑,不极于长生,不极于恩仇,也不极于一个‘情’字,我只是做出了一个选择。” 另一个李玄都说道:“好一个世故之人。”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半截“人间世”,指向另外一个李玄都,说道:“不要故弄玄虚了。” “什么意思?”另一个李玄都眯起眼,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说道:“难道你到了现在还在装傻?我已经听到巫阳的声音,我现在就可以离去,只是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另一个李玄都说道:“我已经说过了,的确有人救了你,你也可以马上离开,关键是你离开之后呢,是做一个绝情无欲的李玄都?还是做一个正常的李玄都?我是李玄都的三尸神,你是李玄都的魂魄,如果你单独离去,那就是一个绝情无欲的李玄都,如果我单独离去,那就是一个为一己私欲疯狂的李玄都,无论哪个李玄都,都不是真正的李玄都。只有我们重归一体,才是一个完整的李玄都,才算是真正的醒来。” 李玄都笑了起来,“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里我就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无所不用其极之人,最终一统天下,做了皇帝,可见我也不是完人,心中还是有着不堪的一面。你既然是象征**的三尸神,为什么要在意 一个完整的李玄都呢?做一个从心所欲的李玄都不好吗?还是说你担心你醒来之后被巫阳看出端倪?” 另一个李玄都的脸色终于变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窫窳被不死之药复活后,变成了吃人的怪物。那么巫阳也一定做好了李玄都复活后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准备,你说她会怎么处置这个李玄都呢?所以你必须与我合为一体,然后才能醒来,这样便可以瞒天过海,鱼目混珠。” 另一个李玄都开始后退,似是不敢直面李玄都。 李玄都淡然道:“什么魂魄和三尸神分离,不过是骗人的托辞罢了,我就是我,我就是李玄都,你就是你,你不是李玄都,我们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人。我说的可对?国师。” 此言一出,此方天地轰然震动,然后就听到仿佛是镜子碎裂的声音响起,此处天地开始出现裂痕。另一个李玄都好似镜中倒影一般随之碎裂,露出了本来面貌。 这是一个老人,头发花白,身着萨满服饰,不过比起其他萨满,他身上的长袍更为精致,绘制的图案也更为复杂,不仅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花鸟鱼虫、飞禽走兽,还有许多意义不明的图腾,让人望之有目眩神迷之感。 此人正是已经身殒多时的金帐国师。不过相较于李玄都第一次见到国师时的情景,此时的国师十分虚弱,没有当初那种骇人的压迫感。 李玄都道:“国师不愧是一劫地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国师拄着“长生杖”,目光幽深,“这还要仰赖‘长生石’的玄妙,否则我也活不下来。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作为‘长生石’的第二位主人,下场竟然与我一样,都是死在了徐无鬼的手中。” 李玄都道:“那又如何?我还有报仇的机会,你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国师一顿手中的“长生杖”,“你连长生境都不是,若是乖乖认命也就罢了,若不认命,便怪不得我亲自出手,让你吃些苦头。” 李玄都说道:“你通过‘长生石’窃取了我的记忆,却不直接夺舍,可见如今的你十分虚弱,只能依靠编造谎言来骗我主动与你合为一体,何惧之有?” 国师冷哼一声,一晃掌中“长生杖”,两条虚幻巨蛇生出,围绕李玄都缓缓游动。 李玄都浑然不惧,说道:“萨满教源于上古巫教,萨满教的‘长生石’就是上古巫教的不死之药,所以你知道,你的各种手段必然瞒不过巫阳的眼睛,唯一的出路就是与我合为一体,可你太过虚弱,最多就是与我两败俱伤。” 国师的脸色越发难看,挥舞手中的“长生杖”,两条虚幻的巨蛇随之朝着李玄都噬来。 两条巨蛇不会吞噬魂魄,也不会伤害体魄,只会吞噬时间。对于“长生杖”的运用,国师无疑高出李玄都不止一筹。 李玄都则是举起掌中的半截残剑,与两条巨蛇相斗一处。他得了巫阳传授的“宙之术”,对于如何抵御国师的“长生天根本法”,倒是颇有心得,一时间竟是不落下风。 就在这个时候,巫阳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是招魂的声音,呼唤着李玄都的名字。 到了巫阳这等境界,就算李玄都并非真名,也可以通过这个名字施加魇镇之术,故而李玄都听闻招魂术后,只觉得魂魄愈发壮大,与此处天地愈发相合。反观国师,巫阳的声音每次响起,都对他是一次重创,就好像鬼仙刚刚出窍神游就遭遇了滚滚春雷,魂魄震荡,念头溃散,身形愈发虚幻,同时还被此处天地所排斥。 虽然国师和巫阳同为一劫地仙,但国师如今只剩下一缕残魂,在身死之后,侥幸寄托于“长生石”才得以幸存,与自己全盛时期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反观巫阳,服用了一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后,化解了体内的“奢比尸毒”,正值鼎盛,压制国师是再简单不过。 此消彼长之下,国师愈发萎靡,身形缩小,而李玄都则愈发高大,两条巨蟒很快就如两条泥鳅一般,再也不能对李玄都造成威胁。 李玄都此时已经明了事情经过,他被徐无鬼所杀之后,魂魄进入“长生石”中,而国师的魂魄同样在此,待到巫阳要通过“长生石”让他起死回生,国师便窃取了李玄都的记忆,上演了一场好戏,先是让李玄都重新经历过去,以此欺骗李玄都,然后妄图通过与李玄都合为一体借尸还魂。 此中的关键就在于李玄都,他若是信了国师的谎言,那他便与国师融为一体,复活之后成为另外一个国师。可他只要不信,在巫阳的引导下,他就能安然离开此地,国师的最后一缕残魂也会荡然无存。 巫阳的声音越来越大,国师的身上先是出现了无数裂痕,然后开始崩碎,碎片化作点点流光,被李玄都吸纳入体内。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上方天幕出现了一片光亮,好似暗室明灯,又似是地底深处终于看到了出口处的天光。 天光落下,驱散了这方世界的黑白二色,李玄都放眼望去,在岛屿周围的血湖中,那些禁锢在血湖中的魂魄们开始缓缓消失不见,接下来血湖的湖面也开始不断降低,终于是露出湖底,然后取而代之的是碧绿的灵光,所过之处,万物竞发,生机勃勃。 李玄都不会想到,巫阳为了履行诺言,竟然将半数长生不死之药用在了他的身上,此时便是长生不死之药的药力开始洗涤“长生石”所蕴含的各种负面气息。 因为“长生石”的炼制过程太过残忍,无论是国师那般以人为材,还是灵山十巫那般以上古荒兽为材,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些生灵死去时的怨念煞气。窫窳之所以会变为怪物,就是因为灵山十巫炼制的不死之药中残留了太多的荒兽气息,如果李玄都也是这般复活,虽然他的“长生石”中没有荒兽气息,但有无数金帐奴隶的怨念,他就会被无数枉死之人的怨念夺去心智,成为似人似鬼的疯子。故而巫阳才要将半数长生不死之药融入到“长生石”中。 李玄都不明白其中玄机,却知道此时他已经可以醒来,双脚离开地面,向着头顶的天光飞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因祸得福 李玄都进入头顶的天光之后,并未在第一时间醒来。因为李玄都先前并非是昏迷不醒,而是身死之后魂魄离体,巫阳的招魂只是让魂魄归位,魂魄好似游子归家,总要有个与体魄重新适应的过程,所以李玄都其实是进入了昏迷的状态之中。 李玄都就好似一个大病初愈之人,渐渐地从昏迷状态进入睡梦状态。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隐隐约约可以感知到自己周围有五道极为强横的气息,反而给人心安的感觉,便没有睁开双眼。 他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神游太虚。 恍惚之间,李玄都好像是回到了东海蓬莱岛,漫步于八景别院之中,此时的八景别院中有些不同,没有像往日那般寂静得吓人,反而像李玄都小时候那般,人来人往,颇为热闹。然后李玄都看到了师娘李卿云,满脸慈爱之色,“可怜的孩子……” 李玄都与师娘接触不多,可看到师娘那张与李非烟极为相似的脸庞之后,李玄都的心底还是升起亲近之意。 转眼间,李玄都又好像来到了帝京相府,张肃卿正坐在书案之后,轻声道:“紫府,若是帝京有变,你就带着月儿逃出帝京去,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后来。” 李玄都心中百感交集,想到了自己的谋划布局,待到儒门事了,他就开始准备重返帝京,为当年之事做一个了结。这么多年的心结,也算是解开了。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听到有个女子声音在身后响起,“玄哥哥……” 李玄都一怔,怎么有女子,难道是张白月?不过下一刻李玄都就反应过来,这不是张白月的声音,张白月也万不会如此称呼自己。 李玄都猛地转过身去,却见一个女子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身缟素,梨花带雨。 不是秦素是谁? 李玄都有些奇怪,岳父秦清就好好地在自己身旁,秦素哭什么呢?难道是想起过世的娘亲了? 李玄都迈步向秦素走去,“素素,怎么了?” 秦素伸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带着感伤说道:“玄哥哥……” 李玄都正要开口说话,恍然响了起来,岳父当然没有出事,因为出事的人就是他自己。 想到此处,李玄都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 “你终于醒了。”李玄都还有些浑然,守在旁边的巫阳已经开口。 李玄都听到巫阳的声音,脑海中的最后一点浑噩散去,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巫阳就坐在他不远处,李道虚坐在东边,澹台云坐在西边,张静修坐在南边,秦清坐在北边。 如果不算李玄都与国师争斗的那段时间,李玄都的记忆还停留在徐无鬼一剑刺入他的胸口,那时候巫阳等人还在与陆吾激斗。 不等李玄都开口相问,秦清已经起身来到他的面前,摆手示意李玄都不必起身多礼,然后将事情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李玄都听完之后,大致明白了现在的局势,起身之后先向四位长生地仙行礼答谢,然后又向巫阳郑重行了一礼。天底下的恩情分为许多种类,抛开父母师长的生养之恩和教导之恩不谈,仅以外人而言,无疑是知遇之恩和救命之恩最大,知遇之恩不必说了,士为知己者死,是能以死相报的,救命大恩也是如此。 巫阳的态度仍旧是十分无所谓,就像她以自己的真名立下誓言的时候,摆了摆手,“我说了,我只是履行誓言罢了。” 真名本身具有力量,誓言本身也有力量,境界越高的人,越是如此。故而佛门之中有许下大宏愿的法门,许下大宏愿之后,便可提前获得境界修为,只是如果不能完成大宏愿,便要受困于此。最为有名的便是地藏王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因此地藏王菩萨是为佛门四大菩萨,地位尊崇,却至今未能成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宏愿也是一种誓言。 在巫阳看来,这就像打赌,在立下誓言之初,她觉得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两人掌控局势,李玄都自然能安然离开此地,要么两人一起死在五位大巫的围攻之下,她都死了,誓言也是无用。如此算来,真名立誓是稳赚不赔的。可巫阳万万没想到,局势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没有办法,她也只能愿赌服输。 听巫阳如此说,李玄都没有多言,有句话叫做“大恩不言谢”,总是挂在嘴上,反而是失了诚意。 李玄都经过这次死而复生之后,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因为伤势而修为大损,反而是修为更进一步,尤其是神魂方面,已经可以与鬼仙途径的极天王相提并论,体魄方面则是切切实实的脱胎换骨,直追人仙途径的伊里汗。只是李玄都并无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的修炼法门,所以没有相应神通。 这也在情理之中。地仙途径本就中庸,兼具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之长,而先前李玄都与国师争斗,最终因为巫阳招魂的缘故,国师败亡,仅剩的一缕残魂破碎,被李玄都收为己用。不管怎么说,国师毕竟是一劫地仙,其神魂何其强大,李玄都吸收了国师的残魂之后,神魂大为壮大,几乎比得上二十年苦功。至于体魄,则要归功于“长生石”和长生不死之药了,巫阳以长生不死之药洗涤“长生石”,药力浸入李玄都的体内,不仅修复了李玄都的所有伤势,而且还起到了洗精伐髓的妙用。两者相加之下,实则是让李玄都的资质更进一步,以前的李玄都在资质上尚要稍逊于李太一,现在已经是不逊分毫了。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长生石”彻底取代了李玄都的心脏,此举有利有弊,弊端是李玄都无法再用“长生石”显化身外化身,等同是少了一门神通,好处是李玄都的体魄有了“长生石”的某些特质,其坚韧直追长生地仙,甚至还能汲取他人修为。“长生石”中蕴含的药力更是化作了李玄都的气机修为,使其修为大进。 在进入“玄都紫府”之前,李玄都已经是实质上的“太玄榜”第一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如今修为大进,可以说李玄都的一只脚已经踏入长生境的门槛,算是半个地仙,至于何时把另外一只脚也收入门槛,成为一个完整的长生地仙,则要取决于李玄都何时能将体内的药力彻底炼化,并且完善自己的修为,圆满如一,真正成就金丹大道。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似攻城掠地,李玄都的大军已然横扫两京十九州,将所有敌手涤荡一空,但此时的李玄都还不算改朝换代,他还要建立一个新的朝廷,颁布政令,在地方设置官府衙门,最终登基称帝。现在的李玄都还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这一点,不仅李玄都自己感觉到了,其他几位长生地仙也看出了端倪,如今的李玄都已经显现出许多长生地仙之相,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而得长生。所欠缺的不过是最后的法天地升降之理罢了。 张静修道:“贫道先行恭喜李道兄和月白,李道兄多了一位长生境的弟子,月白多了一位长生境的女婿。” 李道虚淡然道:“张道兄此言差矣,同是道门之人,他也是张道兄的晚辈。” 澹台云道:“由此看来,未来的道门大掌教是非紫府莫属了,我这个最快晋升长生境之人的名号,也该送给紫府了。” 李玄都没有太多喜悦之色,正色道:“过奖,不敢当。” s:///book/1/1490/743159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门开 就在李玄都死而复生的时候,徐无鬼也将自己面前的几样丹药依次服下,气息回转,继而渐渐平复,直至周身和脸上再无其他异象,已然是养好伤势,不说重新回到自己的鼎盛巅峰状态,也再无其他忧虑。 徐无鬼起身离开这方暂时开辟出的洞穴,仍旧不离地飞掠,而是徒步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遇山翻山,逢水涉水,直往极西方向而去。 徐无鬼此行给自己定下了数个并不冲突的目标,他并非贪心到要将所有目标全部完成,而是要根据局势的变化而随机应变。最终,徐无鬼决自己此行的目标就是成就一劫地仙,不坏金身还在其次,关键是为自己争取百年时间,待到李道虚和张静修等人离世,这天下便又是他的天下了,到那时候大事可期,大业可成。 在南华道君封闭“玄都紫府”之前,“玄都紫府”可以随意出入其中,各宗之中都有相关记载。在道门兴起之前,“玄都紫府”又被称作帝下之都,天帝是其主人。上古巫教的大巫们作为天帝的属下,也可以进入其中。徐无鬼早在多年之前就开始收集“玄都紫府”的各种记载,在许多巫教遗址中收获颇丰,不仅知道了开明六巫的存在,甚至还得到了部分关于紫霄宫的记载。 紫霄宫乃是太上道祖传道所在,其中有什么物事,不得而知,但在紫霄宫外有两座法台,一座名为“飞升台”,顾名思义,是飞升所在,只要在这座法台之上,便可省却种种繁琐程序,直接立地飞升而不必惧怕外敌袭扰。另一座名为“留仙台”,顾名思义,有留人之意,虽然不能完全避开天劫,但能削弱天劫的威力,更容易渡过天劫。 徐无鬼所求的自然是“留仙台”,他多年苦功,只是稍逊于李道虚而已,已经可以尝试渡过天劫,只是胜算不大,不敢冒险一搏。当初国师渡劫,也有他在幕后谋划的缘故,而他之所要抢夺“长生石”,也是为了自己渡劫早做准备。如今就算没有“长生石”,他的身上还有“阴阳仙衣”这件仙物,在留仙台的助力下,有八成把握渡过天劫,成为一劫地仙。 至于如何不重蹈国师的覆辙,徐无鬼也有应对之策,那便是他手中所剩的最后一部分长生不死之药,服下之后可以立刻恢复全盛状态,那时候的他便能以一劫地仙的姿态从容退走。 至于如何进入紫霄宫所在洞天,又如何开启飞升台和留仙台,关键 都在他从陆吾身上得来的如意上面,此物名为“三宝如意”,上应日、月、星三光之意,下应天、地、人三才之意,本是太上道祖之物,在道祖飞升之后,留于世间,乃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仙物。不过这件仙物没有太多妙用,持之可以通行“玄都紫府”内外,说无用也无用,对敌时毫无用处,说有用也有用,可以助人渡过天劫,全看如何运用。 虽然是徒步行走,但徐无鬼的行走速度也不逊于寻常江湖高手的全力奔驰,好似缩地成寸一般,说是日行千里也不为过,如此走了大半日的时间后,徐无鬼来到了西金地域的边缘位置,再往西走,已无前路。 徐无鬼伫立于一座最高的山峰上, 掌中显现出“三宝如意”,却见如意通体碧绿,顶端呈三朵云纹状,镶嵌有六颗颜色各异的宝珠,分别是对应“天”的玄色宝珠,对应“地”的土黄色宝珠,对应“人”的赤红色宝珠,对应“日”的金色宝珠,对应“月”的月白色宝珠,对应“星”的深蓝色宝珠。 徐无鬼开始往手中的“三宝如意”中注入气机,对应日、月、星的三颗宝珠依次亮起。 与此同时,徐无鬼面前的景象也变得扭曲模糊起来,一座似虚似实的门户渐渐显现。 徐无鬼脚下的这座山峰远远望去,好似一座石台,名为“登仙台”,意思是迈过了这道门槛,无论是羽化飞升,还是且留人间做地仙,都是唾手可得。天仙也好,地仙也罢,都是超脱凡俗的仙人,故曰“登仙”。 徐无鬼站在登仙台上,面前就是万丈深渊,然后自那道虚幻门户上生出一条完全由云气构成的长桥,直接连接了门户和登仙台。这架桥名为“长生桥”,寓意和登仙台大同小异,无非是长生之途、得道长生种种此类。 至于那座紫霄宫的门户也有说法,名为“天门”。百姓传说中总有南天门一说,可徐无鬼明白,没有什么天庭,也没有什么地府,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何来轮回。飞升便是离开人间,天仙无不可去,甚至可自行开辟一方小千世界,自成一方世界之主,所谓天帝,不过是天仙之中的首领人物,类似于江湖中的武林盟主,不能对其他天仙生杀夺予,与世俗朝廷的皇帝相去甚远。 没有天庭,自然没有南天门。此处便是“天门”。 徐无鬼向前一步,踏上长生桥,向着天门 行去。 …… 李玄都复原之后,修为大进,可以充作一位地仙,若再有冲突,不必像先前那般远远观战,等同是巫阳等五位地仙又多了一个帮手,成为六位地仙。六大地仙联手,真是天下之大,无不可去之处,便是此时再与陆吾斗上一场,也无甚好怕。于是众人商议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先去寻徐无鬼的踪迹,最起码要将那柄如意夺回。 除巫阳以外,其余几位都心知肚明,今日若是不能除去徐无鬼,待他成就一劫地仙,便多出一百余年的光阴,他也不必与众人交手,只是觅地潜藏,不说李道虚、张静修这些老人,就是还算是年轻的澹台云和秦清也熬不过徐无鬼,唯有李玄都有望与徐无鬼拼一拼耐性,可到了那个时候,徐无鬼岂会容许李玄都成就一劫地仙,李玄都孤木难支,当真是天下之大再无一人能够制得住他。对于李玄都而言,除了这些公义上的考虑,他与徐无鬼还有私怨,虽说李玄都并不把个人恩怨放在第一位,但也不意味着李玄都就全然不在意个人恩怨,该报的仇还是要报。 至于巫阳,她与徐无鬼没有深仇大恨,但她知晓紫霄宫中的留仙台和飞升台,她在人间已无留恋,不愿冒险尝试留仙台渡劫,正欲通过飞升台飞升离世,去寻自己的老上司的天帝,可仅凭她一人之力,不是陆吾的对手,难以进入紫霄宫,如今天赐良机,正好借助五位长生地仙之力,进入紫霄宫中,所以也算是志同道合。 众人议定之后,按照巫阳的指点,动身前往西金地域。 开明六巫在五行洞天中生活了近千年,已经探索了每一寸地域,虽说西金地域是巫履的地盘,但巫阳也是十分熟悉,在巫阳的引路下,六人很快便来到了登仙台所在。 此时徐无鬼已经先一步来到登仙台,并且通过天门进入了紫霄宫所在的洞天,在徐无鬼离去之后,天门已然关闭。换而言之,众人因为要救李玄都的缘故,来晚一步,可以说徐无鬼对李玄都痛下杀手,虽然没能彻底杀死李玄都,但拖延了时间,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巫阳站在登仙台上,望着眼前的万丈深渊,无奈道:“我们来晚了,天门已经关闭。” 本站域名 biqukan。c 就在这时,李道虚开口道:“那也未必。” 众人齐齐望向李道虚。 李道虚取出自己的佩剑,道:“此剑名为‘叩天门’。” s:///book/1/1490/743159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劫地仙 都说李道虚的心机城府不逊于徐无鬼,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当徐无鬼通过上古巫教的遗址得知“玄都紫府”的种种隐秘的时候,李道虚也在东海深处的洞府中见到了有关“玄都紫府”的记载。只是那时候的李道虚太过操切,修为不足就贸然进入“玄都紫府”,虽然发现事情不对后就果断退出,保全了自身,但也错失了继续探索“玄都紫府”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除了修为之外,李道虚的准备更充分,他不仅有进入陆吾居处的“人间世”,还有进入紫霄宫的“叩天门”,故而李道虚给弟子取名玄都紫府,除了期许之意,还有抱憾之情。 \咪\咪\阅\读\app  \\ “叩天门”顾名思义,与此处“天门”有着极大的关系,是为叩响天门之意。不过相较于“三宝如意”,“叩天门”的局限更大,前者是开门,后者却多了些破门而入的意思,而且“叩天门”也无法开启飞升台和留仙台。严格来说,“叩天门”才是天门的真正“钥匙”,“三宝如意”是进出整个“玄都紫府”的“钥匙”,不仅可以开启天门,也可以开启“玄都紫府”中的其他门户,只要持有“三宝如意”,便可自由进出“玄都紫府”无碍。 李道虚说罢,直接将掌中的“叩天门”丢掷出去。 “叩天门”并未化作长虹飞掠,而是向前一撞,好似叩门。天幕破裂,有浓郁紫气生出。 一剑开门见昆仑。 自古就有昆仑仙境的说法,只是此处“昆仑”并非昆仑山,而是“玄都紫府”,准确来说,是“玄都紫府”中的“昆仑洞天”。 “玄都紫府”的构造十分玄奇,有些类似于传说中的“桃花源”,初时极小,越往深处则越大,李玄都等人刚刚进入“玄都紫府”时,不过一山而已,待到进入陆吾居处就豁然开朗,再从陆吾居处进入五行洞天,已然可比一府之地,而紫霄宫所在的昆仑洞天,经过天帝、太上道祖、南华道君等数十位天仙的开辟之后,已经有一州之地,实在是不可思议,第一洞天之名当之无愧。 早在上古年间,“玄都紫府”还未封闭,长生境高人的百年期满,往往会远去昆仑洞天,放在普通人的眼中,这便是飞升得道了。 那时候的众多大神通者还未离世,颇有些人神混居的意思,昆仑洞天除了灵气充盈之外,且有众多地仙在此隐居,以图渡过天劫。此时的昆仑洞天虽然算不上真正的三十三重天,但也相去不远。故而能够去往昆仑洞天的高人,在凡人眼中也和仙人差不多了。 只是随着天帝和太上道祖相继飞升离世,又经历了牧野一战,众地仙或死或伤,幸存之人大多选择离世,昆仑洞天中的地仙日益减少,而在太上道祖离去之后,紫霄宫封闭,“玄都紫府”成为了无主之地,道门中人又为“玄都紫府”的归属大起干戈,最终引得正道祖师南华道君出手将“玄都紫府”封闭,留下陆吾负责看管“玄都紫府”,禁止 没有机缘之人擅自进入其中,昆仑洞天才逐渐成为后世人眼中的传说之地,“昆仑”二字也不再象征着仙境,只是笼统称为道门祖庭。许多循着典籍记载来到昆仑之人,只见得白雪皑皑,不见半点仙家气象,也只当书中记载是前人故意夸大其词,不过是凭空想象罢了。 今日,随着李道虚以“叩天门”叩响天门,终于使得真正的昆仑重现世间。 天门现世,却没有长生之桥,六人直接飞入门户。 过了门户,便是昆仑洞天,比之五行洞天更为广阔,大致便是仙家气象,没有太多人工开凿之痕迹,一切顺其自然,有山川草木,有花鸟鱼虫,有奇禽灵兽,有日月星辰,也有四季轮转,并不似五行洞天那般泾渭分明。 不过最为醒目的还是一座高悬于天空之上的宫殿,正是李玄都等人在玉虚峰和玉珠峰上所见的宫殿虚影,殿宇层叠,万盏金灯,紫气萦绕,此即是太上道祖的紫霄宫。任谁也不会想到,紫霄宫竟然会显化虚影于人间,在玉虚峰和玉珠峰上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要经过“太虚幻境”、“玄都紫府”、陆吾居处、五行洞天,抵达昆仑洞天之后,才能真正见到紫霄宫。 六人止步,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向空中高悬的紫霄宫,可见紫气之中又有一抹氤氲绿色,张静修开口道:“祖天师曾经进入过紫霄宫,据祖天师记载,紫霄宫中有一天地灵根,三千六百年一开花,三千六百年一结果,所结之果再三千六百年方得成熟,一次结果三十六枚,可助地仙渡过三次天劫,人间所修金丹大道,又称金液大还丹,故而此树之果,名为草还丹。屈指算来,再有六百余年,紫霄宫中的草还丹就该成熟了。” 已经收回“叩天门”的李道虚说道:“我等是看不到那一天了。若是能侥幸看到,也用不到了。” 李玄都是六人中最年轻之人,自然没有老人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的感慨,问道:“不知飞升台和留仙台在何处?” 巫阳说道:“就在紫霄宫的门外。” 说罢,巫阳当先离地而起,向空中的紫霄宫飞去。 其余五人对视一眼,也随之腾空而起。 待到六人飞至紫霄宫的高度之后,眼前景象骤然一变,不见紫霄宫的重重殿宇,只见两扇堪比城门的青铜大门,此时门户紧闭。这便是紫霄宫的玄妙了,介于可见和不可见之间,就好似是海市蜃楼,远观可见,想要近观却又消失无踪。 在青铜大门进外的左右两侧分别有一座高高法台,一座紫气萦绕,寓意飞升,正是飞升台,一座青气浩荡,寓意渡劫,是为留仙台。此时在青气环绕的高台上盘坐着一人,闭着双目,玄色仙衣在天风中猎猎作响,膝上横有一柄玉如意,似在恢复元气,正是地师徐无鬼。 徐无鬼察觉到六人的气息,猛地睁开双眼,脸庞上隐隐有金光流转,目光莹然。 见 到巫阳等人来到此地,徐无鬼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按照徐无鬼的设想,李道虚等人应该被他挡在了“天门”之外,纵然无人联手,也无法强行打开昆仑洞天的门户。再有一点,已经死在他手中的李玄都不但又活了过来,而且修为大进。不过这也怪不得徐无鬼谋划不周,任他智谋无双,也料不到巫阳出手救了李玄都,更料不到李道虚掌中的“叩天门”是进入昆仑洞天的关键。 不过徐无鬼脸上的异色只是一闪而逝,很快便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不迫,谓众人道:“诸位好手段,没有这‘三宝如意’,也能进入昆仑洞天。” 李道虚道:“地师是要通过留仙台渡过天劫?” 徐无鬼举起手中如意,淡笑道:“可惜诸位来晚一步,我已经渡过一重天劫,如今已经是一劫地仙。” “三宝如意”上共有六颗宝珠,分别对应“日”、“月”、“星”、“天”、“地”、“人”,先前徐无鬼进入昆仑洞天,用去了“日”、“月”、“星”三颗宝珠,开启留仙台又用去了对应“地”的宝珠,每颗宝珠使用之后要用百年的时间恢复,此时只剩下“天”和“人”两颗宝珠。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没有想到徐无鬼已经度过天劫。 李道虚脸色不变,轻声道:“一劫地仙虽然厉害,但也不是我六人的对手,地师恐怕要被留在此地。” 就在李玄都说话时,六位长生地仙已经分散开来,隐隐将留仙台以及留仙台上的徐无鬼围在中间。 徐无鬼渡过天劫之后元气大伤,便直接在留仙台上服用了最后一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开始恢复元气。在徐无鬼看来,李道虚等人无法进入昆仑洞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昆仑洞天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与其返回人间后如丧家之犬一般东躲西藏,倒不如先在昆仑洞天中恢复元气,然后再出去慢慢周旋。 当李玄都等人进入此地的时候,正值徐无鬼炼化药力的尾声。虽然未能阻止徐无鬼渡劫,但也刚好堵住了徐无鬼的去路。 徐无鬼站在留仙台上,一人面对六人,如果对手仅仅是长生地仙也就罢了,可巫阳还是一位一劫地仙,而且是距离二劫地仙只差一步之遥的一劫地仙,无论怎么算,徐无鬼都没有分毫胜算,除非是心学圣人降世,都说五百年方有圣人出,圣人降世,又岂是那么容易。 到了此时,已成死局。 不过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无论何种死局,都不是十死无生,至多就是九死一生,无论如何都留有一线生机。李玄都如此,徐无鬼自然也是如此。 此时徐无鬼的一线生机就在他掌中的“三宝如意”上面。 只要他找到机会动用对应“人”的宝珠,开启去往人间的门户,回到人间。巫阳因为天劫的缘故无法离开“玄都紫府”,少了这个强敌,他便可以逃出生天。 s:///book/1/1490/743948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围攻 如意其实也是一种兵器,传说当年天帝与蚩尤作战,专门打造了一种兵器,就是如意的前身,后来演化为骨朵,再至后来,如意用途变化,先是成为瘙痒之物,又变为礼器和摆设。 不过徐无鬼掌中的“三宝如意”却是可以当作兵刃来用,在先前的争斗中,他的“天魔斩仙剑”不敌李道虚的“叩天门”,已然被毁,“三宝如意”最起码无惧“叩天门”的锋芒。 徐无鬼手持“三宝如意”,悠悠然向前踏出一步,一袭玄色仙衣随之轻盈摇动,淡然道:“李道虚、张静修、澹台云,咱们为敌多年,你们谁先来?” 徐无鬼的声音不大,却让天空中云卷云舒。 澹台云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踏出一步,踏足虚空如履平地。与此同时,她的身上生出滚滚血气,仿佛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以至于生出一层赤红色的薄雾。 徐无鬼一挥手中“三宝如意”,裹挟着层层叠叠的赤红色云雾,朝着澹台云当头砸下。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砰然巨响,澹台云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她脚下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将周围的雾气全部震散,露出一片朗朗晴空。 云雾散去之后,澹台云踉跄后退,不是徐无鬼的一击之敌。 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是一劫地仙,而且还是全盛时期的一劫地仙,与国师那种元气大伤的一劫地仙不可同日而语。 本小说的最新章节将会优先更新在app上, shu5。cc 下载继续无广告阅读。 李道虚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徐无鬼,试图捕捉徐无鬼气机流转的细微痕迹,以期从中窥到些许可以称之为破绽的存在,但至今为止,他没有半点收获。 李道虚不由喟叹一声,“不愧是不坏金身。” 下一刻,巫阳出现在了澹台云的身后,伸手按在她的后背上,止住了澹台云的退势。 徐无鬼轻轻跺脚,天地仿佛猛然颤抖了一下。接着天幕上出现了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缝,向四周蔓延。继而这一片“天幕”如镜子一般破碎开来,一双漠然无情的巨大眼睛缓缓显现,高高俯瞰着世间苍生。 众生入我眼! 到了此时,张静修也不得不出手了,一甩大袖,袖口猛然张大,似是一个无底之洞。 这是张静修苦修多年的神通“乾坤袖”。 袖里藏乾坤。 只见得张静修大袖一卷,袖口所过之处,无物不收,就连凭空出现的一双眼睛也被张静修收入袖中,只是张静修的大袖也随之鼓荡不休,久久不能平静,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袖而出。 张静修只得专心压制自己的大袖。 就在此时,李道虚只是简简单单上前一步,一剑向前。 浩荡剑气横贯于天地之间。 徐无鬼的双眼中涌现出熊熊燃烧的阴火,以他为中心,一圈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万物失去颜色,风不卷,云不舒,一片寂静,万物彻底凝滞。 这一刻,天地万物仿佛变成了一幅只有黑白二色的水墨画,徐无鬼仿佛是画中人物 。李道虚的“叩天门”就像一支墨笔缓缓进入画卷之内,在画面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落笔初始痕迹最深,随着行笔而颜色逐渐转淡,最后笔尖上的墨尽,再无痕迹。 李玄都立时认出,这是传承自金帐萨满教一脉的“长生天根本法”,与巫阳所传授的“宙之术”殊途同归,又有细微不同。既然宋政都可以习得,那么徐无鬼想要修成此法也不是什么难事。由此可见徐无鬼的心机之深,有如此手段,竟然一直藏而不露,直到此时方才用出。 就在两者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一把虚幻之刀横斩而出,好似裁纸刀一般,将这幅“水墨画”从中一分为二。天地由此不再静止,重新恢复鲜活。 “长生天根本法”是涉及时间之法门,秦清的刀却是涉及空间之法门,这也是巫阳要传授秦清“宇之术”而非“宙之术”的缘故。两者互为克制,若无空间,时间便没有任何意义,再加上李道虚的一剑,集合两位长生地仙之力,方才将徐无鬼的“长生天根本法”破去。 徐无鬼的掌中再度出现佛骨舍利,有光明自生。其中有大日如来之法相,隐隐可见。 大日如来,乃是佛祖三身之一,其威能光明普照,智慧佛性之光普照三界十方,照彻一切有形无形有色无色事物,众生万象,诸法皆明。 本站手机app: 咪咪阅读 徐无鬼面带微笑,一轮佛光自他脑后升起,伴随着佛音袅袅,金光刺眼。 虽然“太阴十三剑”修到最后近乎于魔道之法,但佛魔本一线,此时用出佛法,仍是倍显佛陀妙义,使得刹那变永恒,芥子纳须弥,天下之大,处处皆是极乐佛国,方寸之间,也可自成一片佛土。 浩瀚无垠之佛光,仿佛要普照四方十地,一阵阵梵言禅唱,透过虚空,震撼天地。一点点金色的佛光,汇聚成一处,光芒普照十方,继而越变越大,无边佛光之中,一轮巍峨广大到无法形容的红日缓缓浮现。 红日开始冉冉上升,一时间天地色变,云卷风怒,声势骇人。 徐无鬼单手结成“施无畏印”,在其身后生出一尊大日如来法相。 在徐无鬼结成法相的那一刻,天地间先是骤然一暗,原本悬于空中的真正太阳仿佛被乌云遮蔽,又像是遭遇日食,迅速黯淡下去,紧接着徐无鬼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光芒大盛,再次照亮世间,仿佛一切光明尽是出自于此,此谓之无量光。 徐无鬼一掌压下,其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随之一掌压下。 手印之间,唯有光明,其光之盛,几乎要凝聚出太阳真火。手印落下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伴随着漫天似真似假的太阳真火,仿若是火海烧天,格外震撼心神。 此等威势,当真是不可估量,尽显一劫地仙之威势。 就在此时,巫阳终于出手,整个人径直掠向佛掌。 与巨大佛掌相较,巫阳极其渺小,不说如蝼蚁一般,也相差不多,可巫阳不愧是一劫地仙,竟是生生击穿了佛掌,无数由虚凝实的太阳真火落下,仿佛是一场流星火雨 。 巫阳穿过佛掌之后,浑身浴火,好似一个火人,又是一拳打向徐无鬼。 徐无鬼的身形化作阴火四散游走。 巫阳的这一拳便直接落在大日如来的法相之上,这尊号称不为外物所坏的法相如梦幻泡影,迅速变淡,竟是没有丝毫抵御之力,如同沙滩上堆砌成的城池,海浪一来便濒临崩碎。 那颗显化大日如来法相的佛骨舍利也随之化作飞灰,随风消散。 在不远处,阴火重新凝聚成徐无鬼,他的手中又出现了一颗佛骨舍利,要知道静禅宗毕竟曾经是佛门第一大宗,鼎盛时亦曾与正一宗并称为江湖正教的泰山北斗,寺中供奉的佛骨舍利足有三颗之多,在静禅宗覆灭于徐无鬼之手后,全部落入了徐无鬼的手中。 徐无鬼又祭起一颗佛骨舍利,结出“不动明王印”,一时间佛光普照,显化出一尊一头八臂的不动明王像,右手拿剑,左手握罗索,盘坐于金莲之上。 诸佛菩萨的造像大致有二种类型,一是安详相,一是忿怒相。大日如来是佛祖的安详相,明王是佛祖忿怒相。 佛门有五大明王之说,不动明王居于五大明王之正中,亦即居于首位,另四尊明王围绕在他身边,他是明王之中最重要的尊格,被称为不动尊或无动尊,与观世音菩萨和地藏菩萨并列。 只见不动明王相上升起起一道道金色佛光,只是这佛光中没有半分慈悲,只有包含着佛陀怒火的冷酷。 巫阳被佛光笼罩,竟是动弹不得。 徐无鬼暂时困住巫阳之后,便要举起掌中的“三宝如意”,准备开启通往人间的门户。 就在此时,一直没有动作的李玄都终于出手。 此时的李玄都不是长生地仙胜似长生地仙。 徐无鬼只得停下手中动作,一挥袍袖,泼洒出层层叠叠的青色剑气。 李玄都以双手挡住那片连绵不绝的剑气。 层层叠叠的剑气轰然撞击在李玄都的掌心上,如同一条大江撞在了崖壁之上,当头的剑气如江水一般粉身碎骨,但其后的剑气仍旧是源源不绝。 李玄都的双手上青筋暴起,衣衫飞舞,如同与一条浩荡长龙角力。剑气仿佛无穷无尽,依旧凭借着稳步攀升的气势,缓缓推进。 李玄都双手先是鲜血淋漓,继而血肉模糊,可始终不曾后退,反而使得剑气一鼓作气再而衰。 徐无鬼食中二指并起,画了一个圆。 圆分黑白两仪,此乃“阴阳两极生”。 剑气骤然变阵,汹涌剑气被分成两股,从李玄都的身边激流而过,然后首尾相接,形成合围之势。 此招出自“太阴十三剑”,虽然是守式,但在徐无鬼的手中,也能以守为攻。 李玄都不敢怠慢,只见丝丝缕缕的气机在他掌间汇聚,气机如线,不断交织,先是隐约可见勾勒其形,随后有气机不断填充其中,最后一柄完全由气机构成的青色长剑出现在李玄都的掌中。 s:///book/1/1490/743949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坏金身 到了长生境之后,不能说不滞于物,而是绝大多数兵刃已经无用,甚至成为负累。就好似是两个成年人打架,再用手指粗细的树枝就不合时宜了,因为这么细的树枝打在对手的身上会直接折断,除非是要害部位,一般要用手腕粗细的木棒才行,如果没有木棒,那就干脆用拳头,直接省事。 长生境界修为便是如此,除了仙物之外,其他兵刃已经没有太大用处,就算是半仙物,也只有部分半仙物还算有用,故而秦清很早之前弃“欺方罔道”不用。 对于李玄都来说,“人间世”虽然有所不同,与自身极为相合,算不得负累,但毕竟不是仙物,能发挥出的威力相当有限,与长生境界高手交手也就罢了,与一劫地仙交手,恐怕会落得“天魔斩仙剑”一般的下场,虽说“人间世”能够断剑再生,但也是个麻烦,还不如有了“长生石”某些特质的体魄。 李玄都以气机化剑,同样用出“阴阳两极生”,在徐无鬼以剑气形成的大圆中又自成一格小圆,变成大圆套小圆的格局。大圆收缩,小圆外扩,两者形成僵持,位于正中的李玄都自然是安然无损,抬手一剑前指,携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圆环状的剑气,掠向徐无鬼。 徐无鬼则是举起掌中的“三宝如意”迎向李玄都。 一瞬之间,两人交手十余招,金属碰撞之声不绝,最终以徐无鬼击散李玄都掌中剑气而告终。 李玄都干脆改用双手,他精通各家所长,除了剑法之外,掌法也是不俗,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在他手上已经大变模样,不仅可以六虚一实、九虚一实,也可以六实一虚、九实一虚,端的是变化无方,让人防不胜防。而且掌中蕴含剑气,配合上攻伐第一的“逆天劫”,谁要是挨上他的一掌,不逊于被他刺上一剑。 徐无鬼精通各种法术,更是剑道宗师,他的拳掌功夫放在江湖上自然也是不俗,可相较于剑法和法术,就要逊色许多,被李玄都趁机近身之后,一个不慎,被李玄都在心口上印了一掌。 此时李玄都的双掌已经复原如初,晶莹如玉,比起佛门高僧的金刚之身也不逊于分毫了,这一掌下去,掌力本身摧山裂石还在其次,关键是掌心中蕴含的剑气,就算是以金刚体魄见长的悟真也要被这道剑气击穿体魄。 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徐无鬼只是身形微微一晃,就化解了李玄都的剑气。 就在此时,秦清沉声道:“这是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 长生地仙渡过一重雷劫之后,被雷劫洗练体魄,得证金刚不坏之身,虽然“不坏”二字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其中厉害,徐无鬼体魄之坚韧,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再加上身上所着的“阴阳仙衣”,竟是使得李玄都的一掌全然无功。 徐无鬼反手以手中的“三宝如意”扫在李玄都的胸口上,只见得“三宝如意”光芒大盛,蕴含地水火风 之力,威势无畴,无坚不摧。 眼见“三宝如意”上的光芒已经照亮了李玄都的脸庞,他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本站手机app: 咪咪阅读 “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徐无鬼感觉手上反震之力传来,竟是让他握有“三宝如意”的右手微微发麻,气息不由得一窒。 这便是李玄都的体魄神异了,得了“长生石”和长生不死之药,坚固无比,尤其是长生石所在的胸口位置,更胜于四肢和头颅,便是徐无鬼的一击,都没能讨到便宜。 就在此时,秦清已经顶替了李玄都的位置,掌中虚幻长刀斩出,一刀化作九刀,九刀化作八十一刀,眨眼之间,刀如林,刀光似海,从四面八方攻向徐无鬼。 徐无鬼自恃有不坏金身,丝毫不惧,也不可以抵挡,只是一退再退。并非是他怕了秦清,而是佛骨舍利不能困住巫阳太长时间,他要抓紧时间打开通往人间的门户,若是等到巫阳脱身,那就难走了。 便在这时,李道虚再度攻至。 破开巫阳不谈,在众多长生地仙之中,李道虚是对徐无鬼威胁最大之人,除了李道虚的修为最高,他掌中的“叩天门”也是关键。长生地仙不滞于物,仙物例外,“叩天门”能开得去往昆仑洞天的天门,能伤得天生神兽体魄的陆吾,自然也伤得徐无鬼。 面对李道虚的一剑,徐无鬼不敢大意,只得停下开启门户的动作,以掌中的“三宝如意”迎上。 “叩天门”和“三宝如意”相击,激荡起层层气机涟漪,不断向外扩散开来。若论修为,就算是一劫地仙的徐无鬼与李道虚之间也没有不可逾越的差距,关键在于徐无鬼的不坏金身,若论体魄,李道虚不说与徐无鬼相比,便是相较于李玄都和澹台云,也要逊色许多,李道虚难免束手束脚,若是以伤换伤,必然是只亏不赚。 好在张静修终于化解了徐无鬼的“众生入我眼”,祭起“天师雌雄剑”,只见得天空中紫电游走,汇聚成一道接天连地的雷霆轰然落下。 一瞬间,雷光大盛,遮蔽了其他所有颜色。 只是雷霆落在徐无鬼的身上,却伤不得他。 在神霄宗的泰和上有一座金殿,每逢雷雨时节,金殿四周电光闪烁,雷火涌动,而每次雷击之后,金殿不仅分毫未损,而且好似被洗练一番,灿然如新,被称作“雷火炼殿”奇观。 此时徐无鬼就好似金殿,电光只能在他体表游走,却无法伤及内里,就好似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退一步来说,徐无鬼已经经历了一重天劫,经过雷劫炼体,如何还会畏惧雷法。 张静修见得“五雷天心正法”无功而返,又祭起“天师印”,用出“撒豆成兵”之法。 只听得一声大喝,一尊两丈之高的金甲神将从天而落,身缠飘带,双 持双锤,金光璀璨,威风凛凛,放在凡人眼中,就是真正的天兵天将下凡无疑。神将举起手中双锤,朝着徐无鬼当头砸下。 徐无鬼却不看他一眼,屈指一弹。一缕细如发丝的“碧海潮月明”剑气一闪而逝。 接着剑气如水银炸裂,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状的物事落在神将的金色法身之上,竟是使得法身和金甲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正一宗的“撒豆成兵”之法,并非是地仙大道,而是缘于神仙途径,张静修和徐无鬼同样精通神力运用法门,关键就在于香火愿力,想要练成“撒豆成兵”之法,要以黄金、铜砂、水银汞液为材制成丹丸,然后施以符咒,受香火供奉。如此数年,便可炼制成功。到了张静修如此境界,已经不必使用丹丸,直接以“天师印”中的香火愿力显化神将,堪比唐周、唐秦等人的法身,也不逊于寻常神道法相,至阳至刚,大放光明。 “太阴十三剑”之所以名中有“太阴”二字,就是因为这套剑诀在根本上还是偏向极阴一脉,月为太阴,故而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谁胜谁负全看哪方势大,此时神力所化的神将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其势稍逊,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在这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金甲支离破碎,不复先前的煌煌光焰。再有片刻,整个神将竟是在剑气的冲刷之下彻底消融,化为点点金液消散。 说到底,还是徐无鬼此时成就一劫地仙,修为大进,张静修已然不如。 一时间,徐无鬼一人独斗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竟是不落下风,已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李玄都被徐无鬼打了一如意之后,就退至旁边。虽然他的体魄有“长生石”的神异,但还是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以至于他眼前发黑,金星迸射。在这个时候,“漏尽通”自行运转,开始修复伤势。 “漏尽通”本就是长生久视之道,与长生不死之药的相性十分契合,此时已然臻至圆满之境,不仅消耗气机越来越少,而且恢复速度也愈发迅速,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有了些“魔头”意味,很难彻底杀死,只能镇压于镇魔井这等所在,慢慢消磨。 另一边,澹台云也通过“太素玄功”恢复了伤势,没有第一时间加入战局,而是伺机而动。待到秦清和李道虚一起攻向徐无鬼的时候,澹台云的身形倏忽而动,这一次澹台云吸取教训,不再展露浩大血气,而是将自身气息凝聚成一点,没有半点外泄,身形如一抹青烟无声无息地飘向徐无鬼,然后一拳狠狠打在徐无鬼的后脑上,打得徐无鬼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s:///book/1/1490/744751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章 乾坤倒转 徐无鬼毕竟只是一劫地仙,不是横压一世的二劫地仙,澹台云一击偷袭得手之后,徐无鬼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佛骨舍利所化的不动明王法相轰然震颤,巫阳已然挣脱佛光的压制。 到了这个,徐无鬼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 徐无鬼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环顾四周,长长叹息道:“浩浩昆仑,竟然成了我徐某人的葬身之所了吗?” 话音落下,徐无鬼身上的“阴阳仙衣”生出变化,由玄黑之色化作纯白之色,这次并非飞出三轮耀日,而是三朵莲花,将他团团护住。之所以不动用“太阴剑阵”,只因此时六人围攻,人数上处于绝对优势,大概只需要一人对付两尊剑影,那还不如不用。 李玄都开口道:“地师,你一味以阴谋取胜,可阴谋一道,只要一步错便步步皆错,你纵然智谋无双,也不可能一步不错,就算昨日不错,今日不错,明日不错,后日也难免错上一步,今日之果,实是昨日之因。” 徐无鬼闻言笑道:“紫府是要给我讲道理吗?” “正是。”李玄都沉声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地师以阴谋成就一劫地仙,也必然以此而亡。” 话音落下,巫阳已然出手,瞬间近身至徐无鬼的面前,然后一拳打出。 与此同时,李道虚也劈出一剑,无数剑气化作一条剑龙,朝着徐无鬼咆哮而至。 徐无鬼一挥袖,飞出一朵红莲,挡住了巫阳的一拳,又飞出一朵白莲,挡下了李道虚的剑龙。这条剑龙乃是以“太始剑气”所化,却不能击穿白莲,剑龙以肉眼可见速度的变小,先是数十丈,继而数丈,然后丈余,最终烟消云散。 徐无鬼仍有余力开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由此看来,我已是犯了众怒。” 张静修朗声道:“地师,兴衰本由天定,自武德年间,你就暗中图谋,妄图逆势而为,今日你仍不悔改,一意孤行,世间又岂有容你之理?” 徐无鬼大笑道:“好一个逆势而为!” 话音落下,徐无鬼在自己周围显化出六劫之力,六气涌动,又分别对应了“鬼咒”、“莲咒”、“剑咒”、“蛇咒”、“雷咒”、“血咒”。 最新章节在 biqukan。co? 上更新 南华道君有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分别是:对应“阴”的“鬼咒”,对应“阳”的“雷咒”,对应“风”的“蛇咒”,对应“雨”的“莲咒”,对应“晦”的“血咒”,对应“明”的“剑咒”。六大咒术各有威能,各有玄妙,只有正邪各大宗门才能精通其中奥妙,阴阳宗掌握“鬼咒”,牝女宗掌握“蛇咒”,无道宗掌握“血咒”,正一宗掌握“雷咒”,清微宗掌握“剑咒”,慈航宗掌握“莲咒” 。 只是任谁也没有想到,徐无鬼竟然已经将六咒学全。其中“鬼咒”、“血咒”、“蛇咒”不算什么,毕竟徐无鬼曾经执掌西北五宗,“剑咒”也说得过去,毕竟阴阳宗中还有清微宗的叛徒李世兴,至于慈航宗的“莲咒”和正一宗的“雷咒”如何被徐无鬼偷学,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徐无鬼除了擅长偷袭之外,同样擅长收买、胁迫等手段,静禅宗便是如此被他攻破,说不得正道中也有暗中效忠徐无鬼之人。 李玄都见此情景,更是惊讶, 他万没有想到“逍遥六虚劫”还能有如此变化,可以将六咒融入其中,他虽然也精通“逍遥六虚劫”,但在运用上,却是不如徐无鬼远甚了。由此看来,若论所学之广博,徐无鬼要更胜于李玄都这个后辈,只是他平日里有意藏拙,不再人前显现,直到此等生死关头,才用了出来。 徐无鬼用出“逍遥六虚劫”,又有六咒助力,虽然使得众人不敢贸然上前,但也要大耗修为,纵然他是一劫地仙,也无法支持太久。徐无鬼趁此时机,再一挥袖,最后剩下的一朵青莲径直飞往飞升台。 就在众人还未想明白徐无鬼此举有何深意的时候,徐无鬼再次施法,只见得挡住巫阳的那朵红莲骤然变大,转眼之间已经由正常莲花大小化作巨大莲台,变成了巫阳立于莲台之上,莲台上有徐无鬼积攒多年的神力,虽然不能困住巫阳太长时间,但是短短片刻还是不难。 就趁着这片刻时间,徐无鬼已经用出第三枚佛骨舍利,这次直接化出观音法相,再次以佛光困住巫阳,将其定在莲台之上。 从始至终,徐无鬼都伤不到巫阳,他所用的办法也很简单,便是一个“困”字,为此他在巫阳身上已经用出了三枚佛骨舍利。 徐无鬼抬手一指莲台上的巫阳,轻声道:“乾坤倒转,移形换位。” 话音落下,红莲和青莲互换位置,巫阳的身形立时出现在了飞升台上。 徐无鬼举起掌中的“三宝如意”,催动对应“天”的宝珠,直接开启飞升台。 开通去往人间的门户,乃是跨越两界,需要不短的时间,可开启飞升台并非直接送人飞升,只是启动飞升台而已,再加上飞升台近在咫尺,却不必花费什么功夫。 飞升台上开始亮起光芒。 到了此时,众人已然明白徐无鬼的用意,竟是要通过飞升台先将巫阳送走飞升,到那时候,他纵然不是众人的对手,也没什么性命之忧,大可以慢慢周旋。 想到此处,众人不再犹豫,纷纷出手,要打破徐无鬼显化的六劫之力。 只是这六劫之力乃是徐无鬼半数修为所化,又夹杂有六咒,岂是那么容易破开的。 此时巫阳也明白了徐无鬼的用意,她本就打算飞升,却没想到会这种方式飞升,还是有些不忿,不由怒视徐无鬼。 徐无鬼察觉到巫阳的目光,淡笑道:“世人总有崇古贬今的恶习,可在我看来,应该是古不如今才对,千百年前的刀耕火种,岂能与今日的畜力锄耕相比?尔等大巫,固然有些神奇之处,可所用法术太过粗浅直白,全然不知变化,到了如今,诸般法术经过千百年之演化改进,已然是千变万化,远超尔等古人之想象,再加之尔等脑筋僵化,只凭蛮力,如何能与我相斗?” 巫阳勃然大怒,不断出手,可一时半刻之间又无法破开困住自己的佛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升台上亮起五色光华。 徐无鬼淡淡一笑,道:“请神女登天。” 话音落下,似有冥冥之中的气机牵连,天空之上顿时有异象显现。风云变化,有五色彩霞涌动,在云层深处,更是有沉闷雷声响起。雷声起于云后,由远及近,天空中的五色彩霞也随之越来越多,似乎要布满整个天际。 此即是飞升异象。 徐无鬼从来就不是一个以杀人为乐之人,他杀人不少,可只是因为这些人阻挡了他的道路,而杀人是最简单省力的方法,他才选择杀人。所以从始至终,徐无鬼思索的不是如何伤到他人,而是如何摆脱困境。 徐无鬼静待巫阳飞升离世。 天空中的五彩云霞愈发缤纷绚烂,一道无边无际的磅礴气息正从云层之后缓缓逸散出来。 这是天道的具现,正是因为天道不容长生之人久驻世间,所以长生之人才不得不飞升离世。 与此同时,几位长生地仙虽然击破了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但也各有损伤。秦清中了“剑咒”,整个人完全僵住,动弹不得。澹台云中了“蛇咒”,眼神迷离,又面露悲戚之色,俨然是落入了某种幻象之中。李道虚中了“血咒”,一张面皮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张静修中了“鬼咒”,好在他所修的“五雷天心正法”至阳只刚,最是克制“鬼咒”,倒是没有太大影响。而李玄都中了“雷咒”,他的体魄毕竟不是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雷霆入体,烧得他七窍之中不断有点点电芒游散而走,又有黑色烟气升腾。 飞升台周围的五色光华几乎要凝成实质,待到这些五色光华彻底化作实质,飞升台便成为一方独立隔绝的小世界,这便是飞升台能防止外敌阻挠飞升的缘故。小世界一成,好似是一方樊笼,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因为飞升台是太上道祖亲自筑造的缘故,就算是二劫地仙也不能打破这方樊笼。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巫阳挣脱开徐无鬼以佛骨舍利设下的禁制,也是为时已晚,无可挽回。 徐无鬼只觉得大局已定,悠然吟古人之诗,“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s:///book/1/1490/744752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兑子 无论怎么看,徐无鬼已经是稳操胜券,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而李玄都等人败局已定,待到巫阳飞升,就再无挽回余地。 只是徐无鬼漏算了一点,那便是人心。 阴谋之所以是小道,就是因为人不是机关,无法完完全全地按照计划行事,非不愿也,实不能也。不仅是自己人不会彻彻底底地按照计划行事,敌人也不会如此。 人心似水。水本无忧,因风起皱。 人心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在特定的环境之下,怯懦之人也可能有大勇气,坚毅之人也可能变得软弱。 人是善于伪装的,也是惯于伪装的,只有到了绝境处,方能见真性情。谁又敢说自己能把每一个人都看穿、看透?若是看不穿、看不透,又如何将人性、人心的变数也提前预料? 就眼下局势而言,并非无解,而是无法在不付出代价的情况下扭转局势。 就好似十个普通百姓遇到了一个手拿兵刃的盗匪,十人的力量绝对要强过盗匪一人,但忌惮于盗匪手中的尖刀,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因为第一个出手之人很可能会死在盗匪的刀下,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在等别人出手,然后自己就立刻跟上,结果就是十人被一人制住。 如今的局势,纵然徐无鬼境界修为高出众人一筹,也不至于胜过众人联手,无非是各人都有所忌惮,生怕被徐无鬼临死反扑,在出手之间都留有余力,反而使得徐无鬼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 只是到了此时,便不得不有个决断了,是殊死一搏,还是众人受制于一人。 其实以李玄都的性情,他最适合做这个一马当先之人,无奈他的修为在众人中最低,只能算是大半个长生地仙,对徐无鬼的威胁最低,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就好似一个半大少年,虽然有冲上去与盗匪一搏的勇气,但力气不足。 张静修长长叹息一声,“地师,记得上次玉虚斗剑,便是由你我二人共同主持,天师地师,并列齐名。” 徐无鬼笑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是蒙童也会背的东西,自从有正邪之分以来,便有天师和地师之对立。” 张静修笑了笑,“贫道如今已然不是地师的对手,地师以一己之力对抗我们六人,贫道也唯有‘佩服’二字,只是要贫道就此认输,却是不能。” 徐无鬼笑道:“难道大天师还有什么手段不成?” 张静修沉声道:“唯有此身而已。” 徐无鬼嗤笑一声,“难道大天师放着长生大道不要,要与我同归于尽?” 张静修没有说话,轻声说道:“很多年前,我就开始思索如何击败地师,为此我在暗中修炼了‘太阴十三剑’ ,并有所成就,我还曾委托紫府帮我捉拿李世兴。” 李玄都惭愧道:“玄都无能,未能擒住李世兴。” “无关紧要了。”张静修摇了摇头,“地师为了炼制剑奴,将‘太阴十三剑’散布于世间,就算没有李世兴,贫道也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罢了。” 徐无鬼微皱眉头,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 张静修一挥袖,他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黑色,不见半点眼白,其中有熊熊阴火燃烧,与徐无鬼的双眼如出一辙。 张静修伸手将悬于头顶的“天师印”握在掌中,又有光明火焰升起,与他以“太阴十三剑”显化的黑色阴火形成鲜明对比,两种截然不同的火焰,同时出现在张静修的身上,形成了一个黑白二色的太极双鱼。 与此同时,因为冥冥之中的气机勾连,无数的光明火焰也在徐无鬼的身上生出,徐无鬼体内的阴火受到光明火焰的牵引,自行激发,熊熊燃烧,同样在徐无鬼的身上形成一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 先前徐无鬼为了阻挡一众人等,不惜将自己的半数修为显化为六劫之力,此时已经元气大伤,一时间竟是无法灭去自己身上的光明火焰。 徐无鬼望向自己体内渗出的光明火焰,轻声道:“‘昊天光明火’和‘太极金图’。” 张静修的先天五太神通正是“太极金图”,最为坚固所在,既能防御,也能困人。 此时的“太极金图”有半数来自于“天师印”,还有半数来自于徐无鬼自己本身,竟是使得徐无鬼动弹不得。 张静修并不答话,只是继续催动手中的“天师印”,于是“昊天光明火”的火势越来越大,徐无鬼体内的阴火也越发汹涌,于是“太极金图”愈发稳固。 到了此时,徐无鬼已经明白了,恍然道:“是当初的心魔誓言。” 当初在静禅寺中,张静修与徐无鬼定下了心魔誓言。誓言本身并无异常,只是将两人的气机连接在了一处,如今张静修便是借助冥冥之中的气机勾连,自损一千,杀敌一千,也就是兑子。 正如徐无鬼所言,他不相信张静修舍得放弃长生大道去跟他同归于尽,张静修也的确没有打算要与他同归于尽,可不意味着张静修没有别的手段,这便是人心难料了。 徐无鬼叹息道:“当初在静禅寺中立下心魔誓言,我的确有过疑虑,只是我仔细斟酌之后,没有察觉到誓言中有任何问题,于是便答应下来,如今看来,誓言的确没有问题,你只是要通过誓言与我强行联系一处而已。” 张静修轻声道:“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徐无鬼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太极双鱼,叹息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话音落下,张静修的“天师雌雄剑”一分为二,分别携带起张静修和徐无鬼,两人一起向飞升台飞去。 徐无鬼脸上的神情复杂,他的确没有料到张静修竟是要与他兑子。对于张静修来说,他在人间至多还有二十年的时间,用二十余年换徐无鬼一百余年,是赚的。可张静修并非是孤立一人,他身后还有宗门道统和家族传承,从这方面来说是亏的,他如果在此时离世,正一宗前途未卜,道门大业也吉凶难料,很有可能会被李道虚捡了便宜。可不这样做,最后取胜之人就是徐无鬼,到那时候就有可能满盘皆输。综合各种考虑,张静修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牺牲自身来顾全大局。 徐无鬼知道自己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心中感慨,却也无可奈何,不由说道:“上次玉虚斗剑的时候,我将李虚舟视作生平大敌,虚舟兄坚韧果决,城府深沉,手段狠辣,我要佩服九分。至于心悟兄,多了几分心慈,少了几分果决,我只是佩服五分。到了今日,方知我大错特错,对于心悟兄,我也要佩服九分了。” “心悟”是张静修的表字,“虚舟”是李道虚的表字。到了此时,徐无鬼心知取胜无望,也不再将张静修、李道虚两人视作敌手,只因从此以后,天人相隔,敌人已成故人,故而以表字相称。 张静修闻言,说道:“畏已兄过誉了,贫道对于畏已兄,一直是敬佩十分的,也是忌惮十分的,故而早在多年之前,就开始寻求对付畏已兄之法。而畏已兄多半是不将贫道放在心上,贫道以有心算无心,才堪堪与畏已兄打成平手,实在是惭愧得紧。”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飞升台上。 早已在飞升台上的巫阳笑道:“你也来了,真是好极了,等到了天上,我们再慢慢算账。” 徐无鬼微笑道:“随时恭候。” 巫阳握起拳头,晃了晃,“知道就好。” 恰在此时,飞升台轰然震动,其周围的五色光华凝结成实质,飞升台上的丈许方圆之地,已经自成一方天地,彷如樊笼,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再有片刻,其中之人就会飞升离世,永远作别人间,再无归途。 见此情景,李玄都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李道虚、秦清、澹台云也都各自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李道虚缓缓开口道:“心悟兄,李道虚佩服。” 张静修淡笑道:“虚舟兄,虽说道门一统,但消弭门户之别不是一日之功,贫道离世之后,虚舟兄身为道门主事之人,正一宗还要虚舟兄多加照拂才是。” 李道虚沉声道:“这是自然。” 张静修又望向李玄都,没有说话。 李玄都心领神会,道:“玄机兄那 边,我会留意,大天师放心就是。” 张静修轻轻点头,不复多言。 张静修身为张氏族长,一辈子没有成亲娶妻,更没有子嗣,只是将自己的徒儿颜飞卿视为己出。到最后,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个失去了所有修为的徒弟颜飞卿。正一宗的人靠不住,张静沉更靠不住,好在如今李玄都已是今非昔比,有他许诺,颜飞卿自然是高枕无忧,张静修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这便是张静修最后的遗言。 (本章完) s:///book/1/1490/746100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二章 衣钵 徐无鬼上前一步,没有看向旁人,独独望向了李玄都,“紫府,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一直想让你做我的衣钵传人,无奈缘分不到,始终差了一线。如今我飞升在即,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李玄都脸色郑重,“徐先生请讲。” 徐无鬼道:“你不止一次问过我,所求为何。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之所求,不在于一姓帝王尊位,也不在于个人恩怨,更不在一时一地之太平,而在于千秋万世。” 李玄都心中明白,一姓之帝王尊位,说的是澹台云秦清李道虚等人,个人恩怨和一时一地之太平,说的却是他李玄都了,而徐无鬼认为,李玄都也好,李道虚等人也罢,都不如他。 李玄都轻声道:“愿闻其详。” 徐无鬼道:“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就见惯了庙堂纷争,年纪渐大之后,又行于江湖。所见所闻,庙堂也好,江湖也罢,真可谓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地,乃至一国,都是在不断重复前人旧事,也就是天下无新事。” “诚如司空道玄所言,历朝历代对于土地兼并都视为大敌,就算不能彻底遏制,也要想办法减缓。一是因为有田地的百姓是赋税主要来源,良家子从军也是最好的兵源,二是因为抑制兼并能够有效防止失地流民出现。大晋不抑兼并,在王朝初期就使得大批百姓变流民,为了防止流民起事,朝廷就组建厢军,不作训练,只充劳役,造成毫无战力的冗兵。为了不让世家大族在朝堂上一家独大,又不得不放开科举,大量吸纳寒门子弟以求平衡,造成冗官。大魏到了如今,又何尝不是,世家高阀不纳税,百姓们沦为佃户,朝廷没有税收,又要平叛,只能放权于地方督抚,导致各地督抚相继坐大。” “土地如此,人也是如此。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煌煌史册,‘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无甚新意。正应了那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我所思所想的,便是能否在天下之间找出一条路,跳出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怪圈。后来我也的确找到了一条出路,那就是儒门曾经提倡过的‘礼’,儒门认为人人知礼,则天下大同。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要让人知礼,要先做到仓禀实和衣食足,要让百姓们吃得饱饭,不必整日辛劳都耗费在谋生一事上,然后才能读书识字,最终由下而上,改变世道人心。” “如何才能仓禀实?粮食是关键。紫府,你还记得我们在来昆仑路上所说的那些吗?一味节流是无法扭转局势的,非要开源不可,从刀耕火种到畜力除耕,每亩田地的粮食产量翻了一倍不止,现在就是一亩田地的极限了吗?我看未必。为此,我做了许多尝试,也包括古皂阁宗的‘八部众’,至今算是卓有成效,我预留了一些种子,也许能解决这个难题。” “不过在此之前,想要推行这些,非要一个能够对天下如臂指使的朝廷不可,这也是我另立大周的缘故,如今的大魏和徐家实在是太过腐朽了,就好像是一个病入膏肓之人,沉疴难救,为了葬送大魏和徐家,我也只好苦一苦当下之人,利在后世之人。紫府能看到救天下求太平,难能可贵,可是你只看到了现在,却没有看到以后,却是不足了。” 李玄都闻言之后,良久无言。 过了许久之后,李玄都才开口道:“我认可徐先生的想法,却不能认可徐先生的做法。” “哦?”徐无鬼轻笑一声,“不知紫府哪里不认可?” 李玄都道:“敢问徐先生,当下之百姓何罪之有?若是有罪,请徐先生言明,若是无罪,敢问徐先生,何以苦一苦无罪之人?” 徐无鬼道:“大丈夫行事,总要有舍有得。” 李玄都道:“那些被舍弃的百姓愿意吗?他们愿意为了后世的千秋万代牺牲己身吗?有个典故,杀一人而救十人百人,你愿意吗?许多人都是愿意的,可被杀的那一人就是自己,还有几个人愿意?” 徐无鬼望着李玄都,沉默不语。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徐先生就是那个被杀之人,那么徐先生愿意为了十个百个无辜百姓去死吗?我并非慈悲,我也并非圣人,恰恰相反,我是个俗人,我只是不想去做那个被杀之人,我不想死,由自己推及旁人,大约他们也是不愿意做那个被杀之人。” 徐无鬼问道:“紫府何以认为自己会成为那个被杀之人?”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和徐先生最大的不同了,徐先生出身钟鸣鼎食的天家宗室,从来都是高居人上,生杀予夺,所谓的百姓就是个数字而已。而我却是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孤儿,我的父母就是徐先生口中被苦一苦的百姓,他们就在那些死尸之中,已经成了被杀之人。父母之死,前车之鉴,锥心之痛,岂敢相忘?!” 徐无鬼说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紫府将自己置于此种境地,何谈天下太平?” 李玄都正色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人之天下,我于天下人之间,为何不能求得天下太平?” 李玄都又道:“方才徐先生说苦一苦百姓,那么多的权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去动他们,却要苦一苦百姓,这是什么道理?不过有一点,我是认可的,大魏徐氏的确太过腐朽了,想要天下太平,必须要把他们清理干净。”此言一出,秦清和澹台云均是露出赞同的神情,李道虚却是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徐无鬼沉默了许久,忽而笑道:“一世太平和千秋万世,百姓的儿子和皇帝的儿子,这便是你我二人的分歧所在。也许是我想错了,也许是你想错了,只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验证了。也罢,这个天下是我们这些老人的,终究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它最终会走向何方,也由不得我。” 李玄都听出了徐无鬼话语中的萧瑟之意,虽然他是在笑,但那份功败垂成的寂寥,还是难以掩饰。李玄都想起两人自相识以来的种种,也是颇有些感慨。 过了片刻,徐无鬼又说道:“大梵天王在灵鹫山上请佛祖说法。大梵天王率众人把一朵金婆罗花献给佛祖,隆重行礼之后大家退坐一旁。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道:‘我有普照宇宙包含万有的精深佛法,熄灭生死超脱轮回的奥妙心法,能够摆脱一切虚假表相修成正果,其中妙处难以言说。我以观察智,以心传心,于教外别传一宗,现在传给摩诃迦叶。’然后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迦叶。这就是‘拈花一笑’和‘衣钵真传’的典故。” “紫府,我一直视你为衣钵传人。你学了我的‘太阴十三剑’和‘逍遥六虚劫’,这都是小道耳,我今天把我的想法也送给了你,大道尽在其中,如何去用,全在于你。以后的路,希望你能求得真正的太平。” 话音落下,一道光柱自飞升台始,一直延伸至渺渺不可测的九天之上。 被光柱笼罩的徐无鬼张静修巫阳三人的开始缓缓上升。 天幕上的五色云霞愈发浓郁,其后有金光万丈,给彩云镶嵌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李玄都发现自己体内的“雷咒”不知何时解开了,他上前几步,仰望着三位地仙联袂飞升的壮观景象。 天风呼啸,李玄都的衣衫猎猎作响,云霞缝隙间洒落的金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天地间的光明越来越盛,无数由纯粹光明形成的“雪花”洒落人间。天空中的五色云霞涌动翻滚,似是庆贺。 三人越来越高,最终消失在光明之中。 待到光柱散去,飞升台自成的一方小天地也随之消失不见,只有四件仙物悬于飞升台上。除了“三宝如意”之外,其中的“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本就是出自昆仑洞天,由道祖赐予祖天师,长留人间,一闪而逝,直接返回正一宗的万法宗坛了。而“阴阳仙衣”则是受到李玄都体内“太阴十三剑”的气机感应,飘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徐无鬼的那番话是钵,“阴阳仙衣”是衣,李玄都没有想到,他竟是真成了徐无鬼的衣钵传人。 s:///book/1/1490/746100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三章 飞升之后 每逢有人证道飞升,感悟天人造化之人都会心生感应。两位一劫地仙和一位地仙总共三人联袂飞升,其声势之大,几乎不逊于当年的心学圣人飞升。 昆仑玉虚峰上,宋政沉默地看着两峰之上显化出的重重殿宇,脸上的神情异常凝重。 他有些紧张,不知道到底是何人飞升了,不过他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不管怎么说,地师都是以寡敌众,若是被逼迫到绝境,冒险飞升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是地师飞升,那么情况就有些不妙了,何止是不妙,他只能舍了面皮不要,去给澹台云赔罪认错,伏低做小,夫妻两人联手方才能抗衡正道中人,可也只是勉强自保而已。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他只能效仿地师,尽快找个隐秘所在,准备飞升了。 宋政之所以会出现在玉虚峰上,是因为他与地师早就约定好了,地师行险,自然要有人负责接应,这也是地师执意要返回人间的缘故。当然,如果是地师大获全胜,其他人逃出“玄都紫府”,那么宋政就是负责截杀了。 除此之外,还有马上到来的七月十五玉虚斗剑,因为宋政是两位立约人之一,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如今地师已经亡故,如何玉虚斗剑,也是个麻烦。 想到此处,宋政的脸色愈发晦暗。 云锦山,大真人府,万法宗坛。 张静沉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十分诧异。不过联想到方才感应到的飞升气息,他已经大概有了猜测,那边是他的堂兄张静修已经飞升离世,只是他想不明白,张静修为何如此仓促地选择飞升,甚至于没有留下任何交代安排,要知道在张静修离开大真人府的时候,还没有半点想要飞升的打算,昆仑的“玄都紫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静沉深深吸了口气,伸出双手,“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直接飞入他的手中。作为当世之间“五雷天心正法”仅次于张静修之人,在张静修飞升离世之后,张静沉便顺理成章地得到两件仙物的认主。由此,他不仅可以将“代宗主”中的“代”字去掉,而且他还成为了张氏族长,得到“大天师”的尊号。 只是此时张静沉的心情谈不上喜悦,而是有些复杂。他还未踏足长生境,纵然有两件仙物,也未必能稳坐山门。 中州,万象学宫。 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金蟾叟并肩而立,眺望向昆仑方向。 虽然看不到五色云霞的奇异景象,但是冥冥之中的感应却让他知晓,有人证道飞升,由地仙变为天仙,固然可喜,可对于人世间而言,却是再无此人,与死了也没有太大区别。 过了许久,青鹤居士缓缓开口道:“这等气息,比之老师当年也不遑多让了,绝不会是一人飞升。” 白鹿先生若有所思道:“不知昆仑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如此惨烈,导致不止一人飞升。” 金蟾叟淡笑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对于我们儒门都是一件好事,毕竟离世的都是道门之人,由着他们自己闹去。” “正是如此。”紫燕山人说道,“道门虽然势大,但内部分歧太多,纵然被强行整合到了一起,也不过是空有其名罢了,内里各有算计,同床异梦。只要稍有变数,就不难再陷入到四分五裂的境地之中。” 白鹿先生道:“这还是飞升之人,说不得还有身死之人。既然长生地仙都不得不飞升离世,那位清平先生,身在局中,又有多少可能活着返回人世间?” 青鹤居士点头道:“话虽如此,我们仍旧不可轻忽大意。” 紫燕山人道:“放心,龙老人和赤羊翁会出面的。” 南海,普陀岛。 白绣裳带着苏云媗和秦素行走在白色的沙滩上,这片沙滩少有人来,都是白色细沙,走在上面,松松软软。 三人走过之后,留下一串脚印,海浪一过,又恢复原状。 白绣裳忽然说道:“有人飞升离世了。” 秦素和苏云媗都是一怔,停下了脚步。 白绣裳转过身来,望向两人,“飞升的气息出自昆仑,不知到底是何人飞升。” 苏云媗看了秦素一眼,“难道是地师?” “有这个可能,我也希望是地师。”白绣裳轻声道,“不过大天师和大剑仙也去了昆仑,‘玄都紫府’之中,到底有什么,非是我们可以揣度。” 秦素低声道:“我卜了一卦,竟是个凶中有吉又吉中有凶的卦象,实在是让人不解。” 白绣裳沉吟不语。 捐毒国。 阴阳宗的弟子陆续在此地汇聚,以大明官王天笑和九明官上官莞为首。 两人此时正在一座低矮酒肆中,相对而坐。 上官莞拿着一个火晶柿子,用一根秸秆插入柿子之中吗,慢慢地吸着。 王天笑思量着心事,神游物外。 过了许久,一个柿子内里中空,上官莞方才开口道:“大明官。” 王天笑回过神来,望向上官莞。 上官莞轻声道:“若论辈分,我应该称呼大明官一声师叔,刚才的事情,不知师叔如何看待?” 王天笑沉吟道:“我也说不准,就怕……” 上官莞低声道:“就怕是师父他老人家飞升离世。” “若果真如此,阴阳宗还好,牝女宗那边会与我们离心离德的。”王天笑说道,“冷夫人必然会倒向圣君,说不定她还会亲自去见自己的徒弟宫官,借着师徒二人的情分,让宫官在圣君面前为她说上几句好话。” 上官莞喃喃道:“多年夫妻情分,竟至于如此?” 王天笑道:“夫妻情分再重,挡不住刀枪剑戟,大势如此,不这样做,又能如何?虽然现在我们只是猜测,但未雨绸缪,也该早做准备了。” 楼兰城。 如今的楼兰城中,同样有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人,分别是无道宗的左尊者和金帐王庭的也先那颜伊克顿。 伊克顿只觉得无甚所谓,不管怎么说,都是中原人的事情。那日楼兰城剧变,他也在城中,亲眼看到了中原高手的各种手段,心中生出惧意,只觉得这样的中原高人越少越好。 左尊者的心思就要复杂许多,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圣君也去了昆仑,如果圣君安然无事还好,如果圣君出了什么差池,他便是无道宗的宗主,只是他有自知之明,还有一位前任宗主宋政窥伺在侧,如果没有圣君,他未必能坐稳这个宗主大位,如果让宋政重返无道宗,他这位左尊者必不会有好下场。 现在,他只能期盼圣君澹台云安然无恙,飞升的是正道之人或是地师徐无鬼。 帝京,皇城。 太后娘娘今日来到了刚刚建成不久的万寿宫。也不坐轿,也不带随从,就只有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陪同。 谢雉身着一身素衣,两位大太监也没有身着蟒衣,主仆三人沿着太液池缓缓而行。 当年太后谢雉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太后谢雉的晋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那时候是天宝二年,如今是天宝八载,由此推算,太后娘娘今年只有三十三岁而已,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可能算不得年轻了,可对于一个王朝的统治者而言,却是有些过于年轻了。 此时已经是六月底七月初,正月到三月是春,四月到六月是夏,七月到九月是秋,十月到腊月是冬。大概因为北地的缘故,已经渐显秋意,路面上竟是有了些许落叶。 柳逸开口道:“这些奴婢越发不晓事了,也不知道把落叶扫一扫。” 自古以来,与人为奴者,男子称奴,女子称婢,宦官是个例外,不男不女,故而自称奴婢。 “幸亏他们没扫。”谢雉轻笑着开口道,“落叶铺地,才有些秋日的样子,冬日踏雪,秋日踏叶,若是扫得干干净净,反而是无趣。” “娘娘说得是。”柳逸陪笑道。 走出一段,谢雉忽然问道;“你们知道李玄都这个人吗?” “知道。”还是柳逸,“此人出身自北海府李家,曾与张肃卿相交甚密,如今又要迎娶辽东朝阳府秦家的女儿,在江湖上颇有些影响。” 谢雉道:“仅是如此吗?我怎么听说学宫的老先生们被他闹得食寝难安?” 一直不曾开口的杨吕道:“回娘娘,此人在江湖上不仅仅是有些影响那么简单,而是鼎鼎有名,许多人都认为他可能成为道门的大掌教,便是齐王,也对他青眼有加。而且他不止一次说过,要为张肃卿报仇,还要教日月换新天。若是寻常人说这等话语,自是不值一提,可是出自此人之口,却是不能不防。” 谢雉轻声道:“哀家一直觉得他会成为第二个齐王。” 哀家意为可怜之人无夫之哀,只有丧夫的皇后太后才能如此自称,此时谢雉如此自称,却是别有意味了。 杨吕和柳逸对视一眼,道:“请娘娘示下。” 谢雉道:“若是齐王还在,就请他入京一次。若是齐王不在了……那就请几位老先生来一趟。” s:///book/1/1490/746932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重返人间 &lt;script&gt;read2;李玄都手中捧着地师留下来的“阴阳仙衣”,感慨万千。同时,他又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师父,毕竟地师最后的一番话,也颇有些挑拨之嫌,不管怎么说,李道虚才是他的授业之师。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国师说过的话,虽然国师是为了欺骗他,但这番话还是颇有道理。国师说李玄都一生中有三个老师,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一个中庸的。好的老师是张肃卿,中庸的老师是李道虚,坏的老师是徐无鬼。 中庸的老师为李玄都铺路,李玄都便是因为李道虚的缘故,才能在江湖上左右逢源,如果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如何能被堂堂大天师看重,又如何能顺利地迎娶秦家千金。好的老师会死去,会成为他心目中的一座丰碑。张肃卿的确是死了,可他对李玄都的影响却是极为深远,一直延续至今。坏的老师会毁灭李玄都或者被李玄都毁掉,事实上也的如此,徐无鬼虽然不是因为李玄都而败亡,但徐无鬼之败也与李玄都有着莫大的关系,正是他联合巫阳将秦清澹台云放进了五行洞天之中,这才有了后来众人在昆仑洞天之中围攻徐无鬼之事。 李玄都没有想到,国师竟然是一语成谶。 大约是国师精通“长生天根本法”的缘故,从时光长河中看到了李玄都的未来。 便在这时,飞升台上的两块龟甲分别飞向澹台云和秦清。 秦清和澹台云分别接住。 这两块龟甲却是巫阳的遗物了,巫阳先前曾经许诺两人,要向他们传授自己的绝学,而巫阳是重诺之人,在最后还是选择了履行自己的诺言。 飞向秦清的那块龟甲上记载着“宇之术”,与她传给李玄都的“宙之术”并列,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宙之术”对应时间,“宇之术”对应空间,更为契合秦清的刀法。 飞向澹台云的那块龟甲上则记载着巫阳的炼体之法,炼体之法无名,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门炼体之法与人仙炼体法有许多相似之处,都能凝练穴窍,虽然不能像人仙体魄那般万法不侵,但好处是自己也可以使用法术。这无疑给澹台云指明了一条新路,毕竟对于澹台云而言,先前取巧之道让她走上了一条死路,在长生境中进境缓慢,有了巫阳这条前人早已开辟出来的道路,澹台云就能走得更快一些。 两人得了巫阳留下的龟甲之后,各有感悟。决定离开昆仑洞天之后,要觅地潜修,参透龟甲上记载的功法。 最后,只剩下“三宝如意”,“三宝如意”上总共镶嵌有六颗宝珠,其中五颗宝珠已经黯淡无光,只剩下最后对应“人”的宝珠还散发着淡淡光芒。这也意味着在百年之内,飞升台和留仙台都无法开启,如果留在此地,既无法通过留仙台成为一劫地仙,也无法通过飞升台飞升离世。如果想要原路返回,还有一尊陆吾神,如今巫阳和张静修已经不在人世,纵然多出一个李玄都,也不是陆吾的对手,那么就此返回人间便成了唯 一的选择。 这次“玄都紫府”之行,地师徐无鬼虽然被迫飞升,但好歹成为了一劫地仙,飞升后的品秩也会更高一些。秦清和澹台云各得了一门功法, 也算是没有白走一趟。李玄都成为收获最丰之人,不仅得了长生境的修为,而且还得了地师遗留下来的“阴阳仙衣”。唯有李道虚和张静修,竟是一无所获,张静修甚至还不得不飞升。 念及此处,李玄都道:“师父,这柄如意便交由您处置。” 李道虚点了点头,一招手,“三宝如意”径直飞入了他的手中。 虽然“三宝如意”没有太多玄妙之处,六颗宝珠也相继黯淡,但是作为仙物也是极为不俗,作为兵器,不仅不逊于李道虚的“叩天门”,而且势大力沉,李玄都和澹台云方才分别被地师打了一如意,竟是半天没有缓过劲来,虽然有地师修为大进的缘故,但两人的体魄也非常人能比,澹台云身怀“太素玄功”,李玄都身怀“长生石”和“漏尽通”,相比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纵有差距,也不算太远。澹台云和李玄都尚且如此,换成其他人硬挨一如意的下场就可想而知,可见“三宝如意”的厉害。 李道虚将“三宝如意”握在掌中,道:“能从陆吾神的手中夺得此物,非是李某人之功,若是让李某人独占此物,实在是受之有愧,正巧这柄‘三宝如意’有开启‘玄都紫府’的玄妙,‘玄都紫府’又是道门祖庭,不如就将此物视作道门大掌教的信物,代代相传,现在暂由李某人代为执掌,待到日后选出大掌教,再交由大掌教亲自执掌。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这番话一出,秦清便点头道:“如此甚好。” 如今李玄都有了长生境的修为,已经不是长生有望,而是长生在手,那么日后道门大掌教之尊位也必然是李玄都的囊中之物,秦清自然不会去跟李玄都争抢。 将“三宝如意”交给李道虚,本就是李玄都的提议,李玄都自然也不会反对,于是就只剩下了澹台云。 三人的目光一起望向澹台云,澹台云轻笑道:“三位都看我做什么,你们三位都决定了的事情,还有我反对的余地吗?再者说了,先前陆吾一战,大剑仙出力最多,这是有目共睹之事,于情于理都应交由大剑仙。” 李玄都道:“大天师飞升离世,太清掌教大真人之位便空悬出来,李玄都资历浅薄,不能胜任此位,若是圣君肯加入道门,那么这掌教之位必是圣君的囊中之物。” 澹台云目光一闪,“紫府好气魄,不愧是未来的大掌教,一个掌教之位说送也就送了,要知道我也不必你大上许多,你就不怕大剑仙飞升之后,我与你争夺大掌教的尊位吗?” 李玄都淡笑道:“若是圣君更胜于我,我自是虚位以待,并尽心辅佐圣君。若是圣君不如我,我又何怕之有?” 澹台云又望向李道虚和秦清,“两位掌教是什么意思?” 秦清第一个开口 道:“紫府的意思是便是我的意思。” 李道虚淡淡道:“若是圣君愿意,那么道门一统,天下之间再无敌手。李某说些不甚恰当的露骨之言,这个天下很大,足够三人去分。” 澹台云面露沉思之色。 李玄都也不催促,说道:“天下不是一姓一人之天下,道门自然也是如此,从太上道祖到天帝,再到南华道君,乃至于杨公祖师,皆无血缘关系,道门大掌教之位,自然是有德者居之,只因如今道门还未真正一统,仍有门户之别,故而设三大掌教之位,待到真正一统,大掌教之尊位,也不是哪个人的囊中之物。” 过了片刻,澹台云说道:“事关重大,却是不好在一时半刻之间做出决定,我还要与宗内之人商议之后,才能给出答复。” 李玄都道:“自然如此,静候佳音。” 然后李玄都又望向李道虚,说道:“师父,此间事了,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师父开启通往人间的门户。” 李道虚点了点头,开始催动掌中的“三宝如意”,如意上最后一颗宝珠光芒大盛。 通往人间的门户要跨越两界,连通昆仑洞天和人间,所以开启门户的时间很长,这也是地师不能离去的原因。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三宝如意”上的宝珠愈发黯淡,一座似虚似实的门户缓缓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座由光明构成门户正在缓缓开启,可以透过门户看到外面的皑皑雪山,正是昆仑山的景致。 李玄都心念一动,手中的“阴阳仙衣”自行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阴阳仙衣”通体玄黑之色,样式与鹤氅相似,披在身上之后,可以规避各种法术,也兼具抵御刀剑之能,算是一件攻守兼备的仙物。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发现“阴阳仙衣”的大袖中还藏有一方须弥空间,其中留有许多地师的遗物,包括地师所说的作物种子,以及上古巫教遗留下来的青铜面具,以及一份名册,似乎是阴阳宗埋伏在各宗各大世家之间的暗线。原本这里应该还有许多丹药,不过已经被地师服用了。 李玄都忽然明白地师的用意了,他是有意为之。对于地师来说,什么功法秘籍,什么神兵利器,都是小道,这些才是他多年的心血所在,他把这些交给了李玄都,就是希望李玄都能走完他未走完的路。 想到此处,李玄都心中感慨万千,面上不显,第一个进入了这座门户。 最新章节在 biqukan。co? 上更新 以李玄都的体魄之坚固,又有“阴阳仙衣”,就算外面有人埋伏,也奈何不得他。 李玄都之后,澹台云秦清李道虚也依次离开了昆仑洞天,回到了人间。 在众人离开昆仑洞天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三宝如意”上的最后一颗宝珠缓缓熄灭,门户就此消失。再有片刻,显化于玉虚峰和玉珠峰上的紫霄宫虚影也消失不见,笼罩两峰的“太虚幻境”急剧收缩,一切又恢复了本来模样。 s:///book/1/1490/746932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五章 重聚 玉虚峰既然已经恢复原来模样,距离玉虚斗剑还有一段时日,于是四人也不打算在此久留,各自散去。 随着玉虚斗剑的将近,各大宗门的弟子已经相继赶赴玉虚峰,只是长生地仙能来去自如,却是不必太过拘泥于时间,就是提前两三日动身,也完全来得及。毕竟不必像地师那般刻意隐匿行踪,沿着历代先辈开辟出的大路去昆仑玉虚,还是十分迅捷便利。 李道虚和澹台云也就罢了,两人都是没有夫妻牵绊之人,要么发妻亡故,要么夫妻失和,李玄都和秦清可是有家室的,离家多日,尤其是李玄都,已经可以算是失踪多时,总要回去有个交代。 两人沿着大江一路飞掠,不分昼夜,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南海已然在望。 出海之后,李玄都和秦清降下身形,贴着海面飞掠,来到普陀岛的海岸上。因为时方清晨,海滩边寂无人声,不过远处却传来阵阵钟声。李玄都历经风波,此时重回人间,见得人烟,心中确实百感交集。 天上长生虽好,还是不如人间。 便在这时,一道白色长虹朝两人掠来,正是白绣裳。 白绣裳落地之后,见到李玄都和秦清安然无恙,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能平安回来就好。” 秦清是个内敛之人,并不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说道,“多亏了大天师,我们能平安回来,大天师居功至伟。可惜大天师却是回不来了。” 白绣裳听闻此言,心中一惊。正一宗与慈航宗结盟多年,她与大天师张静修也有深交,此时听到故人出事,不由问道:“大天师他……怎么了?” 秦清叹了口气,“地师渡过天劫,我等联手,奈何不得他,最后还是大天师出手,强行与地师一起飞升。” 白绣裳这才注意到李玄都身上所着衣衫是地师的“阴阳仙衣”,神情变化,最终付与一声长叹,“飞升离世总要好过就此身死,功成圆满,长生不死,也算是喜事了。” 秦清问道:“素素呢?这段时间没闹脾气?” 白绣裳难得玩笑道:“继母不好做,凡事都要小心翼翼。” 秦清道:“倒是难为你了。” 李玄都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不由轻咳了一声,提醒二人自己还在这里。 “倒是忘了紫府。”白绣裳神情坦然,兴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倒也不觉尴尬,“素素这会儿在紫竹林呢,这段时间她是每日一卦,你再不回来,她都要变成个小神婆了。” 李玄都笑道:“不知道她有没有算到我今天回来,我先去见素素,就不打扰二老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然消失不见。 白绣裳却是被李玄都的神出鬼没吓了一跳,望向秦清,迟疑道:“紫府他……已经迈过那道门槛了?” 秦清道:“差不多,不是长生胜似长生,今年之内必然能够迈过长生门槛。他还得了地师的传承,我也没 有想到,地师竟是如此欣赏他。” 白绣裳闻言,若有所思道:“失之桑榆,得之东隅。” 另一边,李玄都已经来到了紫竹林中,很快便发现了秦素,她此时正在一棵紫竹上刻画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果真如白绣裳所言,像个十足的小神婆。 李玄都看得好笑,身形一掠,来到秦素身后,将她拦腰抱住。 如今李玄都修为大成,又是出其不意,秦素哪里反应得过来,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身后之人死死抱住。她既惊且怒,只觉得遇到了恶胆包天的登徒子,便要全力出手,就在此时,忽听身后之人轻声道:“好素素,你在做什么呢?让我也瞧瞧。” 听到这个声音,秦素只觉得自己的心先是猛地一缩,然后又是一跳,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 李玄都稍稍松了手,让秦素得以转过身来。果不其然,秦素刚刚转身来,二话不说便是朝着他一顿拳脚,这可不是花拳绣腿,而是正宗的忘情宗“百花绣拳”,也就是李玄都体魄异于常人,完全不为所动。 如此片刻之后,秦素才算平静下来,把头埋在李玄都的怀里,闷声闷气地问道:“你不是去蜀州,怎么兜兜转转又去了昆仑?” 李玄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昆仑?” 秦素抬起头来,眼角还挂着点点泪痕,说道:“虽然爹爹和白姨都不告诉我,但我自己会算,更会猜。”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李玄都笑道,“难怪岳母说你成了个小神婆。” 秦素白了他一眼,想起一事,问道:“爹爹呢?” 李玄都道:“正跟岳母互诉离别之情呢。” 秦素轻哼一声,小声嘟囔着什么。李玄都凝神细听,大约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忘了女儿”一类的话。 李玄都不由得笑出声来,秦素瞪了他一眼,嗔道:“不许学他!” 李玄都点头道:“我肯定不学岳父,等咱们有了女儿,我一定向着女儿不向着你。” 秦素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胸口,啐道:“你坏死了。” 接下来,李玄都和秦素在不远处的亭子中分而落座,说起了他这次昆仑之行的前后经历,从西京、白帝城到唐家堡、楼兰城,再到他被地师擒住,一路去了“玄都紫府”,经历五行洞天和昆仑洞天的几番大战,最终返回人间。其中许多惊险之处,比如李玄都差点死于地师之手的事情,都被李玄都简单略过,免得让秦素再去担心。 秦素听完之后,忽然问道:“玄哥哥,这位宫姑娘对你可真是另眼相待呢。” 李玄都并非不谙女人心思的少年郎,心中如明镜一般,秦素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可要是答错半点,轻则要闹些别扭,重则要打上一场饥荒,不过李玄都不惊不慌,故作淡然道:“这算什么,不仅是这位宫姑娘,便是地师,那也是对我青眼有加,再三相劝,要让我做他的传人。” 说话间,李玄都还抖了抖身上的“阴阳仙衣”,笑道:“瞧见没有,什么叫衣钵传人,这就是了。还有那位上古大巫,就是你读过的《招魂》中的巫阳,也是对我另眼相待,可见我的确是非常人等,要不也不能入得秦大小姐的法眼。” 秦素白了他一眼,“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德性。” 被李玄都这么一打岔,秦素倒是不再纠结宫官的事情,说道:“没想到大天师就这么去了。” 李玄都道:“虽然以后见不到了,但大天师也不是死了,而是飞升成仙,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大福气,倒是没什么好伤心的。只是正一宗那边,张静沉当权,却是要生出变数。” 秦素想了想,说道:“你担心张静沉会退出道门?”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李玄都道,“正一宗内部一直都有两种声音,以张静沉为首的许多张氏族人都反对重新整合道门,只是这种声音被大天师强行压下,如今大天师不在了,张静沉独大,那么结果已经是显而易见。再从小处说,不要忘了,张静沉与我是有私怨的,我观其人,不是个气量大之人,难说不会因私废公。” 秦素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道:“这些只是我的猜测,倒是不好先发制人,否则就成了大天师刚刚离世,我们便急不可耐地落井下石,所以依我之见,还是先静观其变,若是张静沉识时务、知大势,那是最好,其实我也希望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却是苏云媗过来了。 李玄都少不得一番见礼。 苏云媗道:“紫府平安归来,可喜可贺,若是再不回来,素素倒是没变成望夫石,却要变成神算子了。” 秦素脸上微红,“苏姐姐又说笑话了,什么神算子,我就是胡乱一算,求个心安罢了。” 苏云媗促狭道:“是乱算吗?我倒是瞧着手法娴熟,没有切实下过苦功,万难如此。” 李玄都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秦素心情郁郁,还哭过几回,多亏了苏云媗在旁边安慰,所以两人的关系也是突飞猛进,倒是真有些姐妹的意思了。 说笑一阵之后,白绣裳遣了弟子来请,原来在这紫竹林中还有一座紫竹别院,是历代慈航宗宗主的清修之地,从不对外客开放,不过李玄都和秦素是女儿女婿,苏云媗是心爱弟子,都不是外人,倒也不算破例,白绣裳便在这里为李玄都和秦清接风洗尘。 虽说是筵席,但是没有什么酒肉,而是三位女子亲自下厨,李玄都本来也想去帮把手,不过被苏云媗以“君子远庖厨”的道理给请了出来,李玄都只能跟岳父一起在外头等候,两人谈起当下局势,秦清提到了颜飞卿,若是此时颜飞卿能成为正一宗的宗主,局势就要明朗许多。 这话让李玄都心中一动。他的确该找个时候再去见一见这位玄机兄,一则是为了大天师的嘱托,二也是为了道门日后局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重开清平会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正式开筵。白绣裳这个长辈也好,苏云媗、秦素这两个晚辈也罢,平日里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所以厨艺也只能算是寻常,味道大概在能够入口的范畴之内。 不过毕竟是一番心意,李玄都和秦清也不好置评什么,只能全部笑纳。 接风宴后,李玄都向白绣裳讨要了一间静室,取出了多时不用的“小紫府”。 下一刻,他再次出现在了七宝宫中。 东海,方丈岛。 清微宗占据东海三百六十余岛,其中主岛一百零八之数,也就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的由来。在这一百零八岛中以三大仙岛为主,分别是:蓬莱、方丈、瀛洲。 蓬莱岛是太上宗主居处,天魁堂长年驻守于此,等闲之人不得踏足。其次就是方丈岛,道经有云:“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作全真之模范,律门之纲领,非有道之师,不可立也。”故而方丈岛乃是宗主居处、宗门议事所在。 张海石走出青领宫,发现对应清平会的符箓亮起,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先前在昆仑方向传来飞升气息,他自然也感应到了,心中亦是忧虑,虽然李道虚已经返回宗内,但是直接去了八景别院,并未多言,所以他也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经过。不过不管是谁飞升,幸而李玄都无恙。也正好借着这个召开清平会的机会,询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后,李非烟也走出青领宫,站在张海石身旁,“谢天谢地,紫府没事。先前紫府去了西域,我还担心他被卷到一众长生地仙的争斗之中。” 张海石道:“可能紫府已经被卷了进去,不过侥幸无事,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李非烟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 玄女宗,璇女山。 正在清修的石无月睁开双眼,“终于来了,清平会迟到了这么久,我还以为李紫府遭遇了不测,现在看来,这小子还真是福大命大,凡事总能化险为夷。不过话说回来,李紫府失踪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石无月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感知不到昆仑方向传来的飞升气息,但李非烟曾经传信给她,让她小心行事,所以她并非一无所知,再联想到李玄都突然失踪,她自然而然地把李玄都失踪与昆仑联系在了一起。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过去了,李紫府还活着。”石无月离开自己的闭关之地,眯眼望向山外的浩瀚烟波。 太平山,太平宗。 大客卿宁忆正在无忧谷中独自练刀,这里曾经是清微宗和太平宗大战之地,清微宗就是在此大败才不得不离开太平山去往东海群岛。多年过去,这里已经看不出当年大战的痕迹,一片草木丰茂的模样。只是历代太平宗弟子对于无忧谷有些忌讳,所以平日里罕有人至,此时便只有宁忆一人 。 宁忆手持“清寒”,身形如幻影,刀风所过之处,漫天落叶纷纷而落,又被刀气裁成两半。 宁忆忽然停下掌中之刀,“紫府终于有消息了。我还担心他遭遇了不测,如今看来,却是我多虑了,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便是如此了。” 然后宁忆将手中“清寒”收入鞘中,转身往自己在无忧谷中搭建的茅屋走去。 西京,太极宫。 西京距离昆仑的距离最近,所以澹台云是第一个返回自家宗门的,不仅如此,她还有闲暇时间去了楼兰城一趟,向左尊者交代一番之后,这才带着宫官返回西京。 以澹台云和宫官的关系,自然不可能有所隐瞒,在从楼兰城返回西京的路上,她就已经将昆仑之行的经过与宫官大体叙述了一遍。 此时宫官得到清平会的传讯之后,心中微恼,“好你个李玄都,就是基于朋友情义,路过楼兰城的时候与我打个招呼总是可以的,还真是无情。” 她却是忘了,且不说关系亲疏,李玄都是与秦清同行的,他有天大的胆子,又不可能跟澹台云一起去楼兰城见他。 不过不管怎么说,没了地师这个大敌,圣君和李玄都又平安无事,宫官的心情还是变好不少。她已然可以预料到,再过不多久,师父冷夫人就要来见她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她离开牝女宗时有多狼狈,如今重回牝女宗就有多风光。 帝京城。 一身文士装扮的李如是走出了一座行院,背后依稀传来女子的送客声音。 他来此地可不是来玩的,而是有要事。要知道顶尖的行院向来是闹中取静,是谈事情的绝佳地方,这里虽然人多眼杂,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很难被注意到,毕竟这里不仅汇聚了帝京城中的各路显贵人物,也有来自天南海北的鱼龙人物。 刚刚李如是在这里与一位阁老的子侄见了一面,双方还算是相谈甚欢,接到清平会的传讯之后,李如是匆匆作别了这位贵公子,急忙返回自己的住处。 李如是在帝京城中,自然不知道远在数万里之外的西域昆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例行的清平会和太平客栈会议在没有任何提前通知的情况下延迟了许久,也足以让他生出不好的预感,让他的心一直悬着,到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不过想要真正把心放心,还要等到他在清平会上真正见到了大掌柜为止。 帝京城的另一边,远离烟花柳巷的大长公主府邸中。 玄真大长公主玉盈却是神情颇有些复杂,朝廷的变化,她是知晓的。尤其是前不久太后把她召入宫中,虽说还有其他贵妇,但这次显然不是单纯的女子闲话,太后在言谈中貌似无意地提起了李玄都,让玉盈心中有些发虚,好在她也是自小长在深宫之中,必要的城府还是有的,没有在脸上显露什么异样。 先前清平会推延,玉盈还有些小小的庆幸,她有些后悔鬼迷心窍地加入了这个清平会,可到了如今,她已经越陷越深,再想退出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当李玄都失踪的时候,她倒是松了一口气,希望这个清平会就此消失不见,她安安分分地做她的大长公主。 此时见到迟误了许久的清平会传讯再度亮起,她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该来的躲不过。 除此之外,周淑宁、陆夫人等人也相继得到了清平会的传讯,心思各异,不过也都纷纷选择了进入清平会。 发出清平会的传讯之后,李玄都就独坐在七宝宫中内视自身。 如今他的状态有些奇怪,说是长生境界,他的金丹大道未满,不会真正长生不死,也不会引发天劫,自然也没有踏足长生境之后都要经历的脱胎换骨、洗经伐髓,以及历时七七四十九日的重病在身,更没有长生地仙独有的先天五太神通。 可要说他不是长生地仙,他的体魄、神魂、气机又能切切实实地与真正的长生地仙媲美,真要单打独斗,也是不怕。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需要尽快完善修为,也就是成就金丹大道,这样一来,他便可以习得长生地仙独有的先天五太。 如今李道虚得“太始剑气”,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已经飞升的徐无鬼和张静修分别得“太易法诀”和“太极金图”,原本李玄都以为自己飞升之后会得“太初”一类的神通,不过他发现秦清得的是“太初”神通,名为“太初化身”,具体有什么玄妙之处,李玄都未曾深问,倒是愈发对自己能得什么先天五太感到好奇,总不会走了师父李道虚的老路,也是“太始剑气”。 就算没有先天五太,李玄都也是一定要完善金丹大道的,此举虽然会引来天劫,但是李玄都尚且年轻,至今还不到三十岁,距离百年之期少说也有七十年的时间,李玄都自认七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他渡过天劫,成为一劫地仙。所以早一日成为长生地仙,就可以早一日准备渡劫。 至于卡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境地来规避天劫,李玄都却是不屑为之。 关于如何完善金丹大道,李玄都早有想法,一则是他早年时的假丹之道,最后弄假为真,与法术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一种就是走地师的道路,御六气之辩,成就长生地仙。这两种法门,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对于李玄都也都没什么阻碍,不过可能会影响到李玄都成就长生地仙后所得的神通。这却要好好思量。 到了如今,李玄都虽然用剑,但是因为没有仙剑在手的缘故,许多时候选择徒手而战,而且他精通三大剑诀,又有“逆天劫”剑气,对于师父的李道虚“太始剑气”也没有太多向往,所以李玄都思量再三之后,他还是选择最后以地师的法门,御六气之辩,以“逍遥六虚劫”成就自己的金丹大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老天师 当七宝宫中陆续出现身影的时候,李玄都收敛思绪,环顾四周。 这次是全员到齐。 除了“清平乐”李玄都自己以外,“金错刀”秦素,“剑器近”李非烟,“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青玉案”李如是,“玉蝴蝶”韩月,“浣溪沙”宫官,“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玉盈,“卜算子”陆夫人,“佛霓裳”苏云媗,“钗头凤”百媚娘,“清平调”周淑宁,甚至最少露面的“临江仙”张海石也现身了。 所有人都望向了坐在七宝台上的李玄都。 这一次,李玄都直接显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抛开已经见过了李玄都的秦素和苏云媗,以及已经从澹台云口中得知确切消息的宫官,其他人见李玄都安然无恙,终是将心头悬着的大石放下。 李玄都直接开口道:“会期延迟,让诸位挂念,是我的不是,先给诸位赔个不是。” “不敢,先生平安就好。”百媚娘第一个开口道。 虽然李玄都不止一次说过清平会中是平等的盟友关系,但实际上总会有些偏差,包括百媚娘等人在内,更多是将李玄都视作盟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毕竟建立清平会时的李玄都与如今的李玄都不说天差地别,也是相差甚远,尤其是在境界修为和江湖地位上面。时移世易,人与人间的关系总是随着环境形势的变化而变化。 李玄都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诸位都很关心前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些人已经知道,有些人还不知道,不管知道与否,我都统一答复。前不久我在楼兰城遇到了地师,被地师挟持着去了昆仑,大剑仙、‘天刀’、圣君、大天师等人又陆续赶到,一场混战,最终大天师与地师一同飞升,我得以与另外几位高人重返人间。” 李玄都没有说得太过详细,更省略了关于开明六巫和陆吾神的事情,一则是这些鬼神之事与人间没有太大干系,二则是太过繁琐,又涉及许多位长生境高人,不必说得太细。 在李元婴离开东海之后,张海石就成为事实上的清微宗之主,他本身又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再加上李道虚的关系,对于昆仑所发生的事情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再听李玄都如此说,便完全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如果仅仅是地师一人离世,或者是大天师一人离世,必然会造成双方实力的不对等,可在两人兑子的情况下,就还是基本维持了先前的格局。当然,这个前提是李玄都还是原本的李玄都,既没有更进一步,也没有后退一步。可世人都知道“玄都紫府”中有众多机缘,李玄都既然去了“玄都紫府”,难道会一无所获么? 不仅仅是张海石有这方面的疑惑和猜测,其他人也是如此,委实是“玄都紫府”的名气太大,能从其中安然归来,几乎意味着入宝山而归。 李玄都当然也知道众人对自己所得的好奇,不等别人开口相问 ,主动说道:“这次昆仑之行,于我个人而言,的确是所得颇丰,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上古大巫留下的长生不死之药,多则数月,少则月余,就可跻身长生之境。” 长生不死之药共分为六份,地师徐无鬼服用了两份,巫阳服用了三份,剩余三份都用在了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的这个说法也不能算错,只是省略了其中的各种争斗过程。 不过这个说法也让许多人生出艳羡之心。要知道长生境是何等难得,可李玄都竟然能得到跻身长生境的机缘,可见关于“玄都紫府”的种种传说并非是空穴来风,甚至生出了想要去“玄都紫府”一探的想法。 李玄都顿了一下,补充道:“在座诸位都不是外人,也不存在什么交浅言深。我的为人,想必诸位也都了解,从不是那种见不得别人好的人,所以我要奉劝诸位一句,‘玄都紫府’不是善地,不知多少高人陷于其中,生不如死,仅我所见,就有皂阁宗、阴阳宗、补天宗、太平宗的高手,无一不是天人境,虽然不死,但也成为陆吾神的奴仆,任凭驱使,许多人惨死于陆吾神与上古大巫的争斗之中。我之所以能得此机缘,皆是仰赖诸位长生地仙护持,数位长生地仙联手,方才勉强击退了陆吾神,如果仅是我一人,哪怕我有长生境的修为,也难以逃出‘玄都紫府’。” 这次李玄都的话语透露出的内幕就有些多了,更让人感到震惊,因为李玄都表达了一个意思,就算是长生地仙也未必能在“玄都紫府”中安然无恙。而陆吾神和上古大巫,更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 李非烟轻声问道:“陆吾神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陆吾神?”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陆吾神就是传说中的神兽陆吾,上古大巫则是灵山十巫。不过他们无法离开‘玄都紫府’,不必担心他们会影响人间。只是我奉劝诸位,最好不要去探究‘玄都紫府’,如果不是地师挟持,我也是万不肯去的。” 李非烟听完之后说道:“也许这就是因祸得福。” 陆夫人的心情却有些复杂,她对于“玄都紫府”中的机缘没什么兴趣,更震惊于李玄都的修为进境之快,长生境界意味着李玄都将跻身于老玄榜,甚至是顶替大天师留下的空缺,与李道虚、秦清平起平坐。好处是太平宗的地位愈发稳固,坏处是再也没有人能够制衡李玄都,太平宗的未来走向皆是取决于李玄都的一念之间,宗主之位能否顺利传承下去,也全看李玄都是否愿意遵守承诺。 除此之外,她也关心地师死后,沈大先生的去向。其实陆夫人身在江湖多年,见惯了生死,早已是有了一定的预料和准备,只是还残存着最后的一丝侥幸。 不过李玄都并不打算在此时提及沈大先生的事情,而是等他返回太平宗之后,再当面告知陆夫人。 就在此时,石无月忽然道:“大天师不在了,那么大天师的尊位会由谁来继承? ” 李玄都微微一笑,“这也是今日的议题之一。大天师已经飞升,我便以‘老天师’称之,以此和新任大天师做出区分。老天师不在了,必然有人继承他的位置,因为大天师之位非张氏子弟不可担任,所以我们可以将这个位置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正一宗的宗主,一部分是大天师的尊位和张氏族长,前者还有待商榷,可后者几乎可以肯定是镇魔法师张静沉无疑了。我所担心的是,这位镇魔法师成为新任大天师后会走向何方,是继续延续老天师的韬略?还是想要完全推翻老天师的决定?” 玉盈道:“如果是后者呢?” 李玄都道:“老天师的既定决策不容许改变、破坏,必要的时候,我会以道门和老天师的名义出手干预,不知诸位是什么意见?” 片刻的沉寂之后,苏云媗第一个开口道:“同意。”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心中明了,正是因为张静沉的打压,颜飞卿才会离开正一宗,如果颜飞卿想要重返正一宗,张静沉是最大的阻碍,那么苏云媗对于张静沉的敌视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苏云媗之后,张海石也开口道:“同意。” 有了两人的开头,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同意,只有宫官、玉盈未曾发表意见,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一个并非正道中人,一个不是江湖中人。 李玄都道:“当然,如果张静沉看得清大势,不逆势而动,我也不会与他为难,” 李非烟道:“以我对张静沉的了解,恐怕要生出一番波折。” 当初李非烟被困镇魔台,与张静沉做了多年的邻居,这番话还是有些根据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转而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中,江湖或者庙堂,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张海石道:“因为玉虚斗剑临近的缘故,最近的江湖倒是格外平静,几乎没有任何大事发生。” 玉盈迟疑了一下,说道:“最近太后谢雉动作频繁,只是暂时还看不出她到底有什么意图。” 听到“谢雉”二字,李玄都心中一动,问道:“除了赵良庚入京,还有什么动作?” 玉盈道:“太后以皇帝的名义宣昭诸王入京,又数次在后宫召见宗室女子和命妇。”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庙堂争斗,并非他的强项,但他也能隐约察觉出谢雉的部分用意,她似乎是在借着李玄都这个外敌来整合宗室内部,在外力的作用下,原本心思各异的徐家内部形成暂时的联合,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来,李玄都想要有所动作就要困难许多了。 归根究底,李玄都不仅仅是针对谢雉一人而已,他针对的是整个宗室,势必要引起整个宗室的反抗,不过在李玄都看来,针对谢雉只是治标,拔除整个徐家才是治本。说到这儿,李玄都便不得不佩服地师的狠辣,为了自己的志向,便是整个徐家都可舍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八章 长生泉 过了片刻,李玄都回过神来,说道:“我知道了,不知道诸位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没有人开口。 正如张海石所言,眼下江湖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即将到来的玉虚斗剑,以至于江湖竟是难得的平静,半点风波也没有。 李玄都道:“既然没有,那就散会。” 众人纷纷起身,告辞离去。 李玄都照例走在了最后,等到了所有人都离开七宝宫之后,他才退出了“小紫府”。 不多时后,秦素便来到了静室中寻他。其实秦素可以不去参加清平会的,毕竟李玄都就在她的身边,有什么事情直接当面说了,不过这次不一样,秦素打算看见识下那位宫姑娘,虽说在清平会中都是以词牌名为代称,又遮掩了本来面目,但秦素与客栈中人都是相识的,逐渐就缩小了范围,如今已经大致锁定了目标。秦素并非信不过李玄都,而是出于一种防患于未然兼有好奇的心态。 李玄都对此并不知情,其实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秦素先一步离开七宝宫,来到李玄都所在静室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只玉碗,此碗是汝瓷官窑的极品,是为开片粉青瓷,如纸一般轻薄,乍看是一片淡淡青色,似乎与寻常青瓷并无不同,可细看取,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竟是粉青瓷。据说这粉青瓷在汝瓷官窑里也只出过三窑,被誉为神品。玉碗中还放着一把汤匙,虽然与玉碗相较,显得寻常些,却同样不俗,乃是定窑的极品,外釉通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汤匙放在玉碗之中,便好一轮明月浮在粉青的水中。 不过相较于玉碗,碗中所盛之物却是更为珍贵。乍一看是一碗清水,实则是鼎鼎大名的长生泉,又名不老泉。 在南海慈航宗慧山莲花庵的东侧石壁下有一泉眼,泉名刻于石壁,由一位佛门大德菩华大师题书,刻石上方有千年前时镌刻的佛像一尊。泉水经年不涸,日日渗滴,铿锵作响,水质甘美,饮之可延年益寿,祛病除灾。只是及至近百年来,泉水产量日渐减少,如今一年的产量不过两三碗而已,寻常人求一滴而不可得。当初李玄都炼制“五炁真丹”,曾经用过长生泉,至多就是一倍而已,可今天秦素却直接端来了一碗,几乎是慈航宗一年的产量了。 李玄都诧异道:“你偷的?” 秦素白了他一眼,“又不正经了,你明知道我做不来这等事,非要打趣我不可。这是白姨送给你的,既是恭贺你跻身长生境,也是助你一臂之力,据说这长生泉对你化解体内残存的药力大有益处,白姨和爹爹希望你能在玉虚斗剑之前跻身长生境,如此把握更大,以免出什么意外。” 李玄都接过托盘,放在旁边的摇头笑道:“这次玉虚斗剑,我多半是对上宋政,不说视之如同草芥,也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好大的口气。”秦素轻笑一声,“不愧是去过昆仑洞天的人,见识了一劫地仙、二 劫地仙,便不把寻常地仙放在眼中了。” 李玄都解释道:“道门有五大仙途,分别是天、地、人、神、鬼,只有天仙和地仙被誉为大道。地仙一途不仅与天仙一脉相承,而且还有先天五太的神通,宋政能够重回长生境,走的是鬼仙途径,在五仙之中排名最末,没有先天神通,与现在的我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秦素道:“话虽如此,你还是不要大意,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个我晓得。”李玄都一挥袖,把静室的门关上了,然后示意秦素坐下。 静室中就只有一张云床,名虽为床,实则为坐榻。除此之外,就是放着托盘的案几了。秦素犹豫了一下,想着两人已经定亲,本该完婚,只是因为玉虚斗剑等事情而拖延了,也无所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再者说了,平日里李玄都大胆越界的举动还少了么,于是便挨着李玄都坐下了。 李玄都端起托盘上的玉碗,却不饮下,而是递到了秦素的面前。 秦素一怔,“干嘛?” 李玄都笑道:“喝了它。” “这是给你的。”秦素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不能喝。” 李玄都柔声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乖,喝了。” 秦素听到李玄都这种好似哄小孩子的语气,好气又好笑,摇头道:“要是让爹爹和白姨知道了,要说我不知道轻重了。” “你就说我强逼你喝的。”李玄都玩笑道,“实在不行,我与他们分说就是。” 秦素还是摇头,李玄都便一直端着玉碗。 秦素拗不过他,只好告饶,可李玄都不为所动,反而是用汤匙舀了一勺,送到秦素的唇边。 秦素抿了抿嘴,轻轻张口,让李玄都喂了一口长生泉。 长生泉的药力甚猛,李玄都当然可以一气饮尽,秦素修为不足,仅仅是喝了一口,额头和鼻尖上便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颊微红。 李玄都让秦素靠在自己肩上,用自己的气机引导她的气机,帮她化解药力,两人同是修炼“太平青领经”和“逍遥六虚劫”,气机同出一源,只要稍微接触,便可畅通无阻。与此同时,李玄都又舀了一勺长生泉送到秦素的唇边。 秦素紧紧闭嘴,不肯张口,又告饶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听话。” 秦素无可奈何,只能说道:“那我自己喝。” 李玄都正色道:“我要帮你引导气机,所以我得掌握其中分寸,还是我喂你。” 秦素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小声道:“登徒子。” 李玄都只当做没有听见,举着汤匙,慢慢地送到秦素的口中。 秦素也不是第一次被李玄都“欺负”了,在初时的小小抗拒之后,便“认命”了,不再反抗,被李玄都一口一口地喂着长生泉。 好不容易一碗长生泉喂完,秦素只觉得体内经脉和丹田仿佛要被撑破一般,不过有李玄都帮她化解药力, 也仅仅是感觉而已。在众多天材地宝之中,能带有“长生”二字的,都不是俗物,慈航宗的长生泉自然也是如此,只是长生泉的作用有些尴尬,只能锦上添花,难以雪中送炭。换而言之,能化解长生泉药力之人,多半用不上长生泉,需要长生泉提升修为之人,多半无法大量饮用长生泉。所以白绣裳不会通过饮用长生泉提升修为,如果不是玉虚斗剑在即,她也不会送出整整一碗长生泉来帮李玄都省却那几个月的时间。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李玄都和秦素所学功法如出一辙,李玄都可以算是天底下最不藏私的老师了,只要是秦素能学会的,全都传授给了秦素,再加上“太平青领经”本就有化用万法的妙用,两人好似一体,李玄都可以轻易帮秦素化解药力,所以他只是略微斟酌,便决定把长生泉让给秦素。 如果没有李玄都从旁护法,秦素独自饮下这碗长生泉,五脏六腑和丹田经脉都要被长生泉消融一空,不说修为大进,只怕是由性命之忧。 李玄都喂完长生泉后,将玉碗和汤匙放在一旁,以手掌按在秦素的后背上,引导她体内的药力,使其不至于沉积一处。 这时候秦素只觉得手足僵硬,就好似瓶中水满之后成为死水,动弹不得,只能软软地靠在李玄都胸前。 李玄都轻声道:“素素,你好好修炼,吸收了这长生泉的药力,跻身天人无量境应是不难。” 既然是两人独处,秦素便有些不讲道理了,颇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说道:“都怪你,我说不喝,你非要我喝,这会儿可难受了。” 李玄都柔声道:“我这是为你好。” 秦素轻哼道:“你这口吻,和我爹是一模一样,在我小的时候,爹爹就是打着为我好的幌子约束我。” 李玄都笑问道:“那你会不会怪我?” “嗯……”秦素想了想,“看你表现,看你以后还会不会‘欺负’我。” 李玄都轻轻挠了下她的腋下,“欺负你又怎样?” 秦素扭了下身子,嗔道:“登徒子,坏东西,自从认识你以来,你就会欺负我,偏偏在外人面前,还装作害怕我的样子,真是坏死了。” 李玄都笑道:“这哪里是欺负。” 秦素又轻轻哼了一声,轻转了个方向,让自己靠得更加舒服了些,小声道:“不要动,就这样,让我睡一会儿。” 李玄都轻轻“嗯”了一声,规规矩矩,没有丝毫出格举动,只是让秦素靠在自己身上。 秦素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秦素缓缓醒来,发觉自己体内的药力已经吸收了半数,不必多说,这全是李玄都的功劳了,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素素,你陪我去剑秀山一趟。” 秦素微微一怔,“去剑秀山做什……” 她话未说完就恍然想起,张白月便葬在剑秀山上,剑秀山的主人正是地师。 果不其然,就听李玄都说道:“与两位故人有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九章 剑秀山中 剑秀山位于中州的中部位置,因为罕有人至,所以没有宽阔山路,只有羊肠小道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甚至有些地方昏暗如黑夜。 历来文人名士探幽访仙,最是偏爱此种地方。此地之所以访客了了,缘于此地早有主人,为私人所有,闲杂人等不可擅入,就算是那些有钱也有闲的风流名士,也只能望而兴叹。 对于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秀山主人,有过诸多揣测,有说是朝廷权贵,有说是江湖名宿,众说纷纭,只是始终没人见过这位剑秀山主人的真面目。 此时便有两人并肩行走在去往剑秀山主峰忘剑峰的小径上,却是一对年轻男女。 男子身着玄黑鹤氅,女子身着白色鹤氅。古时的鹤氅乃是道袍样式,没有袖子,故名为“氅”,时至今日,名字未变,已经演变成广袖的对襟长外衣样式,名中有“鹤”,却也早已不以鹤羽为材,故而秋冬之际,无论男女,都可穿着,甚是飘逸潇洒。待到冬日严寒,再在外面加穿带有兜帽的大皮毛斗篷。男女两人相貌气度俱是不俗,行走在山路之间,衣袂飘飘,恍然似神仙中人。 两人正是李玄都和秦素,李玄都不太喜欢率领众人出行,更喜欢孤身或是一二人出行,如今就更是如此,所以他只带了秦素一人,与秦清和白绣裳告辞之后,离开普陀岛,从海上返回陆地,然后只用了小半天的时间,便到了中州境内的剑秀山。这便是地仙的厉害了,被誉为“朝游北海暮苍梧”。 便在此时,忽听闻有人吹笛,笛声缥缈,悠扬悦耳,与空旷幽静的剑秀山十分相称。 秦素是喜好音律之人,听闻笛声,来了兴趣,拉着李玄都往笛声传来之处行去。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处山涧,就见不远处有一块大石,石上坐着一人。 此人正闭目吹笛,待到一曲终了,他缓缓睁开双眼,忽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男女,气态不俗,再观其衣着,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简单来说,鹤氅美则美矣,不利于行,无论是长期奔波于外之人,还是要做工做活之人,都不会穿着此类衣裳。再有就是价格昂贵了,便是寻常书生,也购置不起。 吹笛之人心中认定,这两人应该是出游的权贵子弟,似是一对年轻夫妻,不过不见仆从,却是有些奇怪。他略显恭谨地拱手一礼,“在下江阴府梅有勉,有礼了。不知两位是?” 李玄都道:“我姓秦,双名玄策,祖籍北海府,如今迁居于怀南府,这是内子,方才内子听闻梅兄吹笛,大为佩服,便要来见识一番。” “不敢,不敢。”梅有勉却是恪守礼数,不敢直视秦素。自从理学圣人之后,礼教森严,尤其是男女大防,在他看来,这位秦兄让自家夫人在外抛头露面,已经是有些不合礼数 了。不过他转念一想,此地远离人烟,人迹罕至,多半这位秦兄也不曾想到会遇见旁人。 有人是窝里横,在相识之人的面前谈天说地,到了外人面前就讷讷难言。秦素却是刚好反了过来,她在熟悉之人的面前,害羞又腼腆,可遇到生疏之人,还是会伪装自己的,倒像是个性情淡漠的大家闺秀了,偶尔还颇有威严。 秦素便与他谈了些关于音律的事情,梅有勉应答如流,只是谨守着礼数,回答得十分小心,不肯逾越半步。秦素便觉得有些无趣,不再开口,变为李玄都与梅有勉攀谈。 面对李玄都这个男子,梅有勉就要自然许多,说起了自身。早年时,梅有勉也是满腹书生气,曾向往出阁入相,匡扶天下,名垂史册,可等他真正考取了功名,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二甲进士出身,去了翰林院,看上去风光,实则只能用“苦熬”二字来形容,翰林院的翰林们其实就是熬资历,到了日子,就外放为官,平日里十分清苦,穷酸气十足。而且翰林众多,若是没有关系门路,不乏一辈子都待在翰林院的。如今朝廷,要么依附于帝党,要么依附于后党,亦或是晋王一党,这都是梅有勉所看不上的,于是他便找了个由头,辞官不做,返回家乡,开始寄情于山水之间,甚至还写了一本游记。 说到这儿,梅有勉喟然道:“久闻剑秀山之名,慕名而至,却不曾想此山有主,竟是不得入,惜哉。” 然后他又对李玄都说道:“秦兄也是登山的吗?我劝秦兄一句,就不要去碰壁了,此处的守山人脾气很坏。” 李玄都淡淡一笑,“此山的主人乃是一位地仙,那位地仙曾是天潢贵胄,地位尊崇,后来弃王位求仙道,此山是他的隐居清修之地,自然不容外人踏足。” “地仙!”梅有勉吃了一惊,“这世上当真有仙人吗?” 李玄都道:“自然是有的,云锦山的大天师,还有剑秀山的这位隐士,都是仙人。” “早就听闻云锦山大天师元阳妙一真人的大名,可惜无缘得见。”梅有勉寄情于山水之间,自然也有寻仙访道的想法,“难道秦兄是来寻仙访道的?” 李玄都摇了摇头,“只是拜访故人罢了。” 梅有勉道:“如此说来,秦兄是修道之人了,不知秦兄能否为我讲解金液大还丹之道?” 李玄都摇头笑道:“成就金丹大道,已然是长生之人,我非长生之人,如何讲金丹之道?而且仙人未必超脱世俗之外,梅兄问道可以,寻仙就不必了。” 梅有勉却是不甚赞同,“若不超脱世俗之外,何以称之为仙人?” 李玄都道:“仙人、圣人、真人、神人,归根究底还是人,难逃人性窠臼,不能小觑,却也不必想象得太高。” 不等梅有勉开口,李玄都道:“今日缘尽于此,若是有缘,我们来日再会。” 言 毕,李玄都携着秦素直接消失不见。 梅有勉大吃一惊,向四周望去,却只见山泉汩汩,清风过林,哪还有半个人影。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今日遇到了高人,莫不是传说中的仙翁点化传法,再想去请教仙缘却是来不及了,不由得懊恼顿足。 李玄都与秦素沿着山路继续前行,前方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边青翠一片,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四周除了高大树木之外,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轻微鸟叫虫鸣,让人心旷神怡。 拾阶而上,青木夹道,冷风习习,李玄都和秦素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山腰位置,这里竟是有一方静湖,湖面平滑如明镜,只是在轻风拂过的时候,才会略起微澜,似是美人蹙眉。 整个湖畔竟是不见半点人迹,不曾临湖筑庐,也不曾修筑码头停泊小舟。秦素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不由得临湖驻足,道:“地师好雅兴,不在此处做任何修饰,反而能显现天然之美。” 说话间,李玄都恍然发现这座湖竟然不是死水,而是有一条自山上而来的小河相连,河水静如不流,倒碧凝云,若将此山比作美人,这河水便是女子发髻上吹落下来的一条晶莹发带。 两人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别有洞天。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忽然凹陷出一个巨大弧度,形成了一个开口极大、纵深极浅、似洞非洞的存在,占地大约一亩左右。 李玄都指着此处说道:“此地夏秋之际洞水溢出,汇流成溪,在日光照耀之下,谷中涌起山岚雾蔼,朦胧飘渺,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此地三面环山,唯有一面面向悬崖峭壁,与上山的石径相邻。其中种植有茂盛翠竹,风起则起竹涛响,而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则是一座清幽古雅的二层竹楼。 秦素问道:“这就是地师的隐居之地?”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是守山人的居所。” 话音落下,只见一个矮小老者从竹楼中缓缓走出,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烟杆。 秦素倒是认得此人,那日李玄都在太平山上升座,老人曾代表地师前去相贺,秦素在那时候见过一面,印象深刻。 老人见到李玄都,略微一怔,再见到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脸色骤然一变。 沉默了片刻之后,老人缓缓开口道:“李公子,我家主人他……” 李玄都轻声道:“数日之前,地师已经在昆仑洞天飞升离世,并将这件‘阴阳仙衣’传给了我。” 老人望着李玄都良久,叹息一声,“料想世间也无人能将我家主人如何,既然我家主人将‘阴阳仙衣’传给了李公子,那么李公子便是剑秀山的新主人,小老儿也会听从公子的差遣。” 李玄都并没有拒绝,问道:“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人道:“公子叫我徐七即可。” s:///book/1/1490/749579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章 忘剑峰上 当年徐无鬼还是齐王的时候,就以慕道之名大肆蓄养门客,在众多门客中他又效仿青鸾卫都督府的十三太保选出了十三名心腹死士,赐姓徐,依次排列,从徐大到徐十三,这名老者在十三人中排行第七,故称“徐七”。 在徐七的引领下,李玄都和秦素继续前行,过了这里,山路又变得狭窄起来,小河在内,山路在外,几乎是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测。 不说李玄都这位准长生地仙,已经可以御风而行的秦素也是半点不惧,反而沉醉于此中之景,心中想着,日后能在此地也是不错,远胜于太平山。又走出二百余丈,隐隐传来瀑布声响,转过山壁之后,秦素眼前倏尔一亮,只见一道瀑布如白龙倒挂,飞流百尺,冲刷出一个水潭,小河的源头便是由此而来,而山路则是直直往瀑布而去。 瀑布如门帘,在其后是一个高阔洞穴,通向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初秋时节,也是暖意融融,而且不比外面的单调苍翠,繁花似锦,绚丽异常,甚至还有麋鹿在草地上漫步,见人也不害怕惊避。 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 李玄都前几次来到此地的时候,还不觉如何,当初胡良曾经问他此地是否居住着许多人,李玄都回答说此地只有徐先生一人居住,他也不知道徐先生为何要将此地建成如此模样。现在李玄都终于明白了,这里的格局竟是与陆吾居处十分相似,由此看来,地师图谋“玄都紫府”并非临时起意。 李玄都曾经先后三次来过此地,第一次是巧合之下误入此地,由此与徐无鬼相识,在此地疗伤修养。第二次再来,便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而来,在此地盘桓多日,当时他因为帝京之变心灰意冷,生出避世弃世之念,倒是羡慕这里了。第三次就是与颜飞卿、周淑宁、胡良一道来到此地。 徐七叹息一声,“老主人每年都要回来小住几日,只是从今以后,再无归期了。” 李玄都道:“飞升成仙,此乃喜事。” 徐七点了点头,“李公子说的是。” 李玄都挽起正在四下张望的秦素进了村子,沿着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来到位于村子正中的一间雅舍之前,只见这座雅舍以乌木搭建,门前种了几丛水竹,然后就地取材,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以供煮茶之用。 窗户以一根支杆撑起,可见屋内有一方软榻,旁边是一张书案,放着一张焦尾古琴,风吹琴弦有韵声;一个书架,随意放了许多书籍,或竖或躺,一看便是常常被人翻看。 乍一看去,似乎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很快便会回来。 李玄都与秦素进了屋内,秦素来到书案前,仔细端详着那张焦尾古琴,李玄都却是来到书架前,略微扫了一眼。 书架上的书与武学、丹鼎、卜算、阴阳经 纬无关,大多与农学有关,想来当年地师徐无鬼就是在此地培育种子,那些水田便有了合理解释。 秦素轻声问道:“这便是地师的住处吗?” 李玄都轻轻“嗯”了一声,“以后我们也可以在此地隐居。” 秦素不由笑道:“隐居?我倒是无所谓,你耐得住寂寞吗?” 李玄都道:“动极思静,静极思动,一年中来小住几日总是不难。” 秦素轻轻拨动琴弦,没有答话。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卷名册,递到秦素的面前。 秦素抬手接过,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迹,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笔力遒劲的楷书,皆是一个个人名,其后还有详细备注标记,吃惊道:“这是什么?” 本小说的最新章节将会优先更新在app上, shu5。cc 下载继续无广告阅读。 李玄都道:“是地师留下来的,是他经营多年的人脉,或者说他以天下为棋盘,在棋盘上的落子。这些人不属于阴阳宗,甚至不属于西北五宗,严格来说,他们是齐王的人,当年蓄养三千门客而引得皇帝震怒的齐王。” 秦素恍然想起地师的另一重身份,曾经是出身于天家宗室的齐王,以崇道和蓄养门客而闻名天下的齐王。 李玄都合起手中的厚重名册,望向李玄都,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李玄都说道:“有些事情我可能顾及不上,还要有劳你了,先把名单上的人大致筛选一遍,挑选可靠有用且能为我们所用之人,依次补充到客栈之中。这件事你也不必亲力亲为,让客栈中的属下去做就可。” 秦素若有所思道:“如果有了这些人手,客栈的实力就会大大增加,可是要怎么分配?” 李玄都道:“主要是递增到你我名下,毕竟这些人是地师的属下,心思难料,还是由你我直接掌握比较好,免得生出其他事端。另外,贵精不贵多,以帝京为主,其他地方次之,若是不可靠之人,宁可舍弃,也不要强求。” 秦素明白李玄都的心思,他这是要为日后重返帝京早做准备了。帝京那里鱼龙混杂,与江湖争斗不能一概而论,许多时候刀不见光,剑不见影,倒是不能一味凭借武力横冲直撞。 秦素点头应下,收起这本名册,又听李玄都说道:“这里还不是山顶,陪我去忘剑峰一趟。” 秦素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问道:“这样好吗?”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失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小心翼翼了,有什么好或不好。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万事成空。活人怎样做,死人终是看不到了,也就无所谓好坏之分,所谓祭奠一事不过是寄托活人哀思罢了。” 秦素听李玄都如此说,说道:“我刚才忽然在想,如果那位张姐姐看到我与你同去会是怎样的心情?会不会很难过?既然你如此说了,那我就陪你一起去好了。” 李玄都道:“你倒是为旁人着想,只是我历来不信这些。人死万事空,如果我死了,你为我哭也好,笑也罢,我都是看不到了,那么 你祭奠我也好,不祭奠我也罢,也都与我无关了。” 秦素忽然不说话了。 李玄都问道:“怎么了?不高兴了?” 秦素微嗔薄怒,“什么死不死的,不要乱说。” 李玄都笑道:“好,不乱说。我们走。” 两人离开这处小村庄,登上了忘剑峰。 峰顶除了洗剑池外就只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屋前有一棵梨树,已经彻底枯死。 李玄都不由感慨万千。 他第一次来到此地时,梨花如雪。第二次来到此地时,梨树尽是黄叶,叶间悬挂着黄橙橙的梨子。第三次来到此地时,梨树枝叶婆娑,生意尽矣。没想到第四次来,梨树已经枯死。 在梨树下还有一座荒芜坟墓,墓前石碑上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李玄都与秦素并肩立在坟墓之前。秦素偷偷看了眼李玄都的神情,发现李玄都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感怀和追思,倒是显得十分严肃。 秦素心中微微一跳,只觉得自己猜测错了,李玄都此来似乎不是追忆当年那段感情。 李玄都不知何时抽出了“人间世”,脸色愈发郑重和严肃,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本不该打扰你的清静,只是这次昆仑之行,你又一再出现在我的眼前,所以还是决定再来看看你……而且有件事要告诉你。” 李玄都忽然沉默了,只听得风声和衣襟被吹动的声音。 过了片刻,李玄都轻声道:“我会为你们报仇的,最迟不会超过明年。” 李玄都用右手握着“人间世”的剑柄,左手握着“人间世”的剑刃,继续说道:“之所以要提前来说,而不是事后再说,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能否成功,所以想了想,还是提前来说,想必你这个急性子也等得不耐烦了。而且这些年来,我没为你扫过墓,实在抱歉。” 秦素站在李玄都身旁,双手抱拳,微微低头,似是在默默祷祝。 秦素明白,李玄都说他不信人死有灵,那么他现在说的这些,其实是对他自己说的,他在坚定自己的信念,不使其动摇。 李玄都用“人间世”割开了自己的掌心,鲜血落在墓碑上。 秦素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 直到李玄都手掌的伤口渐渐自行愈合之后,秦素才轻轻开口道:“我相信人死有灵,张姐姐会保佑你的,一直都会。” 李玄都没有反驳,同样轻声道:“是啊。” 因为李玄都不相信人死有灵,便没有准备香烛等物,只是将“人间世”立在张白月的墓前,然后望着墓碑说道:“再见了,还有……对不起。” 说罢,他转过身去,向秦素伸出手,“走。” 秦素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在了李玄都的掌中。 两人一起向山下走去,只剩下枯死梨树下微微晃动的“人间世”守在墓前。 s:///book/1/1490/749579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一章 藏书楼 从忘剑峰下来之后,李玄都又见了徐七,根据徐七所言,剑秀山中有地师设下的一座阵法,主要以遮蔽踪迹为主,御敌次之。对于李玄都来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可以将其发展为自己的居处,也可以将其作为太平客栈的“总坛”所在。至于如何选择,还是等玉虚斗剑结束之后再做决定。 除了徐七之外,地师的十三死士还有半数在世,当初李玄都在捐毒国见到的那人便是其中之一,是徐九。另外还有徐大、徐三、徐五、徐十三在世。这些人境界修为未必绝顶,但是各有所长,多是旁门左道之术,就好似古时孟尝君麾下的鸡鸣狗盗之流。 如今这些人随着“阴阳仙衣”全都归于李玄都之手了。只是徐无鬼送是送了,李玄都能接下多少,则要看他的手段了。自古以来,亲生儿子都未必能继承父亲的基业,更何况是李玄都这种没有正当名分的半个传人。 不过李玄都并不如何担心,如果他还是两年前的李玄都,也许还会有些麻烦,毕竟“主少国疑”,可如今李玄都已经算是长生地仙,并非是孤身一人,麾下也有属于自己的嫡系,他想要做什么事情,绝大多数时候缺少的是名义而非实力,比如正一宗的事情,在大天师离世之后,李玄都想要插手正一宗内部争斗,防止张静修脱离道门,并非做不到,关键是师出无名,所以才要等到张静修有了实质动作之后,他才能有所行动。现在徐无鬼已经把最关键的名分送给了他,剩下的事情都不算难事。 李玄都让徐七返回他的居处继续把守山门,然后他和秦素回到村子,四下走走看看,感觉相当不错,多了不敢说,住个百余人还是不难。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居住,偌大一座剑秀山,显得空旷了些,若是把太平客栈的关键人员从中州龙门府搬到此地,就差不多了。 李玄都询问道:“素素,如果把客栈总部设立在此地,你觉得如何?” 秦素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很好,这儿山清水秀,又占地不小,如果只有我们两人,的确是冷清了些,人多也热闹。” 李玄都道:“你不是喜欢清静吗?” 秦素道:“但我也不讨厌热闹。” 李玄都道:“还是好好斟酌一下,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在忘剑峰上另建一座别院,反正忘剑峰上的空地够大,还有一座好大的洗剑池,比不得大雪山的瑶池和太白山的天池,但也算是难得的美景,若是有一座临湖小筑,临水听涛,也是极为不错。” 秦素笑问道:“洗剑池有波涛之声吗?” “煞风景了不是。”李玄都道,“主要是说个意思,并非实指,你若想听涛,咱们去东海闲居,那儿日日夜夜可以听涛,年年月月不绝,听到腻为止。” 秦素摆了摆手道:“我喜欢清静,忘剑池就挺好。” 李玄都道:“那就说定了,找个合适的时机,将客栈搬迁过来,咱们再在忘剑池的边上建造一处别院,费用我来出。” 秦素玩笑道:“未来的大掌教,你不是两袖清风吗?袖子里的银钱够用吗?” 李玄都大概算了一下,说道:“我花销不大,太平宗的宗主例银又高,所以积蓄还是有的,不在我的袖子里,在钱庄里,虽说比不得你秦大小姐,但建栋新房还是绰绰有余的。” 秦素轻声道:“那就好,我可等着住了。” 围着村子绕了一周,李玄都在村子最深处的崖壁上发现了一座紧贴崖壁修建的二层小楼,进入其中之后,发现这竟是一座藏书楼。这倒是让李玄都大为惊喜,毕竟地师学识渊博是举世公认,他留下的藏书楼定然不同凡响。 书楼内整齐排列着一座座书架,书架上放着一匣匣书,各种善本孤本被叠放在书匣内,书页间还夹满了书签,由此看来,地师不大在意这些书的价值,他更在意的是书上所记载的文字内容,这倒也符合地师的性情,他历来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的,别人都是崇古贬今,他是反其道而行之,认为古不如今,因为今人是站在古人的基础上,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每一匣书的下方都用铭牌标注了书的名字,李玄都大致浏览了一遍,一楼中的藏书多是诸子百家,既有儒家、道家的经典,也有墨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兵家、名家的内容,不过缺少了农家,应该是被地师搬到了自己的住处。除此之外,秦素还找到了许多棋谱、曲谱,看来地师居处的焦尾琴和棋盘并非是摆设,想来地师在读书闲暇之余,也会抚琴下棋,且作消遣。 秦素拉着李玄都指了指在书架上方的一轴曲谱,说道:“玄哥哥,你看,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广陵散》。自来相传,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绝响,没想到地师竟然能找到《广陵散》的曲谱。” 李玄都抬眼望去,果然铭牌上简单写着“广陵散”三字。 秦素又道:“嵇康其人,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算是半个道门中人。当时的司隶校尉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两人对话更是有意思,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司隶校尉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因此得罪司隶校尉,遭司隶校尉构陷,被掌权的大将军处死。爹爹曾经说过,嵇康这种人的才情只宜诗文风雅,不宜出来做官。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广陵散》从此绝矣。没想到地师竟然能找到《广陵散》的曲谱,实在是厉害得很了。” 李玄都道:“既然此等曲谱如此珍贵,放在此处也只是蒙尘而已,不如你找个时间誊录一份,使其重新流传世间。” 秦素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说罢,两人又登上二楼,二楼的书架和藏书比起一楼少了许多,使得楼内空间更为开阔,主要是因为这里还兼具了部分书房的职能,在书架环绕的正中间位置,摆着一张书案,上头笔墨纸砚一应具足,应是地师平日里伏案所在了。 经史集之类的书籍大部分在一楼,二楼书架上的藏书偏于武学以及炼气。首先映入李玄都眼帘的就是挂着皂阁宗铭牌的书架,李玄都上前细观,发现皂阁宗的功法十分齐备,从三炼之法到炼尸之法,竟是无所不包,甚至可以说,偌大一个皂阁宗的传承尽在此地。 李玄都和秦素面面相觑,又往下一个书架看去,这个书架上挂着的是牝女宗的铭牌,不过就比不得皂阁宗的功法齐备,地师还在铭牌上特别标注了“缺澹台云所创之‘万妙姹女功’”,李玄都仔细查看了一遍,“缠心丝”、“冷月锯”、“玄阴屠”、“吞月大法”、“蛇咒”等招牌功法都在,但是许多采补之法和双修之法都是缺,想来是地师不屑于这等功法,或是觉得无用。 第三个书架挂着“道种宗”的铭牌,藏书更少,只有“重九玄功”和“造化神掌”这两门功法,李玄都已经大致可以肯定,地师多半只是搜集入得自己眼中的功法,许多不入流的法门,地师干脆是摒弃,省得占空。而皂阁宗毕竟是曾经横压江湖的第一大宗,功法经过多番改进演化之后,自然不同凡响,故而搜集最全。 第四个书架挂着“无道宗”的铭牌,藏书甚多,其中有“六合八荒不死身”、“百兽真经”、“七杀剑诀”、“贪狼手”、“人仙炼窍法”、“无道神功”、“蚀日大法”、“玄冥刀法”、“天魔刀诀”、“血咒”,标注缺了“他化自在无我大法”、“未来星宿大乘劫经”。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宋政失踪之后而澹台云还未跻身长生境的这段时间里,地师实质上掌握了无道宗。 第五个书架挂着“阴阳宗”的铭牌,其中有“太阴十三剑”、“阴阳归一诀”、“鬼仙炼魂法”、“五行遁术”、“阴阳一气诀”、“阴阳和合手”、“鬼咒”等,功法,未曾标注。李玄都也没有发现“逍遥六虚劫”和斩三尸之法。 如此五个书架已经将西北五宗的大部分绝学都囊括其中,让人不得不惊叹,地师在过去多年之中,对于西北五宗的掌控之深。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书架,与五个书架形成八卦阵势,围着居中的书案环绕摆放,这三个书架分别标注为“辽东五宗”、“正道八宗”、“佛门四宗”。 辽东五宗不必多说,自然是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真传宗,浑天宗。佛门四宗是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剩下与的正道八宗便是正一宗、清微宗、太平宗、玄女宗、东华宗、神霄宗、妙真宗、法相宗。 正道八宗虽然宗门数量做多,但藏书架上的秘籍最少。佛门四宗数量最少,反而藏书架上的秘籍最多,差不多可以与皂阁宗相媲美。 s:///book/1/1490/750427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天下绝学 李玄都和秦素当先来到辽东五宗的书架前,发现这里有天乐宗的“巽风鹤”、“极乐针”、“七凤羽”、“仙鹤神针”等功法,有忘情宗的“百花绣拳”、“万花灵月功”、“吞月大法”等功法,并标注缺少“太上忘情经”,以及忘情宗的“吞月大法”与牝女宗的“吞月大法”有不同之处,疑似互相冲突。 至于补天宗,则有“天遁心法”、“天遁刀法”,标注缺了“天问九式”以及一应配套功法。 再就是真传宗和浑天宗,只有一门“望气之术”和一门“千手无骨术”,其余都是标注了缺。也不知道是地师看不上两个宗门的功法,还是这两个宗门衰微得厉害,大多功法已经失传。 在辽东五宗之后就是正道八宗。 其中正一宗的功法全部标注为“缺”,让人好生无语。 微宗被收集了“巽风剑诀”、“万华神剑掌”、“龙遁剑诀”、“玄微真术”,以及“北斗三十六剑诀”残篇,被地师标注“未经李道虚改良版本”,李玄都立时明白,这套老版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多半是出自李世兴之手了,甚至“巽风剑诀”和“龙遁剑诀”也是如此。 玄女宗被收集了“素女经”、“七弦仙剑”、“素女履霜”、“太阴真经”、“少阴真经”,缺了“玄阴真经”,若有“玄阴真经”,冷夫人也不必花费心思去救被萧时雨囚禁在玉牢中的石无月了。 太平宗被收集了“七玄绝剑”、“万化绕指剑”、“八部神通”、“七曜星罗阵”、“南斗二十八星图”残篇,缺少了最为至关重要的“太平经”。 东华宗被收集了一套“东华紫薇剑诀”,妙真宗被收集了一套“紫薇南斗阵”,神霄宗被收集了一套“真武北斗阵”,以及“神霄正法”、“太乙分光剑”。而法相宗则是标注了缺。 之所以如此,想来是因为正道各宗与地师敌对,防备更为森严,地师纵有手段,也不能肆无忌惮。 最后就是佛门四宗了。这个书架的藏书之所以远超辽东五宗和正道八宗,主要原因就是因为静禅宗的缘故,静禅宗被地师所灭,不仅寺中供奉的佛骨舍利悉数落入了地师的手中,其功法更是难逃。 李玄都仔细看去,什么“金刚不坏法”、“易筋洗髓金经”、“坐忘禅功”、“大金刚拳”、“金刚之身”、“般若功”、“万佛掌”、“千佛掌”、“佛陀法相显化法”等等各种功法, 应有尽有。 静禅宗之后是慈航宗,只有一部“慈航普渡剑典”之“剑字卷”残篇,可以说是少得可怜了。 然后是金刚宗,有“大宝瓶印”、“大手印”、“大宝瓶之身”、“金刚法身”、“大威伏魔拳”、“伏魔袈裟功”,缺少了“金刚神力”、“金刚大力”、“移山大力”、“尊胜宝瓶印”。 最后是真言宗,有“大欢喜禅”、“施无畏印”、“大日如来法相显化法”、“不动明王显化法”、“大暗黑天法相显化法”。 李玄都一圈看下来,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他以前觉得自己所学庞杂,手中各家功法已经算得上一个“多”字,今日见了地师的收藏,他才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那点收藏与地师相较起来,真不算什么了。 不过就算以地师之能,想要全部学完这些功法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其中许多功法相互冲突,甚至是水火不容,兼修少部分还行,全部习得,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直接爆体而亡。 其实李玄都对于这里的功法也没有太多兴趣,一则是他境界高了,许多功法对他没有太大用处,二则是他可以找到更好的替代之法,比如“六合八荒不死身”,他就完全可用“漏尽通”替代,还有“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以及各种淬炼体魄的法门,他都可以用“长生石”的特异替代。三则是还有一些功法,他已经习得,比如说清微宗的功法,太平宗的功法,乃至于补天宗、忘情宗、慈航宗、玄女宗的功法等等。他真要想学,甚至可以直接去找秦清、白绣裳、萧时雨交换或者请教。 当然,部分功法还是颇有用处,可以起到探幽发微的作用,帮助李玄都尽早成就金丹大道。而且李玄都还可以选择将部分功法分别传授给门人弟子或者亲近之人。比如说,就站在他身边的秦素。秦素修炼有“太平青领经”,可以化用万法,不怕功法冲突,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就在李玄都望着满楼之书陷入沉思的时候,秦素已经生出了不妙的念头。李玄都有个众所周知的毛病就是好为人师,体现在秦素身上,便是督促秦素学习各种功法,虽说是好事,而且还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机缘,但秦素却是没有李玄都那份乐在其中的心态,只觉得是一大苦事,见到这满屋子的书,她在初时短暂的震惊之后,就已经想到了自己日后的悲惨遭遇,眉头已是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李玄都转过头来,刚好看到秦素可怜兮兮的神情,心中一软,宽慰她道:“修炼一道,贵精不贵多,以你如今的境界,还不必博采众家之长来触类旁通。” 秦素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等你准备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时候,就差不多是时候了。” 秦素又苦了脸,可李玄都却装作没有瞧见,径直坐在了曾经属于徐无鬼的位置上。在这桌上还摆放着许多典籍,足有二尺高,李玄都大致翻看了一下,心中一喜,这些竟然是六咒的法门,也就是“鬼咒”、“蛇咒”、“剑咒”、“雷咒”、“莲咒”、“血咒”,其实在周围的八个书架上,也有部分六咒,不过并不齐全,这些是地师整理综合之后的六咒,全部囊括。 李玄都可是清楚记得在昆仑洞天中,地师配合“逍遥六虚劫”用出六咒的威力,其他功法他都可以不在意,六咒却是不能不在意。同时他也改变了计划,决定先让秦素学这个,其他的可以向后推迟一段时间。 李玄都接着又发现在六咒之下还有一些看似不成体系的残篇,上头有地师的批注,李玄都大致看过一边之后,发现这些残篇其实是传说中的十卷天书, 宫官曾经对她说过,十宗有天书十卷,每宗各持一卷,是为根本上成之法,若得十卷天书,则是证道大成之法。 这部邪道天书便是出自十宗祖师杨朱之手,乃是他收集天下之间各种奇功异法,去芜存菁,最终汇编成册,因为包罗万象,其中许多内容也并非出自道门,所以杨朱并未取名,后人称之为无名天书十卷。后来邪道分为十脉,每一脉各持天书一卷,由此延伸出十宗神通。只是江湖上的功法,不是越古老越好,在不断厮杀之中,同样有天纵奇才不断改进完善功法,比如说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原本是从“太平青领经”中衍生出来,只能算是顶尖上成之法,后来经过李道虚的去芜存菁和改进之后,变为与“慈航普度剑典”、“太阴十三剑”并列齐名的大成之法。所以这十卷天书以单册而论,也不算是太过珍贵的物事。 当年宋宗主成为无道宗之主后,有地师支持,意欲将十宗合并为一宗,遭到反对。虽然宋宋政未能将十宗合并为一宗,但是作为妥协,其他各宗献出了自己所持天书的副本,重现了当年祖师留下的天书全貌。后来澹台云之所以能在不惑之年跻身长生境,也是得益于天书十卷。 李玄都就学了十卷天书中的“极天烟罗”和“天心诀”,没有将十卷天书太过放在心上。不过通过地师的记载,李玄都发现当年宋政集齐的天书并不完整,有些宗门如补天宗等,所交出的天书都是不完整的,甚至还篡改部分内容,只是地师出于某种心思,并没有告知宋政,这也间接导致了澹台云后来长生之路不顺,不得不转走人仙捷径,继而导致澹台云在长生境中进境迟缓,幸而有巫阳的传承,才算是得以弥补。 地师显然是研究过十卷天书,也知道其中的问题所在,只是他的精力有限,没有时间去补全这十部天书,只是随意放在一边。 不过李玄都生出一个想法,在地师和宋政的掌控下,西北五宗的天书是不会有问题的,那么有问题的就是辽东五宗的天书,而辽东五宗在秦清的掌控之下,秦清甚至早就集齐了五宗的天书,如果把这些天书残篇交给秦素,秦素不就可以集齐十部天书了吗。 一时间,李玄都只觉得功法太多,竟是有点难以抉择。不过他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决定让秦素先通过秦清来补全十部天书,毕竟李玄都的长生之路难以复制,秦素也想踏足长生境的话,十部天书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s:///book/1/1490/750427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三章 阴火之用 李玄都将天书残篇交给了秦素,并嘱托秦素,不要急于修炼,可以让秦清帮着甄别一二,莫要走了澹台云的老路。 李玄都对于天书没什么兴趣,选择了地师汇总的六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逍遥六虚劫”和六咒同出一源,都在六气的范畴之内,的确能相辅相成,威力大增。对于即将要参加玉虚斗剑的李玄都来说,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说距离玉虚斗剑也就还有十天的时间,但是以长生境的修为而言,只要不是大成之法和部分如“坐忘禅功”一类的特殊上成之法,都可以在短时间内习得,原因也很简单,境界低微的时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修为又低,所以学得艰难,到了长生境后,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再加上修为更高,容错更高,也更容易驾驭,就好似小孩子骑马,想要驾驭成年马匹十分艰难,原因在于手短脚短力气小,成年人就不同,手长脚长力气大,便要轻松许多。 六咒虽然诡秘,但并不算十分特殊,尤其是李玄都已经有了六气的基础,修炼起来便十分快捷迅速。 正当李玄都翻阅六咒秘籍的时候,秦素来到辽东五宗的书架旁,随手抽出一本忘情宗的秘籍,想要看下这里的秘籍与她所学的是否一致,然后她刚刚翻开第一页,就觉得眼前幻象丛生,在幻象之中又生出似虚似实的阴火,直往她的泥丸宫烧来。 秦素吓得惊呼一声,急忙抛开手中的秘籍。秘籍飞在半空之中,便燃起了黑色火焰,转眼间就要化为飞灰。 便在这时,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抓住了这本正在自燃的秘籍,一瞬间,所有的阴火都消失不见,书册得以幸存下来。 秦素站在原地,闭上双眼努力地定了定神,才驱散了眼前的幻象。 待她睁开双眼,却见李玄都正随意翻阅那本被她抛开的书册,什么也没有发生,秦素奇道“你、你怎么没事?难道刚才是我的幻觉?” “法术本质就是弄假为真,你看不破,觉得那些是真的,它就会变成真的,你看破了,知道它是假的,它便不攻自破。”李玄都合上手中的秘籍,“这 本书有古怪,应该是被地师动了手脚,只有到了长生境才不受影响,想来当年地师在此藏书时,长生境之人不过才四人,甚至要不算澹台云,那就是三人,我师父和大天师自持身份,定然不会来此做窃书小贼,难怪这座藏书楼不曾专门设防。” 说着李玄都随手一抛,这本书便飞回了原位。 秦素又看了眼四周的书架,说道“恐怕不仅仅是这一本,其他也被动了手脚。”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没关系,有我在。” 被看破偷懒心思的秦素轻哼一声,“你要读书给我听吗?” 李玄都笑道“也让你体验一回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滋味,不好吗?” 秦素用手指捻住李玄都的袖口,笑道“红袖?黑袖子还差不多,乌压压像黑云一样,才 不要你添香。” 李玄都顺势说道“那好,你是红袖,你给我添香,让我享受下。” 秦素白眼道“想得美。” 李玄都笑了笑,来到对应清微宗的书架前,取出老版“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秘籍,随意翻开,在这部尺余厚的秘籍最后,竟是还有许多空白书页。 秦素发现自己目视这些空白书页便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似乎古怪并不在书籍本身。然后李玄都将这部秘籍摊放在书案上,伸出手指,指尖上生出点点阴火,然后他以指为笔,以指尖的阴火为墨,在书页上写下了“六灭一念剑”五个字。书页也不知是何等材质,竟然遇火不燃。 秦素发现随着李玄都写下五个字后,眼前再度生出幻象,又有漫天阴火向自己汹涌烧来。她急忙闭上双眼,不敢再看。 李玄都合上书册,说道“好 了,睁开眼。” 秦素缓缓睁开双眼,眼前再无幻象,恍然道“这些秘籍竟然是地上以阴火亲自誊写的?” “这些秘籍所用纸张是过去专门向上天拜表所用的纸张,十分特殊,也十分珍贵,地师在上面写字,字迹本身就是禁制。”李玄都点了点头,“不过下面的经史子集尽是些孤本、善本,自然不是地师亲自誊写,也就没有这些禁制,你可以随意翻阅、抄录。” 秦素想起自己心心念念的《广陵散》,轻轻点头。 李玄都环顾四周,说道“ 我也没想到地师竟然留下了如此多的东西,一座剑秀山比起一座太平山也不遑多让了,我甚至觉得就算以此为根基开宗立派,也没什么问题。” 秦素道“开宗立派简单,可你要拿什么做开宗立派的根本呢?总不能靠这些别人家的功法,而且你又要整合道门,消弭门户之别,也不好再自立门户。” “说的是呐。”李玄都点了点头,“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这许多时日不见,素素也知道从大局出发了,也不枉我对你的一番辛苦栽培。” “我一直都知道,还有,什么叫你的辛苦栽培?”秦素抗议道,“要说栽培,那也是我爹,你就知道让我学这秘籍学那秘籍的。” 李玄都故作失望道,“罢了罢了,到底是不认我这个师父了,此等逆徒,就该逐出门户。” 秦素轻轻打了他一下,“谁是你徒弟。” 李玄都顺势抓住她的手腕,学那纨绔恶少,用调戏良家女子的语气说道“看来逐出师门还不够,要清理门户才行。” 秦素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促狭意味,哪怕是已经定亲,她还是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护住身前,略显惊慌道“你要做什么?咱们还没成亲,可得规规矩矩的,免得闹出笑话。” 李玄都松开她的手腕,立时换了一副面孔,一本正经道“我能做什么,就是逗你呗。” 秦素反应过来,羞恼道“好你个坏东西,登徒子,你真是坏死 了。” 李玄都叹息道“女人就是口是心非,遇到不喜欢的,就说人家是个好人,遇到喜欢的,反倒成了坏人了。” “谁、谁喜欢你了。”秦素有些底气不足道,“要不是你纠缠,我才……不会跟你……”说到后来,秦素已经是低下头去,声音细不可闻。 李玄都知道再逗她,怕是真要恼了,便转开了话题,“玉虚斗剑……你去不去?虽说你也是一宗之主,足够资格参与,但这次不必你登场比试,不如留在这里好好用功,等到神功大成,再出山去与澹台云争夺天下第一女子高手的称号。” 秦素想也不想就拒绝道,“只怕那时候的我已经是老婆婆了,我才不留在这里,而且你和爹爹,还有白姨,都去玉虚斗剑 ,我怎么能不去?万一你又失踪了怎么办。” 李玄都道“你放心,没有人能让我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就算是死,也要闹个天翻地覆才行。” 秦素皱起眉头,本想让李玄都不要乌鸦嘴,不过终是没有说出口,摇头无奈道“我看你在外人的面前,总是端着架子,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的,怎么到了我面前,就成了这般轻佻模样?” 李玄都笑道“若是在你面前还要端着架子,板着脸孔,说着那些无趣的套话,累也不累?” 秦素伸手摸了摸李玄都的脸颊,“说的是呢。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罢了。”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听你这口气,你倒像是个老婆婆了。” 秦素收回手的同时白了他一眼,“彼此彼此。” 李玄都挥了挥大袖,有风吹过,听得满屋书页哗啦作响,说道“我可以暂时压制地师留在书上的禁制,大约能维持一日左右的时间,你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四章 徐十三 洗剑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在洗剑池的西侧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飞泄成雪白瀑布。瀑布下方是一方被激荡水流冲刷出的深潭,潭边有竹林,其中有亭台。 下一刻,李玄都便出现在竹林之中,当初他曾与地师在此地有过一番闲谈,如今也算是故地重游,一眼望去,无甚变化,是个灵气充足的好地方,他打算在此地参详地师留下的六咒,修成之后,也算是给宋政或者儒门中人一个惊喜。 转眼之间,日头西移,继而暮色渐浓,夜色落下。整个剑秀山都黑沉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只有漫天繁星和一轮明月。还有十天才是十五,所以月亮还是一弯细钩,在夜色下,一个少年郎正朝剑秀山奔驰而来。 少年郎显然不是寻常人等,翻山越岭好似如履平地,哪怕是走夜路,又是陡峭狭窄的山路,仍旧速度极快,只怕猿猴也要稍逊几分。 在途中,少年郎见到了一个夜宿在山中的书生,没去理会,只是心中暗道“算你小子运气好,这剑秀山方圆百里之内都没有什么猛兽,不然敢在山中过夜,是嫌自己命大。” 这名书生正是苦苦寻觅仙缘的梅有勉,此时他正蜷缩成一团,浑不知一名少年人从他身边经过。 少年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半山腰位置,也就是守山人居住的地方,被手持一杆长烟的徐七给拦下了。 少年也不惊讶,嘻嘻笑道“老七,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尚好。”徐七随手磕了磕烟锅,“你怎么回来了。” 少年道“我听说老主……” “听说?”徐七打断道,“听谁说的?什么老主?难道有新主吗?” 少年上前几步,“老七,你就莫要骗我了,老主人去了天上做仙人,当然就有新主人,是小姐?还是哪位明官?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这你就不要管了,自然有我的消息门路。” 徐七沉默了。 少年搓了搓手,又从腰里取出一个荷包,丢给徐七,说道“知道你爱烟叶,这是我从关外淘换来的顶 尖极品,半点烟灰也没有。” 徐七接住荷包,说道“的确有新主人,不过不是小姐,也不是阴阳宗的人,是一位公子。” “公子?”少年眼珠一转,“如此说来,这位新主人的年纪不算大啊。” 徐七说道“还不到三十岁。” 少年道“老主人该不会给我们找了个娃娃做新主人,半点本事没有,就知道闯祸惹事,还要我们给他收拾残局,要真是这样,可要遭罪了。” 徐七乜了他一眼,“老主人会做这样的事情吗?老主人有这样的慈悲心肠吗?” 少年点头道“确实,老主人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更不会去做给人铺路的事情。那新主人是谁?我听说过没有?” “听过。”徐七面无表情说道,“不仅听过,可以说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更进一步说,天下闻名,无人不 知,也不为过。” 少年略一思量,脸色大变,“该不会是那位清平先生。” 徐七淡然道“还算不笨,就是这位清平先生。” 少年立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竟是啜泣起来,“我思来想去,不足三十岁又能名满天下之人,也就是这位清平先生了,没想到还真是。老主人是提过几次想要让清平先生做传人,没想到老主人动真格的了。虽说这位清平先生要比奶娃娃好上太多,但凡事过犹不及啊,过犹不及啊,我实指望……实指望……” “指望什么?”徐七冷眼道。 少年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实指望着新主人不要太弱,让我们整日收拾残局,也不要太强,把我们指使得团 团转。如果是小姐就好了,小姐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浅,我们便能缓口气,可摊上了这位清平先生,就算不如老主人,也差不太远了。老七,你负责守山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可不能跟你比,外头苦哇,风里来雨里去,水里火里,刀光剑影……” “好了。”徐七冷冷道,“如果让你在一个地方几十年不离开半步,你扪心自问,以你的跳脱性子,受得了吗?你要着实羡慕,我们也可以禀明主人,做个调换,正好我也是静极思动,想要舒缓一下筋骨。” 少年讪讪道“受不了,受不了。这个苦 差事,还是我担起来。” 徐七道“徐十三,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诉苦的吗?” 徐十三站起身来,说道“那倒不是,主要是来拜见新主,探听下虚实,顺带混个脸熟。对了,老七,你跟新主人熟,有什么提醒提醒我的,我下次回来,再给你带一包正宗的辽东烟叶。” 徐七道“那我就提醒你一句,公子今日去了藏书楼,安然无恙地出来了,没有半点异动。” 徐十三一怔,随即又是一惊,嗓音微微发颤,“如此说来,清平先生已经是长、长、长……” 徐七没好气道“没错,长生境,若非如此,老主也不会把‘阴阳仙衣’也给了他。” 徐十三“啊呀”一声,“那公子呢,还在藏书楼吗?” 徐七道“不知道。” 徐十三讨好道“老七,你每天都要巡视一遍剑秀山上下,只要不是公子刻意隐匿行踪,你能不知道公子在哪?看在兄弟这么多年的份上,就告诉我呗。” 徐七叹了口气,“公子正在竹林,你若求见,我可以代为通禀。” 徐十三拱手作揖道“有劳老七,有劳老七。” 半个时辰后,去而复返的徐七带着等候的徐十三来到了竹林中。 徐七来到李玄都不远处,躬身道“公子,徐十三到了。” 徐十三上前一步,高声道“徐十三见过公子。” 李玄都站起身,一指不远处亭台中的石凳,“随意坐。” 徐七默默点头,徐十三只有半个屁股挨在石凳上,略显局促。 李玄都也来到亭台中坐下,问道“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知道徐七有守山之 责,不知徐十三负责什么?” 徐十三立刻回答道“回公子的话,小人专事来往交际,姑且算是老主的使者。” 李玄都又问道“地师在去昆仑之前,给你安排了什么差事?” 徐十三正色道“回公子,老主让小人去帝京密会刚刚入京不久的赵良庚,当初赵良庚一介书生,能坐稳荆楚总督的大位,多是仰赖了老主人的暗中扶持,可赵良庚此人,首鼠两端,一味推搪敷衍,着实可恨。” 李玄都问道“赵良庚推脱什么了?” 徐十三老实回答道“老主人有一桩大计,先与澹台与言和, 然后再通过赵良庚与谢雉联手,外联金帐,先灭去辽东,待到大势不可为的时候,秦清定然会抛弃赵政而选择保全自家基业。最后老主人以摄政王的身份返回朝廷,架空幼帝,废掉谢雉,再分别册封澹台云、拔都汗、伊里汗、秦清四人为王,伊里汗和拔都汗因为汗王之位相互内斗,无暇中原,如此天下大定,再用数十年的时间,慢慢削去藩镇诸王,天下重归一统,老主人便可另立一帝,等同再开一朝,老主人便可藏于幕后,慢慢耕耘。”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李玄都一时间无法辨别徐十三所言真假,“只是如此一来,地师当初开创西北大周便成了无用之功。” “谁说不是呢。”徐十三道,“谁能想到宋宗主这般不济事,谁又能想到澹台云竟然如此鼠目寸光,为了一己之私,坏了老主人的谋划布局,实是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八方云动 对于徐十三的话,李玄都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就算徐十三没有半点保留,也难以确定当初地师对于徐十三是否有所保留。kanmaoxian.com 不过徐十三的一番对答,却也让李玄都对他重视许多。李玄都心中明白,这个徐十三看上去是少年人的模样,实际上应该类似于极天王,凭借某些手段走了返老还童的路数,不过既然是个少年,还没有变成稚童,说明徐十三的境界不如极天王,心性上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多了许多少年性情。 既然徐十三主动前来拜见,李玄都出于各种考虑,决定给他一颗定心丸,让他仍旧担任类似密使的职责,不过从地师的使者变成了他李玄都的使者,继续蛰伏于帝京城中,等候李玄都的命令。 打发了徐十三之后,李玄都继续修习六咒。如此三日之后,李玄都离开竹林,重新返回藏书楼。 此时秦素正伏在书案上,身前放着一本她自己抄写的“玄冥刀法”。因为李玄都只能暂且压制地师禁制一日的时间,所以秦素还要自己抄录一份才能长时间参详,她是用刀之人,于是先从刀法入手,这部“玄冥刀法”也是宋政早年所用的成名绝技。 李玄都来到秦素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秦素缓缓睁开双眼,望向李玄都,“你回来了。” 李玄都道:“我们该走了。” 秦素还有些迷糊,“回太平宗?” 李玄都道:“直接去玉虚峰。” 秦素摇了摇头,驱散了最后的一点的恍惚,“好。” 李玄都话锋一转,“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条件,你若是答应,我便带你一起走,你若是不答应,我便让你留在剑秀山上。” 秦素皱起眉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吧。” 李玄都道:“待到玉虚斗剑的时候,你无论看到什么异象,都不要轻举妄动,如果发现了什么异常,不要担心我和岳父,直接离开玉虚峰,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义。” 秦素嘴唇微动,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李玄都板起脸说道:“答应还是不答应?你若不说话,我便当你不答应,我自己走了,你就安心留在剑秀山中。” 秦素这才不情不愿地说道:“我答应你就是。wap.kanmaoxian.com” 李玄都微微一笑,一挥袖,以阴火开启一道“阴阳门”,拉着秦素踏入其中。 …… 西京城极为雄伟,城墙上的道路开阔平整,足以六马并行而不显半分拥挤,几乎可以媲美朱雀大街。 此时一男一女两人并肩而行。 女子习惯戴着帷帽,不过帷帽上的垂纱被撩了起来,露出女子脸庞,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女子的阴柔,多了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行走之间,颇有威严。 女子身旁的男子相貌英武,俊逸不凡,面带微笑,让人见之忘俗,继而生出亲近之意。 两人站在一起,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女子淡然道:“如果地师在世,你倒是还有一搏之力,甚至大有胜算,可关键是地师已经离世飞升,又多了一个李玄都,一增一减之间,大势已是不可为了,你仍要逆势而为,小心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男子轻笑道:“如果你愿意出手助我一臂之力,那就全然不同了。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未完全跻身长生境,便没有先天神通,就算他有仙物为助力,也不见得就是你的对手。” 女子正是无道宗的现任主人澹台云,而男子则是无道宗的前任主人宋政。 两人的关系十分微妙,说是夫妻又不是夫妻,关键是两人已经反目多时,说来也是让人唏嘘感慨,两人没有在最困难的时候反目成仇,反而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因为各种原因渐渐离心离德,终于在宋政抛下澹台云逃亡金帐之后彻底爆发。 这次澹台云肯见宋政,并心平气和地说话,已经是难能可贵,不过话语之间,已经没有当年夫妻的柔情蜜意,只剩下公事公办。 澹台云面无表情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宋政早就料到澹台云会有如此一问,回答道:“你应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如果儒门也败了,李道虚、李玄都师徒二人会放过你吗?虽说他们师徒、翁婿之间多半也要内斗一场,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先把外敌铲除之后再去内斗。” 澹台云淡淡道:“李玄都他们曾经邀请我加入道门,顶替张静修留下的位置。” 宋政终于是脸色微变,“你答应了?” 澹台云呵呵一笑,“你觉得呢?你不是会猜女人的心思吗,大可以猜一猜。” …… 李道虚缓缓行走在蓬莱岛的沙滩上,在他身后跟随着李道师、李非烟、张海石、陆雁冰等人。 忽然,李道虚停下脚步,缓缓说道:“该动身了,二先生随我去昆仑,其余人留守宗门。” 众人齐声应是。 话音落下,就见一艘白龙楼船破开海面,缓缓上升。船身好似莲花,不沾半个水珠。 与此同时,李道虚和张海石的身形也离地而起,朝着白龙楼船飞去。 …… 齐州境内,社稷学宫。 数位在儒门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分而列坐,其中就包括社稷学宫的大祭酒。 不过此时坐在主位上的却不是某一位大祭酒,而是一个看上去蓄着山羊须的清瘦老人。 老人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浑浊的双眼望向门外天空,缓缓说道:“李道虚已经动身了。”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老人悠悠道:“不过诸位也不必担心,少了一位齐王殿下,也不意味着必败,仍有胜算。” 听到老人如此说,哪怕是老人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堂内众人还是渐渐感觉心安。 因为这位老人不止一次力挽狂澜,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又如何,齐王又如何。当年齐王因为蓄养门客而惹得世宗皇帝勃然大怒,下旨申斥,齐王也不能如何,只能就此蛰伏。而此老却差点将世宗皇帝置于死地,偏偏又让世宗皇帝奈何不得,最终迫使世宗皇帝达成妥协。 此老既然开口了,便不会是无的放矢。 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起身,向外走去,说道:“既然李北海动身了,那老朽也该动身了,耽搁了时辰可是不好。” 其余中人纷纷起身相送。 …… 秦清和白绣裳动身更早,这次玉虚斗剑,暂且抛开有心无力的静禅宗不谈,金刚宗、真言宗都托辞未至,因为他们属于佛门,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白绣裳却是决定出手。 道门中看似高手如云,可仅看太玄榜十人,王天笑和上官莞是阴阳宗之人,极天王和唐周已经身死,悟真、李元婴都不会出手,张静沉态度不明,如果白绣裳也不出手,局势就变得十分不利。 白绣裳也顾不得什么佛道之别了,为了大势,必须出手。 如此一来,胜负也不甚乐观,十战之中,就算李道虚、李玄都、秦清三人能够稳胜,还要最起码赢下两局才算是平手,如今萧时雨还未踏足造化境,秦素修为未成,李非烟、石无月俱是无量境,真正的造化境高手只有三人,分别是张海石、张静沉、白绣裳。如果大天师张静修在世,自然压得住张静沉,可大天师张静修不在世了,本就反对道门一统的张静沉能做出什么事情,也是殊为难料。这样一来,张海石和白绣裳就必须赢下两局,可儒门虽然缺少长生境的高手,但是不缺造化境高手,除了各大祭酒之外,几位隐士无一不是天人造化境,修炼“浩然气”有成,十分棘手。一个不慎,道门若是输了玉虚斗剑,不说成为天大笑话,也是功亏一篑,不能承受。 想到此处,白绣裳忍不住对秦素道:“这次玉虚斗剑还是太过操切了,若是再等上几年,素素和萧雨旸也能踏足造化境,那就十拿九稳了。” 秦清摇头道:“儒门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不会继续拖延下去,如今儒门,诸位大祭酒也好,还是几位隐士也罢,实则都是心学圣人留下的家底,到了如今都是垂垂老矣,再等下去,儒门吃光了心学圣人留下的家底,就连最后殊死一搏的实力也没有了。” 秦清话锋一转,“至于素素,她的进境太快了,我倒是担心她会不会驾驭不住。遇到紫府是她最大的机缘,紫府倒是大方到不能再大方了,什么也不藏私,可素素在这一点上与紫府不同,心思并不全在精进修为上面,在心性上也不如紫府,就算被紫府强行推上了天人造化境,也未必就能胜过老而弥辣的儒门隐士。” 白绣裳道:“哪有你这种贬损女儿的父亲。” 秦清叹息一声,“非是贬损,而是实话实话。素素的根骨资质是极好的,不逊于紫府,可她的心思太杂,性情又散漫,否则也不至于二十多岁还在归真境原地踏步,也就是遇到了紫府,这才开始境界突飞猛进。” 白绣裳笑道:“知女莫若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六章 玉虚峰上 玉虚峰和玉珠峰上所有异象已经消失不见,但是两座雪峰在阳光普照之下,还是十分壮观雄伟。kanmaoxian.com 此时玉虚峰的山脚下,许多江湖中人已经云集于此。他们经过月余的长途跋涉赶到此地,能来到此地的无一不是好手,平日里在江湖上也是颇有身份之人,可遇到这等最顶尖的江湖盛会,也都不敢摆出什么架子, 此时道门的主要人物未至,但道门之中的各宗之主和中坚人物已经提前来到,算是打个前站。 清微宗来人是司徒玄略,如今清微宗七位实权人物之一,这七位实权人物自然是不算超然在上的李道虚,分别是张海石、李非烟、陆雁冰、李道师、司徒玄略、陆时贞、李如剑,而李元婴、李太一俱已出局。这次玉虚斗剑,除了司徒玄略之外,李道虚和张海石还会亲自前来。 正一宗来人是张岳山,在张氏“山”字辈中最为年长之人,他动身前往昆仑玉虚峰的时候,大天师还未飞升离世,在他抵达昆仑之后,才得知张静修飞升的消息,接下来正一宗会走向何方还不得而知,张岳山也不好就此贸然离去,只能继续留在此地。 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并未前来,而是派了自己的弟子季叔夜代为前来,在这次玉虚斗剑之中,妙真宗无力登场比试,只能做个看客,做个见证。 东华宗、神霄宗也多半如此,不过这两宗是两位宗主太微真人和三玄真人亲至。 玄女宗是萧时雨亲自前来,法相宗是宗主左雨寒亲自前来。 再有就是太平宗了,出面的是新任大长老沈元舟和大客卿宁忆,沈元舟在江湖上也是老面孔了,交游广阔,人缘也是不错。江湖中人也都心知肚明,清平先生虽然让此老做了大长老,但真正倚重的还是陆夫人,如今太平宗的局势已经明朗,自然是以李玄都为主,以陆夫人为辅,不过下任宗主的人选却是有些奇怪,竟然是个名叫沈长生的无名小卒。 如此正道八宗已经集齐,再有就是慈航宗和辽东的补天宗、忘情宗,以及天乐宗。 慈航宗来人是慧玄师太,慈航宗以女子为主,而女子又分为两派。看1毛线3中文网 一派是带发修行的女子,不仅不必剃度,可以用俗家本来姓名,而且还能嫁人,江湖上的俊彦若与慈航宗的女子有什么纠葛,多是这一派的女子,故而这一派的女子在江湖上名声很大,又被人讥讽为不是牝女宗而胜似牝女宗,牝女宗是来者不拒的红倌人,慈航宗就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白绣裳、苏云媗、苏云姣都是这一派的。 另一派就是出家之人了,剃去三千烦恼丝,遵守佛门的各种戒律,不用本来姓名,改用法号,与真正的尼姑没有任何区别,虽然慈航宗的宗主很少出现在这一派中,但这一派却是慈航宗的中流砥柱,传承稳定有序,而且名声不错。慧玄师太便是这一派中的领袖人物,白绣裳还要称呼她一声师姐。 正因为慈航宗中的两大派系之分,给了白绣裳机会,如她这种可以嫁人的女子,类似于静禅宗的俗家弟子,既然是俗家而未遁入空门,硬要说是佛门弟子,也有些说不过去,身份模糊,她便有了出手的说法。 补天宗来人是秦清最为信赖的师弟景修,清微宗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其中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权柄最重,主导中枢,故而被称为内三堂。在补天宗中同样有内三堂,分别是紫薇堂、北辰堂、天枢堂。如今紫薇堂堂主是云承宗,北辰堂堂主是胡良,景修是为天枢堂堂主,在排位上稍逊于紫薇堂堂主云承宗,但在实权上却稍有胜之,仅次于秦清。 忘情宗来人就有些意思了,因为韩邀月之事,忘情宗上下被秦清“梳理”了一遍,不能说元气大伤,也是不复从前,秦清又不舍得让女儿做个空头宗主,便将秦家的四大家臣归入了忘情宗中,此番来人便是秦不一。 天乐宗来人是百媚娘,百媚娘本是归真境的修为,难免有些不起眼,可她被李玄都传授了“万妙姹女功”之后,在两年之间境界大进,已经跻身天人境的门槛。 与此同时,儒门中人也到了,不过儒门中人以及邪道中人却是从玉虚峰的另一侧而来,刚好避开了道门中人,双方隔着一座玉虚峰,会分别从两个方向登山,最终在玉虚峰的峰顶会面。 虽然道门来人也都年纪不小,年轻的都是四十岁上下,年老的也有花甲之年,但相较于儒门这边,就显得年轻许多了。儒门来人,除了普通弟子之外,为首之人大多须发皆白,偶有几个看上去年轻的,实则也是驻颜有术,实际年龄都在七十岁开外,尽显老态。 心学圣人在世的时候,无疑是儒门的又一个鼎盛巅峰,无论正道邪道,都不敢冒犯儒门,只能互相内斗。就算在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仍旧掌握天下,便是皇帝不合他们的心意,也难逃身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仰赖于心学圣人留下的丰厚遗产,可月有阴晴圆缺,世上也没有永不落山的太阳,盛极而衰,在心学圣人离世一甲子之后,儒门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颓势,不仅多年以来没有明面上的长生地仙,而且就连年轻后辈也是屈指可数,看似天人造化境高手无数,可无一不是垂垂老矣,又还能支撑几年。 正因为如此,虽然隐士一派越过大祭酒们做出了玉虚斗剑的决定,引得大祭酒们十分不快,并因此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内斗,但最终双方还是达成了统一,决定全力抵御外敌,也就是道门。 这次儒门来人,除了龙老人和赤羊翁还未现身,虎禅师已经身死,其余四位隐士,青鹤居士、白鹿先生、金蟾叟、紫燕山人,已经全部现身,还有大祭酒王南霆、大祭酒宁奇、大祭酒司空道玄。 另一派人却是邪道中人,按照道理来说,儒门本不该与邪道中人联手,有违道义,儒门内部对此也的确颇有非议,可形势比人强,如果不与邪道中人联手,仅凭儒门一己之力,难以抗衡道门,所以老先生们只是嘴上道理喊得震天响,到了下决定的时候,还是从自己的切身利害出发。 邪道中人以王天笑为首,除了王天笑之外还有上官莞、钟梧、王仲甫等人,不过牝女宗没有人现身,这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牝女宗本就只听从地师的号令,而非阴阳宗的属下,如果地师不曾出面,牝女宗便不会行动。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地师已经不在人世的猜测和传言。 王天笑与青鹤居士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开始一同登山。 另一边,司徒玄略、沈元舟、张岳山、慧玄师太、景修、季叔夜、秦不一、太微真人、三玄真人、萧时雨、百媚娘、左雨寒等人共同商议之后,也带领众弟子开始登山。 此时玉虚峰的“太虚幻境”已经收缩,玉虚峰又恢复了本来面貌,虽说山路难行,气候恶劣,但对于众多高手而言,却是不算什么难事,就算因为天风的缘故,不能随意飞掠,也是登山速度极快。 待到众人临近山顶的时候,却听见阵阵厮杀呼喝之声。 萧时雨眉头微皱,身形一掠,当先登上玉虚峰。 却见在玉虚峰上已经有了来人,正在激斗。 在萧时雨之后,其余人也陆续登山,见此情景,不由得大为惊讶。 萧时雨道:“是哪家没有约束好弟子,竟然让人来此胡闹!” 众人仔细辨认后,均道不是。不过这些人的修为却是不弱,大多是天人境界,放在江湖上本该是名动一方的大宗师,可瞧着却是面生,竟是无一个识得。 萧时雨、太微真人、三玄真人等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会生出此等变故。难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多的隐世高手,难道自己这一干人都作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多时后,儒门中人也是到了,见到此情此景,亦是大为愕然。 便在这时,两道人影从天而落,正是最先动身的秦清和白绣裳。众人见到秦清,纷纷见礼,口称掌教大真人。 秦清还礼之后,望向那些陌生的天人境高手。那些人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眼见如此多的高手登上玉虚峰,也不敢再激斗下去,反而是抱起团来,与道门、儒门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白绣裳轻声问道:“月白,这是怎么回事?” 秦清略微沉吟道:“应该是‘玄都紫府’中的变故影响到了‘太虚幻境’,许多被困于‘太虚幻境’或是‘玄都紫府’中的高人得以脱困,有些年岁久远之人自然直接化作飞灰,可如果是本朝之人,被困时间不超过甲子,也有可能侥幸存活下来。” 白绣裳吃了一惊,“你是说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前辈?” 秦清点头道:“应该是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云聚玉虚 李玄都和秦素是七月初五到了剑秀山,其后又在剑秀山停留了三的时间,也就是初六、初七、初八,直到七月初九才离开剑秀山,动身前往昆仑。 如果是李玄都孤身一人全力赶路,大概只用一一夜的时间就能赶到玉虚峰,不过这次他还带了秦素,用的时间便要多一些,因为从剑秀山到昆仑玉虚峰,就算无视各种地形,也有近八千余里,若是算上昆仑境内无法飞掠的部分地带,则要万里以上。用七左右的时间行万里路,就算秦素是人境大宗师且有“阴阳门”的助力,也颇为辛苦。毕竟李玄都不是地师,对于“阴阳门”的运用还略有生疏,不可能达到千里之遥,而且也不能连续运用。 此时李玄都和李道虚还未到场,道门中人自是以秦清为马首是瞻,听得秦清如此,萧时雨均是大感意外,毕竟知晓“太虚幻境”内情之人还是少之又少,就是李玄都,也是从李道虚和徐无鬼的口中知晓的。 至于为何不认识这些人,且不江湖之大,谁也不能遍识下英雄,甲子之前,除了万寿真人、藏老人、极王这些人之外,萧时雨等人都还是年轻人,也未必能与这些人境大宗师有什么交集。退一万步来,就算有过一面之缘,悠悠数十年不见,谁还能记得起来。 便在这时,一众刚刚脱困的高人中走出一名老者,朗声道:“不知诸位是何许人也?来此何事?” 秦清淡然道:“在下秦清,今日为玉虚斗剑而来。” 老人脸色微变。 玉虚斗剑的传承可谓是极为久远,已经有过十余次,所以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是知晓玉虚斗剑的。 老人沉默了片刻,道:“方才老朽听闻阁下被称为掌教大真人,还未请教阁下出身何宗何派?” 秦清明白老人的意思,直言道:“如今道门一统,统称道门之人,秦某乃是三位掌教之一,不知阁下是何人?” 老人迟疑了一下,“老朽不过是闲云野鹤,名号不值一提。既然道门既然一统,为何还要玉虚斗剑?” 秦清见老人不肯实言相告,便不再多言。 反倒是儒门那边的青鹤居士上前一步,沉声道:“谁只有道门才能玉虚斗剑?今日儒道两家便要在此地分出个高下。” 话音落下,老人脸色又是一变,向后倒退几步。在他身后的一众人等也神色各异,大有刚出虎穴就入狼窝的感觉,他们本以为这次从“玄都紫府”中逃出生,就算不能称霸江湖,也能横行一方,却不曾想运气如此之差,竟然刚好遇到了儒道两家的高手尽出,大半个江湖的高手尽数汇聚于此,他们稍有不慎就要覆灭于此。 白绣裳轻声道:“若是‘玄都紫府’的缘故,距离你们离开‘玄都紫府’已经过去半月,他们怎么还停留在玉虚峰上,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秦清道:“的确有些不合情理,可能与陆吾神有关。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你让萧雨旸她们多加注意就是了。” 白绣裳点头应下。 秦清上前一步,高声道:“宋徵官何在?” 话音落下,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儒门众人之前,身着玄黑锦缎长袍,鬂发高高挽起,束以紫金冠,神情从容,气态潇洒,正是宋政。 宋政现身之后,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随意按住腰间玉带的扣头,轻笑道:“月白兄,别来无恙。” 秦清道:“前些时日‘玄都紫府’相聚,众人皆至,唯独少了徵官一人。” 宋政避而不答,问道:“李紫府何在?李虚舟何在?” 秦清淡然道:“他们马上就到。” 宋政点了点头,“只可惜少了大师和地师两人。上次玉虚斗剑的时候,主持仲裁之人是大师和地师,这次玉虚斗剑又该由谁来主持仲裁?” 秦清立刻察觉到了宋政这番话的用心所在,他是想要兑子。 所谓的主持仲裁之人,就是双方各选出一人来做裁判,判定胜负,同时维持秩序,一般都是选择双方阵营中身份地位相当的德高望重之人,上次玉虚斗剑便是大师和地师担任此职。 如今大师和地师不在了,自然要选出新的人选,可现在的情况是,道门在长生境占据优势,儒门则在人境占据优势,如果双方各选修为最高之人,道门这边是无疑是李道虚,就算结果是宋政换掉了李道虚,儒门也是不亏的,毕竟李道虚的修为之高,早在万象学宫星野湖一战的时候就是有目共睹。只要李道虚出战,无论对手是谁,必然稳胜一局,反倒是宋政,就算不对上李道虚,遇到秦清或者李玄都,也没有必胜把握。所以无论怎么看,道门都是亏的。 可秦清也不好直接开口拒绝,因为宋政的提议合情合理,作为裁判之人,必然要修为最高,能震慑旁人,又能分出胜负,甚至出手中断斗剑,若是选择一个人境充任裁判之职,面对两位长生地仙的交手,又如何裁定胜负?归根究底,还是大师离世太过仓促的缘故,如果大师还在人世,那道门就能顺势提议按照上次斗剑的旧例,还是由大师和地师负责仲裁胜负。如此一来,便是道门用修为第二之人兑子了儒门这边修为最高之人,反而是道门占了便宜。 秦清虽然已经明白宋政的用意,但也只能顺着宋政的话头道:“徵官以为由谁出任主持仲裁之人呢?” 宋政笑道:“昔日老玄榜五人,东剑仙,西圣君,南师,北刀,中地师。师和地师已然飞升离世,圣君未至,只剩下李虚舟和月白兄,非是宋某觑月白兄,便是算上宋某和李紫府,老玄榜中也是以李虚舟居首,道门这边自然要选择李虚舟。” 秦清未置可否,问道:“那儒门呢?” 宋政微微一笑,“宋某不才,愿意做这个主持仲裁之人。” 秦清陷入沉默之中。 宋政也不急于催促,手指轻轻叩击腰间玉带,静等秦清的答复。 就在此时,有一人道:“且不宋先生是否算儒门中人,就算宋先生可以代表儒门中人,也未必就是儒门中修为最高之人。” 宋政凝神望去,却见一名身着白色鹤氅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玉虚峰的边缘地带,竟是让他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也不怪宋政大意,而是此时玉虚峰上人数众多,且都修为不弱,各种气息交织一处,便是长生地仙,在没有刻意感知的情况下,也不能清晰分辨。方才宋政的注意力都放在秦清的身上,难免有所疏漏。 秦清望向女子,淡笑道:“原来是秦家姑娘,既然你到了,想来紫府也已经到了。” “有劳宋先生久等,李玄都来迟了。”又有一人道。 宋政向声音传来方向望去,就见一人正缓缓行来,所过之处,所有人纷纷避让开来,他身上所着的黑衣,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所有人,在看到这件黑衣之后,都为之一静。 在场之人太明白这一袭黑衣意味着什么了,从齐王到地师,徐无鬼在世间翻云覆雨近一甲子,在这将近一甲子的时间中,多少风雨挥洒而去,多少人死在了他的手中,虽然大多数人在嘴上恨徐无鬼恨得要死,但也不妨碍他们在心底里怕徐无鬼怕得要死,两者并不矛盾。 在场之人都是江湖中的有名有号的大人物,自然知道地师的厉害,更认得这件在过去多年中几乎等同了地师身份的“阴阳仙衣”。这件仙物也承载了许多人的记忆和情感,当看到这件仙衣时,过去的敬畏、憎恨又悉数涌了出来。 再有片刻,众人终于是反应过来,来人当然不是地师,这件“阴阳仙衣”已经换了新主,那么许多猜测和传言便彻底坐实,比宋政和秦清亲口确认还要让人信服,地师终究是不在人世了。而继承了“阴阳仙衣”的新主人似乎也继承了地师带给众人的敬畏。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与上次现身有所不同,不仅身着“阴阳仙衣”,而且不曾佩剑,腰间悬挂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乍一看去,倒像是年轻了许多的地师。 李玄都行走之间好似劈风破浪一般,无论是哪个宗门什么身份之人,都自觉让开一条道路,待到李玄都经过之后,再自行合拢。并且在李玄都经过的时候,纷纷抱拳行礼,李玄都只是点头还礼,也无人生出不忿之意。 李玄都来到秦清身旁站定,还未开口,就听宋政道:“清微宗弟子、太平宗宗主、地师传人,却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李玄都淡然道:“皆是道门中人。” 宋政道:“好一个道门中人。” 李玄都却不打算与他在这种事上纠缠,道:“方才秦宗主已经了,就算宋先生可以代表儒门中人,也未必是儒门中修为最高之人,与家师并不对等。”  s:///book/1/1490/752847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八章 龙老人 “哦?”宋政脸色不变,“倒要请教,紫府觉得儒门之中还有谁能胜我一筹?” 李玄都环视儒门中人,说道:“敢问赤羊翁和龙老人两位前辈何在?为何迟迟不曾现身?” 此言一出,青鹤居士便不得不说话了,“老李先生不是也没到吗?两位稍候就到。” 李玄都道:“那好,我们就等人齐之后再来议定人选。” 计划生出变数,宋政的心情有些晦暗,不过脸上却是不显分毫,点头道:“也好,就等人齐。” 自始至终,秦清都没有开口插言,完全是任由李玄都做主的姿态,使得道门众人心中有了计较,看来这位清平先生要成为道门重归一统后的首任大掌教并非虚言。 另一边,一直旁观的一众伪仙,更是惊骇。他们没有认出最后才进入“玄都紫府”的秦清,却认出了李玄都,也认出了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那日在“玄都紫府”之中,一场大战,开明六巫陨落五人,陆吾神亲自下场也落得一个重伤的下场,此事便是从两名外来人造访陆吾居处开始的。 他们虽然是伪仙,但离开“玄都紫府”和“太虚幻境”之后,就失去了长生神异,重新变回原来境界,此时就更不是长生地仙的对手,见李玄都现身,竟是纷纷后撤,暗自戒备。 李玄都也注意到了这些人,而且其中几人是他在陆吾居处中见过的,心中惊奇,暗忖:“这些人是如何离开‘玄都紫府’的?若说是因为陆吾神受创的缘故,那么他们应该在七月初脱困,已经早早离开玉虚峰才是,如今已经是七月十五,他们还留在玉虚峰上,倒像是刚刚脱困,时间对不上,难道他们是被陆吾神故意放出来的?那么陆吾神在这个时候放出这些伪仙又有什么用意?” 如果是其他时候,以李玄都的性情,定要仔细探究一番,说不得要擒下几人好生询问,此举虽然无礼又无理,但江湖本也不是迂腐讲道理的地方,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李玄都也顾不得与这些伪仙计较,只能暂且搁置。 秦素没有上前,而是来到萧时雨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此时白绣裳也从秦清身旁退下,来到萧时雨的旁边,三位女子站在一处,身后是随行弟子。白绣裳望向秦素,问道:“素素,紫府可曾跻身长生境?” 秦素立时想起白绣裳送给李玄都的长生泉全都进了自己口中,脸色微红,讷讷道:“还没有,不过他这几天又修炼了一门绝学,似乎胸有成竹。” 白绣裳点了点头,“看来长生境不能强求,不过紫府不是骄傲轻敌之人,他既然有把握,那么我也放心了。” 秦素越发感到不好意思,低下头去,不复多言。 便在这时,李道虚终于到了。不知谁指着头上一声喊,众人齐齐望去,却见一艘白龙楼船行于云海之中,似蛟龙时隐时现,任凭天风呼啸,楼船都不摇不动,而且天风竟是伤不得船身分毫,比起只能徒步登 山的众人,显然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继而从楼船上飘落下两人,正是李道虚和张海石。 这一次,道门中人齐声道:“恭迎掌教大真人。” 李道虚飘然落地之后,还了一礼,“李某来迟,有劳诸位久等。” 李玄都亲自迎上前去,先是寒暄一二,然后将方才之事原本告知李道虚。 李道虚听罢,微微点头,排众上前,沉声道:“道门这边由老夫担任主持仲裁之人,老夫并无异议,不过儒门人选却不能是宋先生。” 宋政沉声道:“不知老李先生以为谁人合适?” 李道虚脸色一沉,“阁下还要躲藏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一个蓄着山羊胡的老人缓步上山,道:“李先生莫不是在寻老朽?” 李道虚乜了他一眼,淡淡道:“赤羊翁。” 来人正是赤羊翁,他拿着手中的拐杖朝李道虚拱了拱手,“赤羊翁有礼了。” 李道虚也不愿失去了礼数风度,还了一礼,道:“赤羊翁,若论岁数,你算是前辈之人,我也知道你的底细,长于机谋,却不擅长与人交手厮杀,就凭你,还不能将我那大徒儿置于死地,所以我找的人不是你。” 此话一出,无论儒门还是道门,尽皆震动。 李道虚的大弟子是何许人也?正是大先生司徒玄策,往前推移三十年,司徒玄策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是“天下无人不识君”也不为过,声名还要盖过深居简出的李道虚。那时候的司徒玄策俨然就是今日的李玄都的,不仅与宋政并列齐名,而且为人公义,在同辈人中素有威望,便是秦清、白绣裳等人也都为之折服。 更为关键的是,司徒玄策还主张缓和清微宗与正一宗两宗和谈,此举深得大天师张静修心意,故而邀请司徒玄策前往大真人府一晤。当时司徒玄策力排众议,说服李道虚,前往云锦山,与大天师张静修面谈数日,双方化干戈为玉帛,正一宗上下无不如释重负、欢欣鼓舞,在司徒玄策离开云锦山时,张静修亲自相送至上清镇,当时还未犯下大错的张静沉率领张岳山、张鸾山、张岱山等人再送三十里才折返而回。 司徒玄策外联辽东五宗秦清,又平定正道十二宗内部纷争,只差一步便可整合道门,从此之后,江湖上再无正邪之分,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就在司徒玄策从吴州返回齐州的途中,被人伏击,饶是司徒玄策已经跻身造化之境,仍是不敌,重伤之下逃回东海之后不久便身死道消。 这些年来,江湖上对于司徒玄策的死因多有猜测。有人认为是正一宗假意邀请司徒玄策和谈,实则暗中设伏。有人认为是地师出手,将司徒玄策偷袭致死。还有人认为是儒门不欲看到道门一统,暗中破坏。可除了地师出手的猜测之外,剩下两种猜测,都是倾向于司徒玄策死于众人围攻,最后寡不敌众才被重伤致死。 可今日听李道虚所 言,司徒玄策却不是死于众人围攻,而是死于某个人之手,而那个人还是儒门中人。 难不成儒门中还藏有其他高人吗? 李玄都和秦清却是已经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没有说话。 赤羊翁听闻此言,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摇头一叹,他径直转身来到青鹤居士等人的身边,与几位老友见礼。此举无疑是承认了他的确不是李道虚要找的人。 李道虚又重复了一遍,“请阁下现身!” 话音落下,一名老者终于是显出身形,在此之前,谁也没能发现他的存在,就好似土地公一般从土里钻传来的,与李道虚乘坐白龙楼船而至的气派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只见这名老者身形不高,拄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龙头拐杖,眉毛须发极长,甚至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他身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外罩石青色长比甲,乍一看去,既无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等人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也无宋政这般金马玉堂的尊荣贵气,倒像是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老乡绅。 可此时却是无人敢于小看此人,便是秦清和李玄都也露出凝重之色。 老人抬眼望向李道虚,缓缓说道:“李虚舟不愧是李虚舟。” 李道虚望向老者,淡淡道:“阁下藏得好深,若非那篇《归隐》,我还无法确定是你。” 此言一出,司空道玄和宁奇立时想起一件事。 那日李道虚进入万象学宫的藏书楼,言称自己多年前曾在此地留下了一部心学圣人的《传习录》,其中夹着一篇心学圣人亲自手书的散曲《归隐》。遍寻不获,李道虚似乎并不意外,宁奇曾说要给李道虚一个交代,李道虚却说他大概已经知道是何人将其拿走,并言称宁奇要不回来,也不必去要。既然那人喜欢,送他就是了。当时宁奇就觉得李道虚的这番话大有深意,可具体有什么深意,一时半刻之间,他又想不出来。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李道虚口中的那人就是眼前这名老者。 老者摇头叹息道:“看到老师手书,难免感怀往事,于是老夫便动了贪念,拿走了那部《传习录》,却不曾想因为此事被你看破了虚实。” 李道虚面无表情道:“当年便是你亲自出手重伤了我那徒儿,龙老人。” 李玄都一震,李道虚的这句话印证了他的猜测,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人就是最后一位儒家隐士,龙老人。 龙老人淡淡道:“只是重伤而已,若是你肯出手相救,他也未必会死。” 李道虚冷冷道:“以你的境界修为,真要决心杀人,玄策又如何能逃回东海?你不过是故意放他回到东海,好让我出手救他,可我毕竟不是灵山十巫,就算能勉力救他一命,他也是个废人,生不如死,而且我还要元气大损,说不得还要跌落长生境界,你到底是何居心,你自己清楚。” 龙老人笑了一声,并不否认。 s:///book/1/1490/752847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三百六十一剑 李玄都见到龙老人承认下来,没来由想起了地师徐无鬼。江湖上不止一人认为他与当年的大先生司徒玄策十分相似,不过他和司徒玄策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司徒玄策遇到了龙老人这等出手无情的对手,而他却遇到了有惜才之念的地师徐无鬼,如果地师也像龙老人这般一开始就欲将他置于死地,可能便没有今日的他了。 念及此处,李玄都转头望向张海石和司徒玄略,也不知是否巧合,今日清微宗来人正巧是与司徒玄策大有关系的两人,一个是司徒玄策的师弟张海石,一个是司徒玄策的兄弟司徒玄略。此时张海石和司徒玄略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不知是已经提前知情,还是城府深沉。 龙老人道:“方才小李先生说了,宋先生与老李先生并不对等,那么老夫能否与老李先生对等?”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望向李道虚。 他不清楚李道虚此时挑破当年旧怨究竟是什么用意,是想借着玉虚斗剑与龙老人做个了断,还是有别的想法。 李道虚道:“如今儒门之中,无论是大祭酒还是隐士,都要以你尊,今日便由你我担任主持仲裁之责,当年旧怨,我们改日再做了断。” “好极,好极。”龙老人轻轻顿了顿手中的龙头拐杖,“既然如此,那就开始斗剑,不知道门之中第一阵之人是谁?” 玉虚斗剑为了公平起见,有一个规矩,比如说第一阵是道门先选出战之人,儒门后选出战之人,那么第二阵便是道门后选出战之人,儒门先选出战之人,如此往复交替。此时龙老人开口相问,便是要儒门后选出战之人,由道门先选出战之人。 既然是道门先选出战之人,为了防止被下等马换了上等马,李玄都和秦清必然是不能上场的,他们两人要后发制人,可第一战若是输了也是不好,这个人选也不能太弱。 便在这时,手持竹杖的张海石上前一步,淡淡道:“第一阵便由交由我。” 李道虚微微颔首。平心而论,只要不是长生境出手,张海石都有一战之力。 儒门阵营中随之走出一人,正是七隐士中最常在世间行走的青鹤居士,虽然在万象学宫的一战之中,他败给了李玄都,可李玄都毕竟是异类,不能以常理论之。 青鹤居士掌中握着一柄剑首为鹤首的长剑,不紧不慢地走到两大阵营之间的空地中,望向张海石,道:“久闻海石先生的‘四海潮生剑’,今日却要领教。” 张海石道:“儒门七隐士,藏头露尾,实为七小人,那日虎禅师已经在大报恩寺伏诛,还剩下你们六人,张某不才,愿再斩一人,祭我大师兄在天之灵。” 青鹤居士听他如此说,脸色也阴沉下来,冷冷道:“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小心步了你师兄的后尘。” 话音未落,两人身形暴起。 张海石掌中青竹闪过一道迅猛剑光,“竹中剑”已经出鞘。一瞬间,两把长剑不知相击多少次,只听得一 连串细密且急促的金石碰撞声音响起,似疾风骤雨,突然之间,又是一停,天地间响起阵阵海潮之声,可在这等世间绝顶之地,又哪来的潮水?下一刻,就见无数剑光凭空出现,好似大浪大潮一般席卷而至。幸而玉虚峰上足够宽阔,儒道双方又相距甚远,这才不至于伤及他人。 重重剑光之中,有一朵巨大青莲缓缓绽放,任凭剑气大潮如何拍打,青莲始终不摇不动,剑气大潮撞在青莲的花瓣上,立时粉碎成无数如光如雾的细微剑气。 只是剑气大潮并非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而是绵绵不绝,正如四海之水,随着日月东升西降,潮来潮去,潮起潮落,千万年而不变,哪有衰竭之道理。 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因为观东海大潮而悟,意在张弛之道,非是一味迅猛激进,反而是与神霄宗的绵柔太极之道有几分相似之处。 如果说张海石的剑势如海,那么青鹤居士便如一座高山。任凭惊涛拍岸,山壁无动于衷,惊涛反而碎裂成千层白雪。 在剑气如潮水退去之后,青鹤居士一挥手中长剑,剑上气机凝聚成一颗颗人头大小的“珠子”滚落在地,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两拨截然不同的剑气不断相撞,不断湮灭,待到两者全部消失不见之后,不见张海石和青鹤居士的身影。 在场观战之人都下意识地去寻找张海石和青鹤居士的踪影,也包括那些刚刚从“玄都紫府”中脱困的伪仙之流。只是绝大多数人都不能发现两人所在,唯有李道虚、秦清、李玄都、宋政、龙老人寥寥几人察觉到了两人的所在。 此时两人已经飞入了天风之中,在玉虚峰上方,天风肆虐,便是长生境也不能长时间在天风之中飞掠,而且高度越高,天风的威力也就越大,及至最高处,已经近乎于地仙三劫中的风劫。张海石和青鹤居士当然不敢飞得太高,两人便在最底层的天风中激斗。只是如此一来,却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要知道天风并不分敌我,也不伤及外在,而是伤及内里,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两人看似没有任何伤势,就连衣着都是完好无损,实则五脏六腑已经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势。 片刻之后,白绣裳等人也察觉到了两人的所在,纷纷抬头望去。 萧时雨低声道:“这是打出了真火?” 白绣裳默默点头。 秦素道:“这样下去,只怕两人要一起消融在天风之中。” 白绣裳沉吟着说道:“应该不至于如此。” 话音方落,两人的身形迅速下坠,从空中又返回了地面。 随着两人一同落下的还有一股浩大的气机余波,震得雪峰上的白雪浮空而起,呼啸飘摇,好似是一场大雪飘摇而起。 青鹤居士落地之后,又是一剑劈出。 漫天风雪被这一剑分开。 空中异象横生。 张海石一振袍袖,从他的袖中飞出无数袖珍飞剑。 《说剑经》有言,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驭剑之术,则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到了张海石这等境界,以御剑手法驾御飞剑,便是御剑数千也不算难事。而清微宗又是天下第一铸剑大宗,休说数百飞剑,便是数千飞剑,也拿得出来。 转瞬间已经数百飞剑悬于空中,黑白分明。一剑即是一点,落在半空中,生根。 张海石并拢双指如剑,轻轻一抹。 总共三百六十一剑悬空,一方“棋盘”的雏形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渐渐浮现,纵横十九道,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总共三百六十一枚,多出来的正中一点,是为天元,张海石本人就站在天元位置,随着他这个动作,剑气冲霄起,风雪不得入。 青鹤居士显出身形,面无惧色,只是横剑身前,云淡风轻道:“早就听闻清微宗的御剑之术,今日得见,果真不俗。” 张海石轻轻嗤笑一声,似乎在说你也配说清微宗三字。 青鹤居士递出一剑,气机之浩荡雄浑,以至于云开雪散,漫天风雪和云气被这一剑迫散开来,如仙人从中两分云海,滚滚云海一半向左退去,一半向右退去,留下中间宽有百丈的一道空白沟壑,便是剑痕。 《礼记玉藻》言:必佩剑。自古以来都是君子佩剑,所以儒门中人都是以剑为兵刃,在剑道一途也不逊于道门中人,青鹤居士作为儒门中的顶尖高手,剑道造诣自然十分不俗。 这一剑横贯了整个“棋盘”,与悬于空中的数百飞剑相碰撞,声响连成一线,刺人耳膜。 不过这一剑仍是没有突破棋盘,不管剑气剑意如何无匹,仍是在距离张海石三丈的地方烟消云散,那些悬于空中的“落子”之剑有所损毁,张海石的袖中又有新的飞剑迅速递补。 青鹤居士脸上的表情极为平静,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刚才气势磅礴浩大的一剑也仅仅只是试探而已。 此时张海石的双眸之中已经看不到瞳孔,只剩下无尽的星空,其中又有星辰幻灭,斗转星移,他手中“竹中剑”向前一点,状若棋手落子。 白日现繁星,星星点点如棋盘。 星罗棋布。 光天化日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此乃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张海石帮助李玄都完善剑诀,自然也习得了“南斗二十八剑诀”。而且张海石还在李玄都的基础上又做了改变,从二十八之数拓展至三百六十一之数,于是有了眼前这座用去三百六十一剑的浩大剑阵。 片刻之后,剑阵成,囊括大半天幕。玉虚峰上不见白雪云雾,仰头可望星空。 蔚为壮观。 s:///book/1/1490/753652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章 旗开得胜 这是青鹤居士第二次陷入“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剑阵之中,此方剑阵被李玄都命名为“星罗星阵”,青鹤居士在上次败于李玄都之手后,也曾专门研究过此门剑诀,可间隔时间太短,再加上张海石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与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又有极大不同,使得青鹤居士一时间也无法破去剑阵。 青鹤居士环顾四周,周围的星辰颜色分明,只有黑白二色,又好似一颗颗棋子罗列于棋盘之上,天风的呼啸之声就像从遥远的天外传来,越来越弱不可闻,周围空间也越来越有空旷缥缈之感,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仿佛真正的星空。 青鹤居士略一沉吟,未曾持剑的左手一抓,伸手一抓,带起五道凌厉气劲从四面八方向张海石轰然夹击。同时身形前冲,手中长剑直取张海石。 这是青鹤居士以“浩然气”催动儒门绝学“五岳封禅手”,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封禅寓意天地,以五指对应五岳,依五指之势向敌人天地上下、四面八方夹击,好似五岳压顶,可直接将人捏成齑粉,也能镇压封困。当年宁王之乱,心学圣人曾一抓之下,将一座山峰连根拔起,将一位道门地仙镇压山下。 青鹤居士上次对上李玄都,就在李玄都的连环“星转斗移”之下吃了大亏,所以他这次直接用上“五岳封禅手”,封锁住张海石的周围空间,让张海石无法动用“星转斗移”来不断移形换位。 与此同时,青鹤居士挺剑前冲,只待张海石被定住身形,他便立刻攻向张海石,破去此方阵势。 只是青鹤居士认为十拿九稳的一抓却是抓了一个空,只见位于天元位置的张海石在五道浩大气劲的夹击之下寸寸碎裂,这只是一个虚影。 青鹤居士的反应也是极快,转眼间就已经明白过来,可为时已晚,此时剑阵变化,除了星辰之外的一切景物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天,不见地,剑阵外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感知,整个世界唯有无数仿佛黑白棋子的星辰罗列。 紧接着,漫天星辰倒卷,仿佛一条银河。 一瞬之间,青鹤居士竟是不能分辨前后左右上下。明明自己是在向前直冲,但随着四周星辰一并转动,反而距离天元位置越来越远,就算他停下身形,因为剑阵不断变化的缘故,他不动也是动。 青鹤居士运起“五岳封禅手”,直接朝周遭的星辰抓摄,就感觉根本抓之不动,青鹤居士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此时大阵已成一体,他看似抓向一点,实则却是在抓摄整个大阵,此阵是以三百六十一剑结成,将青鹤居士困于其中,就好似青鹤居士身在马车之中却想要将马车提起,无论力气多大,都是万万不能。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青鹤居士立刻改变了策略,立足原地,一剑斩出。 这一剑蕴含了青鹤居士的毕生修为,漫天星辰摇晃震动。不仅如此,更有剑气直接穿过重重星辰,直接来到了张海石的面前。 张海石的身形顿时出现一 阵明显的扭曲,嘴角有鲜血溢出,显然已受创在这一剑下。要不是阵法已经极大削弱了这一剑的威势,张海石已然要重创于这一剑下。 不过青鹤居士也不好受,他强行出剑,虽然能暂时压制剑阵,但在剑势消散之后,必然要遭受剑阵的反攻。只见无数星辰闪烁,显出本来的飞剑形貌,星落如雨,纷纷乱乱,从四面八方向青鹤居士密集攒射。 青鹤居士自知无法避免被无所不至的飞剑击中,立即运起护体气机,将周身上下牢牢守住。下一刻,无数剑气落在他的身上,但又无一能够突破他的护体气机,出乎青鹤居士的意料之外,这些剑气不但谈不上凌厉,反而微弱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不过诡异的是,这些剑气击中青鹤居士的护体气机后,并不马上消失,而是直接嵌在上面,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层层叠叠地压在青鹤居士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可以彻底爆发开来。 转眼间,剑阵落剑千余,青鹤居士身周出现无数星光点点,整个人被无数微不可见的剑气笼罩,如负重山。 青鹤居士惊觉不对,可又无法可想,除非他散去所有的护体气机,否则绝无可能散去这些剑气,可如果散去护体气机,青鹤居士的体魄却是不能与当初的李玄都相提并论。 就在青鹤居士犹豫之间,附着在他身周的剑气猛地炸裂开来,瞬间破开了青鹤居士的护体气机,甚至波及到了青鹤居士体内的气机,使其气机紊乱,飘摇不定。 便在这时,张海石以“星转斗移”出现在青鹤居士的面前,一剑当头劈下。 青鹤居士勉力抬起手中长剑,横剑一挡。 一横一竖。 两者相交处,无数剑气疯狂向外迸射游散。 青鹤居士猛地一震,面皮骤然赤红一片,周身各处不断爆裂开来,鲜血四溅。不过两人仍旧是保持着“一横一竖”的相持姿态,互不相让。 青鹤居士一手握着长剑剑柄,一手抵住长剑的剑尖,猛然向前一顶。 气血二字,气机和精血,青鹤居士不是人仙,精血虽衰,但气机却足。 儒门中人越是年老而越是修为高深,何故?只因积蓄气机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长年累月的积累,所以年纪越大,积蓄气机的时间越长,气机就越发雄厚,境界修为也就越高。 单以气机而论,长生境之下,青鹤居士气机之悠长雄浑,当世少有人能出其左右者,张海石能够处处压制青鹤居士,并非是他本人境界修为已经高过了青鹤居士,更多还是因为他准备更为充分的缘故,有那三百六十一剑的助力,就算是当初的李玄都,也不是张海石的对手。 在青鹤居士一顶之后,张海石同样是不退反进,向前一步,改为竖剑身前,于是“竹中剑”和青鹤居士的长剑便从“一横一竖”变为一个“乂”字。 两人仍旧是半步不退。 这一刻,两人仿佛静止, 甚至就连游散在两个人周围的气机也完完全全静止停住。 青鹤居士的脸色微变,眼神阴沉,寒声道:“撤剑!” 犹如言出法随,张海石猛地向后退去。 不过紧接着张海石就止住退势,再次出剑,向青鹤居士冲去。 青鹤居士猛然转身,横移数丈,双手握长剑,硬生生扛下了张海石的一剑。 张海石剑随身走,又是一剑横斩。 虽然青鹤居士已经横剑身前,且以剑锋针锋相对,但仍是不料被这一剑向后震退数步距离。 趁此时机,青鹤居士伸手一抓,再度用出“五岳封禅手”,五道浩大气劲将张海石一举成擒。 就在此时,剑阵再度发动,无数飞剑虚影好似疾风骤雨一般落下。 青鹤居士猛然抬头,下一刻就被从天而落的无数剑影彻底淹没。 剑影将青鹤居士的身影淹没之后,开始层层叠叠堆砌,宛若一座剑山。 不过剑山未能维持太久,起先剑山还是纹丝不动,但是渐渐地有了肉眼可见的晃动,然后摇晃的幅度开始大幅增加,最后整座剑山都开始剧烈颤抖。下一刻,整座剑山轰然炸裂开来,层层剑影不断发出悲鸣之声然后依次消散无形。 青鹤居士脱困而出,手中长剑已经毁去。 几乎就在同时,“竹中剑”快如惊鸿地刺向青鹤居士的心口。 青鹤居士伸出双手,不顾血肉模糊,在电光火石之间握住了“竹中剑”。 胜负已经只在毫厘之间,两人都是强弩之末,只要青鹤居士能握住这眼前的一剑,就能彻底分出胜负。两人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下一刻,张海石破开了“五岳封禅手”的禁锢,一掠而至,刚好握住了“竹中剑”的剑柄,然后顺势向前一推。 “竹中剑”的剑锋距离青鹤居士的心口只剩下不到尺余距离,丝丝缕缕的剑气如蛇信“吐”在青鹤居士的胸口上。 青鹤居士的胸口上顿时有血迹不断扩大开来。 青鹤居士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因为他的护体气机已经消散一空,这一剑是直逼他的体魄而来,他一无金身,二无“漏尽通”、“六合八荒不死身”等神通,若是被张海石一剑穿心,岂有幸理? 张海石持剑如撞钟,右手持剑柄,左手按剑锋,继续前推。 青鹤居士的发髻已经被打散,满头白发胡乱飘拂。 张海石沉声道:“你们杀我大师兄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 青鹤居士张口欲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下一刻,整个剑阵开始崩溃,所悬飞剑寸寸碎裂。 青鹤居士用尽最后气力,向前推出一掌。 张海石任由青鹤居士的一掌推中自己的心口,七窍流血,手中长剑将青鹤居士穿心而过。 青鹤居士当场死绝,“竹中剑”脱手而飞,去势不停,携带着青鹤居士的尸体挂在了山壁之上。 s:///book/1/1490/753652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一章 未竟一战 青鹤居士被挂尸在悬崖绝壁之上,一时间整个玉虚峰上鸦雀无声,只听得呼啸天风声响。 在张海石痛下杀手的时候,龙老人当然可以出手相救,但他只要决定出手,就要面临李道虚的雷霆一击,随意龙老人最终没有出手,这也是两位主持仲裁之人的用意所在,可以互相牵制。 不管怎么说,纵横江湖多年的青鹤居士终究是死了,哪怕在江湖上知道他的人并不算多,也不可否认,他是儒门七隐士中最长行走于世人面前之人。就像横秋霜气再怎么老而弥坚,终是不能抵挡新冬的到来。 不过张海石的境况也不算好,他为了挣脱青鹤居士的“五岳封禅手”,不惜自毁窍穴,不仅使得他体魄受创,甚至是修为受损,再加上先前交手中所受的大小伤势,伤上加伤,最为关键的是青鹤居士临死前的一掌,震伤了张海石的心脉,此时的张海石也仅仅是还活着而已。毕竟是亲手斩杀了一位儒门隐士,哪怕张海石提前做了诸般准备,不付出点代价也是不可能的。 张海石踉跄而行。 儒门阵营中的几位隐士神色各异,无论怎么说,青鹤居士都是他们多年的老友,此时横死面前,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对于张海石的观感也就尤为复杂。 正当几位隐士在犹豫是否出手的时候,道门阵营中行出一人,扶住了张海石,正是李玄都。而李玄都的出面,则迫使几位隐士不得不打消了那个当场就为青鹤居士报仇的念头。 李玄都搀扶住张海石之后,不曾开口多言,直接帮张海石平复体内的沸腾气机,紧接着司徒玄略、秦素、季叔夜等人也迎了上来,季叔夜从袖中取出丹药,直接递给李玄都,言简意赅道:“直接服用即可,对体魄上的内外伤势有奇效。” 季叔夜是妙真宗之人,妙真宗则是天下间炼药大宗,季叔夜作为下任宗主,拿出手的丹药自然不俗。 太微真人也取出一个玉瓶,说道:“可以修补心脉。” 若论炼制丹药,东华宗不在妙真宗之下,当初李玄都炼制“五炁真丹”,便是请了东华宗代劳。 李玄都接过丹药和玉瓶,正要说话,已经缓过一口气的张海石伸手将丹药和玉瓶拿了过去,道:“我还没到要死的地步。紫府不必担心我,正事要紧。” 李玄都不是婆妈之人,没有强求,只是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心领神会,朝李玄都微微点头,表明她会照看好张海石。 李玄都便松开扶住张海石的手,转身走去。 因为第一阵是道门先选择出战之人,儒门后选择出战之人,那么第二阵便是由儒门先选择出战之人。 龙老人顿了顿手中的龙头拐杖,道:“第二阵,儒门出战之人是阴阳宗王天笑。” 话音落下,王天笑已经走了出来。 此时道门可以后发制人,选择 李玄都或者秦清出战,而两人出战而必能拿下一局,不过在道门已经拿下一局的情况下,倒是不必如此冒进。李道虚转头望向白绣裳,目光中有讯问之意。 白绣裳已经明白李道虚的意思,拿着手中长剑上前一步,朗声道:“白绣裳愿意领教大明官绝学。” 为了今日的玉虚斗剑,白绣裳又从徒儿苏云媗的手中借来了“妙法莲华”,毕竟她距离秦清、李玄都的境界还差一线,不能完全不依赖于外物。 见白绣裳出阵,王天笑并不如何意外,淡笑道:“那日上清府一战,未能尽兴,今日便继续那未竟一战。” 白绣裳拔剑出鞘,缓步上前。 王天笑却不见用什么兵刃,只是徒手而立,道:“白宗主进招罢。” 白绣裳也不废话,当下斜斜刺出一剑,继而又生出变化,剑势飘忽不定,却不是慈航宗的“慈航普渡剑典”中的招式。 王天笑微觉诧异,道:“‘太阴十三剑’?!” 话音落下,王天笑用出同样的招式,迎向白绣裳的一剑。若论“太阴十三剑”的造诣,王天笑不逊于李世兴和上官莞,只是他不常使用,此时他以“阴阳一气诀”将“玄阴剑气”、“太阴剑气”合作一处,化作一把黑白分明的长剑,若论凌厉,也不逊于“妙法莲华”。只是出乎王天笑的意料之外,白绣裳竟然竟不挡格他的来招,剑尖直刺他的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与慈航宗的剑招剑意截然不同。 王天笑一惊,身形后掠相避,蓦地里白绣裳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王天笑大惊,身形再退,转眼间已经到了玉虚峰的边缘,不见白绣裳的身影,只见得寒光点点,似是一团光雨,王天笑心知那光点即是“妙法莲华”的剑尖所致,足下一点,身子飘飞出去,悬于玉虚峰外的虚空,却见白绣裳飘身而上,半空中举剑上挑,剑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之地。 王天笑身在半空,不加思索地一剑点出,掌中气剑的点在“妙法莲华”尖之上,强行破开剑光,重新返回玉虚峰上。 白绣裳紧随其后,纵前抢攻,连攻七剑,却是太平宗的“七玄绝剑”,好似是七剑齐出,让人避无可避,王天笑只得挥剑挡格,七剑过后,他掌中的黑白气剑被生生击溃。他右掌顺手拍出,斜过来击向白绣裳头顶。白绣裳挥剑斜撩,削他手腕。王天笑瞧得奇准,伸指在“妙法莲华”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顺势倒飞了出去。白绣裳只觉得握剑的手掌一震,掌中“妙法莲华”被他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失却了追击之机。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一刹那之间,白绣裳连续变幻剑招,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到太平宗的“七玄绝剑”,迅捷凌厉,如天神行法,似雷震电掣,虽然已过去,兀自余威迫人。可王天笑能够一一化解,守得滴水不漏,如同鬼魅一般,也是让人惊 叹。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在这一瞬时刻之中,一众观战之人只觉得目不暇接,修为不足之人,甚至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对于交战两人而言,这番交手其实试探意味更多,其实都没用自己的真本事。 片刻之后,王天笑朝天伸手一抓,玉虚峰周围的白色云气瞬间化作黑云,滚滚下压,好似黑云压城。与此同时,王天笑身形上升,没有飞至天风肆虐的范围之中,只是藏身黑云之中,隐去踪迹,然后从黑云之中探出一只巨大的狰狞魔爪,覆盖鳞甲,足能将一人握于掌中,五根指甲每一根都锐长如剑,闪烁着诡异光泽,蕴藏种种戾气煞气,划破长空,朝着白绣裳绞杀而至。 “太阴十三剑”的关键在于心魔和剑奴,地师徐无鬼的路数是重剑奴而轻心魔,王天笑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以“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邪杀戮之剑意养育心魔、壮大心魔,使得心魔得以在现世之中化形,拥有实体,再由心魔操纵“太阴十三剑”,几乎将“太阴十三剑”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相较于抑制心魔的剑奴路数,有了实质形体的心魔威力大了何止一倍,只是如此一来,心魔失控的危险也大大增加,就算是王天笑也不敢贸然使用,只能封禁起来,当作最后拼命一搏的手段。不过这次玉虚斗剑,儒门隐士赠予他一块可以护住心神的玉佩,乃是当年理学圣人随身佩戴之物,半仙物的品相,他这才敢唤出心魔。 白绣裳挥动“妙法莲华”护住周身上下,剑光所动之处,有朵朵白莲绽放,任由魔爪如何绞杀,生生不绝,使得魔爪不能靠近白绣裳分毫。 虽然白绣裳守得滴水不漏,但久守必失。就在此时,心魔的小半个身形已经探出黑云,挥手之间,一片漆黑剑雨立刻席卷而出,四散纷飞,不仅攻向白绣裳,还向更远处的众人攻去。这些剑气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只是相较于徐无鬼所用的纯粹剑气,这些剑气变得十分污秽,蕴含了各种煞气、戾气,更为阴诡难测。寻常人只要沾上一点,就要被这剑气侵入体内,落地生根,腐坏身躯,生不如死。 这并非是王天笑的本意,而是心魔自作主张。不过有李道虚和龙老人坐镇,倒是不必担心,也不见两人如何动作,这些剑气便直接化作无形。 心魔已有自己的灵智,生出怒意,却不敢对两位长生地仙出手,只能迁怒于白绣裳,众人只觉得天地轰然一震,一个披毛带甲的巨大身影完全降世。这也可以算是身外化身的一种,只是更为凶恶无常。 便在这时,白绣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素手在身前一抹,在她发髻上由上而下依次排列的六支剑状银簪飞起,排列身前。 这六支银簪,也可以视作是六把微缩了数倍的三寸小剑,名为“六字光明咒剑”,一剑对应一字,六剑合一,乃是慈航宗世代相传的半仙物。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s:///book/1/1490/754502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二章 势均力敌 心魔现世之后,玉虚峰上的元气仿佛沸腾一般,不断有气爆之声响起,同时伴随着阵阵窃窃低语之声,只是这些低语十分杂乱,好似魔音,不知其中含义,反而还会受其影响,被扰乱心智。 白绣裳一挥手,六柄小剑大放光明,震颤不止,分别发出“唵”、“嘛”、“呢”、“叭”、“咪”、“吽”六音。相较于“大慈雷音剑”和“晨钟暮鼓”,“六字光明咒剑”更胜一筹,能够消解一切无妄烦恼,去除杀孽业障,劝人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白绣裳六字音节发出后,心魔现世的诡异气氛顿时消散无形,反而呈现出一派佛家圣地的慈悲祥和之意,剑气的杀意大减,暴戾立消。 甚至心魔都有了片刻的迷茫。 “六字光明咒剑”的玄妙远不止于此,只见白绣裳伸手一指,六柄小剑结成一个剑轮,六剑的剑柄向内相连成圆,剑刃向外,就如佛门高僧所用的金轮,旋转不休,然后朝着心魔当头斩下。 心魔的一条手臂被生生斩下。 心魔惊醒过来,怒吼一声,正要出手,白绣裳一挥手,六剑分开,依次激射而出,分别钉在心魔的三大丹田和三大窍穴位置。 六柄“光明咒剑”光芒绽放,使得心魔动弹不得。 趁此时机,白绣裳一剑斩出,便见一道长有十余丈的白色剑气,破开黑云,刺向藏身于黑云中的王天笑。这道剑气看似寻常,正所谓大繁至简,其实是凝聚了白绣裳精气神巅峰的一剑。 一瞬之间,在王天笑的身前出现了无数细线,自行延伸交错,密密麻麻,最终组成一个极为玄奥的法阵,犹如一方星罗棋布的玄奥星图。 剑气进入星图之后,立时静止不动。可若仔细看去,其实剑气一直都处于前进之中,只是陷入了一方与现世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之中,被星图不断挪移改变前进路线,这才始终无法接近王天笑。 此等手段确实与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有几分相近之处。 这道剑气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前进着,不时传来轻微的碎裂声响,这是组成的星图的“星辰”被剑气击碎,如果剑气击破“星辰”的速度快于星图重组再生的速度,那么便可以力破去这幅星图。如果出剑之人是李道虚,那么这幅星图此时已经彻底破去。 剑气一寸寸推进,然而每推进一寸,剑气就消散一分,当剑气终于抵达王天笑的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王天笑随手一挥,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下一刻,黑色云海滚滚涌动,然后从中降下一道光柱,将白绣裳笼罩其中。在光柱中有阴火自生,疯狂灼烧白绣裳。 与此同时,白绣裳身后缓缓浮现出无数剑影,如孔雀开屏,又好似一面巨大屏风,不知几千剑。 白绣裳举起掌中的“妙法莲华”,指向王天笑。她身后的长剑随之而动,无数长剑逆流而上,一起升空。长 剑飞掠速度极快,拖曳出一道道尾痕,远远望去,好似无数细线,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声势极大。 在这些长剑掠入云海后,整座云海顿时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云海明暗交替,光柱中的阴火也渐显飘摇不定之相。 然后白绣裳伸出一手,一轮皎皎明月从她掌心冉冉升起,天地之间顿时一片银装素白。白绣裳五指张开,月辉弥漫,即便有滚滚黑云笼罩,也无法掩盖这轮明月的璀璨光华,正在灼烧白绣裳的阴火被直接驱散。 王天笑的掌中同样出现一轮明月,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 好似有两轮明月在两人之间冉冉升起,继而炸裂开来,无数如水银一般浓稠的剑光瞬间将两人吞没。 待到月华散去,两人现出身形,都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白绣裳不发一言,挺剑相击。 王天笑的发冠碎裂,披头散发,继而三千青丝骤然暴涨,似有数百丈之长,朝着白绣裳席卷而来,此乃“青墨三千甲”,进可攻退可守。 青丝交织成片,与滚滚黑云混杂在一起,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下一刻,在青丝和黑云中亮起无数月华,先是一点两点,继而是十几点,上百点,最终是千千万万,就像无数细针穿透布帛,彻底破开青丝和黑云。 此时在王天笑的视线中,已经不见白绣裳的身影,只见得无数剑光,潮起潮落。 王天笑运转“太阴十三剑”的“玄阴剑气煞”,十指连弹,一道圆弧形剑气出现,接着是两道、三道、十道、百道,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密密麻麻的剑气层层叠叠,声势浩大。 两拨剑气相互厮杀,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一起消散湮灭。 白绣裳手中“妙法莲华”一转,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就在这一瞬之间,白绣裳已经朝王天笑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却是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不见剑影重重,唯有剑气纵横。此乃“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有佛讲法,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在“慈航普度剑典”中化作两式精妙剑招,一式主攻,一式主守。 王天笑一身化百,一瞬间,白绣裳只觉得自己四周出现无数人影,不仅将她的剑招全部化解,而且还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攻来,让自己仿佛被围入了千军万马之中,无处可躲,无处可闪。白绣裳只能从“天花乱坠”变招为“地涌金莲”,一朵朵金莲凭空绽放,与周围的无数人影抗衡。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金莲朵朵飘散,环绕在白绣裳周围的重重虚影也尽数消失不见。 便在此时,王天笑又一身化二,一个是男身女相,一个是女身男相,阴阳混淆,女身男相的王天笑飞身扑至白绣裳的面前,与她贴身近战,男身女相的王天笑却是施加偷袭,以青丝扫中白绣裳握剑的右手手腕,使得白 绣裳的一只袖口尽碎,雪白手腕上更是被留下了无数细如红线的血痕。 白绣裳轻哼一声,握不住掌中的“妙法莲华”,落入了王天笑的手中。 不过白绣裳作为慈航宗的宗主,宝物当然不在少数,掌中出现一张形状狭长的白纸,束纸成剑,此物名为“无相纸”,不仅仅可以化作三尺长剑,十八般兵都可以幻化,硬度堪比金刚,水火不侵,只是白绣裳擅长用剑,才将其化作纸剑。 白绣裳挥舞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摧金断玉只是等闲。 王天笑两人归一,手持“妙法莲华”用出“剑心太玄意”,一瞬间,王天笑王天笑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妙法莲华”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飞舞的纸莲花撞击在这些剑圈之上,发出激烈声响后寸寸碎裂。 纸莲花无功,白绣裳已然趁此时机近身到王天笑的面前,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王天笑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此时白绣裳也顾不得宗师身份,剑意由慈悲光明变为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王天笑剑招变化无端,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手中“妙法莲华”与“无相纸”交击,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剑光如水银崩裂,照亮夜空。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王天笑的剑势毕竟如夏日骤雨,不可长久,而白绣裳的剑势却如春雨一般,绵绵不绝,仿佛无穷无尽,渐渐打破僵持之局。王天笑忽觉肩头一痛,已然被一朵突兀从纸剑上分离出来的纸莲花打伤。 王天笑剑势陡然一变,中宫直进,剑到中途,忽而生出十几种变化,眼花缭乱。 白绣裳只出一剑,便封住了王天笑的所用出剑方向,然后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的时机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王天笑长剑递到此处,气机皆是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妙法莲华”立时沉了下去。 白绣裳长剑向外一摆,扫向他胸口。王天笑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剑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白绣裳的一剑,而且还向白绣裳身前反攻过去。 白绣裳丝毫不惧,避开剑圈,一剑斜削过去,那正是王天笑旧气已逝而新气未生的空隙,王天笑只得向后避开,随即王天笑又是画出三个剑圈,向白绣裳涌去。白绣裳手腕一抖,手中纸剑再刺,直指三个剑圈的破绽,王天笑只得又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是斗剑近千招。 s:///book/1/1490/754503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三章 出奇制胜 白绣裳忽地身形后掠,右手负剑,左掌竖立身前,立时有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当空洒落,白绣裳直接显化法身,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然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百手之多,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只见得法身百手轮转,百剑随之而动,任由王天笑的剑气涌来,一剑对一剑,将其一一化解,剩余六十四剑齐齐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朝着王天笑当头罩下。 王天笑身陷剑网之中,身形急转,双剑齐旋,金风四溢,剑气激射,与剑网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王天笑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 白绣裳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剑身震颤,剑鸣阵阵。 王天笑只得谨守自身门户,只有防守之力,没有还击之力。 便在这时,王天笑的耳畔仿佛有一道惊雷炸起,让他心神凝滞。 此乃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能震慑对手心神,据说修炼高深之后,还能弹剑而歌,配合歌声,又惑人心神,使其杀意顿消,战意全无,只剩下佛家的慈悲之心。这门神通实则与“慈航普渡剑典”中“我字卷”的佛光神通一脉相承。 王天笑虽然身上有理学圣人的玉佩,但“大慈雷音剑”并非蛊惑心神,而是通过外力震慑心神,类似于当头一棒把人打晕,不能一概而论,而且心魔的惑乱心神是由内而外,“大慈雷音剑”等佛门神通皆是由外及内,有所不同,所以理学圣人的玉佩可以抵御心魔,却不能抵御“大慈雷音剑”等佛门神通。 白绣裳出剑不止,雷音阵阵,让王天笑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一个不慎,被剑风扫过胸口,竟是气机流转不畅,隐隐发闷。 王天笑心知肚明,同境之中,于剑道一途,他是不如白绣裳和张海石的,若是继续以长剑相斗,只怕难以取胜。 王天笑一挥手,掌中的“妙法莲华”如长虹飞掠而出,直奔白绣裳的面门,而他本人则是摇身一晃,化作一道黑虹冲天而起,飞入已经显化出尸体的心魔之中,身外化身与本尊相合,便也是法身。 一瞬间,刺入心魔体内的“六字光明咒剑”被他全部逼出体外,脱出困境。 王天笑与心魔合为一体之后,不仅修为大进,而且以心魔本身的诡秘也抵消了白绣裳的“大慈雷音剑”。 白绣裳的反应也是极快,以手中纸剑打开“妙法莲华”之后,收起法身,只剩下一人一剑,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她凝聚起全身气机,汇聚于手中一剑之上,便要在这一剑之间,决出胜负。 这一剑也是慈航宗的绝学,名为“万劫佛光”,乃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杀招,不出则以,一出之后,非死即伤,而这一剑也无甚其他变化,不管是刺向敌人的胸口也好,还是面门也罢,招式平平,一成不变,其威力则是将自身气机发挥到十二成,使得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只见白绣裳这一剑递出之后,天地间出现无数犹若实质的金色佛光,不仅照亮了玉虚峰,而且连空中的黑云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继而万千佛光汇聚一点,凝于白绣裳掌中长剑的剑尖之上。 此剑一出,金光璀璨,铺天盖地,所有的剑式都被一扫而空,而且已成生死之势。 身形庞大的心魔根本无法躲避。 已经断了一臂的心魔直接被白绣裳一剑拦腰斩断,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山岳倾覆之声,轰然向地面滑落,一时大地震颤不休,气机激荡。“无相纸”再难维持长剑的状态,回归本相,被白绣裳收回袖中。 只是这心魔被一剑分尸之后竟然还未彻底死绝,口中惨嚎不绝,不过也被彻底激起了凶性,以双臂拖着上半个身子,一路撞毁建筑无数,直冲白绣裳而来。 一剑斩断心魔的白绣裳消耗极大,周身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面对直奔自己而来的心魔,只得驾御“六字光明咒剑”护住周身,同时将“妙法莲华”摄入掌中。 心魔的一爪狠狠拍在“六字光明咒剑”之上,使得六剑剧烈摇晃,散发的光明中浸染上了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 只是“六字光明咒剑”再度生出变化,氤氲出七彩之光,隐约之间,响起阵阵禅唱之声。 心魔的五根手指缓缓旋转,漆黑的指甲在光幕上撕裂出一道道燃烧着熊熊黑炎的沟壑,使得“六字光明咒剑”结成的光幕发生了明显的扭曲,忽明忽暗。只是不管阴火如何肆虐,光幕又如何扭曲,光幕始终没有破碎,那么白绣裳就毫发无伤。 趁此时机,白绣裳伸手一指,催动“六字光明咒剑”,使得六剑合作一剑,先是从剑尖位置绽放出莹白剔透的点点光明,又倏然暴涨丈余,化作一道光柱笼罩向心魔。 虽然这道光芒声势浩大,但在其中却不蕴含任何杀意,就好像暗室之中射入了一道天光,照亮暗室,可见光束中漂浮的灰尘,却没有任何威力可言。 下一刻,心魔的举爪破开了光芒,狠狠落在了白绣裳的身上。 虽然白绣裳再最后的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勉强将掌中的“妙法莲华”横于身前,而且为了防止长剑脱手,她直接是双手握剑,但白绣裳的身形还是轰然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一块巨石上,白绣裳后背所触部分直接化作齑粉,白绣裳落地,双手拄着“妙法莲华”勉强站立,脸色一片雪白,嘴边一道鲜红血迹看起来尤为怵目惊心。 白绣裳的双手死死握紧了“妙法莲华”,握剑的五指间有鲜血从指缝中渗出,缓缓流淌,染红了剑锷,可见方才一击的力量之大。 不过“六字光明咒剑”仍旧停留在原地,不仅丝毫无损,而且大放光明,所化光柱已经完全将心魔笼罩,以至于只能透过光柱隐约看到了一个巨大黑影,而这个巨大黑影还在不断缩小。 一时间观战之人都寂然无声,不明白这是什么神通。 片刻之后,光芒消散,已经不见心魔的身影,似乎已经完全笑容殆尽,只剩下王天笑一人。而王天笑此时呆呆站在原地,神色茫然,脑后还生有一圈七彩背光。 白绣裳踉跄起身,来到王天笑的面前。 此时任谁也看得出来,应是王天笑胜了一筹,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王天笑竟然不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主动追击,反而是失魂落魄,难不成中了白绣裳的手段? 白绣裳佛唱一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王天笑仿佛梦呓般说道:“是我输了。” 白绣裳抱拳道:“承让了。” 说罢,她收起“六字光明咒剑”向后退去。就在白绣裳收起“六字光明咒剑”的瞬间,王天笑脑后的七彩背光随之消散,脸上的茫然之色也悉数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了清明。 若是换成其他地方,看客们定然迷惑不解,为之哗然,可今日玉虚峰上的观战之人无一不是高人,已经看出了缘由所在,如果所料不错,王天笑却是遭了白绣裳的暗算,只是这种暗算十分巧妙,竟是让人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佛门中有一门神通名为“度化佛光”,只要佛光一照,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也就是佛门所说的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最长可达几十年。其中根本原理就是以佛光将对手的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与“太阴十三剑”不同的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为恶,佛门塑造的“心魔”为善,只是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罢了。 随着佛门凋零,已经无人修成此等佛光神通。如果白绣裳踏足长生境,修成“慈航普渡剑典”的最后一卷“我字卷”,也能有如此神通。如今白绣裳未能踏足长生境,自然未能修成“我字卷”,但是她怀有“六字光明咒剑”,可以借助这件半仙物用出佛光神通,与以前的李玄都借用“长生杖”用出“长生天根本法”的神通是一个道理。同时因为佛光与心魔是一体两用的缘故,所以心魔无法被度化,而是直接被佛光灭去。 只是因为王天笑境界极高,又有理学圣人的玉佩护体,“度化佛光”的强行度化只能持续片刻时间,不过对于白绣裳来说,这片刻时间已是足矣。 s:///book/1/1490/755374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四章 度化佛光 江湖之人各有风评,老玄榜众人中,大天师张静修的风评最佳,其余人皆是毁誉参半。李玄都的风评则是两极分化严重,喜欢他的人说他是急公好义之人,有古君子之风,厌恶他的人说他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真小人。再有其他人等,比如张海石的古怪刻薄,萧时雨的古板迂腐等等。 白绣裳的风评就要复杂许多,许多底层江湖人将其看作是仙子神女之流,超然脱俗,不染尘埃,凛然不可侵犯又怀有慈悲之心,与“俗”字没有半点干系。可在众多江湖大人物的眼中,白绣裳却是一个“俗人”,这个“俗”与喜好做派无关,琴棋书画等雅趣白绣裳样样精通,说她俗是因为她是一个入世之人,而非许多人认为的出世之人,入世之人自然心思复杂,甚至功于心计,虽然有着仙子的风范,却做着官绅豪强的事情,就连秦清也不曾否认这一点。相较于白绣裳,没有遇到李玄都之前的秦素倒是更有隐士风范。 既然白绣裳是一个功于心计的入世之人,那么对待玉虚斗剑,她就不可能不在意不胜负,所以她在此前做了许多准备,开始着手暗中修炼部分“我字卷”,再加上“六字光明咒剑”的助力,她已然可以施展“度化佛光”,只要对手不是长生境,都难逃佛光的强行度化,她练成之后,从不在旁人面前施展,当作自己的制胜手段。 这也是白绣裳同意出战王天笑的原因所在,王天笑修炼“太阴十三剑”,心魔本身就是负担,心境不说危如累卵,也绝难与得道高僧或有道全真相比,总有疏漏之处,而心境越是脆弱之人,度化也就越容易成功,再加上“度化佛光”本身与“莲咒”、“天心诀”等功法类似,不会危害体魄、神魂,如果中招之人本就是此心光明或者赤子之心之人,根本不会有任何效果,所以就算王天笑怀有理学圣人的玉佩,也不能完全抵御“度化佛光”。 正因为如此,白绣裳从一开始就不是想着如何胜过王天笑,而是伺机用出“度化佛光”,最终结果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在她用出“度化佛光”之后,王天笑果然中招,进入类似于放下屠刀、大彻大悟的状态之中。 在这种状态下,王天笑并没有失去理智,所以白绣裳不可能让他横刀自刎,但是处于大彻大悟状态中的王天笑却是看破红尘,什么功名霸业,什么胜负成败,皆是一场空,认输便是顺理成章。 如果此时白绣裳已经跻身长生境,那么她再用出“度化佛光”,王天笑的这种大彻大悟的状态就会维持很长时间,直到王天笑自己挣脱开来,或是被人破解,若是一般人被佛光照上一照,余下此生都会是虔诚信徒,这也是佛门能够位列三教的厉害之处。 王天笑沉默了片刻之后,已经想明白事情经过。如果此时是生死相搏,片刻的度化无法扭转局势,可此时却是比试,他已经众目睽睽之下亲口认输,无论此时的白绣裳是否还有一战之力,都是他输了。 王天笑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落入了白绣裳的算计之中。恐怕白绣裳从一开始就打着这样的主意,就是不惜受伤,也要以“度化佛光”暗算于他,只要胜了比试,受伤也就无甚紧要了。 从某个方面来说,白绣裳和徐无鬼是一类人,并不存什么武痴之念,也不在意所谓的公平,只是将修为当作一种手段,能以力胜就斗力,能以智胜就斗智,只要达成目的即可。那等非要堂堂正正击败旁人的武痴之流,也不会出现在今日的玉虚峰上。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正邪两道,若论机谋,正道中人未必就弱于邪道中人,否则也不会是正道中人在绵延千百年的正邪之争中占据上风,只是正道中人要顾及名声,出手有所顾忌,不像邪道中人那般无所不用其极。到了玉虚斗剑,不仅仅是斗力,也是斗智。 王天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阵营之中。今天这一战,白绣裳虽然受伤,但替道门赢下一局,算是得偿所愿,可他养育多年的心魔被白绣裳毁去,还输了这一战,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另一边,白绣裳返回之后,自有一众人等上前问候,白绣裳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无事,整场比斗都在她的算计之中,受伤也不例外,所以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应丹药,主要还是回气之药,先恢复气机,然后再以慈航宗的“莲咒”治愈伤势。 谁也不曾想到,此次玉虚斗剑的前两战竟然如此不同寻常,第一战两人近乎于同归于尽,第二战却是以一种取巧的方式结束。但不管怎么说,玉虚斗剑的前两场都由道门赢下,接下来的第三场如果再赢下来,加上李玄都和秦清的两局,那么道门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儒门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与道门持平而已,而在持平的结果下,则是李道虚对上龙老人,李道虚不止一次被人誉为“老玄第一”,又执掌“叩天门”,更在“玄都紫府”中得了机缘,真要出手,龙老人又有几成胜算?所以这第三战,儒门不能再输。 不过儒门中人也不惊惶,一则是因为都是长期身在高位且养气有成的大人物,不说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还不至于因为两败就丑态尽显,再者就是道门这边已经渐显后力不济。长生境之下,道门中最强的就是白绣裳和张海石,此时两人都已经出手,而手持两大仙物的张静沉未至,就算秦清和李玄都稳胜,接下来也是对儒门大为有利,更何况还有一个宋政,如果宋政侥幸胜了秦清或是李玄都其中任意一人,那么李道虚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儒门中人不会想不明白。 龙老人面无表情,说道:“第三阵,请道门中选择出战人选。” 李道虚转头望去,虽说道门人才济济,天人境大宗师比比皆是,但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却是少之又少,并非道门不如儒门,而是无道宗未至,又有部分人如王天笑、上官莞倒向儒门,更有司徒玄策、韩无垢、方静方丈、祁英等因故身死之人,就算道门底蕴再厚,也要捉襟见肘。 在这种情况下,直接让李玄都或秦清出战,也不甚妥当,毕竟已经先下两局,等到第四局和第六局再来后发制人更好,所以第三战的人选却是有些弃子味道了,若是输了,虽然不能说是一世英名付诸东流,也是于名声有碍,所以无人毛遂自荐。 便在这时,萧时雨主动开口道:“若是掌教大真人不嫌,第三局交由我好了。” 李道虚略微沉吟了下,点头道:“世人皆道萧宗主刚正,不计个人得失,果真是名副其实,那便由萧宗主出战。” 萧时雨微微一笑,“掌教过奖了。” 都说慈航宗的女子长袖善舞,玄女宗的女子便是刚正近迂了,萧时雨尤其如此,所以她的弟子玉清宁才会与当初的紫府剑仙两败俱伤,她也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请缨。 这也是李玄都愿意与萧时雨和解交好的缘故,除了石无月的缘故,就是因为萧时雨的心情了,虽说萧时雨的脾气和为人处世的手段较之之白绣裳差了不知道多少,十分容易得罪人,但心性刚直,是个可交之人。 在萧时雨经过李玄都身边的时候,李玄都轻声道:“萧宗主,若是不能力敌,勿要逞强,以保全自身为重。” 萧时雨轻轻点头,迈步上前。 龙老人看了萧时雨一眼,说道:“儒门出战之人,紫燕山人。” 话音落下,一名风度不俗的青山文士缓步上前,观其相貌,大约是不惑年纪,也是儒门阵营中为数不多的中年人,以至于他在一众白发苍苍的老者之中,分外显眼。 若论相貌,紫燕山人并不算十分出彩,但兴许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缘故,气态十分不俗,温润如玉,无有戾气,却是十分平易近人了。 虽然是在白雪皑皑的玉虚峰上,但紫燕山人手中还是拿了一柄折扇,扇骨通体紫色,挂了一枚飞燕形状的扇坠,却是以一块天然紫玉雕琢而成,有价无市。 紫燕山人握着合拢的折扇拱手道:“紫燕山人,有礼了。” 萧时雨还了一礼,然后一伸手,掌**现了一张瑶琴。正是玄女宗中极负盛名的宝物,名为“九天玄音”。天宝二年的时候,玉清宁就是以此物与李玄都在帝京城头相斗,最终与“人间世”双双毁去。没想到萧时雨已经将“九天玄音”修复,并带到了玉虚峰上。 紫燕山人轻轻一笑,“早就听闻玄女宗中‘七弦仙剑’的大名,宛如仙子抚琴,奏人间仙音,今日倒要领教。” 话音落下,“啪”的一声,他展开了手中折扇。 《太平客栈》 s:///book/1/1490/755375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五章 七弦仙剑 紫燕山人手中折扇的扇面上并非绘着山水,也非仕女,而是一个通体血色的婴孩,虽然十分可爱,但却给人阴森的感觉。 七隐士之所以为隐士,主要原因便是他们见不得光,隐士的“隐”字由此而来。一宗一门里,总要有人当面子,有人当里子,就像阴阳两面。面子必须干净,让人挑不出半点道义上的不是。许多不那么道义的事情就得交由里子来做,所以里子是见不得光的。大祭酒们是儒门的面子,七隐士是儒门的里子,所以大祭酒们不能参与到宫闱阴私之中,必须隐士们出面,同理,从道义上来抨击某人或者推崇某人,是大祭酒们的事情,隐士们是不能做的。 隐士们除了行事手段见不得光之外,所修炼的功法也不能见光,青鹤居士之所以是七隐士中最常在人间行走之人,很大一点原因就是他修炼的是儒门正统“浩然气”,很难让人挑出不是,而其他几位隐士,就所学庞杂,有佛门功法,也有道门功法,更有甚者,堪比道门中的邪道中人,乃至于魔道中人。 紫燕山人在七隐士中都是属于离经叛道之人,只是到了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候,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和里子之分了。 紫燕山人轻轻摇动手中折扇,没有出手的意思。 萧时雨也不客气,将手中的“九天玄音”一横,虽然没有桌案,但“九天玄音”自行悬空,萧时雨右手在琴弦上拨了一下,似是调音,琴音响处,一道无形音刃立时激射向紫燕山人。 紫燕山人一挥折扇,将这道音刃打散,仍不反击。 玄女宗的“七弦仙剑”和太平宗的“七玄绝剑”虽然只有两字之差,但是截然不同,玄女宗的“七弦仙剑”以琴为剑,在琴音之中灌注气机真元,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气机和琴音生出共鸣之后,便如提线木偶,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到那时候,再以琴音凝成音刃,对手势必无法抵挡。 萧时雨在调音之后,不再客气留手,双手十指拂过琴弦,“铮铮”几声,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越来越高,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乌云蔽日。再有片刻,似是雨过天晴,琴音变缓。忽尔悄然无声,似美人多娇,人间留不住,让人心头不禁酸悲;忽尔铮然大响,透出杀伐之意,又似英雄多情,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 虽然萧时雨的琴声是针对紫燕山人而去,但许多修为稍逊的观战之人也受到波及,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不得不向后退去。李道虚和龙老人也设下禁制,隔绝琴音。如此一来,琴音已经是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未及天人境修为之人心跳加剧。不过再望向首当其冲的紫燕山人,神态自若,似是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让人不得不赞叹,此等儒门高人,竟是从未听说过其名号,儒门不愧三教之首,当真是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便在这时,紫燕山人忽然一挥手中折扇,一道细细的红线在萧时雨的身后诡异出现,原本淡不可见,细如毫发,隐隐融入虚空,若断若续,让人无从觉察。不过萧时雨所发琴音是向四面八方扩散,没有丝毫遗漏之处,音浪扫过之后,这一线红线刹那间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紫红色的牛毛细针炸裂开来。 萧时雨不惊不慌,琴音凝实,化作剑气音刃,将细针细数挡下,只是这些细针凝而不散,仿佛鲜血一般,又化作一个血色婴孩,周围粘稠的血浆沸腾翻滚,张口啼哭,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滚滚琴音也不能阻挡,稚嫩无助,令人心生怜惜。 再看紫燕山人,手中折扇的婴孩已经不知去向,反而出现了媲萝居士施闰章所作的《上留田行》四句:“里中有啼儿,声声呼阿母。母死血濡衣,犹衔怀中乳。” 时值乱世,伤妇死于乱兵,怀中孩儿年幼无知,对于母亲之死全然不觉,吸乳不出乃“啼”而“呼”母,母不应,复“衔怀中乳”, 再衔而无乳,则又该“啼”而 “呼”母。母死诚然可悲,孤儿无知而衔母尸之乳更令人下泪,人间惨事大概莫过于此了。 婴孩啼哭之声不绝于耳,声声阿母直指心底。虽然萧时雨一生没有嫁人生子,但女子天性,仍是忍不住生出悲戚之意,仿佛心如刀割,亦心神震动,不能自已。 此时观战的李玄都也生出几分感慨,倒不是受到了紫燕山人的影响,仅仅是那首二十字诗的缘故罢了,死人堆中的呼唤阿母的婴儿,被卖到菜人市的妇孺小孩,冻死在大雪之中的饥民流民,到处是荒芜的田地,到处是饿死的百姓,这个乱世何时才能休止? 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紫燕山人这柄折扇上的婴孩十分诡异,介于虚实之间,与皂阁宗的鬼胎和“幽冥九阴尊”有几分类似,也不知是以多少魂魄炼制而成。想来时值乱世,人命犹如草芥一般,紫燕山人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只要行走各地,就能搜集到足够多的魂魄,不过就算如此,也是大为违背儒门的道义。 此时萧时雨未能以琴音制住紫燕山人,反而被紫燕山人的婴啼所扰,立时落入下风之中,紫燕山人又取出自己的佩剑,朝着萧时雨一剑刺去。 萧时雨以“九天玄阴”为兵刃,右手在琴弦上一拨,琴音响处,琴尾向紫燕山人肩头撞来。紫燕山人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长剑缓缓点向萧时雨胸口。“九天玄音”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萧时雨的胸口必先被点中。 萧时雨倒转瑶琴,向紫燕山人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紫燕山人随即长剑转了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萧时雨举琴封挡,紫燕山人长剑便即缩回。萧时雨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凝成剑气激射向紫燕山人的周身要害。 紫燕山人横剑格挡,同时又唤过血婴助阵,一时间血光剧烈摇晃滚荡,剑气纵横。只因萧时雨的剑气乃是琴音所化,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继而结丝成网,好似绵绵春雨,血光虽然厉害,但一时间也不能伤及于她。 只是这些血婴与皂阁宗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没有阴祟戾气煞气,毕竟从根本上来说,血气本身就是至阳至刚,所以气血强横的人仙才能克制邪祟鬼魅之流,此时紫燕山人的血婴便是如此,虽然有扰乱他人心神的作用,但本身却是至阳至刚,生机勃勃,似是将正邪两道的血气运用结合到了一处,取长补短,去芜存菁,实在是玄妙无比。 正因为如此,血婴并非是一味一味狠厉凶邪,而是正邪之间转化自如,比起皂阁宗培育的鬼胎天鬼之流更为难以防备。 如果是以前的萧时雨,到了此时便可以认输了,不过自从石无月和萧时雨和好之后,萧时雨从石无月手中得了部分“姹女功”和“长生素女经”,补全了她的功法缺陷,而且大有进益。若是旁人修炼,万难有如此进益,关键是萧时雨修炼“素女经”多年,根基深厚,而“素女经”本身就是删改之后的“长生素女经”,所以萧时雨修炼之后才能一日千里,就如张海石修炼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是一样的道理。这也是白绣裳认为新的天人造化境会是秦素和萧时雨的缘故。 玄女宗有玄女六经,其中“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是根本功法,循序渐进,而另外三经“玉女经”、“帝女经”、“素女经”各有神异,通常而言,玄女宗都是选修三经之一。以前的萧时雨因为被宋政坏了元阴的缘故,无缘需要处子之身的“玉女经”,只能改为修炼“帝女经”,直到她弥补了元阴不足之后,才重新拾起放弃多年“玉女经”,方才她便是以最为契合“七弦仙剑”的“玉女经”来催动“九天玄音”,此时落入下风之后,她放弃“玉女经”,用出自己修炼多年的“帝女神功”。 这门功法与无道宗的“无道神功”类似,以气机雄浑著称,便是遇到比自己境界更高之人,也有一战之力。 萧时雨以“帝女神功”全力催动“七弦仙剑”,琴音铮铮大响,竟是七弦齐断,不仅破去了血婴的啼哭之声,而且还激发出七道凌厉无匹的剑气,激射向紫燕山人。 剑气虽快,但紫燕山人的动作也丝毫不慢,横剑格挡,不过紫燕山人还是小觑了这剑气的威力,接下一道剑气,他便退了一步,连续七道剑气,便让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七步,再看他掌中长剑,竟是被生生崩出七个缺口,仿佛锯齿一般。  s:///book/1/1490/756138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六章 血婴啼哭 紫燕山人看了眼手中长剑,随手丢掉,笑道:“萧宗主好深厚的修为,距离造化境只差一线,若是假以时日,萧宗主踏足了造化境,我再想取胜,恐怕是难了。” 这倒不是紫燕山人故意吹捧,如今的萧时雨修为大进,与当初修炼五大玄功的李玄都相差仿佛,就算遇到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萧时雨并不答话,丢开已经七弦皆断的“九天玄音”,用出玄女宗的“素女履霜”,身形飘忽,欺近紫燕山人,一指点出。指尖之上凝聚冰寒气息,正是玄女宗的“寒冰指”,当初石无月就是凭借这一指偷袭钟梧,让钟梧被封住了修为。 面对萧时雨的一指,紫燕山人合起掌中折扇,握在右手,点打刺戳,好似灵蛇出洞,迅捷狠辣。对上萧时雨的“寒冰指”也不落下风。两人如此交手百余招,萧时雨寻到一个机会,“寒冰指”变招为“拂花指”,轻轻扫过紫燕山人的胸口,让他气息一窒,正待要痛下重手,却见紫燕山人的左手抓来,她不敢硬接,只能收手防守,两人双掌相对,萧时雨只觉得紫燕山人的掌力雄浑惊人,便是自己的“帝女神功”以气机浩大著称,也是有所不及。 两人近身斗在一处,各有所长,不过紫燕山人明显要更胜一筹,倒不是说紫燕山人的拳脚功夫更好,只是因为紫燕山人修为更高,总能占到便宜。 渐渐地,萧时雨便彻底落入下风之中。 此时观战之人都能看出,萧时雨落败只是时间问题,除非她也像白绣裳那般以巧取胜,只是玄女宗的弟子向来不擅这等机巧手段,怕是难了。 也是造化弄人,如果萧时雨不是当年遇到了宋政,被他趁虚而入,她也不会蹉跎多年,以至于这把年纪还未跻身天人造化境界。毕竟论起岁数,萧时雨还要年长于白绣裳,若论资质,也未必就逊色于白绣裳。 此时萧时雨对上紫燕山人,只以境界高低而言,无论萧时雨如何能媲美天人造化境,终究不是造化境,比之紫燕山人低了半个境界,而紫燕山人也远远没有用出自己的全部手段,他也有所顾忌,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太多,以免损害儒门名声,毕竟他的身份是儒门隐士。 两人再度交手百余招之后,各自分开向后退去,萧时雨的衣衫鼓荡,依稀可见衣衫下有凸起游走,观战之人初时不明所以,不过等那处凸起游走至萧时雨的双手时,便看得分明了,不是什么活物,而是萧时雨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她的经脉四处游走,再仔细看去,其轮廓依稀像是一个缩小了许多倍的婴孩。 再看紫燕山人,他的身上则是多了许多白色寒霜,甚至他的头发、眉毛上也结了一层细细的白霜,虽然他占据了上风,但也不是毫发无损。 萧时雨双鬓青丝随风寒风肆意飘拂,心如止水。 这一刻,她心中唯有“尽力”二字。紫燕山人抖落身上的寒霜无数,轻声道:“我们儒门死了一个青鹤居士,你们道门也该死一个人才是。” 话音未落,紫燕山人一步踏出。几乎就在同时,萧时雨也向前掠出。 正在观战的秦素面怀忧色,“再这么打下去,萧宗主会死的。” 伤势不算太重的白绣裳睁开双眼,叹息道:“过刚易折。” 秦素迟疑道:“不过有爹爹和紫府在,应该可以救下萧宗主,只要萧宗主认输,我们就能出手相救。” 白绣裳眯起一双丹凤眸子,问道:“为什么儒门中人没能救下青鹤居士?” 秦素一怔,随即说道:“因为二师兄没给青鹤居士认输的机会……不对,是最后胜负一线,青鹤居士觉得自己和二师兄的胜负在五五之间,所以他根本就不会认输,而是拼死一搏。” 想到这儿,秦素一惊,“难道说紫燕山人也是打了这个主意?” “没错。”白绣裳的脸色有些晦暗,“他可能在故意示弱,让雨旸觉得有一线生机,便不肯认输,最终再痛下杀手。” 秦素忧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人也不好出手相救。” 白绣裳叹了一声,“只希望雨旸自己能看明白,不要当局者迷,本来这第三局输了也在情理之中。” 紫燕山人所学极为繁杂,鬼仙法术、人仙拳意、各家武学功法,都有涉猎,此时与萧时雨斗在一处,不再以血婴暗算,而是改为堂堂正正的人仙拳意。 只见得紫燕山人一拳打出,气血滚滚,至阳至刚,拳劲浩大, 拳发无声,但却使得方圆天地随之震荡,面前虚空,在震荡中出现肉眼可鉴的扭曲。面对这一拳,萧时雨全力运转“素女经”,裸露在外的双手甚至显现出晶莹透明之感,仿若寒玉。 玄女三经各有玄妙,“帝女经”蕴含有“帝女神功”,可以炼气,练成之后,气机以浩大磅礴见长;“玉女经”中蕴含有“望月玄玉诀”,可以炼神,乃是方士一脉的根本法门,练成之后神魂澄澈,无有杂念,不被外邪所侵;“素女经”中蕴含有“冰肌玉骨”,是炼体法门,可以淬炼体魄,练成之后,顾名思义,体魄如玉石一般,不染尘埃,无漏无垢,金石难伤,虽然稍逊于“漏尽通”和“六合八荒不死身”,但是已经不逊于金刚宗的“金刚法身”。 萧时雨已经修成“冰肌玉骨”,体魄强韧,刀剑难伤。只是面对这一拳,她还是双脚陷入地面,脸上涌起一抹潮红。 这还不算什么,先前他种在萧时雨体内的血影便在此时发作起来,那个不断游走的凸起好似破茧成蝶,又似瓜熟落地,从中生出一个小小的血色婴儿,憨态可掬,活泼可爱,又因为它是以萧时雨的鲜血凝结而成,所以与萧时雨的气息相合,天生亲近,倒像是萧时雨的孩子一般。这也是血婴的可怕之处,因宿主而生,先天亲近宿主,继而潜移默化地影响宿主的心智,使其放下防备,它便可肆意妄为。 不过性子刚直也有刚直的好处,迂腐也有迂腐的好处,萧时雨素来意志坚定,休说这个血婴不是她的孩子,便真是她的孩子,胆敢作恶不法,助纣为虐,她也要大义灭亲。所以萧时雨只是略微分神,随即便反应过来,开始以气机压制体内生出的血色婴孩。 紫燕山人趁此时机开始出拳,快到只让人看到无数拳影,萧时雨因为体内血婴的缘故,只能双臂交错身前,一退再退。 紫燕山人出拳劲如崩弓,发如炸雷,一拳如同撞响天钟,轰然巨响。 萧时雨被紫燕山人一拳砸飞出去十数丈,气机摇晃。 只是萧时雨仍旧不认输,勉强起身。 紫燕山人如影随形,绕至萧时雨身后,左手抓住她的后颈,看似轻描淡写,却让萧时雨双脚离地,紫燕山人右手一拳炸雷一般砸在萧时雨的后心位置,打散她的气机。然后他又握住萧时雨的双手,以膝盖顶在萧时雨的后腰位置,要将萧时雨整个人向后生生折断。 此等场景,何其残忍,紫燕山人竟是要生生虐杀一位道门高手。不仅道门中人面露怒色,便是儒门的众位大祭酒们也都侧过脸去。唯有邪道中人和几位隐士面不改色。 不过还有一个例外,便是宋政。 原本面带淡淡笑意的宋政不知何时收敛了笑意,眼神变得晦暗阴沉,目光只是在萧时雨的身上稍作停留,便转向了紫燕山人。 如果是熟悉宋政的人都会明白,这位曾经的“魔刀”恐怕已经动了几分杀心。只可惜地师已经不在人间,澹台云未到,石无月未到,在场之人却是没有几个了解宋政的。 宋政此人,说无情也无情,说有情也有情,不管怎么说,他与萧时雨是有过一段过往的,不管萧时雨如何想,宋政是在心底将萧时雨看作自己的女人,虽说萧时雨最终逃离了宋政的魔爪,此后再无交集,但在宋政看来,萧时雨也从未正面拒绝他,这其中的感情就十分微妙了。如果紫燕山人直接了当地将萧时雨杀了,那也就罢了,毕竟是大局为重,可紫燕山人这般行事,却是让宋政有些不舒服。 到了此时,紫燕山人的表情仍旧是十分和缓,看不出半点狰狞,也看不出半点凶狠,甚至还挂着淡淡的微小,有如沐春风之感,他稍稍俯首,在萧时雨的耳边轻声说道:“萧宗主,滋味怎么样啊?” 萧时雨并不答话,只是脸上露出怒意。 萧时雨并不害怕这种折磨带来的痛苦,也没有对将死的畏惧,只有被紫燕山人这般玩弄的怒意。 于是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声音,萧时雨强行挣脱开紫燕山人的辖制,转身用头狠狠撞在紫燕山人的脸上。 紫燕山人也没料到萧时雨竟是如此刚烈,不防之下,被萧时雨一头撞在脸上,满脸鲜血,狼狈不堪。 s:///book/1/1490/756139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七章 以一敌五 儒门中人无法救下青鹤居士,关键在于张海石和青鹤居士是以生死分出了胜负,不分生死之前无法定下胜负,胜负已定之后生死也定,为时已晚。 可紫燕山人和萧时雨的情况不同,到了此时,实则胜负已分,紫燕山人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死萧时雨,反而给了道门中人出手相救的机会,就像当年宋政没死在李道虚的剑下,也被邪道中人救下,这才有了后来传位给澹台云之事。 就在萧时雨一头撞在紫燕山人脸上的时候,道门有人出手了,同时儒门中人也有所预料,同样有人出手相助紫燕山人。 只见得玉虚峰上在一瞬间云遮雾绕,人影闪动。 忽然“砰”的一声,一道人影从云气中飞了出来,却是上官莞,她向后倒退几步,脸上神情有些迷惑,似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 \咪\咪\阅读\a \iiread\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紧接着又有一人踉踉跄跄向后退出了云雾的范围,在儒门众人的面前止住脚步,是刚刚败了一阵的王天笑,嘴角噙血,显然受了伤。 然后又是两声巨响,两个人一起跃出了云雾,分别站定,正是白鹿先生和金蟾叟,两人神色凝重,似乎同样没讨到好去。 最后推出云气之人是紫燕山人,不过此时的紫燕山人不仅被脸上有萧时雨撞出的血迹,还用手按住胸口,脸色苍白如纸,肌肤仿佛透明一般,同时还在不住地吐血,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儒门阵营的五大高手虽然退出云气有先后,但间隔时间不长,都被人击退,不仅是儒门中人,就是道门中人也颇为震惊,绝大多数人都没看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云气渐渐散去,里面的情景越来越清楚,多出了一个人影,正站在萧时雨的身前,身上的黑色仙衣分外显眼。 云气终于是随着山风彻底消散,出手之人不是李道虚,也不是秦清,更不是已经飞升的张静修,而是被人戏称为第四掌教的李玄都。不过李玄都也用这次出手证明了自己在道门中的地位是名副其实。 上官莞望着这身黑色仙衣,眼神中透出不曾掩饰的怒意。 这件“阴阳仙衣”本该是她的东西,却落在了李玄都的手中,难道师父就这般看好李玄都竟然到了以德报怨的地步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会如此,说不定师父已经遇害,毕竟那日的“玄都紫府”之中,师父是孤身一人,修为再高,也双拳难敌四手,至于飞升异象,则是张静修飞升,与师父没什么关系。 上官莞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如此,师父死后,这“阴阳仙衣”自然是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想到此处,上官莞竟是生出一股恨意,毕竟她是被徐无鬼从小养大,是师徒又似父女,天下大仇,某过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在她眼中,李玄都已然是杀父仇人了。 始终未曾出手的龙老人看了李玄都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后 起之秀。 身着徐无鬼的“阴阳仙衣”,的确与徐无鬼有些许相似之处,但是除了徐无鬼之外,他还从这位后辈的身上看到了许多故人的影子,有李道虚、张肃卿、张静修,尤其是那双眼睛,与当年死在他手中的司徒玄策,十分相似。 这便是清平先生李玄都吗 可惜,这位清平先生差一点就能为儒门所用,如果张肃卿不死的话,如果李玄都娶的不是辽东秦家的女儿,而是张肃卿的女儿。可张肃卿却是不得不死,他的新政,委实是伤到太多人的切身利益了,无论大儒还是乡绅,都不赞同张肃卿的新政,而且家国家国,家在国前,一家不保,何以治国 再有一点,就是李玄都的发迹实在太快了,天宝二年之后沉寂,天宝六年重出江湖,如今是天宝八年,两年多一点,不 不到三年的时间,他便一跃到了当年司徒玄策的地位,这是出乎儒门意料之外的,甚至可以说是始料未及的,这也就让儒门甚至没来得及针对李玄都出手。毕竟当年的司徒玄策是用了十几年才走到了那般地位,这段时间足够让儒门内部反复斟酌磋商之后做出决定。李玄都却是没给儒门时间,等到儒门开始在意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已经不是那么好杀了,而且道门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不过龙老人心中明白,去一味压制敌人,是压制不住,关键是自身的发展。可如今的儒门青黄不接,颓势尽显,就算能压得住一时,压得住一世,还能压得住千秋万世吗 想到此时,龙老人难免心中凄然,到了如今,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龙老人很快便收回视线,不过紫燕山人仍旧死死盯着李玄都。 早在星野湖畔,他就见过李玄都,也旁观了李玄都与青鹤居士的一战,不过真正与李玄都交手,尚属首次,他不得不承认,青鹤居士输得不冤。刚才五人被李玄都一人击退,并非是说李玄都已经有了李道虚的修为,而是五人出手有细微的先后之别,李玄都就是抓住了这个细微的差别,在一瞬间分别与五人各自交手一次,于是五人悉数败退,没有还手之力。而首当其冲的紫燕山人自然受伤最重,被李玄都一掌打在胸口,只是李玄都碍于规矩和其他考量无意杀人,所以他也仅仅是受伤而已。 紫燕山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清平先生不愧是清平先生,也不愧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人选,在下佩服。只是清平先生贸然出手,打伤我事小,坏了规矩事大。” “规矩已经被你坏了,还轮得到我去坏规矩吗”李玄都目光望向宋政,脸上不显,心底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宋政会出手,却没想到宋政选择了冷眼旁观。李玄都当然不会想到宋政的复杂心情,仅看表面,也只能看到宋政的脸上没了笑容而已。李玄都又不是澹台云,当然不能从这点痕迹上就判断出宋政在想些什么。 紫燕山人望着李玄 都,“清平先生此言何解” 李玄都道“玉虚斗剑,刀剑无眼,有所伤亡也是在所难免之事,上次玉虚斗剑,天乐宗宗主和法相宗宗主都因此而亡,这次玉虚斗剑,青鹤居士与海石先生险些玉石俱焚也是此等情况,那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杀人从不是玉虚斗剑的本意。当年宋先生与家师玉虚斗剑,宋先生不敌家师,可家师也没有像你这般,赶尽杀绝也就罢了,还要羞辱他人,这难道不是坏了规矩吗” 李道虚和宋政这两位当事之人都没有说话,便算是默认了。 紫燕山人本是雄辩之人,真要就着此事与李玄都唇枪舌剑斗上一番,也不是不能,不过李玄都刚才的一掌和宋政的异常反应,已经让他隐隐察觉到不妙,所以他略微斟酌之后,没有选择反驳,拱手道“我初次参加玉虚斗剑,不懂其中规矩,又因老友青鹤居士身死的缘故,悲愤交加,行事有操切之处,以至于坏了规矩,是我的不是,还望海涵。” 李玄都不再说话,转身扶起萧时雨,往道门阵营走去。 紫燕山人深深看了眼李玄都的背影,伸手摄过刚才被自己丢掉的折扇,也返回儒门阵营之中。 白绣裳虽然受了伤势,但还是带着秦素和慧玄师太迎了上来,李玄都将萧时雨交给她们,此时萧时雨已经昏死过去,身上骨骼不知碎了多少,双腿还算完好,可双臂却是软软垂着,体内气机更是紊乱无比,甚至丹田都受了不轻的伤势,显然是因为紫燕山人打在她后心位置那一拳的缘故,想要恢复如初,不知要多少时日,就是变成一个废人,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却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秦素见状不由叹息一声,这次玉虚斗剑,刚刚斗了三场,不论胜负,人人带伤,白绣裳还算好些,张海石和萧时雨 s:///book/1/1490/757096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八章 龙遁剑诀 在江湖上,无论是王南霆,还是太微真人,都鲜少出手,以至于声名不显,甚至可以说没有太多的存在之感。 不过两人的身份都是不俗,王南霆是儒门三大学宫中天心学宫的大祭酒,儒门九位大祭酒之一,在儒门没有圣人领袖且隐士不出的情形下,这九人就是整个儒门地位最高之人。 太微真人则是朝廷册封的五位真人之一,当年册封的五位真人分别是元阳妙一真人、飞元真人、万寿真人、三玄真人、太微真人,如今元阳妙一真人张静修已经飞升,飞元真人颜飞卿坠境,只剩下三位真人。 在道门之下,各宗之上,还有“道”,分别是正一道、阁皂道、太平道、全真道,正一宗的宗主又被称为掌教便是因为正一宗即是正一道,而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则是属于全真道,也是人数最多之“道”。如今万寿真人垂垂老矣,就连妙真宗的大权都交给了弟子,三玄真人则因为儿子宋幕遮的缘故而名声有损,因为全真道如佛门一般,不能婚配,自然不能生子,三玄真人身为全真道之人却有儿子,乃是大大违背戒律,故而声名大损。所以如今最有希望执掌全真道的正是太微真人。 太微真人和王南霆都是名声不错之人,而且也无私怨,所以两人相见之后,没有太多敌意,互相行礼。 太微真人道:“久仰大祭酒,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幸甚。” 王南霆微微一笑,“真人言重了,王某亦是久仰真人大名。” 寒暄客套之后,太微真人一伸手,掌中出现一柄氤氲着微微紫意的长剑,东华宗中有一门“东华紫薇剑诀”,乃是上成之法,而东华宗与清微宗相邻,仅仅是一海相隔,这些年来东华宗始终都是跟随清微宗的脚步,其关系就如正一宗与慈航宗的关系,张静修可以借阅慈航宗的“慈航普渡剑典”,东华宗与清微宗之间也是交流颇多,清微宗的李如剑便是修炼“东华紫薇剑诀”,身为东华宗宗主的太微真人与张海石、李道虚交好,常常与张海石相互切磋砥砺修为,也多次向李道虚请教,其剑道修为相当不俗。 王南霆见太微真人用剑,也没有托大到徒手对敌,同样取出自己的佩剑,君子佩剑是儒门传统,所以儒门的兵刃九成九都是三尺长剑,偶有折扇、戒尺之流,都是少数。道门之中也大体如此,各种兵刃繁多,但大体还是以剑为主,唯有佛门是个例外,不用剑,以刀和棍为主。 王南霆道:“去年我曾造访齐州的社稷学宫,听社稷学宫的几位大祭酒提起东华宗,言称东华宗不仅擅长炼制丹药,而且剑道也是一绝,今日倒要领教。” 说话间,王南霆信步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只听一声轻响,长剑在剑鞘中跃出,青光闪动,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处,挽住了剑柄。此剑青光隐隐,能被堂堂儒门大祭酒当作佩剑,显然不是凡品,就算不是半仙物,也是宝物之流。 太微真人微微一笑,“不过献丑而已。” 说罢,太微真人慢慢提起自己手中长剑,一瞬间剑身上紫意大盛。 王南霆沉声道:“请真人进招罢。” 太微真人也不再客气,手中长剑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紫色长虹,直奔王南霆而来。 王南霆横剑一封,不动如山。就见剑光刺到王南霆身前三尺位置的时候,陡然变招,长剑圈转,向他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王南霆只是身形微转,长剑随之而动,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一剑。 太微真人的这一剑试探意味居多,也不硬拼,纵身反跃,倒退数丈,朗声赞道:“好一个‘天心剑诀’,心感天意,剑随心转,我曾经听闻天心学宫有此剑诀,只是从未在江湖上见有人使过,没想到今日能在王大祭酒的手中见到这一剑,实乃幸事。” 王南霆微微一笑,“圣人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这即是‘天心剑诀’的精要所在,真人小心了。” 太微真人微微点头,手中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王南霆以不变应万变,一剑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儒门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规矩森严见长,这一招虽平平无奇,但方方正正,没有丝毫破绽,从空中疾劈而下,仿佛携滚滚大势而至,确有开山裂石的声势,将儒门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微真人没有硬拼,侧身闪过,斜刺一剑,同样是法度森严,不留破绽,正是久战长斗之策。 只见二人各使本门剑法,斗在一起。儒门剑气象森严,自成方圆天地,东华宗的剑诀进退自如,回转如意。太微真人一时虽未露败象,但王南霆却是渐渐转守为攻。 太微真人的长剑尽量不与对方兵刃相交,避免硬拼境界修为,只是闪避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精奇,但单凭一个“巧”字,终究非王南霆堂堂正正剑道的敌手。不过太微真人所用东华宗剑法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再斗了百余招,王南霆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太微真人的全身上下,太微真人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王南霆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太微真人身子飘开,王南霆却端立不动。 太微真人赞道:“好一个‘浩然正气’。” 王南霆道:“真人的‘紫薇心法’也是了得。” 说话时,两人并不停手,手中长剑又斗在一处。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太微真人长剑圈转,向王南霆腰间削去。王南霆竖剑挡开,左掌加运气机,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劲。太微真人反转左掌一托,只是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 太微真人矮身向外倒飞了出去,在三丈外止住身形,王南霆左手掌心中但觉一点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一个小孔,已经被剑气刺穿了掌心,隐隐有鲜血渗出。 王南霆脸色不变,说道:“好一个掌中藏剑的‘万华神剑掌’!” 太微真人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王南霆又是一剑劈下,势大力沉,太微真人举剑挡格,手上劲力颇为微弱,手中长剑竟是被震飞出去。 不过太微真人对此并不意外,两只大袖一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在场观战之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立时认出这套剑诀并非是东华宗的手段,而是和“万华神剑掌”一般,都是清微宗的绝技,名为“龙遁剑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剑尽得其中玄妙,又兼具五行遁术,故名“龙遁剑诀”。 在李道虚整理完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前,“龙遁剑诀”的地位还要高于老版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是为清微宗的最为上乘法门。想要修炼此路剑诀,除了要剑术高超之外,还要精通五行遁术和奇门遁甲,故而修炼起来极是困难,所会之人寥寥。在李道虚整理完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后,大多数清微宗弟子都专心修习“北斗三十六剑诀”,修炼“龙遁剑诀”之人愈发稀少,便是清微宗中,精通之人也就十指之数,就连李玄都也未曾习得,也不曾想太微真人竟然将“龙遁剑诀”练成了。 王南霆迎上大袖剑光,一触即分,然后身形飘摇落地,紧接着身在半空中的太微真人出剑不停,道道剑光好似雨落,王南霆却也不敢太过托大,将落下的剑气一一打散。 太微真人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有如牛毛着,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 王南霆只是谨守门户,任凭剑光再多再急,却也不动分毫,大有不动如山之意。 就在这时,太微真人忽地贴近了王南霆,空手猱身而上,双手出掌挥袖,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正应了“龙遁剑诀”中能大能小、能升能隐的妙义。 一时之间,纵然是王南霆,也只能防守而不能进攻,似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不过李玄都却是看得明白,王南霆虽然看似被压制,实则守得滴水不漏,待到太微真人的十八重“龙遁剑诀”用尽,便是他反击的时候。 s:///book/1/1490/757119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九章 点到为止 这些年来,三教之中的佛门尚好,可儒道两家中都出了太多不能以常理论之的人物,再加上世道变化,双方争斗加剧,实实在在多了许多戾气。 抛开上古时的儒道之争不谈,近百年来的儒道争斗早有端倪,当然不是从李玄都开始的,若是道门中人没有与儒门中人一争长短之心,纵然李玄都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整合道门,并与儒门定下今日玉虚斗剑之约。所以就算没有李玄都,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这件事,李玄都不过是顺应大势,顺水推舟。 儒道争斗不是由李玄都开始的,也不是由司徒玄策开始的,早在司徒玄策之前,宁王之乱,便是道门中人意图扶持宁王登位而与支持皇帝的儒门展开的一场较量,最终被心学圣人镇压,为首道门之人被诛杀,这也可以看作是道门的第一试探进攻,此后道门陷入沉寂和内斗之中,并在这个过程中重新积蓄力量,直到司徒玄策出现,再次有了整合道门的可能,却被龙老人强行打断。只是儒门盛极而衰,道门否极泰来,乃是大势所趋,第三次的李玄都终于变得势不可挡,让儒门无从防备。 在这种情况下,李道虚、李玄都等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道门中人开始崛起,儒门那边同样是非传统的七隐士势大,甚至压过了大祭酒们。其实太微真人和王南霆才是传统的道门中人和儒门中人形象,如果此时是太微真人和王南霆等人掌权,儒道之争势必不会到如此激烈地步,只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在此等大变之世,这些传统之人注定不能执掌权柄,只会沦为其他人的陪衬。 什么是传统的道门中人和儒门中人?其实就是道门和儒门中观念传统且手段温和之人,他们在道门和儒门中居于高位,未必能居于最高位置,但通常掌握大权,是为中坚力量。而他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妥协、让步、交换,类似于官场中的不倒翁,不会站错队,不会说错话,不会做错事,但也做不成大事,更不能日月换新天。 张静修、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苏云媗都可以算是传统之人,而李道虚、李玄都、司徒玄策、徐无鬼、宋政等人则是非传统之人,张静修看得分明,所以主张整合道门,并甘愿将大权让渡于李道虚,而如今的结果也是李道虚、李玄都等人掌握了道门大权。 其中道理很简单,太平时节,掌权之人尚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到了乱世、变世、争世,对手步步紧逼,岂有无过之理,只能以大功来弥补小过,奋勇上前,逆流而进,否则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这等情况下,道门领袖绝不能是庸人,所以李道虚、李玄都等人的上位是必然,而传统一派的沉寂也是必然。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微真人也好,王南霆也罢,一辈子都守着传统,不会改变,很难改变,此时相斗也是如此,绝不会做 出紫燕山人或者张海石那等举动,赢要体面,输也要体面,给自己体面,给他人体面,讲究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龙遁剑诀”共有十八重十八式,虽然能够通过不断排列组合而千变万化,但变化再多也终有穷尽之时,虽说招数还能从头再使一遍,但如此一来也就失却了出其不意,变化再妙,在天人境大宗师的眼中也是有迹可循。 太微真人刚刚用完第十八式“龙遁剑诀”的变化,就果不出李玄都所料,王南霆立刻开始反击。道门的顶尖剑诀,李道虚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好,徐无鬼的“太阴十三剑”也好,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也罢,都是以变化为主,儒门的剑诀反其道而行之,变化不多,直来直去,以势压人。简单言之,道门剑诀以是以太极化万象,而儒门剑诀则是以千机归元一,一者极繁,一者极简。 王南霆的“天心剑诀”便是如此,虽然也有变化,但归根究底,还是儒门剑诀的范畴,一剑横扫而出,招式不见如何精妙,但是剑势极为雄浑,又浑然天成,没有破绽,立时将太微真人锁定,使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太微真人也不畏惧,身形向后飘退的同时又招手引过自己的长剑。方才太微真人被打飞了手中长剑,长剑冲天而起,然后又直直落下,剑尖刺入地面。此时被太微真人气机一引,长剑自行拔出地面,好似出鞘,径直飞入太微真人的手中。 太微真人握剑之后,止住退势,身随剑走,不仅挣脱开了王南霆的一剑封锁,而且速度骤然加快,当真是来去如风,以至于王南霆周围尽是太微真人的残像虚影,不知几许之数。 王南霆立时将剑势收缩成丈许方圆,圆润凝练,层层气机似如水波流转,虽处于守势,但守得极是严密,任凭太微真人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不过太微真人的剑气汹涌,但见无数剑气围绕着剑光盘旋飞舞,两者不住交击,激射出无数细小游散剑气,击在远处的山岩上。尽管相距十里,但这些剑气仍在坚硬的山岩上射出一个个小洞,可想而知剑气之威。 此时太微真人已经全力出手,若是旁人如此出手,定然是飘风骤雨不能持久,但东华宗精通炼丹之道,太微真人身为东华宗之主,身上不知有多少珍贵丹药,却是不怕有气虚力竭之忧。 转眼间已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太微真人固然是刚猛如初,可王南霆也是分毫不露破绽。 此时观战的一众伪仙中有人开口道:“咱们被困‘玄都紫府’多年,离世已久,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前面三战就不必说了,就是这第四战,这道人修为虽然稍逊于其他几人,但一手剑术当真出神入化,我当年怎得没听说过东华宗有如此剑法?” 又有一人道:“依我看来,这不像是东华宗的剑诀,倒像是清微宗的‘北 斗三十六剑诀’,只是又有许多细微之处不同,实在是奇也怪哉。” 先前张海石对上青鹤居士,用的并非“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白绣裳对阵王天笑,用的则是“慈航普渡剑典”和“太阴十三剑”,就连李玄都击退五大高手,也是用的“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直到此时,才在太微真人手中用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如今算上“南斗二十八剑诀”,已然是四大剑诀,也当真是不俗,太微真人用出之后,固然修为上逊色于王南霆,但竟然占得先机,这也是为什么江湖争斗不能只看境界修为高低,还要看临场应变、天时地利、功法外物。 王南霆也是万万没有料到,东华宗和清微宗的关系竟然好到了这般地步,竟是连这等大成之法都可以互相传授。反倒是道门中人并不在意,且不说其他,那日商议道门一统之事,张静修请白绣裳代自己出面,李道虚召集众人商议,太微真人也出入八景别院,丝毫不曾避嫌,这等关系又岂是等闲。正一宗和慈航宗同进同退,清微宗和东华宗共为一体,对于两宗弟子而言,都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在太微真人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后,打了王南霆一个措手不及,可他毕竟不是张海石,未能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完全练成,诸如“六灭一念剑”等绝学,尚不纯熟,初时不觉如何,及至后来却是被王南霆窥破了深浅,立时开始反攻。 两人持剑相斗,起先还是在平地上,继而飞上半空之中,只见得剑光时而有如春雨,时而似如夏雷,时而似如秋风,时而似如冬雪。声势也越来越大,起先的时候,两人出手之间力求云淡风轻,后来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剑气纵横来去,但见雷霆滚滚,剑芒穿空,又有火焰翻涌,巽风如刃。 太微真人作为道门中传统一派之人,行事力求一个“稳”字,修炼也是如此,循序渐进,绝不会做出李玄都同时修炼五大玄功这种冒险之举,如此一来,进境难免缓慢,但是根基却稳固非常,这是他能与王南霆交手的原因。只是不管怎么说,太微真人的境界修为始终是逊色王南霆一筹,如此相斗三百余招后,王南霆抓住机会,未曾持剑的左手中指弹出,“铮”的一声轻响,正好弹在太微真人手中长剑的剑脊之上。太微真人把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直射上天。 王南霆正要进攻,太微真人的气息忽然变得飘渺不定,仿佛隐入天地之间,玉虚峰的上空天风阵阵,太微真人便与天风遥相呼应,两者好像已经融为一体,身形似是一片飞羽,随时都会随风而去,实在是玄妙无比。 此时在王南霆眼中,太微真人的身影变得朦朦胧胧,好像已经从眼前的天地中消失,又好象无处不在,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王南霆这一剑竟是无处可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章 双刀宁忆 不过太微真人不能维持这种状态太久,忽然张口一啸,重新归于现实之中,同时一白一紫两道磅礴气机分别从他的双手中升腾而起,此乃东华宗的根本法门“龙虎丹道”,与“太上丹经”并列齐名,太微真人左手一拍,紫色龙形气机随之升腾而起,挟着滚滚气势扑向王南霆。 王南霆一挥手中长剑,抖落出万千剑气,如一蓬茫茫烟雨,攻势如潮,任凭龙形气劲如何翻腾,仍旧是连绵不绝,非但让龙形气劲无功而返,而且还大有反攻的趋势。 太微真人右手一扫,白色气机化作虎形,奔涌而出。 天穹之下,龙行虎跃,连环相击,竟是将王南霆的剑气击溃。 王南霆长啸一声,整个人身形一转,剑气激荡,金风呼啸。漫天云气瞬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数不清的剑气肆虐当空,仿佛要在天幕上犁出无数纵横沟壑。以至于像是呈现出一个气势恢宏的剑气龙卷。 太微真人咽下口中早已含着多时的顶尖补气丹丸,立时回归巅峰,整个人岿然不动,任由剑气当头泼下,双手抱丹成圆,以罡气护住自身上下,与“极天烟罗”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者轰然相撞。无数剑气撞在雄浑罡气之上,瞬间便被搅烂,不过其后的剑气仍是源源不断,仿佛没有尽头。这一幕恢弘壮阔的场景,足足绵延了一炷香时间,幸好是位于空旷无人的玉虚峰上,若是在陆地如此交手,难免要满目疮痍,伤及无辜。 待到剑气烟消云散,太微真人吞入腹内的一颗金丹也消耗殆尽,脸色微微发白,只得向后飘退,拱手道:“大祭酒修为高强,两次打落贫道手中之剑,佩服佩服,这一阵是贫道输了。” 王南霆将手中长剑的剑尖朝下,握着剑柄拱手道:“真人承让了。” 这第四战远没有前面三战惊险,充满了点到为止的味道,也更为符合比试的概念,不过太微真人也算是手段尽出,当得起“尽力”二字,只是境界不如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也是儒门中人最大的优势所在,很难被越境而战,如果太微真人能够跻身造化境,说不定就能胜过王南霆了。 两人各自返回阵营,四阵下来,儒道两家各赢两场输两场,打成平手,如果不算李道虚和龙老人这两位主持仲裁之人,那么就还剩下六场。儒门还有上官莞、白鹿先生、金蟾叟、赤羊翁、司空道玄、宁奇六位天人造化境高手,以及宋政这位长生境的高手,反观道门,有李玄都和秦清两人,其余人等却是要逊色许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儒门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这本也在情理之中,玉虚斗剑是儒门主动提出来的,如果斗剑的形势对儒门不利,岂不是成了儒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儒门占据优势是一定的。不过道门也并非全无胜算,如果不是张静沉失期不至,手握两大仙物的张静沉也能稳胜一局,道门想要打平还是不难,到那时候再有李道虚出手,一战定乾坤。 接下来的第五战不能说是至关重 要,却也不好再输,否则对于道门的士气极为影响。可偏偏第五战是道门首先选择出战之人,儒门后发制人,这就十分考验李道虚的排兵布阵了。 李道虚几乎没有犹豫,说道:“道门第五阵出战之人,宁忆。” 一直独自站在角落的宁忆应声出阵,腰间悬挂双刀。 李道虚的这个决定有些出人意料之外,但也没人觉得不妥。在李玄都重排太玄榜之前,宁忆也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与李元婴在伯仲之间,两者之间的差距大约就是一把“应帝王”的差距,此时李道虚派宁忆出战,也算得稳妥了。 宁忆的年纪要比李玄都大上许多,与胡良相差仿佛,不过他和胡良是两个极端,胡良因为蓄须又饱经风霜的缘故总是显得老成一些,以至于他和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常常会被错认为李玄都的长辈。宁忆就有些面嫩了,乍一看去,似乎与李玄都相差无多,而他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身上总有几分忧郁气质,郁郁不合群,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意味,很得女子的喜欢,而且老少通吃,不仅石无月这样的老佳人喜欢,便是眼高于顶的宫官也对宁忆颇多赞誉。 龙老人看了宁忆一眼,叹息道:“宁忆,老夫听说过你的事情。牝女宗设下陷阱,你不慎落入其中。到了今日,你也该明白了,那牝女宗的女子不过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春梦了无痕罢了。以你的品行和能力,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一个女子,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大好前程?” 宁忆抬头望向龙老人,行了一个晚辈礼,说道:“我已经与牝女宗再无瓜葛,不再是牝女宗的大客卿,如今是太平宗的大客卿。只是在过去多年之中,我在西域杀戮马贼无算,虽说这些马贼并非良善之辈,但也难保有错杀之人,终究是铸下大错,无可挽回,如今只希望能够将功赎罪,做些有益于世道之事。” 说到这儿,宁忆微微一顿,想起了石无月,又道:“而且我心有所属,却是不必什么名门淑女了。” “有益于世道之事,这便是清平先生的说辞吗?”龙老人嗤笑一声,“还是说年轻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难以自拔?” 宁忆低头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龙老人还要说话,李道虚打断道:“请儒门快些选择出战人选罢。” 龙老人深深望了低头不语的宁忆一眼,嘴角泛起淡淡笑意,说道:“儒门出战人选是,宁奇。” 儒门阵营中的宁奇猛地抬头望向龙老人,可龙老人却故意不去看他。宁奇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话,可在“两军阵前”,又是众目睽睽之下,终究是没能开口,化作一声长叹,然后迈步上前。 宁忆对宁奇。 一直只是沉默观战而少有言语的秦清忽然开口道:“好一个诛心之举,竟是要让骨肉相残。” 站在宁忆身旁的李玄都道:“岳父说的是,龙老人此举,是要让阁臣束手束脚,真是好机心。” 人言谈并未顾及旁人,立时有人附和,以龙老人的修为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却是恍若未闻,没有半点反应。 到了此时,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局势的,宁奇还是对上了宁忆,不过诡异的是,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不像是祖孙两人,倒像是一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方才太微真人和王南霆就是素不相识,可最起码还是寒暄客套了几句。两人一言不发,既像是避嫌,又像是无话可说。 宁忆一按腰间刀鞘,长刀自行出鞘,此刀长有三尺,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 李玄都和秦清俱是一怔,均是眼熟,尤其是秦清,他与此刀朝夕相伴几十载,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的佩刀“欺方罔道”,取自“君子可以欺其方,难以罔其道。” 翁婿二人立时明白过来,不必多说,定是秦素将此刀交给了宁忆。李玄都再望向宁忆腰间的第二把刀,果然,正是宋政曾经的佩刀“大宗师”。 李玄都束起声音对秦清说道:“还是素素聪明,如此一来,阁臣也不是全无胜算。” 秦清听到女婿称赞女儿,脸上也不由泛起几分笑意,“紫府说的是,还是素素想得周到。对了,素素可曾跻身无量境?” 李玄都一怔,迟疑道:“岳父……都知道了?” “自家女儿是什么性子,为人父者还能不知道吗?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那个师妹,还有我这个女儿,两人交好,是闺中密友,在修炼一事上都是颇为惫懒。”秦清道,“突然之间修为大进,定然是得了什么机缘造化,素衣看不出来,却瞒不过我,素衣送你的长生泉,又被你送给素素了?” 李玄都只好如实道:“岳父真是法眼,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岳母一片好意,我是领情的,不过于我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可是对于素素而言,却能雪中送炭,大有益处,于是我就瞒着二老,将长生泉给了素素。后来她又随我去了剑秀山,得了地师留下的功法,在洗剑池中,我帮她将药力全部汲取,她便跻身了无量境,只是此事不好对旁人提起,更不好让岳母知晓,所以我让她仍旧伪装成原来的境界修为。” 秦清听完之后,轻叹一声,“以前女儿未曾出嫁的时候,我只担心她未来的夫婿轻慢于她,如今我却要担心你太过宠溺于她了,凡事过犹不及,紫府还是稍微……克制一下。” 李玄都心中好笑,面上却是不显,应道:“谨遵岳父教诲。” 就在翁婿二人说话的时候,李道虚让身旁随侍的弟子把秦素请了过来,秦素马上就是李家的媳妇,而李道虚格外看重这位未来儿媳也是众所周知之事,此时有事向秦素交代,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李道虚挥手设下禁制,与秦素仔细交代了一事,秦素脸色凝重,点头应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一章 血刀 宁忆,字阁臣,江湖人称“血刀”,被誉为“下三刀”之一,可谓是极高的评价了,几乎是公认的下用刀第三人,更胜于用刀之人无数的佛门,仅次于“刀”秦清和“魔刀”宋政,而且未来成就有望直追秦、宋二人。看1毛2线3中文网要知道秦清也好,宋政也罢,都是在知命的年纪跻身长生境,固然比不得李玄都和澹台云,但也是极为不俗了,宁忆有望追上两人,也就是宁忆被认为是有望长生境之人。 如今的江湖,不论辈分,只论年龄,大体可以分为老中青三代人,老辈中人已经开始逐渐离开江湖,比如徐无鬼、张静修,便是还是留在世间的,至多还剩下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接下来的一代人则是正值壮年,在人世间还有四十年以上的时间,以秦清、宋政等人为首,也可以包括澹台云,接下来就是年青一代,年纪大的如宁忆、李元婴等人,而立之年,年轻一些的如李玄都、颜飞卿等人,及冠之年,人生刚刚起步,还有极为长远的路途可走。 宁忆能以不足不惑之年的年纪走到今日的地步,是纵奇才也不为过,如果李玄都没有诸多机缘,至多就是与宁忆持平。 作为当年与李玄都打平的人物,宁忆的确是个不能被觑的人物,哪怕他如今还未跻身造化境。更何况现在的宁忆与刚刚脱离牝女宗的宁忆已经大不相同。 李玄都从来都不是一个气之人,不会将一家之学视作不传之秘,虽然对待宁忆不像对待秦素那样毫无保留,但他还是将部分法门传授给了宁忆,尤其是在宁忆加入太平宗后,李玄都就将太平宗的许多绝学传授给了宁忆,而李玄都的两大绝学“太平青领经”和“南斗二十八剑诀”又与太平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宁忆也参与了“南斗二十八剑诀”的整合修订,所以宁忆与李玄都之间,谈不上传承,也是有些类似于师出同门的意思了。除此之外,宁忆还有自己的独门绝学,也曾收过弟子,再往前推移,宁忆还是儒门弟子,“浩然气”和“正气歌诀”都有涉猎,若所学庞杂,宁忆也不逊色李玄都太多。 不过所学再多,最终都要千机归一,正如李玄都陆续学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最终还是整合为了“南斗二十八剑诀”,宁忆也是走了这条路,与李玄都不同的是,他用刀而不用剑。 宁忆拔刀之后,刀尖斜斜指地,刀刃朝向自己,而刀背朝向宁奇,虽然宁忆没有开口话,但意思十分明显,请宁奇亮出兵刃。 儒门七隐士还有可能用些奇门兵刃,儒门大祭酒的兵刃只可能是剑,宁奇取出自己的长剑,拔剑出鞘,三尺长剑神华内敛,不见青光白虹紫气,不过剑身清亮如水,可以映人面容。 宁奇一抖掌中长剑,终于是开口道:“进招罢。” 宁忆也不废话,直接一刀向前掠出,宁忆自创的“血影幻身”和“血刀十二式”本就是以速度见长,经过他的改进之后,又有增进,此时宁忆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欺方罔道”的刀剑已经触及了宁奇的咽喉位置。 幸而宁奇的境界修为要高出宁忆一筹,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挡下了这一刀,不过他握剑的手掌还是微微一颤,宁忆这才惊觉宁忆的修为之高,距离自己已经相去不远,进境之快,比他当年在儒门的时候强出不知多少。 宁忆丝毫没有因为眼前之人是自己的至亲之人就心生犹豫,又是连续数刀,不见刀光残影,微风不起,寂然无声。便是宁奇也没有捕捉到宁忆的出刀轨迹,只能凭借直觉连出十数剑,周身竟无半分破绽,将宁忆的出刀悉数防下。 宁忆和宁奇斗在一处,当真是刀光剑影了,宁忆境界更低,却是处于攻势,宁奇境界更高,却是处于守势。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秦清虽然早就听闻晚辈宁忆的大名,但是从未共事,更未曾与宁忆交手,此时见得宁忆出刀,审视片刻之后,发现宁忆与李玄都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子,李玄都以气机浩大著称,宁忆体内气机算不得雄厚,便是比之当年的李玄都也相差不少,但是气机流转速度极快,不逊于李元婴。不过宁忆的快与李元婴的快又有不同,李元婴的快是纯粹的速度之快,宁忆的快却是变化之快。 如果用轻身功夫做比方,李元婴长于直线奔腾,宁忆长于辗转腾挪,各有千秋。 当初李元婴对上李玄都,便是李玄都占尽优势,仍旧险些命丧李元婴之手。此时宁奇对上宁忆,也是如此。儒门大祭酒,境界虽高,但长年养尊处优,极少与人交手过招,偶有出手,也是点到为止,甚少有生死搏杀的经历,若论对敌交手的经验,哪里比得上李玄都、宁忆、李元婴一干人等。 宁忆出刀越来越快,“血影幻身”也完全施展开来,只见得宁奇周围出现了上百个残影,残影叠着残影,重合层叠,及至后来,已经看不到宁奇的身影。 只是就算如此,宁忆手中之刀仍旧没能破开宁奇的守势。 久攻不下,宁忆突施杀招,只见得一轮血月在两人之间升起。 宁奇毫不客气地一剑将血月劈成两半,手中长剑点向宁忆的眉心。宁忆身形倏忽向后退去,两人一进一退,宁奇的剑尖与他的眉心始终保持着半寸距离,不过剑尖上吞吐不定的剑气还是伤及了宁忆的眉心,割裂开一道血痕,仿佛一只血色的竖眼。 如此向后退出十余丈之后,宁忆猛地止住退势,终于拔出腰间的“大宗师”,猛地格开宁奇的长剑。 先前宋政没有在意,此时才注意到了自己的佩刀竟然在宁忆的手中。也如秦清那般,开始注意起这个与自己并列其名的晚辈。 只见宁忆手持双刀,右手持“欺方罔道”,刀身略显平直细长,略有弧度,与长剑有几分相似,左手持“大宗师”,厚背刃宽,尽显厚重之意。两口宝刀都自有气势,锋锐异常,只是双刀截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这却是宁忆在太平山无忧谷中练刀多时,又自创了一门对敌之法,这门对敌之法胜在一个“奇”字,要的就是出其不意,若是突然用出,就算对手高出他一个境界,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破去。可宁忆一旦用出了此种手段,与他同等境界之人,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百余招的,就算是高出他一个境界之人,也要败在这个出其不意之下。 宁忆挡下宁奇的一剑之后,随即以“欺方罔道”向宁奇攻去,可是并非直来直去,却是画了一个圆圈,好似满月。宁奇一时不知这“欺方罔道”要刺向何方,只得向后一退,暂避锋芒,可宁忆出手快极,宁奇后跃退避,“欺方罔道”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圆圈越划越多,初时只有三个,数招一过,三化九,九化三十六,自成阵势,已将宁奇完全笼罩其中,观战中人中少有庸人,已经有人看出些许端倪,这等手段,似乎与张海石所用剑法有些相似,又与太微真人所用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有些相通之处。 宁奇眼见宁忆招数越来越是凌厉,而左手倒提的“大宗师”始终未用,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全力运转手中长剑,儒门剑法自有独道之处,仅仅是对上宁忆的单刀也不落下风。 就在这时,宁忆左手中的“大宗师”迅猛劈下,虽然宁奇勉强闪过,但听得轰然一声,在地面上劈砍出一道长近十丈的沟壑。 玉虚峰不比其他地方,山石坚硬无比,便是人境大宗师想要留下痕迹也不是简单之事,宁忆能一刀劈开长长沟壑,可见这一刀的威势之大。 宁忆以双刀对敌,“欺方罔道”以变化为主,“大宗师”以刚猛为主,宁忆双手双刀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初次遇到之人,定要手忙脚乱。宁奇也是如此,不过他毕竟修为高深,见多识广,此时已经渐渐看出些许端倪,宁忆手中的“欺方罔道”迅捷凌厉,变化万千,却是以困人、牵制为主,反倒是“大宗师”,势大力沉,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之势,取人性命,要好生防备。 便在这时,宁忆忽地寻到破绽,左手“大宗师”猛地一刀当头劈下,气势雄浑,仿佛挟大势而至,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躲,却是儒门的路数,同时“欺方罔道”所划圆圈却笼罩住了宁奇前后左右,令宁奇绝无闪避躲让之处。宁奇只得以手中长剑硬接了他这招。但听得一声巨响,刀剑相交,宁奇本人修为高绝,无甚大碍,可手中长剑却是被“大宗师”生生崩出了一个缺口。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双刀 宁忆得势不饶人,“大宗师”仍旧压住宁奇手中长剑,“欺方罔道”又向宁奇刺去,宁奇伸手平掌一挡。wap.kanmaoxian.com刀尖刺中他掌心,刀身弯成弧形,弹了回来。不管怎么,宁奇是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一身“浩然气”雄厚无比,“欺方罔道”虽利,却也伤他不得。 宁忆立时身随“大宗师”而走,此乃“大衍灵刀”,是一门货真价实的上成之法,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而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却是与清微宗的“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只见宁忆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宁奇的背后出现,幸而宁奇躲闪及时,险之又险地以“星转斗移”挪移开身形,否则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宁奇停稳身形之后,一振手中长剑,浩浩剑气生出。 这是宁奇第一次抢攻,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宁忆将手中“欺方罔道”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长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宁奇手中的长剑登时一沉。 宁奇抖腕翻剑,剑气所化的剑尖向宁忆持刀右臂刺出。 宁忆以“大宗师”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宁忆手中的“大宗师”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宁奇手中的长剑终于承受不住两口宝刀的威势,寸寸碎裂。 下一刻,宁奇的身形一掠而出。 宁忆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再次以“欺方罔道”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圆圈,大相套,层叠相交。宁奇以浑厚气机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宁奇被重重叠叠的刀势一震,不得不向后退去。 然后就见宁忆所幻划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这时宁奇已经瞧不出他刀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刀护住了宁忆的全身,只见得千百个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以守为攻,浑然成。 到了此时,秦清、宋政、李玄都几人已经看出了宁忆刀法的玄妙所在,一则是三人境界极高,又都是用刀用剑的大行家,二则是旁观者清。宁忆所用双刀与其是刀法,不如是一手用刀使出剑法,一手用刀还是用出刀法,若始终以刀作剑,或是以刀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 其实仅仅是双刀之法,宁忆也不能将宁奇如何,关键是宁忆此时手中还有两口名列“刀剑评”上的宝刀,锋锐无比,足以破开宁奇的护体气机,极大弥补了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 面对宁忆的双刀,宁奇运转全身所有气机,双掌排空而出,狠狠拍在如浪潮的无数圆圈上,结果阵势未散,反倒使得宁奇不住向后退去,衣衫剧烈震荡,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宁奇也隐隐察觉出宁忆双刀的玄妙所在,默默运转气机的同时心念一动,虽然这双刀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固然是玄妙绝伦,只是武道一途,只要有招,便会有破绽,宁忆的双刀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宁忆出招太奇,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自己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 宁奇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蓄势。可宁忆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转守为攻,朝着宁奇一刀劈下。 一道浩荡刀气呼啸而至,宁奇只得伸出手掌,抵住汹涌而来的刀气,刀气与宁奇的手掌相撞,激射四溅,打在周围的地面上,好似雨落沙地,刺出无数个大深浅不一的坑洼。 宁忆的刀气被宁奇挡下之后,手中“大宗师”朝着宁奇迅猛劈下。 宁奇反手一掌向上一托,凭借雄浑气机生生托起了“大宗师”,继而又是一指点向宁忆,看似轻描淡写,这一指却蕴含螺旋劲力,在指尖位置形成一个漩涡,将宁忆手中略显单薄的“欺方罔道”强行牵扯过去,乍一看去,就像宁忆手中之刀主动往上凑一般。 出人意料之外,宁忆竟是以左手中的“大宗师”撞向右手中的“欺方罔道”,强行使其挣脱开牵制。 一招无功,宁奇又出双掌,这次却是阴柔到了极点,似乎没有半分重量,柔弱似女子的纤纤玉手,竟是江湖中颇为常见的绵掌功夫。只是到了宁奇这等境界,对于力道的掌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寻常的绵掌功夫由他用来,便是化腐朽为神奇,半分觑不得。若是被这一掌拍实,只怕全身骨骼粉碎,而不伤外表皮膜分毫。 宁忆全力施展手中双刀,身形随即在刀光中隐去,漫便只见无数大圆圈层层叠叠,似满月重叠,如百花齐放,浑圆中锋锐隐现,刚柔并济,迎向宁奇的双掌。 宁奇的双掌落在无数剑光圆圈之上,初时如春风化雨,将数十个光圈消磨殆尽,使得无数光圈出现一个明显的“凹陷”之势,但后续却是乏力,在层层叠叠似是无穷无尽的圆圈之中,这双掌的去势越来越慢,最终强弩之末,不能再进分毫,与此同时,不断有光圈生出,递补原有光圈的位置,于是逼得宁奇不断后退。此起彼伏,似是海面激荡。 就在此时,宁奇化掌为拳,一拳击出,原本略有弯曲的手臂瞬间绷直,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海潮的声音,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 宁忆以“欺方罔道”所化的圆圈在这一拳之下,悉数消失无踪,宁忆现出身形之后,出刀如风,一瞬间化出十数个虚影,同时攻向宁奇。 这些虚影却是与“问九式”的化身不同,“问九式”皆是真而无一假,哪怕是面对陆吾神也是如此,可宁忆却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身藏于其中。 宁奇立刻就确定了宁忆的真身所在,反手攻向身后,两人在一瞬间交手十余招,然后各自分开。 宁奇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掌,却见双手之上刀痕密布,鲜血淋漓,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可见白骨。虽他的护体气机强韧非常,但是宁忆手中的两口宝刀也非凡物,一者是“刀”的佩刀,一者是“魔刀”的佩刀,当年秦、宋两人还未跻身长生境时,在人造化境中也是佼佼者,不知以此二刀胜过多少同境高手,尤其是“大宗师”,固然在“刀剑评”中排名最末,可战绩却是辉煌,曾经沾染无道宗老宗主的鲜血,也曾挑战李道虚,与“叩门”硬拼。 宁奇右手正握“欺方罔道”,斜斜指向宁奇,左手反握“大宗师”,一正一反,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继而身形一掠,充斥气机愈显锋芒无比的“欺方罔道”再度与宁奇的双掌交击,金石声大振。 手握双刀的宁忆身形双脚离地而起,恰好环绕宁奇一周,好似蝶绕枝头,在这个过程中出刀不停,尽展生平所学。 宁奇只能一味防守,宁忆手中的“欺方罔道”和“大宗师”,撞击在宁奇的双掌上,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 宁奇双脚深陷地面,身上的气息渐显飘摇。 等到宁忆盘旋一周之后,已是一气呵成挥出三十六刀,劲道层层叠加,亦是全无强弩之末的迹象,反倒是声势节节攀升。 宁奇没想到宁忆的攻势竟然凌厉到如此地步,他本想固守到宁忆颓势之后再出手反攻,却没有料到还未等到宁忆一鼓作气再而衰,自己已经是快要防守不住了,而且宁忆反而是出刀越来越快,截然不同的两刀不断变化,不断超出刀法的范畴,又不断回归到刀法的范畴之中。 宁奇对此颇为无奈,现在他就真的只能防守到底了。归根究底,他还是败在了兵刃上面,如果他有一把与“欺方罔道”、“大宗师”对等的兵刃,或者宁忆只有一口宝刀,结果都会截然不同,只是这等兵刃都是可遇不可求,便是儒门之中也不算太多。 宁忆手中 “大宗师”一刀当头劈下,宁奇双臂一封,被劈得双脚离地,向后倒退至玉虚峰的边缘位置,才堪堪停下。 宁忆终于停下双刀,双刀皆是正握,一左一右指向地面,没有追击。 宁奇虽然还有再战之力,但是出于某种复杂心态,长叹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是老夫输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三章 算计 第五战以宁奇认输而告终,玉虚斗剑过半,道门以三胜领先于儒门的两胜。wap.kanmaoxian.com接下来的第六战是儒门先行选择出战人选,道门可以后发制人。 龙老人看了眼宁奇,脸上不见喜怒,虽然龙老人是长生境,但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儒门领袖,从地位上来说,隐士和大祭酒没有高下之别,更何况隐士和大祭酒之间多有龃龉,隐隐不和,龙老人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开口多说什么。 龙老人收回视线,沉声道:“儒门出战人选,上官莞。” 上官莞随之出阵。 虽然上官莞数次败在李玄都的手中,但李玄都毕竟不好以常理论之,换成旁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却是不能说上官莞太过不济。更何况李玄都天然克制上官莞,就算李玄都的境界低于上官莞,上官莞也不见得能胜过上官莞。 此时上官莞出战,道门当然不能让李玄都出手,因为儒门摆明了是用天人造化境高手来对付道门的在长生境上的优势,摆明了是要以数量取胜。在这种情况下,跻身天人造化境时日尚短的上官莞便可以看作是下等马,用李玄都来对付上官莞,是上等马对换下等马,稳赔不赚。 李道虚对此早有预料,正要开口,龙老人忽然说道:“老夫有句话要说在前头。” 李道虚望向龙老人,“倒要请教。” 龙老人缓缓说道:“玉虚斗剑,凭借外物也是自己的本事,赢了输了,都心服口服,可不能把外物来回借着使用,就好比老李先生的仙剑,还有小李先生身上的仙衣,若是先借给旁人用,再拿回来自己用,未免太不成体统。” 龙老人此言一出,李玄都不由心中暗道这老家伙果然是老奸巨猾,这是在说宁忆的双刀了。道门占据外物之力勉强赢下了第五战,龙老人马上就要堵上这个漏洞。换而言之,龙老人的意思是,人只能出场一次,相应的宝物也只能登场一次。 李玄都心里明白,李道虚同样心里明白,眼中立刻掠过一丝精光,沉默少顷后说道:“这是自然。” 龙老人点了点头,“老夫没有其他问题了,请老李先生宣布道门的出战人选吧。” 李道虚道:“道门出战人选,秦素。kanmaoxian.com” 龙老人的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 方才李道虚招过秦素面授机宜,他看在眼里,已经有了几分疑虑,所以他故意派遣出造化境中最弱的上官莞,有试探的意思,当他发现李道虚没有任何迟疑犹豫的时候,立觉不妙,于是又提前开口堵死了宁忆再把双刀交还给秦素这条路,可没想到李道虚还是答应下来,而且仍旧是派出了秦素。 龙老人一时间竟是想不出到底漏算了哪一点,难道秦素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中连续跨越两个境界?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这个可能实在不大,尤其是已经有一个李玄都的前提下。 其实不仅是龙老人想不通,李道虚的这个决定也是大出秦清和李玄都的意料之外,秦清虽然没有直接开口质疑,但却望向了秦素。只见秦素脸上平静,没有半点惊讶和额不知所措,显然是早就知情。 见秦素是如此反应,秦清倒是放下心来,都说知女莫若父,对于自家女儿,秦清还是了解的,不是那种行险之人,她既然答应下来,定是有一定的把握,而不是上去贸然行险。 李玄都同样没有开口质疑,虽然他与师父在许多方面都算不上道同可谋,但他了解师父,不会意气用事,是个顾全大局之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胡乱安排,一定是有他的考量,也有一定有的把握。而且他熟悉秦素,也了解上官莞,就算秦素不敌上官莞,自保还是不难。当初在大报恩寺中,秦素只是初入天人境,都能在上官莞手下周旋拖延良久,一直等到他赶来,如今秦素更进一步,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秦素不紧不慢地走到上官莞的对面,行了一礼,慢吞吞地说道:“上官姐姐,多时不见,近来可好。” “拜妹妹情郎所赐,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上官莞冷冷道,“上次你我在大报恩寺中有过交手,因为清平先生的缘故,未能分出胜负,今日继续那未竟一战,真正决出个高下来。” 龙老人望着秦素,想要开口提醒上官莞不要大意,又迟迟无法开口。正所谓观棋不语,前面五战都没人开口,他来打破这个先例,实在是不大妥当。毕竟都是有头有脸之人,不能像江湖无赖一般随意行事,而且儒门最重规矩礼数,一个“礼”字当头,在暗地里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可在这种光明正大的场合,当真是面子上不能落半点灰。 便在这时,宋政开口道:“莞儿,莫要大意,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宋政与地师平辈论交,也算是上官莞的长辈,上官莞闻听此言,脸色一肃,轻声应下。 既然宋政开口了,李玄都也不客气,立时说道:“素素,小心飞剑。” 当初李玄都在楼兰城中遇到上官莞,上官莞便曾驾御飞剑对付李玄都。 秦素轻轻点头。 既然被李玄都点破,上官莞也不再藏着掖着,素手一翻,掌中已经多了一方精致剑匣,说道:“久闻秦大小姐的刀法得了‘天刀’的真传,为何不见兵刃?可是借给了别人?” 秦素淡淡道:“上官姐姐不必操心。” 上官莞轻哼一声,手指一抹,将匣盖推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三把形状、颜色、长短各异的玲珑飞剑,正好对应“太阴十三剑”之数。 这是地师所赐,每一柄飞剑都是宝物,这一套飞剑可以算是半仙物,乃是地师年轻时所用,由清微宗的两位“道”字辈铸剑师联手铸成,在地师修为大成之后,就弃之不用,待到上官莞找师父哭诉自己被李玄都欺负,地师便将这套飞剑送给了徒弟,以作防身之用。 上官莞屈指一弹,“‘风雷云气生’。” 一柄小剑从剑匣中跃起,朝着秦素激射而出。 就在上官莞推开剑匣的时候,秦素已经抬起手来,却见她左右双手的食中二指上各戴了一枚指环,第一枚指环上雕刻了一朵莲花,第二枚指环雕刻了一朵菊花,第三枚指环雕刻了一朵梅花,第四枚指环雕刻了一朵牡丹,分别象征着忘情宗的一位长老,不过这四位长老已经被秦清下令处决,而她们的珍藏则被秦清送给了秦素,后来秦素又增减一番,这四枚指环中尽是对敌之物。 只见秦素屈指一弹,从莲花指环中飞出一道符箓,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龟甲状的玄色光幕,挡在秦素的身前,这是一道“玄武符”,放在白莲坊中价值三千太平钱,一般江湖中人买来,至多是用来保命,像秦素用得这么随意,却是稍有罕见了。 上官莞的这一剑落在符箓形成的光幕之上,仿佛陷入泥泞之中,动弹不得。 上官莞脸色不听,再度弹指,又有两柄飞剑跃起,激射而出,分别对应“幽微宿命生”和“九阴玄冥荡”。 秦素又从菊花指环中弹出一道符箓,这道符箓却是李道虚亲手所绘,名字也简单,就是“星转斗移”,有移形换位之能,不过秦素却是不用来挪移自身,而是以符箓挪移“九阴玄冥荡”一剑,使其与“幽微宿命生”一剑相撞。 紧接着秦素又从梅花指环中弹出一道“太阴匿形符”,乃是出自大天师张静修之手,颜飞卿所赠,身形随之消失不见。 符箓威力如何,与画符之人本身的境界修为有着莫大干系,张静修亲手所绘之符,岂是等闲,便是上官莞也没能察觉到秦素所在。 上官莞眉头微皱,催动“阴阳两极生”一剑护住自身,心中暗道:“你符箓再多,终有穷尽之时,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赢我。” 上官莞刚刚生出这个念头,就感觉自己的飞剑竟是有了脱离掌控的趋势。 上官莞浑身一震,立时想到了自己恩师的绝技“逍遥六虚劫”,她在这门手段之下几次吃亏,幸而师父传授了克制之法,此时立刻运起克制之法,原本震颤不休的飞剑立刻停止震动,重新回到她的掌握之中。同时秦素也现出身形,素手一扬,飞出一张白色大网。 “八部神通。”上官莞冷笑一声,再度弹出一剑,将这张大网从中斩断。 不过秦素以“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各种绝学信手年来,紧接着又是十余颗“凤眼子”激射而至。 太平宗善用外物对敌,又精通先天八卦术算,故而衍生有八部神通,对应八卦,分别是: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此时所用的凤眼子则是离火部神通,以火药炼制而成,再辅以太平宗的专门火气心法催动,威力极大,若是修炼至极致,号称焚山煮海。 “凤眼子”炸裂开来,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 秦素深知自己正面硬拼绝对不是上官莞的对手,“逍遥六虚劫”的作用也是相当有限,干脆弃“百花绣拳”、“天问九式”等功法不用,只用各种外物和奇门手段。 在“凤眼子”之后,秦素又射出十余道“锁神钉”。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四章 如意 秦素面对秦素的攻势,应对也简单,直接从剑匣中弹出“青墨三千甲”一剑,飞剑化作一个大茧将她包裹其中,任凭烈火熊熊,伤不得分毫,“锁神钉”亦是无功而返。看1毛线3中文网 秦素趁此时机,再度催动“太阴匿形符”,再度消失不见。 上官莞猛地一拍剑匣,四柄飞剑同时跃起,悬于上官莞的头顶上方,四剑的剑下分别指向四个方向。 只要秦素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四柄飞剑立时就会应声而动,不留半点余地。秦素毕竟不是李玄都,没有那般强横体魄,境界也要弱于楼兰城时的李玄都,若是硬挨上一剑,不死也要重伤。 就在这时,上官莞忽然周身一震,惊觉自己的“青墨三千甲”竟是被身后一股巨力强行破去。 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要知道“青墨三千甲”乃是“太阴十三剑”中防御最强的一剑,可见上官莞有了大报恩寺的前车之鉴和宋政的叮嘱之后,没有半点轻敌大意,可在这种情况下,仍是被强行破去,如果对手是李玄都也就罢了,可对手分明是要弱于她的秦素,哪怕秦素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也不该如此,上官莞如何能够不惊? 上官莞的反应极快,因为秦素是从背后袭来,所以她不敢贸然回头,而是头也不回地向前飞掠,同时催动四把飞剑一起向身后攻去。 然后只听得四声几乎连成一线的声响,四把飞剑同时倒飞出去。不过这四剑也阻挡了秦素的追击脚步,使得她未能伤到上官莞。 上官莞转身望去,只见得秦素手中并没有刀剑等兵刃,只有一柄如意,通体碧绿,顶端呈三朵云纹状,镶嵌有六颗颜色各异的宝珠。 秦清和李玄都也看到了秦素手中所持的如意,立时放下心来,因为这柄如意正是从“玄都紫府”中带出来的“三宝如意”。 虽说“三宝如意”的最大作用还是持之通行“玄都紫府”上下,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仙物,作为兵器本身,也是极为不俗,势大力沉,坚固无比,当初徐无鬼便是持“三宝如意”独斗一众长生地仙而不落下风,便是身怀“太素玄功”的澹台云和身怀“漏尽通”、“长生石”的李玄都被打上一如意,都要半天缓不过劲来,可见“三宝如意”的厉害。看1毛线3中文网 而且“三宝如意”与“叩天门”不同。“叩天门”之所以是仙剑,原因在于此剑上能与天地共鸣,下应持剑之人的心神体魄和境界修为,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每高一分,这把仙剑所能引起天地共鸣就大上一分,所能发挥的威势也就更上一层楼。若是在先天境界,“叩天门”的威力甚至不如刀剑评中排名最末的“大宗师”,到了归真境后,“叩天门”才能反超“大宗师”。可相较于“人间世”,哪怕是到了天人逍遥境,“人间世”仍旧强于“叩天门”,只有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两者才能大致持平,而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叩天门”就会反超“人间世”,至于到了长生境,两者差距就更加明显。“三宝如意”却是不然,它并非纯粹的兵器,所以威力也不随主人境界而变化,威力恒定,虽然在长生境之后不如“叩天门”,但在长生境之前,却要远胜于“叩天门”。 在徐无鬼飞升之后,李玄都继承了徐无鬼的“阴阳仙衣”,“三宝如意”却是落入李道虚的手中,谁也不曾想到李道虚又将“三宝如意”暂借给了秦素。李玄都不曾想到,上官莞就更是如此。秦素手持“三宝如意”当头砸下。 上官莞脚下的地面下陷三尺。 然后上官莞手指连弹,匣中飞剑悉数激射向秦素。 秦素挥舞手中“三宝如意”,顿时有磅礴气机激荡而出,如拍蚊蝇一般将飞剑拍飞出去。然后秦素又是一如意当头砸下,好似山岳压顶。 上官莞御使十三柄飞剑一起升空,结成一个微缩了许多倍的剑阵,抵挡“三宝如意”。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砰然巨响,上官莞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她脚下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甚至将周围的云气都被震散许多。 “三宝如意”在距离上官莞额头还有三寸的地方停下,因为剑阵阻挡的缘故,“三宝如意”上的光华急速流转,却难进分毫。 上官莞抬手虚握,仿佛有一剑在手,虽然不可见其形,但却能感受到其剑势之大,剑气之重,当世无匹。这一剑乃是上官莞在跻身天人造化境之后,结合五大玄功和“太阴十三剑”而自悟出的一剑,不见其剑,但威力极大,这本来是她打算用来对付李玄都的手段,只是没想到李玄都在机缘巧合之下跻身长生境,只好用来对付秦素了。 上官莞大袖飘摇,举着手中之“剑”,仿佛有万钧之重,步伐踉跄,但踏出的步子却是越来越大,最后化作一抹长虹极快地掠向秦素。 一剑起时,风雷之声大作。 秦素视而不见。秦素仅仅是将手中“三宝如意”横于胸前,雷光不能入,风火不能进,剑气不能伤。 这一剑与秦素手中的“三宝如意”轰然撞在一起,秦素浑身一震,可“三宝如意”却是光芒大盛,将浩荡剑气化作无形。 上官莞脸色骤然苍白,不等她继续动作,秦素直接掷出手中的“三宝如意”。 “三宝如意”如一条翻云蛟龙,直撞上官莞。 “三宝如意”狠狠落在上官莞胸口上,让她直接口吐鲜血。 秦素伸手握住倒飞而回的“三宝如意”,微微一笑。 上官莞用手按住胸口,十三柄飞剑环绕身侧,好似一颗颗彗星不断掠过。她脸色阴沉,万万没有料到秦素竟是如此难缠,伸手一指环绕自己的十三柄飞剑,就见十三柄飞剑按照顺序排列,组合成一柄长剑。 上官莞伸手握住长剑,轻轻一抖,剑身上立时燃烧起一层熊熊阴火。 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号称剑术极致,上官莞便运起“剑心太玄意”,向秦素刺去。 秦素的双眼中不知何时变得雪白一片,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已经用出了“太上忘情经”,进入“天算”状态之中。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言不语,众生听令,身不动,天地俯首。太上忘情,自是开辟造化之情。 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太上忘情经”就是要将这七情统统忘却,秦素用了“太上忘情经”,自然也没了恐、惊、怒、哀、悲等情绪,任凭何等险境,都不能让她心生涟漪,更不会有丝毫迟疑,应变之快,应变之准,只怕李玄都这个多次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人都略有不及,这便是“天算”的可怕之处。 修炼至极致之后,不仅能未卜先知,而且还能直接看出弱点和破绽,再配合“天遁心法”和“天问九式”,秦清的“天刀”名号便是由此而来。 此时的秦素摒弃了七情六欲,心如止水,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太上忘情经”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此,以忘情使人心近乎天心,人算自然也变成天算,这又与“宿命通”冥冥相合,使得秦素何止是一心二用,都说七窍玲珑心,此时秦素一心分作七用也不是什么难事,无论什么功法,只要是自身所学,此时都能信手拈来。 不过这“天算”之法有个极大的坏处,便是很容易遭受反噬,其实“太上忘情经”的关键也不在于心力上的消耗,而是练得越深,心性也就越发寡淡,强行灭去人欲,忌大喜大悲。可人生一世,总少不了七情六欲,若是情绪剧烈爆发,与这种忘情之境相冲突,就极易导致走火入魔,乃至于身死。所以秦素还是要尽快修炼“太平青领经”,通过“太平青领经”将“太上忘情经”化去,以此来规避反噬。 当初秦素第一次用出“太上忘情经”时,境界不足以用“太平青领经”化用“太上忘情经”,只能直接动用“太上忘情经”,故而遭了反噬,如今秦素修为更上一层楼,已经可以初步用“太平青领经”来化用“太上忘情经”,愈发进退自如,反噬也算不得什么了。 面对上官莞攻来的长剑,秦素立不动,屹如山岳,直到长剑行将及身,手中“三宝如意”始才一圈,似慢而快,当空画个了圆圈,将其粘住。 上官莞并不吃惊,手中长剑骤然分开,重新化作十三飞剑,以“剑心太玄意”全力施展开来,十三飞剑随她气机变化,忽进忽退,忽直忽曲,变化万千,无孔不入。 秦素却是只凭一把如意,便将所有飞剑悉数挡下。 二人越斗越快,上官莞身如鬼魅,阴火纵横,变化无方,秦素不动如山,滴水不漏,扣人心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取胜 上官莞打得很是憋屈,正如先前太微真人对上王南霆要尽量避开正面角力,此时上官莞也要避开秦素手中的如意,委实是“三宝如意”的威力太大,虽然没有太多其他玄妙之处,但每一击都势大力沉,就好似一把重锤,不必有什么锋芒,仅凭自身的重量就能重创对手。看1毛线3中文网秦素不必在“三宝如意”上附着什么气机劲力,仅凭“三宝如意”本身,就让上官莞有些难以抵挡。 虽说“太阴十三剑”的“剑心太玄意”号称是剑术极致,但秦素进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后,也不遑多让。上官莞也曾尝试变招,可秦素跟随李玄都去了剑秀山,短短数天的时间不足以让秦素习得新的功法,却让她将阴阳宗的功法大致了解一遍,做到了心中有数,使得“天算”的未卜先知愈发精准,从而使得上官莞彻底落入下风之中。 上官莞一剑扫出,被秦素预知,就在上官莞抬手准备出剑的时候,秦素已经开始提前躲避,所以任凭上官莞的出剑再快,也无法击中秦素,反而被秦素抓住了机会,趁机掠至上官莞的身后,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当头砸下。 上官莞只能勉强扭转身形,以手中长剑格挡。一击之下,上官莞手中的长剑直接“兵解”开来,变为十三把飞剑。 上官莞顺势一退,再度驾御飞剑结成剑阵。 秦素的应对却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是以手中“三宝如意”或拍或扫,凡是触碰到“三宝如意”的飞剑无一例外都被震飞。继而秦素中宫直进,又朝上官莞的胸口点去。 上官莞躲闪开来,越斗越惊,唯有竭力驾驭飞剑,抵挡威势难当的“三宝如意”。 不但上官莞吃惊,观战众人也无不惊讶,上官莞乃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用的又是“太阴十三剑”和配套的半仙物,便是境界相当的天人造化境之人也未必能稳胜于她,境界不如她之人更不是敌手,不料上官莞对上秦素之后,不仅没能占据上风,甚至连平分秋色都难,反而还落入了下风之中,被秦素以一柄如意杀得连连后退。 观战之人中都能看出秦素手中的如意并非凡物,多半是一件不世出的仙物,但仙物再厉害,秦素本人不济,也不能如此厉害。看1毛线3中文网唯独秦清看得分明,秦素已经不自觉地用出家传绝学,什么是家传绝学,不是某一门功法,而是许多功法构成的体系,以“天问九式”为核心,辅以“太上忘情经”和“天遁心法”,互相弥补,以此发挥出远超三门独立功法的威力,也就是所谓的“天刀”。其实天下三刀都是如此,以多门功法搭配组合,形成三个用刀的体系,各有,宁忆还稍显稚嫩,宋政半途而废,唯有秦清走得最远,尤其是得了巫阳的“宇之术”后,又能更上一层楼。 秦素作为秦清的女儿,自然深得秦清真传,只是因为秦素年纪尚轻,修为尚浅,对于“天刀”的掌握十分粗浅,按照常理来说,秦素想要“天刀”小成,最起码要到三十岁之后了,偏偏秦素又得了“太平青领经”,仅以功法本身威力而言,“太平青领经”只是寻常,“太平青领经”的厉害之处在于能够化用万法,降低其他功法的门槛,从这方面来说,“太平青领经”可以算是天下第一等辅助法门,秦素有了“太平青领经”相助之后,已经等同于“天刀”小成,这就要归功于李玄都了。 秦素进入“天算”状态之后,自然用出了从小学得的其他两门功法,以“三宝如意”用出“天问九式”,大有返朴归真之意,与过去的秦素相较,一招一式摒弃了许多华而不实之处,清楚明白,纵然快到极处,仍是章法不乱。 “天问九式”顾名思义只有九招,秦素须臾使完,紧接着又将九招再使一遍。上官莞也看出秦素的招式不断重复,然而“天问九式”玄妙无比,纵然是来回使用,也瞧不出半点破绽,威力更是不曾弱上半分,任凭上官莞寻如何变化招数,也无法占到半点儿便宜,而秦素的每次进攻,总能叫上官莞手忙脚乱,难于应对。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兵器之利,“三宝如意”威力太大,上官莞不好抵挡,秦素便不需要考虑如何伤到上官莞,只须考虑如何打到上官莞就足够了。 秦清喟叹道:“据说‘三宝如意’乃是道祖之物,由陆吾神掌管,久不现世。后来便是地师手持此物大战六大地仙,不过那毕竟是在昆仑洞天之中,算不得人间,没想到此物竟是在素素的手中重现于人间。” 李玄都若有所指道:“根据我等在昆仑洞天的约定,此物是日后道门大掌教的信物,由此看来,素素与道门大掌教有缘也说不定。” 秦清一怔。 此言乍一听,似乎是李玄都在说秦素与他有缘,可再一深思,却是没有那么简单。 秦清望向李玄都,刚想要开口相问,李玄都已经转开了话题,“儒门中人肯定把宝押在了宋政的身上,不如就把宋政交由我来对付。” 秦清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虽然他事前的打算是由他来亲自对付宋政,不过李玄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好反驳,毕竟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可以看作是一位长生境地仙。 谈论之间,秦素和上官莞两女进进退退,已斗到玉虚峰的边缘,山外天风呼啸,云气缥缈,脚下则是万古不化的白雪,两者连接一处,难分彼此,白雪云雾之间,两人的身影时隐时现,渐渐难分彼此。 忽然之间,上官莞轻喝一声,十三飞剑再度合成一柄长剑,长剑挥洒,将漫天云雾吸纳一处,飘飘渺渺,萦绕剑身,忽长忽短,忽聚忽散,变化无穷,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就在此时,秦素也是一声轻喝,观战众人只见一道六色宝光在重重雾气中一闪而没,霎时间,云开雾散,两人已经各自向后推开,遥遥对峙,秦素神情平静,双眼中的雪白之色渐渐退去,右手握着“三宝如意”的长柄,如意另一端被放在左掌的掌心。上官莞额头上的一块淤青正慢慢扩大,以至于她的身形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不得不以手中长剑充作手杖拄地。 上官莞脸色苍白,死死盯着秦素。 秦素用“三宝如意”轻轻拍打自己的掌心,说道:“上官姐姐,还要打下去吗?” 上官莞张了张嘴,喉间传来“嗬嗬”声音。 下一刻,上官莞的脸色更加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仿佛是透明一般,同时从她的口中激射出一道血剑,正是“太阴十三剑”中杀力第一的“仙剑化血诛”。 “太阴十三剑”各有玄妙,在最后几剑之中,无疑是“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剑心太玄意”剑术最高,“青墨三千甲”守御最强,“碧海潮月明”剑气最盛,而“仙剑化血诛”则杀力最大。 “仙剑化血诛”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心魔由我生”是融合十二剑之精华,进可攻,退可守,无一方面不强。而“仙剑化血诛”杀力虽大,但反噬也大,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种反噬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后者是在修炼过程中产生心魔,一旦练成之后,就再无后患隐忧,可“仙剑化血诛”却是不然,修炼过程中并无障碍,但每次使用都要损耗气血,故而很少使用。 方才上官莞不敌秦素,被秦素一如意打在额头上,虽然不至于当场身死,但也是天旋地转,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头痛欲裂,再想与秦素继续比拼招数,已是不能。无奈之下,上官莞只能拼力一搏,用出“仙剑化血诛”,若是能够击伤秦素,变成两败俱伤的局面,说不定还能平局。要知道过去的玉虚斗剑中也有平局一说,一般就是两败俱伤甚至是玉石俱焚。 这一剑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如果是出剑之后再去躲避,休说是秦素,便是李玄都也不能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躲开这一剑。不过秦素在上官莞出剑之前就已经开始躲避。 秦素稍稍歪头,血剑刚好擦着她的脸颊激射过去,只是割断了一缕发丝。 观战众人见状,无不吃惊。 秦素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又是在上官莞的头顶上一敲,上官莞再也站立不住,向后倒去。此时她身后正是万丈深渊,若是掉落下去,就算她是天人无量境,也是生死难料。便在这时,宋政终于是出手,只见得他大袖一卷,袍袖瞬间延长,好似一条长索,在上官莞的腰肢上一绕一缠,然后宋政回手一拽,便将上官莞拉回了玉虚峰上。 秦素的双眼中有点点白色流光闪过,似乎对宋政的出手并不意外,已经退回到道门阵营之中。 到了此时,胜负已经没有争议。秦素赢下第六战,道门取得两胜的领先,道门只要再赢下一场,便以五胜立于不败之地,若是赢下两场,则李道虚便没有出手的必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七战 第七战对于儒门来说,显得尤为重要,好在第七战是道门先选择出战人选。wap.kanmaoxian.com 此时还剩下四战,道门那边的人选除去李玄都和秦清,以秦不一修为最高,剩下的景修、司徒玄略、左雨寒等人相差无几。反观儒门一方,还有赤羊翁、金蟾叟、白鹿先生、司空道玄四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以及宋政这位长生地仙。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后望向李玄都和秦清,不过并未询问两人的意见,而是又收回视线,说道:“儒门第七战人选是秦不一。” 秦不一应声出阵。 以地位尊崇而言,当世三大家族,分别是圣人府邸、上清张、钟离徐,在江湖上也有三大世家,几乎可以媲美一宗,分别是秦家、李家、张家。 三大家族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便是与某个大宗联系极深,张家与正一宗,李家与清微宗,秦家与补天宗,就算是将这三大世家独立于宗门之外,也是实力雄厚,这是太平宗陆家等家族不能比拟的。 且不去说世代传承大天师的张家,李家之兴盛,在于女婿和义子继承制度,换而言之,儿子、女儿、女婿、义子义女都能继承李家大权,能者上而庸者下。有句话说得好,徒弟可以选,儿子不能选,所以宗门可以代代传承,世家却少有能香火不息。李家的这个规矩便没有这样的隐患,比如李道虚便是女婿出身,李玄都则是义子出身,正是李道虚带领李家更上一层楼,若是有朝一日李玄都成为李家的家主,也不会弱于李道虚。只是此举导致李家空有姓氏传承而无血脉传承,被人称作是披着宗门外衣的世家。 秦家之鼎盛,则在于家臣制度,家臣是外姓之人被赐予秦姓,虽然无望家主大位,但地位极高,类似于客卿,而不是奴仆之流,甚至高于许多旁系庶出子弟,顶尖的家臣可以参与到秦家的诸多决策之中,可谓是位高权重,在家主年幼或是年迈时,数位家臣可以共同执掌家主权柄,相互制约,如此一来,秦家的血脉得以传承,不似李家那么极端。 秦家的家臣并不属于补天宗,只是属于秦家,且只听令于秦家的家主。所以秦家虽然与补天宗有着极深的渊源,但不能等同视之。在秦家家主强势且可以整合补天宗和秦家力量的时候,秦家的家臣便与补天宗的关系亲密,在秦家家主弱势而不能掌握补天宗的时候,秦家的家臣便与补天宗泾渭分明,使得秦家家主可以依仗秦家和秦家的家臣退守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看。毛线、中文网 到了秦清这一代,有四大家臣,原本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进入秦家,成为秦家的家臣,分别是合称“不三不四”的秦不三和秦不四,“说一不二”的秦不二,以及“表里不一”的秦不一。 人的名树的影,江湖上从来都是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秦不一原来的名字并非是秦不一,这个名字其实是根据他的江湖绰号“表里不一”而来。这个绰号的由来是秦不一早年行走江湖的时候,面上一团和气,可出手从来都是狠辣无情,谈笑杀人,所以说他表里不一。只是后来随着秦不一成为秦家的家臣,久居秦家而少在江湖上露面,以至于许多人已经忘了这个绰号的由来,想当然地认为这个绰号是因为“秦不一”三字而来,却是倒果为因了。 秦不一站定之后,就像个老眼昏花的普通老人,因为年老的缘故,没有年轻人的锐利,反而显出几分慈悲。望向儒门阵营的一众人等,笑了笑,“万望诸位儒门高人手下留情。” 龙老人看了眼自己身后众人,知道自己这边不能再输,因为宁奇的缘故,首先把同样是大祭酒出身的司空道玄排除出去,就只剩下三位隐士和宋政,如果宋政在这个时候出战,固然稳胜,可也无人能去抵挡道门的两位地仙,那么儒门就必败无疑,要知道现在儒门的最后一线胜机就在于宋政能胜过李玄都和秦清中的任意一人,所以宋政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手的。 龙老人望向三位隐士,略微沉吟后说道:“儒门出战人选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微微一笑,出阵上前。 秦不一拱手道:“见过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还了一礼,“请了。” 话音落下,白鹿先生双手一分,激发出一道剑气,凌厉前刺,同时脚下一点,掠向秦不一。 秦不一轻轻抬起一臂,一袖挥出,白鹿先生的剑气撞在大袖上,似是以卵击石,直接碎裂无形,紧接着秦不一再一甩袖,直接拍在紧随而至的白鹿先生身上。 两人一触即散,白鹿先生向后重重退出三步,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震荡得地面摇晃,不过秦不一也不好受,虽然站在原地未动,但是身上的衣衫鼓荡不休,脸色微微发白。 两人的第一次交手,就已经用上了真本事,没有半点试探可言。 白鹿先生轻轻吸了一口气之后,毫不犹豫地重新前掠,气势如虹。 直面其锋芒的秦不一直接向后倒滑出去,身周出现一圈圈气机涟漪,直到白鹿先生一气衰竭之后,秦不一倒退的速度才略微缓解,他一抖大袖,从袖口中激射出无数细如牛毛金针,与牛毛剑气有几分相似,好似一条金色洪流,汹涌而至。 白鹿先生双手一环,无数牛毛金针顿时如百流归海一般向他的双手之间汇聚而去,最终所有的金针被白鹿先生凝聚在双手之间,变成一个不断旋转的金色圆球。 白鹿先生运转气机,将掌间金球直接震碎,然后身形急掠,五指伸张,一掌拍出。 如来佛五指,五指即是五岳。 在秦不一的视线之中,只见这一掌迎风而涨,短短几息之间已然是遮天蔽日一般,使得秦不一眼中再无他物。 秦不一同样是伸开五指,掌心有丝丝缕缕的电芒闪烁,迎上白鹿先生的一掌。 这一掌与正一宗“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少了几分中正平和,多了几分杀伐暴戾。 双掌相交,寂然无声。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下一刻,秦不一毫不迟疑地身形向后暴退。 白鹿先生的左手紧接着向前平推而出。 秦不一身形骤然向后飘退近十丈,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出现无数气机涟漪,向四周迅速扩散开来。 白鹿先生再次探手一抓,试图将秦不一擒拿,秦不一挥袖泼洒出十余道刀光,在身前结成一张大网。白鹿先生被刀光稍稍阻拦,动作略一迟缓,秦不一趁此时机身形一闪而逝。 待到秦不一站定,已经与白鹿先生拉开了三十丈的距离,不过此时的秦不一颇为狼狈,脸上不见血色,甚至在鼻孔和耳孔中已经有血迹渗出,若是再继续如此下去,怕是就要七窍流血。 白鹿先生没有急于追赶,站在原地深吸一气,以鲸吞之势吸纳天地元气,只见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出现层层气机涟漪,然后形成一个由天地元气构成的巨大漩涡。在一呼一吸之间,他身上散发出淡淡荧芒,忽明忽暗,好似供奉神灵的一线细香燃烧处。 白鹿先生缓缓抬起右手,五根手指仿佛是五座高耸山峰,让人窒息。 秦不一的脸色异常凝重,没有丝毫把握能够挡下接下来的一掌。 到了此时此刻,儒门中人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再无半分留手余地,刚一交手,白鹿先生便尽展所能,白鹿先生所学庞杂,除了儒门功法之外,还精通佛门功法,此时所用的便是静禅宗绝学“大光明手印”,至于如何学来,却是不足为人道哉了。 白鹿先生一步向前踏出,在地面上踩踏出无数龟裂痕迹,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掌拍向秦不一的面门。 秦不一不得不双臂交错,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掌,整个人毫无还手之力地一退再退。 白鹿先生紧随而至,出掌没有丝毫停顿,无数掌影瞬间将秦不一彻底淹没。 一味被动挨打的秦不一猛然顿足,双脚立于大地之上,强行止住退势,继而在他的脚下出现无数细密如蛛网状的裂痕,通过这些裂痕,将白鹿先生的掌势扩散至整个地面。 此时观战众人发现地面上的细小石子竟然在微微跳动,似如地动之先兆。 白鹿先生始终出掌不停,虽然没能立刻击败秦不一,但也不是做无用之功,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在秦不一的身上留有无数细微掌印,每一道掌印中又蕴含有磅礴气机,积水成海,聚土成山,犹如一座重山压在秦不一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直接压倒秦不一。 前前后后半炷香的时间,白鹿先生出掌一千有余,秦不一身上便留下了千余道细微难见的掌印,使得整个人被层层气机笼罩,如负重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战而胜 白鹿先生和秦不一倏地分开,白鹿先生尽显云淡风轻,而秦不一却是身形凝滞,就好似一个是孑然一身的书生,脚步轻快,自然能千里快哉风,而另一个却是背负着重物的挑山工,步履蹒跚。 两者相较,高下已判。 人是老的辣,到了这般地步,已经没有再硬撑下去的必要,更何况秦不一也明白,他本就是个弃子,于是秦不一倒退几步,不再给白鹿先生继续出手的机会,主动说道:“这一战是老朽输了。” 在七隐士当中,白鹿先生、虎禅师是难得的温和派,而龙老人、青鹤居士、紫燕山人、金蟾叟、赤羊翁则都是强硬派,所以此时白鹿先生并未如紫燕山人那般穷追猛打,在秦不一主动认输之后便转身回阵。 秦不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身上附加的无数掌印抖落些许,如此反复数次,才算将身上的负累全部清除,这还是无人干扰的情况下,如果是两人激斗,秦不一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身上的负累清空,只会被慢慢压死。 随后秦不一也慢慢退回到道门阵营之中。 如此一来,儒门总算是扳回一城,七战之后,道门暂且领先一胜。 接下来的第八战,有儒门先选择出战人选,道门后发制人。 到了此时,道门还有两次后发制人的机会,分别是第八战和第十战,李道虚多半会把这两次机会交给李玄都和秦清,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由谁来对上宋政。在这种情况下,双方都已经是洞若观火,再去选择的余地已经很小了。 儒门这边,只剩下一次后发制人的机会,除去宋政之外,还有两个人选,分别是金蟾叟和赤羊翁。其中赤羊翁的地位更高一些,在七隐士中仅次于龙老人,乃是谋主的身份。 龙老人与赤羊翁对视一眼,赤羊翁微微颔首,龙老人心中有了定见,开口道:“儒门第八战的出战人选,赤羊翁。” 因为身形清瘦且蓄着山羊胡子的缘故,赤羊翁就像是一只老山羊,当然,并非是说赤羊翁相貌丑陋,恰恰相反,赤羊翁稀可见年轻时风采,也算是一棵年老“玉树”了,只是赤羊翁的气态让人不大舒服,就好像西域三十六国更西诸国传说中生有羊角的妖魔一般。 赤羊翁缓缓踱步而出,脸上谈不上太多喜怒,与龙老人相似,他的手中也拄着一根拐杖,只是拐杖的顶端并非龙头,而是羊首。 赤羊翁站定之后,目光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他和龙老人一样,对于这位起势极快的后辈俊杰怀有不小的好奇之心,虽说从各种消息中已经听了许多关于此人的事迹,对于他的性情也有一定的了结,但百闻不如一见,听得再多,不如亲眼见一见。 在赤羊翁看来,李玄都此人的运气真是极好的,早几年,张静修和李道虚没有和解的念头,他便没有用武之地,更谈不上什么趁势而起,再晚几年,大势已定,他是一步慢则 步步皆慢,好巧不巧,他每一步都踏在了最关键的位置上,于是顺理成章地趁势而起。 当然了,仅仅是运气好是不够的,本身能力足够才行。常言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无论天地同力,还是运去不自由,都要异于常人才行。寻常人等,庸庸碌碌,无论何时,都不过是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不知前路几何。 李玄都自然也感受到了赤羊翁的注视目光,回望向赤羊翁,微微一笑。 赤羊翁竟是主动开口道:“清平先生,不足而立之年,便得了先生的称呼,实在是让老夫汗颜,当年老夫在清平先生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籍籍无名。当然,就是现在,知道老夫的人也不算多就是了。” 李玄都道:“无名不等同于无权,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听闻阁下曾经与世宗皇帝交锋,实在是了不起得很了。” 赤羊翁自嘲一笑,“不知老夫能否领教清平先生的绝学?” 李玄都未置可否。 便在这时,李道虚望向秦清,淡淡道:“月白,这一战便有劳你了。” “分内之事。”秦清应了一声, 迈步前行。如今距离秦清跻身长生境已经过去数月,踏足长生境之后都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洗经伐髓,脱去凡躯,总共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就好似重病在身一般,每个人的‘病症’又有不同,不影响境界修为,实无大碍。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病症消失,得地仙之身,长生不死,若是走地仙大道之人,还得先天五太神通之一。 那日在万象学宫的星野湖畔,秦清还是重病在身,可到了今日,已经病愈,得了先天五太中的“太初化身”,虽然谈不上修为大进,但是战力大增,更何况秦清还从巫阳手中得了“宇之术”,便是对上宋政,胜算也不小。 按照龙老人和赤羊翁的预料,如果将玉虚斗剑看作是一场大戏,那么道门中人的打算应该是李道虚作为压台大轴,秦清压轴,也就是秦清在十一战中的倒数第二战出战,李玄都还要在秦清之前,所以赤羊翁才会相问李玄都。却没想到道门这边选择的压轴之人是李玄都,由李玄都倒数第二人出战,即是最为重要的第十战。 这倒是出乎赤羊翁的意料之外,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秦清和宋政之间的胜负大概在五五之数,不管怎么说,李玄都终究没有完全跻身长生境。如果是他站在李道虚的位置上去排兵布阵,大概也会这样选择。如果将秦清放在最后一场,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秦清败给了宋政,李玄都又败在儒门的隐秘手段下,反而是道门要输掉玉虚斗剑,倒不如选择求稳,秦清对上宋政之外的任意一人,几乎就是稳胜一局,也就意味着道门在前十局中立于不败之地,第十局,李玄都胜了宋政最好,不能胜也会进入第十一局,由李道虚和龙老人一战定胜负。 这也符合李道虚的性情,上次玉虚斗剑 ,便是他一战定胜负,相较于旁人,李道虚更为相信自己,这也是李道虚多年来未曾一败的自信。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这也是儒门不太愿意看到的局面,到了李道虚这等境界,没有什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只有盛名之下无虚士,而且在万象学宫星野湖一战,李道虚以一敌众而不落下风,已经显示出老玄第一的实力,就算龙老人修为深不可测,也未必是李道虚的对手。 赤羊翁自忖已经明白了李道虚如此安排的心思,可又没有太好的办法,因为这是实力上的差距,不是机谋可以轻易弥补。先前他与龙老人商议,几番斟酌思量之后,还是把宝押在了李玄都的身上,也就是专门研究如何对付李玄都。不是儒门不想做两手准备,一则是精力有限,二则是秦清已经有了先天五太,除了凭借境界取胜,已经很难再去针对了,只能交由同样是长生境的宋政应对,而李玄都还未有先天五太,倒是更好对付一些。 赤羊翁也曾预料到这种情况,不过因为没有办法应对的缘故,只能赌上一赌,可惜赌输了。赤羊翁身怀隐秘手段,可那是针对李玄都的,此时对上秦清,却是没什么用处。 赤羊翁不由苦笑一声,说道:“本以为能领教清平先生的绝学,却没想到是‘天刀’亲自出战,实是让老夫受宠若惊。” 秦清淡然道:“请先生赐教。” 赤羊翁没有急于出手。 秦清不仅是境界高于赤羊翁,更是道门的三位大掌教之一,又有众多观战之人,他自持身份,当然不会出手强攻,也就负手而立,等待赤羊翁出手。 赤羊翁吃准了秦清不会主动出手,沉吟不语。 李玄都知道秦清出手必不会输,正如接下来的第九场道门必不会胜,所以他也不再观战,转身来到秦素等人的所在之处。同是登场出战之人,结果却各不相同,秦素以“太平青领经”化用“太上忘情经”反噬,并未遭受,只是心力消耗不小,所以显得有些精神不足,但问题不大,白绣裳也只是气机消耗过大,其他伤势倒是不算什么,真正让人担心的还是张海石和萧时雨,此时张海石已经进入最深层次的入定之中,而萧时雨仍旧昏迷不醒。 太微真人与张海石交好,所以由他和司徒玄策负责照看张海石,白绣裳和秦素这些女子负责照料同为女子的萧时雨。 李玄都本想询问两人的情况,却被白绣裳和秦素一通叮嘱,毕竟李玄都对上宋政已成定局,不管李玄都如何成竹在胸,在旁人眼中都是凶险无比,李玄都面对这两个女子,也是没什么办法,只能唯唯应诺,暗自庆幸李非烟不在此地,否则三个女子加在一起,想想就让人头大。 便在这时,沉吟许久的赤羊翁缓缓说道:“既然是‘天刀’出手,那老夫还有什么可说的。” 秦清问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赤羊翁道:“老夫认输,这一场是道门胜了。” s:///book/1/1490/761543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八章 剑骨 赤羊翁说完之后,直接转身返回儒门阵营。整个儒门阵营寂然无声,纵然大祭酒们想要指责赤羊翁,也不好开口,毕竟谁都知道天人造化境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长生境的对手,尤其是秦清这种处于巅峰状态的长生地仙,除了宋政之外,换谁上去也是一样。 秦清也随之返回道门阵营,与寂然无声的儒门阵营不同,道门阵营中不知是谁起头,竟是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一则是因为道门距离赢下玉虚斗剑只剩下一步之遥,二则是秦清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让道门中人士气大振。 随着道门赢下第八战,在前十战中,道门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如果能赢下第九战和第十战中的任意一战,那么道门便是直接取胜,甚至不必李道虚出手。 接下来的第九战,是道门首先选择出战人选,由儒门后发制人。不过到了此时,能够选择的余地已经很小了,儒门只剩下金蟾叟和宋政两人,必须要宋政对上李玄都,然后金蟾叟胜出,儒门才能与道门打平。如果道门选择李玄都第九战出场,儒门就只能选择宋政出场,如果道门把李玄都放在后面的第十战,儒门只能选择金蟾叟出战。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十分被动先手选人反而成为一种主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道虚的身上,李道虚只是略微沉吟后,说道:“道门出战人选,司徒玄略。” 原本正在照看的张海石的司徒玄略似乎早有准备,扶剑前行。 龙老人微微挑眉,心头一动。 这一次,李道虚明显是有备而来,他带来了两个门人,分别是张海石和司徒玄略,都与已故的司徒玄策大有关系。先前张海石不惜与青鹤居士玉石俱焚,司徒玄略是司徒玄策的亲生兄弟,又会如何选择? 只是到了如今,再说什么也都迟了,只能等结果了。 司徒玄略出场之后,金蟾叟下意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放在鼻下轻嗅。中原人吸闻鼻烟始于本朝,鼻烟也并非中原所产,而是从婆娑州那边运来,所以颇为珍贵,只有一些大户富贵人家才有财力去购买这些。老人手中这个小小的鼻烟壶,以玻璃为材质,又在其内壁勾勒书画山水,虽然价值不菲,但并无什么神异之处,只是老人习惯如此,尤其是在心情不那么平静的时候,或是要做出某个重要决定的时候,嗅一嗅鼻烟,能让他心境平和。 嗅完鼻烟之后,金蟾叟又深吸了一口气,才缓步上前。 司徒玄略腰间悬剑,手按剑柄,“请。” 话音落下,两人几乎同时踏出一步,身形迅速拉近,然后双脚相抵,司徒玄略的左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朝着金蟾叟面庞刺去,金蟾叟则是伸手握住司徒玄略的手腕。 几乎就在同时,司徒玄略腰间长剑出鞘,不过刚刚出鞘一半,便被金蟾叟按住剑首,又生生退回剑鞘之中。 紧接着金蟾叟化掌为拳,于方寸之间,攻向司徒玄略的小腹,虽然司徒玄略也以手掌垫了一下,但还是身形一震。金蟾叟随之再化拳为掌,一掌平平前推,司徒玄略的身形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向后倒飞出去,在半空中止住退势,飘然落地。 司徒玄略其实并没有如何重伤,只是吃了一点小亏,体内气机略有紊乱,似乎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偶尔还满溢出堤岸,但还不至于堤塌成灾。 就在司徒玄略平复自身气机的时候,忽然发觉眼前的金蟾叟不见了踪影,他立时小心戒备,并将神念散布四周,留意一切异常气息。天人境大宗师的神念虽然要逊色于同等境界的鬼仙方士,但却别有一番天人合一的玄妙。此时运转开来,方圆百丈之内,落雪微风都不能瞒过他的感知。 此时的玉虚峰上极为安静,只听得呼啸风声,偶有杂声,是有些地方的山石在经历了数场大战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悄然碎裂。 周围的一切了无异常,但司徒玄略却越来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悸与不安。虽然看不到具体的异常事物,但司徒玄略却感觉身边的环境正在发生某种细微变化。 这种细微的变化,就好似是有伏兵藏于密林之中,所以密林的上方会有鸟群盘旋不落,或是有人藏于夜色之中,故而虫声不鸣。只是司徒玄略还无法发现金蟾叟的所在,这说明对方天人合一的境界远在自己之上,已经将自己完美融入四周环境之中,这便是天人造化境和天人无量境的差距所在。 忽然之间,司徒玄略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不由一惊。 一惊之下,司徒玄略全身骤然一变,裸露在外的肌肤顿时变为玉白之色,显现出冰冷坚硬的质感,浑然不似血肉之躯,好似玉石一般,而他的衣襟毛发上也有剑气流转,使得他整个人好似一柄出鞘之剑。 此乃清微宗的一门秘术,名为“剑骨”,按照清微宗首屈一指的铸剑之道,以自己的体魄为剑胚,铸造成剑,骨为剑骨,躯为剑躯,全身上下甚至毛、指甲都堪比剑器,“万华神剑掌”只能掌中藏剑气,可剑体却是处处蕴藏剑气。修成之后,攻守兼备,几乎没有空门弱点,只能以力降服。 不过这门功法也有极大的缺陷和不足,便是修炼艰难,首先第一点,将人体铸造为剑,其中苦楚可想而知,堪比凌迟刑罚,非意志坚定之人不能修炼,若是承受不住“铸剑”带来的巨大痛苦,便要功亏一篑,不仅剑体难成,而且重则性命不保,轻则成为一个废人,生不如死。二是此法凶险,需要多人辅助修炼,也就是铸剑之人,修炼功成之后整个人失去鲜活生机,宛若冰冷金石,修炼过程中若是铸剑之人修为不足,或是出现什么差池,极有可能炼制成剑器死物,被“铸剑”之人则被困于其中,成为类似器灵异类的存在,永世不得生。 就算侥幸练成 ,还有一个极大的弊端,不能亲近女色,道理也很简单,全身上下好似剑器,又蕴藏剑气,哪个女子能承受得住,故而修炼此法也常常意味着绝后,故而偶有修炼之人,也是留下子嗣之后再去修炼。 正因为这其中的许多弊端,纵然“剑骨”之法厉害非常,不逊于“六合八荒不死身”等大成之法,也少有人能够修炼,近乎失传,休说是在江湖之中,便是清微宗中都少有人知晓这门秘法的存在。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没想到司徒玄略竟是修炼了“剑骨”。 转眼间,司徒玄略已经变得不再是人,而是一把长剑。无以计数的无形剑气从他全身上下汹涌而出,射向四面八方! 剑气激荡,呼啸纵横。 骤然爆发出的剑气,每一道都无坚不摧,眨眼间就在他身周布下一道绞杀一切的罗网,张网以待,而且这张剑网还在向四周扩散,无论金蟾叟的天人合一境界再如何高明,只要不能将自身彻底由实化虚,遇到剑气,仍要抵挡,如此便会显出行迹。 果不其然,金蟾叟在剑气的激荡之下,不得不显出身形。 司徒玄略没有丝毫犹豫,身形猛地旋转起来,离地纵起,布下的剑网随之而动,使其化作一道剑气龙卷,朝着显出身形的金蟾叟冲杀而去。 便在这时,金蟾叟一挥大袖。但见他身前的虚空如火焰燃烧一般开始扭曲,司徒玄略的剑气进入其中,转眼间就消融得无影无踪,就算有剑气能够勉强突破,也是强弩之末,被金蟾叟举手打散。 不过司徒玄策并不怎么在意,他的本意就不是伤到金蟾叟,而是以进为退,在逼出金蟾叟的同时拔出腰间佩剑。此时他的佩剑已是铿锵大作,震颤不休,正应了吕祖的诗句:“匣中宝剑时时吼,不遇同人誓不传。” “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人头携处非人在,何事高吟过五湖。” “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 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司徒玄略的佩剑名为“血裳绝仙剑”,与“天魔斩仙剑”类似,虽然名中有剑,但是不在刀剑评上,因为其严格来说,虽然有剑形,但并非纯粹的剑器,而是近似于法器,其中自有玄妙。相较于“天魔斩仙剑”的诡秘无常,“血裳绝仙剑”则更重于杀伐,而且善于变化,这是司徒玄策当年的佩剑,号称可让地仙血染裳,只是此剑善攻不善守,若是被人偷袭,却是不能用来保命,所以司徒玄策还是死在了龙老人的手上。 但这柄杀伐的杀伐剑器也仅仅出鞘一半。随即也就彻底没了声息。一只手简简单单地伸了过来,按在剑柄之上,将这柄长剑又一寸寸地推了回去,重新收入剑鞘,连已经爆发的剑啸之声都传不出去。司徒玄略全身散发的凌厉剑气。刺劈在这只手上,了无痕迹,不能伤其分毫。 s:///book/1/1490/761543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九章 血裳绝仙剑 司徒玄略之所以不在第一时间拔剑,并非是因为他疏忽大意,更不会是因为自大轻敌,而是因为拔剑本身就是“血裳绝仙剑”的一重变化。 自古以来就有拔剑术的技巧,将拔剑出鞘与偷袭斩击合二为一,意图在出其不意之下造成一击必杀的结果。发展至后来,又与闭鞘蓄气结合,结果就是平日里长剑等闲不会出鞘,而出鞘一剑威力奇大,甚至还有刺客杀手之流用十数年的时间来蓄养一剑,然后以这一剑刺杀远胜自己的高手,又被称作是一生仅此一剑。 司徒玄略携带的“血裳绝仙剑”便是如此,至今已有近十年未曾出鞘,其威力可想而知。不过金蟾叟见多识广,也看出了这一点,两次打断“血裳绝仙剑”的出鞘。 要知道“血裳绝仙剑”并非纯粹剑器,与“人间世”、“叩天门”都有不同,概括而言,“血裳绝仙剑”对于用剑之人并无太多境界要求,“人间世”、“叩天门”贵在能与持剑者的境界修为相合,持剑者的境界修为高上一分,剑的威力就会大上一分。不过如果仅仅在天人境界,“血裳绝仙剑”和“天魔斩仙剑”的威力却是要胜过“叩天门”和“人间世”,换而言之,当今世间,“叩天门”在李道虚手中才能发挥最大威力,唯有李玄都手中才能将“人间世”发挥极致。 此等情况下,“血裳绝仙剑”和“天魔斩仙剑”反而是最适合天人境大宗师的兵刃,再配合“剑骨”之躯,司徒玄略对上高一个境界的对手也足以抗衡一二。 金蟾叟能两次将“血裳绝仙剑”强行推回剑鞘之中,可见其修为之高、境界之深。紧接着,金蟾叟又是一掌平推,不仅将刺入自己手背的所有牛毛剑气悉数逼出体外,血红小点转瞬自愈消失,而且五指仿佛遮天蔽日一般,充斥了司徒玄略的视野,可谓是一叶障目不见五岳,就连司徒玄略体内气机的运转都变得凝滞起来。 在一众观战之人看来,金蟾叟的出手当真是平平无奇,波澜不惊,不说山摇地动的威势,便是声响也没有半点。甚至许多修为稍低之人,就看到两人一触即分,司徒玄略想要拔剑却没能成功,然后身形一晃,似乎被金蟾叟推了一下。 不过两人脚下地面已经化作齑粉,可见金蟾叟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 天下五大宗门,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阴阳宗、补天宗,刚好对应原本的东南西北五大地仙,清微宗能够雄霸江北,李道虚固然功不可没,可清微宗中人才辈出也是不能忽略的事实,无论是张静修,还是徐无鬼,都自认在识人授徒方面远不如李道虚,如果司徒玄策不死,李玄都不曾离开清微宗,那么清微宗就是一门三地仙了,甚至李太一在多年之后,也未必不能跻身长生境,如此一来,在近二百年中,清微宗都能独尊于江湖。 在人才济济的清微宗中,司徒玄略能够担任天机堂堂主,长期居于清微宗核心,可见其不俗之处,不是一个司徒家出身就能解释得通的。 事实上,李道虚虽然待李道师更为亲近,但更多是因为多年的师兄弟以及连襟的缘故,真要说起做实事,李道虚还是更为依仗司徒玄略。 司徒玄略受了金蟾叟的一推之力后,并未如金蟾叟所想的那般的飘飞出去,只是身子一晃,便化解了这股看似轻描淡写的磅礴距离, 下一刻,司徒玄略的身形连通身上的衣物都变得透明起来,仿佛玉石雕就,呈现出半透明之色,以至于光线扭曲,使得司徒玄略的实际位置与眼睛看到的位置有了微妙的偏移。 金蟾叟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这一点微妙变化,被司徒玄略以剑指点中肩头,爆开一簇血花。司徒玄略已经修成“剑骨”,身体毛发无一处不能媲美剑器,金蟾叟被司徒玄略戳中一指,便如倍司徒玄略刺中一剑,再加上儒门不以体魄见长,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 趁此时机,司徒玄略再次握住腰间“血裳绝仙剑”的剑柄,试图拔剑出鞘。 金蟾叟见此情景,心知再想阻挡司徒玄略拔剑恐怕为时已晚,干脆直接一掌朝着司徒玄略拍来,摆明了就算司徒玄略成功拔剑出鞘,也要伤在他的一掌之下。 司徒玄略右手握住剑柄,左掌迎上。此时司徒玄略的体魄已经有了几分剑器特质,如玉石一般坚硬,迎上金蟾叟的一掌之后,司徒玄略的整条手臂便如一柄长剑寸寸碎裂,同时也有一道剑气从他的掌心激荡而出,刺在金蟾叟的掌心之上。 金蟾叟身形一震,向后飘退,抬掌一看,他的整个掌心已经是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就在此时,司徒玄略终于拔剑而出,只见得一道淡淡的血色涟漪以司徒玄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首当其冲的便是金蟾叟。血色涟漪毫无阻碍地穿过金蟾叟,没有触发任何护体罡气或者宝物,就好似清风拂面,可金蟾叟的面皮上却猛地涌上一抹不正常的血红,金蟾叟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不休,似乎要破体而出。 金蟾叟心中一惊,暗道“血裳绝仙剑”果然不同寻常,运转“浩然气”镇压体内翻涌的气血。 只见司徒玄略手中多出一剑,比起“天魔斩仙剑”要略长稍许,剑锋薄如蝉翼,两侧剑刃都近乎透明,唯有在中间一线位置有一道血线。 方才拔剑便是“血裳绝仙剑”的第一重变化,之所以很难防备,是因为这一重变化并非直接伤敌,而是加速气血流转,反而有治愈内伤的奇效,可凡事总有限度,便是治病救人的良药,若是服用过多,也会变成要人性命的毒药,“血裳绝仙剑”的第一重变化便是如此,影响对手体内气血,再以气血影响气机,若是应对出错,自身体内气血和气机便会结成一张大网,阻塞经脉、穴窍,围困丹田,等同是自己将自己困死,不过金蟾叟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修炼的又是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弱点的“浩然气”,虽然应对起来有些棘手,但还不至于无法应对。 紧接着司徒玄略手提“血裳绝仙剑”,身形一掠,化作一道血色长虹直奔金蟾叟而去。 金蟾叟在平复气机之余,挥袖相击,如精铁相击,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金石声。 金蟾叟微微皱眉,身形向后飘退。司徒玄略紧随其后,手中“血裳绝仙剑”生出第二重变化,只见得“血裳绝仙剑”开始由实化虚,整个剑身在刹那间凝缩成一点血光,乍一看去,就好像司徒玄略手中只有一个剑柄,十分诡异,司徒玄略的动作不变,仍旧照常运剑。 慈航宗的“慈航普渡剑典”中威力最大的一式名为“万劫佛光”,其中关键就在于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而“血裳绝仙剑”的第二重变化也是如此,凝聚于一点,威力大增,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金蟾叟的袍袖被这一剑撕裂,继而司徒玄略一剑中宫直进,这次不是刺向金蟾叟的肩头,而是直刺胸口。 随着尖锐声响,金蟾叟的衣袍寸寸碎裂,显露出外袍下的一身金甲。 这件金甲没有肩甲、臂甲、腰甲等部位,只是护住了躯干,在正中位置还有一面可以映照人影的护心镜,化作一点“血裳绝仙剑”便是刺在了这面护心镜上,未能建功。 道门这边宝物层出不穷,儒门这边也有宝物,送给王天笑的理学圣人的随身玉佩只是其中之一,金蟾叟身上的这件宝甲也是其中之一,铸造于前朝大晋年间,曾经是皇室珍藏,在金帐铁骑踏破大晋的大好河山之后,这件宝甲流落江湖,几经辗转落入了儒门的手中,虽然不能与“阴阳仙衣”相提并论,但也是宝物中的顶尖上品,关键就在于“坚固”二字,就算是硬挨上长生境的一击,也不算什么,唯一不足是这件宝甲因为材质太过珍惜的缘故,只能护住上身,不能覆盖全身,功用就大打折扣了。 司徒玄略脸色微变,身形倒掠,同时掌中“血裳绝仙剑”生出第三重变化,只见得“血裳绝仙剑”由一点化作一线,细如丝发,却又延续极长,就好似一条极细的长鞭。 司徒玄略手腕一抖,“长鞭”席卷而出,故意绕开了金蟾叟躯干上的金甲,攻向金蟾叟的头颅和四肢。 金蟾叟纵身躲开,剑气在地面岩石上一阵猛烈划抹切割,摧枯拉朽。 金蟾叟本以为自己能轻松拿下司徒玄略,没想到会陷入到现在这般局面之中,虽说金蟾叟仍旧不觉得司徒玄略能胜过自己,但心中却是生出几分恼火之意。 金蟾叟索性震碎身上的残破衣物, 只剩下中衣和宝甲,同时掌中也出现了一柄长剑,剑首位置直接是蹲坐着一只金蟾。  s:///book/1/1490/762430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章 变化无穷 金蟾叟脸上所有的笑意缓缓敛去,望向司徒玄略的目光冰冷无比,如同即将落到待宰的牲口头上的屠刀。 他已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下一刻,金蟾叟一剑直奔司徒玄略而去。 与此同时,司徒玄略的面前有一朵“血色莲花”骤然绽放。他手中的“血裳绝仙剑”施展出第四重变化,仿佛一把合拢的纸伞被撑开,就像一面大盾挡在司徒玄略的面前。 金蟾叟一剑悬停于前,针锋相对。 金蟾叟脸色微微凝重。 司徒玄略闭上双眼,周身气机骤然暴涨,如大江大河奔流入海。 他竟是直接在金蟾叟面前破境,由天人无量境跻身天人造化境,虽然这种短暂的破境不能持久,就好似潮起潮落,有潮起之时,也有潮落之时,终究还会跌落回原本境界,但也十分了不起,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与此同时,“血裳绝仙剑”所化的血莲将司徒玄略笼罩其中。 金蟾叟此时有两个选择,一是现在全力出手,打断司徒玄略的破境过程,二是等到司徒玄略破境完毕之后再与他公平一战。 金蟾叟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要强行出手打断司徒玄略的破境。 便在此时,又有一个司徒玄略神游出窍,本尊盘坐于地,神魂则是腾空而起,握住化作伞形的“血裳绝仙剑”对上了金蟾叟。 司徒玄略将手中“血裳绝仙剑”挡在身前,轻轻一旋,激射而来的剑气竟是不着力一般,向四周激射而去。 紧接着司徒玄略又将“血裳绝仙剑”一转,无数剑气结成剑网,随之而动,如瓢泼一般朝着金蟾叟当头泼下。 金蟾叟手中已是握住长剑,身随剑行,直接将剑网搅烂。 司徒玄略不退反进,朝着金蟾叟大步而行。 双方之间的距离眨眼间便只剩下不足三尺。 清微宗曾经号称剑道举世无敌,我倒要看看你们清微宗究竟是怎样的无敌! 金蟾叟冷笑一声,手中长剑狠狠劈在“血裳绝仙剑”上。 两人脚下的地面瞬间破碎,如遭地震,地面上的积雪则跳跃而起,悬于半空,化作齑粉。 司徒玄略再次催动“血裳绝仙剑”的第五重变化,一剑化十,十剑化百,百剑化千,密密麻麻攒射金蟾叟,竟是有了几分沙场上箭雨如幕的景象。 金蟾叟依仗身上宝甲,并不躲闪,只是用手中长剑扫开射向面门和四肢的血剑,响起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劈啪声响。 金蟾叟硬是顶着密密麻麻的血剑,一跃而起,连刺数十剑。 剑剑不同,虚实不定。 司徒玄略催动“血裳绝仙剑”变回最初的长剑形态,对上金蟾叟的手中长剑。 剑芒一掠,司徒玄略已经被刺穿小腹。然后身形一闪,已经回归本尊。 此时司徒玄略已经暂时跻身天人造化境,伸手握住“血裳绝仙剑”,用出了第六重变化。 司徒玄略横剑身前,两指轻轻抹过剑身,剑身清亮如水。 只听得剑上响起尖锐声响,竟是与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有异曲同工之处。司徒玄略一点剑身,所有声音瞬间凝聚一线,朝金蟾叟拦腰“斩”来。 金蟾叟不退不避不让,干脆流落地一剑直斩。 两两相撞。使得空间出现阵阵扭曲。 司徒玄略再度弹剑,声音越来越急,一线接一线,线结成网,朝着金蟾叟当头罩下。 金蟾叟一声长啸,整个人如是与手中长剑合作一体,化成一道凛冽剑光,扶摇直上。 这张看似杀机重重的大网被被剑光一冲而散。 司徒玄略脸色不变,只是轻轻抖袖,从袖口中飞出十二道剑光,十二道上品飞剑如有灵性,自行结成玄奥阵法,迎向凛冽剑光。 金蟾叟所化剑光迅若闪电,在刹那间连闪十二次,每次都幻出八道剑芒,七假一真,放眼望去,漫天尽是辉煌剑光。 一气之间,金蟾叟击落了九道飞剑,虽然还是有三道飞剑硬撞在剑光上,一一爆开,炸的剑光忽明忽暗,但仍是被剑光强行冲破了阵法,直奔司徒玄略而去。 司徒玄略的脸色终于露出几分凝重,左手五指在“血裳绝仙剑”上连弹,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接连不断地撞在剑光上。 剑光倏然收缩,显出握剑的金蟾叟。 此时金蟾叟周身有白色光华流转,剑气缭绕,他深吸一口气,剑势一变,犹如春雨润物无声,似是一汪春水绵绵不绝,剑气似烟雨茫茫,泼洒落下。 司徒玄略的身形一闪而逝,以“星转斗移”于刹那间来到金蟾叟的身后,因为宝甲的缘故,只能对着金蟾叟后脑一剑刺出。 金蟾叟早有防备,反手负长剑,于千钧一发之际挡下了这绝命一剑。 紧接着金蟾叟气势猛然暴涨,手中长剑更是有肉眼可见的剑芒吞吐不定。 司徒玄略向后急退。 金蟾叟身形凭空侧转,手中长剑横掠。 金蟾叟不得不放弃司徒玄略,转剑回守。 剑气似如东海大潮,在大潮之中,一道圆月剑光升起,如沧海明月。 金蟾叟一晃右手,两指间夹着一道金色符篆。 这道金符不是金蟾叟临时书就,而是提前写好,存放于须弥宝物之中,无论符纸本身,还是画符所用的笔墨,都绝非凡品,符纸是以天雷木制成的纸笺,自带天雷之气,笔墨则是掺杂了蛟龙鲜血,又隐含龙威,最后再由金蟾叟亲自执笔以古篆书就一个“镇”字。 此符珍贵程度可想而知,也正因为珍贵无比,金蟾叟先前才迟迟没有用出。 金蟾叟一挥手,这道“镇”字符轻飘飘地落在司徒玄略身上。 司徒玄略的身形骤然凝滞,动弹不得。 金蟾叟又是一挥手,飞出三道雷符,化作三道雷霆轰向司徒玄略。 三道雷霆临身,司徒玄略不惊不慌,以“剑骨”硬抗三道雷霆而毫发无损。 金蟾叟脸色变得凝重无比,他听闻过“剑骨”的名声,但从未见过,今日得见,方才知道其中不俗之处。 不过他既然能够位列儒门七隐士,自然不仅仅是符篆上的手段,手中长剑一震,生出冰冷的森森阴气,剑身上仿佛有冤魂缠绕,阴冷悲戚之意瞬间充斥此间。 这门剑气可谓是完全摒弃了儒道两家的堂皇大道,走入一条崎岖难行的小径之中,实是已经与邪道功法相去不远,不过与寻常邪道中人又有不同的是,金蟾叟因为境界极高的缘故,距离所谓的阴之极致已经不远,只要臻至阴极之境,再阴极阳生,便可重回大道。 一剑如同孽龙,刺向司徒玄略。 司徒玄略伸出双手,“血裳绝仙剑”再生变化,彻底化作无形,在掌间绽起血光,徒手将这一剑握在掌中。 金蟾叟手中长剑一震,竟是由实转虚,不但趁机脱离了司徒玄略的双手,而且还直奔他的胸口而去。 司徒玄略不敢大意,一掌向前推出,氤氲在他掌间的血色剑光激射而出。 下一刻,司徒玄略的胸口绽开一朵血花,不过金蟾叟也不好受,被血光穿过咽喉,流血不止。这便是“血裳绝仙剑”的威力所在了,长生地仙尚且不能防备,更何况是天人造化境。 一道极淡的红线在金蟾叟身后诡异闪现,细如毫发,若不凝神细看,根本让人无从觉察。在接近金蟾叟后脑的时候,那丝血线刹那间凝实,化作一柄血红色的三尺长剑,剑身上波光粼粼,似是血光涌动,却不见持剑之人。 在千钧一发之际,金蟾叟堪堪偏开头颅,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这夺命一剑。不过还是被剑气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金蟾叟迅猛转身,朝着自己身周八方出剑,不留丝毫间隙,将司徒玄略暂且逼退,然后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血痕,脸色阴沉,“‘七杀剑诀’。” 司徒玄略并不答话,挺剑上前。 金蟾叟与司徒玄略刚一交手,顿时陷入缠斗的状态之中,只见得司徒玄略剑出如龙,一道道血光闪烁,掠出一道道久久不能消散的轨迹,剑气蜿蜒纵横,犹如无孔不入的绵绵春雨,散布金蟾叟的周围,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结丝成网,疏而不漏,若是金蟾叟不敢正面硬拼或者稍为犹豫,立即就要被千万剑气形成绞杀之势,所以即使不想拼也非拼不可了。 如果仅仅如此,“七杀剑诀”与那些寻常剑招也无甚区别,金蟾叟出剑应对就是,远不能算是仅次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的第四大剑诀,关键在于全力催动“七杀剑诀”的时候,金蟾叟体内的鲜血也随之涌动,竟是生出一股要破体而出的感觉,若非金蟾叟是纯粹武夫,体魄凝练,近乎于不漏之身,可以自如掌控自身气血,换成其他人,早已经是七窍流血。可就算如此,金蟾叟的几处皮肤也向上凸起,其下仿佛有活物一般不断游走各处,似是有什么事物想要破体而出。 s:///book/1/1490/762430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一章 斗天狗 read2();此时战况让众多观战之人大感出乎意料之外。 本以为司徒玄略只是略微应付一下就要认输,万没想到司徒玄略竟是摆出了拼命的架势,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司徒玄略还成功把金蟾叟逼迫到了颇为狼狈的境地之中。 这便是人才鼎盛的清微宗吗?这次玉虚斗剑,代表道门出战的十一人中就有四人是出自清微宗,分别是李道虚、李玄都、张海石、司徒玄略,其中张海石已经拿下一局,李道虚和李玄都更是定海神针。要知道儒门出战之人也不过八人而已,王天笑、上官莞、宋政并不能算是儒门之人。 若是清微宗中人四战全盛,那可真是流传后世的佳话了。当然,已经没有这个可能,无论司徒玄略还是李玄都,只要赢下一局,李道虚便没有出手的机会,除非两人皆负,李道虚才会与龙老人交手,可如果是这样,那也算不上四战全胜了。 只见得无数诡秘无常的剑气朝着金蟾叟激射而去,金蟾叟凭借浑厚无比且没有破绽的“浩然气”一一弹开,如同撑了一柄大伞,轻轻转动伞柄,落在伞面上的雨滴便会被甩飞出去。 正邪相争多年,除了根本法门之外,其他法门都或多或少流传在外,地师可以在剑秀山搜集各宗绝学,清微宗寻到“七杀剑诀”也并非什么难事。甚至当年李玄都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参考了各家的剑诀。 不知是否巧合,最为契合“血裳绝仙剑”的功法正是“七杀剑诀”,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血裳绝仙剑”便传到了司徒玄略的手中,司徒玄略便是从那时候开始转修“七杀剑诀”。不过司徒玄略城府深沉,从不在人前显示分毫,休说是外人,便是清微宗中也少有人能够知晓。 在司徒玄略用出此等绝技之后,着实打了金蟾叟一个措手不及,不过金蟾叟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在初时的失措之后,很快便稳住了阵脚,以“浩然气”运剑,手中长剑法度森严,气势雄浑,任凭司徒玄略剑招精奇,始终守得是滴水不漏。 此时金蟾叟怒气渐消,重新恢复清明,已经想明白如今的形势。正所谓飘风骤雨不可长久,司徒玄略通过秘法强行跻身了天人造化境,这才能与自己不分高下,司徒玄略要做的自然是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而他的应对之道也是简单,那就是一个“拖”字,拖到司徒玄略跌落回原本的天人无量境,此等在短时间内强行拔升境界修为的秘法都有不小的隐患,本质上都是寅吃卯粮的透支之举,结束之后多半要进入虚弱状态。待到那时,便是司徒玄略的死期。 想到此处,金蟾叟守得愈发稳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观战众人都是久经江湖阵仗之人,很快也明白了金蟾叟的意图,觉得合情合理,虽说司徒玄略隐藏够深,手段迭出,已经是十分了不起,但对上了金蟾叟,多半还是难以取胜。 不 知何时,秦素悄悄地来到了李玄都的身旁,李玄都自是察觉到了,不过没有在意,目光仍旧落在场中的司徒玄略和金蟾叟身上。 秦素小声问道;“司徒师兄能赢吗?” “很难。”李玄都低声道,“不过我也没有料到这位同门师兄藏得是如此之深,若是再给他二十年的时间,金蟾叟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便在此时,司徒玄略忽然向后退去,手中的“血裳绝仙剑”重新归回本来面目,剑刃薄如蝉翼,唯有中间一线鲜红。 金蟾叟立在原地不动,并未追击,中气十足道:“好一个司徒玄略,倒是没有堕了你家兄长的威名。” “过誉了。”司徒玄略神情平静,“我家兄长天纵奇才,我不及他万一,与他相比,当真是萤火之光比之皓月之辉。他本该如明月东升,照亮长夜,可这轮明月却被天狗吃掉了,我身为兄弟,却不能为他报仇。幸而有了玉虚斗剑的契机,方能与这天狗斗上一斗,至于能斗到什么程度,只能看天意了。方才一炷香的时间,你我过招一百九十六,我已经知道阁下的虚实。” “你知道我的底细又如何?”金蟾叟浑然不以为意,“我同样知道你的底细,你拼尽全力且手段尽出,又可曾伤得了我?还有你那借来的造化境界,又能持续到几时?” 司徒玄略淡然笑道:“足以让阁下尽兴就是。” 金蟾叟冷哼一声,“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司徒玄略道:“玄略自兄长身故以来,博观约取,尽览众家之长,所以手段还是有一些的,定然不会让阁下失望。” 推荐下,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话音未落,司徒玄略整个人化作一道血光,几乎转瞬间就已经来到金蟾叟的面前,掌中的“血裳绝仙剑”化作一个尖锥,疯狂旋转,直直刺向金蟾叟的胸口。 金蟾叟既是依仗境界修为高深,也是依仗身上的宝甲,自负到不闪不避,任由这一剑刺在宝甲的护心镜上,地动山摇,宝甲上的甲叶簌簌作响,好似风过山林,树叶哗啦作响。金蟾叟站在原地,不摇不晃,唯有脚下地面延伸出无数蛛网状的裂痕。 众多观战之人都是修为艰深之辈,虽然未必能登场比试,但放在江湖上也是名动一方的大人物,见多识广,什么场面不曾见过,但见到这一幕,仍旧是心绪起伏。玉虚峰不同于寻常峰峦,乃是道门祖庭所在,山石坚硬无比,经历了前面数场大战,至多是留下些许痕迹,谈不上毁坏,两人能踩踏出裂痕,可见修为之深,金蟾叟有此修为不稀奇,司徒玄略竟然能不落下风,便是让人惊讶了。 见此情景,秦素便要开口相问,李玄都却是早有预料,说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秘法,当年的我对于这些什么秘法没什么兴趣,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那种堂堂正正取胜的手段,待到二十岁之后,我就没再接触过清微宗的功法了,就拿这‘ 七杀剑诀’来说,我便毫不知情,还有大师兄的‘血裳绝仙剑’,我也只是久闻其名,直到今日才算是真正见到。” 秦素笑道:“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你们清微宗竟然也这般藏着掖着,就连你也有不知晓的机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刻意束音传声,避开秦清和其他观战之人,“听秦大小姐话语中的意思,你是对补天宗上下了若指掌了。” 秦素道:“差不多,我爹从来不瞒我,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就没你的福气,自小到大,我明白一件事情,哪怕是亲近之人,也会在有些事情上瞒着你,所以你要学观察,自己去想去猜,而且清微宗的风气,虽然不会故弄玄虚,但也是勾心斗角。” 秦素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得一声巨响,两人举目望去,就见司徒玄略与金蟾叟一同前冲,轰然撞在一起,这次可没有什么玄妙可言,“七杀剑诀”有多重变化,除了隐秘无形之外,也有决然舍命一击,此时司徒玄略便是用出此等剑招,与金蟾叟拼了一个两败俱伤,金蟾叟本想固守,只是等了此时,也守无可守了,只能硬拼。 两人分开之后,司徒玄略脸色苍白,咳嗽不止,乃至于七窍中都流出鲜血,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不过金蟾叟也好不到哪里去,发髻被打散,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不复先前的名士风范。 金蟾叟在等,等司徒玄略耗尽强行借来的修为,重新跌落回本来境界,遭受秘法的反噬。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他的天人造化境是脚踏实地走上来的,稳固无比,而司徒玄略不同,走捷径借来修为,便如空中搭建阁楼,根基不稳,终归会有倒塌的一刻。 金蟾叟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腹之间好似烈火灼烧,方才司徒玄略那一剑,虽然被他身上宝甲的护心镜挡下,但无形无质的剑气还是透过宝甲伤到了他的内腑,金蟾叟已经多年不曾受到如此伤势,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这种内伤的感觉,现在重温此等感受,竟是有些陌生。 便在这时,司徒玄略再度攻至,两人之间出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剑芒,继而剑芒一闪而逝,两人各自飘退十余丈,方才止住了退势。 两道细细的血流从司徒玄略的鼻孔中缓缓流淌而下,鲜血也从血红之色渐渐透出几分乌黑,不过司徒玄略并不擦拭,又是一剑攻去。 金蟾叟终于忍受不住这等换伤之举,大喝一声,“难道你觉得你能胜过老夫不成?” 司徒玄略面带微笑,“从始至终,我就没想过能胜过任何一位隐士。” 金蟾叟喝道:“那你又是为何这般拼命?” 司徒玄略身形如烟,再度出剑,同时他的声音也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并不求胜过你们,我只是想让你们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一些代价而已。”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二章 第十战 read2();话音未落,司徒玄略手中的“血裳绝仙剑”与金蟾叟的长剑再度相击三次,然后只听得金蟾叟一声惨叫,却是司徒玄策用出了“血裳绝仙剑”的最后一重变化,长剑化作一道血针,射入了金蟾叟的左眼之中。金蟾叟根本未曾料到,便也无从防备,而且眼睛本就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又不好以外物护住,自然被司徒玄略一击建功。 幸好司徒玄略在射出血针的时候已经无法支撑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气息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否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是废了。 不过司徒玄略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被金蟾叟一掌推在胸口,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落地之后,境界修为开始跌落,气息迅速萎靡下去。 金蟾叟一手持剑,一只手握住了左眼,虽然伤势不算致命,但巨大的疼痛却让他愤怒欲狂,不断挥舞手中长剑,剑气纵横激射,在地面上留下道道剑痕,有的甚至激射向远方,击碎山石积雪无数。 金蟾叟在短暂的狂怒之后,立时将发泄的目标放在了刺瞎自己左眼的司徒玄略身上,一剑向司徒玄略斩去。只是司徒玄略并非不知变通之人,还未等金蟾叟朝自己出剑,便已经高声道:“这一战是我输了。” 可金蟾叟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势要将伤了自己的司徒玄略置于死地,以泄自己的心头之恨。 便在这时,李玄都终于是出手了。在不坏规矩的前提下,李玄都不好贸然出手,可司徒玄略已经认输,金蟾叟还要继续出手伤人,便是他们的不对了。 只见李玄都徒手捉住了金蟾叟的长剑,金蟾叟立时感觉手中长剑竟是动弹不得,不由大惊,也顾不得捂住受伤的左眼,当即以左掌拍下。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一掌迎上,两掌相交,金蟾叟但觉全身气血都是晃了一晃,险些呕出一口血来。金蟾叟不敢再与李玄都交手,想要后撤,可李玄都却不想这么放过他,伸手一抓,扯住了金蟾叟的宝甲,生生拽回了金蟾叟,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心口。这一指的指力不仅透过了金蟾叟身上所着的宝甲,而且还将刺入金蝉手左眼的“血裳绝仙剑”逼了出来,使其飞向司徒玄略。指力入体之后,金蟾叟身子一软,摔倒在地。 也就在此时,宋政也终于出手了,飞身而上,发掌猛向李玄都后心击到。李玄都撇开金蟾叟,反手回击,喝道:“这便是第十场吗?”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斗在一处,宋政虽然是鬼仙,但拳脚功夫也是相当不弱,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间已变了十来门功夫。李玄都给他陡然一轮急攻,一时也只能防守。 趁此时机,紫燕山人和白鹿先生忙扶起金蟾叟,一人一掌按在金蟾叟的后背上,助他化解李玄都的指力。道门这边,三玄真人和季叔夜也已经扶起了司徒玄略,喂药的喂药,运功的运功。帮助司徒玄略稳定伤势,不至于步了青鹤居士的后尘。 相斗片刻之后,李玄都用出自己最拿手的清微宗“万化神剑掌”,这套掌法本是出掌极快,千变万化,虚实不定,可此时李玄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缓缓出掌,将宋政的拳脚一一挡开。 若在平时,宋政决不会以己之短去攻敌之长,可此时毕竟不是正式比斗,金蟾叟坏了规矩在先,引得李玄都出手,李玄都这才有了出手的名义,同理,李玄都想要趁机杀掉金蟾叟,宋政也不会坐视不理,两人奋不顾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是出于形势,倒也说不出什么,可如果一上来就手段尽出,难免会被扯到别有用心、早有预谋上面,却是于声名不利。 两人此番二度相逢,这一次相斗,乃是在天下顶尖人物之前交手。两人谁也不愿意落入下风,被对方占到便宜。李玄都一上来便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以掌法代替剑法;宋政忽拳忽掌,忽抓忽拿,以拳脚功夫代替刀法,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毕竟宋政也是当年“魔刀”,曾经挑战李道虚,就算如今弃了“魔刀”,但根底还在,一时间也是与李玄都不分轩轾。 两人越斗越快,秦素在秦清身旁观战,只觉得眼花缭乱。此刻李玄都和宋政二人身形招式快极,竟连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太分明,有些时候还在思索回味上一招,可转眼之间,两人已经过了不知几招。 秦素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不胜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出招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有人看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些人暗忖自己对上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却发觉自己只怕是一招也接下来,只能闭目等死。 不过相较于秦素,秦清却是看得分明不仅看得明白,而且还大有滋味。毕竟两个同境高手过招,便是秦清也有所裨益。然后转眼去看秦素,只见她脸色微微发白,双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却无惊异或担心的神态。 这便是秦清最欣赏自家女儿的地方,平日里害羞腼腆不算什么,到了关键时候能有静气,却是十分不易了。 李玄都和宋政如此斗了近百招之后,双掌一对,各自向后退去,然后也不再上前,只是遥遥对峙。 便在此时,李道虚开口道:“第九战,金蟾叟获胜。” 如此一来,儒门便只是落后道门一胜,接下来的第十战就显得尤为重要,不仅仅是因为“压轴”的缘故,而且还决定了接下来的走向。 此时道门五胜,立于不败之地,儒门四胜,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如果道门在第十战取胜,那么就赢下了这次的玉虚斗剑,可如果儒门赢下了第十战,则会进入到真正一战决定胜负的第十一战。 虽然现在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朗,到底何人出战已经没有悬念,但必要的规矩还是要有,第九战是 道门首先选择出战之人,儒门后发制人,那么第十战就反了过来,儒门先行选择出战之人,道门后发制人。 龙老人没有丝毫斟酌沉吟,直接说道:“儒门第十战出战人选,宋政。” 这一次,龙老人破天荒的地主动开口道:“徵官,就有劳你了。” 宋政微微一笑,“请先生放心就是。” 紧接着李道虚道:“道门第十战出战人选,李玄都。” 无论是道门上下,还是敌对的儒门,对此都早有意料,也不觉得如何惊讶。 已经小小交手一次的李玄都和宋政走上前来,各自行礼,然后宋政主动开口道:“都说造化弄人,果真不假。上次在白帝城见到清平先生,清平先生距离长生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可转眼再见,清平先生的长生境已经是唾手可得,实在是让人惊叹。” 李玄都听出了宋政话语中的些许讥讽意味,丝毫不以为意,说道:“自古以来,都是顺大势者昌,逆大势者亡,宋先生早在多年之前就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可迟迟迈不出去这一步,蹉跎至今,借着金帐之变方能跻身长生境。方才宋先生说我的长生境是唾手可得,此话不假。由此可见,到底谁顺大势,又是谁在逆大势而为,已经极为分明了。” 宋政微微一笑,“得来太易未必是好事,经历些挫折也未必是坏事,正所谓好事多磨。” 李玄都笑了笑,“道理说尽,说到最后,还是要在手底下见真章。” 宋政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上次玉虚斗剑,宋某人对上老李先生,这次玉虚斗剑,宋某人又对上了小李先生,真是缘分。”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运转气机,两位长生地仙的气机是何等庞大,天人境就能引动异象,更何况是长生境界?两人气机相触,水火不容,竟是平地生风,吹得玉虚峰上的积雪飘摇而起,好似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一时间竟是乱雪迷人眼。 风雪之中,李玄都负手而立,身上的“阴阳仙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行,紧随疾行的一道人影。 宋政所过的一线路径上出现无数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 气势磅礴壮阔。 不紧不慢前掠中的宋政眯起一双丹凤眸子。大有无人可挡之意思。 始终站立原地不动的李玄都气态雄浑不输宋政。 下一刻,李玄都叶一掠而出,两道身影几乎在同时对撞而去。 若是按照年纪区分,李玄都是年轻一辈,宋政是壮年一辈,地师等人却是年老一辈了,在壮年一辈中,本是宋政最为耀眼夺目,而到了年轻一辈,却是以李玄都为最。 到了今日,两个一前一后登顶江湖之人,终于对上,也是玉虚斗剑的第十战。 李玄都对宋政。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三章 魔刀 read2();两者撞在一起,整个玉虚峰都为之一震,天地之间骤响黄钟大吕的巨响,被狂风席卷起的大雪愈发飘摇不定。 宋政以手刀劈向李玄都的面门,李玄都并不格挡,而是直接一掌推在了宋政的胸口。 李玄都的额头上立时出现了一道血红痕迹,宋政却是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 若论体魄,若论气力,就算李玄都没有完全跻身长生境界,也不是宋政这位鬼仙可以媲美的,不过宋政也并非不堪一击,不等完全卸去李玄都的一掌之力,就止住退势去而复返。 宋政的身形飘忽不定,时隐时现,转眼间就出现在了李玄都的身侧,一肘撞向李玄都的太阳穴,李玄都抬手格挡,两人身形俱是一震。 李玄都仍旧立足原地不动分毫,只是在地面上留下了两个脚印,宋政再次消失不见,出现在李玄都不远处,袖口微摇。 宋政轻笑道:“以鬼仙之身近身而战,果然差些意思。” 李玄都淡淡道:“何必玩这些虚的,如果是澹台云在此,我们还能比一比拳脚,换成当年的宋政以‘魔刀’跻身长生境界,也可以比一比兵刃,唯独今日的宋政不行,既比不了拳脚,也比不了兵刃。” 宋政点了点头,“此言不错,如果是当年的我,还真能用手中之刀,领教下你手中之剑,看看你到底得了老李先生的几分真传。” 话音落下,宋政伸手一引,雪花随之而动,在宋政的掌中凝成一把雪刀,宋政握住这把雪刀,身形倏忽不见。 此乃宋政当年的绝学“天地任我行”。 宋政整个人如幻影一般,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让人根本不知道他会从何处出刀,又该防守哪一个方位。 李玄都也曾参悟宋政的这一刀绝技,对其算是颇有了解,说是一刀,实则有许多变化,也会表现为不同形式,若是初学此刀之人,比如李玄都,只能形似,而宋政作为创出这一刀之人,已经不拘泥于形式,也就是放弃了招数,只剩下理念。所以此时宋政用出,已经是不见痕迹,只剩下“天地任我行”的内核关键,便是逍遥,不过此“逍遥”并非地师的“逍遥”,而是天大地大,都大可去得,此时宋政便是如此,无不可去便无处不在,难以把握其位置。 不过李玄都的应对方法也简单,那便是不动。 清风无形无质,难以捉摸,可清风拂过山岗,山岗安然不动,清风便也无可奈何。 宋政围绕李玄都急掠,不断出刀,使得李玄都周围丈许之内尽是为无形刀气。 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正如秦清被称作“天刀”,是因为他有天算之能,能够未卜先知,而宋政之所有“魔刀”的称号,皆是因为他的刀法离经 叛道,被人视作已入魔道。 寻常功法,都是向生而行,根本在于抱元守一,明心见性。若是运用兵刃,则是以人御器。然而宋政的“魔刀”却要向死而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又自乱心性,全凭刀意主宰自身行动,以器御人。放在旁人眼中,这等法门不仅违背常识,而且违背人之天性,自然就是魔道了。 故而“魔刀”和“天刀”是两个极端,“天刀”是将计算发挥到极致,抛却人性,只余神性,唯有绝对的理智,故而出刀之时,仿佛苍天落子,丝毫不多,分毫不差。而“魔刀”同样是抛却人性,却是只余兽性,不依靠理智,一切凭借直觉本能,出刀时癫狂似如凶兽魔头。 如果宋政凭借“魔刀”跻身长生境,未必不能为后世用刀之人开创出一条阳关大道,可惜宋政半途而废,这“魔刀”也未能完善,还有许多瑕疵不足,不似秦清的“天刀”那般圆满无缺,若是对上天人境的对手也就罢了,对上长生境的对手,就有些稍显不足。 不知是否巧合,“天刀”和“魔刀”的直接变化都体现在双眼之上,运用“天刀”时双眼之中只剩下茫茫白光,而运用“魔刀”时,双眼中却是漆黑一片。 只见宋政双眼黑沉如墨,人刀合一,人随刀走,刀势如海上风暴,巨浪滔天,让人完全喘不过气来。 此时的宋政没有丝毫多余心思,不仅仅是抛却理智那么简单,同时也抛弃了杂念,抛弃了生死,抛弃一切招数,只凭最原始的本能出刀,一刀生,一刀死。生死存亡一念之间,也是一线之间。 此时此刻,宋政眼中已经完全不存在李玄都这个人,他也不是要杀掉某个人,只是出刀而已。宋政每一刀都看似疯狂且随意,但其实都抓住了李玄都气脉运行的关键节点上,实在是高明到了极点,不愧是与“天刀”并列齐名的绝学。 宋政与儒门中人大不相同,儒门中人的特点是遇到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任凭对手机巧百出,都能取胜,比如萧时雨、司徒玄略,已经是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但仍旧不能取胜。宁忆虽然是个例外,但他不仅借用了外物兵刃,还有一定的侥幸原因。而对上境界修为高于自己的对手,儒门中人也很难取胜。归根究底,儒门便突出了一个“稳”字。 而宋政不一样,他和李玄都是同一种人,遇强则强,越境而战并非难事,否则当年的他也不会主动挑战李道虚,所以李玄都对上宋政,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临阵经验,甚至是拼死相搏的意志,都不占优势,至多是不落下风。至于上次在白帝城的交手,宋政多少还是存了些猫戏老鼠的心态,远没有把李玄都当作一个真正的对手看待。 就在此时,宋政忽觉身上剧痛,似是有一把无形之剑刺在了他的身上,即使他的“极天烟罗”也未能阻挡。 对于宋政而言,抛却了理智,不等同失去了感觉,也不等同是没有了意识,事实上宋政在跻身长生鬼仙之后,又对“魔刀”作了修改,因为鬼仙有神魂出游之能,身外化身并非难事,而宋政跻身长生境的关键也是一身化二,一个化作失甘汗,一个化作乌里恩,二者归一才是真正的宋政。 此时宋政在使用“魔刀”时,便在识海内将自己的意识再次一分为二,一个是抛却理智的宋政,专注出刀,而另一个则是旁观的宋政,负责为用刀的宋政查漏补缺。宋政因为从“坐忘禅功”中得了“天眼通”的缘故,仅凭双眼便可辨别出李玄都体内的气机流转,又怎么可能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莫名其妙中剑?若是一剑破开他的“极天烟罗”也就罢了,这不算什么,关键是他的“极天烟罗”还是完好无损,这就十分古怪了。 剑气一发即消,似乎是幻觉,但正在旁观的宋政可以肯定绝不是幻觉,这并非是实质存在的长剑,也并非化气为剑,而是以心念为剑。 剑随意动,似实还虚,伤人无形。 在佛门中名为“慧剑”,慈航宗“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心字卷”便有涉猎,而在清微宗,则名为“六灭一念剑”。 宋政能够看清气机的流动,却无法看到无形无实的意念,所以这种心念之剑,他实是无从抵御破解。 宋政被李玄都一剑击伤,李玄都同样以白雪凝聚成一把长剑,握在掌中,用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说来也是好笑,张海石克敌制胜凭借的是“南斗二十八剑诀”,司徒玄略刺瞎金蟾叟的一只眼睛是靠着“七杀剑诀”,名声响彻天下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反而是没有太大发挥。直到此时,才在李玄都手中展现出来,一如当年宋政以“魔刀”挑战李道虚。 江湖高人摘花飞叶亦可伤人,草木竹石皆可为剑,凝雪成剑不算什么本事,就是让雪刀雪剑硬若金刚也并非难事。不过诡异的是,此时刀剑交错,不但没有金石之声传来,反而没有半点声响。 如此斗了近百招后,宋政手中的雪刀劈在李玄都的脖子上,直接断成两截,而李玄都手中的雪剑撞在宋政的胸口上,也寸寸碎裂。 当一刀一剑重新化作飞雪之后,交手的两人没有丝毫犹豫,各出一掌,两掌相对,两人的身躯各自纹丝不动,但是李玄都的“阴阳仙衣”和宋政的衣衫都出现一阵阵涟漪波动,鼓荡不休,紧接着玉虚峰上传来一声巨响,地面巨震。漫天风雪先是骤然静止,然后缓缓飘落在地。 李玄都冷哼一声,用出了“逍遥六虚劫”。 虽然宋政早就知道“逍遥六虚劫”的存在,但真正面对,还属首次,刚一接触,便知道了其中的厉害,只觉自己的气机好似是烈油,而“逍遥六虚劫”便是火星,若是放任其进入体内,一身修为当真要付之一炬。 宋政不敢硬接,就见他的身周出现无数云雾烟气,身形轮廓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地仙途径有先天五太,人仙途径可以血肉再生、万法辟易、见神不坏,鬼仙途径也有独门神通,这便是其中之一,名为“中阴法身”。 (本章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四章 蚀日大法 read2();道门五仙的说法,都不是无的放矢。天仙之所以为天仙,是因为天仙已经离开人世,飞升于“天”,地仙之所以为地仙,是因为还留在人间,立足于“地”。人仙之所以为人仙,是以人为本,发掘人体秘藏。神仙之所以为神仙,则是因为以神道香火为食,铸就金身。 鬼仙之所以鬼仙,自然与鬼大有渊源。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行走于世间,是为鬼。鬼仙的神游出窍,便是与鬼无异。 所谓“中阴身”,便是人已断气,神魂开始离开体魄,但魂、魄、三尸还分离,一种介于生死和阴阳之间的特殊状态。正所谓“前阴已谢,后阴未至,中阴现前。”前阴已谢指此期命数已尽,后阴未至意谓魂魄未曾归于天地,这种状态下的神魂没了体魄束缚,明心见性,觉知力为生前七倍,这一生的经历都会在灵台中闪现。 寻常人死后的中阴状态,只有七日之期,也就是头七回魂,而鬼仙的“中阴法身”便是长久维持此等状态,介于虚实、阴阳之间,刀剑不能伤,是绝佳的保命手段。 宋政以鬼仙之能,用出“中阴法身”,便是将自己的体魄由实化虚,藏于阴阳界限之间,不存于现世,与“阴阳门”开启阴阳之路而跨越空间是一样的道理。如此一来,便躲过了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负手而立,说道:“我刚才已经说了,不要玩虚的,来点真本事。” 宋政的身形重新由虚化实,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说道:“好,那就来点实的。” 宋政足下一点,身形飞掠而出,手中多了一把戒尺。 道门这边各种宝物迭出,儒门那边却是乏善可陈,似乎除了王天笑那块理学圣人的玉佩之外,便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物,以至于儒门中人落在下风。 实际上并非如此,儒门中当然有许多宝物,甚至不乏仙物,只是儒门隐士认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与其人手一件宝物,倒不如把宝物集中起来,留给关键人物使用。这次儒门阵营中共有四个关键人物,抛开龙老人不谈,第一个就是王天笑,得了理学圣人的玉佩,本以为能稳操胜券,却不曾想被白绣裳算计,输在了“度世佛光”之下。第二个是赤羊翁,是专门针对李玄都的,可惜遇到了秦清,权衡之下,不得不主动认输。而最后一人便是宋政了,可以说儒门把宝押在了宋政的身上,寄希望于宋政能稳胜一局。 此时宋政手中的这把戒尺便大有来头,同样是理学圣人的遗物,坚固无比,而且势大力沉,与“三宝如意”有几分相似之处。当年的理学圣人便是以此物惩戒儒门中人。 宋政手持戒尺,以此为刀,重新用出“魔刀”。 李玄都却不再用“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改用“太阴十三剑”,只见得他身上的“阴阳仙衣”随之生出变化,黑影重重,游走不定,李玄都虽然手中无剑,但每次出手,都会有一道黑色虚影脱离“阴阳仙衣”,对宋政出剑,然后再回归“阴阳仙衣”,而且这些剑影介于虚实之间,寄托于“阴阳仙衣”,只要“阴阳仙衣”不曾毁坏,便剑影不灭,就算是长生境也不能奈何,当真是玄妙无比。 宋政的刀是“魔刀”,“太阴十三剑”也算是当之无愧的“魔剑”,“魔刀”对上“魔剑”,招数已经脱离正常比斗的范畴,变得玄而又玄,极尽诡异,不少观战之人看到一半,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还有人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这便是被“众生入我眼”等招数殃及池鱼了。 秦素不曾修炼这两门功法,但因为李玄都的缘故,也算是有所涉猎,再加上她跻身了天人无量境,仅仅是观战还是无碍。就在此时,秦清忽然伸手遮住了她的双眼,然后就听秦清说道:“‘天刀’与‘魔刀’是截然不同的道路,以你如今的境界,还不到融会贯通的时候,理应在‘天刀’一途勇猛精进,心无旁骛,此时贸然去研究‘魔刀’,有益无害。” 秦素听得爹爹如此说,便不再去看,她本也对这些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有些人嗜武如痴,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可她却是随缘,她之所以能有今日成就,一则是归功于秦清,一则是归功于李玄都。 秦素虽然担心李玄都,但也对李玄都很有信心,不觉得李玄都会输给宋政。只要李玄都赢下了这一战,那么玉虚斗剑便算结束,以道门获胜而告终。念及此处,秦素忽然又想到,如果玉虚斗剑结束,那么她和李玄都推迟了许久的婚事便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想到此处,秦素只觉得脸上发烧,连耳根子都有些发红,虽说大多时候,两人都是形影不离,但与夫妻还是有所区别,毕竟李玄都只是嘴上打趣,实则都是规规矩矩,秦素本人也不是那等轻浮女子,两人还算是守礼的,可一旦成了夫妻,那就全然不同了。 过了片刻,秦素还是忍不住抬头再看,却不是看两人的招数,而是看战况如何。 只见宋政已经被李玄都逼到了玉虚峰的边缘位置,身后不远处就是万丈深渊,李玄都一袖接着一袖地向他扫将过去,每一袖都是一剑,威势惊人。宋政全然处于下风,手中戒尺出招极短,攻不到身前三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间,李玄都双袖同时向宋政扫去,宋政以手中戒尺挡下了一袖,不得不伸出手迎上另外一只大袖,与李玄都藏于袖中的手掌相对,然后便不再分开,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摇 晃不休,不断有碎石和白雪从悬崖峭壁上掉落。 秦素也感受到了脚下传来的晃动,暗道:“宋政毕竟是鬼仙,他为何不用法术,而是要以拳脚兵刃与玄哥哥相拼?难不成他另有算计?” 便在这时,秦素忽然想起一事,那就是上次玉虚斗剑。她虽然因为年幼的缘故,没能参与玉虚斗剑,却听爹爹提起过多次。 上次玉虚斗剑的最后一战,宋政之所以敢于挑战李道虚,便是依仗了一门秘法,名为“蚀日大法”,此法虽然与“吞月大法”并列齐名,但实则要比“吞月大法”强出许多,乃是一门大成之法。 “吞月大法”是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蚀日大法”则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自身修为灌注到对方的体内,得不偿失,凶险莫甚。“蚀日大法”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却是没有这等隐患。 不过“蚀日大法”也有一个缺陷,便是“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身体相触不可,当年玉虚斗剑,宋政对上李道虚,近不得李道虚身前三尺,“蚀日大法”便全然无功,最终被李道虚三剑所败。 此时李玄都和宋政相互角力,不正是使用“蚀日大法”的天赐良机? 宋政经历了上次的惨败之后,自然明白“蚀日大法””之中的不足之处,他不仅险些因此而丧命,最终也导致他不得不放弃经营多年的无道宗,间接成就了后来的澹台云。宋政远赴草原之后,有了闲暇,得以反思当年之过,心无旁骛,着手改进了自己的许多功法。。 此番他对上李玄都,一时未能取胜,趁着与对方手掌相交,当即用出“蚀日大法”。岂知一吸之下,竟然发现李玄都体内空空荡荡,气机不知去向。宋政这一惊非同小可。“蚀日大法”的厉害之处便在于无不可吸,便是当年的李道虚也不是让宋政吸之不动,而是直接没给宋政近身施展“蚀日大法”的机会,像这般无功而返,别说宋政生平从所未遇,根本连想也没有想过。宋政又连吸了几下,只觉得李玄都好似一块顽石,根本不为所动。 便在这时,李玄都发力一震,将宋政震退,又是一袖席卷而来。 宋政见李玄都招式凌厉,随即变招,威猛无俦,李玄都改取守势。两人又斗了三十招,宋政手中戒尺劈下,李玄都一指点向他的手腕。宋政见他这一指剑气凌厉,当即决定让李玄都点中自己的手腕,同时运转“ 蚀日大法”。 宋政的思路十分清晰。如果李玄都继续隐藏体内气机,不让他的“蚀日大法”吸到,那么这一指势必伤不到他,反而要被他趁机反攻,但若有气机,便要被“蚀日大法”吸取。 便在心念电闪之际,一声轻响,李玄都的手指已戳中宋政的手腕,宋政的“蚀日大法”随即运转开来,粘住李玄都的手指,使其不能撤开。 正在观战的秦素见此情景,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 不过紧接着秦素就发现李玄都的脸上并无异色,反而是宋政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因为宋政这次不但没有吸到李玄都的气机修为,反而感觉到从李玄都体内同样传来一股吸力。 两人此时身体相触,互相吸取对手的修为,结果便是陷入僵持。 李玄都之所以能无视宋政的“蚀日大法”,是因为“长生石”的缘故,“长生石”本身就有吸取他人气血的妙用,当初老汗便是被吸成了一具干尸,经过巫阳的“妙手回春”之后,李玄都的体魄也拥有了“长生石”的神异之处,宋政第一次运用“蚀日大法”无功而返,便是因为李玄都将气机收缩至“长生石”中,第二次的时候,李玄都干脆以攻对攻,辅以忘情宗的“吞月大法”,直接以“长生石”的吸力化解了“蚀日大法”的吸力。 此中内情,便是李道虚、秦清等人也不能完全知悉,宋政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本章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五章 儒门仙物 read2();李玄都和宋政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各自退后。 宋政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清平先生不仅得了地师的‘阴阳仙衣’和‘太阴十三剑’,还学了‘蚀日大法’,要知道这‘蚀日大法’乃是无道宗秘传,就连澹台云也不曾学得,难不成也是地师所传?我倒是有点分不清了,清平先生到底是老李先生的弟子,还是地师的弟子?” 这却是诛心之言了,用意也十分明显,便是要挑起李玄都和李道虚的矛盾。人性就是这般,明知道溜须拍马未必对自己有益,仍旧会乐意去听,而明知道有些言语是挑拨离间,还是会往心中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李道虚和李玄都之间没有分歧不和,就算是宋政想要挑拨,也无从着手。这已经不能算是阴谋,而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了。 李玄都脸色不变,说道:“又来了,我说了,不要玩这些虚的,来点实的,堂堂‘魔刀’、圣君的丈夫,就只会耍嘴皮子么?如果真是如此,也难怪圣君瞧不上宋先生。” 宋政的脸色微微一沉。都说打蛇打三寸,他别的都可以不在乎,唯独在女人一事上例外,别的女人也就罢了,澹台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又格外不同。 李玄都出身清微宗,若论口舌,那也是不饶人的,又道:“我与圣君算是薄有交情,圣君却从未当着我的面提起过宋先生,宋先生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宋政怒极反笑,“倒要请教。” 李玄都轻描淡写道:“大约是失望至极。” 李玄都这话却是一语双关,澹台云当然对宋政失望,不过只是因为宋政在感情上对不起她的缘故。可在宋政看来,却不是这般,澹台云之所以对他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因为他在外面花心,而是因为他落魄了,不再是邪道领袖,只是一个废人,所以澹台云瞧不上他了,若是因为感情的缘故,那么澹台云为何早不发难? 这里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正如李玄都和李道虚的分歧,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多年积累,甚至延续了司徒玄策和李道虚的分歧。澹台云对于宋政的不满也并非一天两天,只是到了宋政逃亡金帐才彻底爆发而已,宋政平日里对澹台云的心事浑然不觉,到了澹台云忍无可忍的时候又觉得突然。所以李玄都此言在宋政听来,刺耳无比。一个男人,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被自己在意的女人否定,这其中的打击和屈辱,当真是难以忍受。 若是以前,宋政也不会往心里去,可金帐一战,澹台云出手救下了李玄都,而他在来玉虚峰之前又在澹台云那里碰了个钉子,宋政见过的女人多了,男女之事经历得多了,便不得不去多想。只是宋政绝难料到,澹台云对于李玄都并无什么男女心思,至多就是想做李玄都的丈母娘。此心阴暗,以此心度人,则人人似鬼。此心光明,以此心度人,则人人如龙。 宋政深深吸了一口气,“久闻清微宗之人能言善辩,言辞锋利,今日算是领教 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知道就好。” 宋政发现自己有些小觑这位清平先生,若论洞察人心,比不得地师徐无鬼之流,也是不容小觑。 李玄都一振双袖,“阴阳仙衣”上的十三道剑影开始游动。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想再与宋政废话,该分出个胜负了。 就在此时,宋政的手中出现了一本书,有风吹过,书页“哗哗”作响。 宋政望着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李玄都眉头一皱,骤然出手。 不过宋政毫不为意,只是举起手中的书,突然之间,光芒大盛,将两人的身影全部笼罩。待到光芒消散,已经不见了两人的身影。 此等变化,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便是一直不动声色的李道虚也面露诧异之色。反倒是儒门众人,尤其是儒门的几位隐士,脸色不变,显然早有预料。 宋政所持书卷,乃是儒门中的一件至宝,货真价实的仙物,不逊于“阴阳仙衣”。 因为儒门并不与道门相通,所以道门之中无人知道这件仙物的存在。 这件仙物并非出自心学圣人和理学圣人之手,而是来自更久远的圣人时代。 当年圣人带领弟子游历天下各国,也就是后来开创儒门基业的七十二贤,其中有一位冉子,他在跟随圣人游历的过程中写了一本游记,记载所见所闻和圣人的言行,只是那时候的儒门远不像今日这般一家独大,还有诸子百家等众多对手,甚至太上道祖还在人间,便是圣人也不是举世无敌了,比如圣人的大弟子,就死于刀兵之下,临死之前被人击断缨带,这位先贤留下“君子死而冠不免”的遗言后结缨而死。冉子也是死于一场意外,只留下了这本未曾完成的游记。 冉子死后,圣人哀叹其“亡之,命矣夫!”随后带走了这本游记。在圣人即将离世的时候,在游记上写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语,其中意思是过去的一切就好似奔流的河水一般,无论白天黑夜,都在不停歇地流逝着,一去不复返,感概世事无常,变化之快。 因为圣人的缘故,这本未完成的游记生出了新的变化,竟然开始自行衍生故事,以冉子的游记为背景,自行推演出后来的种种发展走向,其中有圣人如何完成游历,圣人的弟子们又是如何建立儒门,继而儒墨之争,法家自立,祖龙一统天下,又有赤帝斩白蛇,取代祖龙,然后儒道相争,儒门大胜,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在此之后,又有太平道、天师教起事,三分天下、南北二朝、千秋乱世,又有繁华盛世,女帝临朝,及至大晋立国,金帐南下,大魏驱逐金帐等等。 时至今日,这本游记还在自行书写故事,是一本读不尽之书,永远也没有完结。而之所以说是故事,是因为其中许多种种与真实历史有所不同,多了某些人,也少了某些人,有些该死的人未死,有些未 死的人却偏偏死了,导致与史书记载有了偏差,故而儒门中人称之为故事,或者说是一个与现世相似又有细微不同的书中世界。 此时李玄都和宋政便是进入了书中世界。 李玄都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当光芒渐渐暗淡的时候,自己已然不在玉虚峰上,而是身在一处海岛之上,脚下是白色的沙滩,砂砾很细,好似面粉一般,在不远处则是一片青翠,树丛之中依稀可见黑瓦白墙。 李玄都有了片刻的恍惚,因为他认得这个地方,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不仅仅是亲身经历,甚至在进入“玄都紫府”历经考验的时候,也不止一次梦回此地。 清微宗。 这是自家师门所在,不过如果不算上梦回此地,李玄都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回来,上次还是道门和谈,此后又去了龙门府、白帝城、唐家堡、楼兰城、“玄都紫府”等等,时间不长,但回忆太多,仿佛已经是许久之前。 现在李玄都有些拿捏不准,他到底是被宋政以大神通从玉虚峰上挪移回了清微宗,还是又进入了一处幻境之中。 李玄都想了想,信步上前,果然没走几步,就有天魁堂弟子现身,喝道:“来者何人?” 李玄都停下脚步,望向两人。 两人上下打量着李玄都,全然不似认得他的样子。 李玄都立时肯定,这里不是真实的清微宗,其他清微宗弟子也就算了,驻守蓬莱岛的天魁堂弟子万不可能不认识自己。 李玄都没有贸然出手,而是轻轻哼了一声,“这便是清微宗的待客之道吗?” 如今的李玄都,居于高位,境界修为更是当世绝顶,自然气势不凡,这一声轻哼,落在两名天魁堂弟子的耳中,当真如炸雷一般,竟然是下意识低头,加了小心,轻声问道:“敢问贵客是?” 李玄都道:“我是应陆先生之邀前来做客的。” 如果此处是幻境,李玄都还不能确定这是什么时候的清微宗,所以他也不好贸然说出人名,不过陆家和司徒家是清微宗中仅次于李家的大姓,传承久远,历代都有人在清微宗居于高层,又不像李家之人那般因为姓李之人太多而不得不以名字来区分,只说一个姓氏,应该没有问题。 两名天魁堂弟子闻言后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说道:“原来是陆先生的贵客,陆先生此时正在岛上,容贵客稍待,我这就去通禀。” 李玄都点了点头,负手而立。 两位天魁堂弟子分工明确,一位天魁堂弟子留在此地,半是陪客,半是监视,另一人则是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一个人影匆匆而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来吃了,不曾迎接远客。” 李玄都听到这个声音,立时心中大定。 只见来人头上绾着八宝攒珠髻,上着百蝶穿花玉白锦缎上衣,下着翡翠长裙,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粉面含威,不是陆雁冰是谁。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六章 书中世界 read2();陆雁冰落地之后,上下打量着李玄都,全然没有见到师兄的意思。陆雁冰,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陆雁冰见到师兄还不得鞍前马后地招呼着,此时陆雁冰的举动无疑是在说她不认得李玄都。 李玄都也觉得眼前这个陆雁冰与自己认识的陆雁冰有些细微不同,所以决定先发制人,“冰雁,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陆雁冰眉头微皱,没有急于开口,对两名天魁堂弟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毕竟这里是蓬莱岛,清微宗核心所在,高手如云,她也不怕来人图谋不轨。 两位天魁堂弟子退下之后,陆雁冰沉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来我清微宗到底有何贵干?” 李玄都道:“我叫李玄都。” “李玄都?”陆雁冰想了想,“没听说过,你是何宗何派之人?” 李玄都心中一动,知道在清微宗中多半没有自己这号人物了,这个幻境比之过去的幻境倒是有些心意了,到了此时,他只能依靠自己对陆雁冰的了解来见机行事。 李玄都略一思量,说道:“我是秦姑娘的朋友。” “秦姑娘。”陆雁冰一怔,“是忘情宗的秦素吗?” 李玄都道:“正是白绢。” 秦素虽然在江湖上名气极大,被称作“秦大小姐”,但因为她极其低调的缘故,表字却是少有人知晓,陆雁冰听到李玄都说出秦素的表字,倒是信了三分。 陆雁冰的态度顿时缓和几分,“原来是素素的朋友,是她让你来的吗?她怎么不亲自前来?” 李玄都有一个疑虑,既然这个幻境之中没有自己的存在,那么其他人也不好说了,他只能稍微冒险,说道:“白绢遇到了韩邀月,受了些伤势,正在养伤,所以不能亲自前来。” 陆雁冰立时说道:“又是韩邀月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我早就说了,就该早些把他除掉,省得他整天搞风搞雨,秦宗主还是心软,太过顾念旧情。” 李玄都听到此言,立时知道自己赌对了。 陆雁冰此时对李玄都已经信了五分,大大咧咧说道:“那你跟素素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当仁不让道:“实不相瞒,我与白绢已经定下婚约。” “什么!?”陆雁冰一惊,上下打量着李玄都,“你?要娶素素?” 李玄都张开双手,“怎么,不可以吗?” 陆雁冰道:“当然不行,素素是何许人也,怎么能随便嫁给什么人?” 李玄都道:“无名小卒,秦家赘婿罢了。” “原来是赘婿。”陆雁冰的脸上顿时露出不屑的神色,“这倒也是,秦家那么大的家业还是要靠素素继承,要是许个厉害人家,终是不妥,还是找个赘婿好,听话就留下,不听话就一脚踢开。” 陆雁冰这话可谓是十分得罪人了,不过李玄都熟悉她的秉性,又不是真的赘婿,哪里会动怒。 陆雁冰看了李玄都一眼,狐疑道:“我这样说你,你不生气吗?” 李玄都反问道:“为什么 要生气?” 陆雁冰道:“好大的气量,你该不会是假冒的?” 李玄都倒是小小吃了一惊,没想到陆雁冰刚才那番话竟然是在试探,倒是小觑她了,不过李玄都也不惊惶,说道:“是真是假,冰雁见了白绢,一问便知。” 陆雁冰轻哼一声,“油腔滑调,我要是见了素素,定要好好劝劝她,素素性子太过绵软,还是师姑那样方显女儿本色。” 李玄都立时知道陆雁冰是在说李非烟了,在这一点上,李非烟的确是厉害非常,胜过许多女子,就是澹台云也比不得她。 说过闲话之后,陆雁冰道:“罢了罢了,你来此地到底做什么?” 李玄都道:“在道明来意之前,我想请问一句,如今清微宗中是谁主事?” 陆雁冰只觉得这个问题多余,道:“自然是我家大师兄司徒玄策,自从师父飞升之后,便是大师兄执掌‘叩天门’,这是举世皆知之事,何必多此一问。” 李玄都则是一惊。 此地也有“叩天门”?师父已经飞升?大师兄司徒玄策未死,反而成了清微宗的宗主? 李玄都定了定心神,说道:“我此番前来,除了白绢的缘故之外,还有家岳的意思,想来冰雁也知道,家岳与大先生交好,有一封信想要托我转交给司徒先生。” 陆雁冰脸色一冷,“大师兄正在清修,恐怕没有时间见你,你把信交给我好了,我替你转交就是。” 李玄都不过是随口胡诌,哪里有什么信,便在这时,他展露出几分长生境界的气息,有风骤起,蓬莱岛的上空骤然一暗。天空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不见半点光亮,片刻功夫后,无数的雨丝从九天之上倾泻而落,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细密的雨幕中。 好大一场雨。 当初李玄都向李道虚进言,李道虚一怒而天象自生感应,随之磅礴大雨落下,如今的李玄都也有了如此神通。 与此同时,正在八景别院真境精舍中的一名男子睁开双眼,目光透过重重阻碍,看到了正在与陆雁冰对话的年轻男子。 此人身着黑色鹤氅,身上气息诡异,偏偏又有几分熟悉之感,自己竟是也看不出其深浅。 不过他可以肯定,这年轻男子应是一位长生境的高人,虽然看着年轻,但也有可能是某个返老还童的老相识。 李玄都也感受到了这道目光,随之望去,看到了一个面容与司徒玄略颇为相似的男子,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年,蓄有三绺长须,相貌清奇,颇有文人气度。 李玄都不由在心底感叹一声,“这便是大师兄司徒玄策吗?” 此时的司徒玄策不但没有身死,而且已经跻身长生境。 李玄都越发摸不透这个幻境的底细,面对一位长生境,而且还是执掌仙剑“叩天门”的长生境,李玄都在不清楚虚实的情况下不想贸然招惹,心念一动,身形化作无数阴火,凭空消失不见。 下一刻,司徒玄策出现在了这片海滩上。两人一来一去,让陆雁冰吓了一跳,此时也察觉出不对来,望向 司徒玄策,问道:“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玄策摇了摇头道:“此人所用手段,似乎是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是友是敌,又不知他来我清微宗,到底是何居心。” 陆雁冰问道:“师兄为何不擒下他?” 司徒玄策叹了口气,“非不愿也,实不能也。此人有长生境修为,他一意要走,换成师父他老人家在世,兴许可以将其留下,我却是力有不逮。” 长生境界修为?大师兄也留不住他?陆雁冰震惊难言。 在东海之上有无数来往航船,其中一条航船上,点点阴火重组成李玄都。李玄都用了些“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手段,船上的清微宗弟子竟是对凭空出现的李玄都不以为异,反而还颇为亲近,在李玄都经过时,纷纷点头招呼,好似相识已久。 李玄都找到船上的管事,问道:“我乃凤鳞州人士,久不履中土,不知如今中原是什么情况,还望告知一二。” 这名管事对李玄都没有丝毫戒心,说道:“倒是有几件大事发生,金帐老汗死了,伊里汗和拔都汗为了争夺汗位而大打出手,战事已经持续两年,萨满教的大萨满却带领萨满们离开了王庭,回到了大雪山。” “再有就是,朝廷也不安生,小皇帝登位,可没有实权,如今朝廷大权都掌握在齐王手中,满朝上下尊其为摄政王,后来加封为皇叔祖父摄政王,而且我还听宗内之人说起过,如今帝京城中有传言,说这位摄政王与太后娘娘有私情,据说是太后娘娘为了小皇帝不得不委身于摄政王,被人戏称为黑心王爷睡龙床。” 李玄都听到“皇叔祖父摄政王”,就可以断定这位齐王说的是徐无鬼了,因为徐无鬼与世宗皇帝同辈,是穆宗皇帝的叔叔,自然就是天宝帝的叔祖父。 只是李玄都听到后来,还是有些惊讶,此处幻境之离奇当真堪比他当了皇帝的梦境了,不但大师兄司徒玄策未死,而且徐无鬼不做地师,反而成了摄政王。他倒是有些好奇此时的徐无鬼是什么样子了,还是那般潇洒名士的气派?还是尊崇如皇帝一般? 不过李玄都更在意的还是宋政,宋政将自己拉入此方世界,到底意欲何为?宋政本人又身在何处?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听说过‘魔刀’的名号吗?” 这位管事弟子一怔,随即说道:“当然知道,‘魔刀’宋政乃是邪道圣君,又被称作‘邪王’,还有‘邪后’澹台云,两人统领邪道各宗,上次玉虚斗剑,便是我们宗主对上了邪王,两人一场大战,不分胜负。如今江湖,正道是以我们司徒宗主为首,邪道便是以宋政为首。” 李玄都问道:“那正一宗的大天师吗?” 管事弟子闻言叹息一声,“这世上的事情,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司徒宗主与‘天刀’交好,可偏偏这位大天师又与宋政暗通款曲,这才使得江湖上波橘云诡,形势复杂。” 李玄都倒是没有想到这管事弟子还颇有见解,问道:“不知这位大天师姓名?” 管事弟子道:“张静沉。”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七章 皆是故人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以张静修的为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宋政同流合污的,至于张静沉,实非大天师合适人选。 李玄都问道:“那么上任大天师呢?” 管事弟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上任大天师是张静沉的堂兄张静修,已经飞升离世。” 李玄都又问道:“按照年纪来算,上代大天师张静修还未百年期满,是为何提前飞升?” 管事弟子的脸上露出叹息的神色,“三年前,‘玄都紫府’现世,老宗主、老天师、司徒宗主、秦宗主等人进入‘玄都紫府’,最后只有司徒宗主和秦宗主返回人间,据两位宗主所言,老宗主和老天师在‘玄都紫府’中飞升离世,不过张静沉却认为是我们合谋害死了老天师。” 李玄都心中泛起了疑惑。 “玄都紫府”之中到底有什么,李玄都作为亲历之人是再清楚不过的,不过这个幻境与现世不同,李玄都也不敢十分肯定“玄都紫府”中还有没有开明六巫和陆吾神,如果没有,那么“玄都紫府”纵然神奇,对于长生境高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险境。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问道:“如今的年号是?” 管是弟子回答道:“今年是天宝十一载。” 李玄都再次陷入沉思之中,如果“玄都紫府”现世的时间没有改变的话,那么此处的天宝十一载应该是对应现世的三年之后。与此同时,李玄都也逐渐察觉出不对,这里似乎不是幻境,所谓的幻境看似庞大,实则真正出现在李玄都面前的只有寥寥几人,其余种种皆是背景罢了,李玄都所经历的种种幻境莫不是如此。可李玄都发现眼前这个幻境有些太大了,他只是随便找了一艘清微宗的航船,船上之人竟是仿佛真实存在的活人一般,其言谈也没什么明显漏洞。这让李玄都不由得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里果真是幻境吗?还是一个洞天所在? 李玄都念头纷乱,身形再度化作阴火,四散消失。 然后李玄都发现这个世界的限制小了许多,在现世之中,他最多只能挪移百里左右,可在这个世界,却能达到千里之数,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剑秀山上。 李玄都环顾左右,剑秀山上没有半点人迹,没有李玄都隐居的茅屋和张白月的孤坟,也没有地师修建的村庄,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地师贵为摄政王,执掌庙堂,自然没有心情再来这里隐居。 李玄都没有停留,身形再度化作阴火,出现在北邙山的翠云峰上。 这里是阴阳宗的地盘,与皂阁宗毗邻而居。 上清宫中,阴阳宗的本代宗主赵纯孝负手站在祖师画像之前,面沉如水。上次玉虚斗剑,前任宗主王天笑与正一宗张鸾山同归于尽,群龙无首,十大明官为了争夺宗主之位起了内讧,排名靠前的几位明官,死的死,伤的伤,他在师妹的支持下,压过了其他几位明官,这才继承了宗主大位,可他时至今日还未修成“太阴十三剑”,难以服众,导致几位明官反出阴阳宗。 便在这时,又有一名女子来到他的身后,说道:“师兄,你又在看祖师画像。” 赵纯孝叹了口气,“师妹,你来了。” 他们两人既是师兄妹,又是夫妻,同门结缡,只是多年以来叫惯了,成婚后仍是师兄妹相称。 女子正是上官莞,她来到赵纯孝身旁,幽幽一叹,“师兄,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宋政意欲吞并四宗,五宗合一,然后与司徒玄策、秦清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他这谋划由来已久,早已是路人皆知,他先是扶持澹台云做了道种宗的宗主,又让石无月做了牝女宗的宗主,五宗已有其三,只剩下皂阁宗和我们阴阳宗,前些日子他派了唐家兄弟前来,就是为了此事。” 赵纯孝道:“正是如此,历代祖师传下的基业,若是毁在了我的手中,我岂不是千古罪人,又有何颜面去见历代祖师?” 上官莞迟疑了一下,说道:“徐师伯与本宗大有渊源,不如我们去求他相助?” 赵纯孝摇头道:“徐师伯如今贵为摄政王,哪里还会理会这些江湖之事。” 上官莞道:“宋政接下来就要对付皂阁宗了,皂阁宗的藏宗主性情直率,只怕不是宋政的对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护山大阵有异动,竟是有人闯入了翠云峰,这一惊着实是非同小可,世上有如此修为之人,屈指可数,难道是宋政亲至?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虑,如果是宋政亲至,那就意味着宋政终于是不耐烦了,要大开杀戒,强行攻打阴阳宗。 两人携手出门,就见一人站在上清宫外,身着玄黑鹤氅,鹤氅乍看之下无甚异常,可细看之下,却有淡淡黑影上下流转。两人立时大惊失色,异口同声道:“阴阳仙衣?” “阴阳仙衣”是阴阳宗前辈祖师自“玄都紫府”中得来,与阴阳宗大有干系,只是在上上代宗主身死之后,便不知去向,没想到会出现在此人的身上。 李玄都没想到此番所见却是两个故人,不过这两位故人与现世中的境遇大不相同,上官莞没有跻身天人造化境,赵纯孝也没有身死。再看这阴阳宗的气象,也远远比不得现世中的阴阳宗,倒是有些夫妻店的意思了。 赵纯孝犹豫了一下, 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李玄都道:“我乃凤鳞州人士,初到中原,多年前曾与阴阳宗有旧,故而前来拜访。” 赵纯孝立时把李玄都当作是一位青春常驻的前辈高人,虽然还存有警惕,但表面上的态度却缓和许多。 李玄都见状微微一笑,屈指一弹,从指尖上飞出一点阴火,然后阴火化作一朵黑莲,缓缓绽放。 赵纯孝和上官莞望着这朵黑莲,震惊难言。这是“太阴十三剑”中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的手段无疑了。 根据赵纯孝和上官莞所知,当世之间能将“太阴十三剑”修炼到这等境界的,唯有已经远离江湖多年的徐师伯,却不曾想眼前之人不仅有宗门失传宝物“阴阳仙衣”,而且身怀宗门绝学,难不成这是一位隐世多年的本宗祖师? 上官莞对赵纯孝用了个眼色,他们夫妻二人早有默契,赵纯孝不再开口,然后就听上官莞说道:“前辈所来为何?”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上官莞也不问来人为何贸然闯入翠云峰,而是开门见山。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们知道‘魔刀’宋政吗?” 对于赵纯孝和上官莞来说,这无疑是一句废话,谁会不知道宋政?可他们却从这句话中听出了话外之音。如果是宋政故友,何必来阴阳宗的翠云峰,直接去无道宗岂不是更好? 赵纯孝见李玄都态度平和,没有敌意,略微斟酌言辞之后说道:“‘魔刀’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自然是知道的。” 李玄都又问道:“二位对于宋政观感如何?” 两人顿时沉默不语。就连初入江湖的愣头青小子都知道不该交浅言深的道理,更何况是他们,而且宋政事关阴阳宗的生死存亡,眼前之人又底细不明,如何能刚刚见面就直言相告? 李玄都淡淡一笑,“既然两位不说,那我就说了,我此番来到中原,正是要与宋政做过一场。” 赵纯孝和上官莞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虽说他们已经猜测到了这种可能,但是当他们听到李玄都亲口说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面露喜色。 李玄都此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不知此地是何处,也不知道如何离开此地,但他知道最关键的一点,既然是宋政将他拉入了此方世界,那么一切的关键就在宋政身上,只要找到宋政,就能找到答案。李玄都也知道了这个世界中是没有李玄都此人的,却有宋政其人。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的目标就很明确了。 李玄都问道:“宋政如今身在何处?” 上官莞回答道:“如果不出意外,他应是在无道宗的总坛白帝城。” 这倒是李玄都没想到的,无道宗所在竟然不是西京,而是白帝城,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西北五宗攻克西京是地师一手筹划,如今地师成了朝廷的摄政王,那么西京自然也不会陷落。在这种情况下,白帝城反而成了一个极佳的选择。如此看来,正邪之争还是局限于江湖范畴之内。 李玄都问道:“澹台云呢?可曾跻身长生境界?” 上官莞摇头道;“澹台云虽然天赋绝佳,但距离长生境还有一线之隔,与秦夫人相差仿佛。” 李玄都一怔,“白夫人?” 上官莞已经相信李玄都并非中原高手,否则也不会连宋政身在何处都不清楚,立刻解释道:“白夫人就是本代慈航宗的宗主,也是‘天刀’的夫人,故而江湖上尊称其为白夫人。”  s:///book/1/1490/765819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八章 水中之月 李玄都立刻发觉了不对。 现世之中,秦清之所以没能与白绣裳走到一起,与司徒玄策的突然身死有着很大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之中,司徒玄策并未身死,那么秦清与白绣裳喜结良缘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点说不通,如果秦清娶了白绣裳,那么秦素是从哪里来的?从陆雁冰的反应中可以看出,这个世界的秦清的确有一个叫秦素的女儿,就算秦清与白绣裳生了一个女儿,又为何要取名为秦素?要知道这个“素”字却是秦清从白绣裳表字“素衣”中摘取出来的。既然秦清已经娶了白绣裳,那么还有必要将取名为“素”吗? 想到此处,李玄都生出了去辽东见一见秦素的念头。如果这个秦素就是现世中的秦素,那么就可以印证李玄都关于这个世界的猜想。 念及此处,李玄都对上官莞和赵纯孝说道:“我还有一事,暂且告辞。”话音落下,李玄都就再度化作点点阴火消散不见。 赵纯孝和上官莞见此情景,愈发肯定这位前辈是阴阳宗的前辈祖师。只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以为阴阳宗被宋政吞并已经是无可避免之事,却没想到又有了转机,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翠云峰距离辽东极远,如果是现世之中,就算是长生境高人,也要花费不短的时间,可是在这个世界,束缚甚小,李玄都只是用了一个时辰就来到了辽东朝阳府。 此时秦清并不在朝阳府,而是在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宫之中,而李玄都又对秦家大宅不陌生,所以很顺利地潜入其中,找到了秦素的闺房所在。 秦清还没有把自己那座建造于湖心的三层楼阁送给秦素,由此看来,因为没了对发妻的愧疚,秦清并未太过溺爱秦素。 这是一座二层绣楼,绣楼外搭着一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有石桌石凳,当李玄都出现在绣楼中的时候,此处的丫鬟全都因为“众生入我眼”的缘故而昏睡过去,然后李玄都看到了一只橘黄色的狸花猫,弓背炸毛,死死盯着自己。 李玄都轻轻一笑,伸手抓住这只“大橘”的后颈皮,无声无息地向二楼走去。 二楼是小姐的闺阁,等闲人不能进来。这里的布局颇为奇特,是将整个二楼打通,一半充作书房,一半充作卧房,两者之间只是以屏风相隔。 此时一名女子似乎刚刚起床不久,睡眼惺忪,正拥被而坐。在靠墙的案几上放着古琴,墙上挂着玉箫,在书案上还有摊开的笔墨纸砚。 李玄都隐去身形,悄悄看了下这女子的面容,不是秦素是谁?李玄都与秦素朝夕相处多时,如何也不会认错。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猫,又来到书案旁边,坐在椅子上,将书案上的草稿一页页翻过,嘴角渐渐勾起笑意。 这是一本小说的草稿,可以看得出来,大背景是取自当今江湖的正邪之争,不过被故意淡化,改为正教之人和魔教之人。在正教之中,有一个立足太白山的太白剑派,主角便是这个剑派之人,他自幼孤苦,无父无母,被师父师娘养大,与师父的女儿青梅竹马,不过少年的师父方正严肃,可这少年性情跳脱,所以经常被师父责骂。后来少年人游历江湖,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一个女子,两人相识之后,一起结伴游历江湖,历经各种艰险,终是相恋。就在此时,女子才向少年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原来她是魔教中一位大人物的女儿,正魔不两立,此事又被少年的师父知悉之后,师父便逼迫少年去杀了那魔教妖女,否则便要废掉少年一身所学,并将他逐出师门。 草稿上的故事到了此处戛然而止,但李玄都已经可以肯定这就是他所认识的秦素无疑了,相貌可以骗人,文字风格总不会骗人。 李玄都靠在椅背上,望向床上正怔怔出神的秦素。 这个秦素没有遇到李玄都,所以境界修为只是寻常,还在天人境的门槛打转,自然发现不了李玄都。李玄都忽然有些感慨,两个秦素相比,哪个更幸运一些?是那个遇到了李玄都而不得不卷入江湖纷争的秦素更幸运些?还是这个与世无争的秦素更幸运些? 李玄都不知道,也无暇去深思,他开始思索另一个问题。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秦素印证了李玄都的一个猜测,此地与现世大有关联,虽然与现世有所不同,但很有可能是以现世为依托继而衍生出的世界,类似于洞天,可又与洞天不同,给李玄都的感觉就是介于洞天和幻境之间,与“小紫府”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同。 李玄都在发现这个世界有长生境高人之后就有了一个猜测,这里的种种是否就是现世的投影?就好似水中之月,必须有月亮,才能有水中月影,现世就是月亮,而此地就是水中月,一切都是假的,可看上去又如此真实。 如果李玄都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这个世界中的人都有相应的“原型”,就好比是话本小说中的人物,总有现实中的原型。也许会有不同,比如司徒玄策未死,李道虚飞升,但这些人物终归是现世之中真实存在的。 所以哪怕是不合情理,仍旧有秦素的存在,因为秦素是真实存在的“原型”人物。 不过如此一来,又有一点说不过去了,这个世界的李玄都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他的存在?难道说这个世界的李玄都并未被李道虚收养,所以早早死在了死人堆中? 李玄都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就在此时,床上的秦素终于结束了愣神,起身下地。 只见秦素只穿了一身素白中衣,尽显窈窕身姿,虽说李玄都已经与另外一个秦素定亲,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眼见着秦素朝书案这边走来,李玄都也只好起身避开。 就在李玄都让座之后,秦素便坐在了椅子上,拿起自己的草稿看了几眼,开始磨墨。这也符合秦素的习惯,她因为长年在外游历的缘故,倒是养成了事事亲为的习惯。 如果不是正值玉虚斗剑,李玄都倒是不介意在此地盘桓一段时日,可现在却是不行,所以李玄都打算就此离去,不再打扰这个秦素。 有时想来,如果李玄都当初没有招惹秦素,那么秦素也会自得其乐,人人都说李玄都大方,可是那些各色功法未必就是秦素想要的东西。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感觉到一股气息直往此地而来,他心中一惊,可再看秦素,还是一无所觉,正准备继续那个未完成的故事。 李玄都可以肯定这道气息绝不是秦清,又遮遮掩掩,显然不是秦家之人,而且还是冲着秦素而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 好在李玄都从刚才就一直保持着隐匿状态,也不虞被来人发现,反而可以守株待兔。 片刻之后,那道气息无声无息地进到一楼,然后沿着楼梯向二楼而来。 李玄都按兵不动,然后就听一个声音说道:“秦大小姐吗?” 这个声音雌雄莫辩,让人分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大概年纪。 若是现世中的秦素,一身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又有“宿命通”,早已察觉来人,可这个秦素却是只有归真境的修为,直到此时才惊觉不对,猛地起身环顾左右,却又不见开口之人的踪影,只得向后退出几步,缩在墙角位置。 下一刻,来人终于出手,一指点向秦素。 秦素仓促之间,只能以手掌为刀,斜斜挡去。 紧接着,就听秦素闷哼一声,手臂软软垂弱下去,然后被人扼住了喉咙,动弹不得。 直到此时,秦素才看清了对自己出手之人的相貌,竟然是个女人。 另一边始终没有出手只是冷眼旁观的李玄都也认出了这个女人,正是澹台云,不过这个澹台云与现世中的圣君澹台云却是差别极大,浑然没有圣君那般自信,整个人的气态很是阴郁,不仅仅是因为境界修为的缘故,更像是因为经历不同而造就出的不同性格。 澹台云制住秦素之后,仔细端详着脸色苍白的秦素,轻声道:“倒是个美人,你也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只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以后你我说不得要姐妹相称了。” 便在此时,澹台云忽然发觉秦素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然后她便从秦素的眼睛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倒影。 澹台云大惊失色,万万没有想到此地还埋伏着另外一个人,就连她也未曾察觉。 澹台云顾不得秦素,猛地转身,向身后之人出手,可为时已晚,李玄都已经先一步出手,早在澹台云从秦素的眼睛中看到他的身影时,他就已经出手,用的还是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 这个澹台云只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远不能与圣君澹台云相比,又被李玄都以“逍遥六虚劫”偷袭,顿时没了还手之力。 s:///book/1/1490/765819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九章 书中宋政 澹台云望向这个突兀出现之人,难掩震惊,“你是谁?” 李玄都并不答话,只是毫不客气地一拳打在澹台云的额头上,将其打昏过去。这也算是报了现世之中澹台云两次殴打李玄都的仇。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 秦素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胸前,满脸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不是秦素没想过逃走,而是她明白自己逃不掉,她在这个女子面前没有还手之力,这个女子又在这名陌生男子的面前没有还手之力,如今爹爹并不在家中,就算她逃出绣楼,也逃不出这人的手掌心。 李玄都本不想与秦素有所牵扯,不过心念一动,还是打趣道:“我是你的夫君。” 果不其然,秦素先是一怔,随即便恼羞成怒,寒声道:“虽然你救了我,但我也不是那等轻浮女子。” 李玄都忽然想起胡良常挂在嘴边关于“无以为报”的笑话,如果被救女子看上了救人的侠客,那便是“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如果被救女子没有看上救人的侠客,就会变成“恩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如此看来,秦素这是没看上他。 李玄都不由一笑,抓起澹台云将她放在书案后的椅子上。 秦素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澹台云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很快便醒转过来,这次她没有再问李玄都是谁,而是闭口不言。 李玄都愈发惊叹这方世界的玄奇,不仅地域广阔,有长生境高人,而且此中之人言谈举止、思维反应都与常人无异,绝对不是傀儡之流。就拿眼前的澹台云和秦素来说,两人面对李玄都的种种反应与现世中的澹台云、秦素并没有太大区别了。 澹台云不说话,李玄都便主动开口道:“澹台夫人,久仰大名了。” 澹台云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你认得我?” 李玄都道:“当然认得,毕竟是邪后嘛。” 澹台云道:“我却从未见过你。” 李玄都道:“我猜澹台宗主应该对我的身份有所猜测了,难道宋政就没对你交代过?” “交代什么?”澹台云脸色微变,“你与宋政之间有过仇怨?” 李玄都淡笑道:“澹台夫人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如果宋政没有对你交代什么,你为何要对秦大小姐出手?” 澹台云也恢复了平静,说道:“宋政喜欢女人,想要请秦大小姐做客,我便来请秦大小姐,就是这么简单。” 李玄都转头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的性情算得上威武不能屈,听到宋政的名字也没如何害怕,反而是面露怒色,只是她拙于言辞,不像清微宗之人那般牙尖嘴利,所以也说不出什么伤人言语,只能是怒目相视。 李玄都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笑道:“澹台夫人可真是大度,有容人之量,不仅同意丈夫沾花惹草,还亲自张罗。我的夫人就不行了,我要敢 对不起她,她便要把我的脑袋给割下来。可惜没有机会,否则我一定要让她好好跟澹台夫人学学。” 澹台云当然听得出李玄都言辞中的讥讽之意,可她也不好反驳什么,只能闭口不言。 李玄都双眼之中有血光流转,一瞬间,澹台云只觉得眼前再无他物,只剩下一双血色眸子,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李玄都望着被“众生入我眼”所慑的澹台云,心中有了计较,这个世界毕竟不是现世,同等境界的战力相差极大。如果在现世之中,李玄都想要制住白绣裳是没有这么容易的,可在这个世界,李玄都便轻易制住了上官莞口中与白绣裳相差仿佛的澹台云。换而言之,如果李玄都对上了这个世界的长生境,胜算很大。 李玄都又转头望向秦素,秦素还是维持着双手环胸的姿势,“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道:“我不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最近不要乱跑,最好去太白山的大荒北宫,老实跟在‘天刀’身边。” 秦素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不过神情中还是透露出几分疑惑。 李玄都解释道:“依据我的推测,宋政让澹台云来抓你,并非是澹台云所说的那般贪图你的美色,而是冲着我来的。如果不是我心血来潮来到此地,刚好救下了你,说不定我去见宋政的时候,宋政就要拿你来要挟我了?” 秦素只觉得更加疑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认识吗?”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前世你我本是夫妻。” 秦素脸色一沉,“虽然你救了我,但你也不能以言语轻薄于我,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这个语气,是秦素本素没错了,看来在人生经历没有太大变化的情况下,秦素的性格也未发生太大变化。 李玄都道:“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只是我说的都是实情,待会儿你立刻前往大荒北宫,不要耽搁。” 秦素只觉得眼前之人是个怪人,不再过多计较,小声道:“那你……能不能去楼下?我要……换衣服了。” “楼下就不必了,我这就去白帝城,与宋政做个了断。”李玄都抓起澹台云,正打算离去,不过略微迟疑之后又多加了一句,“还有,故事写得不错。” 话音落下,李玄都连同澹台云一起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惊疑不定的秦素。 …… 如今天下,朝廷势力雄厚,没有青阳教等存在,西京未曾陷落,所以白帝城便成了无道宗的总坛所在,其中高手如云,永安宫是无道宗宗主的居处,邪道魁首宋政便居于此地。 当今江湖,总共有三方势力,除了正邪双方之外,还有朝廷的势力,正道以司徒玄策为首,邪道以宋政为首,朝廷以摄政王为首,不过对于江湖上的纷争,朝廷一直恪守中立,并不刻意相帮某一方,深谙帝王心术的平衡要领,要让双方都有求于朝廷,朝廷这样才能说话算数。就好似朝堂上 皇帝坐视两派大臣相斗,美其名曰“制衡之道”。 除此之外,正邪双方也并非铁板一块,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宋政才要谋划着将各宗并为一宗。 永安宫中,一张巨大的龙凤榻上,穿着打扮似如王侯的宋政正枕在一位女子的大腿之上,不似邪道魁首,倒像是个纨绔子弟。 这名女子正是牝女宗的宗主石无月,不似那些庸脂俗粉,这位牝女宗的宗主神态颇为严肃,没有半分妖媚,可越是如此,就给人越大的反差之感,此时她正剥开葡萄,亲自喂入宋政的口中,十分专注。 在左右两侧,还有众多无道宗高手或坐或站,有左右尊者,有贪狼王、极天王、七杀王、破军王、百蛮王、陷空王,还有十大长老和十二堂主,无一不是天人境的修为,可见无道宗之鼎盛。 乍一看去,永安宫就好似一个缩小的太圣殿,皇帝高坐居中,文武分列左右。此时在“文武左右”之间还站着一人,正是阴阳宗的宗主赵纯孝。 此时的赵纯孝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身上带伤,而且精神萎靡不振,更多还是惊惧。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位神秘高人前脚刚刚离开,宋政后脚就亲自驾临了翠云峰,而且宋政站露出的修为远超他的意料之外,更甚于上次玉虚斗剑,他们夫妇二人自然是没有还手之力,被宋政擒拿到白帝城来。此时上官莞已经被押入白帝城的地牢之中,能否活着出来,全看赵纯孝的表现了。也或者是以另外一种身份出来,比如说宋政的侍妾。 “说说。”宋政的声音响了起来。 赵纯孝打了个激灵,“不知圣君、圣君想要知道什么?” 宋政坐起身来,抬手示意石无月不必再剥葡萄,说道:“当然是那位不速之客。” 赵纯孝不敢有所隐瞒,将那人出现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如数道来。 宋政仔细听完之后,说道:“很好。” 赵纯孝又是一个激灵,只觉得后背发凉,如芒在背。 都说天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对于此时的赵纯孝而言,宋政不是帝王胜似帝王,自己的前程性命都已经被捏在了宋政的手中。 宋政站起身,朝着赵纯孝走来。 虽说宋政只是寻常人的身高,也不比赵纯孝高出多少,但赵纯孝却莫名感受到一股不可言说的压迫感,就像一座山在向自己走来,黑压压,乌沉沉,竟是让他生出几分窒息的感觉。 宋政来到赵纯孝身前,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赵纯孝身形一沉,险些跪倒在地。 宋政平和的声音响起,“这位高人,我认识,他姓李,叫作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四弟子,是秦清的乘龙快婿,还是徐无鬼的衣钵传人。” 赵纯孝有了瞬间的迷茫,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道虚的四弟子不是陆雁冰吗?秦大小姐不是还没嫁人吗?徐师伯什么时候有了一个衣钵传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章 此中算计 赵纯孝是个聪明人,他立刻明白过来,不是自己听错了,也不是宋政说错了,这就是事实。 宋政继续说道:“你说李玄都会不会只身打上门来?” 赵纯孝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说不出话来。 宋政说道:“如果他来了,这无道宗上下,是他的对手吗?” “如果不是他的对手,那我是他的对手吗?” 宋政每问一句,便说在赵纯孝的肩膀上拍一下,赵纯孝一句也回答不上来,在宋政拍完三下之后,整个人寸寸碎裂,化作飞灰。 宋政负手而立,问道:“诸位,你们怕吗?” 二尊者、五王、十长老、十二堂主全部起身,齐声道:“不怕。” “很好。”宋政的脸上露出微笑,“现在就只等贵客登门了。” 几乎就在宋政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身影轰然落下,砸在永安宫的门前。 那是被宋政派去辽东的澹台云。 宋政毫不微动,甚至不必他多说什么,身后的一众无道宗高手便纷纷掠出永安宫,飞上半空。 如果是现世之中,如此多的天人境高手,便是长生境高人也要落入到被围攻的陆吾神境地之中,可在此地,这些天人境高手的真实实力要大打折扣,他们甚至没有见到来人的真实面貌,只见得一十三道黑色身影在空中凭空生出,这些身影手中各持有一把长剑,来回穿梭交织,结成一方剑阵。 面对一众无道宗高手的围攻,这十三道黑影组成的剑阵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双方混战一处,一时间天昏地暗,只见剑气纵横交错,雷电森森,云雾渺渺。 宋政没有出手,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望向并没有选择从空中飞掠而至而是选择一步一步走到此地的李玄都。 李玄都在看到这个宋政的第一眼就可以断定,这个宋政不是此处世界的宋政,而是将他拉入此方世界的宋政,也就是那个要与他在玉虚斗剑中分出个胜负的宋政。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宋政,你也是一代宗师,何必耍这些技巧心思,在玉虚峰上你不是我的对手,难道在此地你就是我的对手了?还是说你的凭借就是这些半真半假的无道宗高手?” 宋政微微一笑,反问道:“清平先生可知此地是何处?” 李玄都皱了下没眉头,道:“不知。” “那就由我来告诉清平先生。”宋政道:“此地是一处书中世界,书中之人,皆是依据现世之人而来,书中世界自然也是依据现世而生,此处说真也真,说假也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比之南华道君的‘太虚幻境’,也不遑多让。” 李玄都立刻反应过来,“这便是儒门的仙物?” “正是。”宋政点了点头,“此物寄托了一位上古先贤的精气神,又有圣人的神通,其中玄妙,更在寻常仙物之上。若是现世之人进入书中世界,则会与书中之人合为一体,比如说我,便是与 书中世界的宋政合作一体,书中世界的宋政已有长生境界修为,虽说这长生境修为并不真实,但对我而言,也颇有助力,能让我更上一重楼,同时还有无道宗为我所用。反观清平先生,书中世界的清平先生早已死去,甚至没有成年,那么你来到此方世界便没有寄托所在,也没有助力。” 李玄都点了点头,“好算计。” 宋政一挥袖,手中出现一把长刀,正是他的佩刀“大宗师”。 李玄都淡然道:“倒要领教‘魔刀’绝学。” 宋政的气息开始节节拔高,在现世之中,宋政只是鬼仙,可在书中世界的宋政,却并非鬼仙,而是走的地仙大道,也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鬼仙。反观李玄都,不仅没有任何增益,反而因为一众无道宗高手纠缠的缘故,不得不用去了“太阴剑阵”。如此一增一减之间,两人的差距已经不大。 不过宋政还是稍有惋惜,没能将此方世界中的秦素捉来,若是将秦素捉来,便是一枚重要棋子,只要在关键时刻用出,说不定就能扰乱李玄都的心神,让他的胜算再大几分。 宋政身形一掠,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刀朝着李玄都当头斩落。 李玄都这次没有丝毫留手的意思,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这也是“长生石”赋予李玄都的神异之一,当初李玄都便是凭此才硬扛下了地师的“三宝如意”,此时对上宋政手中长刀,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李玄都一掌拍在“大宗师”的锋刃之上,只听得金石之响,竟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借着李玄都又是顺势一掌,推向宋政的心口。 宋政身形一转,避开李玄都的这一掌,自由纵横来去,衍化无穷。 此时获得地仙之身的宋政再度用出“天地任我行”,比之玉虚峰上不知高出了多少。 李玄都从来不以速度见长,当初比不过李元婴,此时更比不过宋政,不过他也有办法,那便是结阵缚之,只要圈定了规矩方圆,任你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逃不出五指之间。 虽然此时李玄都已经用了“阴阳仙衣”上的“太阴剑阵”,可他还有自己创出的“南斗剑阵”,又名“星罗剑阵”。 李玄都双袖一振,只见得白日现繁星,星星点点如棋盘。 星罗棋布。 永安宫中,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片刻之后,剑阵结成,囊括了整个永安宫。 宋政自然也陷于剑阵之中,虽然他的身形挪移仍旧捉摸不定,可在剑阵之中,李玄都便可无限制地运用“星转斗移”,当初万象学宫的星野湖一战,青鹤居士便是被这一招弄得焦头烂额,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足 以追得上宋政的脚步。 一时间阵中不见两人的身影,只听得金石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便在这时,宋政忽然显出身形,整个人一分为三,分别共享三个方向,紧接着又都同时消失不见。 就在这一瞬间,宋政仍旧还在“星罗剑阵”之中,但又真真正正不见了踪影,仿佛融入了虚空,李玄都明明已将他锁定的气机,也全数落空。 李玄都心知宋政不可能凭空消失,也并没有破阵而出,而是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游走星辰变化的空隙之间。世上没有一种阵法是圆满无缺的,必然会有破绽,李玄都的“星罗剑阵”也不例外,寻常人根本无法抓住这种破绽,却是没想到宋政竟然做到了。 不过宋政的这种状态必然难以发出攻击,因为只要一攻击,就会立刻显出身形,引来李玄都的气机锁定。但是宋政却并没有发出任何攻击,随着他整个人“融入”阵法之中,整个剑阵变得凝滞起来,就好似车轮和车轴上卷入了干藤蔓,虽然车轮还能转动,但要吃力许多。 李玄都眉头一皱,干脆散去剑阵,同时激发出千百道剑气,洒向四面八方,虚虚实实,真假难分,不留一个死角。 宋政终于显出身形,简简单单地一刀劈出。 这一刀看似寻常,实则其中暗藏一十八道阴阳劲力,只要对手抵挡,被反弹而回的阳劲就会裹挟对方抵挡的力道汇入后一重阴劲中,如此不断来回叠加,最终虚实相生化作一刀,一刀堪比十八刀。 这也是宋政的绝技之一,乃是他当年参悟阴阳宗的功法创出,名为“阴阳劫”,意图媲美剑道之中号称杀伐第一的“逆天劫”。 李玄都刚刚出手抵挡,便立时察觉不对,在刚刚叠加到第九道劲力的时候,他便直接用出了“逍遥六虚劫”,直接将其中的劲力全部化去。 紧接着李玄都直接显化六劫之力,六气涌动,分别对应了阴、阳、风、雨、晦、明。不仅如此,六气之中又生出六咒,“阴”对应“鬼咒”,“阳”对应“雷咒”,“风”对应“蛇咒”,“雨”对应“莲咒”,“晦”对应“血咒”,“明”对应“剑咒”。 当初在昆仑洞天,地师徐无鬼以“逍遥六虚劫”催动“六咒”,竟是以一己之力阻住了五位长生地仙,虽说有地师当时已经跻身一劫地仙的缘故,但也可见此法的厉害。李玄都发现剑秀山中的藏书楼之后,没有动其他功法,只是取走了六咒,为的就是今日。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还不算是完整的长生境,更比不得已经是一劫地仙的徐无鬼,但是宋政也无法与五大长生地仙相提并论,所以六咒一出,宋政立时落入下风之中。只见得六劫之力连同六咒一起显化在宋政身上,地水火风涌动,雷霆、剑气、蛇影、鬼魅、莲花、血海交织,宋政身躯朽坏,神魂湮灭,就在转眼之间。 便在这时,宋政的手中出现了一册书卷,正是将两人拉入此处书中世界的游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下棋局 当游记出现在宋政手中的时候,“逍遥六虚劫”和六咒一同消失不见。准确来说,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正在与“太阴剑阵”交战的一众无道宗高手都静止不动,清晰可见十三道剑影拖曳的轨迹,正在炸开的雷霆烈火,以及停滞不前的各色气机。 李玄都脸色一凝,没有再贸然出手。 宋政说道:“这个世界可以提供另外一种可能,我本想尝试一下,如果我是走地仙之途跻身长生境,能否与你一战,不过现在看来,就算我是地仙途径,在没有仙物的情况下也不是你的对手。” 李玄都道:“这里的地仙毕竟是虚假的地仙,没有先天五太的神通,没有其他种种,不能与现世一概而论。” “如今看来,还是要靠这件仙物来分出胜负。”宋政晃了晃手中的书卷。 李玄都沉声道:“难道你由鬼仙变为地仙不是因为这件仙物的缘故?” “当然是,不过这件仙物的玄妙远不止于此。”宋政不紧不慢地说道,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李玄都会强行出手。 随着宋政的话音落下,两人的身形开始上升,先是永安宫就在脚下,继而是整个白帝城,然后是蜀州、大魏、天下。 两人飞至苍穹之上,整个天下尽可囊括眼底。头顶则是一片浩渺无际的星空,与李玄都的“星罗剑阵”截然不同,这片星空没有半点变化生出,仿佛亘古不变,万世不易。 不知何时,游记已经离开了宋政的手掌,飞至两人之间,然后化作一方巨大棋盘,李玄都分踞棋盘左右,又有白云生出,化作坐席,供两人盘膝而坐或是跪坐。 再看这方棋盘,不是楚河汉界,也不是纵横十九道,而是先前就在两人脚下的偌大天下,两京一十九州、金帐汗国、婆娑州、凤鳞州、极西之地、东海、南海、北海。在陆地之上,山脉、城池、村落、河流、道路、农田、山林都清晰可见,海洋之上大小海岛、各色航船、狂风波涛,亦是清晰可见。 可见太阳从李玄都所在的那边升起,环绕一周,然后又在宋政所在的那边落下,继而是明月出海,往复交替。除了日升月落之外,还有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 区区一个棋盘,竟是包罗万象,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花鸟鱼虫、四季轮转尽在其中。 先前宋政将李玄都拉入棋盘之中,见其中万千气象,此时两人离开棋盘,变为弈棋之人。与此同时,在现世的玉虚峰中也出现了李玄都和宋政对弈的景象,以天下为棋局,以万物生灵为棋子,这才是这件儒门仙物的克敌制胜之道。 儒门理念本就与佛门、道门大不相同,以入世为根本,以经世治国为理念,所以这等棋局也更为契合儒门。龙老人主动开口为观战众人解释胜负规矩,双方以万物为棋子,以天下为棋盘,谁能天下归心,便是胜出。 观战众人也万没想到玉虚斗剑的关键一战竟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既然棋盘与寻常的纵横十九道不同,那么棋子也大不相同,两人各自分化出部分神魂,进入棋盘之中,化作棋子。宋政的棋子自然还是宋政本尊,坐拥无道宗和邪道各宗。李玄都的棋子则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李玄都,不过李玄都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根基,没有出身,没有来历,只是孤身一人,无疑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中。另一个选择则是选择俯身一人,比如司徒玄策、秦清、徐无鬼等等,都可以,不过因为不是本尊的缘故,在自身境界修为上会有所限制。 宋政淡淡一笑,说道:“第一步棋,是我占优势,所以清平先生请先。” 李玄都也不推辞,点了点头,不过没有立刻选定棋子,而是陷入思考之中。 宋政也不催促,只等李玄都先行落子。 最终李玄都没有选择自己本尊,不过也没有选择司徒玄策、秦清、徐无鬼等人,而是出人意料地选择了秦素。就见从李玄都的眉心中飞出一颗光点,飞入棋盘之中,与秦素融为一体。 不仅是宋政这个弈棋之人,便是观战之人也大感惊讶,毕竟这个棋盘的规则并不复杂,轻易就能看懂,李玄都选择秦素开局等同是围棋中先手落子天元,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秦素作为观战之人,也颇为不自在,小声说道:“按照道理来说,紫府就算不显化自己本尊,也该选择司徒玄策这位大师兄才是。如果他打算在辽东做文章,那也可以选择爹爹,‘天刀’对‘魔刀’,势均力敌,合情合理,直接选择我会不会太儿戏啊?” 秦清淡淡一笑,“紫府不是冲动之人,如此开局,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 秦素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紫府该不会是想把我嫁给小皇帝,然后以此执掌大权?” 秦清哑然失笑,“应该不至于如此。” 因为李玄都是先行落子的缘故,所以他先得了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的时间之中,他化身秦素在辽东范围活动,除了必要的修炼之外,秦素一改往日不问世事的作风,开始参与秦家事务,秦清对此自然是极为支持,给予秦素极大的权柄,秦素招募网罗了一批有志之士,从中择选可用之人,其中一部分送入补天宗中,另外一部分送至辽东总督的麾下,因为是摄政王执掌大权的缘故,赵政并未能出任辽东总督。 在这个过程中,宋政在辽东没有棋子的情况下,无法知悉秦素的所作所为,而棋盘中的宋政在没有被宋政本人附体的情形下,也只是一切如常,并无异动。 一年时间匆匆而过,天宝十二载,秦素二十九岁,跻身天人境界,初步掌握秦家大权。三叔秦道方出任齐州巡抚。 宋政的眉心中也飞出一颗光点,自九天之上落入白帝城永安宫中,融入另一个宋政的体内。 此时的宋政已经将西北五宗合并为一宗,实力雄厚,他命令麾下的唐周、唐秦、唐汉兄弟三人开始着手组建青阳教,并在暗中发展青阳教的势力。 一整年中,无论是秦素,还是宋政,都没有太大动作,只是暗中积蓄实力。不过其中又有细微不同,宋政已经有长生境,所以更专注于各种俗务,秦素本人境界略低,所以她还要兼顾自身修为。不过因为有李玄都神魂融合的缘故,秦素的修为一日千里,甚至在梦中被仙翁传授了“太阴十三剑”,并得了仙物“阴阳仙衣”,这个仙翁便是弈棋之人李玄都了。 转眼间进入了天宝十三载,秦素已经三十岁,在母亲白绣裳的支持下,她开始扩建船队,以秦家过去的船队为基础,购置战船,配备火炮和各种火器。又因为秦素与清微宗陆雁冰交好的缘故,在陆雁冰的牵线搭桥之下,秦素亲自拜会司徒玄策,促成三家在海上联盟之事,从北海到东海再到南海,畅通无阻,凡是在海上航行之船只,都要向三家缴纳不菲的银钱。 宋政在这一年中,将青阳教的势力范围扩大至蜀州、秦州、凉州以及荆州、中州的部分府县,虽然青阳教还是在暗中行事,但影响力也越来越大,甚至隐隐有取代地方官服之意。摄政王徐无鬼派出青鸾卫前往西北各州查探。宋政在应付徐无鬼之余,派出麾下高手前往辽东,探查辽东走向。不过秦素早有准备,派出补天宗的高手作为应对。在这一年中,秦清在司徒玄策的支持下,也成功整合辽东五宗。 到了此时,局势倒是有明朗了,观战之人又有了不同的看法。 “清平先生选择秦大小姐开局,看似将自己置于不利境地之中,可如此一来,却是避开了看似中立的地师,可以暗中积蓄力量,正应了太祖高皇帝的九字真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反而是‘魔刀’的锋芒太盛,稍有动作,就引来了地师的关注。就算‘魔刀’想要对秦大小姐出手,可秦大小姐远在辽东,中间相隔了一个地师,也是力有不逮。” “话虽如此,这也不足以弥补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毕竟辈分摆在那里,秦大小姐固然不会过早引起地师的主意,但也没法号令‘天刀’、大先生等人,反而还要受制于这些长辈,反而是‘魔刀’雄踞一方,无人敢于忤逆违背他的意思,可以做到如臂指使。而且此中世界的地师,毕竟不是真正的地师,恐怕不能随机应变,未必就是‘魔刀’的对手。” “依我看来,如果双方在十年内决出胜负,恐怕是徵官的胜算更大,如果超出十年,就是李玄都的胜算更大了。” “小李先生也好,宋先生也罢, 都是不世出的人杰,此等俊杰人物对弈布局,以天下大势相斗,非我等能够一眼之间能够看透,我等不妨先静观其变,不要妄下定论。” “正是此理。” s:///book/1/1490/767518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各自落子 时间进入天宝十四载,秦素三十一岁,跻身天人无量境,只是因为秦素不在江湖上行走的缘故,少有人知晓。期间宋政曾经尝试派人刺杀秦素,不过因为秦素有“阴阳仙衣”护体的缘故,不但毫发无损,反而让宋政折损了一位右尊者。 宋政之所以不亲自前来,实在是太过凶险,这一局棋的宋政和秦素就好比是象棋中的将帅,身死则满盘皆输,宋政亲自刺杀,等同是老将越过楚河汉界,一个不慎,遭遇秦清、徐无鬼等人的围攻,立时就输了此局,这也是秦素不敢在江湖上行走的缘故。 除了这些阴暗手段之外,秦素继续收拢网罗年轻有为之士,许多年轻才俊为秦大小姐所折服,投效于其麾下,秦素将直属于自己的这个组织命名为太平会,秦素是为会主。 宋政直接灭去了蜀州境内的大小势力,其中就包括妙真宗、蜀山剑派、唐家堡,部分唐家堡族人归顺于宋政,宋政开始经营蜀州,效仿当年昭烈帝,为以后北伐中原早做准备。 此时观战众人已经看出了宋政的思路,正是当年地师的谋略,先取西北,再定中原。李玄都的思路虽然也能看出一二,但毕竟不像宋政那么清晰。 不过秦素却是看了个明白,所谓的太平会不就是太平客栈和清平会换了个名字,倒是符合李玄都的一贯作风,只是李玄都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秦素就想不到了,她倒是很好奇,书中世界的秦素会做到哪一步? 对于天下王朝而言,天灾年年有,并非是王朝末年才有,只是王朝鼎盛时候,可以应付这些天灾,安置灾民,不至于酿成大祸,可到了王朝末年,已经无力应对天灾,所以才显得灾祸频频,仿佛是气数已尽,天要亡我。就拿河堤决口来说,王朝盛年的时候,有朝廷调粮赈灾,抢修河堤,可能只是一两个县的灾祸,可在王朝末年的时候,河堤决口之后,无人抢修河堤,更没有调粮赈灾,只怕要糜烂数府之地,数十万灾民百姓流散各地,为了活命,难免沦为乱匪之流,如果朝廷无力镇压,那么灾民就会裹挟没有受灾的百姓,灾民越来越多,大量田地荒芜,如此反复循环,最终天下大乱。 天宝十五载,又是一个甲子年,天下大势发生变化。草原上的战事终于停止,伊里汗击败了拔都汗,成为新任汗王。这一年,两京一十九州大旱,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而赋税不减。 在这种情况下,宋政召集青阳教的信众,决定在三月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口号兴兵反魏。宋政一面派心腹左尊者、七杀王、澹台云到江州金陵府召集信众,准备起事,又数次到帝京亲自面见宦官柳逸,想要里应外合。 在此关头,宋政的小妾上官莞向摄政王徐无鬼告密,徐无鬼亲手诛杀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柳逸,并派出青鸾卫缇骑和官兵大力逮杀信奉青阳教信徒,株连千余人,并且传令天下缉拿宋政。 由于事出突然,宋政被迫提前一个月在二月发难,青阳教大军由蜀州发兵,顺江而下,沿途早已蛰伏多年的青阳教信徒纷纷响应,青阳教的兵锋竟是势不可挡,在月余时间中就兵临金陵府城下,金陵府中的青阳教信徒里应外合,宋政攻克金陵府,夺取金陵府。宋政也从白帝城移驾至繁华富饶仅次于帝京城的金陵府。 此举却是出乎一众观战之人的意料之外,本以为宋政会先取西京,继而拿下西北三州,却没想到宋政反其道而行之,先取江南。 此举有利有弊,要知道江南乃是天下赋税重地,若是丢了江南,原本就连年亏空的国库必然无法支撑下去,这种情况下,朝廷也不能像放弃西北三州那般放弃江南,必然要出兵征讨。反之,如果宋政成功守住江南并将其彻底消化,那么便可效仿大魏太祖皇帝兴兵北伐。到了那时,大魏朝廷国库空虚,天灾人祸,徐无鬼困于局中,有心改革而无处动手,根本不是宋政的对手。 接下来的数年之中,宋政成为整个棋盘上当之无愧的主角。 八月,宋政在金陵府登基称帝,号称圣君,大肆分封。九月,青阳军激战潇州。十二月,青阳军攻克荆州重镇江陵,守将自杀。 同年,徐无鬼设下江南大营,抵挡青阳军,围攻金陵府,由荆楚总督祁英领军。远在辽东的秦素继续收罗有志之士,并提出一清天下还太平的口号。太平会的势力向晋州、帝京、齐州等地扩展。 天宝十六载,青阳军分两路北伐齐州和西征秦州,由李世兴统领北伐之军,李世兴孤军大败,被俘,归顺朝廷。由秦辅臣亲领西征秦州的大军,兵临西京城下。同年九月,坐镇江南大营的祁英被围,朝廷派徐载元率军救援。不过援军未到时,祁英已心生一计,在傍晚时分吹起大风,祁英以火攻破敌,并亲身陷阵,青阳军大乱,四处奔走。又遇上徐载元的援军,大败而归 。 天宝十七载,宋政亲自出手击杀祁英,破江南大营,解金陵府之围。同年,青阳军二次北伐,以樊烩为将,克芦州、齐州,一直攻至直隶境内。只是因为樊烩战死,青阳军不得不退回金陵府,形成两军对垒,划江而治的格局。齐州巡抚秦道方因为御敌不利,被免去巡抚之职,只能返回辽东。 在天宝十六载和天宝十七载的这两年中,宋政的主要敌人是坐镇帝京的徐无鬼,不过辽东也并非安然无恙,金帐汗国的伊里汗看准中原内乱的机会,挥师南下,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朝廷积弊难返的缘故,国库亏空,又有江南战事的牵扯,无兵、无将、无粮、无人、无钱,无力兼顾辽东,只能依靠辽东本地大族,于是在秦道方被罢官三月之后,又起复为新任辽东总督,令其自行筹钱募兵,抵御外敌。 秦道方背后有家族的支持,开始编练新军,而秦素则派遣自己网罗的年轻才俊们进入秦道方的新军之中,大部分充任中层将领。与此同时,秦素还联合清微宗、慈航宗封锁海运,让坐镇金陵府的宋政片板不得下海,截断宋政的粮草,使得宋政的几次用兵都无功而返。 天宝十八载,秦素已经三十五岁,跻身天人造化境,距离长生境只有一线之隔。如今宋政已经占据半壁江山,并且敕封大天师张静沉护国大真人,张静沉转而支持宋政,并协助宋政扫平了潇州境内的玄女宗、荆州境内的神霄宗,各州境内的官军纷纷投降宋政。反倒是凉州、秦州、中州还在朝廷的手中。徐无鬼派遣赵政坐镇西京,秦襄屯兵于秦中府。秦中府是蜀州的进出门户,双方多次在此交战,秦襄虽然不能攻入蜀州,但也没让宋政夺取秦中府。 秦中府对于蜀州来说,乃是咽喉要地,没有秦中府保佑障,则蜀州洞开,防守失措,若失秦中府,则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若能取得秦中府地,则上可以倾覆寇敌,中可以蚕食秦州、凉州,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 只是秦襄乃是当世名将,用兵老成持重,赵政又运筹帷幄,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徐无鬼更是不惜让辽东坐大,也保障了西线战事的粮草,使得宋政数次无功而返。 在这一年中,宋政再次北伐,攻打芦州,拿下怀南府,夺得江淮重镇。同时立足于芦州,派兵攻入齐州境内,朝廷的新任齐州总督徐载元战死,齐州局势糜烂,青阳军横行,兵锋直指直隶各府,帝京震动,因为徐载元乃是众多宗室之中唯一可以为将之人,在徐载元身在之后,帝京各大权贵府中哭声一片。燕王老迈,晋王主政尚可,不通兵事,除非是齐王亲自上阵,可齐王领军,又有谁来主持大局?虽说此时天宝帝已经二十八岁,是个成年男子,但因为齐王徐无鬼积威深重的缘故,仍旧未能亲政。如此情况下,在儒门的暗中推动之下,朝中帝党纷纷上书,请求让皇帝亲政。一时间朝堂上下暗流涌动。 外有外敌,内有内隐患。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徐无鬼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亲自造访东海,请司徒玄策出山暂领齐州总督一职,军政大权和人事钱粮之权尽数交予司徒玄策的手中,依托于清微宗的力量,抗衡宋政。 清微宗雄踞东海多年,在齐州也有经营,其势力不可小觑,在清微宗参战之后,齐州境内的青阳军迅速败退,只能退守于芦州。 秦素秘密造访清微宗,亲自拜见司徒玄策,双方结盟,虽然辽东和齐州之间还隔着直隶各府,但通过海路却是可以连成一片。 此时秦素经过多年辛苦经营,随着境界修为不断攀高,已经是整个辽东仅次于秦清的二号人物。 s:///book/1/1490/767518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龙气星辰 read2();李玄都也考虑过想以自己为棋子,优势是出场便有长生境的修为,宋政都不是对手,劣势是李玄都没有半点根基,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将这场天下棋局拉长到二十年以上,另一个选择是一开始就冒险一搏,刺杀宋政。 不过宋政一定会刺杀有所防备,毕竟李玄都以神魂化作棋子和本尊直接进入棋盘还是有着极大的区别,仅仅是棋子的情况下,做不到一人力敌整个无道宗的壮举。所以李玄都在犹豫再三之后,还是放弃了用自己做棋子。 如此一来,他就还剩下四个选择,分别是徐无鬼、司徒玄策、秦清、秦素,首先排除的便是徐无鬼,原因也很简单,积重难返,大魏朝廷看似势力最为庞大,但其中盘根错节,阻力也是最大,也许有人可以做到扭转局势,但李玄都自问不能。李玄都认为这个世界的徐无鬼同样做不到,人与人不同,哪怕是同一个人,经历不同,性情、能力、见识、想法也会有所不同。李玄都认识的地师,经历了两代帝王的打压,漂泊江湖多年,而书中世界的地师显然没有类似经历,一直处于庙堂之中,两人的差别就像紫府剑仙与清平先生的差别。 至于秦清和司徒玄策,他们两人相差不多,都是一方豪强,拥有足够的根基,自身修为也与宋政相差无几,看似是很不错的选择,不过劣势也很明显,他们距离坐镇帝京的徐无鬼太近了,比起远在白帝城的宋政要近得多,那么李玄都想要有所动作就会变得十分艰难,毕竟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最终选择了秦素,虽然秦素同样距离徐无鬼很近,但在秦素的上面还有秦清作为遮掩,徐无鬼是不会特别注意到一个晚辈的,尤其是是一个向来性情淡泊的女子。待到秦素成长到足够高度的时候,徐无鬼已经无暇去关注于她了,因为此时的宋政必然已经发难,宋政才是他的心头大患。 秦素曾经两次面见司徒玄策,第一次是在天宝十三年,那时候的秦素在司徒玄策的眼中,还是一个晚辈而已。第二次见面已经是天宝十八载,此时司徒玄策已经将秦素视作是一个平等的盟友。这次辽东和齐州结盟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是在天宝十三年结盟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同进同退,或者说攻守同盟。而这个结盟的关键有两点,一点是秦道方出任辽东总督,一点是司徒玄策出任齐州总督。双方真正掌握了军政大权,不再仅仅是地方豪强,而是真正的一路诸侯,那么这样的结盟才有意义。 见过了司徒玄策之后,秦素返回辽东,继续自己的韬光养晦。 此时棋盘上再度生出变化,棋盘中人看不到,可对弈的李玄都、宋政以及观战众人都能见到,那便是一层淡淡的雾气,时聚时散。细细看去,就见得这些雾气其实是无数细微光点,好似长河。 这一点 光,就是一人之心,一人之气。太平盛世,人心所向,王朝鼎盛,人心人气便汇聚成一条真龙环绕天下,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龙气、气运。在现世之中,当然没有此等物事,可此地毕竟是书中世界,不能与现世相提并论,故而凝聚成龙气,对于天下大势有更为直观的诠释。 不过龙气一说也自有其道理,世间之人,英雄才俊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只能在滚滚大势之中随波逐流,将性命前途交付于他人之手,人心所向,自成气运,故而就有了所谓的大气运之人的说法。这些大气运之人中,有真龙,也有蛟蟒,真龙并非恒久不变,蛟蟒游鱼之流也可以跃过龙门化作真龙。 李玄都放眼望去,天下间生成的几股巨大龙气分别盘踞于金陵府、西京、帝京、北海府、朝阳府、金帐王庭,其中以帝京的龙气最为庞大,可称真龙,其次是金陵府和金帐王庭,仅次于帝京城的龙气,可以称之为蛟龙,接下来的北海府、朝阳府、西京等几处龙气,只能是巨蟒了。再往下,就是鱼虾之流,星星点点,不曾成形,短时间不足为虑。 所谓真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是为天下之主。 虽然此时的帝京城中仍旧有真龙盘踞,但是衰弱不堪,只能蛰伏,好似年迈昏聩之人,勉力支撑罢了。可见天下百姓已是对大魏朝廷离心离德,故而真龙持续衰弱,虽然还是天下之主,但也危机四伏。 与之对应的,便是棋盘上方那些亘古不变的星辰,紫微星乃是帝星,此时黯淡无光,偶有亮光,也不过是风中残烛一般,不足为道,正应了“帝星飘摇荧惑高”之语。 高坐白云之上的弈棋人李玄都抬头望去,漫天星辰光芒大盛,道道星光垂落棋盘,此时就听宋政说道“龙脉地气也是屏障,龙气鼎盛,真龙绕世,一众凶星无法降临世间,此时龙气蛰伏,蛟龙并起,正是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如今群星降世,各争其命,各辅其主。” 随着宋政话音落下,李玄都的目光转向金陵府方向,果不其然,就见一道隐隐夹杂着血光的紫气冲天而起,飞出棋盘,与上方星空的一颗星辰交相呼应,这颗星辰顿时光芒大放,甚至直逼紫薇帝星,大有要天翻地覆、改天换日之势。 此乃天人相感,星辰入命,而这颗星辰正是天狼星,对应的是棋盘上坐镇金陵府的宋政。 观战之人见此情景,又是阵阵惊讶。 秦清凝视棋局良久,缓缓说道“倒是小觑了宋徵官,他这是要用大势去碾压紫府。” 秦素问道“爹爹,什么意思?” “宋政知道紫府在韬光养晦,意图后发制人,但是他并不刻意压制紫府的发展,而是选 择壮大自身。”秦清道,“只要宋政能在紫府乘势而起之前,拿下天下,真龙易主,那么大局已定,紫府纵有千般本事,也用不出来,这一局棋便是宋政赢了。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还是有为人主的气魄和格局,不因私怨而罔顾大局,并不因为自己比武输给紫府就处处忌惮,畏首畏尾。” 便在这时,又有一道浩荡紫气冲霄而起,与天上星辰交感,一时间星光璀璨,仿佛凶兽出笼,要择人而噬。 这道紫气却是对应了金帐王庭。 李玄都心中明白,天下棋局之中并非只有他和宋政两个弈手,还有棋局自行衍生的弈手,除了徐无鬼之外,金帐也不可小觑。如果应对不慎,只怕要蚌鹤相争而渔翁得利,金帐便是渔翁,待到宋政与徐无鬼两败俱伤,中原空虚,金帐大军趁势南下入关,夺取天下,到那时候。只怕连衣冠都要变上一变。 李玄都见此情景,想起张肃卿的教导,为政不是与人比武,不是简单的谁强谁弱,要学会分化、拉拢、打压,让自己的朋友越多越好,让自己的敌人越少越好,不要盲目树敌。在现世之中,李玄都是这么做的,那么在这书中世界,李玄都也决定要这么做。 于是李玄都行了一招险棋,让秦扮男装,以使者的身份借着为徐无鬼祝寿的名义亲自前往帝京拜会书中世界的摄政王徐无鬼。 如果说以前的徐无鬼还对秦素不甚关注,那么到了今日,徐无鬼再不知道秦素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如今秦清被人私下里称作“辽王”,秦素也水涨船高,得了个郡主的称号,虽然没有朝廷册封,但是有人、有钱、有地,那便真得不能再真。 徐无鬼亲自见了秦素,秦素早已备上厚礼,并道明来意。秦素的来意也很明白,第一点,辽东编练新军小有所成,入冬以后,金帐已经撤军,辽东愿意派出万余人以客军的身份帮助朝廷平乱,第二点便是请求朝廷允许辽东屯田。其实屯田之事,秦道方等人早已进行多时,不过都在暗中,多有不便,此时公开请求屯田,便是把此事公开合法,有了朝廷许可的旨意,便可光明正大地进行,继而通过屯田的契机开始扩军。 徐无鬼看得明白,不过朝廷内忧外患,他便是仙人,也深感无力,在这等情况下,宋政才是心腹大患,只要解决了宋政,辽东可以徐徐图之,而且此时抵御金帐,还要依仗辽东,所以徐无鬼同意了秦素的请求。 李玄都的用意很明白,韬光养晦需要一个遮挡,来替他阻挡宋政,那么这个遮挡便是朝廷,不管怎么说,此时的朝廷还是真龙,仍旧势力最为庞大,只要朝廷一日不倒,宋政就一日奈何不得秦素,秦素就能继续韬光养晦,依仗着关外三州的肥沃土地,屯田练兵,待到羽翼丰满,天下大势有变,再南下入关,乃至于问鼎天下。所以辽东要在背后支持朝廷,抵御宋政。 。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四章 女子地师 read2();徐无鬼不会看不明白这一点,可这就是大势,看明白不等同有办法去改变。 如今大势就是朝廷与青阳军连年大战,江北各州精兵已经被抽调一空,使得朝廷不得不放权于地方督抚豪强。在这等情况下,如果徐无鬼逼反了辽东,辽东铁骑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南下,顷刻间就能兵临帝京城下,如今朝廷威望大损,能有几路勤王人马尚不好说,甚至还会有人响应辽东的号召,那些帝京城中的帝党们说不定会主动打开城门,迎接辽东铁骑,诛杀摄政王一党,就好似当年朝廷诸公引西凉军入西京平定外戚内宦之乱。 这便是阳谋,阴谋被看破之后,便失去了大半作用,可阳谋无所谓看破与否,堂堂正正,让人明知结局如何却又无可奈何。 当然,李玄都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因为时间不对,朝廷还未人心尽失,在西北还有赵政和秦襄,在中原腹地还有张肃卿等仍旧忠于朝廷的督抚重臣,辽东在这个时候进入帝京,只会彻底摧毁朝廷,使得天下四分五裂,而无法夺取天下,反而还会被仍旧忠于朝廷之人群起而攻之,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只是走投无路的下下策,如果可以,李玄都还是要继续韬光隐患。 陆地形势,北高南低,历来就有北上和南下的说法,北方又以辽东位于最北方,幽州正是北方幽冥之州的意思,高居辽东,便是居高临下,虎视中原。 时间进入天宝十九载,秦素已经三十六岁,直奔不惑之年,再不见半分年轻稚嫩,只是未曾嫁人,也不好以夫人称之,再称呼大小姐也有些不合时宜,因为秦素身怀“阴阳仙衣”的缘故,有人查证考据,这“阴阳仙衣”乃是上代地师之物,后来上代地师不知所踪,这仙衣也不知去向,秦素梦中得仙人授予此仙衣,便是继承了地师的道统,于是上下称之为地师,与江南的天师相对应。 如今辽东已有精锐七万余人,镇守辽东已经足够,真要挥师入关,进入帝京,也勉强可以。可是要以此问鼎天下,却是万万不够了。眼下的当务之急在于扩军,而扩军则离不开钱粮和人口。真正的精锐士兵必须专事操练,也就是“脱产”二字,脱离农事生产,需要旁人供养,而士兵只能是青壮男子,青壮男子又是农事的顶梁柱,换而言之,多一个士兵,便少一个农夫,一增一减之间,便是两倍的差距,这也是历朝历代穷兵黩武难有好下场的原因。 天下万事,离不开粮食,虽然这些年来,秦素做出了一定程度的改良,不过也无非是农具的改善,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地师,想要从种子上着手,还是没有头绪。 因为粮食的缘故,扩军速度始终不快,又因为江南战事的缘故,人参、鹿茸、貂皮的买卖也大受影响,而且辽东苦寒,人口数量比不得关内和江南,就算因为朝廷同意屯田,辽东接收了许多从关内逃难至此的流民,仍旧缺口很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之事,只能徐徐图之。反观宋政,占据了天下最为富饶的江南,又随意裹挟流民,钱粮不愁,人也不愁。 在这种情况下,秦素将目光放在了女子的身上,因为礼教的缘故,男子主外,女子主内,许多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操持家务,以至于相当的人力被浪费掉了,如今男子人力捉襟见肘,那么女子呢?只要解除礼教对于女子的束缚枷锁,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参与到劳作之中,女子岂不是也能撑起半边天? 更何况秦素本身就是女子,还可以起到以身作则的效果。不过此举也有一个弊端,必然会大大得罪儒门,引起儒门的百般指责,于声名不利。 只是秦素再三计较之下,还是决定放开礼教对女子的束缚枷锁,儒门指责,只当是蚊蝇哼叫。金帐不懂礼教,同样能入主中原,可见非常时当行非常事。 不过秦素也明白,这种事情不能以政令强行推动,而要以利诱导,辽东也可以种棉花,可以纺织成棉布,完全可以从纺织作坊入手,许以银钱,雇佣女工,同时兼顾礼教风气,让女工与男工分开,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有女子按捺不住,出来做工补贴家用,如此因势利导,形成风气,再通过从众之心态徐徐推动,那就是水到渠成。 其实赵政在秦中府一战的时候也有过类似政令,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只是此乃战时,能够以战令推行,旁人也说不出什么,待到战事结束,就很难行得通了。秦素却是要将此举变为一种常态,大大发挥女子的作用,解放出更多人力。 当李玄都走出这步棋之后,观战之人顿时议论纷纷。委实是李玄都此举实在是离经叛道,儒门中人已经有人开口大声斥责,反倒是道门中人只是议论,并无指责。除了李玄都是道门中人的缘故之外,道门中人女子众多也是原因之一。 为何俗世中的女子地位不如男子,甚至是男尊女卑?其根本原因在于男女体力上的差异,女子体弱,不如男子,许多男子可以做到的事情女子不能做到,比如从军杀敌,女子体弱,正面交锋厮杀,必然不是男子的对手。战场上得不到的,其他地方自然也得不到。 可为何在江湖中女子的地位不弱于男子,并无男尊女卑的说法?因为各种功法消弭了男子和女子在先天体力上的差异,女子同样可以跻身长生境,也可以飞天遁地,开山裂石,男子可以做到的,女子也能做到,那么男女的地位自然趋于平等。 在一众道门女子看来,李玄都这步棋并无错处,理应如此。女子只有摆脱礼教的束缚,开始自食其力,而不是依附于男子为生,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反抗压迫。其中道理再浅显不过,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不过儒门大祭酒和隐士们自然不会像普通儒门弟子那般只看到了礼教这一层,他们看得更为深远。 白鹿先生赞叹道“这是一招无理手,宋政如果没有预料,要吃大亏。” 赤羊翁淡淡道“放开礼教,改良农事,发展商贸,这些想法颇有地师的风范,难怪地师把他当作衣钵传人。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非是我儒门所寻求的大同。” 紫燕山人看了大祭酒们一眼,“这类棋局推演,当以司空大祭酒为最,不知司空大祭酒是什么看法?” 司空道玄沉吟了片刻,说道“宋政之手段,难逃当年天师教、太平道的窠臼,不过是假借怪力乱神聚人成事,若是不能收获士人之心,终究是乌合之众。反观李玄都之手段,虽然有离经叛道之举,但收拢流民、鼓励农桑、开拓荒地,以良家子为兵,北御金帐,南望中原,皆是堂堂正正的帝王之谋,中规正轨,挑不出什么错漏。” 赤羊翁点头表示认可,“这局棋就看十年之期了。” 天宝十九载,相较于平静的辽东,朝廷和青阳军再次交手,在各地督抚的支持下,朝廷大军攻克广陵府,设下江北大营。只是青阳军很快就卷土重来,九月攻破江北大营,十月攻克广陵府。 朝廷建立江南大营,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用来困住金陵府,二来可以庇护漕赋重地。而驻扎于广陵府城外的江北大营可以从北面威胁金陵府,监守大运河运输线,并庇护两淮一带的盐赋重地。 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的先后告破,意味着在江北各州已经没有直接听命于朝廷中枢的官军,只能依赖于各地督抚自行招募的军队。就算朝廷能平定青阳军之乱,在这场大乱中发展壮大的各地督抚也成尾大不掉之势,更甚于前朝的领兵藩王。 秦素曾派出高手查看情况,发现所谓的江北大营之内,不像军队,形同市集,吃喝玩乐,娼赌俱全,此等军队,也难怪不是青阳军的对手。 便是徐无鬼,也回天乏力,他刚想有所动作,朝堂内外便有无数只手把他拉住,让他动弹不得,除非他能狠下心肠将内外全部清洗一遍,可重病用猛药,很有可能就会一命呜呼,此时的大魏朝廷就是一个病人。再者说了,这个徐无鬼也未必有如此决断,换成现世中那个要推翻徐家天下的徐无鬼还差不多。 此战之中,江北大营近乎全军覆没,唯有辽东新军强行突围。这支辽东新军,皆是良家子从军,身世清白,忠勇可靠,也从无空额空饷之事,训练有素,更配备了大量火器,以万余人的兵力,摆成车阵,击溃三倍于己之敌,后在齐州援军的接应下,退入齐州境内休整。 这一战,辽东新军威震江北,领军将领更是一战成名,而此人便是秦素早年网罗的有志之士之一,太平会中有其名。  。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五章 由盛而衰 read2();书中世界与现世大不相同,许多人的命运也发生改变,其中就有张肃卿。因为徐无鬼独尊庙堂的缘故,张肃卿未能以天宝帝老师的身份早早登阁拜相,反而仕途蹉跎。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张肃卿只是礼部侍郎,虽说侍郎也是二品大员,但与内阁首辅相较,还是不足为道。而且在六部之中,礼部虽然清贵,但是实权微末,尚书还好说,侍郎多是养老职位,张肃卿被安排在这个位置上,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就要止步于此。 可谁也不曾料到,宋政大军席卷天下,夺取半壁江山,朝廷精锐尽失,不得不颁布诏令,让各地督抚自行筹粮募兵,同时张肃卿左迁为兵部侍郎,署理荆州巡抚。放在以前,荆州巡抚还是个当之无愧的美差,可如今荆州已经落入了青阳教的手中,荆州巡抚就成了一个空名头。别人都视为畏途,要么装病推辞,要么是走门路,唯有张肃卿坦然受之,将儿子女儿留在帝京,只带着一纸诏书和两名随从出京赴任去了。 不过张肃卿也不是直接去荆州送死了,他先到了中州龙门府,当年他曾在万象学宫求学,此地的故友同窗极多,张肃卿依靠着这些人脉在中州招募兵勇,又在秦襄和赵政的帮助下,开始练兵,并且编练水师,为将来渡江作战做准备。 在广陵府江北大营一战中,张肃卿也响应朝廷的号召,率军前往,严格来说,张肃卿是文人出身,这还是他第一次领兵,虽然他练兵卓有成效,但却被溃兵冲散了阵形,在败退途中,他见识了辽东新军的车阵,大为震动。此等车阵,不说所向无敌,当真是坚若城池,若非最后青阳军调来火炮轰击车阵,辽东新军甚至有反守为攻之势。这让张肃卿萌生出效仿辽东编练新军的想法。 其实张肃卿也听说过有关辽东传闻,其中最让他瞩目的就是那位秦家大小姐,年近不惑却不曾嫁人,也不招赘,孑然一身,才能卓绝,却主政辽东,据说辽东总督秦道方的种种政令都是出自这位小女子之手,故而被人称作影子总督。只是可惜不是男子之身,无法出仕。他那女儿张白月生平不服人,最是服气这位秦姐姐,惜乎未曾谋面。 因为辽东新军的启发,张肃卿返回中州之后,开始招募良家子从军,发展屯田,并大力发展火器,甚至还在秦襄和赵政的帮助下,成立了荆州军械局,不过此事也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毕竟荆州的军械局却开办在中州境内,甚至张肃卿的巡抚衙门都在中州境内。好在此时赵政担任秦中总督,中州并无巡抚,也无甚所谓了。 因为徐无鬼的缘故,张肃卿虽然免去了身死之忧,但也从堂堂首辅沦落为巡抚之流,而另一位在现世之中大名鼎鼎首辅孙松禅,此时也不大好过。他的老家是松江府,就在江南,此时已经被青阳军占领,家中的十几万亩良田也都成了宋政的囊 中之物,其中忧愤可想而知,可他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帝京城中干着急而已。正巧在此时,辽东秦素派人联络这位孙阁老。 先前江北大营一战,辽东新军的表现有目共睹,这还是一万精锐之师,在辽东还有数万精锐,此时朝中已经有了让辽东铁骑入关平乱的声音,只是徐无鬼迟迟不肯松口。不过辽东的地位已经是非比寻常,已经不能以寻常督抚视之,几乎是一方藩王了。对于辽东的拉拢,孙松禅无论是出于老家的考虑,还是自己以后的考虑,总之是十分痛快地应承下来,与辽东结成同盟,若是太平时节,督抚结交阁老,自然是以阁老为尊,如今却是反过来,督抚手掌兵事大权,阁老要仰仗督抚了。 此时的辽东割据一方,当然不需要朝中有人,真要有人,那也是徐无鬼本人才行,不过秦素需要一个探子,可以迅速知悉朝廷内部动向,同时也可以在合适的时候为辽东发声,孙松禅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张肃卿为人正直,做不来这样的事情,可孙松禅做得,否则在现世之中,他也不能接替张肃卿担任首辅。 到了如今,虽然朝廷和辽东之间还有从属关系,但在根本上已经与春秋两国无异,明面上共尊天子罢了。 时间进入天宝二十载,这局棋是从天宝十一载开始,所以距离十年之期只剩下一年。在这一年中,局势趋于平稳,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宋政未能一鼓作气拿下帝京,已经不复先前之锐利,而朝廷之所以能抵挡宋政,则是仰赖各地督抚之助,各地督抚又是仰赖地方豪强,甚至部分督抚本就是地方豪强出身。 在这等情况下,儒门暗中支持的帝党中人终于以平乱不利为借口向徐无鬼发难,要求徐无鬼还政于天宝帝。徐无鬼本人乃是长生境界,手中又掌握着青鸾卫都督府,倒也不怕有人在帝京城中发难,只是举世汹汹,再加上局势糜烂,让他有身心俱疲之感,面对儒门的步步紧逼,这个徐无鬼终究不是现世中那个百折不挠的地师,同意让步,让已经年过三十的天宝帝亲政,他不再是摄政王,不过仍旧在朝中主政,以叔祖父的身份出任内阁首辅,统领内阁,下辖六部,由孙松禅担任内阁次辅。 朝廷内斗汹涌的时候,宋政也陷入麻烦之中,因为澹台云成功跻身了长生境,并且与宋政嫌隙日生,再加上战事不利的缘故,澹台云在一次议事中与宋政决裂,两人相斗一场,公然出走,率部返回蜀州荆州交界位置的白帝城中。 端坐白云之上的宋政脸色阴沉,语气却是听不出太多喜怒,“我倒是不知道,清平先生何时在我身旁落子。” 坐在宋政对面的李玄都笑而不答。 澹台云反叛宋政,需要一个契机,李玄都很早之前便开始着手布置,着实费了好大的功夫,他让秦素通过陆雁冰联络上 了李非烟,再通过李非烟联系了石无月,又通过石无月联系上了贪狼王,贪狼王与澹台云的心腹宫官交好,这才与澹台云取得联系。此举耗费时间长达三年之久,期间各种试探和取信于对方的举动不知多少,这才瞒过了宋政的耳目。 澹台云早就对宋政心怀不满,更为关键的一点是,澹台云是局中之人,并非弈棋之人,她当然不知道远在极北的辽东才是真正大敌,在她看来,青阳军的大敌是朝廷,所以对于辽东的善意,她并未拒绝,而且对于宋政的种种举措,祖先是儒门七十二圣贤的澹台云并不认可,最终有了这次金陵府之变。 观战之人议论纷纷,司空道玄叹息一声,“澹台云反出金陵,宋徵官要由盛而衰了。” 赤羊翁脸色微沉,“历来以怪力乱神成事者,若是无法一鼓作气定鼎江山,便逃不过分崩离析的局面,当年太平道如此,如今的青阳教也是如此。” 秦清也道:“不知宋政是否还有其他手段,若是没有其他手段,恐怕……” 便在这时,张海石拄着竹杖来到了宋政身旁,道:“月白兄,如果紫府赢了,你觉得这棋局之中是否会多出一位女帝?” 秦清一怔,“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棋局中的素素年近不惑都未曾嫁人,说不得要过继子侄到自己膝下,便是登基称帝也不是不能。” 说到此处,秦清话锋一转,“不过紫府才是弈棋之人,还是要看他的选择。” 此时棋局之中,虽然秦素未曾成婚,但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也有了许多子侄辈,她让自己的堂弟迎娶了司徒玄略的女儿,又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李元婴的儿子。自古以来,通过姻亲关系来牢固结盟并非什么稀奇事,秦素也不过依循旧例罢了。 在这一年中,随着齐州的局势稳定,司徒玄策退居幕后,辞任齐州总督一职,由他的弟弟司徒玄略出任齐州总督。 此时天宝帝刚刚亲政,正急于寻求外在支持,不过也知道辽东势大,不可再放任其继续坐大,于是派人拉拢齐州一派,于是在司徒玄策的授意之下,张海石率领八百清微弟子上京,出任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 一时间天下形势变化莫测。 秦素的应对十分简单,一意发展壮大自身。局势越乱,越是没人能干扰辽东,辽东就能按照秦素既定的步骤徐徐图之。这就好比是江湖武人,我也不管其他,只是增进修为,拔升境界,待到修为大成之后,任你这般武学,那般法术,不过一挥袖而已。 此时再观龙气,宋政身上之龙气仍旧是蛟龙之属,却是不复锋芒,显露颓势,盘踞于帝京的真龙之气已经从老迈不堪变为奄奄一息,随着天宝帝亲政而只剩下最后一线,反观辽东,却是声势大振,已然开始由蟒化蛟。 插一句,真心不错,值得装个,竟然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十年之期 棋局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将先前的劣势扳平,甚至小占优势,不过还远远谈不上胜势。关键就在于辽东身后的金帐,如果辽东决定入关,必要一鼓作气,一战功成,若是遭遇挫折,金帐再从后偷袭,两面夹击,顷刻间就会从大胜之局变为大败之局,所以这收官之局,同样马虎不得。&lt;/br&gt; 宋政也看出了这一点,效仿大魏太祖皇帝,开始收缩实力,养精蓄锐,静观局势变化。&lt;/br&gt; 因为战事稍缓,朝廷内部的争斗变得越发激烈,天宝帝被徐无鬼压制了二十年,此时终于在儒门的支持下亲政,再也顾不得其他,除了收权还是收权,而他所能依仗的也只有儒门中人,于是一时间朝廷上下,尽是大儒跃居高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与依附于徐无鬼的王党,互相攻讦,大开党争门户。&lt;/br&gt; 到了此时,外人已经看得明白,大魏的气数是尽了,秦清亲自动身从辽东前往齐州面见司徒玄策,两人再次密谋深谈。秦素没有随行,而是闭关修炼,冲击最后的长生境。&lt;/br&gt; 天宝二十一载,棋局的十年之期,秦素在十年之后,终于跻身长生境,又有“阴阳仙衣”护体,不必整日躲在秦清的羽翼之下,她秘密动身前往蜀州白帝城,面见澹台云。&lt;/br&gt; 这一年,徐无鬼终于是心灰意冷,离开庙堂,辞官隐居,不问世事。天宝帝尽诛王党“首恶”,其余人等也遭贬谪,一时间“众正盈朝”。&lt;/br&gt; 张肃卿因为是儒门中人的缘故,得到提拔,成为秦中总督,而原本的秦中总督赵政却因为是被徐无鬼提拔的缘故,被免去官职,返回家乡。&lt;/br&gt; 张海石升任为青鸾卫都督府左都督,孙松禅因为尽早改换门庭的缘故,保住了次辅位置,不过首辅位置却是空缺出来,在儒门大祭酒的提议下,天宝帝下旨让辽东总督秦道方进京出任内阁首辅,由赵良庚出任辽东总督。结果是辽东总督秦道方以才能不足为由婉拒,天宝帝大为恼火,下旨申斥辽东总督秦道方,秦道方请辞辽东总督,天宝帝允之。继而辽东军中哗变,天宝帝大惊之下只能下旨让秦道远出任辽东总督,这才算是平息了此事。&lt;/br&gt; 经此之后,天宝帝再不敢对辽东人事指手划脚。&lt;/br&gt; 不过此时真正掌握了辽东军权的不是秦道方,也不是秦道远,甚至不是秦清,而是秦素,早在多年之前,秦素就将太平会中的精锐派入新军之中担任中层和底层将领,多年过去,这些人已经成长为新军中的实权将领,仍旧听从秦素调遣。所谓军中哗变,不过是出自秦素的暗中授意,向天宝帝示威罢了。&lt;/br&gt; 秦素自蜀州返回辽东之后,召集诸将,询问诸将对于朝廷和时局之看法,诸将无不慷慨陈词,要革故鼎新,改天换日。秦素心中大定,又面见两位叔父面谈多时。&lt;/br&gt; 李玄都虽然是弈棋之人,但这天下棋局奇妙无比,他也不能为所欲为,总有章法。就&lt;/br&gt; 好比是写话本小说,写到后来,框架已定,执笔写书之人也不能随意扭转更改故事走向。&lt;/br&gt; 这时候李玄都便发现辽东一地的龙气竟是汇聚到了秦素的身上,他的本意是秦素扶龙成事,辅助秦清夺取天下,却没想到秦清性情淡泊,虽然该争的名利还是会去争,但对于帝位皇权看得不重,对于秦素极为放任支持,如此阴差阳错之下,秦素反而凝聚了龙气。&lt;/br&gt; 不过李玄都再一思索,也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龙气本身就是人心所向,此时辽东境内是秦素得了人心,龙气自然汇聚于秦素一人身上。&lt;/br&gt; 到了此时,李玄都便要开始收官,他让秦素去见澹台云,便是说服澹台云不再与宋政为敌,宋政得此机会,必然要有所动作。这也是阳谋,宋政当然知道李玄都不怀好意,可他再盘踞金陵府,也只是等死,历来定都金陵之王朝,那么短命,要么便是偏安一隅,所以才有了金陵龙气已泄的说法,对于宋政来说,不能夺取天下,无疑是坐以待毙。于是他趁此时机,挥师北上,孤注一掷,取道中州、晋州,兵临帝京城下。&lt;/br&gt; 帝京震动,天宝帝急召齐州总督司徒玄略起兵勤王,司徒玄略率军于帝京城外与青阳军激战,损兵折将,不得不退回齐州。无奈之下,天宝帝只能请辽东大军入关勤王,并许诺封秦清为辽王,封秦道远、秦道方为国公,秦素更是被破格封为公主,等同亲王。&lt;/br&gt; 秦清受封辽王之后,并未立即入关,而是以粮草不足为由,继续观望局势。&lt;/br&gt; 帝京局势危如累卵,天宝帝绝望之下召集群臣商议,群臣皆是惜命自保。虽然城中还有禁军,但是吃空饷严重,久疏战阵,且拖欠军饷,致使禁军上下没有丝毫战意,宦官杨吕暗中与宋政私通,打开城门,放宋政大军入城。天宝帝在青鸾卫的护卫下逃出城去,意图前往张肃卿坐镇的西京。不过中途被宋政亲自拦截,青鸾卫左都督张海石放弃天宝帝,孤身逃命。天宝帝落入宋政手中,宋政下令将其处死,青阳军正式占据了帝京城。&lt;/br&gt; 也就是此时,棋盘上方的紫微星彻底黯淡下去,对应紫微星的帝京真龙也彻底死去,化作无数游散龙气,一条恶蛟伏在真龙的尸体之上,大肆吞噬龙气,弥补自身不足。这条恶蛟正是对应宋政的龙气。&lt;/br&gt; 直到此时,秦清才派遣景修率领骑军两万先行入关,秦清亲率步骑三万徐徐跟进,再加上辅兵和随军民夫,共号称二十万大军南下入关。剩余大军则留守辽东,严防金帐袭扰。&lt;/br&gt; 从天宝十一年到天宝二十一载,辽东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去韬光养晦,屯田扩军,以金帐练兵,兵锋自是势不可挡。与青阳教交战之后,大小连胜十三战,迫使青阳军只能固守帝京、晋州、中州和部分直隶府县,而辽东则趁机与齐州连成一片,继而再通过海上水师夺取楚州,进逼芦州,已得半个江北。&lt;/br&gt; 到了此&lt;/br&gt; 时,天宝帝已死,大魏正统灭绝,终于进入群雄逐鹿的时代,龙蛇并起。&lt;/br&gt; 司徒玄略与秦清合兵一处,号称四十万大军,进攻被青阳军占领的直隶府县,青阳军连败之后士气大跌,纷纷弃城而走。秦清得以合围帝京,开始攻城。此时帝京粮食不足,而且城内又生瘟疫,已经不可固守。双方激战十日,青阳军损伤惨重,宋政下令突围,退往晋州和中州境内。&lt;/br&gt; 在中原腹地,多有雄关重镇,固守自是不难,可此时宋政身后的西京却是在张肃卿的手中,宋政选择在此地固守,只会陷入两面夹击的境地之中,所以他还是选择返回金陵府,凭借大江天险与辽东对峙。&lt;/br&gt; 秦素自然不肯放过宋政,大军衔尾追击,宋政且战且退,勉强返回金陵府,不过却是坐困愁城。&lt;/br&gt; 宋政的心腹宋辅臣困守芦州桐城。皇甫玉玺前来救援,大破围城的齐州大军,两人率军返回金陵府,又攻克广陵府,勉强稳定局势。&lt;/br&gt; 天宝帝已经身死,不过还是暂且沿用了天宝帝的年号,时间进入天宝二十二载,辽东大军陆续入关,达十余万之数,皇甫毓秀坐镇两襄,面对大厦将倾之局面,困守孤城,数次击退攻城之敌,无奈城内缺粮,外无援军,在此情形下,皇甫毓秀仍旧坚持守城,且死战不退。最终为胡良大军攻破城池,本人不得不逃回金陵府城中。&lt;/br&gt; 宋辅臣坐镇江陵府,同样面临围城之局,他誓死效忠宋政,拒不投降,最后将军粮分给百姓,打开城门献城投降,自己却自尽而亡。&lt;/br&gt; 到了此时,天下大势已定,于是群臣上表劝进,秦清谦退之。群臣不肯,二上之,再谦。直到三上进表,秦清勉受之,正式登基称帝,定国号为幽,因为秦氏一族发迹于朝阳府龙城,故而改年号为神龙,此即是神龙元年。&lt;/br&gt; 此时秦清与秦素身上的龙气合作一处,开始由蛟化龙,棋盘上方的星空生出感应,原本已经黯淡的紫微星复又生出光芒,对应秦清、秦素父女的龙气。&lt;/br&gt; 宋政虽然还是一条孽蛟,却是大势已去。&lt;/br&gt; “胜负已定,看来这怪力乱神虽然能逞一时之威,但终究是左道,至多算是霸道之流,比不得堂堂王道,只能为真王开路。”&lt;/br&gt; “话虽如此,宋政也只是棋差一招,若不是澹台云与宋政决裂,谁胜谁负犹未可知。。”&lt;/br&gt; “依我看来,就算没有澹台云与宋政决裂,宋政也不过是暂缓败亡之途,辽东大势已成,无可挽回了。”&lt;/br&gt; “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还是清平先生算计深呐。”&lt;/br&gt; “这棋盘上的辽东与现世中到了辽东何其相似!若是现世中的辽东也是如此南下入关,谁人可挡?”&lt;/br&gt; “慎言!慎言!”&lt;/br&gt; “此乃阳谋,说与不说,都无法影响大局了。”&lt;/br&gt; 观战之人看着棋盘上的形势,各自交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七章 收官 神龙元年,秦素刚好四十岁,秦清已经是年过花甲。 秦清登基称帝,向上追封三代,立白绣裳为皇后,秦道远为辽王、秦道方为奉王, 司徒玄策异姓封王为齐王。不过对于群臣众将而言,封王都是细枝末节,关键在于太子人选,秦清膝下无子,唯有一女,按照常理来说,秦清要么是广纳嫔妃继续生儿子,要么是选择从兄弟的子嗣中过继一子,再就是直接立皇太弟,可是考虑到秦清的年龄,再生儿子也不现实,关键是秦素威望太高,功劳太大,于是秦清选择立秦素为皇太女,秦素则是过继了二叔秦道远的幼孙为子,是为皇孙。 如此一来,秦素虽然会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但皇位传承还是在秦家男丁之中,不会落到外姓之中,群臣虽有诽议,但也没有激烈反对。 在秦清称帝之后,许多府县几乎是望风而降,几有不战而下之势。唯有坐镇西京的张肃卿和秦襄并不响应。 此时天下棋局,只剩下三个棋手,分别是秦素、张肃卿、宋政,已经是进入最后阶段。 神龙二载,秦清坐镇帝京,奉王秦道方坐镇辽东,防范金帐,秦素亲自领兵进逼金陵府。 战事持续一年有余,直到神龙三载,秦素已经收复钱塘府、广陵府等重镇,金陵府成为孤城,宋政弃城出走,不知所踪,秦素攻克金陵府,曾经鼎盛一时的青阳教终于走向穷途末路。秦素率军沿江而上,坐镇白帝城的澹台云出降,被秦清封为蜀王,也是第二位异姓王。继而大天师张静沉请降,秦素允之,仍保留其大天师称号,加封显化大真人。 最后,只剩下张肃卿和秦襄,大势之下,两人也不得不降。 至此,天下太平。神龙四载,秦清在帝京议功,除去诸王之外,景修、胡良、云承宗、司徒玄略、张肃卿、秦襄等七人封国公爵位。封侯者三十六人,封伯者七十二人。在秦素的建议下,秦清仍旧沿袭前朝旧制,组建内阁,统摄六部,以云承宗为内阁首辅,以张肃卿为内阁次辅。云承宗老迈不堪,只是挂名,实则是张肃卿主事。设立大都督府,景修出任大都督,秦襄出任左都督。 此时的秦清已经年近古稀,无心政事,由秦素监国。秦素开始推行现世中张肃卿的新政,包括针对吏治的考成法,以及针对天下士绅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制,此举自然引起无数人反对,秦素任命心腹为青鸾卫都督府左都督,掀起大案,株连达数万人之多,家产悉数抄没入公。 与此同时,秦素又修改税法,增加商税。 早在大晋年间时,朝廷税收中商税所比重已经超过了农税,每年商税收入两千万贯。不过大魏太祖轻贱商人,大魏太祖下令:“商贾之家只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纱”。又将商贸比同于农田耕作,“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着以违令论。” 要知道,商贸与农耕不同,农田耕作由于周期长,又有着层层盘剥,所以农税在十分之一是正常,但是商业流通,一般来说,按照行业和规模的不同,税收也有所不同,少则二十取一,多则半数,太祖一概论之三十取一,实则是聊胜于无。 如此一来,商人不得不投靠士大夫,也就是官商结合,士大夫为了自己的利益,坚决抗税、逃税,皇帝如要把心思放在商税上,就是“与民争利”。 所谓“大魏失之于财”,不是商贸薄弱,而是朝廷根本收不到商税,被士林和商人共同瓜分了。 大幽继承前朝旧制,便连同前朝的税制也一并继承了,秦素自然要修改商税。此举自然又影响到了许多人的切身利益,甚至连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中都有些许反对声音,不过这三家的根本还是在海贸,秦素没有对海贸动手,反对的声音并不大。 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之后,秦素早已不是当年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小姑娘了,若论手腕,不逊于当年的徐无鬼,她是不会让政事变为战事的。 在杀人这方面,秦素,或者说弈棋之人李玄都,深谙一个道理,因政杀人,不是战场上的攻城掠地,而是要拉拢一派,稳一派,杀一派。 秦素自然是拉拢辽东老人,以景修、胡良、云承宗等人为首,稳住后来归附之人,以张肃卿、秦襄等人为首,这两派人都属于勋贵,也就是于问鼎天下有功之人。所杀之人,可以视之为前朝的既得利益之人,正应了司空道玄所言的得国正与不正的说法,与前朝贵族士绅牵连不大,重开天地,自然得国正,国祚绵长,反之就是得国不正。对于一众勋贵而言,秦素对这些前朝之人动手,他们不但不会兔死狐悲,反而会幸灾乐祸,你瞧,太女殿下还是向着我们这些老人,那些后来见风使舵之辈,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正因为如此,秦素不会像徐无鬼那样处处受制,反而能有所作为。 这场风波持续三年之久,直到神龙七载,才算天下大定。 只是在这场大案中,秦素彻底得罪了地方的众多世家豪阀,再加上先前秦素放松礼教对女子束缚等种种举动,使得这些地方豪族逐渐围绕在儒门的周围,一场针对秦素的阴谋开始酝酿。 秦家人口庞大,但多是远房旁支,真正的嫡系只有兄弟三人,兄长秦道正,也就是秦清,膝下只有独女秦素。三弟秦道方,早年膝下无子,直到知天命的年纪才老来得子。唯有二弟秦道远子孙繁茂,膝下有五子三女,孙辈更有十几人之多,故而秦素才会选择从二叔的孙子中选择一人过继到自己的膝下。 到了神龙七载的时候,秦素四十六岁,秦道远的长子也就是秦素的堂兄,已经五十岁,于神龙六年病故,次子也体弱多病,唯有三子秦为成年富力强,在宗室之中很有影响,逐渐掌握实权。 与此同时,儒门、世家也团结在秦为成的周围,形成了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不过张肃卿、秦襄、景修、司徒玄略等七位国公还是以秦素为首,秦为成也不敢在明面上忤逆秦素。 秦清年老,感悟天人造化,因为“太上忘情经”的缘故,逐渐生出厌世之念,沉溺于炼气修道,故而将大权全部交由秦素之手。秦素执掌大权,如何不知暗流涌动,曾几次召见心腹亲信,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但君臣,便是兄弟亦难知其心术行事也。”众心腹深知主上所言之人,更明白主上之意,于是帝京城中局势愈发变化莫测。 神龙八载,秦清感觉飞升之期临近,不欲久留人间,亲自返回辽东祭祖,秦素照例留在帝京监国。在动身离京之前,秦清流露出提前传位于皇太女而自己退位为太上皇的想法,使得秦为成一众人等决定冒险一搏。 儒门大批高手抵达帝京,各地世家大族、宗门高手也相继潜入帝京,决定除掉秦素,拥戴秦为成取而代之。在此之前,儒门中人已经开始造势,声称女子登基称帝乃是牝鸡司晨之举,定会祸国殃民,只要秦素一死,秦为成登基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秦素也早有察觉,秘密调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忘情宗、太平会、以及军伍精锐高手入京,充入青鸾卫中,严阵以待。 九月初九,秦为成发难,趁秦素回宫之际,麾下高手尽出,围杀秦素。儒门七隐士悉数到齐,又有当年宋政麾下的无道宗高手,包括极天王等人。不过秦素也早有准备,除了被秦素密调入京的众多高手之外,许多公侯伯勋贵本身就是当世屈指可数的高手,便是面对儒门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这便是书中世界的帝京之变了,只是相较于现世,来迟了将近三十年。 不同于现世帝京之变时的李玄都,此时的秦素已经跻身长生境多年,又有“阴阳仙衣”庇护,不仅不需要旁人保护,甚至亲自出手平乱,所向披靡。 就在关键时刻,失踪多年的宋政突然现身,偷袭秦素。 这便是宋政的最后一搏了。棋局以天下归心为胜利方式,自古以来,二世而亡的朝代也不在少数,所以李玄都还未赢下棋局,不过也为期不远。若是宋政继续蛰伏下去,毫无胜算,所以只能在最后这个关头尝试舍命一搏,若是成功击杀秦素,不说取胜,一个平局还是不难,这也是当初宋政弃城而走的原因所在。 宋政这些年来一意精进修为,而秦素要忙于政事,疏于修为,两者高下立判,不过秦素早有准备。在关键时刻,原本已经返回辽东的秦清突然现身,还有齐王司徒玄策,一时间形势逆转,齐王司徒玄策连同其他高手挡下了儒门七隐士,秦素父女二人联手围攻宋政。 最终,宋政当场身死,儒门高手死伤惨重,狼狈逃出帝京,十不存一。秦素处死叛乱的秦为成,秦清退位成为太上皇,秦素登基称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八章 胜负已定 随着宋政身死,棋局也终于分出了胜负,李玄都取胜。 不过棋局并未立刻结束,还有种种变化生出。 秦素身着十二章服,以黑红二色为主,除龙纹之外,还有日月星辰,头戴平天冠,十二旒垂下,登坛祭天。 凡是登基为帝者,必先祭祀天地。祭天之坛高九丈九尺,黄土为基,覆以汉白玉,共分三层。祭坛周围,群臣兵士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铺天盖地而来的“万岁”,如果从棋盘上方来看,就是无数光点汇聚成大江长河。 在一瞬间,秦素身上的龙气大盛,仿佛一根天柱直冲天际,上应漫天星辰,与此同时,从大地之上,不计其数的光点向上飞起,汇聚入天柱之中。 天柱受此助力,直冲九霄。 棋盘上方星空中的紫微星光芒大盛,轰然震动,紫微星与秦素的龙气结合一处,化作一条巨大真龙,环绕天地,俯瞰天下,使得其他星光不能落下,其对应的蛟龙蟒蛇要么消亡,要么蛰伏。 这便是天下归心,人心即是气运。 秦素端起三足酒杯祭祀天地,身上的十二章服猎猎作响,脸庞藏在十二条冕旒之后,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观战的张海石轻笑一声,“还真让我猜对了,果然是女帝登基。” 秦清也难得玩笑道:“紫府这是在提醒我,该退位了,让素素来做秦家的家主。” 秦素脸色微红,虽说此秦素非彼秦素,但毕竟是秦素的投影,秦素看着另一个自己步步登顶,最终成为女皇,自然心中感觉复杂。 因为入局棋子乃是弈棋之人以部分神魂所化,所以在棋局中的宋政身死之后,高坐云端的宋政也随之脸色骤然苍白,他永远失去了一部分神魂。反观李玄都,秦素在成为女帝后,属于李玄都的那部分神魂携带“阴阳仙衣”自行离开棋盘,与李玄都合为一体。 这部分神魂助秦素登顶长生境,又有棋盘中二十年的经历,已经大是不同,回归李玄都本尊之后,等同是让李玄都间接多出二十年的世情阅历,这也是李玄都最为缺少的东西,他修为虽然突飞猛进,但太过年轻,在许多方面还是有所不足,这部分神魂正好弥补了李玄都的缺陷,使得他的长生境终于趋于圆满。 在一瞬间,李玄都的气息开始节节拔高。离开“玄都紫府”之后,李玄都就距离长生境只差一线之隔,白绣裳赠予李玄都“长生泉”便是想要帮李玄都完善境界,不过被李玄都转赠给了秦素。此时因为棋局的缘故,李玄都终于功成圆满,跻身长生境,成就长生久视之道。从这一刻开始,李玄都也开始百年之期的计时,不过相较于其他的长生境之人,李玄都的时间实在是再充裕不过了。 反观宋政,损失了部分神魂,而且他是鬼仙之身,神魂又涉及到念头,虽然对于宋政来说,些许念头的损失不算什么,但是在他渡过一重雷劫之前,却是无法弥补,换而言之,这部分念头是彻底失去了。 宋政自然也察觉到李玄都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两人一进一退之间,差距愈大,不由轻叹一声,眼神晦暗。 反思刚才的棋局,宋政也不是全无收获。局势反转的关键在于棋局中的澹台云与他决裂,而在此事之后却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也就是秦素组建的太平会。这是他的失误之处,太过忽视情报,这本是他所擅长的事情,但是在他由明转暗之后,反而疏忽了这方面,以至于秦素竟然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策反澹台云。虽说澹台云心怀不满是根本原因,但如果没有秦素的唆使支持,也未必就会发作。两者相交,秦素的太平会无所不在,他倒是成了聋子瞎子。 宋政从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李玄都在棋局中组建了一个太平会,那么李玄都在现世之中有没有类似的手笔?宋政认为应该是有的。若是换成徐无鬼,宋政或许还要怀疑对手另有目的或者故意误导,不过李玄都并非喜好玩弄阴谋之人,所以宋政认定李玄都多半也在现世之中建立了一个类似太平会的隐秘组织,而且儒门那边发现的些许蛛丝马迹,更坚定了宋政的这个想法。 宋政一瞬间就有了决断,虽然他不能在正面力敌李玄都,但是可以把李玄都麾下的这个隐秘组织给挖出来,只要灭去这个隐秘组织,就等同断去了李玄都的一臂。 两人高坐白云之上,隔着棋盘遥遥相对,等着胜负宣判。 李道虚和龙老人对视一眼,由龙老人开口道:“这一局是李玄都胜了。” 玉虚斗剑十局,先前九战,道门以五胜领先于儒门的四胜,如果宋政胜了,那么双方打平,由李道虚于龙老人亲自进行第十一战决出胜负,不过现在是李玄都胜了,道门直接以六胜赢下了玉虚斗剑,不必再进行第十一战了。 游记形成的棋盘、星空开始收拢,好似一本敞开的书开始合拢。端坐棋盘两侧的宋政和李玄都重现出现在玉虚峰上。 不知是否巧合,玉虚斗剑的最后一战人选是李玄都和宋政,当初在万象学宫星野湖畔定下玉虚斗剑的也是李玄都和宋政二人。 当时两人割破掌心,鲜血落地,汇聚一处,成为一个小小的血泊,然后血泊很快消失不见,意味着血誓已成。 正邪双方多次高手会战,事前都要以血立约,传说这个誓约会得到道祖的认可,只是不知真假,也从无人去验证,不过至今还未听说过有人敢于违背誓约。 就在龙老人认输之后,李玄都和宋政同时感受到一股悸动,都说圣人有秋风未动蝉先觉之能,此时两人便是这般状态,只感觉莫名心悸,好似有大事异变生出。 紧接着李道虚、龙老人、秦清等长生地仙也生出感觉,不由脸色肃穆。李道虚沉声道:“恭迎太上道祖。” 话音落下,就见一片氤氲紫气自东方天外涌出,其势浩荡无尽,似东海涛涛,转眼间已经是遍布整个天幕,仰头望去,仿佛是天地倒转,在头顶天空生出了一方紫色海洋,翻滚不休。这股紫气之中蕴含有容纳天地的气概,让人不由生出自感渺小之意,就连长生地仙也不例外。 紫气涌现之后,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想起一句话:“紫气东来三万里。” 道门有五大道君,皆是太上道祖的亲传弟子,分别是通玄道君、冲虚道君、南华道君、洞灵道君、文始道君。其中南华道君便是正道各宗所奉祖师,著有《逍遥游》等名篇,并设下“太虚幻境”,南华道君十分推崇文始道君,称之为“古之博大真人”。相传文始道君一日观见紫气东来三万里,知有圣人当度关而西,乃求出为函谷关令。遇太上道祖,迎为师,拜求至道,太上道祖留下五千言而去。文始道君欣争持诵,奉行道成。这便是道门根本经典《道德经》的由来。 今日又见紫气东来三万里的异象,所有人都已经明白,竟是太上道祖显圣。不仅是道门中人,便是儒门中人也纷纷恭敬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儒门至圣先师也曾问道于太上道祖,儒门后辈如何敢不敬道祖。至于佛门,本就有太上化胡的传说,佛本是道,佛门乃是道门旁支,故而正道十二宗也有佛门中人,佛门同样要礼敬道祖。 谁也不曾想到,血誓的传说竟然是真的,惊动了太上道祖的意念降世,故一切成败荣辱皆由太上道祖裁定,谁也不敢违背誓言。 在场道门中人众多,不知是谁高声诵出“玄黄世兮拜明师,混沌时兮任我为。五行兮在我掌握,大道兮渡进群贤。清净兮修成金塔,闲游兮曾出关西。两手包罗天地外,腹安五岳共须弥”之后,玉虚峰上的道门中人齐声诵道:“混元初判道如先,常有常无得自然。紫气东来三万里,函关初度五千年。函关初出至昆仑,一统华夷属道门。我体本同天地老,须弥山倒性还存。” 一时间道门中人气势如虹,反观儒门中人,为道门气势所慑,无不脸色苍白。 随着一声好似洪钟大吕的巨响,李玄都抬头望去,仿佛看到了一个无边浩渺的世界,难以用言语形容,就好像识海神魂,无所不有,又什么也没有,无谓混沌,无所谓清浊,无分须弥芥子,超越色空界限。 李玄都对于这个世界并不陌生,因为在昆仑洞天中,就曾目睹徐无鬼、巫阳、张静修三人通过飞升台去往此界。 李玄都不由为之失神。 这就是飞升所去的世界吗?世人口中所说的天界或者仙界? 其实不仅是李玄都如此,其他人等也是如此。 长生之途,飞升大道,尽头尽在于此。对于长生境之人而言,这里才是最后的真正归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九章 道祖显圣 在地仙之上还有天仙,自古相传,天仙可入无边玄妙方广之界,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羽化飞升,据说天仙有灵台开辟造化之功,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开辟独属自己的一方小世界。 至于无边玄妙方广之界到底如何,众说纷纭,语焉不详,即便一众长生境高人,也只是从先辈祖师的只言片语上推断,玄妙方广之界中,无边无际一无所有,无光无影无声无息无始无终。凡人若至此,等同乌有;仙人到此,若寂灭深定,神魂展开延伸而行。万物在此无远近,要看神魂能否可及,神魂可及,方寸之间,神魂不及,则天涯海角。天仙之境圆满,则可在无边玄妙方广之界中开辟仙府洞天,自成一方小世界之主,比如道祖的三十三重天,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天魔的他化自在天,皆是如此。 传闻鬼仙渡过九重雷劫,阴极阳生,化作阳神,也能在其中开辟一方世界。人仙极致之后,打碎虚空,也是同样道理,又称为“破碎虚空”。 李玄都缓缓低下头,默诵太上道祖之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就在此时,天地间响起一个声音,“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 这一刻,无论懂还是不懂,也不论认可还是不认可,所有人都俯首道:“谨遵太上道祖教诲。” 李玄都自然也是如此,他在隐居的数年中,曾经通读太上道祖的经典,自然明白这几句话的出处,分别是《道德经》的第四十五章和第四十六章,意思是:最完满的东西,好似有残缺一样,但它的作用永远不会衰竭;最充盈的东西,好似是空虚一样,但是它的作用是不会穷尽的。最正直的东西,好似有弯曲一样;最灵巧的东西,好似最笨拙的;最卓越的辩才,好似不善言辞一样。清静克服扰动,寒冷克服暑热。清静无为才能统治天下。治理天下合乎“道”,就可以太平安定,把战马退还到田间给农夫用来耕种。治理天下不合乎“道”,连怀胎的母马也要送上战场,在战场的郊外生下马驹子。最大的祸害是不知足,最大的过失是贪得的欲望。知道到什么地步就该满足了的人,永远是满足的。 在李玄都看来,太上道祖的前半段话是在裁定总结这次玉虚斗剑的胜负,而后半句话则是告诫儒门两家。且不说前半段,毕竟是胜负已定,这后半段,李玄都却是生出些许想法,道祖似是要双方就此罢斗止战,不要走到两败俱伤的局面。 诚然,如今的道门的确没有实力去消灭儒门,真要全面开战,只怕两家就要步了诸子百家的后尘,从这个世上逐渐消亡。“知足”二字便是太上道祖留给今日道门的告诫。 下一刻,漫天紫气开始缓缓消退,重现显露出本来的天幕。 太上道祖虽然神通无边,但也不好太过干涉人间,所以只是短暂显圣,就立刻离开人间。 在太上道祖离去之后,所有人缓缓起身,都有恍惚之感。 只听秦清感叹不已,“未曾想到今日玉虚斗剑竟然引得太上道祖显圣,由此看来,前人关于玉虚斗剑的种种传说,并非虚妄。” 李玄都闻听此言,立刻向宋政望去。 宋政也是刚刚起身,虽然脸上平静,但眼神恍惚,显然也被方才太上道祖显圣的一幕深深震撼。 不说其他,仅仅是通过浩荡紫气的惊鸿一瞥,就让宋政险些心神失守。 宋政尚且如此,其他儒门中人更不必多说。 儒门事前的确有若是斗剑失败就反悔的打算,可如今看来,因为太上道祖显圣的缘故,儒门和道门的斗剑之约,是如何也不能反悔了。否则结果难料,气数之说,最是难测,谁也不好说那血誓的反噬会不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按照李玄都和宋政当日的约定,道门胜了玉虚斗剑之后,儒门再也不能插手道门之事,须得处处忍让。且不说儒门在暗中是否还有动作,明面上却是不能再与道门大规模冲突,等同是儒门向道门低头让步,在不在儒道两家范畴的局外人看来,这便是儒道之争有了结果,自此之后,道门自然气势大振,儒门走向颓势,许多原本依附于儒门的附庸必然会倒向道门,最不济也是保持中立。 儒门隐士们面沉似水,大祭酒们则是叹息连连。 只是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再也无可挽回,随着龙老人率先转身离去,儒门众人纷纷向山下走去,再无来时的气势,尽显萧瑟。 那些脱困的天人境高手也不敢久留,悄悄地下山去了。道门中人因为太上道祖的教诲,并未阻拦,毕竟太上道祖刚刚显圣,若行诛戮之事,未免不美,而且道门大势已成,也不怕这几人能翻起大浪。 此时的道门中人,无不意气风发,大多数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压轴出战,与上代携带魁首宋政比武对弈,赢下关键一战,又成功跻身了长生境,俨然已经成为道门中的领袖人物,若要认真说来,太上道祖显圣与李玄都也有着关系,毕竟这场玉虚斗剑自李玄都与宋政歃血立誓开始,又自李玄都与宋政对弈定天下结束,要说与李玄都没有关系也着实说不过去,所以无论在谁看来,这大掌教之尊位已经是李玄都的囊中之物了,李道虚再怎么厉害,至多还有二十余年光阴,李玄都可足足有七十余年的光阴,这是三岁小儿也会算的账。 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谁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李道虚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不必他开口吩咐,所有都自觉向后退去,给这对师徒父子留出最后的空间。 师徒二人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李道虚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到了此时,也不免有些感慨。 就在几年之前,这个弟子还仅仅是个晚辈而已,虽然入得他的眼中,但生死荣辱却都被他操于手中。可就在一转眼之间,这个弟子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与他比肩而立、平起平坐了。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最终也只说了不到十个字,“很好,紫府你很好。” 李玄都微微低头,说道:“师父过奖。” 李道虚笑了笑,“不算过誉。” “过奖”和“过誉”,一字之差,其中含义却是大不相同,尤其是在师徒之间。 长辈或者位尊之人称赞自己,谦辞时用“过奖”二字,其中的“奖”字是夸奖之意。而平辈之人称赞自己,谦辞时用“过誉”二字,其中的“誉”字是赞誉之意。 李玄都说“过奖”,还是恪守师徒之别,可李玄都却道“过誉”,已然是将李玄都视作地位等同之人。 李玄都自然听得出这其中的差别,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李道虚不再多言,当先而行,很快便离开玉虚峰的峰顶,没入山外的云雾之中。 李道虚走后,秦清来到李玄都身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同样独自离去。 一时间,偌大的玉虚峰上只剩下李玄都一位长生地仙。 李玄都环顾四周,拱手抱拳,“诸位有劳了。” 众人抱拳还礼,齐声道:“分内之事,不敢称劳!” 李玄都道:“今日玉虚斗剑大胜,又有太上道祖显圣,实乃我道门盛事。此番事了,诸位先行各自回山,待到来年上元节,再至地肺山参拜太上道祖。” 众多道门中人纷纷应是。 李玄都请过伤势较轻已经无甚大碍的白绣裳、宁忆和季叔夜,请他们护送萧时雨、张海石、司徒玄略三人去往蜀州天苍山青城,请万寿真人亲自出手救治,儒门和邪道因为誓约之故,定然不敢出手,只是防范一些江湖散人而已,比如说那些刚刚从“玄都紫府”中脱困的高手们。 秦素为了以防不测,仍旧将自己的双刀借给了宁忆,而她身上还有李道虚的“三宝如意”,不知因何缘故,李道虚竟是没有收回“三宝如意”,仍旧留在秦素的手中。 至于李玄都,并非他不想亲自护送,而是初入长生境,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洗经伐髓,脱去凡躯,总共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就好似重病在身一般,每个人的‘病症’又有不同,此时李玄都的病症还未显露。 此时李玄都感觉自己的状态甚是古怪,难以言说,不好贸然与人交手,决定先行返回剑秀山,稳固境界。 安排好这一些之后,李玄都朗声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说罢,李道虚袍袖一拂,携着秦素之手,并肩离开玉虚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章 玉蓉 最近万象学宫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对于江湖大势乃至于天下大势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不过对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宫学子们,就是一件大事了。 一个来自齐州社稷学宫的小子,竟然拐走了学宫中的苏怜蓉苏大家,此等大逆不道之举,自然惹得万象学宫的学子们人人愤慨,有人是出于羡慕和嫉妒,毕竟苏大家的相貌、姿容、才学、性情无一不是顶尖,年纪又不大,不知多少学子暗暗思慕,不乏有人怀有见不得别人好的阴暗心态。当然也有卫道之士,认为裴家小子乱了伦常,自然是大加指责。 在学宫的祭酒中,大祭酒温仁的孙子温礼对苏怜蓉有意早已是众所周知,此时温礼的失意可想而知,在这等情况下,虽然温礼没有出面多说什么,但是许多与温礼交好之人,亦或是帮闲之流,纷纷作声,指责裴玉。 在这等压力之下,裴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苏怜蓉离开了万象学宫。 对于高高在上的儒门大祭酒来说,这种争风吃醋的小事当然不值得他们去关心,所以裴玉带着苏怜蓉离开万象学宫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只是在万象学宫的众多学子之间多了些谈资而已,毕竟大家也都心里明白,就算裴玉没拐走苏大家,苏大家也不会垂青自己,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除了温礼之外,谁也不会为此伤心难过。 裴玉和苏怜蓉离开万象学宫之后,不急于赶路,而是买了一辆马车,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好不自在。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已经出了龙门府的范围,随着秋意渐浓,视野可及都是金黄一片的喜人画面。走了一日之后,金黄之色逐渐减少,松柏茂密,开始有青翠显现,地势也随之越发起伏,入眼可望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马车已经不能前行,两人干脆弃了马车,徒步而行,脚下羊肠小道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甚至有些地方昏暗如黑夜。 羊肠小径昏暗阴凉,两旁根本没有护栏,裴玉身怀“神境通”,自然不怕,小心照顾着苏怜蓉,不让她有什么闪失。 再行一程,前方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边青翠一片,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四周除了高大树木之外,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轻微鸟叫虫鸣,让人心旷神怡。拾阶而上,秋季本就天凉,深山之中,青木夹道,冷风习习,于是裴玉取出一件鹤氅,为苏怜蓉披上。 苏怜蓉微微一笑,“我还不至于这样弱不禁风。” 裴玉笑而不语,只是仔细帮苏怜蓉系好鹤氅的系带,然后又趁着苏怜蓉不备,偷偷亲了她一下。惹得苏怜蓉轻嗔一声,轻轻拍打了他一下,却没有什么恼怒神色。 至于两人是如何走到今日这般地步,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而言之,李玄都从唐家堡到楼兰城,再到“玄都紫府”和玉虚斗剑的这段时间里,裴玉也没有闲着就是。 不过仅凭花言巧语和讨好献媚,必然无法打动苏怜蓉,其实是苏怜蓉在万象学宫中不小心露出了破绽,险些被儒门中人发觉,关键时刻是裴玉帮苏怜蓉遮掩过去,然后顺势表明了身份。苏怜蓉在万象学宫中孤身一人,不仅要处处小心,而且许多心事无处对人说,骤然间多了裴玉这个同道之人,苏怜蓉自然是难免向裴玉倾诉一二,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便从相识变成了相熟。七月初七乞巧节的时候,苏怜蓉邀请裴玉去她的居处,两人一起饮酒赏月。 放下对裴玉的成见之后,苏怜蓉发现裴玉这个人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于是也渐渐放下戒心,谈天说地,好不相合。都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间,苏怜蓉却是有些醉了,破天荒地向裴玉吐露心扉,尤其是过去帝京的种种。 那一夜,裴玉做了一夜的君子,坐怀不乱。 自此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的关系不能说是突飞猛进,也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起初的时候,两人只是私下交往,并不想把此事公之于众。只是两人的过往甚密还是落在了温礼的眼中,温礼暗自跟踪两人,终是撞破两人的幽会,温礼激愤之下,与裴玉大打出手,引来了别人。于是此事闹大,变得人尽皆知。 裴玉还好,苏怜蓉却是在学宫中没了立足之地。虽说她只是教授音律,并非裴玉的授业之师,但不管怎么说,两人多少还是有些师徒之谊,在最重规矩的万象学宫中绝不容许此等事情发生。与此同时,与苏怜蓉不和的几位女祭酒又落井下石,翻出了苏怜蓉过去的经历,要印证苏怜蓉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再加上温礼的敌视,礼教森严,苏怜蓉竟是再无立足之地。她一个孤弱女子,又不是江湖女子,哪里抵挡住这般“举世汹汹”,好在苏怜蓉也算是历经世事之人,称得上坚强,换成其他女子,只怕要一死了之。 对于苏怜蓉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她没有看错人,裴玉是个有担当之人,不但没有顾及自己的名声而与她划清界限,反而是主动站了出来,于是众人的指着逐渐转移到了裴玉的身上。经此一事,苏怜蓉终于是彻彻底底认可了裴玉,不再顾及名声,跟随裴玉离开了万象学宫。 要知道在这个世道,礼教森严,女子与人私奔,重则可以处死。江湖女子可以不在乎这些,寻常女子却是不行。苏怜蓉跟着裴玉一走,便是认下了这个“罪过”,有道是“老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发失守,半生清苦俱非。”放在苏怜蓉的身上再合适不过,如今的她可谓是一生所托都在裴玉的身上,若是裴玉变心,一生所托非良人,她真是再无其他出路了,不容于世,以苏怜蓉的心气,也唯有一条死路可走。 此中种种决断,对于普通女子来说,不逊于生死抉择,其中决心之大,让人动容。 其实江湖和庙堂的区别便在于此,江湖的人际压力小而自然压力大,换而言之,江湖中人与人相处的压力较小而外在生存压力较大,江湖愣头青不是死在言语机谋治下,而是死在硬碰硬的刀剑之下,所以每每提到江湖都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庙堂则是刚好相反,人际相处的压力较大而生存压力较小,在规矩之内,不能随意武力杀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活得安稳,所以讲究城府机谋,往往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正因为如此,裴玉和苏怜蓉也算是患难与共,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 就在此时,两人背后响起一声大喝,“裴玉,你做出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温某但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 裴玉闻声转身望去,正是温礼。 原来两人离开万象学宫之后,温礼犹不甘心,所以跟在两人身后一路尾随,一直来到了此地,见两人动作亲昵,终于是按捺不住,跳将出来。 裴玉脸色大变,将苏怜蓉护在身后,向着温礼怒目相视。 虽说裴玉得了李玄都传授的“神境通”,但只是长于跑路逃命,与人交手却是寻常,在这等崎岖小路上,身后还有苏怜蓉,裴玉实在是没有信心胜过温礼。 苏怜蓉微微皱眉,说道:“温祭酒,我已经离开万象学宫,你还要怎样?” 温礼看了苏怜蓉一眼,眼神有了片刻的恍惚,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怨憎苏怜蓉,而是将一腔怒气放在了裴玉的身上。此时再见到苏怜蓉,听到她语气中的冷淡疏离之意,蓦地生出一股怒意。 苏怜蓉见他并不说话,又对裴玉道:“阿玉,我们走罢。” 裴玉轻轻应了一声,便要护着苏怜蓉往山上行去。 温礼怒急攻心,大喝一声,向两人攻来。 如果裴玉只是独自一人,就算这山路再险一些,他也能依仗“神境通”躲得过,大不了游斗就是。可此时裴玉身后就是苏怜蓉,他是如何也不能躲闪了,只能与温礼硬拼。 裴玉不是温礼的对手,转眼间就要伤在温礼的掌下。 就在这时,一只洁白手掌从旁伸出,抓住了温礼的手掌,让他动弹不得。 温礼大惊失色,凝神望去,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生得极美,身着雪白鹤氅,好似神仙中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旁。 温礼喝问道:“你是何人?” “秦素。”来人只是说了两个字,然后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温礼根本无从抵挡,只觉得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然后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s:///book/1/1490/772064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章 病与药 在过去的多年中,秦素虽然名声很大,秦大小姐的称呼不说无人不知,但也是少有人不晓,但是真正见过秦素真容的人是少之又少,因为秦素总是喜欢佩戴面具,装扮成相貌平平的白绢,所以温礼虽然与秦素有过一面之缘,但是未曾认出秦素。 至于秦素为何出现在此地,并非是因为巧合,而是必然。因为此地就是剑秀山,自从玉虚斗剑结束之后,秦素就陪着李玄都在此地修养。只能说温礼的运气不太好,就算不曾遇到秦素,也会遇到守山人徐七。 裴玉之所以知道剑秀山的所在,则是因为他和苏怜蓉都是太平客栈的天字号伙计。裴玉离开万象学宫之后,曾经有过一番思量,出了这等事情之后,差不多算是有家归不得了,而裴玉又不是纯粹的江湖人,还带着一个苏怜蓉,当然也不可能去浪荡江湖,所以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到剑秀山来。 苏怜蓉见到秦素之后,既惊又喜,“白绢!” 秦素微微一笑,“苏姐姐,多时不见,近来可好?” 就在这时,守山人徐七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不远处,指着地上的温礼,轻声问道:“夫人,此人如何处置?” 对于徐七的称呼,秦素虽然还有些许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故意纠正,毕竟她和李玄都已经定亲,成亲也就在眼前,再去计较这些就显得有些矫情。秦素吩咐道:“温礼的身份特殊,如果失踪不归,会有些麻烦,把他扔得远些,让他找不到剑秀山。” 徐七跟随徐无鬼多年,精通许多秘法,其中就有抹去他人近期短暂记忆的手段,这些年来,偶有人误打误撞进了剑秀山,多半是被徐七以这种手段抹去了记忆。被抹去记忆之人,就好像醉酒之人,多少有些模糊不清的印象,所以此等手段算不得高明,却也够用。 徐七应了一声,伸手抓起昏迷不醒的温礼,将其扛在肩上,然后几个纵身跳跃,便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裴玉向秦素恭敬行礼,略微有些尴尬。裴玉将李玄都视作先生,那么秦素就是他的师母,而秦素与苏怜蓉是有交情的,还要称呼苏怜蓉一声苏姐姐。这其中的关系就复杂得很了。 其实苏怜蓉何尝不是如此,姐弟之恋本身就有一种权力倒错的特殊感触。年龄较大、人生资历较长的女子被年幼的男子反过来支配,其中自有一番逆反伦理的别样“刺激”,若是平时只有两人独处也就罢了,此时在秦素面前,苏怜蓉也觉得脸上隐隐发烧,几乎不敢直视秦素。 好在秦素在男女情事上并无太多经验,而她和李玄都之间就是正常恋人相处,李玄都年长于她,以李玄都为主也没什么不对,自然体会不到这姐弟之恋中的倒错之感。不过她倒是理解裴玉的尴尬,善解人意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后各论各的就是,就拿我和紫府来说,家父与紫府的大师兄、二师兄平辈论交,若是从这里论起,紫府倒是我的叔父辈,可他还不是乖乖称呼岳父?” 裴玉听到秦素的话语,尴尬之情稍解,顺着秦素的话问道:“对了,先生的身体好些了吗?” 玉虚斗剑的时间是 七月十五,如今是八月初,已经过去半月左右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都是秦素出面主持各方事务,所以裴玉也知道了先生身体不好的事情。 听闻此言,秦素微微皱眉,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不太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危险,就是难熬。” 裴玉有些疑惑,还要开口再问,秦素已经说道:“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你们随我来。” 在秦素的引领下,裴玉和苏怜蓉穿过瀑布门户,来到山谷之中,见到了位于此间的村落。 两人还是第一次来到剑秀山腹地,骤然见此美景,皆是惊喜,苏怜蓉赞叹道:“传说中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了,白绢和紫府能在此地避世隐居,真是羡煞旁人。” 秦素笑而不语,领着两人穿过水田,沿着小径进入村落之中,此时村中的大部分房屋都空空荡荡,无人居住。 秦素这才说道:“两人住在此地,难免空旷,紫府说了,若是你们喜欢,也可以搬过来,在村中选择一座房屋居住。” 苏怜蓉惊喜道:“紫府果真是这么说的?” “我还会骗苏姐姐不成?”秦素微笑道,“紫府从来都不是小气之人,这些身外之物,他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的。” 苏怜蓉想着日后能在此地安居,不必再受冷言恶语,也不必再逢迎旁人,不由得心情大好,玩笑道:“这话不假,我可是听说了,紫府的一应开销,都是出自白绢之手,这也就是紫府,换成寻常百姓家的男人,非要被说成是吃软饭的。” 秦素抿嘴一笑,一指不远处一座明显与周围建筑不太一样的小筑,说道:“到了,就是这里。” 此地正是当年地师徐无鬼的住处,李玄都搬来之后,就住在了这里,秦素恪守着礼数,因为两人还未成亲的缘故,并不与李玄都同房而居。 秦素推门进去,脱下身上的鹤氅,着素色长裙,轻声道:“紫府,裴玉和苏姐姐来了。” 因为裴玉是晚辈,所以秦素这个师母可以直呼其名,并不算是骂人无礼。 片刻后,李玄都从内室走了出来。 裴玉见到李玄都,却是吓了一跳,因为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大变模样,不仅仅是脸色苍白,而且咳嗽不止,身上披着大氅,哪里还有长生地仙的风采,俨然是个病秧子。 见裴玉面露担忧之色,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请坐,说道:“不必担心我,不过是看着吓人罢了,我的修为未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吃点苦头,过了这七七四十九日,我也就不必吃苦头了。” 裴玉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先生受苦了。” “这算什么。”李玄都笑道,“不知多少人求而不得,过了这一关后,长生不死,与天地同寿。古往今来,谁人不想得享长生?” 就在说话的时候,秦素站起了,揭开旁边紫铜炉的盖子,朝里面吹了一丝气线,铜炉里立时燃起了明火,接着她将一个紫砂药罐坐到了明火上,开始煎药。 苏怜蓉讶然道:“这是?” 秦素道:“是地师留下的药方,能 缓解紫府的病情。” 李玄都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脸色青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整个人甚至在轻轻发抖,“我没有病,这是长生境的重塑体魄。” “是,你没病。”秦素的语气温柔,像是哄孩子一般,“你就当是喝汤了,这是我亲自给你煲的汤,全都给我喝了,一滴也不许剩下。” 李玄都轻哼一声,“啰嗦。” 裴玉还是第一次见到李玄都这般模样,有些发怔。苏怜蓉却是不觉得奇怪,男人不论是什么身份地位,又是多大年龄,总有孩子气的时候。 李玄都整个人缩成一团,似乎在抵御汹涌寒意,缓缓说道:“所谓的‘病’,其实与经历和所修炼的功法有关,别人都是一门功法,多的也就是两门功法,经历也不复杂,关键在于‘纯粹’二字,所以病症多半只有一种。比如家师是体虚气寒之症,是因为他老人家曾潜入东海深处,大天师是虚火旺盛,则是因为功法至阳只刚。家岳咳嗽不止,则是因为他在极北酷寒之地闭关多年。我就不一样了,兼修多门功法,又有各种外力加身,关键还去了‘玄都紫府’中的‘五行洞天’和‘昆仑洞天’,经历复杂,功法庞杂,所以我这回是各种症状一起发作,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有得就有失。” 裴玉听得咋舌,心想长生地仙在这些病症的折磨下尚且如此狼狈,换成其他人,岂不是早已病死? 煎药的紫铜炉子其实是件宝物,所以不一会儿,药已经煎好,秦素伸手摸了摸药罐,又拿起火钳拨弄几下盖了明火,放下火钳,捧出了药罐。 “当心,别烫了手。”李玄都叮嘱道。 秦素不理他,捧起药罐小心地将药汤倒进一只瓷碗里,然后自己先喝了一口,说道:“可以喝了。” 李玄都伸出手接过瓷碗,一口便将那碗药喝了。 秦素露出笑容,接过空碗,说道:“按时喝汤,等到八月十五,你这病就能轻一些了。” 李玄都此时大概因为病情严重的缘故,真是有些孩子气了,不悦道:“我没病。” 秦素拿着空碗起身去洗了,拖长了声音说道:“是,没病。” 李玄都喝了药之后,便觉得困意上涌,说道:“你们可以四处转转,挑选个住处,我要睡一会儿。” 裴玉和苏怜蓉看出了李玄都的状态不对,秦素忙着照顾李玄都,也是顾不得他们了,于是关切几句后便告辞离开。 秦素挽起衣袖,洗了碗,又倒热水绞了面巾走回李玄都身边,替他慢慢温擦着面部,此时两人相处,倒真是有些寻常夫妻的意思了。 秦素兀自念叨着,“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是一月整,再有十九天,也就是九月初九,正好是重阳节,你就全好了,又是我那意气风发的玄哥哥了。” 李玄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问道:“云何有消息了吗?” 秦素摇了摇头,“还没有。” 李玄都闭上了双眼,“看来云何的帝京之行并不顺利,我等不到九月初九了,还是要早早亲自去帝京走上一趟才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章 我有一座剑秀山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整个剑秀山都笼罩在薄薄的雨雾之重。 雨丝落在鳞次栉比的青黑色瓦檐上,响起沙沙的声音,又落在小筑外的竹林中、水田中、池塘中,终究是比不得夏日的暴雨,声音不大,未能惊醒屋内李玄都的一场好睡。 秦素坐在李玄都床边的躺椅上,借着昏暗的天光,读着手中的一卷天书,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解之处。 这间卧室不大,还是当年地师留下的格局,最显眼的是占据了一面墙壁的书架,放着满满的书籍,床头位置挂着一支玉箫,靠墙条桌上放置着焦尾古琴,已经不能弹奏,纯粹是个摆设。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轻轻叩门,低声道:“夫人在吗?徐十三有事求见。” 秦素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来到外间。等在此处的正是少年模样的徐十三,秦素抬手示意他坐下说话,然后自己坐到了右边的主位上,问道:“十三有什么事吗?” 徐十三道:“帝京传来了消息,儒门有人进京了,不过具体是哪些人,现在尚不清楚,直接操办此事的是司礼监的人,司礼监都是出自内廷的内书堂,自成一派,不说滴水不漏,也很难渗透进去。” 秦素这段时间代替李玄都主持各方事务,对于许多事情知之甚详,自然也知道内书堂。所谓的内书堂,起始自宣宗朝,顾名思义,类似于儒门的书院,不过只教导宦官。文官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宦官们作为与外廷相对应的内廷,也有类似的规矩,司礼监掌印和秉笔都是出自内书堂,换而言之,能进入内书堂之人,无一不是十万宦官中的佼佼者,长年累月下来,内书堂也像青鸾卫一般,自有一套传承,不是宗门而胜似宗门,又因为其所处位置特殊,其中成员皆是宦官,比之许多纯粹女子宗门还要排外。 秦素问道:“柳逸呢?” 据秦素所知,柳逸与藏老人关系不浅,藏老人也是地师的人。 徐十三挠了挠头,如实回答道:“回夫人的话,老主人不喜欢属下之间有结党行为,所以我们与阴阳宗、牝女宗、皂阁宗都没有太深的交集,柳逸与藏老人交好不假,却是与我们无关。” 秦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又思索片刻后说道:“紫府打算等他的病情稍有缓解之后就亲自上京,这样,你先去帝京打个前站,等紫府的消息。” “是。”徐十三起身应下。 在徐十三离开之后,秦素起身回了內间,发现李玄都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的凭几上,因为药效开始发挥作用的 缘故,李玄都的神智要清醒许多,脸色严肃,没有先前的孩子气。 秦素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问道:“徐十三的话你都听到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道:“如今的帝京不是善地。” “虽然帝京向来有首善之地的说法,但帝京从来都不是一方善地。”李玄都平静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素叹了口气,“我是说儒门,虽然儒门遵守誓言,不再插手江湖,但是儒门参与庙堂之事却是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不是。此番儒门高手入京,就是为了防你。更何况我们道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涉及到帝京的时候,再起争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玄都笑了笑,“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们要去帝京,但不能贸然前去。” 秦素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道:“我还没想好,这病着实是烦人,每每发作的时候,我都要尽力抵挡,甚至还会被影响神智,若是与人交手的时候发作起来,只怕后果难料。” 秦素轻轻笑道:“就像话本里的情节,你与人交手不小心失忆,流落江湖,我到处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这时候就会有一位温柔善良的姑娘收留了你,把你带回她的家中,就在这时,有恶人登场,要对这位姑娘不轨,你虽然失忆,但一身修为还在,轻易解决了麻烦。姑娘对你生出好感,然后你们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终于恢复了记忆,可在两个女子之间左右为难……” “打住。”李玄都抬起手,“我还不至于如此,你与其担心这些,倒不如担心我变回当年的紫府客,大杀四方,江湖上又多出一个魔头。” 说话间,李玄都站起身来,没有再披上那件大氅,仅仅是穿着“阴阳仙衣”,望向窗外的秋雨,“真要说起来,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看我的师兄弟们,二师兄、李元婴、冰雁、李太一,可从来没有老好人。就是名声最好的大师兄,能登顶江湖,与宋政并列齐名,又岂能没有手段。” 秦素道:“裴玉和苏姐姐已经到了,你说过要将客栈的中枢整个迁入剑秀山,要不要早做规划?” 李玄都点了点头,“你思虑的是。” 秦素取出纸伞,“出去走走。” 两人离开小筑,行走在这座小村子中。 村子外就是水田,村子后是去忘剑峰的山路和藏书楼,藏书楼是关键,等闲人不得入内,倒不是李玄都藏私,在李玄都看来,一切功法绝学都可以传授,但前提是可靠。 两 人首先来到藏书楼前,先前李玄都因为玉虚斗剑的缘故,走得匆忙,回来之后又困于长生境的脱胎换骨,没来得及处置此地, 李玄都凝望藏书楼片刻后,一挥手,一道道略显虚幻的黑色长剑从天而落,这些长剑皆由实质的光华凝聚而成,没有任何纹络细节,只有一个模糊轮廓,依次落地之后就像一圈栅栏将藏书楼围绕起来。 李玄都再一挥袖, 这些长剑缓缓隐去形体,一切又恢复原貌。不过秦素可以清晰感知到,那些长剑只是看不见了,实际上还是真实存在的。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他只是感觉很不好,但是镜界修为没有半点折损。这就好像一个王朝,因为正在推行新政的缘故,整体处于略显混乱的改变之重,但是军队并未荒废,仍旧兵强马壮,足以震慑强敌。 李玄都说道:“好了,只要不是长生境高人亲自前来盗书,都不足为虑。” 秦素问道:“我该怎么进去?” 李玄都抓住秦素的手腕,在她的掌心上画了一个符箓,问道:“懂了吗?” “懂了。”秦素点了点头,然后照着李玄都的手法在眼前虚空画出这个符箓,看似没有变化,但是秦素可以感知到“栅栏”上出现了一道门户,可以供她进出。 李玄都道:“你也可以将这个法门传给旁人,具体是什么标准,你自己斟酌决定好了。” 虽然李玄都和秦素还未真正成亲,但是已经与真正的夫妻一样不分彼此。 两人离开此地,又来到一座废弃多时的议事厅中,说是议事厅,实则是标准的宗祠结构,在地方宗族中,宗祠不仅仅是供奉祖宗的地方,也是讨论族中大事的地方。徐无鬼设立了这么一个地方,其中却没有供奉任何牌位,实在奇怪。不过经过徐七告知之后,李玄都才知道这里是剑秀山护山大阵的枢机所在,类似于大真人府的万法宗坛。 李玄都自忖阵法之道不如地师远甚,所以没有贸然改动,只是将枢机密钥做了一个备份。总共两个密钥,分别由秦素和徐七掌握,至于李玄都本人,他可以直接催动阵法,不必借助枢机密钥。 李玄都环顾四周,思绪涌动。 都说天下太平之后,马放南山,刀枪归库。李玄都为了谋求太平而组建客栈,那么求得太平之后,客栈该何去何从?总不能原地解散,毕竟客栈日益壮大,寄托的早已不再是李玄都一人的心血。 李玄都开始考虑着,有一座剑秀山在手,是否要以此为根基,在此开宗立派,将太平客栈变为一座宗门?这座宗祠就是日后的祖师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章 西域寻踪 在白绣裳的护送下,张海石、萧时雨、司徒玄略等人安全抵达了天苍山,白绣裳留在此地,宁忆则告辞离去。 身怀“大宗师”和“欺方罔道”的宁忆并未返回太平宗,而是去了剑秀山,见了正在发病李玄都。秦清离开玉虚峰之前,将“水中月”交给了秦素,再加上李玄都手中的“镜中花”,出自忘情宗的半仙物“镜花水月”已经完整。李玄都将“镜中花”交给了宁忆,然后他亲自持有“水中月”,委托了宁忆一件事,那便是请宁忆前往西域,寻找遗失的“帝释天”。 当初楼兰城一战,秦清与“帝释天”交手,地师徐无鬼趁机掳走了李玄都,然后一路往昆仑而去,一直到地师在飞升台上飞升,“帝释天”都没有露面,那么可以说明,地师并未来得及收回“帝释天”,而是打算从“玄都紫府”归来之后再去收回“帝释天”,可随着地师一去不回,“帝释天”算是彻底失踪了。 最后见过“帝释天”的是秦清,不过秦清在察觉到李玄都失踪后,就主动摆脱了“帝释天”去寻李玄都,待到秦清遍寻不获再次返回楼兰城的时候,“帝释天”已经不知去向。 李玄都倒也不怕“帝释天”被旁人得去,关键便在于“帝释天”不是一件器物,而是地师的化身,地师离世之后,“帝释天”应该是进入了沉睡状态之中,想要控制它,要么地师重回人间,要么就是通过“阴阳仙衣”的第二重形态。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算是“帝释天”的新主人。只是李玄都困于自身处境,不能亲自寻找,只能委托宁忆代为效劳。 若是拖得时日久了,只怕“帝释天”体内会生出新的灵智,到时候又是麻烦。 宁忆成名于西域,许多马贼都自愿归附于宁忆麾下,此时宁忆重回西域,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如鱼得水。 宁忆回到西域的第一站便是楼兰城。 虽然那场大战,几乎将半个西城彻底毁去,并造就了一方孔雀湖,但此时的楼兰城已经忘却了这点伤痛,恢复到以前的繁华。如今的城主甚至还开放了部分孔雀湖,允许部分东城之人进入西城,所以如今的孔雀湖畔游人如织,让一向 冷清的西城多了几分热闹。 宁忆端坐在孔雀湖畔,望着碧波粼粼的湖面,问道:“那座陵墓被彻底淹没在湖底了?” 在宁忆的不远处,还有一名正在垂钓的老人,他专心地盯着钓线,说道:“当然。” 宁忆又问道:“那两位交手的高人呢?” 一条鱼儿上钩,老人不紧不慢地溜鱼,说道:“我们哪里知道?只知道两人一前一后出城去了。” 宁忆丢出一块小石子,飞向湖面。自古以来就有“打水漂”的游戏,是指用扁型石片,在手上呈水平放置后,用力飞出,石片擦水面飞行,石片碰水面后因惯力遇水面再弹起再飞,石片不断在水面上向前弹跳,直至惯力用尽后沉水。寻常人打水漂顶多弹跳几次,可宁忆扔出的这块石子却是弹跳不停,直往对面湖畔而去,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只剩下一连串还未消散的涟漪。 钓鱼的老人抬起眼,“这是威胁吗?” “不是。”宁忆淡然道,“如果我要威胁你,一定会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而不是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你说话。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我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老人笑了笑,“背靠大树好乘凉,宁大祭酒不是你的对手,清平先生给你撑腰,谁敢小觑你?” 宁忆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倒是消息灵通。” 老人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本事,谁让我有一个好兄长呢?” 宁忆叹了口气,“左尊者将段家和楼兰城交给了你,不知是对是错。” 老人正是左尊者的兄弟,在过去的多年中,左尊者不可能一直都在楼兰城中,所以每当左尊者不在的时候,都是由这位老人出面执掌段家。正因为如此,宁忆才直接找上了此老。 老人道:“这就不劳‘血刀’费心了,‘血刀’还是考虑自己,如果我所料不错,‘血刀’是在为清平先生做事?虽然江湖上都说清平先生仁厚,但老朽从不这么看,被大剑仙一手教导,又被地师青眼,此等人物怎么会是良善之辈。若是‘血刀’无功而返,又该如何向清平先生交差?” 宁忆皱了下眉头,没有辩 解,反问道:“最近有什么可疑人物来楼兰城吗?” 老人道:“我眼前不就是一个?” 宁忆道:“除了我呢?” 老人沉吟不语。 宁忆沉声道:“不要贪得无厌。” 老人不以为意道:“宁兄弟为清平先生做事,背后有太平宗,还有秦大小姐,还会缺钱不成?再者说了,这段家再大,终究是我那兄长的,我也是要养家糊口的。” 宁忆面沉如水,不过还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张银票,说道:“只要是太平钱庄的票号,都可以立取太平钱三千枚。” “宁兄弟果然爽快。”老人毫不犹豫地接过银票,“实不相瞒,宁兄弟不是第一个打探此事的,就在前几天,有阴阳宗的人来过楼兰城,虽然他们隐藏得很好,但还是不小心露出了些许马脚。” 宁忆皱眉沉思。 阴阳宗之人重回楼兰城,自然也是为了“帝释天”而来,毕竟当初王天笑等人全程参与了此事,对于“帝释天”知之甚详,如今地师升天,阴阳宗已经不复当年鼎盛,为了挽回颓势,找回“帝释天”也在情理之中。 宁忆不是鲁莽之人,心知自己孤身一人无论如何也不是阴阳宗的对手。虽说地师已经不在人间,但阴阳宗仍旧是高手如云,不仅有王天笑和上官莞这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而且还有钟梧、李世兴等强横的天人无量镜高手,在李玄都不亲自出手的前提下,唯有客栈上下倾巢出动,才能与阴阳宗有一拼之力。 宁忆想了想,又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面额更小的银票,可兑换太平钱五百枚,递到老人的面前。 老人刚要伸手去接,宁忆又往回抽了一下,说道:“不要向旁人泄漏我曾经来过的事情。” “这是当然。”老人道,“拿钱办事,我一向守信,这么多年的信誉,谁说过我的不是。” 宁忆这才将银票给了老人,“嘴巴还算严实,就是价格太黑。” 老人将银票收入袖中,哈哈一笑。 宁忆已然消失不见。 老人也不惊讶,一甩鱼钩,继续垂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章 闲情逸致 宁忆离开楼兰城之后,一路向西,朝着西域三十六国的方向行去。 西域三十六国名为一国,实则与中原的一府相差不多,在这些地方,所谓的王室根本不能与中原的天家皇室相提并论,权威实在有限,反而是某些纵横西域的大盗在此地有着极为尊崇的地位,甚至不逊于一国之主。 当然,这样的大盗人数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恰巧宁忆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宁忆此行不想泄漏踪迹,所以没有召集自己的属下,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宁忆来到了三十六国。 宁忆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三十六国中的捐毒国境内,这里既是大雪山与昆仑的交界,也是地师徐无鬼在人世间最后停留的地方。 按照李玄都的推测,“帝释天”很有可能会一路追赶地师的足迹,如果这里没有什么发现,那么就只能去昆仑山搜寻了。 宁忆纵横西域多年,对于这里颇为熟悉,除了他自身的人脉渠道之外,李玄都还为他准备了一个帮手,那就是地师十三门客中的徐九。当初在捐毒国,徐九面见地师的时候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 宁忆来到一座小酒馆中,将一枚古楼兰的钱币都在柜台上。正在算账的酒馆老板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用手中账簿盖住钱币,然后找了个空隙对正在忙碌的伙计轻声嘱咐了一句。不多时后,一名不起眼的中年汉子来到酒馆之中,他先是环视一周,然后目光落在了的宁忆的身上,来到宁忆的对面坐下,“不介意拼个座?” “不介意。”正在喝酒的宁忆头也不抬地说道。 中年汉子微微一笑,对老板做了个手势,很快老板便又送上一壶上好的葡萄酒和两只酒杯,汉子给宁忆倒满一倍,问道:“中原来的。” 宁忆只是看了眼四周,一道无形的隔音禁制便彻底隔绝了四周,然后他将自己携带的双刀放在了桌子上,开门见山道:“是清平先生让我来的,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中年汉子看了眼双刀,点了点头,“久仰‘血刀’大名,幸会幸会,徐七已经传信给我,如果宁兄弟不介意的话,叫我徐九就行。” “徐兄应该知道‘帝释天’?”宁忆收起双刀,端起面前的葡萄酒,“清平先生让我来寻找‘帝释天’的踪迹,你有什么线索?” 徐九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帝释天’是老主人的半生心血,我自是知道 。至于线索,我能够肯定的是‘帝释天’的确来过捐毒国。” 宁忆问道:“那么你不能肯定的呢?” “这些都是我的推测。”徐九稍稍沉吟了一下,“‘帝释天’来到捐毒国后就不见了踪影,那么只有五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帝释天’就在捐毒国藏了起来;第二种可能,‘帝释天’又原路返回;第三种可能,‘帝释天’去了昆仑方向;第四种可能,‘帝释天’继续往西,往极西之地而去。第五种可能,‘帝释天’去了大雪山方向。” 宁忆抿了一口葡萄酒,说道:“五个可能总结起来,无非是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可以逐个分析,首先是第一种可能,原地不动,这种可能最小。因为‘帝释天’没有灵智,在没有他人操纵情况下,不可能不留痕迹,除非它只是以极快的速度路过此地,这与藏匿是全然不同的。同样的道理,它也太不可能原路折返,楼兰城没有它的踪迹,阴阳宗的人也在找它,如果它原路折返,已经被人发现蛛丝马迹才是。” 徐九狠了一口酒,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剩下的三个可能中,‘帝释天’去往极西之地的这个可能,也有些说不通。虽说老主曾去过极西诸国,但在那边没有什么布置。‘帝释天’没有神智不假,但它有本能,极西诸国对于它来说意味着未知,打个比方,一个人在与朋友家人走失之后,会去哪里?是去陌生的地方,还是去熟悉的地方?” 宁忆若有所思道:“只剩下昆仑和大雪山两个方向,对于凭借本能行事的‘帝释天’而言,一边是仙家妙境,另一边是萨满教的所在……” 徐九低声道:“在萨满教的大雪山行宫中还有一处养尸地。” 宁忆点了点头,“徐兄所言极是。” 对于“帝释天”而言,回到养尸地就好似回家一般,地师修建的几大养尸,如长生宫、白帝陵、楼兰地下城等都已经被毁坏,唯有大雪山行宫的养尸地还算是保存完好。 徐九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测之言。” 宁忆道:“虽然只是推测,但也对我帮助极大,先行谢过。” 徐九摆手道:“共事一主,何必言谢。如果宁兄弟要去大雪山行宫,那么我有两个消息赠予宁兄弟。坏消息是自从国师死后,萨满教开始全面收缩,教中高手大多聚集在大雪山行宫之中,很难进入其中,宁兄弟千万小心。 好消息是因为国师的事情,老主已经与萨满教决裂,所以阴阳宗也很难进入其中,不怕他们抢得先机。” 宁忆点了点头,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起身离去。 …… 一场秋雨过后,剑秀山上的秋意更重,漫山红透,层林尽染。 裴玉和苏怜蓉已经在此地安顿下来,他们打算先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然后再做打算。李玄都和秦素没有异议,两人决定暂时离开剑秀山一段时间,到四周转一转。 李玄都虽然很想现在就去帝京,但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因为在帝京这件事上,仅以长生境高人而言,他真正的盟友只有一位,那就是他的岳父秦清。宋政和龙老人必然是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李道虚和澹台云的态度不明,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贸然上京,不是一个明智之选。 只是李玄都对于自己的病情也没有太好办法,无论是“漏尽通”,还是其他什么功法,都不能缓解,因为这种变化并非是伤势,反而是有益无害,所以李玄都只能靠着地师留下的药方来暂时缓解痛苦,保持清醒。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觉得避世修养已经无甚作用,倒不如趁着这个时机出去看看大好河山,如果等到他去了帝京,那么恐怕很难再有现在的闲情雅致了。 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离开了剑秀山,顺带借用了被裴玉遗弃的马车。 当初李玄都重出江湖的契机就是护送周淑宁前往龙门府,途中刚好也经过了剑秀山。如今李玄都和秦素便从剑秀山出发,沿着当初的路途,再走一遍。 两人离了剑秀山,走不多远便是东山村,当初藏老人便是在此地取人魂魄,被李玄都和颜飞卿撞破之后,一场恶战,只是化身的藏老人主动退去。 不过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东山村的时候,却发现整座村子已经荒废,不见半个人影,两人大致查看了一下,发现此地不像是遭了兵匪,也不像是遭了鬼魅邪祟之流,反而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遗留下半点贵重物品,像是过不下去,逃荒去了。 李玄都不由感叹,当初藏老人在此地养鬼炼尸,弄得村民百姓人心惶惶,可村子尚且不曾荒废,更未听说有人逃离村子。如今已经没了藏老人,可百姓们却逃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村子,正是应了圣人之言,苛政猛于虎也。 对此,李玄都只能摇头一叹,往荆州方向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章 太和山 江陵府乃是荆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荆州三司衙门、荆州巡抚衙门、荆州市舶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按照江湖上的地盘划分,荆州乃是神霄宗的地盘,所以江陵府中也不乏神霄宗的旁支门派,其中以风雷派声势最大。 李玄都与风雷派算是有些渊源,风雷派的老掌门性格豪迈且不拘小节,有豪侠之风,与李玄都、胡良颇为投缘,交情不俗。后来老人死在阴阳宗的“鬼咒”之下,李玄都和胡良还曾上门祭奠,又引出了四大堂主逼宫的事情。 风堂堂主公孙量,雷堂堂主孙少宗,雨堂堂主朱玉,电堂堂主左秋云,各有算计,背后又牵涉到了神霄宗的内斗,最后因为李玄都插手的缘故,风堂堂主公孙量、电堂堂主左秋云、雷堂堂主孙少宗悉数身死,只剩下一个雨堂堂主朱玉,也已是被降服。只是后来又牵扯出了宋幕遮的身世,又有三玄真人在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左右摇摆的事情,最终还是颜飞卿出面摆平。 先在再回想起来,真是物是人非,不说一个风雷派的内斗,便是神霄宗的内斗对于如今的李玄都来说也不算什么。当事之人中,李玄都已经名震天下,胡良也回归补天宗,颜飞卿却跌落了云端,步了李玄都的后尘。 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这次李玄都路过荆州,并不想再与风雷派有什么纠葛,只是听说宋老哥被安葬在了神霄宗的太和山上,所以只是想登山祭奠一番。 道门素有四山二岛之说,四山有“二天二太”之说,乃是道门四大仙山,分别是:正一宗的天师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二岛分别是清微宗的东海蓬莱岛,传说曾有上清灵宝天尊在此讲道,,以及慈航宗的南海普陀岛,又要牵涉到佛道两家的糊涂账,虽然是慈航宗在此开宗立派,但道门仍旧是将其视为自家之地,而慈航宗也因此与道门各宗相交甚笃。 神霄宗位于荆州境内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之说,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 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神霄宗在此开宗立派千余年,贵为道门四大宗之一,除了代代被敕封为“天师大真人”的正一宗之外,尤以神霄宗与历朝历代的朝廷关系最近,在本朝太祖皇帝时,神霄开派祖师被敕封为“清虚元妙真君”,当代宗主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 世宗皇帝崇道,又对神霄宗大加推崇。 只是到了先帝穆宗皇帝年间,对神霄宗多有打压之举,虽然在敕封上相较于其他三宗并不逊色,但是与太祖皇帝和世宗皇帝年间的神霄宗相比,相差甚远,尤其是先帝在位时,大力推崇正一宗,使得本就是道门祖庭的正一宗以一宗之力强压包括神霄宗在内的其他三宗,神霄宗再无当初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鼎盛气象。 李玄都和秦素赶到太和山的时候,刚巧赶上了一场庙会,太和山上人流如织,通常是拖家带口,半点看不出乱世气象。 李玄都和秦素就混在人流之中,缓缓登山。到了如今,秦素已经不再以面具刻意遮掩相貌,不过她天生腼腆,不喜欢抛头露面,还是戴了李玄都送她的帷帽,遮住了面容。相较于秦素,李玄都此时披着大氅,脸色青白没有血色,任谁一看,都是重病在身的模样,就是认识李玄都之人都未必能一眼认得出来,更不会有人想到这个病秧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 两人在登山途中结识了一家老小,于是结伴登山。李玄都和秦素两人不愿泄露身份,于是用了假名,李玄都自称秦玄策,是怀南府人士,妻子姓白,是江州人士。好在两人都是走南闯北之人,不仅一口官话十分标准,便是各地方言也不在话下。 这一大家子算是四世同堂,为首老人年岁已经极大,姓孙,祖籍松江府人士,还未及冠就已经考上了举人的功名,中年时父母双亲亡故,料理完后事就上京赶考,金榜题名,进士出身,从此就再未返回过家乡,直到前不久告老还乡,这才落叶归根。 老人打算趁着身子还算硬朗,重新游历下江南的山山水水,算是不枉此生。 老人与李玄都相谈甚欢,说起这些年来的见闻轶事,颇为健谈。李玄都因为重病在身,说话不多,但偶尔开口,也是言之有物,让老人不由刮目相看。 这一大家子自然也有女眷,本来像这样的士绅人家,女眷烧香都不会亲自登山,可以乘坐滑竿,不过这次不知因何缘故,女眷们也是徒步登山,幸而这些女眷年纪不大,身体强健,也不算难事。这些女眷们不好与李玄都说话,便拉着秦素说话,难免问起两人登山的缘由,是不是烧香求子去的。秦素毕竟还未成亲,哪里敢认,只是说丈夫身子不好,想要上山求个平安。 登山第一道门户是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始建于世宗明雍三十一年,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世宗皇帝亲笔题写“治世玄岳”四字,故而这座牌坊又名“玄岳门”。 过玄岳门往上,便是神霄宗八宫之一的玄武殿。 一行人在玄武殿驻足,老人眺望山外景色,指着帝京方向,说道:“江陵相公张肃卿是荆州人士,当年张肃卿便是从此出发,一路上京。” 老人的孙子好奇问道:“爷爷,这个人是谁啊?” 老人唏嘘道:“天宝二年时的内阁首辅,按照道理来说,西北便是他和秦襄协力平定的,本该青史留名之人。” 老人的儿子淡笑道:“可惜功不能抵过。” 老人未置可否,只是默然而立。 李玄都咳嗽了一声,“千秋功罪,留待后人评说。” 老人望向李玄都,问道:“不知小友如何看待这位相爷?”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相臣任天下之重,行谊刚方,事业光显者,无如江陵张公。” 老人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江陵相公之后的孙松禅呢?” 李玄都道:“孙松江善藏其用,笼天下豪杰为之羽翼,故唯唯于履尾之时,而扬扬于攀髯之际,善因时耳。彼方墨墨,此则蹇蹇,宜不合也。” 老人的儿子想要说话,却被老人抬手制止,然后就听老人说道:“思陵之季,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章 老汤 一瞬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最终还是老人开口打破了沉默,“秦小友病得很重吗?”&lt;/br&gt; “还好,算不得沉疴重病。”李玄都咳了一声。&lt;/br&gt; 老人颇有感触地说道:“一时的胜负算不得真正的输赢,大多数时候,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四个读书人,同朝为臣,各执己见。几十年后,还剩下一人立于朝堂之上,其余三人已经魂归九泉,那么无论这个的主张是对是错,他都是赢家。”&lt;/br&gt; “也不尽然。”李玄都并不认同。&lt;/br&gt; 老人儿子见眼前之人一再反驳自己父亲,早就想要开口,不过每次都被老人打断,此时的脸色便不大好看,反观老人,不知该说胸怀宽广,还是城府深沉,总之看不出半点恼怒,心平气和地问道:“何以见得?”&lt;/br&gt; 李玄都道:“老先生说的是一时之争和一时之争,而我说的一世和身后千秋万世。虽然已死之人不能开口说话,也无法反驳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但是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所以谁胜谁负,言之尚早。”&lt;/br&gt; 老人两眼虚了,望着山外的缥缈云雾,良久从腹腔里发出了幽深的声音,“‘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就算赢了,于死者而言,又有何益?就像这天下兴亡,最终也不过是尽付东流水罢了。”&lt;/br&gt; 李玄都道:“下可以告慰亡者在天之灵,上可以让天下苍生知道,这个世道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愿意站出来做些事情,这个世道终是有希望可言的,算是激励后来人。而且他们虽然死了,但也不是随流而去。”&lt;/br&gt; 老人望向李玄都,“既然这些人不曾随流而去,那么他们在哪儿?”&lt;/br&gt; 李玄都沉声道:“在史册里,在人心里。”&lt;/br&gt; 老人的儿子被镇住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孙子虽然不太明白,但也隐隐感觉到了特别的气氛,紧紧地抓住父亲的衣袖。&lt;/br&gt; 老人闻言后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方才长叹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lt;/br&gt; 李玄都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秦素赶忙来到李玄都身旁,轻抚着他的后背。李玄都抬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lt;/br&gt; 老人道:“激励后来人,这句话倒是不错,若是张肃卿不死,那么他的学生,那位清平先生,还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吗?”&lt;/br&gt;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说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李玄都能走到今天,不是他自己的能耐如何,也不仅仅是某个老师的教导如何。”&lt;/br&gt; 小孩子仰起头望着父亲,好奇问道:“爹爹,清平先生是谁啊?”&lt;/br&gt; 老人的儿子耐心回答道:“就是紫府剑仙。”&lt;/br&gt; 小孩子愈发疑惑,又扯了扯爷爷的袖子,问道:“爷爷,紫府剑仙的师父不是东海的剑仙吗,怎么又成了江、将领相公?”&lt;/br&gt; 老人笑着解释道:“人生一世,不会只有一个老师,就拿爷爷来说,小时候有蒙师&lt;/br&gt; ,就是启蒙的老师。长大了读书,亲自指教讲读的为受业师。或出外就傅,或请先生来家馆课,或到书院肄业,或向著名学者‘问业’,据此,受业师又细分为业师、课师、问业师、肄业师、书院肄业师等等。后来科举,有受知师,又叫座师,其实是本科主考官或总裁官,还有房师,是举人、进士对荐举本人试卷的同考官的尊称。因乡试、会试中分房阅卷,应考者试卷须经某一房同考官选出,加批语后推荐给主考官或总裁,方能取中,因有此称。最后是保举师,大臣向朝廷推荐人才,以使其得到提拔任用。多指大臣荐举下属,下属对其有保荐之恩的称之为保举师。你数数,这是多少个老师?”&lt;/br&gt; 小孩子满脸惊讶,“原来这么多老师呀。”&lt;/br&gt; 老人轻声道:“所以紫府剑仙也是如此,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大剑仙是他的老师,江陵相公也是他的老师。”&lt;/br&gt; 小孩子点了点头,高声道:“爷爷,我懂了。”&lt;/br&gt; 此时秦素已经将帷帽垂下的白纱向两边撩起,偷偷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仍旧是脸色青白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lt;/br&gt; 老人似乎谈兴颇浓,在向自己的小孙子解释了一众老师的称呼之后,又向李玄都问道:“秦小友,依你看来,当今圣上如何?”&lt;/br&gt;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若是太后肯辅佐幼主,那还有些说道之处,如果太后不愿辅佐幼主,而是一意抓权,形成了帝后之争,那么我看这位小皇帝未必能有什么作为。不过以天下大势而论,不是某个明君贤主就能轻易扭转的,这个天下也等不了一个小皇帝慢慢成熟。”&lt;/br&gt; 老人的儿子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口气比天还大,指点江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老父是不是真老了的缘故,竟是与这等人聊得这般投机。&lt;/br&gt; 老人不气也不恼,淡淡说道:“太后在位,悍臣满朝。内有各地督抚坐大,外有西北伪周和草原金帐,圣上最难。”&lt;/br&gt; 李玄都还是不认可,“锦衣玉食的皇帝不难,衣冠禽兽的百官不难,绫罗绸缎的富贾不难,良田万顷的豪族不难。难的是那些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的小民百姓。有些百姓,一年的收成也就勉强糊口,却还有那么多赋税劳役和各种名目的加税。皇帝难吗?没有大权,仍旧可以坐在皇宫之中,还是俯瞰天下的九五之尊。百官难吗?大不了辞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毕竟家中有钱也有田。他们都有退路,都不难。真正没有退路的还是那些小民百姓,他们能退到哪里去呢?舍了田地不要,成为流民,要么饿死在路边城外,要么就被乱军裹挟。这样的退路能称之为退路吗?他们有别的选择吗?这已经不能称之为‘难’,而应称之为‘苦’,故而有诗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lt;/br&gt; 老人道:“天底下的事情,关键不在于发现弊端,而在于如何解决弊端。这样的话,在&lt;/br&gt; 万象学宫中,天天都有儒生说,可办法呢?却是一字无有,只是一味指责肉食者鄙,自己也是未能远谋,没有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就算把朝廷拆了,这世道也只会变得更坏,而不会变得更好。”&lt;/br&gt; 这一次,李玄都终于是认可了,“老先生这是老成谋国之言。”&lt;/br&gt; 老人笑道:“能被小友认可一次,着实不易。”&lt;/br&gt; 说罢,一行人离了玄武殿,继续前行。&lt;/br&gt; 李玄都发现大概是因为庙会的缘故,在太和山上竟然还有小贩,从这一点上来说,神霄宗倒是很接地气,最起码要比正一宗的大真人府要好上许多。有人在卖馄饨,馄饨这种吃食,皮和馅,都在其次,关键是汤底,许多老字号都有一锅老汤,熬了几辈人,不断加料,味道香醇无比。&lt;/br&gt; 一行人来到摊子前,老人指着那锅老汤,问自己的儿子:“这是什么?”&lt;/br&gt; 老人的儿子一怔,回答道:“汤。”&lt;/br&gt; 老人又问店家,“店家,这汤里都有什么?”&lt;/br&gt; 若是寻常人来问,店家万不肯如实相告,可他见一行人衣着华贵,气态不俗,一看就是士绅人家,那便没了那么多讲究,这等人家还会跟自家抢生意不成?于是店家笑着回答道:“回老爷的话,这汤里是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除了寻常的底料之外,我太爷爷加了鸭的口条,我爷爷加了一条狗尾巴,我爹又加了猪骨髓,传到我这一辈,我就想着,我也得加点什么,老爷您猜,我加了什么?”&lt;/br&gt; 老人淡笑道:“加了什么?”&lt;/br&gt; “我加了一个羊头。”店家稍稍拔高了嗓音,“所以说这锅汤,不一般,真是不一般。”&lt;/br&gt; “又加了一个羊头。”老人望向自己的孙子,“听到羊头,会想起哪句话?”&lt;/br&gt; 小孩子想了想,高声道:“挂羊头卖狗肉!”&lt;/br&gt; 老人又问道:“说到汤,会想起哪句话?”&lt;/br&gt; 小孩子道:“换汤不换药!”&lt;/br&gt; “对喽。”老人脸上露出笑意,“这锅汤熬了这么多年,加了各种各样的佐料,可说到底,换汤不换药。现在又加进去一个羊头,可汤还是那个汤,没什么改变。”&lt;/br&gt; 说到这儿,老人望向李玄都,问道:“秦小友,不知老夫这番话,你认不认可?”&lt;/br&gt; 这一次,李玄都脸色凝重,没有言语。&lt;/br&gt; 老人当然不是在说这锅老汤,而是借物喻事。因为老人没有李玄都这般“大胆”,所以说的十分含蓄隐晦。&lt;/br&gt; 不过李玄都听懂了,老人的儿子也听懂了,已经是变了脸色。只有小孩子不明所以,满脸疑惑。&lt;/br&gt; 过了片刻,李玄都缓缓说道:“这锅汤熬了这么多年,想要靠一个羊头去改变汤的味道,已经是不可能之事。想要换一个口味,那么就要先把这锅汤全部倒掉,然后丢掉锅底,把锅好好洗上一洗,最后再放入新的佐料和清水,只要这样,才能换汤又换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章 阁老 老人真正沉默了。&lt;/br&gt; 摊主听得忐忑不安,心想这个病秧子该不是想把自己这锅老汤给掀了?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如果这个病秧子胆敢有什么异动,那么他就是拼着得罪了这几位老爷,也得护住老汤,瞧这病秧子的样子,不像个有力气的,多半不是自己的对手。&lt;/br&gt; 已经是深秋天气,又是在山上,可老人儿子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汗珠,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忽然有些明白自家老父的用意了,恐怕这个年轻人不是寻常人等。&lt;/br&gt; 李玄都又猛地咳嗽了一会儿,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勉强说道:“都是戏言,当不得真。”&lt;/br&gt; 老人叹息一声,“是不是戏言,要看说话的人是谁。若是店家来说这话,那还是有些道理的,可是食客来说这话,那店家肯定是不从的,非要打一架不可。”&lt;/br&gt; 李玄都道:“那就打一架。”&lt;/br&gt; 听到这话,那坛主猛地拎起了自己的菜刀,上身微微前倾,护住了自己的一锅老汤。&lt;/br&gt; 老人摇了摇头,迈步离开摊子,目光第一次望向秦素,“令尊可好?”&lt;/br&gt; 秦素一惊,含糊道:“一切都好。”&lt;/br&gt; 老人继续说道:“当年老夫有幸曾经与令尊、大先生有过一番长谈,两位当真是风采卓绝,让人心折。”&lt;/br&gt; 秦素不是愚钝之人,自然明白老人已经看破自己两人的身份,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轻声道:“秦素见过孙阁老。”&lt;/br&gt; 老人自嘲一笑,“什么阁老,已经致仕还乡了。”&lt;/br&gt; 老人正是在张肃卿之后的内阁首辅孙松禅,出身松江府,故而世人又称孙松江,与李北海、秦龙城、张江陵等称呼是一样的道理。&lt;/br&gt; 早在去年,就盛传孙松禅也告老还乡,由荆楚总督赵良庚接替孙松禅的首辅位置。当时许多人只是半信半疑,李玄都却是已经肯定赵良庚接替孙松禅成为定局,因为当时负责与赵良庚洽谈此事的就是玄真大长公主和御马监掌印大太监,正是因为这件事,玄真大长公主才加入了清平会,成为“撼庭秋”。&lt;/br&gt; 到了今日,这场首辅更替终于尘埃落定,孙松禅离京返乡,皇上下诏褒奖孙松禅,加少师致仕,赐宴与居第,令部院堂官并集,发帑治装,并且还提及行日,将由百官祖线,驰驿归里,驿道二十里内有司送迎。&lt;/br&gt; 朝廷规制有三公、三孤、三保之说,三公,即是太师、太傅、太保。三孤,即是少师,少傅,少保。三保,则为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lt;/br&gt; 一般来说三公三孤三保都是有衔无职,只作为勋衔加封,其&lt;/br&gt; 中三保为从一品,而且各有一个正二品副职,分别为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lt;/br&gt; 三孤和三保尚且好说,功勋之臣不乏被加封之人,可三公之职,一般只有死后追封,本朝能在生前加封三公的,屈指可数。当年张肃卿先是加封太傅,后来加封太师,随后就身死族灭,一切加封都被剥夺。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孙松禅的太傅就显得尤为可贵。&lt;/br&gt; 致仕老臣,得此殊荣,还真是天宝朝第一人。&lt;/br&gt; 就算往前算,穆宗年间和世宗年间,得到这般体面地老臣,也寥寥无几。&lt;/br&gt; 正因为如此,孙松禅的离京并不狼狈,更不凄凉,倒是有些好合好散甚至是衣锦还乡的意思,所以孙松禅的处境也远远谈不上人走茶凉。&lt;/br&gt; 至于秦素为何能猜出孙松禅的身份,倒也简单,姓孙,松江府人士,致仕还乡,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lt;/br&gt; 既然孙松禅识破了秦素的身份,那么李玄都的身份也不是秘密了。&lt;/br&gt; 李玄都也不尴尬,坦然道:“江湖人的做派,倒是让阁老见笑了。”&lt;/br&gt; 孙松禅道:“老夫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也耳闻过玉虚斗剑之事。清平先生与宋政对弈,为斗剑收官,名震天下。当今天下,谁敢笑话清平先生?”&lt;/br&gt; 孙松禅的儿子,如今的孙家家主孙云岩,此时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眼前之人正是那位清平先生,再联想到他方才说的话语,孙云岩只觉得背后涌起一抹寒意,正如他的父亲所言,是不是戏言,要看是谁说的。如果是一个无名小辈,那就是口吐狂言,指点江山,可换成某些人,那就不是指点江山那么简单了。&lt;/br&gt; 孙云岩抬眼望向三人,只见老父的脸上透出几分凝重,那位秦大小姐神色颇为严肃,清平先生李玄都则没有表情。&lt;/br&gt; 对于孙松禅的话,李玄都一直都很强硬,从这一点上来说,可以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lt;/br&gt; 孙松禅并非刻意来见李玄都,只是偶然遇上,可既然遇到了,那就没有随便错过的道理。孙松禅心里明白,他说每一句都被顶了回来,说明李玄都心意甚坚,他不是李道虚,没资格对李玄都说教什么,甚至就是李道虚,也未必能管得了这个弟子了,否则当初何必将他逐出师门,所以此时必须要迂回一二。&lt;/br&gt; 孙松禅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对身旁的孙云岩道:“你说这世上什么关系最为亲近?”&lt;/br&gt; 孙云岩一怔,没想到自己父亲竟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当然是父子。”&lt;/br&gt; 孙松禅轻摇了摇头,“未必。”&lt;/br&gt; 孙云岩立时想岔了,以为父亲在责怪自己,不由更加小心,轻声问道:“请父亲赐教。”&lt;/br&gt; 孙松禅道:“人生在世,最大的恩情就是父母生养之恩,可这种恩情,大多数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lt;/br&gt; 孙云岩愈发不敢接言,只能静待下文。&lt;/br&gt; 孙松禅继续说道:“除了生养之恩之外,还有教导之恩和知遇之恩,也就是在父子之外的另外一种关系,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lt;/br&gt; 孙云岩立时明白了,父亲的这番话虽然是对他说的,但是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李玄都听的。&lt;/br&gt; 李玄都自然也听明白了,终于是开口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自小就没了父母亲人,是家师将我养大,故而我虽无父,既受师父养育之恩,师即我父。这师徒和父子,却是是没什么区别了。”&lt;/br&gt; 孙松禅缓缓说道:“杀父之仇,自然不能不报,可也不宜牵连太广,诛戮太多,否则冤冤相报何时了?”&lt;/br&gt; “阁老也认为我仅仅是为了报仇?”李玄都笑了一声,让人听不出喜怒,“而且我并非佛门中人,乃是道门中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谋。”&lt;/br&gt; 孙松禅长叹一声,不复多言。&lt;/br&gt; 李玄都拱手道:“就此别过。”&lt;/br&gt; 说罢,李玄都带着秦素往人烟稀少的方向走去。&lt;/br&gt; 孙松禅则是站在原地,久久未动。&lt;/br&gt; 过了片刻,孙云岩轻声问道:“父亲,不是说清平先生已经是地仙之姿了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说在玉虚斗剑受了重伤?”&lt;/br&gt; 孙松禅的脸色略显凝重,缓缓摇头道:“不要妄自揣测,更不要招惹是非。”&lt;/br&gt; 孙云岩脸色一肃,恭敬应下。&lt;/br&gt; 李玄都和秦素一路往后山行去,对于寻常香客来说,后山乃是禁地,中途也有神霄宗的弟子把守,劝退部分游人。不过对于李玄都和秦素来说,却是拦不住他们。两人很快便来到宋老哥的墓前。&lt;/br&gt; 李玄都虽然重病在身,但还是亲自除去杂草,又从“十八楼”中取出几样供品,放在坟前。&lt;/br&gt; 秦素轻声问道:“孙松禅是什么意思?”&lt;/br&gt; 李玄都淡然道:“从中斡旋罢了,两方相斗却又斗而不破,才有墙头草左右摇摆的空间。此人可用不可信,且看看。”&lt;/br&gt; 秦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们要不要去见一见神霄宗的三玄真人?”&lt;/br&gt; “没什么私交,又涉及到宋幕遮的事情,还是不见了罢。”李玄都摇了摇头,“扫墓之后,我们就去芦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章 新榜 玉虚斗剑之后,除了少玄榜未曾有明显变化之外,老玄榜和太玄榜都有了变动。 众所周知,三玄榜并非是以境界修为来区分,而是作榜之人评估战力排名。以前的时候,许多登榜高手不曾交手,只能靠揣测来排一个高下,通常会有争议,可这次不一样,玉虚斗剑是实实在在的交手过招,谁高谁下,一目了然。 首先是老玄榜,变动不可谓不大,少了大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多了一个清平先生李玄都,从六人变为五人,分别是李道虚、李玄都、宋政、秦清、澹台云,双剑双刀一女子。 许多江湖人还是怀念当年东、南、西、北、中的格局,于是又给五位老玄榜高人作为区分。首先对应东方的李道虚、对应西方的澹台云、对应北方的秦清,都是老面孔,是不必改变的。剩下的两个位置中,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秦清的女婿,说东说北都可以,不过这两个位置已经有人,李玄都只能从南、中两个方位中选择一个,虽说李玄都与大天师张静修的关系不错,但身上的“阴阳仙衣”却是地师遗物,等同继承了地师道统,所以便让李玄都继承了中地师的位置。至于宋政,与江南关系不大,可只剩下这个位置,便让他顶替了南天师的位置。 于是新的老玄榜五人就是东剑仙、西圣君、南魔刀、北天刀,中地师。 不过对于众多江湖人来说,老玄榜虽然名头很大,但是太高太远,甚至已经逐渐脱离了江湖的范畴,就像天上的神仙,可望不可即。反倒是太玄榜,虽然同样是难以触及的大人物,但好歹还在江湖的范畴之内,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有幸得见。所以相较于老玄榜,太玄榜的谈资就更多一些。 不似老玄榜人数不定,太玄榜自设立以来就是雷打不动的十人之数。上次的太玄榜十人分别是:白绣裳、王天笑、张海石、极天王、李玄都、张静沉、上官莞、悟真、唐周、李元婴。其中极天王、张静沉、悟真、唐周、李元婴没有参与这次的玉虚斗剑,在这五人之中,极天王和唐周又已经明确身死,自当移出太玄榜,而参与玉虚斗剑的五人之中,李玄都已经升至老玄榜中,所以也当移除。 如此一来,太玄榜需要补入三人,无道宗的左尊者仍旧没有登上榜单,实在是此人太过神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厉害,所以太平宗这次选择的三个人选是秦素、宁忆、司徒玄略。这三人都是曾经在玉虚斗剑中出场之人,秦素和宁忆就不必说了,两人俱是胜出,而且对手俱是天人造化境,毋庸置疑。司徒玄略虽然败了,但对手是儒门七隐士中的金蟾叟,天人造化境无疑,而且还刺瞎了金蟾叟的一目,也可以算是虽败犹荣了。 这次太玄榜开篇明言,以玉虚斗剑战绩为准。新的太玄榜十人中,白绣裳胜了王天笑,仍旧维持榜首位置。王天笑败给了白绣裳,张海石胜了青鹤居士,所以两人位置对换,张海石成为太玄榜第二,王天笑屈居第三。原本的太玄榜第四人是极天王,可极天王已经身死,排名第五的李玄都进入老玄榜,于是排名第六位的张静沉递补至第四位。这也算是名副其实,毕竟张静沉得了老天师张静修遗留下来的“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就算想要争夺太玄榜榜首的位置,也大有把握,只是他没有参与玉虚斗剑,故而居于第四。 按照道理来说,排名第七的上官莞应该递补至第五的位置,不过在玉虚斗剑中上官莞败给了秦素,所以上官莞原地未动,还是第七,宁忆、秦素这两位玉虚斗剑的胜者分列第五、第六的位置。至于两人如何区分高下,就要看排榜之人的意愿了,最终宁忆居于第五位,秦素居于第六位。宁忆重回太玄榜并不奇怪,可秦素如此“青云直上”,却是十分骇人了,不过考虑到秦素的丈夫、父亲、公公都位列老玄榜,又不那么惊人。 最后三人中,李元婴和悟真没有参与玉虚斗剑,分列第十、第九,在玉虚斗剑中大放异彩的司徒玄略居于第七位。 至于儒门中人,无论修为境界如何,都不入三玄榜的范畴。 老玄榜和太玄榜加起来总共是十五人,清微宗无疑是最大的赢家,如果加上李玄都,那便是师徒同登老玄榜,一宗三人名列太玄榜,加起来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名额。不过明眼人却知道,清平先生已经离开清微宗,是太平宗的宗主,李元婴与张海石不合,这清微宗看似势大,却是人心不齐。更何况现在已经是道门了,共尊太上道祖,不要老是有门户之见。 七月十五,玉虚斗剑结束。七月十六,这份崭新的榜单就已经现世,在随后的几天迅速传遍天下各处,到了八月初的时候,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玄都和秦素也收到了这份榜单,这次并非李玄都亲自排榜,但李玄都还大致认可,不过只有一点,就是秦素比较依仗外物,如果将“三宝如意”还给李道虚,那么秦素未必是李元婴的对手,也绝不是上官莞的对手。 当然,现在“三宝如意”还在秦素的手中,那么秦素就是当之无愧的太玄榜高人。 李玄都和秦素离开太和山之后,准备去往芦州,不过中途还是经过了江陵府的府城。此时坐镇此地的是赵冰玉。 当初赵良庚同意入朝,提出条件就是由他的大儿子赵冰玉出任荆州巡抚,由他的小儿子赵青玉出任楚州总兵,再由他的心腹亲信出任芦州布政使。这也是如今内阁的为难之处,以前朝廷鼎盛的时候,首辅坐镇中枢,各地督抚重臣无不乖乖从命,可到了如今,朝廷暗弱,地方督抚坐大,阁臣若无疆臣的支持,那么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这一点,在李玄都和宋政的棋局中也有提现。 孙松禅之所以要退,一则是因为年纪大了,二则是因为没有疆臣支持,本来孙松禅算是继承了张肃卿的位置,在疆臣中,秦道方和赵政都是张肃卿提拔,也转而支持接替张肃卿的孙松禅。只是孙松禅毕竟不是张肃卿,只能算是一个裱糊匠,随着局势一再败坏,几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孙松禅逐渐无法控制赵政和秦道方,失去了外部疆臣的支持,孙松禅的黯然退场也就在情理之中。 之所以选择赵良庚接替孙松禅,也是这个原因,赵良庚本就是几大督抚之一,自成派系,又年富力强。正因为如此,赵良庚也必须要留下可靠人手替自己看住了荆楚之地。 对于赵冰玉,李玄都有些印象,谈不上观感如何,只记得他与上官莞交情不错,只是随着地师离世,这份交情还能否继续维持下去,就很难说了。毕竟地师将自己的衣钵交给了李玄都,而不是阴阳宗之人,换而言之,地师竟是连自己的枕边人、弟子、属下都信不过,或者说瞧不上,不管是哪种情况,都等同是地师否定了自己的部分路线,这是让人十分费解的,这种割裂也会导致地师在世时的布局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比如说齐王门客们已经与阴阳宗分道扬镳,而牝女宗则是毫不意外地倒向了无道宗。 进入江陵府后,坐在车厢中好似“奄奄一息”的李玄都忽然说道:“素素。” 亲自驾车的秦素没有转身,“怎么了?” 李玄都道:“小心一点。” 秦素问道:“怎么,有人要来杀你?是龙老人?还是宋政?” 李玄都摇头道:“都不是,龙老人一定会留在帝京,宋政不是我的对手。只是遇到了孙松禅,要防备孙松禅将我们的行踪泄漏出去,若是惹来了麻烦,到时候少不得要你出手。” 秦素玩笑道:“堂堂清平先生还要我这个弱女子代为出手?” 李玄都闭上双眼,“登上太玄榜的弱女子?我当初也才排名第五而已。” 秦素道:“你老实交代交,是不是你授意太平宗把我排在太玄榜上的?” 李玄都闭着眼睛说道:“我才没有那么闲,是你在玉虚峰上胜了上官莞,这是你自己争来的名头,与我无关。” 秦素笑道:“那就是你、藏书楼、长生泉、‘三宝如意’的功劳。可后三样又都与你有关,说到底还是你的功劳。” 李玄都道:“随便,你也可以找陆师姐兴师问罪,这次太玄榜应该是她的手笔,竟敢让我们的秦大小姐抛头露面,不知道我们秦大小姐脸皮薄吗?不知道我们秦大小姐见不得人吗?” “谁见不得人?”秦素啐道,“病成这个样子还胡说八道,坏死了。” 李玄都咳嗽了几声,说道:“若是见得人,那就把头上的帷帽摘了,再把脸上的面具撕了,逢人就自报家门,我乃太玄榜第六人秦素是也。” 秦素默不作声地将马车停下,然后转身进了车厢,不多时后,车厢内的咳嗽声更大了。 s:///book/1/1490/776066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章 勒合蔑 李玄都终于“认输”之后,秦素举着手中的如意指着李玄都说道:“记住了,我乃太玄榜第六人秦素是也。” 自食恶果的李玄都只能苦笑无言。 趁人之危的秦素“收拾”了李玄都之后,并未继续动身,而是起身下车,开始为李玄都煎药。 此时两人正在野外,偏离了官道,四下无人。秦素就马车的不远处的湖畔生起炉子,再把准备好的药材和清水放入砂锅之中。 李玄都坐在车辕上,靠着车厢,十分有气无力。 若是寻常病人,必然要好生养病,不能开这种玩笑,可李玄都实在是特例,他这病于性命无碍,于体魄无碍,只要等到了时候,自会痊愈。在这种情况下,秦素自是不会悲悲戚戚,一切照旧。唯一的区别是,过去她打不过李玄都,现在当然也打不过,不过李玄都很不乐意动弹,秦素就可以趁此时机占些便宜,好好欺负一下李玄都。 很快,药煎好了,被送到李玄都的面前。李玄都慢慢喝着药,十分感谢地师,他留下的药方很有用。 秦素又顺手从湖中抓了一条鱼,提在手中,上下比划着,似乎想要拿这条鱼做些文章。 正在喝药的李玄都皱起眉头。 自从秦素在慈航宗展示过一次厨艺之后,就多了一个新的爱好,但是指望一个长年辟谷之人能有一手好厨艺,就像指望宋政会专情于一个女人一样不靠谱。 秦素的厨艺,大约与白绣裳不分上下,再加上一个苏云媗,三人是“各有千秋”,让人一言难尽。当然,在这个名单上还可以再加一些人,比如李非烟、石无月、陆雁冰等等,李玄都甚至觉得胡良这个大男人的厨艺都能横扫这些夫人们,平心而论,当年李玄都与胡良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胡良的一手烤肉还是有些火候的。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这些夫人们境界修为极高,真要潜下心来学一学,做出来的东西不说多么美味,不难吃还是不难的。可她们平日里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是来了兴致才动手去做,而且因为辟谷的缘故从来不亲口尝一尝,再加上她们常常有各种不按常理的“奇思妙想”,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味道就可想而知了。 秦素很快便有了决定,她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铁锅,将鱼放在上头,然后开始几位奢侈地以气机生出火焰。这也是秦素的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用柴火掌握不了火候,干脆就用气机生出火焰,便于掌控。 只是李玄都看着刮都没刮的鱼鳞,想着没有取出的内脏,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鱼身上渐渐有了焦黄之色,秦素的脸上也泛起了凝重,如临大敌,似乎她此时面对的不是一条鱼,而是生平大敌。 李玄都仰头望天,想起了太上道祖的名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既然是治国,当然要慎而又慎。 就在这时,一道强横气息从极远的地方生出,然后迅速接近。正在烹小鲜的秦素猛地抬头,继而就察觉出这道气息的来历,如果她所料不错,这是一箭。 在中原江湖,很少见到有用箭之人,不过在军伍和草原,却是常见。 因为这一箭是从极远的地方射来,所以不管它的速度如何之快,终究还是给了秦素足够的反应时间。 秦素缓缓起身,望向天际,一道白色的细线正在迅速延伸,那是羽箭激射过程中形成的湍急气流。 李玄都也看到了,他可以通过这一箭来判断射箭之人的境界修为,但他同样对秦素怀有信心。 只见秦素的手中出现了“三宝如意”,纵身跃起,主动迎上了这天外一箭。 下一刻,只听一声脆响,秦素重新落回地面,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耗费气机不小,一根铁箭落在不远处,斜斜刺入地面。 秦素吸了一口气,说道:“好厉害,来人最起码也有造化境的修为,江湖上什么时候又多了这样一位高手?” 李玄都道:“未必是中原江湖之人,也有可能是中原以外的奇人异士。” 秦素立刻想起了李玄都曾经提起过的金帐四大也先那颜,四人都是老汗的亲卫,不过被老汗派遣到天下各地寻找长生药,心中一动,说道:“使用弓箭之人,会是金帐的也先那颜吗?” 李玄都道:“应该是了。” 当初李玄都前往金帐的时候,曾经见过金帐军中的一门手段,有弓而无箭矢,而是以自身拳意为箭,十分了得厉害,今日来人虽然用了铁箭,但应该也是同出一源,八成就是金帐来人了。 再有片刻,一名须发花白的魁梧老者飞掠至两人面前,这老人肤色略深,生就鹰视狼顾之相,哪怕不做凶狠之态,仍旧有一股骇人气势。再看其穿着打扮,身上披着铁甲,不过并非中原样式,背后负有一张半人高的黑色长弓,仔细看去,长弓的两端环绕着两团黑色气息,至于弓弦则更加奇特,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大约有婴孩的小拇指粗细,内里中空,似乎有金色的血液流动。 老人的双手并未覆甲,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一条条不甘蛰伏的细小蛟龙,似乎随时可能破开束缚腾空而去。 显然方才就是这名老人射出了惊世一箭。 就在李玄都和秦素打量老人的时候,老人也在打量两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秦素的身上,用口音奇怪的中原官话问道:“你是谁?” 秦素差点脱口说出“我乃太玄榜第六人秦素是也”,好在最后关头把这句羞耻到了极点的话语给咽了回去,反问道:“你又是谁?” 老人倒是不隐瞒身份,傲然道:“我乃金帐也先那颜勒合蔑。” 秦素早有猜测,倒是不怎么不惊讶,道:“既然是金帐之人,何故来我中原?” 勒合蔑将目光转向了李玄都,“把这个人交给我,他的身上有萨满教的气息。”秦素立时明白所谓的“萨满教气息”应该是说“长生石”,虽然她不明白勒合蔑是如何查知“长生石”的所在,但她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凭什么?” 勒合蔑上下打量着秦素,“猎人需要敏锐的目光,小姑娘,你应该是辽东秦家的人,看在你家长辈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但是你如果想要阻拦我,那就休怪我的箭矢不留情面了。” 秦素道:“如今近的距离下,猎人的弓箭还有用吗?” 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勒合蔑不认得她手中的“三宝如意”,身为天人造化境的勒合蔑自然有不把秦素放在眼中的底气,他稍稍抬高了下巴,“猎人除了弓箭之外,还有弯刀。” 秦素举起手中“三宝如意”,“都说扬长避短,你却反其道行之,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 勒合蔑轻哼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弯刀,一瞬间,寒气遍布方圆百丈,也不知是弯刀本身所致,还是因为这位也先那颜自身的气机。 要是寻常人,自然要震惊勒合蔑的气机浩大,可刚刚参与了玉虚斗剑又与李玄都朝夕相处的秦素却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也可以算是眼界和格局了,秦素见惯了长生境的玄妙,再对上天人造化境,自然能保持平常心,不会战战兢兢,也不会进退失据。 秦素脚下一点,手中“三宝如意”朝着勒合蔑当头打去。如意和刀的用法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前者是钝器,后者是利器,所以刀是劈砍,而如意是砸的,更为势大力沉。 面对秦素的这一砸,勒合蔑只是随意一挡。 当初上官莞对上秦素,“三宝如意”让上官莞吃尽了苦头,秦素根本不必如何灌注气机,只要专心驾驭手中如意就够了,而“三宝如意”本身携带的磅礴巨力就足以伤到上官莞。 此时勒合蔑便是犯了这样的错误,他只觉得秦素本身气机寻常,便没有太过在意,万万没有想到“三宝如意”乃是可以伤到长生地仙的仙物,自然要吃大亏。 只见得两者相击,然后勒合蔑就感觉到手上传来一股磅礴巨力,险些握不住手中弯刀,虽然他在最后关头醒悟过来,猛然发力,但还是五指流血,甚至整条手臂都变得麻木,弯刀更是震颤不休,良久不能停下。 勒合蔑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秦素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如意横扫过去。勒合蔑刚刚吃过大亏,再也不敢轻忽大意,急忙向后跃去。可还是被“三宝如意”携起的气机刮到了胸前,他只觉得胸口一闷,竟是连气机运转都变得凝滞起来。 勒合蔑立时明白过来,这个女子手中的如意不是俗物,能让他如此狼狈的,恐怕不是半仙物那么简单,唯有仙物才能有如此威力。 勒合蔑生出一个想法,能随便携带一件仙物,这名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难不成是中原人口中的谪仙人降世? s:///book/1/1490/776066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一章 二三事(一) 面对“三宝如意”,勒合蔑只能一退再退。倒不是说他不是秦素的对手,而是他不擅长近战,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拉开距离,秦素就算手持“三宝如意”也要落于下风之中,但勒合蔑太过托大,主动近战,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自然要落入下风之中,此时他再想拉开距离,就由不得他了。就好比是李玄都对上澹台云,不以剑道取胜,非要与澹台云在拳法上分出高低,输了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只是坐在旁边观战。他当然可以拿下勒合蔑,只是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劳累了一天的普通人,只想坐着躺着。再有一点原因,李玄都也想趁此时机磨砺一下秦素,不能让秦素整日托庇于他的羽翼之下。 秦素本身已经天人无量境界,以她的年龄来说,境界不可谓不高,只是缺少了相应的磨砺,还不能比拟许多积年天人无量境高手的老辣。 此时看来,秦素倒是没让李玄都失望。 勒合蔑身为金帐四大也先那颜,与中原高手有着很大的不同,与其说他是个纯粹的江湖高手或者军伍出身的高手,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合格的猎人,各种手段都是捕猎的技巧,不像是纵马放牧的草原人,倒像是辽东山林中的渔猎一族。 秦素用的似是刀法,又似是剑法,可谓是集各家之大成,已经将勒合蔑压入下风,就在此时,秦素蓦地脚下一紧,某种带刺的坚韧藤蔓从脚下地面伸出,死死缠住她的双腿,转眼间就已是没膝,要将她牢牢束缚。 秦素却是处变不惊,以“太平青领经”运转起“逍遥六虚劫”,六劫之力瞬间渗入缠住自己的藤蔓之中。这些藤蔓立时以肉眼可见速度的开始枯萎,紧接着大地震动,就连秦素脚下的地面也被六劫之力化作粉末,可见地师这门绝学的霸道之处,几乎是无所不化,这些藤蔓中蕴含毒素,同样被六劫之力化解干净,也算是以毒攻毒。 便在这时,一道凌厉刀芒朝着秦素当头斩下,这一刀的时机拿捏不可谓不准,算准了秦素在处理藤蔓之后无法全力抵挡。只是秦素也没想着全力格挡,这次换成她随手一挡。秦素本身劲力不大,可“三宝如意”上所蕴含的磅礴巨力却是不容小觑,不仅让勒合蔑用尽心思的一刀无功而返,而且激发出的反震之力让勒合蔑差点握不住手中弯刀。 此时勒合蔑便体会到了上官莞对上秦素的感觉,众多奇门手段都被“逍遥六虚劫”克制,秦素又有“天算”,几乎不会露出破绽,真要正面相拼,简直是一力降十会,还是被一个境界不如自己之人一力降十会,其中憋屈可想而知。 勒合蔑近战不是秦素的对手,又无法拉开距离使用背后的长弓,不过他注意到了坐在马车车辕上观战的李玄都。在他想来,这女子棘手,可被她护着的小白脸却算不得什么,中原人有句话叫做“投鼠忌器”,只要他擒住这个小白脸,那女子定然要束手束脚,他便能趁机拉开距离,以身后长弓拿下这个棘手女子。 念及于此,勒合蔑开始寻觅机会,他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就算不擅长近战,还不至于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在两人交手四十余招之后,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机会,飞掠向坐在车辕上看戏的李玄都。 这倒不是秦素疏忽大意了,而是秦素压根就没想着还要去保护身后的李玄都,当秦素发现勒合蔑直奔李玄都而去的时候,秦素甚至没有追击,而是站在原地不动。在她看来,既然勒合蔑想要换一个对手,她再去两面夹击,就有点不地道了。 以勒合蔑的速度,来到李玄都面前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同时他也在防备着身后的秦素,可到了李玄都面前他才发现,秦素竟是立在原地未动。他顿时生出几分疑虑,不过到了此时他也不可能再去收手,只能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在勒合蔑的手指即将触及李玄都咽喉的时候,近在咫尺的李玄都蓦地消失不见了。 这一幕让勒合蔑一惊,随即感到一阵心悸和不安。勒合蔑毫不犹豫地将神念散布四周,留意一切异常。武夫的神念虽然不能与同境界的方士相提并论,但另有一番天人合一的玄妙,此时全力运转开来,方圆百丈之内就连虫儿翻动泥土的声音都瞒不过他。 可更令勒合蔑感到震惊的是,他竟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没有异常本就是最大的异常。秋风吹过,落叶随风飘下,水波涟漪,鱼儿畅游,飞鸟掠空,甚至那个女子也在他的感知中,唯独少了那个看上去病入膏肓的小白脸,似乎他从未存在过一般。 难道刚才所见皆是幻象? 这个念头只是在勒合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被他否定。 以他的境界,还没有幻境能半点破绽不露,就是国师在世的时候也不行。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那人的天人合一境界比他更为高明,强行覆盖了他的天人合一,同时将自己完美融入四周环境之中,那么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人的位置,可谓是一叶障目不见五岳。 到了此时,勒合蔑已经可以断定,自己是看走了眼,这个看上去重病在身的年轻人很不普通,不过他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一个不超过三十岁的女娃娃都能身怀仙物,与她同行又身怀“长生石”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只是此时再去后悔已经晚了,勒合蔑只能硬着头皮强行出手,不过他不是想着如何击败敌人,而是开始考虑如何逃离此地,保住性命。 一瞬之间,勒合蔑收起弯刀并取下背后长弓,也不管敌人身在何方,直接用尽全力向前射出一箭,然后他本人顺着这一箭的轨迹向前急掠。如此一来,等同是让这一箭为他开路,就算那个藏在暗处之人想要拦下他,也非要挡下他的一箭不可。 勒合蔑不愧是久经战阵之人,这个想法不可谓不可对,不过前提是对手与他境界相当,最起码不能比他高出一个大境界去。从这一点上来说,尽管勒合蔑已经相当高估李玄都,在实际上还是低估了李玄都。 在他必经之路上的虚空中突然如水面般生出一圈圈水波涟漪,涟漪到处,所有事物都好似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被扭曲,呈现出一派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勒合蔑的一箭射入涟漪之中后,就好似大雨落云梦,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被挪移到了什么地方。 勒合蔑大惊失色,只得强行止住身形,同时要拔出自己的弯刀。但更令他惊讶的是,这把陪他杀敌无数的老伙计仅仅是出鞘一半,就再难动弹分毫。一只手掌轻描淡写地伸了过来,按在他的刀首之上,又将这把弯刀一寸寸的推回到刀鞘之中。 拔刀不是对手和拔不出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只是技不如人,最起码还能一战,后者却意味着相差太大,甚至算不上对手。 紧接着一只手按在了勒合蔑的肩膀上,勒合蔑只觉得身子一沉,不仅再难动弹分毫,就连气机运转都变得艰难起来。 直到此时,勒合蔑才明白自己到底撞上了怎样的铁板,哪里是什么痨病鬼,分明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之人。 勒合蔑不由暗叹自己太过大意,能从萨满教手中夺走长生石之人,岂是寻常之辈,自己今天只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便在这时,勒合蔑发现周围的层层涟漪开始逐渐消散不见,那种更高层次的天人合一状态也如潮水般退去,让他重新恢复了对天地的感知。他猛然惊觉,其实对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按住了刀首,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下一刻,两人好似缩地成寸一般,又重新回到了马车旁边。 李玄都这才收回手掌,掩嘴重重咳嗽了几声,半点看不出长生之人的气势,可刚才的那一幕却让勒合蔑不敢有半分异动。 秦素收起“三宝如意”,来到李玄都身旁,替他轻抚后背。 李玄都渐渐平复之后,无奈道:“刚才的药算是白喝了。” 秦素看了眼锅中已经焦黑如碳的鱼,叹息道:“我的鱼……” 面对这对十分古怪的年轻男女,勒合蔑再没有方才的傲慢,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沉默。道理是胜者的说辞,所以有理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拳头够不够大。毕竟性命都被旁人操于手中,还谈什么道理。就是当初的李玄都,不认可李道虚的做法,也只能是“劝谏”,而不是公然指责李道虚,可就算如此,李玄都还是承受了相当的代价,被逐出师门。直到今日,李玄都才算有资格与李道虚讲一讲道理。 秦素问道:“要怎么处置他?”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他。” 秦素点了点头,起身去收拾她的煎鱼。 李玄都重新坐回到车辕上,靠在车厢上,“我无意与阁下为难,阁下随便坐,我们好好谈一谈。” s:///book/1/1490/776868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二章 二三事(二) 勒合蔑最终还是选择了站着回话,李玄都也没有强求。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两只酒囊,丢给勒合蔑一只,自己留了一只。 勒合蔑接住酒囊,有些犹豫。 李玄都道:“草原人都是以酒会友,今天我也们效仿一回。” 说罢,李玄都拔出酒囊的塞子,喝了口酒,“放心,没毒。我真要取你性命,不必用这种下作手段。” 勒合蔑闻言后拔开塞子,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直直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第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有萨满教气息的?” 这个问题在勒合蔑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取出一个吊坠,上面挂了一块大概只有米粒大小的小石头,与李玄都得到的“长生石”如出一辙,只是体积小了许多,不算完整,不足以让人以此长生,而且李玄都的“长生石”经过了巫阳的处理,已经没有凶厉之气,而这块微小仍旧蕴含了极为浓郁的血腥气。 李玄都看到这块微缩了许多倍的小石头,便明白了勒合蔑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勒合蔑说道:“当初老汗派遣我们四人寻找长生药,并将王庭中仅存的一小部分长生药一分为四,分别交给我们,我们可以凭借它来感应长生药的气息,也就是萨满教的气息。” 李玄都暗道自己当初进入五行洞天的时候,虽然身怀“长生石”,但是没能感知到开明六巫所持有的长生药,由此看来,两者并非同一种物事。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萨满教的长生药炼制之法传承自灵山十巫,而开明六巫却是在灵山十巫的基础上进行改进,自然不同。 李玄都又喝了一口酒,问道:“第二个问题,据我所知四大也先那颜被老汗派出去寻找长生不老药,一个人去了凤鳞州,一个人去了婆娑州,一个人去了中原,还有一个人去了西域。去西域的也先那颜叫阿克顿,我已经见过,你是来中原寻找长生药的也先那颜吗?” 勒合蔑也喝了一口酒,道:“我被老汗派去了婆娑州,刚刚回到中原不久。” 李玄都道:“那么草原上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知道一些。”勒合蔑的脸色一沉,“老汗死了,有人说是国师谋害了老汗,可是国师也死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老汗的确死了,也的确是死于国师之手,老汗被国师炼制成了‘长生石’,而这块‘长生石’又落到了我的手中。” 勒合蔑已经领教过李玄都的厉害,在他看来,李玄都杀死国师并非不可能之事,于是问道:“是你杀了国师?” “不是。”李玄都摇头道,“杀死国师者另有其人,不过那人也不在世上了。我当时只是旁观之人,侥幸得了‘长生石’。” 勒合蔑愈发疑惑,问道;“王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玄都放下酒囊,“这就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就是国师骗了老汗,国师表面上是为老汗炼制长生药,实则是想通过老汗的权势帮他自己炼制长生药,最后老汗本人也成了长生药的一部分。老汗做了两手准备,寄希望于长生药的同时,也在考虑下任汗王的人选,表面上他选择了药木忽汗,借此挑起明理汗和药木忽汗的争斗,实则他更为属意乃刺汗。” 勒合蔑毕竟是久在王庭之人,对于王庭局势甚是熟悉,点头赞同道:“阁下所言不错,老汗的确很喜欢乃刺汗,认为乃刺汗像年轻的自己,而药木忽汗只是小阏氏手中的傀儡。然后呢,老汗为什么会死?” “因为老汗忽略了一个人。”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人是国师的同谋。” “是谁?”勒合蔑问道。 李玄都道:“是失甘汗,他与国师合谋害死了老汗,老汗死后,失甘汗和国师一度掌握了王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国师又死在了别人手中,那个人就是地师徐无鬼,你应该知道他的大名,他是拔都汗的同谋。国师死后,失甘汗一个人孤木难支,不得不投靠了拔都汗,而伊里汗则与小阏氏结盟,形成了如今草原东西对立的局面。至于地师,他已经飞升离世,去天上做仙人了。” “不可能!”勒合蔑皱眉摇头道,“失甘汗生性怯懦,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段。” 李玄都笑了一声,“因为真正的失甘汗早已经死了,这个失甘汗是个假货,其真实身份是宋政。你应该听说过宋政这个名字。” “当然听说过。”勒合蔑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当初是我们金帐帮助了他,他才能在西北自立为王,否则他凭什么……” 勒合蔑望着李玄都,“阁下是亲历之人,用中原人的话来说,阁下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你可以去问小阏氏和伊里汗。”李玄都道,“我并不强求你信得过我,你也可以自己去查,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勒合蔑疑问道:“阁下要放我走?” “不放了你,难道留你一起过中秋节吗?”李玄都笑了一声,“还是说你想求死,那你大可自己动手。” 勒合蔑举起酒囊,将里面的酒水一气饮尽,然后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我会去亲自查实这些事情的。” 李玄都无所谓道:“查与不查,都是你的事情,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 勒合蔑思索了片刻,问道:“不知否能请教阁下的姓名?” 李玄都道:“我姓李,双名玄都,别人都叫我‘清平先生’,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勒合蔑脸色一肃,沉声道:“原来是清平先生,我在从婆娑州返回中原的海船上听人提起过阁下的大名。” 李玄都丢出一柄飞剑,落在勒合蔑的身前,“你可以通过这把飞剑联系我。” 勒合蔑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飞剑,说道:“我会联系你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示意勒合蔑可以走了。 勒合蔑向后倒退几步,确认李玄都不是要出手的样子,这才转身离去。 在勒合蔑离去之后,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他真能行?” “无所谓行不行的,只是给宋政找点事情做,省得这位‘魔刀’太闲,给我下绊子。”李玄都说道,“我只希望勒合蔑不要一个人去找宋政的麻烦,白白丢了性命,最好是集合四大也先那颜,再去给老汗报仇。据说四大也先那颜可以与国师抗衡,想来也足够让宋政喝一壶了。” 秦素道:“这就叫自作自受,如果宋政没有与国师合谋之因,就不会有今日之果。” 地师的药很管用,可以缓解李玄都的病情,不过缺点是会让人十分困倦,这会儿李玄都便感觉药效开始发作,不由打了个哈欠,感觉有些睡意上头,“随手布置罢了,也不求能把宋政如何。” 秦素柔声道:“你去车厢休息,我来驾车。” “辛苦你了。”李玄都转身进了车厢。 马车悠悠前行,李玄都沉沉睡去。 李玄都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马车已经停下,秦素也不在车上。李玄都嘱咐过秦素,不必担心他的安危,虽然他是睡着,但如果有人靠近他,他还是能自行醒转过来,毕竟地仙之躯不能与常人一概而论,寻常人要一日三餐,地仙可以餐风饮露也可以日啖九牛,可以三年不睡然后一梦三年,一切都在自身掌控之中。再者说了,以李玄都如今融合了“长生石”的体魄,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寻常人也伤不到他分毫。 李玄都起身离开车厢,发现此时还是在荒郊野外,不远处有一群人围着另一群人,秦素站在两群人之间,在她身旁还倒了几个倒霉家伙。 李玄都看了一眼便猜出了大概经过,应该是江湖上常见的恩怨仇杀,不过刚好被秦素撞见,秦素便出手制止了这场仇杀。看这样子,秦素也是刚刚介入其中不久。 李玄都走上前去,分开人群,来到秦素身旁。 那些人当然不是自愿让开道路,只是他们如何挡得住李玄都,甚至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不由自主地为李玄都让开了道路。 李玄都问道:“怎么回事?” 秦素一指外面围着的一众人等,“朝廷的兵。” 李玄都看了这些人一眼,清一色的青壮男子,都是普通江湖人的打扮,“这倒是奇了,既然是朝廷的兵,怎么都这般打扮?” 秦素道:“兴许是要掩人耳目。” 李玄都又看了眼被围着的一群人,人人带伤,老弱妇孺皆有,心中了然,望向那些官军,问道:“谁是领头的?” 一名魁梧男子嗓音低沉地说道:“是我。” 李玄都打量了他一眼,发现此人有玄元境的修为,要知道军伍之中也不乏高手,从胡良当年的履历来看,先天境就能做到副总兵一级,归真境差不多可以官至总兵官,再往上的总督便是祁英等天人境大宗师。此人能有玄元境修为,定然是个不小的官,怎么也得个参将。 能让堂堂参将亲自出马,而且是改扮成江湖人的模样,这里头只怕是大有玄机。  s:///book/1/1490/776868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三章 二三事(三) 李玄都不想兜圈子,直接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为首将领冷笑一声,“你又是谁?” 李玄都轻轻咳嗽一声,只是横臂探手,然后轻轻下压。 这名将领便感觉一股难以抗拒的磅礴巨力作用在自己的身上,竟是站立不住,变成趴在地上。 李玄都问道:“知道我是谁了吗? 将领说不出话来。 秦素传音道:“紫府,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李玄都点了点头,收回手掌。 这个江湖,高人是要讲究气度的,堂堂长生之人对无名小卒出手,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如今李玄都不比从前,不说境界修为,还是道门中的未来大掌教人选,这种事情传扬出去,李玄都多半要被说是“有失身份”,就好比是皇帝打大臣的板子,万没有皇帝亲自抡大棒的。 哪怕李玄都收回手掌之后,将领仍是觉得手足发软,站不起身来。 李玄都问道:“可以说了吗?” 将领虽然狼狈,但谈不上如何畏惧,原因也很简单,他不知道李玄都到底是什么修为,这种一招制敌的手段,归真境的宗师也可以做到,他只是跑腿办事之人,在他的身后自然另有幕后人物,出了什么变故,自有大人物替他出头。如果是那位大人物亲自出面,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也算不得什么。 过了片刻,这名将领缓缓起身,没有退缩,因为今天的事情,关系到他的仕途前程。公门修行,清苦毕竟难捱,为了施展一身所学也好,为了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也罢,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想要争得富贵,哪有那么容易,不冒险,不卖命,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凭什么青眼自己。 将领说道:“我姓赵,我叫赵侯文,荆州总兵麾下参将。” 李玄都问道:“你是赵家的人?赵良庚的人?” 赵侯文不卑不亢道:“在下是朝廷的人。” “好一个朝廷的人。”李玄都淡然一笑,“可朝廷也不过是几座衙门、几座宫殿,饭还是分锅吃。同样是赵姓,赵良庚和赵政能一概而论吗?你的恩主是谁?” 赵侯文迟疑了一下,没有贸然回答。 李玄都扫了眼身后的一众老弱妇孺,没有壮年男子。一个老人,垂垂老矣;一个中年妇人,风韵犹存,身旁跟着一个稚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老姑娘,相貌平平,颇有秦素当年的风采;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畏畏缩缩,似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李玄都问道:“这些人是谁?” 秦素轻声道:“我还没来得及问。” 李玄都又开始咳嗽起来,如果不是他刚刚露了一手,此时任谁看来,都不像是江湖高手,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痨病鬼。 秦素望向一众人等,虽然她戴着帷帽,旁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询问的意思很是明白。 老人欠了欠身,回答道:“回恩人的话,小人姓高,不知什么缘故惹了这些军爷……” 听到这里,秦素不由皱起眉头,她也不是第一天闯荡江湖,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也孤身一人走了小半个天下,自然知道“真假”二字,所以也不等这老人说完,就直接打断道:“我们好心帮你,你们却不如实相告,若是如此,那么我们是多余出手了。” 老人闻言色变,赶忙说道:“小人万没有此等意思。” 秦素淡淡道:“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老人张了张嘴,也陷入迟疑之中。 就在此时,赵侯文拱手道:“在下奉了青鸾卫都督府的命令,特来捉拿反贼,若是两位肯高抬贵手,在下绝不会向青鸾卫都督府多嘴半个字。” “你是在威胁我?”秦素语气平淡,“青鸾卫都督府何时可以调动地方驻军了?” 赵侯文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内阁的廷寄司礼监批了红,批了红就是诏命。按朝廷律法,青鸾卫持诏命办案,就是钦差。钦差自然可以调动地方驻军。” 秦素没想到此事竟然不是牵涉到地方官府那么简单,而是牵涉到了青鸾卫,牵涉到青鸾卫也就是牵涉到了朝廷中的某个大人物,那么这一行妇孺的身份就更耐人寻味了。 这个时候,李玄都也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咳嗽,与秦素对视一眼,心中明了,一开始他们只是以为寻常的打抱不平,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帝京。到了这个时候,李玄都不想管也得管了,原因也很简单,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帝京”。 秦素没有说话,陷入沉思之中。 在赵侯文看来,却是这对男女被青鸾卫都督府的名头给震慑住了,虽说如今的青鸾卫已经大不如从前,比不得世宗年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些江湖巨擘可以不在乎青鸾卫,普通江湖人却不能不在乎。由此看来,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修为不俗,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江湖大人物。 想到此处,赵侯文又重新有了底气。 李玄都则是在想,有什么高姓之人值得帝京大动干戈。他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看得出来,这老人不过是老仆之流,多半是与主家同姓,也就是说,老人姓高,他的主家也姓高。 李玄都倒还真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当年的四大臣之一,高仲夜。 李玄都与这位老大人交集不多,在他的印象中,这位老大人性情最为刚正不阿,也最为急躁,说话时火气很重,常常与张肃卿高声争辩,不过都是君子之争,不伤和气。如果这个高家与高仲夜有什么关系,那么惊动帝京乃至于青鸾卫都督府,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便在此时,有两道身影纵马疾驰而至,却是一对夫妇,男子英武骑着一匹黑马,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此乃“乌云盖雪”;女子妩媚,所骑乘的坐骑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墨蹄玉兔”,男子着黑衣,女子着白衣,两人并骑驰骋,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男子腰间佩有一柄青色长剑,女子腰间佩有一柄紫色长剑,成双成对,双剑之上剑气隐隐,显然不是俗物。 赵侯文见此二人,心头一震。他不认得那对古怪的年轻男女,却认得这对夫妇,乃是荆州地界上有名的“紫青双剑”,两人均为神霄宗俗家弟子,是师兄妹,后来离开神霄宗结为夫妇,开创了飞轩山庄一脉,大概类似于岭秀山庄与太平宗的关系,因为夫妇两人所用佩剑乃是紫青二色,故而号称“紫青双剑”。这两人单独一人只是先天境界,可两人擅长合击之术,若是两人联手,便是遇到了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也不落下风。 两人勒马停下,只是扫了李玄都和秦素一眼,那男子对赵侯文道:“赵参将,有礼了。” 赵侯文脸色一沉,说道:“姓周的,你也要来趟浑水吗?” 男子道:“什么叫浑水?如果救人也是浑水,那么这个江湖中还有净土吗?” “我不管江湖,我是朝廷的人。”赵侯文只觉得今天万事不顺,忧虑交加,不过他还是强忍住不发,“这是青鸾卫上差要的人,上差手持诏命便是钦差,钦差缉拿之人犯即是钦犯!” 李玄都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他去太平客栈救人,对上了青鸾卫,可不就是扮演了这对夫妇的角色,而沈大先生和陆夫人则是处在了此时他和秦素的位置上,只当是小孩子打闹。转眼三年不到的时间,李玄都登顶江湖,成为太平宗的宗主,更有希望执掌道门,而沈大先生却已经长眠于“玄都紫府”之中,当真是造化弄人。 男子闻听赵侯文之言,不惊不惧,只是淡然道:“你拿青鸾卫压我,可我们要对付的正是青鸾卫!” 他身旁的女子也随之开口道:“正是,你可知道‘魔刀’已经败在了清平先生手中?” “知道又如何?”赵侯文面陈似水。 女子笑道:“那你也该知道清平先生便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而紫府剑仙与张相爷是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赵侯文脸色愈发阴沉,咬牙道:“那又如何,如今清平先生可是秦家的女婿,不是张家的女婿,你们想要扯清平先生的大旗,还要问过秦大小姐同不同意!” 男子脸色不变,道:“那你们大可试试。” 赵侯文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一挥手臂,沉声道:“弟兄们,咱们撤。” 一众官军随着赵侯文向后退去。 李玄都和秦素这对当事人却是相视无言,李玄都望向秦素,意思是问她这对夫妇可是太平客栈之人?秦素摇了摇头,表示两人与太平客栈并无瓜葛,因为客栈力求隐蔽,客栈之人只知掌柜东家,不知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 就在此时,夫妇两人向李玄都和秦素走来,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这对男女,看不出深浅,也不愿贸然招惹,拱手道:“清平会周秋有礼了。”女子也随之拱手道:“清平会房夏见过两位。” 李玄都和秦素再次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愕然。 还真是扯虎皮做大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四章 二三事(四) 清平会乃是李玄都一手组建,其中人选皆是李玄都亲自挑选,要么是李玄都的亲近之人,要么就是在江湖庙堂中极有分量之人。这对夫妇虽然在荆州地界名头响亮,但是还没有资格进入清平会,此时他们自称清平会之人,便是有文章了。 到底是一些江湖中人扯虎皮做大旗,还是有清平会的某个成员暗中操纵,现在还不得而知。 李玄都没有想到,一次看似寻常的路见不平,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寻常了。 李玄都因为咳嗽得厉害,不方便说话,便由秦素代为开口,“我听说过正邪二十二宗,也听说过青阳教,却是从没有听说过‘清平会’,还请赐教。” 周秋没有急着解释,而是反问道:“还未请教两位名号。” 秦素早就想好了应对说辞,“我姓白,单名一个‘娟’字。这是外子,秦玄策。” 方才官军撤退的时候,将伤在秦素手中的同伴也一并带走,周秋和房夏自然是看在眼中,此时听秦素报出名号,房夏讶然道:“这位妹妹修为不俗,难道与慈航宗的‘白衣观音’有什么渊源?” 秦素顺势说道:“实不相瞒,白宗主正是我的姑母。” 说话时,秦素随手摄过一根树枝,用了一招“慈航普度剑典”中的“青莲花开”,剑气似是一个花苞缓缓绽放,最终化作青莲形状。 周秋和房夏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也认出了这一招的来历,再无其他疑虑,肃然起敬,“失敬失敬。” 周秋望向李玄都,“这位秦兄弟是辽东人士了?” 正在掩嘴咳嗽的李玄都点了点头,嗓音含混道:“正是。” 白绣裳和秦清的婚事在江湖上不是什么隐秘事,那么秦白两家联姻在旁人看来,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周秋点了点头,“说到这清平会,两位不知情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这本就是个隐秘组织,少有人知。” 秦素试探问道:“方才两位提到了清平先生,难道清平会与清平先生有什么关系?” 周秋淡淡一笑,显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道:“两位既然是秦家之人,清平先生又与秦大小姐结为夫妻,此事自然是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清平会乃是清平先生一手创立,会主正是清平先生。” 秦素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脸上没有明显表情。 秦素收回视线,“原来如此,冒昧再问一句,清平先生成立清平会的用意是什么?” 周秋脸色顿时一肃,“这就说来话长了,想必两位都知晓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吧?” 秦素点了点头,“自然知道。” 周秋沉声道:“当年帝京之变,四大臣蒙难,清平先生也险些身死,自此之后,奸佞当道,祸国殃民,以至于天下大乱。清平先生逃离帝京之后,有感于此,决定创立清平会,愿得天下清平。” 秦素问道:“不知清平会成立于哪一年?” 周秋道:“成立于天宝四年,我们一众人等在江陵府歃血为盟,以清平先生为尊,以五老为首领,以在帝京之变中遭难的四位贤良忠臣为祖师。” 李玄都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五老?” 周秋道:“正是,五位首领又被尊称为五老,平日里散布江湖各地,广招反抗朝廷的江湖义士,听候清平先生使者的命令。使者化名为白鹤道人,并有许多联络人,皆用‘白鹤道人’之名发布命令。使者在荆州时,曾居两襄城南的‘白鹤洞’,藉传道为名,游历四方,联络仁人义士。‘白鹤仙师’的图像即代表清平会的标志。”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均有几分疑虑。这段时间以来,李玄都的精力大多被牵扯在儒道之争当中,这等争斗已经隐隐超出了江湖的范畴,再加上李玄都的谋划都是围绕帝京展开,所以难免忽视脚下的江湖,没想到竟是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在秘密结社,若是仅仅是巧合也就罢了,就怕有人故意如此谋划,居心不良。 不过李玄都是沉得住气之人,没有贸然点破,说道:“原来如此,只是那个参将又是怎么回事?” 周秋还未开口,高姓老仆已经抢先开口道:“周大侠!” 周秋顿时露出几分不悦之态,“这两位虽然不是清平会中人,但都与清平先生大有渊源,这位秦兄弟是辽东秦家之人,这位白家夫人是‘白衣观音’的侄女,‘天刀’和‘白衣观音’是清平先生的岳父岳母,此事岂可瞒着他们?” 老仆闻听此言,虽然还有不甘,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周秋这才说道:“秦兄弟,白夫人,此事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关键在于这个孩子。” 说话间,他伸手指向跟在妇人身旁的稚童,叹了口气,“这是高家最后一点血脉了。” 李玄都轻声问道:“可是高仲夜高老大人?” 周秋点头道:“正是。” 接着周秋便说起了一段真假难辨的往事。 当年帝京之变,四大臣被打入天牢,不久之后全部“畏罪自尽”,其家眷也难逃如此下场,被关在各自的府邸之中,有的被生生饿死,有的被一把大火烧死。相较而言,张白圭和张白月的结局还算最悲惨的,都是自尽而亡,张白月吞金而死之后,张鸾山受李玄都所托,将她的尸体盗出火化,最终骨灰被李玄都带到了剑秀山忘剑峰,葬于梨树之下。 在这场剧变之中,也有幸存之人,就是那个看上去风韵犹存的妇人。 一般人家,成亲都早,早一些的十五六岁成亲生子,晚一些的也就是十七八岁,像秦素这种过了二十五岁还未嫁人的,还有李玄都这种年近而立还未娶妻的,都是异类。高仲夜还要稍微年长于张肃卿,所以他的孙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这位妇人就是高仲夜的孙媳。 妇人姓陆,陆家在庙堂不显,在江湖上却是大家族,其传承之久远,可以追溯到太平道鼎盛的年代,后来太平道败落,分出清微宗和太平宗,陆家也随之两分,一支是清微宗的陆家,就是陆时贞、陆雁冰所在的陆家,一支是太平宗的陆家,就是陆夫人出身的陆家。 这位妇人与陆夫人同宗,因为娘家的缘故,在太平宗的护送下,逃出了被青鸾卫团团围住的高府,勉强离开帝京,途中虽然遇到过拦截,但幸而遇到了清微宗的海石先生,还是化险为夷。 当时两人刚刚成亲不久,妇人身上已经有了高家的骨血,本应被安排在太平宗中,最不济也是在芦州境内选择一地妥善安置,可因为沈老先生身死于地师之手的缘故,太平宗上下风声鹤唳,并准备进行封山,于是匆忙中将她送往了荆州,将她安置在了神霄宗的眼皮子底下。 后来就是地师和澹台云发难,朝廷也顾不得深究此事,妇人得以在江陵府定居,并产下一子,直到今日,不知因何缘故,身份暴露,被青鸾卫缉拿追杀。 李玄都听完之后,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暂且抛开这个十分可疑的清平会不提,事情的经过倒是对得上,帝京之变当日,沈老先生入京,帝京城内有太平宗弟子是说得过去的,而一行人遇到了张海石,也是合情合理,因为当时张海石正要去救李玄都。接下来太平宗封山、西京陷落等事情也都说得通。 李玄都认为这件事八成是真的,那么照此说来,这个妇人也算与他大有渊源了,无论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还是因为“忠良之后”这四个字,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李玄都心中有了定数,直接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周秋道:“去江州,那里是慈航宗的地盘,他们还不敢乱来,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乘船北上,去齐州或者去辽东。” 清微宗和慈航宗的情况有些类似,虽然两者的宗门重地都是悬于海外,但其势力也延伸至陆地之上,清微宗经营齐州,而慈航宗经营江州。 李玄都道:“齐州不是一个好选择。” 周秋一怔,“为什么?” 李玄都道:“因为清微宗,虽然如今清微宗是海石先生当权,但清微宗与朝廷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其中种种牵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周秋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秦素心领神会,说道:“这样吧,我给苏姐姐修书一封,请她出面,量他青鸾卫还不敢在江州乱来。” 周秋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房夏已经开口道:“可是苏大仙子?” 秦素点头道:“正是。” 房夏喜形于色,“有苏大仙子出面,那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在江湖年轻女子中,有一个北秦南苏的说法,意思是北方的秦大小姐,南方的苏大仙子,两人俱是出身豪阀世家,身份显赫。在江州地界,苏云媗堪比一宗之主,除了因为她是苏家大小姐之外,也因为她是白绣裳钟意的下任慈航宗宗主。 秦素回到自己的马车旁边,取出纸笔,在车辕上写就一封书信,最后盖上了她的私章,只有“白绢”二字,苏云媗一看就会明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五章 二三事(五) “紫青双剑”夫妇二人护送着高家一行人往江州而去。 自从江州总督和织造局监正被被江州豪族们联手赶走之后,江州的地位就有些奇妙了,隐隐有脱离朝廷掌控自立的架势。正因如此,若是江湖人与朝廷起了冲突,通常会去江州避难,另外两个避难去处分别是西北和辽东,不过西北和辽东都是苦寒之地,哪里能与繁华江南相比。 不过在江南地界,各种势力也是错综复杂,鱼龙混杂。这也在情理之中,苦寒之地人烟稀少,地广人稀,所以外在环境的压力更大,而人际相处的压力较小。繁华之地人烟繁茂,所以外在环境的压力更小,而人际相处的压力更大。 故而想在江州立足,不能靠打打杀杀,要靠人情世故。说到底,还是要和江州本地的豪强打好关系,所以那封写给苏云媗的书信就尤为至关重要。 一行人总共六人,老仆负责驾车,“紫青双剑”夫妇两人和那年轻读书人都是骑马而行,剩下的妇人、稚童、姑娘则是乘坐马车。 车厢内,那个看起来相貌平平的姑娘坐在陆姓妇人的对面,掀起车窗帘子看了眼沿途景色,对妇人说道:“陆姐姐,你说到了江州之后,我们能见到那位苏大仙子吗?” 陆姓妇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应该能。” 姑娘叹了口气,“真要说起来,这位苏大仙子也是半个苦命人,成婚当日,丈夫就成了一个废人,虽说苏大仙子也好,苏夫人也罢,都不必靠男人支撑门户,可一辈子的时间还长着呢,真要一个人支撑一辈子,也是一件苦事。” 陆姓妇人白了她一眼,“与其担心人家,你还是想想自己,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还没成亲,你以前总说苏大仙子、秦大小姐如何如何,可现在的情况是苏大仙子已经嫁人,秦大小姐也已经定亲。你难道一辈子不嫁?我把你刚才的话原样还给你,一辈子还长着呢,这夫妻说白了就是老来伴罢了。” 姑娘脸上露出不耐之色,无奈道:“我的好姐姐,你就别说了,谁说不嫁人了,要是有合适的人选,我立马就嫁还不行?” “合适的人选?什么叫合适的?差不多就行了,难道非要名动天下的年轻才俊?自从颜真人离开正一宗后,就只有一位清平先生了,可清平先生这等人物娶的是妻子吗,娶的是家世,是两家联姻,其实颜真人和苏大仙子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世上的夫妻,终究是逃不开‘门当户对’四字。”陆姓妇人感怀道,“所以呢,娶妻也好,嫁人也罢,最怕的是高不成低不就,不上不下最难受。” 姑娘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和尚念经。” 妇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姑娘见妇人没有再说教下去的意思,转而说道:“我们为什么不回芦州呢?太平宗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平宗了,如今的宗主是清平先生,地师也已经飞升离世,谁还敢招惹太平宗?我们又何必去江州寄人篱下。” 陆姓妇人苦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 出去的水,我虽然姓陆,但已经是高家的人,就算回了娘家,又何尝不是寄人篱下?” 姑娘叹了口气,“同样是陆夫人,同样是没了丈夫,那位却能执掌太平宗大权,我听说清平先生很是倚重她,若论权势,比起当年沈大先生在位的时候还要更进一步,而我们却只能寄人篱下。真是同人不同命。” 陆姓妇人明白姑娘是在说嫁给了沈大先生的陆夫人,脸色淡然道:“有得就有失,我虽然寄人篱下,但有宏儿,她高高在上,却是孤身一人,到底是谁过得更好一些,还不好说。” 便在这时,马车缓缓停下。负责驾车的老仆在外面说道:“小姐、夫人,下来歇歇。” 此时一行人停在了一条小溪流旁,紫青双剑夫妇二人已经开始准备生火。江湖中人,能做到辟谷的还是少之又少,而且对于武夫来说,辟谷不利于体魄气血,所以该吃还是要吃。不过出门在外,不可能事事周全,多半是随身携带的干粮和肉干等食物,若是有条件,就生火热上一热,若是没有条件,只能是直接吃了。 此时便是有条件的情况,夫妇两人做起这些也是轻车熟路,显然是常在江湖行走。 陆姓妇人和那位姑娘下来马车后,也去帮忙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只留下名叫宏儿的孩子坐在马车上。 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书生下马后,来到小溪旁边,清洗着手上的伤口,那是被官军追杀的时候留下的,虽然已经包扎好了,但因为骑马要握着缰绳的缘故,伤口又有些开裂。 这个年轻读书人不姓高,与高家也没什么关系,他是三年前搬到陆姓妇人隔壁的,邻里相处和睦,逐渐熟识。这次官军拿人,他算是被殃及池鱼,只能跟着高家之人一路逃了出来,万幸没有死在官军的手中,只是科举功名,恐怕要付诸东流了。 书生清洗了伤口之后,望着自己的手掌怔怔出神。陆姓妇人看到之后,对姑娘使了个眼色,然后向书生走去。 “陈先生,这次的事情真是对不住了。”陆姓妇人在不远处站定,歉意道,“没想到把你也牵累了进来。” 陈姓书生被背后突然响起的女子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陆姓妇人,赶忙站起身来, 摆手道:“陆大嫂这是哪里话,没什么关系的。” 陆姓妇人叹了口气,“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明年不是要考举人吗?” 陈姓书生笑容勉强道:“举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考上的,以我的才学,本也希望不大。” 话虽如此,陆姓妇人如何看不出陈姓书生其实是在强颜欢笑,寒窗十载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吗? 陆姓妇人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等我们到了江州,安顿下来,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如今庙堂腐朽,奸佞横行,这种官不做也罢……” 陆姓妇人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年轻书生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我……哪里说错了吗?” “没、没有。”书生摇了摇头,“只是这‘奸佞横行’四字,还是要慎言。” 陆姓妇人皱了下眉头,“若不是奸佞横行,我们何以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书生点头道:“说的也是。” 说罢,书生转身向紫青双剑夫妇二人那边走去。 陆姓妇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当书生经历了一番变故之后,受到了惊吓,没有过多深思。 书生不紧不慢地来到夫妇二人身旁,拱手作揖,“有劳两位了。” 周秋虽然有些诧异书生此时前来道谢,但同样没有多想,正要说话,就见在书生低头的时候,从他后颈衣领位置激射出点点寒芒,他心中一惊,可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觉得胸口一凉,已经是遭了暗器的暗算。 周秋感觉自己整个人一僵,已经是动弹不得。他艰难低头,只见自己的胸口上有几根银针,此时只剩下针尾还勉强露在衣衫外面。 周秋艰难开口道:“这、这是……青鸾卫的独门暗器。” 房夏怒喝一声,已经拔出腰间佩剑,朝着书生刺来。书生轻描淡写地以两指夹住剑身,淡然道:“若是你们夫妻二人联手,我尚且忌惮三分,此时只剩下房女侠一人,如何是我的对手?” 房夏感觉到自己长剑上传来的劲力,脸色骤变,“归真境修为?你是青鸾卫的人!” 陈姓书生没有否认,“是又如何?” 此时陆姓夫人、姑娘、老仆、宏儿也都靠近过来,惊疑不定,他们隐约已经猜测到了部分事情真相,又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一个书生,却身怀不俗修为,还与他们做了三年的邻居,要说这个书生没有其他心思,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高家的老仆上前一步,护在一众妇孺面前,沉声道:“陈风,你要如何?” 陈风没有回答老仆的问话,而是望向了陆姓妇人,“陆嫂子,你方才问我,你们为何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你觉得是因为朝廷之中奸佞当道的缘故,我觉得不对。在我看来,你们才是所谓的奸佞之辈,所以活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陆姓妇人闻听此言,不知是怒是惧,脸色发白,胸口不住起伏。 那位相貌平平的姑娘忍不住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陈风微微一笑,“很简单,早在天宝四年的时候,朝廷就已经发现你的踪迹,并派遣我前往江陵府。天宝五年的时候,我搬到了你们的隔壁,随时可以将你们拿下。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朝廷迟迟没有下令,于是我也不好动手,于是又让你们逍遥了三年,我也与你们做了三年的邻居。” 说到这儿,陈风顿了一下,感叹道:“你们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能喝酒,不能杀人,还要学穷酸们文绉绉地说话,我都快要疯了。” “现在好了,我终于解脱了。”陈风长长舒了一口气,“朝廷下令拿人,只要把你们带回帝京,我这趟差事也算是结束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六章 二三事(六) 陈风屈指一弹,房夏感觉自己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差点脱手。她心中惊骇非常,此人分明是归真境的高手,就算在青鸾卫中也不是寻常人物。 陈风道:“先前那对年轻男女,修为惊人,就连我也看不透他们的深浅,而且又是涉及到秦家和慈航宗,我更不敢轻举妄动。可笑你们这些蠢货,竟然不知道抱紧了此二人的大腿,反而以为高枕无忧,独自上路。若是他们二人在此,我就只能乖乖陪你们去江州,然后继续做你们的好邻居了。” 房夏扶住摇摇欲坠的丈夫,满心绝望。 他们夫妇二人本以为这次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哪里会想到竟然是阴沟里翻船的局面。 陆姓妇人毕竟是见过世面之人,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普通妇人,她定了定心神,沉声问道:“到底是谁要抓我们?是晋王?还是太后?” “到了此时,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陈风反问道,“陆嫂子与其考虑是谁要动你们,不如考虑考虑谁能救你们。” 陆姓妇人面容平静,“就算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不是吗?” 陈风伸出大拇指,“陆嫂子好气魄,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你若不是朝廷钦犯,我还真想把你收入房中。” 陆姓妇人脸色一冷,不再说话。 陈风很有猫戏老鼠的闲情逸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知道诏狱中的许多犯人为什么会选择自尽吗?” 那姑娘鼓足勇气道:“无非是你们青鸾卫心狠手辣罢了。” “这话对也不对。”陈风说道,“到了里面,严刑拷打还在其次,关键是屈辱,想象一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公卿大人们,被关进了诏狱,与便盆锁在一起,手足动弹不得,想躲也躲不开,能忍受吗?这只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把戏,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对于他们来说,当真是生不如死。至于女犯,花样就更多了,幸亏是天子脚下,若是在地方大牢,女犯们说不定还要被迫接客呢。” 陆姓妇人闻言后终于是露出几分惊惶之色。 陈风淡然道:“放心,你们有机会见识的,说不定还能亲自体验一下。” 话音未落,陈风已经突然向那老仆出手。 老仆在仓促之间勉强挡下了陈风的一掌,却不住向后退去,口中吐出鲜血。 这名老仆身手不俗,同样是先天境的修为,否则也不能护着一行人逃出江陵府,可对上陈风这位归真境宗师却是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关键在于他是武夫,有句老话叫做“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武夫一道,与人争斗常常亏损血气,若是不能踏足归真境,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一身修为最多只剩巅峰时的八成左右,所以同境之争,必然是年少的打败年老的,所谓“拳怕少壮”便是由此而来。 陈风占据了境界的优势,又占据了“拳怕少壮”的优势,如何不能取胜? 老人心知取胜无望,已经萌生死志。 便在此时,一个女子 突兀说道:“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陈风猛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行人的不远处,竟然陈风没有察觉到分毫。他认得这个女子,正是先前出手救下了高家一行人的女子,自称是“白衣观音”白绣裳的侄女。 陈风的心往下一沉,“你没走?” 来人正是秦素,她反问道:“我走哪里去?你觉得我身为白宗主的侄女,不需要回江州吗?” 陈风脸色阴晴不定。 秦素没有猫戏老鼠的兴致,直言了当道:“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陈风犹豫片刻,脸上有了笑容,“既然白夫人这么说了,那……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自当是合盘托出,只望夫人能遵守诺言。” 秦素道:“这是自然。” 陈风点了点头。 房夏急声道:“小心暗器。” 可是为时已晚,陈风的暗器已经出手,自他衣领、肩膀位置发出,无数银针好似一团茫茫烟雨。这是青鸾卫的独门手段,又经过唐家高手改进,就算对上归真境的宗师,在出其不意之下也有奇效。 陈风不愧是青鸾卫精心培养出来的高手,哪怕是在出手的一瞬间,脸上的笑容仍旧没有分毫破绽。 不过下一刻,陈风脸上的笑容就彻底凝固。 因为他射出的暗器全部凝滞于秦素身前,纤毫毕现,动弹不得。 陈风嗓音颤抖道:“天、天人境?” 秦素一挥袖,所有暗器悉数落在地上,然后缓缓走到陈风的面前。 陈风不是没想过逃走,可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被眼前女子的气机彻底锁定,根本就是逃无可逃。至于出手反抗,陈风更是在第一时间否决这个念头,对上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求饶兴许能有一线生机,反抗只能是死路一条。更何况那个深不可测的男子还未露面,多半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难道那个关于清平会的传闻是真的?这个所谓的清平会当真是清平先生李玄都创建?而不是那些余孽们虚张声势? 陈风心念几转之间,已经是有了决断,不等秦素开口,好似连珠炮一般主动说道:“我在天宝四年就尊奉青鸾卫都督府的命令找到了高家之人,直到今年,上头才真正下令抓人,虽然我不知道是谁的意思,但依照我的揣测,多半与晋王有关。” 秦素问道:“为什么是晋王?” 陈风道:“太后惧怕清平先生,求助于儒门中人,儒门中人提出了几项条件,其中一个条件就是皇帝亲政。如果当今天子得以亲政,太后还是太后,有母子的名分,陛下也不能将太后如何,可晋王就不一样了,所以我猜晋王是要做些文章。这高家一行人去了帝京,也未必会死。” 秦素问道:“既然高家之人未必会死,你还如此羞辱她们,你就不怕被她们报复吗?” 陈风干笑一声,“夫人明鉴,虽说高家之人未必会死,但多半也是傀儡棋子之流 ,着实是不足为虑。” 秦素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儒门中人向太后提出了条件?虽说以你的境界修为,在青鸾卫中的地位不会太低,但也不足以参与到此等大事之中。” 陈风迟疑了一下,说道:“太后得势,也就最近十年,内阁得势,能追溯到宣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司礼监得势,与内阁相差无多。可青鸾卫得势,最早却可以追溯到太祖皇帝年间,这么多年的耕耘下来,我们青鸾卫想要知道帝京城中发生的什么事情,还是不难。儒门高人高则高矣,却不会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宦官、宫女、侍卫之流。” 陈风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就好比是一座衙门,坐堂官是年年换,可底下的小吏是不会换的,多半还是父子传承,如此一来,小吏们便是上下一体,铁板一块,甚至可以将坐堂官架空。青鸾卫都督府也大抵如此,坐堂的都督们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弟兄们真正服气的还是自己选出来的十三太保。” 秦素倒是听李玄都提起过所谓的青鸾卫十三太保,自本朝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再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数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只是随着青鸾卫逐渐衰微,这青鸾卫十三太保也不如从前,就连十三个天人境大宗师都凑不齐,大多是归真境。 秦素听完之后,挥了挥手,示意陈风可以走了。 陈风有些惊疑不定,显然没想到秦素这么说话。 房夏赶忙说道:“白夫人,解药。” 秦素看了眼身中暗器的周秋,双手伸直,手心向上叠放,左手在上,右手中指弯曲勾住左手中指根部,结成“九色莲花印”,只见在她的十指之间绽放出七彩莲华,星华点点,隐约可见一朵九品莲花的虚影在徐徐绽放。 房夏见此情景,震惊道:“这难道说传说中的慈航宗绝学‘莲咒’?” 秦素微微点头,以莲花罩住周秋,然后只听得几声轻响,刺入周秋胸口的银针已经被无形气机弹飞出去,周秋活动了下身子,再无异样。 周秋朝着秦素深深作揖,“多谢白夫人救命大恩。” 秦素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余言语。 她本就是个少言寡语之人,只是在李玄都面前才算例外。 房夏迟疑了一下,说道:“白夫人,就这么放走了他不成?” 秦素道:“我遵守诺言。” 虽然秦素语气平淡,但却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让周秋和房夏不由心生怯意,没有再敢强求什么。 陈风冲着秦素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这才飞快转身离去。 秦素自有自己的考量,在她看来,陈风不过是个无关轻重的小角色,是死是活都无碍大局,关键还是那些让人头疼的儒门隐士,虽然已经死了虎禅师和青鹤居士,但还剩下五人,仍旧不可小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七章 二三事(七) 周秋轻声问道:“白夫人,怎么不见秦先生?” 秦素道:“他还有其他事情。” 周秋便不敢再深问下去,江湖上其实也是等级分明,到了天人境大宗师这个层次,已经是各宗的长老一类人物,他们夫妇二人虽然在江湖上有些名声,但也不能与天人境大宗师相提并论。不过周秋也有些不解,慈航宗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寂寂无名的高手,从未听说过名号。只是各宗之中有些隐世不出的高手也在情理之中,他便没有过多深思。 秦素迈步来到高家一行人的面前,陆姓妇人主动上前,右手放在左手上两手握拳,位于腹部正中央。右脚向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而起,行了个万福礼。 陆姓妇人道:“多谢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秦素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目光转向那个相貌平平的姑娘,问道:“这位姑娘似乎不姓高?” 姑娘一怔,微微低头,说道:“夫人真是好眼力,我的确不是高家之人,我姓徐。”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问道:“钟离徐?” 所谓钟离徐也就是当今的皇室天家,与上清张、齐州的圣人府邸并称为当世三大家族。 姑娘犹豫了一下,说道:“姑且算是吧,不过是远房偏支。” 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秦素对四大臣也颇多了解。在四大臣中,也有一位徐姓之人,名叫徐守斋。而提到徐守斋便不得不提到徐世嵩。徐世嵩与李道虚是好友,曾经位列中枢,死后灵位进入贤良祠,又有“徐铁手”之称的美誉,第一是因为他乃当世首屈一指的金石巨匠,世人皆知徐世嵩单凭手掌便可以篆刻金石印章,以楷书为长,瑰丽丰腴,勾画极沉,堪称当世一绝。第二则因为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手,曾经位列太玄榜。是他一手提拔了秦襄,四大臣之一的徐守斋是他的侄子。 严格来说,徐世嵩和徐守斋都是钟离徐,也可以算是宗室,不过他们并非大魏太祖皇帝一脉,而是太祖皇帝的兄弟一脉,地位比较尴尬,近乎于旁支,所以子孙并不能靠血脉便跻身庙堂中枢,还是要走科举仕途。相反,徐无鬼就是太祖皇帝一脉,王爵世袭,富贵非常。 既然这个姑娘姓徐,又与高家之人在一起,那么她的身份便不言而喻了。 秦素问道:“你也是四大臣的后人?” 徐姓姑娘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家祖正是四大臣之一,我叫徐婉。” 秦素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想起了地师徐无鬼的半个养女上官莞,若是她改成地师的姓氏,便是徐莞,刚好与眼前女子的姓名同音。 秦素点了点头,道:“看来青鸾卫还不知道徐姑娘的身份,只是说高家之人如何。” 徐婉不再作声。 秦素道:“若是你们不嫌,便由我护送你们前往江州。” 一行人闻听此言,皆是喜形于色, 有了陈风之事后,他们已经明白,青鸾卫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虽说江州已经距离不远,但也难说中途会不会再有什么变故,若能由这位天人境修为的白夫人亲自保驾护航,那是再放心不过。 周秋抱拳朗声道:“白夫人高义。” 秦素不太喜欢与陌生人相处,身形隐去,声音却回荡在周围,飘飘渺渺,让人无从分辨来处,“你们只管赶路,我在暗中保护你们。” 周秋和房夏对视一眼,不再废话,略微收拾之后,继续动身赶路。 李玄都之所以不曾现身,是因为宁忆那边传来了消息,他已经发现了“帝释天”的踪迹,就在大雪山行宫之中。 关于“帝释天”,李玄都算是志在必得,毕竟一尊长生境的身外化身实在是太过诱人,如果李玄都能得到“帝释天”,加以炼化之后,他就能彻底压过宋政等人,甚至可以与老玄榜中修为最高的李道虚正面抗衡。 李玄都的修为之高,不必多言,就是二劫地仙的陆吾神都伤在他的剑下,哪怕是与陆吾神交手而元气大伤之后,面对地师的偷袭,仍旧能从容应对,让地师占不到便宜。虽说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但是与跻身长生境多年的李道虚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至于李玄都为何要以自己师父为假想之敌,却是形势使然了。大势如滚滚洪流,人如水中鱼儿,大多数只能不顺势而动,很难逆势而行。 此时李玄都正行于一方湖上,到了他这个境界,踏波而行只是寻常,一路走过,水波不起,只是留下些许涟漪。在他面前悬着一面镜子,说是镜子,但材质并非铜或玻璃,而是一层微微荡漾的水幕,透过水幕可以看到另一边的宁忆。 这便是“镜花水月”的玄妙所在了,不但可以作为通行的门户,也可以作沟通见面之用。可惜这样的半仙物太少,不能像须弥宝物那样广泛应用,与其他人联络还是要靠飞剑传书一类的手段,或是通过李玄都的“小紫府”。 宁忆的影像随着水波而轻轻晃动着,他望着不住掩嘴咳嗽的李玄都,微微皱眉,“紫府,你的身体……” 李玄都摆了摆手,“不妨事的。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要注意自身安危,毕竟那里是萨满教的老巢,若是有什么危险,只管启用‘镜中花’,我会立刻赶到。” 宁忆点了点头,“我会的。” 李玄都问道:“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多加保重。”宁忆摇了摇头,断开了“镜中花”与“水中月”的连接。李玄都面前水幕中没了宁忆的影像,只能倒映出李玄都的面容。 李玄都一挥袖,也收起“水中月”,继续缓缓而行,身后留下一连串涟漪。 高家子弟那边,有秦素亲自出面,李玄都很放心。不管怎么说,秦素都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只要不是遇到长生境高人,都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行走之间,感悟天地,不知不觉之间进入了天人合一的状态之中,与脚下湖泊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不过李玄都可惜清晰感觉到,此方天地对自己隐隐胜出排斥之力,之所以还能维持天人造化境的完美天人合一,不过是以修为强压罢了,就像一个箱子装满了东西,盖子难以闭合,然后以外力强行盖上盖子。 这种排斥之力便是长生境不得不飞升的缘故,随着李玄都开始长达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这这种排斥之力会越来越大,待到李玄都成就地仙体魄,这种排斥之力就会达到最大,然后在百年之期以前都会恒定不动。这种感觉有些类似于“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此方天地就是眼睛,长生之人就是沙子,哪怕沙粒很小,仍旧不能藏在眼皮下,非要被眼睛用泪水冲刷出来不可。归根究底,沙粒属于异物,脱胎换骨之后长生之人对于此方天地而言,也是异物。 李玄都叹息了一声,踏上了长生之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要么飞升离世,要么渡过天劫,成为一劫地仙。更为凄惨的下场是从长生境跌落下去,修为没了,不足以飞升,可体魄还是地仙之体,无法长久驻留世间,有百年之期。只能等着天劫落下,化作灰灰。这也是当年李道虚无论如何都不肯救下司徒玄策的缘故,风险实在太大,等同是用性命做赌注,要知道跻身长生境除了根骨资质之外,还讲究机缘,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够两次踏足长生境界? 当然也可以抛却体魄,可人仙和地仙已经灵肉合一,难以分离,鬼仙、神仙固然可以抛却体魄,却好似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会迅速走向腐朽,不但彻底绝了长生大道,而且终是难逃消亡的结局。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八章 佛渡有缘人 秦素护送着高家一行人进了江州境内,便在这时,藏身暗处的秦素忽然显出身形,望着高家一行人顺着官道渐渐远去,然后转身望向一名突兀出现在不远处的老僧。 这老僧的装扮异于中原人,头戴鸡冠状僧帽,身穿八褶僧袍,前三后三左右各二,僧带在外,袈裟自左肩披起,右肩在外,露出一条胳膊。胸前挂有一百零八骨珠,珠圆玉润犹若玉石玛瑙。这是真言宗独有的人骨念珠,真言宗的僧人死后有天葬习俗,任由自己的尸体被老鹰啄食,以达到佛祖割股喂鹰的境界,剩下的骨头便拿来做法器。其每一枚骨珠,都取自一位高僧的眉心骨,所以眼前这一串念珠都需等足一百零八名有一定修为境界的高僧圆寂后方能练就,其中威力不逊于徐无鬼手中的佛祖舍利,使得秦素心头一凛。 只见这老僧的面庞上隐隐有宝光流动,只是缓缓走来,却像一座雄伟山岳压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玉虚斗剑,佛门中人缺席,三教无非是儒道两家相争罢了,秦素万万没想到佛门之中竟然还有不世出的高人,修为不在白绣裳之下。 秦素定了定心神,轻声问道:“不知大师上下?” 老僧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贫僧法号上法下空。” 秦素心中了然,这老僧定是真言宗之人。 老僧看了秦素一眼,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女施主乃是有大慧根之人。” 秦素不以为然,并非她自夸,她从“坐忘禅功”中得了“宿命通”,又习得“紫微斗数”,自然是有慧根之人,只是比不得李玄都这等“大运气之人”罢了。 可接下来老僧的一句话却是让秦素吃了一惊,只听老僧说道:“贫僧见施主与我佛有缘,不知施主可愿弃道从佛,还了本来面目?” 秦素皱起眉头,冷然道:“我自幼便是道门中人,如今又已经与人定下亲事,只怕与佛无缘。” 老僧摇头笑道:“贫僧并非中土禅宗之人,岂不闻大欢喜禅?亦有明王明妃同修之道。” 秦素冷哼一声,不欲多言,便要拂袖而去。 她是道门弟子,若是皈依了佛门,那便是欺师灭祖,又要离家遁入空门,等同是弃家不顾,如果秦清在此,直接打杀了这老僧,佛门中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若非秦素自问未必能稳胜这老僧,只怕已经亲手教训这僧人。 “女施主且慢。”老僧人的声音仿佛洪钟大吕,一字一句都仿佛敲击在心头上,声浪滚滚袭来,犹若实质一般。 秦素的身形一晃,转身望向老僧,已经取出“三宝如意”,冷然道:“大师从西域不辞辛劳地来到江南,难道只是为了点化我这外道女子吗?” 老僧微微一笑,转动佛珠,口诵佛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话音落下,就见天幕上氤氲出七彩之光,隐约之间,响起阵阵禅唱诵经之声。 然后一道光柱从空中落下,只见这道光柱声势浩大,其中却不蕴含一丝一毫的杀意,好似暗室之中射入了一道天光,照亮暗室,可见光束中漂浮的灰尘,没有任何威力可言。 秦素被这道光柱罩住,心神竟是有了片刻的恍惚,然后她便明白过来,这正是佛门神通“度世佛光”,只要佛光一照,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也就是佛门所说的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最长可达几十年。其中根本原理就是以佛光将对手的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与“太阴十三剑”不同的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为恶,佛门塑造的“心魔”为善,只是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罢了。 随着佛门凋零,已经无人修成此等佛光神通。唯有白绣裳怀有“六字光明咒剑”,可以借助这件半仙物用出“度世佛光”。那日在玉虚峰上,饶是王天笑这等高手,也没能逃脱出去。 秦素不过是天人无量境,如何能与王天笑相提并论。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老僧竟是要以“度世佛光”强行将她度化。 秦素只觉得在这一瞬间,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佛国之中,金光重重,无数莲台上端坐着佛陀、菩萨、冥王、金刚、罗汉,由内到外都散发着慈悲光明之意,让人生出安宁祥和之感,周围是数不清的比丘尼,顶礼膜拜,口诵经文,宏大的诵经之声响彻天地,让她的念头转动渐渐凝滞,继而生出困倦之意,想要昏昏睡去。 此为金刚胎藏曼陀罗之界,引一切有情众生本具菩提心显现起,证得涅磐,最终一切皆回归如来,终归大寂灭之胎藏曼陀罗,并于寂灭之中蕴养新生。 秦素心中明白,若是在就此睡去,只怕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秦素了。可她没有太好的抵御之法,若是她手中的“三宝如意”还是完整状态,如意上的诸多宝珠自然能护得秦素周全,可昆仑洞天之中的一场激斗,已经使得六颗宝珠全部黯淡,要等到百年之后才能恢复如初。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骤然响起,“太上道祖云:‘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又云:‘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虽然这个声音不大,但是响起之时,整个金刚胎藏曼陀罗之界轰然作响,摇摇晃晃,其中的诸多佛陀、菩萨、金刚、伽蓝、罗汉都变得扭曲不定,仿佛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一切威严浩大气息随之散去,同时也惊醒了昏昏沉沉的秦素,使得秦素重新恢复清明。 老僧猛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骤然亮了起来,就像太阳。 佛光也越来越盛,几乎要照亮整个天地。 可不管老僧如何催动佛光,一道人影还是缓缓走来,不仅佛光对他没有半点作用,他所过之处,一切佛光为之寂灭,就像一片黑暗大潮涌了过来,吞没了光明。 老僧极目望去,只见来人不住掩嘴咳嗽,可身上的黑衣上却有无数黑影游走,好似域外天魔,不时黑影有脱离衣袍,从佛光中撕扯下一块“光明”,大口吞食,心满意足之后才重新回归衣袍。 老僧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凝重,然后就听来人说道:“若是有缘,心中自有佛祖,若是无缘,便是身在沙门也要谤佛。大师何必强求?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大师身为沙门得道高僧,早应是了世间一切相的痕迹,此举可对得起本心?” 老僧双手合十,沉声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来人声音微冷,“佛门讲因果,大师今日贸然沾惹因果,就不怕来日众比丘遭血刃截割之厄?” 老僧沉默不语。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没有料到,竟然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打秦素的主意,着实是胆大包天。 在李玄都看来,这老僧之所以能用出“度世佛光”,不是因为他已经得证长生境,而是因为他胸前那串佛珠的缘故,而且老僧的一身修为也颇为奇怪,不似是苦修得来,倒像是通过外力得来,这一点上与李玄都十分相似。 李玄都想起真言宗中有一门灌顶之法,真言宗向来与中原道门甚至于佛门都迥然不同,所谓灌顶,就是将自己的一身修为灌输至后来人的身上,后来人带着前辈的一身修为修行一世,再传后来人。这样便可以不断累积,使得有些高僧可以身怀九世修为。 在中原佛门中,有“金刚神力”、“移山大力”等神通,在西域佛门中,也有一门“龙象真力”的神通。这门功法共分十三层,第一层十分浅易,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两年即能练就。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三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往后越难进展。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数千岁高龄,最终必臻第十三层境界拥有十三龙和十三象之力,只是人寿有限,练到第七层、第八层便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陷入了欲速不达的困境之中。可如果以灌顶之法修炼,身怀九世修为,这门神功便能轻松练成了。 依靠这门灌顶神通,真言宗不仅在千年来都没有传承断绝之危,而且底蕴深厚,可以称雄于西域。 眼前这老僧就是身怀前人修为之人,一身修为通天彻地,秦素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真言宗出手的意图,李玄都已经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那日未曾出现在玉虚峰上的宗门,只怕已经在暗中联起手来,要抗拒道门一统,毕竟都是一方豪强霸主,哪里肯让自己头顶多出一位大掌教! 李玄都本想在帝京之事结束之后再来处置这些道门内务,如今看来,却是要先安于内了。 下一刻,李玄都的身形出现在老僧面前,一掌平平推出。 如撞响天钟。 老僧全身一颤,整个胸口都凹陷进去,身周金光尽褪,修炼多年的佛家金身被李玄都一掌摧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九章 杀子之仇 老僧周身一震,迅速向后退去。 他避世多年,竟是不知江湖中有了如此高手,前不久他听闻地师飞升,将衣钵传于了清平先生,难道眼前之人就是清平先生? 便在这时,李玄都的身形化作阴火炸裂开来,下一刻在老僧的身后重新凝聚成人形,然后一掌抵住老僧的后心位置。 李玄都用另外一只手掩住嘴巴,不住咳嗽,问道:“大师因何而来?” 法空并不言语,手上用劲力,将脖子上挂着的那串人骨念珠直接捏碎。 那日在昆仑洞天之中,地师徐无鬼连续祭出得自静禅宗的佛祖舍利,将一劫地仙巫阳压制得动弹不得。这串念珠乃是真言宗中传承数百年的宝物,爆发的威力不逊于佛祖舍利。 一瞬间只见得无数犹若实质的金光迸射开来,浓稠似水银,又似是蜡烛燃烧的烛泪,将李玄都和法空两人包裹其中。 此时李玄都与法空站在一处,那些金光不伤法空分毫,反而经过金光的冲刷之后,法空已经破碎的金身又灿然一新,可对于李玄都而言,这些金光却是灼热逼人,其中似是蕴藏着太阳真火,焚毁万物。 李玄都修炼的阴火和太阳真火刚好是阴阳两面,互为克制。受到金光的侵袭,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自行激发,使他身周瞬间燃烧起熊熊阴火,将汹涌金光阻挡在外,两者水火不相容。 李玄都以阴火护住周身,因为这老僧算是正道中人,他还不想直接撕破脸皮,所以也不急于出手,而是静观其变。 老僧这次得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沉声道:“贫僧久不在江湖行走,不曾想如今的江湖已经是天翻地覆,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吧?” 李玄都道:“是我。” 老僧说道:“贫僧虽未亲至玉虚峰,但曾有耳闻,说清平先生得了地师传承,又在玉虚斗剑中胜了‘魔刀’宋政,实在是少年英雄,后生可畏。” 李玄都淡然道:“英雄不敢当,也算不得少年人了。我十岁踏足江湖,至今已有十数年之久,算是见惯了这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也经历过起起伏伏,大师莫要当我是那等一步登天的少年人。” 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清晰明白,我虽然年轻,但不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莫要动其他心思。 法空自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微微一笑,“自然不敢把清平先生视作少年郎,道门大掌教不同于朝廷的九五之尊,不是少年人能坐得稳的。” 李玄都轻哼一声,道:“听大师话语中的意思,是对道门一统之事甚是不以为然了?” 法空微笑不语。 李玄都淡淡道:“虽说佛本是道,但毕竟佛道有别,你们佛门中人不愿加入道门,我也不会强求,可如果你们想要对我们道门指手画脚,却是由不得你们。” 法空诵了一声佛号,“贫僧几时插手过道门内务?清平先生何以谤我?” 李玄都道:“秦宗主是我道门中的忘情宗宗主,大师方才欲以‘度世佛光’将秦宗主强行度化为佛门中人,这还不是插手道门内务?” 法空摇头道:“清平先生此言差矣,这‘度世佛光’是让人大彻大悟、忏悔罪孽的法门,并非是魔道之中操纵他人心智的手段,贫僧以‘度世佛光’并非是要度化这位女施主,而是要让这位女施主为过去的罪孽忏悔,然后随贫僧走上一趟。” 李玄都皱起眉头“走哪里去?” 法空道:“去见苦主。” 李玄都冷然道:“秦宗主与我已经定亲,夫妻本是一体,我却不知道她有什么罪孽,还要请大师道来。若是大师能说得服我,我不仅对今日之事既往不咎,而且愿意代她受过,给所谓的苦主一个公道。可如果大师不能说服我,那就休怪我出手无情,就算大师身怀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要未及长生,恐怕都不能生离此地。” 李玄都这话说得十分露骨,威胁意味十足,而且任谁也不会怀疑李玄都是否有付诸于行的能力。 法空感受到李玄都的气机已经锁定自己,就算他身周有无数金光环绕,还是感觉几分凉意,不由脸色一肃,沉声说道:“敢问清平先生,大仇有几?” 李玄都回答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法空又问道:“除此之外呢?” 李玄都沉声道:“都说父母妻儿,除了父母之仇和夺妻之恨,就是子女的仇怨了。” “清平先生所言极是。”法空双手合十,“贫僧有一故友,他的膝下只有一子,却死在了这位女施主的手中,请问清平先生,这个仇该不该报?” 李玄都身形一掠,已经脱离金光笼罩的范围,让老僧一惊,不过李玄都没有对老僧出手,而是来到秦素身旁,将她护在身后,然后才说道:“内子也是江湖中人,手上难免沾染血债,还请大师明言。” 法空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道:“请问清平先生,忘情宗的上任宗主是谁?” 李玄都道:“正是家岳,江湖人称‘天刀’。” 法空又道:“那么‘天刀’之前又是谁担任宗主?” 李玄都心中一动,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不过还是回答道:“是韩无垢,我的几位长辈都与她与深交。” 法空朗声道:“韩宗主膝下有一子,名为韩邀月,请问清平先生,韩邀月是死于谁手?” 老僧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不过这次不等李玄都开口回答,已经稳住心神的秦素已经是主动开口道:“韩邀月数次对我不轨,终是死在我的刀下,有何不妥?” 法空叹息一声,“孰对孰错,不过是施主的一面之辞,有江湖有传言说,施主与韩邀月是为了争夺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才生死相向,如今也的确是施主得了忘情宗的宗主尊位,此中是非曲直,恐怕不能仅凭施主的一面之辞就早作定论。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贫僧老朽不堪,却愿意化解此中仇怨,故而对施主用出‘度世佛光’,希望施主能随贫僧去见一见苦主。” 李玄都冷笑一声,“如此说来,我们夫妻二人还要谢过大师了?” 法空双手合十低头,“不敢,不敢。” 李玄都道:“大师曾数次提过苦主,不知这位苦主到底是何人?总不能是已经身故多年的韩宗主吧?” 法空合十道:“当然不是韩宗主。这世上生灵,皆有父母,韩宗主是为人母者,自然还有为人父者。” 李玄都已有猜测,故而谈不上如何惊讶,说道:“原来是韩邀月的生身之父,只是我有一点不明,当年韩宗主走投无路的时候,此人何在?为何时隔多年之后才冒出头来,却是让人生疑。” 老僧叹了一声,“他自有苦衷。” 李玄都问道:“什么苦衷?竟是连妻儿都顾不得了。” 法空不紧不慢地道:“清平先生能促成道门一统,自然是功莫大焉,可在清平先生还未出世的时候,这江湖上却是正邪不两立,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间不能有半点牵连,否则便要被处以极刑,如果清平先生生在那个年代,休说与这位秦施主结成夫妻,便是稍有情愫,也是大逆不道。直到大先生司徒玄策、‘天刀’秦清等人出世,这种情况才有所缓解。韩邀月的生父乃是正道中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与韩宗主相恋并生下了韩邀月,此事自然不能让旁人知晓。” 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不过并不急于点破,道:“据我所知,韩宗主修炼忘情宗的大成之法‘太上忘情经’,最终也是因为‘太上忘情经’的反噬而身故,可以说是因为他们父子二人而死,难道这位在正道中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将名位看得如此之重,竟是连结发之妻的最后一面也不敢见?如此没有担当之人在多年之后却跳出来说要报杀子之仇,其动机和目的实在让人生疑。” 老僧满面悲悯,又叹了一声,“非是也不愿,实是不能也。贫僧的那位故友因为此事触犯了宗规,被他的兄长囚禁起来,其后的几十年中始终不能脱得樊笼,自然无法去见那母子二人。” 李玄都淡淡道:“大师所说的这位故友,可是正一宗的张静沉?” 法空双手合十,低头道:“正是。” 李玄都轻哼一声,“张静沉为何不亲自前来?你又凭着什么敢来替张静沉出头?难道我杀你不得吗?”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章 留影石 老僧并不惊惧,“清平先生要杀贫僧,当然不难,可清平先生乃是志在天下之人,若是贸然杀了贫僧,只怕失了人心,于清平先生的大计不利。” 李玄都道:“这便是你的依仗?就凭你以‘度世佛光’对内子出手,我现在就可以打杀了你,这个罪名我还担得起。” 法空双眼低垂,“贫僧不怀疑清平先生能否杀掉贫僧,贫僧想说的是,这世上的事情,总逃不过一个‘理’字。” 李玄都冷冷道:“那好,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说说你的道理。” 法空也不客气,道:“请问清平先生,当初韩宗主为何要将忘情宗托付给‘天刀’?” 李玄都回答道:“因为当时宋政意欲合并十宗,对忘情宗虎视眈眈,若无家岳,无人能稳定大局,韩宗主怕忘情宗的多年基业毁于一旦,故而托付于家岳的手中。” 法空道:“据贫僧所知,就在去年,这位秦施主杀了韩邀月,紧接着‘天刀’派人清洗了忘情宗的上下,许多韩宗主留下的忘情宗长老都被屠戮一空,然后‘天刀’让自己的女儿做了忘情宗的宗主。请问清平先生,这是不是实情。” 李玄都道:“是实情。” 法空点了点头,又道:“韩宗主将忘情宗和儿子全都托付给了‘天刀’,可‘天刀’却纵容女儿杀了韩宗主的儿子,又顺势霸占了忘情宗,再请问清平先生,此举是否合乎江湖道义?” 李玄都“呵”了一声,“大师这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本事却是厉害。” 法空望向李玄都,问道:“清平先生此话何意?” 李玄都道:“读书人有个说法叫作‘断章取义’,大师不说前因,只说后果,不言来龙,只道去脉,与断章取义之举有何不同?” 法空甚是诚恳道:“请清平先生赐教。” 李玄都道:“大师可知我与内子是如何相识?是在齐州,当时韩邀月追杀内子,我出手相救,由此相识。这仅是我看到的,我没看到的不知有多少。难道只许韩邀月对内子出手,而不许内子反击还手?此其一。韩邀月死在了白帝城外的一处私宅中,那处宅邸的主人名叫罗青青,乃是‘鬼母阴姬’罗夫人的妹妹,而罗夫人是地师的如夫人,与韩邀月同行的还有阴阳宗的十明官赵纯孝,两人正密谋投靠地师夺取忘情宗之事,当年韩宗主就是为了防备西北五宗才将忘情宗托付于家岳手中,此时韩邀月却交好西北五宗,图谋不轨,此其二。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韩邀月应该做的,做了一件,都是取死之道。至于家岳,已经足够宽容,世人皆知家岳宠溺女儿,韩邀月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内子出手,家岳都容忍了,直到最后忍无可忍才决定出手,也不是对韩邀月这个晚辈出手,仅仅是扫除韩邀月的一众党羽,已经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了。” 李玄都这话却是入情入理,秦清岂会不知韩邀月的心思,以他的境界修为,真要取韩邀月的性命,不过是翻手之间,可他一直坐视不管,只是将自己的佩刀“欺方罔道”交给秦素防身,正是看在故人韩无垢的情分上,不忍伤了故人之后。平心而论,秦清已经是仁至义尽,韩邀月之死也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直到秦素亲手杀了韩邀月之后,秦清才出手收拾残局。 李玄都反问法空,“我将大师的原话奉还,此举是否符合江湖道义?” 法空并不正面回答,转而说道:“韩邀月为何屡屡对秦施主出手,是否与忘情宗有关?” 李玄都道:“有关。” “这就是了。”法空微微一笑,“这忘情宗本就是韩宗主留给儿子的,中间交由‘天刀’暂为执掌,待到韩邀月长大成人,‘天刀’就应将宗主之位传于韩邀月,可‘天刀’却起了私念,迟迟不传宗主之位,欲要将宗主之位留给自己的女儿,这才导致韩邀月铤而走险。” 李玄都摇头失笑。 法空渐渐收敛了笑意,沉声问道:“清平先生何故发笑?” 李玄都伸出手指遥遥点了法空三下,“我不笑旁人,我笑你这和尚不仅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还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我称你一声‘大师’,实在是名不副实。” 法空脸色微变,道:“还请清平先生直言!莫要学那清微宗行径,逞一时口舌之快!” 李玄都正色道:“和尚我且问你,这天下宗门,几时有过姓氏?又是何人规定忘情宗非要姓韩?就是那正一宗张氏,也只是规定大天师之位非张氏子弟不可传承,未曾说过正一宗是张氏的私产。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宗主之位留给儿子,我只听说过师徒传承宗主之位,还未听说过靠着血缘来传承宗主之位的!” 法空一时间无言以对。 当今天下,宗主传承的确不看血缘,秦清的父亲不是补天宗的宗主,女儿秦素不是补天宗的弟子。李道虚的父亲甚至不是江湖中人,他也没有非要生个儿子来继承大位。就是张氏出身的张静修,也让外姓弟子颜飞卿做了正一宗的宗主。更不用说其他佛道宗门,都是师徒传承,而不是父母子女传承。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不否认,我便当你认可了这个说法。既然宗门传承与血缘无关,韩邀月凭什么认定忘情宗的宗主之位非他莫属?一宗之主,从来都是能者上而庸者下,他若真能担当大任,休说一个忘情宗的宗主之位,便是道门大掌教的尊位,也可以虚位以待。” 法空默然不语。 秦素忽然说道:“我见大师手中一直捏着一块石头,可是闻香堂中的‘留影石’?” 法空脸色微变。 所谓“留影石”,与地气回溯有几分类似,又似是海市蜃楼,可以将一段时间内的音像完整记录下来,根据“留影石”的品质不同,记录的范围也有区别。事后可以通过“留影石”再将记录的音像完整展现出来。如果李玄都刚才不讲道理直接大打出手,或者讲道理输了再大打出手,都会被“留影石”完整记录下来,事后流传出去,对于李玄都声望的打击可想而知。 虽然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但还真不知道“留影石”这种稀奇物事,不过秦素不同,她是闻香堂的熟客,待遇不同,那里新出了什么稀奇玩意,都会第一时间通知秦素,所以秦素对于这些东西都是如数家珍,一眼就识破了此物。 李玄都听到“留影石”的三个字,顾名思义,已是隐隐猜到了此物的用途,怒极反笑,“杀人还要诛心?” 法空收起手中的“留影石”,全力催动身周笼罩的金光。 李玄都寒声道:“我不去招惹你们,你们却主动来招惹我。那么不管有什么后果,都是你们自找的。我自重出江湖以来,一直是能不杀人就不杀人,你们就真当我是个可以随意招惹而不必担心报复的老好人?”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出现在法空的面前,一条手臂燃烧着黑色的阴火,强行破开金光,抓向被金光笼罩的法空。 虽然金光已经极大地延缓了李玄都的动作,但李玄都的手掌还是一寸寸地靠近法空。 法空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向前平平推出,此乃真言宗的绝学“施无畏印”。 李玄都的手掌上笼罩着阴火,法空整个人都笼罩在金光之中,双掌一对,李玄都的前冲之势顿时停下,而法空却是身形一晃,面皮涨红,嘴角渗出血来。 此时李玄都对上法空,就像那日在镇魔台上地师对上了张静沉,就算有外物助力,天人造化境也不是长生境的对手。 虽然法空身负九世修为,就算在天人造化境中亦是佼佼者,但灌顶之法也有缺陷,易得神通,难成正果。此法只能传承修为,不能传承修炼过程中的种种感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类似得了李玄都心魔的上官莞,纵然是天人造化境,也是缺陷极大,难以运转如意,比不得脚踏实地走上来的秦素。而且所传承的修为无法与长生药相提并论,其中残留着上代之人的烙印痕迹,极易与被灌顶之人相互冲突。在这等情况下,法空身怀九世修为,若论气机浑厚,更胜白绣裳、张海石等人,可因为灌顶之法的弊端,无法踏足长生境,只要不踏足长生,便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身形猛地拔升,反手一掌拍在法空的头顶上,如同撞碎大钟,轰然巨响。这一掌不仅将法空的僧帽彻底震碎,而且还让他的身形猛地下沉一尺,七窍流血。 紧接着,李玄都顺势一把抓住法空的喉咙,狠狠一拳擂在他的胸口上,将他刚刚修补好的金身再次打得支离破碎。继而横臂在法空的太阳穴位置一拍,使得法空双脚离地,可未等法空飞出,又被李玄都扯回,一掌推在额头上。 法空轰然落地,极为狼狈,不断呕血。试图挣扎起身,竟是徒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一章 如此行径 李玄都这时候已经是动了杀心,要将这僧人置于死地。不过就在此时,李玄都的病情发作起来,一股汹涌寒意蔓延至四肢手足,使得李玄都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凝滞。 秦素趁此时机说道:“玄哥哥,且慢动手。” 李玄都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秦素。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说道:“闻香堂的‘留影石’都是成双成对,另一半应该在张静沉或是其他什么人的手中,想要毁去被记录的音像,非要将两块‘留影石’全部毁去不可,如果我们现在直接杀了他,恐怕会有些麻烦。” 李玄都闻言后沉吟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这名僧人一条性命。 无论是志在天下,还是为了日后的道门大掌教尊位,没有足够的声望是不行的,李玄都做成了三件大事,分别是远赴金帐、促成道门和谈一统、参加玉虚斗剑,这三件事让李玄都在天下间声名大振,声望大涨。只是李玄都起势的时间太短,根基浅薄,太过年轻,不似张静修、李道虚等人已形成固有印象,许多人还是对他怀有疑虑,所以李玄都要注意维护自己的名声,不能肆意妄为。 正因为如此,杀一个法空固然不难,关键是值不值得。更何况就算不杀法空,法空的性命还是操于李玄都的手中,也不存在什么放虎归山的说法。 秦素低声道:“没想到韩邀月的生身之父竟然是张静沉,难怪张静沉会被老天师囚禁在镇魔台上。不过玉虚斗剑已经结束,大局已定,张静沉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搅风搅雨?” 李玄都道:“不是张静沉不想在玉虚斗剑的时候发难,而是他来不及发难。昆仑洞天中的变故,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无论是我,还是岳父、师父、圣君他们,都不曾料到。对于张静沉而言,他也绝料不到老天师竟然会突然飞升,事前没有相应准备,突遭变故,千头万绪,张静沉势必会陷于分身乏术的境地之中,他需要时间去整合正一宗上下,而老天师飞升的时候,已经距离玉虚斗剑不远,所以张静沉能做的只是不参加玉虚斗剑。” 秦素点了点头,“看来现在张静沉已经腾出手来。” “正是。”李玄都点头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次的昆仑洞天之行,利弊皆有,虽然地师飞升,让我们凭空少了一个强敌,但大天师飞升之后,原本被他压制的各种反对声音也逐一显现出来,大致就是缺席玉虚斗剑之人。现在看来,没有人能代替老天师稳定局势。师父不行,我也不行,如果玄机还是正一宗掌教,倒是另外一个说法。” 秦素轻声道:“幸好慈航宗和玄女宗还在我们这边,缺席的玉虚斗剑的几个宗门分别是:正一宗、金刚宗、真言宗。” 李玄都补充道:“其实静禅宗和法相宗也靠不住,那日在大报恩寺中,静禅宗就当场发难,只是如今的静禅宗势单力孤,被我压了下去而已。 ” 秦素也想起来了,“是了,我记得你刚从金帐回来不久的时候,沈元重与张静沉勾结,静禅宗也参与其中了。如果静禅宗不曾被地师灭掉,现在还不知要怎样上蹿下跳呢。” 李玄都叹了一声,“这世上之事,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秦素道:“如今看来,从玉虚斗剑至今的半个月时间,已经足以让张静沉掌控正一宗,然后又与那些反对道门一统之人暗中结盟。” 李玄都道:“从时间上来说,应该如此。” 秦素问道:“我们该怎么办?直接上门去讨一个说法?正一宗的大真人府毕竟是千年经营,虽然有过地师攻打大真人府的先例,但如果正一宗有了防备,恐怕很难得手。” 李玄都道:“就算是地师,也是以有心算无心,并且集合了阴阳宗的举宗之力,十殿明官悉数出动不说,还动用了火炮,如此分散正一宗的注意力。正如你所言,如今的正一宗肯定有了防备,我们做不到以有心算无心,而且我们手头的嫡系力量也不能与当日的地师相比。更为关键的一点,战端一启,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反对道门一统,邪道中人肯定会趁机介入其中,很有可能让我们所做的一切毁于一旦。” 秦素心知李玄都说的是实情,这世上的问题当然可以用武力去解决,李玄都的武力也的确很强,但还没强到无所不能的地步。如果此时的李玄都是能与心学圣人媲美的二劫地仙,那么就可以打上门去,“替天行道”,复制当年的宁王之乱。当然,如果李玄都真有如此境界,恐怕就没有人敢于生出异心了。 李玄都说道:“不管是为了对抗道门一统也好,还是为了私人恩怨也罢,如今敌对之势已成,不过无论是阴谋阳谋,都要借力打力,做不到无中生有。他们想要借力,无非是儒门、邪道中人,他们困于玉虚斗剑的誓言,不可能明面出手,最多就是暗中助力。七隐士不好说,宋政肯定会参与到此事中来,关键是澹台云的态度。” 秦素忽然道:“你拒绝了宫姑娘的好意,会不会有影响?” 李玄都一怔,“你都知道了?” 秦素轻笑一声,“我倒是想不知道,没奈何耳报神太多,不想知道也不行。如今你可是炙手可热,不到三十岁的未来大掌教,不仅地师想让你做女婿,圣君只怕是也不例外。” 李玄都苦笑一声,正色道:“在这件事上,我是他们的目标,但关键不在我的身上,而在你的身上。他们的谋算并不复杂,不外乎就是拿你与韩邀月的恩怨做文章。” 秦素沉思片刻,摇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李玄都问道:“你有其他的想法?” 秦素道:“他们想要动我,势必会把爹爹牵扯进来,秦李两家结亲,也牵扯到了李家,那么师父也不能坐视不管,牵扯太多,不是一个张静沉可以掌控局势 的。所以我猜测,正一宗可能会多管齐下,我只是其中的一个点。” 自从李玄都和秦素定亲之后,秦素便随着李玄都改口称呼李道虚为师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道虚对待秦素也的确不同寻常,就连仙物都可以相借,真正的师徒也不过如此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正所谓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们肯定还有其他后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出手设下了禁制,旁边的法空无法听到两人的对话内容。 便在此时,一道剑光自天际闪过,然后停在秦素的面前不远处,是一封飞剑传书。 秦素从飞剑上取过传书,飞快浏览一遍之后,脸色微变。 李玄都问道:“谁的传书?” 秦素回答道:“是女菀的传书。” 虽然玉清宁与李玄都也有交情,但是自从李玄都修养以来,一切传信都是由秦素代为收发,再加上玉清宁与秦素的关系也是极好,所以还是直接给秦素传书。 李玄都略感意外,问道:“女菀有什么事?” 秦素犹豫了一下,“是淑宁出事了。” 李玄都皱起眉头,立时就想到了张静沉之事,问道:“他们把主意打到淑宁的身上去了?” 秦素将玉清宁的传书交给李玄都,“虽然还没有证据证明是张静沉指使的,但多半与他脱不开干系。” 李玄都接过玉清宁的传书,大体看了一遍,脸色微寒,“素素,你立刻给女菀回信,请她动身前往江州,我们也去江州,面谈此事。” “好。”秦素干脆利落地应下,开始准备回信。 传书的内容十分简单,大概就是说周淑宁在外游历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与正一宗的弟子起了冲突,结果是正一宗弟子身死,周淑宁则被随后赶到的正一宗高手擒拿,已经被带回到云锦山。如今萧时雨还在蜀州天苍山治伤,玉清宁代为主持玄女宗,遇到这样的事情,又牵涉到正一宗,她觉得事关重大,便想请李玄都出面。 如果是以前,李玄都恐怕不会多想,只当是晚辈之间的事情,可现在李玄都却是不能不多想了。 秦素很快便给玉清宁回信完毕,然后说道:“现在形势已经明朗了,张静沉的计策就是广撒网,总有你看护不到的地方,只要他能拿住你的软肋,就能要挟你,让你投鼠忌器。” 李玄都语气冰冷,“难怪张静沉不曾亲自前来,原来他另有‘要事’,这与江湖中的绑票行径有什么区别?现在人已经被绑了,我们很快就能收到勒索信了。” 秦素安慰道:“没想到张静沉竟然如此下作,走到了这一步。不过大势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张静沉此举无疑是将玄女宗推向了我们,俗语道:‘崽卖爷田不心疼’,经张静沉这么一折腾,老天师耗费无数心血整合的正道六宗,已经是分离崩析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二章 上清宫中 当年圣人后裔衍圣公曾有一句名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 张家就是世代居于吴州上清府的正一张氏,而钟离徐则是起家于芦州钟离府的皇室徐氏,这话虽然狂妄且是推崇圣人府邸,但也能看出张氏传承之悠久,能与圣人后裔、当今天家徐氏相提并论。 在张家之人看来,什么东海李氏、辽东秦氏、金陵钱氏苏氏,与他们家比起来,都是后生晚辈。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不知多少豪门大族断绝香火,唯有两大世家绵延不息,一个是位于齐州的圣人府邸,一个便是位于吴州的大真人府,两者一南一北,交相辉映。 张氏之中也有远近嫡庶之分,张世水便是出身于嫡系一脉,他爹张岳山是老天师张静修的嫡亲侄儿,张静修是他的叔祖父,因为张静修和张静沉都没有录入族谱的子嗣的缘故,所以他这一支便是大宗。 张世水出身大真人府,从小就不缺明师指点,不缺功法秘籍,再加上他本身也算资质上乘,如今已是先天境,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只是他对大天师尊位没什么想法,也不想加入正一宗做道士,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外游历。 当初颜飞卿大婚的时候,张世水返回大真人府,还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可现在,这位张氏出身的贵公子,死了。 他的尸体刚刚被运回吴州上清府云锦山,不过没有放置在大真人府中,而是暂时停放在距离大真人府不远的大上清宫中。 天下之间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位于齐州琅琊府东华宗太清山金鳌峰、吴州上清府正一宗云锦山琼林峰、蜀州剑门府妙真宗天苍山青城峰、中州龙门府阴阳宗北邙山翠云峰。为了区分,正一宗的上清宫又被称为大上清宫,其余三座上清宫分别被加以地名。 上清宫的正殿中,上清灵宝天尊的塑像在上,张岳山背对着雕像,低头望着儿子的尸体,沉默不语。 自从张世水的尸体被送回山后,张岳山就未发一言,面无表情,无喜无悲。不过整个大殿中的气氛却仿佛凝固了一般。在场之人,还有张岱山、张非山、张远山、张琏山、张青山等同辈之人,这辈人可谓是如今张家的中流砥柱一代,张岳山是这辈人中最为年长者,威望最重,他不开口,其他同辈兄弟也不好开口,只能沉默。 便在这时,有人走入正殿之中,却是并不经常在云锦山上的张鸾山。作为曾经被称作“小天师”的张鸾山,虽然如今已经不复当年,但在正一宗乃至整个张氏的地位仍旧十分特殊,而且在江湖上人脉很广,上至当年的大先生司徒玄策,下至如今的清平先生李玄都,都有不浅的交情,所以在场旁人不敢开口,只有他叹息着开口道:“兄长还请节哀。” 张岳山闻听此言,终于将视线从张世水的尸体上移开,望向风尘仆仆的张鸾山,目光中难掩阴沉凶厉之色。 只是张鸾山毫无惧色,坦然与张岳山对视。 片刻后,张岳山低垂了眼帘,说道:“你是特意赶回来的?有心了。旅途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 张鸾山沉声道:“些许劳累算不得什么,据我所知,这世上也不乏起死回生之法,比如萨满教的‘长生石’,或是阁皂道的招魂术……” 未等张鸾山把话说完,张岳山就打断道:“好意心领了,只是人死复生又岂是那么简单?当年‘血刀’宁忆为了此事耗尽心力,最终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再者说了,就算能够复活,有那传说中的长生药,岂不闻灵山十巫和的传说?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张鸾山自幼通读各种道藏典籍,自然知道关于灵山十巫长生药的记载,当年窫窳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尸体被送到灵山上,请灵山十巫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救活,可被救活后的窫窳性情大变,到处吃人,最后被轩辕帝派人射杀。正因为他知道此事,所以也明白张岳山说的是实情,只能无言以对。 张岳山低垂了眼帘,淡然道:“人已经死了,我们父子今生的缘分已尽,不必再多说了。” 张鸾山只能长叹一声。 经过这个插曲之后,张岳山似乎已经从丧子之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挥手示意门外守着的弟子进来,将张世水的尸体好生收殓。 待到张世水的尸体被抬出去之后,张鸾山才问道:“兄长不让我多言,那我便不再多言,可我总得知道,世水侄儿是怎么死的,又是死在了谁的手上?” 张岳山望向张鸾山,眼神有些奇怪,上下审视着他。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张鸾山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问道。 张岳山并不说话,仍旧打量着张鸾山。 便在此时,与颜飞卿和张鸾山关系不错的张岱山终于是开口了,“凶手是玄女宗的弟子周淑宁。” “谁!?”张鸾山这次是真正惊讶了。他当然知道周淑宁是谁,当初正是他传信李玄都,请李玄都去芦州救人的。 张岱山又重复了一遍,“是玄女宗的弟子周淑宁,她的父亲是周听潮,她本人还是清平先生的义妹。” 张鸾山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已经慢慢镇定下来,问道:“据我所知,周淑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她怎么可能伤得到世水侄儿?” 张非山淡淡道:“年少未必修为就低,不说旁人,就说那位清平先生,同样是不到而立之年,人家已经是长生境界,太平宗的宗主,未来的道门大掌教人选,与那么多前辈高人平起平坐,红得发紫。可我们这些人呢,还在这儿青不溜秋地混着。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论。” 张鸾山皱了下眉头,没有搭茬,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岱山道:“周淑宁虽然年纪不大,但天赋极佳,否则当初玄女宗也不会非要把她收作弟子。虽说如今的玄女宗不如正一、清微、无道、补天、阴阳几宗,但在当年,也是出过数位长生境高人的大宗,底蕴深厚,玄女六经更是可与我们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相媲美,那周淑宁拜入玄女宗之后,修为突飞猛进,她又不知从何处学得‘万妙姹女功’,反倒是世水侄儿,这些年来不在宗门,在外游历,疏于修炼,大意之下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张鸾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道:“据我所知,‘万妙姹女功’乃是无道宗澹台云的绝学,如何会被周淑宁习得?” 便在这时,有人说道:“自然是因为‘血观音’石无月的缘故!” 闻听此言,所有人都向殿门外望去,却是张静沉到了。 如今张静沉执掌“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继承大天师尊位,又是正一宗的掌教,辈分更在众人之上,所以无论是张岳山,还是张鸾山,都纷纷行礼。 张静沉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步入正殿之中,张岳山让开了位置,让张静沉在正中位置站定。 张静沉嗓音低沉,“世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人已经去了,可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做长辈,还是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张鸾山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天师,此事恐怕大有蹊跷。” 张静沉乜了他一眼,“什么蹊跷?” 张鸾山道:“这些年来,我们与玄女宗同气连枝,并无矛盾,就算晚辈之间有什么冲突,也不该生死相向才是,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让我们正一宗与玄女宗决裂?” 张岳山阴沉道:“人已经死了,尸体已经验过了,的确是死在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之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身为世水的族叔,怎么还帮着一个外人说话?此事若与你无关,你便少多嘴,此事我自会处置,不需你来指点!” 张鸾山一怔,没有与张岳山争论,而是望向张静沉。 张静沉淡淡道:“自老天师飞升之后,我正一宗的威望就大不如从前,诸如慈航宗、玄女宗,都与我正一宗疏离,逐渐倒向北边的李姓师徒。如今我们正一宗死了人,如果我们不敢站出来讨要一个公道,那么我们的其他盟友们会怎么看待我们?会不会与我们离心离德?不说为了个人恩怨,就是为了正一宗的威望,我们也绝不能退让半步。” 见张鸾山还要说话,张静沉脸色微沉,冷冷道:“李玄都将周淑宁视如己出,周淑宁自恃有李玄都做靠山,便不把我们正一宗放在眼中,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我也知道你与李玄都有交情,但你也不要忘了,你姓张不姓李,你是正一宗的人,不是清微宗的人,如果你还纠缠不清,想不明白这个简单道理,那你就去镇魔台上好好想一想!” 说罢,张静沉径自向殿外走去,一众人随行其后,唯有张岱山在临走时望了张鸾山一眼,示意他不要硬顶。 最后只剩下张鸾山一人站在殿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三章 真言四派 在正道十二宗中,远在西域的真言宗绝对是一个异类,真言宗极少插手中原江湖的纷争,大多时候都是藏身于金刚宗的身后,由金刚宗出面。可仔细想来,真言宗能够雄踞西域,俨然是一方霸主,与西北的无道宗、辽东的补天宗、东海的清微宗等宗门已然是相去不远。 而且相较于儒道两家,佛门似乎太过孱弱了,尤其是静禅宗被地师灭掉之后,不禁让人要问一句,佛门的精锐都去哪里了,难道仅仅靠着慈航宗撑起佛门的门户么?若果真如此,佛门又凭什么位列三教? 现在答案已经明显了,在中土佛门衰微之后,佛门的力量主要集中在了西域。在西域,信佛之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信仰长生天之人的数量,每年的朝圣之人不计其数,无论奴隶还是贵族,都尊称僧人为上师,独占西域的真言宗过去显露出的实力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到了现在,因为道门一统的缘故,这个庞然大物终于开始浮上水面,将目光投注于中原。 当李玄都带着遭受重创的法空来到江州边境的时候,四面八方猛地响起万千诵经之声,天地间佛光大盛,甚至盖过了日光。继而金色佛光如潮水一般涌来,将李玄都和秦素团团围住。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人间变为佛国净土。 一名高瘦僧人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头戴一顶黄色扁平的鸡冠僧帽,身穿暗红色袈裟,袒露着一个肩膀,胸口挂着一串九眼天珠穿成的佛珠。 与此同时,一尊金身大佛带着宏大威严的气势缓缓立起,周身有金光环绕,四周有天女伽蓝相随,梵音阵阵,脑后有一轮背光,面露嗔怒之色,让人望之便要生出敬畏之心,若是有凡夫俗子在此,恐怕就会将眼前之佛当做是真正的神佛。 “清平先生,请留步。” 一道宏大佛音响彻于天地之间,仿佛大钟轰然作响,声浪滚滚回荡。 那尊金身大佛缓缓伸出一只巨大手掌,七色光华流转不休。 一掌凌空拍下。 李玄都轻轻挥袖,将秦素送走,然后身形化作阴火躲开,这一掌落于地面,使得大地轰然震颤,留下了一个巨大掌印。 大佛一掌无功之后,双手结成手印,在四面八方显化出无数的佛陀、菩萨、罗汉,栩栩如生,宝相庄严。继而佛音大盛,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佛音如狮子之吼,震荡心神,伴随着滚滚佛音,佛光普照三界十方,要照出李玄都的所在。 便在这时,一轮“明月”凭空生出,冉冉升起,大放光明。 这光如真实的月光一般,与金色的佛光水火不容,泾渭分明,接着如水银流淌,轰然炸裂开来,最终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落在大佛的身上,竟是使得大佛的金身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而且这些坑洼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就像箭矢落在血肉之躯上,哪怕是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一个个刺目疤痕。 此乃“碧海潮月明”。 日为太阳,月为太阴,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真言宗的法门看似威力庞大,实则与道门中的神仙途径殊途同归,都是积攒香火愿力,人人之愿力属阳,所化神力常常显化光明,光芒璀璨,至阳至刚。此时神力所化的法相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也受损严重。 两者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在漫天如雨滴落下的“太阴剑气”消散之后,大佛的金身已经不复先前的黄金色泽,开始不住颤抖。 凝聚出这座大佛法相的僧人皱起眉头,心底间更是悸动连连。忽然之间,他挂在胸前的那串九眼天珠念珠直接炸裂开来,僧人顿时脸色大变,急忙将双手内外一合结成宝瓶印,祭出一颗舍利悬于头顶,射出一道佛光,与金色大佛相合,试图稳固大佛。 然而金身大佛却如风中残烛一般,无论僧人如何灌注佛光都不过是杯水车薪,片刻之后,他胸前的那串数珠已经化作粉末随风而散。 就在此时,又出现了一名身形胖大的僧人,仿佛一座肉山,面方大耳,土黄色的僧衣敞开,袒露出肚子。 李玄都一看便知道此人定然是修炼“龙象真力”,与道门三大丹田循序渐进的修炼方式截然不同,此人一心一意修炼自身体魄,也就是佛门中人所说的色身,一日九餐,一餐一牛,日啖九只牦牛,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又辅以大量的珍贵药物,使他体内气血达到了极为骇人的地步,就是与那些“玄都紫府”中的诸多神兽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这一脉修行方式又与人仙途径有所不同,虽然人仙途径也是一意精修体魄,但同时专注于体内多如繁星的诸多窍穴,从皮膜到骨髓,搬运气血,凝练洗涤,开启人体无尽秘藏,再与诸天星辰相互感应,最终在窍穴之内凝聚身神,可胖大僧人却是不然,他只是一意修炼气血,却不凝练窍穴,更谈不上凝聚身神,故而远不如人仙体魄那般无漏无缺,不但有自身气血外溢,而且还使身躯体型异常庞大,几乎是常人的数倍。 只见他一步迈出,竟是展现出一种与体型极为不符的轻灵之态,飘摇而起,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这是胖大僧人第一次见到已经久闻其名的清平先生。 面带病容,身着黑色鹤氅。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吗? 下一刻,胖大僧人击出一拳,这一拳几乎有李玄都的脑袋大小,李玄都的手掌与之相较,好似是婴孩小手。不过两者相击,却是胖大僧人浑身一震,从他的手腕开始,到手肘,再到肩膀,最后扩散至全身上下,掀起层层的“肉浪”,上下起伏,以至于他的脸庞都开始扭曲。 反观李玄都,身形安然不动,尽显云淡风轻。 就在此时,第三名僧人出现,看上去似乎与李玄都一般年纪,眉清目秀,仅仅是身着僧衣,没有披袈裟戴宝冠。 他张口大喝一声,只有一个音节,乃是九字真言中的第一字。 “临!” 同时他也双手结不动明王印。 佛门以左手为常静,名为慈悲之手,渡顽愚众生,右手为常动,名为智慧之手,渡上根利器,双手称为“悲智双运”,渡尽无余凡夫。合此双手即表示断除“贪嗔痴疑慢”之烦恼障惑,是远离身语意之无始无明,其合掌的姿势名为“印”。 道门有九字真言,传至佛门,又名奥义九字,分别为: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与之相对应的九个手印,又名奥义九字切,分别为:不动根本印,大金刚轮印,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宝瓶印。 此时年轻僧人一字一结印,每一字真言出口皆响如一道雷霆响彻在天地之间,三字之后便如天地共鸣一般,巨大的声音直震得漫天云卷云舒,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八字之后,年轻僧人双手结成宝瓶印,大喝一声,“前!” 声音不似先前那般振聋发聩,但却恢宏深远,如有佛说法讲经,又仿佛是万千佛子齐齐诵经顶礼。 九字真言乃是真言宗之无上降魔正法,一字一音皆是外引天地巨力,内合人身性命,实在是威势无匹,好似当头棒喝,心志不坚之人,便要气血震荡,神魂恍惚。 只是李玄都丝毫不为所动,轻轻跺脚,天地仿佛猛然颤抖了一下。接着天幕上出现了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缝,向四周蔓延。继而这一片“天幕”如镜子一般破碎开来,一双漠然无情的巨大眼睛缓缓显现,高高俯瞰着世间苍生。 众生入我眼! 一瞬间,年轻僧人只觉得眼前再无他物,只剩下一双血色眸子。 李玄都此时已经察觉出这三人本身不过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却携带了相当庞大的香火愿力,使得他们得以在短时间内暂时跻身天人造化境,若论香火之盛,坐拥偌大西域的真言宗堪称当世之最,青阳教也好,正一宗也罢,都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三大天人造化境高手联手,便暂时有了与李玄都一战之力。 只是李玄都也未用出全力,仅仅是以“太阴十三剑”与这三人相斗。 便在此时,第四名僧人终于现身,男生女相,脸孔线条柔和,泛着白玉般的光泽,秀美更胜女子,头戴塔状孔雀宝冠,上身披绫罗,下身着裤状长裙,双手结施无畏印。 真言宗内有四大分支,寓意四大神通:大圆满、大手印、大道果、大威德,各有独到之处,四大分支之间或多或少有教义之争,如今却全部联合到了一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四章 方便法门 正所谓福祸相依,有得有失。李玄都得了地师飞升的种种好处,现在也开始尝到老天师飞升的种种苦果。大天师在世之时,张静沉也好,真言宗也罢,都掀不起什么风浪,毕竟大天师几十年的威望,早已是深入人心。可李玄都却是不然,纵然他的境界修为比之张静修已经不逊色太多,可威望却不是一天铸就的。 男身女相的僧人现身之后,头上一轮佛光中端坐着一座大日如来,佛光普照十地八方,寓意无量光、无量寿。然后大日如来法相与他合为一体,佛入己身,法相化作法身。 此人抬手捏成一个金刚拳印,平平打出。 这一拳蕴含无量佛光,与慈航宗的“万劫佛光”竟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 李玄都仍是随意一掌迎上。 这一次却是平分秋色,李玄都竟是没能占到上风。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第四名僧人在四名僧人之中修为最高,仅次于法空。 这也是西域佛门与中土佛门的不同之处。 大日如来并非所谓的“太阳之佛”,而是智慧之光遍照一切,意喻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之尊,如日中天。中土佛门讲究以佛法驾驭神通,故而并无太多至阳至刚之法,更多还是如道门那般阴阳调和。可西域佛门一贯讲究降魔神通与灌顶之法这等方便法门,说白了就是舍难取易,讲究速成之法。不求智慧之光,而是追求借大日如来法相演绎烈阳之威,凝聚太阳真火以降妖除魔,然而这样一来,佛法较之中土佛门已是落了下乘,很难跻身长生境界。不过此举也有好处,因为重神通和方便法门,对于弟子要求较低,西域法门不会陷入青黄不接的境地之中,宗门延续无忧,不至于落入静禅宗那般田地之中。 此时李玄都也惊讶于真言宗的法门,此时好似要将一轮太阳召唤到人间一般,汹汹太阳真火比起他的阴火已经是不逊色太多。 李玄都心中略感惊讶,没想到真言宗的底蕴竟是如此深厚,除了没有一位长生境高人坐镇之外,已经不逊于清微宗、无道宗等大宗。 不过相较于李玄都的略微讶异,男生女相的僧人则是震惊了。要知道他虽然看着年轻,但已经是第三世了。此乃西域佛门的转世之法,与灌顶之法一般,都是方便法门。 佛门之中并无地仙的说法,只有罗汉果位,也没有金丹大道,而是凝聚舍利,两者的区别在于,道门的金丹无形无质,而佛门的舍利却是有形有质。 所谓的转世之法其实与鬼仙途径的兵解转世并无太大区别,不过道门鬼仙有胎中之迷,容易在胎儿时迷失自我,忘却过去种种,而且从婴儿状态长大成人,一身修为也得从头修起。要知道任何一位长生地仙,都少不得机缘奇遇才能跻身此等境界,若是重新来过,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跻 身长生境界,所以很少有鬼仙高人愿意重新来过,更多还是行夺舍之事,可是鬼仙夺舍,又会有体魄和神魂不能完美契合的问题,会导致修为倒退。不过西域佛门的转世重修却没有这般顾虑,一则是因为西域人口稀少,不似中原那般人口稠密,又是真言宗一家独大,寻找转世之身更为容易。再者有同门的引导,以及前世留下的各种物品,总能化解胎中之谜。至于神通修为,关键就在舍利之上,道门中的金丹无形无质,一旦转世,一身修为尽数散去,可佛门却能留下一颗舍利,待到自己的下一世将舍利炼化,便能继承前世的半数修为,如此不断转世,修为便不断累加。 这种修炼法门显然不是无亲无靠的散人们可以驾御的,就是那些结构松散的宗门也做不到,非要等级森严的庞大宗门,才能全面推广此法,故而真言宗的发展也与静禅宗截然不同,大有人间佛国的气象。 法空的九世修为乃是不断灌顶得来,而这男生女相的僧人虽然只有三世修为,却是自己三世苦修得来,若论与自身相合的程度,无疑是后者更胜一筹,所以此人虽然本身境界不过是天人无量境,只是靠着庞大的香火愿力才得以跻身天人造化境,可如果他真能轮转九世,恐怕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身罗汉了,再驾御香火愿力为己用,甚至可以匹敌道门的一劫地仙。 这无疑是一种笨办法,却也更为稳定,只要宗门传承有序,总有机会培育出一位长生地仙。而不至于像其他宗门那般看运气,运气好的时候,可以一宗之内有多位长生地仙坐镇,横压当世,可运气不好的时候,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都是奢望。 在这僧人与李玄都交手之后,身形向后退去,与另外三位僧人结成阵势,然后再与李玄都拉开距离。与此同时,四人的佛光也合作一处,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在上下起伏,紧接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跃出金色佛光海洋,好似清晨旭日初升。与天上的太阳并列,形成双日当空的奇景。 佛门又被称作西方教,有两大分支,其中中土佛门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根本经典,也就是金刚经。西域佛门则是以《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为根本经典,亦称《毗卢遮那成佛经》,大毗卢遮其实就是中原信众所说的大日如来,毗卢遮那成佛经即是大日经。 此时四人一起催动西域佛门的根本法门,在红日之中生出一尊大日如来的虚影。 这尊大日如来的身形脱离红日之后开始不断变大,仿佛顶天立地一般,充斥了整个天地。他脑后的背光日轮也是变得巨大得难以形容,给人以一种大日坠落人间的错觉,在天幕上生出重重太阳真火, 李玄都不再有所保留,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一剑。 “太阴十三剑”乃是大成之法,“ 心魔由我生”更是其精华所在,自然非同小可,只见李玄都一头青丝化作白发,然后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玄都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对于长生境以下而言,还是厉害非常,触之即死,碰之即亡。 李玄都身形一掠,迅速逼近大日如来的虚影,同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只见得十道阴火长剑迅速延长至十余丈之长,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遇上大日如来周围的太阳真火,不但凝而不散,而且还将太阳真火从中分割开来。 李玄都去势不停,进入这尊大日如来虚影的“体内”。 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红色烈火,上下左右,唯有火红颜色,这些火焰层层叠叠,不显半分杂乱,随着李玄都的不断向前突进深入,将李玄都彻底包裹其中,从四面八方向李玄都烧灼而来,此时李玄都身上所着的“阴阳仙衣”自行生出一道无形屏障,将这些火焰隔绝在外,伤不得李玄都分毫。如此数量的火焰,自然不可能全都是太阳真火,便是天仙降世,也万无此等修为,所以这些火焰只是沾染了部分太阳气息的火焰,固然威力远胜于普通凡火,却要逊色于真正的太阳真火。 远远望去,大日如来虚影的心口位置,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空洞,那便是李玄都从漫天火焰之中强行开辟出的一条通路。 四名僧人脸色剧变。 这便是未来道门魁首的手段吗?当真是不同寻常!若是再给此人甲子时间,只怕世间又要出现一位一劫地仙。 不过四人都很快平静下来,心如止水,毕竟都是多年苦修,不说圣人心境,也不会如寻常江湖人那般大惊小怪、大喜大悲。 世人皆道真言宗有四大派系,实则不然,应该是五大派系,分别是宁玛派、噶举派、萨迦派、格鲁派、雍仲派,又因为五派僧人的衣着颜色不一,被中原人以衣着颜色分别称作红教、白教、花教、黄教、黑教。其中前四大派系就是世人皆知的四大派系,唯独最后一派,争议极大,似是而非,与萨满教有所联系,有人认为其不算是佛门教派,也有人认为其同属于佛门分支,发展到今日,变得极为神秘,甚少在世人面前露面。 正当李玄都与四僧激斗的时候,一名黑衣僧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看管法空的秦素身后。此人手中提着一根树枝模样的长杖,绽放七彩莲华。此乃西域佛门的仙物,名为“七宝菩提”,以菩提树枝干为主材,辅以金、银、琉璃、玻、砗磲、赤珠、玛瑙等七宝炼制而成,故名“七宝菩提”,又名“七宝妙树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五章 七宝菩提 黑衣僧人举起手中的“七宝菩提”,朝着秦素当头打下。若是这一下打实了,非要将秦素打得重伤不可。不过秦素身怀“漏尽通”,刹那之间心中生出警觉,于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这一杖。 紧接着,秦素已经取出了“三宝如意”,转身望向出手偷袭的黑衣僧人,喝问道:“你是何人?” 黑衣僧人并不言语,再度举着“七宝菩提”朝秦素打来。 秦素以“三宝如意”格挡,两者相交,绽放出无数七色霞光。 秦素略感诧异,黑衣僧人的这一击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力道寻常,秦素格挡起来并不感觉如何吃力。 黑衣僧人却是倍感震惊,他方才一击的力道只是寻常,关键不在于他本人,而在于他手中的“七宝菩提”,此物之所以是仙物,除了坚固无比之外,还可以生出七彩神光,这神光几乎是无物不破,无物不收,寻常宝物,只要被这神光一照,就会被立刻收走,半仙物也不例外,唯有仙物才能例外。此物与“度世佛光”一般,尽显佛门的霸道。 在黑衣僧人想来,他手持“七宝菩提”,就算奈何不得李玄都的“阴阳仙衣”,对付秦素还是手到擒来,如何能想得到秦素手中竟然也有一件仙物,虽说“三宝如意”的主要功用是开启昆仑洞天,但不管怎么说,仙物就是仙物,不受其他仙物的影响,就好比李玄都进入儒门仙物所创造的小千世界时,“阴阳仙衣”仍旧能发挥作用,显化于小世界的秦素身上。 这也怪不得黑衣僧人,“三宝如意”本是陆吾神之物,一直存放在“玄都紫府”之中,出世至今也就不到一月的时间,自然少有人知,而且真言宗之人未曾参与“玉虚斗剑”,虽然听闻秦素胜过了上官莞,却不知道秦素手中竟然持有一件仙物。 黑衣僧人一击无功,心中惊讶非常,再度激发手中“七宝菩提”的七色神光,结果被秦素以手中“三宝如意”轻易打散,朝着黑衣僧人反攻过来。 黑衣僧人见势不妙,不敢再激发七色神光,挡下秦素的一击之后,迅速后掠,同时催动秘法,体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他手中的“七宝菩提”开始发芽、开花、结果,在他身周出现了七颗菩提子。这七颗菩提子结成一方阵势,将秦素笼罩其中,然后生出诸般变化,每一颗菩提子对应一色神光、一种宝物,七颗菩提子便是七色神光、七种宝物,神光交织,仿佛一道道锁链纵横交错,困住了秦素。 秦素所学之博杂仅次于李玄都,抛开还未修成的十卷天书不谈,以“太平青领经”、“太上忘情经”、“逍遥六虚劫”为最,秦素以“太平青领经”为根本,分别化用“太上忘情经”和“逍遥六虚劫”,使自己进入天算状态的同时,在手中的“三宝如意”上显化六劫之力,分别挡下七颗菩提子上生出的神光。这六劫之力与七色神光略有相似,七色神光是无物不收,而六劫之力是无物不消,两者相遇,结果便是一起消散于无形之中。 黑衣 僧人趁此时机将手中的“七宝菩提”丢向法空,然后双手大拇指压住住四个指头的最末端,三、四、五指压下,二个指头略微弯曲,扣在大拇指的弯曲处,左手平行的放在腰部,然后又以瑜伽密乘,身形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分别按在自己的小腹处的下丹田和胸口的中丹田上。 刹那之间,铺天盖地的黑气凭空生出,不过片刻功夫,黑气已经变为一道气柱直通苍穹。 待到黑色气柱散去,在僧人身前出现了一尊身体呈青黑色的法相,面生三目,脖生鬃毛,头戴五面骷髅冠,项挂头骨念珠,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 此乃大黑天神,又名大暗黑天,乃是西域佛门诸多护法神之首。这尊大黑天神法相现世之后,方圆数十丈内顿时黑暗一片,浓郁到近乎实质,让人仿佛置身于粘稠的水中,行动不便,并生出一股窒息之感。 大黑天神法相圆睁三目,刹时间又在这片黑暗中生出无数只眼睛,影影绰绰,一起死死盯着秦素,同时再泼洒出碗中人血,顿时在黑暗中生出深沉寂灭之感,湮灭一切声色佛法。 进入天算状态的秦素没有丝毫的畏惧,以“逍遥六虚劫”灭去最后一颗菩提子之后,手中的“三宝如意”上生出刀芒,刀芒填充了如意的不规则外形,使其化作长刀形状,秦素直接挥刀斩向这尊大黑天神。 黑衣僧人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同样是三世苦修,灵觉惊人,勘破一群虚妄外相,可以清晰感受到这一“刀”的可怖之处,四周的元气空间,似乎都开始随之碎裂扭曲。 下一刻,秦素这一刀横跨空间,撕裂开黑暗,斩破那些影影绰绰的眼眸,最终落在巨大的大黑天神法相之上。 这一幕看起来略有滑稽,就像一根细针划过一个成年人的身体。但大黑天神法相上却出现了无数深深裂痕。然后裂痕迅速蔓延,如同一张不断编织的蛛网,从落刀之处蔓延至整个法相。 秦素继续持刀而起,踩踏在法相的身上,使得法相轰然震颤。只见她步步登高,几步之间已经来到大黑天神法相的头顶。 一刀再落,大黑天神法相的所有裂纹连成一片,轰然破碎。 黑衣僧人的脸色骤然苍白,神情大骇,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刀光一闪而过,带起了他的头颅。 另一边,法空得了黑衣僧人丢过来的“七宝菩提”之后,不但解开了李玄都施加在他身上的禁制,而且还恢复了部分伤势。 他刚想与黑衣僧人一起围攻秦素,就看到了秦素一刀斩却黑衣僧人头颅的一幕。只见得三颗舍利凌空飞起,法空催动手中的“七宝菩提”,以七色神光将三颗舍利收起。只要三颗舍利还在,虽然无法转世,但可以通过灌顶之法造就一位新的天人境高手,对于真言宗来说,不算太大的损失。 就在此时,法空身上的袈裟出现了一阵毫无征兆的飘拂,好似大风吹过。 法空转头望去,一幕场景让这 位真言宗老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那尊顶天立地的大日如来轰然倒塌,无数火焰逸散,使得天幕上出现了一片绚烂的火烧云异象,还有无数“火星”落地,好似火雨阵阵,落地之后,又燃烧起熊熊火焰,好在此地没有人烟,不至于伤及无辜。 身形好似肉山的僧人被李玄都一掌按住额头,一路后退,最终撞入一座山峰之上。 山峰轰然震动,烟尘升腾,石落如雨。 另外三位僧人,也都好不到哪里。高瘦僧人被被断去了一臂,伤口处不见血色,而是漆黑似焦炭一般,这是被李玄都的阴火之剑斩断,在被斩断的一瞬间,阴火就已经伤口彻底烧焦,断绝了一切断臂再接的可能。面貌清秀的年轻僧人被李玄都在胸口位置印了一掌, 留下了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漆黑掌印,同时“鬼咒”入体,虽然他修炼的是至阳功法,但无奈李玄都的境界高出他太多,脸上已经显出黑气,掌印周围更是生出白色寒霜。至于男身女相的僧人,脸色苍白,双目已盲,七窍流血,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四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天人造化境高手,对上李玄都的这个真正的长生地仙,虽然有一战之力,但无取胜之机。能拖延李玄都如此长的时间,已经是难能可贵。 法空极目望去,看到一道身影出现在远处山峰之上,毫发无伤,正是重伤了自己的清平先生李玄都。反观那胖大僧人,勉强破开山石,已经浑身浴血,看不出来本来模样。 这就是长生地仙的威势吗?当真不能小觑,也难怪道门能在玉虚斗剑上强压儒门一头。 法空心知仅凭自己五人想要把李玄都怎样,或者是设伏围杀,是万不可能之事,他们也不敢把秦素如何,毕竟秦素身后还牵涉到了秦清,秦清对于这个女儿的宠爱是天下皆知,他们只是想要抗拒道门一统,不是想要覆灭道门,自然也不想同时面对两位长生地仙。所以这五人是来相救法空的,而不是杀人的,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撤走。 法空看了秦素一眼,激发出一道“度世佛光”,不求建功,只求拖延秦素一二,然后身形一掠,与另外四位僧人汇合。 五人汇聚一处之后,法空运转手中的“七宝菩提”,只见五人脚下出现了一座巨大莲台,缓缓旋转,便要挪移离开。 李玄都任由法空施为,一挥大袖,天空忽然风云变色,然后大雨倾盆,雨水浇灌到火焰肆虐之地,顿时一大片白色蒸汽升腾,以此防止大火蔓延,殃及无辜百姓。 天人境只是借势于天地,长生境界被天地排斥,已经很难借势,所以李玄都此举是强行造势,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法空毕竟修佛多年,眼见这一幕,心中不由惭愧,暗叹这位清平先生的心胸格局之大,当真是常怀慈悲之心,反倒是他们这些始作俑者,真是远远不如了。 话虽如此,法空也不敢感情用事,还是全力催动手中“七宝菩提”,五人随着脚下莲台一起消失不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六章 又见故人 大火熄灭之后,大雨随之变为淅沥小雨,再有片刻,雨住云散。 秦素双眼中的雪白之色渐渐消散,退出了天算的状态之中。紧接着有点点阴火出现在秦素身旁,凝聚出李玄都的身形。 秦素道:“法空逃了,不过我留下了一人。” 李玄都望向无头尸体,说道:“一个法空逃了也就逃了,没什么紧要。只是没想到真言宗竟然有这般实力底蕴,以前倒是小觑了他们。如果我没有跻身长生境,这次对上真言宗,非要吃大亏不可。” 秦素指着尸体说道:“不过这也差不多是真言宗的举宗之力了。此人手段虽然玄奇,但实际修为不过是天人无量境,着实算不得什么。” 李玄都道:“这些人擅长使用香火愿力,想来如果身在真言宗中,能够发挥出更大的威力,不过离开了真言宗,甚至是离开了西域,就会威力衰减。所以这些人虽然短暂跻身了天人造化境,但与岳母、二师兄、王天笑等人相去甚远,也不能与儒门隐士相提并论,就是比之上官莞都有所不如,否则我也不会胜得如此轻松。”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由叹了口气,“玉虚斗剑之后,我本以为道门一统已成定局,就算还有波折,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绝不会到刀兵相向的地步,如今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了,也低估他们了。” 秦素劝慰道:“老天师整合正道六宗,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耗费了多年的苦功心血。一个人想要在江湖上站稳脚跟,继而号令群雄,都是平日里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你看老天师也好,地师也罢,亦或是师父、爹爹、圣君澹台云,哪个不是不惑之年后才能威震江湖。可你呢,在江湖中崛起太快,虽然名声很大,但只是近两三年的事情,谈不上深入人心,就算把紫府剑仙的时间算上,也不到十年,难免根基太浅,还不及澹台云,更不用说与师父、老天师相比了。所以这次的事情,也是应有之义,你若能把此事平息下去,在天下间的威望就能更上一层楼。可谓是风险和机遇并存,我们只要做成了,那就是机遇。” 李玄都点头称是,“历来江湖,偶有一二惊才绝艳之人,境界高绝,雄霸当时。一个人在江湖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实属寻常。但若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群雄,那是从所未有,这也是我发展客栈、清平会的道理,可惜还是时间太短了些。” 秦素道:“你可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爹爹、二师兄、师父、白宗主等人站在你的身后支持你。” 李玄都这次没有应声,道:“认真说起来,张静沉最佳的发难时机本该是玉虚斗剑的时候,可那时候他准备不足,错过了。不过现在他选择的发难时机也算不错。” 秦素笑问道:“倒要请清平先生赐教。” 李玄都道:“方才你说的这些人中,二师兄、萧宗主、司徒师兄等人重伤未愈,都滞留于天苍山青城,尤其是萧宗主伤势太重 ,岳母作为萧宗主的好友,不得不留下,岳母精通‘莲咒’,可以尽上一份力。而且我听说东华宗的太微真人也赶去了天苍山,毕竟若论丹药,东华宗不逊于妙真宗。在这等情况下,清微宗的重担就压在了姑姑的身上,姑姑是不能轻动的。张静沉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所要承受的压力已经小到不能再小了。说白了,他只需要对付我一个人就够了。” 秦素道:“还有爹爹和师父呢。” “素素……”李玄都摇头一笑,“若是我所料不错,岳父已经开始闭关,也不会参与此事的。” 秦素一怔,“你怎么知道?” 李玄都道:“当初在昆仑洞天之中,上古大巫巫阳、老天师、地师联袂飞升,地师留下了‘阴阳仙衣’,落在我的手中。老天师留下了‘天师印’、‘天师雌雄剑’,落在张静沉的手中。巫阳留下了两块龟甲,一块记载了人仙炼体之法,落在澹台云的手中,一块记载了‘宇之术’,落在了岳父的手中。玉虚斗剑结束后,岳父定然是返回大荒北宫闭关参悟‘宇之术’,以求更进一步。” 秦素这才明白为何那日在玉虚峰上,为何父亲独自一人离去,原来是此等缘故。 李玄都叹了口气,“至于师父他老人家……” 秦素自然知道李玄都和李道虚之间是有心结的,虽然两人表面上都不曾提起,似乎已经和好如初,但她还清楚记得那日在八景别院两人的争端和分歧,她便是唯一旁观者,此事最终也导致了李玄都离开清微宗。 李玄都道:“这点小事还不必劳烦师父他老人家,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我自己就可以处置。” 秦素知道这其中的种种,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也不再多言。 李玄都道:“我们还是先去江州,见了女菀之后,再说其他。正好我许久不见玄机了,也该去拜访一二。”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看了眼无头尸体,随手挥出一道阴火,将其化作飞灰。那僧人似乎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根本没有携带须弥宝物,“七宝菩提”和他的舍利子又被法空带走,竟是什么也没有剩下,尘归尘,土归土。 没了法空这个囚犯之后,两人直接御风飞掠,转眼间便已经进入江州境内,竟是比高家一行人还要快上许多。因为事关重大,两人也没有江州境内闲逛的兴致,直奔金陵府,来到苏家大宅。 也是来得巧了,虽然苏云媗不在,但苏云姣刚好回到家中看望父母,知道两人来意之后,立刻给姐姐传信。苏云媗倒也没去其他地方,此时正在普陀岛上,与江州不过是一海之隔,来回用不了多少时间。 因为苏云媗和玉清宁未到的缘故,李玄都便先去拜访了颜飞卿。 颜飞卿还是在那座私宅之中,当李玄都和秦素造访的时候,颜飞卿倒是没有侍弄农田,不是半途而废,而是时值深秋,算是农闲了。 身青布衣袍的颜飞卿将李玄都和秦素请进了正堂,互相见礼之后分为主客落座。 李玄都看了眼颜飞卿的身上衣着,慨然道:“当初我见玄机兄,也是差不多的打扮,而那时候的玄机兄与现在的我是差不多的打扮,星冠羽衣,而且玄机兄的姿容要胜过我,当真是让人见之忘俗。只是没想到如今我们两人却是反了过来。” 颜飞卿一怔,摇头道:“紫府兄说笑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哪有说笑的心思。” 颜飞卿着实是有些惊讶了,“我虽然在此闲居,但江湖上的事情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无论是道门一统和谈,还是玉虚斗剑,都离不开紫府兄,假以时日,紫府兄执掌道门也非不能,为何还要唉声叹气?”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道:“老天师飞升的事情,玄机兄应该知道了罢?” 自从张静修飞升之后,张静沉就成为新一任的大天师,为了区分,所以现在都称呼张静修为“老天师”。 颜飞卿的眼神中掠过一抹黯然,道:“我已经知晓此事了,师父他老人家能飞升天上,是好事,只是我未能与他老人家见上最后一面,还是有些遗憾。” 李玄都道:“将来玄机兄羽化飞升,自然还有再见之日。” 颜飞卿沉默了片刻,道:“紫府兄……” 不等颜飞卿把话说完,李玄都又道:“玄机兄莫要灰心丧气,帝京之变后,我与玄机兄不是一般境地?我观玄机兄的气象,已经恢复了入神境的修为,如此数年之功,重返归真境也不是不能。而且老天师飞升之前,曾经专门托付我,要我照看玄机兄。” 颜飞卿闻听此言,良久无言。 李玄都倒是有些羡慕颜飞卿和张静修之间的师徒情了,反观他和师父李道虚之间,当真是一言难尽。 许久之后,颜飞卿缓缓开口道:“紫府兄还未告诉我,为何要唉声叹气?” 李玄都不再隐瞒,将张静沉、真言宗如何对秦素、周淑宁发难之事向颜飞卿一一道来,颜飞卿闻言后沉吟了片刻,问道:“不知紫府是如何打算的?” 李玄都反问道:“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玄机兄难道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颜飞卿怔了一下,听出了几分话外之音,“紫府兄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若是让张静沉一味胡闹下去,不仅道门一统大业要受到影响,便是正一宗的基业,也要被他挥霍一空。我在来此的路上,曾经仔细考虑过,正一宗的掌教之位本就是玄机兄的,还是物归原主为好。至于张静沉,让他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颜飞卿沉默了。 李玄都又道:“老天师临飞升之前,特意托付于我,想来也有此等用意。难道玄机兄忍心坐视老天师的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吗?” 提到恩师,颜飞卿便不能继续沉默了,长叹了口气,“自是不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七章 九重雷劫 read2();天空之中,闷雷之声连绵不绝,震耳欲聋。不过诡异的是,只是打雷,却不下雨。 雷声越来越大,天地间再无一分一毫的其他声音,继而电光闪烁,照亮天地,一条条电龙在云间时隐时现,好似真正的神龙在云间穿梭,能幽能隐,能大能小。若是有人修炼有类似“天眼通”的神通,能够透过漫天雷光,就能发现在每次一闪即逝的雷光闪耀之间,呈现出许许多多的的人物虚影,明灭闪烁,如幻似真。 再过片刻,天上雷霆消散,天地重新恢复了宁静,也显现出一个身影。 只见这人身着玄色鹤氅,宽袍大袖,满头乌发以一根墨玉簪子束起,气态潇洒,负手立于虚空之中,仿佛是此间天地的中心。 此人正是宋政。 “魔刀”宋政。 宋政闭目不动,似乎还在感受方才雷霆的余韵,过了片刻,方才睁开双眼,缓缓降下身形。 在地面上还立着一名道人,身着杏黄色道袍,看上去与宋政一般年纪,气态并不逊色太多,事实上两人的确是同辈人物。 如今江湖,不按照辈分划分,而是以年龄区分,分为老中青三代,老一辈人物随着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飞升,以及沈老先生、方静方丈等人身死,已经是逐渐凋零,在老玄榜中只剩下李道虚一人。年轻一辈虽然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但除了一个李玄都之外,其他人还不足以影响到江湖大势,在老玄榜中同样只有李玄都一个年轻人。如今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还是正值盛年的一代人,“天刀”秦清、“魔刀”宋政、圣君澹台云,甚至是已经身死的司徒玄策,以及白绣裳等人都是这一代人,这一代人在老玄榜上足足占据了三个席位。 道人正是张静沉,虽然从辈分上说,他和张静修同是静字辈,但这对堂兄弟年纪相差极大,在大家族中也是常事,叔侄同岁更是不在少数。 张静沉道:“恭喜徵官渡过雷劫。” 道门将仙途分为天、地、神、人、鬼五仙。理论上鬼仙最弱,在此之上即是人仙,然后是地仙和神仙,天仙最高。成就地仙意味着证得长生,成就天仙意味着飞升离世,两者一脉相承,被视为正宗大道。神仙则是在世称神,开辟神国,以香火愿力为食,没有百年之期的限制,只是不能随意干涉人间,除此之外,神仙极度依赖香火愿力,若是香火断绝,就会金身蒙尘,继而渐渐腐朽,神国破败,只能苟延残喘,最终金身朽坏,神国崩塌,就此陨落。不过如果是香火鼎盛,神仙也会大受裨益,金身不坏,神威无量,如果信众能到数百万之众,在自家神国之内,甚至能与天仙、三劫地仙抗衡而不落下风。整体来说,神仙比起逍遥自在的天仙,差之 许多,与受限于百年之期的地仙各有千秋。 在三大仙途之下,就是鬼仙和人仙途径。 人仙途径,不仅仅不修神魂,走人仙途径的的纯粹武夫甚至不修炼气机,不求天地人体内外沟通的天人合一之法,一心一意只专注于自身,修炼体魄,凝练穴窍,直到脱胎换骨,肉身成仙。只是为了统一区分,人仙也被划分为天人境界,实则人仙没有天人合一之境,在这个阶段,人仙应该是感应诸天星辰和凝练穴窍,只有地仙途径才是天人合一。 由于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只修体魄,人仙的生命力十分强大,肢体残缺假以时日亦可重生,更兼气血异常强大且纯粹,对还没有渡过雷劫的鬼仙神魂以及鬼魅邪祟之流极具克制力。而地仙途径,由于自身气血已与天地元气混融,也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虽然气机磅礴源源不绝,但缺了那份纯粹,所以气血对鬼仙的克制力降低许多,如果没有特殊法门,也做不到断肢重生。当初李玄都派人围杀极天王,张海石亲自出手,还是费了一番功夫,如果换成一名同等境界的人仙,比如伊里汗,就可以轻松击败极天王。正因为如此,人仙稳稳居鬼仙之上。 不过在境界低微的时候,人仙的修炼异常艰难,因为不运转周天吐纳天地灵气的缘故,人仙要消耗大量珍贵的药材和食材,各种药浴和一餐一牛都是常态,寻常江湖散人根本负担不起。在古时,天材地宝数量丰富,还有为数不少的人仙,其中不乏亲自陷阵杀敌的万人敌武将,时至今日,人仙已经屈指可数,还有相当一部分似是而非的人仙,并不纯粹,其中佼佼者就是澹台云。 鬼仙居于五仙之末,精通术法,专注修炼神魂而轻视体魄,刚好与人仙是两个极端,如此一来也有好处,那就是鬼仙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更换体魄,也就是夺舍躯壳,比之人仙要灵活变通许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鬼仙和人仙在“道”的层面上,并无高下之分,只是人仙可以通过气血克制鬼仙,所以鬼仙只能屈居于人仙之下。 宋政在跻身长生地仙失败之后就转走鬼仙途径。跻身长生境之后被称作长生鬼仙。实际上这个说法并不准确,鬼仙和人仙一样,都是自成体系,在天人境界,人仙是感应星辰,凝练穴窍,地仙是炼气化神,练神返虚。鬼仙则是分为九重雷劫,此雷劫非地仙三劫中的雷劫,威力要小上许多,但也有相同之处。 鬼仙的九重雷劫从长生境界已经开始。前两重雷劫对应长生境,渡过了第一重雷劫得以跻身长生境;第三重雷劫、第四重雷劫对应一劫地仙,渡过第三重雷劫跻身一劫地仙;第五重雷劫、第六重雷劫对应二劫地仙,渡过第五重雷劫后跻身 二劫地仙;第七重雷劫、第八重雷劫对应三劫地仙,渡过第七重雷劫后跻身三劫地仙。鬼仙渡过第九劫之后,就会阴极阳生,成就阳神,对应天仙途径中的大罗天仙。 宋政跻身长生境界之后只是一劫鬼仙,如今渡过雷劫,便是二劫鬼仙,虽然还在长生境的范畴之内,但是修为大增。而且先前损失的那部分念头,也在渡过雷劫之后得以补全,而不必如李玄都认为的那般要等到跻身一劫地仙以后才能恢复。 宋政淡淡一笑,“我之所以能如此快地渡过二重雷劫,还是仰仗了真人相助,若非真人让我借阅‘五雷天心正法’,我是万难渡过二重雷劫。” 世上最多的劫数就是雷劫,而世间万法也是以雷法为尊,而在雷法之中,以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为最,是为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是为正一宗的根本法门。若是修炼此法,在渡过雷劫的时候,自然会有优势。只是正一宗严禁法门外传,管制极严,便是地师也未能搜集到“五雷天心正法”,故而在剑秀山的藏书楼中,正一宗的那一栏标注为“空”,任谁也想不到,张静沉竟然舍得将“五雷天心正法”传授给宋政。这已经不是灵活变通的范畴,放在非张氏族人不可继承大天师尊位的正一道中,甚至可以算是大逆不道。 张静沉摇头一笑,“徵官哪里话,大敌当前,自当是互帮互助。” 宋政微笑点头,表示认可。 张静沉问道:“徵官如果再度对上李玄都,能有几分胜算?” 宋政略微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玉虚斗剑对上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并未真正跻身长生境,还未得地仙的先天五太神通,可在最后的对弈之中,他借此机会真正跻身了长生境界,再加上地师传下的‘阴阳仙衣’,就算我已经渡过鬼仙的二重雷劫,也未必就是他的对手。” 张静沉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意外,叹息一声,“可惜‘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不能外借他人,否则便可以压过李玄都的一件仙物。” 宋政嘴角勾起,似笑非笑。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无论“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能不能外借,张静沉都不会外借的,且不说两人只是因为形势的缘故不得不暂时联手,并非一家人,就算两人是一家人,都姓张,张静沉也不会借,因为张静沉本人并非长生境,他想要压服张氏和正一宗,少不得这两件仙物的助力,同时这两大仙物也是大天师身份的象征,如果失去了两件仙物,哪怕是暂时失去,张静沉的处境都会变得十分微妙。 宋政道:“其实我是李玄都的对手也好,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也罢,都不是太过紧要,只要有一战之力就足够了。毕竟这 不是玉虚斗剑,也不兴单打独斗。只要能解决掉李玄都,那就万事大吉。” “对,万事大吉。”张静沉呵呵一笑。 宋政忽然问道:“真人,你觉得对于我们来说,是李玄都重要?还是道门重要?” 张静沉一怔,回答道:“自然是道门更重要。” 宋政摇了摇头。 张静沉又道:“那是李玄都更重要?” 宋政还是摇头。 张静沉道:“请徵官赐教。” 宋政轻声道:“对于我们而言,李玄都和道门都不是最重要的,没有李玄都才是最重要的。” 张静沉默然了片刻后笑道:“没了李玄都之后,该是我们还是我们的,可只要李玄都还在,我们的就未必是我们的。” (本章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八章 一张大饼 read2();因为颜飞卿的盛情留客,李玄都和秦素就住在了颜飞卿和苏云媗的私宅之中,所幸这里占地不小,有独门独户的小院招待客人,倒也方便。 随着中秋节的临近,天上的月亮已经圆了,把庭院中几丛水竹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不远处还有一方放置有假山的水池,水光映照,波光粼粼,可见匠心雅致。 天色已暗,李玄都和秦素都没有睡意,站在水池旁边,望着水面。 颜飞卿没有立刻答应李玄都的提议,只说要仔细考虑一下,李玄都也没有强求,他知道颜飞卿有些举棋不定,不过他相信苏云媗回来之后,一定会帮颜飞卿落下一子,以苏云媗的性情,她是绝不会允许颜飞卿就这么闲云野鹤度过一生的。要不怎么说夫妻之间最好互补,颜飞卿和苏云媗之间如此,李玄都和秦素之间也是如此。 李玄都忽然道:“素素,你知道我此时此刻想起了谁吗?” 秦素一怔,“是谁?” “是张相。”李玄都仰头望着头顶的一轮明月。 秦素轻声问道:“是……因为张姐姐?” “不是,与她无关。”李玄都收回视线,转头望向秦素,“我想起了张相的新政,如果将天下之间可得之利比作一个大饼,饼就这么大,朝廷吃去了四成,世间的豪强权贵吃掉了四成,还剩下两成归于百姓,可豪强权贵们还在不断蚕食朝廷和百姓的大饼,当百姓们吃不到饼的时候,就是百姓们活不下去起来造反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有人想要出来改变这种分成,让朝廷和百姓多吃一些,势必要动这些权贵豪强的份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么他们一定会联合起来与动他们大饼的人拼命。张相就是那个动了大饼的人,所以他失败了,一夜之间就跌落尘埃,原本支持张相的师父同样开始反对张相,继而放弃了张相,因为清微宗也是豪强。” 秦素迟疑了一下,“那我们呢?” “没错,我们也是吃着大饼的豪强。”李玄都笑了笑,“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辽东入关了,坐在了帝京城的宝座上,那么他们愿不愿意将自己的大饼分出去一些,用于朝廷,分给百姓?” 秦素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叹了口气,“我觉得不会,辽东和大魏没什么区别,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这就是张相要推行考成法的缘故。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就像这张饼, 最开始的时候朝廷能吃到六成,渐渐只有五成,最后只剩下三成、两成,难以维持。” 李玄都感慨道:“这也是地师说我不足的地方,或者可以说是目光短浅的地方,我起初不以为意,后来在生病的这段日子里,我不住去想地师最后的那些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们不应该只在这个圈子里打转,贪婪是人性,想要从人性上入手来解决问题,做到天下大同,那是不可能的,儒门在这个圈子里兜兜转转上千年,也未见得天下太平,更没见得人心向上,反而是常常有人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么我又凭什么胜过儒门的千百年之功?所以非要另辟蹊径不可。” 秦素终于开口道:“你的办法是什么?” “不是我的办法,是地师的办法。”李玄都道,“地师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饼做大,让这张饼可以养活所有人,那么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只要饼足够大,朝廷富足,百姓安居,权贵们也能尽享荣华,这大约便是盛世气象,算不算天下太平?” “大约算?”秦素有些不确定。 李玄都道:“可是如何把饼做大?地师也给出了方向,就是大力发展各种工匠技术,古时只能用龟甲、竹简来书写,有了造纸术后,我们便可以用纸来书写,古时用弓箭,对于臂力要求很高,可现在兴起了火药和火铳,便是妇人女子也能使用。还有农事,以前是刀耕火种,现在畜力锄耕。这些都是术的进步,地师认为只要将术发展到极致,那么大饼就足以养活所有人。” 秦素问道:“你觉得地师比张相更高明?” “谈不上谁更高明,开源和节流并不冲突,技巧之术与正人心之道也不冲突。”李玄都摇头道,“再大的饼,如果不加节制,那么也有被硕鼠吃光的时候。其实我们道门也是如此,正邪之争绵延千年,抢地盘,争人才,实际上还是在争抢一张饼而已,我多吃一点,对手就少吃一点,我少吃一点,对手就多吃一点,所以分毫不让。可是我们为何不联起手来?将这张饼做大,谁也能吃到。我认为老天师、师父、岳父都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决定促成道门一统,与儒门相争,为道门争取更大的空间。想来佛门中也有人看到了这一点,惧怕道门一统后的扩张,所以极力反对道门一统,立场不同,这也在情理之中。可张静沉之流,当真是目光短浅、鼠目寸光,身为道门中人,为了一己之私,兴起这些风波,实在可恨、可恼!” 秦素闻言后反而笑起来。 李玄都问道:“你笑什么?” 秦素回答道:“因为高兴。” 李玄都被她勾起了兴趣,笑问道:“因何高兴?” 秦素背负双手,不紧不慢地说 道:“玄哥哥应该知道望梅止渴的典故,在望梅止渴之后又发生了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其中有一句名言:‘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哥哥问我为何高兴,我秦素的夫君竟然是一位英雄人物,焉能不喜?” 李玄都一怔,随即连连摆手道:“素素着实是过誉了,我算什么英雄,不过是趁势而起罢了。” “非也非也。”秦素轻笑道,“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本就是时势造英雄,玄哥哥能在短短三年之间崛起于天下之间,焉知不是时势所造就之英雄?” 李玄都半是自嘲道:“那就借你吉言,若是后世之人提起我的时候,能称赞一句英雄人物,我也是无憾了。” 便在此时,有人叩门,院中的仆役已经被李玄都和秦素打发了出去,所以是秦素亲自去开门,门外之人却是风尘仆仆的苏云媗,还有颜飞卿,显然是苏云媗刚回金陵府,还未来得及沐浴更衣,就直接来了此地。 秦素赶忙将苏云媗和颜飞卿两人让了进来,四人来到堂上,分而落座。 苏云媗当先开口道:“事情经过,我已经知道了,不知紫府是如何打算的?” 李玄都坦然道:“事关道门大计,此事万不能姑息妥协,甚至不能半分退让,非要以雷霆手段镇压不可。” 苏云媗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又道:“话虽如此,紫府也要注意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否则他们一定会大做文章,以此中伤紫府的名誉。” “这是自然。”李玄都点头道,“先礼后兵。” 苏云媗看了颜飞卿一眼,说道:“紫府的提议,玄机已经跟我说了,我也与玄机商量了,一切都照紫府的意思来。” 李玄都面上不显,心中暗笑。以前颜、苏两人明显是以颜飞卿为主,可如今却是反了过来,分明是以苏云媗为主。可见这夫妻之间,也是讲究实力的。 只是有些女子看不清这一点,一方面,想找一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强的男人,另一方面,又想要这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强的男人事事顺着自己。这便有了一个难题,一个弱者如何掌控一个强者? 这几乎是不可能。 非要逆势而为,就好比是李玄都在跌落境界的时候还对李道虚的决定指手画脚,那么结果可想而知。所以最好的结果还是门当户对,夫妻两人势均力敌,男人包容女子,各自退让几步,双方都能接受。李玄都和秦素的相处便是如此,大体上以李玄都为主,不过李玄都也会尊重秦素的选择和意见。 颜飞卿取出一套茶具,亲自煮茶,淡笑道:“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关键还是要等女菀过来。” 苏云媗和颜飞卿 都是被当做未来一宗之主培养的,他们的许多建议对于李玄都也有启发。 四人深谈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的卯时时分,玉清宁终于到了。 玉清宁从潇州动身,路途稍远,有千里之遥,虽然玉清宁日夜兼程,但还是晚了几日。 玉清宁到了金陵府之后,顾不得歇息,直接与李玄都等人见面,她还带来了一封信,是张岳山的亲笔信,不过是不是写给玉清宁的,而是写给李玄都的。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知道死的是张岳山的独子张世水。 (本章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九章 霸王夜宴 李玄都与张世水有过一面之缘,虽然谈不上是善缘,但也不算是恶缘,只是有些冲突罢了。时至今日,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过李玄都清楚记得,当时张世水是与东玄道人结伴而行,甚至后来还引出了白绣裳亲自出面,由此可见,此人在张氏一族地位颇为不俗。换句话来说,张世水的身份越是非同一般,张静沉能做的文章也就越大。 李玄都将张岳山的那封信读完之后,脸色平静,把信交给了秦素,示意她看完之后再给颜飞卿和苏云媗传看。 待到众人把信看完之后,李玄都道:“按照张岳山的说法,淑宁和张世水是在岭南一带起了冲突,淑宁去岭南做什么?” 玉清宁道:“紫府应该还记得淑宁的父亲周听潮,本是督查院的御史,后来因为得罪太后而被贬谪到岭南,到了岭南之后,周听潮在孙松禅的指使下,再度上书,请太后还政于皇帝,谢雉大怒,借着此事的由头掀起了一场大案,这才有了青鸾卫押解淑宁一家三口进京的事情。淑宁毕竟是在岭南长大的,被青鸾卫带走的时候,走得十分匆忙,还有许多物件都留在了岭南的宅子里,所以她这次是回岭南老宅去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张世水为什么去岭南?” 玉清宁摇了摇头。 李玄都给出了一种猜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张世水去岭南是被人安排好的,而他本人并不知情。” 玉清宁迟疑着说道:“紫府的意思是说张世水其实是被自己人害死的,他成了张静沉用来挑起事端的一枚弃子。” 李玄都道:“我的确有这样的怀疑。” 颜飞卿已经看完了张岳山的信,“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很难留下证据,我们没有证据,就是空口无凭。” 苏云媗接口道:“我们设身处地来想,如果我们是张静沉,想要做成这样一件事情,肯定不会直接下令让张世水前往岭南,而是要通过暗示、引导的方式,让张世水自己生出前往岭南的想法,比如说故意在张世水面前谈论起岭南的风土人情,或是提起让张世水感兴趣的事情。其次,如果张世水当真是死在了自己的人手中,那么这个自己人也绝不会是正一宗的人,多半是张静沉的其他盟友,比如说真言宗,或者干脆就是宋政的人代为出手。” 李玄都知道颜飞卿和苏云媗说的是正理,既然张静沉设下了这样的圈套,那么张静沉一定会收拾好残局,以免被人抓住把柄,想要通过这一点翻盘,的确是有些困难。 苏云媗继续说道:“更为关键的一点,张世水的尸体已经被运回正一宗了,在张静沉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做些手脚是再简单不过了。在这等情况下,紫府想要替淑宁脱罪,恐怕很难。” 其实苏云媗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李玄都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放弃周淑宁,只是以李玄都的性格,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都说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当断则断。不过淑宁我是一定要保的,归根究底,她还是受了无妄之灾,因为张静沉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就算我躲得了这一次,也躲不过下一次,既然要做个了断,那就借着这件事做一个了断,也可以当作是我的立威之举。”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几人都知道李玄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秦素一指张岳山的信,说道:“张岳山在信上邀你在八月十五中秋节去云锦山一晤,只怕是鸿门宴。你就算要去,也万不可孤身一人犯险。” 玉清宁附和道:“素素说的是,既然张静沉在大真人府中摆下霸王夜宴,定然是准备好了对付你的手段,不如我们召集帮手,同去云锦山,既然他张静沉要一个公道,那我们就给他一个公道。” 李玄都道:“从时间上算,来不及了。如果我所料不错,张静沉一定已经放出风去,通传江湖,我若怯了,还谈不什么日后执掌道门。既然是霸王夜宴,就是让我非出来不可。所以我等不到一众长辈伤愈归来,也等不到岳父出关,这件事只能我自己解决。再者说了,过桥不怕兵,人家摆那么大场面,怎能不去捧个场。” 秦素面带几分忧虑之色,“可是你的病……” 李玄都摆了摆手,“不妨事的,这场病其实是我的福缘。” 话音落下,李玄都伸出一根手指,只见他的指尖上凝聚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在座的秦素、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都是一惊,颜飞卿第一个反应过来,震惊道:“这是……地师的‘太易法诀’?” 李玄都道:“正是,我也没有想到我的先天五太神通竟然是‘太乙法诀’,而不是‘太始剑气’。太易者,未见气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话音落下,李玄都屈指一弹,将指尖的黑点弹飞出去,然后就见黑点所过之处,所有光线都被迅速吞没,然后就见黑剑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日月。 不同于黑云压城,也不是黑气遮天,甚至不是日夜变换,而是直接将天幕“染”成了黑色,还不同于夜空,此时的天幕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实乃是神鬼莫测的大神通。 这种变化实在太过明显,哪怕此时正值夜间,也让人立时察觉出不同,许多境界修为不高之人,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骤然一冷,似是突然从夏日来到了深秋,而上三境之人却可以清晰感知到,此时此刻,天地元气隔绝,地气阴气上升,整座府邸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 除了玉清宁之外,其他三人都曾在大真人府中见识过地师运用“太易法诀”的威势,此时再见如此情景,一时间皆是无言。 除了与李玄都朝夕相处的秦素之外,其他三人又有些心绪复杂,先前李玄都没有真正展现过实力,所以他们也不清楚李玄都到底是何等修为,此时窥见冰山一角,既有意外之喜,也生出许多感慨,毕竟天宝二年之事仿佛还在眼前,可转眼之间,当年的对手已经与自己拉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 因为李玄都未曾全力出手的缘故,这等异象未能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便重新显现出朗朗晴空。 李玄都想了想,望向最为熟悉正一宗的颜飞卿,问道:“玄机兄,这个死去的张世水在正一宗到底是什么身份?” 颜飞卿沉吟道:“想来紫府兄应该知道,这么多年的正邪之争,江湖也不是善地,高寿之人实在不多,静字辈中唯有恩师和张静沉两人,山字辈在世之人中以张岳山最为年长。因为祖天师留下的规矩,大天师尊位非张氏子弟不可传承,而恩师和张静沉都没有子嗣在世,那么这大天师的尊位必然要传至其他近支,本来也简单,鸾山师兄被寄予厚望,是公认的大天师接任人选,可中途又生出变故,鸾山师兄跌落境界,有没有子嗣。在这等情况下,张岳山一脉已经成为大宗,张世水作为张岳山的独子,给他加一个‘未来大天师’的帽子,也勉强说得过去。” 李玄都叹了一声,“死了一个‘未来大天师’,这可真是大有文章可做了。” 秦素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在藏书楼中还发现了地师的一本笔记,里面有一门浑天宗的地气回溯之法。” “地师用地气回溯之法,可真是恰到好处。”李玄都想了想,“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岭南走一趟?以地气回溯之法探查当时的经过?” 秦素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略作沉吟之后,说道:“也好,岭南路途遥远,我一人前去即可,大约只要两天时间。”他又望向玉清宁,“淑宁是在什么地方与张世水起冲突的?” 玉清宁反问道:“紫府是否知道岭南的长乐冯氏?” 李玄都认真回忆了片刻,说道:“冯跋建立北燕,北燕亡国后,冯弘孙女、冯朗之女文明太后执掌北魏朝政长达二十四年之久,冯氏家族出王爵数人,极度尊崇,成为北朝时期权倾朝野的外戚家族,与北魏皇室联姻密切,多至高官,另一支则南渡刘宋,定居岭南,成为岭南豪族。女菀说的可是这个冯氏?” 玉清宁点了点头,“正是,早些年的时候,岭南冯氏不逊于辽东秦氏,其在岭南的地位也不逊于秦氏在辽东的地位。” 秦素又补充道:“我也听爹爹提起过岭南冯氏,据说他们的当家人是个不世出的用刀高手,爹爹年轻时曾多次远赴岭南与他砥砺刀法,可惜当年不知什么缘故对上了如日中天地师,因此而亡,爹爹还甚为可惜。”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章 岭南冯氏 在座之人,包括李玄都在内,都见识过地师的厉害,李玄都和颜飞卿更是亲身领教,李玄都险些身死道消,颜飞卿直接变成废人。 地师自踏足江湖以来,纵横天下,连续三代太平宗宗主死在他的手中,只是李玄都幸运被巫阳救活,扶持宋政、澹台云两代圣君,杀祁英,灭静禅宗,攻正一宗,在大魏庙堂扶持太后谢雉,在金帐王庭支持拔都汗,在“玄都紫府”的五行洞天之中连杀数位大巫,在昆仑洞天以一敌众。就是现在的李玄都自忖对上未曾渡过天劫的地师,也不敢说能与地师平分秋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地师乃是超世之才,一人占尽了天下风头。 这位冯氏家主不是地师的对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其人能得到秦清的极高评价,说明此人也不是庸碌之辈,如果不是遇到了地师这样的对手,也许今日他也会在老玄榜上占据一席之地。只是世事无常,司徒玄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能说除了才干能力之外,还要讲一讲气数和运道。 李玄都问道:“淑宁去岭南冯家做什么?” 玉清宁道:“她在信中提起过,似乎是她在岭南游历的时候与冯家的小姐相识,所以受邀登门做客。” 李玄都皱起眉头,“如果是在冯家出事,冯家就任由正一宗将客人带走?还是说冯家也参与到了此事之中?” 秦素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担忧道:“紫府,自从玉虚斗剑之后,江湖上就有了你是新任地师的说法,毕竟地师的‘阴阳仙衣’就在你的手中,你又精通地师绝学‘太阴十三剑’和‘逍遥六虚劫’,也不好反驳这个说法,冯家莫不是把你视作地师传人,想要找你报仇?” 李玄都一怔,他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个可能,经秦素这么一说,他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李玄都思索了片刻,说道:“如此说来,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甚至那位冯家小姐与淑宁结交,也是有意为之,当真是内外勾结,环环相扣,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苏云媗道:“也未必仅仅是为了报仇,我们道门一统之后,辽东、江北、江南、西北就连成一片,北海、东海、南海也都畅通无阻,如此一来,想要前往婆娑州,或者极西之地的大秦,岭南都是关键位置,冯氏也许是怕沦为我道门的附庸。” 此大秦非祖龙之大秦,而是极西之地的帝国。 史书记载:“大秦国,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其人端正长大,衣服车旗拟仪中国,故外域谓之大秦。大秦国在安息、条支西大海之西,从安息界安谷城乘船,直截海西,遇风利二月到,风迟或一岁,无风或三岁。其国在海西,故俗谓之海西。” 颜飞卿道:“不管冯氏到底是什么想法,都要小心防备不可,岭南毕竟是冯氏多年经营之地,紫府若要前去,也不宜大张旗鼓。” 李玄都道:“我自有计较,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动身前往岭南。” 话音落下,李玄都化作一团阴火四散消失。 李玄都并未直接前往岭南,而是先返回了剑秀山,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来到藏书楼,找到了秦素所说的地师笔记,上面果然记载了浑天宗的地气回溯之法。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只是看了一遍便已经明白此法如何使用,其中关键诀窍十分复杂,不过李玄都还有“太平青领经”,可以化用万法,只要知道了其中的关键之处,就可以彻底模仿运用。 李玄都习得此法之后,又从地师的藏书中找出了一本专门记载天下各方势力的笔记。地师的笔记更像是一份备忘录,记载十分随意,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这本笔记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地师自己看的,李玄都这个后来人再读起来就十分吃力,倒不是地师用了暗语,而是写得十分简略,若是本人看了,立时会通过几个点回忆起其他内容,可旁人看的就是云里雾里。李玄都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强找到关于岭南冯氏的记载。 冯氏在北朝时迁至岭南,自此便在岭南扎根。到了如今,岭南的局势十分复杂,不仅有冯氏这种地头蛇,还有来自婆娑州、大秦国的豪商,而这些年来,因为岭南山高皇帝远的缘故,冯氏很少参与中原纷争,与其他的世家豪强又有不同。 上代冯氏家主名为冯云,与秦清父子交情不浅,当初地师意欲起事,曾经寻求过冯氏的帮助,不过被冯云断然拒绝。地师由此生出强占冯氏的心思,其中种种谋划争斗,地师并未明确记载,但最后的结果是冯云身死,冯家也未落入地师之手,反而是地师退出岭南,开始经营西北。 冯云身死之后,其子冯寿接任家主大位,其人表字“神通”,故而江湖上又有人称其为冯神通,与李玄都被称作紫府剑仙是差不多的道理。 地师的记载到此戛然而止,显然是地师后来未再如何关注冯氏,而冯氏也自知不是地师的对手,在经营多年的岭南还能与地师掰一掰手腕,离开岭南之后,定然不是地师的对手。 李玄都心知肚明,如果冯氏也参与到了此事之中,那么这个冯神通就是关键人物,可惜地师没有记载他是否与正一宗张氏有什么关系。不过李玄都却想到了一个可能,大天师与地师为敌多年,当初冯氏能击退地师,是否有大天师从旁援手的原因?毕竟吴州与岭南相邻,冯氏和正一宗张氏几乎可以算是半个邻居。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如果是正一宗帮助冯氏击退了地师,那么张静沉与冯神通合谋对付他这个地师传人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只是此事太过久远,颜飞卿当时还小,不曾亲身经历,无法求证。不过张鸾山年长,算是秦清、司徒玄策、宋政等人的同辈人,既然秦清与冯云有交情,那么张鸾山应该是经历了地师和冯氏之事,正一宗是否参与其中,找张鸾山一问便知,毕竟那时候的张鸾山还是地位尊崇的“小天师”,这样的大事不可能瞒着他。 念及于此,李玄都本想立刻发一封飞剑传书给张鸾山询问此事,不过考虑到此时他和正一宗之间的敌对态势,他还是没有亲自发书,以免生出事端,将张鸾山置于不利境地之中,而是给宫官发了一封传书,请她代为询问此事。据他所知,这些年来张鸾山游走于正邪两道之间,甚至还参与了当初的西京之变,与无道宗众人是大有交情的。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剑秀山,前往岭南。当初李玄都和秦清能在一天一夜之间从昆仑赶回江州,此时李玄都从中州出发前往岭南,不必那么长的时间,只要大半天的时间就足够了。 李玄都孤身一人全力赶路,当真是朝游沧海暮苍梧,清晨卯时的时候,他还在江州金陵府,午时的时候回到了中州剑秀山,待到酉时,他已经进入了岭南地界。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踏足岭南,而他最大的感受就是热。虽说李玄都已经寒暑不侵,但寒暑不侵不是冷热不分,尤其是他的病情常常发作的情况下,对于外界的气温尤为敏感。如今将近中秋节,渐已入深秋,北地已经是夜寒深重,早起的时候遍地白霜,辽东和金帐草原更是已经有雪花落下,下就是地处江南的金陵府也是颇感凉意。可在岭南的地界,却还如夏日一般,竟是没有半点寒意可言,当真是两重天地。 在这等情况下,李玄都再披着大氅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好在“阴阳仙衣”可以随意变化,李玄都将其化作一身淡青色绸衫,从空中降下身形,寻了几名当地之人询问冯氏所在。可李玄都又遇到一个难题,都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此地方言晦涩难懂,李玄都又无“他心通”,最后还是找了几名外地来的客商,李玄都才算知道了冯氏大宅的大概所在。 冯家作为本地豪族,与其他的世家豪族没什么两样,都是地产众多,有许多住处,有修建在城池之中的,也有修建在城外的寨堡、山庄、别院。本代冯氏家主冯神通不喜居住城内,因为嫌弃城内太过“狭窄”,尤为喜欢在城外居住,所以说起冯家大宅,都是指那座修建在府城外的别院山庄,凡是登门客人拜访,也都是前往此地。李玄都由此断定,当初周淑宁应邀前往冯家做客,就是去了此处。 李玄都确定了目标之后,再次扶摇而起,御风而去。 到了长生境之后,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真要去某个地方,也不过转眼之间。只是李玄都动身太过匆忙,又从未到过岭南,所以还要费些工夫问路。 下一刻,李玄都出现在一座小镇之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一章 地气回溯 一座山庄别院,不可能孤立于荒郊野外,那成了鬼魅出没的鬼宅了,而且大户人家不同于结寨自保的普通百姓,其用度开销着实不小,菜蔬肉食都要新鲜,所以不能太过远离人烟。而且世家豪族的奴仆们也非同一般,分出三六九等。如管家之流,有自己的宅邸,吃穿用度不逊于寻常富贵人家,老子在权贵之家当差,儿子借着主家的权势外放为官,或是经商做买卖,也是常有之事,比起一些庶出子弟更有体面,通常是白日侍奉主人,晚上回家之后还有奴仆伺候自己,所以久而久之,在山庄附近就成了一座小镇,许多冯氏奴仆便将家眷安置在此处。 地方豪族都与江湖宗门有着不浅的关系,好似玄武的龟蛇缠绕,难分彼此。就好比秦家和补天宗的关系,说是两家也是两家,说是一家也是一家,秦家有半数以上的家主在补天宗中居于高位,更不乏如秦清这般直接担任补天宗宗主之人,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冯氏也是如此,不过在岭南境内,没有位列二十二宗的宗门,门派却是极多,还有一座儒门书院,因为岭南游离于中原之外的缘故,这里倒是自成体系,成为一座独立于中原大江湖之外的小江湖,而冯氏一族在岭南江湖中的超然地位便可想而知。 许多江湖人来拜访冯氏,多半都要在这座小镇落脚。 李玄都没有急于进入小镇,而是围绕小镇走了一圈,然后在一处无人的地方,蹲下身去,以双手触碰地面,开始运转浑天宗的地气回溯之法。在办正事之前,李玄都还要先试一试这门地气回溯之法,以免关键时候出什么纰漏。 一瞬间,李玄都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隐隐约约,飘飘渺渺,仿佛进入了蜃楼之中,无数景象开始浮现在李玄都的眼前。 虽然浑天宗在正邪二十二宗中声明不显,但是其功法却是极为神奇玄妙,相传第一代地师便是出自浑天宗,其“阴阳门”之术更是流传世间,成为方士的必修之法。 随着李玄都不断“深入”地气,李玄都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时光倒流一般,飞快向前退去,就好似皮影戏倒着表演一般。这并非是“宙之术”的时光倒流,而是此地的地气将过去的种种记载了下来,就像一幅幅画卷,回溯地气只能观看这些画卷,无法去改变任何事情。 进入地气回溯之后,并不是以某个人的视角,而是以一种近似于天神俯瞰人间的视角,事无巨细,尽收眼底,甚至是许多当事之人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也会被地气忠实记录下来,落入后人的眼中。 很快,李玄都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不再继续深入地气,使得“倒放”的画面渐渐定格。 这是在镇子的一座小酒肆中,当年还是酒肆,现在已经是二层的酒楼了,酒肆中靠窗的一桌是对年轻男女,虽然没有声音,但也能看 出正在轻声交谈,瞧这神态,应该是一对情侣。在不远处的一桌上,还有几名外乡人。 旁人不认得这些外乡人,李玄都却是认得,分明就是二明官钟梧以及魏臻、张铮、金释炎等人。然后就见魏臻缓缓起身,来到那对年轻男女身旁,不知说了什么,女子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在魏臻的脸上。 魏臻也不恼怒,面带微笑地指着脸上的掌印说了什么,那对年轻男女脸色涨红,显然是愤怒至极。 魏臻还不肯罢休,嘴巴张合不停,开始侃侃而谈。 那年轻男子终于按捺不住,愤然拔剑,结果被魏臻一把擒拿,那女子用刀,似乎是冯氏之人,被张铮轻易夺去手中佩刀,动弹不得。 那女子果然是冯氏之人,很快便有冯氏高手来到酒肆,与魏臻等人对峙。这冯氏高手倒也修为不俗,刀上有近乎实质的刀芒生出,差不多有归真境的修为,可惜遇到了有备而来阴阳宗。此人与金释炎相斗,被金释炎轻而易举地挑飞了冯氏高手的手中佩刀。 此地毕竟就在冯氏的家门口,于是冯氏高手越来越多,归真境就有三人之多,尽显冯氏的底蕴。到了此时,钟梧终于出手了,仅凭一己之力便横扫了一众冯氏高手,整座酒肆也变为废墟。 很快,钟梧等人便带着那对年轻男女离开了小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不是此地一处地气能够记录的了。 李玄都退出地气回溯的状态,双手也离开了地面。 方才的一幕正是当年地师对冯氏发难的景象,都说浪起于微澜之间,冯氏遭难的开始就是酒肆中的一次小小口角,实则是地师的谋划布局。 可能许多冯氏之人都不清楚此事的细节经过,可地气纪录得清清楚楚。当然也可以通过清除地气来抹去这些记录,只是在不伤及地脉的情形下很难做到,也许历代地师能够做到,不过李玄都自忖做不到,剩下的一种办法就是强行打断地脉,且不说能打断地脉之人寥寥无几,当初澹台云曾经一拳打断了白帝陵的地脉,结果便是整个白帝陵直接坍塌,在这种情况下,冯氏不可能毁去自家的住宅,那么冯氏大宅中的地气就一定会保存下关于周淑宁和张世水的记录。 李玄都举目望向那座冯氏大宅,身形化作点点阴火,消散无形。 …… 朝廷的各项赋税之中盐税占了大头,所以盐铁等买卖都是朝廷专营,等闲人不得插足其中,就是江淮的那些大盐商们,也是得了朝廷的盐引才能经营买卖。 按朝廷的纲盐制,持有盐引的商人按地区分为十个纲,每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或银六钱四厘,称为“窝本”,另税银三两,公使银三两。以“圣德超千古,皇风廓九围”命名,未入纲者,无权经营盐业。在广陵者不啻三千万两,每年子 息可生九百万两。这还不算私盐的交易额。盐引一本万利的重要作用可见一斑。 如果想要合法贩盐,商人必须先向朝廷取得盐引。商人凭盐引到盐场支盐,又到指定销盐区卖盐,此为官盐,除此之外的皆是私盐。 盐分为井盐、矿盐、湖盐、海盐四大类,其中海盐产量最大,清微宗、慈航宗、补天宗都有涉足,但不专事经营。比如清微宗,靠近凤鳞州,凤鳞州金多银少,中土金少银多,只要将中土的白银运到凤鳞州兑换成黄金,再将黄金运回中土兑换成白银,就是数倍的利润,而清微宗又配备火炮战船,封锁海路,过往海船都要购买令旗才能安然通过,一家独大,其中的巨利更胜于贩盐。辽东那边则是主营皮草、人参等物,同样是不逊于贩盐。慈航宗则是以瓷器、丝绸等传统货物为主,卖往婆娑州、大秦国,胜在稳定。 如此一来,私盐虽然利大,但还不至于成为几大宗门的支柱产业。 至于金陵府的钱家、苏家,还有怀南府的陆家,做的都是正经官盐生意,有朝廷颁发的盐引。在这种情况下,岭南冯氏就逐渐掌握了私盐的生意,谋取厚利。 此时朝政败坏,冯家凭其多年经营的人脉,轻易打通所有关节,公然贩运海盐。若有不开眼的官吏敢查缉,便以各种江湖手段应付,这些年来,被沉海、沉江之人也不在少数,剩下的自然沆瀣一气。即使各地的江湖门派,见到冯家的旗帜,亦不敢冒犯免致树此强敌,反而还与冯家多有合作,分一杯羹。 当年冯云在世的时候,冯寿负责此事,如今冯寿成了冯家的家主,便不再亲自督办私盐生意,转而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冯瑱。冯瑱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冯珠。若论年龄,冯珠要比秦素等人小上许多,而且冯寿也不是溺爱女儿之人,早早给女儿定下亲事,只等日后拜堂过门,不似秦清对女儿的放纵,一直把女儿留成了“老姑娘”,所以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当然,在江湖中人看来,“天刀”不愧是“天刀”,看似溺爱女儿,实则是待价而沽,最终找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女婿,不算亏待了女儿,又使得辽东实力大增。 如今冯瑱并不在家中,只有冯珠在家中。这位冯家大小姐正在自己的闺阁中,坐在窗边,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远处的一池秋水。 冯珠最近有些闷闷不乐,只因前不久发生的一桩事情。虽然她今年才十八岁,但已经是待嫁之身,毕竟这个世道,不惑之年就做祖母的女子都大有人在,女子十六七岁成亲更是常态,年近而立之年还不成亲的才是异类。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愿在家中闷着,开始四处走动,由此结识了一位好友,来自潇州的玄女宗,两人相处不错,她便邀请人家登门做客,本来是好事,谁曾想会闹出了人命官司,连累她也被禁足在家中,不能离开半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二章 冯家小姐 如果死的是寻常人也就罢了,以冯家的权势自然可以轻松压下去,偏偏死的人大有来头,乃是上清张的嫡系子弟,同时那人还是与她定亲的未来夫婿,他此番来冯家,名义上是拜访冯寿这位世叔,实则是来商讨婚事的,结果却死在了冯家,于情于理,要给出一个交代。 江湖其实不讲道义,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罪魁祸首送出去,也就是冯珠刚刚结识不久的好友。偏偏她那位结识不久的好友也不是寻常人,出身玄女宗还在其次,毕竟玄女宗远在潇州,再加上玄女宗不比以前,实力衰微,还不能把冯家怎么样,可她还有一位兄长,乃是天下间有数的大人物之一,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清平先生,就连冯珠这位闺阁中的女子都听说过这位清平先生的大名,不过不是因为什么玉虚斗剑,而是因为他与那位秦大小姐的婚事。闺阁女子大多不喜欢什么天下大势,更喜欢风花雪月,冯珠也不例外。她读书也好,听些江湖趣闻也罢,最爱看些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以前她最喜欢的是“天刀”秦清和“白衣观音”白绣裳相恋不能相守的凄美恋情,后来又喜欢上了飞元真人和苏大仙子这一对,不过现在她换了目标,开始支持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羡慕两人的感情,幻想着自己日后也能如这两人一般,哪成想自己只见了一面未来夫君,转眼间就成了一具尸体。 冯珠万万没有想到,她的那位好友竟然是清平先生的妹妹,而且她还被正一宗的人给带走了,想到这些,冯珠就心乱如麻,既有几分愧疚,也有对自己未来前途的迷茫。 正当冯珠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你就是冯家小姐?” 冯珠猛地回头,就看到一个男子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面带病容,不时掩嘴咳嗽。 冯珠心中大为惊骇,要知道这座冯氏大宅可是守卫森严,她的闺阁更是处于大宅深处,休说是一个外人,便是许多府中奴仆都不能进到此中,此人能无声无息地来到此地,外面没有半点嘈杂之声,显然没有任何护卫被惊动,那就说明此人不是寻常人等。 冯珠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谁?” 来人没有回答冯珠的问题,而是双眼之中绽放出血红光芒,一瞬间,冯珠的视线之中只剩下这对血红色眸子,然后就人事不知了。 片刻后,冯珠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闺房之中,她赶忙检查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还是完好无损,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发现那人并未离去,站在不远处。 冯珠下意识地双手抱肩,“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潜入冯家大宅之后,发现冯家大宅之中设有阵法,这本不算什么,许多豪门大族都有这种手段,也在情理之中,可阵法却将整个冯家大宅的地气分割成一块一块,李玄都无法在无人之处以地气回溯整 个冯家大宅,必须要找到周淑宁和张世水起冲突的地方才能通过地气回溯当时的具体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只好寻找当事人,也就是邀请周淑宁来冯家大宅做客的冯家大小姐。 虽然李玄都不认得冯家大小姐,但他可以通过建筑布局来判定谁才是冯家大小姐,于是他很容易便找到了冯珠,并通过“众生入我眼”确定了冯珠的身份。 不过“众生入我眼”毕竟不是“他心通”,副作用较大,哪怕李玄都已经十分小心,冯珠还是承受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听到冯珠醒来后的问话,李玄都很理解她现在的心情,但他不打算与冯珠好好说话,屈指一弹,将一缕细微剑气打入冯珠的体内,立时让冯珠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需要老实回答我的几个问题,我便不会把你怎样。” 在李玄都的话音落下之后,冯珠只觉得体内的痛楚如潮水一般退去,不过刚才好似生不如死的感觉还是让她记忆深刻,赶忙点头,只怕稍有怠慢这人就要继续让她吃些苦头。 “很好。”李玄都道,“第一个问题,你认识周淑宁吗?” 正巧冯珠刚才正在想着此事,此时听到这个问题,一瞬间竟是福至心灵,脱口道:“你是清平先生?”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这个小女子竟是这么思绪敏捷,直接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也不否认,平静道:“那就是认识了,第二个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周淑宁为什么会与张世水起了冲突?” 冯珠已经认定了眼前之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清平先生,可与她幻想中的清平先生截然不同,她幻想中的清平先生玉树临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今日看来,此人不仅面带病容,而且这般冷酷无情,哪有半点君子的样子?女子思绪跳脱,在这一刻,冯珠竟是同情起那位未曾谋面的秦姐姐,嫁给了这样的人,就算不是整日以泪洗面,也是小心翼翼,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正当冯珠思绪纷杂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那一缕剑气又开始发作起来,她立时脸色一白,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赶忙把事情经过如实说了一遍。 李玄都听完之后,这才知道张世水为何要到岭南冯家来,眼前这位冯家小姐竟然与张世水定有亲事,张世水此来就是与未来的岳父商议婚事的。这也间接证明了当年冯家之所以能守住家业,应该得了正一宗的相助,由此两家结成同盟关系,并定下了儿女亲事。 根据冯珠自己所说,她事先并不知道张世水会登门拜访,恰巧她在这个时候邀请周淑宁登门做客,于是周淑宁和张世水在冯家大宅之中相遇了。两人显然是早就相识的,一开始还较为克制,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开始大打出手,并在转眼之间分出了胜负生死。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 答不置可否,“第三个问题,张世水是怎么死的?” 冯珠脸上顿时露出后怕的表情,“是被冻死的,整个人都结上了一层白霜,爹爹说这是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不过淑宁似乎也很惊讶, 没想到会把张世水直接置于死地,不过张世水也不是一个人,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老道士,直接把淑宁捉住了,然后就是正一宗来人,把淑宁和张世水的尸体一起带走了。” 说到这儿,冯珠偷偷望了李玄都一眼,委屈道:“我也帮淑宁说过话,可正一宗的人很凶,还找我爹告状,爹爹把我骂了一顿,把我禁足了。” 李玄都对于冯珠的这番“委屈”无动于衷,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周淑宁和张世水是在什么地方起冲突的?” 冯珠想了想,回答道:“是在花园里。” 李玄都道:“我会在此地设下禁制,外面的人进不来,你也出不去,禁制会在两个时辰后自行散去,你便安心留在此处好了。” 说罢,李玄都也不管冯珠是何反应,直接化作阴火遁去。 冯家的这座山庄其布局与修建在城内的府邸并无太大区别,自有法度,只是将一座天然小湖容纳其中,又以这座小湖为中心修建了庞大花园,遍植奇花异草,又湖水灌成溪流,形成江南小桥流水的园林景致。 李玄都出现在一处树丛之中,他之所以不问周淑宁和张世水到底是在花园的具体哪个位置起了冲突,是因为在他的感知中,花园的地气是连接一体的,并未被阵法分割,所以他只要回溯花园的地气就足够了。 不过李玄都并未立刻出手回溯地气,是因为此时的花园中还有一人。 花园是围绕小湖而建,此时的湖中飘着一艘小船,船上坐着一人,头戴斗笠,手持鱼竿,正在垂钓。 此人须发浓密,身材雄伟,身着宝蓝色常服,周身气机内敛,没有半点气机外泄,似乎就是个普通人。不过此时偌大一座花园中,不见半个花匠仆役,只有这一个垂钓之人,就显得十分不同寻常了。 李玄都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此人,也不怕此人发现自己的踪迹,委实是两人之间的境界相差太大,无论李玄都是以气机充斥此方天地,还是气机悉数内敛,都能起到的一叶障目不见五岳的效果。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垂钓之人已经察觉到天地发生了一丝极为细微的变化,就好似地动海啸之前的种种征兆,让他意识到一个极为强大的存在已经来到此地,但他却无法发现那个强大存在的半点踪迹。 不过垂钓之人并无半点惊慌之色,朗声道:“既然是贵客到访,何必藏头露尾?请现身。” 此人的嗓音不大,却响彻了整个花园。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显出身形,向那垂钓之人行去,道:“不速之客李玄都,不请自来,还望主人家见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三章 冯神通 舟上垂钓之人见到李玄都之后,没有托大到安然不动,将手中鱼竿放下,站起身来抱拳道:“原来是清平先生驾临,有失远迎。” 李玄都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阁下就是冯神通?” “正是。”冯神通不卑不亢道,“江湖上的朋友抬爱,称呼一声‘冯神通’,在清平先生面前,万不能当得如此称呼。” 李玄都问道:“阁下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来此?” 冯神通也不隐瞒,道:“当年冯氏险些因为地师而亡,对于地师自然要多加防备,所以冯某对于地师的手段也算多有了解,知道地师可以操纵地气,故而在那件事后,冯某就一直在这座花园中恭候地师传人。” 李玄都一挑眉,“阁下也认为我是地师传人?那么是否要找我这个地师传人报仇雪恨?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冯神通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淡然道:“冯某人还不至于迂腐至此,为了一个地师的名号就贸然招惹强敌,将家族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之中。” 冯神通的言下之意非常明白,如果地师传人根基不稳,修为不高,还未成长起来,那么他不介意报了当年的仇怨,可既然李玄都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就算不如当年的地师,也已经相去不远,那么他还是以家族为重,不会因为意气之争影响到冯家的传承和发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极为坦诚的说法,反而更能取信于人。 李玄都问道:“既然阁下没有想要报仇的意思,那么我想在此地以地气回溯当日之事,不知阁下能否行个方便?” 广个告,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冯神通脚下一点,离开小船,踏足岸上,说道:“可以,不过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清平先生成全。” 李玄都道:“请讲。” 冯神通道:“在下虽然是冯氏家主,但自幼好武,不说因武成痴,也相去不远,总想着会尽天下武学高手。只是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说老玄榜上有名之人,便是登上太玄榜之人,我也多半不是对手。今日难得遇到清平先生,只想请清平先生指点一二。” 李玄都问道:“有这个必要吗?” 冯神通道:“如果清平先生以长生境的修为出手,那么我自然不是一合之敌,可如果清平先生能压制修为,以天人境的修为出手,我也许能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想起当初在金帐王庭,他刚刚跻身天人造化境,澹台云就曾刻意压制修为与他有过一次交手。 李玄都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什么陷阱埋伏的痕迹,略微沉吟后点头道:“好。” 冯神通笑了笑,“虽然可能不大,但如果我赢了,那么请清平先生就此离去,不再踏足冯家半步,毕竟此地的地气记载的不仅仅是那一件事,还有我冯家的多年隐私,不好让外人得知,请清平先生谅解。当然,如果清平先生赢了,就是将这座花园送给清平先生,也没什么问题 。” 李玄都没有异议,道:“你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那么我也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出手,你用刀,我也用刀。” 话音落下,只见李玄都五指张开,从冯神通身后的湖水中飞出一汪清水,然后凝聚成一把水刀,李玄都右手握住手刀,左手轻轻抚过刀身,手掌所过之处,寒气凛然,凝结成冰。 李玄都手中多了一把冰刀,与他曾经用过的“冷美人”一模一样。 冯神通也取出了自己的兵刃,是一把厚背大刀,适合双手用刀,与秦家的单手刀截然不同。冯神通慢吞吞地说道:“久闻清平先生乃是博学通才,精通各家绝学,只是在下有一些不同见解。” 李玄都并不急于出手,“请讲。” 冯神通道:“万物贵在一个‘精’字,若不能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就算多练一百年刀法,也不能臻刀法之致极。” 李玄都只是轻轻摇头,又不说话,似乎是不屑与冯神通争辩。 冯神通脸色微沉,冷然道:“用心专一,乃凝于神,神凝始可意到,意到身合,才可言法,再从有法之境臻至无法化境,始懂用刀。若是有什么不对之处,还请清平先生赐教。” 李玄都轻笑道:“我以如此年纪跻身长生境,自然是少不了外力相助,想来这也是阁下瞧不上我的地方,觉得我只是运气好,空有境界,对于武学的感悟不过是寻常。可有句俗语,站得高看得远,既然到了那等超然境界,所见所闻所感,自是不同。打个未必十分恰当的比方,就好比是公门修行,从七品县令到一品公卿,眼界和格局是步步提升,那些一步登天之人,不能与步步攀升之人相提并论,可只要在绝顶上站得久了,自然会慢慢明白习惯,反而是那些还未登上高位之人不能相比了。” 冯神通问道:“清平先生究竟要说什么?” 李玄都道:“那就换个简单的说法,你的这个说法,换成家师来说,可以,阁下来说,就差些意思了。” 冯神通沉声道:“同样的说法,还要分什么人来说?” 李玄都晒道:“少年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中年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老年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试问,同样是山水,少年人所见山水与老年人所见山水,能否一概而论?如果不能一概而论,是否要分什么人来说?” 冯神通听明白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李玄都认为李道虚是看山还是山,已经是第三重境界,而他还停留在看山是山的第一重境界,就连看山不是山的第二重境界都未能触及,不足以与李玄都论道。这番话语自然比不得刀剑,没什么实在威力可言,但是对于冯神通来说,所造成的伤害更甚于直接砍他一刀。 冯神通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气,说道:“倒要聆听清平先生的高论。” 李玄都道:“世间万千法门,走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既然是殊途同 归,那么就可以触类旁通,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就如造船,仅是木匠,只能造一艘小船,那等纵横四海的战船,必须要各种工匠齐心协力才能建造。若是如你这般,一味求精求专,不知变通,就如只能造小船的木匠,与闭门造车何异?什么舍刀之外,再无他物,求刀之极致,试问一句,什么是刀之极致?天下之大,仅仅是这一把刀吗?” 冯神通猛地怔住。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你的天地只有这一把刀,那么这个天地未免太小,只能见自己,见不到众生,更见不到真正的天地。” 一番言语交锋,冯神通只觉得手中大刀沉重了无数倍,身上仿佛也被套了无数枷锁。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冰刀,“我在二十岁之前,觉得天下武学没那么多玄而又玄的东西,别跟我说你如痴如魔,也别跟我说你的师承多么博大精深,更不必说你下了多少工夫,用了多少心血,其实就是一胜一负,一生一死,赢了的人,活下来的人,那便是对的,站着的人才有资格说话,你说这话对吗?” 冯神通也是宗师人物,此时已经意识到两人的较量早已开始,在言语交锋之中,他彻底落入了下风之中,被李玄都牵着鼻子走,若是继续下去,恐怕李玄都不必出刀,他就已经败了。 冯神通定了定心神,说道:“自然不对。” 李玄都哈哈一笑,“所以二十岁之后,我便不再抱着这样的想法,所学皆为用。”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一刀劈出。 一瞬间,冯神通只觉得自己的天人合一状态竟是被这一刀生生打断。更令冯神通感到惊讶的是,李玄都的确没有用出超出天人无量境的修为。江湖中常有人骤然得了一身修为,却不能发挥出十成的本事,比如上官菀就是,可李玄都刻意压制修为,以长生境的感悟驾驭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足以发挥出十二成之力,每一分修为都能发挥到极致。 这一刀很慢,所以让冯神通有足够的时间稳定心神,可就算如此,冯神通还是感觉自己在这一刀面前没有任何闪躲的可能,已经被这一刀死死锁定。 这就是老玄榜上顶替地师居于正中的清平先生? 这便是地师传人!? 冯神通怒喝一声,踏前一步,整座花园竟像摇晃一下,随其步法,一刀横削而出,没有半点花巧变化,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刀,大巧若拙,对上了李玄都的一刀。 双刀相触,冯神通身形一晃,向后倒退三步。 李玄都立在原地不动,淡笑道:“你可知我为何安然不动?并非我所用修为要强出你,而是因为我用了神霄宗的‘无极劲’,而你一味用刀,刀法固然厉害,竟是不逊于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可就算是‘天刀’,尚且要辅以‘太上忘情经’和‘宇之术’,难道你比‘天刀’更为高明?” 这番说辞,倒像是前辈指点后辈的修为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四章 道可道 冯神通不再与李玄都口舌之争,专心运刀,刀势既威猛无伦,又隐含轻灵飘逸,让人觉得他能把这两种极端相反的刀势揉合为一,本身便是个让人难以相信的奇迹。 李玄都的应对倒也简单,就是简简单单一刀劈下,任你刀起刀落间,藏着千变万化,让人无法掌握其来踪去迹,却也挡不住李玄都的这一刀。因为这一刀中蕴含了巫阳传授的“宙之术”,使得冯神通的出刀速度变得极为缓慢,甚至冯神通的思绪都随之迟缓。 转眼之间,冯神通已经落入极为凶险的境地之中,冯神通忖必死,奋起全力连出三刀,这三刀全不留后势,充满九死一生之势,而李玄都只是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运用“宙之术”,竟是被他挣脱开来,不过破开“宙之术”之后,冯神通的刀势也是强弩之末,再无余力对李玄都反击。 李玄都握着冰刀缓缓后退,横刀身前。 冯神通三刀之后,全身上下白气蒸腾,长笑道:“痛快!痛快!不愧是清平先生!” “痛快吗?”李玄都淡淡一笑,屈指在刀身上轻轻一点。 天地间骤然响起滚滚雷音,冯神通受到气机牵引,脸色骤然一白,喷出一口鲜血。 李玄都缓步前行,弹指不停,“此乃‘慈航普度剑典’中‘大慈雷音剑’,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冯神通强压下一口鲜血,身形飘然而起,第一次主动进攻。 李玄都干脆不以刀硬接,而是伸手去捉,直接以五指握住冯神通的手中之刀,锋锐难当的刀芒瞬间便将将李玄都的五指指肚切割开来,只是还不等鲜血流淌,就已经愈合,如此反复,始终尚不得李玄都分毫。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此乃‘漏尽通’,是我早年所学,不是长生境之后所学,而我也还未证得地仙之体,也算不得欺负你。” 冯神通怒喝一声,猛然抽刀,从李玄都的五指间挣脱开来,刀势如狂风,结成一张大网,朝着李玄都当头落下。 李玄都再举起手中冰刀,模仿冯神通的刀法与之对攻,竟是分毫不差。 冯神通大为惊骇,只是不等他开口相问,李玄都已经说道:“此乃‘太平青领经’,也是我的根本之法,可以化用万法。以我的修为,模仿阁下的刀法,也是不难。” 冯神通起初还不相信,连出九九八十一刀,结果李玄都也连出九九八十一刀,分毫不差,让冯神通不得不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玄妙功法。冯神通也发现李玄都的模仿其实似是而非,许多细微处的用力技巧,与他并不相同,可无奈李玄都另有其他弥补手段,力大势沉,让他根本无缝可寻。 最后一刀之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开,李玄都手中冰刀因为是他以长生境修为所凝聚,所以此时还是完好无损,反倒是冯神通手中的厚背大刀,已经被生生崩开了一个缺口。 李玄都淡然问道:“还要比吗?” 冯神通丢掉手中的厚背大刀,又取出一把刀锋薄如蝉翼的单手刀,身形前掠,手中长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化为八,没有强弱之分,难以分辨真假,结成了天罗地网。 李玄都将手中冰刀丢掷出去,化作漫天寒气,“听说淑宁就是在此地以‘寒冰真气’将正一宗的张世水置于死地,正巧我对玄女宗的‘玄阴真经’也有所涉猎,就请领教我这‘寒冰真气’如何?” 冯神通只觉得一股酷烈的寒意袭来,让他根本躲无可躲,不仅在刀身上凝结了一层白色寒霜,而且还让冯神通感觉到一股寒气疯狂朝自己体内涌来,先是让他体内的气机运转凝滞,继而他体内气血也有了被冰封的趋势。 冯神通脸色一变,趁着自身还未被彻底冻结,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连斩八刀,或快或重,或阴柔或阳刚,将毕生所学和领悟尽数融入了这八刀之中,其中又暗合八门金锁之势,将还来得及渗入体内的寒气通通挡下,同时开始全力运转气机,化解体内寒气。毕竟李玄都只是用了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以冯神通的修为也能化解。 待到冯神通将体内的寒气全部化解之后,发现李玄都并未趁势追击,只是负手而立,问道:“还要比吗?” 冯神通叹了口气,手中长刀低垂,“不比了,无甚意思。” 李玄都问道:“什么叫‘无甚意思’?难道阁下嫌弃李某人所学太少?” 冯神通望向李玄都,“清平先生所学之广,恐怕只逊色于当年地师,不愧是地师传人,只是清平先生与地师一般,都非极于武道之人。” 李玄都问道:“此话怎讲?” 冯神通道:“对于清平先生而言,所谓的武学也好,各种神通也罢,都只是工具罢了,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武学一途在清平先生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如果有朝一日,它对于清平先生无用了,我想清平先生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舍弃。” 李玄都听到冯神通的这个说法,不由笑了一声,“因为我与地师都并非是舍本遂末之人。” 冯神通目光一凝,“以武入道,可证大道,清平先生居然认为武道是‘末’?” “难道不是?”李玄都反问道,“武学也好,法术也罢,之所以前人留下这些,难道不是为了一个‘用’字?武人学武,或是为了防身,或是为了杀人,或是为了行侠仗义,或是为了强身健体,亦或是争勇斗狠,甚至是欺压旁人,这都是目的,几时听过有人为了学武而学武的?方士学法,或是为了降妖捉鬼,或是为了招摇撞骗,也未听过有人为了学法而学法的。所以武学本身就是工具,也谈不上什么大道、天道,我也实在想不出,学武与天有什么相干?太上道祖三千言,可有半点神通可言?倒是你们这些所谓的武痴,非要将其拔高到什么近乎于道的地位,实在可笑。若是武学也可称之为大道,那么火炮也是大道,炮口之下,即是道理。” 冯神通面皮骤然涨红,已经是动了几分真怒。 李玄都平静道:“什么是大道?太上道祖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祖也好,圣人也罢,所说的无一不是治理天下之道,若能有天下下太平之法,此即是大道。” 冯神通伸手指着李玄都,却又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道:“我来此并非与你争论这些道理,我要知道那日的真相,我现在能否回溯此地的地气了?” 冯神通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是被李玄都气得不轻,过了片刻方才说道:“愿赌服输,清平先生请自便。” 说罢,他径直离去,只留下李玄都在这花园之中。 李玄都也不在意冯神通的态度。只因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是以前的紫府剑仙,也许与这位冯家家主还有些共同话题,便是想酒逢知己千杯少也不是不能,可如今的李玄都,还真就是将功法神通视作小道。 在冯神通离去之后,李玄都来到湖面,蹲下身去,以双手触地,开始回溯地气。 因为此事刚刚过去不太长的时间,所以李玄都不必回溯太深,而且李玄都也没兴趣去看冯家的各种隐私之事。 很快,李玄都便看到了周淑宁的身影,她在冯珠的带领下,正在游览此处花园,两女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不多时后,有一名侍女匆匆行来,对冯珠说了什么,虽然地气回溯没有声音,但李玄都也可以推测出应该是有人找冯珠,冯珠向周淑宁告罪一声,随着侍女匆匆离去,只剩下周淑宁一人在花园之中。 便在这时,张世水也来到了花园之中,同样是孤身一人,没有其他人相配,虽然是初秋天气,但张世水还是手持折扇,轻摇折扇,走走停停,似乎正在赏景。很快,张世水和周淑宁在花园之中相遇了。 看两人的神情,显然已经认出了对方,而且有些惊讶,不过两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且不说两人并没有深仇大恨,就是玄女宗与正一宗的关系,两人也不会一见面大打出手。 两人交谈了几句,便要错身而过。 可就在这个时候,异变陡生,张世水突然转过身来,对周淑宁说了什么,紧接着周淑宁也停下脚步,转身怒视张世水,看她的神情,已经是十分恼怒。 此时的张世水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面带轻佻之色,又说了什么。周淑宁勃然大怒,也是忍无可忍,直接一掌朝张世水打去。 张世水好似根本没有半分修为在身,不躲不闪,被周淑宁这一掌打在胸口,立时身上结了一层寒霜,直挺挺地向后倒在地上。 周淑宁则是看着自己的手掌,满脸震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五章 以死谢罪 read2();这一幕有三个蹊跷之处。第一点,是谁派遣侍女把冯珠支开,从而造成了周淑宁和张世水独处的局面?第二点,张世水的前后反差为何如此之大?虽然地气不能记录声音,但从周淑宁的反应上也可以推断出一定是极为伤人的言语。最后一点,周淑宁不过是先天境修为,与张世水相差无多,就算张世水不曾防备,生受了周淑宁的一掌,至多就是重伤,万不会被一掌置于死地,更何况张世水身上应该还有护身宝物,从周淑宁最后看自己手掌的反应来看,显然这一掌的威力也是出乎周淑宁的意料之外的。 如此三点,基本坐实了李玄都等人先前的推测,这本身就是一个局。 李玄都再次催动地气,回溯到周淑宁和张世水刚刚相遇的时候。 一开始,两人的神态和反应都没什么问题,关键是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李玄都放缓了地气回溯的速度,整个画面也随之变慢,李玄都凝神望去,只能隐约看到张世水的鬓角发丝轻轻摇晃了一下,似乎有微风拂过。李玄都也不能十分肯定这是不是线索,毕竟回溯地气不等同身临其境。不过就在这缕微风吹过之后,张世水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变,转过头来开始挑衅周淑宁。 李玄都改变了一下自己的视角,转到周淑宁的身后,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周淑宁出掌打向张世水的过程,就在周淑宁出掌的一瞬间,李玄都发现周淑宁的衣衫有了轻微的鼓荡,李玄都再次停下地气回溯,倒退回周淑宁出掌的前一刻,然后放缓地气回溯的速度,使得两人的动作变得极为缓慢,而周淑宁衣衫的鼓荡轨迹也变得十分清晰。 这一刻,李玄都看到周淑宁的衣衫后心位置出现了一个淡淡的掌印,好似一只无形之手在周淑宁的后心位置轻轻按了一下。这个掌印只是出现了十分短暂的一瞬,然后就消失在衣衫的鼓荡之中,接下来就是周淑宁一掌打在张世水的胸口上,以中掌位置为中心,无数寒霜迅速蔓延开来,转眼间,张世水已经是满身白霜,然后一声不吭地直挺挺向后倒去。 李玄都退出地气回溯状态,打算先去解决第一个疑问,是谁派遣侍女把冯珠带走,张世水又为何会独自一人来到花园之中。 这座山庄因为不是修建在城内的缘故,所以占地极大,由近百个大小院落组成,这些院落暗合阵法,紧密相连,又自成体系。冯神通作为家主,居住在正中的主院之中。冯珠的闺阁距离冯神通的住处不远,李玄都再次回到冯珠的闺阁之中。冯珠此时正坐在床上怔怔出神,被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李玄都吓了一跳,“你、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没有废话,直接问道:“那日是谁派侍女来寻你的?” 冯珠先是一怔,随即就明白了李玄都说的是哪一天,“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玄都道:“你不必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只需要回话就够了。” 冯珠吃过李玄都的苦头,不敢怠慢,说道:“是爹爹派人找我。” 李玄都本以为是另外有人也牵扯到了此事之中,没想到还是着落在冯神通的身上,对于李玄都来说,倒是省事了。 李玄都的身形再次消失不见,直接出现在冯神通的主院之中。 冯神通似乎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来,此时的正院之中竟是不见旁人,只有冯神通一人。李玄都感觉有些不对,将神念扩散至整个山庄,发现除了父女两人和少许仆役护卫之外,山庄中再无他人。 李玄都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迈步走进正堂,道:“看来阁下已经安排了身后之事。” 独坐在正堂中的冯神通淡淡一笑,“是不是身后事,要取决于清平先生。我索性直言了,我虽然久居岭南,但对于中原的局势也不是全然不知。清平先生要执掌道门,有人不愿让清平先生执掌道门,两大派系产生了分歧,由此引出了争斗。其实,当初老天师飞升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一想,大势已定,儒门都不能如何,其他人还能翻起什么大浪?因此便放下心来。可等到八月份的时候,局势突变,张家那边开始催促小女的婚事,张世水更要亲自登门拜访,我这才察觉到我已经卷到旋涡里了。” 李玄都问道:“怎样的局势突变?” 冯神通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清平先生应该知道,当年地师也曾像今日的清平先生一般登门拜访,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地师自然也是有求而来,他想要我们冯家助他起事,当时还是世宗皇帝在位,朝局稳定,所以家父拒绝了地师,由此引来了大祸,地师指派属下对冯家发难,短短几天之间,就让冯家上下损失惨重,人心惶惶。到了此时,灭族也就在旦夕之间。” 李玄都道:“灭族谈不上,以我对地师的了解,他应该会留下一个傀儡帮他掌控冯家。” 冯神通点了点头,“清平先生说的是,不过与灭族也相差无多了。总之,对于我们冯家来说,已经快被逼到了绝境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天师出手了,帮助我们冯家打退了地师。可就算如此,家父还是死在地师的手中,算是地师的示威震慑之举,杀鸡儆猴。” 李玄都道:“于是此事之后,冯氏和正一宗结成了同盟的关系,或者说成了正一宗的附庸?” 冯神通摇头道:“不是正一宗,而是张氏,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与宗门无关。”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所以颜飞卿这些外姓之人都不太清楚这里头的事情。” 冯神通又点了点头,“小女与张世水的亲事也是在那个时候定下的,两家由此结成亲家。可我们都心知肚明,冯家和张家之间的关系不同于秦家和李家的关系,秦家和李家是势均力敌,可冯家是弱于张家的,要受张家的庇护,其中牵扯甚深,很难一言说清。” 李玄都道:“所以张家要你配合他们的时候,你无法拒绝,只能听令行事?” 冯神通道:“是。” 李玄都道:“然后你安排你的女儿冯珠结识了周淑宁,又让冯珠邀请周淑宁来这里做客,最后促成周淑宁和张世水在花园中见面?” 冯神通道:“是。” 李玄都道:“做这件事的时候,你就已经料到我会亲自过来,所以提前疏散了家人,免得我一怒之下效仿当年地师,将冯家上下屠戮一空?” 冯神通沉默了片刻,还是答道:“是。” 李玄都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审视着冯神通。 冯神通不与李玄都对视,继续说道:“我很明白,清平先生不是寻常人等,更不是孤身一人,背后有辽东秦家的支持,在清微宗中有很深的势力,慈航宗、玄女宗也都倾向于支持清平先生。那些人对清平先生发难,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清平先生的支持者必然会反击,闹到这种地步,双方迟早要决一死战。那个时候,身在局中之人,谁也脱不了干系,谁也逃不出去。” 李玄都凝神沉思了片刻,少顷,倏地又望向冯神通,“所以你已经是萌生死志,希望自己能死在我的手中,为此还提出跟我比武的要求。因为只要你死了,张家便无法再苛求冯家太多,我也消了怒气,转而去集中精力对付张家,顾不得你们冯家,那么冯家就算是安全靠岸,从这个旋涡中脱身了。” 冯神通叹了口气,“壁虎断尾,虽然断了一条尾巴,但性命保住了,过段时日,尾巴还能再长出来。所谓的家主,不是脑袋,而是尾巴,死了一个家主,还会有第二个家主。当年家父用一死答复了地师,今日我也用自己的性命来给清平先生一个交代。” 李玄都也叹了口气,“你说自己是武痴,我却没有瞧出半点,心肝肺都是软的。” 冯神通从椅子上缓缓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李玄都行了一礼。 李玄都道:“我不要你的性命,你是否愿意随我去云锦山大真人府作证?我可以许诺,事后保你一家平安。” 冯神通摇了摇头,“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在下愿以一死面对清平先生,面对张家当年的大恩。”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你就不怕我对冯家下手?” 冯神通道:“江湖上都说清平先生是个公义之人,不会祸及无辜。” 李玄都问道:“那么你的女儿呢?她如今也在山庄之中。” 冯神通平静道:“牵涉到此事之中的,只有我和小女两人,任凭清平先生处置,这也是她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李玄都想起闺阁中还对一切茫然无知的冯珠,“真是狠心呐,张家赔上一个儿子,你们冯家赔上一个女儿,你要她和张世水做一对阴间夫妻吗?都说不知者不罪,何以至此。” 冯神通沉默了。 李玄都说道:“蝼蚁尚且贪生,还是让她再找个好人家嫁了。” 说罢,李玄都化作点点阴火消散,只剩下冯神通一人。 许久之后,冯神通沉默不语地取出一把长约一尺半的短刀,用手掌一寸寸地抚过刀身,清亮如水的刀身映照出他的面容,然后冯神通双手握住刀柄,将这柄短刀缓缓地送入了自己的心口之中。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六章 远赴雪山 read2();李玄都离开了冯家,但还无法确定具体是谁出手在幕后操纵了此事。 便在这时,宫官的飞剑传书到了。李玄都打开传书,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手娟秀字体,秀而不媚,与江湖中人对宫官的印象很是不同。 李玄都托宫官问的事情,宫官已经向张鸾山问明白了。当年老天师保下了濒临灭族的冯家,冯家为报答张家,向张家许下诺言,如果日后张家的当家人有求于冯家,无论是什么事情,冯家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老天师在世的时候,从未对冯家的提过任何要求。在老天师飞升之后,张静沉就成了张家的家主族长,这也是冯神通为什么说他无法拒绝张家的要求。想来冯神通不惜一死,也是存了与张家两清的心思。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由暗叹张静沉的短视,人情就像威胁,只有在未说出口的时候,才是最有价值的,只要说出了口,那么就会迅速贬值。经此一事,冯家与张家离心离德已成定局,就像秦素说的那般,崽卖爷田不心疼。当年老天师张静修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才积攒下这些情分,就这么被张静沉挥霍出去了,老天师天上有知,不知是何等心情,是否会后悔将张静沉从镇魔台上放了出来。 便在这时,李玄都携带的“水中月”有了反应,李玄都挥袖召出“水中月”,荡漾起层层水波,继而浮现出宁忆的面容。 不等李玄都开口相问,宁忆已经主动开口道:“紫府,我已经找到‘帝释天’的藏身之处,不过阴阳宗的人也跟了上来,我一人无法应付。” 李玄都正在忧虑如何应对张静沉等人的发难,冯家一行也没有太大收获,宁忆的这个消息可以算是难得的好消息了。李玄都立刻说道:“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宁忆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病?” 如今的李玄都仍旧是脸色苍白,满面病容,不过因为一直在思虑周淑宁之事,竟是暂时忘却了各种病痛的折磨,摆了摆手,“不妨事的。” 宁忆知道李玄都这是心意已决,所以也不再多说什么,中断了联系。再有片刻,李玄都面前的“水中月”开始放大,渐渐化作一座门户,其中氤氲着一层水光,波光粼粼,隐隐可以看到另一边的景象。 李玄都径直走进这座门户之中。在李玄都进入其中之后,“水中月”所化的门户开始迅速缩小,最终只剩下一点,消失不见。 本该洁白一片的雪山中,此时满是血迹,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一名萨满教的萨满倒卧在白雪之中,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从口中不断喷出浓郁的血腥气,此人全身上下满是血污,甚至还残留着一些同伴的内脏碎片。除此之外,皮肤之下无数静脉向上凸起,就像一条条青色小蛇,甚是骇人。 此时他已经动弹不得了,在他不远处站着一人,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血迹,唯有手中宝刀上有血珠滚动,沿着刀锋滑至刀尖,然后顺着刀尖滴落白雪之中,砸出一个个深红近黑的凹陷。 此人正是宁忆,不过他根本没去看已经濒死的萨满,而是望向正从山脚向自己所在半山腰位置飞掠而来的许多人影。 便在这时,李玄都从宁忆身后不远处的门户中迈步走出。 李玄都环顾四周,“这就是大雪山?” 宁忆的目光仍旧盯着那些正在迅速逼近的身影,回答道:“正是,翻过这座山就是大雪山行宫。” 李玄都这才发现他和宁忆正在雪山的背阴面,那么大雪山行宫就是在雪山的朝阳一面了,然后他看了眼正在朝山上飞掠而来的阴阳宗高手,这些人面容枯槁,不似活人,应该是剑奴之流,如果结成“太阴剑阵”,虽然未必能把宁忆如何,但拖住宁忆一时半刻还是不难,肯定还有其他阴阳宗中人藏在暗处,伺机而动,宁忆孤身一人,定然难以应付。 以前李玄都对于剑奴知之不多,如今他将“太阴十三剑”修炼大成,已经彻底知晓剑奴的玄妙。如同“蚀日大法”或者“吞月大法”等手段,夺人修为,或多或少都有与自身修为冲突的隐患,无论是何种化解之法,都算不得高明。不过剑奴之法被地师结合皂阁宗的功法改进之后,不吸收活人气机,而是吸收死气,人死之后,万事成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气是一种极为纯粹的怨气,只是与活人的气血阳气冲突,而剑奴处于半死半活的活死人状态之中,对于死气并不排斥,甚至可以转死为生,所以剑奴可以通过吸纳死气来达到活人修炼的效果。这也是阴阳宗中有许多套“太阴剑阵”的缘故。其中最顶尖的一套“太阴剑阵”已经脱去体魄的束缚,介于虚实之间,被地师炼化入“阴阳仙衣”之中,也就是那十三道剑影。 李玄都屈指弹出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球。 一瞬间,这些阴阳宗剑奴直接湮灭无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似从未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一般。 李玄都道:“打草惊蛇,王天笑和上官菀多半是不敢露面了,我们去大雪山行宫。” 宁忆也有些被这一幕震惊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这是先天五太神通?” “此乃‘太易法诀’。”李玄都随口说道,“是我的先天五太。” 宁忆虽然没见过地师亲自出手,但也从旁人的描述中知道一二,只觉得李玄都出手的威势与地师相差甚多,不由问道:“你应该没有出全力?” 李玄都“嗯”了一声。 宁忆心中释疑,主动走在前面,为李玄都引路。 大雪山行宫本是金帐大汗的行宫,当年道门长春真人曾经在垂暮之年远赴塞外,出铁门关,抵达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劝谏金帐汗王“敬天爱民、减少屠杀、清心寡欲”,被金帐汗王尊奉为“神仙”。由此,金帐中也有人改奉道祖。后来大雪山行宫被老汗送给了国师,国师在此经营多年,使得大雪山行宫逐渐成为萨满教的核心所在。 不过李玄都和宁忆要去的不是地面上的大雪山行宫,而是当年地师与国师联手开辟的那块养尸地,就位于大雪山行宫的地底深处,在国师身死之后,萨满教与地师彻底决裂,这片养尸地也成了萨满教的私产,拒绝阴阳宗之人进入其中。根据宁忆的查探,地师飞升之后,“帝释天”就来到此处养尸地开始沉睡。 如果是其他时候,时间充裕,李玄都也许会想些办法暗中潜入大雪山行宫的养尸地中,可如今八月十五中秋节已经不远,他还要赶回中原去云锦山赴会,时间实在不多,所以他决定直接打进去。 在宁忆的带领下,两人翻过雪山,见到了坐落在雪山朝阳一面的大雪山行宫,依山而建,通体洁白,与山同色,仿佛一座冰雪之城,其建筑风格与中原迥然大异,甚至与金帐的王庭也大不相同,而是颇有安西大秦国的风格。站在山顶向下望去,可见无数尖尖的塔顶,以及拱形的穹顶,各种建筑层层叠叠,此时霞光万丈,落在行宫之上,竟是使其绽放出一种圣洁气息,谁又能想到此地的下方有一座埋葬了无数尸骸的“万人坑”? 其实宁忆早已惊动了驻守在此的萨满,此时的行宫之中依稀可见无数人影在城墙上来回走动,整座城池的圣洁气息越发浓郁,一个半透明的蛋壳状光罩将整个行宫笼罩其中。 李玄都对宁忆说道:“阁臣,你留在此地,我一个人进去。” 宁忆不是那种婆婆妈妈之人,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李玄都咳嗽一声,身形凌空而起,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李玄都将手中的黑球向下方的行宫一丢,仿佛将一块巨石砸入湖水之中,只见行宫上方出现无数巨大涟漪,向外层层扩撒,原本光芒大盛的大雪山行宫变得忽明忽暗,无数光芒正在被迅速吞没,显现出虚空的黑暗。 当初徐无鬼攻打正一宗,云锦山上有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五十座道院,十座道庵,乃是名副其实的“道都”,这些宫观经过上千年的浸染沉淀,其中蕴含有不可以道里计的灵气,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便是以众多宫观为节点,连接云锦山八十一峰和三十六岩地气,远非寻常阵法可比,最终还是因为无人坐镇的缘故,被地师徐无鬼以一己之力从内部攻破。 大雪山行宫孤立于大雪山上,国师已经身死,自是无法与大真人府的阵法相比,笼罩大雪山行宫的光罩很快便被“太易法诀”腐蚀出一个寻常天井大小的缺口,李玄都身形一掠,飞入大雪山行宫之中。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七章 大雪山行宫 李玄都刚刚进入大雪山行宫,立时就有各种法术从四面八方打来,当真是地水火风涌动,只是李玄都身上所着的乃是“阴阳仙衣”,不说第一防御仙物,也是诸法不侵,李玄都任由各色法术落在自己的身上,尽皆湮灭。 然后就见十三道黑影从李玄都的身上跃出,也不结成剑阵,分别杀向四方。黑影没有实体,诡异莫测,根本让人无从察知其行踪轨迹,黑影所过之处,众多萨满要么是中剑倒地,要么是被黑影透体而过,瞬间化作枯槁干尸,其生命精气都被汲取一空。 为首的一名萨满曾经侍奉老汗,与受老汗邀请进入老汗金帐的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此时认出了李玄都,不过大雪山行宫地处距离中原数万里之外的大雪山,与中原江湖也没什么交集,而李玄都跻身长生境界尚且不到一月的时间,这里的萨满教高手还不知道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可就算如此,他们也知道自己不是李玄都对手,纷纷跃下城头,往行宫深处逃去。 大雪山行宫名为一宫,实则是一座城池,因为依山势而建,磊砢而筑,城内建筑不能像寻常城池那样整齐排列,只能将就地势,故而依山势层层上升,每登一层,分别以石阶和斜坡通接。因为李玄都是从空中进入城池,所以萨满教最开始是在最高一层的城头应战,发现不敌之后,就陆续向下层逃亡。 抵达最下层之后,还有位于地下的地下城,这是动用了十余万的奴隶才修建而成,不知多少人因此而死,死后就尸体就被丢弃在养尸地中,可以说这里每一寸都浸染着血腥和罪恶。 这座地下城十分坚固不说,而且规模庞大,四通八达,足以容纳数千人,其中更囤有大量粮食,机关重重,阵法众多,再加上汇聚于此的大批萨满教萨满,对于寻常人来说,当真是龙潭虎穴一般,就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贸然进入其中,也有饮恨于此的可能。萨满们逃入此地,一则是为了自保,二则也有诱敌冒进的意思,若是来敌贸然追击,那么他们就能借助地宫的地利优势,将来敌葬送在地宫之中。 一群萨满纷纷向地宫入口奔去,正合了李玄都的心意,他也不下死手,而是尾随在萨满们的身后,正好省却了他寻找地宫入口的工夫。 萨满们的修为有高有低,修为高的便走在了最前面,修为低的则是逐渐落后,然后逐一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 这种不能还手的追杀状态最是容易丧失胆气,这也是自古以来两军交战时很少有将领使用回马枪这一计策的缘故,因为只要稍不小心,诈败而退就变成了真正的兵败如山倒,溃军反而会冲散自己的阵型。 也有萨满发现自己逃无可逃之后,萌生死志,要与追杀之人拼死一搏,不求能杀死对方,只求能伤其一二,可这也是奢望。这些萨满们刚刚停下脚步,就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开始错位,下半身仍旧站 在原地,上半身却缓缓滑落在地,诡异的是没有任何鲜血内脏通过创口流出,仿佛被拦腰斩断的地方已经被彻底封住。 许多萨满并未在第一时间气绝身亡,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的同时,也看到了出手之人,正是那些神出鬼没的持剑黑影。一缕缕黑色雾气正不断从每一个已经死去或者将要死去之人的身上慢慢溢出,汇聚一处,然后被这些黑影吸入体内,而黑影们的气势又壮大一分,隐隐有了灵智,甚至还向他们的主人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缓缓退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当然,那些没有停下来准备死战而是一味闷头逃命的萨满们也不是就此逃过一劫,无非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黑影的速度远胜于寻常萨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些萨满的身后,手中同样没有实体的长剑高高举起,而那些正在逃命的萨满们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在这种追杀逃命的过程中,有一个说法,不必比敌人跑得快,只要比自己的同伴跑得更快就足够了。一名位置靠前的萨满就没有太多紧迫感,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恰好看到一把黑色长剑自一名同伴的颈间掠过。 黑色长剑所过之处,那同伴身上毫发无伤,然而面容枯槁,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萨满心中大惊,心知这位同伴虽然修为远逊于自己,但也不是庸手,此刻竟被斩于无声无息之间,可见这些黑影的可怕,更让人心生胆寒的是,那真正的强敌自从攻破行宫的大阵之后,还未亲自出手! 念及于此,这名萨满不敢再回头去看,开始奋力逃命。 在这种性命操于他人之手的恐怖压迫之中,落在最后的几名萨满是绝望,终于是心态崩溃,转过身来,再次开始无异于自杀的临死反击。 可让他们悲哀的是,他们甚至没能近身,就已经死在了好似凭空出现的黑影剑下。用出的各种法术,更是好似石沉大海一般,连个涟漪都没有。 很快,李玄都一路势如破竹地攻入一座位于最底层的大殿之中,刚好看到一块断龙石轰然落下,将通往地宫的入口彻底封住。那些跑得比同伴们更快的萨满们已经进入了地宫之中。 李玄都收回十三道剑影,伸手按在这块巨大的断龙石上,运转“逍遥六虚劫”,手掌所过之处,经过特殊处理而堪比金刚的断龙石开始化作细沙,伴随着好似蚕食桑叶的声音,断龙石很快便消失不见,显露出其后的向下地宫入口。 李玄都还未踏足其中,就感觉一股浓郁死气扑面而来,更胜于当年沉入地下的长生宫,几乎不逊于皂阁宗的“鬼国洞天”,由此可见,此地死人之多,已经到了一种量变导致质变的程度。 与此同时,“阴阳仙衣”上的十三道剑影开始不断扭曲,蠢蠢欲动,就像是饥饿的野狼闻到了鲜美血食的气息,已经是按捺不住。 李玄都一振衣衫,所有的黑影又都沉 寂下去,从饿狼变成了慑于主人威严的家犬。这也是“太阴十三剑”的可怕之处,不仅仅是心魔会反噬主人,炼制的剑奴同样会反噬主人,如果李玄都不是长生境的修为,就算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也很难彻底压服这些剑影,更不可能轻描淡写地将其压制。 这“太阴剑阵”并非“阴阳仙衣”自带的神通,而是地师将其炼化入“阴阳仙衣”之中。如今李玄都也可以将“太阴剑阵”强行抹去,再将自己的某种神通,比如说“星罗剑阵”,炼化入“阴阳仙衣”之中,但李玄都考虑到自己同样修炼用“太阴十三剑”,而且这套“太阴剑阵”乃是地师不知耗费多少心血才炼制而成,威力奇大,这才不曾将其抹去。 …… 这座地宫既然能被称为地下城,其中自然十分宽广,在地宫深处的一座华丽宫殿之中,三名年迈萨满齐聚一堂。 国师死后,萨满教中没有人能够接替国师的位置,于是萨满教从一人独尊变成了十位德高位尊的大萨满共治,若是有重大决定,由十位大萨满共同商议决定。 此时便有三位大萨满常驻于此,这几位大萨满个个老朽不堪,虽然身上衣着十分华丽,佩戴有各种灵气浓郁的佩饰,但仍旧遮掩不住身上散发出的腐朽气息。这种腐朽并非是身中“鬼咒”的朽坏,而是大限将至的衰朽,除非踏足长生境,否则注定难以挽回。 除了三位大萨满之外,还有就是一名率先逃入地宫之中的中年萨满,因为他的修为最高,所以与落在后面的萨满们拉开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李玄都还在地宫入口,他已经来到地宫的深处。 三位大萨满听完这名萨满的叙述之后,脸上也都露出震惊的神情,为首的一位白须大萨满问道“你确定那人是曾经造访老汗金帐的中原使者?” “我看得十分清楚,不会有错。”这名萨满在几分后怕之余,也有几分不解,“三位尊贵的大萨满,此人用的手段与地师十分相似,而且我们也发现了阴阳宗的人在行宫附近出没,难道是阴阳宗大举来犯?” 说罢,他又将那些诡异黑影出手的过程向三位大萨满描述了一遍。 三位大萨满之所以驻守大雪山行宫,正是因为他们年事已高,无一不是百岁高龄,不适合在外奔波,也正因为其年长,所以见识阅历丰富,远胜于寻常人。另一位黑须大萨满略微沉吟之后说道“这似乎是地师的‘阴阳仙衣’,据我所知,地师在中原树敌众多,‘阴阳仙衣’是须臾不能离身的。” 中年萨满仍旧迷惑不解,“难道此人是地师的传人?他又为何要攻打大雪山行宫?我们和地师之间虽然有仇怨,但应该是我们上门寻仇才对,他们为何主动出击?难道想要对我们斩草除根?” 三名大萨满对视一眼,白须大萨满叹息一声,“恐怕是为了‘帝释天’而来。” 。 s:///book/1/1490/789571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八章 攻入地宫 中年萨满有些云里雾里,可三位大萨满却是心知肚明,黑须大萨满问道“难道要将……交给他吗?” 一直不曾开口的第三位大萨满断然否决道“不可,这是我们萨满教能否重新掌控王庭局势的关键,不能交给此人。” 白须大萨满点头道“毕竟不是地师亲自降临,依仗着地宫,我们应该有一战之力。” 黑须大萨满也不再有异议。 三位大萨满下定决心之后,黑须大萨满取出一张人皮鼓,轻轻拍打了几下,片刻之后,陆续有萨满来都此处宫殿。黑须大萨满开始下达命令,准备全力抵御来敌。 这些萨满大多都有先天境和归真境的修为,着实不俗,再配合上经营多年的地宫和为数众多的属下,便是围杀天人境大宗师也不算难事。不过这还不够,第三位大萨满又取出一只骨钟,轻轻一摇,又有草原武士进入宫殿之中,单膝跪地。 这些草原武士虽然境界与萨满们相差无多,但无一不是人仙途径,气血旺盛,刚一进入宫殿,就让人感受到滚滚热气扑面而来,许多修为稍低的萨满,甚至隐隐感觉到被灼烧之感。 这也是草原和中原的不同,在中原,人仙途径和鬼仙途径都是稀少异类,以地仙途径之人最多,可在草原却很少有走地仙途径之人,要么是走鬼仙途径的萨满,要么是走人仙途径的武士,泾渭分明。 人仙途径的最大优点是不惧怕各种法术,最大的缺点是不能使用各种法术,不过这些武士的皮肤上绘着各色图腾,类似于道门的符箓,使得他们可以拥有简单的法术能力。 为首的是一名高大武士,身上披着重重的黑色甲胄,覆盖着全身上下,除了双眼的位置亮起两点猩红光芒之外,再无一丝一毫显露于外。 中年萨满知道这位武士其实并非活人,原本是一位在王庭之中位高权重的也先那颜,后来触怒老汗被处死,死后尸体就被秘密运送到了大雪山行宫之中。当时地师与萨满教还未决裂,刚刚联手建造了那座养尸地,便将这具尸体放置于养尸地之中,使其与那身盔甲融为一体,盔甲便如他的肌肤一般,根本不能脱下。按照地师的说法,这具尸体虽然距离“帝释天”差了许多,但是已经到了“大阿修罗”的层次,并且十分接近“阿修罗王”。 中年萨满并不了解地师所说的种种层级划分,但他知道这尊所谓的“大阿修罗”足以与大萨满相提并论,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白须大萨满取出一根白骨手杖,与国师的“长生杖”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双蛇环绕,只有单蛇缠绕,然后他举起手中的白骨手杖在“大阿修罗”的头顶轻轻敲击一下,“大阿修罗”双目中的红光骤然大盛,同时从盔甲的缝隙之间不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 白须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再有一年的时间,这尊地师口中的‘大阿修罗’就能晋升为‘阿修罗王’,就是对上伊里汗也不逊色太多,如果此时强行出战,受到什 么难以挽回的损伤,恐怕无望晋升‘阿修罗王’。” 第三位大萨满道“只要有了传说中的‘帝释天’,‘阿修罗王’就不算什么了。中原人有一句话,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白须大萨满点头道“那就这样。” …… 李玄都走在重重地宫之中,虽然地宫内的通道错综复杂,若是不熟悉之人第一次进入地宫,与置身于迷宫之中没什么区别。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地宫中的死气太过浓郁,他只要循着死气最为浓郁的方向前进即可,那里一定是养尸地,就算走入了死路,以李玄都的手段,强行打通一条通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地宫中的各种机关,甚至比不得唐家堡的暗器,自然伤不得李玄都分毫。 很快,李玄都来到一座圆形的大厅之中,此地显然是个交通枢纽,四通八达,连着十余条通道,李玄都便是从其中一条通道中出来。 就在李玄都走到大厅正中的一瞬间,整个大厅的地面轰然坍塌,铺设的方形地砖一块一块向下落去,显露出下方的漆黑深渊。与此同时,大厅连接的各处通道也都落下石门,使得此地彻底封闭起来。只是天人境大宗师就能御风而行,李玄都自然不会落下去,凭空而立,望向脚下深渊。 下一刻,深渊中涌出一抹深红之色,伴随着滚滚火气迅速上升,然后就见滚滚地火涌出深渊,使得此地变成一个封闭的“火炉”。 三位大萨满正通过一面镜子观看“火炉”中的景象,此时已经看不到那进犯来敌的身影,只是三位大萨满的神态异常凝重,没有流露出半分轻松神色。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地火开始渐渐衰弱,重新退回深渊之中,显现出来人的身影,竟是毫发无损,不说烧灼的焦痕,就是连发丝都没烧焦半分。 见此情景,三位大萨满的脸色一变,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就见那来敌抬头朝自己三人望来。 一瞬间,三人的视线中再无他物,只剩下一双血红的眸子,然后只觉自己的心跳不可遏制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是剧烈擂鼓一般,震得整个胸腔都跟着跳动起来。下一刻,三人齐齐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内脏的碎片。 虽然是以法术成像,但三人还是被李玄都发现了踪迹,然后循着无形的气机勾连,以“众生入我眼”隔空伤到了三人。 三位大萨满当机立断,立刻切断了法术,那面镜子砰然碎裂,无数碎片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去,撞击在宫殿内的墙壁、地面上,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不过激射向三位大萨满的碎片,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墙壁之上,瞬间炸裂成更为细微的齑粉。 李玄都环顾四周,按照死气浓郁的程度,来到一条通道之前,直接一掌将石门打碎,进入通道之中。 行不多久,李玄都终于是遇到了那尊“大阿修罗”,李玄都没想到此地还藏着这等物事,不过也谈不上如何惊讶,在他看来,这 尊“大阿修罗”与他在“鬼国洞天”中遇到的祁英相差不多,都是以天人境大宗师的尸体制成,从而继承了部分生前修为。不同的是,这尊“大阿修罗”的身上多了一层铠甲,使其在体魄强度上更上一层楼。 不过对于如今的李玄都来说,只要不是“帝释天”,那就算不得什么。 “大阿修罗”作为已死之人,没什么废话,直接就是朝着李玄都一拳打来。 此人生前就是一位可以也先那颜,在金帐王庭成名多年,纵然比起阿克顿、勒合蔑等人稍微逊色,但也相去不远,尤其擅长近身搏杀作战,伊里汗还未跻身天人境界之前,还曾向此人请教过人仙拳法。此人死后被炼制成“大阿修罗”,虽然没了灵智,也没了人仙拳意和庞大气血,但体魄反而是比生前更为坚韧,仅以纯粹的体魄力量而言,更胜伊里汗,这一拳打出之后,竟是风雷之声大作。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抓住“大阿修罗”的手腕,以“逍遥六虚劫”化解这一拳的恐怖力量,然后五指微微旋转,所过之处,甲叶被生生掀起,不过铁甲之下并非肌肤,而是透出黑青色的血肉。 到了天人境之后,对于自身修为的控制就已经十分精妙,故而才有“螺狮壳里做道场”的说法,讲究一个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出手之间肆意破坏是归真境才会做的事情。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出手之间当真是不见半点威势可言。反而是“大阿修罗”,没了神智和生前记忆,只剩下本能,自然谈不上太多技巧,出手之间的威势就十分骇人。只听他怒吼一声,震得无数碎石灰尘簌簌落下,音浪有若实质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许多藏于暗中的萨满和武士直接被生生震毙,侥幸存活的萨满武士也不乏被震晕过去之人。 可李玄都却是浑然未觉一般,反手一掌拍在“大阿修罗”的胸口上,直接将其拍飞出去,“大阿修罗”轰然落地之后,整个胸膛已经彻底塌陷下去,胸口位置更是留下了一个三寸深的掌印。 这一幕让藏在暗中伺机出手且还能保持清醒的萨满武士们看得瞠目欲裂,有人吓得肝胆欲裂,只想转身逃命,也有人从藏身之处跃出,按照原定计划向李玄都攻去。不过李玄都只是轻轻拂袖,便以无形气劲将这些人直接震死,死者不仅是七窍流血,只听得其体内“噼啪”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新春时节的鞭炮声音。 李玄都来到“大阿修罗”的身旁,又是一掌拍下,“大阿修罗”却是还有一战之力,已经起身,双拳朝着李玄都的胸口攻来。 李玄都左手五指伸张,接住“大阿修罗”的右拳,右手则是握住“大阿修罗”的左腕,然后往外一扯,“大阿修罗”的一条右臂竟是被李玄都生生扯断。 并非李玄都的体魄力量已经可以媲美澹台云或者巫阳,而是他早已用“逍遥六虚劫”从内部腐朽了“大阿修罗”的体魄,使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李玄都扯断一条手臂并不如何费力。 “大阿修罗”动弹不得。 。 s:///book/1/1490/789571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九章 养尸地 “大阿修罗”动弹不得,李玄都却不会留手,又是一掌拂在“大阿修罗”的胸口上,先前一掌是势大力沉的刚劲,这一掌却是暗藏玄机的柔劲。 “大阿修罗”中掌的地方并无什么异常,可一圈涟漪却震荡开来,使得“大阿修罗”体内响起一连串好似黄豆爆裂的声响,同时身上原本紧密排列的甲叶也哗啦作响。这股劲力逐渐扩散,从胸口到四肢,层层递进,所过之处,“大阿修罗”的体魄也承受不住,骨骼碎裂,筋肉撕裂,然后劲力又由内向外层层扩散,作用在“大阿修罗”的肌肤上,已经与“大阿修罗”融为一体似是鳞片的盔甲甲叶尽皆向上掀起,然后连根拔起,激射向周围的墙壁和地面,一时间乱石激射,坚硬无比的墙壁和地面被这些锋利甲叶切割得支离破碎。 “大阿修罗”不再披甲之后,显露出甲胄下血肉模糊的体魄,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入眼可及尽是青黑色的血肉,所谓的剥皮之刑也不过如此了,幸而“大阿修罗”已经是死人,自然也没有痛楚,只是因为周身骨骼尽碎的缘故,不能继续站立,软倒在地。 李玄都俯身伸手按在“大阿修罗”的额头上,再次用出“逍遥六虚劫”,然后就见“大阿修罗”双眼中的红色光芒渐渐黯淡,最终再无半点声息。 李玄都起身继续前行。 几乎就在“大阿修罗”被彻底击败的一瞬间,白须大萨满的脸色骤然苍白,惊声道:“此人是长生境!” 另外两位大萨满虽然震惊,但没有对白须大萨满的判断产生质疑,而是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白须大萨满苦笑道:“如果十位大萨满都在行宫之中,我们还能一战,可是仅凭我们三人,定然是不能正面力敌的。” 黑须大萨满迟疑着说道:“要不……我们让开道路?” 白须大萨满沉吟道:“只能如此了。” 第三位大萨满也不再反对,启动宫殿中的一座永久“阴阳门”,三位大萨满依次进入其中,离开了此地。 就在三位大萨满离去后不久,这座位于地宫深处的大殿便被人从外面击破,李玄都走入其中,环顾四周,“跑得倒是快。” 说罢,李玄都也不在此地过多停留,循着死气的方向,强行打穿一面墙壁,继续往养尸地所在的方向前进。 大雪山行宫的这处养尸地位于地宫的深处,原本也是地宫的一部分,当初地宫修建完成之后,许多修建地宫的工匠就被活埋于此,后来地师应邀来到大雪山行宫,选择养尸地的位置,最终选择了此处,大量奴隶的尸体被运到此地,以至于此处养尸地以血肉为泥,以白骨铺地,死气冲天,为此萨满教不得不设置阵法阻断死气外泄,堪称人间炼狱。 想要抵达养尸地,就是三位能在地宫中畅通无阻的大萨满,也要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地宫就像迷宫,道路曲折,需要走很多“弯路”,可李玄都不一样,他是一路直行,遇到什么阻碍就直接打穿,这样一来,距离大大缩短,他很快就来到养尸地之外。 养尸地与地宫之间隔着两扇堪比城门的巨大石门,石门有精致浮雕,不过浮雕的人物故事似乎与萨满教关系不大,李玄都对于金帐的历史不算特别了解,也不知道浮雕的含义,在巨大石门的两侧是两根立柱,立柱上有石质的火盆,其中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除此之外,并没有守卫,也许是守卫已经撤离,也许是因为此地死气太过浓郁的缘故,萨满教根本没有设置守卫。不管是哪种结果,李玄都都很好奇,“帝释天”到底是如何进入此地的,是闯入地宫后萨满教未曾阻拦?还是养尸地另有入口? 石门的另一边,还是大殿的格局,不过大殿极大,一眼望不到边际,以无数三人合抱的立柱支撑起穹顶,这些立柱之间的距离一模一样,使得整座大殿就像一张棋盘。不过如今已经无法看到大殿原本铺设的地砖,只有无数灰白色的白骨。 在大殿的深处,有一座血池,这才是整座养尸地的关键所在。池中的鲜血没有半点黑沉之色,仍旧鲜红,就好似刚刚离开人体,而不是放置已久。“帝释天”就浸泡在这座血池之中,随着鲜血浮浮沉沉,不似是溺水之人,倒像是个正在悠然泡温泉之人。 此时在血池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着黑色纱衣的中年女子,仅看其面容,似乎是不惑年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又气态端庄,带着几分佛门中人的安宁慈悲,与白绣裳有几分相似,站在白骨血泥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女子似乎也刚到此地不久,凝神望着血池内的“帝释天”,赞叹道:“真是想不到,竟然有人能将当年宗中前辈的设想变成了现实,这便是那位地师的手段吗?只可惜此人已经飞升离世,不能得以拜会请教,让人惋惜。” 虽然“帝释天”已经陷入沉睡,但毕竟是长生境的修为,无意中散发出的逸散气息也足以让寻常人难以承受,尤其是其中的死气,足以让草木枯萎,甚至是夺人生机。不过对于这名女子而言,却是算不得什么,仿佛只是清风拂面。 便在这时,大殿之中忽然响起轰轰隆隆的巨大声音,女子猛地转头望去,皱起眉头,难道是萨满教之人发现她偷偷潜入此地了? 女子明白,这是有人从外面开启养尸地才会发出的声音,那两扇堪比城门的巨大石门每次开启都要大费周折,闹出极大的动静,也从某种意义上杜绝了有萨满教中人未经许可私自进入养尸地的可能。 正当女子犹豫要不要逃走的时候,大门以一种比她意料中更快的速度开启,然后女子脸上的神情变为了震惊,因为只有一个人从两扇石门的缝隙间走入了养尸地,观其身上的衣着打扮,显然不是萨满教中人,而是中原人。 更关键的是,女子认得此人,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此人就是那日在玉虚峰上现身的长生地仙之一,被儒道两家之人尊称为“清平先生”。更在玉虚斗剑的最后一战中,胜过了另外一位长生鬼仙,帮助道门赢得了玉虚斗剑。 女子只觉得身子有些僵硬,尤其是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在门外略作沉吟之后,就强行推开了养尸地的大门,然后他在第一时间发现养尸地中竟然有其他人,而且不是萨满教的人,以其衣着来看,更像是中原人。 李玄都缓步上前,开口问道:“不知阁下是?” 女子在李玄都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口气,“在下兰玄霜,见过清平先生。” “你认得我?”李玄都继续走近女子,“我却是从未听说过阁下的名号。” 兰玄霜笑了笑,“我是个江湖散人, 清平先生没听说过我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行走极快,如缩地成寸,转眼间已经在兰玄霜的不远处,又问道:“那阁下为何出现在此地?” 此时两人已经相距不足三丈,兰玄霜嫣然一笑,忽然吐出一气。 一瞬之间,白骨和血泥之中生出一朵朵娇艳的花儿,颜色血红,花瓣反卷如爪,叶细长,顶生伞形花序。原本充斥在整个养尸地的死气开始渐渐变淡,妖娆的血红花朵连绵不绝地向大殿的四周边缘蔓延,形成一片花海,遍地血红,在白骨、血泥、血池的映衬下,显现出别样的美感。 李玄都并不惊慌,环顾四周,赞叹道:“《法华经》有云:’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普佛世界,六种震动。’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传说中生于忘川彼岸的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 “清平先生好见识!”兰玄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彼岸花的花海之中,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缥缈不定,让人分不清她的真实所在。 李玄都忽然问道:“不知阁下可曾婚配?” 兰玄霜显然没有料到李玄都会在这个时候极为突兀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回答道:“我已经孀居多年。” 李玄都道:“那我便尊称一声‘兰夫人’,夫人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我对夫人并无恶意。” 兰玄霜回答道:“清平先生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应该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小心一些总是没错,我这幻境伤不得清平先生,可如果清平先生真要取我性命,我如何是清平先生的对手?倒不如先发制人。” 李玄都笑道:“我明白了,夫人是在拖延时间,只是不知夫人还有什么后手?” 兰玄霜不再答话,下一刻,李玄都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已经不在养尸地之中,不过周围还是鲜红妖娆的曼莎珠华花海,而且花海更为广阔,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一直绵延到天际,而在花海的另一边,则是一条奔流的大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章 兰玄霜 此情此景,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传说中的忘川。 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分为界。忘川河水呈血黄色。忘川河上是奈何桥,桥头有孟婆守着,要想过桥就得喝下孟婆汤。世间凡人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李玄都对此却是不信,尤其他已经是长生之人,就更不信鬼神之说。这也在情理之中,本身就是长生不死的驻世地仙,哪里还会去敬畏鬼神,就算是仙人,也不再遥不可及,对于李玄都来说,不过是一步之遥。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忘川,李玄都也不认为有人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将自己拘拿到此地,所以眼前所见一切皆是幻象无疑。 李玄都挥袖一扫,以阴火在彼岸花的花海中烧出一条通路,然后大步向前,到了忘川河边,一跃而过,丝毫不在意传说中的弱水。法术的本质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李玄都秉持不信的态度,便安然无恙地越过了忘川,然后一路向前。 此时李玄都所见是一片荒原,仿佛亘古不变,空旷单调,满目荒芜。行走其中,甚至时间也被混淆,好似半梦半醒的刹那之间,又宛若转眼已是千年。只是李玄都紧守本心,丝毫不为所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李玄都本以为接下来就该是阴司冥府的戏码了,可当李玄都走近之后,却发现根本不是传说中的阴司冥府,而是一座客栈。 这座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一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挂在一根高杆上,迎风招展。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高杆就立在二层小楼的不远处,只是相较于分量极重的“太平”二字,这座二层小楼实在有些不起眼,白色的墙皮已经剥落大半,露出其下的青砖,屋顶上的黑瓦也已经残缺不全,显得颇为寒酸。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小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在这荒郊野外,能有如此一间客栈可供落脚歇息,对于过路的旅人而言,已是幸事。 李玄都望着这甚是熟悉的一幕,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步入客栈之中,没有看到青鸾卫的马匹,也没有看到那个坐在树墩上打瞌睡的少年,只有一只老到已经站不起身的土狗,正独自一狗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李玄都又特意看了眼旗杆,明显有断过的痕迹,又被人接上,甚至还用了木板加固。 李玄都不由笑道:“真是有心了。” 进到客栈大堂,却见一男一女,男子年轻,与沈长生有几分相似,女子年长,分明就是陆夫人。此时两人都在哭泣,哭声悲悲戚戚,让人闻之生悲。 李玄都侧耳倾听,原来是一个没了妻子,一个没了丈夫,只剩下母子二人扶持度日。 李玄都也算是经历了许多幻境了,从“玄都紫府”的考验,到儒门仙物的天下棋局,可谓是见多识广。他此时已经明白,兰玄霜之所以能将自己困于幻境之中,不是说兰玄霜的境界已经可以媲美李玄都,而是她借助了地利的优势,也就是整个养尸地所凝聚的庞大死气,这才勉强做到了这一点。换句话来说,此时李玄都对抗的不是兰玄霜一人,而是整个养尸地。 这样的好处在于,如果李玄都强行出手破阵,那么受到牵连的并非是兰玄霜,而是整个养尸地,这块养尸地很有可能会被李玄都直接毁去,同时因为此处养尸地位于地下的缘故,甚至有可能牵连地脉,导致整片地宫彻底坍塌。 这也是李玄都没有第一时间强行破阵的缘故,并非他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他想要知道兰玄霜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玄都一心二用,表面上望着幻境中的沈长生和陆夫人,同时也在感受周围的气息变化,在李玄都的感知之中,养尸地中的死气竟是在缓缓流逝,刚才尚不明显,现在死气渐淡,这才让李玄都发觉了不对。 对活人来说,泄去死气并非是什么坏事,反而还是好事,毕竟死气阴气天然与血气阳气相互克制,活人在这种充满死气的环境之中会受到一定的压制,若是修为不高之人,甚至还会受到伤害,所以正一宗中才有“分阴戟”的手段,就是如分洪一般泄掉过于浓郁的阴气。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玄都忽然想到了此地还有一尊“帝释天”,一下子便想明白了兰玄霜的用意了。“帝释天”已经不是活人,对于它来说,与死气属性相合,与阳气相斥,所以“帝释天”才会潜入此地进行沉睡。打个比方,养尸地对于“帝释天”来说就是一座温暖的房子,让他昏昏欲睡,然后逐渐进入梦乡,可如果泄掉死气,就等同是打开窗户,让屋子里的热气跑出去,温度下降,原本沉睡的人就会被冻醒。 那么显而易见,兰玄霜以幻境拖住李玄都的用意就是争取时间,让她能够有充足的时间泄去死气,以此唤醒正在沉睡的“帝释天”。显然她不知道李玄都能够操纵“帝释天”,所以存了让“帝释天”对付李玄都的想法。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李玄都不由赞了一声,“好机心!”然后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面令旗,轻轻一挥。 一瞬间,李玄都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起来,就像一幅画在火焰中焦黄、燃烧,最终化作灰烬。 幻境破灭之后,李玄都还是在养尸地中,兰玄霜就站在不远处,满脸震惊。她借助养尸地设下幻境,当然挡不住这位长生地仙的全力施为,可养尸地也该受到牵连才对,这样就会唤醒“帝释天”,甚至整座地宫都会坍塌,那么她就可以趁乱逃走,可她如何也没有想到,幻境破灭,养尸地却还是完好无损。 兰玄霜涩声问道:“这是……什么手段?” 李玄都只是举起手中的令旗。 兰玄霜望向令旗,恍然道:“原来是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传闻此旗中有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阵图’,的确是破阵的利器。” 李玄都收起“太平无忧”令旗,说道:“既然夫人知道‘太平无忧’令旗的玄妙,想来也是道门之人。” 兰玄霜苦笑一声,“方才冒犯之处,还望清平先生海涵。妾身出身于阁皂道的皂阁宗,于百年前陷于‘玄都紫府’之中,供陆吾神驱使,刚刚脱困不久。”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倒是应该称呼夫人一声前辈。” “不敢。”兰玄霜低眉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我不过是天人境界,清平先生已经是长生境,如何也当不起‘前辈’二字。” 李玄都也不强求,问道:“我对于皂阁宗的手段也算是略知一二,却不知道夫人方才所用的是何种功法,还想请夫人赐教。” 兰玄霜自知自己的性命就在眼前之人的一念之间,也不敢故意隐瞒欺骗,如实回答道:“此乃皂阁宗的‘曼珠沙华妙法’,传说彼岸花是忘川黄泉中的死者的执念所化,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所以这门‘曼珠沙华妙法’能够发掘旁人内心深处的执念想法,由此化作心魔幻境。又因为彼岸花只开于黄泉,是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以尸骸为花泥,所以如果能在阴气、死气弥漫的地方用出‘曼珠沙华妙法’,以尸体生出彼岸花,那么此法就会威力大增。我本以为在此地用出此法,能够拖延清平先生一二,没想到还是被清平先生随手破去。” 这倒是与李玄都推测的相差不多,至于藏老人一脉为何不会此法,应该是失传了,当年的皂阁宗称雄江湖,不可能只有三炼之法。 李玄都见兰玄霜有些紧张,心中一动,微笑道:“夫人不必担忧,我李玄都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不会滥杀无辜。方才的些许误会,我未曾损失什么,说开就好。正巧,夫人叫兰玄霜,名字中有一个‘玄’字,而我叫李玄都,名字中同样有一个‘玄’字,这大约就是你我之间的缘分,如果夫人不嫌,不必称我为‘清平先生’,可以称呼我的表字‘紫府’。” 兰玄霜这才知道这位清平先生的名和字,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玄都紫府”,不过人老成精,她也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请直言。” “与夫人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李玄都笑了笑,“不知夫人脱困之后,可有打算?” 闻弦知雅意,兰玄霜已经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暂时没什么打算,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李玄都不再兜圈子,直言道:“实不相瞒,皂阁宗覆灭之后,虽然有过一次重立宗门,但因为其逆势而为,又遭覆灭,其宗主更是被镇压在正一宗的镇魔井中。如果夫人有意重立皂阁宗道统,我愿尽绵薄之力,助夫人一臂之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一章 女冠子 人老奸,马老滑。这是一句老话,也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在江湖中,也许有行侠仗义,但行侠仗义至多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至于后续,通常是不管的。而重建宗门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其中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极为庞大,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拿出来,定然是有所求的。换句话来说,这更像是商贾的生意,把钱投进去,然后等着回报。 兰玄霜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也相信李玄都有这个能力,一位长生境高人,道门中真正掌握实权的人物之一,重建一个宗门并非难事,而且兰玄霜脱困之后,没有太好的选择,宗门已灭,甚至邪道十宗都已经各种意义上的四分五裂,有人缺席玉虚斗剑,有人与正道联盟,有人投靠儒门,邪道已然不是一个合适的立足之所,反而是趋于一统的正道,也就是道门,更适合作为存身之所。 关键是她需要付出什么? 兰玄霜沉吟了片刻,轻声问道:“不知清平先生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说道:“兰夫人知道上次皂阁宗复立,是何人所为?” 兰夫人问道:“是谁?” 李玄都道:“是地师徐无鬼,他帮助皂阁宗复立,又帮助自己的夫人成为牝女宗的宗主,连续扶持两代无道宗宗主,由此掌控了西北五宗。” 兰玄霜恍然道:“原来清平先生是要效仿上代地师吗?” 李玄都道:“是也不是,地师掌握了西北五宗是为了进取天下,我也有进取天下之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更多还是积蓄力量。” 兰玄霜道:“清平先生倒是坦诚,没有搬出什么为了天理正道的说辞,不似一些正道中人,满口仁义道德。” “看来兰夫人对于正道中人多有偏见。不过这都无甚紧要了,以后没有正邪之分,都是道门中人。”李玄都不甚在意道。 兰玄霜赞道:“清平先生好气魄。” 这倒不是兰玄霜昧着良心去故意称赞李玄都,而是的确带了几分真心,毕竟这么多年以来,正邪之争贯穿了整个江湖,如果真能消弭正邪之别,那么可真是足以流传后世的壮举了。 “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罢了,就算我不做,也有其他人来做。如果再早些年,就算我有通天之能,也断然做不成此事。”李玄都并无自得之色,“就是现在,道门也只是在表面上一统,内部还是派系而立,反对的声音同样很大。” 兰玄霜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无论大宗门,还是小门派,都少不得“勾心斗角”四字,而勾心斗角的目的则是争权夺利,道门一统这样的大事,不知涉及了多少人的切身利害,怎么可能和和气气,勾心斗角或是大打出手都在情理之中。 兰玄霜面色凝重,缓缓说道:“请先生详述。” 李玄都道:“当年我为了促成道门一统,也是为了自保,以及其他某些原因,组建了一个隐秘联盟,名为‘清平会’,取自‘一清天下还太平’之意,在清平会中,成员可以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以词牌名为代号,比如我的代号就是‘清平乐’,也是清平会的会主,现在我想邀请兰夫人加入清平会,不知兰夫人是否同意?” 兰玄霜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立刻答复。 李玄都也不急于催促。他的想法很明确,兰玄霜与世隔绝多年,与当世之间的各方势力几乎没有利害牵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一个底子很干净的人,又是天人境的修为,所以李玄都动了拉拢的心思。而李玄都提出帮她重立皂阁宗,干系重大,李玄都的目的是将兰玄霜纳入客栈的范畴,而不是仅仅局限于清平会中,只是此时还谈不上了结,所以要循序渐进,待到时机合适了,李玄都就会在帮助兰玄霜重立皂阁宗的同时,将她拉入太平客栈中。当然,如果兰玄霜有什么其他心思,李玄都只会让她止步于清平会的这个层次。 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剑秀山、北邙山、中岳、紫仙山都在中州境内,剑秀山就不必多说了,这是李玄都的立足所在,北邙山对应皂阁宗,中岳对应静禅宗,紫仙山对应天乐宗,李玄都扶持皂阁宗和静禅宗重立道统之后,中州的三大宗门就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形成鼎足之势。除了龙门府的整个中州都在李玄都的掌握之中,那才是真正的举足轻重。 按照李玄都、张静修、李道虚、秦清几人的初步设想,日后的道门一统,二十二个宗门的传承不变,包括佛道中人。增设一位大掌教,统领道门上下。大掌教不能实行继承制,不能以师徒、血缘、伴侣的关系进行继承,而是推选制,类似于上古时的禅让制。在大掌教之下,设有三十六位真人,大掌教必须出自三十六位真人之中,其中二十二位宗主占去二十二个位置,还剩下十四个位置,保留正一道大天师、地师、圣君、太平道大贤良师的称号,再占去四个位置,剩下十个位置则是留给日后道门中位高权重、德高望重且又不在二十二位宗主之列的人,毕竟大掌教麾下也应有直属之人。 选出大掌教之后,再有一人递补大掌教离开三十六位真人行列之后所产生的空缺,仍旧维持三十六人之数,同时再从三十六位真人中选出三位大真人辅佐大掌教,对应三清祖师,等同是副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的意志为先。也就是说,只要有一位掌教大真人支持大掌教,那么大掌教就不会存在被架空的可能。如果大掌教出现意外,在选出新任大掌教之前,由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也就是张静修、李道虚、秦清三人联盟的延续。如今的道门等同是大掌教之位空缺,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 如果李玄都能收复阴阳宗,再加上太平宗,那么李玄都就直接掌握了二十二个宗门中的五个宗门,大贤良师的称号可以归于李道虚,可李玄都却能继承地师的名号,算上盟友,秦素的忘情宗、秦清的补天宗、白绣裳的慈航宗,萧时雨的玄女宗,以及帮助颜飞卿重新担任正一宗的宗主等等,在众多助力之下,李玄都成为大掌教并非难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李玄都日后不能成为大掌教,成为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也是无可改变的事情。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如果兰玄霜不答应,那么一切休谈。 兰玄霜并不知道李玄都的各种布置和设想,但她敏锐意识到一点,既然道门一统又保留了宗主之位,那么宗主的身份在未来肯定是举足轻重的,她如果能够成为一位宗主,就算只是一个弱宗的宗主,也要比一个散人好上无数倍,哪怕是一个天人境的散人。以她现在的条件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这个机会,恐怕再也没有成为一位宗主的机会。如果道门一统的大势无法逆转,那么她就会一步慢则步步慢,尤其是没有明面上的正邪两道分歧之后,散人也不可能通过在两大阵营之间左右摇摆来渔利,必须要参与其中,才能攫取更大的利益和权力。 所以兰玄霜并没有思考太长时间,直接说道:“不知我该用什么词牌名?有没有什么规矩或者说法?” 李玄都道:“只要不重复就可以,已经有人使用的词牌名是:清平乐、清平调、临江仙、剑器近、金错刀、玉蝴蝶、撼庭秋、醉太平、如梦令、青玉案、浣溪沙、佛霓裳、卜算子、钗头凤。” 兰玄霜却是没有想到清平会的成员如此之多,如果这些人的身份实力都与她相差无几,那么这个清平会的实力已经胜过许多寻常宗门,尤其是有一位长生地仙坐镇的情况下,几乎不逊于一些雄霸一方的大宗门。 想到此处,兰玄霜不惊反喜,清平会的实力越强,越是说明她的选择没错,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谁不想要一个天大的靠山呢?进一步来说,如果谋取天下,那么岂不是从龙之臣?她此时再看李玄都,又多出几分敬畏,长生境的修为固然可怖,可这等手腕心机,却是让她有些佩服了。 兰玄霜认真想了想,说道:“大家好像都是用了三字的词牌名,没有人使用二字、四字或者多字的词牌名,我自然也不好例外,我便用‘女冠子’为词牌名吧。” 李玄都道:“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兰玄霜淡笑道:“正是这一首,我最喜欢最后三字。否则我也不会冒险进入‘玄都紫府’,以至于被困其中。” 李玄都这才问道:“还未请教夫人生平过往,不知夫人能否道来?好让我心中有数。” 兰玄霜看了李玄都一眼,嫣然笑道:“这是自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二章 皂阁道统 当年金帐汗国攻陷大晋的半壁江山,当时本就已经名列邪道十宗之首的皂阁宗顺势而为,在北邙山筑造“鬼国洞天”,使得万鬼朝宗,造就人间鬼国,宗内高手受此裨益,境界暴增,横压当世。 当时坐拥九位天人境和两位长生境的皂阁宗,几乎是所向无敌,甚至就是正道十二宗联手,也未必能敌得过皂阁宗,于是皂阁宗顺理成章地开始谋求一统江湖。而一统江湖,就要先一统十宗,早在宋政之前,皂阁宗就提出了十宗合一的说法,意图将邪道十宗合为一个宗门,皂阁宗的宗主即是圣君,然后再灭去正道十二宗,道门归一,那时的皂阁宗宗主就是整个道门的大掌教。 皂阁宗此举自然引来正邪两道的反对,当代地师和大天师先后三次会晤,结成联盟,最后在昆仑之巅的玉虚峰上,正道十二宗的宗主和邪道九宗的宗主悉数到场,双方歃血立誓,订立盟约,然后正道十二宗和邪道九宗,开始联手绞杀不可一世的皂阁宗。 这场正邪大战,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二十一个宗门对战一个宗门,曾经太玄榜上占据了半数席位的皂阁宗,虽然不敌整个江湖的联手,但是凭借北邙山的人间鬼国,还是可以勉强做到平分秋色,直到金帐汗国被大魏太祖皇帝驱逐,人道昌盛,鬼道凋零,鼎盛一时的皂阁宗最终轰然倒塌,两位长生境高手悉数陨落,九位天人境长老中,除了两人分别逃亡金帐汗国和海外婆娑州,其余也全部身死。 经此一战,皂阁宗算是彻底灭亡,唯有一名归真境嫡传弟子在机缘巧合之下流落至海外凤鳞州,得了机缘,跻身天人境,后又返回中原,当时正邪双方再次开战,其他九宗为了抗衡正道十二宗,这才帮助此人重建皂阁宗,也就是今日的皂阁宗传承,后来徐无鬼继承地师之位,又大力扶持皂阁宗。 严格来说,当年盛极一时的皂阁宗总共留下了三支传承,分别是金帐汗国、婆娑州、凤鳞州,藏老人这一脉是发源于凤鳞州,精通三炼之法,而兰玄霜则是出身于婆娑州这一脉。 众所周知,佛门就是起源于婆娑州,后来传入中土,故而又被称之为西方教,当年武宗灭佛,就曾有过“区区西方教岂能与朕抗衡哉”的话语。所以流传入婆娑州的那一脉皂阁宗传承,又融汇了许多佛门功法,不似凤鳞州这般“邪气”,反而是衍生出了“白骨观”等手段,领悟出佛门中欢喜无常、色空寂灭的玄机妙谛,已经逐渐偏离了当年皂阁宗的路线。这也是李玄都见到兰玄霜时,觉得她的气态与白绣裳有几分相似的缘故。 不过这一脉皂阁宗弟子从不认为自己是佛门弟子,毕竟在皂阁宗中还是有大量需要驾驭尸体的功法,与佛门理念实在不合。这也是兰玄霜用“女冠子”为代号的原因之一,越是在意什么,越是强调什么。 兰玄霜与宪宗皇帝同龄,祖籍岭南,不过从她父亲那一辈起,就离开了岭南,出海去往婆娑州,并在那里安家立业。兰玄霜在婆娑州长大,因为资质根骨绝佳,在五岁那年就被她的师父收为弟子。当时兰玄霜的师父已经是八十高龄,兰玄霜的师祖正是那位经历了皂阁宗覆灭并逃往婆娑州的天人境大宗师,这位皂阁宗的大宗师来到婆娑州之后,心灰意冷,隐姓埋名,并无开宗立派的想法,只收了一名弟子,不至于宗门绝学就此失传。兰玄霜的师父也秉持了这个想法,所以直到寿元无多,才动了收徒之念。 兰玄霜天资绝佳,二十岁那年就已经是归真境的修为,三十岁的时候跻身天人境,她的师父也不在这一年坐化离世。兰玄霜从师父的口中知道了中土的富饶和繁华,动了去往中土游历的念头,于是动身返回中原,想要闯出名头。以兰玄霜的修为,精通佛道两家功法,也算是一代宗师人物。可她刚到中原,太过大意,与人交手的时候被人认出了身上的一身所学乃是皂阁宗功法,一时间变成举世皆敌,被正邪两道的高手联手追杀,她虽然勉强逃脱,但也重伤垂死,最后被一名江湖散人所救。 这名江湖散人虽然境界修为远不如她,但在她养伤的时候,对她照顾无微不至,两人日久生情,结为夫妻。当时兰玄霜年轻气盛,虽然已经嫁人,但也从未想着什么相夫教子,而是在伤势痊愈之后生出了报仇的想法。不过她也知道,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是万无可能胜过如此多的仇家的,正巧她听说了关于“玄都紫府”的传说,于是又动了心思,作别丈夫,前往昆仑玉虚峰,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了“玄都紫府”之中,不过她没有徐世嵩那样的运气,不但没有寻到什么机缘,反而成了陆吾神的奴仆,供陆吾神驱使。 当时陆吾神正与开明六巫大战,陆吾神本尊被开明六巫的阵法所阻,无法进入五行洞天,只能派遣麾下的伪仙进入其中。也不知该说兰玄霜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她刚刚进入五行洞天不久,就遇到了开明六巫中最强大的巫阳,不过当时的巫阳并没有杀她,反而还给了她一个奇怪的果实,逼她吃下去。直到后来,兰玄霜才知道那个果实是不死树的果实,也是炼制长生药的原料之一,有延年益寿的妙用,不过被巫阳动了手脚,而且巫阳并不是只给了她一个人,而是给了很多人,又把他们这些人原样不动地送还给了陆吾神。 兰玄霜起初并不知道巫阳此举的用意是什么,直到陆吾神被重伤之后,他们才惊讶的发现,陆吾神留在他们身上的禁制竟是被解开了,而从未吃过巫阳果实的人,还是要受到陆吾神的控制,这才有了他们一行人逃出“玄都紫府”的事情。也正因为不死树果实有延年益寿的作用,他们离开“玄都紫府”之后,并未直接老死,兰玄霜只是老了十岁左右,到了天人境界,估算自己的大概寿元并非什么难事,按照兰玄霜自己的估算,她最起码还有一甲子的寿元,也就是说巫阳的不死树果实让她足足多了一倍的寿元。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只要跻身长生境之后,就不再有寿元的限制,长生之人担忧的还是百年之期,所以对于巫阳这些大巫来说,纯粹的延年益寿并没有什么意义,她们寻求的还是起死回生和对抗天劫,不死树的果实等同鸡肋,所以浪费些在凡人眼中看来珍贵无比的不死树果实,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兰玄霜进入“玄都紫府”的时候,还是宪宗皇帝在位,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天宝帝,中间历经了孝宗皇帝、武宗皇帝、世宗皇帝、穆宗皇帝四代帝王,可以说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的丈夫也早已死去,就算是活到一百岁寿终正寝,可两人相识的时候,也都已经三十岁往上,也就是说最晚在兰玄霜进入“玄都紫府”七十年后,她的丈夫就过世了,至今也有三十余年,所以她才说自己孀居多年。 听完兰玄霜的故事,李玄都解开了许多疑惑,那些不死树果实,应该是开明六巫的后手,想着有朝一日能通过这些伪仙来对抗陆吾神,只是谁也没想到,徐无鬼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局面,五位大巫身死,陆吾神重伤,巫阳飞升,那么这些后手也就用不上了,反而成全了兰玄霜等人,得以从“玄都紫府”中脱困。 至于兰玄霜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也与她过去的经历有关,当初她初入中原,正是因为皂阁宗的身份,才被人追杀,由此有了后来的种种遭遇。脱困之后,兰玄霜不知如今的形势如何,生怕重蹈覆辙,所以离开玉虚峰后,没有与其他人同行,更不敢贸然返回中原,而是独自一人在西域游荡,由此发现了“帝释天”的痕迹。 “帝释天”本就是地师以皂阁宗的手段炼制而成,兰玄霜又是皂阁宗之人,所以一路循着踪迹来到了大雪山。 这又解开了李玄都的第二个疑惑,“帝释天”到底是如何进入大雪山行宫下方的养尸地的,答案是挖进来的。 “帝释天”只有本能,感知到庞大的死气之后,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也就是地广人稀的西域,换成人口稠密的中原,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患。“帝释天”来到大雪山下之后,自然无法想到要通过大雪山行宫进入养尸地,而是直接徒手挖掘了一条地道来到养尸地中,萨满教自然也察觉到了养尸地中的异常,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凭空得了一尊“帝释天”,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机缘,自然不会将其驱逐,只是封堵了部分地道。如此一来,被封堵的地道就像个洞穴,谁也想不到会通往大雪山行宫下方的养尸地。 兰玄霜就是顺着“帝释天”挖出的地道进入到养尸地中的,因为萨满教封堵了部分地道,她又多花费了一番手脚重新打通地道,为了不惊动萨满教,她只能慢慢推进,所以来迟了一段时间,刚好与李玄都是同时到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三章 帝释天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养尸地内的沉寂死气突然如沸水一般翻腾起来,虽然肉眼难见,但如果以神念感知,就会发现滚滚死气如惊涛骇浪一般,来回激荡,如果是寻常人在此地,会在死气的浸染下直接化作活尸。 兰玄霜脸色一变,“是‘帝释天’醒了。” 话音未落,就听血池方向传来一声震天怒吼。 原本浸泡在血池中的“帝释天”因为兰玄霜的手段已经从沉睡中醒来。 道门典籍中曾有记载,旱魃出世,赤地千里。上古时候,天帝率部与九黎大战,天帝派应龙以滔天洪水围困蚩尤。蚩尤请来风伯、雨师,应龙的军队迷失在漫天风雨之中,黄帝又派了天女魃参战,魃身穿青衣,善用火焰,驱散风雨。天帝终于擒杀了蚩尤。应龙和魃建立了奇勋,但也丧失了神力,再也不能回到天上。应龙留在人间的南方,从此南方多水多雨。魃留居北方,从此北方多干旱,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们诅咒驱逐,称为“旱魃”。 “帝释天”虽然算不上旱魃,但也相去不远,离开血池之后,身上顿时燃烧起血红色的熊熊尸火。 所谓的尸火,实则就是死气燃烧,而尸体中死气又称尸气,乃是人体鲜血转生为死后所花,故而尸火燃烧时是为血红色,如鲜血一般,同时兼具了人仙血气的部分玄妙,对于各种法术有一定的克制作用。 这也就罢了,炼尸之法毕竟是有伤天和,如果造成赤地千里的灾祸,尸火就会化作阴火,此等阴火比之“太阴十三剑”的阴火更胜一筹,以业力为薪柴,等同是引发二次天劫,自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苦修道行,俱为虚幻,烧毁“帝释天”后,还会循着冥冥中的气机牵引,反噬其主。所以“帝释天”要慎用,不能滥用。 在“帝释天”释放出熊熊尸火之后,兰玄霜顿时感到神魂上一振灼痛质之感,继而心中有恐惧生出,幻象纷呈,心神晃动,难以自持,就好似普通人被鬼魅迷惑,心中恐惧越大,破绽越大,越容易被鬼魅邪祟所乘,生出种种幻觉,加大恐惧,然后破绽越大,幻境越发逼真,再次放大恐惧,如此不断循环,终究可以把人生生吓死。这也正应了法术的本质,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才会有胆大之人无惧鬼魅的说法,只要心中无惧,鬼魅便无机可乘。 兰玄霜身为皂阁宗的传人,哪里不会明白这个道理,没想到“帝释天”竟然自带“大恐怖”的神异,就好似一座以“帝释天”为中心并且可以随它移动的阵法,只要在它的身边一定范围之内。就会受到影响,如果心志坚定也就罢了,只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如果心中生出恐惧,就会被无限放大,而且相较于寻常鬼魅的手段,“帝释天”更为霸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寻常鬼魅是骗子,诱惑你动心动念,只要不动贪心,紧守本心,那么骗子就无机可乘。帝释天不一样,它是强盗,你动不动念都无所谓,直接硬抢,所以“帝释天”的“大恐怖”是你怕不怕都必须生出恐惧,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偏偏在“帝释天”醒来的时候,兰玄霜的的确确生出了几分惧意,便被“帝释天”的“大恐怖”迅速放大,几乎要心神失守。 兰玄霜不敢怠慢,急忙运转师传的秘法,自她的左掌之中生出一道黑色气息,自她的右掌之中生出一道白色气息,不过并非是道门的阴阳二气,而是死气和佛门的光明气息,两者围绕着兰玄霜循环游走,与道门的阴阳双鱼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兰玄霜这一脉皂阁宗传承兼修佛道两家之长,不过根本上还是以道门为主,道门讲究阴阳平衡,所以兰玄霜这一手只是改变了阴阳二气,可气机的运转方式还是未曾改变,蕴含道家阴阳和合的理念。 死气和佛门气息共同构筑成一道“防线”,好似在“帝释天”的大圆中又结成了一个小圆,一瞬间,兰玄霜便从“帝释天”的“大恐怖”影响中挣脱开来,眼前种种幻象尽皆消失,恢复了原本的平常心。 不过兰玄霜此举却引起了“帝释天”的注意,它立刻张口一啸,朝着兰玄霜吐出一口尸火。到了长生境以后,一切法门都会返璞归真,“帝释天”也是如此,此时他的尸火上凶厉之气不多,死气甚淡,可如果谁敢小瞧了尸火,沾染上一星半点,立时就会被尸火缠上,比“鬼咒”更为难缠,以宿主的血肉为薪柴,柴不尽,火不熄,终究是逃不过身躯朽坏的下场。 兰玄霜见状轻轻一叹,伸出右手的食指,只见在她的指尖上有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彼岸花,然后她拇指中指捏住,做拈花之状,同时她的脸上露出淡淡微笑。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正是佛门中“拈花一笑”的典故。 只见得尸火在兰玄霜的面前骤然停滞,然后化作点点火星,被兰玄霜指间的彼岸花悉数吸收。 李玄都见此情景,在心底赞了一声,兰玄霜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前辈,虽然没能跻身长生境,但是一身天人造化境当真是出神入化,就算比起白绣裳还稍有逊色,却也要胜过上官菀之流,大概与紫燕山人相差无多,且不说什么皂阁宗的道统,以后道门的布局,就是这身修为,也值得李玄都礼贤下士,主动拉拢一番。 只是如此一来,兰玄霜也彻底吸引了“帝释天”的注意。对于“帝释天”而言,自身气息形成的“大恐怖”也好,生前气血转化得来的尸火也罢,都不是它最厉害的手段,它当初之所以能在楼兰城中缠住秦清,还是靠着自己的强悍体魄。 “帝释天”身形一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正在缓缓消散的残影,本尊已经来到了兰玄霜的不远处,朝着她一拳打出。 兰玄霜对此也有防备,双手结成佛门的“尊胜宝瓶印”,在她身前凝聚出一尊法相。这尊法相与皂阁宗的“万尸大力尊”、“幽冥九阴尊”截然不同,是个女子形象,生有四条手臂,左右各二,这也与兰玄霜这一脉传承皆是女子有关。 女子法相身着白衣,脸庞分成两半。 左半边脸是女子面容,明艳圣洁,与白绣裳的观音法相有几分相似,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落,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 右半张脸却是森森骷髅,阴气森森,眼窝中燃烧着幽幽碧火,与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极为相似,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这尊法相正应了佛门“白骨观”中红粉骷髅的妙义,同时又保留了皂阁宗中的种种传承,可谓是玄机至极了。 这座法相显世之后,兰玄霜的表情变得无悲无喜,再无一丝一毫的恐惧。 “帝释天”的一拳直接落在法相之上,法相轰然震动,柳枝上的露珠洒落,彼岸花枯萎,白骨屠刀开裂,头骨酒杯中的鲜血晃荡溢出。 兰玄霜的脸色也随之一白。 任凭这尊法相如何玄妙,兰玄霜终究不是长生境,还是被“帝释天”以力破巧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兰玄霜能正面对抗“帝释天”,已经显现出她的不俗实力,到了此时,李玄都便不能继续坐视下去。 “帝释天”连续出手无功,不多的灵性本能让它生出了奴役,便要打出第二拳彻底摧破这尊法相。 兰玄霜的目光中透出几分绝望和懊恼。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唤醒“帝释天”的人是她,难道她才刚刚脱困不久,就要死在“帝释天”的手中了吗? 这可真是个笑话。 就在这时,“帝释天”忽然停下了即将出拳的动作,同时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下一刻,一道身影越过兰玄霜,一掌拍向帝释天。 帝释天向后倒滑退出近百丈,已经到了养尸地的边缘位置。 兰玄霜望向那个身影。 这便是清平先生的实力吗? 李玄都身影一闪而逝,再次掠向“帝释天”,又是简简单单一掌。 帝释天退无可退,想要反抗,却又被李玄都身上的气息死死克制,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无意识状态之中。 一声巨响,“帝释天”的额头上出现了清晰的五道指印,若非“帝释天”的体魄实在太过强横,换成旁人早已是脑浆迸裂。 s:///book/1/1490/791972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四章 重回北邙 “帝释天”矮了李玄都的全力一掌之后,没了声息。 兰玄霜则是陷入到一种震惊难言的状态之中,她已经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十分肯定“帝释天”是长生境无疑了,可“帝释天”却毫无反抗之力地败在了李玄都的手中,再加上在玉虚斗剑中败给了李玄都的“魔刀”宋政,已经是两位长生地仙败在李玄都的手中,难道说这位清平先生已经距离一劫地仙相去不远?可他才几岁?尚且不到而立之年!还有七十余年的光阴,难道说这世间要出现一位二劫地仙? 想到此处,兰玄霜思绪万千。 兰玄霜并不知道那位心学圣人的事迹,但她从师父的口中得知了当年皂阁宗的事迹,在皂阁宗最为鼎盛的时候,就拥有一位一劫地仙,同时也是皂阁宗的宗主,曾经依靠着“鬼国洞天”以一己之力大战包括大天师、地师在内的三位长生地仙还大占上风,如果不是最后正邪两道靠着蚁多咬死象的手段强行毁坏了“鬼国洞天”的根基,又有十余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从旁助阵,三位长生地仙永远也不可能胜过皂阁宗的宗主。一劫地仙尚且如此厉害,二劫地仙岂不是举世无敌? 兰玄霜先是震惊惶恐,旋即又是一喜。 她还有一甲子的寿元,这位清平先生还有七十余年的在世时间,也就是说,在她的有生之年之中,都能得到一位长生地仙,甚至是一劫地仙、二劫地仙的庇护,真是下半生无忧了。 李玄都还不知道兰玄霜此时已经将他拔高到了李道虚这等距离一劫地仙只有一线之遥的地步,其实李玄都距离李道虚还有相当的差距,且不说他和宋政的天下棋局,只说他和“帝释天”的胜负,两者的差距远没有到李玄都可以轻松胜出的地步,关键在于“帝释天”乃是地师炼制,并被地师贯注了他积累多年的神力,而得了“阴阳仙衣”的李玄都同样可以控制地师的神力,并以此克制“帝释天”,使其根本发挥出全部实力。 李玄都将气机灌注入身上的“阴阳仙衣”之中,使其阴阳变换,从阴面转为阳面。 只见李玄都身上的黑色鹤氅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李玄都轻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三朵莲花飞出,将“帝释天”团团围住。 并非李玄都想要吟诵青阳教的教义,而是这段教义口诀就是调动神力的关键,类似于咒语,李玄都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李玄都一只其中的青莲,青莲迅速扩大,化作一方莲台,“帝释天”自行跃至莲台之上,盘膝而坐,莲台慢慢合拢,又重新回到“阴阳仙衣”之上。 …… “帝释天”的意义重大,尤其是对于李玄都解决当前困境而言,更是雪中送炭,着实是非同小可,而李玄都还在“病中”,大雪山行宫毕竟是萨满教的老巢之一,实在大意不得。 宁忆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一直留在大雪山行宫上方的雪峰上,以防有变。 此时宁忆还不知道养尸地中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只是感受到下方大雪山行宫逐渐变得安静,甚至有些死寂,让宁忆感觉到几分不安。 便在此时,宁忆感觉到自己的“镜中花”有阵阵涟漪生出,他立刻召出“镜中花”,然后就看到了李玄都的面容 李玄都直接开口道:“阁臣,我已经成功收复‘帝释天’,你赶紧离开此地,小心阴阳宗的人。” 宁忆听到李玄都这话,心中大定,也不询问李玄都的打算,只说了一个“好”字。 李玄都道:“如果遇到了阴阳宗的人,不要犹豫,立刻使用‘镜中花’。” 宁忆点了点头。 李玄都不再多言,结束了这次对话。 兰玄霜就站在李玄都的身旁,好奇问道:“我们清平会就是通过这样的宝物相互联络吗?” “不是。”李玄都取出一道“小紫府”的符箓交给兰玄霜,“通过这道符箓能以神魂交流,每月一次例会。” 兰玄霜接过符箓,翻看了一下,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李玄都用出“天心诀”,就见他的掌间出现点点光芒,落在兰玄霜的身上,帮她治愈了方才面对“帝释天”时的伤势。 兰玄霜道了一声谢,问道:“会主,我们接下来去哪?” “不要叫我会主。”李玄都摇头道,“清平会并非一个公开的联盟。” 兰玄霜迟疑道:“那称呼你地师?” 李玄都无奈一笑,“我说过了,称呼我的表字‘紫府’即可,许多前辈朋友都是如此称呼我的。” 兰玄霜本来有些拿捏不准,此时听到李玄都第二次如此说了,终于确定李玄都并没有别的意思,便也不再坚持,说道:“那好,我就倚老卖老一回,称呼一声‘紫府’。” 李玄都道:“兰夫人,我说过要帮你重立皂阁宗的道统,自然不是戏言,如今距离八月十五中秋节还有两天的时间,我们可以先回中原,去曾经的皂阁宗的山门看一眼。” 兰玄霜对于上次被人追杀还是记忆尤甚,犹豫了一下, 轻声问道:“不会犯忌讳吗?” “不会有任何忌讳。”李玄都淡然一笑,“皂阁宗所在北邙山距离我的居处不远,在自家门口,应该不会有人来指手画脚。” 兰玄霜心中有了计较,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明白,他也是在中州境内,这也是他不怕自己耍什么花招的底气所在,毕竟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过事情也分成两面去看,如果她能重立皂阁宗的道统,那么两人就是邻居,虽说大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但还有一种说法,大树底下好乘凉,对于一个百废待兴的皂阁宗来说,还是后者更为实际,前者还是太过缥缈了。 两人没有从大雪山行宫离开,而是通过“帝释天”开辟出的地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养尸地,然后李玄都不惜耗费修为,以阴火遁法带着兰玄霜不断挪移,就如当初地师徐无鬼带着李玄都离开楼兰城去往昆仑一般。 进了中原境内之后,李玄都和兰玄霜才改为御风飞行,过凉州、秦州,进入中州境内,绕后绕过有万象学宫的龙门府,进入了北邙山的境内。 北邙山三十二峰,被皂阁宗和阴阳宗瓜分,不过自从上次讨伐北邙山之后,北邙山中已经没有宗门,尤其是地师通过某种手段将北邙山从少祖山转变为老祖山,大大损害了北邙山的根基,这也让其他宗门没有占据此地的兴趣。 兰玄霜还未真正进入北邙山,就已经察觉出不对,俯瞰着脚下的连绵群山,皱眉道:“此地的灵气十分稀薄。” 李玄都便将北邙山变成今日这般境地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又道:“凡事有利有弊,当初是皂阁宗和阴阳宗共用北邙山,如今三十二峰悉数归于皂阁宗,此其一。翠云峰上的上清宫及其一众附属建筑保存完好,原本是地师的居处之一,如今可以作为兰夫人的居处,不算委屈了兰夫人,此其二。皂阁宗的‘鬼国洞天’残骸还在,以此为基础建立护山大阵,连接三十二峰的地气,应当不逊于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另外,有一座长生宫沉入了地下,乃是前朝木勾真人的洞府,如果能将其重新发掘清理,也可以作为宗门根基之一。还有一座女帝留下的避暑行宫,其中有一只成了气候的树妖,夫人可以将其降服,做个帮手,同时将避暑行宫重新修缮,做私邸也好,充作公用也罢,都随夫人的意。” 兰玄霜虽然年岁极大,但其中百余年都是被困在“玄都紫府”之中,还真没享受过太多的人间繁华,此时听李玄都如此一说,心中大为意动,不说别的,就是那座地师留下的上清宫和女帝留下的避暑行宫,已经让她有些心痒。甚至她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翠云峰上的上清宫供奉道祖,作为宗门主殿正堂所在,避暑行宫则可以充作自己的私宅。 不过她也知道这些都离不开钱,为难道:“妾身被困‘玄都紫府’多年,身无余财……” 李玄都淡笑道:“无妨,第一,皂阁宗还留下了一部分金银,未曾被带走,第二,我既然要帮夫人重立皂阁宗道统,自然也会在财力上支援夫人。不过……” 兰玄霜问道:“不过什么?还请……紫府明言。” 李玄都道:“公器不可私用,我是太平宗的宗主,但太平宗并非我的私产,我可以通过太平宗麾下的太平钱庄借钱给夫人,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夫人要以皂阁宗的名义与太平宗定下一纸契约,日后皂阁宗兴盛之后,要还上这一笔钱。” 兰玄霜皱眉沉思片刻,点头道:“好。”  s:///book/1/1490/791972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五章 新成员 李玄都陪着兰玄霜在北邙山中走了一圈之后,便返回了剑秀山,他要为接下来的云锦山之行做最后的准备了。李玄都在离开之前,提前告知兰玄霜,如果不出意外,今天会有一场清平会的每月例会。 兰玄霜倒是有些好奇,所谓的清平会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不过在此之前,她还要把北邙山上下探索一遍。她首选的是翠云峰上的上清宫,这里不仅仅是阴阳宗的核心所在,还曾在此举办了道门盛典,三位掌教大真人就是在此地祭拜道祖天地。 兰玄霜穿过上清宫的正殿,见到了那座三层祭坛,方才李玄都陪她过来的时候,曾经简略介绍了祭典当日的情形,“玄都紫府”现世就是在敬天之后发生的。兰玄霜作为身在“玄都紫府”之人,已经隐隐猜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一点,开启“玄都紫府”并非是陆吾神的本意,陆吾神也没有这样的权力,因为陆吾神只是“玄都紫府”的管家,“玄都紫府”的主人有两位,一位是天帝,巫阳和旱魃都是天帝的属下,所以“玄都紫府”又名“帝下之都”。另一位就是太上道祖,结合玉虚斗剑之后太上道祖现世的情况来看,开启“玄都紫府”之人应该是太上道祖,而诱因就是这次道门一统,毕竟道门分裂多年,也该分久必合,太上道祖作为道门始祖,不会全然无动于衷。 至于太上道祖如何显圣,兰玄霜同样隐隐有所猜测。按照道理来说,飞升离世之后,与人间的所有联系就此断绝,不过也有一个例外,就是香火愿力,只要香火愿力足够庞大,大罗天仙就能凭借冥冥之中的联系操纵人间的香火愿力显圣,只是损耗极大,不能轻易动用。放眼天下,能坐拥如此多香火愿力的,也唯有三教之祖了。这也是各大宗门的默契由来,除开佛门传承的宗门,只要是道门传承,无论正邪,都要供奉太上道祖,然后才是自家祖师。 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兰玄霜这些人,离世多年,对于人间的形势不太了解,可在“玄都紫府”之中多年,对于这些密辛却是知之甚详。 兰玄霜缓缓登上祭坛,仰头望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在三教祖师这些圣人的眼中,众生皆是平等,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就像人看蚂蚁,蚁王与普通蚂蚁也没什么区别。 那么寿命只有一个月的蚂蚁是否太平对于人生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兰玄霜并非喜欢伤春悲秋之人,只是与李玄都同游北邙山的时候,发现这位清平先生的志向似乎是想要所谓的天下太平,且不说真假,就算是真的,对于求仙访道之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对于已经是长生之人的李玄都又有什么意义? 她想不明白。 如果她有长生境界,哪里会理会这些糟心事,逍遥快活不好吗?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就在此时,兰玄霜忽然感觉到李玄都送给自己的那道符箓开始散发出阵阵气机涟漪。 她取出符箓,略微犹豫了一下,身周绽放出无数彼岸花,将她的身形彻底隐去,然后才开始催动符箓。 一瞬之间,兰玄霜眼前的画面寸寸崩裂,无数碎片在她面前飞舞,碎片之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然后这些碎片又在她的眼前重新排列组合,变成一副新的画面。 这是一座殿宇,不知几许高,向上望去,竟是看不到穹顶。下方是层层叠叠的云气,同样不见其底。在殿宇正中位置是一座七层高台,每一层的高度都与寻常台阶相差无多,底座直径大概有七丈左右,每层递减,最高一层便只有方丈大小。在高台的三面环绕着十七个蒲团,高低错落有致,加上高台上方的一个蒲团,刚好对应十八楼之数。而在高台的最后一面是一尊巨大的太上道祖神像。 等到兰玄霜反应过来,发现这座宫殿颇为眼熟,她略微回忆后就想起来了,这不是七宝宫吗?难道说她又回到了“玄都紫府”之中? 便在这时,她对面的七宝台上出现了一道身影,并没有刻意遮掩面容,正是李玄都。 此时李玄都给她的感觉就像海市蜃楼,能看得到,却触摸不到,飘飘渺渺,似乎并不存在,又似是与整个七宝宫融为一体。 李玄都盘坐在七宝台上,然后把手稍稍下压。 兰玄霜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压下,让她也随之落座。 李玄都主动解释道:“这就是我们以神魂交流的地方,除我之外,所有成员都可以选择隐藏面容。” 话音未落,兰玄霜的面前自行生成一面水镜,兰玄霜发现自己此时笼罩着一层雾气,若隐若现,只能大概看出形体轮廓,至多分辨出男子和女子的区别,足以隐藏身份。 李玄都继续说道:“会中成员的身份很复杂,有各大宗门的实权人物,也有朝廷权贵,如果夫人想要更快重立皂阁宗的道统,也可以向他们求助。不过这些都不是无偿的,需要交换,至于值不值得,需要付出什么,就需要当事人自己去协商了。以夫人的境界修为,也未必要用钱或者物去交换,也可以通过做一些事情或为某些人提供一些帮助,来换取他人的帮助。” 兰玄霜闻言之后立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清平会的成员们都不是等闲之辈,李玄都把这些人集合在一起,当然不会是为了聊天喝茶那么简单,李玄都要借助这些盟友们的力量,同时他又担任了类似中间人的角色,为这些盟友之间的合作提供担保和保障。只是一点与她的猜测有所出入,那就是这个联盟略显松散,除了李玄都这个会主地位超然之外,其他人并没有等级高下之分,并非她想象中那种等级森严的组织。 不过兰玄霜有一种没有任何理由根据的直觉,也许清平会只是“太虚幻境”,“太虚幻境”只是一个遮挡,在“太虚幻境”后面才是真正的“玄都紫府”。现在,她也是清平会的成员之一了,只是触及到了“太虚幻境”,距离李玄都的“玄都紫府”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兰玄霜问道:“其他人呢?” 李玄都道:“还没到例会的时间,我只是提前与你交代一下。” 兰玄霜默然了片刻,问道:“这次例会的内容主要是什么?” 李玄都如实答道:“虽然清平会是一个联盟,但所有盟友的联系都在于我,所以每次例会的内容都是由我主导,这次的例会也是我的一件私事。” 兰玄霜心思急转,立刻问道:“如果我能尽绵薄之力,能否少还一些钱?”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回答道:“我可以做主免去所有利息,夫人只需要偿还本金即可。” 作为太平宗的宗主,李玄都当然可以让兰玄霜少还些钱,其实就算成了一笔坏账,以李玄都的威权也可以轻易压下,只是李玄都不想开这样的先河,用公家的钱来为自己牟利,虽说这次正一宗发难并非是个人恩怨,而是牵涉到整个道门的局势,但李玄都还是不愿意坏了规矩,所以只是给兰玄霜免去利息。 兰玄霜的父亲就是一位出洋的商人,她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明白借贷的规矩,利息是必须的,狠一点的“九出十三归”也是寻常,意思是借十成的钱,只能拿到九成,却要偿还十三成的钱。现在李玄都给她免去所有利息,等于是借十成的钱,拿十成的钱,还十成的钱,而她却能得到一个皂阁宗,因为北邙山三十二峰、上清宫、“鬼国洞天”、长生宫、避暑行宫都是白送的,实在是再划算不过,所以她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立刻表态道:“我愿助紫府一臂之力。” 李玄都微微点头,说道:“时间差不多到了。” 下一刻,大门轰然开启,然后就见一个个身影飘然出现,分别落座于不同的蒲团之上。最早的时候,不仅仅是面容模糊不清,就连体态身形也被彻底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一个人影的模样,甚至无法分辨男女。后来李玄都觉得这样不好,同时为了逐渐加强盟友们之间的联系,于是使得雾气变淡,可以从体态上大致分辨男女,以免在称呼上闹出什么笑话。 兰玄霜迅速扫视了一周, 发现并非所有成员都参加了这次例会,因为李玄都在她选择词牌名的时候曾经对她提起过所有的成员的词牌名,所以她可以轻易算出清平会成员是否全部到齐。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兰玄霜这位新成员,因为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如果原本无人的位置上有了人,那自然就是新的清平会成员。 不等有人开口发问,李玄都已经主动开口介绍道:“这是我们清平会的新成员,女冠子。” 兰玄霜也随之起身,向周围众人行了个江湖上通用的抱拳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六章 例会 清平会每月一次例会,上次例会还是在玉虚斗剑开始之前,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真正跻身长生境,可这次例会的时候,李玄都已经真正踏足了长生境,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同,当然不是李玄都直接显露真容,而是李玄都与七宝宫更为融洽,似乎已经真正融为一体,李玄都本人就是此方天地的枢机主宰,以至于李玄都已经无法被感知,或者是处处都是李玄都的气息。 这次清平会例会,除了“临江仙”张海石、“清平调”周淑宁缺席,其余人全部到齐。 秦素也在与会之人的行列之中,她先是看向李玄都,见李玄都无恙之后,又将目光转到了新成员“女冠子”的身上。无论是词牌名的选择,还是隐约可见的体态,都说明这位新成员是一名女子,这让秦素有些好奇,李玄都去了一趟岭南,又从哪里找了一位新成员?她倒是听说过岭南冯家有一位大小姐,可那位大小姐一则是年龄不大,影响力有限,二则是她与周淑宁之事有着直接的联系。以秦素对李玄都的了解,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冯家之人有什么牵扯的,除非李玄都想要让这位冯家小姐去云锦山作证,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让她加入清平会,所以秦素猜测这位新成员应该不是冯家之人。 于是秦素又着重观察了下这位新成员,立时发现了不同,这位女子成员的发髻样式明显是妇人的盘发,与未婚嫁的女子还是有着极大的区别,如果未婚女子梳了已婚妇人的发髻,是要闹笑话的,那么可以肯定,这是一位可以称之为“夫人”的妇人。 秦素不由开始联想江湖上有名的“夫人”们,首先是圣君澹台云,然后就是牝女宗的冷夫人,“鬼母阴姬”罗夫人,后两位都与地师有着夫妻之实,总不能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也把这两位给请回来了吧。 很快,秦素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已经知道宫官就在清平会中,宫官是冷夫人的弟子,也应该认识罗夫人,虽说众人在七宝宫中都被隐藏了相貌,但熟悉之人还是能通过一些细节判断身份。从宫官的反应来看,她并不认识这位新人,甚至没有半点熟悉的感觉,宫官的反应更像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那么就可以排除冷夫人和罗夫人的猜测。 至于澹台云,更不可能,秦素虽然觉得自己的未来夫君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不觉得现在的李玄都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请动那位圣君。 会是谁呢? 秦素虽然知道李玄都迟早会告诉自己,但还是想自己先猜一猜。 就在秦素观察打量兰玄霜的时候,兰玄霜也察觉到了秦素的目光,在打量四周的时候,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秦素。然后她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情,在清平会中,女子不少,甚至有点阴盛阳衰,其中有三位已经嫁人妇人,五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一位似乎是奉道的道姑装扮,打量自己的就是三位未嫁女子之一。 便在这时,李玄都说道:“有新成员加入,大家就各自报下名号吧。” 兰玄霜立刻收回了所有的思绪,开始专心观察清平会的成员,并根据各人的自报名号来分析各人的身份。 “浣溪沙”,三位未嫁的女子之一,应该是个小美人。 “玉蝴蝶”,三位未嫁的女子之一,年纪不大,小丫头一个。 “金错刀”,不仅是三位未嫁的女子之一,而且也是观察自己的那位,周围的人对待她的态度有些不同。除此之外,金错刀的意思是钱币,很有钱,会是太平宗的人吗? “剑器近”,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顾名思义,应该是个用剑的女子,难道是出自身清微宗? “如梦令”,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态度有些散漫,暂时看不出什么。 “卜算子”,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从词牌名来看,精通占卜,是阴阳宗?浑天宗?还是太平宗? “撼庭秋”,奉道的道姑装扮,应是道门中人,不能婚嫁的只有全真道,是东华宗?妙真宗?还是神霄宗? “佛霓裳”,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词牌名中有一个“佛”字,会是佛门中人吗?佛门中有女子又能嫁人的,只有慈航宗和真言宗了,不过真言宗是双修之道,并非真正的夫妻,似乎慈航宗的可能更大。 “钗头凤”,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暂时看不出什么。 八位女子之后,就是男子,只有两位。 “醉太平”,说话言简意赅,气态成熟稳重,很是可靠的样子。 “青玉案”,说话时字斟句酌,有些书生气,又有些师爷幕僚的感觉。 兰玄霜自己算了下,发现清平会最大的特点就是阴盛阳衰,算上李玄都,男子也只有三人,算上她自己的话,三个没嫁人的,五个已经嫁人的,再算上一个道姑,女子足有九人。虽然还缺席两人,但就算是一男一女,那也是十位女子和四位男子的格局。 如果不是李玄都一直恭谨守礼,兰玄霜都要怀疑李玄都是不是那种喜欢到处留情的人物,这偌大的清平会其实就是他的后宫。 其实李玄都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决定改变一下清平会的男女比例,如果他能安然度过正一宗这一关,那么他会邀请颜飞卿和张鸾山加入清平会,这样就是十位女子和六位男子,虽然差距仍旧不小,但已经不是那么悬殊。 就在兰玄霜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玄都开口道:“大天师张静沉邀请我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去云锦山大真人府,与他面谈解决关于我的义妹周淑宁失手打杀了他的族孙张世水一事,我已经答应下来,不知诸位有什么看法?” 关于此事,在座众人已经或多或少知道了经过,更有几人参与了其中,比如说宫官,她就做了一回中人,替李玄都向张鸾山询问了关于正一宗张氏和岭南冯氏的事情。 于是宫官第一个开口道:“这无疑是一场鸿门宴。” 李玄都点头表示赞同,然后说道:“可是不能不去。” 秦素直接道:“据我所知,此事与岭南冯家脱不开干系,冯家那边总要给个交代。” 李玄都因为行程匆忙,还没来得及把岭南之行的结果告知秦素,正好借着清平会这个机会说出来,“我去了冯家,也见到了冯家的本代家主冯神通,他承认此事是张家在背后指使,但不肯出来作证,并且以死谢罪,这就是他的交代。其实就算没有冯家之事,张静沉等人也会从其他地方着手发难,冯家不过是张静沉手中的一把刀罢了,既然冯神通已经死了,那么我决定不再追究冯家。” 听到李玄都的回答,秦素和苏云媗对视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 李非烟沉声道:“张静沉此举,也在意料之中,当断不断,必遭其乱。对于道门而言,张静沉就是个脓疮,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个道门身上的脓疮给挤了,免得日后病入骨隨,难以处置。” 石无月附和道:“我赞同,必须镇压张静沉。”然后她又看了宁忆一眼。 宁忆轻声道:“我可以在八月十五当天赶到上清府。” 兰玄霜一直在观察众人之间的细微动作,秦素和苏云媗的对视,石无月对待李非烟、宁忆的态度,都让她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些人之间其实是有联系的,甚至是相识熟悉的,这从某方面印证了她先前的猜测,也许清平会真的只是一个“太虚幻境”,在“太虚幻境”后面还藏着一座“玄都紫府”。 在宁忆直接表态之后,其他人也陆续表态,都是支持李玄都的决定。 玉盈法师欲言又止,李玄都抬手打断她,微笑道:“江湖事江湖了。” 玉盈法师顿时安下心来,继续保持沉默。 兰玄霜立刻察觉出不对,并作出了猜测和分析。江湖事江湖了,难道这位“撼庭秋”并非江湖中人,而是庙堂中人?能在庙堂上居于高位,又是女子,还是道姑,那么其身份就很好猜测了,不会是嫁入皇室的妃子之流,更像是出身于皇室的女子,而且不是县君、郡主之流,应该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因为只有公主才有资格奉道不嫁,如果与皇帝关系不错,还能影响朝局。没想到在清平会中还有一位公主。 宫官忽然望了秦素一眼,问道:“需要我传话吗?”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不必劳烦了。” 宫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宫官的这一眼同样落在了兰玄霜的眼中,兰玄霜这个百岁老人品味出些许不同的意味,“浣溪沙”对于“金错刀”有几分淡淡的敌意,“金错刀”似乎也知道“浣溪沙”的敌意,不过更多还是警惕和防备。这难免让兰玄霜想到了争风吃醋上面,那么两个女子为了谁争风吃醋呢?这个答案并不难猜。 李玄都最后说道:“既然大家都赞成我的决定,那么我们八月十五,在上清府相见,有劳诸位,李玄都先行谢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七章 醉仙楼 八月十五中秋节,本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可如今的上清府中却是一片肃杀气氛,半点没有团圆佳节的意思。街头上、客栈中常有江湖中人出没,而且不同于以往的江湖盛事,这些江湖人没有太多的凑热闹心思,更不是来交结朋友的,行色匆匆,偶尔驻足交谈,也都是神态凝重,就连嗓音都压低了许多。 造成如此局面的起因是前不久从大真人府中放出的消息,张氏一族的长房长孙死了,要知道张静修和张静沉兄弟二人都是无后之人,张静修一生未娶,这就不说了,张静沉虽然有过一个儿子韩邀月,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多,韩邀月的名字也不在张家的族谱之上,没有认祖归宗,更何况韩邀月已经死了。所以从事实上来说,张氏的长房就是张岳山这一支,张世水的身份不能等闲视之。 不过仅是如此,也算不得什么,当年大先生司徒玄策都能意外身死,李玄都、张鸾山、颜飞卿等人都能意外跌境,凭什么一个张世水就死不得?关键是杀死的张世水的人竟然是周淑宁,同样被视作玄女宗的未来宗主。 虽然周淑宁与玉清宁名义上是师姐妹,但两人年龄差距不小,类似于张静修和张静沉的关系,日后未必不能由师妹接替师姐执掌玄女宗。说白了,周淑宁是一个“以防万一”的人选,尤其是形势危急的时候,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宗门容不得一个年轻宗主慢慢成长,就需要平辈之人接任宗主。就拿这次的玉虚斗剑来说,如果萧时雨有什么不测,玄女宗又遭牝女宗的袭击,就应由石无月这位师叔来执掌宗门,与张静沉执掌正一宗是同样的道理。 这就有意思了,玄女宗的未来宗主杀了正一宗的未来大天师?且不说是不是失手,两人能大打出手这件事本就不同寻常,正道六宗的联盟,类似于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玄女宗和正一宗同是正道六宗,双方的传人却起了冲突,是否说玄女宗意欲反出正道六宗?还是说正道六宗的联盟已经支离破碎?如果玄女宗要反出正道六宗,必然要另投新主,那么新主是谁并不难猜。 果不其然,大真人府中放出的第二个消息很快就印证了许多人的猜测,新任大天师张静沉诚邀太平宗宗主清平先生李玄都前来大真人府,商议解决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件事已经逐渐脱离了个人恩怨的范畴,而是道门内部两大势力的一次较量,什么仇怨都只是个由头罢了。 对于此事,江湖上也有两种看法。 一种看法是张静沉借题发挥,因为老天师张静修飞升之后,大真人府在江湖上的地位必然会有所下降,原本三位掌教大真人的均衡已经被打破,最有可能顶替张静修位置的不是张静沉,而是后起之秀李玄都,张静修要以攻代守。 另一种看法是李玄都动手在先,因为李玄都崛起之后自成一方势力,以扩张的手段损害原本的几方势力是必然,正道四宗和辽东五宗分别是李玄都的“父族”和“妻族”,是盟友,不好轻动,所以李玄都只能从正道六宗的身上着手,在暗中拉拢慈航宗、玄女宗,正一宗的传统势力范围被不断侵蚀,张静沉在无奈之下不得不拼死一搏。 无论是哪种看法,都道出了此次争斗的根本原因,这是一次权利之争。 李玄都与兰玄霜从中州启程动身,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便到了上清府,此时城中的绝大多数客栈已经客满,唯独一座客栈例外,这座客栈与大真人府有些关系,也是正一宗用来待客所在,哪怕有空房,寻常江湖人也不能入住,也没人去找不自在,谁都知道这是给清平先生留的。 客栈临湖,景色极佳。李玄都和兰玄霜来到客栈前,但见飞檐华栋,楼头悬挂着某位大天师亲笔所题的“醉仙楼”三字,气派非凡。 两人走进客栈,就有一名伙计主动迎了上来,歉意道:“这位客官,本店已经被人包了,还请客观移步他处,实在抱歉。” 此地建筑格局颇为稀奇,二楼要比一楼大堂小了一半的面积,站在二楼可以凭栏望向一楼。 便在这时,有人凭栏而立,说道:“紫府,你来了。” 伙计显然认得秦素,能在此地开客栈之人,必然是消息灵通之辈,对于江湖上的许多事情不说如数家珍,也是有所耳闻,听到秦素口中道出“紫府”二字,哪里还不知道是正主到了,也不敢多言,赶忙退至一旁。 李玄都步入一楼大堂,道:“你们先到了?” 秦素还未答话,就听有人说道:“张静沉将此事通传江湖,我们早已知晓多时,就算紫府不曾联络,我们也要来为紫府助一助声势,所以都早早动身赶来上清府,其实紫府还在中州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到了。” 说话间,就见二楼上出现了许多身影,尽是与李玄都熟识之人,除了秦素之外,有石无月和宁忆,有苏云媗和颜飞卿,有李非烟和陆雁冰,还有玉清宁和沈长生,刚才说话之人正是陆夫人。 李玄都抱拳道:“有劳诸位,李玄都惶恐莫名。” “不敢当,不敢当。”众人纷纷拱手还礼。 陆雁冰道:“原来师兄有过联络之举,为何我不曾知道?难道师兄将我这个做师妹的当做外人不成?” 陆雁冰不在清平会中,李玄都也不好明言,道:“我让姑姑转告于你,若是你觉得怠慢,那我向你陪个不是。” 陆雁冰连连摆手道:“实是不敢当。” 寒暄过后,李玄都带着兰玄霜登楼,只见二楼上已经摆好酒席,众人或是两人一桌,或是三人一桌,唯独秦素独子一桌。 李玄都心知肚明,这是给他留下的,便坐在秦素身边的位置,并招呼兰玄霜坐在对面。 秦素见到兰玄霜已经有了几分猜测,试探道:“这位就是‘女冠子’?” 兰玄霜也是聪慧之人,立刻猜到了秦素的身份,“你是‘金错刀’?” 秦素含笑点头。其实她的身份在清平会中算不得什么秘密,且不说属于客栈的一众人等,世人皆知李玄都与秦素的关系,那么李玄都多半会把秦素也拉入清平会中,清平会中的女子虽多,但没有嫁人的就只有三个,联想到词牌名,已经很好猜了。 兰玄霜迟疑了一下,“冒昧问上一句,这位……妹妹与紫府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兰玄霜恍然道:“原来如此。” 秦素微笑道:“我姓秦,单名一个‘素’字,表字‘白绢’,叫我‘白绢’就行。” 说罢,秦素又望向李玄都,“紫府,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位盟友的?” 李玄都将他与兰玄霜相识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秦素听完之后,说道:“却是不能称呼姐姐了,我还是称呼兰夫人。” 兰玄霜微笑道:“这倒是无妨。” 本来兰玄霜还想问那位“浣溪沙”到了没有,不过知道秦素的身份之后,便很明智地把这个问题咽回去了。不管怎么说,她以后都要仰仗这位清平先生,得罪了他的夫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南风北风,不如枕边风,自古不变。 正在几人说话的时候,兰玄霜突然眼角瞥处,见一人悄没声的走上二楼,着石青色鹤氅,大袖飘飘,神情潇洒。 此人现身之后,原本还十分热闹的二楼顿时为之一静。 兰玄霜直接如临大敌,她认得此人,正是玉虚斗剑时儒门的第十战出场之人。而且她的境界修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线之遥,能够让她也看不透之人,必然是长生境的修为无疑了。 李玄都安稳不动,自顾倒了一杯酒,淡然道:“你来做什么?” 宋政背负双手,就在楼梯口站定,轻笑道:“受邀而来。” “受谁的邀请?张静沉吗?”李玄都望向宋政。 宋政道:“怎么,不可以吗?”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没有立刻说话。 李玄都不说话,自有人替他说话,石无月喝道:“这是我们道门自己的事情,你凭什么来?” 宋政望了石无月一眼,笑容和煦,“道门,难道我不是道门之人吗?还是说,所谓的道门一统只是一句空话?实则只是排除异己的手段和口号。” 秦素接过话头,“道门一统当然不是空话,紫府、家父还有大剑仙也曾诚心实意地邀请过圣君,毕竟圣君才是无道宗的宗主,也是西北五宗的盟主,只是不知宋先生出身哪个宗门?据我所知,圣君曾经说过宋先生并非无道宗之人,总不会宋先生已经拜在正一宗门下?” “阴阳宗。”宋政忽然说道。 秦素一怔。 宋政加重了语气,“阴阳宗上下已经奉我为宗主,我身为阴阳宗的宗主,我请秦大小姐答我,我到底算不算道门中人?”  s:///book/1/1490/793695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八章 言语争锋 秦素也是机敏之人,直望着宋政,说道:“宋先生说自己是阴阳宗的宗主,我倒要请教,可有凭证?总不能空口白话,说什么就是什么,今日是阴阳宗的宗主,明日是道门大掌教,后日就是天下共主了。” 宋政淡淡一笑,“秦大小姐这句话还真将我问住了。” “有就请拿出凭证,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其他多余言语。”秦素声调稍稍转高。 宋政收敛了笑容,“不愧是秦清的女儿,嗯,有点儿意思。” 秦素道:“宋先生是没有凭证了?” 宋政并不回话,扬起双手拍了一掌。 在他身后出现了阴阳宗的明官魏臻和诸葛錾,魏臻的手中捧着一柄长剑,此剑甚是奇怪,一面是黑,一面是白,对应阴阳,在剑锷的位置则是一个阴阳双鱼。诸葛錾手中持有一方小印,四四方方,上白下黑,上雕刻有烛龙,人面龙身,口中衔烛,传说烛龙在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睁眼时普天光明,即是白天;闭眼时天昏地暗,即是黑夜,故而烛龙是为对应阴阳的神兽。 宋政这才开口道:“秦大小姐问我有没有担任阴阳宗宗主的凭证,你给秦大小姐讲一讲。” “是。”魏臻轻接一句转而大声说道,“此剑名为‘阴阳法剑’,是阴阳宗历代宗主的佩剑。此印名为‘天阳地阴烛龙印’,则是阴阳宗历代宗主身份的信物,持此物者即是阴阳宗的宗主。” 秦素微微一怔,望向两名明官手中的剑印,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很快又收敛了,转望向宋政,“这就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我却是从未听说过。” 宋政道:“秦大小姐是否听说过并不重要,关键它们能够证明宋政的身份,这就足够了,而且宗主传承毕竟是阴阳宗的自家之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宋政稍微顿了一下,朗声道:“除非清平先生真正做了大掌教,以大掌教的身份来垂问此事,否则宋某已经不需要再解释太多。这样回答,不知秦大小姐认不认可?” 秦素心思急转,越是这个时候,她反而越是冷静,双目与宋政对视,“可是‘阴阳仙衣’又该怎么解释?” 宋政也算是阅女无数之人,牙尖嘴利的女子也见过许多,可像秦素这般的女子,宋政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反而被勾起了兴趣,甚至是被激起了斗志,若不是李玄都和秦清实在不可小觑,他都想出手掳走这个小美人,然后两人慢慢计较一番。 宋政微微一笑,说道:“‘阴阳仙衣’是地师传承之物,清平先生得了‘阴阳仙衣’,便是得了地师传承,就是新任地师,这没什么好争辩的。可地师是地师,阴阳宗是阴阳宗,不能因为徐先生以地师之尊兼任阴阳宗的宗主就把两者混为一谈,就好比圣君是圣君,无道宗的宗主是无道宗的宗主,不能因为一人身兼两职,就将两个身份合作一个身份,我这样说,秦大小姐能听明白吗?” 秦素沉声道:“如果说‘阴阳仙衣’与阴阳宗无关,那么名中的‘阴阳’二字作何解释?‘太阴剑阵’又作何解释?” 宋政道:“天下宝物众多,我道门一向讲究阴阳平衡之道,总不能名中有‘阴阳’二字就一定与阴阳宗有关。” “关键‘阴阳仙衣’本就是地师之物,地师又是阴阳宗的宗主,这就有关了。”秦素的语速急促,“另外,凡就任宗主,都要广邀宾客,举行升座大殿,一则是为了祝贺,二则也是让江湖上的朋友们做个见证!若是有人不认可,也都会在升座大典上提出来,大家将其中的是非曲直论个明白。当初紫府升座太平宗的宗主就是如此,儒门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也提出过质疑,最后还是认可了。哪有只凭一件信物就能成为一宗之主的道理?说句诛心之言,谁知道这信物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亦或是仿造假冒的?” 若说这种口舌之争,宋政也经历过,可如此机锋逼人,宋政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澹台云等人比起秦素却是远远不及了。 宋政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已经说了,阴阳宗上下已经推举我为阴阳宗的宗主,这是阴阳宗的私事,不需要什么人认可。” 秦素笑了一声,忽然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三宝如意”,仙物的气息瞬间弥漫整座醉仙楼,除了李玄都和宋政之外,其他人都是脸色微变。 秦素举着“三宝如意”,道:“此物出自‘玄都紫府’的昆仑洞天,是师父、圣君、紫府、家父等人齐心协力才从陆吾神的手中得来,名为‘三宝如意’,寓意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包括圣君在内,都同意以此物作为道门大掌教的信物,可如今此物却在我的手中,试问,难道我就是道门大掌教了吗?” 宋政万没料到秦素还有这一手,竟是无言以对。 秦素举着“三宝如意”,继续说道;“刚才宋先生说了这么两点。第一点,宋先生认可自己是道门中人。第二点,宋先生认为只要持有信物就是一宗之主,不需要旁人的认同。那么好了,按照宋先生所说的第二点,我手持道门大掌教的信物,即是道门大掌教,不需要旁人的认同,请问宋先生,你认不认可我是道门大掌教?再说第一点,宋先生既然认为自己是道门中人,是不是要听从道门大掌教的号令?我若以道门大掌教的身份下令让宋先生自废修为,宋先生应还是不应?还请宋先生答我!” 地师徐无鬼辩才无双,宋政比起地师要不如远甚,此时被秦素说得无言以对,只能强自说道:“道门大掌教岂可与一宗之主一概而论?!” 秦素道:“如何不能一概而论?为何一宗之主不需要升座大典而道门大掌教就需要升座大典?还请宋先生说个明白。” 宋政负心薄幸,善于玩弄女子,故而又轻视女子,除了在澹台云的手中吃过亏,这还是他第二次在女子的手中吃瘪,心中有无名之火生出,可偏偏李玄都就在旁边,让他不敢贸然动身,只能强压下胸中火气,道:“秦大小姐好口才,宋某佩服,佩服。” 秦素低垂下眼皮,并无半分自得之色。 宋政深深望了秦素一眼,道:“今日是宋政冒昧唐突了,既然宋某无法证明自己就是阴阳宗的宗主,那么此地我便不该来,告辞。” 说罢,宋政直接转身离去。 李玄都没有出手阻拦,望着宋政的背影,若有所思。 秦素收起手中的“三宝如意”,又重新坐下,轻声道:“玄哥哥。” 李玄都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素素,你做得很好,这一点我不如你。” 秦素脸色微红,“哪有那么好。” 坐在一旁的兰玄霜却满是震惊,她只知道陆吾神遭受了重创,却不知陆吾神竟然还被人夺走了一件仙物!而这件仙物现在就在秦素的手上,这让兰玄霜不得不重新审视秦素的身份。 从秦素的话语中可以得知,她的父亲和师父也都与陆吾神交手,那么都是长生地仙无疑了。兰玄霜并不知道秦素与李道虚之间的关系,其实秦素只是随着李玄都称呼李道虚为师父。在兰玄霜看来,父亲是长生地仙,师父是长生地仙,未来的丈夫也是长生地仙,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家世背景,难怪年纪轻轻就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难怪可以执掌仙物,难怪清平会中人待她有所不同。难怪宋政这位长生鬼仙都要尊称秦素一声“秦大小姐”。 兰玄霜只觉得心里微酸,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奔波半生未能能拿到的东西,人家什么也不必做,自有旁人全都安排好了。 不过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兰玄霜开始思量着,一定要与这位大小姐打好关系,对她日后重建皂阁宗有着莫大的好处。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位“浣溪沙”能跟这位秦大小姐不对付,想来也是家世惊人,莫不是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圣君的晚辈?或者是儒门高人的晚辈?还是说她也姓秦,其实是姐妹两人? 正当兰玄霜胡思乱想的时候,又有人到了。这次来人却是正一宗之人,而且还是李玄都的熟人,正是与张鸾山、颜飞卿关系都不错的张岱山。 李玄都与颜飞卿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起身,迎向张岱山。 张岱山苦笑连连,又是无奈叹息,面对两人,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能深深一揖,李玄都和颜飞卿一左一右扶住了张岱山,让他没能拜下去,李玄都道:“何必如此。” 张岱山摇头道:“实在是、实在是无颜来见清平先生,可大天师有令,又不能不来……” 李玄都道:“此事怪不得道兄,道兄何必惭愧。” 颜飞卿也道:“正是如此。” 张岱山沉默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到李玄都的面前,“这是大天师送给清平先生的请柬。” s:///book/1/1490/793695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九章 张岱山 李玄都接过请柬,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不过是些客套话,邀请他今夜去大真人府参加中秋夜宴,要为清平先生接风洗尘云云。 李玄都将请柬交给秦素,道:“诚邀贤伉俪登山,虽然有些不妥,但这却是给我们两人的。” “伉”为对等、匹敌之意,“俪”为结缘、配偶之意,“伉俪”者,言是相敌之匹耦,即是夫妻的意思。另外,如今世道,是一夫一妻多妾,无论皇帝,还是其他人,最多只能娶一妻,可以纳多妾,所谓平妻不过是民间说法,正式场合并不认可,只有正妻能与丈夫被称为“伉俪”,其余妾室乃至所谓的平妻,都不能以此尊称。 正因如此,张静沉不提秦素的名字,也能让人知道指代何人。毕竟在部分江湖中人看来,李玄都位尊权重,又出身于清微宗李家,年近而立之年却还未娶妻实在太过不合情理,他们没兴趣去了解李玄都的生平,所以想当然地认为李玄都只是因为家世等缘故没有娶正妻,却有侍妾,在豪族之中,在娶妻之前收房里人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其实许多江湖豪强人物都是妻妾众多 ,只是因为侍妾并非江湖人,或者不怎么出名,地位低下,故而给人这些江湖豪强们都是只有一妻的错觉。 江湖上就曾有过这样的事情,无道宗的一位长老因为走火入魔的缘故从男子变成了女子,性情大变,厌恶女子,他便将自己的七个小妾全部杀了,可他的妻子与他师出同门,岳父同样是无道宗的长老,他便不敢动手,只是与妻子分开别居,可见妻妾之间的地位差距,妻是人,妾是物。 换个角度来说,上层江湖的男女地位并不似世俗那般相差甚大,成名的女子怎么会甘心作妾,唯一的例外就是地师徐无鬼和罗夫人了,至于宋政,都是露水姻缘,除了澹台云之外,没有名分一说。 除此之外,儒门的大儒们几乎是人人纳妾,很少有例外,八十岁老翁迎娶十八岁小妾之事也是儒门之人做出来的,不但不以为耻,反以此为荣,当事之人作诗云:“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被儒门中人视作所谓的风流雅事。 李玄都从无纳妾的想法,更无纳妾的事实,以秦素的性情,也绝不会允许李玄都这样做,李玄都说不妥的缘故,自然是两人还未正式成亲的缘故了,两人的婚事一拖再拖,使得两人的关系在某些时候的确有些尴尬。 秦素接过请柬,有些不太好意思。 苏云媗轻声道:“说起来,若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紫府和白绢早已经完婚了。” 此时女子众多,说起两人的婚事,都是兴趣颇浓,纷纷插言,让秦素几乎抬不起头来。李玄都见此情景,对张岱山道:“道兄请移步。” 两人下来二楼,来到客栈的后院,此处占地颇大,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园林了,因为客栈临湖的缘故,后院中也专门堆出一座不大的小山, 在上头建了一座凉亭,可以远观湖景。 李玄都和张岱山在亭中落座,李玄都开门见山道:“此事闹到今天这般地步,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张岱山叹息一声,“也是老天师不愿意看到的。” 李玄都问道:“那么,正一宗内部呢?” 张岱山道:“老天师之所以传位给大天师,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则是后继无人,老天师飞升太过仓促,来不及布置安排。二则是张静沉的确代表了相当多的张氏族人,就算老天师在世,张静沉在这些人的支持下都敢反对老天师的一些决定,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天师也不能大开杀戒,只能是凭借威望弹压。老天师在世尚且如此,更何况老天师已经不在人间?就算老天师最后传位给其他人,也肯定守不住。” 李玄都听到张岱山如此坦白,说道:“道兄所言倒是实情,正一宗做了这么多年的道门魁首,忽然之间要失去这个位置,必然是很难接受,可是你我还有老天师都明白,兴衰有定数,这都是大势所趋,无可挽回。老天师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正一宗能够安稳且体面地山巅位置退下来,如果下山太急,很容易失足落崖,如果不愿意下山,则有可能被人从山上丢下去。” 张岱山苦笑道:“老天师在世的时候,的确说过类似的话语,可惜张静沉不认可这个道理,而我势单力孤,也无能为力。” 李玄都对于张岱山如此信任,并非无端,他与张静修几次会面,张岱山都跟随身旁,再加上他与颜飞卿等人的关系,可以断定他是老天师张静修的心腹无疑了。 随着张静沉在正一宗得势,张岱山作为老天师的心腹,在正一宗中失势几乎是必然。 李玄都道:“今日之事,注定无法善了,如果说张静沉失败了,道兄有过打算没有?” 张岱山一怔,迟疑道:“这……” 李玄都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静沉只是代宗主,何谓代宗主?就是暂代宗主,我也是太平宗的代宗主,直到深大先生遭难身故之后,才算去掉那个‘代’字。可是玄机兄还安然在世,他之所以坠境,是被地师所伤,从这一点上来说,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他是为了正一宗才被地师所伤坠境,如果正一宗仅仅是因为他没了修为就将他的宗主之位罢免,那未免太寒人心,以后谁还敢为宗门效力?若是危机当头,岂不是人人自保?” 李玄都这话说的没有问题,张鸾山之所以被废去“小天师”的身份,不仅仅是因为坠境那么简单,关键是他自己也有过错,导致了自己的坠境。可颜飞卿不同,他是为了宗门坠境,是功臣,以坠境为理由废掉颜飞卿的宗主之位,是不合情理的,也注定不能让让人信服,如果此例一开,正一宗可真要人心向下了。 张岱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意,问道:“那么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如果我 败给了张静沉,那么万事休谈,可如果我侥幸胜了,我打算以道门的名义废黜张静沉的大天师、代宗主身份,不知道道兄意下如何?” 这已经是挑明了,张岱山便不得不借言了,“这是自然,只是紫府想让谁来继承这两个位置?” 李玄都坦然道:“我已经说过了,玄机兄本就是正一宗的宗主,他只是复位而已,合情合理,与我的决定没什么关系,不知道道兄认不认可?” “颜师弟是老天师钦定的宗主,无可置疑。”张岱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大天师之位呢?” 李玄都道:“我知道祖天师的规矩,大天师之位非张氏族人不可承继,张氏一族静字辈中已经没有人可以担任大天师,剩下的就是山字辈,在我看来,无非是三个人选,道兄、鸾山兄、张岳山,张岳山年长,鸾山兄是曾经的小天师,道兄最受大天师信任,也最为稳重。” 张岱山沉默不语,没有惺惺作态地故作谦让,也没有表现出迫切和渴望。 过了片刻,张岱山道:“请紫府说那个‘不过’。” 李玄都深深望了张岱山一眼,“不过,张岳山在此事之中牵扯甚深,与张静沉沆瀣一气,自然是要排除在外的,真正的人选只有道兄和鸾山兄两人而已。” 张岱山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说到底,还是在紫府的一念之间而已,紫府支持谁,谁就是新的大天师。” 李玄都沉默地望着张岱山,忽然说道:“我与两位都有交情,实是不想伤了和气,如果我能安然离开大真人府,不妨邀请玄机兄、鸾山兄一起坐下来,不伤和气地选出一个合适人选。” 张岱山点了点头,“如此再好不过了。” 李玄都伸手抚过石桌的桌面,问道:“淑宁还好吗?” 张岱山道:“现在的大天师虽然比不得老天师气量宽宏,但还不至于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周淑宁被安置在大真人府中,除了不能随意行走之外,其他方面都以客人视之。” 李玄都叹了口气,“如此就好,我无父无母,自然也没有兄弟姐妹。自幼被师父收养,有一众师兄弟,可是除了二师兄之外,我与其他同门之间的关系实在是一言难尽。所以我一直待淑宁不同,我不希望她因为我的事情而受到什么伤害。” 张鸾山点头道:“紫府的心情,我理会得,我一定看顾好她。” “有劳道兄了。”李玄都道,“也请道兄返回大真人府后,转告大天师,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愿意与他解决此事,帮助周淑宁洗脱种种无中生有的罪名,查明真凶,为已故之人讨回一个公道。但我也有个不那么讲道理的要求,请大天师务必保证周淑宁的安全,如果周淑宁遭了什么意外,或是被邪道中人混入大真人府中杀了,或是中了毒,或是被人下了禁制,那么我会像迁怒冯神通那样迁怒牵连到此事之中的所有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章 重上云锦 黄昏时分,李玄都等人离开上清府,抵达上清县,然后从上清县前往上清镇。 吴州,地处东南,东临江州,南连岭南,西靠潇州,北毗芦州、荆州而共接大江,自古为干越之地,吴头楚尾,形胜之区,文章节义之邦,白鹤鱼米之乡。整个吴州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八县。上清府是十三府之一,上清府内又有上清县、上清镇,整个上清镇皆是正一宗所有,许多正一宗弟子的家人就居住于上清县中。 临近上清镇,进入正一宗专门铺设的一条新路,路面宽阔,可供六马并行,青石地面日日洒水,不染尘埃。行出一段之后,可见一处白玉牌坊,上书“泽被苍生”四个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牌坊一旁还立有一块石碑,同样是上书四个大字:“公侯下马”。 过了牌坊,就是上清镇。上次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派遣上官菀率人炮击上清镇,几乎将半个上清镇变成废墟,不过现在上清镇已经恢复如初,只是家家戴孝,显然许多人死在了那次炮击之中。 当这些人见到李玄都身上所着的“阴阳仙衣”时,虽然不敢公然喝骂,但望向李玄都的隐晦眼神中都透出了仇恨。 李玄都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对身旁的秦素道:“张鸾山说的没错,张静沉能够接任大天师之位,并非没有理由。有太多的张氏族人放不下过去的辉煌,这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声音,张静沉只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不过因为老天师的缘故,张家内部也有反对的声音,老天师在的时候,尚可压制双方,可老天师不在了,张家内部必然产生分裂。在这个时候,张静沉想要稳定局势,向外转移矛盾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给张家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通过外在的压力可以压倒所有内在的反对声音,甚至在短时间内弥合这种裂痕。而我,就是那个被张静沉树立起的靶子,看看这些人,在张静沉的引导下,已经把地师的仇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秦素皱起眉头,“维持正一宗的地位,稳固自己的权势,给儿子韩邀月报仇,张静沉有太多理由对我们发难了。” 李玄都倒是不怎么忧虑,说道:“我回剑秀山的时候,从地师的笔记中看到了一个关于安西大秦国的故事。一千多年前,大量土地集中少数贵族手里,大量平民失去土地,不得不卖身为奴,土地兼并,是一种很危险的局面。这个时候,大秦国的主政之人开始推行新政,意图改变这种局面,损害到了元老贵族们的利益,结果被大秦国的元老贵族杀害,然后便是残酷的内战。接下来是一位将军在百姓和士兵的拥戴下,带兵入京,平定了内乱,这位将军谅解了元老们,可元老们并没有领情,又如法炮制,刺杀了这位将军。元老们以为解决一个人就能天下太平,可结果却是这位将军的养子领兵攻入元老院,杀死了所有元老,在万岁声中登基称 帝。” 秦素好奇地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叹了口气,“张静沉不算什么,可解决了掉张静修,这些仇视我的人,还有支持张静沉的那些人,该怎么处置?也全部杀光吗?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秦素沉默了片刻,说道:“大秦国的元老们本有机会迎接讲道理的新政,他们只是损失一些利益,还是贵族,可他们拒绝了,于是迎来了一位将军。他们本来有机会取得这位将军的谅解,结果他们还是拒绝了,迎来了将军的养子和士兵们的刀剑。这个难题该如何解决,不在于我们,而在于他们,他们愿意接受什么样的结局,我们就给他们什么样的结局。” 李玄都略有讶异地望向秦素,赞叹道:“素素,说不定你在日后真能成为道门的大掌教。” 秦素脸色微红,不好意思道:“哪有。” 李玄都呵呵一笑,不再深谈下去。 便在这时,有两位身着深蓝色道袍、头戴纯阳巾、手持拂尘的老道迎上前来。 全真道和正一道在服饰上多有不同,从道巾上来区分,全真派道士多用混元巾、南华巾和一字巾,正一派道士多用纯阳巾。至于两派的着装,大同小异,皆大体沿袭古制。但全真派以“青”为主。青为东方甲乙木,泰卦之位,又为青龙生旺之气,是为东华帝君之后脉,有木青泰。正一派以“蓝”为主。 这两人无疑是正一宗辈分极高之人了,再看两人的修为,竟是归真境的修为,倒是给足了李玄都这位贵客面子。 两人向李玄都行礼之后,在头前引路。 这是李玄都第二次到大真人府,上次还是颜飞卿大婚的时候,同样是他和秦素一起受邀,不过同行之人还有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可谓是阴差阳错了。 上次来的时候,李玄都也算是贵客,但只是众多客人之一,如今却是世易时移,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联袂飞升,姑且算是作古,李玄都不再是贵客之一,而是让整个大真人府上下严阵以待的最重要的“客人”。 离开上清镇,便是去往大真人府的山路,也真正进入了狭义上云锦山的范围之内。 李玄都上次来的时候,大真人府并未完全开启大阵,再加上那时候的李玄都境界尚低,所以感受不深。可是这一次,大真人府已经开启大阵,再加上李玄都已经踏足长生境,修为和见识都远胜当初,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云锦山的一座大真人府,一座上清宫,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看似错落分布,实则是一个整体,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便是以众多宫观为节点,连接云锦山八十一峰和三十六岩地气,这等规模且与地气紧密相连的大阵等同是自成一方天地,近乎于洞天,对外隔绝天地元气,对内 镇压天地元气和地气,换句话来说,进入此阵之后,天人境大宗师也好,长生境也罢,都不能化天地元气为己用,会受到极大的限制,这也是地师要潜入大真人府中先发制人攻破大阵的缘故,同时也是张静沉接替颜飞卿主持大阵之后,地师徐无鬼使用“太易法诀”开始后继乏力的缘故。 正因为这个原因,地师徐无鬼最开始的打算是攻破镇魔井,而不是想要一人挑了正一宗上下。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的正一宗还有一位长生境张静修,现在的正一宗中并无长生境地仙坐镇。就算有一个宋政,但也不可能公然现身。毕竟李玄都的身后还有李道虚和秦清,李玄都更不是孤身一人前来,张静沉如果落人口实,后果难料。这也是李玄都敢于登门的缘故,随他前来的无一不是各宗显要人物,若是全都死在了正一宗,那么张静沉也该为自己准备后事了,毕竟当年的皂阁宗都承受不起,更何况是正一宗。 总的来说,李玄都这次和当初的地师徐无鬼处境相比,利弊皆有。 大真人府并非建在云锦山的山巅,所以很快便来到了大真人府外的大坪所在,极为开阔,有十亩见方,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悬挂着“替天行道”的大旗,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众多身后负剑的道人依次排列站立。 这些道人有老有少,年长这已经须发洁白,年轻者与颜飞卿等人相差无多,境界最低的都有先天境界,境界高的则又归真境,其中几名老道气息凝实,显然已经到了归真境九重楼的境界,虽然不能踏足天人境界,但也显示出正一宗的雄厚底蕴。 虽然近些年来的正一宗有青黄不接之势,但那只是针对于天人境大宗师和长生境而言,在归真境和先天境方面,正一宗仍旧不逊色于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这些大宗,甚至还要强于“头重脚轻”的阴阳宗。 这与那日的喜庆景象截然不同。 此时在大真人府的台阶上站着一人,身着杏黄道袍,袍钮扣位置佩慧剑剑带,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脚踏云履,头戴芙蓉冠。 所谓道门三冠,分别是:太清鱼尾冠、玉清莲花冠、上清芙蓉冠,此三冠为道门冠帽中最高等级,唯有各宗的掌教之主方能佩戴,那么其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正是新任大天师张静沉。 李玄都停下脚步,与张静沉对视。 张静沉虽然只是天人造化境,但此时占据地利,与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隐隐融为一体,又有“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在手,在气势上竟是不落下风。 不过李玄都的状态更为随意闲适,哪怕是面带病容,也向正一宗宣告了他的长生境修为,比起玉虚峰上更进一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一章 反客为主 今日的大真人府中还有众多来客,正如秦素所言,江湖中的大事都要讲究一个见证人,这些人无疑就是张静修请来的见证人了。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些也算不得生面孔,最为显眼的还是真言宗之人,从他手上逃脱的法空赫然在列,在他身后的几人,正是曾经结阵拖延的几人,不过这四人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被李玄都打成重伤。不过此时再看这几人的气态,竟然是颇为内敛,没有明显的伤势,不知是有什么秘法秘药,还是掩饰巧妙。除此之外,还有十余名僧人,与真言宗的僧人不同,皮肤上透出淡淡的金色,明显是金刚宗的门人,只是不见悟真的身影,向来是悟真顾念与李玄都的交情,没有亲至,但也派了门人弟子过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再有就是以王南霆为首的儒门中人了,万象学宫坐落于中州,社稷学宫坐落于齐州,唯独天心学宫坐落于江南,与正一宗所在的吴州上清府相距不远,所以两者之间也有交情。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皆是因为利益之故,今日正邪两道可以归于一统,那么道门和儒门握手言和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与张静沉寒暄,而是侧移视线,望向一众儒门中人。 除了王南霆这位大祭酒之外,其余人的在李玄都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瞬间,都是为之一窒,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就像私塾中的孩子们看到先生走进私塾的一瞬间反应。 毕竟是一位长生地仙的目光,真正做到了有若实质,就算凭借目光生生“看”死某人,也并非什么不能想象的事情。 李玄都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儒门中人。” 张静沉开口道:“玉虚斗剑已经结束,我们道门和儒门之间的恩怨自然是一笔勾销……” 李玄都仍是望着儒门中人,不曾移开视线,口中却是打断道:“大天师且慢解释,还是让大祭酒解释。” 整个大坪瞬间鸦雀无声。 什么叫目中无人? 这就是目中无人。 张静沉先是一怔,随即脸色阴沉。 正所谓主辱臣死,许多正一宗弟子也都是勃然大怒,只待张静沉一声令下,便要拔剑相向。 不过还有部分正一宗弟子心中满是悲哀之意,如果老天师在世,李玄都会这样?这位清平先生并非跋扈之人,就算他跻身了长生境界,在老天师的面前,还是会执晚辈之礼。说到底,这是自己把脸送上去让人家打。 在李玄都的注视下,许多儒门中人已经感觉自己要坐不住了,就在此时,王南霆终于是起身了,先是向李玄都拱手一礼,然后说道:“玉虚斗剑定下誓言,儒门不能再插手道门之事,儒门自当遵守。只是今日并非儒门插手道门内务,而是受同样是道门中人的大天师之邀请,前来云锦山大真人府观礼,同时也是做个见证。” 李玄都道:“观礼,难道是大天师的升座大典吗?” “正是。”王南霆高声道,“老天师飞升离世,张真人接任大天师之位,自当举行升座大典,遍邀宾客,前来观礼。” 李玄都这才将视线转向张静沉,道:“大天师的升座大典是大事,如今道门一统了,不比从前,为何不邀请两位掌教大真人前来观礼?” 从始至终,李玄都的语气都是居高临下,而且也是在质问张静沉。 以旁人对张静沉的了解,张静沉早已是受不得了,非要与李玄都撕破脸皮不可,可今日的张静沉只是面沉如水,竟是没有当场发作,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可见张静沉所谋甚大。 张静沉道:“不过因循前例罢了。”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你这是失礼。” 任谁也没想到,李玄都来到大真人府之后,根本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不但先声夺人,而且还咄咄逼人,当真是反客为主,好像他才是此地主人。 此时情景,不说正一宗的人没有想到,陪同李玄都一起登上的秦素等人同样没想到。虽说李玄都从不屑于自己的想法和目的,多行阳谋而少行阴谋,但是目的和手段并非同一回事,李玄都通常不会把自己准备如何做告知旁人。 今日的李玄都和张静沉就像互换了身份,平日里恭谨守礼的李玄都嚣张跋扈,就算面对兄长张静修都敢顶撞的张静沉却是压住了火气,耐住了性子,不知道还以为是位有道全真。 张静沉没有说话,没有反驳,似乎是默认了李玄都的指责。 李玄都似乎也没料到张静沉如此能忍,沉默了片刻,缓和了语气,“大天师,我们是要在此地夜宴吗?” “当然不是。”张静沉让开道路,侧身作请,“请清平先生入内说话。” 李玄都并不推辞,径直走入其中,与张静沉这位主人并肩而行,他们两人之后,众人依次进入其中。 颇有意思的是,真言宗也好,正一宗也罢,只要不是直面李玄都,都没有太多畏惧之意,显然是认为李玄都既然来到了大真人府,那么就掀不起什么大浪,哪怕他已经跻身长生境。 只是李玄都并不在意,唯独兰玄霜心知肚明,李玄都可不是一个长生境那么简单,他还携带了一尊“帝释天”,同样是长生境。 其实也有人注意到了兰玄霜这个生面孔,只是李玄都没有主动开口介绍的意思,又如此咄咄逼人,自然也没人敢去开口相问。 进到大真人府后,因为今日来客众多,并未去正殿正堂,而是去了一座高台,高约三尺,以玉石筑就,可供百余人同席而坐。 此时高台上已经被正一宗摆设了桌案,排列成一个“冂”形,一人一案,没有椅子,而是盘膝而坐或者跪坐。 张静沉在主位上落座,道:“清平先生贤伉俪请了。” 李玄都和秦素的位置紧挨着,就在张静沉左侧上首位置,两人入座之后,秦素开口问道:“不知淑宁何在?” 张静沉望向张非山,张非山起身回答道:“我这就将周姑娘请来。” 既然李玄都应邀前来云锦山大真人府,那么让周淑宁出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否则正一宗当真是不要半点脸面了。 既然李玄都没有想要客套寒暄的意思,那么张静沉变直接引入正题,“今日请诸位前来,除了见证贫道接任大天师之位以外,也是因为一件私事,同样想请诸位同道做个见证。” 李玄都没有说话。 张静沉又看了张岳山一眼,说道:“岳山,此事你是苦主,便由你来说吧。” “是。”张岳山应了一声,起身绕过桌案,来到众多桌案围绕起的空地,先是向周围众人团团行礼,然后说道:“当年老天师在世的时候,地师曾经图谋岭南的冯家的家产,意欲将冯家满门灭去,最后是老天师出面,帮助冯家逼退了地师,由此张冯两家交好,并且定下了儿女亲事。犬子世水与冯家小姐有婚约在身,本该明年成亲,所以我让犬子去岭南冯家拜访未来岳父,也是商讨婚事,谁曾想,犬子竟是殒命在冯家府上,凶手正是玄女宗弟子周淑宁,也是清平先生的义妹。” 说到此处,张岳山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李玄都,却见李玄都脸色不变,让看不出半点波澜。 秦素开口道:“可有证据?” 张岳山道:“有人证。” 话音落下,就有一名道人从“冂”字的缺口位置走上台来,向着台上众人行了一礼。此人正是李玄都在地气中看到的那名将周淑宁擒下的道人。 秦素看了这道人一眼,道:“这个人证,莫不是正一宗之人?自己给自己作证,恐怕不能取信于人。” 道人沉声道:“贫道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句虚言,请秦夫人放心就是。” 这个时候,秦素无疑去纠正这名道人对自己的称呼,只是淡然道:“你的性命能与淑宁的性命相提并论么?” 全场陷入死寂。 此时任谁也察觉出来了,李玄都和秦素两人,是要与正一宗对抗到底了,没有半分妥协之意。张静沉想要借着此事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此强压李玄都一头的打算,恐怕是要落空了。 那么今日之事,定然是难以善了。 张静沉对此似乎有所预料,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轻声道:“秦宗主是不想好好讲道理了?” 李玄都道:“我去过冯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浑然未觉一般,继续说道:“然后冯神通死了。” 此言一出,便是许多城府深沉之人都微微色变。 张静沉微微皱眉,说道:“清平先生的意思是你杀了冯神通?”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玄都声音平淡地说道,“冯神通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是想用冯神通的死来震慑什么人,冯神通是自尽身亡的,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他给我的交代。” 李玄都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敲了下面前的桌面,“冯神通为什么要给我一个交代,大天师想要知道吗?”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二章 目中无人 张世水身死之事,并不算高明,在座之人谁没见过阴谋之事?甚至可以说,谁的手上没做过几件见不得人之事?所以经不住深思,可只要没被人抓住,没有证据,这件事便不存在。可谁也没想到,事情刚刚开始,就已经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为此赔上了一条性命,那么参与到此事之中的众人,又有几人能够全身而退? 张静沉眯起眼,缓缓说道:“人已经死了,死人不能说话,什么交代,什么自尽,都是清平先生的一面之词。说句诛心之言,以清平先生的修为,真要杀了冯神通再将其伪装成自尽身亡,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抬手一指那名道人,“他是正一宗的弟子,他陪着张世水前往冯家,张世水遭遇意外身死,他难逃其咎,为了自保将罪名栽赃给周淑宁,也在情理之中。” 道人立刻涨红了脸,伸手指着李玄都,嘴唇颤抖。 李玄都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 兰玄霜冷冷道:“放肆!” 几乎同时,张岳山也出手了,两道无形气机炸裂开来,然后便见一朵彼岸花缓缓绽放,花朵周围有无数电芒环绕,正是兰玄霜的“曼珠沙华妙法”和张岳山的“五雷天心正法”。 张岳山的脸色略显苍白,显然在刚才的交手吃了一个小亏,死死盯住那个陌生女子,沉声问道:“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 兰玄霜没有答话,李玄都替她回答了,“这位是兰夫人,是新任的皂阁宗宗主。” 张静沉望向兰玄霜,“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分明被镇压在镇魔井中,我倒是不知道何时又有了一位皂阁宗的宗主。” 李玄都道:“当年皂阁宗覆灭,有三支传承分别去了金帐汗国、婆娑州、凤鳞州,藏老人一脉是源自凤鳞州,而这位兰夫人是源自婆娑州,本就不是一脉。” 张静沉道:“贫道却是孤陋寡闻了。” 李玄都道:“无妨,皂阁宗还未重立,兰夫人也没举行升座大典,如果大天师有什么疑问,待到升座大典的那一天,再问也不迟,只是希望还有那一天。” 这已经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兰玄霜低眉敛目,一则是因为她只是个“配角”,二则是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这位平时很好说话的清平先生、清平会之主、未来的道门大掌教,在某些时候其实很不好说话。 张静沉终于不能再维持自己的“好脾气”,“是了,希望还有那一天。” 李玄都道:“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现在还是说正事,关于加在周淑宁身上的罪名,不过是正一宗的空口白话,并无人证。” 张静沉看了张岳山一眼,破天荒地有几分询问之意。 张岳山略微犹豫了一下,沉声道:“犬子在天之灵,自然也希望能讨还一个公道,不使害他之人逍遥法外。” 张岳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几分悲痛之色,又强忍着悲痛说道:“把尸体抬上来吧。” 此情此景,若是让不知情的人见了,难免要对这位承受丧子之痛的老父亲生出几分同情,又对“仗势欺人”的李玄都一方生出几分厌恶和憎恨。 李玄都无动于衷。 很快,有两名正一宗弟子将张静沉的尸体给抬了过来,只见尸体上的寒霜还未消散,倒也不至于尸体腐烂发臭。 张岳山道:“犬子正是死在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之下,不知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玄都没有回答张岳山,而是对秦素轻声耳语几句,秦素点了点头,起身离席,来到张世水的尸体旁边。 秦素负手而立,说道:“为了防止你们说我在尸体上动什么手脚,所以劳烦阁下将你儿子的尸体翻转过来。” 张岳山强压怒气,亲自将张世水的尸体翻了过来,说道:“秦大小姐,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秦素没有立刻开口。 在来此的路上,李玄都已经将他以地气回溯过去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秦素说了,李玄都可以肯定那个暗中出手之人在张世水的身上留下了些许细微痕迹,可是此时看来,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人事后抹除掉了,甚至张静沉身上的寒霜在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变得完全符合周淑宁的修为,而不会让人怀疑威力太大。 见秦素迟迟不曾开口,张静沉脸上露出几分微笑,轻咳一声,“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不认可我们提出的人证,那么物证总该认可了吧?世水的的确确是死在了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之下,而他身死的时候,只有周淑宁一人在场,周淑宁也承认她曾经与世水交手,不是周淑宁杀的,还会是谁杀的?” 此时如果李玄都认可了这个说法,自身虽然不会受到什么实质上的损害,但在这个微妙时刻,无疑是被正一宗强压了一头,难免声望大损。江湖上多的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李玄都退让一步,自然就会倒向正一宗。如此一来就是张静沉赢了大势之争,日后李玄都再想争夺大掌教之位,就千难万难。张静沉则可以趁机搅乱局势,让所谓的道门一统只剩下一个空名,本质上还是回归到各方势力并立共存的局面之中。 李玄都面无表情,秦素也不曾有慌乱表现,两人显然是对于这种局面早有预料。 秦素扫视众人一眼,全然不见平日私下里的腼腆害羞,冷冷一笑,“你说周淑宁承认了她曾与张世水有过交手,那么我问你,淑宁有没有承认她杀了张世水?” 张岳山刚要开口,又听秦素说道:“而且这个问题不该你来代为回答,而应让淑宁本人亲口回答。”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了,“既然要讲道理,那么就不能自己击鼓鸣冤然后自己来断案,这岂不是成了‘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是谁给了正一宗这样的权力,击鼓鸣冤之后代替被告之人‘招供’的?是太上道祖吗?” 秦素道:“我再问一遍,周淑宁何在?把她请到这里来,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 现在李玄都和秦素的用意很明白了,他们要见到周淑宁,确认周淑宁的安全,然后再来“讨论”此事。而正一宗则是采取了一个“拖字诀”,在旁人看来,也合情合理,毕竟李玄都的境界如何,修为如何,已经在玉虚斗剑中证实过了,再加上地师徐无鬼的前车之鉴,所以哪怕是在大真人府中,正一宗还是要小心应对,担心少了周淑宁这个筹码之后,李玄都直接一走了之,所以迟迟不肯交出周淑宁。 秦素见张岳山不说话,冷然道:“如此说来,正一宗是不肯交人了?” 李玄都道:“如果正一宗不曾心怀鬼胎,为何不敢当面对质?” 张静沉缓缓起身,冷冷道:“好一个倒打一耙,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贫道也直言了,贫道之所以不立刻交人,就是怕清平先生在理屈词穷之下,大打出手,直接抢人。” 李玄都毫不动怒,淡笑道:“就算你们不交人,难道我就不能出手抢人了吗?没了老天师坐镇之后,就凭你,当真守得住这座大真人府?”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话语的内容让正一宗众人听来,却是狂妄至极,俨然是不把正一宗放在眼中。 张静沉怒极反笑,“怎么,清平先生得了地师徐无鬼的‘阴阳仙衣’,便想效仿徐无鬼再来一次攻打大真人府?” 李玄都望向张静沉,“虽然我未曾亲眼目睹,但曾听闻,大天师被地师打得站不起身,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若是老天师来晚一步,大天师早已身死道消。而在来此地的路上,许多张家之人对我视若仇雠,想来是把我当做了地师传人,我向来不在意这些欲加之罪,如果大天师想要一雪前耻,我不介意代替地师出手。”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李玄都这番话深得清微宗真传,打脸又揭短,除非是唾面自干的泥菩萨,否则谁也咽不下这一口气。 张静沉死死盯着李玄都,其目光就好似两把凌厉长剑,想要刺穿李玄都的身体,换成其他境界修为不如张静沉之人,当真是要心神摇晃,不能自已,甚至是生出濒死之感,从而丑态百出。 只可惜此时张静沉怒视的对象是李玄都,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就是换成李道虚或者徐无鬼在此,也不能仅仅凭借目光将他如何。 李玄都回望了张静沉一眼,与张静沉的锐利目光不同,李玄都的目光淡漠平和。可就在这一瞬间,张静沉周身一震,眼前有一双血红长眸一闪而逝。在旁观之人的视线中,就是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大天师张静沉身形一晃,脸色变得苍白。显而易见,大天师毕竟不是老天师,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只是一眼对视,便已经被清平先生所伤。 若非此时张静沉占据地利优势,与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在某种程度上融为一体,否则张静沉已经重伤在‘众生入我眼’之下。 站在李玄都对立面的众人皆是凛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三章 金风未动蝉先觉 read2();李玄都不是无所不能的仙人,在冯神通拒绝为他作证之后,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根本想不出该怎么洗刷周淑宁的罪名。 幸而这里是江湖。 江湖是什么?刀光剑影?人情世故?归根究底,还是弱肉强食,拳头大才是硬道理。所谓的道理,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道理,而是一种手段,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的手段。 所以李玄都来到大真人府之后,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不与张静沉“讲道理”,而张静沉之所以强压着性子,正是想要与李玄都“讲道理”。 两人心知肚明,这无关乎道理,其实是一场斗争,而且不仅仅两个人之间的斗争,是以两人为首的两方势力的斗争,李玄都所代表的那方实力正处于短暂的低谷之中,是张静沉的天赐良机。 李玄都一再挑衅,就是想要逼迫张静沉主动出手,不再“讲道理”,那么李玄都就不必承担道义上的压力,因为他只是被迫还手,而不是理屈词穷之后的掀桌子行为。 此时张静沉终于忍不住出手,李玄都又岂能善罢甘休? 张静沉只觉得自己的神魂中传来阵阵刺痛,心知李玄都这是要下死手,不敢有丝毫大意怠慢,只见得张静沉的头顶上出现一方玉印,上有龙钮,底部刻有两行六字:“阳平治都功印”,正是正一宗两大仙物之一的“天师印”。 此印现世之后,光芒大盛,其光如火焰,透明纯净,宛如琉璃,将张静沉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李玄都双眼之中也生出变化,眼白迅速褪去,只剩下深沉的黑色,然后其中又生出熊熊燃烧的阴火,甚至有阴火已经逐渐脱离了眼眶的束缚,从眼角位置“溢出”之后,上下飘摇不定,好似两道长眉。 此时已经无人敢于直视李玄都的双眼,“众生入我眼”催动到极致之后,便是祭出了“天师印”的张静沉也变得难以承受,笼罩着他的光焰开始不断扭曲,继而生出丝丝缕缕好似细小游蛇的阴火,在光芒之上不断游走。 在老天师张静修的手中,“天师印”的“昊天光明火”足以与地师徐无鬼的阴火相提并论,两者关系类似于水火相克,最后地师不得不飞升,也是拜“昊天光明火”所赐,可此时张静沉修为不如李玄都远甚,火大水小,非但不能以水克火,反而会以火克水。 下一刻,护住张静沉的“昊天光 明火”随着游走的阴火如细沙一般随风散去,张静沉的身形向后飘然退去,落地之后又退出三步才勉强止住退势。而这三步则在地面上留下了三个大约三寸深的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至于张静沉所坐的地方,只剩下一层细细的灰烬,大约能看出桌案的轮廓,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剩下。 其他人尽皆骇然,没有想到李玄都的境界竟然到了这般地步。尤其是方才被李玄都扫了几眼之人更是暗自后怕,心想张静沉尚且如此狼狈,自己岂不是就是被看一眼就死了? 兰玄霜在心底暗自感叹,那正一宗的大天师与她同样是天人造化境,还有正一宗的两大仙物,更占据了地利优势,如果是自己在此地对上了这位大天师,恐怕很快就要败下阵来,可张静沉还是被李玄都轻易所伤,这便是临近一劫地仙的境界修为?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正一宗众人纷纷上前,来到张静沉身旁,为首的张岳山正要开口,却被张静沉抬手制止。张静沉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李玄都,但已经不敢再与李玄都对视,因为刚才的较量让张静沉明白了一个事实,在他踏足长生境之前,无论如何都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如果还要继续较量,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自取其辱了。 不过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毕竟宋政都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在老玄榜中,除了李道虚,恐怕也没人敢说自己能一定胜过李玄都。 李玄都稳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意态从容,说道:“大天师,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是相互的。你的人不经我的同意就带走了淑宁,并以此为要挟,邀请我来云锦山大真人府,我没有多说什么,如期赴约,这是我给你的尊重,也是看在老天师的面子上。可现在你却得寸进尺,将我视作堂下跪着的犯人,将你们正一宗视作是堂上断案的县官,这是你对我的不尊重,我希望你能赔情谢罪。” 张静沉默然不语。 张静沉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开口说话。 李非烟起身道:“大天师,我们两人也算是镇魔台上多年的邻居,所以奉劝你一句,正一宗虽然在过去多年中一直都是正道魁首,但不是正道之主,大天师也不是道门大掌教。我以为紫府所言不错,是不是周淑宁打死了张世水,仅凭你们正一宗的一面之词说了不算,非要当面对质不可,可你们迟迟不肯交出周淑宁,到底是何 居心?恐怕就只有你们自己清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静沉也不能继续坚持下去,冷声吩咐道:“派人去催一催,为什么还没将人请过来。” 张琏山领命而去。 张静沉目光低垂,开始以神念吩咐众正一宗弟子,严阵以待,若有不测,立时开启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启动护山大阵的枢机分别掌握在三位正一宗实权人物的手中,在以前的时候,分别由张静修、颜飞卿、张静沉掌管,在张静修飞升、颜飞卿离开正一宗之后,三大枢机悉数归于张静沉一人手中,张静沉又将其中的两块枢机秘钥交给了张岳山和东玄道人,此时东玄道人并未现身,就是在万法宗坛之中,随时准备开启大阵。 几乎同时,秦素也生出了几分不详的预感。秦素天赋异禀,身怀“宿命通”和“紫微斗数”,她的预感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金风未动蝉先觉的心血来潮。秦素上一次来大真人府的时候,就成功预感到了地师徐无鬼对大真人府的发难,如今她的境界比之当初更进一步,这种预感自然更为强烈,也更不容易出错。 秦素可以肯定,这种预感并非源于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因为张静沉在图穷匕见之后开启大阵的决定本就在她和李玄都的预料之中,也就是说某些在她意料之外的变数正在生出,可她毕竟不是沈大先生,无法推算出变数到底出现在何处。 秦素看了李玄都一眼,嘴唇微动。 以两人的默契,李玄都很快便明白了秦素的意思,同时他也想起了秦素的几次示警,无一不曾应验,心中大为警惕,不过面上不显。 李玄都心思急转,开始思考危险会来自何处,是藏在暗处的宋政吗?可他为了防备宋政,特意携带了“帝释天”,兰玄霜和秦素也都是太玄榜的战力,真要动起手来,宋政可能会是个麻烦,但绝对不至于到威胁性命的地步。 如果不是宋政,那么会是谁呢? 难道是澹台云?还是师父李道虚?亦或是儒门七隐士之首的龙老人? 李玄都的心头连续闪过几个名字,可又被他一一否决。这些名字有一定的理由出手,但也有更为充足的理由不会出现在此地。 李玄都无法确定,只能传音给兰玄霜和秦素,让她们两人做好准备,尤其注意颜飞卿的安全。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四章 暗算无常死不知 很快,张非山等一众正一宗弟子带着周淑宁来到众人面前。 周淑宁看到李玄都、秦素、玉清宁等人,神情复杂,既有绝处逢生的喜悦之情,也有愧疚不安的自责。 张静沉因为桌案被毁的缘故,就这么负手而立,冷冷说道:“人已经请来了,当面对质吧。” “好。”秦素望向周淑宁,“淑宁,接下来我问你答,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一定要如实回答,知道了吗?” 周淑宁立刻应了一声,“秦姐姐,我知道了。” 秦素问道:“淑宁,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与张世水有过交手?” 周淑宁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过交手。” 秦素又问道:“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与他交手?” 周淑宁脸色涨红,“他、他对我出言不逊,还说、还说……” 秦素用眼角余光看了张静沉一眼,“还说什么?” 周淑宁低下头去,“还污蔑哥哥对我居心不良,说我们二人有染。”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秦素的脸色不变,只是望向张静沉,“原来……这就是张家的家教吗?如果张世水敢如此狂悖无礼,当真是死有余辜。” 张静沉微皱眉头,没有说话。 张岳山勃然大怒,“我儿已死,岂不是随你说什么?” 秦素不理会他,又将目光转向周淑宁,问道:“第三个问题,张世水是不是你杀的?” 周淑宁立刻摇头道:“不是,我怒急攻心朝他打了一掌,可他就像魔怔了一样,不闪不避,就这么硬接了我一掌,我本以为他有什么后手,可没想到他就这么死了。” 张岳山怒道:“还说人不是你杀的?” 周淑宁抗声道:“我知道我那一掌的威力,根本就打不死他,我也没想要杀他,只是想要教训他一下而已!” 秦素轻声道:“看来此事蹊跷颇多,我相信张家公子不会无端挑衅,更不会污蔑清平先生,淑宁也没有这样的修为能将张家公子置于死地。” 周淑宁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最开始的时候,张世水还是很正常的,可后来忽然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大放厥词,我实在忍受不住,这才、这才对他出手。” 秦素再次望向张静沉,说道:“正所谓道理不辨不明,我认为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是有人在暗中出手,先是让张公子心智失常,挑衅淑宁,然后又借着淑宁之手杀掉张公子,意图挑起我们两家之间的矛盾,那个幕后之人好从中渔利。” 这是李玄都回溯地气之后就有的结论,只是没有证据,所以只能让周淑宁出来对质,然后由秦素引导,慢慢道出当时的经过,不过还是有一个问题,周淑宁身为当事之人,她的话同样不能算是证据,如果正一宗死活不认,也没什么太好办法,所以李玄都认为自己没什么太好办法来帮周淑宁洗脱罪名,这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幸而张静沉等人还是忌惮李玄都的手段,没敢直接在周淑宁的身上做什么手脚,或是篡改记忆,或是操控心神,免得弄巧成拙。 果不其然,张静沉摇头道:“这只是周淑宁的一面之词,而且周淑宁还是当事之人,她的话不足为信。” 秦素说道:“淑宁去了岭南,张公子也去了岭南,淑宁受冯家小姐的邀请登门做客,恰巧就遇到了登门拜访张公子,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恰巧主人家不在,甚至偌大的花园没有半个仆役,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独处,最后张公子死在了冯家,大天师不觉得这里头有玄机吗?” 秦素的这些话看似说给张静沉听的,实则是说给别人听的。因为此事就是张静沉一手策划,有没有玄机,蹊跷不蹊跷,张静沉自己最是明白,哪里用秦素来点醒。 果不其然,就听张静沉说道:“秦大小姐的这番话看似入情入理,可说到底只是秦大小姐的揣测,并无真凭实据,此其一。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此事是真的,那么秦大小姐认为幕后之人是谁?此其二。不管怎么说,世水都是死在了周淑宁的手中,这个责任,只能周淑宁来承担,此其三。” 秦素叹了口气,“那个幕后之人,显而易见,不是旁人,正是曾经的无道宗宗主,‘魔刀’宋政。” 张静沉道:“证据呢?总不能秦大小姐说什么是什么。秦大小姐说宋政是幕后之人,请拿出证据。” 纵然秦素辩才过人,此时被张静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是无话可说。 张静沉继续说道:“既然秦大小姐没有证据,那么这一切都不过是秦大小姐的猜测罢了,不足为凭。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就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李玄都忽然开口道:“张静沉,你不要得寸进尺。” 一瞬间,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除了长辈之外,寻常人直呼其名等同于骂人。换而言之,李道虚、李非烟这些长辈可以称呼李玄都的名,可李玄都的同辈之人们却不能称呼他的名,只能称呼他的字。而在李玄都成为一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宗之主后,李道虚也不再直呼李玄都的姓名。放在张静沉的身上是同样的道理,先前李玄都不管如何目中无人,一直都是尊称张静沉为“大天师”,哪怕与张静沉动手的时候也不例外,此时却直呼姓名,俨然是撕破了脸皮。 张静沉脸色阴沉,“李玄都,你要如何?” 到了此时,张静沉也不再给李玄都留情面,同样是直呼其名。 李玄都直接起身,几乎就在同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修为越低,感受越是明显,站立之人感觉站立不稳,几乎要瘫倒在地,坐着之人想要起身,却感觉如负重山,起不得身。 下一刻,李玄都已经出现在周淑宁的身边,轻轻挥袖,原本守在周淑宁身旁的正一宗弟子立时被震飞出去。 见此情景,张静沉不再犹豫,直接以神念下令,开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伸手按在周淑宁的头顶上,就见周淑宁体表渗出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不断向外升腾。周淑宁的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整个人十分虚弱。 在场之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已经有人认出了这是什么,石无月道:“是‘长生素女经’!” “长生素女经”传承久远。相传上古时期,还是人皇的天帝向素女请教长生之道。素女传授人皇“长生素女经”,“长生素女经”讲的是男女双修之法,固本培元之术。后来人皇修炼此等功法,御女三千得以证道飞升,成为后来的天帝。 “长生素女经”与玄女宗的“素女经”本是同源,有互相吸引之玄妙,所以石无月当年才会痴迷于宋政,越陷越深,就连心若磐石的萧时雨也险些不能自拔。不过秦素是个例外,她的根本功法是“太平青领经”,其他功法都是以“太平青领经”化用而来,包括“太上忘情经”在内,都可以被“太平青领经”杜绝隐患。 正因为此等原因,石无月从宋政手中得了“长生素女经”的部分要义。 不管怎么说,“长生素女经”都是大成之法,其中玄妙不逊于“太平青领经”,其中的双修之法并非是牝女宗损人利己的采补之道,修炼到极致,不必有身体接触,还能帮双修之人提升境界修为,先是在其体内种下一颗“种子”,然后在双修过程中,使得“种子”慢慢壮大,最终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瓜熟蒂落。 周淑宁体内就被种下了一颗“种子”,因为这颗“种子”并非什么禁制手段,反而对自身修为有利,周淑宁也还是处子之身,元阴未失,使得李玄都竟是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直到“种子”开始发芽,李玄都才察觉不对。 现在李玄都已经可以肯定,周淑宁之所以能一掌打死张世水,便是因为这颗“种子”的缘故。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五章 龙虎大阵 “长生素女经”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此,修炼到极致之后,不但不损元阳元阴,而且不必有身体上的接触,由此也证明了双修未必就要涉及男女之事,所以很难被人察知痕迹,这便是李玄都第一时间没能发现周淑宁身上异常的缘故。 </p> 当世之间,能将“长生素女经”修炼到如此地步的大概只有两人,分别是宋政和澹台云,不过澹台云修炼的并非正宗“长生素女经”,而是经过她改动的“万妙姹女功”,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做了手脚,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只有宋政。张静沉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秦素方才说宋政是幕后的推手,只是揣测之言,没有任何证据,可谁也没有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p> 以宋政的修为,就算是要以双修精进修为,真正合适的人选也是澹台云,周淑宁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所以宋政在周淑宁体内埋下一颗“种子”的手段,与其说是双修,更像是一位前辈帮助后辈打牢根基、精进修为。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宋政只要稍稍拔苗助长,就可以从助人变成杀人,就好似服用“五炁真丹”等丹药,稍有不慎,承受不住药力,就要经脉丹田爆裂,灵丹妙药变成杀人毒药。 </p> 李玄都此时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帮周淑宁化解了体内的“种子”之后,将她交给玉清宁,冷冷道:“先是种下一颗‘种子’,让淑宁在短时间内修为大进,一掌打死了张世水,然后让淑宁体内的‘种子’陷入沉寂,只是生根而不发芽,以防被察觉。待到此时,再猛然催动‘种子’,从生根阶段直接跳到结果阶段,要让淑宁横死当场,事后也只当是淑宁贪功冒进,走火入魔而死,彻底掩盖了真相,真是好机心,李玄都今日当真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 </p> 秦素接着说道:“难怪大天师迟迟不肯交人,原来是存了此等不可告人的心思,若非紫府发现及时,淑宁只怕难逃此劫,到时候你们就能把一个‘畏罪自杀’的名头安在淑宁的头上,死无对证,万事大吉。” </p> 张静沉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不像是阴谋被人揭穿,更像是始料未及。 </p> 李玄都和秦素都察觉到了张静沉的异常,两人对视一眼,都心知肚明,在周淑宁一事上,他们不能按照正常的顺序去以因证果,而要倒果为因,所以此时是洗刷周淑宁罪名的绝佳时机,不能放过。 </p>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正在缓缓开启的正一宗护山大阵,继续说道:“发生了这样的 </p> 事情,正一宗总要给个交代。” </p> 张静沉缓缓道:“什么交代?” </p> 李玄都收回视线,望向张静沉,“到底是正一宗与宋政勾结,还是正一宗也被宋政给算计了,总要给个交代才行。” </p> 张静沉冷笑出声,“这里是云锦山大真人府。” </p> 天空中云雾弥漫,紫气升腾。 </p> 张静沉一振两只大袖,朗声道:“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天师峰上岁月长,真人府中履劫霜。” </p> 话音落下,夜空中出现无数气机形成的圆环,整齐排列,如海潮一般上下涌动,继而有重合的趋势,然后就听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大虎啸怒吼,如春雷涌动,若有鬼魅之流,仅仅是这一声大吼,便可被生生震散,可见一只遮蔽了半边天幕的白色猛虎虚影缓缓浮现,一只爪子便有一座殿阁之大,整体如山岳一般,煞气激荡,直冲天际。这正是对应大阵“龙虎”二字之一的西方白虎圣灵。 </p> 紧接着又是一声龙吟,响彻天地,可见一条盘踞天幕的青色长龙,周围云气自生,使其庞大身躯在云气之中时隐时现,青色的鳞片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龙爪凌厉,不逊于虎爪,巨大的头颅探出云海,好似一座小山,龙角狰狞,冷漠无情的金色眼眸俯瞰着下方的大真人府,两根长长龙须上下起伏飘摇,带出一阵阵气机涟漪。这是对应大阵“龙虎”二字之一的东方青龙圣灵。此二者共同构建出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p> 李玄都负手而立,举头望向头顶的白虎、青龙两大圣灵。 </p> 众多旁观之人再也不能旁观下去,纷纷起身,分成两拨,一拨站在李玄都的身后,以兰玄霜、李非烟、宁忆等人为首,一拨站在张静沉的身后,以法空、张岳山、王南霆等人为首,勉强可以算是势均力敌。 </p> 李玄都并不惊慌,只是说道:“图穷匕见。今日之事,必将传遍江湖,日后勿谓清平先生倚强凌弱,不讲道理。” </p> 张静沉冷然道:“那也得有以后才行。” </p> 话音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落下,白虎圣灵一声怒吼,抬起巨大虎爪缓缓压下。 </p> 李玄都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然后他将手中的黑球向上一丢,迎上白虎圣灵,只见得黑气与紫气相互 </p> 交织,翻滚不休。 </p> 这一幕似曾相识。 </p> “太易法决”看似邪气至极,好像魔道手段,其实是近乎万物未相离而阴阳不分的浑沦,清浊二气若分若合,五行不分,地水风火散聚不定,一个仿佛天地未开之时的鸡子。在没有其他先天五太的情形下,“太易法决”几乎是所向披靡,普通气机不仅无法克制对方,反而瞬间就被其同化,归于浑沦,化为虚无。上次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颜飞卿不能完全开启阵法,龙虎不能相济,威力大减,仅仅是一个白虎圣灵,只是一个照面便被地师以“太阴法诀”破去。 </p> 只是人力有时而穷,万事都有一个限度,此时“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全力运转,李玄都也不能将大阵之力化为虚无。 </p> 两者陷入僵持之中。 </p> 李玄都缓缓升空,身上的“阴阳仙衣”猎猎作响。 </p> 便在这时,有九道天雷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p>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无数大如人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泛起无数絮乱的网状焰光,只是李玄都的体魄拥有“长生石”的神异,再加上“阴阳仙衣”,根本无伤分毫。 </p> 李玄都破开雷光之后,身形继续上升,直往青龙而去。 </p> 此时一轮明月高悬,脚下是万盏金灯的大真人府,李玄都凌风御虚,直往盘踞天幕的青龙而去,当真如飞天仙人一般。 </p> 青龙圣灵感受到了李玄都带来的威胁,一声龙吟,嘴中开始氤氲浓郁紫气。 </p> 下一刻,一道紫气瀑布从天而降。 </p> 一时间,不见天地,不见明月,唯有无边紫气。此乃“纯阳紫气”,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如此数量,就好似水滴汇成江河,足以将人彻底溺死。 </p> 转眼之间,紫气便彻底淹没了李玄都的身形,源源不断,好似没有个尽头。 </p> 天地一片寂静。 </p>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名正一宗弟子打破寂静,轻声问道:“赢了吗?” </p> 另外一名正一宗弟子迟疑道:“为什么青龙圣灵还在吐息不停?” </p> 再有片刻,好似无穷无尽的紫气开始渐渐变弱,众人隐约可见其中有一道淡淡人影。 </p> 经历过地师攻打大真人府的正一宗弟子们渐感绝望。 </p> 这一幕与那日地师攻入大真人府是何其相似! </p>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六章 太阴剑阵 刚才的时候,许多正一宗弟子都在想,如此声势浩大的“纯阳紫气”,就算杀不掉李玄都,总该能伤到他吧?只要能伤到他,就能有对付他的办法,最怕遇到那种怎么也伤不到的对手,最是让人心生绝望。 就在此时,就见在重重紫气之中升起一抹浓重黑色,紫气中的那道人影越来越清晰,紫气越发黯淡。 再有片刻,这道看似源源不绝没个尽头的紫气瀑布终于迎来了尾声。李玄都的身影也越发清晰,就像水底之人逐渐上浮,最终浮出水面。 最终随着李玄都一挥大袖,漫天紫气彻底消散。 再看李玄都全身上下,仍旧是毫发无伤,甚至这道紫气洪流给他造成的伤害还不如病痛给他的折磨。 李玄都继续上升,不知何时,在他身周出现了无数黑影,时隐时现,似虚似实,围绕着他不断游走,剑啸之声不绝于耳。 站在地上的秦素望着李玄都的身影,喃喃道:“他要强行破阵?” 青龙圣灵的金色瞳孔死死盯着李玄都,如有灵性一般透出凝重。 此时主持阵法的是东玄道人,并非是张静沉本人,虽然已经能完全开启大阵,但还未发挥出大阵的全部威力,李玄都全力出手之下,未必不能破开大阵。 不过此时还有一个张静沉,哪怕张静沉只有天人造化境,但他同样持有护山大阵的枢机秘钥,可以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融为一体,又有“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在手,远非寻常天人造化境可比。 便在此时,张静沉祭起“天师印”,“昊天光明火”好似道道流苏垂落,护住张静沉的周身上下,左手“青云”,右手“紫霞”,双剑合璧,如一紫一青两条长龙相互纠缠着冲霄而起。 李玄都停下身形,双袖一振,原本环绕在他身周的剑影如浮光掠影一般开始疯狂游走。 剑影总共十三道,看似杂乱不堪,实则每一道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阴阳仙衣”分成阴阳两面,此时李玄都所用的是阴面,其中蕴含有一套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其中十二道剑影是地师徐无鬼以剑奴炼制而成,然后炼化入“阴阳仙衣”之中,至于多出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则是徐无鬼分入一丝神念所化,统领其余十二剑。 李玄都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自行结成“太阴剑阵”。 若是死于“太阴剑阵”之下,就被剑影汲取修为,成为“太阴剑阵”的养料,就如死于猛虎爪下的伥鬼,只能为虎作伥。 此时的“太阴剑阵”堪比十三位天人逍遥境大宗师同时出剑组成“太阴剑阵”,便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白绣裳也不敢正面力敌,更不敢陷入剑阵之中。 双剑合璧所化的紫青色剑气长龙掠入“太阴剑阵”之中,震荡得云卷云舒,月光支离破碎,无数气机涟漪有若实质,向外层层扩散开来。 十三道剑气冲天而起。如同巨柱,接天连地,在天幕上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十三道剑气巨柱之间有一柄柄完全由“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凝聚而成的长剑缓缓浮现,栩栩如生,数量足足近千,交织成一张剑网,剑尖全部指向已经进入阵中的张静沉。 这一刻万籁寂静,就是吹拂的夜风和皎洁的月光也被剑气完全切割,支离破碎。 李玄都两只大袖翻滚飘摇,在无数剑气起伏中,如同立于云端的仙人。 他举起一只手臂。 剑阵之内的所有气剑竟是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颤鸣不止,每一剑都是剑气凛然。 李玄都的手臂挥落。 刹那之间,剑落如雨,如夏日疾风骤雨一般激射在“紫霞”和“青云”合璧所化的剑气长龙之上,两者相互碰撞厮杀,激荡出无数剑气涟漪,如大雨落幽燕,使得双剑的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减,再有片刻,剑气消散,显露出双剑的本来面目。 张静沉满面肃穆之色,手持双剑斜指,剑光浩荡,绵长而不见尽头,横贯当空,仿佛要分割夜幕。同时张静沉口中诵道:“太上道祖,腾天倒地,驱雷奔云,统领神兵,急急如律令。” 镇魔台方向轰然震动。 两根巨柱光芒大盛,直通天际。 哪怕不在大真人府中,只要还在上清县的范围之内,都可以看到两道“细线”直通天际。 镇魔台上的两根巨柱名为“刑柱”,用以拘禁受刑之人,如同两根擎天玉柱支撑起这一片天地。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根本在于云锦山的八十一峰、三十六岩以及众多宫观,可镇魔台的阵法却是独立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外,甚至与云锦山都无甚关系,关键在于镇魔台下的镇魔井洞天,所以说镇魔台是依据镇魔井而建。 镇魔井是由祖天师建成,其中镇压囚禁各种妖邪鬼魅,事实上这座镇魔井洞天就是一座巨大的铜炉,被投入其中的妖邪就是铜炉中的薪柴,若是无法逃离,只会被镇魔井中的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阵法慢慢汲取气机,就如木柴燃烧,提供火力热量。这些由镇魔井汲取的气机经过阵法转化之后变成纯粹的灵气,一部分用以弥补镇魔井的阵法消耗,另一部分就直接储存在这两根“刑柱”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张静沉以双剑对应两根“刑柱”,“紫霞”指天,整个天幕开始逐渐转紫,很快整个天幕就变成一片深紫色,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张静沉又以“青云”指地,不仅仅是镇魔台,整个大真人府以及大真人府所在的山峰都与之共鸣颤动,一股青气自地下生出,不断上升。 天地之间一片明澈,氤氲出无穷无尽的紫青二气,铺天盖地,转眼间已经化作一片浩瀚海洋。 紫气遮天,此时的天幕已经不见明月群星和青龙,倒像是一方倒扣的紫湖,这方紫色湖泊还在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然后就见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从“湖面”中缓缓探出头来,开始缓缓下降。 随着这根光柱现世,天地之间不存半点黑暗,尽数化为一片浩瀚璀璨如旭日东升的无量剑光! 天地元气荡漾出无数如水波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覆盖范围极广,余波一直蔓延至上清县的上空才渐渐消散。 李玄都仰头望向那道光柱,双袖似乎因为盈满无数风雷而猎猎作响。 这都是当初老天师张静修用来对付地师徐无鬼的手段,李玄都万没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站在地师的位置上来面对这些手段。 不过李玄都并无惧色,只是轻轻抬手。 十三道黑影同时举剑,直指苍穹。 雷光涤荡,阴影重重。 一明一暗两道浪潮不断撞击。雷光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霞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 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明晦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使得大真人府上空上处于一种日夜轮转的诡异景象之中。 双剑合璧,威势煌煌,占据地利。“太阴剑阵”,难知如阴,李玄都境界高绝,是为此时唯一的长生地仙,又有仙物品相的“阴阳仙衣”。 张静沉驾御“天师雌雄剑”双剑合璧,用尽手段,如果迟迟不能攻破李玄都的“太阴剑阵”,待到双剑合璧陷入颓势,李玄都立时就能转守为攻。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七章 各自出手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一幕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就好似当日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的重演,不过地师和老天师都已经不在人世,变成了李玄都和张静沉。 张静沉调用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和镇魔台的力量,再加上大天师代代传承的两大仙物,在地利的优势下,勉强有了与李玄都一战的实力。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李玄都也未用出全部实力,李玄都得了三大传承,分别是李道虚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传承自太平道的“太平青领经”,以及地师徐无鬼的“太阴十三剑”和“逍遥六虚劫”,此时李玄都只是用了地师传承所学,还未动用化用万法的“太平青领经”和他修炼时间最长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以及他综合各家所长创出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在这等情况下,张静沉还是与李玄都有着相当的差距。 关键就在张静沉的后手上面。 便在这时,法空诵了一声佛号,望向秦素,说道:“秦施主,贫僧师弟便是死在你的手中,今日总要有个计较!” 秦素在法空的手中吃过大亏,不敢大意,沉声道:“你这和尚心怀不轨,上次让你们侥幸逃了,你们不赶紧返回宗门,好好闭门思过,反而不思悔改,又来此地生事!至于你那师弟,偷袭于我,反而死在我的手中,这是死有余辜,江湖规矩历来如此,任你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法空脸色一沉,上次李玄都在侧,他好生狼狈,这次李玄都以一己之力硬撼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和新任大天师张静沉,已是腾不出手来,以他的九世修为,也不怕什么,立时一挥手,在掌中氤氲出一团佛光,高声说道:“秦施主,你若束手就擒,贫僧也不过多为难你,你随贫僧去真言宗法王宫,面壁十年思过,聊以消解罪孽。” 秦素冷哼一声,“我因自卫而杀歹人,何过之有?自无思过之理!倒是你这和尚,放纵门人,欲行不轨,颠倒黑白,实是有违佛祖教诲,还是你乖乖束手就擒,随我去辽东的太白山大荒北宫好好反省罢。” 法空肃容说道:“施主已经犯了嗔念,既然如此,贫僧不得不得罪了!” 话音未落,法空一挥袈裟,手中的佛光激射而出。 秦素之所以能名列太玄榜上,皆因她手中持有李道虚的“三宝如意”,可“三宝如意”并不完整,无法抵御“度世佛光”等针对神魂的手段,所以秦素面对法空,很是吃亏。便在这时,一朵彼岸花在秦素身前绽放开来,替秦素挡下了这道“度世佛光”。 法空万万没有料到无往不利的“度世佛光”竟是被人化解开来,如果是李玄都也就罢了,毕竟是长生境修为,仅凭境界修为就能以力破巧,可长生境之下有人能破解“度世佛光”,就有些让他惊讶了。 出手之人正是兰玄霜,她与藏老人不是一脉,她所修炼的“曼珠沙华妙法”本就是偏向于鬼仙一途,重幻术,有发掘心魔幻象的妙用,与“太阴十三剑”、“度世佛光”都有相通之处,兰玄霜与李玄都交手的时候,甚至能引发李玄都的心魔幻象,虽然被李玄都轻易破去,而且是借助了养尸地的地利,但也可以看出兰玄霜的造诣不俗。除此之外,兰玄霜这一脉还精通佛法,能破去“度世佛光”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兰玄霜有心交好秦素,所以主动出手帮秦素挡下佛光,同时开口道:“这位大师,我以‘白骨观’之法观你骨龄,已经是将近百岁,秦姑娘尚且不到三十岁,相差了一甲子,你岂不是以大欺小?还是我这老婆子陪大师过上两招。” 话音落下,就见兰玄霜身后显露法相,左半张脸是女子面容,明艳圣洁,左边双手,一手作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下,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死枯荣。右半张脸白骨森森,眼窝中燃烧着幽幽碧火。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白骨屠刀;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 法空见此法相,脸色微变,道:“阁下也是佛门中人?能将‘白骨观’修炼到如此地步,的确厉害。” 法空也不再留手,一挥手中的“七宝菩提”,在身后显现出一尊大日如来法相,脑后的背光日轮仿佛大日坠落人间,几乎生出太阳真火。虽然法空手中持有仙物,但是法空先前被李玄都打成重伤,金身破碎,修为折损,却是没那么容易在短时间内完全复原,对上兰玄霜也不能说稳胜不败。 就见兰玄霜的法相四臂同时显化出“地”、“水”、“火”、“风”四象,净瓶为“水”,白骨屠刀为“火”,头骨酒杯为“地”,彼岸花为“风”,只是这些表象也不能掩盖沉沉死气,冲天死气之中又有几分佛家的慈悲之意。 法空见此情景,喝道:“如此亵渎佛法,实乃大逆不道!” 话音落下,就见法空催动自己的大日如来法相,其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光芒大盛,仿佛一切光明尽是出自于此,此谓 之无量光。 然后大日如来法相一掌压下,佛掌之间,唯有光明,其光之盛,几乎要凝聚出太阳真火。佛掌落下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生出无数似真似假的太阳真火,格外震撼心神。 法空的手段固然厉害,可比较“帝释天”还是要逊色许多,兰玄霜能正面硬接下“帝释天”的全力一拳,又岂是等闲。只见她的法相同时驾驭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四象归一,以地水火风为四大支柱构筑起一个小世界,任由佛掌落下,却好似一颗鸡子,并不受力。 此时兰玄霜所用的地水火风构筑小世界的手段属于上清灵宝天尊一脉,又蕴含有太清道德天尊的太极之道,兰玄霜看似是佛道并用,根底上还是以道门功法为主。 一个普通人在发力均匀的情况下不能仅凭手心的力量握碎一个鸡蛋,因为力量被均匀分布到了每一个角落,相互抵消,与拱桥、拱门是一样的道理。曾有武道高手尝试过握碎鸡蛋,足足用了五百斤的力道,这已经是中三境才能做到的事情。以气机所化的佛掌并非人手,无论手指还是手心,并无区别,又将整个小世界全部覆盖,好似掌握鸡子均匀发力,自然难以攻破此方小世界。想要破开此方小世界倒也简单,只要用力不均,集中一点即可。只是法空并非李玄都这种久经战阵之人,修为虽高,经验缺少,短时间内不能参破这一点,便无法攻破兰玄霜的小世界。 在法空出手的同时,他身后的四名僧人也一起动手,不过此时他们已经没了香火愿力的加持,只是寻常天人无量境,不再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面对如此情况,秦素这边也不会坐视不理,李非烟、石无月、宁忆三人对上四名真言宗僧人,虽然同样是天人无量境,但李非烟、石无月、宁忆三人并非寻常天人无量境可比,尤其是宁忆,持有“大宗师”和“欺方罔道”,足以媲美天人造化境,李非烟虽然没了“青云”,但仍旧不可小觑,再加上真言宗四曾经伤在李玄都手下,或是肢体残缺,或是身中“鬼咒”,或是金身破败,所以李非烟三人的实力还在真言宗四人之上。真言宗四人最大的优势在于四人可以结阵对敌,短时间内倒也能维持不败。 最后秦素对上了天心学宫的大祭酒王南霆。 秦素手持“三宝如意”,问道:“大祭酒当真要违背誓言?不怕遭受反噬?” 王南霆缓缓道:“老夫此行是受大天师之邀请,以朋友的身份前来助他一臂之力,而非是儒门中人插手道门之事,算不得违背誓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八章 江河倒灌 王南霆之言虽然有取巧之嫌疑,但是不能算错,毕竟王南霆一人代表不了儒门,就好似公门之人,穿上那身官服是一回事,脱下了官服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也是整个誓言的漏洞所在,儒门中人固然无法主动干涉道门,但如果道门内部有人里通外合,儒门还是能做文章。所以李玄都常常说,世上之事,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淆难分。从这一点上来说,以张静沉为首的一众抗拒道门一统之人,的确是道门身上的一个脓疮,不将他们除去,道门一统始终都是一句空话。 秦素明白,这也是张静沉谋划时日尚短的缘故,毕竟儒门内部不是铁板一块,而且张静沉和儒门之间相互取信于对方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再给张静沉多一点时间,出现在此地的可能就是儒门七隐士了。 想到此处,秦素轻轻一挥掌中的“三宝如意”,道:“既然如此,倒要向大祭酒讨教一二。” 王南霆和秦素都曾参与玉虚斗剑,且都胜出。王南霆的对手是太微真人,虽说太微真人手段不俗,但毕竟不是天人造化境,让王南霆轻松胜出。而秦素的对手上官莞却是天人造化境,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秦素更胜一筹。不过也不好说秦素就一定强过王南霆,还是要真正交手才能知道。 王南霆抬起手,自有弟子门人奉上佩剑,他右手握住剑柄,只听一声轻响,拔剑而出,青光闪动,剑气隐隐,能被堂堂儒门大祭酒当作佩剑,显然不是凡品。 王南霆横剑身前,沉声道:“请秦大小姐进招罢。” 秦素也不再客气,双眼中涌现出雪白之色,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身形一掠,朝着王南霆当头打下。 王南霆见识过“三宝如意”的威力,不敢正面硬挡,长剑圈转,向秦素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秦素好似早有预料,只是身形微转,手中的“三宝如意”随之而动,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一剑。 王南霆的这一剑试探意味居多,也不硬拼,纵身反跃,倒退数丈,然后手中长剑再度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儒门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规矩森严见长,仿佛携滚滚大势而至,但王南霆用出“天心剑诀”之后,却是一改儒门剑法的沉稳风格,显得变化莫测,进退自如,回转如意。 秦素则是用出了“天问九式”,王 南霆顿觉有悲凉之意生出,只觉世道沧桑,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唯我手中一刀,以刀问天!试问苍天可答乎? “太阴十三剑”太过偏激,逆天而为。“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剑诀”衍化周天星象,以剑衍化天道,大有代天行诛罚之意。“慈航普度剑典”乃是佛门妙义。唯有“天问九式”立足人道,质问苍天不仁、天道不公,力求人定胜天,其中意味大不相同。 转眼之间,两人已是斗了百余招,王南霆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只是出乎王南霆的意料之外,秦素竟是不作防守,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着王南霆的面门直直砸下。 王南霆哪里想得到此女竟是如此刚烈,不愿以伤换伤,只能收手向后退去。 “补天宗”虽然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但在绝境之中,自然也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气魄,此时的秦素哪里还是那个在李玄都面前脸红的小女子,大丈夫当如是也。 两人并不停手,又斗在一处。数招之后,王南霆故技重施,这一次掌力更为浩大,将秦素周身上下悉数笼罩,如果秦素仍是不肯防守,势必要重伤在此掌之下。 可这一招却是正中秦素下怀,秦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击出一拳,抵住王南霆的掌心。秦素毕竟修为不如王南霆,身形一晃,脸色微微发白。不过两人的手掌并非分开。趁此时机,秦素开始运转忘情宗的“吞月大法”。 王南霆先是一惊,继而哂笑道:“区区‘吞月大法’,如何奈何得‘浩然气’?” 秦素并不答话,只是全力运转“吞月大法”。 “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更何况王南霆修炼的还是“浩然之气”,号称世间最为稳定之法,对付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时,当真如巍巍山岳,根本无机可乘。 此时秦素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用“吞月大法”强行汲取王南霆的修为,立时变成海水倒灌之势,自己的气机犹如河堤溃决,向王南霆的体内涌去。 王南霆任由秦素的气机倒灌入自己的体内,呵呵笑道:“秦大小姐,你可是认输……” 话还未说完,王南霆忽然脸色大变,身形猛 地颤抖起来。 原来秦素这一招大是行险,她自小拜在忘情宗的门下,如何不知道“吞月大法”的弊端,可她就是要借着“吞月大法”的弊端,故意形成江河倒灌之势,等于变相地将自己的气机注入王南霆的体内,不但让王南霆汲取她的气机,而且加催气机,急速注入对方体内。这气机自然不同寻常,蕴含有“逍遥六虚劫”的六劫之力。 如果将六劫之力视作一支铁骑,那么王南霆的浩然气就是一座城池,因为两人境界修为差距的缘故,原本铁骑奈何不得城池,可如果城池主动大开城门,任由铁骑攻入城中,那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 王南霆不防之下,被六劫之力侵入体内,虽然因为“浩然气”的特性,不至于一败涂地,但还是受到了影响,全身上下为之一僵,气息为之一窒。就算王南霆想要祛除体内的六劫之力,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就能做到的。 趁此时机,秦素以“百花绣拳”中的“碧玉兰”一式拂中王南霆的胸口大穴,让王南霆的上半身彻底动弹不得。这等封穴手段,只是在寻常江湖人物动手之时才用。到了天人境之后,经脉的作用已经不是那么关键重要,所以绝不会使用这种招数,王南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秦素以这等招数制住。不过他毕竟是天人境大宗师,强提一口气机,以气机裹挟起体魄,等同将自己的体魄视作一把飞剑,御剑而行,向后退去。只要给他一时半刻的时间,他就可以冲开穴道,压制体内的六劫之力,恢复行动正常。 秦素当然不会给王南霆这个机会,立刻用出“圜则九重,孰营度之”一式。 只见秦素以一化九,除了秦素本尊之外,其余八个秦素分据八方,手中并无“三宝如意”,而是出现一把虚幻长刀,汹汹刀气交织成网,将王南霆困住。 剩下的秦素本尊脚尖一点,快步奔行如一道惊虹,瞬间来到王南霆的面前。王南霆根本来不及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秦素一如意砸在额头上。 “三宝如意”势大力沉,便是堂堂天人造化境高手也承受不住。 王南霆被打飞出去,好似是湍急水流中的一片落叶,然后撞在河流的礁石上,王南霆重重地撞在一座偏殿上,又贴着偏殿的墙壁缓缓滑落。 偏殿没有倒塌,不是因为秦素的这一击力道不足,而是因为护山大阵已经完全开启,将所有建筑连接为一体。若非如此,在王南霆的一撞之下,整座偏殿已经彻底粉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九章 三清祖师 张静沉也是无可奈何,“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本意就是守护山门,而非主动进攻,所以张静沉就有一个两难处境,如果他提前开启大阵,那么李玄都大可主动退去,张静沉想要用“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对付李玄都,必须要将李玄都请进大真人府之后再开启大阵,可如此一来,李玄都就是在大阵之内,比起从大阵之外强攻,破阵更为容易,倒是让李玄都省却了当初地师徐无鬼费尽心思混入大真人府的功夫。 李玄都以“太阴剑阵”挡住了张静沉的紫青双剑之后,身形继续上升,破开头顶的一方紫色“大湖”,见到了盘踞上空的青龙圣灵。 李玄都再次举起手,从掌心中跃出一个漆黑浑沦的“珠子”,正是“太易法诀”。 紧接着,李玄都将手中的“珠子”投向上空的青龙圣灵。 “太易法诀”所化的“珠子”还未触及青龙圣灵就已经炸裂开来,化作大潮,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明月,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 在滚滚黑潮的侵蚀下,青龙圣灵周围环绕的云气迅速消散,显露出青龙圣灵的真容,不过这还不止,黑潮附着在青龙圣灵的体表,腐蚀其鳞片,继而消解其体魄,使其庞大身躯不断重归最原始的元气,虽然一时半刻之间,青龙圣灵还不至于就此彻底崩解,但如果不做阻止,青龙圣灵崩解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张静沉见此情景,再也顾不得其他,头顶所悬的“天师印”光芒大放。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随之变阵,青龙圣灵和白虎圣灵同时消散,然后化作三尊巍峨如山岳的身影。 此时张岳山已经赶到万法宗坛,这也是大阵的第二重变化,从“龙虎”化作“三清”。 事实上“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共有三重变化,“龙虎”是第一重变化,对应的是“地利”,也就是云锦山诸峰和众多宫观,连接地气,抵御强敌。“三清”是第二重变化,对应的是“人和”,这就涉及到了香火愿力,以香火愿力显化三清祖师的法相。“太上”是第三重变化,对应的是“天时”,以“天师印”这件太上道祖赐下的仙物为媒介,再以大愿心,恭请太上道祖在人间显圣,只是条件太过苛刻,随着太上道祖离开昆仑洞天,早已是无法实现。 随着阵法的变化,三尊祖师法相开始逐渐凝实。只见左侧的祖师白发白须,身着杏黄色八卦道袍,头戴鱼尾冠,手持雪白拂尘,正是太清道德天尊;右侧的祖师黑发黑须,身着朱红色道袍,头戴芙蓉冠,怀抱一把带鞘的青色长剑,正是上清灵宝天尊;居中的祖师也是黑发黑须,身着蓝色道袍,头戴莲花冠,手持一柄如意,却是与“三宝如意”有甚为相似,正是玉清元始天尊。 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化作三清祖师。正如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都有身外化身,也可以将三清祖师视作太上道祖的身外化身,是太上道祖又不是太上道祖,类似于佛祖与大日如来和不动明王的关系。此时显化神威的也并非三清祖师的本尊,而是投影化身,不能与真正的祖师本尊相提并论。 三尊祖师现世之后,生出五色光华,气息浩大庄严,放眼望去,似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又似是远在天边,只能遥遥观望。三尊祖师就像三根擎天巨柱撑起这一片天地,惶惶神威,让人不敢直视。 “帝释天”本身就是地师徐无鬼以神力炼制而成,所以李玄都也算略知一二,在他看来,这三尊祖师法相便是以神力凝聚而成。神力由香火愿力转化而来,两者并无本质区别,而香火愿力则是来自于信徒,或是虔诚祈祷,或是拜佛求仙,皆是香火愿力,故而走神仙一途之人必然要收集香火愿力,以此来铸就神道金身,香火不绝,此身不灭,不仅可以长生不死,就算身死,只要香火愿力源源不绝,念头寄托于香火愿力之中,仍旧有重生复活的机会。不过有利就有弊,如果香火断绝,纵然没有强敌,也会金身腐朽,只能苟延残喘,最终彻底陨落。 地师徐无鬼当初建立青阳教,除了谋求天下之外,也是以此收集香火愿力,可青阳教起势时日尚短,也就近几十年的时间,无论发展如何迅猛,所能收集的香火愿力都极为有限。可正一宗屹立世间千年,又是道门魁首,香火鼎盛,其积攒的香火愿力不知胜出青阳教多少。正一宗每次开启大阵的第二重变化,都会有损消耗,但很快都会补上,再加上正一宗这些年来开启护山大阵二重变化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香火愿力相当充足。 这些香火愿力一直储存于上清宫中的三清祖师雕像之中,此时激发出来,化作三清祖师法相,虽然不能与真正的三清祖师相提并论,但如果全力激发,其威力相当于三位长生地仙,这也是正一宗的从不曾被人攻陷山门的根本所在。 不过想要全力激发“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非要一位长生地仙亲自坐镇万法宗坛主持大阵不可,此时是东玄道人和张岳山一起主持大阵,就算再加上一个身在阵中的张静沉,勉强开启了大阵的第二重变化,也不足以将大阵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所以此时的三尊祖师法相只有上清灵宝天尊的法相是长生境的层次,另外两尊祖师法相只是伪仙,距离长生地仙还有一线之隔。 可就是这一线之隔,使得三尊祖师法相无法形成鼎足之势,便不能将李玄都置于死地。 面对三尊祖师法相,李玄都终于流露出几分凝重之色, 上清灵宝天尊法相境界最高,第一个出手,怀中长剑自行出鞘,剑气好似一道青色长河,横贯天际,然后这道浩荡剑气以一个弧形向李玄都横扫而来。 面对这一剑,李玄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运转全力,一头青丝化作白发,身化天魔,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 李玄都双手交错,十把阴火长剑在他身前交错,然后十化百,百化千,千化万,阴火长剑越来越细,也越来越多,不断交织,好似青丝千千结,这是李玄都以“心魔由我生”用出“青墨三千甲”,继而合拢,好似女子绾青丝,将李玄都整个人包裹其中,千丝万缕织就一只大茧将李玄都彻底包裹其中,阴火凝结,竟是透出几分“太易法诀”的异象。 这也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进入“心魔由我生”的状态之后,再用其他十二招剑式,不仅威力大增,而且还能生出其他玄妙。 上清灵宝天尊法相的一剑之下,剑气如海,瞬间淹没了李玄都,不过在一片青色剑潮之下,还有一点极为醒目的青墨之色,如同河水中的礁石,屹立不倒。 在剑气之下,无数阴火凝成的青丝立时消散,不过一层青丝之后还有一层,层层叠叠。 双方相互消磨,待到气势汹汹的剑气大潮退去,“青墨三千甲”所结之茧还有薄薄一层,身处其中的李玄都自然是毫发无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章 同床异梦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和镇魔台刑柱造就的异象,就算相隔着极远的距离,也是清晰可见,在寻常人看来,天现异象,不是仙人降世,就是妖孽出世。 此时的上清县可以清晰听到从云锦山方向传来的阵阵雷声,推开窗户则可以看到天际边黑白轮转的景象,忽明忽暗,甚至还可以感受到传来的阵阵地动,这是李玄都进攻大阵之后生出的地气变化,化作地动之感,传到上清县的时候,已经是微乎其微,不过仍旧可以感受明显。 这让上清县的百姓陷入了两难之中,有心躲在家中,闭户不出,又担心地龙翻身,天塌地陷。有心离开家门,又觉得外面的景象实在吓人,说不定是有妖孽出世,大真人府的天师爷正在降妖除魔,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若是被殃及池鱼就不好了。 此时县城内的一座酒楼还没有打烊,二楼被人包下,灯火通明。不过此时的二楼只有一桌客人,一男一女靠窗而坐。 男子宽袍大袖,以一根墨玉簪子束住如墨长发,气态潇洒,任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声美姿容,妥妥的名士风范。可绝大多数人都想不到,这位似是名士又有几分王侯贵气的男子,并非哪个世家出身,比不得钟离徐出身的徐无鬼,比不得上清张出身的张静修,也比不得龙城秦、北海李,甚至就是与澹台云的出身也相差甚远,毕竟澹台云的祖先是圣人的七十二弟子。他就是寻常出身,可惜他未能像大魏太祖皇帝那般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剑定鼎天下。 至于风度、气态如何,是可以磨练出来的,就像毛头小子褪去青涩成为成熟男子。居移气,养移体,地位和环境可以改变人的气质,修养或涵养可以改变人的素质,人随着地位待遇的变化而变化,不外如是。 他这些年来,能与那么多的女子结下一段露水姻缘,除了地位权势和诸多手段之外,这身好皮囊也是立功不小。 张静沉和李玄都都没有料到,本该出现在大真人府的宋政没有动身前往大真人府,而是在上清县中作壁上观。 坐在宋政对面的女子穿了一件玄色长裙,衬得她面白如雪、青丝如墨,举手投足之间,偶尔露出一抹雪白,极是惊艳。不是旁人,正是上官莞。 上官莞的容貌很美,天下间的美人各有千秋,就像世间的花儿,梅兰竹菊,各有各的形貌,各有各的颜色,只是有各花入各眼,有的花儿如牡丹,举世皆知,无人不爱,有些花儿却籍籍无名,少有人知。上官莞身为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休说是寻常江湖 中人,便是各大宗门的弟子也知之甚少,自然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不能与苏、玉、秦、宫等人并列齐名。直到近些年来,上官莞才逐渐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两人对坐,桌上放了一只水晶瓶和两只夜光杯,水晶瓶中的酒液鲜红如血,是西域那边才有的葡萄酒,显然此酒并非酒楼所有,而是宋政所带。 宋政望着对面的上官莞,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上官莞面前的杯子倒酒。 上官莞双手扶住酒杯,“不敢当。” 宋政微微一笑,一边慢慢倒酒,一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他望向上官莞。 上官莞却是不敢与宋政对视,视线低垂。 宋政也不在意,淡笑道:“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这酒和夜光杯还是当年地师送给我的。今天是中秋佳节,身在异乡为异客,我们两个异乡客遥敬天上的地师一杯” 说完之后,宋政给自己倒满一杯,一口饮尽,将杯底一照,复而望向上官莞。 上官莞犹豫了一下,端起自己的酒杯,不过没有一饮而尽,只是轻抿了一口。 宋政复而给自己倒满,用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打量着上官莞,轻声说道:“细论起来,地师算是我的半个老师,你我之间还是师兄妹呢。” 上官莞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这么论的话,那么圣君和清平先生也算是地师的半个弟子。哪怕他们两人与地师不和,可地师还是把西京给了澹台云,把衣钵给了李玄都,而我们两个,什么也没有,不对,还有这瓶葡萄美酒。” 宋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转瞬恢复了、正常,说道:“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上官莞是一个而立之年的女子,她当然明白宋政那种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背后到底隐藏了怎样的含义,可她并不愿意,就像她抗拒要被师父嫁给李玄都一样,她可以嫁人,却不愿意将自己作为一个筹码。这也许是她最后的一点的坚持,她不知道,如果把自己也卖掉以后,她还剩下什么,她留存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如今大势败坏如此,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那还不如不卖。 其实到了如今,上官莞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只是随着师父在世时的惯性继续向前滑行,就像一辆没有马的马车,终究会停下的。有时候上官莞也会在想,李玄都为什么从未有过迷茫,无论他是废人,还是如今名震天下的 清平先生,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的每一步都是有的放矢,难道他所求的真是所谓的天下太平? 上官莞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正如她不相信李玄都和秦素之间的感情,在她看来,不过是李玄都利用秦素,以图其身后的背景家世,说白了就是一次联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这样的人比宋政更可怕,一个男人,可以不为女色所动,那这个男人的图谋该有多大?这个世上能比美人更让男人心动的,也只有锦绣江山了。 上官莞收敛思绪,问道:“你为什么要提前催动周淑宁体内的那颗‘种子’?如此一来,张静沉会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之中,只能仓促动手,这与我们原本的计划不一样” 宋政微微一笑,“因为只有这样,李玄都才有动手的借口,接下来无论是螳螂捕蝉,还是蚌鹤相争,都无关紧要了,我们要么做黄雀,要么做渔翁。” 上官莞微皱眉头,没有说话。 宋政和张静沉是盟友,可是宋政却这样对待张静沉,那么其为人可想而知,难怪澹台云要与他翻脸,就算自己委身于他,未来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上官莞不会把这些心里话说出口,而是问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宋政摇头道:“还不到我们出手的时候,李玄都的实力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愧是得了李道虚和地师真传之人。” 上官莞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缓缓地将杯中之酒饮下。 宋政欣赏着上官莞饮酒的美好仪态,嘴角勾起,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人力有时而穷,正一宗的底蕴也着实深厚,就算没了张静修坐镇,仍旧可以抗衡长生地仙,李玄都未必能胜,就算胜了也是惨胜。” 上官莞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说道:“如果我们想破坏道门一统,阻挠李玄都成事,联手张静沉才是上策,为什么要放弃他?” 宋政看着上官莞的嘴唇,因为沾了少许酒液的缘故,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动人。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偏过脸去。 宋政收回视线,说道:“我只是提前做了张静沉想做的事情。” 上官莞一怔,说道:“你是说张静沉也想抛弃我们?” 宋政冷冷一笑,“明摆着的事情,同床异梦,张静沉想要借我们的力斗败李玄都,然后再把所有的罪名栽到我们的头上,以此向李道虚和秦清做一个交代,那我们干脆将计就计,先把张静沉卖给李玄都,让他们斗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一章 三纲阵 玉虚斗剑的誓言就像给道门造就了一座城池,将儒门挡在城外。在正常情况下,儒门是进不来的,可如果城中出了内鬼,主动打开城门,那么外面的人就可以进来。 正如当年金帐攻克西京,以西京的城高池深,金帐大军在没有携带大量攻城器械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无法攻破西京,可最终西京还是陷落了,其原因就在于有内应趁乱打开了城门,甚至后来西北大周成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中就连下数州之地,也是因为这等缘故。 所以李玄都常说,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从七月十五中元节到八月十五中秋节,玉虚斗剑刚刚过去一月的时间,儒门中人就公然参与道门内务,关键不在于儒门中人是以什么身份参与其中的,关键是有道门中人主动为儒门中人打开了一扇门。 正应了那句话,世上最坚固的城池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玉虚斗剑的誓言再厉害,也挡不住道门中人自己主动违背誓言。 其实自古以来,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尤其是外族入主中原,其源头都是中原内战,有人想要借外族之力来实现一己之野心,于是有了诸如儿皇帝等事的发生。这与今日张静沉之事,何其相似也,故而如果不能将道门内部的反对声音悉数消灭,那么道门一统就是一句空话。人心不齐,再坚固高大的城池也挡不住城外之敌。 秦素提着“三宝如意”来到王南霆的面前,问道:“大祭酒,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此地?” “三宝如意”的威力,不需再去赘言,能让澹台云和李玄都这两个体魄最为坚韧的长生地仙重伤,已经说明一切。秦素修为固然不如王南霆,受制于“浩然气”,可仙物却是不受浩然气的影响,方才王南霆被秦素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如意,虽然不至于丧命,但已经是被伤及内腑,一时半刻之间,再无还手之力。 便在这时,随同王南霆一道而来的儒门弟子已经冲了上来,要拦住秦素。 秦素举目四顾,并不慌乱。在遇到李玄都之前,秦素都是孤身一人行走江湖,江湖不是善地,哪有不杀人的。到了此时,用出“太上忘情经”的秦素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慈悲怜悯,出手毫不留情,只是一击,便将一名冲在最前面的儒门弟子的天灵盖砸得粉碎。与李玄都的神出鬼没不同,秦素出招之间,仿佛闲庭信步,总是险之又险地在毫厘之间躲开攻向自己的兵刃,而敌人却好似主动撞向她手中的“三宝如意”,撞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 可与秦素交手之人才知道,不是他们故意撞在秦素的“三宝如意”上,而是秦素每每出招都是料敌先机,提前等在他们的出招路径上,就好像他们主动凑上去挨打一般,这俨然就是“天刀”秦清的成名绝学。 其实按照秦清的估计,秦素本该要到四十岁左右才能有如此修为,倒不是秦素资质不足,而是秦素分心太杂,可秦清也没想到,秦素会遇到李玄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是秦素的贵人,秦素得了“宿命通”、“太平青领经”,修为一日千里,尤其是“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让秦素可以提前运用“太上忘情经”而不必顾虑隐患,使得她自如运用“天刀”的时间大大提前。 秦素与李玄都相遇是天宝七年的事情,那时候李玄都二十五岁,秦素二十四岁,如今是天宝八载,秦素也才二十五岁而已。 不过年轻人成事是自古有之,本朝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时只有三十一岁,文官之首萧禹二十四岁,大都督祁寒二十三岁,其他开国功臣也都是年近三十之龄。而当今太后谢雉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雉的晋王殿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 秦素也正因为结识了李玄都,开始自己的转变,从一个游山玩水的隐士逐渐变为李玄都不可缺少的臂助。 不多时,天心学宫的儒门弟子已经被秦素打倒了一小半,其余人见此情景,都不敢再贸然上前。 一名中年儒生仗剑上前一步,怒喝一声:“虽千万人吾往矣!结‘三纲阵’。” 剩余的儒门弟子立刻结成阵势,手执长剑,剑光闪烁耀眼。这些儒门弟子三人一小阵,三个小阵又结成一个中等阵势,三个中等阵势再结成一个大阵,总共是三个大阵。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这正是儒门的“三纲阵”,成鼎足之势,声势实是非同小可。 秦素心中暗惊,没想到儒门中人还有这般阵势。然后就听得一声呼喝,众多弟子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秦素围在中间。各人长剑指向秦素,默不作声。 秦素也不废话,身形一掠,便要强行破阵。 不过儒门的阵法却与道门不同,并非讲究变化困敌,而是通过阵法将众人修为合为一体,这也是儒门弟子的优势,修炼功法皆是“浩然气”,同根同源,反观道门弟子,所修功法五花八门,就是一宗之内的师兄弟,也多有不同,更何况又分为正邪两道,许多功法还互相克制冲 突,想要将修为完美汇聚一处,那是千难万难。 不过儒门阵法也有弊端,为首之人要承担整个大阵的力量,会对自身造成极大的负担,很有可能会因此身死,所以结成此阵又有舍生取义的说法。 三才阵结成之后,三个大阵中各有一名为首儒门弟子气势暴涨,整个人身上生出凛然正气,面带决然之色,给人以要为了天下苍生而舍身成仁的感觉。 只见一名为首的儒门弟子举起双手,仿佛臣子承接皇帝旨意,然后在他手中竟是出现一道长卷,明耀金黄,俨然就是圣旨的模样。 他一抖这道“圣旨”,立刻有一股浩大气息压下。这种压迫并非作用于体魄,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就好似庙堂之上,皇帝斥责臣子,满朝汹汹,千夫所指,这便是三纲之中的“君臣义”! 如果此时是一位儒门弟子,比如宁忆,自小便受君君臣臣的教诲,或是迂腐古板的愚忠之人,就算修为高绝,多半也承受不住,忍不住会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对得起君父天恩。发展到如今,儒门已经不仅仅是圣人和亚圣的儒门,圣人和“礼”和亚圣的“义”都要靠后,而是讲究“忠”、“孝”、“礼”、“义”,一个“忠”字当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死生皆仰天恩浩荡,朕躬无罪,罪在万方。 不过秦素并非儒门弟子,又受到秦清和李玄都的影响,自然不会把这所谓的“君臣义”放在心上,她非但不受这道“圣旨”的影响,反而还要“揭竿而起”,打破这个腐朽不堪的朝廷,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推翻在地。 就见得秦素一如意将“圣旨”连人砸得稀烂。 便在这时,第二个大阵和第三个大阵的两个为首儒门弟子同时出手,用出了“父子亲”和“夫妇顺”。 这两门手段用来对付女子却是格外厉害,礼教森严,压迫女子的身心,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刚好对应了父子和夫妇。 一瞬间,秦素只觉得生出重重幻象,一边是父亲秦清训斥于她,责她不孝,一边是夫君李玄都责骂于她,怪她不贤。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帮腔之人,或是叔伯兄弟,或是姑嫂妯娌,还有朋友同伴,都对她大加指责。她好似是过街老鼠,被人戳着脊梁骨咒骂,六亲不容,竟无半点立锥之地。 什么叫人情礼法大过天?什么叫口舌杀人? 为什么有人明明罪不在自己反而还要一死了之?为什么有人还活着却好像已经在世道人情中死了? 这就是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二章 六劫齐至 这座“三纲阵”所针对的并非是体魄、气机,甚至不是神魂,而是心境,让人丧失斗志,束手待毙。 不过此时秦素正处于“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中,因为秦素是以“太平青领经”化用“太上忘情经”,比起直接运用“太上忘情经”稍有逊色,不能达到秦素第一次动用“太上忘情经”时那种好似苍天在上以万物为刍狗的状态,比起秦清更是大有不如,但也足以让秦素的心境维持在止水不惊的状态之中。 既然无情,自然也不在意千夫所指。 秦素手中“三宝如意”连打,将秦清和李玄都的幻象连同两名儒门弟子一起打死,三名为首的儒门弟子一死,这座“三纲阵”顿时溃不成军,秦素手持“三宝如意”好似虎入羊群,所过之处,拦路的儒门弟子无一是其对手,纷纷被打翻在地。 不过这些儒门中人的阻拦也不是全然无功,趁此时机,重伤的王南霆已经重新起身,他用了某种秘法,暂且压制住了体内的严重伤势,不过脸上血红一片,显得十分骇人。 王南霆握着长剑,望向秦素,“秦大小姐好手段,不过老夫不会上第二次当了。” 秦素道:“那就试试看。” 秦素能胜过王南霆,有很大的取巧行险成分,所谓行险,其实就是把自己也置于极为凶险的境地之中。如果换成对手是李玄都,就算李玄都没有长生境的修为,与秦素境界相当,也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察觉秦素的意图,结果就是秦素会因为行险之举而毫无疑问地败在李玄都的手中。归根究底,王南霆其实只是个文人,修为虽高,但不能与李玄都这种江湖厮杀经验十分丰富之人相比。 王南霆重重哼了一声,便要提气聚力。 秦素举起手中“三宝如意”朝着王南霆当头打下。 王南霆丝毫不惧,手中长剑横于身前,挡下秦素的一击。 “三宝如意”与王南霆手中长剑相击,王南霆不由一怔,因为“三宝如意”上的威力甚小,远比不上方才那般势大力沉。 下一刻,一双手掌好似凭空出现,狠狠拍在王南霆的后心位置,这一掌于咫尺之间而发,几乎要震断王南霆的心脉,而且还带有六股诡异气息,让王南霆周身大震,然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手持“三宝如意”的秦素缓缓消散,只剩下一道快要燃烧殆尽的符箓和自行悬空的“三 宝如意”。 在剑秀山的日子里,秦素除了照顾重病的李玄都之外,也翻阅了大量的地师藏书和笔记,地师就专门点评过儒门的各种手段法门,儒门中人极为讲究一个“势”字,简而言之,如果儒门中人占据优势,几乎是所向披靡,如果儒门中人占据劣势,几乎只能束手待毙,这一点从儒门的“浩然气”上就能看出一二。想要对付儒门中人,关键在于不能使其成势,不能想办法如何应对儒门的手段,而是想办法将自己的手段发挥到极致,也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使其不能成势。 秦素用出“太上忘情经”之后,只是暂时抛却了七情六欲,不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记忆还在,自然明白这一点。而且此时不是玉虚斗剑,没有那么多规矩,再加上补天宗本就是刺客出身,所以秦素毫不犹豫地选择先发制人。 秦素的计策也很简单,她的须弥宝物中有三张“替身符”,以她的一滴精血特制而成,在关键时刻用出此符,可以化作一个与本尊气息十分相似的假身,而本尊则可以趁此时机金蝉脱壳。这本是用来保命逃命的符箓,可秦素却用来迷惑王南霆,她以“替身符”化出一个假身,再以“三宝如意”的仙物气息作为遮挡,使得王南霆无法分辨真假,然后她再以御剑的手法操纵“三宝如意”从正面打向王南霆,而她本人则是借助“幻灵纱”潜藏至王南霆的身后,趁着王南霆注意力全部放在正面的时候,从背后出手偷袭。 李玄都曾经玩笑说过,秦素的偷袭天赋仅次于地师徐无鬼而已。 虽然是玩笑之言,但秦素的确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刺客天赋,无师自通。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王南霆修为之深,虽已到了天人造化境,但少在江湖行走,如何能料到这位秦大小姐竟会行偷袭之事?在一瞬之间,他还以为是另有旁人偷袭,但随即知道不对,后心位置所中掌力之中蕴含有六劫之力,自从地师飞升之后,世上就只有李玄都和秦素两人会用“逍遥六虚劫”,如果偷袭之人是李玄都,他已经身死当场,那么偷袭之人是秦素无疑了。 偷袭得手之后,双掌之后又显露出一双皓腕和秦素的面庞,因为秦素披着“幻灵纱”的缘故,只有部分身形显露出来,其他部分还是不见踪影,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十分诡异。 王南霆正想提起一气,转身拼死一搏,忽然发觉自己体内气机开始 迅速涣散。 王南霆大惊之色,只能勉强反手一肘撞向秦素,秦素只是轻轻伸出手,便用掌心将王南霆的手肘托住。然后秦素双掌一推一送,王南霆的身形便向后飘飞出去。秦素如影随行,平平无奇地一掌拍出。 王南霆毕竟修为雄厚,强提一口“浩然气”,转身一掌迎上了秦素的一掌。 王南霆体内气机本就浑厚无比,此时拼尽全力,掌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秦素涌来。秦素练成“太平青领经”之后,仅以气机多寡而论,还要稍逊于天人无量境的李玄都,自然不如造化境的王南霆。 故而两人双掌相交,王南霆陡占上风,秦素也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可正当王南霆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秦素的掌中又涌出一股奇异气机,引动了王南霆的六劫之力,使得王南霆的掌力倏然崩解。王南霆闷哼一声,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按照道理来说,王南霆的境界明显高于秦素,以“浩然气”对付境界不如自己之人几乎没有任何弱点的特性而言,便是“逍遥六虚劫”也很难奈何,可秦素通过计策连续两次将六劫之力注入王南霆的体内,虽然第一次的六劫之力被王南霆强压下去,但第二次的六劫之力却勾动了第一次的六劫之力,两者“内外勾结”,“浩然气”这座“雄城”也不得不陷落了。 秦素欺身上前,以双拳用出“鸳鸯刀法”,虽是刀法,但“鸳鸯刀法”的关键在于合击之术,而非刀法本身,再加上秦素本就是用刀的行家,故而可以脱刀为拳,双拳交替而动,连打王南霆周身七处大穴,此时王南霆应对已经十分吃力,一个不慎,被秦素打落了手中长剑,不得不徒手对敌。 秦素招式幻妙迅捷,心劲相叠,双手看似各自为战,实则互相配合牵引,左手招式方出,招式未老,右手已经跟上,右手劲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劲,故而两者相生不穷,绵绵不绝,招招不离对手周身要穴,让王南霆疲于应付。 两人交手百余招之后,王南霆已经遍体鳞伤,转身欲走,秦素抓住机会,催动“逍遥六虚劫”,引发王南霆体内的六劫之力,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六劫齐至。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一起显化在王南霆的身上,让王南霆动弹不得。 秦素取回“三宝如意”,狠狠打在王南霆的后脑之上,王南霆一头栽倒,身死当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三章 心魔幻象 秦素打死了王南霆,自身也是元气大伤,尤其是连续催动“逍遥六虚劫”,更是负担极大,毕竟“逍遥六虚劫”本是要长生境才能修炼,再加上秦素以“吞月”将部分气机注入了王南霆的体内,所以此时整个人已经近乎于虚脱,就连“太上忘情经”都难以维持,脱离了“天算”状态,不过她本人不露声色,提着“三宝如意”冷冷扫视四周。 一众儒门弟子或伤或死,还剩几个勉强保住性命之人,但此时已经被秦素吓破了胆子,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秦素看了眼王南霆的尸体,冷然道“把尸体带回去,让其他儒门中人也看一看,这就是插手道门的下场。” 说罢,她又抬头看了眼上空的异象,“不过现在看来,你们一时半刻之间还走不了。” 话音落下,天空上传来一声巨响,几乎要震破心房,几个带着伤势的儒门弟子直接坐倒在地。 秦素身形微微一晃,又不动声色地稳住身形。不过此时幸存的儒门弟子们已经被头顶的巨响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倒是没人发觉秦素的细微动作。 秦素在心底暗自侥幸,幸而此地距离兰玄霜、宁忆他们几人的战场尚远,不至于被殃及池鱼,这次真言宗倾巢而出,倒也着实是不容小觑,面对宁忆、石无月、李非烟三人联手,竟然还没有落败。不过更出人意料的还是正一宗的护山大阵,显眼要比上次地师攻打正一宗时强出太多,让她不由有些担心李玄都。 此时的李玄都正在被三尊祖师法相围攻,方才李玄都已经连续两次动用“太易法诀”,纵然他是长生境的地仙,也不能在短时间内第三次动用“太易法诀”,因为先天五太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李玄都第一次使用“太易法诀”,只消耗了一成气机,第二次使用“太易法诀”就要消耗两成气机,第三次则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类推,李玄都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太易法诀”,到了第三次的时候,已经颇为吃力,需要部分准备时间,而不能随手激发。 如果是其他地方也就罢了,李玄都还可以汲取天地元气恢复自身气机,但此时在“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内,隔绝天地元气,只能依靠自身气机,所以李玄都不能再轻易动用“太易法诀”。 此时李玄都以“心魔由我生”化作天魔状态,以阴火为剑,身如鬼魅,游走在三尊祖师法相之间,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十剑随着十指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 忽然间,李玄都一声断喝,手中的十道阴火长剑溃散,继而化作一束阴风,飘飘渺渺,萦绕成剑,长短不定,长时如蛟龙,短时如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玉清祖师的法相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便在这时,上清祖师的法相又是一剑朝着李玄都当头斩落,同时太清祖师的法相也挥动拂尘,拂尘的银丝化作数百丈之长,好似一条巨蟒长蛟,朝着李玄都席卷而至。 李玄都双掌连击,每一掌都激发出一道凌厉剑气,剑气所过之处,拂尘的银丝纷纷被斩断,只是太清祖师和玉清祖师的法相不过是伪仙而已,可以轻易应对,可上清祖师的法相却是堪比长生地仙,不好应对。 面对上清祖师的一剑,李玄都只能选择闪避,身形化作阴火,朝着万法宗坛的方向遁去。 旁人不知道正一宗的虚实,李玄都却是知道的明明白白,“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关键就在于万法宗坛,只要攻破此地,那么这座大阵也就不攻自破了,当初地师攻打大真人府也是如此。按照常理来说,开启护山大阵都是为了抵御外敌,无法攻破大阵,便无法进入大真人府,自然无法触及万法宗坛,可地师徐无鬼和李玄都却都是从内部破阵,这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上清祖师法相自然不容许李玄都如此取巧,一剑看似斩向空处,可李玄都却刚好在此地重新凝聚身形,显然是未卜先知,李玄都面对这一剑已经是躲无可躲,不得已之下,李玄都只能第三次用出“太易法诀”。 只见得一个仿佛无数黑暗凝聚的圆珠转眼间就在李玄都手上生成,大肆吞噬一切光明,然后被李玄都迎面朝上清祖师法相丢去。 “太易法诀”离手之后,直接化作一团浑沦黑云,转眼间便弥漫了大半个天幕,使得上清祖师法相连同手中长剑好似陷入泥潭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缓慢。同时这团黑云也开始腐蚀解离上清祖师的法相。 “太易法诀”使用次数越多,损耗的气机也就越多,不过威力也就越大,第一次“太易法诀”只能与白虎圣灵相持不下,第二次“太易法诀”却能摧毁青龙圣灵,第三次的“太易法诀”的威力已经远胜过前两次,足以对长生境界的上清祖师法相产生威胁,至于第四次的“太易法诀”,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可以尝试摧破镇魔井的禁制。 李玄都以第三次“太易法诀”阻挡住上清祖师法相之后,决定不再留手,又用出“逍遥六虚劫”,一时间阴阳逆转,六劫齐至。 同样是“逍遥六虚劫”,分别由李玄都和秦素用出,自然是威力相差极大,说是天上地下也不为过,此时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比起当年的地师也相差不多,其中又蕴含了六咒,使得六劫之力更为玄妙莫测。 不过“逍遥六虚劫”并非对三位祖师法相所用,而是针对张静沉。此时张静沉还在抗衡李玄都的“太阴剑阵”,突然之间,心头生出强烈的心悸,然后便是六劫齐至,哪怕张静沉有“天师印”护体,又身在大阵之中,可以通过大阵连接地气,勉强挡下了六劫之力,还是中了“剑咒”,整个人完全僵住,动弹不得。然后又中了“蛇咒”,落入了重重幻象之中。接着是“血咒”,一张面皮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接下来是“鬼咒”和“雷咒”,就算他所修的“五雷天心正法”至阳至刚,最是克制“鬼咒”,又与“雷咒”同出一源,可最后还有“莲咒”。 “莲咒”出自慈航宗,与“慈航普度剑典”有相通之处,本是治疗伤势之法,就连地师也未曾有过什么改变,不过李玄都却是学过“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心字卷”,“心字卷”是“我字卷”的基础,“我字卷”可以修炼“度世佛光”,“度世佛光”与“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有相通之处,以长生境的一法通万法皆通,融会贯通并非难事,李玄都尝试以“莲咒”衍化“度世佛光”的玄妙,虽然不足其万一,更不能将人度化为佛门弟子,但都说久病成良医,李玄都以此配合“蛇咒”化出些许心魔幻象,还是不难。 所谓心魔幻象,厉害之处就在于直指心底,勾动本人藏在心底的心结。兰玄霜曾借助养尸地的地利挖掘出李玄都的部分心魔幻象,显化为陆夫人和沈长生,其实正是对应了李玄都对于沈大先生之死和周淑宁被牵连的愧疚。 一瞬间,张静沉仿佛又回到了白雪皑皑的辽东,他孤身一人游历至此,天高地阔,让他心境开阔舒畅,忍不住张口长啸。突然间出现了一个女子,白衣如雪,以面纱遮掩面容,怒斥他扰人清净,两人言语不合,相斗起来,两人修为相当,难分胜负,最终女子一掌拍在他的胸口,让他口吐鲜血,可他却趁此时机,一把扯下女子的面纱。 趁着女子愣神且又羞怒交加的时候,张静沉捂着胸口转身就走,大笑道“好一个美人。” 两人一追一逃,不知奔行多久,忽然之间眼前出现一个黑衣身影,向两人痛下杀手,两人不得不联手应战,却不是那个黑衣身影的对手,只能勉强抵抗,最终逃至一座雪山之上,激斗中引发了浩荡雪崩,两人被卷入无边的白雪洪流之中,坠入万丈深谷。 那谷底有一座古人留下的洞府遗迹,两人落入其中,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却暂时失去了所有修为。没了修为之后,女子性情大变,不再如先前那般冷若冰霜,两人相互扶持,一边疗伤,恢复修为,一边寻求出路。就在这段时日中,一对年轻男女渐生情愫。 转眼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一个素衣妇人牵着一个孩子正朝着他缓缓走来,孩子似乎有些怕生,抓着母亲的袖子,躲在母亲的身后,妇人微笑着说道“月儿,喊爹爹。” 一股悲戚之意从张静沉的心底生出,让他心境大乱,想要去抱那个孩子,又有些情怯,再加上对母子二人的愧疚,竟是不敢贸然上前。 不知不觉间,张静沉手上的紫青双剑渐渐停下,围绕他的“太阴剑阵”发出一声厉啸,趁此时机朝着他绞杀而来。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四章 往事成烟 李玄都所建立的“太平客栈”有六大主事人,被伙计们称作东主、大掌柜、副掌柜、三掌柜、四掌柜、小掌柜。如今除了李如是之外,整个客栈的高层战力已经倾巢出动,李玄都对上了正一宗,秦素对上了天心学宫,剩余三人李非烟、石无月、宁忆则是对上了真言宗。 真言宗作为佛门的中流砥柱,实力不可谓不雄厚,若非他们昏了头,主动招惹李玄都,被李玄都打成重伤,还有一人死在了秦素手中,剩下的的四人为了续命养伤又耗尽了香火愿力,此时四个伪天人造化境联手,宁忆等人恐怕不是对手。 如今真言宗四人只剩下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远不如宁忆三人联手,反而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忽然间,四名僧人一起举起自己的右手,时间仿佛变得凝滞起来,周围一切如梦幻泡影,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紧接着又大放光明,有如恒河沙数的佛子诵经,佛音阵阵,数不清的万字符飞出,化作一座金色佛国。 下一刻,双方完全消失不见,一起进入到佛国小世界之中。 四名僧人双手合十,佛国中骤然生出无数金色莲花,层层叠叠,蔓延向四面八方,继而有风吹过,花蕊随风轻轻摇摆,有点点流萤生出飘散。此时此刻此地,倒真有几分极乐世界的意味。 宁忆向前踏出一步,在他的落足处,荡漾起一圈浩然充沛的气机涟漪,不断扩大,无尽的金莲海洋中也随之出现一个越来越大的圆形空白地带。 四名僧人再次举起自己的右手,一轮大日从他们手心冉冉升起。接着一道道长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四名僧人身后汇聚成一尊高有百丈的法相。然后四名僧人身形凌空而起,虚立在半空之中,各自手中结了一个“尊胜宝瓶印”。 随着这方手印结出,周围一切变得虚幻朦胧起来。一眼望去,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模糊不清。在李非烟的视线范围之内,四名僧人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不过李非烟却丝毫不见惊慌之色,直接先发制人,剑芒如月,狠狠斩在法相之上。 法相顿时出现无数裂纹,不断有流萤飘散,大块好似流星一般的“碎片”轰然坠落。 四名僧人齐声诵经,与无数佛子的诵经声合作一处。梵音阵阵不绝于耳,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大日如来法相猛然抬手,周围虚空中泛起一阵阵涟漪,佛掌落处,一片虚空轰然坍塌,露出外面的正一宗大真人府景象。 这一掌的五指形成一方牢笼,将李非烟困于其中。 便在这时,宁忆一刀掠至,道道气机涟漪以他为中心不断扩散开来,所过之处,虚空寸寸碎裂,大真人府景致若隐若现。 宁忆一刀劈开“牢笼”,救出被困的李非烟。 与此同时,石无月出现在法相的下方,自下而上地飞掠,身形所过之处,森森寒气好似白色大潮向上蔓延,将一切冰封,转眼之间,法相的下半身已经被寒冰彻底封住,动弹不得。 脱困的李非烟一剑掠出,如长虹贯日,刺在百丈法相的额头眉心之上。 在百丈法相面前,这一剑渺小如牛毛,但却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百丈法相浑身震颤,额头眉心上的裂纹继续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 四名僧人的脸庞上随之出现无数细细血线,与身后百丈法相脸庞上的裂纹一般无二。 不过四名僧人面无表情,继续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诵经不停。 法相身上的光芒大盛,几乎如一轮耀日,瞬间吞没了李非烟的身形。 几乎就在同时,宁忆的第二刀再至,从“大宗师”换成了“欺方罔道”,这一刀直接刺在了法相的胸口位置,胸口位置同时出现无数裂痕。 四名僧人的胸口同时绽开血花,脸色苍白。 …… 上清祖师法相无法挣脱开“太易法诀”,直接将手中长剑丢出。飞剑化作长虹,直往李玄都而来。 李玄都却是自负到了近乎目中无人的地步,向前伸出一手,直接破开剑上剑气,轻描淡写地握住锋锐无匹的剑锋,手掌上爆开一朵血花,不过转瞬便恢复常态。 对于李玄都而言,就算他还未结束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仅仅是因为“长生石”和“漏尽通”的缘故,体魄也到了一种极不可思议的程度。 长剑受制于李玄都的五指,动弹不得。 李玄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正一宗就这点手段? 不过李玄都很快就眉头展开,因为被他握住的长剑瞬间消散无形,同时天显异象。 紧接着,整个苍穹仿佛变成了一剑,开始缓缓下落。 这一剑,无量之长,无量之宽,只要身在大阵之内,就躲无可躲。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越来越低的苍穹,仿佛一方镜面整齐下压,或者说天要塌下来了,整个天幕正在不断下压。 李玄都收回视线,竟是不退反进,要扛起整个苍穹。 李玄都与下垂的天幕相触,先是身形一沉,饶是以他的境界修为,也不得不弯腰低头,如负一座大山。 不过片刻之后,原本弯着腰的李玄都缓缓地直起腰来。 大丈夫立世,当顶天立地。 此时大真人府中交战双方的声势近乎达到顶点。 另一边,张静沉被“太阴剑阵”疯狂绞杀,若非他此时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连为一体,而“青云”和“紫霞”两剑又是太上道祖亲自赐下的仙物,自有灵性,哪怕主人不曾主动驾驭,也可以自行应敌,恐怕张静沉已经身死多时。可就算如此,张静沉也是七窍流血,浑身浴血,若是继续下去,势必要被损坏根基,不仅要跌境不止,而且再无恢复的可能,甚至可能成为一个彻底的废人,比当初的李玄都、张鸾山、颜飞卿等人更为凄惨。 就在此时,镇魔台上的两根刑柱光芒大盛。下一刻,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 雷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紫雷穿破“太阴剑阵”,使得“太阴剑阵”的十三道剑影四散游走,不成阵势,紫雷落在张静沉的身上,不但没有伤及张静沉分毫,反而还将张静沉身上所中的六咒驱除一空,将他从心魔幻境中解救出来。 张静沉号称“镇魔法师”,负责执掌镇魔台,又被张静修关押在镇魔台上多年,早已与整个镇魔台建立起极为密切的关系,而镇魔台本身也可以视作一个极为特殊的仙物,在主人遭难的情况下,镇魔台终于自行救主,这却是李玄都没有想到的了。 当张静沉从心魔幻境中醒转过来的时候,心境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此时张静沉心心念念所想的却不是什么宗门传承,也不是什么天下大势,对于他而言,无论是张家也好,还是正一宗也罢,都没那么重要,丧子之痛袭来,让他失去平常之心,伸手握住“青云”和“紫霞”,身形一掠,直往李玄都杀去。 刚刚硬扛下一剑的李玄都就见一紫一青两道长虹朝自己飞掠而至。 李玄都面无表情,只是朝着张静沉点出一指。 一指即是一剑。 哪怕李玄都此时手中并无“人间世”,这一剑也足以重创张静沉。 此乃李道虚的绝学“六灭一念剑”。 张静沉浑身一震,从左胸到右腹,斜斜出现了一道伤口,深可见内脏。 值此大敌当前且生死一线之际,张静沉不知何故有了片刻的失神,忽然想起了年轻时的那一夜,两个年轻男女在前人遗留的洞府之中,没有大定小定,没有聘礼嫁妆,没有迎亲洞房,没有吉服盖头,甚至没有半个亲朋好友做个见证,唯有天地、明月、一对喜烛。世上没有比这更简陋的成亲了,两人对拜之后,就是守着那对喜烛到天亮,看着它们一点点燃尽,化作烛泪。 张静沉记起了许多过往旧事,那时候正邪相争加剧,他是正一宗的张家子弟,她却是忘情宗的弟子,两人终究是不能被容于江湖,最终他返回正一宗回,被罚在镇魔台上思过,再未见过那个被他掀起面纱的女子,直到多年后,听到她的死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以往寂静无人时,张静沉也曾想过这些,难免有些难与人言的悔意,若是他当初不选择返回正一宗,也许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时至今日,那个与他枯坐了一夜的女子已经故去多年,就连两人唯一的儿子也已经死了,他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还剩下什么? 所谓的正一宗基业,张家的千年传承,大天师之尊位,也不过是给旁人做嫁衣罢了。 若是连儿子的仇都不能报,枉为人父,枉为人夫。 张静沉在这一瞬间心志前所未有的坚定,将手中双剑合作一剑。 不过这一剑,并非是斩向李玄都,而是斩向了下方的秦素。 此时秦素已经是强弩之末,也始料未及,根本躲闪不得,瞬间被浩荡剑光吞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五章 破阵 这一剑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谁也知道,李玄都才是关键,若是能杀了李玄都,局势立时扭转,李道虚和秦清出于种种顾虑,未必肯花费极大的代价给李玄都报仇,李玄都身死之后,以李玄都为首的势力更是有可能直接分崩离析,因为所有的联盟关键都是李玄都本人,只要李玄都死了,张静沉的一切谋划都有希望实现。 秦素,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杀了秦素,李玄都还是李玄都,秦清还是秦清,只要李玄都本人还活着,那些围绕在李玄都周围的各方势力还是会团结在一起,听从李玄都的号令,所以秦素的死不会影响到整个大局,反而杀了秦素之人会招惹到李玄都和秦清两人的仇恨,那便是天大的麻烦。 所以无论是谁,都不觉得杀掉秦素有什么十分重要的意义,都认为张静沉的倾力一剑必然是冲着李玄都去的,而不是反过头来杀秦素。 李玄都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观战的秦素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在前一刻,秦素还在为李玄都担心,希望他不要受伤,而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可张静沉就偏偏选择了一个谁也不曾料到的选择,毫无征兆地一剑斩向了秦素。 不仅仅是李玄都,苏云媗、陆雁冰、颜飞卿、玉清宁等人都怔住了。 剑光渐渐散去,秦素倒在地上,身上的“幻灵纱”已经彻底破碎,再也遮蔽不住她的身形。乍一看去,她的身上没有什么明显伤痕,除了材质特殊的“幻灵纱”破碎之外,秦素身上衣着还十分完好,可所有人的心都渐渐沉了下去,因为秦素的气息已经变得近乎于无,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天师雌雄剑”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仙物,如果不是同样是仙物的“三宝如意”帮秦素抵挡了部分剑光,秦素已经身死当场,再无半点生机。可此时秦素的状态也只比在五行洞天中被地师斩杀的李玄都稍好一些,还剩下最后一线极为渺茫的生机,可是此时却没有第二个巫阳和第二份“长生药”。 便在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好似临死之人发出的“嗬嗬嗬”之声。 这个声音起初极小,渐而转大,并且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声仿佛受伤野兽被激怒的怒吼,响彻整个天地。 整个天地仿佛都为之震动。 “啊啊啊啊啊啊!” 在这声怒吼之下,所有人的面色都是骤然苍白,而那些儒门弟子和正一宗弟子更是凄惨,齐齐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其中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身形软软倒地。 仅仅是这一喝之威,就震毙了不下百人。 颜飞卿勉强抬起头来,喃喃道:“是紫府。” 此时李玄都已经不复平时的淡定和沉稳,双拳紧握,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张静沉。 斩出一剑之后的张静沉格外镇定,好似看破红尘,浑然不惧地与李玄都对视。 李玄都长啸一 声,“张!静!沉!我今日必杀你!” 几乎同时,十三道剑影瞬间回到“阴阳仙衣”之中,然后“阴阳仙衣”由黑化白,由阴转阳,紧接着一身白衣的李玄都不顾一切地用出了第四次“太易法诀”。 就算李玄都是长生地仙,在被隔绝了天地元气且有了相当损耗的情况下,于一瞬间用出八成修为,还是让他难以承受,瞬间遭受反噬,受了极重的伤势,甚至整个“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给李玄都造成的伤势都比不得“太易法诀”的反噬。不过此时李玄都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到了此时,他再无半点留手,要开始拼命了,不仅是十成修为,而是透支己身的十二成修为。 第四次“太易法诀”几乎在瞬间成形,与前三次的“太易法诀”相比,第四次的“太易法诀”已经隐隐接近了一劫地仙的范畴,李道虚重创陆吾神的全力一剑也不过如此了。 只见李玄都双手托举着一颗有人头大小的浑沦珠子,疯狂吞噬周围的光线,使得李玄都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定。 然后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将这颗珠子狠狠炸裂开来。 一瞬间,珠子化作一方黑色的浑沦汪洋,掀起滔天巨浪,席卷一切,吞没一切,所过之处,一切光彩色泽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最纯粹的黑白二色,这还不止,仅剩的黑白二色就像泡了水的水墨画卷,墨迹正在不断模糊扩散,最后画卷上只剩下漆黑的浓墨。 如果此时是张静修亲自主持阵法,还能挡下这一击,可如今的正一宗早已经没有长生地仙。 万法宗坛中的东玄道人和张岳山同时遭受大阵的反震之力,吐口鲜血,向后倒去,东玄道人修为稍高,只是重伤,没有性命之忧。可张岳山却是周身气机开始急速溃散,眼看是不活了。 上空的三尊祖师法相摇晃不休,只能算是伪仙的太清祖师法相和玉清祖师法相只是坚持了片刻,便被黑色的大潮彻底吞没,只剩下长生境界的上清祖师法相还屹立在大潮之上,不过也是光华黯淡,摇摇欲坠。 再有片刻,最后的上清祖师法相也支撑不住,在黑色大潮之中彻底崩碎炸裂。 随着三清祖师的法相消散,地气再也压制不住,如脱缰野马一般爆发开来。 大真人府连同云锦山都在震颤不休,所有人仿佛处在一辆飞驰的马车上,又似是遭遇地龙翻身,许多陡峭地势已经开始崩塌,还有大块大块的山石滚落,那些直接与地气紧密相连的宫观更是凄惨,直接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化作废墟。 这并非仅仅是李玄都的一击之力,李玄都只是打碎了大坝,可大坝坍塌后的滚滚洪水所能产生的磅礴伟力,却是远远超出打碎大坝的力量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连接地气,固然能威力大增,可大阵稍有异常,也会牵连到地气,此时李玄都攻击大阵,等同是间接攻打地脉,虽然传到地脉的力量已经十不存一,但仍旧不可小觑。到了如今,云锦 山的地脉已经近乎破碎,再难维持。 颜飞卿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久久无言。 只见地面已经开裂,无数裂痕交错,没个尽头,而地上的细小碎石,则是不断震颤跳动。 再往远处望去,可见许多地方的地面好似海面一般上下起,有的地方凸起,有的地方凹下。漫山遍野的树木被连根拔起,那些林间的飞禽走兽,则早已经开始四散奔逃。 四周岩壁之上的沙土碎石禁受不住如此震动,簌簌而落,汇聚成泥石之流,往低处滚滚倾下,有些侥幸没有倒塌的道宫也随之滑落下去,变成彻底的废墟。 激起尘埃滚滚扩散,好似云雾,遮天蔽日。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骇人,也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就连远在“天边”的长生地仙们也心有所感。 澹台云出现在西京的城头上,举目眺望,有些惊疑不定,喃喃自语道:“实在可怖。” 东海蓬莱岛,李道虚孤身一人站在沙滩上,望向正一宗方向,掐指几次,眉头微皱。 太白山大荒北宫,秦清从入定中醒来,只觉得心绪难宁。 帝京城钦天监,拄着龙头拐杖缓步慢行的龙老人忽然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后对身旁瞎了一目的赤羊翁说道:“故事需要合情合理,可现实不需要,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上清县中,宋政豁然起身,直接飞上天幕,遥望大真人府。 上官莞紧随其后,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宋政尤是有几分不敢置信,“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李玄都竟然……开始拼命了?他要以一己之力攻破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吗?” 上官莞失声道:“当初师父都没做到,他怎么可能?” “所以我才说李玄都要拼命了。”宋政缓缓说道:“这实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若不是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承受了将近九成的威力,恐怕大半个云锦山和上清镇都要化作死域,整个大真人府更是要灰飞烟灭。谁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张静沉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能把李玄都激怒到这般地步,难道是把秦大小姐给杀了?” 说到这儿,宋政兴奋起来,“既然是拼命,李玄都也必然受创不浅就是了,这可真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天赐良机!” 上官莞没有搭话,转头望向正一宗的方向,神色复杂。 李玄都这等人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大真人府上方的黑色大潮之中,忽然飞出一道身影,正是手持“天师雌雄剑”的张静沉,这位无限接近长生境的新任大天师仿佛陨石流星一般落入万法宗坛,发出一声震天巨响,然后伴随着连绵不绝的轰隆响声,万法宗坛轰然坍塌。 当初就连地师徐无鬼也未能彻底攻破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这一次用出了第二重变化之后,还是李玄都的手上彻底告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六章 小死大睡 飘风骤雨难以持久,“太易法诀”的威力虽大,但不能长时间维持。很快,黑色大潮退去,显露出李玄都的身形,并没有什么明显伤势,不过难掩疲惫,再加上原本就存在的病情,更显得李玄都虚弱不堪。 李玄都从空中降下,虽然他在刚才已是怒极,但还是存留几分理智,顾及到了自己人,没有让“太易法诀”伤及他们,至于些许地气暴动,山崩地陷固然看着吓人,声势更大,还伤不到修为有成之人。 李玄都落在秦素身旁,此时他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伸手抱起秦素。 他刚才选择破阵,并非是要宣泄怒气那么简单,更多还是因为他被大阵牵制,无法脱身,只有破阵才能再无阻碍。现在他要做正事了,出了问题之后,首先不应是自责,而是尽力弥补,至于反省也好,自责也好,报仇也好,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李玄都开始检查秦素的伤势,发现秦素的伤势极为奇怪,并非单纯的体魄神魂重伤那么简单,而是一种极为奇特的状态,李玄都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时间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分别用出“莲咒”和“天心诀”,先为秦素治愈表面上的伤势。 颜飞卿等人也来到李玄都的身旁,众人交换视线,不知该怎么开口,又由谁来开口。片刻的沉默之后,反倒是李玄都主动开口了,除了语气微冷之外,倒是与平常没有太大的区别,“素素还活着呢,我要做的是救她,还没到我去发疯发癫、痛哭流涕的时候。” 众人听得李玄都如此说,都稍稍松了口气,最终还是颜飞卿开口道:“紫府兄,白绢的伤势如何了?” 李玄都缓缓说道:“很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救她。可惜素素修炼的是‘宿命通’,如果是‘漏尽通’,也许还有转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沉默。平常时候,总觉得李玄都每每都能绝处逢生,似乎只是寻常,实则“漏尽通”功不可没。许多伤势,李玄都无甚所谓,换成旁人,就是九死一生的境地。 以李玄都长生境界的修为,又博览众家之长,仍是不能救回秦素的话,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办法。 “不过……”李玄都捂嘴剧烈咳嗽了几声,“暂时帮素素续住一线生机,还是可以做到。” 话音落下,就见李玄都的双手上分别涌现出血红色和青绿色的光芒,他伸手按住秦素的后心位置,将一股充满生机的力量缓缓注入到秦素的体内。 这是“长生石”的力量,也是李玄都的性命根本,李玄都此时直接动用“长生石”的气机来维持秦素的性命,已经是伤及本源。不过“长生石”也名不虚传,就连起死回生都不是难事,更何况吊命,所以在“长生石”的气机进入秦素体内之后,秦素的气息迅速稳定下来,不似先前如风中残烛那般飘摇不定。 李玄都本就遭受了“太易法诀”的反噬,现在又伤及本源,已是神光黯淡,任谁也能看出他的虚弱。 “紫府……你没事吧?”玉清宁轻声问道。 李玄都摆了摆手,“无甚大碍,不必担心我。” 说罢,李玄都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已破,再无法隔绝天地元气,所以李玄都直接开始鲸吞天地元气,恢复气机。一瞬间,以李玄都为中心,出现了无数无形的气机涟漪,层层向外扩散,就好似一个巨大的旋涡。只是气机可以弥补,体魄上的一般伤势也可以恢复,“太易法诀”的反噬和伤及的本源却是无法弥补。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李玄都环视四周,发现因为地气暴动的缘故,大部分正一宗弟子还处在慌乱之中,立时对颜飞卿和苏云媗说道:“玄机兄、霭筠,你们立刻去见张鸾山、张岱山,与他们一起掌控正一宗局势,号令众弟子,紧守山门,防备外敌来袭,同时请玄机兄以宗主身份宣布张岳山、东玄道人等人是叛宗之人,废黜一切权柄,通传全宗上下。” 颜飞卿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如今张静沉生死不知,正一宗上下群龙无首,是重新掌控正一宗的绝佳时机,如果仅凭他一人,恐怕还存在变数,可如果加上张鸾山和张岱山两人,那就大有把握。毕竟在正道宗门之中,尤其讲究一个名分,颜飞卿是老天师张静修定下的宗主,张鸾山曾经是小天师,张岱山更是老天师的心腹,三人加起来几乎可以代表老天师,先前有张静沉压制,三人没有作为,如今张静沉铸成大错,威望必然大损,而且生死不知,不能出面,三人联手之下,足以掌握正一宗上下。 颜飞卿道:“那日岱山师兄造访,与紫府兄深谈多时,想来就是为了此事?”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谈及了此事,却没有料到会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 颜飞卿与苏云媗对视一眼,“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见岱山师兄和鸾山师兄。” 在颜飞卿和苏云媗离去之后,李玄都伸手招过陆雁冰,道:“女菀要照看淑宁,我把你嫂子交给你,你看顾好她。” 陆雁冰与秦素相识相交还在李玄都之前,两人本就是好友,此时也是满脸凝重,正色道:“师兄不说,我也要看顾好素素,多年相交,我们之间的情分也不比师兄少,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护住她的周全,请师兄放心就是。” 李玄都点了点头,谓两女道:“待到颜玄机他们掌控了正一宗局势之后,你们就与他们会合一处,免得被旁人钻了空子。” 陆雁冰问道:“师兄的意思是还有外敌?” 李玄都道:“宋政和阴阳宗还没露面,多半是想要黄雀在后,不可不防。” 玉清宁轻声道:“紫府,你记挂别人,也别忘了自己,万勿逞强,以保全自身为重。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素素想想。” 李玄都认真道:“我记下了,多谢。” 玉清宁说完之后,不再多言,抱起了周淑宁,陆雁冰则是从李玄都怀中接过了秦素,一道离去。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之后,李玄都身形一掠,化作长虹,朝万法宗坛而去。 张静沉有两大仙物护身,竟然未死,不过也是重伤,正从万法宗坛的废墟之中缓缓站起身来。 当他看到正朝着自己飞掠而来的长虹时,怒道:“李玄都,你毁我张氏祖宗基业,正一宗上下与你不死不休!” 话音未落,长虹轰然落在张静沉的面前。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外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废墟被层层掀起,化作齑粉。使得万法宗坛的废墟中出现了一块十分刺目的空白地带。 长虹还未散去,一只手掌已经伸出,死死扼住了张静沉的喉咙,让他动弹不得。 重伤的张静沉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李玄都显出身形,冷冷道:“张静沉,我已经说过了,你今天必死。” 虽然张静沉持有两大仙物,虽然李玄都遭受了重创,虽然有那么多的虽然,但是只有一点,李玄都毕竟是长生境修为,就足够杀死张静沉。 话音落下,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运转气机。 张静沉浑身巨震,不过还是强撑着说道:“你杀了我,你也要死在此地。” 回答张静沉的只是一声冷笑,下一刻,李玄都五指刺入张静沉的头顶,立时有鲜血渗出,不过与此同时,张静沉头顶高悬的“天师印”也自行激发出重重“昊天光明火”,将李玄都的一条手臂全部包裹。李玄都的手上随之燃烧起漆黑的阴火,抵御“昊天光明火”。 两者相互抵消,李玄都五指一寸寸地深入张静沉的头顶,张静沉已经是七窍流血。 其实李玄都一开始的时候,并未想要将张静沉置于死地,而是看在张静修和韩无垢的面子上,打算将他囚禁在镇魔台上,可张静沉却是把事情做绝,直接对秦素下手,这便让李玄都忍无可忍,非要将张静沉置于死地不可。 张静沉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眼神恍惚,仿佛看到了年轻的韩无垢,隐约间又听到了孩童的笑声。 他这一辈子,未曾亲眼见过自己的儿子,在他的印象中,最后一次见韩无垢的时候,韩无垢还十分年轻,那么他想象中的儿子,便也是孩童的模样。 张静沉明白,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要团聚了。 李玄都忽然一怔,他竟是看到张静沉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并无讥讽或者挑衅之意,就是纯粹的微笑而已。 李玄都收回手掌,张静沉颓然倒地。 有风吹过,席卷着落叶,飞过张静沉的视线。 张静沉躺在地上,望着夜空上一轮寓意团圆的明月,视线越发模糊。 不过张静沉也看到了年轻的韩无垢正从明月中向他走来,越来越近,孩童的笑声越来越清晰,张静沉脸上的微笑也越发明显。 当韩无垢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张静沉缓缓闭上了眼睛。 来此尘世,难得酣眠。 睡是小死,死是大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七章 青云 &lt;!go&gt; 张静沉死后,“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便成了无主之物,不过这两件仙物是太上道祖亲自赐下,是为大天师的象征,严格来说,两件仙物的主人是已经飞升的祖天师,所以除了张氏血脉之外,他人可以暂时借用,却不能炼化归为己有,这也是大天师之位只能由张氏子弟继承的由来。 李玄都挥袖取过两件仙物,将“天师印”暂且存放在自己的“阴阳仙衣”之中,将“天师雌雄剑”留在身旁。 此时此刻,李玄都最想做的事情是赶紧想办法救秦素,可他心中明白,真正的麻烦还没解决,自己这一众人还在危险之中,不能解决这个麻烦,遑论是救秦素,只怕有全军覆没之忧。而他身为众人首领,不能意气用事,无论他有多少悲痛和多少愤怒,都只能强压在心底,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稳定人心。 就在张静沉身死后不久,一道身影飞掠而至,因为“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已经被李玄都破去,这道身影没有任何阻碍地进入了大真人府,落在李玄都不远处。 李玄都对于此人的出现并不惊讶,神色平静,甚至不等他说话,已经主动开口道:“可惜,你刚才不在此地。如果在我破阵的时候,你突然出手偷袭,那么我还真有可能死在地。” 来人正是宋政,李玄都虽然与宋政见面不多,但对他的为人也略知一二,所以上来便先发制人。 宋政负手而立,大袖随风飘摇,潇洒从容,仿若神仙中人,听到李玄都如此言语,也只是淡淡一笑,“清平先生不愧是清平先生,以一己之力攻破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宋某人佩服,也自愧不如,只是宋某有一个问题,如今的清平先生还剩下几成修为?” 李玄都道:“不多,但也恢复了不少。所以我说如果宋先生早来一会儿,说不定我已经横尸在地。” 宋政轻哼了一声。他何尝不想早来,只是他没料到李玄都会突然拼命破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以至于他来晚一步。可反过来说,如果他早早出现在了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中,李玄都便不会贸然拼尽全力出手。 李玄都问道:“不知宋先生此来意欲何为?” 宋政道:“明知故问,清平先生何必装傻?” 便在这时,一处小世界碎裂开来,七道身影凭空出现,其中的四名僧人已经有两人毙命,另外两人也是重伤垂死,失去了战力。反观宁忆李非烟石无月三人,虽然也有伤势在身,但都不严重,战力还算完整。 三人看到了正在对峙的李玄都和宋政之后,立刻掠至李玄都身旁,挡在他的身前。 任谁也能看出来,李玄都是强弩之末,反观宋政,却是以逸待劳,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两人交手,胜负不言而明。 宋政见到三人之后,轻笑着问道:“你们想拦我?”然后他自问自答道:“你拦不住我,你们三人联手也拦不住我。当然,如果你们三人都已经跻身天人造化 境,那又是另外一个说法。” 宁忆三人都默不作声。 宋政继续说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拦不住我,又何苦做无用之功,成为江湖上的笑柄呢?” 宁忆终于是开口道:“能不能拦住,总要拦了才知道,说不定能拦住。” 宋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道:“你们一定拦不住。” 首先出手的是石无月,一瞬间有呼啸大风吹起,因为寒气深重的缘故,风中竟是夹杂着冰雪,石无月的十指之上亮起寒光,指甲暴涨至尺余之长,五指并拢之后,仿佛一柄短剑。此乃牝女宗的“玄阴屠”,紧接着,石无月举起五指并拢的“短剑”,朝着宋政一劈而下,甚是凌厉,这招有个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冷月斩花魂”,只是因为此招狠辣无情,且血腥无比,又被江湖中人唤作“冷月锯”。顾名思义,不是斩,不是劈,而是锯,可想其中锋锐,也可想其中的残忍。 面对老情人,宋政扯了扯嘴角,双膝微曲,然后整座地面轰然晃动。下一刻,宋政如同离弦之箭前掠,径直迎上石无月。 两人错身而过,宋政狠狠一掌推在石无月的胸口上,让石无月口吐鲜血,如断线风筝飘飞出去。不过石无月也在宋政的胸前留下了一道深刻伤痕。 宋政看也不看,胸前伤口中的鲜血还未渗出,整个伤口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转眼间便恢复如初。宋政的衣衫只是普通衣衫,已经碎裂,宋政干脆是袒露出部分胸膛,颇有古时名士之风。 便在这时,手持“欺方罔道”的宁忆一掠而至。宋政却是自负到了近乎目中无人的地步,双手负后,只是用出“长生天根本法”。 “欺方罔道”顿时凝滞不动。 月光洒落,照亮支离破碎的云锦山,不过在经过宁忆和宋政的时候,月光有了些许微妙的曲折,在两人之间错散出一片缤纷光彩。 如果仔细望去,就会发现宁忆的刀并非是完全静止不动的,而是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前进着。 此时宁忆和宋政相距不过丈余距离,就在这短短的一丈距离中,时间变得极为缓慢,好似东流入海的大江之中出现了一汪静水。在这里,自成一方时间静止的小天地。不过这方小天地并不稳定,就像一座牢笼。牢笼是否坚固与犯人的力量密切相关,如果“犯人”是上三境之下的修为,那么便是时间完全静止。如果“犯人”是长生境的修为,就可以打破“牢笼”,宁忆刚好介于两者之间,不能打破牢笼,却也让完全静止的“静水”变成了缓缓流淌的“细流”。 便在这时,宁忆劈出了第二刀,“大宗师”以下劈之势也进入了宁忆以“长生天根本法”造就的小天地之中。 双刀齐至,整个小天地立时有了崩溃的趋势。 宋政轻笑一声,终于从背后伸出一手,直接破开自己这位老伙计的凌厉锋芒,轻描淡写地握住了“大宗师 ”的刀锋,手掌上爆开一朵血花,不过转瞬便恢复常态。 “大宗师”受制于宋政的五指,动弹不得,不过宁忆也趁着小天地将近崩溃的时机,撤回“欺方罔道”。 宋政笑道:“近些年来江湖上一直都有‘天下三刀’的说法,‘魔刀’‘天刀’‘血刀’,且不说秦清如何,你这位‘血刀’却是有些不济,难道就这点本事?” 话音未落,有磅礴剑气和浩大剑意升腾而起。 宋政随之望去,就见李非烟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青色长剑,如果他没认错的话,正是“天师雌雄剑”中的雄剑“青云”。 当初老天师张静修曾经将“青云”暂借给李非烟,所以李非烟是可以使用“青云”的,只是不能炼化为自己之物。后来张静修又将“青云”收了回去,却没有抹去李非烟留在“青云”上的印记,如今“天师雌雄剑”已经成了无主之物,李非烟又可以动用“青云”,只是“紫霞”未曾出借,所以李非烟还是只能运用单剑,不过对于她来说,“青云”一剑已经足矣。 李非烟以御剑手法驾驭“青云”,直冲九霄,然后一剑斩落。 一瞬之间,“青云”化作一把剑锋极宽极广的无双之剑,足有三十丈之长,横贯当空,好似一条长河悬空。 李非烟双手结成剑诀,闭目凝神,专心御剑。 这把巨剑朝着宋政缓缓斩下,虽然此时正值夜晚,但还是可以看到“青云”剑锋所过之处,滚滚云海向两边分开,形成了一道清晰云径,似是银河。 剑过留痕,此即是剑痕。 宋政随手丢掉手中的“大宗师”,抬头看了眼头顶高悬的“青云”,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不退反进,整个人冲天而起,立于半空中。 他伸出一手,竟是要仅凭单手便空手夺白刃。 到了天人境之后,可谓是一步一重天,天人无量境和天人造化境之间的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许多人一辈子就止步于天人无量境。 不过宁忆和李非烟都不在此列,虽说两人年纪已经不小,但那是以普通人的寿数来看,正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四十岁的宁忆和五十岁的李非烟,的确是年纪偏大了,可如果以百岁之龄来看,李非烟才刚刚走过了人生的半数,更何况天人境高手活到百岁高龄以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李非烟此生还是有希望跻身天人造化境,甚至现在的她距离天人造化境也只剩下一线之隔,这也是真言宗四僧败在了李非烟三人联手之下的缘故。 这一剑着实是不可小觑,就算换成太玄榜上的任何一人来接,也不敢有丝毫的轻忽大意。 可惜此剑的对手是宋政,哪怕宋政不是地仙,而是鬼仙,可长生境界就是长生境,两者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天堑。 宋政腰杆笔直,以单手接下了这一剑,身形纹丝不动。 不过一剑并没有因此而显现颓势,仍旧气势磅礴。 &lt;!over&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八章 紫霞 &lt;!go&gt; 对于李非烟来说,一个宋政,还真不能把她吓住。 谁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李非烟年轻的时候,先是与李道虚闹翻,然后又孤身一人找张静修的麻烦,以至于被关在镇魔台上。不过李非烟从未有过后悔,这便是她的性情。 她连李道虚和张静修都不怕,宋政又算什么? 李非烟结成剑诀的双手猛然下压,“青云”也随之下压三分。 宋政毕竟不是地仙,更不是人仙,而是最不擅长近战的鬼仙,所以这一刻,宋政托起“青云”的手掌上出现了一道血痕,鲜血顺着他的手掌缓缓流淌。 不过李非烟也不是毫无代价,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有鲜血溢出,血染衣襟。 “青云”的气势一涨再涨,生生将宋政的身形下压三尺。 天地色变,风起云涌。 及至后来,不见剑身,不见扛下这一剑的宋政,唯有剑气横生四溢,浩大沛然。 没有料到李非烟会有如此一剑的宋政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就此避开,可是以宋政的性情,对上境界不如自己远甚的李非烟,哪里肯就此示弱,所以他不得不屏息凝神,强行运转气机。 只见得宋政的身上笼罩了一层光芒,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庞,但宋政的气机开始节节攀升,浩大深远。 宋政由单手变为双手,顾不得袖口破碎,强行止住身形颓势,生生撑起了这一剑。 不过也就在此时,又凭空生出一股浩大剑意,丝毫不输于李非烟的这一剑,甚至犹有胜之。 宋政转头望去,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因为“心魔由我生”的缘故,此时的李玄都还是一头白发,身上的“阴阳仙衣”也由阴转阳,从黑衣变成白衣,整个人白茫茫一色,不过手中多出了一把通体紫色的长剑,不是以金铁铸就,而是以玉石为材。 “天师雌雄剑”分开之后,雄剑“青云”主杀伐,以金铁铸成,锋锐难当,雌剑“紫霞”以玉石铸成,锋芒稍次,不过有贯通天地元气妙用,对于方士来说,不逊于一件仙物,所以李非烟向老天师张静修讨要“紫霞”时被方士出身的张静修断然拒绝,反而是把“青云”交予李非烟。 如今“天师雌雄剑”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李玄都无法将其据为已有,不能像“人间世”那般心意相通如臂指使,可是以他的修为,暂时用上一用还是不难。 当初李玄都和颜飞卿对上藏老人的时候,曾经短暂用过“青云”,并且凭借“青云”伤到了藏老人的身外化身,可“紫霞”因为被老天师张静修化作身外化身的缘故,李玄都还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到。 “紫霞”入手,李玄都立即感受到其中的蕴含的种种玄妙,仿佛此剑在手,剑指之处,便可呼唤雷霆,招动风云。 当初李玄都从颜飞卿手中接过青云的时候,还未恢复境界,只是一个区区的先天境,无法体味这件仙物的玄妙,所能发挥的威 力也十分不足,如今他跻身长生境界,对于仙物又是另外一番感悟。 李玄都以手中“紫霞”指向宋政,没有多余废话,一掠长虹。 这一剑堪称独步天下,生生震开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青云”,不仅不伤及李非烟分毫,反而是帮李非烟脱离开与宋政角力的境地,避免了力竭而亡的下场。 这一剑速度之快,以至于仍旧硬扛着“青云”余韵尾声的宋政根本没有丝毫躲避的可能。 宋政眼神中透露出一抹恼怒之色。 他没有料到李非烟会用出如此一剑,让他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没有料到李玄都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得如此之快。 宋政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三个字眼。 “李玄都!” 话音未落,手持“紫霞”的李玄都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人至即是剑至。 事实上,李玄都在见到宋政前后就做了两件事,示弱以敌和积蓄力量,为的就是这一剑。 宋政只能催动全部气机,整个人光华大盛,身前出现了阴阳宗的半仙物“天阳地阴烛龙印”,试图以此硬扛下李玄都的一剑。 天地之间炸起一声巨响,仿佛是天人撞天钟,使人心神震荡,耳膜欲裂。 下一刻,宋政从空中坠落,好似是彗星落于人间。 本就支离破碎的地面在巨大声响中撕裂得满目疮痍,沟壑纵横。 好在经过方才的变故之后,此地已经没有几个活人,倒是不怕伤及无辜,只是两个真言宗僧人已经是奄奄一息。 宁忆石无月李非烟三人透过烟尘望去,只见一条三丈深的大沟中躺着一人,此时还未起身,气机飘摇,显然在李玄都的一剑之下受创不浅。 李玄都居高临下地望着宋政,一身浩大剑气冲霄而起,甚至让近在咫尺的石无月和李非烟都隐约感觉到几分窒息的错觉。不过很快,这剑气便好似昙花一现,迅速衰弱下去,可见此时的李玄都的确是虚弱到了极点。 李玄都此时心中一片清明,宋政没有扛下这一剑,在他的意料之中,宋政境界修为虽高,但不是号称康庄大道的地仙,也不是体魄强横的人仙,面对这一剑,必然要败。 李玄都没有多余言语,略微蓄势之后,身形下坠,就要再补上一剑。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御风而至,发出一记“掌心雷”,打在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直接被这记“掌心雷”打飞出去,撞在一面断墙上,整面断墙直接粉碎,烟尘升腾。 宋政趁此时机跃出大坑,身上的光华黯淡许多,鲜血模糊了整张脸庞,显得狼狈不堪。 另一个宋政落在宋政的身旁,两个宋政并肩而立。 李玄都缓缓起身,在银色的月光中,白发白衣格外刺眼,他望向面前的两个宋政,的确感觉有些出乎意料。 另一个宋政微笑道:“清平先生,宋政有礼了。” 李玄都问道 :“这是身外化身?” 宋政笑而不语。 李玄都平静说道:“宋政,不必故作如此狼狈之态,我知道刚才那一剑重伤不了你,你之所以要如此,不过是想让我心生大意,好让另一个你偷袭得手而已。” 衣衫破碎的宋政闻言之后笑了一声,伸出双手,将两名濒死的真言宗僧人吸附到掌中,运转“蚀日大法”,将两名僧人的修为吸入自己的体内,而两名僧人的血肉却是逐渐枯萎,最终变成了两具干尸。 宋政倒吸一气,脸上的血迹竟是倒流回七窍之中,周身笼罩的光华重新亮起,熠熠生辉,好似一轮明月坠落人间。除了衣衫破碎,此时的宋政看上去仍是完好如初。 李玄都盯着两个宋政,恍然道:“原来是二劫鬼仙。” 无论是地仙神仙,还是鬼仙人仙,其实都是自成体系,有各自的境界划分。鬼仙分为九重雷劫,此雷劫非地仙三劫中的雷劫,威力要小上许多,但也有相同之处。 鬼仙的前两重雷劫对应长生境,第三重雷劫第四重雷劫对应一劫地仙,第五重雷劫第六重雷劫对应二劫地仙,第七重雷劫第八重雷劫对应三劫地仙。 玉虚斗剑时的宋政,只是一劫鬼仙,如今的宋政,在参悟了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之后,已经是二劫鬼仙。所以修为大进,能够一身化二。 不过以地仙来看,宋政是一劫鬼仙也好,还是二劫鬼仙也罢,都在长生境的范畴之内,只要不是一劫地仙,便谈不上举世无敌。 宋政笑道:“李玄都,你的确厉害,如果你此时还处于鼎盛巅峰,即便我已经是二劫鬼仙,仍旧不敢说稳胜于你,胜负大概也就在五五之间。不过现在的你还剩下几成修为?你又能强压伤势到几时?如果你还想着杀我,那你未免太高估自己,我作为过来人奉劝你一句,万事勿逞强,免得重蹈我当年的覆辙,所以你现在退走还来得及,你若是一意要走,我也留不下你,可你若不走,可就真要死在这里了。” 李玄都默不作声,只觉得蹊跷。以宋政的性情怎么会轻易放他走,宋政这样说无非三个理由。一则是让他放松警惕,宋政好出手偷袭。二则是宋政惧怕李玄都还有什么后手,故出此言。最后就是宋政认为在大真人府中还有比李玄都的性命更重要的物事。 念及此处,李玄都忽然想起了一事。上次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的时候,就曾试图打破镇魔台上的镇魔井,幸而老天师张静修在最后关头及时赶到,逼退了徐无鬼,这才让徐无鬼没有得逞。提到镇魔井,又不得不提到藏老人,当初藏老人合道于“鬼国洞天”,洞天不灭,此身不死,最终的下场便是被镇压入镇魔井中。 难道宋政也打了这个心思? 想到此处,李玄都下意识地向镇魔台方向望去。 宋政察觉到李玄都的视线,也不故弄玄虚,坦然道:“清平先生不愧是清平先生,心思灵敏,佩服。” &lt;!over&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九章 魔刀 &lt;!go&gt; 平心而论,虽然宋政与李玄都分属不同立场,但是宋政还是对李玄都颇有些认可甚至是赞赏的地方。 最早的时候,宋政以为李玄都是个空有运气的傻小子,毕竟聪明人谁会去为天下苍生谋?而且李玄都也的确不怎么出彩,几次被地师徐无鬼玩弄于鼓掌之间,所以宋政难免有些小觑李玄都。 可等到宋政亲自与李玄都交手的时候,发现此人还是有些想法和手段的,虽然比不上地师徐无鬼那般老谋深算,但着实不容小觑。 再到地师飞升离世,李玄都大势已成,宋政一人独木难支,宋政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李玄都的棘手了。尤其是在玉虚斗剑时的那场天下棋局,宋政发现李玄都此人虽然是一介江湖武夫出身,但不知从哪里学了些“屠龙之术”,颇有些造诣,那句天下太平倒不是一句虚言了。 时至今日,宋政已经完全抛开了对李玄都的偏见,将其视作生平大敌,自然是大意不得。哪怕李玄都已经元气大伤,宋政还是存了几分小心,并非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狂妄,故意留了后手,事实证明宋政的这番准备并不算错,如果没有第二个宋政的出现,李玄都会直接用出“帝释天”,就算不能将宋政留在此地,也要真正将他重伤。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本想吩咐李非烟宁忆石无月三人去镇魔井那边阻挡阴阳宗的进攻,可再看三人,先是与真言宗四僧大战一场,损耗不小,接着又是三人联手抗衡宋政,石无月挨了宋政一掌,已经是重伤,李非烟拼命用出一剑,固然从宋政手上占到了些许便宜,可体内气机也是损耗一空,若非李玄都及时出手强行震开了“青云”,李非烟只怕要力竭而亡。唯一还有一战之力的就是宁忆了,可也仅仅只是一战之力而已,宁忆同样损耗不小,且有伤势在身,对上以逸待劳的众多阴阳宗高手,如何是其对手。 李玄都纵然有心亲自前去,可挡在面前的宋政又让他无法分身。现在的情况是,李玄都若是自保,并非难事,正如宋政所说,李玄都大可现在退去,保全自身。只是如此一来,正一宗可是真正陷落于敌手了,就是重蹈静禅宗的覆辙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是李玄都万万不能接受的。如果仅仅是一个保全自身的结局,那他又何必应邀来到云锦山,躲在剑秀山中岂不是更好。 李玄都手持“紫霞”,沉默不语。 宋政呵呵一笑,“看来清平先生是不打算就此退去了,此举正合我意。” 话音落下,第二个宋政也取出了一把长剑,正是阴阳宗的“阴阳法剑”,第一个宋政则是祭起“天阳地阴烛龙印”。 李非烟道:“紫府,将‘青云’也拿去。” 李玄都摇头道:“‘天师雌雄剑’是太上道祖赐下的仙物,有张氏一族的特殊禁制,外人不能收为己用,只有将其分开,作为半仙物,才能勉强使用。” 说罢,李玄都一剑朝宋政掠去。 两个宋政同时呵呵大笑,手持“阴阳法剑”的宋政迎上了李玄都,两人斗在一处,而另一个宋政手托“天阳地阴烛龙印”缓缓升空,然后就见从他“天阳地阴烛龙印”上激射出无数黑线,这些黑线似虚似实,诡秘无比,落在满地的尸体上,原本已经死绝的尸体竟是如牵线木偶一般又重新站了起来。 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不过是驭尸的手法,算不得高明,许多皂阁宗弟子尤其精通此道。关键是这些尸体竟然还保留了生前的本能,可见许多正一宗弟子的尸体甚至从身上取出了未曾来得及用出的符箓,开始布置符阵,一时间电闪雷鸣,声势甚大。 另一个宋政运剑,也极为诡异,瞬间化作三个一模一样的身影,无论气息还是形态,都如出一辙,就连手中的“阴阳法剑”也化作三把一模一样的长剑。每一个宋政都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容,望着李玄都。就好似有一个多面的镜子,照出了多个宋政,不过诡异的是,这三个宋政都有着长生境的气息,甚至让李玄都产生了自己被三名长生境联手围攻的错觉。 李玄都问道:“这便是当年与‘天刀’并列齐名的‘魔刀’吗?” 三个宋政同时回答道:“姑且算是。” 所谓天下三刀,三人的称号并非是江湖绰号那么简单,同时也是一整套的完整的体系,也就是将多门功法组合起来,相互搭配,从而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就拿“天刀”来说,其中就包含了“太上忘情经”“天遁心法”“天问九式”。宋政的“魔刀”也是如此,并非单指某一门功法。 此时宋政再以“魔刀”对敌,的确是让李玄都大开眼界,甚至李玄都还从中察觉到了“太阴十三剑”的些许痕迹,看来当年宋政创出“魔刀”时,也曾得到过地师的帮助,又与“天问九式”中的以一化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三个宋政同时开口,嗓音一致,产生重叠的效果,“当年李道虚是以力破巧,今日你还能否以力破巧?” 话音未落,宋政已经向李玄都攻来,三人瞬间就来到了李玄都的周围,根本让李玄都无法辨别三人的虚实真假。 于是李玄都干脆不再拘泥于真假,直接用出慈航宗的“千剑观音”,一时间好似三头六臂一般,同时与三个宋政交手一次。 宋政是鬼仙,不擅长近战,又不似“天刀”秦清那般一意在刀法上精进,如今秦清才是当之无愧的用刀第一人,宋政虽然是长生境,但“魔刀”还停滞在当年,与那个太玄榜第一的宋政无甚区别,对于旁人来说,固然厉害,可对上了长生境,就没有太大优势了。不过李玄都此时元气大伤,修为大损,倒是没能像当年的李道虚那般以力破巧,只是平分秋色。 宋政顺势挥袖一扫,狂风大作,风似剑气。此乃“太阴 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显而易见,宋政也修炼了“太阴十三剑”,并将其化入了自己的“魔刀”之中。 李玄都一剑点出,手中“紫霞”响起晨钟之声,悠扬洪亮,破开层层风刀,然后再侧剑一拍,骤然又变为暮鼓之音,低沉闷闷。此剑是出自“慈航普度剑典”的“晨钟暮鼓”一剑,晨钟伤人体魄,暮鼓攻人心神。 在宋政身旁不断响起炸裂之声,周围地面被犹若实质的钟鼓之声毁坏得满目疮痍。 只是宋政毫发无损,再次出剑,雷电森然。 李玄都脸色微变,“你如何习得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 话音落下,他手中“紫霞”剑气大盛,一剑劈碎风雷云气,人随剑走,瞬间来到李玄都面前。 三个宋政联手迎上,身如鬼魅,游走不定。 李玄都在手中“紫霞”的牵扯下,躲过两剑,剑锋斜斜挑向一个宋政的肩头。宋政身随刀走,侧身踏出一步,躲过这一剑的同时,以食中二指夹住“紫霞”的剑尖。未等宋政如何动作,李玄都已经催动气机,“紫霞”的剑尖上有剑气吞吐不定,宋政只得屈指弹在剑身上,逼得李玄都顺势收剑的同时再去抵挡例另外两个宋政。 两人攻守之间,尽显玄妙。 李玄都以不变应万变,双脚落地生根,运转“剑心太玄意”,不断出剑,抵御三个宋政从不同方向的出剑。 一时间两人四周剑气纵横,如霞蔚云蒸,让人目不暇接。 陡然之间,李玄都以“星转斗移”连出三剑,暂且逼退三个宋政,看似漫不经心地以手中的“紫霞”划了一个圆圈,然后这个圆圈以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瞬间在李玄都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李玄都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仿佛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 李玄都以“剑心太玄意”结成剑阵,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潮起潮落。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剑阵一成,三个宋政各自出手抵挡,用的是全然不同的招式。 只见一个宋政身形急转,连人带剑化作一个巨大的剑气尖锥,不退反进,攻入剑阵之中。另一个宋政以手中长剑泼洒出无数飘飘渺渺似虚似实的剑气,开始从外部压缩剑阵。最后一个宋政则是用出当年宋政的成名绝学“天地任我行”,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攻入剑阵之中宋政承受不住剑阵的压力,直接炸裂开来,不过却没有血肉横飞的景象,而是好似一面玻璃镜子被打碎,无数细小的碎片四散激射,直接在剑阵之内爆发开来。 &lt;!over&gt; s:///book/1/1490/800788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章 符阵 一瞬间,李玄都的剑阵有片刻的凝滞,同时因为外部压力的缘故,不再变化无方。 趁此时机,第三个宋政的身形直接出现在了李玄都的背后,一剑向李玄都的后心位置刺去。 这一剑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因为宋政的“魔刀”与秦清的“天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天刀”是精密到了极致,料敌先机,掌控一切,而“魔刀”却是寻求不可言说的一线直觉,凭借身体的本能出刀。“天刀”是以人御刀,而“魔刀”却是以刀御人,被称作“魔刀”也是合情合理。 简而言之,就连宋政本人在出刀之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合适时机,而是凭借着本能出刀,那么在出刀之前就不会有任何杀气杀意,更是让人难以察觉预料。 值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李玄都干脆是放弃了剑阵,身上的“阴阳仙衣”光芒大盛,三朵莲花中的青莲绽放,从中跃出一道身影。 这道身影现世之后,宋政只觉得心中悸动难止,他是鬼仙,修炼神魂,明心见性,立时明白这并非是自己本身产生的惧意,而是外在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惧意,十分霸道。 虽然宋政是鬼仙,但在不防之下,还是着了道,思绪有了片刻的恍惚和凝滞。 趁此时机,这道身影毫不客气地一拳打出。 宋政虽然受到了“大恐怖”的影响,导致心神恍惚,但“魔刀”本就是凭借本能出刀,面对这一拳,人随剑走,宋政不仅险之又险地避让开来,而且开始反攻,一时间只见剑影重重,铺天盖地。 面对宋政的反攻,这道身影不闪不避,任由宋政手中长剑刺在自己的要害之上,只是继续出拳。 这道身影正是“帝释天”。 “帝释天”一拳出击,这一拳不但势大力沉,而且快如惊雷,这一拳打实之后,劲力顿时如海啸山崩一般爆发开来,宋政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直接炸裂开来。 这便是“魔刀”的缺陷所在了,能攻不能守,能守不能攻,宋政凭借本能出刀,直指要害,只要对手死了,便不必防守,所以必然是倾力出刀。可一旦没有杀死对手,死的就是宋政本人了。 上次玉虚斗剑,宋政败在李道虚手下,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只剩下最后一个宋政,不过这个宋政并非本尊,缓缓消散,然后就见被“帝释天”打碎的宋政的碎片开始重新组合一处,好似破镜重圆,又化出一个宋政。不过此时的宋政气息大为衰弱,显然是受创不浅。 他望向那尊突然出现的身影,可以清晰看到唐周的相貌,皱眉道:“竟然是‘帝释天’,‘帝释天’果然落在了你的手上。” “帝释天”现世之后,气息冲天而起,尽显自己的长生境威势。 宋政心中明白,李玄都之所以有底气来云锦山赴会,原来是有“帝释天”为依仗,至于李玄都方才为何迟迟不曾放出“帝释天”,恐怕就是专门等着自己的。 便在此时,掌托“天阳地阴烛龙印”的宋政已经操纵着众多尸体结成了一座符阵,然后招了招手,这个被“帝释天”一拳重伤的宋政好似一道轻烟,回归到前者的体内。 重归一体后的宋政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气息有些虚弱,显然“帝释天”的一拳还是不容小觑,他一手托着“天阳地阴烛龙印”,一手持“阴阳法剑”,沉声道:“敕。” 先前李玄都暴怒之下,一喝震死了众多儒门弟子和正一宗弟子,宋政的这座符阵便是以正一宗弟子为主,以儒门弟子为辅,大量使用了正一宗的符箓,而阵法核心位置,则是两名死去的真言宗僧人。这两人是死于宁忆等三人手下,并未被宋政汲取修为,所以在一众尸体中修为最高。更为关键的一点,宋政已经从张静沉手中习得正一宗从不外传的“五雷天心正法”,所以运用正一宗的诸多法门并非难事。这也是宋政料定张静沉会背叛他的原因,张静沉如何肯让一个外人学得“五雷天心正法”,除非是个死人。 随着宋政一声令下,符阵开始运转,就见符阵中的各色符篆同时爆裂开来,化作无数游走雷霆。 今日的中秋夜宴本就是一场霸王夜宴,张静沉有意发难,所以安排在附近的弟子不仅是听他号令的心腹,而且配备了大量正一宗多年以来的积攒精品符箓。符箓除了某些特殊符箓之外,如藏老人的白纸符箓,大体分为三等颜色,最下等的是黄纸符箓,然后是金色符箓,最上等的是紫色符箓。此时这些正一宗弟子所配备的符箓就是金色符箓,大多在第三品和第四品之间,当年颜飞卿所用的也不过第四品符箓而已,虽说有颜飞卿不曾跻身天人境的缘故,但也可见金色符箓的珍贵之处。 只是张静沉不曾想到,这些正一宗弟子还未来得及有所作为,就被李玄都一喝震毙,留下的符箓却是便宜了宋政。 就见符阵内的雷霆不断凝聚收缩,最终化作一颗龙眼大小的雷珠,缓缓旋转间不时有丝丝电光从中溢出,化作飞花之状,又缓缓消散。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这颗雷珠是是以数百道符箓凝结而成,而至阳至刚的天雷则是天然克制阴邪之物。 李玄都没有料到宋政竟然从张静沉手中学得了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可以驾驭雷霆,见此情景,脸色不由有些凝重。 不必李玄都如何刻意吩咐,“帝释天”已经大步上前,每一步踏下,都带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引起一阵地动山摇。 无论法术也好 ,还是神力也罢,都是源于念头和愿力,务虚甚于务实,所以才有“弄假为真”的说法。虽然念之所到近乎无所不能,但要受制于天道规矩和人道大势,最怕旁人以实克虚,天下最为真实的便是气血,故而气血可以克制绝大多数法术,修炼体魄气血的人仙克制修炼神魂念头鬼仙。这也是武夫一途昌盛的缘故,甚至在跻身地仙之前,一直都是武夫多于方士,因为务实甚于务虚,虽说没有各种神通玄妙手段,但受到的限制也是极小,很少会出现被旁人克制的境地。 不管怎么说,“帝释天”都是法术与神力结合才炼制而成,虽然体魄强韧,但失去了气血,不但不能克制诸多法术,反而还要被雷法等至阳至刚之法克制,却是不如长生境的人仙了。这也给了宋政继续相斗下去的理由,如果此时出现的不是“帝释天”,而是克制他的澹台云,那他无论如何不甘心,也只能选择退走一途。至于李玄都,任谁也能看得出来,此时的李玄都已经不复巅峰,此时他要做的不是与“帝释天”联手围攻宋政,而是尽快回复气机,先前的一番争斗,对于近乎强弩之末的李玄都而言,还是消耗甚大。如果李玄都不想再伤及根本,就不能勉强出手。 宋政悠悠吐了口气,仰头望天。 这颗雷珠直飞九天之上。 一瞬间,乌云密布,遮蔽明月。隐约有天雷滚动。 片刻后,黑云层层下压,天雷似乎有所感应,开始疯狂滚动,仿佛是天劫已至。 “帝释天”受到气息牵引,停下了脚步。 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愈发幽深,缓缓转动之间化作一个巨大漩涡,其中涌动的紫雷隐约可见,甚是骇人。 下一刻,天雷轰然落下。 几乎就在同时,“帝释天”向上狠狠击出一拳,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相持片刻之后,天雷轰然炸开,扩散开来的雷光将整个天地变成白茫茫一片。 这一幕,蔚为壮观。 待到雷光散去,“帝释天”的身形再次出现,毫发无伤,只是出拳的右手漆黑一片,布满雷痕。 宋政皱了下眉头,显然“帝释天”的厉害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他也谈不上如何惊慌,毕竟以长生境的修为使用雷法,绝不仅仅如此。 下一刻,又有九道天雷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将“帝释天”笼罩在当中,仿佛是一座天雷牢笼。 “帝释天”直接以双手握住两根紫色雷柱,触碰之下,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帝释天”却无动于衷,直接将其向两边扯弯撕开。对于寻常天人境大宗师而言,碰也不敢触碰一下的紫色雷电,在“帝释天”的手中 ,就如普通铁条一般,这便是长生地仙的赫赫威势。 只是宋政也没想着依靠此法就能困住“帝释天”,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宋政伸出右手,将食指中指并作剑指,朝天空斜斜一指。 上空的云海旋涡之中又生出无数雷霆,在黑云中不断游走。 然后宋政双手交叠,左右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结成五雷指。 所有游走雷霆汇聚一处,化作一道有合抱之木粗细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割裂重重漆黑天幕,瞬间照亮整个天地,然后降落在“帝释天”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天地,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彻底淹没了“帝释天”的身形。 (本章完) s:///book/1/1490/800788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一章 神力金甲 几乎在宋政驾驭天雷的同时,李玄都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神力凝甲,护我法身。灵性不灭,神心长存。金身不死,万劫不灭。” 李玄都话音落下,双手结出手印,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帝释天”的身上,使得“帝释天”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一尊金身神明。 这是地师留下的口诀,李玄都诵完口诀之后,果真如宋政所预料的那般,不再关注战局,向后退去,开始汲取天地元气,恢复元气,继续压抑伤势,力求自身伤势不再继续恶化下去。 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哪怕是在汹涌雷光的冲刷下,仍旧清晰可见在“帝释天”的体表逐渐形成一层金甲。将“帝释天”法身全部包裹起来的金色重甲,金光滚边,辉煌灿烂,无数金光散落于他身后,如一道琥珀黄玉凝就的华美披风,使他整个人煌煌如神将下凡尘。 神仙一途,关键在于香火愿力。不过这不意味着神仙一途就不必修炼自身,如果香火愿力是水,那么本人便是容器,容器的大小决定了盛水多少。除此之外,香火愿力的品质也会影响凝聚金身的好坏,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寻常凡夫俗子拜佛烧香,求官、求财、求姻缘等等,虽然也算是香火愿力,但杂念太多,算不得虔诚,想要将这部香火愿力转化为神力,需要花费一番手脚,就好似用筛子筛沙,而纯净虔诚的香火愿力几乎能直接化作神力,这也是香火愿力与神力不能一概而论的缘故。 李玄都并无神力,所有的神力都是传承自地师徐无鬼,徐无鬼的神力则是得自青阳教的香火愿力,已经筛选完毕,不必李玄都再多花半点手脚。 地师徐无鬼在炼制“帝释天”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僵尸一类的存在被许多法术天然克制,想要抵御法术,无非是两种办法,一则是人仙气血,二则就是神力加身。可人仙气血是生之极致,僵尸却是死之极致,故而僵尸和人仙气血乃是绝对两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先废其一,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神力加身。唐周本身就是走神仙一途,靠着徐无鬼的神力跻身天人造化境,被炼制成“帝释天”之后,在最后关头,徐无鬼又将自己的两尊化身融入“帝释天”的体内,使得“帝释天”并非纯粹的阴物,而是充斥神力。 地师徐无鬼飞升离世之后,“帝释天”陷入沉睡,它体内的神力也随之陷入沉寂,所以现在李玄都要做的就是将“帝释天”体内的神力彻底激发出来。 在金甲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帝释天”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紫色的雷光落在金甲之上,好似瀑布激流冲刷在铁甲之上,电浆化作无数“水滴”四散击飞,落地四周的地面上,化作无数网状光焰四散游走。 紧接着,“帝释天”双手一分,被流溢金光包裹的巨大手掌强行分开紫色雷柱。 虽然天雷克制阴物,但是神力铸就的金甲将天雷与阴物完全隔绝开来,天雷非但不能伤及阴物,反而要被神力抵消化解。换而言之,有了神力金甲的护佑,“帝释天”便可不受限制地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 宋政眼神中透出惊讶和恼怒,因为阴阳宗从大雪山传回来的消息,他其实对于“帝释天”落到李玄都的手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准备,所以想好了用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来对付“帝释天”,但他没有料到“帝释天”还可以运用神力,显然这并非李玄都的手段,而是那位已经飞升的地师的手笔。宋政的恼怒也是由此而来,他不知道徐无鬼最后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会改变主意,将传承留给李玄都,如果他将传承交给他,或者是上官莞、王天笑,万不至于如此。 这却是宋政根本不懂徐无鬼了,因为对于徐无鬼来说,宋政也好,澹台云也罢,其实都是在骑驴找马罢了。最后,徐无鬼认为他找到了自己梦中的千里马,便是李玄都。所以他将自己的衣钵传承全部留给了李玄都,希望李玄都能够完成自己的愿望,走出一条通天大路,进入让无数人心心念念的太平世界。 “帝释天”仿佛天神一般挣脱开雷柱之后,体表还残留着大量电芒,绕着金甲不断游走,却不能伤及金甲分毫,那些仿佛游蛇的雷霆,只当是些许蛛网,只是随意拍打轻拂,便能将其扫落。然后三丈之高的“帝释天”抬起一掌,朝着宋政当头拍下。 宋政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十丈,躲过了这一掌。 只听轰然一声,虽然“帝释天”的手掌没有真正触及地面,但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烟尘散去之后,地面上出现一方半亩大小的巨大掌印。 一击不中,“帝释天”五指虚握,滚滚金光如水银倾泻般化作一把长剑,剑身上升起熊熊燃烧跳跃的光焰。 “帝释天”一挥手中金剑,金光如海,要将宋政淹没。 宋政眉头微微皱起,将手中的“天阳地阴烛龙印”祭起,化作一方黑白交织的光罩,护住宋政,然后宋政十指连弹,十余颗珍珠大小的雷珠激射而出。 “帝释天”金甲璀璨,任由雷珠在自己身上炸裂开来,金甲偶有崩坏,也立刻有无数金光汇聚而至,不断修复金甲,两者陷入相互消磨的僵持之中,最终雷珠消散,而金甲仍旧完好无损。 三丈之高的“帝释天”傲然而立,真正显现长生境的无匹威势。虽然“帝释天”没有神智,但还有本能和灵性,不过因为神力加身的缘故,神性压制了“帝释天”本身的凶厉残暴,“帝释天”脸上笼罩的金光渐渐淡去,面容渐而清晰,金色的眼瞳中尽是威严和冷漠,此时如高居九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神灵,俯瞰宋政,同时高高举起手中的金色大剑,朝着宋政一剑斩落。 宋政只能一退再退。 金色大剑轰然落在地面上,劈出一道长约十丈、宽约丈五、深约三丈的巨大沟壑。 “帝释天”沉默着收回金色大剑,大步前行,每一步都使大地震颤不休。虽然只有一人,但却像千万大军轰然踩踏在地面上。 这脚步声看似寻常,实则大有玄机,只见无数细小碎石不断跳起,又有许多断壁残垣不堪重负,彻底坍塌,被宋政操纵的众多尸体中,除了两尊真言宗僧人的尸体之外,其余皆是被“帝释天”的脚步声生生震碎了心脏,胸口炸裂,软软倒地。 “帝释天”似慢实快,转瞬之间,“帝释天”已经追上了后退的宋政,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金剑,金光璀璨,光芒普照。 宋政不进反退,猛地停下身形,手中绽放出无数光华,远远望去,好似宋政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宋政身为长生地仙,自然知道该如何克制神力,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柔能克刚,水能克火,神力乃是人间香火愿力所化,人属阳而鬼属阴,故而人之愿力同样属阳,所化神力常常显化光明,光芒璀璨,至阳至刚,不惧怕同样至阳至刚的雷法,想要克制至阳之法,就要用至阴之法。只是“帝释天”同样是长生境,宋政未必能克制,至多是两败俱伤。 宋政以掌中的“明月”化作一把长刀,身形一闪而逝。 “天地任我行”。 “帝释天”举起手中长剑做出一个防御的动作,周身光焰大盛,将它全身上下悉数笼罩其中。 宋政与“帝释天”错身而过,出现在“帝释天”的身后,手中长刀寸寸碎裂。 “帝释天”屹立不倒,缓缓转身,然后就见金甲上出现了一道裂缝,其中金光迸射,接着裂缝越来越多,迸射出的金光越来越多。最终所有的裂痕连接成一片,绽放出无数的金光,金甲化作无数碎片从“帝释天”的身上簌簌落下,身形由三丈之高缩小回常人高度,并显露出其本来真容。 虽说没了神力凝聚的金甲,但“帝释天”本身体魄之强韧就堪比一位人仙,只是没有人仙气血克制法术的神异而已。 没了神力的压制之后,“帝释天”怒吼一声,尸气冲天而起,遮天蔽月。然后如同“缩地成寸”一般出现在宋政的面前,任由宋政凝聚雷剑刺在自己的胸口,一拳打在宋政的额头上。 宋政直接倒飞出去,撞碎墙壁,出了大真人府的范围,在门外大坪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好似打水漂一般,在地面上连续弹跳数次,又倒滑出去十余丈距离,才堪堪停下。  s:///book/1/1490/801463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二章 走火入魔 僵尸强大与否,除去后天的养尸地和炼制手段之外,影响最大的还是生前的体魄,除此之外,神魂、气机都不是那么重要。太阴尸生前是天人造化境的木勾真人,但是死后神智尽失,各种法术已尽数无用,生前的实力发挥不出半数。反观唐秦,虽然走的是神仙一途,但还是武夫,又以麒麟血和妖丹强化体魄,体魄之强横,使得“帝释天”能以体魄硬抗秦清之刀。 宋政以雷霆凝集的长剑,固然有一定的克制作用,却不能与方才精心准备的符阵相比,对于“帝释天”的伤害相当有限。 “帝释天”缓缓上前,胸口位置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伤口,其中凝聚着无数紫色雷霆,仍旧维持着长剑的轮廓,只是这一剑并未能透体而过,所以看上去就像一把短剑或者残剑。伤口边缘位置则不断生出肉芽,想要愈合伤口,而伤口中的雷电则是将这些肉眼悉数灭去,同时不断向外撕扯伤口,两者僵持不下。 “帝释天”伸手握住刺在胸口上的雷电,将其从自己的体魄中直接拔出。随着帝释天的拔剑,这把看似只剩下一半的雷电长剑又恢复原状,就好似江湖骗子用来表演吞剑的伸缩长剑,十分玄妙。 不曾起身的宋政变化指诀。一瞬间,“帝释天”手中的雷霆长剑化作一条雷蛇,沿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上,直往“帝释天”的头颅而去。 “帝释天”伸手扯住这条雷蛇,一手抓头,一手抓尾,双臂用力,将其从中彻底断开。 宋政勉强起身,他毕竟不是澹台云、李玄都之流,连续受挫已经让他受创不轻,如果再挨上几拳,他未必会死,可这具体魄恐怕就保不住了。如此境地之下,宋政要么夺舍他人,要么转世再来,要么就是找个资质上佳的传人,以神魂寄生其身上,然后培养传人,希望传人能够强大起来,帮自己重塑身体或者报仇。当然,如果这个传人不那么合乎心意,还可以中途直接吃掉,就像一颗人形丹药,整个过程也的确像是炼丹。 鬼仙的优势便在于此,战力要低于地仙和人仙,但是保命手段众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另一边,李玄都已经远离了战场,来到万法宗坛的废墟之中,在张岳山的尸体不远处盘膝而坐,开始入定。李非烟则是抱起石无月,直接离开此地,只剩下宁忆为李玄都护法。 李玄都进入物我两忘的入定状态之后,不见天地,不闻风雷,只听得大江大河的声音,只见得一轮曜日,不过李玄都很清楚,所谓的江湖之声,其实是他体内气血奔流的声音,虽然比不得长生境人仙那般如潮起潮落,但也似如江湖奔流,不容小觑。至于一轮曜日,则是“长生石”的具现化。 便在这时,李玄都有了片刻的失神。恍恍惚惚之间,李玄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茕茕孑立苍茫浑沦之中,只剩下他自己茫然四顾,似乎想要找寻什么,却又不知该找寻什么。忽然之间,李玄都又仿佛劈开浑沦,天清地明,记起了许多往事,许多旧人,在脑海中来来去去如走马观花。 就在李玄都想要回神的时候,却猛然发现自己无法回神,仍是立于此方天地之间,不知身躯何处,不知立足何处,仿佛意识要与此方天地彻底相融在一起。 不过李玄都并不惊慌,这是颇为常见的走火入魔,若是不慎,便会误入歧途,不知归路,故而除了坐死关之外,江湖高手每逢闭关时,都会请同门好友为自己护法,既是防备外敌,也是预防出现走火入魔而难以自拔的情形,以期通过外力将自己唤醒。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种情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早年的时候,因为“走”得太快,贪功冒进,时常陷入此等境地之中,所以不算陌生。 李玄都紧守心神,不失灵台清明。 骤然有风起,在他的面前逐渐凝聚成人形。 道门素有“赤子”之说,即返璞归真,通过修炼达到清净无为之境犹如婴儿,故而又有“修炼神魂,显化婴儿”之说。抵达长生境之后,又被称作金丹大道,金丹本是无形无质,不过如果主动显化,就会脱离丹室,化做一颗莹莹灵丹,上冲中宫位置,寻本性而炼化神魂,谓之“明心”。神魂炼化纯圆,飞腾而上于脑中,谓之“见性”。 两者聚结合体在上丹田紫府之内,霞光满室,遍体生白。 一战将息,而又回归于腹内气海处,合化为命胎。叠起莲台,虚养命胎,进而胎化神魂,默默温养,直待紫气虚来时节,婴儿养育健全,冉冉而出天门,旋而又回,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此谓之“元婴”,成就元婴之后,不是鬼仙也可以神魂出窍,神游物外,不过多与自身实际年龄不符。此等境界,已经是驻世不朽,谓之“长生久视”。 世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之苦,故而才会有人求长生之途,千百年来,络绎不绝,前赴后继。 李道虚有六个弟子,三个是外姓之人,三个收为养子,也可以视作儿子。当年他给长子取名“元婴”,寓意便是得证金丹大道的长生境,给次子取名“玄都”,指代“玄都紫府”,其实也是与长生大有干系,可见李道虚对于两人寄予的厚望,在这一点上,倒是没有太多的高下之分。至于三子,期望就更高了,只是其未来到底如何,尚且不得而知。 李玄都初入长生境,也就是刚刚成就金丹大道,就连脱胎换骨成就地仙之体都未能完成,更遑论是凝聚灵丹明心见性、叠起莲台虚养命胎、成就元婴神游物外了。张静修和徐无鬼两人也是在跻身长生境多年之后才有了如此境界,类似于一劫鬼仙和二劫鬼仙的区别。 此时李玄都连续大损元气,又落入半是走火入魔状态之中,看似是劫数,其实也暗藏着机缘。长生一途,从来都是福祸双至,是机缘还是劫数,常常就在一念之间,通常都是劫数在前,机缘在后。 就拿李玄都的两次大机缘来说,其实都是大劫数。第一次的时候,李玄都被地师徐无鬼取走了心魔,一身修为付诸东流,整个人变成废人,这本就是劫数。第二次的时候,在五行洞天之中,李玄都被徐无鬼断绝生机,也是劫数。这两大劫数稍有不慎,便会让李玄都直接身死道消,也就没有后来的机缘了。就好似公门修行,不做不错,原地不动,想要往上走,必然要做出些成绩,若是做对了,就能青云而上,可如果做错了,不但不能青云而上,可能连现在的位置都保不住。简而言之,倒是风险与机遇并存了。 以前李玄都没有长生境修为,不识此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切不由己,看不分明。如今抵达长生境,就好似登临绝顶,虽然还是在此山之中,但已经可以遍览山势走向,识得真面目了。 所以李玄都明知走火入魔极为凶险,却不惊不慌,只是紧守灵台,反而窥见了元婴的雏形。 当然,并非是说李玄都可以趁此时机成就元婴,而是说李玄都看到了前路。 此时这个凝聚的模糊人形便是李玄都,只是李玄都的视角并非常人的视角,而是好似天神观天地,可以从外在各个角度观察自己,十分玄妙了。 李玄都尝试着回归到这个模糊人形之中,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视野瞬间开阔,好似神游物外,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李玄都看到了正在大真人府外大坪上激斗的“帝释天”和宋政,又看到了颜飞卿、张鸾山、张岱山三人已经召集正一宗弟子,压服反对声音,张岱山以老天师张静修和张氏一族列祖列宗的名义,废黜张静沉的大天师尊位,又派人将重伤的东玄道人拿下,颜飞卿重新恢复宗主身份,声明先前依附张静沉的正一宗弟子,只要诚心悔悟,从此既往不咎,众弟子各司其职,准备抵御进犯之敌。 接着,李玄都看到了一众女子们,苏云媗、玉清宁、陆雁冰,受了重伤的周淑宁和秦素,以及刚刚赶来的李非烟和石无月。 当正一宗弟子们看到李非烟身后所负的“青云”时,立时明白大势已去,张静沉已死,支持张静沉的正一宗弟子们纷纷放弃抵抗,跪倒在地。 李玄都又看到了镇魔台上,此时镇魔台上的两根巨大刑柱已经黯淡无光,虽说镇魔台的阵法独立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外,但毕竟是在云锦山上,李玄都打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举动,还是波及了镇魔台。 在镇魔台外,还有许多阴阳宗弟子正在与守卫此地的正一宗弟子交战,虽然正一宗弟子有镇魔台的地利优势,但是因为没有高手坐镇的缘故,还是节节败退。 最后,李玄都的视线越来越高,云锦山不过是一个黑点,也感受到了其他长生地仙们投来的“目光”。 s:///book/1/1490/801463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三章 大罪十二 大真人府素有“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之称,占地广阔,内有玄坛殿、真武殿、提举署、法篆局、赞教厅、万法宗坛、大堂、家庙、私第、三省堂、味腴书屋、敕书阁、观星台、纳凉居、灵芝园。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万法宗坛继,其次就是大堂。 “大堂”虽然名字简单,没有任何修饰,但却是宗主、大天师召集议事的地方。在绝大多数时候,大天师和正一宗的宗主都是同一个人,比如老天师张静修当年便是集大天师和宗主于一身,直到天宝二年,他才将宗主之位传于颜飞卿。如果宗主和大天师不是同一人,那么宗主移至上清宫中,大天师居于大真人府。 此时的大真人府大堂之中,纯阳巾攒攒,蓝袍满殿。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的大堂之内泾渭分明,一拨人站在左边,另一拨人站在右边,双方相互对峙,大堂里一片沉寂。 还有三人站在大堂的中堂牌匾之下,牌匾上“声闻于天”四个金色大字格外显眼。 《鹤鸣》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可用在此大真人府中,再联想到祖天师与太上道祖的师徒关系,一个“声闻于天”却是别有意味了。 三人正是颜飞卿、张鸾山、张岱山,颜飞卿居中,望向大堂中的众人,沉声道:“诸位同门,也许有人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人还不知道,张静沉勾结宋政和儒门中人,意图坏我正一宗千年基业,幸而有清平先生代天行罚,张静沉、张岳山、王南霆等人俱已伏诛,唯有宋政还在负隅顽抗。” 张静沉身死,尽管李非烟背负着“青云”进来的时候,许多人就已经有所预料,不曾依附张静沉者心存疑虑,依附张静沉者则心存侥幸,现在听到颜飞卿当堂宣示,不啻天风浩荡,惊雷乍响! 七月初的时候,老天师张静修飞升,张静沉接任大天师之位,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个半月的时间,堂堂大天师竟然死了,还是死在自家的大真人府中,恐怕是在位时间最短的大天师了。 站在左边的正一宗弟子立刻望向颜飞卿,难言兴奋激动。 右边的正一宗弟子则有人已经跪了下去,就算没有跪下的,也是垂下了头,一个个脸色灰败,惊惧茫然! 颜飞卿故意停顿了片刻,给大堂内的众人足够的反应时间之后,方才缓缓说道:“张静沉继任大天师以来,专横独断,肆意妄为,欲将老天师多年苦功毁于一旦。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同门族人不能逃脱其毒手。犹复包藏祸心,因一己之私怨,意图毁坏道门一统,忤逆大势,险些使正一宗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如此则正一宗安得不失人心?道门安得不起纷争?外敌灾祸安得不迭至?” 颜飞卿说罢之后,张鸾山轻咳一声,开口道:“犹记得当年大先生玄策公接任清微宗宗主大位,主事清微宗,促成了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与正道十二宗罢战修和。此事之后,老天师邀请玄策公前来大真人府一晤。明雍三十四年,玄策公登临云锦山,老天师亲自出迎,清微宗和正一宗的第一次和议就是老天师和玄策公在这座大堂里谈定的。我当时跟随在老天师身旁,今日回想起来,老天师和玄策公的风采仍在眼前。” 张鸾山微微一顿,“玄策公遇难之后,又有清平先生承其遗志,于天宝七年,再度与老天师面谈和议之事,终是在今年促成了道门一统。从明雍三十四年到天宝八年,道门一统足足用了三十年的时间。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距离七月十五的中元节玉虚斗剑刚刚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张静沉就公然破坏盟约,想要通过三十天的倒行逆施来毁掉过去三十年的苦功,这是大逆不道,也是公然忤逆老天师。” 张静修执掌正一宗多年,支持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张鸾山此言方落,左边众人就纷纷应和,有人高声道:“就算老天师不在人间了,我们也要遵照他老人家的遗志,不可动摇半分。” 反观右边众人,主心骨张静沉、张岳山都已经不在,均是面露惶然之色,只觉得天塌地陷就在眼前。 张岱山见此情景,立刻高声道:“众弟子平时有察知张静沉及其党羽罪行者,都可以立刻检举揭发,至于平日依附张静沉者,也望尔等翻然悔悟,反戈一击,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宗内自会酌情恩宽!” 大堂内一片沉默。 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请问三位师兄,张静沉死了,那么谁是大天师?” 众人随之望去,说这话的人正是张非山。 颜飞卿的目光落在张非山的身上,轻声道:“此事稍后再议。” 张非山又道:“请问宗主师兄,何谓是‘依附张静沉之人’?张静沉成为大天师是全宗上下公认之事,大天师之令,自然是无人不从,也不敢不从。适才三位师兄说依附张静沉者,不知是不是听了张静沉号令行事之人,就是依附张静沉之人?” 此言一出,满堂轰然。站在左边的张青山立刻说道:“你这是混淆视听!” 张非山淡淡一笑,“还是说,只有三位师兄的人才是不曾依附张静沉之人,而不是三位师兄的人便是依附张静沉之人?” 张非山此言一出,原本不敢作声的右边众人也纷纷抬起头来,望向颜飞卿、张鸾山、张岱山三人。 三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张岱山开口道:“倒要请教,哪些人是我们三人的人?哪些人又不是我们三人的人?” 张非山一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张鸾山接口道:“这里没有什么我们的人,都是老天师的人,都是正一宗的人,我们三人只是代行老天师既定之策而已。” 张非山无言以对,又不甘心,强自说道:“老天师飞升仓促,没有任何文字留下,何来老天师既定之策?” 颜飞卿道:“老天师虽然没有任何文字留下,但是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老天师是怎么做的,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如果老天师在世,他会勾结儒门中人吗?他会勾结邪道中人吗?他会毁掉道门一统吗?这就是老天师的既定之策,张静沉违背了老天师的既定之策,自取灭亡,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拨乱反正。” 张非山看了三人一眼,心中明白,这三人已经结成了同盟,同进同退,此时大势已经不可挽回。其幕后推手毫无疑问就是那位清平先生,今日之后,正一宗也要对清平先生唯命是从了。 见张非山不再说话,张鸾山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耳旁忽然响起了李玄都的声音,他心中一惊,脸上却不显分毫,只是止住了将要出口的话语,静听李玄都的吩咐。 别人当然听不到李玄都的说话,只能看到张鸾山静默地站在原地。 李玄都说话很快,所以张鸾山只是沉默了不长的时间。待到李玄都说完之后,张鸾山重新开口道:“众弟子可以揭发依附张静沉者之罪过,现宣布张静沉大罪。” 颜飞卿和张岱山都是略感惊讶,显然当场定下张静沉之罪并非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不过他们也不好打断张鸾山,只能静观其变。 张鸾山缓缓说道:“张静沉结党营私,为一己之私怨,指使党羽暗中谋害张世水并污蔑构陷玄女宗弟子周淑宁,残害族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居心叵测,其大罪一。” “为交好并取信于宋政,将宗内不传之秘‘五雷天心正法’传授于宋政,使得宗门功法外泄,此大罪二。” “勾结真言宗、阴阳宗之人,妄图破坏道门一统,此大罪三。” “勾结儒门大祭酒王南霆,妄图使儒门插手道门内务,此大罪四。” “出手偷袭忘情宗宗主秦素,致使其重伤,险些身死,此大罪五。” “老天师飞升之后,张静沉接任大天师尊位,独断专行,大肆安插心腹党羽于宗内上下,将宗内事务一人把持,不许他人有半分忤逆,其居心实不可问,其大罪六。” “为一己之私,竟动用‘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意图以此刺杀清平先生,其大罪七。” “使‘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被破,云锦山、大真人府以及众多宫观受损严重,难以弥补,其大罪八。” “使众多正一宗弟子无辜身死,损失之惨重,更甚于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其大罪九。” “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导致镇魔台正在被阴阳宗之人围攻,其大罪十。” “宗内机密要事,任意泄露于外人,种种专擅,不可枚举,其大罪十一。” “如今正一宗损失惨重,危在旦夕,皆因张静沉倒行逆施之故。张静沉违背老天师既定之策,其大罪十二。” 张鸾山环顾四周,道:“如此十二桩大罪,人神共愤,天理难容,千年以降,竟是再无出其左右者,发众弟子、长老公议。如无异议,便请宗主在击退外敌之后,开坛祭告列祖列宗,正式废黜其大天师名号,并推举新任大天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四章 剑意 随着“帝释天”又一拳轰然落下,整个大坪已经是支离破碎。 宁忆站在万法宗坛的废墟之中,仍旧可以感受到细小的碎石从大坪方向激射而来,若是落在寻常江湖人的身上,就是一个个血洞。宁忆挥手打开这些细小碎石,转头望向身旁的李玄都。 不知何时,李玄都已经醒转过来,不过仍旧盘膝坐在地上。 宁忆问道:“宋政怎么突然修为大进?虽然我看不透宋政的深浅,但隐隐感觉到,如今的宋政与当日在玉虚峰尚的宋政有些不同。” 李玄都望向大坪方向的占据,身上的气息趋于平静,说道:“是‘五雷天心正法’,宋政学了‘五雷天心正法’,渡过了二重雷劫。” 宁忆已经捡回了“大宗师”,双刀归鞘,双手扶住双刀,轻声说道:“张静沉真是舍得。”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虽然张静沉失败了,但他并不傻,反而是聪明过头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李玄都说道,“虽说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是玄门正道之法,但宋政毕竟是长生境的修为,不必用几十年的光阴慢慢修炼,完全可以做到速成。当然,比起老天师掌中浸淫了几十年的人注定不能相提并论。” 说罢,李玄都站起身来。 宁忆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李玄都呼气之后又吸气,“怎么形容呢?屋漏偏逢连夜雨,万幸的是还不到房倒屋塌的地步,等到雨过天晴,再慢慢修补。” “总的来说,暂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还有可能因祸得福。”李玄都抖了抖身上的衣袖,满头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青丝,不过身上的“阴阳仙衣”仍是白衣,并未变回黑衣。 宁忆又问道:“宋政那边?” “暂时顾不上他了,镇魔台那边更为要紧。”李玄都提起“紫霞”,“阁臣是否还有一战之力?若是有,就劳烦阁臣随我去镇魔台走上一趟。” 宁忆只说了一个“走”字。 李玄都在前,宁忆紧随其后,往镇魔台而去。 此时的镇魔台着实是不容乐观,在王天笑、上官莞的带领下,镇魔台的阵法已经告破,驻守镇魔台的正一宗弟子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王天笑来到镇魔井下,开始布置阵法。 上次徐无鬼孤身一人来到镇魔台上,差一点便能打开镇魔井,最终因为外在干扰的缘故,未能成功打开镇魔井。不过这次不一样,阴阳宗等人是有备而来,王天笑并不打算强行攻破镇魔井的禁制,而是打算将其破解。这就是撬锁和开锁的区别了。 上官莞守在旁边,不时向万法宗坛的方向望去,难掩眉宇间的忧虑。 虽然宋政一再保证,李玄都必然为破去“太上三清大阵”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上官莞还是放心不小,毕竟先前的一幕太过震撼,号称正道魁首的正一宗都落入如此境地之中,张静沉在这个决定的时候,肯定也没想到会有如此结果。现在就算有人说李玄都已经是一劫地仙,上官莞也不会有丝毫的惊讶。 都说人的名树的影,李玄都给上官莞的印象就是境界攀升不讲道理,不管多么离谱,放在李玄都的身上,就变得顺理成章。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正当上官莞担忧的时候,就见两道长虹朝这边掠来。 上官莞苦笑一声,准备迎敌。 两道长虹落地之后,李玄都对宁忆说道:“有劳阁臣,帮我拖住上官莞就行。” 宁忆皱了下眉头,欲言又止。并非他觉得这个要求不合理,而是以他对李玄都的了解,如果李玄都能轻松击败上官莞,那么他是绝不会多此一举地劳烦他人的,也就是说此时李玄都的伤势已经很重了,强弩之末,力不从心,甚至要让宁忆来帮他分担一部分负担。这让宁忆有些担心李玄都。 不过宁忆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之人,所以并未开口询问,而是默默地拔出双刀,朝着上官莞走去。 李玄都单手持“紫云”,朝着王天笑行去。 上官莞不必对上李玄都,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虽然她也隐隐猜测到了李玄都的状况不是太好,甚至已经十分虚弱。不过与李玄都的数次交手,已经使得李玄都在她心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随着李玄都跻身长生境,甚至到了未战先怯的程度,所以她也不想去主动挑战李玄都,只要对付眼前的宁忆就好了,毕竟宁忆也是一大劲敌。 相较于上官莞的稚嫩,王天笑就是老而弥辣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心思便定,眼力便毒,一眼就看破了李玄都的虚实,所以丝毫不惧,主动开口问道:“清平先生,你还有几分余力?” 李玄都淡淡一笑,“余力不多,杀你应该是足够了。” 王天笑伸手一指身后的镇魔井,问道:“清平先生看到什么了?” 李玄都抬眼望去,却见整个井口被王天笑密密麻麻贴了不计其数的符箓,一层叠着一层,看不到井口的本来面貌,周围又以不知名的鲜血在地面上绘成符箓图样。 李玄都道:“倒也难为你们了,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布置好阵法。” “基本功而已。”王天笑淡然道,“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破开镇魔井的禁制,清平先生请抓紧罢。” 李玄都暗忖:“姜是老的辣,我却是吓不住他,不管他说的一炷香时间是真是假,我也只好动手了。” 平心而论,李玄都虽然没有因为走火入魔而伤上加伤,甚至还小有收获,但并不意味着李玄都的伤势完全好了,他只是暂且压制住了伤势,如果有的选,他半点不想与人交手,只想尽快救好秦素,然后闭关养伤,可形势如此,他没有其他选择。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紫霞”,身形前掠。 不知何时,王天笑的手中也多出一把长剑,青光隐隐,唯有剑锋上有一线血红之色,时隐时现。到了王天笑这等地位的江湖巨擘,未必有仙物,也未必有半仙物,但宝物是绝对不缺的。 在道门之中,绝大多数人的兵刃都是长剑,用刀的反而是少数,阴阳宗的宗门传承之物是“阴阳法剑”,绝学是“太阴十三剑”,王天笑作为阴阳宗的宿老,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李玄都没有料到王天笑竟然敢和他斗剑,这算是攻敌之长了。 两人同时出剑,顿时陷入颤抖状态,一时间剑气纵横激荡,长剑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操社会向的诡秘痕迹。 两人用的都是“太阴十三剑”,招式相同,封死一切辗转腾挪的空间,不给对方任何隐匿遁走的机会,犹如无孔不入的清风,又死是绵绵不绝的细雨,无所不在,结青丝成网,只要稍有差池,就要被剑网一举绞杀。 不过两人的剑意又有所不同,王天笑的剑意充满杀气,又透出几分死意,十分契合江湖中人对于“太阴十三剑”的认知,可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却是截然不同,不存在杀气,而是浩大和漠然,就如浩瀚天地,漫天群星,生也好,死也罢,它们始终无动于衷,人间的喜乐苦痛与它们没有半点关系。这俨然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剑意。 李玄都的剑意虽然偏离了“太阴十三剑”的根本,但却融入了他对于剑道一途的领悟和演绎。 术相同而道不同,自然是道高者胜。 王天笑的剑意一味至阴,却是失却了“阴阳”二字的真谛,玄女宗的“玄女宗”开篇即言: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否极泰来,阴极阳生。“太阴十三剑”名中有阴,却也能由阴转阳,阴阳相济。此时李玄都便到了阴阳相济的境界,杀意死意也会变化为生死轮转。两者相拼,必然是阴阳剑意吞没至阴剑意,也必然是生死剑意吞没至死剑意。于是很快就是李玄都的剑意开始反客为主,使得王天笑逐渐落入被动之中,只能随着李玄都变化而变化。 如此一来,王天笑的剑势顿时一泻千里,李玄都趁机变化,不再阴阳相济,而是变为至阳至刚,从正面硬攻。阴阳本相克,阳能克阴,阴也能克阳,此时王天笑落入下风之中,自然是阳克阴,而非阴克阳。 两人连续硬拼三剑,王天笑闷哼一声,脸色先是涨得血红,然后又变得苍白,持剑的右手微微颤抖。 不过王天笑毕竟是在太玄榜上名列前茅的天人造化境高手,还不至于如此落败。只见他摇身一晃,化作两个一模一样的王天笑,然后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化作无数虚虚实实的分身,每一个都与真人无异,每一个分身被李玄都绞灭之后,又分裂出分身,只要李玄都找不到王天笑的本尊所在,分身便无穷无尽。 王天笑的本意也不是与李玄都分出胜负,而是拖延时间,等待镇魔井开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五章 镇魔井洞天 道门自古以来就有“斩妖除魔”的说法,也对应了道门的两大洞天秘境,分别是位于蜀州天苍山青城的锁妖塔,以及心位于吴州云锦山大真人府的镇魔台。 锁妖塔顾名思义,是一座9层高塔,一层便是一座洞天,层层相连,许多妖物之流都被镇压于此,据说在锁妖塔的最顶层被镇压着一只9尾天狐,不知是真是假。所谓妖物,与神兽,并无什么明显区别,就好似同样是人,有人居于庙堂,有人居于江湖,身份不同而已。 不过近千年来,人族越发兴盛,从中原向四周不断扩张,许多原本的蛮夷之地已经变成富饶繁华所在,人迹越多,妖物越少。到了如今,已经很少能够见到妖物,所以镇妖塔也逐渐被世人遗忘。 不过与锁妖塔并列齐名的镇魔台不同,顾名思义,镇魔台是镇压魔头所在,所谓的魔头,其实还是人,人不尽,魔不绝,所以镇魔台仍旧名声显赫,举世闻名。 镇魔台的核心关键是镇魔井,也是9层洞天,不过刚好与锁妖塔相反。锁妖塔是越往上禁制越强,而镇魔井是越往下禁制越强,此处洞天乃是祖天师所建,最深处的第9层洞天足以禁制长生地仙。如果长生地仙落入其中,就只有飞升离世一途,很难打破洞天重返人间。 至于一劫地仙,已经有了打破洞天的可能,正如陆吾神强行进入五行洞天,如果没有巫阳这位一劫地仙和巫彭等五位长生地仙坐镇,仅凭洞天和阵法根本无法抵挡陆吾神。想要以镇魔井洞天镇压一劫地仙也是如此,除非有一位长生地仙愿意寸步不离镇魔台,否则无法长久镇压一劫地仙。 天仙是五仙之中最高位者,哪怕是初入天仙之境,也远胜于其他四仙。鬼仙有9重雷劫之分,地仙则大概分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四重大境界,“炼精”对应下三境,“化气”对应中三境,“炼神”对应上三境,“返虚”对应长生地仙,“炼虚”对应地仙的三重天劫。 “合道”极为特殊,既对应地仙成就天仙,也是一条捷径,类似于佛门中的“灌顶”等方便法门,只要到了“炼神”阶段便可进行合道,只是根据修为高低,合道的选择也有不同。 寻常天人境,只能合道以普通洞天,限制极大,成就有限。而到了地仙境界之后,已经可以选择合道于天地,洞察天地运转的玄机奥妙,先天五太便是由此而来,而且到了此等境界之后,脱胎换骨,成就地仙之体,超脱生死,有了超脱人间的资格,即是飞升。 不过合道天地与天人合一不同,天人合一是以天地为主,以自身为仆,向天地借用力量,所以要讲究顺应时势,不能逆势而为。而合道天地却是做天地的主人,直接驾驭天地之力,无所谓顺势还是逆势,自然会引起天地的排斥,每百年都会有天劫降下。飞升之后,离开人间,即是天仙。天仙去往不可言说描述的无边玄妙造化开辟之界。佛家称之为极乐世界,儒门称之为天庭,道门称之为三十三重天,此界如何,无人知晓,凡人入内,立化乌有。天仙却可以在此开辟一方世界,心中所想,即为现实,与鬼仙一途的“阳神”、人仙一途的“破碎虚空”、神仙一途的开辟神国殊途同归。 只有到了这一步,才算是“修成真实”,也就是世人口中所言的“修真”二字。天仙离世之后,体魄、神魂、气机彻底融为一体,没有任何区分,即是“合体”,介于虚实之间,只要意念尚存,不朽不灭,也正因为如此,没了体魄只说后,一旦飞升,便没有回头之路,在人间没有立足根基,就像一汪清水,没有容器,除非是斩出身外化身,以化身转世重来,或者是凭借香火愿力在世显圣。 当然,也有地仙执念难去,留恋人间,不去飞升,而是选择留在人间面对天劫,也有开辟小天地的资格,此即是洞天,许多前人留下的洞天便是由此而来。不过要受到人间天道规矩的限制,不能随意变化,也不能无中生有,必须要依托于外物存在,所以许多洞天都建在灵气浓郁的山水之间。 洞天大小根据境界修为而定,小者不过一座府邸大小,李玄都便可以做到,最大的洞天是太上道祖留下的昆仑洞天,堪称当世之最。此等开辟洞天的手段与天仙开辟一方小世界是一脉相承,可以视作一方天地,所以后人修为不足以合道真正的天地,也可以选择合道于前人留下的小洞天,便是方便法门。 各宗祖师都留有洞天,比如皂阁宗的鬼国洞天,清微宗藏于深海的无名洞天,妙真宗的锁妖塔洞天等等,正一宗的洞天便是祖天师留下的镇魔井洞天,祖天师建造此处洞天时,是二劫地仙的修为,所以他的洞天无法镇压同境界的二劫地仙,在没有长生地仙长久坐镇镇魔台的情况下,很难镇压一劫地仙,只能镇压长生地仙。 地仙和天仙最大的区别便在于此,天仙已经超脱物外,神魂即是体魄,体魄即是神魂,意念不灭,此身不朽,与凡人真正有了真正的仙凡之别。地仙至多算是半人半仙,还是存了人的特质,还是有体魄和神魂的区分,虽然二劫地仙不弱于普通天仙,却没有天仙的周游诸界、无中生有、弄假为真的各种神通。 不过事无绝对,真正抵达三劫地仙之后,也可以做到“破碎虚空”,以堪比人仙极致的体魄强行去往其他世界,当真是天上地下,无所不能了,不过古往今来,甚少听说过三劫地仙,就是心学圣人和祖天师,也仅仅是二劫地仙。 张静沉和宋政在动手之前,有过几个设想,有强逼李玄都认输服软的设想,也有鱼死网破直接围杀李玄都的设想,还有把李玄都镇压入镇魔井中的设想。若非两人同床异梦,各有算计,这个设想也并非不能实现。如果李玄都落入到镇魔井洞天之中,就只剩下飞升离世一途了,可他还完成脱胎换骨成就地仙之体,尚且不能飞升,而进入洞天之后,隔绝外在天地,合道天地的过程被中断,能否成就地仙之体还是未知之数,对于李玄都来说,可以说是十分凶险了。ぷ999小@说首發 ⿱ 一炷香的时间转眼而过,镇魔井的禁制不可谓不强,只是上次被地师破去大半,虽然老天师张静修又重新补全了禁制,但是短时间内不能恢复如初,需要一定的时间缓慢恢复,大概需要数年之久。不过对于正一宗之人来说,也无关大碍,毕竟镇魔井外还有镇魔台,镇魔台外还有大真人府和“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谁也不会想到有人能攻到镇魔井前。 可因为张静沉的缘故,阴阳宗在失去了地师之后反而是做到了,光明正大地来到镇魔井前,并且用阵法破去了镇魔井的禁制。 环绕井口的八个八卦图案依次黯淡,封住井口的阴阳二气而开始缓慢崩解,虽然这个过程极为缓慢,但镇魔井的井口已经出现了一丝缝隙,其中有丝丝缕缕紫黑之气,沿着这道缝隙不断向外溢出。 再有片刻,镇魔井的井口已经露出小半,原本丝丝缕缕的紫黑之气骤然变得汹涌起来,从井口滚滚溢出。 此时的王天笑的无数分身已经被李玄都绞杀大半,剩下的分身悉数回归本尊,他整个人飘摇后退至镇魔井的旁边,轻轻拍打镇魔井的井沿。 整个镇魔台地动山摇,镇魔井的禁制进一步崩溃,露出大半个镇魔井口。镇魔井内煞气、阴气、死气、血气、各种污秽之气、以及祖天师用以压制井内囚徒的荡魔紫气混杂在一起,如同喷泉一般冲天而起,然后四散而落。 原本站在井口不远处的阴阳宗弟子如临大敌,纷纷向后退去。 王天笑置身滚滚污秽气息之中,以黑白二气护体,使得这些污秽之气不能靠近分毫。然后他再一挥袍袖,将汹涌四散的紫黑之气吹散开来。 紧接着只听镇魔井内鬼哭之声大作,镇魔台上风起云涌,从道门圣地变成荒冢坟地,其中鬼魅横行,阴气森森。原本还剩下的小半镇魔井禁制,被这鬼气一冲,立时崩解开来。 然后就见一道长虹从井口一冲而出。一道道黑影随之涌出井口,好似夜枭蝙蝠一般,当空盘旋飞舞。 黑影越来越多,以镇魔井为中心,弥漫大半个镇魔台,周围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 许多正一宗弟子和阴阳宗弟子不慎被黑影触及,体魄迅速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枯骨干尸,被阴风一吹,立时化作粉末随风而散。最后,镇魔台的地面似乎也被汲取了水分,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已然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李玄都轻声道:“藏老人。” s:///book/1/1490/803220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六章 藏老人 “张静修,李道虚,没想到老夫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一个苍老的声音瞬间响彻了大半个大真人府,透出毫不掩饰的疯狂和怨毒。 就见镇魔井的上方出现了一个身影,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不见平天冠和十二章服,只着一身斩衰丧服,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右半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不过他的神态仍旧冷漠威严,就像是阴间冥府的帝王,正驾临他麾下的疆域,在他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竟是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正是藏老人。 当初正道各宗合力讨伐北邙山,地师徐无鬼以退为进,放弃了北邙山,而藏老人则是与古皂阁宗遗留下来的鬼国洞天合道,强行跻身长生境,洞天不灭,此身不死。最终李道虚和张静修联手,通过镇魔井洞天将藏老人与鬼国洞天强行分开,并将其镇压如镇魔井洞天之中。 张静修之所以没有处死藏老人,主要有两点考虑。第一是镇魔井洞天自成一界,每次开启都要十分繁琐,没有必要专门为了藏老人开启镇魔井洞天。第二是人间的洞天必须依存外物存在,并以灵气和地气作为维持,可镇魔井洞天还兼具了牢狱的功能,要镇压其中的囚徒,仅凭地气和天地灵气会入不敷出,所以祖天师将镇魔井洞天化作一方铜炉,所有的囚徒都是铜炉中的木柴,洞天可以自行汲取其中囚徒的修为来弥补洞天的消耗,藏老人自然也是一根上好的木柴,没有必要将其释放出来。出于以上两点考虑,张静修没有专门处死藏老人,也使得藏老人竟然得以脱困而出,可以说是世事无常了。 另一边,镇魔井告破之后产生的剧烈变化也被大堂内的正一宗弟子察知,张鸾山立刻说道:“如今大敌当前,还请宗主示下!” 颜飞卿也不推辞,连续点出几名在正一宗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使其分别收拢人手,然后分成三路人马。一路带着东岳道人的枢机秘钥,前往已经坍塌的万法宗坛,同时寻找张非山和张静沉的枢机秘钥,尽力弥补,争取能够再次开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一路人马立即驰援镇魔台,争取将来犯之敌击退。最后一路人马人数最少,前往玄武殿,此处可以算是正一宗的“兵仗局”,存放着正一宗积攒多年的符箓、法器,此时将其中存放的符箓和法器通通取出,然后准备以人力结阵御敌。 颜飞卿坐镇大堂,负责居中调度。同时他还宣布,若是立下功勋之人,还可以将功折罪。 正一宗众人也知此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不慎,正一宗就要步静 禅宗的后尘,所以谁也不敢怠慢,纷纷领命行事。 大堂和镇魔台都在大真人府内,所以相距不远,而负责驰援镇魔台的弟子都是修为不俗,就算不能御风而行,轻身功夫也是极佳,若是能在上空俯瞰下去,数百身影在大真人府中一同兔起鹘落的景象,壮观罕见。 当这些正一宗弟子抵达镇魔台的时候,首映入入眼帘的便是藏老人的身影。而李玄都此时近乎山穷水尽,并未逞强出手,只是旁观。如果是以前的李玄都,也许还会放手一搏,可现在的李玄都当真是家大业大,身上的责任更重,他还挂念着重伤的秦素,以及道门和天下大势。正所谓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就算大真人府彻底沦陷,只要李玄都不死,保存下正一宗的道统,大势仍然还有挽回余地,可如果李玄都死在此地,以他为核心的联盟转眼间就会分崩离析,无数苦功毁于一旦,那才是不可挽回。 虽然藏老人进入镇魔井之后,被镇魔井汲取了部分元气,但因为时日尚短的缘故,还未伤及本源,脱困之后在很短时间内就恢复了大半。 他望向驰援过来的众多正一宗弟子,只是冷冷一笑,然后一挥大袖,凭空生出九个女子身影。 正一宗弟子中不乏见多识广之辈,立时有人喝道:“大家小心,这是‘九子母天鬼’!” 所谓“九子母天鬼”,是“炼魂阵”的衍生之物,只是炼化极为不易。想要炼成“九子母天鬼”,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使其相互熟悉,直至相互之间的神念记忆之中都烙下了对方的影子之后,将九名婴孩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 完整的“九子母天鬼”共是十八只。“九母”便是九个美人,行种种诱惑之能事,若是心志不坚,稍有心动,轻则落入重重幻境之中,不可自拔,重则周身气血翻滚沸腾,精气直接被其隔空吸走。“九子”则是九个婴孩,来无影去无踪,速度极快,善于偷袭,喜欢吸食精血。两者配合,威力极大。 不过此法有伤天和,而且这些天鬼亦是戾气极大,极易反噬其主,所以就是邪道中人也很少炼制九子母天鬼。许多正一宗弟子一直是久闻其名而从未亲眼目睹,没想到今日在此地见识了此等邪法。 最早的时候,藏老人的“九子母天鬼”并不完整,直到地师徐无鬼放开了对皂阁宗的禁制,这才连同“万尸大力尊”一起补全。当初北邙山一战,“万尸大力尊”被白绣裳击溃,不过随着 藏老人合道鬼国洞天,鬼国洞天中的“万尸大力尊”、“九子母天鬼”等也随之与藏老人融为一体,却是让藏老人因祸得福,哪怕没了鬼国洞天,藏老人也可以媲美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 在“九子母天鬼”现身之后,黑色气息消失不见,凭空席卷出漫天的粉色雾气,在一片旖旎中,九名赤身美人怀抱婴儿开始翩然起舞,眼波流转,含情脉脉,伸臂抬腿,隐私之处若隐若现,一举一动皆是勾人心魄。 此等邪法,伤人无形,面对种种诱惑,只要心生一念,立时便会被放大千百倍,沉溺其中,继而天鬼一扑而上,体内阳气一泻千里,轻则根基被毁,重则当场身死。 众多正一宗弟子立时守住灵台清明,只要不动念便不会被勾动自身阳气。不过也有心志不坚之人,只觉得小腹中一股热流向上涌起,口干舌燥,目眩神迷,恍恍惚惚之间,只剩下眼前的女子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就见这些被迷惑的正一宗弟子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很快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不成人形,甚是骇人。 不过这等人终究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守住了清明,开始反击。 “九子母天鬼”见诱惑无用,一起扔出怀中的婴儿,看似白胖可爱的婴鬼骤然张开嘴巴,满是獠牙,发出阴森刺骨的诡异笑声,直接朝众多正一宗弟子扑来。 九名鬼婴在人群之中来回穿梭,所过之处,必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与此同时,九名赤身美女尖叫一声,就地一滚,化为青面獠牙的恶鬼之状,也朝着正一宗弟子杀来。 为首的正一宗长老怒喝一声,“结阵”。 正一宗毕竟底蕴深厚,众多弟子立时结成阵势,九人一小阵,九座小阵又结成一座九九八十一人的大阵,大阵之内的雷霆游走。雷法最是克制阴物,就连“帝释天”尚且吃亏,更遑论是“九子母天鬼”,立时就有鬼婴伤在阵法之下。 天鬼口中哭喊着孩子,飞身而起,抱住婴儿。本就是粉嘟嘟婴孩形貌的子鬼,伏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而青面獠牙的天鬼则又变成了美人模样,梨花带雨,抱着怀中的孩子苦苦哀求,只求放过怀中孩儿,这等楚楚可怜形状,哪里有刚才啖人的凶恶姿态。 阵中的部分正一宗弟子见此情景,又是一怔,虽然不为美色所动,但见此母子之情,痛惜愧疚之情从心头莫名涌起,生出恻隐之意,催动阵法时便慢了一线。 “九子母天鬼”趁此时机齐齐出手,又有十余名正一宗弟子死在了天鬼的手下,大阵立时告破。 天鬼们正要继续肆虐,忽见剑光一闪,一只天鬼连同怀中的子鬼被拦腰斩断。 出手之人正是李玄都,其余天鬼感 受到李玄都的气息之后,齐齐发出一声尖叫,竟是不敢上前为同伴报仇,而是四散而逃。 藏老人出世之后,经历两重天地,难免六感混乱,并未第一时间察觉到刻意收敛气息的李玄都。直到此时,藏老人的目光才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不由一怔。 他认得“阴阳仙衣”,也认得“紫霞”,可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件物事会在同一个人的手中。 就算张静修和徐无鬼双双飞升或者身陨,这两件仙物也不该有什么交集才是。 这算什么? 一人身兼天师和地师两职? (本章完) s:///book/1/1490/803220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七章 藏老人 藏老人被镇压至镇魔井的时候,李玄都已经继承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不过还未远赴金帐王庭,甚至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是天人无量境而已,甚至被王天笑一掌打成重伤,虽然藏老人对于这个年轻后辈印象颇深,但还谈不上被藏老人视作大敌。毕竟鬼国洞天一战,几乎是藏老人生平最为巅峰时刻,对手是张静修和李道虚,如何会把李玄都放在眼中。 如今藏老人脱困而出,对于他来说,在镇魔井中不过是一年光阴,对于他这等年近百岁的老人来说,一年光阴说是转眼而过也不为过,他对于李玄都的印象自然还停留在当年时候,再加上李玄都元气大伤之后,气息衰弱,以及李玄都刻意收敛气息,藏老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之中,李玄都竟然能从困于心魔无法自拔的天人无量境修为一跃成为长生境修为。 正因为如此,哪怕李玄都身着“阴阳仙衣”,手持“紫霞”,藏老人也没有太多畏惧之情,望向李玄都,问道:“李玄都,‘阴阳仙衣’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李玄都答道:“自然是地师传给我的。” 藏老人环视四周,发现镇魔台竟然都是阴阳宗的弟子,“帝释天”的冲天尸气也瞒不过他的感知,不由生出几分狐疑,“‘帝释天’竟然成功了……难不成是你打开镇魔井的?” 就在这时,王天笑开口道:“藏宗主,莫要被他欺骗,此人不知如何盗取了地师传承,还是正道中人……” 王天笑的话还未说完,就见一道浩荡剑光朝着自己当头劈下,不得不举剑格挡,身形巨震,脚下的地面更是出现无数裂纹。体内气机震荡不休,接下来的话竟是说不出口。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毕竟是长生境的修为,还没有跌境,他的一剑又岂是那么好接的。更何况先前斗剑,王天笑可谓是用尽浑身解数来拖延时间,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势,哪里还能与李玄都正面力敌。 王天笑略微平息体内气机,咽下涌到了喉头的一口鲜血。 李玄都的这一剑也让藏老人眼皮微微一跳,隐隐感觉到几分不对劲,不过也谈不上如何惊惧,毕竟王天笑的衰弱同样是一眼可见,能压制此时的王天笑算不上什么。 藏老人呵呵笑道:“有点意思,你说地师把‘阴阳仙衣’传给了你,那么地师人呢?” 李玄都道:“地师已经飞升离世。” 藏老人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脸色微变,“张静修何在?” 李玄都道:“老天师与地师联袂飞升。” 藏老人冷笑道:“所以他也把‘天师雌雄剑’传承给你了?”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 藏老人道:“既然不是传给你的,那么‘紫霞’为何会在你的手中?” 李玄都沉声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简而言之,是我从张静沉的手中抢来的。” “镇魔法师张静沉?”藏老人皱起眉头,“他人在何处?” 李玄都缓缓道:“他死了。” “死了?”藏老人双眼中透出几分狐疑之色,“怎么死的?是死在阴阳宗的手中了吗?” 李玄都道:“不是死在阴阳宗的手中,而是死在了我的手中。” “你的手中?”藏老人先是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然后又是面露疑虑,“难道你真是徐无鬼的传人?这座镇魔台也是你攻破的?可就算张静修不在了,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帝释天’天生被‘五雷天心正法’克制,就凭你和阴阳宗,如何能攻破大阵?还是说宋政终于恢复修为,亦或是澹台云出手了?对了,与‘帝释天’交手的是何人?”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之所以说这么多,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就凭你作恶多端,当真是百死难赎,如果你不想落到张静沉的下场,那么就束手就擒,为我所用,以行动将功折罪,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藏老人怒极反笑,“真是好大的口气。” 李玄都没有说话。 藏老人怒喝道:“当年徐无鬼都不敢如此对我说话,你他娘的算老几?”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地师说话从来不像我这样直白浅显,可如果说地师不敢,那却是自欺欺人了,当年的皂阁宗是如何重建的?为何你早不炼制‘万尸大力尊’?你又是为何落到镇魔井中的?不是拜地师所赐吗?” 藏老人的半张面皮阴晴不定,“我可以听从地师号令,那我凭什么听从你的号令?就凭你身上的‘阴阳仙衣’和手中的‘紫霞’。” 王天笑还要开口,结果李玄都又是一剑毫不客气地当头劈下,这次直接让他吐出一口鲜血。 李玄都淡笑道:“仙物之贵重,不必多言,就是长生之人也要动心,其他人也就更不用说了,你难道就不想想我为什么可以穿上这身‘阴阳仙衣’?如果我修为低微,那就好比一个三岁稚童,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 李玄都的这话已经十分露骨,可藏老人仍是没去想那个可能,而是反问道:“你如今是何等境界,天人造化境?太玄榜第一人?又是一个司徒玄策?可你知不知道司徒玄策是怎么死的?” 李玄都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 藏老人一怔。 李玄都道:“儒门七隐士还剩下五人活在这个世上,终有一天,我也会与他们做个了断,也包括龙老人。” 这可是真真切切地出乎藏老人的意料之外,江湖上少有人知晓儒门七隐士的存在,更不知道七隐士中为首的是龙老人,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的年纪极大,经历了心学圣人横压当世的时代,早在年轻的时候,就与七隐士打过交道,所以才知之甚详,可是李玄都是如何知晓的?儒门的七隐士又如何折损了两人? 藏老人冷笑不止,“你既然知道儒门七隐士的存在,如何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李玄都道:“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杀不了我,而且除了龙老人之外,其余人恨不得永远不要遇上我才好。” 藏老人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跻身长生境界?” 李玄都默然,权作是默认。 藏老人大笑道:“你是道祖的坐下童子?还是某位道君的身外化身转世?凭什么在一年之内跻身长生境?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吗?” 李玄都说道:“也罢,既然你不愿意幡然悔悟,那我就送你上路。” 李玄都之所以与藏老人废话半天,其实是趁此时机尽力弥补亏损的气机,先前他的旁观也是如此。如果能劝降藏老人,那是最好,李玄都不是道德圣人,当然可以为了大势暂且留下藏老人一命,让他多活几日,为自己增加一个臂助,多一分胜算,可如果藏老人冥顽不化,那么李玄都也有余力将其置于死地。 长生境开始合道天地之后,从天人合一逐渐变为被天地排斥,能够调用的天地之力威力更强,可吸纳天地元气的速度却没什么显著变化。长生境的气机之深,更是天人造化境的数倍,偏偏先天五太耗费气机并非定数,而是根据比例消耗,气机总数越大,耗费的气机也就越多,恢复起来也就越发困难。李玄都第四次“太易法诀”足足用去了八成气机,再算上前三次的‘太易法诀’,已经是透支了许多修为,数次汲取天地元气,此时也不过刚刚恢复了五成气机而已。 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已经足够了。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紫霞”,剑上氤氲出一层缥缈的紫色光华,就像一团霞光,正因了剑名。 藏老人不再说话,屏息凝神。 对于他来说,虽然不相信李玄都能够踏足长生境,但却相信有很大概率跻身了天人造化境,而且不逊于当年的“魔刀”宋政和司徒玄策,否则也不能打得王天笑没有还手之力。在这种情况下,由不得他不重视。 下一刻,就见剑光一闪。 正在四散飞舞的剩余八只天鬼和怀中的八只子鬼全部静止不动。 然后就见它们的身上齐齐爆开一条血线,血线慢慢延伸, 然后它们的下半个躯体向下坠落,上半身却还诡异地悬在空中,不过身上的死气也迅速散去,俨然是从阴物变成了死物。 按照道理来说,“九子母天鬼”并非活人,并没有什么要害之说,就算被大卸八块,仍旧可活,可偏偏这一剑却彻底断绝了它们的所有生机。不仅如此,一剑锁定所有“九子母天鬼”,使其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又让它们毫无反抗之力,更是骇人听闻。 藏老人可以肯定,就算白绣裳或者涨还是在此,也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难道说,李玄都当真已经是长生境修为?  s:///book/1/1490/803957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八章 一剑落九天 李玄都一剑扫去伤天害理的“九子母天鬼”之后,不再留手,身形飘然而起。 期间王天笑想要再次出手,不过先前他孤身一人对上李玄都,强行拖延时间,虽然成功开启了镇魔井,但也被李玄都重创,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天人造化境的强弩之末如何能与长生境的强弩之末相提并论?王天笑被李玄都以蕴含了六劫之力的一袖扫飞,轰然落地。哪怕王天笑从地师那里学了“逍遥六虚劫”的化解之法,可双方差距一个境界的情况下,如何能够化解? 周围的阴阳宗弟子和正一宗弟子见此情景,纷纷退散。 正一宗弟子不必多说了,先前李玄都以一己之力攻破正一宗“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一幕还在眼前,早已领教了清平先生的厉害。 至于阴阳宗的弟子,哪怕是他们身处敌对阵营,可是当他们看到那身熟悉的“阴阳仙衣”时,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慨,这便是地师亲自选定的传人,这才是地师传人该有的样子! 藏老人怒吼一声,整条左臂突然崩解开来,化作一条由无数泥土、尸骸、污血强行凝聚在一起的巨人手臂,长约二十丈,散发着滚滚尸气,朝着李玄都横扫而来。 这俨然就是“万尸大力尊”的手臂,藏老人与“万尸大力尊”融为一体之后,其本身也已经成为半人半鬼的存在,纵然此生再难证得长生境的修为,可一身实力也当真是不可小觑,恐怕就是寻常儒门隐士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可惜他遇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只是随意横剑格挡。 这条手臂不但没能伤到李玄都分毫,反而被李玄都手中的“紫霞”轻易斩断。 手臂断裂的部分落地之后,四散开来,如有灵性,如万千蛇虫一般向藏老人涌去,重新回归藏老人的体内。如今的藏老人虽然在表面上还维持了人形,但实际上已经是与“万尸大力尊”没什么两样了。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藏老人,其实我很庆幸你没有选择归降这条路,如果我真留下了你一条性命,必然会遭受到道义上的压力,毕竟你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就算你肯悔过,也有人注定不会原谅你的罪行,我作为做出这个决定之人,也难免被人指责。虽然我不是那么在乎自己的名声,但也不是全然都不在乎,能爱惜一分还是爱惜一分。可如果我直接杀了你,又于局势不利。万幸,你拒绝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一剑劈下。 藏老人举起手臂格挡,结果却是被李玄都将这条手臂连根斩断。 李玄都又吸了一口气,“藏老人,皂阁宗在你的手上走了太多的弯路,我要重立皂阁宗,拨乱反正,今日杀你,权当是与过去的皂阁宗做个了断,用你的人头来证明今日的皂阁宗与过去截然不同。” 李玄都又是一剑劈下。 藏老人默不作声,右臂崩解开来,同样是污泥血水、断肢残骸,化出一只巨掌,朝着李玄都当头压下。 结果就是这只巨掌被李玄都从中直接劈开。 到了此时,藏老人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李玄都的的确确是长生境的修为,虽然比不上当年的地师,但是对付天人造化境却是绰绰有余了,也的确有资格对他说出那番话。 藏老人想到此处,毫不犹豫地向外飞去。 镇魔台临崖而立,此时没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阻挡,藏老人轻而易举地便离开了云锦山主峰的范围,进入到周围的群山之中。 李玄都紧随而至,在藏老人的视线之中,只能看到无数绚烂的紫色剑光炸裂开来,要将他生生搅碎。 藏老人不得已之下终于显露本尊,也就是“万尸大力尊”。 “万尸大力尊”的体貌与藏老人无异,只是大了无数倍,犹如古时传说中的巨人神灵,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藏老人的皮肤上,生了无数眼睛,密密麻麻,足有数万之多。同时还生有数不清的嘴巴,张开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从中流淌出黄褐色的浓水。 藏老人的双臂已经完全复原,交错身前。仅仅是这个动作,便从它的身掉落出掉落出许多断肢残骸,同时还伴随着漆黑的鲜血,洒落阵阵血雨。 “紫霞”化出百丈剑光,落在藏老人的双臂上,就像普通人以血肉之躯正面硬撼金铁兵刃,其结果可想而知。 一瞬之间,藏老人的双臂直接开始土崩瓦解,数不清的骨骸尸块四散抛飞,污血与尸水如倾盆大雨般纷纷洒落。 上次交手的时候,李玄都用尽全力,也才击碎“万尸大力尊”的一条手臂,可如今李玄都哪怕只剩下半数修为,便轻易将藏老人的双臂悉数断去。 藏老人怒吼一声。 原本已经崩溃的手臂残骸在滚滚尸气的牵引之下,迅速汇聚一处,尸块、骸骨、血水重新堆积在一起,然后化作两条巨大手臂,拔地而起,犹如一座平地而起的险峻山峰,两只手掌直接朝着李玄都合拢而来。 “万尸大力尊”并非是活人,活人被斩断了手臂,掉落的断臂自然成了死物,可“万尸大力尊”只是空有人形而已,断掉的手臂同样是“万尸大力尊”的一部分,只要那股尸气不绝,就算他能把“万尸大力尊”切割成无数碎片,它也可以再度重组。 对于阴气、尸气、死气、煞气的运用,皂阁宗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藏老人之所以离开镇魔台,就是要吸纳地气化作尸气,此时他显出本尊,立足大地,尸气大盛,就见体表的眼睛和嘴巴开始“上浮”,显出人脸的轮廓,就像水底的沉尸开始浮上水面。 两只巨掌合拢,将李玄都困在其中。趁此时机,这些眼睛和嘴巴化作无数张人脸,极为渗人,有的还能勉强看出生前的面孔,显然成尸年岁不长;有的已经皮肉腐烂且露出白骨,亦或是长出了长长尸毛,皮肤漆黑,显然是年岁已久。无论年岁长短,口中齐齐发出如野兽般的低低嘶吼,眼睛死死盯着李玄都。 如此庞大的尸气竟然在阳世之中生生腐蚀出一线阴阳缝隙,使得此地隐隐有了阴阳逆转的迹象。鬼物身在阳世,处处受限,见不得日光,见不得天风,近不得人身。若是阴阳逆转,鬼物便彻底没了种种限制,而活人则处处受限。虽说藏老人受限于境界修为,还做不到真正的阴阳逆转,但大量阴气从这一线阴阳缝隙之中用出,如同开闸泄洪,若是有活人在此,立时就会被强行转化为活尸,十分恐怖。 就在此时,困住李玄都的两只巨掌的指缝间透出无数紫光,两只巨掌寸寸碎裂,再无重生的可能。然后李玄都身形前掠,再出一剑。无论藏老人有什么神通,李玄都就是出剑而已,而且剑招也再简单不过,无非是劈、刺、挡而已。 可这一剑破开了漫天尸气,刺入藏老人的体内。 这一剑与藏老人的庞大躯体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可就在一瞬间,藏老人的身体上出现了无数裂痕,迅速蔓延。 李玄都拔剑而出,“紫霞”乃是仙物,不沾半分污秽。 李玄都持剑而起,身形不断拔高,高至九天之上。然后一剑斩落,身后携带出一道浩瀚虹光,远远望去,好似银河落九天。 这一剑的威势远胜先前数剑。 剑过之处,留有一线。这一线自藏老人的头顶起始,一直到小腹下体为止,藏老人被这一剑生生劈成两半,其体表的无数人脸齐声尖叫,仿佛濒死之人的绝望呼喊。 “万尸大力尊”轰然破碎开来,其势好似山崩,无数断肢残骸、污血肉泥纷纷如雨落。  s:///book/1/1490/803957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九章 血神经 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脸上忽然流露出几分凝重神色。 因为他发现那个镇魔井的井口开始越来越大,除了滚滚的紫黑色气息之外,隐隐有其他气机传出。 下一刻,一股鲜活沸腾又伴随着腥臭之味的红光从镇魔井的井口中浮现,转瞬之间就淹没了那些滚滚尸气。 在血光之后,有一条深红近黑的血河从井口中奔涌出来,粘稠到化不开的血水就像一条大江,蜿蜒而动,其中饱含着一股暴虐凶残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这样的气息,绝不可能是道门中人,只有那些忤逆天道的真正魔头身上,才会有这样的气息,这样的人物才是真正的逆天行事,几乎为天道所不容,所在往往都是昙花一现。 没想到在镇魔井之下,还隐藏着这样一位人物。 李玄都身形一掠,重新回到镇魔台的上方,目光直接透过重重血气,望向镇魔井的井口。 只见在看似窄小的井口之下是一个极大的深邃洞口,漆黑的深沉之中隐隐有着无数暗影游动,似是潜伏在阴影中的猛兽,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择人而噬。 镇魔井与锁妖塔一样,都是分为九层,按照境界高低,分别囚禁在不同层次,藏老人只是被囚禁在第一层而已,所以是第一个逃出生天,接下来还有更为厉害的囚徒会不断逃出镇魔井。 李玄都心知厉害所在,定要将镇魔井重新封住。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条血河已经直奔李玄都而来,虽然不是长生境界,但胜在诡秘阴毒,若是被他缠上,元气大伤的李玄都未必能轻易应对。 李玄都握紧手中“紫霞”,刹那间一闪而逝。 一线剑气撕裂了滚滚血气,激荡出的气机涟漪回荡不休。 这一剑同样将那条血河从中一分为二。 下一刻,一个“血人”从血河一跃而出,滚滚鲜血在他的身上流淌,看不清面貌,只剩下一个轮廓,就像是一个完全由鲜血组成的血人。 血河被一分二之后,凝而不散,接着好似百川归海,重新汇聚到此人的脚下,好似大江一般的血河最终化作一个三丈见方的血池,不断冒着血泡。 李玄都见此情景,立时想起了在白帝陵中见到的皂阁宗耿月,当时耿月不仅性情大变,而且修为大进,究其根本,是因为她修炼了一门魔道的大成之法。 这门魔道功法传承自一位上古魔头,名为“血神经”,修炼之前要将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整个剥下,只余血肉,然后再以魔针刺体,魔火炼化,至少要受十年的生不如死之苦,将自身上下的肉、骨、筋膜、经络全部炼化为精血。等到炼化功成,整个人化作一道血影,无形无相,飞天遁地,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与人敌对交手时,也无须使用什么法宝外物,其自身就是一件无双法宝,只要朝对方一扑,透身而过,对手的神魂精血立时就会被吸走炼化,而且血影还可将对方肉身体魄化为己用,伪装成他人,再去害其朋友同门,所杀之人越多,他可吸纳的神魂精血也就越多,自身修为也就越高,端的厉害非常,阴毒无比。正因如此,修炼此法之人不容于世,人人得而诛之。 之所以有人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和如此大的痛苦去修炼,倒是应了西域的一句谚语:人所犯之罪,大多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贪婪。长生一途,到了天人境界之后,便是一步一重楼,一楼一重天,步步艰辛。尤其是天人造化境与长生境界之间的门槛,最高也最难以跨越。许多无望抵达长生境的天人境大宗师往往会退而求其次,不走五仙大道,转而另辟奇径,这些歧途可谓是千奇百怪,通常被称之为魔道。 魔道有两大特点,第一点是泯灭人性,重塑自我,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其实本心已泯,完全成为另外一个人。第二点是战力极高,魔道功法的隐患更甚于旁门左道之法,极为残忍,不仅对旁人残忍,对自己也同样残忍,如此大的代价换来的便是远胜三教正统的战力,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魔头就能媲美长生境的地仙。除此之外,许多魔道功法要么勾连域外天魔,要么将自己炼制为非人的存在,同样超脱了生死,也算是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长生,所以被镇压之后,不会因为寿数而亡,只会因为气机消耗殆尽而死。 此人显然也是修炼了“血神经”的魔道之人,甚至有可能耿月便是得了此人留在世间的传承。万幸的是,此人被镇压在镇魔井中多年,元气大损,比起李玄都也好不到哪里去。 此人被李玄都一剑逼出之后,桀桀怪笑,嗓音尖锐刺耳,“好手段,你是何人?”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举起手中的“紫霞”。不过李玄都并无绝对把握能够稳胜此人,再加上刚刚斩杀藏老人又耗费了部分元气,所以李玄都没有急于出剑。 此人没有丝毫惧色,笑道:“这把剑我认得,是正一道牛鼻子的“天师雌雄剑”,你既然手握此剑,那么想来就是本代大天师了,我且问你,张清衍是你什么人?” 出身世家之人,取名都有迹可循,各家辈分范字多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比如李家的辈分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张家的则是“风清云静,山世无拘”一句。按照这个规矩来算,张静修的父辈是“云”字辈,“清”字辈是张静修的祖父辈。就连张静修都已经飞升离世,那么他的祖父最起码也是数十年前的人物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并非张家之人,你又是何人?” 血影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小子,你若不是张家之人,何以能手持‘天师雌雄剑’?不对,为何‘天使雌雄剑’只剩下一柄?另外一柄去了何处?” 李玄都只能推测出张清衍的辈分,却不知道其人生平,不过正一宗弟子们对于自家老祖宗自然熟悉,那是上上代大天师,从祖天师算起,也就是第二十八代大天师,早已经飞升离世。 说起这位大天师,正一宗弟子上下都知之甚详,因为这代大天师的经历十分传奇,曾经两次出任大天师。第二十八代大天师、第二十九代大天师是父子两人,俱是惊才绝艳之人,张清衍在六十岁的时候,将大天师之位传给不惑之年的儿子,自己开始避世清修,以求渡过一重天劫。结果在他七十岁的时候,刚刚跻身长生境的第二十九代大天师,也就是张静沉的父亲张衔云,在与当代圣君交手的时候,同归于尽,结果就是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不得不重新担任大天师,并开始扶持长孙张静修,待到张静修坐稳了大天师之位以后,张清衍才以九十岁的高龄飞升离世。屈指算来,张清衍离世至今已有五十年。不管怎么说,张清衍在世九十年,可以说是影响最大的大天师之一。 不过张清衍传位张静修一事也引出了正一宗内部的一段恩怨,张静修和张静沉都是张清衍的孙子,却不是亲兄弟,张静修是长孙,可父亲早逝,本来是无缘大天师尊位的。如果张衔云不死,日后很有可能传位给张静沉,可结果却是张静修登上了大天师尊位,这便导致张静沉以及许多张氏族人认为是张静修抢走了张静沉的大天师之位,张静修对此心知肚明,早年为了维持正一宗的稳定,选择打压张静沉,待到正一宗大局稳定之后,张静修也对张静沉怀有几分愧疚之意,对他颇多容忍,最后张静修选择传位给张静沉,除了膝下无子、张鸾山被废、稳定局势等各种原因之外,未尝没有将大天师尊位还给张静沉一脉的考虑。 其实张静修让张静沉在镇魔台枯坐多年,也有磨砺性情的用意,这也是道门中常用的手段,各宗之间,无非是名头不同,或是“思过”,或是“悟道”,甚至李玄都也曾有过类似经历。李非烟在镇魔台上被困多年之后,的确消磨了许多火气,不再像年轻时那般锋芒毕露,要柔和许多。可张静修万万不会想到,张静沉在镇魔台上多年,不但没有磨砺性情,反而变得极为扭曲,以至于他在接掌正一宗之后,倒行逆施,最终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之中。这却是张静修没有料到的了。 既然这道血影开口便喝出正一宗第二十八代大天师的名讳,想来两人之间是大有干系,说不定正是张清衍将此人镇压在镇魔井中,那么此人的身份就不难猜测了。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思索片刻后,喝道:“清平先生,此人是‘血神君’萧神通,修炼‘血神经’,十分厉害,还请清平先生万万小心,不可大意!” 李玄都脸色凝重,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s:///book/1/1490/804753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章 萧神通 萧氏一族传承年岁之久,堪比圣人府邸和上清张家,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 萧云和萧迟父子出自琅琊房,曾经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萧清出自北海房,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出自北祖房,不过因为一场变故,北祖房已经彻底败落,萧时雨在年幼时曾寄居于琅琊房,算是半个琅琊房的族人。嫁给了伊里汗的萧夫人和楼兰城的萧翰出自西京房。 萧神通也是萧氏族人,不过是出自南祖房。 南祖房和北祖房的传承最为久远,不过也败落最早,在萧神通出生的时候,南祖房萧氏已经淡出世间,在荆州太和山的后山寻到一处清净之地隐居。当时皂阁宗已经败落,大魏太祖皇帝立国,而经历了大晋、金帐、大魏三代的神霄宗祖师也在此时来到了太和山中,在此避世修道,由此与萧氏一族结识。 萧神通生具异禀,修炼家传功法,一日千里,故而被族中长辈取名为“神通”,寓意生来便有神通。只是南祖房萧氏已经败落,家传功法残缺不全,萧神通很快便遇到瓶颈障碍,止步于先天境,于是他生出拜师求学之念,他幼时曾听祖父说起后山有一位老道,少说已在百岁以上,童时无知,不曾留意,此时便动起念来,去见老道,费了不少心力,想要拜师,老道不允。萧神通心志坚毅,百折不回。老道也始终固执,一任诚求,终无用处。 待到萧神通及冠的时候,已经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一名来到太和山寻仙访道之人,两人结为莫逆,在其帮助下,萧神通服食了山洞中的奇异朱果,修为大进。 再后来,萧神通与好友历经几番考验,终于是拜在了那位老道的门下。那老道不是寻常人,乃是全真道中的一位祖师人物,先世为吴州云锦山人,故而与正一宗张家有极深的渊源,也算是天师后裔,后来得遇一位在世地仙,拜入全真道门下。初到在太和山的时候就已经是长生境的修为,曾经参与过围攻皂阁宗,并且亲手斩杀了一位皂阁宗的长生地仙,之所以不肯收萧神通为徒,是因为老道已到百岁高龄,正在准备渡过一重天劫,时日无多,无暇分心收徒。直到老道成功渡过一重天劫之后,才决定收下弟子,并且在太和山广收门徒,壮大宗门,也就是神霄宗。 这位老道便是后来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的神霄宗的开派祖师,而萧神通的好友也就是后来的师兄,则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 按照道理来说,萧神通本该成为一位有道全真才是,只是世事无常,萧神通入得全真道神霄宗之后,凡心不定,在一次下山行走的时候,无视全真道不得婚嫁的规矩,与一位玄女宗弟子私定终身,两人俱是触犯宗规,被各自宗门擒拿,责令其各自悔过。萧神通却不思悔改,反而认为师父师兄冥顽不化,在师父清虚元妙真君飞升之后,假意悔过,趁机偷袭打伤师兄通微显化真人,逃下太和山,又潜入玄女宗中,要强行带走恋人,结果却是导致恋人在混战之中不幸身死。 自此之后,萧神通被神霄宗和玄女宗联手缉拿,他本人也因为恋人之死,自责悔恨,并迁怒于玄女宗上下,屡次对玄女宗弟子痛下杀手,导致双方结成死仇。玄女宗宗主亲自追杀萧神通,萧神通不敌,逃往昆仑山,在逃命途中,他被玄女宗的宗主打成重伤,为了活命,闯入被视作禁地的西昆仑星宿海,并在此地得了上古魔头留下的“血神经”,重伤在身的萧神通为了活命,强行修炼“血神经”,性情大变,功成之后,他重新出世,作恶人间,并开始大肆报复玄女宗上下。 玄女宗此时并无长生地仙坐镇,不是萧神通的对手,求助于当时的大天师张清衍。当时萧神通魔功大成,妄自尊大,孤身一人对上了张清衍,却被张清衍以“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击败,张清衍也只是险胜,恐遗大患,本该将其押到镇魔台上以刑柱使其形神悉诛,只是通微显化真人顾念同门之谊,亲自前往大真人府,向大天师张清衍求情,萧神通立下重誓要洗心革面,张清衍看在通微显化真人的面子上,这才将他镇压入镇魔井中,令他忏悔前孽。 只是张清衍心中明白,修炼魔法之人,不同于邪道中人,早已是没有回头之路可言,性情偏激,戾气深重,不可逆转,佛法超度不得,只能行霹雳镇魔手段。所谓镇魔井中忏悔罪孽,不过是个委婉说法,只是换了一种死法,让他在镇魔井洞天这座巨大铜炉中被慢慢炼化,最终成为一堆灰烬。 镇魔井洞天隔绝天地,无法汲取天地元气恢复自身气机,身在其中,无论气机多美胸口,却是一口无源水井,用一点就少一点,总有干枯的时候,对于萧神通而言,气机干枯,便是气绝身亡之时。只要百年左右,他便要死在镇魔井中。 后来地师徐无鬼为了探索“玄都紫府”,数次前往昆仑,并寻找去往玉虚峰的隐秘道路,以求瞒天过海。当地师从西昆仑瑶池折返的时候,偶然进入了星宿海,星宿海被江湖中人视作险境、绝境、死地、禁地,进入其中就是九死一生。只是对于长生地仙而言,还算不上绝境死地,地师探索星宿海的时候,在其中发现了萧神通留在此地并未带走的“血神经”秘典,以及萧神通给自己修炼的一座衣冠冢,并在衣冠冢的墓碑上刻下了自己的生平。原来萧神通在离开星宿海的时候还未完全泯灭本心,知道中原高人无数,他此去报仇,只怕是凶多吉少,多半要死无葬身之地,故而提前修建坟冢。地师徐无鬼默记下了“血神经”秘典,将其传授给耿月,并由此生出了打破镇魔井的念头。 谁也不曾想到,在百年之期未到的时候,阴阳宗竟然攻破了镇魔井,将已经时日无多的萧神通给放了出来。 如果李玄都还在巅峰鼎盛状态,倒也谈不上如何怕他,面对一个被镇压多年已经油尽灯枯的萧神通,李玄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再次镇压,不过如今李玄都元气大伤,却是结果难料。 正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有得就有失,想要修炼“血神经”,要先将自己的人皮活剥下来,再用魔针刺体,魔火炼化,至少要受九年的生不如死之苦,将自身上下的肉、骨、筋膜、经络全部炼化为精血,等到炼化功成,整个人便成了一尊血魔,可将自身融入他用无数生人鲜血炼成的血河之中,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且与血河共为一体,血河不枯,他则不死,除非将整条血河悉数炼化,方能伤其本源。 与人敌对交手时,也无须使用什么法宝外物,其自身就是一件无双法宝,可化作一道血影,将血影朝对方一扑,立时透身而过,只要境界修为不如自己,神魂精血立时就要被吸走化作他的滋补之物。而且寻常手段根本伤不到他,也不被雷法等手段克制,实在是厉害非常,诡异非常,棘手非常。寻常的天人造化境高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便是修炼有“浩然气”的儒门高手,也同样如此,唯有长生境地仙才能凭借境界修为强行压制于他,却也很难将他彻底除去,稍有不慎,便会被他逃出生天。 不见萧神通如何动作,他整个人化作一抹血影,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直扑李玄都。 李玄都吸气又呼气,整个人身周有紫云萦绕之气象,却是“极天烟罗”大成之气象。 萧神通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就要透身而过,可李玄都却将“紫霞”横于身前,“紫霞”之上剑气浩大磅礴,烟云缭绕,纵使萧神通嘴上说不怕“紫霞”,可实际上还是忌惮非常,不敢以身试剑,毕竟他当年就是败在“天师雌雄剑”之下,不敢小觑。于是他身形一晃,脚下血池之中生出九条巨大血龙,疯狂缠绕在“紫霞”剑气之上。 血气对剑气,两者之间疯狂摩擦冲杀,嗤嗤燃烧作响,使得无数血色烟雾升腾,接着血雾又化作血水,从空中落下,一时之间镇魔台上当真是腥风血雨,凡是被血水触及之地,尽被腐蚀,沟壑纵横,满目疮痍。 血雾之中,萧神通的面庞时隐时现,虽然被血水覆盖包裹,但仍旧依稀可见眉眼鼻口形状,不断扭曲,狰狞无比, s:///book/1/1490/804753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一章 血神君 &lt;b&gt;&lt;/b&gt; 如果李玄都此时还能用出“太易法诀”,不必积攒到第四次,只需要第一次的“太易法诀”,就能轻松破去萧神通的手段,可惜李玄都用不出来,只能凭借自身修为硬拼。 就在李玄都抵御血蟒绞杀的时候,一线若有若无的血光直奔李玄都的后心而来,这条血河不过是正面佯攻,萧神通也没奢望能伤到李玄都,真正的杀招还是在于他以自己真身凝成的一线血光,这偷袭一击蓄势已久,几乎没有失手的可能。 萧神通修炼“血神经”达到极致之后,不仅可以吞噬他人修为精血,还能吸收记忆,这也是“血神经”暗害他人之后能够伪装他人身份的根本所在。萧神通想得十分明白,他虽然不认得李玄都,但也能猜测出李玄都的身份相当不俗,此时血河横空,旁人看不清其中的景象,如果他能趁机杀了李玄都,不仅仅是修为大进那么简单,关键是能夺取李玄都的身份,然后再伪造出自己被李玄都诛杀的景象。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魔头“血神君”,只有诛魔的李玄都。 “血神君”这个名头虽然吓人,但在江湖中却是人人喊打,没有立足之地,他再厉害,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江湖,说不定刚刚离开镇魔台就要被人诛杀,自然要为长远谋划。 一线血光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李玄都的“极天烟罗”,没入李玄都的体内。 宋政在与“帝释天”纠缠的时候,始终分出神念关注着镇魔台上的战局,当“血神君”萧神通现世之后,宋政只觉得大局已定,得意非常。 宋政也的确有得意的理由,虽然中间遭遇了几多波折,但最后的结果还是没有偏离计划太多。徐无鬼打开镇魔井的真正的用意已经随着徐无鬼飞升而无人知晓,宋政生出这个想法却是源于玉虚斗剑的时候大批高手从“玄都紫府”中脱困而出。如今江湖已经被几大势力瓜分殆尽,李玄都能从夹缝之中出头已经十分侥幸,再也容不下一个宋政。这就像朝廷财政,节流已经节无可节,只能选择开源。可天底下不会突然冒出大批高人,“玄都紫府”已经关闭,就是长生之人也不敢贸然硬闯“玄都紫府”,锁妖塔沉寂多年,其中的妖物应该所剩不多,算来算去,只剩下一个镇魔井。 于是宋政便把主意打到了镇魔井的头上。 不管怎么说,镇魔井中的魔头还是人,能够交流,而且这些人在天下之间没有立足之地,若是独自行走,早晚会死于非命,想要活命,必须要依附他人。那么将他们救出镇魔井的宋政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对于镇魔井中的各种魔头,宋政也有打算,若是厉害魔头,便结成盟友,若是寻常的魔道中人,则直接强行收服,以各种手段控制,如果有反抗之人,直接灭杀。 当然,如果能趁此时机灭去正一宗,最好再将李玄都也彻底杀死,那么真是大功告成了。 以宋政对李道虚的了解,李道虚当年不会为司徒玄策报仇,今日也不会为李玄都报仇。至于秦清,对秦素出手的可不是他,而是正一宗的张静沉,秦清有气,找正一宗撒去。 不过宋政也不好说高枕无忧了,他还有一些顾虑,首先便是会不会有变数生出,比如说澹台云那个臭婆娘,会不会哪根筋不对,突然出手搅局,来坏自己的好事,女人心思好猜也不好猜,在有些时候感性强过理性,尤其是这么多年过去,澹台云早已从当年那个贤良淑德的贤内助变成了野心勃勃的女皇帝,不可不防。还有就是正一宗底蕴深厚,会不会还有什么拼命的手段。亦或是李玄都会不会有强行恢复修为的法门,然后拼死一击,如果李玄都拼着当场身死道消用出第五次“太易法诀”,固然正一宗上下连同李玄都的亲朋好友们都逃不过去,宋政也不敢说自己能安然无恙。 至于李道虚和秦清会不会有什么动作,宋政认为不会。秦清正在闭关,纵然心有所感,也是为时已晚。李道虚倒是不晚,不过对于李道虚来说,这是趁机一统江南和江北的大好机会,甚至有可能让他在人生暮年登上道门大掌教之位,达到无数前人未能达到的巅峰,当真是青史留名,就算李道虚不作壁上观,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手。 宋政几番思量,认为自己的计划有五成的成功可能,这便够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计划,总要搏一搏的,剩下就看运气和临场应变了。 便在这时,“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紧接着,便是进入李玄都体内的血光激射而出,萧神通就好似一个头撞南墙之人,没有撞破南墙,反而是把自己撞了一个头破血流,甚是狼狈。 只见李玄都的脸上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这便是李玄都的体魄神异了,得了“长生石”和长生不死之药之后,坚固无比,已经大为异于常人,尤其是心脏位置,便是徐无鬼的一击,都没能讨到便宜,反而让徐无鬼握有“三宝如意”的右手被震得发麻,气息凝滞。要知道当时的徐无鬼已经是一劫地仙,证得不灭金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萧神通。 萧神通被困多年,刚刚出世,哪里知道世上竟然有李玄都这等怪胎,要知道当年他对上张清衍,对方也只是以“天师印”护住周身,而不敢让他透体而过,可见他这魔法的厉害,可以说萧神通自从修炼魔功大成以来,还从未失手,可这次不但失手,而且还偷鸡不成蚀把米,这让萧神通如何不惊。 平心而论,如果萧神通不想速战速决,而是一意与李玄都纠缠,李玄都暂时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被动防守,可萧神通主动进攻,反而是合了李玄都的心意。“长生石”之玄妙,本就可以抵挡天劫,而李玄都的 这颗“长生石”又融汇了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的心血精华,更是妙不可言。李玄都被徐无鬼一剑穿心之后,被巫阳以“长生石”代替了心脏,换而言之,他是个无心之人,可心脏是一身气血运转的枢机所在,萧神通要汲取对手的气血,必然是从心脏入手,然后再由心脏进入上丹田,如此一来,萧神通可谓是自投罗网,险些一头进入“长生石”之中,沦为国师一般的下场。 萧神通被“长生石”重创之后,李玄都趁机用出自己现在能够用出的全力一剑。 只见得一圈剑光以李玄都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好似湖面涟漪阵阵,这等剑光看着轻描淡写,实则却是李玄都融汇了部分“四海潮生剑”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剑光与围绕李玄都的血河相触之后,并不消散,而是重新向内回荡,触碰李玄都本尊,然后再次向外扩散,如此循环往复,剑光生生不息,层层削弱血河,整条血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淡。 这条血河是萧神通的本源所在,性命攸关,他顾不得其他,一声厉啸,收回血河,重新化作血池,向着镇魔台外遁去。 血池极为诡异,瞬间出现在一名正一宗弟子的脚下,就像一张血盆大口,直接将其吞噬。不过转眼之间,血池就已经连续吞噬了十余名正一宗弟子,恢复稍许,然后重新化作一道血影,朝着一名归真境的正一宗长老扑去,透身而过。 这名正一宗长老只是身形一震,并无异常发生,似乎萧神通已经消失不见。可另外一位正一宗长老却是脸色大变,大声喝道“不好,孙长老已经被血魔夺了躯体,速速远离……” 话音未落,这名正一宗长老的双眸中掠过一抹血色,直接对周围的同门痛下杀手,瞬间连杀五人,吸食其精血,脸上流露出诡异且陶醉的微笑,而那些被他所杀之人则是骨肉无存,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人皮飘落在地,让人毛骨悚然。 正一宗弟子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向这名长老出手,然后就见这名长老如同溺水之人,突然开始浮肿,眨眼间已经如球一般,不成人形。紧接着轰然炸裂,无数鲜血四散飞舞,距离最近的正一宗弟子直接被炸得尸骨无存,而被鲜血沾染到的正一宗弟子,则双眸之中同样泛起血光,开始向自己的同门出手。正一宗弟子面对同门,起初还有几分犹豫,结果随着死伤之人越来越多,也顾不得那么多,纷纷奋力出手,以自保为先,一时间腥风血雨,同门相残。 这一幕当真是无比诡异血腥,叫人头皮发麻,胆战心惊。这还不止,及至后来,就连阴阳宗的弟子也不能幸免,被血光吞没,两宗弟子顾不得交手,纷纷退散。 这便是“血神君”的厉害了,也是魔道中人的可怕之处,邪道中人与之相比,就算是摆弄尸体的皂阁宗,或者玩弄男子的牝女宗,也是大大不如了。 。 s:///book/1/1490/805607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二章 道果 &lt;b&gt;&lt;/b&gt; 到了此时,无论是宁忆与上官莞,还是兰玄霜和法空,都已停手,委实是这一幕太过惊人,宁忆与兰玄霜站在一处,上官莞和法空暂时联手。虽然寻常天人造化境不是“血神君”的对手,可两人联手,自保还是无碍。 萧神通也知道这四人的厉害,他方才在李玄都那里吃了大亏,元气大损,不敢贸然对这四人出手,只是不断汲取精血,恢复元气。 如此一来,镇魔台上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王天笑两人。李玄都用出一剑之后,需要稍稍回气,怒目向王天笑,“放出此等魔头为祸人间,你们当真能驾驭得了吗?就不怕引火烧身,玩火?” 王天笑目露讶异,显然是萧神通的表现也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早就听闻魔头诡异残暴,原以为与邪道之人相差无多,至多就是藏老人的层次,哪里想到魔头不愧有一个“魔”字,不是寻常人可以揣度的。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邪道之人更像是正道之人在道义上的贬低和指责,好歹还是人的范畴,可魔头却是有些脱离人的范畴了。 李玄都此时却是无暇顾及王天笑了,他心思急转,当务之急不是杀了萧神通,也不是救下正一宗弟子,而是封闭镇魔井。 镇魔井共有九层洞天,如果将其视为一座天牢,不会只有一座牢房和一座牢门,而是层层相套,越往深处走,牢门也就越多,故而此时只是藏老人和萧神通脱困,下面的其他魔头想要突破层层牢门,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这是亡羊补牢的最后机会。 同时李玄都心中明白,自己和张静沉都被宋政算计了进去,宋政借自己之手攻破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同时又让自己元气大伤,无力控制局势。如此一石二鸟之计,倒也不愧是“魔刀”了。此时李玄都经过数战,已经很难再有余力去强行封锁镇魔井,关键他不能使用“天师印”,如果他是张氏子弟,直接动用“天师印”,倒也简单。 正当李玄都左右为难的时候,就听一声轻叹。 不知何时,张鸾山已经走上镇魔台来。 李玄都一怔,就算他此时元气大伤,也不该对张鸾山的到来一无所知才对,他刚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张鸾山身上的修为在不断攀升,不过转眼之间,已经突破了先天境的大关,成为归真境。 以李玄都的眼力,当然可以看出张鸾山并非旁人假冒,也不曾被萧神通附体,或是被宋政控制。 李玄都讶然道“安宁兄,你……” 张鸾山的经历与李玄都颇为相似,可以分为两部分,前部分是小天师张鸾山,显赫辉煌,后半部分是那个自称“孤臣孽子”的张鸾山,落魄惨淡。所以张鸾山有两个表字,一个是长辈给的,一个是自己取的,正如秦清又字“月白”。“安宁”二字是张鸾山自己取的,对应一个“鸾”字,《山海经》有云“女床之山 ,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张鸾山苦笑一声,“紫府,说来话长。当初我之所以跌落境界,并非外界所传的那般是因为牝女宗的缘故,而是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极为不可思议之事。” 说罢,张鸾山向李玄都发出了一道神念,有些类似于“他心通”的手段,可以让李玄都在短时间明白他要表达的含义,而不必去过多赘述。毕竟此时时间紧迫,容不得两人一问一答。 李玄都读取了张鸾山发送的神念之后,心中大为震惊。 张鸾山当年之所以会跌落境界,是因为他的一次机缘奇遇。没错,奇遇。别人的奇遇,总是化险为夷,然后修为大进,比如说李玄都,甚至有人凭借奇遇机缘走向了山巅,比如说李玄都。而张鸾山的奇遇却让他的人生从春风得意的春天来到了萧瑟凄凉的秋天。 张鸾山的奇遇是一座前人洞府,地仙有了开辟洞天的能力,所以这些前人洞府往往都是一座古代地仙留下的小洞天,张鸾山与一名牝女宗弟子一起误入其中,脱困不得。 按照道理来说,应是两人在绝境之中摒弃正邪之别,通力携手,共同离开洞天,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两人生出情愫,回到现世之后,又要面对宗门之间的矛盾,而不得不做出抉择,或是生离死别,或是浪迹天涯。可事实上却是没等到两人生出情愫,两人就一起死在了洞天的禁制之中,准确来说,张鸾山因为修为更高的缘故,只是处于濒死状态,洞天内的一件异宝又让张鸾山重获新生。 不过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张鸾山的代价就是他的体内多出了一个“人”,这个人扎根在张鸾山的体内,不断汲取张鸾山的修为,不但让张鸾山的修为在多年以来不得寸进,而且原本的修为也如漏壶滴水一般损失殆尽,也就是跌境。 在外人看来,张鸾山与一名牝女宗弟子一同失踪,然后张鸾山跌落境界不止,自然是遭了牝女宗的暗算,这个传言由此而来。后来宫官还曾专门调查过此事,由此与张鸾山相识,并由宫官牵线搭桥,让张鸾山得以结识澹台云。再后来,老天师张静修与澹台云秘密结盟,也是张鸾山负责搭桥。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张鸾山不仅放弃了小天师的位置,而且开始游离于正一宗之外。 张鸾山的遭遇,只有两个人知晓,除去张鸾山本人之外,就只剩下老天师张静修。张静修发现张鸾山体内的寄生之人实则是古地仙留下的残缺元婴,正陷入沉睡,他也曾尝试帮张鸾山拔除体内的元婴,不过却发现古地仙的元婴已经与张鸾山融为一体,此举很有可能导致张鸾山彻底成为一个废人,所以张静修没有动手,而是选择抹杀了那个元婴中尚在沉睡的残魂,使其不能夺舍张鸾山,只剩下一个元婴的空壳。 张鸾山体内的寄生元婴不是旁人,正是那座洞府的主人,渡劫失败 之后,只剩下半个元婴以及其中的一缕残魂,寄托于异宝之中,苟延残喘,就如寄托于“长生石”中的国师。然后苦苦等待后来人,准备寄生在后来人的体内,只要汲取足够修为,元婴中沉寂的残魂苏醒,便可达成夺舍重生的目的。只可惜他选错了人,未等他的残魂苏醒夺舍张鸾山,就被张静修发现并除去。 不过此人剩下的半个元婴还在张鸾山的体内,仍旧不断汲取张鸾山的修为,张静修由此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借助一门“道果”之法,将这个元婴化作种子,让其继续汲取张鸾山的修为,补全元婴的同时也使其成为张鸾山的元婴,待到其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张鸾山便可一步登天,直接成就长生境,所以这些年来,张鸾山分明有“五炁真丹”等灵药,仍旧不见恢复修为。 按照张静修的计划,张鸾山有了古地仙留下的根基,省却了极大部分的苦功,虽然可能像澹台云依靠人仙途径跻身长生境那般导致长生之途有损,在长生境中步履维艰,但也有望在五十岁之前跻身长生境,再加上两大仙物,足以维持正一宗的江湖地位。 这也是张静修敢于传位给张静沉的原因之一,待到张鸾山跻身长生境,那么大天师的尊位自然是张鸾山的囊中之物,正一宗仍旧会按照张静修预想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张鸾山如今已经是不惑之年,再有十年左右就能跻身长生境,可张静修和张鸾山都没有料到,张静沉倒行逆施到了如此地步,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让正一宗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值此危难之际,张鸾山再也不能继续沉寂下去了,非要站出来不可。 张鸾山在“道果”青涩未曾成熟之前就将其摘下,境界层层攀升,转眼间从初入归真境到了归真境九重楼,继而跻身天人逍遥境,然后是天人无量境,一直跨过了天人造化境的门槛之后,才不再上升。 虽然张鸾山未能一步登天成就长生境,但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线之隔,足以名列太玄榜。 李玄都叹道“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安宁兄当真是所谋者远,所图者大。” 张鸾山问道“‘天师印’可在紫府的手中?” 李玄都道“在我的手中。” 张鸾山道“紫府将‘天师印’交予我手,由我来封锁镇魔井,紫府放手施为就是。” 李玄都略作沉吟,一挥大袖,被他暂且存放在“阴阳仙衣”中“天师印”飞向张鸾山。 张鸾山接住“天师印”,开始运转“五雷天心正法”,“天师印”自行飞起,生出熊熊“昊天光明火”,因为张鸾山身怀残缺元婴的缘故,已经有了部分长生境神异,催动“天师印”的威力更甚于张静沉。 “昊天光明火”落在镇魔井的井口位置,将先前阴阳宗留下的各色符箓残骸焚烧殆尽,同时抑制住镇魔井内的气息向外逸散。 。 s:///book/1/1490/805607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三章 含沙射影 就在张鸾山接手了“天师印”之后,王天笑没有任何犹豫向外逃去。 虽然王天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发觉了张鸾山的境界大增,对此他和宋政其实是有一定预料的,也就是正一宗不为人知的手段,只是没有料到竟然会是沉寂多年的张鸾山。 李玄都没有去管王天笑,而是传念给宁忆和兰玄霜,请两人从旁掩护张鸾山,而他本人则是一剑直往大真人府外而去,转眼间就来到宋政和帝释天的战场之中。 宋政虽然勉力躲闪,但仍然被李玄都一剑刺中胸口,立时绽开一朵血花。 与此同时,“帝释天”也配合李玄都向宋政攻来。看这架势,却是要趁此时机将宋政置于死地。 宋政心中大惊,先前他之所以能与“帝释天”周旋多时,除了鬼仙神通之外,再有就是“五雷天心正法”克制阴物的缘故,而且“帝释天”没有灵智,难免失之灵活,宋政纵然不能取胜,自保还是没有问题。可如果再加上一个李玄都,那就不好说了。 宋政心思急转,立时有了决断,就见他抬手一扬。李玄都脸色骤变,身形向后暴退。下一刻,李玄都的脖子上、手背上出现了无数细小红点,从中渗出漆黑的污血,不过很快又变成正常的鲜血颜色。若非李玄都是以“长生石”代替心脏,,此时李玄都已经是毒气攻心,未必会当场身死,也会大受限制。 这等手段难免让人想起江湖上的暗器,不过宋政所用并非是暗器,而是法术,比起寻常暗器不知玄妙多少。 此法名为“含沙射影”,是道门古老相传的魇镇之法之一,说起魇镇之法可谓是大名鼎鼎,历代宫廷巫蛊大案,都要牵连成千上万之人,所谓的“巫蛊”其实与巫教并无太大关系,其实是道门的魇镇之法,通过毛发、指甲、生辰八字来暗害旁人的手段,让人死得无声无息,看不出半点端倪。 说起魇镇之法的厉害,其实不仅仅局限于宫廷,就是民间百姓也甚是畏惧。在民间就有习俗,若要盖新房,万不可得罪木匠,因为木匠都懂一些风水之道和魇镇之法,若是得罪了木匠,心术不正之人便会在地基或者房梁中做些手脚,例如小人之类的,能够改变风水。或是在房梁的榫头里,放下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木雕,那小孩的肚子上钉了个大钉子,住在其中时间久了,便会小孩长不顺而老人没事原因等。 同样是道门中人,武夫出身的人仙与法术无缘,自然不会魇镇之法,真正精通魇镇之法的还是鬼仙一途的方士,部分地仙也精通此法,不过还是比不得鬼仙。 曾有鬼仙凭借魇镇之法夺了一位长生地仙的性命。先立一法坛,结一草人,人身上书敌人姓名和生辰八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在此过程中,被害本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诅咒。 二十一日后,敌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此时以法剑刺草人上,如刺敌人本体,草人和敌人都会喷出血来。但缺点是时间太长,而且必须有生辰八字,也就是真名。如果被长生地仙察觉,打上门来,鬼仙也很难保住法坛。 李玄都最大的幸运之处就是他本是孤儿,被李道虚在死人堆中捡到,世上竟无一人知晓他的生辰八字,想要通过类似手段暗害李玄都,却是千难万难了。至于其他长生之人,多是出身世家大族,此乃机密,也很难被人察知。而且此法也有克制之法, 比如地仙中的“太素玄功”和人仙体魄,都可以无视魇镇之法。 宋政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鬼仙。他的魇镇之法虽然不能直接将同等境界修为的长生地仙置于死地,但是可以不必通过生辰八字、鲜血、毛发、指甲等媒介,直接施展。 “含沙射影”与“吞月大法”类似,各宗之间的传承大体相似,细微之处又有不同,牝女宗的“吞月大法”和忘情宗的“吞月大法”就有不同。“含沙射影”也是如此,皂阁宗的“含沙射影”通常用来背后暗算,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宋政所学的“含沙射影”出自阴阳宗,伤影如伤人,今日是八月十五,一轮明月在天,每个人都有影子,宋政便是对李玄都的影子出手,李玄都从未遇到过如此手段,没有任何防备,立时被宋政所伤。 李玄都被宋政所伤之后,立时运转“漏尽通”,恢复伤势,攻势为之受阻。宋政趁此时机,张口一吐,发出一道凌冽剑光。 所谓剑道,也是流派众多。有三尺青锋,有三寸飞剑,还有一种是以身体为鼎炉,以本身气机为真火,辅以西金精气,在体内练出一枚剑丸。剑丸练成之后,将口一张,剑丸化作白光而出,盘空飞击,斩人首级。 宋政当年也是与堪比李玄都的人物,各种奇缘机遇不缺,各种宝物极多,虽然比不得仙物,但在关键时刻还是能出其不意。 这道剑光从正面与“帝释天”相撞,剑丸直接毁去,不过“帝释天”也被剑光所阻挡,不得不向后退去。 宋政手段尽出,终于是抵挡住了李玄都和“帝释天”的联手合击。 不过宋政也心知肚明,如果真让张鸾山把镇魔井重新封住,仅凭一个萧神通是成不了气候的。进一步来说,如果阴阳宗失败了,等同是帮李玄都除掉了张静沉这个对头,无论李玄都付出了多少代价,都是值得的,因为李玄都可以趁此时机掌握正一宗,就像当年宋政出走而导致地师徐无鬼顺势掌握无道宗一般,也许在多年之后,正一宗中会出现一个类似于澹台云的人物,使得正一宗拜托李玄都的掌控,可在短时间内,李玄都的势力会增长到可以与李道虚、秦清鼎足而三的地步,如此一来,李勋度愈发势不可挡,宋政今日的举动也成了给别人做嫁衣。 念及于此,宋政的身形拔地而起,高入九霄之上。 若论近战,鬼仙不如地仙,更不如人仙,可鬼仙也有优势,真要说起呼风唤雨的手段,还是鬼仙更为厉害。到了长生境之后,鬼仙甚至可以因势利导引动各种天灾,如洪水暴涨,如山崩地裂,甚至是三伏天大雪纷飞,所以两军对垒的时候,鬼仙的作用极大。 如果是寻常时候,宋政想要直接引发天灾异象还是力有不逮,可如今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已经被彻底破去,无法再隔绝天地元气,而且云锦山的地脉又遭到重创,地气暴动,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宋政干脆要趁此时机调用天地元气,顺势引发地动,彻底改变云锦山的地貌。这等手段固然很难伤到李玄都,但却可以把水搅浑,让局势变得更为混乱。 宋政立于九天之上,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词。 云锦山上原本已经逐渐平息的山摇地动再次出现,地面开裂,山岩滚落,泥石好似滚滚大河倾泻而下,一时间巨响连连,烟尘四起。 在这等情况下,许多本该幸免的宫观终于是遭了不幸,甚至就连大真人府也遭了不幸,被毁去一角。许多地势被永久改变,溪水断流,林木埋入地下,悬崖坍塌,堵塞山谷,反而形成了一处坡地,也有本是平地,却凭空生出巨大裂缝,形成山谷地貌。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在这等情况下,正一宗想要在短时间内修补“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已经成为奢望,就算正一宗能安稳度过这一关,举全宗上下之力来修补大阵,也非要数年之功不可。 宋政仍旧觉得不甚满足,又化出一只巨大手掌,将一座山峰的三丈峰头直接掰断,然后将其丢掷下去,直接砸在大真人府门前的大坪上,惊起漫天灰尘,此等山峰砸地的威势,都已是介于天人造化境和长生境之间。 这座山峰虽然在落地之后四分五裂,但最大的主体位置还算完好,就在下一刻,这座主峰被压在下方的“帝释天”直接举起,向山下丢去。 宋政目光闪烁,心中暗道地师耗费无数心血炼制的“帝释天”当真厉害,如果落在他的手中,那么今日早就大局已定,何以至如此地步! 李玄都就站在“帝释天”身旁,有“帝释天”的护卫,李玄都未曾伤到分毫,反而是趁此时机化解了宋政的“含沙射影”。 李玄都一剑上掠,如一道紫色长虹直冲天际。 这一剑没有“太阴十三剑”的诡异,也没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玄妙,唯有一往无前、九死不悔的决然。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再过多计较得失,开始放手一搏。 这一剑却是强行激发出了“紫霞”的威力,引动镇魔台上的一根刑柱,虽然不能与张家子弟双剑引动两大刑柱相比,但也使得李玄都凭空恢复了两成气机。 面对这一剑,宋政连硬接的念头都不曾生出,直接遁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四章 血雨漫天 鬼仙的念头神速,神魂出游之后,飞遁速度无人能比。可携带体魄飞掠,速度就大大不如了。 宋政退得再快,也比不过李玄都的剑快。 一瞬间,宋政就被李玄都的这一剑直接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在剑气之下直接湮灭,就连鲜血都不曾落下半分。 换成寻常人,只怕是已经当场身死,可宋政毕竟是鬼仙之躯,立时神魂出游,抛弃了肉身,仍旧保存了大部分修为。 对于鬼仙来说,体魄不过是衣裳,说换也就换了,这体魄并非宋政的本来体魄,而是失甘汗的体魄,至于宋政本来的体魄,早已死在李道虚的剑气之下。不过宋政仍旧是倍感心痛,虽然是失甘汗的体魄,但是被宋政占据多年,用了各种手段来增强体魄,固然比不上地仙和人仙的体魄,但也足以媲美许多天人境大宗师,如今被毁,宋政一时半刻之间还无法寻找新的替代,已经是实力大损。 而且这一剑让宋政惊惧无比,如果是全盛时候的李玄都,他很难说自己会不会被伤及神魂。毕竟神魂才是鬼仙的根本。 身形虚幻的宋政不敢恋战,化作一缕清风消散无形。 李玄都用出这一剑之后,再无余力追击,身形缓缓下降。不过有“帝释天”从旁护卫,李玄都可以安心恢复气机。 如此大的动静,大真人府内外自然早已经知晓,按照道理来说,本该是人人惊惧。不过经历了李玄都攻破大阵,张静沉身死,镇魔台被破等剧变之后,所有人的心态已经有些麻木,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觉得如何了。 不过萧神通却是不同,先前李玄都含怒之下,以四重的“太易法诀”攻破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时,他还被镇压在镇魔井中,与外界隔绝,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感受到宋政催山拔岳的威势,以及李玄都的惊天一剑,这才明白此地是有长生地仙激斗,所以才暂时没有人来管他,如今那鬼仙已经败走,他若是继续强撑之下,只怕要被诛杀当场。 萧神通不曾见识过“帝释天”,所以也将“帝释天”当做一名修炼皂阁宗功法的长生地仙,虽然他不明白皂阁宗的地仙为何会帮正一宗,但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比如一宗之内分为两派,两派激斗不止,那个死去的皂阁宗的高手是一派,这个击退了鬼仙的皂阁宗高手又是一派,而兰玄霜更是佐证了他的这个猜测。 而且此时不断有正一宗弟子从玄武殿中取来了符箓和法器,不断加入战场,结成阵势,这些正一宗弟子毕竟人多势众,更是张静沉为了对付李玄都专门调回来的精锐,又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萧神通虽然还能肆虐杀人,但已经渐渐入不敷出,能够吸到的精血快要无法弥补他的损耗。 于是萧神通萌生退意,想要趁此时机逃下山去。如此他便是鱼回大海,山下可没有这么多的正一宗精锐,寻常江湖之人不过是一盘散沙,都是任他宰割的牛羊,他只要月余时间就能恢复到全盛时期,到那时候就算遇到长生境地仙,也有一战之力。 萧神通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种想法正是李玄都不去追击宋政的原因所在,在李玄都看来,宋政固然可恶,可好歹还有人性,不会随意杀人。可萧神通不一样,他这等魔道中人,心智扭曲,已经丧失人性,说是丧心病狂也不为过,在此等情况下,如果放任萧神通逃入人间,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而且“血神经”诡秘无比,想要将其缉拿,更是千难万难。当年如果不是萧神通妄自尊大,非要与张清衍一较高下,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镇压在镇魔井中。 李玄都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先行诛杀萧神通,不使其祸害人间。 这一次,李玄都有了“帝释天”从旁相助。 “帝释天”好似一道横雷掠至镇魔台前,以神力凝聚成一把金光璀璨的大剑,朝着萧神通当头斩下。萧神通化作血影四散游走,避开了这一剑。 “帝释天”轰然落地,方圆十余丈的范围之内金光浩荡,照耀出萧神通的身影。李玄都紧随而至,一剑刺向萧神通。 萧神通凝聚成人形,脚下的血池重新化作滚滚血河。血河是他屠戮生人之鲜血所汇聚,与他共为一体,不分彼此,哪怕是当年张清衍将他擒住,也不能从他身上将血河剥离,所以只能将他和血河一起镇压入镇魔井中,今日他又被张静沉从镇魔井中放出,血河仍在,没有伤及根本,又吸食了许多鲜血,其境界修为已经护肤了大半。 此时此刻,他心中动念,要血淹大真人府。 李玄都身形一动,身周如林剑气亦是随之而动,不等血河弥漫开来,无数剑气已经蜂拥而至,再次与血河对冲,将其寸寸绞杀,而李玄都更是踏在血河的浪头之上,好似踏浪前行,一剑劈在萧神通的面门上,使得萧神通周身流淌不休的鲜血荡漾起无数涟漪,露出鲜血覆盖下的骇人景象,竟是无数张人脸,男女老少,似虚似幻,面目模糊,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之色,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让人头皮发麻。 要有所得,必有所舍,萧神通吸食他人精血,便要承受其中的怨念恨意,如今他的身躯就是一座由鲜血构成的鲜活熔炉,熔他人亦是熔自己,最终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萧神通的意识之中由此混杂了太多“杂音”,魔功修炼越深,杂音也就越多,最终会彻底迷失自我,与这些冤魂们难分彼此。正因为如此,萧神通在离开星宿海的时候,还未失去理智,可随着他杀人越来越多,终于是成为彻头彻尾的魔头人物。 李玄都不为所动,手中“紫霞”将萧神通整个人挑起,然后未曾持剑的左手用出“逍遥六虚劫”,拍在萧神通的身上,使得萧神通身形由内而外地不断扭曲变化,砰然炸裂成无数血水,如血雨纷纷而落。 无数血水坠落入血河之中,不过片刻功夫,萧神通又完好无损地从血河中生出,周身又被血液笼罩,不再见其下的冤魂人脸景象。 李玄都对此并不意外,萧神通之所以棘手,就是仰仗了这副不死之躯,可话又说回来,天底下何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说?就算是地仙,尚且有三大天劫,不坏金身仍旧要被毁去,更何况是一介血魔? 萧神通重塑身躯之后,便要向外逃遁,不过被“帝释天”阻住去路,“帝释天”身上的神光照彻四面八方,,无论如何萧神通如何变化血影,都越不过神光的范围,而在神光之中,萧神通便行动迟缓,再也不能来无影去无踪。 无奈之下,萧神通只能选择硬拼,俯身用双手疯狂拍打脚下的血河,顿时血浪滔天。如此景象,本该出现在大江大泽或是大海之中,可此时它偏偏出现在了大真人府中,来回激荡,转眼间,镇魔台已经成了一个孤岛,周围尽是血浪滔滔。一众正一宗弟子和剩余的阴阳宗弟子不得不各自退往高处,以免被血海波及。先前一场激斗,已经使得众人明白这鲜血的诡异之处,落入其中,可不仅仅是身死道消那么简单,而且尸骨无存,就连一身修为和记忆也要被这血魔夺去,永世不得超生也不过如此了。 在血河中,萧神通随波起伏,弄潮儿一般向着峭壁放下流去,要化作瀑布,逃下山去。 “帝释天”双掌一推,以神力筑就一条长长墙壁,就好似大坝,生生将血海挡下。 萧神通一计不成,再次掀起血浪,漫向镇魔台,宁忆和兰玄霜不得不凌空飞起,躲避血海,却又无计可施。 血潮转眼间已经来到了张鸾山的脚下,不过张鸾山不愧是当年的小天师,手段玄妙无比,不见他如何动作,竟是以神通硬生生从无数血浪中拔出一个三丈之高的浪头,使其静止不动,张鸾山便立在那浪头之巅,好似遗世独立之人。 李玄都见此一幕,不由感叹,张鸾山不愧是被张静修看好的大天师传人,已是得了老天师的真传。 下一刻,萧神通嘶吼一声,吼声震人神魂,一瞬之间,所有流淌的血水开始悉数倒流,沿着原来的轨迹全部汇聚入他的体内。萧神通的身形随之暴涨变大,短短片刻时间之后,地面上已无半分血水残留,他整个人变为一尊十余之高的鲜血巨人,然后轰然炸裂开来。化为万千血雨,每一个血滴都是萧神通的化身之一,不仅聚散自如、分裂无数,而且不知哪一个才是他的真正神魂所寄,只要走脱了,以“血神经”的特性很容易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萧神通充满怨毒的声音响起:“你们杀不了我的,我迟早会回来的!”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五章 双剑合璧 便在这时,安置好的石无月的李非烟也来到了镇魔台不远处,说起来她对于镇魔台的熟悉更胜于许多正一宗弟子,毕竟对于寻常正一宗弟子来说,镇魔台是禁地,等闲不可入内,李非烟却是在此地枯坐了多年。 李非烟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正在镇魔台上驾驭“天师印”重新封印镇魔井的张鸾山,虽然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张鸾山修为大进,但以她多年的经验也能大致猜出一二,多半是某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或者是故意藏拙。 李非烟虽然行动无碍,但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能亲自出剑,也来不及细问,直接抛出所负的“青云”,高声道:“小天师,接剑!” “青云”一声清啸,化作长虹直往张鸾山而去。 “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对于张氏血脉天然亲近,天人造化境的张静沉可以同时驾驭两大仙物,如今也是天人造化境的张鸾山同样可以。 张鸾山伸手接住“青云”,道:“请紫府助我一臂之力。”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张鸾山的用意,开始加紧催动手中的“紫霞”。虽然李玄都未曾修炼“五雷天心正法”,也不是张氏血脉,但是以他的境界修为,靠着“蛮力”强行催动双剑之一,还是不难做到。 相较于李玄都,张鸾山催动“青云”就显得云淡风轻。 两人同时催动双剑,双剑合璧,几乎等同于当年大天师张静修一人驾驭双剑。不过是以张鸾山为主,李玄都为辅, 张鸾山暂且放开“天师印”的控制,使其悬于镇魔井的井口上方,自行镇压,他本人手持“青云”,面容肃穆,踏罡步斗,喝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七曜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原本黯淡无光的两大“刑柱”对应双剑,开始大放光芒,然后是两道直通天际的巨大天柱缓缓现世,天柱仿若山岳之粗,周围有云气雾气缭绕,其上刻有巨大的古老铭文,光华绚烂。威势煌煌,沛然莫御。 紧接着,张鸾山以手中“青云”指向左侧刑柱。有风自来,这风不是寻常清风朔风,乃是天风,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此风便是风刑,风刑一至,任凭你是金身不败,也身死道消。 同时,李玄都也以手中“紫霞”指向右侧刑柱。有火自生。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苦修,俱为虚幻。此火即是火刑,火刑一至,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此二刑是效仿地仙三灾而设,虽然在威力上比之真正的地仙三灾有所不如,但也不容半分小觑,便是真正的长生地仙,也有重伤之危。 风火二刑一出,漫卷天地之间。而且玄妙无比,只要一个血滴受到二刑的波及,瞬间会循着冥冥之中的无形牵引蔓延到其他血滴之上,同时又不会伤及无辜。如果说镇魔井是天牢昭狱,那么镇魔台就是行刑台,不知多少高人曾经殒命在这刑柱之下,自然厉害非常。 只见漫天血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要么在火刑之下,化作灰烬,要么在风刑之下,烟消云散,任凭这些血滴如何聚散不定,总是逃不过冥冥之中的气数勾连。 转眼之间,血雨已经损失过半,血雨向四面八方远遁,风火也随之向远处扩散而去,以血水作为薪柴,风不停,火不熄,不断衍生,就像一个不断向外扩散的巨大涟漪。 风火二劫所到之处,血气升腾消散,隐约可见那些被萧神通吞噬之人的冤魂人脸在其中若隐若现,然后随着血水一起消散,不过在消散的同时,人脸上的表情不再狰狞痛苦,倒似是获得了解脱。 许多人见到这一幕,不由咋舌,如果一个血滴就代表了一个冤魂,如此阵势的血雨,那该是多少人命?虽说江湖中生死只是寻常事,但毕竟不是屠城灭地的两国交战,更何况萧神通只是一个人,以一己之力就造下如此多的杀孽,堕入魔道中人当真是无可救药! 在此等情势下,剩余的血雨不能继续逃遁,重新凝聚成萧神通的本尊,萧神通直接选择壁虎断尾,强行断绝其他分身的联系,免得“引火烧身”,同时萧神通身上的血色淡了许多,显然在两大刑罚之下受创不浅,已经伤及本源。 镇魔台上,张鸾山和李玄都同时举剑指天。 对于正一宗而言,风火二法只是小道,真正的根本法门还是“五雷天心正法”。万千术法,以雷法为尊,雷法又分为风雷一道和火雷一道,这风火二刑只是铺垫,真正厉害的还是最后的雷刑。所以三刑的位置有了变动,本该是地仙第一劫的雷劫被放到了最后,威力最大。 天空中,有雷声骤起,继而黑云凝聚,遮住明月,层层下压,天雷滚动。 天劫已至,雷刑将落! 轰隆一声炸雷闪过,响彻天地之间,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雷声轰鸣,紫电交织,尽显煌煌天威。 萧神通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道道紫色雷霆游走于云层之间,云海翻腾,仿佛一条条蛟龙在翻江倒海。 张鸾山和李玄都全力催动手中双剑,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愈发漆黑,缓缓转动之间化作一个巨大漩涡,其中涌动的紫雷愈发雄浑粗壮。 两大天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萧神通的周围,从中延伸出两道由纯粹雷电形成的锁链,将萧神通牢牢锁拿,使其动弹不得。此时的萧神通就像一个被锁在法场上的囚犯,只等开刀问斩。 与此同时,天空上的黑云泛起蒙蒙紫意,不复方才黑云压城的凶恶景象,反而是显现出几分仙家气象。天雷就藏匿在这一片紫云当中,敛去所有威势,引而不发。 萧神通满是不甘,想要怒吼,想要挣扎,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挣脱不得分毫,勉强抬眼望去,不闻半分风声,不见半点火链,只要浓郁紫气,煌煌赫赫。 张静沉轻轻吐出一个“敕”字。 无数云气垂落向下,好似一条条从九天之上落下的瀑布,虚空在煌煌天威之下,已经开始扭曲。 下一刻,五雷齐落,映得此方天地一片紫色,萧神通周身百丈之内更是直接变成了一方紫色的雷池,雷电汇聚一处,变作实质一般的浆水,直接淹没了萧神通。 萧神通身上的血色迅速淡去,他试图以血河包裹自己,可血河也在雷光之中不断消散,似冰雪消融,最终什么也不剩下。 半炷香的时间后,雷光消散,这位曾经纵横江湖造下无数杀孽,甚至敢与大天师张清衍一较高下的“血神君”萧神通彻底飞灰湮灭。 不过萧神通倒也不负其名,逼得张鸾山和李玄都联手,而且还是动用了“刑柱”的力量,才将其彻底剿灭。 …… 正在逃遁的宋政见到正一宗方向的冲天雷光之后,心绪复杂,既有功亏一篑的不甘和恼怒,也有逃出生天的庆幸,如果不是有萧神通这个魔头,要遭受雷罚的就是他了,如果他还在全盛时期,未必会殒命,可此时他只剩下神魂,只怕要化作灰灰。 待到雷光消散,宋政强行收摄心神,不再懊恼悔恨,转而思考眼下的当务之急,去哪里找一个寄身之所。是寻一个孕妇冒着胎中之迷的风险直接转世婴孩?还是找一个合适的炉鼎鸠占鹊巢?亦或是以异宝为依托,等待奇遇少年? 认真思考下来,第一个选择其实是最为稳妥的,以宋政的修为,并不怕胎中之迷,最坏的结果也不是晚醒一段时日,而且转世不存隐患,从头开始可以少走弯路,绝不会逊色于李太一这等天才,不过唯一的坏处就是需要的时间太多,想要重回长生境,少则也要几十年,等到几十年之后,只怕李玄都已经成为道门大掌教,到那时候,甚至不必李玄都亲自动手,只要一声令下,宋政便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么就是宋政夹起尾巴,改头换面。宋政既不想做见不得光的老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第三种可能,需要的时间不短,而且变数太多。若是不小心阴沟里翻船,当真是为旁人做嫁衣。而且这种做法所需要的时间同样不少,就算宋政附身到李太一的身上,宋政的修为经验加上李太一的天赋,也要十余年的时间,才有可能跻身长生境。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宋政再寻找一具体魄,可以迅速恢复长生境的修为,所用时间最短,不过有很大的隐患,很可能导致神魂和体魄冲突,于日后修为不利,甚至是止步于此。 可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宋政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六章 新任天师 萧神通因为太过凶名卓著的缘故,吸引了正一宗和李玄都的所有注意力,不仅让宋政得以逃出生天,王天笑和上官莞也趁乱逃下山去,两人都是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已经告破,寻常人又不是对手,一意要逃,自然拦不住他们。至于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八明官魏臻等人,则根本没有攻上镇魔台。这也是阴阳宗的风格,永远不去舍命一搏,总要留有一线。如果王天笑和上官莞当真被留在镇魔台上,其余五位明官也能保留下阴阳宗的传承,不至于让阴阳宗就此覆灭。 剩余被滞留在大真人府中的阴阳宗弟子自知无望离开此地,纷纷放弃抵抗。这也就是正一宗,名声还是不错,虽然行事霸道,但如果束手待擒,正一宗也不会痛下死手,当年的萧神通就是例子。如果换成藏老人的皂阁宗,这些阴阳宗弟子必然要死战到底的。 消灭萧神通之后,正一宗弟子们纷纷涌上镇魔台。 正一宗身为正道盟主,高手众多,虽然二代子弟不如清微宗,有青黄不接的迹象,“静”字辈更是已经无人,但张静修还在世的外姓师弟仍旧有十余人之多,俱是天人境的修为,因为天人境可以御气凌空,江湖中尊称其为“十二飞仙”,除了经常行走江湖的东玄道人,其余不在江湖中行走,觅地坐关,不理俗务,除非正一宗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否则根本不会出手。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这些人早已与退隐江湖无异,就是张静沉也很难请动他们。只是到了正一宗生死存亡之际,这些人自然要现身了。 不过如今的“十二飞仙”也早已不满十二之数,东玄道人已经沦为阶下囚,坐化一人,上次地师攻打大真人府,战死两人,陈气寒直接死于地师徐无鬼之手,方才又有一人死在了“血神君”萧神通的手中,只剩下七人。这七人中,还有四人是闲云野鹤的性子,时常在外云游,再加上不满张静沉的所作所为,不愿参与张静沉的“大计”,虽说不能阻止张静沉,但是仗着辈分资历,远远避开还是不难,并不在大真人府中,所以就只有三人了。 两名道人来到张鸾山身旁,看面容都是不惑年数,真实年龄肯定不止于此,只是道门高人通常喜欢将岁数驻颜在这个岁数,因为上面还有师兄,太过年老不好,下面又有弟子,太过年轻有失威严,所以这个年纪最好。 这两人与颜飞卿一样,都是正一宗的外姓弟子,也是“十二飞仙”之一,修为艰深。 两人分别名叫钱瑱、周邯堂,其中的周邯堂本就是镇守镇魔台的三人之一,此时张鸾山已经将镇魔井封印大半,只剩下最后的收尾。两人来到镇魔井前,指挥弟子取来一应符箓、法器,开始全面封印镇魔井,也让张鸾山脱出身来,可以喘一口气。 再有片刻,颜飞卿和张岱山也到了此地,虽然张岱山先前与李玄都有过约定,但并非不识大势之人,立刻上前对张鸾山道:“你瞒得我们好苦,古有‘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今日你也来了个一鸣惊人,若没有你力挽狂澜,真是大势去矣。” 张鸾山淡笑道:“关键还是紫府,紫府才是那个扶大厦于将倾之人。” 张岱山道:“这是自然。” 两人与颜飞卿交换了一个视线,一起肃容敛衣对李玄都道:“紫府帮我们内除叛逆,外御强敌,正一宗上下铭感五内,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今三人已经掌握了正一宗的局势,他们三人的态度便是正一宗的态度,意味着正一宗这个正道魁首已经向李玄都低头。 除了正在封印镇魔井的正一宗弟子,其他正一宗弟子也纷纷向李玄都行礼道:“清平先生大恩,莫敢相忘。” 李玄都还礼道:“愧不敢当。” 话不需要说得太深,一切尽在不言中。颜飞卿、张岱山、张鸾山三人之所以能够执掌正一宗,从张静沉的手中夺权,又不至于让正一宗被宋政所乘,皆是仰仗了李玄都,日后该怎么做,他们心中自有计较。 张岱山心中明白,如今的正一宗是三足鼎立,颜飞卿与李玄都关系亲厚,有慈航宗这个妻族为助力,慈航宗又牵扯到了补天宗,其中实力盘根错节,宗主大位动摇不得。以张鸾山今日的功劳以及境界修为,再加上他本就是小天师,大天师尊位已经是囊中之物,他只能位居第三,幸而他与颜飞卿、张鸾山、李玄都都有交情,倒是能成为一个居中调和的人物,这个位置也十分稳固。既然如此,便不如送张鸾山一个人情。 转眼之间,张岱山心中已经有了定计,顺势说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一宗一族也是如此,张静沉已死,还是要有人继承大天师尊位,此位置非安宁莫属。” 张鸾山沉吟道:“依我之见,还是要召集张氏族人共同推举才是。” 便在这时,李玄都将手中的“紫霞”朝张鸾山丢来。 张鸾山伸手接住,已经是“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两大仙物在手。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安宁兄还是不要推辞了,历代大天师,都是由上代大天师指定,未有推举的前例,安宁兄本就是老天师指定的小天师,天下公认。更何况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今正一宗遭受重创,千头万绪,总要有个领头之人站出来稳定局势,如何有时间去共同推举新任大天师?所以这大天师之位非你莫属,你还是勿要推辞。” 张鸾山接住了“紫霞”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一点,他从李玄都手中先后接过了“天师印”和“紫霞”,又从李非烟手中接过了“青云”,而李非烟的“青云”也是从李玄都手中接过来的,等同是他从李玄都的手中接过了正一宗代代传承的两大仙物,其实是李玄都代替张静修拨乱反正并且指定了新任大天师,到了这个时候,他再去说什么共同推举,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于是便点头应了下来。 接着李玄都又说道:“那么恭喜安宁兄成为第三十一代大天师,只是升座大典要延后举行了。” 张鸾山、颜飞卿、张岱山俱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先前李玄都以传音让张鸾山在大堂中立即宣布张静沉的罪状,废黜张静沉的大天师之位,其根本用意其实是废黜张静沉的正统性。 按照传承,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第二十九代大天师张衔云,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接下来就是第三十一代大天师,否认张静沉是大天师,那么张鸾山就是第三十一代大天师,意味着张鸾山是从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那里得到了大天师的传承,而不是从张静沉的手中得到了大天师的传承。 无论朝廷,还是儒门道门,名分正统都极为重要,不可轻忽半分。就好比当年世宗皇帝的大礼仪之争,就是争论一个身份问题,是以过继的身份继承伯父兄弟的皇位,还是以孙子的身份继承祖父的皇位,是名分正统之争,也是权力之争。 当年张静修便是以长孙的身份继承了祖父张清衍的大天师之位,而不是以侄子的身份继承了叔父张衔云的大天师之位。张鸾山被张静修指定为小天师,就已经被过继到了张静修的名下,如今李玄都的意思就是让张鸾山以继子的身份继承张静修的大天师之位,而不是以侄子的身份去继承张静沉的大天师之位。 这也涉及到了长房大宗和小宗之间的关系,张衔云一脉本就是小宗,只因为张静修的父亲早逝,他才得以小宗入继大宗,所以后来长孙张静修成为大天师也算是正统重新回归大宗,名正言顺,如今张鸾山要继承的是张静修的大宗,而非张静沉的小宗。 想到此处,三人俱是有些汗颜,他们三人在仓促之间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如果新任大天师是从张静沉那里继承了大天师之位,日后再去追责张静沉就束手束脚,而且自身的正统名分也有所欠缺。 张鸾山叹息道:“说句肺腑之言,先前我以为紫府急于给张静沉定罪是在震怒之下杀人还要诛心,要让张静沉身败名裂,却没想到紫府是从大局出发,世人常说目光高远有大局之观,这便是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安宁兄谬赞。” 李玄都又望向颜飞卿,问道:“素素呢?” 颜飞卿回答道:“霭筠将白绢安置到了我们的居处,那里有座独立的小阵,能够以防不测,她和女菀都陪在那里。” 李玄都点了点头,环顾四周,又对众人抱拳道:“李某先行失陪,还请诸位见谅。” 张鸾山道:“紫府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就是。” 李玄都不再多言,与李非烟对视一眼之后,身形消失不见。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七章 伤势 按照道理来说,大真人府是张家世代居住之地,其中居住张氏族人,外姓弟子大多居住在上清宫和周围的众多宫观之中。但凡事总有例外,张静修无子,将张鸾山过继于膝下,不过继子张鸾山多数时间都不在大真人府中。对于张静修而言,最亲近的还是这个最小的弟子颜飞卿,不仅让他接替张鸾山的做了掌教,而且亲自操办他的婚事,说是视如己出也不为过。 为此,张氏族人中也生出过非议,幸好颜飞卿不是张家子弟,如果他是张家人,那么大天师之位没有半分悬念了。 正因为如此,颜飞卿在大真人府中不仅有住处,甚至还有婚房,也算是极为特殊了。就算放在其他宗门,也少有这样的例子,比如太平宗,能居于主峰太平宫的就是陆氏嫡传,就算李玄都入主太平宗,也不曾去太平宫中居住,而是居住在天水阁中。在清微宗上,李玄都幼时能居于蓬莱岛的八景别院,不是因为他是李道虚的弟子,而是因为他姓李,张海石和陆雁冰就没有这样的待遇。其他宗门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号称大天师非张氏子弟不传的大真人府,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张静修和颜飞卿比李道虚和李玄都更像父子。 说是新房,当然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整套的独栋院子,从正堂、卧房、书房到厢房、灶房应有尽有。其中卧房又分内外,当李玄都来的时候,发现几名女子都坐在卧房的外室。 见李玄都过来,几人纷纷起身。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多礼,然后问道:“素素怎么样了?” 苏云媗摇了摇头道:“没有半分醒转的迹象,不过万幸的是伤势也没有再恶化下去。” 李玄都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李玄都发现周淑宁已经醒了,藏在玉清宁的身后,不敢上前。 李玄都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表情有些过于凝重严肃了,稍稍挤出一个笑容,“淑宁。” 周淑宁上前几步,低着头,双手捏着自己的衣角,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她一个人被囚禁在大真人府的时候都没有这样过,可当她醒来见到昏迷不醒的秦素以及脸色异常严肃的李玄都后,终于是撑不住了。 小丫头带着哭腔说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害得秦姐姐……” 不等她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打断了她的话语,“不干你的事情,你不要自责。” 周淑宁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望着周淑宁的双眼,认真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和你的秦姐姐都是受我的牵累,懂吗?所以不关你的事情,你也不要自责。错的人是他们,现在恶人已经伏诛,你就不要多想了。” 周淑宁小声道:“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李玄都道,“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被人算计了而已,其中的经过,你师姐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治好秦姐姐的伤势,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坚强起来,不要让我再来分心安慰你,好不好?” 周淑宁立刻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好。” 李玄都笑了,“好了,我现在要去看你秦姐姐了,霭筠,你过来一下。”后半句话却是李玄都对苏云媗说的了。 苏云媗与李玄都进了内室,玉清宁地把周淑宁揽在怀里,轻声安慰找她。 进到内室,陆雁冰正守在床边,“三宝如意”被摆在不远处的长条案上。想来是几名女子觉得所有人都守在一起对秦素不好,所以选择轮流值守。 见李玄都和苏云媗进来,陆雁冰赶忙起身,虽然明知道秦素是昏迷不醒,再大的动静都吵不到她,但还是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轻声问道:“素素到底怎么样了?” 先前因为大敌当前,一切都很匆忙,很多事情都来不及细问,而且李玄都也未能深入检查秦素的伤势,现在李玄都过来了,那就说明大真人府中大局已定,一切都可以慢慢细说了。 李玄都再次伸出手,一指点在秦素的眉心位置,闭上双眼,如此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才再次睁开双眼,说道:“‘天师雌雄剑’虽然玄妙无比,但张静沉不是老天师,还不足以将其威力发挥到最大的威力,其中的关键是还是‘五雷天心正法’,如今素素体内多了一股雷劲,或者说异种气机,在素素体内不断游走。我若是强行化解这道雷电气机,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难免会伤到素素,而且这股雷劲中还掺杂了两道剑气,应该是出自‘天师雌雄剑’了,这两道剑气甚是棘手,时隐时现,聚散不定,我没有把握将其根除。所以我只能暂且压制,将素素的伤势维持在一个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坏的局面之中。” 说到这儿,李玄都顿了一下,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可惜淑宁的‘天眼通’火候不够,否则应该能看出两道剑气的些许痕迹,那样我就可以祛除这两道剑气。” 苏云媗叹了口气,她虽然也学了“坐忘禅功”,但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是修炼了“心字卷”之后再去修炼“坐忘禅功”,就一定会得到“他心通”,与其他五门神通无缘,没有例外,她和师父白绣裳都是如此。 陆雁冰问道:“那该怎么办?”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 苏云媗和陆雁冰都没有说话。 平心而论,秦素和玉清宁是一类人,对于权势不是特别热衷。苏云媗和陆雁冰是一类人,热衷于此,心思也更为复杂。 随着大真人府中大局已定,两人都清楚一个事实,正一宗已经被打上了李玄都的烙印,那么本就摇摆不定的慈航宗和玄女宗也可以顺势加入李玄都的阵营,如此一来,李玄都就有了正一宗、太平宗、慈航宗、玄女宗、天乐宗的支持,同时因为秦素和白绣裳的缘故,李玄都这一派又能与以秦清为首的辽东一派紧密结盟,两者相加甚至可以压过以李道虚为首的清微宗一派,毕竟在清微宗中,李玄都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都心中明白,李玄都已经不再是那个同辈之人,甚至不是虚而不实的未来大掌教,而是实打实的派系首领,是道门这只大鼎的三足之一,李玄都可以平易近人,不忘初心,她们却要拿捏好分寸,平常时候,可以随意一些,但在关键时候,便要分清主次。 现在李玄都显然是陷入一个两难抉择之中,两人便都不敢贸然开口了,因为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的,万一秦素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担得起这个干系? 李玄都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曾开口相问,而是打算自己担起这个责任。 过了许久,李玄都方才说道:“待我恢复元气之后,先为素素祛除体内的雷劲,然后再想办法解决掉两道剑气。” 陆雁冰道:“正是,局势发展到这般地步,还要靠师兄撑着,师兄万不能倒下。” 到了如今,陆雁冰也看开了,过去她的确对于李玄都有些不可言说的嫉妒和抵触,不过随着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陆雁冰反而是能放平心态了。在她看来,清微宗虽好,但似乎跟着这位师兄的前途更为远大。不管怎么说,她才是李玄都名正言顺的妹妹,自小一起长大,若是输给了周淑宁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小丫头,可真是太亏了。有句老话说得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玄都忽然感觉有些疲累,缓步走到一张靠墙的椅子上坐下,以手撑额。 他有些感慨。他也算是经历了两起一落。 在落魄的时候,就很见世情。比如陈孤鸿,一口一个恩公,结果恩将仇报。还有岭秀山庄的庄主何劲、风雷派宋幕遮等人,明明是好心相助,却还要猜忌,总之就是各种人心难测。 可等到了现在,他在落魄之后又东山再起了,不仅是东山再起,而且更上好几层楼,结果他忽然发现身边的面孔变得千篇一律,都是好人,别说那些小人物,就是兰玄霜这等顶尖的天人境大宗师也是没有半点心机的样子,而且是个热心肠,谁要敢说李玄都的不是,或是对李玄都不敬。不必李玄都开口,她已经是仗义执言。 说到不敬,且不说当面,过去背后说他,都是李玄都如何如何,现在背后说他,都不敢直呼名姓,而是清平先生如何如何。 李玄都忽然有点明白为何皇帝们难辨忠奸了。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李玄都落魄的时候于李玄都起势之后,有太多的区别吗?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以前的李玄都更为谦让,许多事情也都会妥协,可换来的未必就是尊重。过去的李玄都,谏言李道虚,字斟句酌,换来的是李道虚的雷霆之怒。如今的李玄都,就算公开与李道虚意见不合,想要推翻皇室,李道虚也不会直接撕破脸皮,更不会斥责李玄都,而是提议暂且搁置不谈。 李玄都还是那个李玄都,话还是那句话,可结果截然不同。可见说什么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话的人是谁。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世故那么缘故,更多还是因为儒门。儒门的核心是一个“礼”字,礼是规矩,也是上下尊卑。这么多年来,儒门的规矩早已渗透到了各个方面,上到天子帝王,小到小民百姓,都在其中。有形的儒门是可以打败并消灭的,无形的儒门是很难消灭的。李玄都等人反对道门,可他们所奉行的金科玉律,实则也是儒门定下的规矩。 想到此处,李玄都不由自语道:“头上的儒冠可以摘掉,心头的儒冠如何摘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八章 人心 便在此时,门外有正一宗弟子请见。苏云媗起身出去,不多时后,她返身回来,对李玄都说道:“紫府,玄机和安宁他们想要请你过去一趟,有些事情还要由你来做决断。”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也好。那么素素就劳烦你们了。” “紫府这是哪里话,我们也是素素的朋友,自然责无旁贷。”苏云媗说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身形化作阴火消散,然后出现在了正一宗的大堂外。 此时李玄都已经恢复了本来模样,虽然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是与刚刚来到大真人府的时候却是没什么明显不同,先前的伤势已经恢复如初,甚至就连半点血迹都看不到,这便是“漏尽通”的玄妙了。 此时正一宗的大堂上沾满了正一宗的弟子,除此之外,石无月、李非烟、宁忆、兰玄霜这些客人们也在场,除了石无月有些萎靡不振之外,其他人也都还好。 不过一众正一宗弟子再望向李玄都的目光已经大不相同,仇恨和怨憎还是有的,毕竟死了这么多人,难免有亲朋好友,不过这些怨憎变得更为隐晦,更多的是敬畏。当然,绝大部分人还是复杂,痛恨李玄都打破了正一宗的护山大阵,把正一宗从多年的正道魁首位置上拉了下来,落到了这般狼狈地步,但又不得不感激李玄都,如果没有李玄都,只怕是大势去矣,正一宗要步静禅宗的后尘,结局更为凄惨。 正如秦素所说的,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这些人想要什么样的结局,李玄都便给他什么样的结局,所以此时李玄都并不例会这些人的态度如何,只是径直朝颜飞卿和张鸾山走去。 颜飞卿和张鸾山一左一右相迎,三人并肩站在一处,然后就听张鸾山说道:“此番请紫府过来,主要有两件事,我和玄机不好贸然做主,还是请紫府来做个决断。” 李玄都道:“安宁兄请讲。” 张鸾山道:“第一件事,那些阴阳宗的弟子该如何处置?” 李玄都问道:“以往遇到这种事情,正一宗都是如何处置的?” 张鸾山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对于这种情况,正一宗向来是只诛首恶,胁从只要肯幡然悔悟,便放他们一条生路。” 李玄都道:“此事的首恶已经逃走,这些阴阳宗弟子也只是听令行事,如今道门一统,倒是不好妄造杀孽。” “紫府兄所言极是。”颜飞卿接口道,“所以贫道与师兄商议之后,决定将这些阴阳宗弟子交予紫府兄发落,不知紫府兄意下如何?” 这便是李玄都与颜飞卿、张鸾山之间的默契了,李玄都继承了地师徐无鬼的衣钵,也算是继承了阴阳宗的部分道统,就算李玄都真要像重立皂阁宗那般另立阴阳宗也可以说得通,此时他们将这些阴阳宗弟子移交给李玄都,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李玄都自然不会拒绝,点头认可了这个提议,问道:“那么第二件事呢?” 张鸾山道:“第二件事就是真言宗的法空应该如何处置?毕竟是一宗长老,要谨慎行事。” 原来王天笑和上官莞趁乱逃走之后,法空却是走迟了一步。法空被李玄都重创之后伤势未愈,本就是强弩之末,在萧神通身死之后,被兰玄霜、宁忆联手击败,已经沦为阶下之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此事到底是法空个人行事,还是真言宗与张静沉合谋,现在尚无定论。依我之见,法空死罪可没,活罪难逃,就将其镇压在镇魔井中,令其好好悔过。至于法空携带的仙物‘七宝菩提’,暂且留在正一宗中,待到真言宗登门赔情认错之后,再还给他们。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颜飞卿和张鸾山对视一眼,点头道:“如此甚好。” 这两件事都涉及到了正一宗之外的宗门,所以颜飞卿和张鸾山要请李玄都来做决定,已经是做出了姿态,意味着日后正一宗的对外决策,都要以李玄都唯马首是瞻,就像当年正道六宗以大天师张静修为首,正道四宗以大剑仙李玄都为首,辽东各宗以秦清为首。 便在此时,一名正一宗长老豁然出列,高声道:“阴阳宗做了交代,真言宗也做了交代,可还有一宗没有交代。” 张鸾山望向这名长老,问道:“钱长老,还有哪一宗没有交代?” 钱瑱环顾四周,一字一句道:“正!一!宗!” 说罢,他也不等张鸾山回话,直视着李玄都,质问道:“清平先生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堪称独步天下,贫道佩服。可贫道也要问上清平先生一句,为何要打破我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让人有机可乘,打破镇魔井。清平先生总要给正一宗一个交代!” 在钱瑱出声之后,许多本就对李玄都心怀怨气的正一宗弟子也纷纷望向李玄都。他们当然知道李玄都修为高绝,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李玄都的对手,可他们仍旧想要向李玄都讨要一个公道,就像当初讨伐北邙山向地师徐无鬼讨要一个公道。归根究底,只因想法的转变要慢于事实的改变。 当年金帐铁骑南下,踏破了中原人繁华盛世的美梦,原本的天朝上邦之人骤然成了下等人,这种落差造就了许多中原人畏惧金帐人如虎的心态,哪怕是大魏太祖皇帝北伐立国,驱逐了金帐铁骑,中原人仍旧畏惧金帐人,直到十年、二十年后,这种想法才会慢慢转变,重新构建起天朝上邦的心态。这便是想法的转变跟不上事实的转变。 放在正一宗之中也是如此,正一宗经历了此番大变之后,已经在事实上失去了正道魁首的地位,可正一宗弟子们的想法还未发生转变,仍旧认为正一宗还是那个可以讨伐北邙山的正一宗,也许要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一代人老去,正一宗上下才会渐渐接受现实。这也是想法的转变跟不上事实的变化。 正因为如此,这些正一宗弟子哪怕明知不敌,也非要讨个公道不可。 兰玄霜冷笑一声,正要开口,李玄都已经抬起手,示意她不要多言。 李玄都叹了口气,道:“张静沉将我困于阵中,又偷袭秦宗主,我若不出手破阵,秦宗主必死无疑,就这么简单。” 钱瑱冷笑一声,“张静沉为何要偷袭秦宗主?” 李玄都正要开口,张鸾山已经抢先说道:“韩邀月与阴阳宗勾结,意图谋害秦宗主,结果死于秦宗主之手,此事早有公论,何必再提?张静沉为了一己之私,动用公器,又勾结邪道中人,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 张岱山也随之说道:“那宋政曾经用出‘五雷天心正法’,张静沉勾结宋政已经是确凿无疑,难道钱长老也是张静沉余党,想要为张静沉翻案吗?” 张鸾山给张静沉定罪,众长老都不敢提出异议,生怕被打成张静沉一党,甚至张静沉已经成了正一宗的禁忌,此时张岱山提及张静沉余党,钱瑱脸色微变,退后一步,摇头道:“绝无此意。” 颜飞卿叹了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难道非要紫府兄引颈受戮才算是无错?只怕也有人会说死有余辜吧。钱长老,你从今日起,负责镇守镇魔台一年。” 钱瑱脸色变化,最终没有硬顶,低头领命。 张鸾山环顾四周,沉声道:“今日幸赖清平先生出手,正一宗道统才能保全,此事无可置疑,日后再有人敢于质疑,以妖言惑众之罪论处。” 无论甘心还是不甘,所有正一宗弟子都不得不齐声道:“谨遵大天师之令。” 李玄都只是冷眼旁观,心中感慨,如果今日的正一宗还是当年的正一宗,有一位二劫地仙坐镇,或者是有数位长生地仙坐镇,他是否就要去镇魔井中走一趟了? 李玄都心中叹息,“一切权力的基础都是武力,没有武力支撑的道理,就只是道理而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九章 客栈 帝京,李如是的宅子内,李如是正在自己的书房中看一封从隐秘渠道传来的密信。 李如是来到帝京之后,化名为何云,他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一位从江南来的商人,交游广阔,与太平钱庄、钱家、苏家都有些关系。如果真有人来查,也绝不会发现半点端倪,因为无论是太平客栈那边,还是钱家、苏家那边,何云这个人都是的确存在的,这就要归功于李玄都这位大掌柜了。 早在清微宗的时候,李如是就是天微堂的堂主,负责海贸一事,对于做生意并不陌生,他来到帝京之后,又通过以前的老关系,打通了清微宗那边的关节,进了好些如玻璃镜、自鸣钟一类的稀奇物事,开办了一家铺子,生意很是不错。李如是又向太平钱庄借贷开了一家胭脂铺子,专门做女子的生意,同样生意不错。 借贷当然是真的借贷,有借有还的那种,真要有人查起来,那也是没有纰漏的。 在众多客人中,就有来自梧桐楼的客人,有白绣裳给出的手令,李如是很快就与梧桐楼的人取得了联系,然后通过梧桐楼,李如是这才算是联络上了慕容画。不过因为慕容画的身份特殊,两人只是有过传信交流,未能面谈。 不过李如是现在的心思并不在慕容画和帝京局势上面,而是放在了吴州那边,无论是太平客栈,还是清平会,李玄都才是真正的核心关键,如果李玄都出了什么意外,那么他无论打探到什么情报都没什么用了。 万幸,到了八月十八这一天,李非烟终于传信给李如是,将八月十五中秋节大真人府的结果告知了李如是,让李如是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太平客栈向来是以李玄都为主,李玄都无法主事的时候,就由秦素暂代主事,因为秦素麾下的伙计最少,秦素的时间比较充裕。李玄都病情最重的时候,就是秦素主事。如果秦素也暂时无法主事,便由李非烟代替主事。 如今太平客栈的主事人是李非烟,李非烟除了负责自己麾下的伙计之外,也要从大局上协调客栈的人手,制定相应的计划等等。 不必李非烟特意告知,既然是李非烟给李如是回信,就已经表明了李非烟的主事人身份。李如是向李非烟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她派遣一名女子伙计前来,作为他的助手,毕竟想要见到慕容画,女子的身份更容易作为掩护。 李非烟的回信说一天后给李如是答复。 李如是明白李非烟的难处,太平客栈的高层总共六人,结果除了他这个远在帝京之人以外,其余人全部去了大真人府,虽说没有什么人手损失,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但是除了宁忆之外,几乎人人带伤,只是伤势程度有所不同。其中伤势最重的是秦素,其次是李玄都,接着是石无月,然后是李非烟。 因为秦素伤势严重,不好轻动,所以李玄都和秦素还留在大真人府中,颜飞卿和苏云媗也留了下来。宁忆将石无月、玉清宁、周淑宁送回玄女宗,兰玄霜带着归顺的阴阳宗弟子们去往北邙山翠云峰,李非烟带着李玄都的手令去往剑秀山。至于清微宗那边,陆雁冰已经返回清微宗。其实有李道虚坐镇,清微宗不会出什么乱子,一切按部就班就可,更何况还有司徒玄略这位大管家,甚至是李道师,别的宗门是可用之人太少,清微宗恰恰相反,是可用之人太多,这才内斗不止。 现在客栈的所有事情都压在李非烟一个人身上,李非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熟悉接手,能在一天后给出答复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到了如今,太平客栈不是原先的太平客栈了,有钱有人,更有李玄都这个道门三足之一的暗中鼎力支持,又有明确的纲领,发展极为迅速,已经是一个组织严密的隐秘团体。 与清平会这种松散结盟不同,太平客栈分成五个等级,最高的就是以李玄都为首的六人,是为太平客栈的掌权之人,接下来是天地玄黄四个等级。 其中天字号的伙计身份都非同一般,其地位近似于六位主事人的副手,比如说韩月、鹿青两人,她们就是石无月的副手,让石无月有大把闲暇时间做些别的事情,宁忆也有一位副手帮他管理马贼,还有裴玉和苏怜蓉,则是身份特殊之人,裴玉甚至是李玄都培养的接班人,他们同样可以属于客栈的高层,只是没有决策权力。 再往下的地字号伙计,打个不是十分恰当的比方,如果说李玄都六人是内阁,天字号伙计是六部,那么地字号伙计就是封疆大吏,人数不多,但也不能算少。有一定的自主权力,可以独当一面,平日里还肩负有发展成员的重任,不过在关键时刻还是要听从天字号伙计的命令。每一个地字号伙计都必须是可靠之人,由掌柜这个等级的六人负责任命。 玄字号伙计是太平客栈的中坚力量,大多修为不俗,或是办事干练,人数不多,算是中层头目,知道自己属于客栈,但并不知道李玄都六人的真实身份。 然后是人数最多的黄字号成员,这些人未必知道自己是为客栈效力,只知道自己的上级是谁,也谈不上忠心与否,但是名字都被列在花名册上,被统一归类为黄字号伙计。 如果太平客栈与清平会合作一处,那么就是一个新的宗门,唯一的缺点是太平客栈只有花钱本事,没有赚钱的本事,完全靠太平宗、补天宗的不断“输血”才能维持,如果真正独立成为一个宗门,必然难以维持,更不可能发展为清微宗、补天宗、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 如今李如是身在帝京,还开了两家铺子,当然不是孤身一人,也有部分玄字号伙计随行,都是信得过之人。除此之外,清微宗一直与朝廷关系密切,李如是当年也是清微宗中的重要人物,其实在帝京城有不少旧相识,如今张海石一派执掌清微宗,如果李如是想要动用些人脉,不是难事。只是他知道李元婴等人也在帝京城中,不敢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没有动用自己的人脉。 便在这时,有一名心腹来到书房外,轻轻叩门,“老爷。” 李如是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密信化作飞灰,说道:“进来吧。” 心腹推门而入,是个看上去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原本是个江湖散人,后被李如是收入麾下,虽然境界不高,只是抱丹境,但办事稳重干练,颇被李如是看重。 李如是问道:“什么事?” 心腹轻声道:“梧桐楼来人了,从后门来的。” 李如是想起自己三日前越好的事情,起身道:“请客人在客厅等候,我马上就过去。” 心腹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李如是换了身衣衫,离开书房,往客厅而去。 来到客厅,就见一个披着斗篷之人坐在里面。这种斗篷与大氅不同,没有袖子,缝制有连体的兜帽,不仅可以御寒,还可以遮挡面容。如今已经是深秋天气,披一件斗篷倒也不引人瞩目。 见李如是进来,来人站起身来,褪下兜帽,竟是个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也能看出姿容甚美。在妇人身旁还站了一个仆从,很不起眼,相貌平平,很容易让人无视。 李如是拱手道:“没想到是金夫人亲自过来。” 被称作金夫人的妇人微微一笑,“何老板最近生意可好?” “难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现在可以说是拨云见日了。”李如是作出“请坐”的动作,自己也随之坐在主位上。 这位金夫人就是梧桐楼明面上的老板,也是白绣裳的人,这段时日,李如是想要与慕容画交流,都要通过这位金夫人才行。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金夫人问道:“何老板,不知你家那位大掌柜什么时候上京?” 李如是想到李非烟的回信,不由苦笑一声,“南边的生意出了些意外,大掌柜要亲自处理,恐怕一时半会儿之间抽不出时间。” 金夫人稍稍拖长嗓音“哦”了一声,倒是毫不意外,说道:“不过我家小姐却想要见一见大掌柜,或者是你们东家也行。” 李如是道:“却是不巧,东家同样抽不开身。” 金夫人叹道:“那可真是贵人事忙。” 李如是道:“慕容大家有什么事情想要交代,与我说也是一样的,我一定向大掌柜禀报。” 金夫人眼波流转地望着李如是,轻声道:“冒昧问上一句,能否见高大掌柜的身份?” 李如是笑道:“还请夫人见谅,这恐怕是不能。” 金夫人道:“能得到主人的令牌,想来大掌柜的身份不同寻常,就连何老板你,恐怕也不是真名吧?” 此时李如是不仅换了姓名,也用“百华灵面”换了容貌嗓音,说道:“有些事情,夫人还是不要究根问底为好,知道太多对夫人没有好处。”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章 结社 金夫人笑了起来,一笑百媚生,娥眉朱唇,睫毛青丝,无一处不勾人,“可如果何老板不能见告大掌柜的身份,如何取信于小姐?既然是合作,讲究的是诚意。” 李如是望着金夫人,缓缓说道:“若说诚意,难道白宗主的令牌还不够?还是说慕容大家生出了什么别样心思,竟然连白宗主的令牌也不认了。” 金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何老板是拿主人压我?” 李如是摇头道:“我还是那句话,是否将大掌柜的身份告知于慕容大家,只能由大掌柜自己决定,我无权做主,所以还请夫人见谅。” 金夫人还要说话,李如是已经提前打断道:“客栈规矩森严,若有敢于逾越规矩之人,自有那厨子找他计较,还请夫人不要枉费心思了。” 听到“厨子”二字,金夫人忽然觉得身上一冷,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愣是又咽了回去。 亚圣云:“君子之于禽畜也,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厨子也兼具了部分屠户的职能,那么李如是口中的厨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已经很是明白了。 金夫人其实也有探究客栈底细的想法,因为这个凭空出现的客栈实在是太过神秘了,她曾派人查过,可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就连这位何老板的身份也真到不能再真,没有半点破绽。有句话叫作:“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能把一个身份作假到如此地步,说明客栈绝对不是一个小打小闹的小组织,而是一个实力雄厚的隐秘组织,堪比万笃门、听风楼。 正因为如此,慕容画和金夫人才会对客栈的底细感到好奇。 其实李如是不肯告知客栈主人的身份也在金夫人的意料之中,只是从李如是的话语中,她发现自己所接触到的其实是这个客栈的冰山一角,既然有“厨子”,有“掌柜”,有“东家”,那么也应该有“账房”、“跑堂”等等,说明这个客栈分工明确,倒是有些青鸾卫的意思了。 金夫人想了想,说道:“大掌柜有事不能前来,总不能让慕容大家一直等着。” 李如是想起李非烟一天后的答复,多半要指派一位天字号伙计过来,于是说道:“大掌柜不能亲至,但会派出一位亲信使者,使者很快就会抵达京城,与慕容大家见面,请夫人放心就是。” 金夫人似笑非笑道:“大掌柜真是好大的架子。” “还请夫人慎言。”李如是正色道,“大掌柜有他的难处,便是白宗主知道了,也不会说大掌柜的半点不是。” 金夫人一惊。 她作为白绣裳的心腹,白绣裳的江湖地位如何,自是一清二楚。自家主人白绣裳虽然不是长生地仙,但因为长袖善舞的缘故,与各方势力的交情都很是不俗,慈航宗与清微宗是生意伙伴,看在这一点上,大剑仙要卖主人一个面子。主人与老天师交好,把倾注了自己心血的弟子嫁给了老天师最喜欢的弟子,两人是儿女亲家。至于有“辽王”之称的秦清,那就更不必说了。就连如今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清平先生,也要称呼一声岳母。可见自家主人的地位超然。 这位大掌柜能让自家主人不说半个不是,起码是平起平坐之人,放在江湖上,便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这样的大人物暗中组建了这样一个隐秘组织,到底意欲何为?再联想到主人的手令,一个答案呼之欲出,难道是那位虎视天下的“辽王”?能让主人送出令牌的,也就是这位与夫人再续前缘的秦家家主了。 那么客栈之人暗中窥视帝京乃至庙堂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自以为想明白了客栈来历的金夫人嫣然一笑,“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妾身理会得。” 李如是一怔,转念一想,金夫人是白宗主的人,白宗主是秦大小姐的继母,那的确可以算是一家人,倒也不曾否认,只是说道:“就算是一家人,也要为尊者讳。” 金夫人见李如是不曾否认,心中大定,认定了客栈的幕后主人就是秦清,歉然道:“是妾身的不是。” 两人间的气氛又变得轻松起来,金夫人说了些最近帝京城中发生的大事后,便向李如是告辞,戴好兜帽,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离开了李如是的宅子。 …… 俗语云:“一场秋雨一场寒。”过了中秋节之后,进入深秋,秋雨的次数也要掰着指头数了,再过不久,就该下雪了。 原本如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铅云愈来愈重,片刻功夫,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吧嗒!” 一个雨点落在刘谨一的脸上。 一丝、两丝、三丝、越来越多,无数的雨丝倾洒下来。 秋风夹杂着秋雨,吹在刘谨一的脸上。 刘谨一快走几步,来到一座客栈中, 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酝酿一天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 无数雨滴从天而落,将整个帝京城笼罩在一片细密的雨幕中。细细密密的秋雨打在屋檐上,然后顺着黑色的瓦片,连成一起,向下涌去。 虽说秋雨不似夏雨那般汹涌激烈,但其中的寒意却是深重。 刘谨一从怀中摸出半吊铜钱,丢给掌柜,要了一个二楼的靠窗位置,又要了一壶酒和一些吃食。 很快,伙计端着一盘酱肉和一壶酒送到了刘谨一的跟前。 刘谨一在托盘里放了一把铜钱,大约有二十来个,伙计立刻眉开眼笑道:“谢这位爷的赏。” 刘谨一道:“伙计,我有事问你。” “爷您尽管问,小的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伙计毕竟在帝京城里见惯了世面,也会拽文两句。 刘谨一问道:“最近你见没见过辽东口音的人?” 也许是看在铜钱的面子上,也可能是出于刘谨一身江湖武人打扮的考虑,伙计没有随口敷衍,而是认真回忆了片刻之后才说道:“没见过。” 刘谨一点了点头,没有深问的意思,点了点头,“你可以走了。” 伙计应了一声,下楼去了。 刘谨一给自己倒满一杯,转头望向窗外的雨景。 先前在中州龙门府的时候,他奉上司的命令暗中接触儒门中人,探查儒门的消息,然后在一位江湖旧相识的介绍下,成功进入了一个儒门的外围组织。 自古就有结社行为,意思是结成团体。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小民百姓,都有结社举动。青阳教的发展便是通过百姓结社完成的。而士绅们的结社则是千奇百怪,有诗文唱和的,有读书研理的,有讥评时政的,有吹弹说唱的,有游山玩水的,也有好美食美酒的。甚至还有闺中小姐千金们的诗社,当年李非烟、石无月、韩无垢、李卿云等人较好聚会,今日的秦素、玉清宁、陆雁冰、赵玉等人,其实也是结社。仅在本朝,这类结社有名的就有三百多个,无名的就更多。 刘谨一所在的隐秘组织便是以结社为名,叫作“烟霞书社”,旨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中成员除了部分儒门中人,其余皆是儒门中人暗中招揽的江湖武夫。 因为刘谨一能力出众,很快就成为烟霞书社的核心成员,刘谨一本以为这个外围组织是属于万象学宫的,不过他慢慢发现,这个隐秘组织其实与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们并没有关系,反而与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有些交集,掌控这些隐秘组织的是儒门内的另外一些人,这些人权势极大,地位尊崇,不逊于大祭酒。 刘谨一找到机会将这个消息送了出去,也询问了这些儒门中人的身份,不过回复他的不再是那位天字号伙计,而是他的老上司,六位掌柜之一的副掌柜。副掌柜给出的命令是让他继续潜伏下去,以保全自身为重,不要露出破绽。同时副掌柜也给出了刘谨一答案,这些权势极大的儒门中人是为儒门隐士,共有七人,并称为儒门七隐士。这七人是由心学圣人指定,暗中守卫儒门之人,又称守门人,七人隐去真实姓名,以虎禅师、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赤羊翁、金蟾叟、龙老人为代称,以龙老人为首,也是客栈的首要大敌。 于是刘谨一就随着这个名为烟霞书社的儒门外围组织离开了中州龙门府,北上帝京。到了帝京,刘谨一发现来到帝京并非他们一个烟霞书社,还有其他从各地赶来的其他书社、诗社,这些结社都是听从隐士们的命令行事,其中也都安插了儒门之人,监视招揽的江湖武人,这让刘谨一愈发慎重,不敢有丝毫异动,静等副掌柜的命令。 方才刘谨一做的事情是烟霞书社的社长交代的差事,查探城中是否有辽东之人出没,如果发现辽东之人或是另外的隐秘组织,都要立刻上报。 这让刘谨一意识到,客栈恐怕也来到了帝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二章 机缘剑意 念及于此,李玄都将体内的那道雷霆之力直接化解,然后稍作准备,伸出双手,同时接触两大“刑柱”。 两根“刑柱”的间距较大,李玄都仅凭双臂当然无法同时触及,必须凌空发力,就见两根“刑柱”同时亮起,出现一个个铭文,继而又同时生出两道雷霆直往李玄都的双掌而立,就像两条锁链。 待到两条雷霆触及到李玄都的掌心,李玄都放开防御,任由两道雷霆之力同时进入自己的体内。 一瞬间,两道雷霆之力合作一处,雷霆之气迅速淡去,化作纯粹的剑气,阴阳相合,缠缠绵绵,时隐时现,日隐而月现,月隐而日现,若是只消灭其中一道剑气,另外一道剑气则会以阴阳相补之道汲取外在气机重新衍化剑气,生生不灭,非要将两道剑气同时消灭不可,要么就是以力破巧,消灭剑气的速度胜过衍生剑气的速度,如此也可以将其化解。 两道剑气在李玄都的体内时隐时现,游走不定,就是李玄都一时半刻之间也不能确定位置。这还是李玄都自己的体内,全身无一处不在他的感知之内,只要念头一动,气机便至,还有“长生石”的保护,根本不怕损伤,李玄都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秦素体内,李玄都不仅做不到随心所欲,反而还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想要抹除秦素体内的两道剑气更是千难万难。 不过李玄都也不着急,“刑柱”毕竟是死物,而且当初祖天师将剑意也留在“刑柱”之上,也是存了让后代子孙以此来参悟剑意的意图,所以在没有“天师雌雄剑”激发的情况下,“刑柱”并不会全力激发,置人于死地。只是祖天师也不曾料到,竟然有长生地仙能来到这处正一宗的禁地,并且让正一宗弟子主动放开禁制。 原本站立不动的李玄都开始随着剑意而动,剑气游走至他的手臂,他便振臂;剑气游走至他的腿脚,他便抬足;剑气游走至他的手掌,他便握拳;剑气游走至他的手指,他便伸指。剑气游走越来越快,李玄都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及至后来,竟然出现了无数残影,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李玄都的动作。 当年祖天师受太上道祖指点,得太上道祖传承,携带剑印,前往蜀州,大破巫教,灵山十巫之传承就此覆灭。由此,祖天师创立天师教,取代巫教,雄踞蜀州,后又发展至江南各州,最终在云锦山修建大真人府,造镇魔井和“刑柱”,连接云锦山诸峰地脉地气,设立“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建立了后世正一宗的千年基业。 当年的祖天师就好比儒门的心学圣人,二劫地仙的修为已经是难逢敌手,再加上祖天师手中还有“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两大仙物,当真是三劫地仙不出,举世无敌。 祖天师传下道统,分为外姓弟子和张姓子弟,以“五雷天心正法”为根本法门,又有“纯阳功”、“紫霞功”、“荡魔功”、“洗髓金经”等循序渐进功法,又有诸多符箓法门,由此立下正一盟威之道统。 只是在他的众多弟子之中,并无人能继承他的剑道衣钵,倒也不能怪这些弟子不济,而是祖天师一生破巫教、立道统、收弟子、建造大真人府、镇魔井,事务繁杂,教导弟子的时间有限,只能够将“五雷天心正法”传下,门槛更高的剑道却是来不及了。祖天师口中不言,心中颇感遗憾,当时“刑柱”已经建造完毕,祖天师看着竖立高耸的两根“刑柱”,刚好对应双剑,于是突发奇想,决意将自己剑道留在两大“刑柱”和随身的“天师雌雄剑”之中,不仅可以使得“天师雌雄剑”催动“刑柱”应敌,而且还能将剑意传承下去。祖天师也想看看,后世张家子弟之中, 是否能有人能够勘破此中玄机,由此继承衣钵。而且这剑意要比什么纸上文字更为便于理解,也算是祖天师专门为后世子孙开辟出的一条捷径了。 待到祖天师将剑意融入“刑柱”和“天师雌雄剑”之后,距离飞升之期已近,再也无法继续久留人间,当时天师教正值兴盛,四处开疆拓土,俨然一方道国,众多弟子奔波在外,统领一方,竟无一人理会出祖天师的良苦用心。祖天师虽然谈不上心灰意冷,但也觉得机缘未至,若是机缘到了,不必他说,若是机缘未到,说了也是无用,于是祖天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此飞升离世。 祖天师为天师教第一代天师,天师职位的继承采用世袭嗣教制度,祖天师化去后,由儿子接任,称嗣天师。嗣天师化去后,又由其孙子接任,是为系天师。到了第四代孙时,天师教覆灭,张氏一族不得不放弃蜀州,重立为正一宗,回归迁居吴州上清府云锦山大真人府,子孙世传其业,一般称第几代天师,统称大天师或张天师。 嗣天师在祖天师的基础上建造镇魔台,此地成为禁地,断绝了寻常弟子来此的可能,却是与祖天师的本意相违背了,不过张家嫡系子弟仍旧可以来此,可惜这一代弟子大多为了天师教奔波在外,无人有此机缘。 天师教的实力在系天师手中达到鼎盛,系天师虽然天赋绝伦,是一位一劫地仙,但一生忙于开疆拓土,征伐天下,大半时间并不在大真人府中,更没有时间登上镇魔台,却是与这份传承失之交臂。 待到三代天师之后,镇魔台逐渐成为刑台法场,杀气冲天,就算有人可以来到镇魔台上,也不会去主动触碰杀人无数的“刑柱”。就好比普通人,谁也不会去摸一摸刽子手的鬼头刀,看看锋利不锋利,更不会有人认为刀里还藏着武功秘籍。 想来这便是祖天师的所言的机缘未到了。如此代代传承,从第一代大天师传承到了第三十代大天师的时候,这份机缘终于是到了。不过并非是应在张静修的身上,而是应在了镇魔法师张静沉的身上。张静沉被张静修关押在镇魔台上多年,整日无所事事之下,除了修炼便是与镇魔台为伴,张静沉对于镇魔台的了解之深,可以说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镇魔法师的名号也是名副其实。张静沉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是从镇魔台的“刑柱”中感悟到了祖天师的部分剑意,只可惜他没有跻身长生境,感悟不深。如果张静修不是那么早飞升离世,或者是张静沉继承大天师之位的时候已经有长生境修为,那么李玄都再想胜过张静沉就很是困难了。 张静沉以自己悟出的剑意伤了秦素,李玄都为了救治秦素,登上镇魔台寻觅破解之法, 由此感悟到了祖天师留下的剑意。也可以说是,在张静沉死后,机缘并未消失,而是转移到了李玄都这个外人的身上,算是祖天师在某种程度中弥补了后世不肖子孙犯下的过错,真可谓是一饮一啄早有定数。 李玄都并不知晓其中的种种曲折,只知道这剑诀是救治秦素的关键所在,别无他念,而他已经是长生境修为,又是继李道虚之后的集剑道之大成者,三大剑诀皆有涉猎,又集合众人之力创出了“南斗二十八剑诀”。在剑道一途,几乎是一法通而百法皆通,他来此地感悟祖天师留下的剑意,自然要远胜于张静沉。 两大“刑柱”汲取镇魔井洞天中的气机,显化剑气,不断进入李玄都体内,予取予求,让他逐一领悟。 不知不觉间,李玄都已经在镇魔台上待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他心无挂碍,随着体内剑气游动,身形不断随之而动,只觉得体内气机也逐渐化作两道汹涌剑气,一者好似大江,滚滚东去,一者好似长河,千古泛滥。古人称大江为江,长河为河。大江水清,长河水浊,大江之水灌溉两岸之田地,长河之水也灌溉两岸之田地,两者共同孕育出中原天下,气魄甚大,而且此中的清浊之理,正是对应了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的天地之理,继而再从天地之中划分阴阳,阴阳转换,日升月落,继而四季轮转,又衍生出生死枯荣之理,竟是包罗万象,日月星辰尽在其中。 当初周淑宁刚刚修成“天眼通”,望向李玄都,只见他的体内有一紫一青两道气机,好像江河,大江在南,长河在北,又像是两条长龙呈现双龙戏珠之势,而那颗“珠子”则是一点金光,三者共同形成一个完整周天。在两条长龙的周围,还有许多星星点点,赤、橙、黄、绿、青、蓝、紫,只是与两条长龙相比,甚至是与一点金光相比,微不足道。 周淑宁当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没想到应在了今日。 李玄都速度快到极致,以至于全身上下都有雾气蒸腾,以他的体魄,也有汗水渗出,然后他猛地一停,一切都归于寂静,两大“刑柱”也随之恢复平静。 李玄都长吐一气,好似白练,叹道:“好厉害的剑意。”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三章 龙虎剑诀 李玄都举头望向“刑柱”上的铭文,先前不觉如何,此时再看,别有一番意味。 若有精通书法的剑道大家以笔代剑书写文字,笔画凌厉,藏有高明剑意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李道虚就可以做到,李玄都也曾见过师父的手书,的确剑意凛然,久视有刺骨之感。不过“刑柱”上的铭文不同,不仅有剑意,而且还有道门符箓的深意,甚至可以说这就是蕴含剑意的符箓,可以说是举世罕见了。 都说“符印”二字,“天师印”本就是运用符箓的仙物,当年祖天师剑印双绝,携剑带印灭去巫教,能将两者融为一体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忍不住道:“这便是祖天师的手笔么。” 说话间,李玄都开始环绕“刑柱”行走,仔细观看密密麻麻的铭文。平心而论,李玄都算得上博学之人,这里的博学并非是指经史子集,真让李玄都去科举考试,未必能中秀才,琴棋书画也谈不上精通,提笔作文更是不堪,但是李玄都自小就学过各种文字,包括金帐文字和古时的甲骨文和铭文,在各大宗门,这些古时文字一直有所传承,甚至许多功法都是以此类文字记载,所以许多精锐核心弟子都会专门学习,对于参悟许多古功法都大有裨益,李玄都在同辈人中已经是佼佼者。 李玄都发现这些铭文其实是道祖五千言,不过并非全部,而是被祖天师节选了部分,用以阐述自己的理念。 虽说李玄都谈不上精通经史子集,但对于道祖五千言还是能全文背诵,也有自己的理解,所以他并不过多关注祖天师的想法,而是观察祖天师的字迹,也就是弃道学术。到了长生境之后,各人有各人的道路,不好去强求旁人的道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宋政的“魔刀”,秦清的“天刀”,其实都是同样的道理,李玄都此时自然不会去强求祖天师的道路。 李玄都在两根“刑柱”的中间位置驻足,这里也是受刑的位置,他仰头望去,发现了许多正常位置都很难看到的铭文。也许是因为给犯人看的缘故,这部分铭文竟是以长剑一气刻成,不仅剑意浓郁,而且杀气凛然。 到了如今,世人对于正一宗大天师的印象都是正道领袖、有道真人,是道士形象,很难将其与将军、一方之主联系起来,可在正一宗还是天师教的时候,大天师不仅仅是天师教的教主,也是将领和领袖,直到第四代大天师才变成单纯的一宗之主,所以前三代大天师的称谓也与后世的历代大天师有所不同。也正因为大天师并非是纯粹的一宗之主,祖天师才定下了非张氏子弟不可传承大天师之位的规矩。 在这种情况下,祖天师的剑意与后世之人大不相同,含有沙场征伐的杀气,李玄都只在伊里汗的身上见过,不过伊里汗走的是人仙途径,本就适合军伍,领兵打仗的地仙却是少见,上一个还是祁英,李道虚对祁英很是看重,认为其前途不可限量,可惜死在了地师徐无鬼的手中。 方才李玄都是身动心不动,此时李玄都反其道行之,心动身不动,一缕神念进入这些铭文之中。 转眼之间,李玄都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由雷电组成的世界,在李玄都的神念进入其中之后,立时有无数如同星辰的雷珠朝他撞来。李玄都不是鬼仙,不能以念头用出各种神通,但他成就金丹大道并窥见元婴法门之后,也有自保之法, 元婴对应的其实鬼仙的二重雷劫,李玄都未能凝聚元婴,但运用些许神通还是不能,他直接以念头化出形体,借此假身用出种种手段,将撞向自己的雷珠一一化解,不过李玄都想要向铭文深处前进就变得步履维艰,进展缓慢。 李玄都不骄不躁,缓缓推进,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眼前骤然一变,出现了一道完全由雷电组成的墙壁。李玄都没有犹豫,一穿而过。顿时感觉无数雷劲深入自己的假身之中,麻痹之感立时涌来。李玄都立即运转六劫之力,化解雷劲。“逍遥六虚劫”练成之后,无物不化,最是擅长破人气机,这也是地师每每偷袭都能得手的缘故。这里的雷劲虽然厉害,但也脱不出六气的范畴,李玄都以六劫之力,离世感觉体内的雷劲渐渐弱去。 佛门有“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说法,这是极为高明的芥子须弥手段。据说鬼仙渡过七重雷劫之后,也就是对应三劫地仙的境界,一个念头便是一个小小的世界,祖天师虽然只是二劫地仙,但已经有了开辟小天地的能力,这些祖天师以长剑书就的铭文便是一方小世界,小到生人根本无法进入其中,只能以念头进入。 李玄都穿过雷壁之后,终于进入了此处的核心之中,只见此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竟是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变化不停。 此房小世界已经一方洞天的雏形,如果将其不断放大,便是一方洞天,以小见大,可见祖天师的手段,难怪能建造镇魔井洞天。 不过李玄都的重点不是祖天师如何构建小世界,而是藏在其中的剑道传承,先前李玄都是亲身感受剑气运行的轨迹,此时便是观摩前人如何用剑,虽然次序颠倒,但对于李玄都来说,却是没有太大区别。 李玄都沉浸其中,转眼间又是一天时间。 虽然李玄都不能分神,但是有“帝释天”护卫旁边,倒也不怕有人不轨。 期间颜飞卿、张鸾山、张岱山、苏云媗等人也来过镇魔台,不过只是远远观望,见李玄都立于两大“刑柱”之间,似是神游物外,便不曾上前打扰。 李玄都沉浸在剑意玄妙之中,不知时间流逝,他在八月十八这一天登上镇魔台,八月十九,八月二十,三天过去,李玄都才从长时间的入定出神之中醒来。 此时李玄都仍旧面带几分病容,但是气息凝实,不退反进,已经恢复了全数的修为,严格来说,并非是李玄都弥补了“长生石”损耗的元气,而是另开新源,从其他部分填补了空缺。这便是李玄都在镇魔台上三天的收货了。 祖天师总共留下了两道剑意,分别对应两大刑柱,可以视为总纲。在两大剑意之下又有二十八招剑式,分别藏于二十八个祖天师以“天师雌雄剑”刻就的字符之中,因为没有外人干扰,李玄都虽然费了些工夫,但还是将这些铭文全部找到,并且以神念进入其中小世界。 这些小世界大同小异,外部以雷电设立门槛,修为不到之人,无法进入其中,内部是剑式核心,可以慢慢参悟。而且这些雷电并不伤人,只是阻人,若是能闯过去,反而还有所裨益。因为这些雷电都是祖天师效仿天劫所设,淬炼神念有鬼仙渡过雷劫的效果,对于地仙来说,收益不大,但也聊胜于无。由此可见,祖天师对于张家后人的确是用心良苦。 如果将这二十八道剑式悉数学全,那么便可以自成剑阵,类似于“太阴剑阵”或者“ 北斗三十六剑阵”、“南斗二十八剑阵”,不过李玄都并非正一宗弟子,也不是张氏子弟,甚至与祖天师的道路不尽相同,未能将二十八道剑式全部领悟,只是得了一十二招。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些剑招妙则妙矣,不过与“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慈航普度剑典”相比,也只是在伯仲之间,算不得什么,唯有一招以剑画符十分新奇,有封印镇压的妙用。真正让李玄都大获增益的还是那两道剑意,这才是祖天师剑道的根本所在。 太上道祖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李玄都同样不知这道这等剑道的名字,也只好强取一个名字。当年祖天师先是在云锦山隐居修道,后闻蜀人多纯厚,易于教化,且多名山,又闻巴蜀疹气危害人体,百姓为病疫灾厄所困”,他离开云锦山入蜀,他先居阳平山,后住鹤鸣山,还到了西城山、葛溃山、秦中山、昌利山、涌泉山、真都山、北平山、天苍山,不过最后还是离开蜀州,返回云锦山。祖天师晚年除了修建镇魔井和大真人府之外,也曾筑坛炼丹,三年后神丹成,龙虎出现,故此山又称龙虎山。 李玄都在云锦山上得此剑意,成双成对又应龙虎之说,正所谓“龙共虎,应声裂”,李玄都便为其取名为“龙虎剑诀”。 s:///book/1/1490/810787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四章 阴阳逆转 李玄都领悟了“龙虎剑诀”之后,就离开了镇魔台,直接返回秦素的居处。 如今秦素仍旧昏迷不醒,因为男女有别,多数时候是由苏云媗负责照看。见李玄都回来,她本就是心思灵敏之人,立时道:“紫府有了救治之法了?” 李玄都此时的心情好似守得云开见月明,难得微笑道:“不仅是有了素素的救治之法,便是玄机他,也要大手裨益。” 苏云媗先是一怔,随即一喜。都说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颜飞卿虽然在李玄都的扶持帮助之下重登正一宗的宗主大位,但毕竟老天师已经不在人世,李玄都也不可能帮颜飞卿一辈子,就算李玄都相帮,他毕竟还是外人,也不是那么好帮的。说到底,最后还是要靠颜飞卿自己才行。所以颜飞卿的境界修为就成了苏云媗的一块心病。现在她能以夫妻道侣的身份从旁帮衬,可她也不能久留大真人府,还是要回到慈航宗继承宗主大位,到了那一天,颜飞卿想要在正一宗站稳脚跟,不说像李玄都这般一骑绝尘,最起码不能弱于其他同辈之人。 只是坠境一事,棘手麻烦,苏云媗想了许多办法,包括重新炼制“五炁真丹”,都很难在短时间内见效,毕竟当初李玄都服用“五炁真丹”已经是在坠境的四年之后了,以颜飞卿如今的处境,如何等得起四年? 现在李玄都说对颜飞卿也大有裨益,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是随口乱说,必定是有的放矢,苏云媗焉能不喜。不过苏云媗还是没有忘记救治秦素才是重中之重,说道:“紫府还是先把白绢体内的剑气除去,我去准备固本培元的丹药。” 李玄都点了点头,独自走入内室之中,就见秦素仍旧昏迷不醒,不过脸色倒是不怎么苍白,这也要归功于正一宗内各种丹药无数,虽然秦素不能吞服丹药,但是苏云媗也有办法,以一只宝物药鼎将丹炼化成雾气,使其慢慢渗入秦素体内,只是此举损耗药力甚大,一枚丹药最起码要浪费到半数药力,也就是家大业大的豪门大宗才能如此行事。当然,能让正一宗心甘情愿拿出这么多的丹药,也不是一般的面子,也只有李玄都了。 李玄都望着秦素,默然了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竟是有些紧张。 而且在这个关头,李玄都没来由想起了与秦素的初次相逢,那时候的秦素很是生疏客气,对于陌生人总是怀有淡淡的警惕,李玄都本以为她会是个冷美人,却没想到她其实是个害羞腼腆的女子,只是对待陌生人的时候,这种害羞和腼腆才会变成生疏和冷淡。 那时候的李玄都对于秦素而言,毫无疑问是一个陌生人。 那么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熟的?是结伴而行的时候?还是救秦道方的时候? 平心而论,两人相识的时间的确不长,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年左右的时间,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这两年却是有些漫长,因为在期间,两人经历太多事情,回忆太多,故而漫长。若是每日都是千篇一律,回忆时才会生出转眼多少年的感慨。 李玄都记得小时候的时候,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人生虽然只有百年,但是行万里路可以将这个百年不断拉长。当时的李玄都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待到后来年岁渐长,阅历增多,渐渐明白了师父的用意。 其实人之相处也是如此,平平淡淡是为真,可不经历风雨,终究也难以形成牢固的羁绊。 李玄都和秦素就是如此,一起经历的风浪多了,联系便越发紧密了,如果两人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鸡毛蒜皮,狗屁倒灶,区区两年的时间,当真是不值一提。 李玄都和秦素真正相知,却是共同面对地公唐秦了,对于那时候的两人来说,唐秦还是一个劲敌,他所率领的青阳教白阳总坛更是棘手,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斩杀唐秦之后,还是不得不从悬崖上离开单老峰。秦素把自己和已经脱力的李玄都绑在一起,以手中双刀交替刺入峭壁,如此慢慢下山。 李玄都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就连传说中的昆仑洞天也去过一趟,可最让他难以忘怀的还是这段下山的经历。 李玄都回过神来,握住秦素的手掌,开始祛除张静沉的雷劲。 张静沉的雷劲不算什么,李玄都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怕雷劲伤到秦素,所以这段时日也是以丹药在弥补秦素亏损的气机,使得雷劲发作的时候,秦素体内的气机可以自行抵御。 此时李玄都拔除雷劲,果不其然,雷劲立时发作过来,可见张静沉的用心之险恶。不过这几天的准备也不是无用之功,秦素在这几天不曾停歇地吸收药力,不仅滋养体魄,而且亏损的气机也恢复大半。此时雷劲一动,秦素体内的气机立时随之而动,再加上李玄都也会最大程度限制雷劲,所以拔除雷劲的过程算是无惊无险。 拔除雷劲之后,李玄都稍稍歇了一口气,然后准备化解秦素体内的两道剑气。 这两道剑气来自“天师雌雄剑”,不过张静沉因为自身境界修为的缘故,并不能发挥出“天师雌雄剑”的全部威力,两道剑气的威力也相当有限。虽然对于寻常人来说,剑气威力仍旧不可小觑半分,甚至是秦素这样的天人境大宗师,也奈何不得,不过对于已经是长生境的李玄都来说,这两道剑气却是不算什么,关键是两道剑气时隐时现,让李玄都无法确定其具体位置,好似力士都空有一身力气,打不到苍蝇也是白搭。 “龙虎剑诀”深谙阴阳之理,阴阳分明是太极,阴阳浑沦是太易,李玄都的先天神通是“太易法诀”,便是阴阳不分,所以对于李玄都而言,修炼“龙虎剑诀”时,聚散不定的“聚”字并不算难,甚至可以说手到擒来,真正有些难度的反而是一个“散”字。不过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大成,深谙至阴之理,如果阴阳不分,只要能分出至阴,剩余的部分自然是至阳,李玄都凭借这种倒退的办法,硬是做到了阴阳两分。阴阳分出晦明,后两者正是六气之二,李玄都修炼“太平青领经”在先,修炼“逍遥六虚劫”在后,对于六气体会之深,除了已经飞升的地师徐无鬼之外,堪称当世无两,这“龙虎剑诀”自然就融会贯通。 此时李玄都再去寻找游散在秦素体内的两道剑气,便是手到擒来。 李玄都先是寻到了正在显化的阳属剑气,此时正是日现月隐,阴属剑气不见踪迹,李玄都立时将这道剑气禁锢,然后就见这道剑气在李玄都的禁锢之下缓缓消散,而另外一道阴属剑气则在另外一个方向生出,继续逃遁。如果是不了解“龙虎剑诀”之人,根本无从预料,可李玄都如今已经洞悉剑诀运转轨迹,早有准备,立时堵在了这道阴属剑气的必经之路上。 按照常理来说,无论是体魄最为强韧的人仙,还是体魄孱弱的鬼仙,都是内弱于外。一旦有外来气机进入体内,常常是投鼠忌器的局面,所以祛除外来异种气机很是艰难,除非双方境界相差巨大,比如李玄都与张静沉之间的差距,就让李玄都将张静沉留下的雷劲成功祛除。 不过这两道剑气并非张静沉所发,而是来自于“天师雌雄剑”,虽然未尽全功,但已经有了长生境的部分神异,让李玄都不敢有丝毫大意。万幸的是秦素修炼的根本功法已经从“万花灵月功”变成了“太平青领经”,这门功法本就化用万法,又与李玄都的“太平青领经”同出一源,再加上两人所学功法十分近似,让李玄都在秦素体内有如鱼得水之感,占据了几分地利。 李玄都直接将这道阴属剑气碾碎,然后就见阳属剑气于他处现身,以阴阳相生之法又衍生出一道阴属剑气,两道剑气合作一处,首尾相连,好似一个阴阳双鱼,生生不灭。 李玄都等的就是此时,他已经溃破两道剑气的轨迹,对于阳属剑气生出之地也有准备,在阳属剑气衍生阴属剑气的时候,他立时催动六劫之力,强行逆转阴阳相生的过程。 若是换成其他人,李玄都万不敢直接在他人体内使用“逍遥六虚劫”,不过秦素同样修炼“逍遥六虚劫”,而且与李玄都的六劫之力本就同源,此时非但不会伤到秦素,反而引动了秦素体内的六劫之力,两者合作一处,将两道剑气形成的阴阳双鱼团团围住。 阴阳双鱼好似一方磨盘,原本是正向旋转,阴阳相生,生生不息,现在李玄都以两人的六劫之力围住这个“磨盘”,开始逆向旋转,使得阴阳先生变为阴阳相合,原本泾渭分明的两道剑气开始融合,最终合作一处,化为浑沦,再无聚散玄妙。 李玄都将这道浑沦气机直接收入自己体内,使得秦素体内再无半点隐患。 s:///book/1/1490/810787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五章 得失 这道浑沦气机进入李玄都的体内之后,可就是龙困浅滩,再也掀不起风浪了。且不说李玄都是长生境的修为,仅凭境界就能强行压制,关键是李玄都已经习得“龙虎剑诀”的总纲剑意,并且还身负“太易法诀”,就算只是天人造化境,也足以将其彻底化解,甚至是化作自己的气机,使其成为一道“补品”。 至于秦素,没了这两道剑气的困扰,很快就能醒来,倒是不必过多担心了。 到了如今,李玄都终于可以来好好计较下自己这次的得失了。 总体而言,有惊无险,有得有失,得大于失。 首先便是李玄都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张静沉,其次是重创了另外一个心腹大患宋政,直接毁去了他的体魄。当然,李玄都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他本人重伤,秦素重伤,其余人等也受创不浅。不过这种赌上身家所有的殊死一搏有一个好处,那便是赢家通吃,无论是怎样的惨胜,赢家都能靠着输家输掉的一切迅速愈合伤口,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所以对于双方来说,这是一场豪赌,不存在两败俱伤的结果,只要胜了,无论过程多么惨烈,结果都是毫无疑问的大胜。 李玄都胜了,于是顺理成章地从张静沉手中得到了正一宗,仅仅是正一宗的底蕴,也让李玄都恢复了自身的伤势,同时救治了秦素,还得到了“龙虎剑诀”,宋政则损失了大量阴阳宗精锐弟子,虽然还剩下数位明官,但阴阳宗已经不复当年地师在世时的鼎盛气象。所以从结果上来看,是毫无疑问的大胜,不过其中过程惊险无比,所以才说是有惊无险。 除此之外,就是更为长远的影响。李玄都通过张鸾山、颜飞卿、张岱山间接掌握正一宗,使得他终于可以整合自己的松散联盟,从而成为一方势力。暂且除去只是个花架子的皂阁宗、静禅宗不谈,能被李玄都直接或者间接掌握的宗门有天乐宗、太平宗、正一宗,与李玄都结盟的宗门则有玄女宗。慈航宗。 在此之前,慈航宗当然也可以算是李玄都的盟友,但同时也是清微宗、补天宗的盟友,可谓是将长袖善舞发展到了极致。白绣裳和苏云媗师徒两人,一人下注于补天宗,一人下注于正一宗,再以东海和南海之间的巨大利益为纽带,与清微宗紧密联系在一起,无论三者是谁胜出,慈航宗都不会受到影响。江湖中人常说慈航宗与牝女宗没有太大区别,无非是一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一个卖艺又卖身的红倌人。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初,苏云媗与颜飞卿成婚,许多人认为苏云媗在慈航宗内失势,无望宗主大位,因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嫁人了,自然不算是慈航宗之人,而是正一宗的人了。可李玄都不这么看,他的看法正好相反,恰恰是因为苏云媗与颜飞卿的婚事定下,才意味着苏云媗已经正式成为慈航宗的下任宗主人选,无可动摇。男子讲究三大族,分别是父族、妻族、母族,妻族的助力尤为重要,故而才要讲究门当户对。对于慈航宗的弟子来说,没有妻族,却有夫族,苏云媗的夫族是正一宗,如此助力,宗主大位焉能不稳。 李玄都不是道德完人,没有道德洁癖,他明白这里面的各种计较,但是并不反感,也不妨碍他与颜、苏两人交好。更何况两人本就郎才女貌,志趣相投,结成夫妻也不算坏事。而且人生在世,谁又能从心如意,便是皇帝也不能。 就拿李玄都和秦素来说,李玄都去辽东的时候,为何秦家人人笑脸相迎?秦素去东海的时候,为何李道虚都会对她和颜悦色?说得直白些,“有用”两字足以概括,对于秦家来说,李玄都这个女婿对于家族大有助力,对于李家来说,秦素这个儿媳可以帮助清微宗打通北海航路。有这一点为前提,李玄都和秦素是否情投意合,倒不是关键了。 这一点,便是一家之主、一宗之主、一方之主也不能免俗。哪怕是秦清,当年困于形势,也只能放弃白绣裳,娶了辽东豪族的女儿,也就是秦素的娘亲,待到秦家彻底整合了辽东各方势力之后,为了进军中原,又再续前缘。这其中种种,不能说没有感情,但如果说只谈感情,那也是不现实的。 李玄都时常会想,他是要感激师父李道虚的,不仅仅是师父的教导,师父也给了他一个出身,这是一道进身之阶,有这个身份,他会少许多无形的障碍。如果他没有这个出身,就算他跻身了天人境,远赴辽东的时候,能让秦家上下没有半点异议吗?毕竟天人境大宗师对于秦家和补天宗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成就,能比得上偌大东海吗? 如果不能,那么就要像书中故事那般,李玄都不得不应付秦家子弟的挑衅,受些阴阳怪气和轻视,虽然是个大出风头的好机会,但是平心而论,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秦素是绝对不想看到这种场面的。 到了如今,李玄都算是继承了当初老天师张静修的位置,与李道虚、秦清平起平坐,也就是所谓的道门三足之一。位置不可谓不高,权势不可谓不大,不过现在李玄都也有困扰,他陷入到了一个抉择之中,男子三族,父族、妻族、母族。如今李玄都自立门户了,离开了清微宗,那就不谈父族,清微宗算是他的母族娘家,补天宗是他的妻族,如今母族和妻族发生了分歧,那么李玄都该如何选择? 这个选择早就存在,不过之前的李玄都没有资格做出选择,只能随波逐流,现在的他才算有了资格。 其实是老命题了,对于帝王将相、世家大族来说,都不陌生,太后的娘家是外戚,皇后的娘家也是外戚,一个朝廷容不下两家独大的外戚。 当然,李玄都不是皇帝,他的母族和妻族也不需要仰他鼻息,但是两家都需要李玄都的支持,可以说李玄都支持谁,谁就胜了一半。李玄都早已有了答案,只是还未最后下定决心。 便在这时,苏云媗回来了,见李玄都独自一人坐在外间,轻声问道:“紫府,结果如何了?” “素素已经无甚大碍了。”李玄都回答道,“这段时间也是有劳霭筠了。” “紫府这是哪里话。”苏云媗微微一笑,取出一只玉盒放在李玄都的面前,“这里面有一枚‘清心普善丹’,药力绵柔,用来调理身体是再合适不过了。对了,不必整颗吞服,也可以辅以甘泉之水熬成汤药,更容易化解药力。” “多谢,我记下了。”李玄都看了眼玉盒,没有推辞。 到了天人境之后,体魄趋于圆满,寒暑不侵,不沾尘埃,再加上秦素长年辟谷不食,可以说是无垢,而且她身上的衣物也是一件宝物,所以这段时日秦素只是脱去了鞋子和衣而卧,以李玄都与秦素的关系,也不必太过避嫌,于是苏云媗主动说道:“既然如此,玄机那边还有些事情,素素就交给了紫府了。” 李玄都知道这是苏云媗故意给他和秦素留出独处的空间,不得不佩服苏云媗的心思细腻,与这样的女子相处,哪怕明知她是个热衷功利的女子,也很难生出厌恶,这便是本事了。 苏云媗离开之后,便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李玄都想了想,取过药鼎,将玉盒中的“清心普善丹”放入其中,又取过苏云媗早就备好留下的甘泉倒入其中,慢慢催动火势,开始炼药。 在此间隙,李玄都又去内室看了还未醒来的秦素一眼。 此时的秦素已经由昏迷变为沉睡。 相书有云,人的睡相最能看出人的心地。呼吸均匀,眼嘴轻闭,眉脸松弛者为心地坦荡;呼吸不匀,嘴眼似张似闭,眉脸紧皱者必是心机颇深,梦中仍在算计。 秦素既非前者亦非后者,此时睡得好熟,呼吸不但均匀,而且悠长,眼睛也都闭着,只是双眉微皱,小嘴紧紧抿着,又有些严肃。 这种情况一般而言,应该是做噩梦了。 李玄都饱受心魔困扰的时候,是经常做梦的,通常是各种欲望显化,最后又以悲剧结束。秦素身怀“宿命通”,做梦不奇怪,而且梦中常常伴随预言。李玄都有些好奇秦素到底梦到了什么,是单纯因为受到惊吓的噩梦,还是梦到了日后可能遇到的危险。 李玄都俯身凝视着秦素,想着秦素醒来的样子,会不会是睫毛微微颤抖,或是手指轻动,然后缓缓醒转过来?如果她第一眼看到自己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正当李玄都想着这些的时候,秦素竟是猛地坐起身来,这大大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以致于正在出神的李玄都竟是忘记了躲闪,然后两人的额头便狠狠撞在了一起。 李玄都体魄之强韧不必多言,自然安然无事,秦素差点再度晕了过去。 s:///book/1/1490/811592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六章 醒来 秦素本来还在半睡半醒之间,可在这一撞之下,算是彻底清醒了,下意识地双手捂着额头,“痛……” 李玄都能以体魄硬接“三宝如意”,就算比不得仙物,也算是宝物,秦素好似是自己拿着宝物朝自己额头打了一记,焉能不痛。 李玄都赶忙扶住她,“素素,你醒了?” 秦素听到李玄都的声音,心中一定,方才的惊恐渐渐消退,“玄哥哥?” “是我。”李玄都柔声道,“你刚才做噩梦了?” “嗯……”秦素轻轻应了一声,“是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我站在一条大河边,想要过河,只有一座桥,桥边站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她端着一个黑漆漆的瓷碗,里面盛着黑色的汤药,非要我让我喝下去,我差点就喝下去了,然后在最后关头我还是清醒过来,这碗里的汤药肯定有毒,于是我一把夺过药碗,给那个老妪灌了下去……” 说到这儿,秦素有些不好意思,“那个老妪喝了药后就变得痴痴傻傻,这药果然有毒,然后我一路跑过了桥,忽然出现了很多披甲人,要捉拿我,我打不过他们,就只能一路跑,忽然看到一块大石头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停不下来,一头撞了上去,然后我就醒了。” 说话间,秦素又轻轻触碰了下额头的红肿位置,轻吸了一口凉气,“真是奇怪了,梦里的伤势还能影响到现世么?” 李玄都略感尴尬,轻咳一声,“阎罗十殿,第十殿转轮王独居幽冥沃石之外,审判孤魂野鬼,核定男女寿夭,区分富贵贫贱,发往轮回投生,掌生死判之权柄。” 秦素轻轻“啊”了一声,“难道我做的梦是去了阴间地府?那个老妪就是传说中的孟婆,我撞上的石头就是幽冥沃石?” 李玄都认真地点头道:“应该是了。” “可那只是梦,我头上的伤势从哪里来的?”秦素仍旧疑惑。 李玄都随口胡说,“所谓道术就是弄假成真,鬼仙也好,神仙也罢,都是信则灵,你身怀‘宿命通’,梦境真实无比,想来是你自己深信不疑,所以梦中的伤势也会显化出来,也可以算是弄假为真了。” “是这样吗?”秦素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李玄都把话题转开,“你伤势未愈,先好好歇着,我在外面还给你熬了药。” 秦素立时想起了先前的大战,赶忙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大真人府。”李玄都回答道,“是玄机和霭筠的居处,暂借给我们的。” 秦素是聪慧之人,立刻明白,那一战肯定是胜了,否则李玄都和她不可能如安然无恙地留在大真人府中,她稍稍放心,又问道:“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没事,唯一有事的就是你,所以你就放心好了,只管好好养伤。”李玄都温声说道,“我去给你盛药。” 说罢,李玄都离开了内室来到外间,这会儿工夫,药鼎里的“清心普善丹”已经完全化开,化作汤药,李玄都取过苏云媗放在桌上的玉碗,慢慢倒了大半碗,然后又转身回了内室。 内室中,秦素靠坐在床上,怔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明,见李玄都进来,问道:“紫府,你说实话,刚才是不是你撞了我一下?” 李玄都端着药碗,坐在床边,面不改色,疑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无缘无故撞你做什么?” “不对,我刚才回想起来了,那不是什么幽冥沃石,就是有人撞了一下,只是我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秦素摇头道,“这屋里就你一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李玄都叹了口气,“枉我为你出生入死,不惜拼了性命去镇魔台上寻找救你的法门,后来又直下镇魔井,与镇魔井里的十八路邪魔大战,最终才从镇魔井的井底取来了还魂草,让你起死回生,你却还在怀疑我!没想到你是这等无情之人,只当是我看错了人。唉,我真是何苦来哉。” 李玄都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秦素立刻说道:“好啊,果然是你撞了我一下!” 李玄都闻听此言,也不再狡辩,笑问道:“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呢?” 秦素轻哼一声,“我知道,你是不喜欢给自己表功的,就是吃了再多苦,也不会挂在嘴上半句,所以听你说什么千难万险,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我眼前的李玄都是假的,另一种可能是你在说假话。” 李玄都笑了笑,终于承认道:“没错,是我撞了你,谁让你起身这么急,我都没来得及躲闪,你一头撞在我的头上,吃亏的就是你自己了。” 秦素没有说话,而是比划了下两人的姿势,脸上浮现红晕,“我起身会撞到你的额头,你要是站着,我怎么会撞到你?这个姿势……你、你想要干什么坏事?” 李玄都笑道:“你猜?” 秦素扭过脸去,“我才不猜。” 李玄都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又把她的脸给转向自己,望着她的双眼,“你不猜我就告诉你,你要是再不醒啊,我就把你生吞活剥了,然后吃干抹净,神不知鬼不觉。” 秦素这般年纪哪里还有不懂的,这次不仅是面红过耳,就连脖子都通红一片,羞恼道:“你、你、你说什么呢!” 李玄都松开秦素的下巴,笑道:“我说,该吃药了。” 秦素这才注意到李玄都手中端着的玉碗,扁了扁嘴,“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你现在只是小好,离大好还远着呢。”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听话,吃药。” 秦素没有说话。 李玄都用汤匙舀了一匙,送到秦素的嘴边。 秦素忽然问道:“玄哥哥,你不会真去镇魔井了?” 李玄都一怔,哑然失笑道:“我去镇魔井做什么,你觉得镇魔井中当真有什么还魂草?都是我编出来的。再者说了,就算有还魂草,你又没死,还哪门子的魂?” 秦素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接李玄都手中的玉碗,说道:“我自己来。”李玄都躲闪开来,说道:“这药不能一气饮尽,还是我来。” 秦素脸色微红,不过也没有拒绝,喝了一口药后,只觉得入口淡而无味,好似饮水,倒是与苦汤子半点不沾边,然后她问道:“玄哥哥,你怎么破去‘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 “我说,你一边喝药一边听。”李玄都又舀了一匙送到秦素嘴边。 此时只有两人,秦素羞涩之情渐去,点了点头,然后就听李玄都开始讲述破阵的过程,不过李玄都把许多危险境地都一语带过,倒是显得他神机妙算,一切早有安排,宋政不过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之辈。然后李玄都又说了自己在镇魔台上得了“龙虎剑诀”之事,这倒没有删减,大体是实话实说。 秦素听完她昏死过去的诸多事情之后,一碗药汤也已经见底。李玄都话锋一转,开始嘱咐秦素好好休养,不要妄动气机。她受了张静沉驾驭仙剑的倾力一剑,她又没有“漏尽通”,若不是“三宝如意”从中挡了一下,只怕要当场身死。可仍旧是受创极重,虽有李玄都以“长生石”的元气疗治,又有正一宗诸般珍稀药材进补,然而这等伤势仍需休养相当时日,而且须极小心,不然的话,虽然不至于性命之忧,但免不得要再受一番苦头。 而且此事李玄都未敢对秦清提及,倒不是李玄都怕了老丈人的境界修为,真要生死相拼,谁胜谁败还很难说,而是李玄都无颜面对,无言以对,人家将女儿交到自己手中,却弄成这般局面,李玄都还能说什么。 李玄都将玉碗随手放在旁边,任由秦素靠在自己身上,从这个方向望去,只能看到秦素的半边侧脸,美是极美的,不过李玄都心中不生半点旖旎之念,只觉得安静祥和。人生求一知己难得,求一红颜知己更是难上加难,若是能成双入对、结成连理,那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如果不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倒是真想就此止步不前了。 便在这时,就听秦素轻声说道:“玄哥哥,这是霭筠和玄机的新房吗?” “是。”李玄都环顾四周,一应家具摆设都是新的,少有老物件,不是正一宗没有这般底蕴,就是要讨个吉利。 秦素叹了口气,“那我们的新居,你想好了吗?” 李玄都说道:“虽然之前选了三个地方,包括太平宗,可我觉得那些地方终究不是我们的,所以我想……” “剑秀山是吗?”秦素立刻猜到了李玄都的心思。 李玄都微微一笑,“知我者,素素也。你觉得呢?” 秦素道:“忘剑峰上的云海是极美的,我很喜欢。” 李玄都心中一宽,他本觉得张白月的坟墓就在忘剑峰上,秦素心中可能会有芥蒂,却没想到秦素主动提了出来,反正忘剑峰上颇为开阔,可以建造在洗剑池旁,不会惊扰到长睡的张白月,一边是浩渺碧波,一边是滚滚云海,当真是人间美景。 李玄都道:“等新居落成,我们就成婚。” s:///book/1/1490/811592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七章 张白昼 read2();“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作这一首《调寄沁园春太平》的,乃穆宗年间内阁首辅张肃卿的女公子张白月。当年张白月与清平先生李玄都在帝京诀别,张白月专门为了心上人写了这首词,不过只有上阕,没有下阕。下阕是清平先生李玄都自己后来补上,表明心志。 如今张白月故去已久,清平先生李玄都也与秦家大小姐秦素定下婚约。在中州剑秀山的山路上,却另有一个少年,正在默念这首词。这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青色衣衫,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心中默想:“寻了这么久,终于找到姐姐的长眠所在了。” 少年身后背负一柄长剑,风尘仆仆,显然是出门在外时日已久,不知赶了多久的路,才来到这里。毕竟能朝游沧海暮苍梧的神仙之人是少数中的少数,绝大多数人赶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跨越一州地域便要月余甚至更长时间,其中不仅耗费体力赶路,而且风餐露宿,着实辛苦,更不用说还有官府的路引限制,所以天南海北想要相见一面,着实不易。不过少年神色坚毅,似是根本不在意这些许远游之苦。 这少年姓张,双名白昼,乃是张肃卿的侄儿。他自小不爱读书,藐视学宫书院,喜欢为气任侠之事,好舞刀弄枪,常慕剑侠刀客。他又脾气执拗,不服约束,因为父亲故去得早,伯父张肃卿忙于朝政,无暇管教,只有一名寡母,奈何不得他,只能遂了他的愿,让他出门拜师学艺。 当时江湖还是正邪分明的格局,且不说邪道十宗,只说正道十二宗。若论用剑,首推清微宗,慈航宗次之,东华宗再次之。不过慈航宗以女子为主,男弟子少有能得真传之人,东华宗以全真道士为主,俗家弟子难得其真传,而全真道士不可婚嫁,与僧人相差无多,张白昼乃是独子也不可行,于是排除慈航宗和东华宗,只剩下一个清微宗。 以李玄都与张白月的关系,张白昼想要拜入清微宗中,并非难事,不过他的母亲却是颇有见识,毕竟李玄都不是宗主,宗内还有众多师兄弟,明争暗斗,张白昼一个小孩子贸然进入其中,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有人意欲对李玄都发难,说不得要从张白昼身上做文章,平白招惹祸害。再加上正邪之争加剧,就连司徒玄策都死得不明不白,更何况是他人。 张母不愿意儿子卷入到这些江湖纷争之中,就以退为进,同意张白昼拜师学艺,却不能去正邪二十二宗的任何一宗,若是张白昼不同意,就别回来了。张白昼面对母亲的软硬兼施,也只好妥协,最终前往远在蜀州的蜀山剑派拜师学艺。张白昼一走便是近十年,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少年,只是一切物是人非,身未死族已灭,如果当年他还留在帝京城中,只怕也难逃一死。 剑秀山的山路崎岖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张白昼走过一线天后,只见天光乍泄,豁然开朗,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拾阶而上,又见一方静湖,有河水相连,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别有洞天。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忽然凹陷出一个巨大弧度,形成了一个开口极大、纵深极浅、似洞非洞的存在,占地大约一亩左右。此地三面环山,唯有一面面向悬崖峭壁,与上山的石径相邻。其中种植有茂盛翠竹,风起则起竹涛响,而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则是一座清幽古雅的二层竹楼。 张白昼望着这座竹楼出了一会神,心想:“这里竟然有人居住,难道是此地主人?宗门记载,古时的确有剑仙曾经在剑秀山隐居,不过那都是几百前的事情了,难道剑仙还有传人?” 想着这些,张白昼向竹林走去,却见这些竹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当年帝京之变,张家满门死绝,这么大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张白昼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就要下山拼命,不过被他的师父拦下,然后将他关在后山,让他在后山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那座后山就有一片好大的竹林,供弟子练剑之用。张白昼在后山待了足足三年,所以张白昼对竹子了解颇多。 嫩竹子,受光照时间短,竹皮翠绿,竹身无光泽,竹节毛涩,节纹粗。尤其是幼竹,还可以在竹根处找到蜕落的竹箬。老竹子,光照时间长,竹皮青里泛黄,甚至透红,竹身光亮,节纹细。另外,从竹叶的颜色上也可以识别竹子的老嫩。嫩竹的竹叶,翠绿欲滴。而老竹子的叶呈暗绿色,甚至带有枯黄。 张白昼心想:“看来是有人种下的竹子,而不是天然生长的。既然此地有主人,还是知会主人一声为好。” 张白昼被师父关在后山三年,磨去了冲动的性子,接下来的几年刻苦练剑,小小年纪就已经有先天境修为,不说在蜀山剑派,便是放在各宗之中,纵然比不上李太一这等天纵奇才,也是一等一的好苗子,甚至在许多弱宗之中,已经是有望宗主大位,实是不可小觑。 张白昼的师父正是蜀山剑派的掌门,见到弟子终于不再暴躁性燥,便同意他下山行走。张白昼离开蜀山之后,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去了许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情世故,也结交了许多朋友。最终在某个朋友的透露下,他得知了自己姐姐的葬身之所,这才往剑秀山来。 便在这时,听得有琴声响起,飘飘渺渺。有风自起,竹林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张白昼毕竟是出自书香世家,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些也算略知一二,只觉得这人造诣不俗。忽然之间,只听一个苍老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子,你是何人?” 张白昼一惊,向后跃开,却见竹楼的二楼走廊上站着一个老头,腰间斜插着一杆长烟,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张白昼行走江湖数年,该有的礼数还是不会少,抱拳道:“晚辈蜀山剑派张白昼见过前辈。” “张白昼?”老人对于“蜀山剑派”的名头不甚在意,不过对于“张白昼”这个名字却是有些惊异,“张白圭、张白月是你什么人?” 张白昼微微低头,轻声道:“是晚辈的堂兄、堂姐。” 老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是来祭拜堂姐的。” “正是。”张白昼道,“还请前辈行个方便。” 老人沉吟道:“按照道理来说,老朽不该阻拦,只是剑秀山乃是我家主人所有,若是贸然放人入内,只怕于规矩不合。” 张白昼问道:“敢问前辈口中‘主人’是何人?” 老人道:“我家老主人曾经定下规矩,不许泄露他的身份,老主人仙去之后,主人继承老主人衣钵,也未改动这条规矩,所以老朽不便见告。” 张白昼虽然脾气改了许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还是性烈如火,沉声道:“真是好大的规矩。” 老人也不恼怒,只是抬手遥遥点划了他一下,“小子好大的口气,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非是老朽夸口,我家老主人定下的规矩,天下之大,还没有几人敢不当回事的,敢来此地说三道四的更是不见半个。也就是你不知我家老主人、主人的名号,这才敢口出狂言。” 张白昼道:“前辈说我的口气大,我却觉得前辈的口气已经大到天上去了。你说你家主人如此大的能耐,却又不肯见告名号,我如何知晓你说的是真是假?” 老人想了想,说道:“你小子倒是有些意思,这样,我家老主人毕竟已经仙去,是否泄漏他的名号,已经无关紧要了,老主人不是迂腐之人,想来老朽小小逾越一次,他老人家也不会见怪。不过老朽也不能白白违背规矩,这样罢,你我赌斗一场,我也不依仗境界欺你,只用先天境的修为,你接我十招,若是连老朽十招都接不下来,自然是你胡吹大气,无甚好说,你还是回山再修炼几年。” 张白昼道:“如果我能接下前辈十招,那便如何?” 老人哈哈大笑,说道:“你若是能接下老朽十招,那还有什么好说,老朽不仅将我家老主人、主人的名号告知于你。” 张白昼指向山顶方向,“我要去祭拜家姐,我若接下你的十招,还请前辈行个方便。” 老人抽出腰间的长烟,说道:“好,依你便是。老朽若是输了,亲自送你去忘剑峰。” 张白昼这才知道姐姐长眠之地名为忘剑峰,然后就听老人说道:“小心,老朽要出招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八章 蜀山剑派 read2();张白昼虽然脾气暴躁,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已经不是鲁莽性子,心中早已计议定当,暗忖道:“这老人如此自信,气息不动如山,定然是境界修为远远在我之上,倘若由他出手,我竭力抵挡,定然久守必失,倒不如以攻代守,抢占先机。” 想到此处,张白昼听到老人的话语之后,背后所负长剑已经是“仓啷”一声出鞘,自行飞入张白昼的手中,张白昼毫不犹豫,一剑直往老人当胸刺去。这一招并非是蜀山剑派的本门绝学,而是当年李玄都教他的一招,出自“万华神剑掌”,而“万华神剑掌”本就是脱胎于剑法,自然也可以用作剑招,此时一剑刺出,虚实不定,剑影缤纷,让人分不清到底攻向何处。 老人正是徐七,他轻轻咦了一声,颇有些惊讶,并不接招,而是侧身让开。 张白昼喝道:“第二招。”他手中长剑施展开来,却是本门绝学。 有人用“一道一剑一堡一教”来形容蜀州江湖,“一道”是妙真宗,“一剑”是蜀山剑派,“一堡”是唐家堡,“一教”是青阳教。 唐家居于白帝陵上方的唐家堡,青阳教居于白帝城,只有妙真宗和蜀山剑派居于山上,故而又言蜀州有两座山,一山是蜀山,一山是天苍,两者并列齐名。雄踞蜀山的蜀山剑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仅次于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 其实论起实力,独占蜀山的蜀山剑派并不逊于许多宗门,甚至还略强于某些衰弱已久的宗门,但是正邪二十二个宗门立宗多的有千余年,少则也有数百年,诸如正一宗、太平宗、清微宗等宗门,发源于当年的正一道天师教和太平道,至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虽然其在这千余年来,有过兴衰起伏,但根基和名望是众所公认。稍晚一些的玄女宗、牝女宗等宗门,也有八百余年的历史,每一个宗门创建成名,那都是千百年来无数人才俊杰,花费无数努力心血累积而成,一宗之传承,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炼凝聚而至,决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起来,蜀山剑派在江湖崛起,不过是近百年来的事情,虽然兴盛得快,底蕴却还比不上诸多二线宗门,更不用说与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等当世大宗相比了。 不过就算如此,也能看出蜀山剑派的雄厚实力,能在百余年间崛起,不逊于部分宗门,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张白昼作为蜀山剑派的嫡传弟子,自然深得蜀山剑派的真传。蜀山剑派既然以剑为名,自然是以剑为尊,比起清微宗更有甚之,毕竟清微宗还是自认传承自太平道一脉,乃是道门之人,李道虚仍旧用剑是因为他手中有天下唯二的仙剑之一,如李玄都这般,已经不滞于物。蜀山剑派比起清微宗更进一步,已然是唯剑之外再无他物了,不尊道祖,不尊圣人,也不礼敬佛祖,乃是纯粹的剑派。派中共有七门剑诀,皆是上成之法,因材施教。练成一门之后,还可以再学第二门,传说蜀山剑派的开派祖师就将七门剑诀全部练成,乃是一位地仙散人,无门无派,机缘巧合之下,跻身长生境界,自创七门剑诀,留下道统,由此建立蜀山剑派。 七门剑诀各有优劣。 “太乙剑诀”对弟子资质要求较小,门槛不高,易于入门,缺点是整体平平无奇,可以用作前期修炼之用,待到境界高后,再学其他剑诀。 “洞玄剑诀”与如儒门的“浩然气”类似,一个“稳”字贯穿始终,根基牢固。大成之后,无论面对何等对手,都有一战之力。缺点是很难出奇制胜,而且修炼速度较慢。 “庚金剑诀”修炼较快,杀力不俗,剑本就是凶器,西金之属,此剑诀与剑性相合,威力实在非同小可。不过此剑也有缺点,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修炼此剑诀之后,金之气压倒其他四行之气,庚为阳,辛为阴,阳气压过阴气。这“庚金剑诀”练的越深,体内阴阳二气和五行之气越发失调,及至后来,必然会反噬自身,难以长寿。唯有到了天人境界,方能调和五行阴阳,不至于自身受到损害。不但无害,反而强壮脏腑。 “九转剑诀”,剑诀精妙,对于资质要求不高,且没有隐患,缺点是此门剑诀融汇了道门的外丹之法,中间许多关卡必须借助外力才能通过,也就是必须辅佐各种丹药才能修炼有成,若无宗门依仗,或是家世底蕴,是万万不能修炼成功的。 “七杀剑诀”,当年蜀山剑派祖师与一位无道宗老祖赌斗得来,最为顶尖的上成之法,在李玄都还未创出“南斗二十八剑诀”之前,被誉为第四大剑诀,仅次于“慈航普度剑典”、“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威力奇大,杀力惊人,诡异难测,缺点是此法对于资质要求甚高,等闲人难以修炼,而且此法杀伐过重,若是心志不坚之人,容易走火入魔,留下隐患。 “少初剑诀”,蜀山剑派的开派祖师得了先天五太中的“太初”之法,他从中感悟出些许天地至理,虽然不能传于弟子,但却与剑诀糅合在一起,创出了一门剑诀,名做“少初”,此剑诀玄妙无比,没有隐患,缺点是对于悟性要求极高,寻常人就算勉强入门,也要被卡在瓶颈,多年难以寸进半步。 “六情剑诀”,蜀山剑派的开派祖师曾与一位忘情宗祖师有过一段情缘,结成苦果,终身未娶。却是由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中悟出这套剑诀,本意是以此对付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都说七情六欲,此时七情只有六情,少了一情,便是求而不得的那一情。后来被蜀山剑派的开派祖师几经修改,不再局限于男女之情,便是亲情、友情,也可修炼此剑诀。这套剑诀却是最为奇怪的一套剑诀,与其他剑诀截然不同,与自己的心境息息相关,越是寂寥难堪,这套剑诀的威力也就越大,却是暗合“忘情”的几分玄妙,虽然不及“天算”,但常常能出其不意,不知所起,不知所终,自己无从预料,对手也无从预料。反之,如果心情欢喜,没有半分失意,这套剑诀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难以发挥出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种种玄妙。 七门剑诀并无严格的高下之分,先学哪门,后学哪门,全看各人资质境遇。不过对应七大境界:天人造化境界、天人无量境、天人逍遥境、归真境、先天境、玄元境、抱丹境,下三境没有资格学习。换而言之,每攀升一个境界,便可多学一门剑诀,如此弥补不足,待到天人造化境,便能七套剑诀集于一身。至于传说中的长生境,却不能强求,只能看自己的机缘了。 张白昼作为蜀山剑派的嫡传弟子,得其真传。如今他已经是先天境的修为,故而学了三门剑诀,分别是:“太乙剑诀”、“九转剑诀”、“六情剑诀”。 “太乙剑诀”不必多说,此乃打牢根基的剑诀,越早修炼越好,是张白昼初入抱丹境所学。“九转剑诀”耗费甚大,张白昼本不该过早修炼此法,只是蜀山剑派掌门对于这位弟子颇为青眼,甚至有传承衣钵之念,故而在张白昼跻身先天境的时候主动让他修炼这门剑诀,并且由门派提供丹药。至于“六情剑诀”,却是张白昼被关在后山竹林的时候,感念家人死去之苦,自学而成,那时候的张白昼不过玄元境,也正因如此,张白昼才被师父所青眼。 此时张白昼所用的便是“九转剑诀”,顾名思义,此套剑诀共有九重变化,也是九重境界,施展出来,当真是九曲连环一般。 徐七真要破招,不过一掌就够了,只是他先前已经夸下海口,只用先天境的修为,却是不好硬接,只能向后再退几步,剑气掠过,却是割下了他的几根发丝。 张白昼乘势追击,欺身而进,手中长剑直往徐七的心口位置点来,不但剑招凌厉,而且姿态似如飞天仙人。这一招正是“六情剑诀”中的一心一意,却是攻敌之心脏所在。 徐七盛年时纵横江湖,阅历极富,后来驻守剑秀山多年,那藏书楼自然也是曾经去过,各家绝学尽在其中,见识广博,前两招他虽然未曾挡下,但不难看出来历,但这“六情剑诀”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也怪不得徐七,只因“六情剑诀”被创出不过百余年的时间,不似其他绝学那般流传千年,而且难以修炼,有那失意之人练成,也绝不会想着靠此剑诀在江湖上成名,故而知之者甚少,不说享誉江湖,便是蜀山剑派中也少有人熟悉了解。 不由大为好奇,竟是再次闪避,要看一看这少年人的下一招。 张白昼也是心思缜密之人,发觉徐七的心思之后,又一连用出五招“六情剑诀”,正合六情之数。 从未见过“六情剑诀”的徐七便一连让了六招,加上前两招,十招之约只剩下两招。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九章 新老主人 read2();徐七看完了六招“六情剑诀”,不由赞叹一声,“有些意思。” 话音未落,徐七终于是转守为攻,不过徐七却是改了主意,没有用手中的长烟,而是将长烟插回腰间,然后一拳打出。张白昼见他拳势劲力奇大,不敢挡架,足下一点,向后飘退。 这一招却不是蜀山剑派的法门,而是张白昼游历江湖的时候,见两位归真境高手相斗时偷学来的,虽然他并不得其精髓,只是形似,但徐七也并不真下杀手,任由他向后退去。因为徐七的一拳只能算是半招,还有后续,张白昼后退,徐七也随之跟进,一拳收,一拳放,竟是没有半点凝滞,更看不出半点气尽力颓的迹象,一气之间竟是绵绵不绝。 徐七毕竟是天人境大宗师,精通武学之杂犹胜张白昼,只是到了他这般境界之后,已经是返璞归真,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看似平平无奇,实是玄妙无穷。张白昼但觉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拳势笼罩之下,当即以手中长剑径点徐七。这一招却是暗合“六情剑诀”的妙义,不知所来,不知所终,好似误打误撞一般撞在了徐七的出拳的轨迹之上,让徐七的一拳避无可避。 徐七见张白昼出此一招,缩手变招。其实徐七若不缩手,任他一剑刺中,以徐七的体魄算不得什么,可这就违背了徐七以先天境修为过招的本意,徐七还不屑于与一个晚辈耍弄这样的机心。 张白昼道“前辈,只剩下一招了。” 徐七“嗯”了一声,化拳为掌,向前平推而出。 这一掌乃是道种宗的“造化神掌”,看似质朴,出掌看似有迹可循,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对手的招数如何离奇莫测,必随之变招,同时又掺杂了道种宗的“岚势劲”,类似于神霄宗的“无极劲”,乃是一种特殊的发力法门,专门针对各类护体功法,可以穿过皮肤筋肉,直达五脏六腑。 下一刻,徐七的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张白昼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张白昼定住心神,用出“九转剑诀”中威力最大的一式“金丹裂”,以攻对攻,反击过去。“九转剑诀”的诸多招式多以变化为主,唯有这一招堪称刚猛第一,仅次于与人玉石俱焚的“天地同寿”。这倒是出乎徐七的意料之外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般刚烈,仅仅是比试而非江湖厮杀的情形下,也敢于舍命一搏。 如此两败俱伤的打法,徐七有天人境的底蕴,如何也不会吃亏,不过徐七不愿便伤了他,一则是徐七考虑到张白昼与李玄都的关系,二则是徐七也有些喜欢这个小子,三则在徐无鬼的属下之中,徐七是个忠厚豪迈之人,重信守诺,所以被徐无鬼安排守卫剑秀山 ,而非做些脏活,徐七既然定下以先天境修为相斗的规矩,便不会仗势欺人,但见徐七急急收掌,毕竟是天人境的修为,收放自如,退开半丈。 张白昼长长突出一口浊气,道“多谢前辈承让,十招已过,是前辈输了。” 张白昼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自己十招连出,已经是极尽平生所学,可徐七应对起来仍旧是轻描淡写,可见两人修为差距极大,而且最开始的时候,徐七显然是想用那杆长烟与他来比拼一下兵刃,可不知为何最后却是改变了主意。由此可见,这位老前辈的确是有意荣让。 徐七笑了笑,“既然如此,老朽便送你去忘剑峰上。” 张白昼收起手中长剑,抱拳道“多谢前辈。” 徐七不再多言,走在前头引路,张白昼跟在徐七身后。 两人穿过竹林继续前行,过了这里,山路又变得狭窄起来,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深不可测。走出二百余丈,隐隐传来瀑布声响,转过山壁之后,眼前倏尔一亮,只见一道瀑布如白龙倒挂,飞流百尺,冲刷出一个水潭,小河的源头便是由此而来,而山路则是直直往瀑布而去。此时小潭旁边的大石上端坐着一个绝美的女子,膝上横放瑶琴,显然方才的琴声便是由此而来。 女子见到跟在徐七身后的张白昼,抱琴起身,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露出疑问的眼神。 徐七道“这位是张白昼张少侠,姑且算是客人。张少侠,这位是苏姑娘,算是老朽的邻居,也在山中居住。”后半句却是对张白昼说的。 女子微微点头,行了一礼,“见过张少侠。” 张白昼骨子里还是读书人的传统,目不斜视,还礼道“见过苏姑娘。” 徐七继续领着张白昼前行,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瀑布之中。瀑布如门帘,在其后是一个高阔洞穴,其中有了明显的开凿痕迹,行了大概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忽见前面透出光亮,再走一阵,便是阳光耀眼,当他们终于走出洞穴时,却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这个接近深秋的时节,也是暖意融融,而且不比外面的单调苍翠,这儿可谓是繁花似锦,绚丽异常。 张白昼如何也没有想到,在这剑秀山中还藏着如此一个洞天福地。极目望去,隐约见得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想来刚才见到的苏姑娘就是住在此地,不过看这景象,不像是只有一个女子居住。 张白昼问道“这儿难不成还住着许多人不成?” 徐七道“其实住的人不多,除了苏姑娘、裴公子之外,就剩下李夫人了。” 张白昼又问道“那么此地主人呢?” 徐七回答道“主人和夫人也会在此居住,不 过主人和夫人外出未归,此时不在山中。对了,李夫人是主人的长辈,你若见到了她,不要失了礼数。” 张白昼道“前辈还未告诉我你家老主人和主人的身份。” 徐七看了他一眼,“既然你想知道,那老朽便如实相告。先说我家老主人,老朽姓徐,不过并非老朽的本姓,而是随老主人之姓。天下有三家,圣人府邸、上清张、钟离徐。我家老主人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天潢贵胄,受封亲王爵位,孝庙是我家老主人伯父,武庙是我家老主人堂兄,世庙是我家老主人兄长,至于穆庙和当今天子,皆是我家老主人晚辈。我家老主人曾经招揽门客三千余人,被赞誉为‘满堂花醉三千客’。后来我家老主弃王爵而入江湖,老天师、大剑仙与老主平辈论交,‘魔刀’和圣君是我家老主人的晚辈,各宗宗主不过是我家老主人的下宾。便是西域、金帐乃至安西大秦国,我家老主人所到之处,皆被奉为上宾,你可猜出我家老主人是谁?” 张白昼已经不是孩童,已是猜出了徐七口中“老主人”的身份,缓缓道“前辈老主人就是地师?” “正是。”徐七笑道,“我家老主人还在做齐王的时候,就将此处选作清修之地,他定下的规矩,你也敢忤逆?” 张白昼没有逞强,而是问道“那前辈说地师仙去……” 徐七道“飞升离世可不就是仙去么?你以为是寻常人的寿终正寝吗?据主人所言,我家老主人以不足古稀之龄,跻身一劫地仙,飞升离世,近百年来,无人能比。若论境界修为,也唯有儒门的心学圣人能胜过我家主人,其余人皆不足道。不过若是让我家主人再有百年光阴,也未必不能跻身二劫地仙。” 张白昼疑惑道“一劫地仙?” 徐七一怔,随即摇头笑道“是长生以后的境界,共有三重劫数,分别称之为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以你如今的阅历见识,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张白昼道“你家主人是谁?” 徐七道“说起我家主人,平心而论,也不逊色我家老主太多,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我方才说过,我家老主以不足古稀之龄跻身一劫地仙,是近百年来的第一人。而我家主人以不足而立之年跻身长生境界,也是近百年来的第一人,甚至有希望比我家老主人更早跻身一劫地仙,乃至于达到心学圣人的高度。放眼江湖,我家老主人曾经统摄无道宗、阴阳宗、道种宗、皂阁宗、牝女宗。我家主人如今统摄正一宗、天乐宗、太平宗、玄女宗,又要重建皂阁宗,倒也不逊色老主人。” 不知因何缘故,张白昼的脸色有些发白,缓缓说道“原来前辈的主人就是那位与秦大小姐定下了婚约的清平先生,倒是旧相识了。” 徐七道“正是如此,否则老朽也不会破例一次。” &lt;scrpt&gt;();&lt;/scrpt&gt;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章 坟前质问 read2();徐七领着张白昼进了村子,没有遇到裴公子和李夫人,按照徐七的说法,李夫人最近很忙,裴公子另有要事,苏姑娘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练琴之外,也要去帮忙。至于忙什么,徐七没说,张白昼也没问。 两人沿着最后一段山路,登上了忘剑峰。 剑秀山的山巅其实占地很大,否则也容不下两位剑仙的斗剑,在山巅的东南方向有一方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池,占地近百亩,整座水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 徐七道“此池名为‘洗剑池’,源于古时剑仙在此隐居时,常常来池畔洗剑,方有了如此名字。 张白昼举目远眺,在他的目力极尽之处,可见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泄成雪白瀑布,原来先前所见的瀑布便是发源于此。 洗剑池居于忘剑峰的东侧,徐七领着张白昼向西而行,走过一条只能让一人通行的小径之后,转过一处岩壁,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上,此地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 两人此时正站在茅屋的后方,绕过茅屋,来到屋前,却见一颗枯死的梨树,一座孤坟,一柄木剑。 徐七轻叹一声,“主人在继承老主人的衣钵之前,曾经来过剑秀山三次,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将张姑娘的骨灰葬在此地,他走之后,这棵梨树就日渐枯萎。待到主人第三次回来的时候,梨树已经是枝叶婆娑,生机将尽。主人离开后不久,这棵梨树就彻底枯死,不过在梨树枯死之前,结下了一颗梨子。待到主人继承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举行升座大典,老主人专门派我将那颗梨子送去,当作贺礼。” 张白昼闻言之后,喃喃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张白昼迈步来到梨树下,身前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倒真是好景致。然后张白昼在孤坟前蹲下身,发现坟墓明显有人打理,没有杂草,墓前石碑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张白昼凝视着这五个字,久久无言。 这一瞬间,万般心绪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许久之后,张白昼轻声问道“敢问前辈,清平先生如今身在何地?如果前辈不便告知,那就算了。” 徐七道“此事用不了多久便要传遍江湖,老朽也无所谓不方便。清平先生受张静沉之遥去往正一宗,诛张静沉,败宋政,扶持飞元真人重登宗主大位,又立小天师张鸾山继承大天师尊位,如今自然还是在正一宗中。” 张白昼轻声道“正一宗的大天师,说杀就杀了,真是好气魄。” 徐七道“那是自然。不过我家主人最是喜欢提携晚辈,你既然是张姑娘的堂弟,主人看在故人的情面上,定会对你另眼相待,你只要像裴公子那般跟随主人,蜀山剑派的掌门之位非你莫属。” 张白昼看了 徐七一眼,冷冷道“原来前辈以为我是来投奔故人的吗?” 徐七并非不通世情之人,自然听出了张白昼的语气不对,只是他并不如何在意这个后辈小子是怎么想的,说道“是也好,不是也罢,既然你来到了此地,我家主人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张白昼站起身,“我只是来祭拜姐姐的,并无其他意思。” 徐七摇头道“年轻人何必逞强?能乘风而行何必自己划桨?就是我家主人,也是多方借力,方才有今日这般成就。” 张白昼点头赞同道“是了,借辽东秦家之力,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徐七叹了一声,“你这小子,言语之中尽是戾气,是因为帝京之变而迁怒我家主人?那我劝你一句,以你现在的斤两,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家主人。你也不要说什么道理不道理,嘴上的道理离不开拳头的支持,当年主人也想与老主人讲些道理,那时候的主人已经是天人境修为,仍然是没有还手之力,几乎身死,这就是最简单的道理。” 张白昼低下头去,淡淡道“承教。” 徐七不再多言,转身下山,只留下张白昼一人在此地。 张白昼由站在原地,稍稍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人间世”的剑柄。 “人间世”轻轻一颤,自行真开了张白昼的手掌,同时远在万里之外大真人府中的李玄都也是心念一动,端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秦素接过药碗,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回过神来,“没什么事,就是剑秀山中去了个故人,不是对头。” 秦素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开始专心喝药。 “人间世”与李玄都同为一体,所以哪怕相隔千万里,李玄都仍旧可以对其如臂指使。 如今李玄都本尊仍旧在大真人府中,却可以分化出一缕神念,借助“人间世”显化,这不是身外化身,也没有任何战力可言,只是一个虚影,能让李玄都与他人面对面交谈而已。 张白昼死死盯着“人间世”,就见“人间世”的剑身上亮起点点光芒,然后汇聚出一个人形轮廓,继而光芒退去,化作一个虚实不定的李玄都影像。 此等神通,让旁人见了,定然要惊为天人。只是如今的张白昼却顾不得惊讶,而是死死盯着这个身影,眼神复杂。 如今的李玄都与张白昼记忆中的李玄都相比,已经是大变模样,除了脸庞还颇为相似之外,无论是气态还是神色,都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 过去的李玄都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必露,如今的李玄都却像是藏剑鞘中,不轻易示人。所以过去的李玄都眼神凌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而如今的李玄都的气态温和许多,不过身上的威严更重,有些不怒而威的意思。都说居移气、养移体,过去的李玄都要靠自己来让别人心生畏惧,如今的李玄都则有一股势,这种势并非来自于他的境界修为如何,而是来自于他的 地位和身份,哪怕是个行将朽木的老人站在这里,也能让许多绝顶高手俯首,这便是势, 张白昼不懂什么叫做大势初成,但他却明显感受到了这股势,让他想起了那位望而生畏的伯父,让他很不舒服。 李玄都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起了他的身份。严格说来,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也就半年左右,而且这半年之中,李玄都也只是在闲暇之余才会满足下少年对于江湖的憧憬,给他说些江湖上的故事,或者是直接教他一两招。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张白昼满是对李玄都的崇敬,只觉得李玄都就是第一剑客,不像现在这般,带着一股子戾气,眼神中也是抗拒、不满,甚至还有敌视。 李玄都在陆雁冰的身上见过这种态度,都是从少年人走过来,谁还没有过少年叛逆的经历,总觉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想法偏激,满腔热血却又失于冲动,最厌恶父母师长的管束。所以李玄都也不会与少年一般见识,开口道“白昼,你来祭拜你姐姐?” 广个告,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是。”张白昼生硬地吐出一个字。 李玄都又问道“你这些年在蜀山剑派过得如何?” “尚可。”张白昼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不该如此说师门,又补充了一句,“师父待我很好,可以说是情同父子。” “那便好。”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张白昼沉默了片刻,终于是忍耐不住了,“现在想要见你一面,当真不易。” 李玄都道“想见我的人很多,我不可能人人都见,总要有个筛选。” 张白昼道“我也是多亏了姐姐的情面,才能站在此地。” 李玄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张白昼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请教一件事。” 李玄都道“说。” 张白昼道“江湖上都说你与那位女子中第一豪富的秦大小姐定下了婚约,做了秦家的女婿,此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出自你的真心?”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是真的,也是出自我的真心,不过有一点不对,第一豪富的女子不是秦大小姐,她最多只能排在第五,前头还有慈航宗宗主、太平宗陆夫人,太后谢雉、圣君澹台云几人。” 张白昼只觉得怒意盈兄,就连堂堂圣君竟然是女子这样的秘闻都不曾在意,强压了怒意低声问道“那我姐姐呢?你与我姐姐的誓言呢?”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转头望向了张白月的孤坟,目光扫过墓碑,又转向了那棵已经枯死的梨树,长叹一声,“那是我与你姐姐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张白昼咬牙道“张家只剩下我一个男人,如何与我无关?我便要替她问一问你,可还记得她?” 李玄都收回视线,“你的意思是让我终生不娶,对否?” 张白昼没有说话,也算是默认。 李玄都问道“你能做到吗?我不是痴情人,我不敢做这样的保证。” &lt;scrpt&gt;();&lt;/scrpt&gt;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一章 肺腑之言 张白昼想说自己可以做到,却忽然又觉得没有底气。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光阴如白驹过隙,其实是过来人回首过往时的感悟,你不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懂得人生之漫长。一辈子太长,长到你会忘记很多人很多事,许多很悲伤的事情不再悲伤,许多很欢乐的事情也不再欢乐。” 张白昼道:“你的年纪也不大。” 李玄都道:“可是我已经是长生之人,这其中的差别,非是言语能够说明白。” 张白昼默然。 李玄都道:“痴情无错,世人总是赞美痴情人,正如崇拜英雄,因为都是世人做不到的。” 张白昼恨声道:“你这是在为自己开脱?” 李玄都闻言不怒反笑,“你说的倒也没错,那你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张白昼迟疑了一下,“我知道一些。” 李玄都道:“简单来说,我们到了绝境,相约赴死,不过最后关头,我的师兄海石先生赶到,将我救下,我请师兄将你姐姐一并带走,不过你姐姐是个刚烈的人,她拒绝了,要随同父兄一起赴死,以死明志。于是师兄成全了她,没有勉强。” 张白昼怔住了。 李玄都叹息道:“我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我听闻她的死讯之后,请求好友正一宗张鸾山将她的遗体火化,当时局势仍旧紧张,朝廷到处追捕四大臣的余党,就连张相他们都是死不见尸,所以我思来想去,决定将她安葬在剑秀山上,以防被青鸾卫寻到踪迹。我有时候也会在想,她大约是对我失望的,我苟活了下来。如果说得好听些,我是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将来,如果说得难听些,我就是没有遵守我们两人的誓言。你说的倒也没错,早在天宝二年,我就已经失信,只是与秦大小姐无关。” 张白昼没有料到李玄都的坦然。当一个人坦然面对的时候,道义上的指责已经很难对他形成实质的压力。 “其实你姐姐拒绝跟随我去清微宗的时候,我们两人就缘分已尽,就算她没死,我们也未必能走得长远。”李玄都继续说道,“相恋是两个人的事情,嫁娶却是两个家族的事情,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缓缓道:“我明白。你之所有今天,多亏了秦家的扶持。” 李玄都笑了一声,“你硬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想过没有,秦家并非救苦救难的大善人,而是虎踞辽东的一方豪强,为什么要……用你的话来说,秦家为什么要‘扶持’我?” 张白昼道:“因为你是秦家的女婿。” 李玄都道:“可我不是赘婿,不是我入赘秦家,而是秦家把女儿嫁给我。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便是两家人了,如果说秦家提携我一 把,或者让我在秦家的产业中当差,也就罢了,秦家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帮一个外人和自己平起平坐?” 张白昼无言以对。 李玄都稍稍加重语气道:“因为这不是扶持,而是结盟。秦家‘扶持’我的时候,我也在‘扶持’秦家。如果张家还在,你也会有这一天的,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可能与男女之情无关,但相互扶持,同时夫妻也会建立起两个家族的纽带。当然,如果能寻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做夫妻,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有个和尚曾经说过,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样也算是不负家族不负卿。” 张白昼道:“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果总要负一个呢?” “绝大多数人都没得选。”李玄都道,“如果有的选,就要看你看重什么了,自己去选,不过我很幸运,不必去选。” 张白昼有些失魂落魄,说道:“这与你当年说的江湖不同,你说仗剑行侠,快意恩仇,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玄都“嗯”了一声,并不否认,“底层的江湖和上层的江湖是不同的。” 张白昼嗤笑一声,“江湖就是江湖,还要分出一个上下?那我可真要洗耳恭听了。” 李玄都对于张白昼的态度不以为意,缓缓说道:“无论什么时候的江湖,都有名门正教的说法。名门正教是什么?是大天师?是大剑仙?这些人只是代表人物,所谓的名门正教是一个以利益、传承、理念聚集在一起的庞大势力,他们是江湖中最大的势力,从而拥有江湖的话语权。什么是话语权?谁是好,谁是坏,谁是黑,谁是白,谁是正道,谁是邪道,谁是魔道,皆由他们说了算,谁敢挑战名门正教,就会被打成邪魔外道,不仅身败,还要名裂。” 张白昼道:“如今你也是名门正教之人了,而且还是像老天师、大剑仙一般的代表人物。” 李玄都并不否认,“名门正教的名下产业无数,有钱庄、镖局、酒楼客栈、船队商队、田庄佃户、各种商会、店铺、作坊等等,甚至是属于自己的军伍。就拿清微宗来说,它麾下的船队可以配备火炮,朝廷的水师根本不是对手,所以本质上是一地豪强。在这等情况下,一宗之主也好,一家之主也罢,代表的不仅是自己一个人,背后牵扯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又牵扯了多少生意生计,所以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深思熟虑,还能快意恩仇吗?这个所谓的代表之人,或者说主事之人,要兼顾自己这方势力的利害,如果做不好,自然会换一个人来做。如果失去了这个位置,影响的仅仅是一个人吗?还有亲朋好友,子孙后代,以及追随的属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境界高绝,修为不俗,仍旧地位尊崇,可以 不在乎些许失意之苦,他们的家人亲朋能忍受吗?当真是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底层的江湖可以快意行事,因为只有一个人,上层的江湖不能快意行事,因为不是一个人。” 张白昼讥讽道:“你是想告诉我,你不能对抗这个庞大势力,只能同流合污,不对,应该是和光同尘。” 李玄都道:“我只是告诉你,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就是身不由己。牵制你的也未必是敌人,恰恰可能是你的亲朋好友、师长晚辈,你不怕敌人的威胁,你能拒绝亲长们的苦苦哀求吗?也许这个长辈曾经在你最潦倒的时候拉了你一把,也许那位兄弟曾经救过你的性命,你能成事,都是靠着这些老兄弟,你若不帮,就寒了人心,你该怎么办?” 张白昼无言以对。 李玄都叹了一声,“我曾见过金帐老汗,也算是一代雄主。他曾说过,他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半点自由,直到年老之后,真正掌握了王庭和金帐,才有了那么一点自由,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以我现在的位置,我还不能从心所欲,只能是随波逐流。有人说是我促成了道门一统,实则是正道六宗和正道四宗早就有了和谈的意思,这股声音很大,老天师和我师父也要顺应人心形势,我只是被推出来做事的人,说到底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 张白昼深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 李玄都摇头道:“你不明白,这方势力没有善恶之分,就像你背着的长剑,长剑有善恶吗?皆看如何去用罢了。无论是同流合污,还是和光同尘,其实我都不在意,我也不介意维护这方势力的利益,这便是我促成道门一统、打压邪道、抗衡儒门的原因。但在同时,我也得到了一定的权力,就像一辆马车,我是驾车人,虽然我不能让马倒着走,但是我可以决定马车前进的方向,这便是我要执掌道门的原因。道门何其大,我凭什么掌握道门?一个人是不够的,要许多人支持我,敌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所以我与正一宗尽释前嫌,我几次返回清微宗,我与秦家结盟。” “为了做成这三件大事,我可以对同门师兄弟过去的落井下石一笑了之,我可以为了辽东远赴金帐,我可以自降身份主动称呼别人为岳母,我也可以几次拼却性命坏地师大计,最终才有了今日的一切,这其中的种种,岂是一言能够说尽?” 李玄都很少向旁人吐露这些肺腑之言,今日是个例外。 张白昼默默地转身,就要离开此地。 李玄都问道:“你要去哪里?” 张白昼冷冷道:“江湖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与你无关。” 李玄都道:“江湖很大,却又很小,如今江湖 大局已定,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张白昼停下脚步,“我已经听说了,你统摄诸宗,不逊于当年地师,江湖在你的眼里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而言,江湖还是很大,足够了。” 李玄都只得问道:“你是张家之人还是我是张家之人?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张白昼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我不姓张,不是张家女婿,我去报仇是情分,不报仇也是本分,没人会指责我什么。可你不一样,你是张家之人,死的人是你的伯父和兄弟姐妹,你能无动于衷吗?” 张白昼直视着李玄都的双眼,最终低下头去,“不能。” 李玄都又问道:“你想要报仇吗?” 张白昼握紧了拳头,沉默许久后吐出一个字,“想。” (本章完) s:///book/1/1490/814026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二章 张家之人 一死了之很简单,坚强活着很难。 张白昼忽然明白李玄都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因为他主动磨平了自己的所有棱角。想要同流合污,想要和光同尘,有棱角是不行的,名门正教容不下这种棱角分明的人。 张白昼的视线落在了“人间世”的上面。这把剑是李玄都的佩剑,他并不陌生。可现在,李玄都已经不用它了,将它留在此地陪伴着张白月。 李玄都磨平自己的棱角,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用了四年的时间,他忘却了过去的自己,将过去的自己连同“人间世”一起留给了张白月。 也许过去的紫府剑仙已经死了,死在天宝二年,遵守了自己的约定,与张白月一道赴死。现在活下来的这个清平先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种想法上的转变,其实不逊于鬼仙的夺舍,它可以让大奸大恶之人幡然悔悟,也可以让正人君子变成势利小人。 张白昼不知该如何评价李玄都的这种变化,也不知是好还是坏,不过现在的李玄都总让他想起自己的伯父,两人的身上有一种相似的特质,让人厌恶又畏惧,而那个像朋友一样的李玄都,终究是死掉了。 在来剑秀山的路上,张白昼的确是怀有一股戾气,他想问问李玄都,为什么要这么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记忆中的李玄都一直都是他心中的英雄,甚至是一种信仰,可是李玄都亲手摧毁了这些。就好比是僧人信奉佛祖,可是忽然有一天,僧人发现自己的佛祖开始滥杀无辜,不再慈悲,其内心之崩溃是可想而知的。 怀疑、愤怒、不敢置信、侥幸、悲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张白昼的身上汇聚成一口戾气,如果李玄都以谎言狡辩,也许张白昼会直接相信,因为他保住了自己的信仰,不至于崩溃,可是李玄都没有狡辩,反而是坦然承认,让张白昼的一口戾气无处发作,难受非常。不过李玄都恰在此时提起了血海深仇,不管张白昼愿不愿意,他都要将所有注意力都转移过去,将自己的一口戾气发作在这上面。 相较于沈长生、周淑宁等人,张白昼因为家世、经历的缘故,心思更为缜密,自然也察觉到了李玄都对于自己心思把握之准确,不过也无可奈何,只能说出那个“想”字。这既是形势所迫,也是他真心所想。 张白昼问道:“我该怎么报仇?” 李玄都道:“跟在我身边,做些事情,自然有报仇的那一天。” 张白昼问道:“跟在你身边?” “不然呢?”李玄都反问道,“除了我之外,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帮你报仇?你不妨想一想,你的朋友,也包括你的师门,他们肯为了你的私人恩怨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吗?” 张白 昼默然无言。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师父为何看重他?除了师徒情分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是否与近些年来清平先生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有关?毕竟在张家族灭之后,家族已经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成了他的累赘,甚至会给门派带了风险。 李玄都说道:“如果你想报仇,也同意留在我的身边,就不要走了,留在剑秀山中,做个伙计,帮忙做些事情。” 张白昼对于“伙计”二字没有深思,问道:“做什么事情?” 李玄都道:“此时山中以李夫人为主,你去见她,她会告诉你的。” 张白昼道:“我听那位姓徐的前辈说过,李夫人是你的长辈。” “没错。”李玄都道,“多年以前,江湖上都尊称她为小李夫人,而大李夫人是我的师母,同时她还是我师父的师妹,在我小时,她待我极好,所以我尊称一声‘姑姑’。以我与你姐姐的关系,你也可以称呼一声‘姑姑’。” 张白昼冷淡道:“你说你和我姐姐缘分已尽,更不曾成亲,我与你非亲非故,还是算了。” 李玄都也不生气,“就算我和你姐姐不曾成亲,但我与你的堂兄张白圭也是好友,你的年龄比我小,让你称呼‘姑姑’难道还辱没你了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白昼认真说道,“我的意思是……不好高攀,我知道李夫人,清微宗的副宗主,便是我师父见了,也要以半个晚辈自居,我如何敢逾越?还是称呼李夫人。” “好,都随你。”李玄都无不可道,“你想要报仇,我想要做完张相当年没有做完的事情,甚至是继承地师的部分遗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算是道同可谋,所以先前跟你说些肺腑之言,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尽管我知道,这些话你未必能理解,或许不会认可我,但我还是要说,知道为什么吗?” 张白昼抬起了头,“你一定是有事情让我做,尽管直言。” 李玄都赞了一声,“不愧是张家子孙,有才情,能够听出我的话外之音。听我的话,跟着李夫人做事,只要做得好,我会让你重回帝京城。” 张白昼一震,“帝京?” 李玄都故意问道:“怎么,怕了?” “我从未害怕。”张白昼沉声道,“说,让我去帝京做什么?” 李玄都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让你去帝京,自有我的考量,说不定还要借助你这个张家子弟的身份。” 张白昼心思聪敏,“你要打我伯父的旗号?” 李玄都略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你猜出来了,那我还是给你交点底。不仅你要回帝京,我也要回帝京,当年犯下滔天大罪的人,那些误国误民的 人,一个也跑不了。不过正如我先前所说的那般,有些事情我一个人做不成,必须借助他人之力,也就是敌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我们要把那些左右摇摆之人与我们的敌人彻底分割开来,将我们的敌人孤立起来,而不是将他们推向敌人,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蓦地涌了出来:“你在帝京城中有布置?” 李玄都淡然道:“你不该问,我也不会说,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张白昼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好,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很好。”李玄都将目光移开,望向一处山岩,突然说道,“徐七。” 不多时后,徐七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主人。” 李玄都道:“带他去见李夫人,就说是我的意思,归在我的名下,算天字号。” 徐七应道:“是。” 自从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部分势力之后,就将其与自己的客栈做了一次整合,徐七等人都被归入客栈,在李玄都自己的名下,皆是天字号伙计,只听从李玄都一人的调遣。李玄都的名下也只有天字号伙计,没有其他伙计。 徐七望向张白昼,呵呵一笑,“小子,跟我来,去拜见李夫人。” 张白昼扭头看了李玄都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玄都回答道:“等到正一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以后。” 说话间,“人间世”的光芒开始变淡,李玄都的身影也随之开始开始转淡。 张白昼本来还想问“天字号”是什么意思,不过见李玄都似乎时间不多的样子,便没有开口,打算以后慢慢了解,跟随在徐七的身后向山下走去。 下来忘剑峰,便是藏书楼,此地设有禁制,等闲人不可入内。便在这时,从藏书楼中走出一位翩翩公子,正是裴玉。 裴玉自是认得徐七,两人也算熟识,裴玉开口问道:“老徐,这位是?” 徐七道:“这位新来的,与你同级,都是天字号。” 裴玉如今也算了解客栈上下,这天字号着实是品级不低,他之所以能位列于此,不在于他的能力功劳,而是因为他是大掌柜的弟子,所以特例,不由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张白昼道:“阁下就是裴公子了?我姓张,我叫张白昼。” 徐七笑着说道:“张公子是张大小姐的堂弟,主人的故人。张公子,这位裴公子算是主人的弟子,你们两人可要好好亲近。” 裴玉笑了笑,“这是自然。” 张白昼没有说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徐七道:“我还要领张公子去见李夫人。” 裴玉赶忙让开道路,“是了,那快些去。” 过来藏书楼, 便是村子,此时李非烟就在位于村子正中的地师居处,李玄都决定在忘剑峰另建居处之后,就将此地当作一处类似内阁的处理公务之地。 徐七来到门外,轻轻叩门,“夫人,我是徐七。” 门内响起一个略显清冷的女子,“进来。” 徐七对张白昼用了个眼色,当先推门而入,张白昼跟随其后。 来到内间,就见一名中年女子坐在书案之后,身着广袖黑衣,正在翻阅一本厚厚卷宗。两人进来之后,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卷宗,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个少年是谁?” 张白昼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晚辈张白昼见过李夫人。” 李非烟一顿,抬头望向徐七,徐七道:“这是主人的意思。” 李非烟又看了张白昼一眼,“原来是张家人。既然如此,那么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熟悉客栈事务。” (本章完) s:///book/1/1490/814026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三章 徐大 当年徐无鬼还是齐王的时候,就以慕道之名大肆蓄养门客,在众多门客中他又效仿青鸾卫都督府的十三太保选出了十三名心腹死士,赐姓徐,依次排列,从徐大到徐十三。守山老人在十三人中排行第七,故称“徐七”。 除了徐七之外,还有徐大、徐三、徐五、徐九、徐十三在世,总共六人。 六人的职责各不相同,其中徐七负责守卫剑秀山,徐九在西域活动,徐十三去了帝京。徐五远洋出海,去了安西大秦国,徐三受命隐蔽了身份,蛰伏于某地。至于徐大,则是留在了齐州。 齐州与中州类似,是个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之地。当年的中州不仅有万象学宫,还有阴阳宗、皂阁宗、天乐宗。如今的齐州,不仅有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还有清微宗、东华宗。所以世人常说东海清微宗,而不是齐州清微宗。 再往前推移,秦中总督府就在中州,而齐王府则在齐州。 齐王府曾经是三千门客的核心所在,哪怕后来徐无鬼已经不在齐州,齐王府仍旧被保留了下来,虽然如今的齐王府已经不再是核心关键,但仍旧算作一处据点,徐大负责镇守此地。 “闪开。”一名女子径自闯入了齐王府中,向挡在她面前的两名护卫一声呵斥,接着用手一拨,将两名护卫拨在了一边,径直进了大堂。 大堂正中椅子上空着,那是齐王的位置,只有一人坐在左首位置,后背靠着椅背,双手置于扶手之上,低眉不语。此人看上去大概知天命的年纪,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不怒而威。身材高大,两肩较常人宽有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那腰只有一束,胸肌臂肌一块块隆起坚硬如铁,正是所谓的“虎臂蜂腰”,再看双腿,却是如形似螳螂之腿。若是有懂行之人在此,就能看出此人乃是只修炼体魄的人仙武夫,体魄堪称完美。 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驻守此地的徐大。 女子站定,两名护卫跟在她的身后,面露为难之色。 徐大抬了抬眼皮,“这里没你们的事,你们下去。” 两名护卫松了一口气,徐徐退下。 只剩下徐大和女子之后,徐大慢慢站起了,望向女子,问道:“怎么回事?” 女子与徐大对视,“找你。” 徐大说道:“有什么事非要当面谈?不能在信上说?” 女子叹了口气,“急事,生死攸关的大事。” 徐大的语气微冷,“小姐,你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老主人存放各种卷宗的机密之地,你怎么能够随意闯进来!我不管你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你都不应该来。” 女子怒气勃发,握紧了拳头,“老主人!什么时候有了老主人?谁又是新主人?” “你应该明白,谁得了老主人的‘阴阳仙衣’,谁便是新主人。”徐大冷冷道:“你要闹意气,我也奉陪。” 女子缓缓松开已经握起的拳头,低声道:“我现在不想跟你闹意气,也无意计较 什么名分,我的确是有事关生死之事。就当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上,帮我一把,可以吗?” 相处多年,徐大从来没有看到女子这般颓丧过,开口求人更不是女子的风格,这个“事关生死之事”不像是托辞,倒像是真正有事相求。徐大的语气也渐渐柔和了几分,说道:“跟我来后堂。” 说罢,他当先走在前面,女子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后堂,徐大没有坐下,背负双手,背对着女子,说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快些说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伸手指了下自己的太阳穴位置,“我这里出了点问题。” 徐大问道:“在谈这件事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好,你问。”女子回答的很干脆。 徐大问道:“是不是宋政派你来的?” 女子正是上官莞,听到“宋政”二字,她脸色微变,不是心虚,倒像是憎恨,咬牙道:“不是。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遇到了难题,想要请你帮忙。” 徐大点了点头,“那和你的脑子有什么关系?” 上官莞缓缓说道:“这不仅仅是脑子,还是我的上丹田。” “你的上丹田出了问题,或者说你的神魂出了问题?”徐大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惜我走的人仙途径,不是鬼仙途径,帮不了你。” 上官莞道:“我知道你是人仙途径的武夫,帮不了我,但是有人能帮我。” “是谁?”徐大道,“我不关心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因为我解决不了,但我很好奇你口中所说的这个可以帮你的人。” 上官莞道:“那个人还用猜吗,当然是你的新主人了。” 徐大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惊讶,“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没了老主人的庇护之后,就是一盘散沙,只会被人逐个击破。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要么死,要么一个个地回到新主人的麾下。” 上官莞强压了怒气,没有反驳。 徐大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肯定吗?” 上官莞摇了摇头。 徐大说道:“因为老主人喜欢这样,他让所有人各司其职,只能听从他的号令。有人将阴阳宗的十大明官比作老主人的十根手指,这个比喻很恰当,一根手指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十根手指在脑子的指挥下,才能做成什么事情。而且手指的数量也不重要,关键是脑子,只要脑子还在,就是一根手指,也可以做许多事情。可如果脑子不在了,就算十根手指都在,那与盘子里的鸡爪也没什么区别。你说我说的对吗?” 上官莞沉默了片刻,说道:“也许你是对的。” 徐大说道:“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么两句话。一句是官场上的话:‘官场无朋友,朝事无是非,只有利害二字。’另一句是江湖上的话,‘一入江湖深似海,唯有利字照前程。’这两句话其实是同一个意思,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我可以得 到什么?” 上官莞沉默了。 徐大继续说道:“你可以说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可前提是你不与主人为敌,在如今你们不肯归顺主人的前提下,我也很难做,希望你能够理解。” “理解,当然理解。”上官莞好似下了好大的决心,“我会送你一桩功劳。” “什么功劳?”徐大眯起眼,打量着上官莞的上下。 上官莞说道:“招降纳叛的功劳。” 徐大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一指一把靠墙的椅子,“有意思,不着急,坐下慢慢说。” 上官莞也不客气,坐在椅子上,说道:“方才你送了我两句话,我现在也送你一句话,是句老话。一朝天子一朝臣,老臣想要在新主那里站稳脚跟,没有功劳是不行的,尤其这个新主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就更是如此。现在摆在新主面前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全面掌握老主留下的人马,这是一个难题,谁能帮他解决这个难题,谁就是功臣。” 徐大背着手来回踱步,在那里急剧地思索着。少顷,倏地又望向了上官莞,“你有办法帮主人掌握阴阳宗?” 上官莞道:“世上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我只能说有把握。你现在带我去见你的新主人,事情办成了,我解决自己的麻烦,你得到功劳,我们互惠互利。” 徐大立刻说道:“如果事情办不成呢?” 上官莞道:“这样做的确是有些风险,如果事情不成,会给你惹点麻烦,但也算不得大麻烦。你家主人我了解他,他是个锐意进取的人,所以在他的眼里,做错好过不做,所以你大不了就是挨上几句训斥,可最后,你家主人心里都明白,你的心是好的。再者说了,你也好,我也罢,顶多都是提出建议,真正下决断的还是他自己,这又能算是什么大错?” 徐大这一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望向上官莞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你说的不错,我带你去见主人是我的事情,可见不见你,那是主人的事情,所以我只管带你去见主人,其他便什么都不用管。” 上官莞问道:“那么……你答应了?” 徐大道:“没错,我答应了。刚巧前天我跟徐七通过信,他说主人这几日就会返回剑秀山,我正打算前去拜见,你准备一下,随我一起去剑秀山。” 上官莞点了点头。 徐大想了想,又道:“我奉劝你一句,最好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上官莞道:“这个我理会得。” 徐大望着她。 上官莞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会将宋政的行踪作为见面礼,这份见面礼足够重了?就算你家主人不要,圣君澹台云也会要的。” 徐大的脸上有了笑意,“小姐果然是有备而来,这下我便彻底放心了。” 上官莞道:“其余的安排,就有劳你了。” 徐大说道:“如今已经是八月下旬,我们八月二十五动身,在月底前赶到剑秀山。” s:///book/1/1490/814529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四章 麻烦 因为八月十五中秋节出了一桩震动江湖的大事,清平先生李玄都打死了新任大天师张静沉,扶持小天师张鸾山和飞元真人颜飞卿上位,原本还在妙真宗疗伤的宗主们都坐不住了,顾不得伤势,纷纷启程返程。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能做到一宗之主位置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张静沉就是看准了这个空子才选择在此时发难,只是棋差一招,最终事败身死。他们在这个时候回去,就是要主持大局,让这个乱子仅仅局限在正一宗,而不至于继续扩大,最终成为影响到江湖的大变。 在这种情况下,张海石返回了清微宗,萧时雨返回了玄女宗,白绣裳返回了慈航宗,司徒玄略因为伤势较轻的缘故,早在八月中旬就已经返回清微宗,所以不在此列。 随着局势渐渐稳定,秦素伤势逐渐好转,李玄都也不欲在正一宗多留,决定离开大真人府,返回剑秀山。同时李玄都还顺路去了玄女宗,看望重伤未愈却硬撑着赶回来的萧时雨,以及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的石无月。 石无月本想跟随李玄都一起去剑秀山,可念及萧时雨伤势未愈,她还是决定留下来,从旁帮衬玉清宁。至于宁忆,已经返回太平宗。李玄都虽然是太平宗的宗主,但不会长久停留在太平宗,他怕陆夫人一人难以掌管太平宗,所以又派了宁忆坐镇。宁忆平日里并不插手太平宗的事务,都交由陆夫人料理,他只是在无忧谷中结庐练刀,可一旦出现需要武力镇压的事情,比如上次几位长老发难,宁忆就会果断出手。 最后只有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离开玄女宗,一路返回剑秀山。 如今的剑秀山多了许多人气,以前是只有徐七一人,孤苦伶仃,现在不仅多了李非烟和苏怜蓉两名女子,还有裴玉和张白昼这两个少年。如今裴玉是忙于提升境界修为,整日就在藏书楼中,而张白昼则是跟在李非烟身旁,跟着熟悉客栈的各种事务。待到李非烟、石无月她们年纪大了退下去之后,这些少年人也是成年人,足可以接过重担。 张白昼此时已经知道了客栈的存在,愈发心惊。他很确定,当年在帝京的时候,李玄都还是孤身一人,可不过几年的事情,李玄都的麾下竟然有了这么多人手,还分六部四阶,各有职司,当真是所图真大。不过张白昼也隐隐生出希望,说不定李玄都真能帮他报仇。 张白昼除了跟随在李非烟身旁熟悉客栈事务之外,偶尔清晨傍晚的闲暇时也会在山中四处走一走,剑秀山占地不小,人迹罕至,景色优美,让人心旷神怡。张白昼行走其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忘却一切烦恼。 今天,张白昼从忘剑峰上下来,穿过村子,离开山谷,顺着河流往下而行,一直来到徐七的竹楼前,就见徐七站在楼外,负手而立,腰间斜插着长烟,似乎在等什么人。 张白昼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前辈,你在等人?” 徐七点了点头,说道:“算是你的同僚,也是我的旧相识,是来拜见主人的。” 张白昼心思灵敏 ,问道:“你的旧相识,是不是也姓徐?” “小子,真让你猜对了。”徐七有些惊讶,“我叫徐七,今天来人叫徐大。” 张白昼一惊,“那人岂不是前辈的大哥?前辈如今少说也有古稀年纪,那前辈的大哥岂不是要八十高龄?” 徐七摇头道:“我们排行并非根据年龄,而是根据追随老主人的时间早晚,来人的年纪并不我大,甚至还要比我小几岁。不过他走的是人仙途径,气血旺盛,体魄强健,是要看着比我年轻不少,我们两人站在一起,就说是父子也是有人信的。” 张白昼疑惑道:“人仙途径?” 徐七摇了摇头,没有过多解释人仙途径和地仙途径的区分,只是粗略说道:“就是只炼体不炼气的武夫。” 张白昼这下懂了,“我听师父说起过,这样的武夫很少见。” 徐七“嗯”了一声,望向山路远处,不再说话。 张白昼正打算离去,忽然就听徐七说道:“来了。” 徐七赶忙张目望去,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沿着山路缓缓走上山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帷帽,看不清容貌。 徐七主动迎了上去,张白昼也跟随在徐七身旁。 待到离得近了,张白昼忽然感受到一过炽热之意,好似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火炉旁边,热气逼人。他闭目仔细感受片刻,发现这股炽热之意竟是从那个高大男子的身上散发出来。 便在此时,徐七和徐大已经互相见礼。 徐大笑道:“老七,还是老样子。” 身材矮小的徐七在身材高大的徐大面前,就好似一个孩子,他得仰起头与徐大说话,“不是老样子了,这剑秀山就热闹许多。” 徐大道:“热闹些好。” 说话时,徐大的目光落在了正闭目凝神张白昼的身上。 一瞬之间,张白昼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然后在这白茫茫一片中升起两轮红日,刺眼夺目。 张白昼猛地向后倒退几步,猛地睁开双眼,不见红日,只有一双神光湛湛的重瞳眼眸。 徐七在张白昼的肩膀上拍打了一下,“你师父就没教过你,不要随便以神魂念头去感受一位纯粹武夫?” 张白昼摇了摇头。 徐七解释道:“人仙的血气最是克制鬼仙的念头,你用神念去感受人仙,就好似飞蛾扑火,瞬间就变成了瞎子。不过人仙并不会幻术,所以要用肉眼去看。” “多谢前辈指点。”张白昼谦虚受教。 “我不是人仙,我距离人仙还有相当距离。”徐大开口道,“老七,这个孩子是谁?” 徐七回答道:“是主人的故人之后。” 徐大点了点头,没有深问下去。 徐七望向了徐大身后的上官莞,“小姐?” 徐大正色道:“主人要见她。主人回来了吗?” 徐七点头道:“主人刚回来不久,就 在水田那边。夫人正在和李夫人、苏姑娘叙话,不想被打扰。” “多谢老七提点。”徐大笑道,“我还要去见主人,等我回来咱们再慢慢叙旧。” 徐七道:“这是自然,我准备了一壶好酒。” 徐大领着上官莞继续前行。 这剑秀山,徐大也是来过的,自然熟悉,不必旁人带路。甚至就是上官莞,也来过几次。很快,两人便穿过了瀑布后的山洞,来到山谷之中,没有进村子,而是绕了一个圈,在一块水田旁边见到了李玄都。此时李玄都以两只捏着一粒种子,正在慢慢研究,这是地师留给他的种子,号称能让一亩庄稼的收成翻上一番,李玄都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徐大在水田间的小路上单膝跪地,沉声道:“徐大见过主人。”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轻一抬手,以一股柔和气机将徐大抬起,“不必多礼,这就是要见我的人。” 徐大恭敬道:“是。” 上官莞摘下头上的黑色帷帽,露出真容,行了个女子的万福,“上官莞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收起手中的种子,微笑道:“上官姑娘算是老相识了,也不必多礼。上官姑娘,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尽管把来意说了。” 不必李玄都开口吩咐,徐大已经主动退了下去,只剩下李玄都和上官莞两人。 上官莞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清平先生,我此来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李玄都直接问道:“什么麻烦?” 上官莞轻声道:“我的脑子里多了一个人。” 李玄都一怔,“如果你没说假话,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的上丹田之中有两个神魂?” 上官莞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另外一个神魂是谁?是哪个老不死的?还是哪个倒霉鬼?” 上官莞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老不死,也不是倒霉鬼,是宋政。” 李玄都这次噬真被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道:“你说宋政在你体内?” “是的。”上官莞的脸上满是黯然,“大真人府一战,宋政被毁去了体魄,他便想夺舍重生,最后是一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可以很快恢复长生境修为。当时他的目标就是我或者王天笑,可王天笑早有预料准备,离开镇魔台后就直接遁走了,而且王天笑本人的境界修为更高,尤其擅长神魂一分为二,宋政很难得手。所以宋政就盯上了我,他先是假意骗我,让我帮他寻找合适的炉鼎,趁我不备,突然对我出手。” “宋政倒是什么也不在乎,变成女子也无所谓。”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不过我很好奇,宋政为什么没有得手?或者说,为什么此时与我交谈的是上官莞而不是宋政?” 上官莞苦笑道:“是你的心魔救了我,宋政在夺舍我的时候,不知怎么触动了心魔,两者纠缠在一起,让宋政无暇顾及我,我这才能前来求救,不过我知道,心魔也支撑不了太久的。” s:///book/1/1490/814529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五章 夺舍 上官莞跻身天人造化境的契机在于李玄都的心魔,地师以大神通将李玄都因为修炼“太阴十三剑”得来的心魔强行拔除,然后将其“种植”在上官莞体内,由此使得上官莞不仅修成“太阴十三剑”跻身天人造化境,而且还得了李玄都的诸多所学。 不过此举毕竟是取巧之举,隐患颇多,而且与李玄都不同,李玄都无论是跻身天人造化境,还是跻身长生境,其实都是破后而立,并非是凭空得来修为,所以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根基不牢,在众多同境高手中,属于较弱之人。 李玄都对于这些都是知情的,他所不知道的是,地师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使得心魔不去反噬上官莞,要知道当初他本人可是饱受心魔反噬之苦。不过到了如今,李玄都多少推能测出一二,大致应该是地师通过某种手段将心魔封印在上官莞的上丹田内,使得上官莞可以用心魔之力,而不受心魔困扰,可心魔是把双刃剑,伤人伤己,如果把长剑归于剑鞘之中,虽然不会伤己,但也无法伤人,这也是上官莞无法发挥出“太阴十三剑”全部威力的缘故。 在这种情况下,宋政侵入上官莞的上丹田之后,在夺舍的过程中,触动了地师留下的禁制,将被封印的心魔释放出来,使得宋政没能在第一时间夺舍成功,反而让上官莞有了求救的机会。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述一遍,就从宋政开始夺舍说起。” 上官莞点了点头,略微斟酌言辞后继续说道:“其实……我第一时间就昏过去了。” 李玄都并不意外,“宋政是鬼仙,损失体魄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让他折损太多修为,远高于你,再加上他以有心算无心,你没有反抗之力也在情理之中。” 上官莞继续说道:“我昏过去之后,做了一个梦,也有可能是幻觉。周围全都是血,天是红的,残阳如血,地是黑的,就像无数鲜血凝固之后的样子,我站在天地之间,好像溺水之人,无法呼吸,不过不知为何,我并不害怕,也不绝望,反而感觉心里……心里很压抑,充满了不甘。” 李玄都专注聆听,并没有多说什么。 上官莞渐渐沉入自己的回忆之中,仿佛梦呓一般说道:“然后景象忽然一变,天变成了黑色的,漆黑如墨,大地血红一片,流血千里,我坐在一座由白骨堆成的宝座上,膝上横着一把长刀。” 李玄都说道:“这不像是记忆,更像是某些心境的具现化。有一句话叫作:‘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说的这些,就像是将不可言传的东西强行展现在你的面前。” 上官莞闻听此言后,略微从恍惚失神中回过神来,“这是宋政的心境。” 李玄都道:“是的,准确来说,这应该是当年的‘魔刀’心境,而不是今日的宋政心境。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现在对你的影响还不算太深。” 上官莞刚刚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正如你自己所言,心魔无法支持太长时间,大概就像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半壁江山悬于一城,看似疆域广阔,如果一城被破,剩余的半壁江湖沦陷不过是转眼之间。” 上官莞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我该怎么办?还请先生指点。”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不语。 上官莞的脸色越发难看。虽说江湖中人,见惯了生死,但与人生死相斗和慢慢等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就像没有人能长时间全力奔跑,只能长时间行走。人可以暂时抛却恐惧,但绝大多数人无法时时刻刻都无所畏惧。尤其是这种明知死期将近却只能等死的感受,不会一下子打破心防,而是了无生息地慢慢腐蚀,使得人的心境越发虚弱不堪,最终变得不堪一击,轻则进退失据,重则歇斯底里。此时上官莞就处在这种状态之中,如果将等死的过程比作是一场生死之斗,那么这场生死之斗将要持续数天乃至数月的时间,一刻不停,所以上官莞已经逐渐坚持不下去。 李玄都说道:“你随我来。” 说罢,李玄都转身而行,上官莞失魂落魄地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在水田外有一座茅庐,远离村子,里面放着一些杂物。两人来到茅庐,屋外有石桌石凳。 李玄都坐在一个石凳上,抬手示意上官莞坐在自己对面。 上官莞坐下之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把手给我。” 上官莞一怔,疑惑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如果你不愿意伸手,那么头也可以。行医都要讲究望闻问切,我不能仅凭一双肉眼就看出你的情况好坏。” 上官莞这才反应过来,把手伸了出去。 李玄都握住上官莞的手腕,“不要抵抗我的气机。” 上官莞下意识地抗拒,可到了如今,她也别无他路可走,只能选择相信李玄都了,索性放开一切抵抗,任由李玄都施为。就算被李玄都设下禁制,也总要好过成为另外一个人。 李玄都的气机顺着上官莞的经脉一路前行,进入脊椎,由雪山向上,过龙湖关,经风池穴,进入上官莞的上丹田。 上官莞紧张地望着李玄都,看到李玄都微微皱眉,心中不由一紧。 不多时后,李玄都收回手掌,说道:“我毕竟不是鬼仙,对于所谓的夺舍重生,只是久闻其名,许多情况不甚了解。我现在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推断,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上官莞急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想知道的是办法,办法!” 李玄都不在意上官莞的语气,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办法?” 上官莞迟疑道:“这世上有许多摄魂之法,难道不能把宋政强行逼出来吗?”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投鼠忌器。” 上官莞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冷静下来,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能感受到宋政的心境,说明你们两人的神魂已经纠缠在一起,甚至是开始初步融合,谁也不敢保证逼出宋政之后你会怎么样,也许会当场身死,也许你会变成个疯子傻子,那样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上官莞嘴唇微微颤抖,无助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并无太多惜香怜玉的心情,只是说道:“或许有人可以做到,比如地师,比如巫阳,可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当世长生之人之中,除了宋政之外,再无人是鬼仙,也无一劫地仙。如果我做不到,那么其他几人同样做不到。” “地师可以做到……”上官莞嘴唇微微颤抖,“你是地师传人……你一定有办法的……” 李玄都哑然失笑,“我是地师传人,那你又是什么?” 上官莞忽然反应过来,伸手抓住李玄都的袖口,已经有些不知所言,“你是地师传人,我也是地师传人,看在我们同出一门的情分上,你一定要帮我。” 虽说上官莞一身所学与李玄都大有渊源,李玄都的确继承了地师的衣钵,同出一门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李玄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平白多出一个师姐,他不着痕迹震开上官莞的手掌,说道:“我可以帮你,不过你的心有些乱了,你先好好平复下心态。” 上官莞闻言后先是一愣,然后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伏在石桌上,久久无言。 李玄都等到上官莞彻底平静下来以后,站起身,“走吧,我们去地师的藏书楼,也许那里会有相关的记载。” 上官莞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支着石桌缓缓站起身来,跟随着李玄都向藏书楼走去。 这个地方,上官莞曾经来过,不过当时她修为不足,许多秘籍都无法观看,只能算是入宝山空手而回。 李玄都带着上官莞来到藏书楼后,说道:“自古以来,鬼仙多是出自阴阳宗和皂阁宗,不知宋政所学的是哪宗之法?” 上官莞回答道:“师父曾经说过,是阴阳宗,也是师父亲自传授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来到标注着阴阳宗的书架前。因为这些秘籍都是以阴火书就,修为不到,不能强行观看,所以上官莞就等在一旁,只觉得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合上手中的秘籍,说道:“有了。” 上官莞精神一振,“有破解之法了?”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会感觉自己的修为会突飞猛进,直到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线之隔才会停下,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上官莞低声道:“这世上没有凭空得来的修为,这都是宋政的修为。” 李玄都道:“虽然宋政未能在第一时间夺舍成功,但他的念头已经开始改变你的体魄,让你达到最合适的状态,待到他与你合为一体之后,就可以立刻跻身长生境,虽然不能立刻恢复至二重雷劫的修为,但也不必花费几十年去从头开始,这就是宋政的用意所在。” 上官莞跻身天人造化境的契机在于李玄都的心魔,地师以大神通将李玄都因为修炼“太阴十三剑”得来的心魔强行拔除,然后将其“种植”在上官莞体内,由此使得上官莞不仅修成“太阴十三剑”跻身天人造化境,而且还得了李玄都的诸多所学。 不过此举毕竟是取巧之举,隐患颇多,而且与李玄都不同,李玄都无论是跻身天人造化境,还是跻身长生境,其实都是破后而立,并非是凭空得来修为,所以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根基不牢,在众多同境高手中,属于较弱之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六章 办法 上官莞此时的心境十分脆弱,又有些急躁,“我知道,我知道宋政想要做什么,我只想知道该怎么解决宋政。” 然后上官莞又有些精神恍惚,喃喃自语道:“我又看到了,我看到浑沦一片的天地,我看到了宋政的眼睛,一只眼睛化作太阳,一只眼睛化作月亮,他正在看着我,他正在看着我……” 李玄都平静地望着上官莞,待到她渐渐安静下来之后,方才开口说道:“我有两个办法。” 上官莞抬头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第一个办法,赌上一把,现在是杀宋政的好机会,我集合众人之力,设下阵法,强行炼化你体内的宋政,至于结果如何,你会不会死,能否平安无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上官莞怒道:“你刚才不是说过,用这种办法,我会死的!” 李玄都道:“与生不如死相比,死其实是一个更好的结果。现在你的感觉尚不明显,是因为你的那‘一城’还未陷落,还未感受到‘兵戈涂炭’之苦。但随着时间推移,那座城迟早会陷落,之后你会受尽万般苦楚,这只是一种选择。” 上官莞不住摇头道:“为什么会生不如死?同样是死,多活一日便多一分希望,我不想死。”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夺舍是万不得已的无奈之举。无论对于鬼仙来说,还是被夺舍之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对于鬼仙来说,强行夺舍他人,会阻碍自己的修为精进,念头蒙尘,就连性情也会发生变化,若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没有鬼仙会主动夺舍他人。这也是鬼仙与‘血神君’等魔头 区别所在。对于被夺舍之人来说,也就是你,结局更为凄惨,倒不如自己主动了结。” 上官莞道:“都是死,还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道:“你以为的夺舍是宋政把你的神魂抹除,然后宋政占据你的躯壳?没有那么简单的,如果宋政真把你的神魂抹除了,那么你的体魄对他来说,与尸体没有什么区别,更不可能跻身长生境界。所以夺舍并非是抹杀你的神魂,而是宋政把你慢慢吃掉,这也是你为什么能不断感受到宋政心境的缘故。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感觉到过去的自己在逐渐流逝,又多出许多记忆和莫名的感受,一切都会变得陌生,最终你会连自己也认不出来。到了最后,你就和宋政彻底合为一体了。如此一来,体魄对于宋政的排斥就会降到最低,不至于身魂分离。当然,最后肯定是以宋政为主导,不过宋政也会受到你的影响,拥有你的记忆,性情发生变化,甚至多出一些你的习惯,这是鬼仙们不愿意夺舍的原因之一。” 上官莞怔怔无言。 李玄都道:“打个比方,这就像大国吞并小国,大国占据了小国的土地,但想要统治这片土地,需要花费许多精力,正如千百年来的土司叛乱,平了又叛,想要真正合为一体,需要成千上百年的融合。现在你既是你自己,也是宋政,宋政一口吞下你很简单,但消化却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你还会保留一定的意识,想想那种痛苦吧,你当真能忍受吗?” 上官莞崩溃了,双手扯着自己的头发,“那我还赌什么,我直接自我了断不就完了?” 李玄都淡淡道:“你死了,宋政还活着,你愿意看着害死自己之人仍旧好好活着?” 上官莞直直望着李玄都,“我明白了,你就是想要杀了宋政,你才不管我的死活。” 李玄都笑了一声,“也可以这么说,你死于宋政之手,我最起码可以帮你报仇,很划算的买卖。” 上官莞木然道:“那……第二个办法呢?” 李玄都道:“第二个办法……自然就是彻底救活你,让你活下来。” 上官莞无神的双眼中又有了神采,嗓音有些颤抖,“是、是什么办法?” 李玄都道:“在说办法之前,我要谈一点别的。” “什么?”上官莞一怔。 李玄都道:“行医要诊金,我若救你,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不会白白救你,你总要回报点什么。” 上官莞先是茫然,然后慢慢皱起眉头,迟疑道:“我、我的身子?” 李玄都坐在地师的书案后,摇头道:“我要你的身子做什么?跻身长生境后,男女之欲可有可无,我又不曾修炼‘长生素女经’,没有双修的必要。而且我已经娶妻,没有其他人的位置了。” 上官莞道:“那你要什么?我没有什么仙物,只有师父留给我的一套飞剑,想来也入不得你的法眼。” 李玄都望着上官莞,慢慢说道:“我要你这个人,听命于我,为我效力。” 上官莞明白了,李玄都这是要她卖身投靠。如果是往日的上官莞,定然要好好思量,可对于现在的上官莞来说,她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就是看到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住,所以她只是略微犹豫,就答应下来,“只要你能救我,我愿意为你效力。” 李玄都脸上有了笑意,“很好,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只要你实心用事,不生二心,我也不介意尊称你一声‘上官师姐’,毕竟我们都是‘地师传人’。” 上官莞勉强笑了笑,笑容僵硬。 就在这时,上官莞眼前忽然一黑,然后她发现李玄都消失不见了,自己已经不在剑秀山的藏书楼中,而是在一片密林之中。 然后就在她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两点鬼火,就好似两只眼睛。以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修为,区区鬼魅根本不算什么,可此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宋政,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宋政正藏在暗中,脸上挂着讨厌的微笑,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上官莞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然后就见那两点鬼火竟然朝着自己飘了过来,隐隐约约之间,上官莞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正大步向自己走来。 上官莞只觉得浑身上下彻底麻痹,动弹不得,然后那个模糊的黑影越来越大,最开始的时候,黑影只是寻常人的大小,可随着他越来越近,转眼间已经有十余丈之高,就像一座城楼伫立在上官莞的面前,两点鬼火则好似城头上悬挂的巨大灯笼,比人还要大。 与此同时,上官莞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缥缈的声音,就像从很远地方的传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上官莞惧极生怒,怒道:“宋政,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就该死,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个声音似乎听不到上官莞的回答,继续响起,“我要出去!” 上官莞一怒之下,发现自己竟然又能动弹了,尖声道:“宋政,你哪里也别想去,你就在这里老实待着吧,我这就让李玄都把你给杀了,我就算给他当牛做马,也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下一刻,上官莞眼前的一切全部散去,发现自己还在藏书楼中,李玄都还是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淡笑道:“看来你做了个噩梦。” 上官莞这才发现自己出了好些冷汗,浸透衣衫,她有些虚弱地伸手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是,我又看到宋政了,他想要出来。不过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的声音很微弱。” 李玄都道:“给我当牛做马,看来你的决心很大,我说的没错吧,上官师姐?” 上官莞已经麻木,说道:“说吧,你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李玄都道:“此事关键不在于宋政,宋政也不会玩出更多的花样,关键在于鬼仙,任何一个鬼仙,都会这样做,所以我们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上官莞破罐子破摔道:“清平先生!李师弟!不要再兜圈子了,请赶紧直说吧。” 李玄都不以为意,道:“那我就直说了,你可以听到宋政的声音,其实也是你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你和宋政的对话,只是一个念头。” 上官莞摇头道:“那只是宋政的声音,他做不了我的主。” 李玄都道:“这不时谁做主的问题,而是宋政已经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你,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宋政了。所以时间不多,要尽快将你与宋政分割开来,就算不能消灭宋政,最起码要做到维持现状。” “至于办法,也很简单,用鬼仙来打败鬼仙。宋政被我毁去了体魄,在大真人府一战中受创不浅,又在你的体内,没有地利,还被心魔牵制,失去人和。只要找到一个精通神魂的鬼仙,就可以帮你摆脱宋政,甚至是将宋政置于死地。” 上官莞道:“可是你已经说了,这世上除了宋政之外,没有第二个鬼仙,我们又要从哪里找到一个鬼仙来对付宋政?” 李玄都翻开另一本笔记,“那也不尽然,地师就记载了一位鬼仙,不过这位鬼仙的状态有些特殊,是个囚徒。”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七章 笔记 这本笔记没有禁制,所以李玄都直接丢给了上官莞。 上官莞接住笔记,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师父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仿佛慢慢从笔记上浮现了出来,曾经惯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只觉得师父走后,谁都能欺负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心情,往手中的笔记看去,只见上面写道:“大晋明道年间,政通人和,正道昌盛,以正一道正一宗为首,全真道妙真宗次之,太平道太平宗再次之,此三家是为正道三大支柱领袖,其余诸宗皆以此三家为马首是瞻。” 一瞬间,上官莞的精神又有些恍惚了,似乎看到师父的身影慢飘离了手中的笔记,就像往日那般,坐在书案之后,竟是与李玄都渐渐重合了,那声音也在楼中四处响着:“既为正道,自当降魔除妖。三家之中,正一宗建有镇魔台,镇压诛杀世间魔头。妙真宗建有锁妖塔,锁拿世间妖孽。余偶得一古人游记,其词意之高妙,备极诸长,非身历其境者,何能出此,非仅写景物、谈风月而已,对于山岭之来脉、江海之源流,而未尝无所发现,其有助于地理,自不可没。其中曾记载天苍山青城之种种盛景,尤以锁妖塔为最。余读至此,欣然规往,遂于武德二年,夜游天苍山,又于青城盘桓三日方才离去,可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大约是因为“看”到了师父的缘故,上官莞的心境竟然彻底平静下来,思绪不再混乱,联想到李玄都所说的“囚徒”二字,以及笔记中几次提到的“锁妖塔”,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然后她继续向下看去,那个坐在书案后与李玄都重合在一起的身影又开口说话了:“锁妖塔共有九重,与镇魔井相反,结构类似于清微宗之观海楼。余至锁妖塔下,妙真宗上下无一人能察觉,遂登楼,其中自成洞天,蔚为大观。然今日之妙真宗不如正一宗远甚,此处洞天多有残破之处,亦是不如正一宗之镇魔井洞天,方有可乘之机,得以连上七楼。其中并无妖物之流,皆意料中事。” 上官莞有些茫然地望向书案后的“师父”,她没想到师父真去了锁妖塔,那么后来攻打大真人府,意图打开镇魔井,也不是临时起意了。 上官莞晃了晃脑袋,继续看去,“余登至第八楼上,豁然开朗,有美池桑竹之属,如是桃花之源,其中有一绝色女子,见余来此,设宴招待,又有丝竹声起,众多妙龄女子袒露四肢,起舞助兴,夜饮至天明。然此皆幻象,乃此地主人待客之道也,若是沉溺女色之中,难以自拔,轻则修为受损,毁坏根基,重则跌落境界,性命不保。余修为精深,已证金丹之道,世人谓之长生之境,自是不为所动,些许雕虫小技,不足道也。” “此地主人,此地主人……”上官莞喃喃道,目光发虚,“此人就是那位鬼仙囚徒吗?” 李玄都道:“正是。” 上官莞一下子清醒过来,不再精神恍惚,四下张望,刚好与李玄都的目光撞在一处,她终于明白过来,师父终究是不在人间了,此时在她面前的只有李玄都,刚才所见所闻种种,不过是幻觉罢了。 她再低头去看笔记,果然已经没有地师的身影,更没有地师的声音,只剩下熟悉的文字而已。 上官莞仔细看去,接下来的叙述比较冗长,主要是讲这次锁妖塔之行的经过,让上官莞不解的是,师父的记述有些故弄玄虚之嫌,让她读起来觉得云里雾里,从始至终,师父都没有提起过那名“此地主人”的名姓、来历、神通,只能从一些记载中可以知道此人精通幻术,一念之间便可以营造出万千幻象,让人防不胜防,同时又因为某些原因无法离开锁妖塔,这也是李玄都将其称之为“囚徒”的原因所在。 至于师父到底与此人深谈了什么,师父没有付诸笔端,只是以“相谈甚欢”四字一笔带过。这不禁让上官莞感到可惜,太多的秘密随着师父仓促飞升一起离开了世间。 上官莞放下手中的笔记,望向李玄都问道:“锁妖塔,难道此‘人’不是人,而是一只成了气候的妖?” 李玄都道:“有这个可能。” 上官莞又道:“从笔记上来看,师父算是与此人有些交情。” 李玄都道:“交情谈不上,应该是忌惮于地师的境界修为,或是有求于地师,所以才会相谈甚欢,试想如果地师敌不过此人的幻术,那么又会是什么下场?” 上官莞脸色变得严肃,“言之有理。”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难道我们要去找此人帮忙?” 李玄都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上官莞知道仅凭自己,别说去见一位鬼仙,恐怕连锁妖塔都进不去,此时她能依靠的只有李玄都了,问道:“那么她肯帮忙吗?” “不知道。”李玄都的回答十分直接,“不过我会提出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上官莞道:“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你打算怎么说服一名鬼仙帮我们对付宋政?” 李玄都摇头不语。 上官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也不再深问,转而问道:“你不需要准备什么吗?” 李玄都道:“我在大真人府中偶有所得,伤势已复,不必准备什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前往蜀州天苍山。” 上官莞从这话中听出了毫不掩饰的自信,心中复杂,如今的李玄都不说天下无敌,也是罕逢敌手,当真是天下大可去得,如何不让人艳羡?若是她也有李玄都这般境界修为,不说得了师父的衣钵传承从而称雄一方,最起码不会被人欺负到头上。 只是关乎自身生死安危,上官莞还是有些患得患失,忍不住问道:“那么你要与妙真宗打个招呼吗?” 李玄都道:“自然是要打招呼的,不过想来万寿真人也好,季叔夜也罢,还不至于为此扫了我的面子。毕竟从地师的记载来看,妙真宗的锁妖塔已经荒废多年,其中妖物大多已经死去,倒不似正一宗的镇魔井那么凶险,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就在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取出了白纸,写了一张留言便条,大体交代自己的去向和事由,让秦素不要担心,安心休养,然后随手一挥,有风生出,这张便条随着清风飞出藏书楼,径直去向秦素所在。 李玄都起身道:“你运转‘太阴十三剑’的‘心魔由我生’一式,我带你过去。” 上官莞依言运转功法,李玄都伸手按在她的肩上,两人一起化作阴火消失不见。 阴火遁行比不得“阴阳门”,却要快过御风而行,下一刻两人再度现身的时候,已经远离了剑秀山,进入北邙山的范围之内,过去北邙山便离开了中州,进入秦州境内,再过秦州的秦中府,便是蜀州地界了。 上官莞放眼望去,却见如今的北邙山中多了许多人迹,不是那种盗墓贼的人迹,而是车辙印和马蹄印,倒像是有人大批进山。 上官莞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李玄都却是一清二楚,兰玄霜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有了人手和银钱之后,半点也不拖延,已经开始招募工匠,准备修缮避暑行宫,这些都是运送材料的车队。 李玄都和上官莞只是在此地稍作停留,然后两人再次化作阴火消失不见。 如今李玄都携带上官莞赶路,与那日地师携带李玄都去往昆仑山是一般道理,都是所学功法相似,都是一个长生境界修为和一个天人造化境修为,十分省力,远比携带一个身无半分修为的凡人要简单许多。 如此一走一停,两人只用两个时辰的时间,便离开了中州地域,进入了秦州地域。 如今秦州是无道宗所在,经过无道宗这些年的辛苦经营,逐渐恢复了几分元气,不再是数十里无人烟的凄惨景象。李玄都很少踏足秦州和凉州,只因这两处地方遭受战火最多,百姓最苦也最为凄惨,李玄都正是因为在此地见了丧失一切人伦道德的菜人市之后,才导致他后来想法大为转变,不再追求一人一剑的武夫剑道,开始思考如何寻求天下太平。也不知是否冥冥中自有天意,李玄都苦求剑道的时候,因为年纪所限,一意精进修为,也未曾踏足天人境,反倒是李玄都不在意这些了,只是将其视作手段工具之后,境界修为开始突飞猛进,竟是一路直入长生境,当真是造化弄人了。 李玄都和上官莞没有在秦州停留,更没有招惹无道宗,悄无声息地经过秦州之后,终于是进入蜀州境内。说起如今的蜀州江湖,青阳教的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唐家堡归顺,妙真宗本就是正道宗门,只剩下一个蜀山剑派还游离于外,不过早晚也要归于道门之中。只要走五仙之道,便是道门之人。道门一统不是和和气气的做买卖,而是强行整合多方势力的暴烈之举,大势浩浩汤汤,哪里容得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玄都带着上官莞来到妙真宗的山门前,上官莞很自觉地戴上了黑纱帷帽,遮挡了面容,虽说这帷帽未必能阻挡一些高人的神念,但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戴着帷帽就是委婉告诉旁人,自己不方便显露真容,寻常人便不会刨根问底,更何况还有李玄都在,想来妙真宗中也不会有那么不识相之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八章 妖物 read2();前不久的妙真宗可谓是热闹至极,盖因玉虚斗剑之故,许多高人受伤不轻,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堪称当今世上第一等炼丹大家,医道也是不俗,故而受伤之人都来到天苍山青城,请求万寿真人出手救治,无论是同道之盟,还是人情世故,万寿真人都不得不出手,而这些受伤之人,无一不是身份尊崇,自然也有一应随行之人,同样暂居于妙真宗中,妙真宗也自当好生招待,倒也宾主尽欢。 如此光景从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持续了大概一月有余,直到正一宗之变发生之后,众多来客才匆匆离去,使得妙真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是妙真宗的弟子们没有想到,一众宗主刚刚离开不久,亲手击杀了大天师张静沉的清平先生李玄都便登门了,一时间妙真宗上下谈不上受宠若惊,倒真是有些被吓到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说白了就是立威之举。清平先生上位之后,第一把火就烧到了多年的正道魁首正一宗,虽然比不得地师灭去静禅宗的手笔,但扶持了自己的好友颜飞卿张鸾山执掌正一宗,可见这位清平先生的所图之大。如今谁也不知道清平先生会将第二把火烧到何处,所以焉知他此来妙真宗是福是祸? 当然,这只是普通妙真宗弟子的想法,如今执掌妙真宗的季叔夜和万寿真人师徒二人并不这样想,只是有些惊讶李玄都的来意。 须发皆白的万寿真人望着坐在客位上的年轻人,惊讶道:“清平先生要去锁妖塔?”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万寿真人轻轻捻须,沉吟道:“当年的锁妖塔的确与正一宗的镇魔井并列齐名,只是近几百年来,妙真宗日渐衰弱,不复当年鼎盛,更不能与正一宗相比,所以锁妖塔逐渐荒废。不说缉拿妖物镇压于锁妖塔中,便是日常维护锁妖塔洞天都倍感吃力,致使锁妖塔洞天逐渐残破。实不相瞒清平先生,如今的锁妖塔,除了最深处的九层洞天和八层洞天之外,其余七重洞天已经没有妖物存在,或是已经死于其中,或是被历代祖师陆续放出。” 李玄都对于万寿真人所言倒是不意外,地师早已经在笔记中说明,而地师遇到的那位鬼仙也是出现在第八层洞天之中。由此看来,万寿真人倒是颇为坦诚,没有隐瞒。 李玄都道:“既然老真人坦诚以待,我也不好隐瞒,我此来正是为了最后两层洞天。” 万寿真人脸色微变,迟疑道:“难道清平先生知道这两重洞天的情况?” 李玄都道:“只能说是略知一二,详细情况还要向老真人讨教。” 万寿真人苦笑一声,“虽说如今的锁妖塔已经大不如从前,但以老朽的境界修为,还是无法深入到最后两层洞天之中,所以老朽所知道的情况也都是从前人的记载中得来,时过境迁,这些情况是否发生了变化,准还是不准,老朽无法亲身验证,自然也无法保证。这一点,还请清平先生明白。” 李玄都点头道:“这是自然。” 万寿真人娓娓道来:“贫道听闻清平先生与地师老天师圣君月白先生虚舟先生一起去了‘玄都紫府’,见到了陆吾神。其实神兽也好,妖物也罢,本质上并无区别,硬要区分,便是朝廷之人和江湖草莽的区别。千余年前,中原鼎盛,岭南以及部分江南还是一片蛮荒之地,那时候的妖物还算不少,时常有妖物伤人吃人之事发生,我道门中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一则是妖物之流浑身上下都是宝物,内丹可以入药,皮毛筋骨可以用来炼制法器,二则也算是替天行道,行侠仗义。故而在那时候,降妖还在除魔之前。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总有些妖物罪不至死,所以本宗祖师便集合众多人力物力修建了锁妖塔,用于镇压犯下过错的妖物。” 李玄都道:“如果我所记不错,当年祖天师离开云锦山来到蜀州,大破巫教,也曾在天苍山修道,后来才重新返回云锦山修建了大真人府和镇魔井,冒昧问上一句,两者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万寿真人点头道:“祖天师的确曾经在天苍山修道,由此与本宗祖师相识,两位前辈高人应是有过这方面的探讨,所以祖天师返回云锦山后修建了镇魔井,而本宗祖师则在天苍山修建了锁妖塔。只是两者的只能不同,一者降妖,一者镇魔。” 李玄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万寿真人继续说道:“近千年来,随着中州持续衰弱,地域不断扩张,原本被视作蛮荒之地的岭南如今已经是繁华鼎盛所在,就更不用说江南了,幽州的位置也一再北移,从原本的帝京变到了今日的辽东。在这种情况下,妖物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只能藏身于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之中,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也偏爱名山秀川,导致妖物只能去往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或者瘴气横生之地,比起千余年前,妖物数量已经是大大减少,难得一见,再少听闻妖物害人之事,以至于许多世人以为妖怪只是传说。世间无妖,锁妖塔自然渐渐失去了作用。” 李玄都道:“方才老真人已经说了,只有前七层洞天没有妖物的存在,言下之意就是第八重洞天和第九重洞天还是有妖物存在的。不知老真人能否见告此中妖物的详情?” 万寿真人第一次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玄都并不催促。 过了片刻,万寿真人叹了口气,说道:“这妖物是在两百年前被镇压入锁妖塔之中,当年在江湖上也是闹出了好大的风波。”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万寿真人道:“这也勉强算是一桩公案了。说来也不怕清平先生笑话,贫道年纪大了之后,知道此生长生无望,不耐翻阅道经,偶尔会看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小说中,除了才子佳人之外,还有些人与仙人与鬼人与妖的故事。” 李玄都立时想起自己的青萍书局,说了句题外话,“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女子定然是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父亲定然是极了不起的大人物,或是人间帝王,或是天上仙人,生一个姑娘,必是爱如珍宝。男子定然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傻小子,只因一点小事,便打动了姑娘,姑娘便不要父母亲朋,非要跟着男子不可,就算那男子花心乱情,也不在乎。” 一直默然不语的上官莞看了李玄都一眼,只觉得有些好笑。他这是在说自己?毕竟秦大小姐相貌品行极佳,父亲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也被视若掌上明珠。是了,堂堂清平先生可不是穷小子,而是李道虚的养子,以后有资格执掌家族门户,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是为数不多可以配得上秦大小姐的同龄男子,可谓是门当户对。而且秦大小姐也没有非要跟着他不可,听说是他主动去追求秦大小姐,倒是心机深沉。 万寿真人道:“清平先生总结的倒是不错,只是有些时候,现实发生的事情远比书中的故事更加荒谬。” 李玄都道:“没有什么天庭,也没有什么地府,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何来幽冥阴司?飞升便是离开人间,天仙无不可去,甚至可自行开辟一方小千世界,自成一方世界之主,除非斩出化身轮回转世,否则也不能再回人间。所以人与仙人与鬼都是无稽之谈,唯有人与妖,却是有待商榷,难道老真人所说的公案竟是因为男女之情而起?” “清平先生心思灵敏,贫道佩服。”万寿真人赞了一声,“此事的确是因为男女之情而起,此中详情,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已经不能尽知,贫道只知道在二百年前,也有一位像清平先生这般……这般惊才绝艳之人。” 李玄都淡笑道:“老真人不必讳言,就直说像我这般好运气之人。” 万寿真人笑道:“不至于如此,自古以来,能跻身长生境之人,哪个没有运气?但仅仅有运气是万万不够的。此人也是这样一个人物,不过与清平先生不同之处在于,此人藐视宗门,也不在意江湖和天下,只求自己的逍遥自在,乃是个异类。” 自从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有视他为友,有视他为敌的,却很少有人将其视作江湖上的异类,因为李玄都一直都是按照江湖规矩行事,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该强硬的时候便强硬,不会意气用事,更谈不上离经叛道,最多被人看作是所图甚大,野心不小,所以李玄都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支持。 换句话来说,李玄都是被各大宗门视作自己人的,而世上也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打破宗门的强权,但不是为了更多人不受宗门压迫,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逍遥而已,而且不讲策略,只是一味蛮干,最终导致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无论正道邪道,都要摒弃偏见,先把此人绞杀了不可。所以这世上的魔头分为两种,一种是真魔头,穷凶极恶,罪孽滔天,杀人没有理由;还有一种是假魔头,不会滥杀普通人,却会杀江湖人,犯了众怒,就是这种异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九章 锁妖塔 read2();张白昼怒斥李玄都同流合污和光同尘,不是没有道理的。李玄都的确算不上异类,在外人看来,李玄都出身清微宗,机缘巧合下出任太平宗的宗主,又娶了忘情宗的宗主,左右结盟,步步登高,没有恨苍天不公,也没有苦大仇深,除了所图甚大,完全符合一个宗门子弟该有的人生轨迹。其实有野心也不是坏事,甚至底下的人更喜欢一个有野心的领袖,真要是无欲无求,何苦涉足腥风血雨的江湖? 至于李玄都被李道虚逐出师门,也不奇怪,毕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当时的李玄都是受了老天师的指使,又有李元婴的推波助澜,归根究底,还是宗门内部的权势之争,起起落落,没什么稀奇的。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的阻力降到了最小,甚至有望触摸到道门的最高权柄。这是李玄都聪明的地方,虽然做什么事情都少不了反对之人,但反对之人越少越好,就算要举世为敌,也要分而破之,一步一步去做,完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道理。这是手段,做事不讲方式方法的人注定无法成事。 万寿真人作为一个宗门出身之人,同时也是一宗之主,对这种藐视宗门之人怀有偏见敌意并不奇怪,没有敌意才是最大的奇怪。他没有提及此人的名姓,只是以“此人”或者“异类”称呼,说道:“此人原本出身法相宗,大概是因为性情的缘故,备受同门欺凌,由此生出怨恨,在修为有成之后发下大愿心,要消灭天下宗门。平心而论,贫道作为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年长之人,并非不知道宗门的种种弊端,他要说宗门豪强作恶不法,他要更弦易辙,或是为了天下苍生,要向宗门讨要一个公道,那也就罢了,且不论立场,贫道还敬佩他是个人物。可他纯粹就是为了一己私怨,其实报仇也无错,可报仇的时候牵连无辜就有错了。” 说到“宗门种种弊端”的时候,万寿真人有意无意地望了李玄都一眼,似乎若有所指,不过李玄都仿若未觉,只是静待下文。 万寿真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鬼仙夺舍之法,乃是鬼仙在生死关头的救命之法,只是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为他人做嫁衣。说来也是巧了,一名鬼仙在垂死之际直接附身到了此人的身上,只是那鬼仙的对手实在厉害,在鬼仙的神魂之中种下了禁制,在鬼仙行夺舍之举的时候,一举爆发开来,鬼仙还未夺舍就彻底死去,反而是便宜了这个异类,他得了鬼仙的遗留,修为大进,又偷学了宗门的秘法,自觉修为大成,开始报仇,一夜之间,将他的三个仇家全部击杀,有一个仇家刚好外出,躲过一劫,他又杀入仇家的家中,将仇家满门杀绝,算是行了株连之事。且不说他的仇家罪不至死,就算该死,那些家人何辜?法相宗大为恼怒,下令缉拿此人,他也知道自己理亏,所以打出了反对宗门的旗号。兴许是谎话说多了自己也信了,于是就有了后来发下大愿心要消灭天下宗门的事情。” 李玄都只是道:“古皂阁宗的愿望是天下只有一个宗门,以古皂阁宗的实力尚且没有做到,更何况是一人。” “正是此理。”万寿真人道:“不过此人还是有些实力,也着实在江湖上掀起了好些风波,再加上他的言行,引来了其他宗门的联手围攻,眼看着他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他也明白没有人肯帮他了,于是他便把心思打到了不是人的身上。” 李玄都道:“妖。” 万寿真人道:“是,他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进入了青丘山洞天之中。再次现身之时,他已经是长生境界,自号青丘山主人,身边还跟着一名女子,两人联手突袭法相宗,杀死了法相宗的宗主。法相宗的幸存弟子逃至云锦山,请求大天师为他们做主。此等行径,让正道领袖大天师极为震怒,召集道门各宗之主共同商议绞杀两人,便是邪道各宗,也派人参与其中。” 万寿真人道:“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纵然是长生境又如何?便是一劫地仙的地师,同样不能以一敌众。一场大战下来,宗门这边折损的天人境高手达八人之多,三位长生地仙一起出手,终于将那人击杀,而跟随他的那名女子其实是一只妖物,便被镇压入锁妖塔中。” 李玄都道:“是一只狐妖。” 万寿真人道:“狐妖多情,不是稀奇事。而且狐妖修行,与其他妖物不同,总要涉足人间,越是红尘万丈的地方,越是有助于她们感悟人心,化形为人。正所谓不涉凡尘门外,不见衮衮大千,历代厉害狐妖甚至可以成为皇帝妃子,托庇于帝王的身畔枕边,不被人看出破绽,已经与人无异。” 李玄都道:“狐妖又被称作狐仙,据说其境界修为高低,与其尾巴数量有关,九尾狐堪比陆吾等上古神兽,只是人间已经没有九尾天狐,这只狐仙的又有几尾?” 万寿真人道:“当年她被关押在‘锁妖塔’的时候,已经是六尾,因为锁妖塔洞天逐渐残破的缘故,虽然她无法逃出锁妖塔,但却可以汲取外界的天地灵气,可以继续修炼,此中环境比起森严的镇魔井洞天要好出许多。如果贫道所料不错,她如今应该有七尾了。” 李玄都算了一下,万寿真人的推断与地师的记载倒是不谋而合,可以肯定就是这只狐仙了。 李玄都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此妖已经跻身长生境,为何不早早离去?还留在锁妖塔中做什么?” 万寿真人道:“也许是尘缘未了,也许是心有执念,贫道不好肯定,总之并非是妙真宗强留她于锁妖塔中,而是不让她重返人间而已,她若想走,随时可以飞升离世。”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要找的正是此妖。” 万寿真人道:“清平先生击败宋政,诛杀张静沉,一身修为独步天下,的确不必害怕什么。只是贫道还要多嘴一句,妖与人不同,狐妖天生精通幻术和媚术,‘狐媚’二字并非虚言,如今的牝女宗弟子比起这只狐妖可是差得远了。” 李玄都正色道:“多谢老真人提醒。” 万寿真人对身旁的季叔夜道:“叔夜,你陪两位贵客去锁妖塔,为师就不去了。” 季叔夜起身应道:“是。”然后又对李玄都和上官莞道:“两位请随我来。” 季叔夜走在前头,李玄都和上官莞跟在后头,离开了上清宫,往后山行去。虽说万寿真人口中说锁妖塔已经近乎废弃,维护洞天都倍感吃力,远不能与正一宗的镇魔井相比,但一路上还是守备森严,也唯有地师这等长生地仙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 走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座九层宝塔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之中,这就是与镇魔井并列齐名的锁妖塔了。 待到近了,李玄都发现此地异常空旷,周围没有其他建筑,只有这一座孤零零的宝塔。高约二十丈,不同于大报恩寺中的琉璃塔那般华丽,此塔甚是古朴,砖石结构,除了飞檐上悬挂着铜铃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便是浮雕壁画也没有半点。让人很难想象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锁妖塔,不过李玄都并不吃惊,其实镇魔井也是如此,只要不打开禁制,乍一看去,就是一座荒废多年的枯井而已。 季叔夜道:“塔本是佛门特有的建筑,只是佛门西来之后,与儒道两家相容一处,及至后来,三家已经是难分彼此,尤其是佛道两家,乃至有‘佛本是道’的说法,所以道门中人和儒门中人也开始修建高塔,在西京城中,便有大名鼎鼎的大雁塔,其中尽是文人足迹,却是与佛祖没有太大干系了。我们道门也由此修建了这座锁妖塔,也是与佛祖无关,故而不曾有各种修饰。” 李玄都道:“理应如此。” 上官莞上前几步,站在李玄都身旁,仰头望去,恍惚之间,只觉得这座高塔巍峨入山岳,黑压压,乌沉沉,让人喘不过气,就连心神都受到了压迫。 便在这时,有风自起,山呼作响,锁妖塔飞檐上的铜铃随风而动,响声大作。 李玄都道:“看来此地主人已经知道客人到了。” 季叔夜苦笑道:“委实是锁妖塔洞天太过残破,处处漏洞,而此中被囚狐妖修为太高,已经可以向外散发出部分气息,所以锁妖塔周围不留弟子守卫,以免被其所乘。” 李玄都看了魂不守舍的上官莞一眼,道:“无妨。” 季叔夜取出一颗宝珠,交到李玄都的手中,说道:“此乃进出锁妖塔门户的枢机秘钥之一,原本共有三颗,被盗走一颗。此物唯有长生境才能使用,这也是我们维护锁妖塔洞天艰难的原因所在,今日交给紫府倒是刚好合适。” 李玄都接过宝珠,道:“多谢。” 季叔夜道:“紫府万要小心行事。”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章 谋划 季叔夜离开之后,李玄都开始尝试着往手中的宝珠灌注气机,然后他立刻发现了此中的玄机。 这一颗小小的宝珠,其实是一个微小的洞天,就好似祖天师在两根“刑柱”上的书写的符箓,这样的洞天很小,小到难以容纳生人,只能以神念进入其中。 更为玄妙的是,这方小洞天其实并未完工,或者说它一直处于不断崩坏的状态之中,每当崩坏到一定的程度之后,这种崩坏的趋势便随即停止,使其一直处于一种“破碎”状态之中。想要发挥这颗宝珠的作用也很简单,就是补全这个处于不断崩坏状态中的微小洞天,使其在一定时间内保持完整,便可成为进入锁妖塔洞天的钥匙。因为只有长生境才有开辟洞天的能力,所以这颗宝珠只有长生境能够使用。由此可见,妙真宗祖师的想法是何其高妙。 李玄都补全了洞天之后,宝珠上氤氲出一团淡淡的光芒,将李玄都和上官莞包裹其中。 李玄都手托宝珠,宝珠自行悬于李玄都的掌心上方,忽明忽暗。李玄都对上官莞说道:“不要离我太远。” 若论年龄,上官莞还要年长于李玄都,江湖经验丰富,先前是因为她心神不定,神魂受到冲击,导致她进退失据,此时她已经逐渐恢复理智,自然明白李玄都的意思。 上官莞站在李玄都的身旁,两人几乎是肩挨着肩。然后上官莞屏息凝神,有些微微的紧张。当然不是因为她第一次与李玄都如此靠近,而是因为即将进入一方牢笼。 下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滚滚沙尘,无数砂砾被狂风席卷着呼啸而过,打在她的脸上,连绵不绝。笑 上官莞虽然已经有所预料猜测,但此时还是忍不住一惊,以磅礴气机在身前形成一堵三尺厚的气墙,挡下了汹涌风沙。 然后她举目四顾,有若实质的目光直接洞破风沙的阻隔,望向远方。如果她所料不错,此时她已经进入了锁妖塔洞天之中,应该还处于第一层。 忽然之间,风沙之中出现点点阴火,汇聚一处,然后凝聚成人形,正是李玄都,然后李玄都一挥袍袖,漫天风沙骤然而止,极为突兀。 李玄都道:“到了此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再无他人,我们可以谈些更深入的事情了。” 上官莞心中一紧,轻声道:“清平先生就直说。” 李玄都道:“那我就直说了。既然来到了此地,你无非是两种结果,一种结果是你安然活了下来,一种结果是你只能等死,再无其他路可走,那么我也可以把我的条件说明白了。除了太平宗之外,我还有一部分嫡系势力,分为六部四阶。” 上官莞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说道:“清平先生要我加入其中?” 李玄都道:“以你的境界修为,足以担任一部之主,只是因为你无尺寸之功,却是不好直接居于高位,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 上官莞现在可以确认之前的一个猜测了,李玄都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随着李玄都的步步登高,这个直属于李玄都的势力也愈发不容小觑。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所图甚大,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也好,野心也罢,一个人是不行的,非要培养自己的嫡系心腹不可。 “就在前不久,我还与清平先生为敌,清平先生对我有所防备也在情理之中,我理会得。”上官莞道,“只是还要请清平先生向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六部四阶?” 李玄都道:“组织以‘客栈’为代称。六部,顾名思义,类似于朝廷六部,各有职司,分别以‘东主’、‘掌柜’、‘跑堂’、‘厨子’、‘账房’、‘杂役’为代称,六部各有一名主事人,六名主事人麾下的人手统称为‘伙计’,分为四个等级,分别是‘天’、‘地’、‘玄’、‘黄’。” 上官莞点了点头,问道:“你又是什么身份?” 李玄都道:“我也在六位主事人之列,是‘掌柜’的主事人,你会归在我的名下,天字号伙计,不会觉得委屈?” 上官莞淡淡一笑,“我不在意这些虚名。” 李玄都道:“如此就好。” 上官莞道:“我跟随师父多年,明白一个道理,位高未必权重,位卑也未必无权。宫中的司礼监与各监主管设‘太监’一人,左右‘少监’各一人,各司设‘司正’一人,各局设‘大使’一人。以后编制扩张,各监分设‘掌印太监’。司礼监以‘掌印太监’为首,下设‘秉笔太监’数人,首席秉笔主管青鸾卫,各秉笔分管各监各司局。因为司礼监主管皇帝文书、印玺、宫内礼仪等业务,遂上升为‘十二监’之首,成为内廷权力最大之机构,其首领掌印太监虽仅具有外朝三品之级别,但有时权力可与内阁首辅匹敌,有‘权过元辅’之称。无内朝之名却有内朝之实。内外廷设置皆相对应,司礼监对应内阁与御史,掌印太监位尊可比首辅,首席秉笔则职同次辅,掌青鸾卫者权重视左都御史兼次辅。” 李玄都听到上官莞如此坦然直言,倒也没有反驳,因为上官莞说的是实情。因为李玄都在组建客栈之初的时候,他只是初入天人境,并不比李非烟、石无月、宁忆等人强出多少,所以他实行的是类似于清平会的盟友制度,六人平等,以李玄都为首。不过随着李玄都跻身长生境,这种平衡已经被打破。虽然在名义上,六人还是平起平坐,但在事实上,已经变成李玄都独尊的格局。换而言之,不管李玄都愿意与否,他都已经凌驾于整个客栈之上,其余五位主事人等同是李玄都的下属,那么李玄都名下直接听从李玄都号令的天字号伙计们也等同升了一级,变成与其他几位主事人平起平坐了,类似于京官大三级的意思。 上官莞不愧是地师亲手教导出的弟子,能一眼看破其中道理。 上官莞问道:“冒昧问上一句,先生麾下的天字号伙计都有哪些?” 李玄都道:“除了两个晚辈之外,大部分都是你的熟人,比如徐大。” 上官莞立刻明了,“原来是他们。” 虽说齐王门客和阴阳宗互不统属,也很少有所交集,但毕竟是共同效忠一主,必要的了解还是有的。 其实李玄都并未把话说完,在徐大给他来信之后,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了上官莞来剑秀山的请求,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破局点的所在。他之所以要不遗余力地帮助上官莞,是因为上官莞的身份极为重要,尤其是地师嫡传弟子这个身份,更让李玄都生出了许多想法。 李玄都不仅给上官莞安排了一个太平客栈的身份,还有清平会的身份。能进入清平会之人,除了客栈中人和个别例外之外,有一个很明确的标准,那就是可以代表一个宗门,本人最起码可以在宗门内有一定的影响力。比如说苏云媗,作为慈航宗的下任宗主,就是代表了慈航宗;陆夫人作为沈大先生的遗孀和李玄都的臂助,就是代表了太平宗。还有百媚娘代表天乐宗,张海石代表清微宗,兰玄霜代表皂阁宗,宫官过去代表牝女宗,现在代表无道宗,甚至是李玄都设想中的颜飞卿和张鸾山来代表正一宗等等。 上官莞进入清平会,则是要代表阴阳宗。 李玄都可以扶持兰玄霜重立皂阁宗,那么他也可以扶持上官莞重立阴阳宗,未必要达到过去的高度,关键是名分。李玄都虽然被称作地师传人,但李玄都明白,这个名分并不牢靠,李玄都本人不愿意承认,另外其他许多人也认可。可是上官莞不同,她是地师弟子的事情天下公认,尤其是赵纯孝死后,再无人比她更为名正言顺,过去上官莞跟随宋政和王天笑,让李玄都对阴阳宗的道统无从下手,现在上官莞主动投诚,李玄都岂有放过的道理?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非要救下上官莞不可。也就是上官莞因为被宋政影响的缘故,心神大乱,如果她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下,就会发现李玄都肯定舍不得她去死,那么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而不像现在这样,直接把自己卖掉了。 不过也不意味着上官莞就是个草包,她在仓促之间,能够做出只有李玄都能够救她的判断,并且直接来见李玄都,也是十分不俗。只能说鬼仙夺舍导致的精神恍惚极大影响了她的心神。 这些谋划,李玄都不会对上官莞主动提起,毕竟正如上官莞自己所言,两人前不久还是敌人,就算上官莞迫于形势归顺于李玄都,李玄都也要循序渐进,慢慢观察上官莞,是否还有二心。 只是李玄都有些低估了上官莞,上官莞低头思索片刻后,忽然问道:“我会是第二个兰夫人吗?” 李玄都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地师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洞天 在宝珠自行指引下,李玄都带着上官莞很快就找到了去往上一层洞天的门户。第二层洞天则是一处冰雪世界,天地雪白一片,寒风刺骨。然后是第三层洞天,是一方火焰世界,处处可见岩浆湖和冒着浓烟的火山。第四层洞天是一处水世界,除了一座岛屿之外,剩下的地域全部被水覆盖。第五层洞天是一座巨大丛林,树木参天,遮蔽天光,使得林间昏暗如夜间。 前五层洞天让李玄都想起了“玄都紫府”中的五行洞天,环境恶劣,无甚可说。到了第六层洞天,范围骤然缩小,第六层洞天是一座地宫,类似于帝王陵寝,虽然很大,但是比起前五层洞天要小很多。第七层洞天比第六层洞天还小,不过随着洞天的缩小,洞天的稳固程度也明显上升,前五层洞天就像四面漏风的房子,而第六层洞天和第七层洞天则只是有些许破损,稍加修补即可。此七层洞天正如地师和万寿真人所言,没有半个妖物。 接下来便是第八层洞天,相较于前面的七层洞天,第八层洞天可以说是完好无损,的的确确就是一座牢笼,让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若是没有“钥匙”,也进不去。地师之所以能够进入其中,应该与妙真宗被盗的那枚宝珠有关。 从第七层洞天去往第八层洞天的门户是一座石门,石门中漆黑一片,即便是李玄都,也无法“看”清另一边的具体景象。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这种多层的洞天,其实就是将许多个小洞天打通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大洞天,每个小洞天之间几乎可以算是两个小世界了。 便在这时,从石门的另一边传出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我还以为是徐无鬼来了,原来不是他。” 李玄都没有说话,上官莞开口道:“我们是地师的弟子。” 那女子声音沉默了片刻,“弟子?” 上官莞看了李玄都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继续说道:“对,弟子。” “是他让你们来的吗?”女子声音问道,声音中带了几分迫切,似乎很盼望着徐无鬼回到此地。 这次由李玄都开口道:“地师只留下了只言片语,我们是循着这只言片语来到此地的。” 女子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的时候变得低沉许多,“那么……他人呢?” 李玄都示意上官莞如实回答,上官莞说道:“家师已经飞升离世。” 石门另一边的声音彻底陷入沉寂之中,过了良久,传来一声轻叹,“原来如此,既然是故人弟子,那就请进来,如果你们能进来的话。” 李玄都举起手掌,自行悬于他掌心上方的宝珠大放光芒,使得石门上生出一道光幕,荡漾起层层涟漪。 李玄都手托宝珠,当先走入涟漪之中,身形随之消失不见,上官莞紧随其后。 穿过石门之后,就见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 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纵横交错,竟是一个小小的村子。 眼前景象让李玄都和上官莞都生出熟悉之感,然后两人立时想起,眼前村子的布局像极了剑秀山中的村子,都是桃花源一般,想来是地师也是受了此地的启发,离开之后才将剑秀山也改建成了现在的格局。 这便是第八层洞天了。 不过就在李玄都进入第八层洞天之后不久,整个洞天轰然震动,然后女子的声音响起,难掩其中惊讶,“你竟然是一位地仙?你到底是谁?”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的进入会引起洞天的变化,回答道:“我叫李玄都,当年地师来到此地的时候,我还是个孩童,想来尊驾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 女子闻听此言,“你才多大年纪,就能成为地仙?” 李玄都缓步前行,每走一步,洞天就要震动一次,显然对于此处洞天来说,有些难以承受两位长生境的存在,虽然不至于就此破碎崩坏,但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李玄都气势惊人。 李玄都没有过多辩解什么,只是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作为回答。 女子再次沉默了,过了片刻,缓缓说道:“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让人不可小觑。你身上的衣服,是徐无鬼的衣服?” 李玄都并不否认,“正是。” 女子道:“你们果然是徐无鬼的弟子,我与徐无鬼也的确定有盟约,既然徐无鬼已经离开人间,那么我与他的盟约自然作废。你们来做什么?是想要重续盟约吗?”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请问地师与尊驾定下了什么盟约?有些事情,我们还是面谈为好。” 话音落下,就见两团幽亮的微光凭空亮起,仿佛是两点寒星,又似是两只眼眸,直直望着李玄都和上官莞两人。 李玄都并不惊惧,举步向着两点微光的方向走去。 李玄都可以对两道有若实质的目光无动于衷,上官莞却是不行,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只能躲在李玄都的身后,彻底避开这道视线,才会觉得轻松下来。 李玄都来到一片竹林之中,其中飘荡着淡淡的雾气,透过雾气,隐约可见一道窈窕身影,正坐在一处亭台之中。 此时那两点寒光已经消失不见,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就请坐。” 李玄都似乎有些不耐周围的雾气环绕,轻轻挥动衣袖,大袖席卷,将浓雾分开。就见一名白衣女子坐在亭台之中,青丝如瀑,肤白胜雪,就这么坐着,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清于一身,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 只是李玄都已经从地师的笔记和万寿真人口中得知了狐妖的底细,早有防备,根本不为所动,脸上泛起淡淡青色,就像一块生满了青苔的顽石,任你万千风流,我也巍然不动。 不过上官 莞就没有李玄都这般定力了,她本就修为不如李玄都,根基不牢,再加上因为宋政强行夺舍的缘故,导致她的心境处处是破绽漏洞,心神不稳,所以上官莞虽然是女儿身,此时也被这个身影所迷住,目光再也拔不开了。她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其他,万籁俱寂,只剩下眼中的这么一个女子。 直到李玄都一掌拍在上官莞的肩头上,上官莞身子一沉,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回神之后的上官莞满心都是后怕,若非李玄都在身旁,她方才已经是任人宰割了。 女子一双如水双瞳盈盈生波,上下打量着李玄都,似是要将这个年轻男子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才肯罢休,只可惜男子的境界实在太高,让她如何也不能看透,无奈她也智能作罢,展颜一笑,道:“地仙不愧是与天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兼具鬼仙和人仙之长,又凭借鬼仙和人仙的短处,实在是厉害非常。” 李玄都道:“样样精通便是样样不通,地仙比人仙更为精通法术,又比鬼仙更为精通武学。可反过来说,地仙论武学体魄比不得人仙,论神魂法术也比不得鬼仙,这却是术业有专攻了。” 女子若有所思道:“我有些明白你们的来意了,那么请进来坐。” 李玄都和上官莞走进亭台之中,李玄都坦然入座,上官莞则总要忍不住偷看这名女子,虽然女子的容貌也算是上上之选,但她身上的气态十分特殊,让上官莞不仅口干舌燥,而且心中还不断生出各种旖旎画面,都是她和眼前女子的种种,不堪入目。这让上官莞在不知不觉,面上生出红晕,呼吸都稍显粗重了几分。上官莞觉得全身各处的每一根骨头似乎都变软了,浑无半点力气,禁不住面红耳赤,再无半分镇定。 李玄都见此情状,只得屈指一弹,点在上官莞的额头上,他与上官莞的气机本就出自同源,此时他用来帮助上官莞摆脱媚术的影响,却是与那日李玄都帮秦素祛除体内剑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女子有些惋惜,这竹林中的浓雾,其实是她提前做好的布置,可以用来施展幻术,最高明的幻术不是直接将人拉入各种幻象之中,而是如同夜雨润物细无声那般,让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难以分辨真假。只是没想到李玄都如此警惕,未等她提前发难,已经提前将浓雾破去,而李玄都展现出的境界修为,让她有些不安,似乎已经不逊于当年的徐无鬼。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们此来是有求于尊驾,还请尊驾出手相助。” 女子闻言后又是打量了李玄都几眼,笑道:“以你的境界修为,还需要我帮忙?我能解决的事情,你肯定能解决,而你不能解决的事情,我也肯定不行。” 李玄都摇头道:“并非如此,大多数时候也有例外,“都说术业有专攻,并非一朝一日能够达成,在有些时候,非鬼仙或者人仙不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赌约 女子低声浅笑,“好一个术业有专攻,公子所求为何,不妨说来一听。” 女子的声音有如珠落玉盘,字字敲打在心头,乱人心神,只是李玄都已经进入到“长生石”的玄妙状态之中,整个人如同一块顽石,无论体魄还是心神,都由“长生石”主导,可谓是“油盐不进”,异于常人。当初他便是依靠此等状态硬抗下了地师的雷霆一击。除此之外,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也最是克制这等媚术手段。 李玄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还未请教尊驾如何称呼?” 女子说道:“你……可以叫我苏蓊。” 李玄都问道:“你们狐妖都是姓苏吗?这是一脉传承?可真是了无新意。” 苏蓊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李玄都道:“好罢,苏夫人。” 苏蓊淡淡一笑,“苏夫人……看来你听说过我的事情。” 李玄都道:“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过一个大概,说你跟随青丘山主人杀死了一位宗主。” 苏蓊坦然道:“不错。” 李玄都道:“那么你与地师很有共同言语,杀死一位宗主,放在什么时候都是大事,死在地师手上的宗主就有两位。” 苏蓊反问道:“那么你呢?”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说道:“看要怎么说了,如果一个人死后被废黜宗主身份,那么他还算是一宗之主吗?” 苏蓊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呐。” 李玄都道:“杀人也好,诛心也罢,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苏蓊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好一个惟人自召,公子这是在威胁我?” 李玄都摇头道:“我为何要威胁夫人?我只是陈述一个简单道理,如果夫人从中听出了什么威胁之意,那么夫人要扪心自问一番了,夫人是否太过警惕?” 苏蓊抿嘴一笑,又是让上官莞有了片刻的恍惚。 李玄都一挥袖,袖风扑面,让上官莞清醒过来。这也是苏蓊并未刻意针对上官莞的缘故,如果苏蓊专门针对上官莞,李玄都就没这么容易唤醒上官莞了。 见此情景,苏蓊轻叹一声,“你不是徐无鬼的弟子。你甚至不肯称呼他一声师父,只是称之为‘地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徒?” 李玄都没有否认,说道:“我与地师的关系十分复杂,我们两人是敌人,不过地师最后还是将他的衣钵传承于我,我也的确受了地师的教导,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 苏蓊问道:“我知道天师,顾名思义,地师应该是与天师相提并论的人物。你说你得了地师的传承,那么你就是新的地师?” 李玄都道:“姑且算是。” 回过神来的上官莞听到这话,忍不住心中腹诽,“哪里是地师,便是天师又如何?被他杀了一个,又被他立了一个,这已然是行废立之事了,古往今来,做出如此行径的岂是善类?” 苏蓊道:“你是新地师,那么你想延续我和老地师定下 的盟约吗?” 李玄都道:“我要知道内容才能决定是否延续。” 苏蓊点了点头,道:“盟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他会想法放我离开此地,然后我会助他一臂之力。换成现在,你只要放我出去,我也可以帮你,无论你想做什么。” 这个回答并未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顺势问道:“我倒是很好奇,夫人明明可以选择飞升离世,为何非要滞留人间,是还有什么执念未了吗?” 苏蓊似笑非笑道:“既然你听说过我的故事,那么你会猜不出原因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一个与世为敌的男人,一个不离不弃的女子,在男人死去后,女子决意报仇。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报仇,报仇,还是报仇。” 苏蓊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我认识他之前,看过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可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这些故事中的角色。” 李玄都道:“那么我便不得不问一句,你打算如何复仇,离开锁妖塔后大开杀戒吗?” 苏蓊摇头道:“我不会。” 李玄都道:“谎言站不住脚,可每个人都能面不改色地说谎。” 苏蓊淡然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都道:“你非人族,寿命远胜于人,你滞留人间多年就是为了报仇,可当年经历了此事之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你要找谁报仇?找那些人的后代传人吗?可一座宗门传承有序,后人未必弱于前人,仅凭你一个人,纵然能掀起一时风浪,最后也难逃身死下场。到那时候,说不定就是我亲自杀你,又是何苦来哉?” 苏蓊定定地盯着李玄都,“你只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玄都反问道:“同意如何,不同意又如何?” 苏蓊道:“如果同意,你就先放我离开锁妖塔, 然后我自会帮你的忙。如果不同意,就请离开。” 李玄都道:“当年妙真宗的前辈选择将你镇压在这锁妖塔中,而不是将你诛杀,应该是看你并无滥杀无辜之举,还是有药可救。可你执念难消,又着实让人你不敢轻信。如果我将你放了出去,你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我纵然能将你斩杀,也是铸成大错,无颜去见天下之人。” 苏蓊怒极反笑:“小辈,你真当自己是天下无敌了吗?” 李玄都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可以开出自己的条件了,“这样罢,我们赌斗一场,如果你赢了,我便放你离去,如果你输了,就要帮我一个忙。如何?” 苏蓊闻听此言,反倒是平静下来,“原来这才是你的算计,如此看来,你是自觉稳操胜券了?” 李玄都道:“你我同是长生境界,谁胜谁负都在情理之中,只有真正比过才能分出高下。” 苏蓊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上官莞却暗道李玄都的用心险恶,虽说同样是长生境界,但地仙和鬼仙还是有不小的区别,大真人府一战,李玄都以一己之力强行打破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堪称是惊天动地,放眼 天下,谁也不敢说能够稳胜李玄都,便是修为最高的李道虚,也只能说赢面很大,也不能说李玄都没有半点胜算。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主动提出赌斗,其实就是自觉稳操胜券,只是他嘴上不曾承认,却是欺负苏蓊在此地消息不通了。 上官莞如此想的,不过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毕竟这是事关她性命生死的大事,她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李玄都这边。 过了片刻,苏蓊问道:“公子的这个提议甚好,只是公子如何保证我们两人都能信守承诺?” 李玄都道:“倒也简单,我有一桩心魔誓言,出自地师绝学‘太阴十三剑’,以夫人的境界修为,想要学会,应是不难。心魔强弱,与宿主关系极大,宿主境界越高,心魔也就越强,若是违背誓言,立时就会心魔发作,轻则走火入魔,大损修为,重则跌落境界,修为不保。” 苏蓊皱起眉头,似乎在权衡利弊。 李玄都也不催促,转而对上官莞说道:“你与赵纯孝的关系好吗?” 上官莞一怔,没想到李玄都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赵纯孝,沉吟道:“赵纯孝在十大明官中排行第十,我排第九,他要称呼我一声师姐,至于关系,只能算是表面和气,这些年来也少不了明争暗斗,只是他行事过分,坏了规矩,这才被师父放弃,最后死在钟梧的手中。” 李玄都道:“玉虚斗剑的时候,我在天下棋局中见过你和赵纯孝,你们还是夫妻。” 上官莞只觉得尴尬,用苏蓊的话说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李玄都道:“我虽然没有师姐,但是有个师妹。” 上官莞道:“我知道,五先生陆雁冰。”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与冰雁的关系时好时坏,不过在小的时候,还算可以,经常在八景别院外的竹林中一起玩耍。有一回,我们打了个赌,我说我把一把最普通的长剑藏在了竹林里,只要冰雁能够找到,我就答应她的一个要求。如果她找不到,她就得答应我的一个请求。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长剑,她注定找不到的。” 上官莞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轻笑道:“她根本就没找,直接去了趟剑炉,带了一把剑回来,然后告诉我找到了。” 上官莞哑然失笑道:“你们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便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玄都说了这个故事的缘故,苏蓊也终于下了决断,“好,我们就赌斗一场。” “好,这是心魔誓言。”李玄都向苏蓊发送了一道神念,其中包含了心魔誓言相关的法门。 苏蓊接收神念之后,双眼中涌出淡淡的蓝色光芒,如同两点寒星,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她说道:“可以了,我们立誓。” 李玄都伸出食指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似虚似幻的物事,如一点灵光。苏蓊也是如此动作。两人各自一弹指,两个光点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融汇一处,然后缓缓消散无形,这便是定下了心魔之誓,若是谁敢违背誓言,定当遭受心魔反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斗法 苏蓊问道:“不知道公子要如何比试?” 李玄都道:“如果我赢了,还要苏夫人相助,如果苏夫人赢了,还要我将苏夫人从此地放出,所以不能是生死相搏,还是点到为止。” 苏蓊点头赞同道:“如此甚好。” 话音落下,苏蓊的身影变得虚幻起来,隐约可见在她背后出现了七条略显虚幻的巨大尾巴,如孔雀开屏,依次罗列。 七尾狐。 在诸多妖物之中,提到狐妖时,总会带有几分暧昧,就好似女鬼,经过文人的渲染演绎之后,个个都是痴情女子的形象,让人忘记狐妖的可怖。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狐妖时最接近人的几种妖物之一,天生便懂得人心,故而精通媚术和幻术,也是最适合化形为人的妖物。 一般而言,狐妖有三种形态,纯粹的妖形,纯粹的人形,以及半人半妖的状态。先前苏蓊就是纯粹的人形,此时苏蓊展现出来的则是半人半妖的状态。 苏蓊发现自己的媚术对李玄都无用之后,剩下的手段就是狐妖天生精通的幻术和鬼仙所精通的各种法术。若论运用法术,狐妖的尾巴是一件天然的法器,类似于许多妖物的利爪和麟甲,大有妙用。而且狐妖的境界修为也反映在尾巴的数量上,九尾天狐可以媲美二劫地仙,八尾仙狐可以媲美一劫地仙,七尾妖狐自然是对应货真价实的长生境界了。 李玄都一挥袖,使得上官莞向后飘退出去。然后“阴阳仙衣”的十三道剑影开始疯狂游走。 李玄都手中无剑,但是浩大剑气却让整座洞天轰然震颤。 下一刻,李玄都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在李玄都的周围出现十三道黑影,结成剑阵。 李玄都立于剑阵正中位置,大袖飘摇不定,他缓缓抬起一手。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十三道剑影不断交错,织就一张大网。这一刻万籁寂静,只有剑阵之内的所有气剑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太阴十三剑”,而被李玄都融汇了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而“南斗二十八剑诀”又是融汇各家所长,可以说是聚集天下剑道精华。 苏蓊的脸色极为凝重。 随着李玄都抬起的手掌落下,剑阵迅速扩大,将苏蓊吞入其中。然后便是剑如雨落,在苏蓊的上下四周布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大网。 这便是李玄都的一剑,自成剑阵。 苏蓊面对从天而落的连绵剑气,一动不动,身后的七条巨尾缓缓合拢,仿佛一个还未绽放的花苞,将她包裹其中。 剑雨从天而落,连绵不绝,仿佛是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丝毫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 剑气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或长达十数丈,或短则不足尺余,或粗壮如大树,或细微如银针,其中既有至阴至柔的“太阴剑气”,也有如附骨之疽的“玄阴剑气”,更有杀伐第一的“逆天劫”剑气。 一圈浩大如江海之潮的磅礴气机以苏蓊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就像一圈大大的水纹涟漪。涟漪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一般,无论是“太阴剑气”,还是“玄阴剑气”,亦或是“逆天劫”剑气,尽皆消散。 只剩下十三道剑影仍旧游走不定,仍旧是有数不清的剑气流转,剑光连接成片,竟是形成一幅“波光粼粼”的异象。 被七条虚幻透明的尾巴包裹的苏蓊依稀可见,不断挥袖,每次挥袖便有一道赤红色的气机,汹涌如呼啸大风,排山倒海。 苏蓊挥袖十三次,剑阵内的剑气被扫荡一空,就连支撑剑阵的十三道剑影也是震动不休,有了摇摇欲坠的溃散迹象。 李玄都面容平静,主动散去剑阵,然后向前踏出一步,抬起双手在胸前做了个虚握的动作,仿佛分别握着一把长剑的剑柄和剑鞘,然后双手缓缓向外一拉,一柄完全由“逆天劫”凝聚而成的三尺气剑出现在他的掌中。继而剑气节节攀升,仿佛没有止境一般。 少顷之后,无限攀升的剑气剑意遍布了以两人为中心的方圆百丈范围,只是这一刻,剑气又何止百丈? 无量之剑气汇聚成一线,一线剑前奔如大江东去。 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当年的李玄都被称作“紫府剑仙”,对于剑道一途的领悟又岂是虚妄? 此时已经不见李玄都的身影,只见得剑气浩浩汤汤,磅礴沛然。 面对这一剑,苏蓊终于是脸色微变,不敢硬接。可此时再退,已经是为时已晚。 这道剑气落在苏蓊的尾巴上,一条尾巴直接布满了细密裂纹,就好似碎裂的瓷器。然后这道剑气透过尾巴,又穿过了苏蓊的胸口。 苏蓊捂着胸口,指缝间有鲜血流淌,整个人向后踉跄倒退。 李玄都的声音响彻整个洞天,“夫人,可还有手段?” 苏蓊银牙紧咬,万没想到李玄都竟是这般厉害,除了那条遍布裂痕的尾巴之外,身后的其他六条尾巴一起舞动。每一条尾巴舞动之间,便生出一门法术。 只见有阴火自虚无中生出,疯狂跳跃燃烧,朝着李玄都席卷而去。 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由阴化阳,黑衣化作白衣,一朵青莲将他护在其中,任凭阴火如何肆虐,不得寸进分毫。与此同时,他也激发出一道剑气,斩向苏蓊。 不见苏蓊如何动作,只是第二条尾巴轻摇。 有寒冰自虚无中生出,层层叠叠堆砌,转眼之间,在苏蓊面前已经出现了一道冰墙,而这道冰墙还在不断增长扩大,任凭这道剑气锋锐无匹,不断切割冰层,在下一刻总有新生玄冰补上原有位置。 然后苏蓊的第三条尾巴晃动。 刹那之间,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似是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竟然是号称天下万法之尊的雷法。 这道天雷直接落在李玄都头顶的青莲之上,青莲轰然破碎。不过这也给了李玄都足够的时间,李玄都直接以“星转斗移”挪移开来。 苏蓊对此早有预料,第四条尾巴晃动。 道门仙法“画地为牢。” 只见一线凭空出现,然后不断延伸,成弧形,最终首尾相交,构成一个巨大的圆,刚好将李玄都困在其中,然后开始向内收缩,不断压缩李玄都辗转腾挪的空间。 李玄都干脆是立定身形,重塑青莲,同时又将“阴阳仙衣”上的红莲、白莲一并用出,三朵莲花出现在李玄都的头顶上方,好似是三花聚顶,妙不可言。 紧接着三朵莲花化作一方庆云,其中幻化出四灵幻象,朱雀清鸣,白虎咆哮,玄武潜水,青龙行云,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典籍记载传说中,天仙便是头顶庆云涌动,三花迸现,五气盈空。虽然李玄都距离传说中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还有相当差距,但此时却是有了几分真正的天仙气象。 在三朵莲花所化的庆云加持下,李玄都修为大进,五指张开,月辉弥漫,一轮明月从他手心冉冉升起,这轮明月形状的剑气于不断收缩的一线相互抵消。 李玄都头顶庆云,朝着苏蓊飞掠而来。 苏蓊的第五条尾巴再次晃动。 骤然之间有狂风生出,这风并非寻常之风,而是天风。方士未曾证得鬼仙时以阴魂出游,除了武夫血气之外,有三大天敌,分别是天雷、天光、天风,天风有吹散神魂之妙用,也可以渗入体魄,伤人无形,此时天风被疯狂压缩,凝聚成刃,竟是不比剑气逊色分毫。 一时间无数风刃朝着李玄都激射而至。 李玄都挥舞手中气剑,剑走轻灵,运以“剑心太玄意”,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 “剑心太玄意”重剑意而轻剑招,根本就在于“剑心太玄意”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身具此功,再知道其他剑术的招式,倚仗其威力无比,这也是“太阴十三剑”中一个“剑”字的由来。 风刃落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反而是风刃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直接溃散。 李玄都运剑不停,就见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好似一座剑锋、剑光所组成的剑阵,而且还能移动,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攻守,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一时间金石之声大作,连绵不绝,这万千风刃竟是被李玄都悉数挡下。 苏蓊一咬牙,晃动第六条尾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激战 就在李玄都与苏蓊出手的瞬间,两人之间的空间就已经变得扭曲,似近实远,似直实曲,这也是方士与武夫交手的关键所在,方士必须拉开距离,如果被武夫近身,不擅长近战的方士很有可能瞬间被武夫重创。同理,如果武夫不能近身,只会被方士的各种法术慢慢折磨致死。&lt;/p&gt; 不过地仙又与人仙不同,地仙兼具人仙和鬼仙之长,可近战也同样精通法术,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李玄都并不近身,而是直接展开“太阴剑阵”将苏蓊拉入剑阵之中,通过剑气隔空击伤苏蓊。直到剑阵被破之后,李玄都才开始选择近身作战。&lt;/p&gt; 李玄都破开漫天风刃之后,手中剑气所化长剑散去,已经距离苏蓊不足十丈距离。&lt;/p&gt; 苏蓊的第六根尾巴轻轻摇晃。&lt;/p&gt; 道门仙法“撒豆成兵”。&lt;/p&gt; “撒豆成兵”只是一个笼统说法,不是非要撒豆不可,只见狐尾上洒落无数狐毛,然后这些白色的狐毛化作一个个金色力士,身披鱼鳞甲,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或是手持大戟,或是手持双锤,或是手持长枪,说是持剑持盾,列成阵势,朝着李玄都攻来。&lt;/p&gt; 李玄都不知道苏蓊是从何处学得这些法术,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先前的“画地为牢”,还是现在的“撒豆成兵”,都十分棘手,不得不小心应付。&lt;/p&gt; 一名金甲武士一枪刺向李玄都的头颅,气势如虹。&lt;/p&gt; 李玄都只是微微侧头,躲开这一枪,然后直接伸手握住枪头,当李玄都的手掌触及金光流溢的长枪的瞬间,不仅是李玄都的手掌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甚至整条手臂都被如同水银一般的金光包裹。&lt;/p&gt; 下一刻,李玄都的手臂上出现一层淡淡的青色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驱散金光,这是“长生石”的气机。严格来说,李玄都其实是身怀两大仙物,“阴阳仙衣”是其一,被巫阳以长生药补全的“长生石”,同样可以算作一件仙物。这也是李玄都自忖稳操胜券的原因所在,就算“长生石”同时也是他的境界修为的一部分,不能算是一件独立的仙物,哪怕他还不到四十九天之数,无法动用“太易法诀”,仍旧在同境之争中占尽了便宜。&lt;/p&gt; 李玄都一掌前推,拍在这名金甲武士的护心镜上。气机震荡之下,金色的甲叶剧烈颤抖,整个人向后飞去。&lt;/p&gt; 李玄都再横臂一扫,将一名手持举盾的金甲武士打飞出去,接着又探手捉住这名金甲武士的手腕,将他手中的金剑夺下,握在手中。&lt;/p&gt; 李玄都手持金剑杀入众多金甲武士的阵中,一名金甲武士手持长刀朝着李玄都当头劈下,李玄都当即退了一步。那金甲武士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李玄都手中长剑削出,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此时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疾刺而至。李玄都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刺了个通透。紧接着李玄都又一剑刺入一名金甲武士背心,又一剑从另一名金甲武士胁下通入。第三名金甲武士举起双锤,正要往李玄都头顶砸下,李玄都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两条手臂齐肩卸落。&lt;/p&gt; 李玄都并不恋战,纵身而起,又是两剑,一中胸口,一断咽喉,两名金甲武士立时倒地不起。&lt;/p&gt; 此时又有三名金甲武士应声扑至,都是手持长枪,三枪齐出,分指李玄都的咽喉、胸口和小腹,势道凌厉,瞬间逼近李玄都的上、中、下三处要害。&lt;/p&gt; 李玄都运起“剑心太玄意”,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枪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三名金甲武士逼得退开了两步。然后李玄都斜身窜出,反手两剑,刺倒了两名正要夹攻的金甲武士。那三名手持长枪的金甲武士追了上来。李玄都却不理会他们,身形丝毫不停,不断飞掠,长剑到处,必有一名金甲武士倒地,甚或中剑身亡。许多金甲武士,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lt;/p&gt;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已有三十余名金甲武士倒在李玄都剑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lt;/p&gt; 苏蓊眼见李玄都的剑术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不禁骇然。不过她也没指望着这一手法术便能胜过李玄都,只是拖延时间罢了。&lt;/p&gt; 在李玄都破去众多金甲武士的时候,苏蓊也准备了一个法术。狐妖受限于天生体质,不可能像陆吾神那般凭借体魄横冲直撞,就是九尾天狐也不行。不过狐妖的优势是通人性,可以修炼人各种神通,却是陆吾神不能相比了。狐妖的境界修为与身后的尾巴息息相关,而每一条尾巴都可以记录一门神通法术,在对敌的时候可以直接用出。此时苏蓊已经将自己的七门神通悉数用完,接下来的法术就需要一定的时间准备,而不能直接用出。&lt;/p&gt; 几乎就在李玄都摆脱了金甲武士纠缠的同时,苏蓊的法术也准备完毕,整个洞天瞬时变得一片赤红,伴着撕裂天地的虎啸风声,无数燃烧着炽烈火焰的流星从天而降。仿佛上古火神降下神罚,肆虐大地。&lt;/p&gt; 此乃道门仙法“三丙三丁引火诀”。&lt;/p&gt; 在道门法术之中,的确有一类威势堪称毁天灭地的法术,大真人府一战的时候,宋政引发天灾,改变了云锦山的地貌,便可以视为这一类的手段。不过这类法术的限制极多,一则是仅凭一人之力,很难用出,需要一定天时地利人和。二则是后果难料,鬼仙在一瞬间抽空大范围内的天地元气用出此类法术,形成天地元气的真空,周围的天地元气便会向这个真空区域倒涌过来,形成一个天地元气的旋涡,鬼仙处于其中,很有可能被卷入天地元气的旋涡之中,要么重伤,要么直接被生生撕扯成碎片。&lt;/p&gt; 在这种情况下,不到生死关头,很少有鬼仙会冒险用出此类法术,更不会用于两国交战。先前宋政敢于尝试,一则是有李玄都出手在前,已经有了天时地利人和,二则是云锦山被正一宗经营多年,天地元气十分稳固,哪怕“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被破,也只是引发了地气暴乱,不会形成天地元气倒灌的局面。&lt;/p&gt; 至于地仙,拥有先天五太的神通,却不足以用出此类法术,此乃鬼仙的专属手段。&lt;/p&gt; 如今苏蓊在锁妖塔中,更是没有顾忌,因为锁妖塔洞天本就是一个独立世界,虽然汲取的天地元气有限,导致法术威力大减,但也不会有天地元气倒灌的忧虑,更不怕伤及其他。只因锁妖塔的第八重洞天和第九重洞天乃是二劫地仙开辟,世界内部很是脆弱,可整个世界的框架却是极为稳固。打个比方,此处洞天就是一座房屋,两个长生境之人处于其中,就有些拥挤不堪,如果苏蓊和李玄都动手,可以把房屋内的瓶瓶罐罐打个稀巴烂,却不能将房子拆了。&lt;/p&gt; 一时天空仿佛已被点燃,变成了一方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海,倒悬于头顶之上,大地仿佛要被焚烧殆尽,火焰与熔岩肆虐不休。原本的村庄、亭台楼阁在一瞬间就被焚烧殆尽,什么也不剩下。&lt;/p&gt; 瞧这架势,哪里是什么点到为止,已然是摆出了拼命的架势。&lt;/p&gt; 观战的上官莞幸而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是距离长生境最近的境界,勉强自保还是不难。不过也得一退再退,同时运转五大玄功,将周身气机催运到极致,不断抵御落向自己的火焰流星。&lt;/p&gt; 火焰越发猛烈,不仅是村庄、亭台、竹林,就是大地、天空也仿佛纸张一般被火焰烧穿,显现出这方洞天的本来面目。&lt;/p&gt; 洞天毕竟不是真正的世界,看似真实,与大千世界并无差别,实则所谓的“真实”只是一层华丽的墙纸。乍一看去,也是金碧辉煌,可当起火燃烧的时候,真正的黄金不会被烧毁,至多是变形、化作金水,而墙纸被烧成飞灰之后,则要露出原形。大千世界便是真正的黄金,而小千世界只是一层金纸罢了。&lt;/p&gt; 此处洞天显露真容之后,只剩下无边的虚空,难分上下左右,也无东西南北,阴阳混淆,五行不定。没了可燃烧的“薪柴”之后,火焰渐渐熄灭,仍旧是不见李玄都的身影。&lt;/p&gt; 苏蓊神念四周,只发现了已经退至洞天边缘的上官莞,李玄都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苏蓊的神色顿时变得十分凝重,且不说以李玄都的修为,未必会被置于死地,就算真正将其置于死地了,那仙物“阴阳仙衣”也不会在大火之中化作飞灰。此时不见李玄都踪迹,不见“阴阳仙衣”的踪迹,便说明情况十分不妙。&lt;/p&gt; 就在此时,虚空中出现无数星辰,使得虚空化作一片深邃广漠的星空,浩瀚星河之上,又升起一轮弧高清冷的明月,挥洒出皎洁清辉,至阴刺骨。&lt;/p&gt; 跻身长生地仙之后,便有了开辟洞天之能,许多阵法也有了根本的变化,当初在万象学宫之中,秦清对上宋政,两人便是各自演化一方洞天。此时李玄都也是如此,用出“南斗二十八剑阵”之后,自成一方世界,好似给毛坯房又贴上了一层墙纸。&lt;/p&gt; &lt;/p&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胜负 苏蓊的法术不可谓不厉害,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洞天,让已经近身的李玄都根本无法躲闪撤退,只能选择硬挡。面对滔天火势,李玄都可谓是用尽生平所学,从“极天烟罗”到“青墨三千甲”,再加上身上的“阴阳仙衣”和体内的“长生石”,李玄都才算是勉强挡下了苏蓊的“三丙三丁引火诀”。虽然此法威力极大,但因为覆盖范围太广的缘故,无形中分散了威力,也让李玄都有了可乘之机。&lt;/p&gt;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便反守为攻,顺势布下“南斗二十八剑阵”,待到烈火消散,顺势将苏蓊拉入剑阵之中。&lt;/p&gt; 苏蓊只觉得李玄都手段层出不穷,好似没个尽头一般。两人交手至今,她已经用了八门法术,李玄都却有过之无不及,一身所学当真是罕见,实难以想象这只是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lt;/p&gt; 面对这个演化种种星辰变化的剑阵,苏蓊不敢有丝毫大意,身形变得模糊,似乎有许多影子分合不定,待到这些影子再度重合并且凝实的时候,已经不见那个绝色女子的身影,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白狐,虽然不似陆吾神那般庞大,但远胜猛虎、狮子之流,四肢着地,也比李玄都高出一丈左右。&lt;/p&gt;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妖狐真身,平心而论,这只白狐很美,哪怕没有人形,仍旧可以魅惑人心,让人下意识地忘记它的恐怖。&lt;/p&gt; 这边是狐妖一族的优势所在了,寻常鬼仙,体魄必然孱弱,如宋政之流,稍有不慎便会损失体魄,可狐妖不一样,妖物本就体魄强横,哪怕是鬼仙,其本体也足以媲美寻常地仙,而且体魄庞大的好处便是很难被伤到要害,气血更为旺盛,故而生命力极为庞大。正如陆吾神那般,哪怕是被李道虚一剑刺穿了脖子,仍旧不死,还能强行逃离五行洞天。&lt;/p&gt; 苏蓊显出真身之后,身后的七条尾巴同时一扫。&lt;/p&gt; 七道幽蓝色的火焰向七方激射,此乃狐火,也是狐妖的本名神通之一,厉害非常。可惜苏蓊只是七尾妖狐,不是八尾仙狐,无法同时攻击八方。&lt;/p&gt; 星辰月光和狐火两道浪潮不断撞击。在月光之中又生出重重黑影,却是李玄都在“南斗二十八剑阵”之下又藏匿了一座“太阴剑阵”。&lt;/p&gt; 狐火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火势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lt;/p&gt; 便在此时,苏蓊一声长啸,无数狐火汇作一处,化作一只火焰狐狸,冲破“太阴剑阵”,同时李玄都也现出身形,不知何时,他身上的“阴阳仙衣”已经由阳转阴,如此才第二次用出了“太阴剑阵”。&lt;/p&gt; 狐火与天风地火一般,都是极为凶险之物,若是沾染半分,轻则重伤体魄,重则污秽神魂,神仙难救。&lt;/p&gt; 李玄都自是清楚,在狐火临身之际,他身上的“阴阳仙衣”再次阴阳转换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lt;/p&gt; 李玄都一甩大袖,“阴阳仙衣”的三朵莲花飞出,挡住狐火。然后就见他伸出右手,五指虚握,好似握住了一柄看不见的无形之剑。&lt;/p&gt; 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是“心魔由我生”,关键不在于心魔,而在于一个“我”字。李玄都自修成“太阴十三剑”的那一日起,便是“我”降服心魔,故而他以心魔为剑意,化作一剑。&lt;/p&gt; 李玄都一剑指向苏蓊,剑气长虹横于天地之间,这一剑仿佛是白虹贯日,来势迅猛,更胜于惊雷,光芒夺目,如深夜迅电。&lt;/p&gt; 面对这一剑,苏蓊挥动前爪,强行挡下。不过它的爪子上也被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几乎可见白骨。&lt;/p&gt; 李玄都再次驾驭星辰星阵落下。刹那之间,沧海桑田,日夜颠倒,两人身处于星空之中,一颗颗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飘渺如远在天边,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八颗星辰最为瞩目,分别是对应北斗之数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玉衡、摇光七星,以及不在七星之列的北极星位。整个星阵对应南斗星辰,七星和北极星却是对应北斗星辰。&lt;/p&gt; 苏蓊怒吼一声,以它为圆心,滚滚狐火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出,狐火所过之处,星空顿时如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一些星辰更是摇摇欲坠,显现出溃散消失的迹象。不过北斗所在之处仍是不见分毫变化,如同激流中的砥柱礁石,任凭你风吹雨打。&lt;/p&gt; 然后一颗颗星辰开始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律可循,实则暗藏玄机,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趁此时机,李玄都已然藏身于星辰之后,不见了踪影。&lt;/p&gt; 苏蓊的狐火磅礴浩大,却没有将剑阵完全破去,仅仅是差了一线,而这一线便是天壤之别。此时整个剑阵已经运转开来,众多狐火纷纷消失无形,不知被剑阵挪移去了何处。&lt;/p&gt; 与此同时,北斗七星也依次朝着苏蓊撞来。&lt;/p&gt; 苏蓊心知肚明,这些星辰不过是表象罢了,实则是李玄都的剑气所化,若是一个不慎,中了李玄都的算计,两人修为相仿,只怕要葬身此处剑阵,所以它不敢有丝毫大意,直接从口中喷吐狐火,重重叠叠,如同海上巨浪,一浪推着一浪,一浪叠着一浪,声势浩大,不可小觑。&lt;/p&gt; 这股焰浪直接冲散北斗。&lt;/p&gt; 苏蓊正待再激发狐火,却见北极星陡然间光芒大盛,开始急速缩小,而在苏蓊的视线之中,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掌又在不断变大。&lt;/p&gt; 刹那之间,已经是天翻地覆,苏蓊发现那颗北极星仿佛变成了一颗棋子,被那只巨大手掌捻在指间。&lt;/p&gt; 然后就见这只手掌将北极星重新落在原本的北极星位上,一时间以北极星位为中心,被冲散的七星再次复原。&lt;/p&gt; 苏蓊大喝一声,七条狐尾一起疯狂舞动,狐火漫卷,整座剑阵轰然震动,群星摇晃,明暗不定。趁此时机,苏蓊一跃而起,以七条狐尾将七颗星辰悉数扫开,然后近到北极星前,一爪拍在北极星上。&lt;/p&gt; 就在苏蓊欺近的瞬间,李玄都的身形便从其后闪身出来,朝它一掌打出。&lt;/p&gt; 苏蓊躲闪不及,被这一掌正中面门,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lt;/p&gt; 李玄都一掌之后立时消失不见,又出现在苏蓊的身侧,还是一掌打出,落在苏蓊的肋下,同样留下一个掌印,然后李玄都再次消失不见。&lt;/p&gt; “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招“星转斗移”,便是挪移身形之法,只是因为要提前感知标识落脚点,所以不能连续使用。此时李玄都布下星阵,阵中星辰实则就是一个个落脚之地,不仅让李玄都省却了感知标识落脚点的步骤,而且大大减少气机损耗。就好比是在水面下埋下木桩,或是在屋中拉起细线,使得轻身功法不高的人有了暂时停顿借力的地方,也能发挥出绝顶轻身功法的效果,李玄都此时便是借助这些所谓的星辰,连续不断地使用“斗转星移”之法。&lt;/p&gt; 转眼之间,李玄都连续六次用出“星转斗移”,同时也是连出六掌,在苏蓊的庞大身形上留下了六个掌印。每个掌印之中各自蕴含了一道气机,分别对应风、雨、明、晦、阴、阳六气。&lt;/p&gt; 接着李玄都显化六劫之力,六气涌动,不仅如此,六气之中又生出六咒。&lt;/p&gt; 此时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比起当年的地师也相差不多,其中又蕴含了六咒,使得六劫之力更为玄妙莫测。&lt;/p&gt; 苏蓊心头生出强烈的心悸,然后完全僵住,动弹不得。然后体内鲜血奔腾不止,甚至可以听到阵阵江河大潮之声,似乎随时都会涌出体外。接下来是“鬼咒”和“雷咒”,“鬼咒”也就罢了,“雷咒”最是克制鬼仙和妖物之流,瞬间让苏蓊大为受创。&lt;/p&gt; 最后是“莲咒”。&lt;/p&gt; “莲咒”出自慈航宗,与“慈航普度剑典”有相通之处。李玄都以“莲咒”衍化“度世佛光”的玄妙,配合“蛇咒”化出无数心魔幻象。&lt;/p&gt; 正所谓善泳者溺,擅长用剑伤人之人未必就能挡住别人的利剑。苏蓊身为七尾妖狐,幻术是它的拿手好戏,可它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日落入他人的幻象之中。&lt;/p&gt; 苏蓊之所以不愿意飞升离开此处囚笼,而是质疑留在世间等待脱困的时机,就是因为它心有执念,在这种情况下,就好似一堆淋满了火油的柴火,只要一点火星便可引发熊熊烈火,此时心魔幻象骤然爆发开来,无论苏蓊如何精通幻术,都是抵挡不得,眼前一黑,沉浸至重重幻象之中,不知身在何处,难以自拔。&lt;/p&gt; 胜负已分。&lt;/p&gt; &lt;/p&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狐妖 虚空之中,一只巨大的白狐缓缓漂浮,不远处站着一对男女,正是李玄都和上官莞。&lt;/p&gt; 此地洞天只剩下一个基本框架,寻常人已经无法在其中生存,唯有天人境以上的修为才能例外。&lt;/p&gt; 过了许久之后,白狐缓缓睁开双眼,望向男子,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lt;/p&gt; 苏蓊的声音很是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也包括了心理上的疲惫,似乎方才的一场大战已经让它心力交瘁。&lt;/p&gt; 不过李玄都明白,应该是挣脱心魔幻境让它消耗了太多的心力,毕竟有些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心魔幻境恰恰是针对这类弱点。&lt;/p&gt; 李玄都回答道:“我们交手前就已经说好了,点到为止。而且,我还需要夫人的帮助。”&lt;/p&gt; 苏蓊沉默着,半晌之后缓缓说道:“我输了,我愿赌服输,你想要我怎么帮你?”&lt;/p&gt;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我现在有些好奇你和那位青丘山主人的故事。”&lt;/p&gt; 白狐勉强抬起头来,目光发虚,渐渐沉浸在回忆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它方才低声说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最早的时候并不生活在你们人间,而是生活在一座狐国之中,那儿名叫青丘山,里面都是我们的同族,没有人类。”&lt;/p&gt; 李玄都道:“我听说过,青丘山洞天。”&lt;/p&gt; 苏蓊低低“嗯”了一声,“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类闯进了洞天之中,当时他很狼狈,而且受了很重的伤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只在长辈口中存在的人类,我很好奇,于是我救下了这个人类,将他藏在一个偏远的洞窟之中。慢慢的,他的伤势渐渐好转,可以开口说话了,我们开始交流,他对我说起了外面的世界,还有他的仇人。”&lt;/p&gt; 上官莞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狐族通人性不假,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人类的狐族显然与狡诈无关,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罢了。&lt;/p&gt; 苏蓊叹了口气,“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有一天,他忽然问我,愿不愿意随他一起去外面的世界?”&lt;/p&gt; 李玄都道:“你答应了?”&lt;/p&gt; 苏蓊道:“我不仅答应了,还帮他盗取了族中的宝物,让他修为大进。”&lt;/p&gt; 上官莞扯了下嘴角,想笑又强忍住了,现在有李玄都为依仗,上官莞倒不是怕了苏蓊,而是想到自己待会儿还要靠这位“狐仙”帮自己降服宋政,所以才不敢造次。只是在心底里,上官莞对于苏蓊的举动是很不以为然,大约是耳濡目染的缘故,上官莞总是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男人,她一直都认为李玄都追求秦素是所谋甚大,自然也认为这个所谓的青丘山主人只是利用苏蓊而已,只是苏蓊这个傻大姐还不自知。&lt;/p&gt; 李玄都没有评价苏蓊的选择是对是错,只是说道:“幻术属于人道一途,最擅欺骗,不踏足红尘凡世,不见衮衮大千,你也未必有今日的长生境界。”&lt;/p&gt; 苏蓊恍若未闻一般,继续说道:“我们离开了青丘山洞天之后,他想要报仇,我便陪着他报仇,那个什么宗主就这样死掉了。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完结了,但是没有想到,这刚刚是个开始……”&lt;/p&gt; 上官莞终于忍不住说道:“这是自然,佛家有云:‘冤冤相报何时了?’虽然我不喜欢佛门中人,但也觉得这句话有些道理,你们能报仇,别人也能报仇,如此仇杀不止,除非一方死绝,否则永远没有尽头。你们在动手杀人之前,就应该想到,更何况你们杀的还是一宗之主,事关江湖大局,哪里能轻易善罢甘休。”&lt;/p&gt; 苏蓊低声说道:“我当时刚刚离开青丘山不久,并不知道这些道理规矩,直到很久才想明白,可也为时已晚了。”&lt;/p&gt; 李玄都顺着它的话说道:“你们陷入被被人围攻的境地之中,且战且走,逃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寡不敌众。”&lt;/p&gt; 苏蓊低垂着脑袋,“是。”&lt;/p&gt; 李玄都道:“你先前说你想要离开此地,然后报仇,我问你如何报仇,你不肯说,现在可以说了吗?”&lt;/p&gt; 苏蓊猛地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然后身形开始缩小,从巨大白狐又变回了女子模样,就连身后的七条尾巴也消失不见,她保持着爬伏的姿势,脸上泛起一抹冷笑,“你知道他们当年为什么不杀我吗?”&lt;/p&gt; 李玄都想了想,“他们想要通过你找到青丘山洞天的位置?”&lt;/p&gt; 苏蓊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惊讶,“你能这么快就想到这个原因,看来你与他们是一路人。”&lt;/p&gt; 李玄都道:“你若连人家是怎么想的都不清楚,如何胜得过人家?”&lt;/p&gt; 苏蓊无言以对。&lt;/p&gt; 李玄都道:“我明白了,其实你并不想报仇,狐妖多情又无情,多年前的一段情缘,不至于让你滞留人间多年,你是想要寻回那件被你盗取的狐族宝物,是也不是?”&lt;/p&gt; 苏蓊脸色大变,万没想到李玄都在三言两语之间看破了她的意图。&lt;/p&gt; 李玄都见她不说话,接着说道:“那我就当你默认了。让我想想,这件至宝会落在谁的手里?根据万寿真人所言,最后是三位长生地仙联手击杀了青丘山主人,那么狐族的至宝定然是落在了这三位的手中,上官,你觉得会是哪位?”&lt;/p&gt; 上官莞一怔,随即回答道:“万寿真人没有明说三人身份,但是知道具体时间,想要查询那段时间内的长生高人还是不难,而且其中一人已经可以确定,那就是召集众人的正道领袖大天师,至宝落到他的手中的可能也最大。”&lt;/p&gt; 李玄都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正一宗中似乎没有这等至宝,既然这件至宝能够让青丘山主人跻身长生境,应该是仙物无疑了,不可能埋没在正一宗中,难道正一宗将其遗失了?”&lt;/p&gt; 苏蓊开口道:“那是狐族的至宝,只有我们狐族能够使用,你们人族是用不了的。”&lt;/p&gt; 李玄都道:“原来如此,如果无法使用,纵然是仙物,也只会尘封在库房之中,逐渐被人遗忘。”&lt;/p&gt; 苏蓊惊异道:“你是正一宗的人?”&lt;/p&gt;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是正一宗的人,只是与正一宗有些交情。”&lt;/p&gt; 苏蓊望向李玄都,“公子愿意帮我寻回至宝吗?”&lt;/p&gt; 李玄都道:“首先,我是人非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你的故事那么凄美,我都不会放你离开此地,你的出路只有飞升离世一条。其次,我可以答应帮你寻回那件至宝,并且将其归还青丘山洞天,至于我是否可信,需要你自己来判断,你是否告知我青丘山洞天的所在,我也不会强求,我只要求你尽力帮我做好一件事,。”&lt;/p&gt; 苏蓊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lt;/p&gt; 相较于各种许诺,李玄都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反而更能取信于人,如果苏蓊多读些书,就知道这其实是一种手段,欲擒故纵。&lt;/p&gt; “二百年了。”苏蓊忽然长叹一声,“纵然妖族比人族的寿命更长,我也空耗不起了。如果我不跻身长生境,很快就要寿尽而亡。可我跻身长生境之后,就要在百年之内飞升,否则便要面对天劫。如今我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lt;/p&gt; 李玄都问道:“夫人这是答应了?”&lt;/p&gt; 苏蓊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lt;/p&gt; 李玄都伸手一指身旁的上官莞,“夫人应该知道鬼仙夺舍之法,此时她的体内就有一名鬼仙,正欲行夺舍之事,只是出了意外,暂且被阻挡下来。我现在想借夫人之手,将此人除去,这便是我要夫人帮忙的地方。”&lt;/p&gt; 苏蓊皱起眉头,“一名鬼仙?”&lt;/p&gt; “是。”李玄都点了点头,补充道,“不过夫人放心,我会从旁协助夫人的。”&lt;/p&gt; 苏蓊陷入沉思之中。&lt;/p&gt; 李玄都也不催促。”&lt;/p&gt; 过了许久,苏蓊道:“对手也是一位鬼仙,神魂相争,极为凶险,我并无必胜把握,而且此时我元气大伤,已经没有余力去与一名鬼仙争锋。”&lt;/p&gt; 李玄都道:“这个不用担心,那名鬼仙已经被打碎体魄,其境况只会比夫人更加不如,而且我这里有一枚朱果,可以帮夫人恢复元气。”&lt;/p&gt; 说话间,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一枚火红的果子,仅仅是果子本身,便释放出足以伤人的滚滚热浪。&lt;/p&gt; 苏蓊闻听此言又是吃了一惊,眼前的年轻人竟然将一名鬼仙的体魄打碎,对于一名鬼仙来说,这是仅次于魂飞魄散的重创。许多人认为鬼仙并不在乎体魄,其实是错误的,鬼仙不是不在乎体魄,而是不修炼体魄,致使体魄孱弱。他才多大年纪?就算从娘胎里便是开始修炼,也不该有这般境界修为才是。可事实就摆在面前,苏蓊也只能认可。&lt;/p&gt; 苏蓊从李玄都的手中接过朱果,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就连伤势疼痛都减弱了几分,由此看来,此人说他与正一宗有交情,也是半点不假。&lt;/p&gt; 苏蓊将朱果一口吞下,只觉得一股热流奔涌而上,它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狐火,朱果又是火属,恢复迅速非常。&lt;/p&gt; 苏蓊终于下定决心,道:“我一定会帮这位姑娘祛除体内的夺舍鬼仙。”&lt;/p&gt; &lt;/p&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开始 随着苏蓊答应履行诺言,双方之间的气氛变得缓和起来。&lt;/p&gt; 苏蓊问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lt;/p&gt; 因为有心魔誓言的缘故,李玄都也不怕苏蓊耍什么花样,回答道:“我姓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都督的都。”&lt;/p&gt; 苏蓊有些惊讶,“‘玄都紫府’?”&lt;/p&gt; 李玄都点头道:“我的表字就是紫府,夫人不要称呼我公子,称我的表字就行。”&lt;/p&gt; 苏蓊又问道;“不知如今的人间除了公子之外,还有哪些长生之人?”&lt;/p&gt; 李玄都道:“除我之外,还有五人。这次请夫人对付的鬼仙就是其中之一,儒门一人,至于另外三人,都是道门中人。”&lt;/p&gt; “道门。”苏蓊轻轻重复了一遍。&lt;/p&gt; “对,道门。”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同归道门。”&lt;/p&gt; 苏蓊心神一震,还要说话,就听上官莞说道:“虽然紫府另有师承,但与家师也算是有师徒之谊,我勉强可以称呼一声师兄。说起这几位长生之人,都与师兄大有渊源,一位是师兄的启蒙之师、授业之师,一位是师兄的岳父。”&lt;/p&gt; 苏蓊震惊非常,忽然有些明白李玄都为何要强调道门了。&lt;/p&gt; 李玄都对于上官莞偷偷将称呼从“先生”换成了“师兄”并无意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上官莞一眼,说道:“上官师姐比起我那冰雁师妹可要识趣许多。”&lt;/p&gt; 上官莞作恭顺状,“师兄过奖了。”&lt;/p&gt; 苏蓊回过神来,好奇问道:“你们两人,一位称呼师兄,一位称呼师姐,到底谁长谁幼?”&lt;/p&gt; 上官莞赶忙说道:“若论年龄,是我年长,可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从这一点上来说,自然是师兄了。”&lt;/p&gt; 李玄都未置可否,转而说道:“请夫人先化解朱果的药力吧。”&lt;/p&gt; 这枚朱果是李玄都从正一宗得来,本来是新任大天师张鸾山赠送给秦素的,只是秦素感觉自己已经痊愈,用不着朱果,便将这枚朱果留给了李玄都。&lt;/p&gt; 苏蓊依言开始化解体内的朱果药力。若是成品丹药,已经处置完毕,极容易吸收,要顾忌的是不要被庞大药力冲击自身,而这种未经炼制的原料药材,则要去芜存菁。&lt;/p&gt; 李玄都一挥大袖,在自己和上官莞的身周设下了一道禁制,说道:“上官师姐,已经是最后一步了,你也该履行诺言了。”&lt;/p&gt; 上官莞没有抗拒,直接问道:“我该怎么做?”&lt;/p&gt; 李玄都向上官莞发送了一道神念,说道:“虽然你没有长生境的修为,但本身就修炼‘太阴十三剑’有成,我们可以定下心魔誓言。”&lt;/p&gt; 上官莞接收了李玄都发来的神念之后,闭目感受了片刻,然后没有任何犹豫,伸出食指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似虚似幻的物事,如一点灵光。李玄都自然也是如此动作。两人各自一弹指,两个光点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融汇一处,然后缓缓消散无形,这便是定下了心魔之誓,若是谁敢违背誓言,定当遭受心魔反噬。&lt;/p&gt; 两人定下心魔誓言之后,李玄都忽然问道:“上官师姐喜欢诗词吗?”&lt;/p&gt; 上官莞一怔,回答道:“读过一些,谈不上懂,算是略知一二。”&lt;/p&gt; 李玄都又问道:“那么上官师姐更喜欢哪个词牌名?”&lt;/p&gt; 上官莞不知李玄都如此相问的用意,不过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实不相瞒师兄,我也是出自官宦人家,我的祖父官至蜀州总督,因南疆土司叛乱,我的祖父被缉拿问罪。后来又因朝廷党争,祖父在青鸾卫的昭狱中自杀,父亲惊惧忧愤而死,母亲殉情而死,剩下的一众女眷被打入教坊司,发送至各大王府为奴。虽然师父已经舍弃齐王爵位,在宗人府的玉牒上已经故去多年,并建造了陵墓,但齐王府还在,因为这个契机,我在十岁那年被师父收养,跟随师父左右二十余年。因为如此经历,我读后主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时总能触景生情,所以最是喜欢《虞美人》这个词牌名。”&lt;/p&gt; 李玄都轻轻点头,“虞美人,我记下了。”&lt;/p&gt; 上官莞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个词牌名有什么意义?”&lt;/p&gt; 李玄都道:“因为某些原因,有些时候不便用本来名姓示人,故而用词牌名为代称,我的词牌名就是‘清平乐’,你的词牌名是‘虞美人’,且记下了。”&lt;/p&gt; 上官莞这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代称,不过既然是自己喜欢的,她也不如何抵触。更何况人在屋檐下,就算不喜欢又能怎样?&lt;/p&gt; 李玄都又问道:“你跟随地师身旁,地师除了教导你修炼求长生以外,还教你什么了?”&lt;/p&gt; 上官莞如实回答道:“师父处理各种事务时会让我跟随一旁观看,我若相问,师父也会解释,我若不问,师父便不言。”&lt;/p&gt; 李玄都笑了笑,“敏识聆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成同宿构,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言阀,看来地师是想让上官师姐两者兼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意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独使温柔之教,渐於生人,风雅之声,流於来叶。非夫玄黄毓粹,贞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资,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lt;/p&gt; 上官莞伸手轻抚额头,好似抹去汗珠,“不敢当,不敢当。”&lt;/p&gt; 李玄都伸手指了下上官莞,道:“若是有朝一日,汝能否称量天下之士?”&lt;/p&gt; 上官莞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lt;/p&gt; 李玄都已经挥手撤去禁制,几乎同时,苏蓊也已经吸收了朱果的药力,损耗的修为已经恢复了大半。&lt;/p&gt; 李玄都拱手道:“有劳夫人了。”&lt;/p&gt; 苏蓊说道:“公子……紫府放心,我定会倾力而为。”&lt;/p&gt;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lt;/p&gt; 苏蓊来到上官莞的面前,上官莞盘膝坐于虚空之中,闭上双眼,放开神魂的禁制。&lt;/p&gt; 苏蓊脸色渐渐凝重,毕竟对手也是一位鬼仙,容不得她半分马虎大意,现在她最大的优势就是还有李玄都这个帮手,虽然李玄都是地仙,不能直接“参战”,但地仙不是不能使用法术也无法神魂离体的人仙,同样有手段可以影响他人神魂,比如说方才的心魔幻象,便让苏蓊这位擅长幻术的鬼仙也吃了一个大亏。&lt;/p&gt; 李玄都来到两人不远处,身上黑衣无风自动,十三道黑影环绕周围,若隐若现,然后在周围不断游弋。然后黑衣化作白衣,从白衣上飞出三朵莲花,分别出现在三人的下方,就像三个莲台就三人拖住。李玄都脚下的是青莲,上官莞身下的是白莲,苏蓊脚下的是红莲。通过这三朵莲花,三人之间可以生出微妙联系,必要时候,李玄都也可以通过其中联系强行插手“战局。”&lt;/p&gt; 李玄都说道:“可以开始了。”&lt;/p&gt; 苏蓊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然后神魂出游。&lt;/p&gt; 妖与人不同,长生之人的金丹大道是凝聚出一颗无形之丹,妖物则是凝聚一颗成形的妖丹。再往后,地仙于上丹田中凝聚婴儿,是婴孩形貌,妖物无论化形与否,都会凝聚出自己的本体模样。&lt;/p&gt; 此时就见苏蓊的头顶出现了一只略显虚幻的白狐,没有本体那般庞大的体型,只有家猫大小。然后就见这只白狐纵身一跃,飞向上官莞的眉心位置。在飞行的过程中,白狐开始不断变小,到了上官莞眉心位置的时候,只剩下一点,散发着点点荧光,没入上官莞的眉心,消失不见。&lt;/p&gt; 此时上官莞的体内可谓是一锅乱粥,除了上官莞本人的神魂之外,还有心魔以及两位鬼仙,其中凶险可想而知。&lt;/p&gt; 李玄都面无表情地望着上官莞,双眼中渐渐生出黑色阴火,熊熊燃烧,甚至有部分阴火已经溢出了眼眶。&lt;/p&gt; 上官莞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方平原之上,天变成了黑色的,漆黑如墨,大地血红一片,流血千里,在远处有一座由白骨堆成的宝座,一身黑衣的宋政端坐在宝座上,膝上横着一把长刀。&lt;/p&gt; 在宝座前,还半跪着一人,面容模糊不清,遍体鳞伤,眼看是已经支持不了多久,想来就是心魔。&lt;/p&gt; 宋政举起膝上刀,缓缓起身,沿着白骨王座的台阶向下走来,便要一刀斩落心魔的头颅。&lt;/p&gt; 就在这时,天幕碎裂,一只堪比陆吾神体型的巨大白狐穿过裂缝降临此地,这只白狐身形优美,举止优雅,身后七条巨大尾巴如孔雀开屏依次罗列,闪烁着不同的光芒。&lt;/p&gt; 随着白狐到来的还有漫天狐火,驱散了天空中的黑暗,使得黑暗的天空化作一方倒悬的火海。不时有火焰化作流星从天幕上“滴落”下来,落在血红色的大地上,炸成一个个小小的喷发“火山”,覆盖了血色的地面。&lt;/p&gt; 宋政停下手中动作,仰头望向白狐,整个人不断变大,就像一道被拉长的黑影,身形愈发虚幻,除了轮廓之外,就像是一方深邃的星空,渐渐覆盖了整个白骨王座,手中长刀也从三尺之长变为三丈之长,朝着白狐当头斩去。&lt;/p&gt; &lt;/p&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结束 鬼仙之争有些类似于神仙之争。神仙要筑造神域,只要身在神域之中,便占尽地利优势,两名神仙交战,很难在对手的神域中占到便宜,所以神仙交战,往往都是从断绝对方的香火愿力着手,先削弱神域,然后再雷霆一击。&lt;/p&gt; 鬼仙也是如此,如果在自己的体魄中遇到外来鬼仙入侵,只要不是境界差距太大,都是防守一方占据优势,类似于两军交战,劳师远征的一方永远是吃亏的一方。不过此时苏蓊和宋政都是异地作战,倒是谈不上谁更占据地利。真正占据地利的是上官莞,好似是两个大国在小国的土地上交战,小国的态度就变得无关紧要。&lt;/p&gt; 白狐与宋政战在一处,天摇地动,上官莞只能一退再退。&lt;/p&gt; 宋政的长刀劈在白狐的一条尾巴上,这一刻,时光仿佛凝滞了,无论是巨大的白狐,还是好似一方星空的宋政,甚至漫天的狐火,都彻底凝固了,一动不动。&lt;/p&gt; 这是“长生天根本法”的力量。&lt;/p&gt; 就在这时,一根蛇杖凭空出现,打破了时光的凝滞,让一切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lt;/p&gt; 宋政略显虚幻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了几分变化,“李!玄!都!”&lt;/p&gt; 李玄都的目光落在上官莞的身上,他的脚下生出黑色阴火,沿着青莲和白莲之间的脉络延伸过去,然后通过白莲进入了上官莞的体内。&lt;/p&gt; 上官莞彻底化作了一个看客,看着别人在自己的体内大打出手。&lt;/p&gt; 宋政再次劈出一刀,时光流逝所有颜色褪去,只剩下一片黑白死寂,然后在这片黑白之中,又生出道道涟漪,好似水中波纹,又好似是道道刀气,直奔白狐而来。&lt;/p&gt; 白狐双眼中绽放出蓝色寒光,好似两点寒星,目光有若实质一般逼向宋政,使得宋政的身形有了片刻的凝滞,白狐趁此时机纵身一跃,瞬间变小消失不见,躲开了朝自己蔓延而来的黑白二色。&lt;/p&gt; 紧接着白狐又在宋政的身后出现,一爪朝着宋政当头拍下。&lt;/p&gt; 宋政此时已经化作一个巨大的阴影,身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身形,手中长刀朝着白狐横扫而至。&lt;/p&gt; 白狐的一条尾巴与宋政的长刀相击,瞬间生出无数冰霜,沿着长刀向宋政蔓延而去。&lt;/p&gt; 下一刻,一切仿佛都凝固了。&lt;/p&gt; 神魂之斗,无关乎自身气机体魄。任凭你是金刚不坏之躯,还是移山倒海之气机,都难逃神魂一死,气机消散,只剩躯壳的下场。&lt;/p&gt; 在上丹田之中,可以根据自身感悟,具现化出种种在凡世根本不能用出的玄妙神通。&lt;/p&gt; 苏蓊连同她的寒气都被凝滞,不过苏蓊很快便挣脱开来。&lt;/p&gt; 上官莞一动不动,脸上还带一抹惊讶神情。&lt;/p&gt; 现世之中,李玄都脸上神情平静,只是已经闭上了眼眸。&lt;/p&gt; 不知何时,上官莞身下原本洁白如玉的白色莲台笼罩了一层翻滚不休的黑色雾气,而且这层雾气还在不断上升蔓延,很快将上官莞笼罩其中。&lt;/p&gt; 上官莞的上丹田中,以白骨王座为根基的宋政张开双手,黑气在在他的头顶凝结出一顶漆黑如墨的平天冠,而随着宋政的动作,脚下白骨王座燃起熊熊黑焰,宋政缓缓垂首,低声道:“摩醯首罗天之陀罗尼能如其胜妙之意。”&lt;/p&gt; 这句话乃是以梵语说出,声调如情人之间极乐时的低吟私语,撩人心魄,惑人心神。即使是苏蓊也有一刹那的恍惚,想起了以前种种。&lt;/p&gt; 最是让她不能释怀的,也最是让他不能忘怀的,还是那个男人。&lt;/p&gt; 这一抹致命恍惚,让苏蓊出现了一丝不可弥补的破绽,宋政手中长刀顺势压下。&lt;/p&gt; 一时间天幕上尽是黑白二色,随着长刀一起下压,当真是“大难临头”。&lt;/p&gt; 然后,苏蓊和宋政几乎在同时感知到一股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lt;/p&gt; 宋政下压的长刀在气机牵引之下,竟是随之凝滞一顿。&lt;/p&gt; 虽然随后长刀已是瞬间挣脱开这股气机牵引,但是就在这刹那间,原本半跪于地的心魔已经拔地而起,黑虹挂空。&lt;/p&gt; 长虹剑气凌然,其势摧枯拉朽,直奔宋政。&lt;/p&gt; 区区心魔,早已是强弩之末,宋政不作理会,手中长刀仍旧下压。打定了主意即使硬抗一剑,也要先将苏蓊彻底镇压。&lt;/p&gt;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宋政直接被一剑穿心而过。&lt;/p&gt; 宋政身躯开始剧烈震动,下压的长刀猛然停止。&lt;/p&gt; 下一刻,剑芒大盛,宋政的身胸口轰然炸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黑色气息,紧接着,宋政的身体表面出现了无数道细微裂纹,同样是无数黑色气息从裂纹中喷涌而出。&lt;/p&gt; 苏蓊趁势而动,催动无数狐火,仿佛一场浩大火雨。&lt;/p&gt; 白骨王座在火海中轰然坍塌。&lt;/p&gt; 一轮明月悄然出现,银白的月光从空洒落。&lt;/p&gt; 心魔伸手握住一束月光,化作长剑。&lt;/p&gt; 宋政勉强抬头朝空中望去,虽有相隔距离甚远,但仍旧是感受到一股浩大的剑意,让他神魂激荡。&lt;/p&gt; 到了此时,宋政哪里还不明白,这不是心魔,心魔也绝无可能有如此手段,这分明就是李玄都。只因心魔本就是李玄都的心魔,只是被徐无鬼以大神通强行移植到了上官莞的身上,如今上官莞彻底放开防备,李玄都竟是通过某种隐秘联系重新掌握了心魔,并且以心魔为遮掩,让宋政在第一时间根本没能发现其中蹊跷。&lt;/p&gt; 李玄都不欲多言,一剑当头劈下。&lt;/p&gt; 这方黑白天地顿时支离破碎,天空、大地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出现无数的裂纹。&lt;/p&gt; 李玄都又是一剑。&lt;/p&gt; 刺入了宋政的没心位置,疯狂绞杀着宋政的生机。宋政想要反抗,可又被苏蓊牢牢牵制,根本无力反击。&lt;/p&gt; 宋政死死盯着心魔,痛苦出声,“李!玄!都!”&lt;/p&gt; 心魔,或者说李玄都,根本不做理会,手中月光所化的长剑一搅。&lt;/p&gt; 下一刻,宋政的身体彻底崩溃了,化作无数黑色气息四散游走,不过李玄都早有准备,将这些黑色气息凝聚起来,化作一个黑球,然后来到上官莞的身旁,将这个黑球压入她的体内。上官莞的神魂得到这个黑球,并未受创,反而大受裨益,哪怕是没了地师的禁制,她也可以像李玄都那般自如驾驭心魔了,而且这个心魔将会是上官莞自己的心魔。&lt;/p&gt; 在宋政身体崩溃的同时,被他炼化入神魂中的须弥宝物也崩溃了,凭空显化在锁妖塔的第八层洞天之中,其中的绝大部分物事都直接化作飞灰,唯有三样物事被遗留了下来,分别是一本古卷,一把长剑,一方印章。&lt;/p&gt; 古卷是《长生素女经》,长剑是“阴阳法剑”,印章是“天阳地阴烛龙印”。前者是宋政修成长生境的根本阀门,后两者则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有了这两样物事,上官莞的阴阳宗宗主身份就更加名副其实。&lt;/p&gt; 李玄都回神之后,伸手抓住这三样物事,他只留下了《长生素女经》,然后将“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丢给了同样回神的上官莞。&lt;/p&gt; &lt;/p&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虞美人 上官莞接住了这两样物事,竟是有些陌生。&lt;/p&gt; 虽说“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乃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类似于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但地师执掌阴阳宗的时候,很少使用这两样物事,就好似李玄都跻身长生境之后,同样很少使用“太平无忧令旗”,甚至不用“人间世”,是一样的道理。&lt;/p&gt; 对于一位长生地仙来说,仙物才是最大的助力,不过在长生境之下,顶尖宝物和半仙物同样意义非同寻常。“阴阳法剑”是顶尖宝物,“天阳地阴烛龙印”则是一件半仙物,不逊于白绣裳的“六字光明咒剑”。&lt;/p&gt; 上官莞没有想到李玄都就这样将阴阳宗的宗主信物交给了自己,一时间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片刻后,才轻声问道:“这是……”&lt;/p&gt; 李玄都挥袖收起了三朵莲花和十三道剑影,说道:“拨乱反正,从今日起,你就是阴阳宗的新任宗主,你有意见吗?”&lt;/p&gt; 上官莞捧着剑印,有些恍惚,“我……没有意见。”&lt;/p&gt; 李玄都又道:“从今日起,阴阳宗正式归于道门,上官宗主有意见吗?”&lt;/p&gt; 上官莞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意见。”&lt;/p&gt; “很好。”李玄都道,“如果你能联络王天笑,那么转告他一声,如果他肯迷途知返,悔过自新,善莫大焉,道门仍旧对他敞开大门。可如果他执迷不悟,冥顽不灵,那么终有一日要自取灭亡,勿谓言之不预也。”&lt;/p&gt; 上官莞沉声道:“我记下了。”&lt;/p&gt; 到了此时,上官莞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抗拒,甚至这个结果要远远好于自己的预料。李玄都没有羞辱自己,宋政被彻底灭去,她因祸得福,不仅修为更进一步,摆脱了天人造化境最弱之人的尴尬处境,而且还得了阴阳宗的宗主之位,竟然也登堂入室了,日后不再是东躲西藏的“反贼”,而是能与白绣裳、张海石等人“同朝并列”的一宗之主了。&lt;/p&gt; 这种感觉倒像是反贼被招安,并不丢人,当年的系天师雄踞蜀州,最后还是选择归顺朝廷,也就是招安。&lt;/p&gt; 其实在来见李玄都之前,上官莞除了害怕李玄都直接拒绝自己之外,也怕李玄都会对自己百般羞辱,现在看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随着地位改变,李玄都似乎逐渐摆脱了清微宗那种阴阳怪气的习气,待人更为宽和,多少有些人主气象了。&lt;/p&gt; 上官莞忽然觉得,追随李玄都似乎也不错,最起码要好过宋政。&lt;/p&gt; 再有片刻,苏蓊也从神魂出游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方才她在与宋政交手的过程中,吃了一点亏,所以需要一点时间恢复。&lt;/p&gt; 李玄都望向苏蓊,真心诚意道:“多谢夫人鼎力相助。”&lt;/p&gt; 苏蓊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不必谢我,愿赌服输而已,你若肯放我离开此地,我才要真心感谢你呢。”&lt;/p&gt; 李玄都道:“关于狐族至宝的事情,我会履行诺言的。”&lt;/p&gt; 苏蓊目光便宜到上官莞的身上,“我相信李公子是一诺千金重之人,那我就静候佳音了。”&lt;/p&gt; 到了此时,苏蓊也大致猜测出了李玄都和上官莞的关系,有上下之别,又有些互相防备。可以肯定不是夫妻,更不是朋友。&lt;/p&gt; 李玄都环顾已经变为虚空的锁妖塔第八重洞天,问道:“夫人就在这里等吗?”&lt;/p&gt; 苏蓊挥了挥衣袖,他们的脚下生出一处绿茵草地,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座竹林,竹林中有亭台水池,在更远处又有村落和金黄色的稻田,两者之间以阡陌小路相连。&lt;/p&gt; 苏蓊道:“我没有弄假为真、无中生有的本事,但是以幻术装饰一下还是可以做到的。”&lt;/p&gt; 李玄都道:“很厉害的幻术。”&lt;/p&gt; “李公子过奖了。”苏蓊微微一笑,“我会在这里等待李公子再次莅临此地的,对于我而言,已经等了二百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年,想来公子应该不会让我失望。”&lt;/p&gt; 李玄都道:“最多三年。”&lt;/p&gt; 苏蓊轻轻“嗯”了一声。&lt;/p&gt; 李玄都忽然向后退开几步,上官莞心领神会,也跟随在李玄都的身旁,直到拉开足够的距离之后,李玄都才张开五指,一颗散发着五彩光华的宝珠悬在他的掌心上方,正是离开此地的钥匙。&lt;/p&gt; 李玄都之所以拉开距离,自然是为了防备苏蓊突然发难,强行离开此地。&lt;/p&gt; 苏蓊见此情景,也不动怒,只是站在原地,目视着李玄都。&lt;/p&gt; 平心而论,她的确有过趁着李玄都开启洞天门户时强行逃走的念头,一般而言,经历了一场联手对敌之后,相互之间的戒心定然是下降的,而她又以人类女子的形象故意示弱,男子自然要生出几分怜花惜玉之情,这就是绝佳的可乘之机,她却是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李玄都仍旧对她保留了足够的戒备。&lt;/p&gt; 这倒要让苏蓊生出几分敬佩之心,上一个能在她面前如此理智清醒的人是徐无鬼,难怪徐无鬼会把衣钵给了他,两人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lt;/p&gt; 李玄都补全了手中的小洞天,门户再次开启。李玄都示意上官莞先行离开,然后他才进入门户,离开了此地。&lt;/p&gt; 当李玄都和上官莞离开锁妖塔的时候,发现已经是月上中天,素白的月光洒落下来,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是锁妖塔周围不闻半声鸟叫虫鸣,甚至没有半分风声,显得过于寂静了,乃至于让人觉得渗人。&lt;/p&gt; 两人站在塔前,上官莞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清……师兄,我已经立下了心魔誓言,有些话也可以明说了。”&lt;/p&gt; 李玄都没有立刻答复,而是心中斟酌思量。&lt;/p&gt; 他的本意是再观察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是否将上官莞拉入清平会中,可现在正如上官莞所言,她已经立下了心魔誓言,而他也将阴阳宗的宗主信物交给了上官莞,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若再刻意隐瞒下去,倒是要让上官莞再生出自己不被信任的感觉。&lt;/p&gt; 李玄都沉吟道:“既然上官师姐如此问了,那我也不妨直言,在客栈之外,我还组建了一个隐秘联盟,以词牌名为代号。”&lt;/p&gt; 上官莞立刻想到了李玄都提起过的“清平乐”,以及她的词牌名“虞美人”。&lt;/p&gt; 李玄都接着说道:“我将其命名为‘清平会’,清平会与客栈有一定的联系,但不能混为一谈。如今的清平会共有成员十五人,分别是:‘清平乐’、‘清平调’、‘临江仙’、‘剑器近’、‘金错刀’、‘玉蝴蝶’、‘撼庭秋’、‘醉太平’、‘如梦令’、‘青玉案’、‘浣溪沙’、‘佛霓裳’、‘卜算子’、‘钗头凤’、‘女冠子’,如果再加上你这位‘虞美人’,那就是十六人。”&lt;/p&gt; 上官莞心思急转。&lt;/p&gt; 十六人,除去她自己和李玄都这个会主之外,还有十四人,可以肯定这十四人的身份都是极为不俗,如果以她的身份作为类推,那么这些十四人应该是各宗之中位高权重之人。&lt;/p&gt; 想到这里,上官莞一惊。&lt;/p&gt; 正邪两道加起来才二十二个宗门,除去李玄都之外的十五人就代表了十五个宗门。那么许多人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比如说直接受李玄都掌控的太平宗主事人陆夫人,既是忘情宗的宗主也是李玄都未婚妻的秦素,与李玄都关系紧密的慈航宗苏云媗、正一宗颜飞卿、玄女宗玉清宁,清微宗的涨还是和李非烟,还有那个突兀出现的皂阁宗传人兰玄霜等等。&lt;/p&gt; 这些人虽然年轻,但大多都被视作下任宗主,在宗内都是高层人物,地位非同一般。李玄都把这些人笼络在自己的身边,等同事握住了道门的未来。因为不管李道虚、秦清这些老辈人如何势大,终究要飞升离世的,未来还是这些年轻人的。&lt;/p&gt; 什么叫所图甚大?这就是所图甚大。&lt;/p&gt; 念及此处,上官莞倒是有些发自真心地佩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男人了。&lt;/p&gt; 然后就听李玄都继续说道:“在这十四人中,有几人是客栈之人,比如我的师姑李非烟,她既是清平会中的‘剑器近’,也是客栈的一部之主,如今客栈实行轮值制度,由六位部主分别担任主事掌柜,现在便是姑姑担任客栈的主事人。接下来还要请上官师姐去见一见姑姑,听从她的安排。”&lt;/p&gt; 李玄都的这番话印证了上官莞的猜测。其实上官莞对于这种手段也不算陌生,因为她的师父徐无鬼就是这么做的,显露在外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其实是藏在海面之下。许多人都认为李玄都是孤身一人,是个独行客,殊不知李玄都早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到了如今,已经是大势将成。&lt;/p&gt; 上官莞记得小时候玩过一种拼图的游戏,叫作“七巧板”,顾名思义,是由七块板组成的,而这七块板可拼成许多图形。不过师父又在七巧板的基础上作出了改进,师父将一幅画分割成许多碎片,让她重新拼接起来,那是她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娱乐,她总是乐此不疲。&lt;/p&gt; 现在上官莞感觉李玄都就是在玩拼图游戏,他要拼接出一幅江山如画,而她也是这幅长卷上的一块拼图。&lt;/p&gt; &lt;/p&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章 汤泉别院 虽然李如是早有预料,但李非烟的回复之慢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本说好的一日后回复,直到八月底才有了回信。&lt;/p&gt; 这个姗姗来迟的回复的内容很简单:客栈为他派出的帮手会在九月初抵达帝京,代号“虞美人”。&lt;/p&gt; 这个代号让心思一向细腻的李如是吃了一惊。原因很简单,只有清平会成员才会用词牌名为代称,放眼整个太平客栈,只有七人加入了清平会,其中还要除去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就是地位最低的“玉蝴蝶”韩月,如今也是独当一面了,而且韩月是个特例,主要是因为加入客栈很早,有些元老的意思,再往后加入客栈之人,再无人有此殊荣。也就是说,这次李非烟给他派来的帮手,是一个足以与宁忆、石无月等人相提并论的人物。&lt;/p&gt; 李如是不由苦笑,真不知该说什么。不过他也明白,想要调动这样一个人物,未必是李非烟做主,而是出自李玄都的授意。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一位直接听命于李玄都的天字号伙计,在客栈中的地位要高于其他天字号伙计,不逊于他们五人。&lt;/p&gt; 九月初二,李如是根据约定,乘车出城去往城外的一处庄子。&lt;/p&gt; 在帝京城外是有温泉的,因为这个缘故,帝京权贵们纷纷修建别院,以皇家行宫为中心形成了一片庞大的建筑群。不过没有永远的权贵,这些年来失势的权贵有之,变卖祖产的亦有之,城内的府邸那是门面,不能轻卖,真要周转不开了,都是先从这些别院庄子卖起。&lt;/p&gt; 以李如是在明面上的商人身份,当然不可能买得起温泉别院,不过钱家在此地有产业,当年钱锦儿进京,就曾下榻在此地。李如是化名何云,背景是与钱家有些关系,而钱家别院甚大,分成了数个院落,又长年无人居住,只有些家仆看守别院,所以他借用其中一个偏院还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不至于招惹怀疑。毕竟帝京城是青鸾卫的地盘,日有日报,月有月报,不可小觑。&lt;/p&gt; 马车比不得天人境大宗师御风而行,比不得寻常江湖人飞掠奔腾,甚至比骑马还要慢上许多,直到晌午时分,李如是才到了温泉别院。&lt;/p&gt; 从外面遥遥望去,黑瓦白墙,除了有些江南风格之外,并不打眼,房舍掩映在高大地树木之间,远远看着像是一片寻常村落。不过里面确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池塘水榭应有尽有,尽显江南园林的雅致。只因此地权贵林立,钱家不愿意太过惹眼,所以才故意如此。&lt;/p&gt; 马车在别院大门前听闻,李如是撩起车帘下来马车,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好,此时负责看守别院的钱家管事已经得了消息,主动迎了出来,招呼道:“何掌柜。”&lt;/p&gt; 李如是拱手道:“钱管事,客人到了没有?”&lt;/p&gt; 钱管事道:“已经到了,就在汤泉呢。”&lt;/p&gt; 李如是道:“我这就过去了,就不要派人侍候了。”&lt;/p&gt; 钱管事点头道:‘这一点我自是理会得。’&lt;/p&gt; 李如是对于此地颇为熟悉,不必旁人引路,径直往汤泉方向而去。所谓汤泉,“汤”是热水,“泉”是泉水,汤泉就是温泉。&lt;/p&gt; 温泉当然不是露天,而是在温泉外修建了房屋。李如是来到温泉外,就见站了一人,负手而立,正在打量四周。&lt;/p&gt; 听到李如是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望向李如是,道:“阁下就是‘青玉案’?”&lt;/p&gt; 李如是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见到眼前之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阁下是……上官……”&lt;/p&gt; “不错,是我。”来人正是上官莞。&lt;/p&gt; 那日离开锁妖塔后,李玄都又去见了季叔夜,留下了那枚可以开启锁妖塔洞天的宝珠,然后他便要去正一宗。只是上官莞不好同行,李玄都考虑到他已经把北邙山三十二峰交给了兰玄霜,却是不好让上官莞再去北邙山与兰玄霜起什么纷争,于是他把上官莞派回了剑秀山,由李非烟面授机宜之后,上官莞动身北上,来到了帝京城。&lt;/p&gt; 这次上官莞北上,可不仅仅是协助李如是那么简单,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埋下了两条暗线,一条是李如是,主要负责接触慕容画以及慕容画身后的清流们,另一条是徐十三,代表了当年的齐王势力,与帝京城中的宗室们都有交集。现在李玄都想要将这两条线联系起来,互通有无,可缺少一个关键人物。现在这个关键人物终于有了,就是上官莞。可以说李玄都对上官莞极为重视,直接委以重任。&lt;/p&gt; 李如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过几个人选,比如东主的好友苏怜蓉,当年的苏大家,亦或是最近很闲的石无月,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上官莞,太玄榜上仅次于秦素和宁忆的上官莞,竟然也归顺了李玄都,这让李如是不得不感慨李玄都的手段,竟然连这等人物都能降服,那么清平会和太平客栈的壮大是指日可待。&lt;/p&gt; 上官莞倒是十分随意,这些年来她跟随师父东奔西走,虽然和秦素一样,都被江湖中人戏称为有实无名的郡主,可着实没享受过多少郡主的待遇,问道:“这地儿不错,是你的?”&lt;/p&gt; 李如是回过神来,回答道:“这是钱家的地方,借来的。”&lt;/p&gt; 上官莞点了点头,“这些世家豪族,真是好享受。难怪都说三代富贵才知道穿衣吃饭,诚不欺我。”&lt;/p&gt; 上官莞的年纪要比李玄都大,与李如是相差仿佛,李如是略微斟酌了下言辞,说道:“不知上官姑娘此来,可带来了大掌柜或主事掌柜的指示?”&lt;/p&gt; 上官莞正色道:“有指示。”&lt;/p&gt; 李如是肃容静听。&lt;/p&gt; 上官莞道:“大掌柜说了:‘你给李如是带一句话,告诉他不能再拖延下去,按照我们原来议定的方案放手去做,左右就是今明两年的时间了,尽快见到慕容画,通过慕容画探听清流们的态度,我要在九月中旬之前就知道清流们的动向。’”&lt;/p&gt; 李如是点头应下,又问道:“那么玄真大长公主那边……”&lt;/p&gt; “玄真大长公主那边另有其他人负责。”上官莞回答道,“具体人选是直属于大掌柜的天字号伙计徐十三,我作为云何先生和徐十三之间的联络人,云何先生可是明白了?”&lt;/p&gt; 李如是点头道:“明白。”&lt;/p&gt; &lt;/p&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栖霞县主 read2();上官莞来过帝京,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她还青春年少,在位的也不是天宝帝,而是穆宗皇帝。 平心而论,穆宗皇帝还是很有能力的,关键就在于知人善任,知道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情。如果不是穆宗皇帝早亡,那么如今的局势可能大不一样,不说逆天改命,最起码续命几十年还是不成问题,不至于帝国衰弱如此之快。 转眼间十年匆匆而过,帝京变了个模样。 上官莞需要一个对外的身份,这个身份必须与李如是有明面上的交集,又必须有足够的地位,可以结交权贵,甚至是初入某些人的府邸而不显突兀。在上官莞来之前,客栈已经做了这方面的准备。 因为徐无鬼的特殊地位,齐王府一直拥有极为特殊的地位。世人都以为齐王死了,可宗室们都知道齐王其实没有死。当年徐无鬼假死,其实是他与世宗皇帝的一次互相妥协,各自退让了一步。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徐无鬼没有子嗣,朝廷也没有取缔齐王府,许多齐王旁支仍旧依靠着齐王府生活。虽然这些齐王旁支无人能继承王位,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宗人府的控制,成为众多宗室中最为特殊的一支。 客栈安排给上官莞的身份就是一位齐王旁支,名叫“徐婉”。 事实上,这个名字并非凭空杜撰,而是当年徐无鬼给上官莞取的名字,并且上报宗人府,在宗人府的玉牒上登记在册。 只是因为齐王已经“身死”的缘故,徐婉并不能记在齐王名下,只能记在一位齐王旁支的名下,算是齐王的侄女。从辈分上来说,徐婉与穆宗皇帝和玄真大长公主平辈,是天宝帝的姑母一辈。不过从爵位上来说,徐婉只是一个县主,而玉盈则是公主。帝女封公主,亲王女封郡主,郡王女封县主。徐婉记在齐王旁支的名下,一个县主已经是恩旨特封,因为齐王封地在齐州,故而从齐州境内诸县中择取一地为封号,是为“栖霞县主”。若是郡主,便从齐州各府之中择取一地为封号。反倒是公主,并不似亲王那般以一州之名为封号,而是以美好寓意的二字为封号。 正因为如此,齐王门客都尊称上官莞为“小姐”。从这方面来说,徐无鬼是将上官莞看作养女的。 这些年来,上官莞几乎是没有用过“徐婉”这个名字,而是以本名上官莞行走江湖。故而此中的关键,少有人知,便是宗人府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九明官上官莞竟然与栖霞县主徐婉是同一个人。 对于上官莞来说,并不拒绝这个安排。毕竟她就是徐婉,徐婉就是上官莞,就好似李玄都以“紫府客”为名,秦素以“白绢”为名。以上官莞对于这个身份的了解,再加上徐大在齐王府那边的安排,定然是天衣无缝。 仅仅是栖霞县主的身份,高则高矣,却与李如是的“何云”身份没什么交集,所以客栈又给徐婉安排了第二个身份,她还是太平钱庄的东家之一。太平钱庄的大东家自然是太平宗,除了太平宗之外,还有许多小东家,多是各地豪强,有这些地头蛇的保驾护航,太平钱庄才能将钱庄生意遍布天下各地。以李玄都的身份,给上官莞安排一个太平钱庄小东家的身份,可谓是轻而易举,而且此事是由陆夫人经手,就算是太平宗内部也很难发现什么破绽,更遑论是外人了。 至于宗室从商,虽然不合礼制,但也说得过去。 自从齐王“仙去”之后,朝廷虽然没有废黜齐王府,但也停了一应禄米。按规制,一个亲王每年要供米五万石,白银二万五千两,锦缎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一千匹。没了这份进项之后,齐王府本身并没有太大影响,可许多齐王旁支却是断了生计,只能自谋出路。尤其是后来又有青阳教之乱,朝廷丧失了对齐州的掌控之后,这些曾经的天潢贵胄们的日子愈发艰难,做些商贾之事也在情理之中。其实入股太平钱庄已经算是体面,毕竟帝京各大钱庄也都有各家权贵的背景,还有许多破落宗室卖了祖传的田地,把钱投入清微宗的船队,做些辽东凤鳞州的生意,已经与商贾无异了。 如此一来,上官莞的身份便定下了,出身齐王府旁支的栖霞县主徐婉,同时也是太平钱庄的小东家之一,此来帝京,是因为太平钱庄的生意出了点问题。 太平钱庄除了做钱庄生意之外,也涉足了许多其他生意,不过太平钱庄并不直接经营,而是交给专门的掌柜,然后按时对账。 这天底下最暴利的买卖就是茶盐铁,都在朝廷的手中,茶引盐引都是由朝廷颁发,把持的都是极有背景的巨商大贾,又称皇商。盐的生意多数集中在江南两淮一带,茶和铁则是多数集中在榆关晋州一带,尤其是茶叶,主要销往金帐。金帐贵族也好,寻常牧民也罢,主要是以肉奶为食,而不是米面,尤其需要茶叶来消解油腻,再加上中原和草原的敌对态势,所以这一斤的茶砖,在关里最便宜的地方。不过二三十文。到了草原,却是能换两只羊,三四块就能换一匹马,价格整整地相差百倍。越往北走,这茶的价格越要走高,可谓暴利。 太平钱庄也涉足其中,不过并不直接出面,而是以参股的形式,加入了一家皇商的生意。按照道理来说,皇商是不缺钱的,只是皇商需要照顾的方方面面极多,上到权贵官员宦官,小到小吏,都要使银子。再加上树大招风,被人打秋风是常态,不管多么富足的家资,在如此境地下,真有座金山,也要挖空了。而且茶叶生意买卖固然暴利,也有不小的风险,有些时候难免人财两空,所以哪怕是皇商,也有周转不灵的时候,少不得要与钱庄打交道,于是太平钱庄就趁此时机参股其中。 太平钱庄在这家皇商的生意里占了三成的股份,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上官莞此行明面上的理由就是这家皇商的账目出现了问题,更奇怪的是一个由太平客栈派出的掌柜暴病身亡,十分蹊跷可疑,所以她以太平钱庄东家的身份前来帝京查账,而李如是作为与太平钱庄大有关系的商人被牵扯其中,甚至是主动前来拜会,都变得合情合理。 对于上官莞的到来,这家皇商已经得了消息,自然是紧张非常。太平钱庄的钱不好拿,因为太平钱庄背后牵扯着太平宗,太平宗背后牵扯着那位清平先生,清平先生又牵扯着辽东秦家,在如今辽东势大的情形下,谁都要考虑后路,不敢把事情做绝。更何况上官莞的身份也不同寻常,一位县主,还是出身齐王一脉的县主,不是什么可以随便病死的阿猫阿狗。 上官莞在汤泉山庄住了一天,对外的说法自然是洗去风尘,实际上与李如是密探一番,从李如是口中大概了解如今的帝京局势。 如今的帝京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大概分为三派人,文官宦官宗室。其中文官以新任的内阁首辅赵良庚和内阁次辅梅盛林为首,宦官以司礼监首席掌印杨吕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为首,宗室以晋王和燕王为首。 这三方势力斗而不破,好似三国鼎立。宦官势力依附于皇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谢雉,同时太后也是宗室中身份最为尊贵之人,因为这一点,宦官和宗室之间其实是结成同盟,尤其是在有外敌的情况下。不过双方之间也有分歧,那就是天宝帝。不管怎么说,谢雉都是外姓之人,不姓徐,为了防止当年女帝夺了儿子皇位之事重演,宗室一方主张皇帝亲政,这又牵扯到了文官一派。 文官一派背后站着儒门,儒门讲究天地君亲师,君是天下臣民之君父,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儒门自然不允许太后摄政,有乱纲常,一再要求太后谢雉还政于天宝帝。事关权柄,谢雉自然不肯,可在道门支持辽东的情况下,谢雉又离不开儒门的支持,儒门同样不想逼迫谢雉太甚,以防谢雉干脆倒向道门。 于是三家之间的局势时常变化,时而是太后联合宗室抗衡文官,时而是文官和宗室逼宫太后,要求还政于天宝帝。时而太后又与文官联手压制宗室。不过在面对辽东的时候,三家又能迅速站在一起,反对辽东。只是这种反对并不坚决,试想有一日,辽东果真入关,想来愿意殉国死战之人寥寥无几,多数人还是选择保命为主,要么逃,要么降。 上官莞大概了解了帝京城如今的局势之后,她便准备进城了,她这次帝京之行,可谓是身负重任,最少要见四个人,李如是只是第一个,还有徐十三慕容画玉盈法师。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胭脂长街 read2();抛开“天乐桃源”不提,帝京和金陵府是行院最多的两处地方。 金陵府就不必多说了,十里秦淮,天下闻名。如果说金陵府是以画舫楼船为主,那么帝京就是以地上楼阁为主了。 帝京的行院大致分为四等。 一二等行院的名字以“院”“馆”“阁”“楼”为主,三四等行院多以“室”“班”“店”“下处”命名。 在帝京城中,一等行院有:环采阁金美楼满春院金凤楼燕春楼美仙院庆元春梧桐楼。二等行院有:潇湘馆美锦院新凤院凤鸣院鑫雅阁莳花馆兰香班松竹馆泉香班群芳院美凤院。三等行院有:茶华楼三福班四海班贵喜院桂音班云良阁金美客栈怡香院。四等行院有:久香茶室聚千院贵香院双金下处全乐下处月来店下处等等。 其中一等行院主要集中在正阳门一带,因为在同一条街上,这条街道又被称作胭脂长街。 梧桐楼就在胭脂长街上。 上官莞进城之后,先去了太平钱庄安排给自己的住处看了一眼,然后便往胭脂长街而来。虽然上官莞在李玄都面前唯唯诺诺,甚至要口称师兄,颇有些谄媚之嫌,可只要不是在几位长生境高人的面前,上官莞还真就不怕什么。如今她修为大进,弥补了先前根基不牢的劣势,对上其他天人造化境的高人都有一战之力,真能稳胜她的没有几人。所以上官莞干脆不作易容换装,仍旧是一身女装,然后略施幻术手段,改变了形貌,能看破她幻术之人,多半也能看破她的易容。不过上官莞并不觉得会有哪位长生高人或是造化境高人藏身于这胭脂长街之中,不说前人,最起码现存于世的几位长生之人都是功利之心颇重,或在台前或在幕后操纵天下大势,不屑于玩那些游戏人间的把戏。 上官莞手持一柄折扇,在旁人看来,俨然是一位翩翩公子,身材修长,面若冠玉,身着牙白织绵云纹长袍,气态更显从容,显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而是见过大世面的贵公子。 能在风月行当混饭吃的人都是人精,最会看人,自然明白这是个潜在的大主顾,只是这些一等行院,不兴拉客这等手段,只是在这位公子在自家门口驻足的时候,才会有人上前轻声介绍,但绝不会有拉扯衣衫的举动,个个端庄守礼,面带微笑,乍一看去,这倒不像是什么风月场所,倒像是进了哪个大户人家,无论丫鬟还是仆役,极有规矩。 上官莞并不直接去梧桐楼,而是走走停停,甚至还逛了一家名叫金凤楼的一等行院,在里头随手打赏了百余两银子,直到月上中天,才来到已经掌灯的梧桐楼前。对于这个行当来说,这种串场行为也不算少见,有些人黄昏时分就来胭脂街,一晚上能换好几家玩耍,最后要到子时时分才会选定一家过夜。 一等行院与二等行院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闹中取静,正所谓曲径通幽处,占地广阔,庭院深深,再大的喧闹也是难以听闻了,自然幽静。而且能来到一等行院的无一不是权贵人物,这些大人物们也不喜欢太过喧闹的环境,要不怎么说包下一个院子乃是修身养性之举。 上官莞驻足在梧桐楼的门前,轻摇折扇。 梧桐楼的门前站着一名女子和两名少年,女子大概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人生七十古来稀,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被设下一个百年之期,放在如今世道,三十岁便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一半,尤其是在这个行当里,更是上了年纪,退居二线。至于少年人,也不是仆役之流,应该是专门接待有龙阳之好的客人。 见上官莞驻足不前,女子便迈着碎步走上前来,行走之间,腰肢好似风摆杨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女子轻声道:“这位公子瞧着面生。” 上官莞合拢手中折扇,道:“齐州人士。” “可听公子的口音可不像是齐州人士。”女子掩口笑道,“一口正宗官话,倒像是帝京本地人士。” 上官莞用折扇轻轻拍打掌心,“若要认真说起来,我祖上也的确是帝京人士,只是后来迁居去了齐州。如今算是重归故里。” “原来如此。”女子轻笑道:“妾身方才见公子驻足门前,可是有意?” 上官莞道:“自然是有意的,只是初来乍到,还要请介绍一二。” 说话间,上官莞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银锭,大约有三两左右。 女子接过银锭,态度愈发礼敬,“公子来的正是时候,今天正巧有魏姑娘的献艺。” 不等上官莞询问,女子便开始介绍这位魏姑娘。 无论是“天乐桃源”,还是金陵秦淮,都有评选花魁的说法。所谓花魁,便是花中魁首,可不是自封的,而是要请许多文人骚客,共同评选出来,不仅要看样貌如何,还要看才艺,大到诗词歌赋,下到琴棋书画,能当选花魁的难度,当真不逊于金榜题名。当初李玄都和胡良之所以去了“天乐桃源”,正是因为胡良提议说“天乐桃源”正在评选花魁,是个难得的热闹之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评选花魁,倒也算得上一桩风雅之事,并不涉及太多的腌臜勾当。 这位魏姑娘便是上一任的花魁,其最为鼎盛的时候,名声响彻了小半个帝京城,她每次出场献艺,各路权贵子弟皆来捧场。当真是应了诗魔名篇:“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只可惜这一行当的花魁就如昙花一现,不能持久,一代新人换旧人,哪听旧人哭?今年的花魁出来之后,老花魁便成了明日黄花,少不得会落入“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境地之中。 虽然这女子说得委婉,但上官莞还是听明白了,心中感叹,不知这些花魁们是否会“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不过话又说回来,花魁毕竟是花魁,就算稍微过气了,仍旧价格昂贵,也仍旧是新老客人前来捧场,所谓的“门前冷落鞍马稀”也只是相较于曾经的门庭若市,比起寻常的风月女子,仍旧是红得发紫,仅仅是听个曲,而且还是一众人一起听曲子,什么也不能干,就要一百两银子。若是想要做那入幕之宾,没有几千两银子是绝然不成的。 上官莞是知道人间疾苦的,一个亲王年俸才两万五千两银子,如果没有众多田地庄子的收入,还真来不起这等地方。好在李玄都大方,专门给她调拨了二十万两银子,供她在帝京城中活动之用。 上官莞又从袖子里取出四枚太平钱,道:“多的就是赏你的。” 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太平钱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赤金钱就是一两赤金。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四枚太平钱便是一百二十两银子。 女子脸上难掩喜色,亲自引着上官莞向梧桐楼走去。对于她这种已经退居二线的女子来说,一年的收入也就四五百两银子,二十两银子不是可有可无的小钱。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梧桐楼 read2();“上官公子”进了梧桐楼,没有急着表露身份。虽说慕容画是梧桐楼的幕后老板,但梧桐楼鱼龙混杂,上下内外并非铁板一块。就好似朝廷内部,太后谢雉是名义上的地位最高之人,可反对她的人也大有人在。这便是慕容画执意要亲自面谈的缘故,一则是许多事情很难在一言两语之间说清楚,二则是她也不放心让旁人从中传话。 梧桐楼素雅幽静,哪怕是从正门入内,也没有众多客人和女子在大堂喧闹嬉戏的景象,只有许多衣着轻薄的侍女安静地立在各个角落,手持宫灯,将整个大堂照得一片通明。主楼的一楼与二楼之间并无穹顶阻隔,站在二楼的廊道上可以俯瞰一楼大堂。 上官莞是一个正常女子,自然不会对女子感兴趣,只是一眼扫过,没有半点涟漪。落在领路的女子眼中,却觉得这位公子的确是见过大世面的角色,不说别的,就这份八风不动的气度,就不是小门小户可以培养出来,若非大户人家出身,却能有这份气度,可以说是才俊了。 中年那女子想着这些,带着上官莞绕过楼梯,从一座侧门出了主楼,进入一条雨廊之中,廊道两旁是静谧湖面,在明月、繁星、灯火的照耀下,星星点点,绚烂缤纷。廊道尽头是一座花厅,三面临水,四面透风,虽然时值深秋,夜凉如水,但花厅下方铺设了地龙火道,如此中和之后,不冷不热。既不辜负美景,又不至于受罪,刚刚好,可见此中巧妙心思。 此时的花厅之中,已经有许多人,因为花厅中不置桌椅的缘故,所有人都是脱去了鞋子席地而坐,有跪坐的,也有盘膝而坐的。大约是因人而异,文人装扮的士子之流,大多是跪坐。也有豪横武夫,盘膝而坐,双手搁置在双膝上,便服袖子里露出绣花扣腕,与偏爱广袖的士子们截然不同。 在主位上摆了一张矮案,上面放着一张明显是上了年头的古琴,还有一只精致香炉,袅袅生烟,带着几分紫意。一名身着淡紫色纱衣的女子正跪坐案后,面容被紫烟模糊,若隐若现,衬得女子飘然出尘。想来这就是前任花魁魏姑娘了,也算是梧桐楼的招牌之一。 到了花厅,领路女子没有脱鞋,而是行了个万福,告辞道“公子可以自行入内。” 上官莞点了点头,脱去鞋子,走入花厅之中。 花厅中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位魏姑娘,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了上官莞。上官莞随意找了个角落,屈膝坐下。 在上官莞进来后不久,魏姑娘便开始抚琴。 “铮铮”几声,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加快,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再有片刻,似是雨过天晴,琴音变缓,时而透出杀伐之意,时而温雅婉转,好似英雄多情,美人多娇。过了一会儿,琴声陡变,越来越高,好似人间留不住,让人心头不禁酸悲。 一时间,除了上官莞之外,花厅中的众人皆是露出迷醉之色。 若论音律,上官莞比不得秦素,比不得玉清宁,可她毕竟是被地师一手教导出来的,并非全然不懂,仅仅是品评,还算得上行家。在上官莞听来,这位魏姑娘的技艺固然高超,也不至于如此,这琴声却是大有玄机。 由此看来,这位魏姑娘竟然是身怀修为之人,而且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少说也有归真境的修为。这可就有意思了,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哪怕是在清微宗、无道宗这样的大宗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最起码可以担任一堂之主,如今却藏身于这等风月场所,定然是有所图谋。 上官莞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淡淡笑意,看来这座梧桐楼当真是卧虎藏龙。 便在这时,那位魏姑娘的目光也落在了上官莞的身上,倒不是魏姑娘能看破上官莞的虚实,而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众痴迷之人中,仍旧保持清醒的上官莞实在是太过显眼。 上官莞与魏姑娘四目相对,“啪”的一声展开了手中折扇,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 魏姑娘心中一惊,手中抚琴的动作随之慢了一拍,琴声由此而乱,再也不能保持方才的意境,花厅中的人顿时如大梦初醒一般,从琴声中清醒过来。 魏姑娘见此情景,干脆不再抚琴,莞尔一笑,纱衣随夜风飘动,好似欲乘风归去的仙子。 这一笑,又是要倾倒满堂客。 上官莞已经可以肯定,这位魏姑娘用的是媚术。虽然她在苏蓊面前狼狈不堪,甚至是意乱神迷,但苏蓊毕竟是长生境的修为,换成其他人,还真奈何不得上官莞。 魏姑娘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魏姑娘的视线落在了上官莞的身上。 上官莞轻摇折扇,“免贵姓徐。” 所有人都是一惊,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宗室,这个生面孔难不成是哪个宗室子弟? 魏姑娘轻声道“原来是徐公子,不知徐公子是否肯赏脸一叙?”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这么多人在这 里听曲,装得再怎么高雅,起根本还是那点男女之事,按照规矩,这位魏姑娘会从众人中选择一人“一叙”,也就是留下过夜。虽说过夜不意味着能一亲芳泽,但就算是枯坐了一宿,说出去也是面子,再者说了,连过夜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一亲芳泽。 此时魏姑娘主动开口邀请,其他人自然是没戏了。 在众多羡慕嫉妒的目光中,上官莞缓缓起身,问道“花费几何?” 话音方落,就有一名年轻书生高声道“铜臭气,真是臭不可闻!” 上官莞也不在意,反问道“怎么,你逛窑子不花钱?” 这书生被上官莞一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上官莞淡淡道“再光鲜的窑子就不是窑子了?就成了所谓的大雅之堂了?真是好笑。” 有人重重冷哼一声,“粗鄙,粗鄙。” 不等上官莞开口,魏姑娘微笑道“不要钱的。”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让那个出声之人脸色铁青一片。 上官莞回答了一个“好”字,迈步向前。 途径一个武夫的时候,这武夫猛地用肩膀向上官莞撞来,想要她出个大丑。然后不见上官莞如何动作,只是径直走过,这名武夫保持着一撞的姿势,动弹不得,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苍白。 帝京城中鱼龙混杂,有些高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见到这一幕,许多人顿时暗自了熄了争风吃醋的念头。这位年轻公子可不像什么善茬,又是姓徐,天子脚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魏姑娘缓缓起身,正要为上官莞引路,却被上官莞伸出一根手指托起下巴,然后就听上官莞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被强迫抬起下巴的魏姑娘也不着恼动怒,柔柔道“徐公子叫我清雨就好。” 上官莞收回手指,笑道“好一个美人,就请领路罢。” 魏姑娘微微低头,在前头引路。上官莞背负双手跟随其后。 两人穿好鞋子,出来花厅之后,沿着一条廊道来到一座独栋阁楼。推门而入,地面上铺着一张从西域运来的地毯,摆有一张温酒煮茶的小桌,桌面上各色茶具一应具备,还有一尊小小的紫铜香炉。 魏清雨在小桌后坐下,开始娴熟老道地摆弄茶具。上官莞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坐在魏清雨的身旁,直接将她拥入怀中。 魏清雨的身子猛地一僵,然后又慢慢软了下来,靠在上官莞的身上。 。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魏清雨 read2();魏清雨能被评选为花魁,除了才情之外,相貌也是极为不俗的,黛眉似柳叶,双瞳如星辰,朱唇一线,处处都是风情。 魏清雨被上官莞拥入怀中,脸上红润几乎滴水。然后就感觉上官莞在自己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轻笑道“原来是还是个雏儿。” 魏清雨心神一震,正要说话,忽然发现了不对。她后背靠着的地方,怎么软软的?这位公子也不像是胖人啊? 魏清雨不是笨人,立时猜出了真相,震惊道“你、你是女的?” 上官莞笑了一声,“怎么,你不接待女客?” 虽说上官莞用幻术改换了相貌声音,可幻术毕竟不是弄假为真,所以上官莞还是女子身,稍一接触,就会露出破绽。 这可真是出乎魏清雨的意料之外了,她本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风月老手,哪成想是位女子,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阴阳宗与正一道、全真道、佛门各宗不同,不忌讳男女之事,风气不是很正,从赵纯孝勾搭二嫂一事就可见一斑。在这等环境下,上官莞自小耳濡目染,却是无师自通。再加上她本就是女子,知道女子的心思,自然知道该怎么对付女子。 上官莞一手环住魏清雨的腰,一手端起茶杯,摇头道“茶不好,酒才好。” 魏清雨定了定心神,顺势说道“那我去拿酒。” 说罢,她便要顺势起身。 只是上官莞却不松手,说道“以茶代酒,也可。” 说罢她饮了半杯茶,又将剩下的残茶送到了魏清雨的唇边。 魏清雨脸色微变,没有去喝这杯残茶。 上官莞在她耳边说道“怎么,你自己的茶你却不喝?是嫌弃我喝过了呢?还是说这杯茶有蹊跷,你不敢喝?” 魏清雨勉强笑道“这茶怎么会有蹊跷?” 上官莞勒紧了魏清雨的腰,缓缓说道“那你就是嫌弃我了。” 魏清雨心思急转,说道“姑、公子这样说,奴家真是无地自容了。” 上官莞道“既是如此,那就喝了它。” “好。”魏清雨慢慢张开了嘴。 上官莞却没有给她喂茶,而是说道“罢了,你是个心高的人,我也不勉强你。” 魏清雨一怔,刚要开口道谢,又听上官莞说道“什么叫心高?就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骑驴找马,秦淮河尽出这样的婊子,没想到来了帝京,还是这样。”下一刻,魏清雨只觉得喉咙一紧,却是上官莞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魏清雨想要运转修为,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无论是身体,还是体内的气机,都是如此。魏清雨心中惊骇欲绝,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十分高估这位徐公子,结果还是低估了他,这等修为少说也是天人境界,具体是天人逍遥境,还是更为深不可测的天人无量境,却是不好说了。 不过此时的魏清雨还谈不上绝望,她还在等,等那杯茶真正发挥效力。这位徐公子猜得没错,这杯茶里的确有蹊跷,不过不是什么毒药,也不是迷药,而是一味良药。 天人境的修为,不说万毒不侵,但也相差不远,怎么会被区区毒药所制。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还真有这样一种奇药,名为“返魂香”,乃是妙真宗万寿真人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炼制而成。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气机运行受阻。 除了那杯茶之外,桌上的香炉也大有玄机。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屋内弥漫的异香已经弥漫开来。此物名为“女子香”,牝女宗的山门深处有一处数千年的桃花林,其中气候郁蒸,阳多宣泄,故而瘴气横生,就算是寻常归真境的高手也不敢轻易入内,就算有人修炼了“金刚法身”或是“漏尽通”等功法,可以无视瘴气进入其中,也因为浓郁瘴气之故,五感被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嗅,神不能感,还要修炼牝女宗独门的“灵视神观”,方能深入其中采集桃林深处的桃花瘴精华,此物非烟非雾,再融合女子鲜血,可以炼制成“女子香”。 “女子香”并无毒性,只是会使人浑身麻痹,虽说比不得可以制住天人境大宗师的“返魂香”,但是对付归真境宗师还是手到擒来。 这两样物事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就算“女子香”比不得万金难求的“返魂香”,也是价值千金,乃是有数之物,每多用一点,都要花费数额足以让人顶尖江湖人物也要肉疼的太平钱。如此双管齐下,先被“返魂香”堵塞气机,再让“女子香”生效,任你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乖乖认栽! 魏清雨似是已经认命,只是双手十指之上有无数红线如红色游走,只要等到“返魂香”和“女子香”发作起来,她便立刻出手,反客为主。 只是魏清雨等了许久,身后的女子仍旧没有半点异样,这让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上官莞问道“你在等什么?是等那杯茶吗?” 魏清雨说不出话来。 上官莞从口中吐出丝丝缕缕的轻烟,魏清雨吸入一口,立时感觉手足发软,体内气机好似泥沙堵塞,彻底不能再运转分毫。 魏清雨终于是彻底绝望。 就连“返魂香”都奈何不得此人,她……她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 难道是传说中的天人造化之境?可这等境界修为的高人,放眼整个江湖都屈指可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上官莞推开已经浑身瘫软的魏清雨推开,让这位曾经名动帝京的花魁女子以一个极为不雅的姿势趴在地毯上,她却是盘起一腿,另外一腿弓起,将手腕搁在膝盖上,姿态闲暇随意,淡淡道“牝女宗的弟子,是谁派你来的?是冷夫人?还是广妙姬?” 魏清雨没有回答,只是满脸绝望地望向门外,希望有人能察觉到此地不对。 上官莞轻笑一声,“没人会来的。” 魏清雨只能闭目等死。 上官莞神色微冷,“倒是有些骨气,你若不说,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用搜魂之术亲自找上一找,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就要成了傻子。” 魏清雨猛地睁开双眼,“我是夫人的人。” 上官莞叹了口气,“原来是冷夫人的人,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过多为难你,我只问你两件事,第一件事,冷夫人如今身在何处?” 魏清雨艰难说道;“阁下应该知道,从来都是夫人联系我们,我们是无权主动联系夫人的。” 上官莞微微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又问道“那么第二件事,你在梧桐楼有什么目的?你分明还是处子之身,想来过去接客都是以这‘女子香’将客人迷倒,真是做戏之举了,你是打算将梧桐楼作为进身之阶,想要留着身子嫁给哪位权贵呢?还是单纯为了探听消息?” 魏清雨轻咬嘴唇,楚楚可怜,可惜上官莞此时坐在她的背面,瞧不见这等景象,就算瞧见了,也不会为之所动。 上官莞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用脚尖点了她一下,“快说。” 魏清雨轻轻说道“奉夫人的命令,探听消息,若是有机会,也可以混入晋王府中。” 上官莞以右手食指轻轻敲击自己的膝盖,陷入沉思,“晋王。” 魏清雨不再多言,安静地趴在地上。 过了许久,就听上官莞说道“我这次孤身上京,还缺个侍女,你做不做?” 。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主仆 魏清雨没有说话,倒不是因为屈辱,而是权衡利弊。 牝女宗的弟子与玄女宗的弟子截然不同,两者是两个极端,玄女宗的弟子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牝女宗的弟子则是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如此一来,玄女宗弟子在行事的时候无疑有些迂腐,不过玄女宗弟子对宗门的忠心也无可置疑,反倒是牝女宗的弟子,一味追求行事不择手段,失却了底线,也很难指望她们对于宗门有多少忠诚可言。 魏清雨无疑心动了,原因很简单,这位自称姓徐的女子是位天人境大宗师,甚至很有可能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若是以前,牝女宗有地师做靠山,自然不怕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可随着地师仙去,牝女宗的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人心涣散,若是能找到一个新的靠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过魏清雨也有担忧,天底下不管是哪家宗门,对于叛徒的处置都极为严厉,所以判出宗门的第一要义就是提前找好靠山,而且这个靠山必须能遮风挡雨,就好比是地师与李世兴宋政与石无月澹台云与宫官。前者都能为后者挡下原来宗门的报复,这才是关键。 魏清雨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位神秘的天人境大宗师到底能否抗衡贫女总,所以天人交战,迟迟没有答复。 上官莞嘴角泛着淡淡笑意,这倒不是她突发奇想,她在来帝京之前就有过打算,需要招募一些人手。毕竟她还要重建阴阳宗,继承师父的衣钵,没有人是不行的。只是她不像李玄都,学不来李玄都的礼贤下士。李玄都可以称呼她为上官师姐,可以称呼白绣裳为岳母大人。如果换成是她,她有长生境的修为,有李玄都的身份地位,哪里会顾忌这些,不直呼其名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所以面对一个小小的魏清雨,上官莞的态度甚是随意,魏清雨也不觉得如何不对,如果上官莞和颜悦色,她反而要受宠若惊。 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后,魏清雨柔柔弱弱地开口道:“愿意。” 上官莞站起身,来到魏清雨的身旁,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然后魏清雨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魏清雨是上道之人,立时说道:“主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奴婢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我问的时候你再回答就是了。” 魏清雨轻声道:“是。”然后偷瞧了上官莞一眼,试探问道:“不知主人的身份是……” 上官莞看了她一眼,没有斥责,而是说道:“我是朝廷册封的栖霞县主徐婉,比起晋王差了许多。” 魏清雨立时说道:“晋王可没有主人这般修为。” 上官莞不置可否,问道:“你与这梧桐楼的幕后老板熟悉吗?” 魏清雨道:“还算是熟悉。” 上官莞又问道:“那么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魏清雨有些不确定道:“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从未对她提起过,她也没有主动问过,但她是否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是否由此推测出了我的身份,我不敢断言。” 上官莞点了点头,再问道:“那你知道她的身份吗?” 魏清雨道:“自然是知道的,帝京四大绝,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其他三位且不去说,慕容画如今是内阁次辅的如夫人,众所周知,次辅大人的正夫人亡故多年,所以这位如夫人其实就是相府的女主人,当着相爷的家,也正是靠着相府的权势,她才能把梧桐楼从上任老板的手中买下来。” 上官莞道:“如果我想见这位慕容老板,你能代为引见吗?” 魏清雨摇头道:“不行,如果将梧桐楼比作寺庙,我只是个挂单的和尚,做不了主,想要见真佛,非要主持亲自出马才行,也就是金夫人。” 上官莞听李如是提起过,这位金夫人就是梧桐楼明面上的老板,也是白绣裳的人,李如是与慕容画交流,都是通过这位金夫人。 上官莞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你去见金夫人,就说她心心念念之人,来了。” 魏清雨只觉得这话有些古怪,说情人不像情人,说仇人不像仇人的,不过她没多嘴问为什么,乖乖应下后,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小阁楼。 上官莞也不怕魏清雨出门之后就要去通风报信,她可不是什么君子,刚才她伸手抓住魏清雨的时候,不仅仅是帮魏清雨解开了体内的“返魂香”和“女子香”,也在魏清雨体内种下了一道禁制,不怕她有什么想法。而且上官莞也不主动开口,也想借着此事看下魏清雨是否识时务,如果魏清雨想玩两面三刀虚以为蛇的那一套,那她也不介意开一回杀戒,把自己在这段时日里受的气发泄出来。 不多时后,金夫人来到了魏清雨的小阁楼。作为梧桐楼明面上的老板,她在梧桐楼中自然是遍布耳目,先前花厅中的变故,已经有人上报给她,她本想静观其变,没想到来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还是魏清雨亲自出面,瞧魏清雨小心翼翼的样子,应该是吃过苦头了,来者不善。 金夫人刚进小阁楼,还未开口,上官莞就已经开门见山道:“我叫徐婉,是大掌柜的人。” 金夫人并不惊讶,脸上立时有了笑意,不过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看了眼身旁的魏清雨。 上官莞恍若未见,继续说道:“我不跟你谈,我要与慕容画面谈。” 金夫人有些不悦,不是因为上官莞不愿与她谈,而是直呼旁人名讳总是带了几分傲慢和失礼。 上官莞却不觉得如何,其实认真说起来,上官莞与慕容画的年纪相差不多,都要年长于秦素苏云媗玉清宁等人,虽然两人未曾谋面,但上官莞对于慕容画其人早有耳闻,上官莞不是男子,同是女子,不会只看女子的优点,更多会看女子的缺点,的确不太瞧得上慕容画。上官莞见金夫人没有动弹的意思,淡淡一笑,“好罢,我知道慕容夫人不在此地,你把话传给她,她来见我,或是我去见她,都可以。” 金夫人毕竟是在风月之地厮混多年之人,转眼间已经平复了心情,微笑道:“话,我可以传,只是我总要知道公子的名讳,否则夫人那边问起来,我一问三不知,终是不好。” 上官莞大袖一挥,显出本来面目,“我叫徐婉。” 金夫人一惊,没想到眼前说话之人竟然是女子,然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徐婉”是个假名,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客栈之人,个个藏头露尾。不过客栈势大,也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个徐婉,架子比何云还大,多半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掌柜的亲信,虽说她推测大掌柜可能是秦家之人,但不敢肯定,此时要拿不准这个徐婉的身份。 上官莞也不管金夫人是什么反应,“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很喜欢你们梧桐楼的这位花魁,我向金夫人讨要这个人,金夫人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金夫人一怔,下意识地望向魏清雨。 魏清雨微微点头,轻声道:“夫人,我也是愿意的。” 虽说在这等场所,虚凤假凰的事情也不算少见,但金夫人可不觉得两人像是情投意合,不由心思急转。 忽然之间,金夫人只觉遍体生寒。然后就听上官莞稍稍加重了语气,“金夫人?” 金夫人立时明白了上官莞的意思,勉强笑道:“魏姑娘是自由身,来去自由,要去哪里,都不干梧桐楼的事情。既然魏姑娘同意了,那我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很好。”上官莞脸上重新有了笑意,“金夫人要找我的话,可以去问何掌柜。” 说罢,上官莞也不理会金夫人是何反应,径直离开此地。 魏清雨看了金夫人一眼,不敢多言,低头跟在上官莞的身后。 出来梧桐楼,上官莞只觉得神清气爽。世人说龙去了帝京城要盘着,虎到了帝京城要卧着,可上官莞却觉得心境骤然开阔了许多。帝京城再险恶,也比她在那位师兄面前伏低做小要好。不知怎得,她总有一种错觉,那就是李玄都越来越像师父徐无鬼了,这让她每次见到李玄都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就像蒙学的孩子见到了先生,顽皮的孩子见到了父亲,实在憋屈。 现在好了,来了帝京,便远离了李玄都,一身轻快。 上官莞行走在胭脂长街上,夜风习习,衣衫随之而动,大袖飘摇。行走之间,没有女子的婉约,甚是潇洒。 魏清雨只能加快步子,跟在上官莞的身后。 上官莞走出胭脂长街,尽头是一座湖,月光星光尽数落在湖面上,让上官莞想起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句,她眯起眼,望着湖面,道:“好景,好景,难怪都说江山如画。” s:///book/1/1490/822839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结盟 李玄都再次造访正一宗,不过没有大张旗鼓,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到了云锦山。 如今正一宗被李玄都分成了三个部分,为首之人就是张鸾山张岱山颜飞卿。张鸾山不必多说所,新任大天师,身份最为尊贵,按照道理来说,大天师既是正一道的掌教,也是张家的族长,只是张鸾山长年在外,根基不足,所以在他之下分别由张岱山执掌张家,由颜飞卿执掌正一宗,三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类似于朝廷的皇帝文官宦官三方势力。张鸾山是皇帝,颜飞卿是文官,张岱山是宦官。 这是李玄都愿意看到的,一个上下一统的正一宗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张静沉就是前车之鉴。当然,李玄都也不是要永远掌握正一宗,只要在他做成那件大事之前确保正一宗在他的掌控之下就足够了。 李玄都先去见了颜飞卿。因为大天师和宗主并非一人的缘故,按照规矩,颜飞卿搬去了上清宫,并不在大真人府中。 因为“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告破,还未彻底修复,而且上清宫也不比大真人府,所以李玄都很轻易地潜入了上清宫中,见到了颜飞卿。对于李玄都的到来,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颜飞卿有些惊讶,不过他并未询问缘由,而是请李玄都去了一间静室。 静室内只有两人,李玄都开门见山道:“我此行的目的是邀请玄机兄加入一个结盟。” “结盟?”颜飞卿只是略微惊讶,似乎早有一定的预料。 李玄都道:“没错,结盟。这个结盟的名字是‘清平会’,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由我发起,也是以我为主。” 颜飞卿轻笑道:“一清天下还太平,是紫府兄的风格。” 李玄都道:“能加入这个结盟组织的人,除了志同道合之外,多数也是身居高位,毕竟想要真正做到一清天下,只靠少数人不行,要将大多数人团结起来,方能成事。” 颜飞卿想了想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霭筠也加入了这个结盟?” “是。”李玄都坦然道,“不过不是我与她谈的,当时我还在金帐王庭,是白绢亲自见了霭筠,与霭筠议定了此事。” 颜飞卿想起来,“那是我刚丢掉宗主之位的时候。” 李玄都道:“霭筠也是为了玄机兄,至于霭筠未能与玄机兄通气,是因为结盟的规矩,还望玄机兄谅解。” 颜飞卿道:“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我同意加入清平会。” 李玄都笑了一声,“玄机兄果真不会让我失望,平心而论,因为许多巧合也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也罢,如今的清平会中女子太多,男子太少,我是苦盼玄机兄早些加入其中,也好略微中和一二。” 这就是玩笑之言了,颜飞卿并不当真,问道:“不知清平会除了不能对外泄露之外还有什么规矩?都说入乡随俗,我既然要加入清平会,还是要做到心中有数。” 李玄都道:“第一个规矩,不以真实姓名示人,以词牌名为代号。比如我的词牌名就是‘清平乐’,霭筠的词牌名则是‘佛霓裳’。” 颜飞卿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如今也算是两起一落,被恩师青眼收为弟子,得以在及冠之年执掌正一宗,此谓之一起。后来被地师废去一身修为,又遭张静沉攻讦,丢了宗主之位,此为一落。后来幸赖紫府兄相助,得以复位,重新执掌正一宗,此乃二起。经过这两起一落之后,我颇多感慨,正巧前些时日又偶然翻到了全真道二代掌教丹阳抱一无为真人的一首词。” 李玄都问道:“那首词?” 颜飞卿轻声诵道:“阮郎归改道成归。修行人喜知。松峰影里乐希夷。何须唱艳词。姹婴动,虎龙随。云耕坎与离。三千功满赴瑶池。神光相貌奇。” 李玄都道:“原来是《道成归》。” 颜飞卿点头道:“我便以‘道成归’为词牌名罢。” 李玄都轻轻颔首,取出一道符箓交到颜飞卿的手中,说道:“想来玄机兄对于‘小紫府’不会陌生,通过这道符箓,可以进入其中,参与清平会的集会。” 颜飞卿收下符箓,道:“我记下了。” 李玄都道:“我还要去见大天师。” 颜飞卿闻弦知雅意,说道:“大天师最近都在镇魔台上。”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先告辞了。” 说罢,他化作点点阴火,消失不见。 李玄都离开后没有多久,颜飞卿离开静室,抬手招过一个道童,吩咐道:“去请夫人过来。” 道童领命而去。 不多时候,苏云媗匆匆过来,见到颜飞卿手中的符箓后,先是一怔,旋即露出歉意的神情,不知道该说什么。 颜飞卿叹了口气,“如今我也是清平会之人了,词牌名为‘道成归’,你也不必瞒着我了。” 李玄都来到镇魔台上,见到张鸾山负手站在镇魔台的边缘位置,正在眺望山外,从这个角度望去,可以看到许多小如米粒的正一宗弟子分布在云锦山上下各处,正在修补破损的地形。 李玄都主动开口道:“安宁兄。” 张鸾山转过身来,“紫府,你怎么过来了?” 李玄都道:“自然是有事。” 张鸾山笑了笑,“也是,你这个大忙人,总不会是来闲聊的,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就说罢。” 李玄都道:“大约在二百多年前,有一个自称青丘山主人的魔头曾经祸乱江湖,最后被当代大天师联合各宗诛杀,他还有一个伴侣,是只成了气候的狐妖,被镇压在妙真宗的锁妖塔中,不知道此事你有没有印象?” 张鸾山认真思索了片刻,说道:“我有一些印象。‘风清云静,山世无拘’,那是风字辈老祖宗在世的事情,此事是第二十七代大天师做的最后一件大事。” 抛开张静沉不谈,张鸾山是第三十一代大天师,张静修是第三十代大天师,再往上是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和第二十九代大天师张衔云。张鸾山被过继到张静修膝下,张衔云是他的叔祖,张清衍是他的曾祖,那么第二十七代大天师就是他的高祖,张鸾山记得自家高祖的事迹并不奇怪。 李玄都继续说道:“据我所知,那个青丘山主人之所以修为大进,是因为他盗取了狐族至宝,在他死后,这件狐族异宝应是落在了正一宗的手中,不知安宁兄是否有印象?” 张鸾山没有思考,直接说道:“我离开正一宗太久了,接任大天师之位太短,很多事情无法做到了然于心,所以我暂时无法答复紫府,需要我亲自到玄武殿查看之后才能回答紫府。” 李玄都道:“那就有劳安宁兄了。” 张鸾山道:“举手之劳罢了。” 接着李玄都话锋一转,“另外,还有一件事,关于清平会。” 张鸾山并对于“清平会”这个名字完全不觉得惊讶,“我有所耳闻。”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玄都只是感慨了一句,因为最早的时候,他也是将清平会作为太平客栈的一个遮挡,刻意不让旁人将清平会的会主与太平客栈的大掌柜联系起来,这样李玄都便有了两重身份,更为便宜行事。 张鸾山见李玄都不曾否认,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思稍定,问道:“紫府要我加入清平会?” 李玄都笑道:“你我相交多年,你应该了解我,我是不会强迫你的,加入与否完全在于你的意愿。” 张鸾山也笑了起来,“那紫府也该了解我,我不会拒绝与无道宗合作,又怎么会拒绝紫府的邀请?” 李玄都说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了。清平会的宗旨是一清天下还太平,以天下太平为己任,其中成员不以真实姓名示人,而是以词牌名为代称,我的词牌名就是‘清平乐’。” “一清天下还太平。”张鸾山轻轻默诵了一遍,心中暗忖,“果然是李紫府的风范,这天下太平竟是成了他的执念。” 张鸾山问道:“如今清平会中有多少人?” 李玄都之所以没有与颜飞卿说得太细,是因为有苏云媗,她自会向颜飞卿说个明白,张鸾山这边就要由李玄都亲自解释了,“如今共有二十人左右。” 张鸾山面上不显,心中感叹,“二十余人,还真是不可小觑。” 然后又听李玄都说道:“按照规矩,我不能向安宁兄泄露其他成员的真实名姓,但我也可以稍稍给安宁兄交一个底,在清平会中,不乏安宁兄的熟识故友。当然,清平会也没有上下之别,除了我这个召集者较为特殊以外,其他成员都是盟友,没有上下高低之别。” 张鸾山玩笑道:“如此说来,既有秦姑娘,又有宫姑娘,是也不是?” 李玄都一怔,随即笑道:“那你应该去问秦姑娘和宫姑娘,看看她们如何答复你。” 张鸾山摆手道:“那还算了,我可不敢。”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请安宁兄选择一个词牌名。” s:///book/1/1490/822839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全员 “小紫府”的七宝殿上,李玄都端坐七宝台。 这是九月的清平会例行会议,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这次与会之人竟然是前所未有的齐全。要知道以前的几次会议,总会有人缺席,这次与会之人能如此齐全,与前不久八月十五的正一宗之变有着不小的关系。 除了“清平乐”李玄都之外,清平会的老成员有:“清平调”周淑宁、“临江仙”张海石、“剑器近”李非烟、“金错刀”秦素、“玉蝴蝶”韩月、“撼庭秋”玉盈法师、“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青玉案”李如是、“浣溪沙”宫官、“佛霓裳”苏云媗、“卜算子”陆夫人、“钗头凤”百媚娘,以及一个刚加入不久的“女冠子”兰玄霜。 按照惯例,秦素还是坐在角落里,因为秦素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她反而是与李玄都距离最近的人,大概是因为现世之中两人距离太近,到了此地就拉开些距离,距离李玄都最近的是周淑宁,然后她立时发现这次的清平会一口气多出了三个新成员。 两男一女。 其中一名男子就坐在苏云媗的身旁,显然是有意为之。 那么这位的身份就不难猜了,李玄都早就提过要将颜飞卿也拉入清平会中,如果只有一位男子新成员,那么她还要好好思量一下,可是在两位男子新成员的情况下,秦素可以断定其中一人必然是颜飞卿。如今两家人也算是通家之好,颜飞卿能复位正一宗掌教并加入清平会,李玄都是乐见其成的。 然后秦素又将目光转向了唯一的女子新成员,体态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清平会的女子们基本都是辟谷不食,没有“天赋异禀”之人,所以都是体态适中,既不过分丰腴,也不“贫瘠”。不过从发髻的样式来看,这位新成员是个未曾嫁人的女子。 秦素忍不住心中腹诽一句,“也不知道从哪认识这么多黄花姑娘的。” 至于最后一位新成员,眼观鼻鼻观心,显然是定力极佳之人。 便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道:“这次有三位新盟友,分别是:‘道成归’、‘定风波’、‘虞美人’。” 李玄都每说一个名字,就会伸手指向一人,让其他成员可以对号入座。 兰玄霜也在观察三位新成员,因为她也刚刚加入清平会不久,想要从新加入的成员身上寻找出某种规律。不过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这三位显然对清平会都有一定的了解,甚至知道部分成员的身份。不过兰玄霜倒也谈不上失望,毕竟清平会的势力越发壮大,她作为成员之一也会随之步步登高,唯一让她感到忧虑的是,清平会的成员越来越多,其中的竞争也难免激烈,少不得要拉帮结派,可惜她加入时间太晚,不属于任何一派。 念及于此,兰玄霜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虞美人”的身上,因为她发现在三位新成员中,这位女子虽然对于清平会有一 定的了解,但并没有明显的倾向,应该是独自一人。反观“道成归”和“定风波”,都有相识之人。换而言之,“虞美人”是一只“独狼”,两人倒是可以报团取暖。 似乎是感受到了兰玄霜的注视,上官莞也朝兰玄霜望来。 也许是皂阁宗和阴阳宗多年的羁绊,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竟是心有灵犀,同时认出了对方。 那日在云锦山大真人府中,两人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是有过照面,都是印象深刻。上官莞惊讶于李玄都不知从何处招揽了这样一位高手,兰玄霜则是惊诧于世间还有如此年轻的天人造化境高手,而且还是一位女子。 一瞬间,两人心中都是了然,原来是她。 在上官莞的印象中,这个突然出现的皂阁宗传人除了修为高绝之外,就是对待李玄都的态度很特别,有一种“识时务”的感觉,类似于纨绔子弟身旁的帮闲。当然,上官莞自己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上官莞颇有些遇知己的感觉。 既然有了新成员,在李玄都介绍了新成员之后,其他老成员就要自报名号,让新成员有个初步认知。这个过程很快,老成员们自我介绍结束之后,李玄都开口道:“这次例会,先由我向在座诸位通报关于八月十五之事的经过和结果。” 所有人都望向了七宝台上的李玄都。虽然清平会的大多数人都参与了此事,但只有李玄都是从头到尾的亲历之人,也只有他才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其他人只经历了某一部分,比如兰玄霜,从大雪山行宫阶段才开始接触此事,对于前面的冯家变故就一无所知。秦素、上官莞虽然都是很早就知晓了此事,也是亲历人之一,上官莞知道的也许更加详细,但在镇魔台一战之后,两人就因为不同的原因离场,至于如何收拾残局,就一概不知了。还有周淑宁这种经历了全程也全程茫然不知缘由的。 李玄都没有长篇大论,从真言宗出手偷袭开始讲起,然后岭南冯家、大雪山行宫,一直到八月十五的大真人府夜宴,然后就是颜飞卿和张鸾山接掌正一宗,宋政身死。 李玄都说的很简略,宋政之死更是一语带过,可是对于在场众人来说,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 其实宋政逃离大真人府之后,许多人已经做好了宋政会卷土重来的准备,可谁也没想到宋政成名多年,没有死在李道虚的手上,没死在同辈人的手中,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结果重回中原却死在了李玄都这个后辈之中。当初宋政与司徒玄策并列齐名,号称双星并耀,司徒玄策早亡,时隔多年之后,宋政也终于随司徒玄策而去,当年在江湖上一正一邪的两大年轻才俊,全部离世。 难道这就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最终死在了沙滩上? 石无月有了片刻的恍惚,然后便是彻底的释然,似乎终于与一个不堪的过去做了个了断。 张海石、李 非烟等老辈人则是有些心情复杂,毕竟他们经历了宋政崛起的时代,对于宋政的印象更为深刻,此时听到宋政的死讯,难免想起过去的往事,生出许多感慨。 在李玄都留言离开剑秀山的时候,秦素就已经有所预料,此时无疑是肯定了她的猜测,谈不上太过惊讶。 最是波澜不惊的当然是上官莞,因为她是看着宋政死的,宋政留下的“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还在她的手中。而且李玄都已经许诺,如果上官莞差事办的好,他会传授上官莞一门功法,从“长生素女经”、“漏尽通”、“逍遥六虚劫”中任选其一。 最为震惊的是兰玄霜,她当然知道宋政,一位长生之人,在玉虚斗剑的时候曾经代表儒门第十个出场,最终在天下棋局中惜败于李玄都之手。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一位长生之人就这么死了,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不壮阔,也不惊天动地,更没有出现多少人联手围剿的场面,若是李玄都不提,甚至没人知道,就像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 这其中反差,让兰玄霜在震惊的同时,也对这位会主愈发敬畏。不愧是要执掌道门之人,长生鬼仙说杀便杀了,这才是一位道门大掌教该有的气魄。 李玄都总结道:“八月十五大真人府一事之后,宋政、张静沉伏诛,以此二人为首的‘污泥浊水’被涤荡一空,道门重归一统的大势浩浩汤汤,不可阻挡。” 张海石开口道:“可喜可贺。”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附和,“可喜可贺。” 李玄都待到众人声音停歇,方才说道:“另外还有一事,请诸位密切注意儒门动向,必要时可以直接联系我,我会记下诸位的人情,日后定有报答。” 虽然清平会中不乏客栈之人,但也有相当部分之人不是客栈之人,李玄都还是本着平等交换的想法来维持盟友关系。 说完之后,李玄都也不等众人有所回应,将七宝宫的格局进行变化,变成一个个独立的房间。 按照惯例,接下来就是成员们的互相交流。 略微犹豫之后,各人纷纷起身。 张海石和李非烟进了同一个房间,李非烟离开大真人府后,就没有返回清微宗,趁着这个机会,两人把宗内的一些事宜做个交接。 宫官与张鸾山进了同一个房间,老天师张静修之所以能与圣君澹台云联手,就是因为宫官和张鸾山的牵线搭桥,两人是多年的老相识了。甚至宫官在去平安县城之前,还在龙门府专门与张鸾山见了一面。 其余人等也各有交集,不过让李玄都感到意外的是,兰玄霜和上官莞竟然很有默契地进入了同一个房间,这可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地师仙去、藏老人身死之后,阴阳宗和皂阁宗的同盟就彻底不复存在,可如今看来,却没有这么简单,难道说两宗结盟是天数使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交流 李玄都十分肯定上官莞和兰玄霜在此之前并不相识,但他也知道两人都是心思灵敏之人,能猜出对方的身份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李玄都在清微宗的多年经历让他立刻嗅到了结党的味道,不过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一则是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很难杜绝,二则是清平会本身就是一种结党行为,他若阻止便是在否定清平会本身。 李玄都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双刃剑,有利就有弊,弊端无可避免,他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只能尽力而已。 李玄都看了周淑宁一眼,示意她跟随自己。两人来到一个独立的房间,其中十分简洁,只有两个蒲团而已。 正如张鸾山所言,李玄都如今是个忙人,他暂时没有时间去玄女宗看望周淑宁,只能借着这个机会与周淑宁交流一下。 两人分而落座,李玄都开口问道:“淑宁,最近过得如何?” 周淑宁低声道:“师父和师姐都没有怪我,我还好。” 李玄都笑道:“我最近很忙,不能去看你,你不会不高兴?” “怎么会?”周淑宁赶忙说道,“师姐说哥哥是为了天下苍生,爹爹也说过,身为臣子,总要对得起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 李玄都笑了笑,知道小丫头还不太明白“天下苍生”的具体含义,否则便不会说出后半句话,周听潮说的为臣子的道理,可他不是大魏的臣子,有些道理于他而言是不合时宜的。不过李玄都没有想要纠正的意思,转开了话题,“那么长生有没有去找你?” 在独立房间之中,所有的伪装都会被撤去,周淑宁低下头,有些羞涩,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这小子还算是有心。” 周淑宁都不敢抬头直视李玄都的目光,低声说道:“那个、那个笨蛋,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差不多进不来山门,害得我被师姐们好一通嘲笑。” 李玄都有些感慨道:“少年人的热情总是这样,不管不顾,勇往直前,也最是纯粹热烈,好似一张白纸。不像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要瞻前顾后,总是要小心算计,在交往相处之中,难免牵扯到‘利弊’二字。” 周淑宁抬起头来,说 道:“少年人不知道妥协,总是好心办坏事,哥哥和秦姐姐却懂得妥协、包容和互相体谅。” 李玄都一怔,忍着笑道:“你的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周淑宁小声道:“近朱者赤。” 李玄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一个近朱者赤,我看是近墨者黑,把我讲大道理的本事给学过去了,小心招惹厌恶。” 周淑宁轻哼道:“他才不敢呢。”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过多干涉两小的相处方式,转而说道:“以后你行走江湖,凡事要多想一想。不可否认,江湖上的确有快意恩仇、肝胆相照,也有一见钟情或是一见如故,但那些毕竟是少数。在我看来,江湖不是有轻云出月的清澈湖泊,倒像是个泥潭,为了争名夺利,无所不用其极。这就应了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们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树敌很多,他们奈何不得我,就会把主意打到我身边之人的身上,你我关系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所以你要千万小心。” 周淑宁郑重点头应下。 李玄都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佛门有一句话, 心中有佛,处处见佛。这毕竟是我所见的江湖,尔虞我诈,争名夺利。也许你的江湖会与我有些不一样,而且你的路很长,不必走我走过的老路,完全可以走另外的路,见识不同的风景。我知道长生对于你有好感,我也很喜欢长生这个孩子,但我不会强求什么,你若喜欢他,就接受他,你若觉得不合适,便早早对他说明白。就算哪一天,你忽然喜欢上了一个立场截然不同之人,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你作出决定的时候,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李玄都顿了一下,“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刚才学我说了一通道理,什么包容,什么体谅。听我一言,道理是因人而异的,那些是我的道理,你可以参考,不要过早地把自己拘束在一个框框里。所谓的道理就像伤疤,你吃亏了,知道疼了,留下的疤痕就是你体味的道理。别人说的再多,也不如自己去感受一下。其实我倒希望你能潇洒一些。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周淑宁怔怔无言,过了许久,她轻声问道:“如果我想要像哥哥一样呢?” 李玄都道:“是像我这样名动天下?” 周淑宁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玄都笑道:“这其中的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小坏小怪遭人厌恨,大坏大怪被人敬仰。我之所以名动江湖,与我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与我是否为了天下苍生,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关键在于我的境界修为、我的身份地位。” 周淑宁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站起身,“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如果非要去走,那就找个伴。然后坚强些,用笑的方式去哭,用死的心态去活着。” 周淑宁望向李玄都,嘴唇微动,“哥哥。” 李玄都摆了摆手,离开了此地。 另一边,上官莞和兰玄霜却是相谈甚欢,一番交谈下来,不仅互通了名姓,而且已经是姐妹相称。虽然两人年岁相差极大,但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境界修为相当的陌生人都是平辈论交。两人同是天人造化境,兰玄霜年长,上官莞称她兰姐姐,上官莞年小,兰玄霜称她莞儿妹妹,也是谐音徐婉的“婉”字。 两人同样是被李玄都扶持,一个是阴阳宗的宗主,一个是皂阁宗的宗主,都要重立宗门,兰玄霜为了拉拢上官莞,许诺要将原本属于阴阳宗的翠云峰还给上官莞,让她在此重立阴阳宗,上官莞也投桃报李,许诺阴阳宗中有皂阁宗的全套功法,包括“八部众”的炼制之法,只要她从王天笑手中夺回阴阳宗的大权,要帮兰玄霜补全皂阁宗的传承,毕竟兰玄霜与藏老人并非同出一脉。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已经初步结成了攻守同盟,甚至约定好要面谈一次。如果是寻常江湖人,定然不会如此贸然行事,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因为两人都是清平会成员的缘故,有李玄都担保,大可放下心来,放心见面。 就连李玄都也没有想到,阴阳宗和皂阁宗这两大宗门,会以这样的形式从地师手中传承到自己的手中,虽然实力大损,甚至是面目全非,但唯独保留了双方的结盟关系,真是造化弄人了。 上官莞与兰玄霜相互告辞,上官莞道:“望兰姐姐早日前来帝京与小妹相聚,小妹扫榻以待。” 兰玄霜微笑道:“短则半月,多则一月,我定去帝京见莞儿妹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纨绔 帝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权贵,自然也不缺纨绔子弟。 这些纨绔子弟不愁吃穿,因为有家族荫蔽,也不乐意奔什么前程,每日所研究的就是“吃喝玩乐”四字。不要小看这四个字,常言道:“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这些纨绔子弟整日钻营这些,尤其以“玩”为最。虽说于国于民没有丝毫益处,但还真让他们玩出花来,各种讲究,各种说道,小到蛐蛐鹰犬,中到各类珍奇古玩,大到人。前两者且不去说,只说后者,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戏班,一类是各种行院。如今世道,戏班不兴女子登台,都以男子为主,许多龙阳之好的权贵都要豢养戏班子。行院以女子为主,便是各种清倌人和红倌人了。 对于众多纨绔弟子来说,帝京城中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情,梧桐楼的花魁魏清雨相中了一个小子,只见了一面,便赎了身,从了良,也不卖艺了,直接跟着那小子跑了,第二天再去梧桐楼的时候,楼没空,人已经不见踪影。这可太新鲜了,这种故事倒也听说过,都是在话本小说里,没想到真能发生在自己身边,真是开了眼界。 一时间,许多帝京城里的公子们,都在四下打听,这是哪里来的过江龙?有这般能耐?他们可得好好拜会一番,然后“讨教”一下。 其实这些纨绔子弟的逻辑十分简单,帝京城是他们的地盘,这小子初来乍到,没有打招呼,没有拜山头,直接抢走了魏花魁,这是典型的虎口里夺食,他们得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看看,否则便是丢了脸面。 在帝京城,脸面大过天。 丢了脸面还了得?非要找回这个场子不可。 在纨绔子弟们看来,这和江湖也差不多了,那位已经成仙的老天师曾经讨伐北邙山,为了什么?还是为了一个脸面。要是老天师咽下了这口气,那就要被地师骑在头顶上,翻不过身来,所以他们和老天师也没什么两样,讲究的就是一个脸面。 当然,在真正的帝京权贵眼中,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闹,算不得什么,也上不得台面,只要不捅娄子,由着他们闹去,毕竟总得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燕春楼,也是帝京城中数得上号的大行院,并不逊于梧桐楼,除了各类独栋院子之外,其主楼也是富丽堂皇,因为临湖的缘故,在二楼和三楼的临窗位置开辟了好些豪奢的包间,供客人赏景。 此时在燕春楼的一个包间中,几人正在闲谈,桌子上都是官窑的瓷器,真是“玉盘珍馐值万钱”。为首之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穿着丝绸衣衫,没系腰带,披散着头发,意态从容。周围几人也都是锦衣华服,却比不得这位。 此人当然来头不俗,他姓杨,名叫杨天俸,他的叔祖正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杨吕号称内相,权势极大。其实纨绔子弟之间的区分也很简单,谁主谁次,主要就是看自家长辈的权势大小,同时也是按照庙堂的局势来抱团,你爹是帝党清流,我爹是后党之人,咱俩就是对头,于是帝党的子孙们抱成一团,后党的子孙们抱成一团。认真说起来,这些纨绔子弟未必与江湖有什么关系,却延续了庙堂上的格局。 在部分世家子弟看来,杨天俸的出身算不得好,宦官之后嘛,可杨天俸却不是个纯粹的纨绔子弟,作为帝京城中有一号的人物,杨天俸看不上熬鹰遛狗的把戏,也不好男风,他自小仰慕古时的名仕之风,喜欢炼丹之事,常常服用丹药,在说玄方面也颇有造诣。 杨天俸起身离开宴席,躺在旁边的躺椅上,有一名侍女捧着一方玉盒跪在旁边。杨天俸揭开了盒盖从里面二指拈出一颗鲜红的丹丸。 丹药这种东西,不仅仅是古时名士,便是许多帝王也痴迷于此。上至祖龙,下至本朝的世宗皇帝,都曾服用丹药。对于寻常人来说,丹药对身体没有好处,毕竟江湖中人服用了都有一定风险。寻常人服用之后,冬燥夏凉,于是长年服用丹药之人,冬季燥热就穿薄薄的丝绸,到了夏季反而换成了厚厚的棉布。这便是时值深秋杨天俸仍旧一身丝绸单衣的缘故。 杨天俸将朱红丹药送入口中,又有一名侍女捧着一只玉碗,里面装满了冰块。 服用丹药也有讲究,杨天俸所用的丹药是以石钟乳紫石英赤石脂炼制而成,副作用极大,服用之后不可静卧,需要吃冰寒食脱衣饮温酒,行走散气,此举又称“行散”,当然用房事替代也可,只要出汗即可,又因丹药本就有滋阳之效用,故而许多名士甚是喜欢在房事之前服用丹药。同时服用丹药之后,皮肤会变得敏感,穿不得新衣,只能着旧衣,这便是所谓袒胸露腹踏雪而行扪虱而谈等所谓名士之风的由来。 侍女用精致的银钳夹起一块冰块,放入杨天俸的口中。 杨天俸挥了挥手,示意两名侍女退下。 仍旧坐在桌席上的一名年轻公子说道:“任谁也没想到,那个什么徐公子竟然是个娘们。” 杨天俸靠在躺椅上,“你说两个女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杨兄这是明知故问了,男人有龙阳之好,自然也有喜欢女人的女人。”另一人接口道,此人生就一双三角眼,有些獐头鼠目的感觉。 一个身子胖大的男子嘿嘿笑道:“如果能把这个姓徐的弄到手中,岂不是买一赠一?” “姓徐……”杨天俸迟疑了一下,“查清她的底细没有?” “查清了。”还是先前那个年轻公子回答道,“出身宗室,还是个县主。” 杨天俸伸手揉了揉额头,“宗室……县主,既然不是郡主,那就说明不是某位王爷的女儿了。” “是。”年轻公子说道,“这位栖霞县主是齐王一脉,诸位也都知道,齐王在世的时候,的确很了不起,满堂花醉三千客,可挡不住世庙穆庙的连续打压,齐王死后,朝廷就停了齐王府的俸禄。如今的齐王一脉过得很是凄惨,据说这位栖霞县主为了谋生,与江淮一带的钱庄搅合在一起,这次上京就是为了查账。” 杨天俸感觉药力开始发作,脸上涌出一抹潮红,说道:“这位栖霞县主带了多少人手?” “一个没带。”年轻公子摇头道,“她似乎有些修为,所以没带人手,就她自己一个人。” 杨天俸笑了一声,“有意思,本是想见识下这位过奖强龙,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三角眼的年轻人立刻说道:“正巧杨兄还未娶妻,若是能娶一位县主,也是不错。” 杨天俸没有立刻应答,而是望向那年轻公子。这位年轻公子姓孙,名叫孙得意,干爹是宫里兵仗局掌印大太监,所以他也是后党之人,是他们一伙人中的智囊军师。 孙得意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派人打听清楚了,这位栖霞县主没有兄长,父母亡故,孤身一人,不过继承了她爹留下的家财,如今是太平钱庄的一个小东家,身家很是丰厚。” 杨天俸眼神一亮,“太平钱庄可是好大的名头,看来这位县主娘娘的嫁妆一定很丰厚。” 包间内的众人会心而笑。 杨天俸有些惋惜,“可惜是个县主,上了宗人府的玉牒,不能做小,否则做个妾室刚刚好。” 孙得意淡然道:“若是杨兄不喜欢,暴病而亡也是寻常事,不奇怪。” 杨天俸哈哈大笑,“是这么个道理。” s:///book/1/1490/824329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章 抢人 栖霞县主徐婉在帝京城中没有宅子,她便居住在太平钱庄为她安排的一座宅子中。偌大一座宅子,除了几名必要的侍女仆役,就只有她和魏清雨两人。 参加了清平会后,上官莞的心情好了许多,就等着兰姐姐上京,两人深谈一番。两位天人造化境联手,除了长生境高人,她还真不怕什么。所以上官莞也没把梧桐楼的波折当成什么大事,早已忘在了脑后。 当然,上官莞没敢把李玄都交付的差事给忘了,已经通过李如是与慕容画取得了联系,两人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就在梅盛林的相府。至于理由,李如是也安排好了,是相府那边与太平钱庄一笔张目纠葛,与梧桐楼也有张目往来,作为女主人兼幕后老板的慕容画过问一下,与钱庄方面的女东家面谈一番,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日清晨,上官莞在魏清雨的服侍下,整理了仪容,又让仆役准备好马车,准备前往相府。牝女宗的弟子就这点好,很会侍候人,这也是牝女宗弟子在众多达官贵人之间无往不利的基本功之一。魏清雨没有半点怨言,因为当年冷夫人也是像魏清雨服侍上官莞这般服侍还是齐王的地师徐无鬼,终于在地师的扶持下,成为牝女宗的宗主,放眼天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上官莞看了眼玻璃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眼身旁侍女装扮的魏清雨,若有所思。 她忽然觉得自己走上了师父的老路,外联皂阁宗,继而插手牝女宗,三宗同盟似乎近在眼前。不过老路也没什么不好,前人走出的路,未必是对的,但一定要比自己开辟一条新路要轻松许多。她可没有李玄都那么大的志气,想要将整个道门握在手中,她能保住师父留下的三大宗门,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话说回来,如果真有一日,那位清平先生成了道门的大掌教,他们这些人也算是从龙之臣了。不过就算是从龙之臣,互相之间也有一个亲疏之别,秦素等人不必多说了,这是李玄都最亲近的人。想要在未来的道门中占据一席之地,仅仅靠自己一人可是远远不够的。那位兰姐姐也是有这样的思虑,才决定与她联手的。 魏清雨看了眼座钟,轻声提醒道:“主人?” 上官莞回过神来,说道:“不要叫我主人,叫我县主。” “是。”魏清雨应了一声,“县主,时辰差不多了,若是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时辰,毕竟我们今日要乘车,不好御风而行。” 上官莞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帝京真比其他地方,凡事都要讲究一个体面,着实繁琐。” 说罢,上官莞当先而行,离开宅邸,与魏清雨一起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太平钱庄豪富,所以准备的马车也很是气派,内在空间十分宽阔,足以四人称作而不显拥挤,甚至还有件各色茶具,都以卡扣固定,不怕因为颠簸而倾倒。车夫不是客栈之人,而是太平钱庄的人,并不知道上官莞的真实身份,不过对于他而言,县主娘娘还是阴阳宗的宗主,没什么区别,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只管尽心当差就是。www.99^9)xs(o^m 马车缓缓前行。 车厢中,不必上官莞吩咐,魏清雨已经施展自己的茶道功夫给上官莞斟好了茶,双手奉送到上官莞的面前。 正在闭目养神的上官莞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因为马车的颠簸,茶杯中的茶水荡漾出层层涟漪,说道:“这帝京城我有好些年没来,似乎比以前更破旧了。” 魏清雨道:“谁说不是呢,朝廷没钱,只能勉强修下城墙,然后就是这个宫那个殿,我们走的这条街,还是明雍年间修的呢。” 因为师承的缘故,上官莞对于朝廷和皇室并没有什么好印象,闻言冷笑一声,“这个朝廷的气数也着实该尽了。” 魏清雨已经知道自家主人是齐王一脉,所以对于自家主人的态度也不以为奇,笑着说道:“谁说不是呢。”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嘈杂声。人仰马嘶,乱成一翻,隐隐夹杂着人的哀嚎声。两人乘坐的马车,也停下了。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问道:“老郑,怎么回事。” 车夫回答道:“回东家,是惊马了,踢伤了人,堵住了路。” 上官莞轻轻“嗯”了一声,安坐不动。 便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声闷哼,像是被人掩住了嘴,几乎是低不可闻。若不是上官莞和魏清雨身怀修为,肯定没法在一片嘈杂中听清这一声闷哼。 魏清雨传音道:“县主,老郑被人打晕了,没下死手。” 上官莞笑了一声,“先静观其变,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魏清雨也不担忧,她可是领教过自家主人的厉害,妥妥的天人境大宗师无疑,如果真是同境之人埋伏,这会儿应该是幻境一类的手段,哪会如此行事。 下一刻,两名身手不俗的汉子进了车厢之中,魏清雨顿时露出惊慌的神色,刚要开口喊叫,便被一个汉子捂住了嘴巴,然后反剪了双手,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般动弹不得。 不过这两个汉子却没敢对上官莞动手动脚,毕竟主子早就有了吩咐,说不得这位日后就是他们的女主子,所以还算规矩,一名汉子给“制住”了魏清雨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望向“强作镇定”的上官莞,轻声道:“我家主人有请。” 上官莞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汉子回答道:“姑娘见了就知道了,还望姑娘配合,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奉命行事之人。” 上官莞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不止,因为这伙人让她想起了宋政,如果不是李玄都在大真人府一战中打碎了宋政的体魄,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宋政手中守住自己的清白,更遑论宋政还想要夺舍自己的体魄,今日又遇到了一个宋政,立时勾起了上官莞的一些不好回忆。 魏清雨的嘴里被塞了胡桃,喊不出声来,她脸上满是惊恐,甚至还在瑟瑟发抖,任谁也不会将其与一位归真境的高手联系起来。不过此时魏清雨心底却是幸灾乐祸,看来不止是她一个人看走了眼,她在帝京的时日不短,看到这一幕就知道是哪个公子哥弄出来的,可惜这次注定要踢在铁板上了,不知要如何收场。 上官莞不再说话,有人接替了老郑的位置,赶动马车。可以感觉到马车掉了个头,上了另外一条路。 不多时后,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似乎到了僻静之地。 杨家别院,杨天俸穿了一身单衣,头冠已经摘下,披散着头发,靠在其一位侍女的胸脯上,任由侍女纤手给自己轻轻揉按肩膀,一位侍女则是跪坐在他的面前,动作轻柔地为他捶腿。一名姿容最艳丽的侍女双手捧着一方玉盘立在旁边,盘中尽是冰块,杨天俸双手放在冰块上片刻,然后再将手掌覆在脸上,感受丝丝寒气,如此反复不停。 少一时,就听有下人来报,人已经带到了。 杨天俸闻言,挥手示意端着冰盘的侍女退下,挑了挑眉,脸上多了几分趣味:“得手了?没留下什么尾巴?” 来人将前后详情报禀了,杨天俸站起身,心情大好,笑道:“好,干得利索,你们有功,本公子会好好赏你们,人在哪里?” 来人恭敬道:“已经安置在客房。” 杨天俸“嗯”了一声,“领我过去。” s:///book/1/1490/824329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杨天俸 在帝京城绑架一位县主,这事听着荒唐,其实并不荒唐。如果是朝廷鼎盛的时候,任谁也没有这般胆子,毕竟青鸾卫不是吃素的,可现在不一样了,朝廷不如从前,江湖草莽雄起,许多原本如钢似铁的规矩就渐渐“生锈”,越来越多的人敢于逾越规矩。最明显的例子,太祖皇帝规定商人只能着布衣,可如今的豪商哪个不是绫罗绸缎? 杨天俸这些纨绔子弟倒也不是没有脑子,他们看似行事狂妄,实则都是提前摸清底细,算是谋定后动,说得再直白些,就是欺软怕硬。如果是京里的县主,有父兄母族,他们万不敢如此行事,可这位栖霞县主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又是出身齐王一脉,就算此事出了什么纰漏,朝廷看在齐王的“面子”上,多半不会太过追究,这位小县主就只能吃哑巴亏。这就给杨天俸等人足够的胆子付诸于行。 到了杨天俸这等地位之后,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女子的姿容已经算不得什么,能引起他们兴趣的只有两样,一样是银子,一样是女子的身份。江湖上列出这个夫人那个小姐的,是因为没有人比她们更美吗?恐怕未必。根本缘由是这些夫人小姐的身份不俗,然后才被好事之人吹捧相貌如何倾国倾城。 对于杨天俸来说也是如此,再美的花魁也比不上一位姿容寻常的郡主、公主。是不是郡主或者公主,与品行、相貌、仪态、教养、才艺通通没有关系,只与一件事有关系,血统。他们这些人要跪拜皇帝,可如果能娶了皇帝的姐妹或者女儿,那也算是扯平了,心理上的巨大快感要远胜于男女之事。 除此之外,就是银钱了。天底下就没有人不需要银钱的,朝廷整日议的是钱,赈灾要钱,打仗要钱,修殿修宫要钱,包养戏班要钱,逛行院要钱,吃喝玩乐样样要钱。都说帝京的公子哥爱面子,面子其实也是用钱堆出来的。这等情况下,就是座金山,也要挖空了,再加上家里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能动用的银钱都是有数的,所以这些纨绔子弟在不能节流的情况下,也要思索着怎么开源。 一位有钱又无依无靠的县主,完美符合了所有的条件。 杨天俸想着这些,在属下的引领下,来到了一座奢华客房的门前。这里虽然名义上是客房,但其实是杨天俸和一众狐朋狗友用来胡天胡地的地方,里头大有玄机。杨天俸花费重金购得四面巨大玻璃镜,分别放置于房间四面,可以让女子从各个方向瞧见自己的狼狈之态,以此来打破女子的心防,被他命名为“镜房”。 不必杨天俸吩咐,一众随从都纷纷止步,守在四周,只有杨天俸一人推门而入。 然后杨天俸只觉眼前一亮。 虽说杨天俸也算是阅 女无数,但见到了房中两女,还是忍不住感慨道:“真乃绝色。” 魏清雨就不必多说了,能做花魁的女子,姿色怎么也不会差了。可那位栖霞县主,更胜魏清雨。尤其是身上的气态,真是平生罕见。 说来也是巧了,上官莞今天因为要去见慕容画的缘故,特意精心妆扮了一番,而在以前,上官莞大多都是素面朝天,女子素颜与否的差别还是极大。之所以如此,原因也不复杂。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上官莞过去在阴阳宗中就是打扮得再美,也是无人欣赏。至于气态,在上位者面前和在下位者面前更是截然不同,很少有人能做到不卑不亢,所以就是李玄都和徐无鬼,也从未见过如此一面的上官莞。在李玄都的眼中,上官莞就是一个唯唯诺诺甚至有些谄媚的女子,在地师的眼中,上官莞则是一个还算是乖顺的女儿,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气态从容淡定。 有些时候,站得太高,固然能看得更远,也会错失一些脚下的风景。 杨天俸本来还担心这位栖霞县主不合他的心意,要多花费一番手脚,现在好了,这样一个美人,一个有钱有身份的美人,真是让他没有半点可挑剔的了。 杨天俸只觉得自己撞了大运,又因为刚刚服用了丹药的缘故,“兴致”高涨,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要行散一番,玩一出双凤一龙的把戏。 魏清雨在帝京城中迎送往来,不知见过多少公子王孙,此时已经认出了杨天俸,她本想表演个忠心护主,可惜此时她双手被反绑,嘴里还被塞了胡桃,只能坐着不动了。 那些人不敢对上官莞动粗,又怕她伤到自家小主子,不过他们也有手段,让上官莞嗅了些异香,虽然比不得“返魂香”那般霸道,但也足以让寻常先天境高人手足发软,气机运转不灵,只能勉强行走。 只是魏清雨心知肚明,“返魂香”和“女子香”加起来都奈何不得自家主人,更遑论是这些小把戏。 上官莞问道:“你是谁?” 杨天俸径自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笑道:“县主不认得我,我叫杨天俸。” 上官莞道:“你叫我县主,显然是认得我了。” “这是自然。”杨天俸笑了笑,只觉得大局尽在掌握之中,“栖霞县主徐婉,齐王的侄女,认真算起来,还是当今天子的姑姑。” 上官莞道:“你既然认得我,还敢青天白日派人掳我,真是好大的胆子。” 杨天俸见这位县主临危不乱的样子,倒是有些佩服了,真乃天家风范,若是男儿身,说不定还能重振齐王一脉,不过嘴上却是说道:“县主言重了,这怎么能说是‘掳’呢?分明是‘请’才对,我这是请县主来寒舍做客。” 上官莞冷笑道: “敢这样请我的人,这世上当然有,而且不少,可惜你不在其中。” 杨天俸笑呵呵一笑,“真是好大的口气,县主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天子脚下,是首善之地,不是齐州乡下。” 说到这儿,杨天俸的脸上闪过一抹冷厉之色,加重了语气,“区区一个县主,在地方州府还算个人物,可在帝京,算得了什么?休说是县主,便是郡主、公主、长公主,又如何?” 上官莞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杨天俸。 杨天俸脸色一沉,“你笑什么?” 上官莞回答道:“我不知你有怎样的依仗,敢如此说话。不过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说这样的话,我不奇怪,你说这样话,就有些可笑了。” 杨天俸终已经动了几分怒气,“你知道我是谁吗?” 上官莞反问道:“你姓杨,你与杨吕是什么关系?” 杨天俸终于是察觉出几分不对,就是晋王、燕王,也不会直呼堂堂司礼监掌印的名姓,都是称呼“杨公公”,眼前女子既然知道自家叔祖的名姓,那么也一定知道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赫赫权势,在这等情况下,她还敢如此狂悖,到底依仗了什么? 上官莞依仗了什么?还真不是什么权势地位,就是一身境界修为而已。 她听师父提起过司礼监的有关详情,其中高手都是来自宫中内书堂。 都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大魏皇室为了防备这一点,专门设立了青鸾卫都督府和内书堂,挑选资质优异的孩童,从小培养,教导武学法术,用以拱卫皇室。以朝廷的人力物力,能挑选到的孩童,远胜于一宗一派,所以在朝廷最为鼎盛的时候,青鸾卫都督府可以横压江湖,皇城之中更是高手如云。在长生境方面,朝廷主要是依靠儒门和道门,儒门就不必多说了,心学圣人曾是朝廷重臣。而道门主要是指正道十二宗,包括历代大天师在内的五大真人均受朝廷册封就是明证,当初太后谢雉也是朝廷的名义召集正道六宗高手入京,铲除张肃卿。道门之所以迟迟不能一统,除了儒门的干预之外,朝廷不断分化也是原因之一。 直到朝廷衰弱,青鸾卫和内书堂才呈现出青黄不接的趋势。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斤钉,二十四衙门的几个大太监还是境界修为不俗,按照地师的推测,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和首席秉笔大约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在上官莞看来,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是天人造化境,她同样是天人造化境,司礼监有儒门做靠山,她也有道门做靠山,何惧之有?既然双方各为其主,直呼其名又怎么了? 杨天俸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你到底是谁?” 上官莞站起身来,居高 临下地看着他,“我叫徐婉,不过我不是齐王的侄女,而是齐王的养女。” 杨天俸一惊,然后心思急转,如何也想不起齐王何时有了一个养女。 上官莞淡然道:“虽然是养女,但平时我不用这个名字,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上官莞’,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好巧不巧,杨天俸作为杨家的独苗,很受自家叔祖的喜爱,偶尔会与他说些机密之事,他还真从叔祖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地师的两大亲传弟子之一,阴阳宗的九明官。 杨天俸脸色大变,第一反应便要转身逃离此地,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先前被捆住了手脚的魏清雨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站在门口堵住去路,笑吟吟地望着他。 (本章完) s:///book/1/1490/825049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阴阳鬼丹 杨天俸后退几步,“你、你要做什么?” 魏清雨掩嘴笑道:“我要做什么,不是杨公子请我们来做客吗?” 杨天俸也是果决之人,立刻大喊一声,想要惊动外面的护卫。可惜不管他怎样喊,外面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两名女子也没有阻止的意思,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耍猴。 杨天俸心中一冷,不再喊叫,终于是生出几分绝望来。 魏清雨轻笑道:“我劝杨公子一句,不要白费功夫了,除非杨公公亲临此地,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杨天俸知道自己这次是看走了眼,一头撞在了铁板上,不过他毕竟是自小见惯了世面,还没有彻底乱了方寸,稍微定了定心神,说道:“是在下眼拙,冲撞了两位姑娘,还请两位姑娘不要见怪……” 上官莞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这些废话,直接打断道:“想活命吗?” “什、什么?”杨天俸一怔。 上官莞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想活命吗?” 杨天俸浑身一颤,终于是听出了上官莞的话外之音。只是多年的骄纵,让他一时半刻之间无法接受这种转变,更没办法放下架子向一个女子求饶,哪怕这个女子是齐王的亲传弟子。 上官莞见杨天俸不答话,轻哼一声,也不客气,吩咐道:“雨儿。” “在呢。”魏清雨柔柔一笑,伸出双手按住了杨天俸的肩膀,杨天俸身子立时往下一沉,额头上青筋暴起,想要叫出声来,却被魏清雨将那颗胡桃塞入了口中。 魏清雨松开手,杨天俸软软地跪倒在地,勉强用双手支撑起上身,吐出胡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魏清雨的这套揉捏手法,对于长年服用丹药的杨天俸来说,力道着实是大了些。 上官莞看了眼四周的镜子,伸出手指一点,镜子中荡漾出层层涟漪,然后杨天俸发现四面镜子中的自己竟是站了起来,可他本人还是跪在地上,而镜子中的自己更是露出了诡异笑容,十分渗人。 杨天俸颤声道:“上、上官、徐……县主娘娘此来帝京,有何贵干。” 上官莞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这人不识时务,到了这般地步,反而还打探起她的来意了,于是上官莞又给了他一个教训。 下一刻杨天俸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远处有两名女子和一个跪着的男子,他再一细看,那男子不正是他自己么?脸上神情浑浑噩噩,一瞬间他几乎要被吓得昏死过去,如果跪着的男子是他,那么此时的他岂不是在镜子里? 镜子藏人不是什么稀奇手段,自古以来就有鬼物阴物藏身于镜子的传说,上官莞不过是用阴阳宗的秘术将杨天俸的神魂暂时摄入了镜子之中。 如此片刻之后,上官莞才将杨天俸的神魂归位,这一次 ,杨天俸跪都跪不稳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就像一条死狗。 魏清雨用绣鞋的鞋尖轻轻点了下杨天俸,“杨大公子,还活着吗?” 杨天俸勉强抬起头来,脸庞扭曲,似哭似笑,然后艰难伸出一只手抓住上官莞的鞋翘,说道:“我、我错了,县主娘娘,是我有眼无珠,您老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 上官莞踢开杨天俸的手掌,然后微微俯身,望着杨天俸,“你想死想活?” 杨天俸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还不答应,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赶忙说道:“想活,想活,求县主娘娘开恩。我杨天俸自今而后,甘为县主娘娘裙下臣,效犬马之劳。” 魏清雨用鞋尖在杨天俸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想做我家县主的裙下之臣?” 杨天俸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艰难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说道:“是我胡说,是我胡说。” 上官莞也不废话,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黑色丹丸,丢在杨天俸的跟前,丹丸在地面上滴溜溜转个不停,旋转的残影竟是化作一个黑白双鱼。 杨天俸一怔,“这……这是什么?” 不必上官莞回答,魏清雨代为解释道:“这是阴阳宗的秘药,唤作‘阴阳鬼丹’,服下之后,便要死心塌地,乖乖听从主人驱使,否则药力发作起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生不如死,就算是死了,也不得安宁,要化作活尸,祸害直系血亲,痛饮亲人鲜血,不死不休。” 杨天俸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再望向丹药,好似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半天说不出话来。 “阴阳鬼丹”是从“鬼咒”中衍生而来,虽然厉害,但对天人境大宗师作用不大,真正能限制天人境大宗师的还是“逍遥六虚劫”。不过对于杨天俸这种寻常人来说,已经够用。 魏清雨见杨天俸不吃,笑道:“杨大公子,你怕什么?实话告诉你,我也吃了‘阴阳鬼丹’,我还不是好好的?” 杨天俸眼珠动了动,看向魏清雨,好似看到了一个疯子。 上官莞吩咐道:“雨儿,你告诉杨公子,为什么你明知道‘阴阳鬼丹’的厉害,还敢大胆服用?” 魏清雨道:“婢子自今而后,永远对主人忠心不二,这‘阴阳鬼丹’再怎么厉害,也与婢子不相干了。” 上官莞微微一笑,说道:“说得好。这丹药平时并不发作,没有任何异状,但必须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便要药力发作,夺你魂魄,其人行动如恶鬼僵尸,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要杀了饮血。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以杨公公的境界修为,当然 不怕区区‘阴阳鬼丹’,可他也解不了此毒。当世之间,唯有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和药主本人能解此毒,只是以你的面子,不知能否请动两位真人的大驾?” 魏清雨来到上官莞身旁,扶住她的手臂,甚是亲昵,轻笑道:“万寿真人和东华真人都要看清平先生的脸色行事,清平先生可是对朝廷印象甚坏,只怕两位真人也不好出手呢。” 杨天俸心中绝望,知道服用了这等丹药之后,此生此世就要被这女子踩在脚底,可眼下情况又容不得他有其他选择,只能挣扎着伸手去取丹药。只是送到嘴边之后,又心生犹豫,迟迟不肯吞下。 上官莞淡淡道:“雨儿,既然他不肯吃,你就帮帮他罢。” “是呢。”魏清雨轻笑着应了一声,蹲在杨天俸的面前,从杨天俸的手中夺过“阴阳鬼丹”,然后伸手捏住杨天俸的脸颊,强迫他张开嘴巴,另外一手便将“阴阳鬼丹”塞入他口中,随即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杨天俸已将药丸吞入肚中。 魏清雨身为邪道中人,早就见惯了这等手段,根本不觉如何,此时更是向上官莞表示效忠,又有讨好之意。 上官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魏清雨站起身来,退至上官莞的身旁,恭敬中带着几分孺慕,仍旧是扶着上官莞的手臂,紧贴着上官莞。 杨天俸脸色惨然,咳了几声,却是徒劳。 上官莞道:“以后我会派人与你联系,只要你听我命令行事,我便会按时给你解药。如果你敢玩弄什么心思,那么你就等着变成厉鬼反噬家人。” 上官莞的语气不重,可杨天俸的脸色却是一白,道:“小人万不敢有其他心思,只要县主娘娘一声令下,小人定当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上官莞给了魏清雨一个眼色,魏清雨立时会意,走上前去,扶起杨天俸,又亲手为他整理衣衫仪容,不使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本章完) s:///book/1/1490/825049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终南山 终南山,又名太乙山、地肺山、中南山、周南山,简称南山,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终南捷径”等典故便是由此而来,位于秦州境内,西京之南。 终南山道门之始一般被追溯到太上道祖入关传经设教之时。终南山西段有楼观台,相传文始道君最先于此结草为楼,以观星气,故名草楼观,后来简称楼观。太上道祖在楼观南筑台为文始道君授经,故台称“说经台”,又因位于楼观境内,故亦称楼观台。《楼观本起传》谓“此宫观所自始也”,“此大教所由兴也。” 继楼观之后,武帝因夜闻太乙神之告而于第二年在终南山大和峪口建太乙宫,以祭太乙山神。至有李氏王朝建立,太上道祖被尊为太上玄元皇帝,皇室李氏自成道祖后人,道门被钦定于儒门、佛门之前,于终南山修建通道观、仙游观、金台观。 终南山道教先后有希夷先生、纯阳祖师、海蟾真君、鸿蒙真君等长生之人居山修道,迨至后来,重阳祖师及其弟子继之创立并弘扬全真道,建立万寿重阳宫、清凉山、望仙宫、丹阳观、长春观、太一观、四皓庙、玉真观、金仙观、开元观、灵泉观、白鹿观、太元观、萯黎观、化羊宫、太平观等数十座。 终南山最为鼎盛时,号称全真祖庭,与正一祖庭所在的云锦山并列齐名,仅次于号称道门祖庭的昆仑山。只是金帐大军南下时,西京陷落,大晋覆亡。与西京相距不远的终南山也难逃战火,再加上皂阁宗兴起,趁机攻打终南山,全真祖庭就此覆灭,全真道也由盛而衰,不复当年鼎盛气象。 待到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终南山也未曾恢复元气,一片荒芜。正一道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晚年时在终南山结庐修道,感念终南山之气象,遂在道门一统之后,发动人力修缮终南山的诸多宫观,意图使其成为道门中枢所在。这次修缮自牡丹花会四月初四开始,及至如今九月上旬,已经整整过去了五个月的时间,虽然中途也有些许波折,但如今的终南山颇有些仙家气象。李玄都掌控了正一宗之后,也间接掌握了这座道门名山。 李玄都离开云锦山之后,没有返回剑秀山,而是来到了终南山。终南山与剑秀山不同,剑秀山是太平客栈的核心所在,见不得光,可终南山是整个道门的中枢所在,必然是光明正大的。李玄都可以在这里约见一些不好在剑秀山见的客人。 李玄都先是见到了刚刚从西域回来的徐九,徐九向李玄都详细汇报了最近的西域动向。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在真言宗遭受重创之后,无道宗趁虚而入,开始抢占真言宗的地盘,看这架势,竟是要经营西域。真言宗哪怕有金刚宗的相助,也是自顾不暇,再也无暇顾及中原江湖了。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算是一个好消息,真言宗和无道宗都是变数,如果这两个变数能够互相抵消,让他能够集中精力整合道门,那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行走在雾气渺渺的山路上,李玄都走在前面,徐九落后了一个身位,上身微微前倾,双臂自然下垂。 李玄都望着山上山下的风景,徐九望着那一袭熟悉的黑色鹤氅。在众多齐王门客中,第一个见过李玄都的是负责守卫剑秀山的徐七,第二个就是徐九,那是在西域的捐毒国,当时李玄都还是徐无鬼的阶下囚,被徐无鬼挟持着前往昆仑山。那时候李玄都的自然是颇为狼狈,徐九对于李玄都的印象也不会好到什么地步。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徐九还能对李玄都生出什么敬佩之心,那可真是无可救药了。不过出乎徐九的意料之外,一向是算无遗策的老主人这次竟然棋差一招,没能从昆仑山回来,回来的是带着老主信物的李玄都,于是李玄都就成了新主人。 徐九没有像徐十三那样急着投诚,却也没想着做一个刺头。他很明白一件事,新主人在老主人面前狼狈不堪,那是老主人的本事,不是他的本事,他没什么资格去向新主人耀武扬威。 不过他想等一下,好好看看这位新主人是个怎样的人。他先是遵从命令,见了新主人的部下宁忆,宁忆早年时就在西域活动,两人虽然没有交集,但也是久闻其名,徐九与宁忆见面之后,对于宁忆印象不错,评价很高,对于新主人的印象第一次发生了改变,能让宁忆这等人甘心效力之人,定然不是寻常之辈。然后再有不久,就是正一宗之变了,新人大天师在手持两大仙物有真言宗、阴阳宗助阵的情况下,死在了自家的大真人府中,实乃正一宗立宗以来的首次,然后便是宋政的死讯。虽然这个消息如今尚属秘密,不过齐王门客们已经知晓。 这两件事让徐九对于新主人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从观望怀疑到了坚信不疑,在徐九看来,假以时日,新主人定能不逊于老主人。对于众多齐王门客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评价。 李玄都停下脚步,问道:“徐九,你觉得无道宗会不会把整个宗门的重心都转移到西域,从而在中原脱身?” 徐九显然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立刻回答道:“因为孔雀河改流的缘故,如今楼兰城的地理环境并不逊于已经衰败数百年的西京,甚至犹有胜之,而且楼兰城地处商路要冲,连接安西、草原、中原,商贸兴盛,不逊于海贸。如果中原大势不可为,无道宗的确可以放弃西京,退入西域。这样进可以虎视凉州、秦州,以求东山再起、卷土重来。退可以经营西域,休养生息,偏安一隅。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在我看来,圣君显然是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不过现在中原大势未定,还谈不上全面退入西域,应该是未雨绸缪的阶段。”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徐九的说法。 徐九轻声道:“另外,随着冬天临近,草原上的战事也已经进入尾声,双方由交战阶段转为相持阶段,短时间内,伊里汗和拔都汗谁也奈何不得谁,那么金帐分裂为 东西两个王庭的趋势已是不可避免。” 李玄都脸上有了些许笑意,“都是好消息,现在差不多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便在这时,两人对面走来几名女子,似乎是结伴游玩。如今的终南山还算不上道门中枢,并不禁止游人入内。 因为山路狭窄的缘故,李玄都便停下脚步,让开了道路。徐九自然也随着李玄都让到一旁。 李玄都看了这几名女子一眼,大概与他差不多的年纪,还未嫁人,所以不必理会诸多琐事,可以自由自在,四处游玩,就像前些年的秦素。他也突然有些感慨,自己地位越来越高,除了少部分同龄人之外,打交道的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一般都在不惑年纪以上,老的更是近乎百岁高龄,再看到这些普通的同龄人,竟然产生了陌生的感觉,就像在看待一群孩子,难道说他的心态已经年老到这般地步了吗? 一群女子经过李玄都和徐九的面前,其中一人无意中望向李玄都,轻轻“咦”了一声, “是你。” 正在感慨自己身未老心已老的李玄都回过神来,望向女子,以长生境的记忆力,立时想起了眼前这个女子,还真是个故人,“刘……姑娘,真是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名女子还真是李玄都的一个故人,当初李玄都前往江州搭救秦襄,曾经与听风楼做过一桩买卖。听风楼十二部,共有十二位青鸟,其中八位是引路青鸟,四位是坐堂青鸟,只是职责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当初为李玄都引路的辰部青鸟姓刘,所以叫“刘辰”,两人在金陵府分别后,就再未见面,没想到今日会在终南山再见到刘辰。 刘辰抿嘴一笑,“我已经不做青鸟了,我现在叫刘晨,日头晨。” 李玄都却是有些惊诧,“听风楼那种地方,想离开不是那么简单的?” 刘晨叹了口气,“几乎是‘净身出户’,什么也没带走,不过能换得自由,我觉得很划算。” 李玄都想起自己的太平客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置评。 刘晨又看了眼李玄都,已经与印象中的李公子大不相同,身上的鹤氅远比短衣雍容华贵,身旁的随从也是气态不俗,自己甚至看不清他的深浅,放在江湖上,定是叱咤一方的宗师人物,可在李玄都的面前,却卑微如老仆。 这一刻,刘晨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很是陌生,她有些后悔开口了。 李玄都体会到刘晨的拘束,笑了笑,“离开了也好,能逍遥自在是最好。” 刘晨她知道眼前的男子个贵人,如果凭借两人过去的交情攀附上他,的确可以走一条终南捷径,可她不想再牵扯进江湖纷争之中。于是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李玄都想了想,取出一枚令牌,说道:“以后我会常来终南山,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终南山找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说经台 待到终南山成为道门中枢之后,道门会对整个终南山进行封锁,想要进入终南山,需要凭证,这些令牌便是凭证。令牌分为五个品相:紫金、黄金、白银、青铜、黑铁,根据令牌的品级不同,能去的地方也有不同。 李玄都当然不会操心这些琐事,只是在他来到终南山后不久,已经有人为他备下了二十枚紫金令牌,供李玄都赠送他人之用。这些紫金令牌基本可以做到畅通无阻,不会有人阻拦。 江湖上是有风向的,经过玉虚斗剑和正一宗之变后,长生境之下已经没人敢再去挑衅李玄都的威严,毕竟死在自家大真人府中的张静沉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什么叫杀鸡儆猴?这就是了。所以李玄都在终南山并没有遇到那些有眼不识真人的故事,只看到人人礼数周全,没有半点逾越之举。 刘晨怔怔地接过令牌,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只看这令牌的材质也知道其不俗之处。 徐九看了李玄都一眼,轻笑着解释道:“这位姑娘恐怕还不知道,再过不久,终南山就是道门中枢所在,再想进入终南山,就要出示令牌,所以还请姑娘好生保管,勿要遗失。否则可进不来终南山了。” 刘晨郑重地收好令牌。 便在这时,又从山路下方走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李玄都见到这个女子之后,一直平淡的脸色变得凝重,对刘晨说道:“我今天还另外约了客人,先行告辞了。” 刘晨点了点头。 李玄都没有迎向那个从下方上来的女子,而是带着徐九继续往山上走去。女子也旁若无人地沿着山路继续前行。实在有些古怪。 当女子来到刘晨一行人跟前的时候,一行人下意识地为女子让开道路,她们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这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很是霸道,让她们根本生不出其他的念头,只能乖乖地让路。 当李玄都和帷帽女子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山路上之后,刘晨一行人才回过神来,几名同伴七嘴八舌地问起李玄都的身份,任谁也能看出李玄都身份不俗,定然是道门中的高层人物。如今的江湖还是等级森严,想要跨越等级,女子要比男子简单许多,只要能嫁给一位大人物,便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 刘晨哪里不懂这些询问背后的用意,忍不住笑骂道:“你们就别痴心妄想了,人家的夫人可是世家大族出身。” 有个女子玩笑道:“那就做小好了。” 刘晨一把扯住这女子的耳朵,笑道:“好你个死丫头,真是不要脸皮,给人家做小,就不怕被大妇打死?” 一行人互相打趣着继续向山下走去。 刘晨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路,只看到一片山雾茫茫,再也看不到李玄都的身影。 山路的尽头正是大名鼎鼎的楼观台,楼观台分为两部分,分别是草楼观和说经台,都与太上道祖和文始道君大有关系。李玄都此行的目 的地就是说经台,那儿视野开阔,风景要好过草楼观。 来到说经台,此处已经被重新修葺一新,在正中位置竖立着一尊太上道祖的立像,大约有十丈之高,十分醒目。李玄都登上说经台,向太上道祖行礼。徐九根本没有登台,而是守在登台的台阶口,等着那位客人。 不多时后,戴着帷帽的女子来到了说经台前,徐九立刻让开道路,毕恭毕敬地行礼。 女子隔着帽檐上垂下的白纱看了徐九一眼,开口道:“你们倒是比阴阳宗更识时务。” 徐九姿态更低,不敢直视女子,恭敬道:“主人已经在等您了。” 女子轻哼一声,不再理会徐九,径直登上说经台。此时李玄都已经行礼完毕,直起身来,仰头望着太上道祖的雕像。 说经台上没有别人,女子干脆摘下头上的帷帽,显露出真容,正是圣君澹台云。终南山就在秦州境内,相距西京不远,当初老天师张静修与澹台云结盟对抗徐无鬼,所以才将道门中枢选择在了终南山上,如今李玄都接掌终南山,便顺势邀请澹台云来这里做客,对于澹台云来说,这个见面地点不算远,还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可以说是刚刚好,如果再远一些,比如剑秀山,她就要考虑一下了。 李玄都收回视线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意,“圣君,自昆仑一别,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澹台云皱了下眉头,“你如果实在不想笑,可以不笑,别假笑,看着让人恶心。” 李玄都果真就不笑了,“如此再好不过。” 澹台云轻哼了一声,“你是笃定我现在教训不了你是?如果放在以前,我早就一拳打在你的脸上。” 李玄都这次是真笑了一声,“我挨过两次没有还手之力的毒打,都是拜圣君所赐,实是记忆尤甚。不过再一再二不再三,这第三次还是免了。” 澹台云直接问道:“你邀请我来终南山做客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不想绕圈子。” 李玄都望向澹台云,“那就不绕圈子,我要告诉圣君一件事。” “什么事?”澹台云问道,“不会还是什么道门三位大掌教的事情?” “与这些无关。”李玄都摇了摇头,“是宋政死了。” 说经台上瞬间变得死寂一片,是真正的死寂,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尘土,没有一片落叶,整个说经台上除了澹台云之外,还能动弹的就只有李玄都了。 澹台云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定定地望着李玄都。 平心而论,澹台云绝对是一位美人,只是世人少有人知道澹台云竟然是个女子,更无缘见到她的真容,自然也不会在江湖上传出圣君澹台云是何等倾国倾城的流言。李玄都是见过澹台云真容的极少数人之一,此时更是可以近距离欣赏,只是李玄都心中没有半点别的心思,毕竟澹台云的拳头不是吃素的,就是如今的李玄都,仍旧没有稳胜的把握 ,具体谁胜谁负,要真正打过了才能知道。 李玄都稍稍低垂了视线,不与澹台云对视,“圣君似乎并不怎么吃惊。” 澹台云暂时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的确不怎么吃惊,我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天,毕竟地师都没能办成的事情,宋政又凭什么成功?” 李玄都道:“可他毕竟是你的结发之夫,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口对你说此事,而不是假借他人之口。” “你是说宫官。她的确没有说过此事。”澹台云转头望向说经台的山景,“别人都说一个孤身女人不容易,其实对我来说,有没有宋政都没什么区别,早在很久之前,他还没有离开中原的时候,我就希望他能消失一两个月,不要来烦我。后来他离开中原去了草原,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所谓,我一个人照样坚持下来了。不过我也不得不真正承认,真正知道他死了,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李玄都没有说话。 澹台云再次望向李玄都,“知道一个没死去老死不相往来与那个人彻底死了是两码事,前者有得选,后者没得选。” 李玄都开口道:“其实我也没得选。从始至终,我没有惹他们,是他们在惹我。”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维持着十分脆弱的平衡。 如果两人之中有一人更强,这种平衡都不会存在,可偏偏两人势均力敌。 许久之后,澹台云打破了沉默,“你请我过来,又对我说这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是想给我一个交代。”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澹台云深吸了一口气,“那就说说你的交代。”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古卷。 澹台云目光落在这本古卷上面,眼神略微恍惚,“这是……《长生素女经》。” 李玄都点了点头,“宋政死的时候只留下三件遗物,其他两件都彻底泯灭无形了,另外两件遗物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我不能给你。” 澹台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过这本《长生素女经》。对于已经跻身长生境的澹台云来说,“长生素女经”有用,但也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毕竟她很早之前就已经接触过这门功法,更多还是一个念想,毕竟她和宋政在很早很早之前也是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的……两情相悦。 澹台云轻轻摩挲着封面,说了一句让李玄都无言以对的话语,“我承认,我现在很想打你一顿。” 李玄都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会还手的。” 这两句话,任谁听来,都有些幼稚可笑,就像两个打闹的小孩子。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徐九却是如临大敌,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要开始逃命。毕竟两位长生境的交手,不是他可以掺和其中的。 澹台云忽然笑了,“既然你说再一再二不再三,那么这次就算了。不过你别让我逮到机会,否则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你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客人 对于澹台云的威胁,李玄都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倒不是李玄都不把澹台云的话当真,只是对于李玄都来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担心又能如何,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他去。 澹台云放完狠话之后,没有急着离去,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帝京?” 李玄都道:“我去不去帝京,什么时候去帝京,怎么去帝京,似乎都与圣君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澹台云淡笑道,“不管你如何礼敬道祖,你骨子里还是认可儒门那一套,道门要一统,天下也要一统,你想收拾旧河山,西北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李玄都望向澹台云,“怎么,圣君要阻我?” 澹台云忽然叹了口气,“虽然我不喜欢徐老鬼,但也不得不承认,徐老鬼教了我很多东西。他专门谈过大势,只要大势一成,席卷天下也就几年的光景,大势不成,也许几十年都难寸进半步。所以才有争夺大势的说法。输了大势,看似还占据半壁江山,也是纸糊一般,被人家摧枯拉朽毁去只在转眼之间。” 李玄都反问道:“圣君觉得我大势已成?” 澹台云道:“谈不上大势已成,也算是大势初成。宋政是前车之鉴,我不想重蹈覆辙。” 李玄都摇头道:“圣君太抬举我了。” 澹台云望着李玄都,换了一个话题,“刚才我说过,如果你如今没有长生境修为,我会打你一顿。如果我现在没有了长生境修为,你会怎么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当然是要听真话。”澹台云直接说道。 李玄都说道:“我会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澹台云忍不住笑起来,“难得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痛快话,还算有点年轻意气,真是不容易。不过清平先生就这点气量?可太让人失望了。” 李玄都无所谓道:“我不是天生的大气量,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我不是什么清平先生,而是一个江湖散人,快意恩仇,那么死的就不是一个宋政那么简单了。” 澹台云重新戴上帷帽,道:“走了。” 李玄都站在原地,“恕不远送。” 澹台云与李玄都擦肩而过,往山下走去。 待到澹台云走远之后,徐九才走上说经台。 徐九轻声道:“主人,太平观那边已经准备好 了。” 终南山上的道观众多,按照李玄都的意思,各宗无论已经归顺道门与否,都分了一座道观,作为本宗驻地,共二十二座道观。太平观自然是对应太平宗,方才李玄都提前吩咐了,请山上的火工道人准备一桌席面,他要宴请客人。 不过这个客人不是澹台云,因为澹台云的身份太过特殊,真要宴请澹台云,这种私宴性质的小场面就不够格了,容易产生轻慢了堂堂圣君的误会。再者就是澹台云也没有久留的意思,毕竟她与李玄都还不是一路人。 两人离开说经台,往太平观行去。 既然是私宴,那么排场就不会太大,人数也不会太多。除了李玄都和徐九之外,就是法相宗的宗主左雨寒,静禅宗的宗主方缘,还有金刚宗的宗主悟真。 左雨寒不必多说,是有名的墙头草,同样是抵制道门一统,张静沉是明着来,他则是暗着来,各种推诿,各种叫苦,各种不配合,不过明面上不会反对道门一统,反而是摆出唯命是从的样子。不过张静沉之死也极大震慑了左雨寒,甚至可以说他被李玄都的手段吓到了,就连张静沉都死在了自家的大真人府中,参与此事的各方势力无一不是遭受重创,他没了靠山又焉能幸免?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杀戒一开,再杀人就要随意许多,心所以忙不迭地来见李玄都,表明诚意,也是探听口风。 静禅宗则是老黄历了,当初老天师张静修将静禅宗交给了李玄都,在静禅宗的一众弟子中,有一个法号圆觉的,是个人才,甚至被破例允许参加大报恩寺的会议,只是圆觉在会上公然反对道门一统,被李玄都赶出了大殿,等同事失去了继承人的身份,唯一的方字辈老人方缘被李玄都立为静禅宗的主持方丈,虽说方缘威望略有不足,但静禅宗也只剩下个空架子,掀不起神恶魔风浪。 至于金刚宗的悟真,这是李玄都的老熟人,早在讨伐长生宫的时候,两人就曾共事过,当初也是悟真说服李玄都返回清微宗主张南北和议,两人还有过一场关于“家有铮子”的辩论。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悟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可悟真没有料到的是老天师张静修不仅仅满足于南北和议,而是要直接道门一统,这便是触犯到了佛门的利益。 都说老天师张静修的左右手分别是白绣裳和悟真。在这一点上,白绣裳持赞同态度,所以仍旧与张静修关系亲密,甚至成了儿女亲家,悟真则是持反对态度,逐渐淡化出以张静修 为核心的决策层,倒向真言宗。 张静沉主导的八月十五正一宗事变,并非只有张静沉的势力,其背后还有宋政、阴阳宗、真言宗的暗中支持。可一场大败,张静沉、宋政直接身死,导致了阴阳宗分裂,上官莞倒戈,正一宗实力大损,也成为李玄都的附庸。那么真言宗自然也难以置身事外,损失惨重不说,还被无道宗抓住机会,大肆蚕食,真言宗丢城弃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金刚宗和真言宗多么不愿意,也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与李玄都和解,全力应付无道宗的入侵。 悟真也只能搭上自己老脸,靠着以前的情分来见李玄都。李玄都一则是不愿拂了悟真的面子,二则是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西域,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道门、中原、帝京,所以便促成了这次私宴。未必能谈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可最起码能有个大概的态度。 这也是李玄都让徐九作陪的原因,毕竟徐九长年在西域,对于那边的情况更加了解,牵涉到真言宗,可以给李玄都提一些建议。 澹台云离开终南山之后,与宫官会合,笑问道:“你怎么不上山去?” 宫官摇了摇头,“人生若只如初见。” 澹台云点头道:“这倒是,这位清平先生变化很大,早已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 宫官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就暮气沉沉,想象不出他年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澹台云在宫官面前甚少端着架子,玩笑道:“物极必反,等他老了说不定就变成个老顽童了。” 宫官沉默了片刻,想象李玄都变成老顽童的样子,忍俊不禁道:“那可太……太……”她一时间竟是想不出合适的形容。 澹台云有些感慨道:“我见过许多有执念之人,有为了报仇毁了自己一生的,有为了感情让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有什么重振宗门家族、拼命往上爬这类的,都能理解,可像李玄都这种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可真是太罕见了。我刚才就想问问他,值得吗?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宫官轻声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澹台云道:“也是,到了长生境之后,要么就是为了所谓的大道,要么就是为了这个天下,不管是天下太平,还是天下共主。” 宫官回头看了眼终南山,脸上没有失落、复杂、感怀等神态,而是带着饶有兴趣的微笑,然后转过头去,与澹台云一起离去。 s:///book/1/1490/826637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私宴 因为有求于人,所以宾客们全都提前到了太平观,反而是李玄都姗姗来迟。 一张圆桌,五个座位,当李玄都带着徐九进来的时候,两僧一道同时起身,李玄都只得停下脚步,抬手下压,示意三位客人请坐。可就算如此,三人还是等到李玄都入座之后,才重新落座。徐九最后入座。 曾几何时,李玄都还是敬陪末座,要敬着别人,如今却是要别人敬着他了。 李玄都坐下之后,端起酒杯自罚一杯,“方才去见了一位贵客,所以来晚了,还请诸位见谅。” 悟真没有饮酒,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贵客,竟是要紫府亲自相迎?” 李玄都道放下酒杯,说道:“是圣君澹台云。” 悟真脸色微变,左雨寒和方缘更是露出惊骇之色。悟真定了定心神,轻声问道:“紫府为何不邀圣君来此一见?” 李玄都直言道:“我今日与圣君见面,可不是朋友叙旧,所以宴席就算了。” 左雨涵试探问道:“冒昧问一问,不知圣君所来为何?” 李玄都环视三人一眼,笑了笑,“既然左宗主问了,我也就直言了。宋政死了,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圣君这个亲人了。圣君毕竟与宋政夫妻一场,关于宋政的后事,还是要知会她一声。” 此言一出,席上三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震动可想而知。 任谁也没想到,宋政竟然死了,那么显而易见,定然是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李玄都不可能故意诓骗他们,因为如果宋政没死,早晚都要露馅,反而要让李玄都难堪,以李玄都如今的身份地位,也没必要再去在这种事情上故弄玄虚了。 悟真尤其心思复杂,他此来就是要代表真言宗与李玄都罢战休和,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无道宗的压力,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李玄都提起了圣君澹台云,虽然李玄都说不是朋友叙旧,但对于悟真来说,却不能不好好思量一番,李玄都此言是否另有所指。 过了好一会儿,方缘才诵了一声佛号,“原来如此。” 李玄都笑了笑,“我将宋政的遗物转交给圣君之后,此事就算了结。” 悟真双手合十道:“紫府能为天下苍生除掉苍生,实乃功德无量。” “不敢当,不敢当大师如此谬赞。”李玄都摆手道,“不过是为道门一统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张静沉、宋政狼狈为奸,倒行逆施,落得如此下场,既在情理之中,又可见大势 所向。” 席上之人纷纷点头称是。 因为今天来客有僧人,所以这一桌是素宴,酒也是素酒,而且李玄都提前交代,最好是随意些,不要太过郑重,所以用的是圆桌而非分餐。也幸好这里的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火工道人当值,无论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皆叱咄可办。 此时桌上就有一笼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看似有些寒酸,可从第一屉上就可以看见形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实是讲究。而且餐具上也可见不俗,每人面前一双象牙箸,酒杯是官窑蓝釉的,碗碟是前朝官窑青釉的。 虽然李玄都不喜欢奢华,但毕竟是招待客人,也不好太过朴素。 李玄都用筷子夹了一个小笼包放入自己面前的碟子中,说道:“三位都是贵客,见惯了大世面,想来看不上这区区的素包子。” 左雨寒立刻说道:“清平先生折煞我等了。” 方缘也道:“五谷杂粮与玉盘珍馐又有什么区别?到了我等这般修为,大多已经辟谷,倒是多年不曾进食了。” 唯有悟真没有说话。 李玄都笑了笑,“瞧得上也好,瞧不上也罢,我们在这儿吃素包子,可天底下还有很多人连野菜都吃不上,要被活活饿死,不知普天之下还有多少涂炭之生灵。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祖有普度众生之大慈悲,可无论怎样的慈悲道德,都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下辈子,蝼蚁尚且贪生,最好还是这辈子就把问题解决,几位以为如何?” 三人纷纷点头,悟真开口道:“紫府所言极是。” 李玄都道:“什么是解决问题?不敢说人人有肉吃,能让天底下的百姓能吃上素包子,哪怕是黑面皮和野菜馅,那也好歹是个包子,在我看来,这便是解决问题了。不知这算不算慈悲道德?” 李玄都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让三人竖起了耳朵,接下来的话更让三人人心鼓暗敲起来,不由得都望向李玄都,最后还是由悟真开口道:“自然是大慈悲。” 李玄都感慨道:“想要做到一点,很是不容易。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要超度十万恶鬼,可在我看来,想要让人间没有饿殍遍野,其难度不亚于地狱一空。左宗主。” 左雨寒立刻说道:“清平先生请赐教。” 李玄都道:“赐教不敢当,我听闻法相宗是佛道兼修 ,便是兼具两家之长,我想请问左宗主,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左雨寒心思急转,“不起战祸,没有苛政,自然可以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 李玄都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说是对是错,紧接着问道:“如今天下战火绵延,如何平息战祸?” 左雨寒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这……” 李玄都又望向悟真。 悟真沉吟道:“如今朝廷积弊已深,沉疴难治,唯有另开一片天地。” 李玄都轻轻一拍桌子,“大师说的极是,我们想要日月换新天,天下受苦之人无不想要一个崭新的天地,可有人不愿意,比如说朝廷的王公权贵们,比如说那些世家豪族,还有天下最大的地主儒门,我们该怎么办?”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左雨寒道:“唯有集合众人之力,万众一心,方能成事。” 李玄都轻轻拍了下桌子,沉声道:“正是如此。老天师、家师,还有家岳,之所以要促成道门一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救天下,救苍生。正因如此,‘玄都紫府’才会重新现世,甚至在玉虚峰上,太上道祖直接显圣。” “天下苍生”的大帽子落在了头上,除非邪道中人,否则任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无论三人心中如何想的,也只得点头应是。 李玄都话锋陡然一转,“可总有人想要逆势而为,比方张静沉和宋政,为了一己之私,破坏道门一统,与天下人为敌,这样的人,便不得不杀。” 一个“杀”字杀气凛然,虽然桌上的包子还是热气腾腾,可左雨寒却感觉到背后泛起一阵寒意。 李玄都再次环视三人,放缓了语气,“我今日请三位来,便是想说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谈,天底下也没有化解不了的恩怨,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道门一统不可动摇。谁若是打量着阳奉阴违的心思,明面上赞同道门一统,背地里用手段,那么宋政、张静沉之流便是前车之鉴。” 整张桌上没有半点声音,只有沉默。且不说悟真和方缘如何,左雨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似乎随时都会跳出来。 李玄都向后靠在椅背上,说道:“我的话说完了,赞同的可以留下,反对的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过了片刻,没有人起身离席。李玄都的脸上露出笑意,“既然没有人离开,那么三位就是认可我这番话了。那么我们可以慢慢谈,无不可谈。” s:///book/1/1490/826637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虽然李玄都绕了一个大弯,但他的意思很明白。 我可以不赶尽杀绝,议和罢战也好,讨价还价也罢,有一个前提是不能违背的,那就是道门的一统,如果同意这个前提,那就可以继续谈下去,如果不同意这个前提,那就没有必要谈了。 其实李玄都自重出江湖以来,秉持的都是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的想法。所以澹台云说他不管怎么礼敬道祖,骨子里还是受到了儒门那一套的影响。澹台云倒也没说错,这个影响已经被儒门的先贤们说透了。亚圣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用白话来说,上古禹王治理水患,想到天下有溺水的人,就好像自己溺水。稷是谷神,想到天下有饥饿的人,就好像自己挨饿。故而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正因为如此,玉虚斗剑的时候,李玄都曾经说过,他反对的不是儒门,也不是儒门的先贤,更不是儒门的道理,而是当下的儒门之人。后人把经念歪,满口仁义道德,却知行不一,李玄都反对的是这些人。 地师的理念是好的,方向也是对的,可李玄都还是不能全数认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于地师来说,死一万人是个数字,十万人、百万人、千万人也是个数字。只要目的达成了,也就无所谓了。 在地师眼里,百姓是什么?与棋盘上的棋子没什么区别,百姓不是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任人摆弄的死物,下棋的时候,被人吃掉几个棋子,当然会心痛,但心痛的不是棋子本身,不是因为这颗棋子是活生生的生命,受哺育成人,为人子女,为人夫妻,为人父母,心痛是因为棋子的增减影响到了棋局的胜负,根本还是因为棋局的胜负。 地师要管百姓的死活,但是其本质不是因为苍生有灵,也不是己饥己溺、老吾老幼吾幼的道理,而是因为千秋功业离不开百姓,要以百姓为基石。 之所以造就了地师如此的心态,是因为地师出生以后就是天潢贵胄,与底层的百姓几乎是两个世界之人,其中的差别说是仙凡之别也不为过。地师未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本质,可他仍是将百姓苍生视作棋子,这便是心不正。 其实不仅地师如此,宋政、上官莞乃至于李道虚、谢雉等人也是如此,在他们眼里,只有一小撮人才是活生生的人,其他人都是蝼蚁。 他们不能站在百姓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或是不把百姓视作人,或是把自己视作超脱于凡人之上的仙,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就不可能解百姓的生计之难。 他们视天下为棋局,百姓为棋子,于是就有了“大局”的说法。那些口口声“大局为重”之人,若要问他们什么是大局?他们定然是不能付诸于口的,因为大局就是棋局的胜负。 以前李玄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便可以快意恩仇,无所谓什么天下分合、生灵涂炭,我有何忧?后来他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便快意不得了。 李玄都认可地师的部分理念,世道要发展,不能故步自封。可又不能认可地师的部分理念,将活生生的人视作棋子,随意舍弃。 只可惜,能够认同李玄都之人还是少之又少,甚至有人,明明自己就是百姓一员,却事事站在人上人的角度去思量,实是无可救药。当然,在众多人上人的眼中,李玄都这种人是个叛徒,可这种话没有人敢说出口,这边是历代先贤们的功劳了。先贤们将各种道理传遍世间,上至君王,下至小民,无人不认可。李玄都秉持这些道理行事,纵然是与李玄都为敌的儒门中人,也不能公然说李玄都是错,甚至还要在口头上赞同。有些龌龊,可以心照不宣,但万万不能付诸于口,否则便是万众所指。这也是所谓“不成文规矩”的由来。 李玄都吃了自己夹起的包子,其他四人也分别夹起一个包子,只剩下一个包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左雨寒当先开口道:“道门一统,此乃天意。反对道门一统,便是忤逆天意,便是长生之人,也难逃一死,宋政下场可鉴。左某人及法相宗上下,无一不赞同道门一统。” 李玄都把目光转向悟真,“悟真大师,左宗主的话你都听见了?” 悟真慢慢抬起头,十分沉重,缓缓说道:“道门一统是道门私事,儒门无权干涉,佛门也无权干涉,贫僧是佛门弟子,不好多言。” 李玄都望向方缘。 方缘只觉得为难无比,有心赞同悟真的话语,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支支吾吾道:“佛门和道门……此事的确不好处置。” 李玄都道:“两位大师所言极是,不过我却想起了古时巫教,巫教曾经鼎盛一时,共有十一位大巫,除了巫阳之外,其余十人并称为灵山十巫。而在灵山十巫中,又有以巫彭为首的五人与巫阳并称开明六巫。巫彭等五人既是灵山十巫,也是开明六巫。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左雨寒已经听明白了李玄都的话外音,为表忠心,立刻接口道:“正所谓佛本是道,当年太上道祖便是在终南山讲经之后出关化胡,佛道本是一家。” 李玄都微微点头都:“左宗主所言不错,如果将道门看作是灵山十巫,那么佛门就是开明六巫,而佛门各宗则是以巫彭为首的五位大巫,既是灵山十巫,又是开明六巫。” 事关道统,方缘和悟真都沉吟不语。 左雨寒看了李玄都一眼,朗声说道:“大晋年间,佛道之争,尤为激烈。神霄宗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与佛门僧人斗法,林灵素对大晋皇帝说:‘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大失败,情愿戴冠执简。由此而言,佛道两家早在前朝就已经合流,只是因为金帐大军南下方才中断,如今不过是再续前缘,清平先生也已经说了,佛门各宗既是道门中人,也是佛门中人,并不冲突,不知两位大师为何如此为难?” 两人万万没有想到左雨寒倒戈如此之快,不过方缘本就不敢太过坚持,更没有资本坚持,只是怕传扬出去太过难看,所以才不好一口应承下来,现如今有了台阶,他便顺势说道:“如此甚好,自当如此。”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悟真还未点头。 李玄都也不催促,看了徐九一眼。徐九会意,起身给悟真倒了一杯素酒,说道:“如今中原佛门式微,佛门精锐集中于西域,佛门想要独占西域,将中原让给道门,倒也在情理之中,可大师不要忘了,道门的祖庭昆仑也在西域,若是佛门拒人千里之外,那么佛道之争只怕又要重演。” 悟真抬眼看了徐九一眼,脸色凝重,问道:“请恕贫僧眼拙,阁下是?” 徐九微微一笑,“在下姓徐,大师叫我‘徐九’即可。” 悟真心中一惊,他已经年纪极大,知晓许多江湖密辛,自然听说过极为神秘的齐王门客,此时目光落在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上面,心中瞬间了然。这些地师的爪牙鹰犬,已经有了新主人。 过了许久,悟真长叹一口气,“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贫僧也不得不认可了。只是事关重大,并非贫僧一人可以独断,还要容贫僧返回西域与众人合议之后再给清平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李玄都端起自己的酒杯,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表明心意,道门一统大业非一日之功,许多细节都可以慢慢商谈,但是大方向不能出错,否则便是南辕北辙。玄都不才,想要做成这件大事,还要请诸位多多帮扶,仅以此杯薄酒敬诸位。” 左雨寒第一个端起酒杯,方缘第二个端起酒杯,悟真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 李玄都望向悟真,轻声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在这个时候,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咱们可得和衷共济。悟真大师就算不看我的情面,为了自家道统传承,难道还不愿意喝下这杯酒吗?” 悟真双手慢慢捧起了酒杯,举向李玄都。心中复杂难言,如今的李玄都终于不是那个在客栈中与自己讨论家有铮子的李玄都了,如今的清平先生依然是老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一类的人物,高坐在这终南山上,俯瞰天下。 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对向悟真。 众人将酒一饮而尽,悟真将酒杯的杯底向李玄都一照,示意酒已饮尽。 李玄都放下酒杯,笑道:“只要我们能同心协力,同舟共济,江湖就乱不了。” 悟真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带着的全是苦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送走了一众客人之后,李玄都不得歇息,又去了玉真观。 太平观是太平宗的驻地,玉真观是玄女宗的驻地。 这是李玄都今天要见的最后一位客人,与第一位客人澹台云一样,都是一位女子。 不是周淑宁,而是玉清宁。 玉清宁并不是清平会的成员,所以在大真人府一别之后,两人就未再见面。至于这次见面,则是公事私事兼有,既是关乎到玄女宗,也是老朋友间的叙旧。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带着徐九,只有自己一个人来见玉清宁。 玉真观的布局很有意思,有明显的江南风格,其中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四面围楼,仰头向上看去,天空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井口。天井中青石铺地,因为岁月之故,已经生出青苔,四周放置有各种盆栽,四周二楼悬挂灯笼,正中有一张石桌和四把藤椅。 因为如今的终南山还未真正投入使用,所以玉真观很是冷清,没有旁人。李玄都进到天井,见四下无人,便坐在一把藤椅上,靠着椅背,仰头望天,好似坐井观天。 不多时后,一阵并不掩饰的脚步声响起,李玄都收回视线,循声望去,微微一怔。 一身白衣的玉清宁来到天井之中,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让人不免想起南华道君之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不过与以往不同,今日的玉清宁并没有以黑纱蒙住双眼,一双眸子清澈似水,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李玄都略微恍惚,忽然想起江湖上好事之人的一个说法,年轻一辈四位美人,两正两邪,两位正道仙子是苏云媗和玉清宁,两名邪道妖女是宫官和秦素。 李玄都也算是与四人都有过交集,平心而论,四人之中,苏云媗功利心太重,宫官性情乖张,秦素有隐士气,以玉清宁最有仙气,更符合“仙子”的称呼。 李玄都很快回过神来,“你的眼睛好了?” 玉清宁坐在李玄都对面的藤椅上,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感慨道:“你双目失明是拜我所赐,如今复得光明,我也可以稍稍安心了。” 玉清宁抿嘴一笑,打趣道:“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载,六年时间,你打算怎么赔我?” 李玄都明知玉清宁是玩笑之言,不过还是认真道:“我的确考虑过,想要传授一门功法给你,只是不知你中意什么功法?” “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刚才只是玩笑之言,紫府不要放在心上。”玉清宁摇头道。 李玄都笑道:“岂不是可惜了我这一身所学?” 玉清宁玩笑道:“素素不就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李玄都随口说道:“那你要做二弟子吗?” 此言刚刚出口,李玄都便察觉有些歧义,果不其然,玉清宁微微低下头去,没有接话。 李玄都不是愣头青,知道此时再去解释只会捅破窗户纸,越描越黑,若是他真有这个意思也就罢了,可他既然没有这个意思,还是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为好,于是直接越过这个话茬,转而说道:“你来终南山见我,有什么事吗?” 玉清宁抬起头来,道:“的确是有事,关于玄女宗的。” 李玄都静待下文。 玉清宁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辞,徐徐说道:“师父是个争强好胜之人,若不是年轻时被宋政乘虚而入,如今成就应该不亚于慈航宗的白宗主。这些年来师父一直在寻求弥补之法, 这也是师父将石师叔关押在玉牢中的原因。后来石师叔脱困,又在紫府的斡旋之下,两人和解,石师叔帮师父弥补了资质上的缺陷和不足,使得师父修为大进,有望跻身天人造化之境。” 这些都是李玄都知道的,他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多言。 玉清宁继续说道:“玉虚斗剑一战,师父大败,险些丢了性命。我了解师父,对于她来说,身体上的伤势不算什么,可被紫燕山人折辱却让她难以释怀。所以这次她返回玄女宗之后,决意让出宗主之位,自己专心清修,以求早日跻身天人造化境。” 李玄都听明白了,问道:“让出宗主之位也不算什么,家师、老天师都是如此,我和玄机也都执掌门户多时,按照道理来说,萧宗主属意的宗主人选应是女菀,不知女菀是什么意思?” 玉清宁道:“师父的确询问过我,只是我如今不过归真境修为,实难支撑门户,所以我想请师父将宗主之位传给石师叔,可石师叔却坚辞不受,也要我来担任宗主之位。我无可奈何,想要询问紫府的意见。” 李玄都微微一笑,“原来是这个原因,你既然问我,我便直言,你只管做宗主就是,萧宗主又不是从此不问世事,遇到难事多请教就是了。再有大事,霭筠、玄机、白绢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你直接找我也可以。” 玉清宁望了李玄都一眼,笑问道:“这是大掌教的承诺?” 李玄都摆手道:“你就不要打趣我了,大掌教言之尚早,只是李玄都的承诺罢了。至于石觞咏和淑宁,你不要担心,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我也不瞒你,觞咏是我的人,淑宁我也另有安排,只是希望你不要介意,嫌弃我伸手太长。” 周淑宁摇头道:“我不会介意,毕竟道门一统,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你来做玄女宗的宗主,我没有意见,同时我还有一件事,要请女菀认真考虑。” “什么事?”玉清宁问道。 李玄都取出一道符箓,放在石桌上,“我早就想对你说起此事,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便借着这个机会直言了罢,我在暗中组建了一个隐秘结盟,我取名‘清平会’,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其中成员以词牌名为代号,不知你是否愿意加入其中?” 玉清宁望着那道符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玄女宗的规矩吗?” 李玄都一怔,“什么规矩?” 玉清宁幽幽道:“按照玄女宗的规矩,做了宗主,便要一辈子守贞,不能嫁人,不能动念。” 李玄都这才想起这条规矩,有些尴尬,“难怪你要犹豫,难怪觞咏不肯做玄女宗的宗主,我倒是忘了这个规矩。” “既然忘了,那便算了。”玉清宁看了他一眼,“我同意加入清平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山鬼谣 一个成熟的男子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无论是这种感情是美好的,还是残酷的。换而言之,要懂得克制,无论是爱恋,还是仇恨。过多的感情会影响理智。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还算是及格。哪怕在中秋夜的大真人府中,他也只是在秦素被张静沉偷袭得手的时候有了短暂的失控,在确认秦素没有性命之忧后,又很快恢复平静。 李玄都对待男女之事,谈不上游刃有余,但他懂得克制和拒绝,而不是放纵自己的欲望。 当然,世间优秀的女子们也是如此。 于是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人又恢复先前的状态,方才的短暂尴尬好似只是一个恍惚之间的错觉。 李玄都提议道:“这儿的风景不错,不如出去走走?” 玉清宁微笑点头道:“的确是许久没有看过风景了。” 李玄都道:“用神念去感知,用耳朵去听,都不如用眼睛去看。” 两人起身离开天井,出了玉真观,并肩走在一条还未彻底完工的山路上,路边可见整齐码放的方块青砖,似乎是就地取材。 玉清宁好奇问道:“将终南山上下重新修缮一遍,所需要的花费可是不在少数,是谁出的钱?” 李玄都回答道:“最早的时候,是老天师出钱,后来道门一统,各宗都有出资,不过大头还是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太平宗这四家。” 因为没有旁人的缘故,玉清宁说话就随意一些,“最近这两年来,太平宗从封山不出到大大露脸,真是天上地下。虽然花钱不少,但许多太平宗弟子都觉得与有荣焉,走在江湖上,任谁见了,都要恭维几声,俨然与几个大宗的弟子无异了, 这全是仰赖你这位宗主。江湖上都说太平宗超越了阴阳宗、正一宗,仅次于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是江湖上的第四大宗门了。” 李玄都道:“第几大宗门都无所谓了,以后只有道门了。” “话不是这么说。”玉清宁却是不认同,“就是一家之中,兄弟之间还要分出个高下,何况是偌大一个道门?”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说的也是,人生百年,我这辈子顶多是将道门强行拼合在一起,想要让道门从内到外真正成为一体,就像儒门一样,还需要上百年的慢慢融合。” 玉清宁叹道:“你的想法太大,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我很好奇,如果有一天真正天下太平了,你打算做什么去?” 李玄都并不讳言,“如果你说的这个天下太平仅仅是没有兵乱,那么要做的事情很多,就算没有兵祸,其实百姓仍旧困苦,因为还有苛政和天灾,这就不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问题。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其实治理道门也是如此,如何消弭千百年来积攒下的仇恨,同样不能以武力蛮干,好似穿针引线,要见细巧之功。如果有一天,这些问题不敢说不存在了,只能说被控制在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我想我在人间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 玉清宁不无敬佩道:“紫府出身于钟鸣鼎食的东海李家,却能作如此之想,实乃不易。” 李玄都感慨道:“其实人之一生,是一个寻找‘我是谁’的过程。” “我是谁?”玉清宁轻声重复了一遍。 “对。”李玄都道,“我是谁?我是清平先生,我是紫府剑仙,我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师,乃至于为人父。你方才说了,我出身东海李家,是大剑仙的养子。那么在这之前呢,我又是谁?我是李玄都,李玄都是谁?他也应有父母,他的父母是谁?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去追根溯源,原来我也是个百姓的儿子,没有什么血脉血统,也并不比别人高贵,没有师父收养,我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遍地饿殍之中。所以我很感激师父,我也很同情那些无辜的百姓,这大约就是物伤其类吧。” 玉清宁摇了摇头,似是理解,又似是不理解,最终化作一声幽幽长叹,“你知道你是谁了?”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借用了一句古人之言,“我与我周旋久,方知我是我,宁作我。” 玉清宁又问道:“那么你快乐吗?” 李玄都怔了片刻,说道:“快,喜也。乐,安乐。你是问我高兴安乐吗?我只能说,为了自己所求去做事,未必愉悦,但不痛苦。” 玉清宁道:“我猜,很多人会在背后说你是个疯子。” “不疯魔,不成佛。”李玄都大笑一声,“疯子就对了,否则我如何能走到今天?其实地师也是个疯子,澹台云和宋政都不理解地师,不明白地师到底要做什么,或是单纯认为地师要逐鹿天下,所以他们和地师决裂了,而地师也没有把自己的衣钵留给他们。” 这是李玄都变相地告诉玉清宁一些事情,毕竟玉清宁等人都是多年的正道弟子,从他们懂事起,地师就是大奸大恶之人的形象,李玄都有些话不好说得太过直白露骨。 玉清宁是聪慧之人,立刻懂了,“所以你是新的地师?” “差不多吧。”李玄都倒是没有过分谦虚,上官莞继承了阴阳宗的宗主,却没有继承地师的位子,就如颜飞卿做了正一宗的宗主,可张鸾山才是大天师。 玉清宁忍不住摇头道:“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与地师并肩而行。” 李玄都道:“此地师非彼地师。”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玉清宁忽然问道:“你觉得宫官如何?” 李玄都看了玉清宁一眼,惊奇道:“这可不是你会问的问题。在我印象中,你是个不喜是非之人。” 玉清宁道:“我决定破例一回。” 李玄都道:“不知该如何评价。” “口是心非。”玉清宁道,“我好奇的是,你是没有贼心呢?还是没有贼胆呢?” 李玄都道:“应该是没有贼心,也没有贼胆。” 玉清宁抿嘴一笑,“且不说贼心,堂堂清平先生连堂堂圣君都不怕,怎么会惧怕区区宫官?” “该不会是素素派你来试探我的吧?”李玄都玩笑道。 玉清宁笑道:“是素素派我来的,那你招不招?” “招。”李玄都道,“咱们暂且不提我对素素的忠贞,只说利害……” 话还未说完,玉清宁已经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玄都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不是情圣,在这种事情上,两个我加起来也未必是宫官的对手,如果我真招惹上宫官,只怕我真要后宅不宁了。你以为宫官是肯屈居人下的女子?她不肯的,素素又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两者只能选其一,你说我该怎么选?” 玉清宁说道:“你是不是情圣,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宫姑娘,只怕要打退堂鼓了。” 一语双关。 李玄都微不可查地怔了一下,说道:“宫官是个愈挫愈勇且乐在其中的人,她在意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这也是她不可控的地方,她不在意结果,那么她就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情,而我不行,我在意结果,那么我会怎么做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没有胜算。所以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不招惹,不接招,不动如山。” 玉清宁感慨道:“素素遇到你,是她的运气。” 李玄都轻声道:“我能遇到她,也是我的运气。” 玉清宁停下脚步,望向山外,“你们是互相成全。” 李玄都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选的词牌名。” 玉清宁轻轻吟诵道:“问何年、此山来此?西风落日无语。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须记取,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屦公良苦。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 李玄都缓缓道:“山鬼谣。”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章 慕容画 虽然遭遇了一些波折,但上官莞还是顺利见到了慕容画。 不得不承认,慕容画是个极美的女子,若要形容,有些像上官莞在天苍山镇妖塔中见到的狐妖苏蓊,不成气候的狐妖难免艳俗,可成了气候的狐妖却是淡雅如雪,好似仙人。 在上官莞看来,慕容画就是一只成了气候的狐妖,所以才能将那位次辅大人迷得神魂颠倒,能在这个好似大染缸的帝京城里如鱼得水。 不过慕容画也吃了一惊,她本就是天人境大宗师,深藏不露,就算比她高出一个境界之人,她也能看出其深浅。可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眼前之人的具体境界修为,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除了长生境之外,就是天人造化境。她万万没有想到,客栈竟然会直接派来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这无疑是在无声地昭示客栈的雄厚实力。 同时慕容画也在思索来人的身份。这倒是不难猜,江湖上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都是有数的,大多上了年纪,除开那些神出鬼没的隐世之人,既是女子之身又年纪不大的唯有一人,那就是上官莞。 慕容画大致猜测出上官莞的身份之后,心中震惊更甚。客栈带着师父白绣裳的令牌联系上了自己,说明客栈与慈航宗乃至于客栈都大有关系,可上官莞却是阴阳宗的人,与慈航宗并非一路人。如此一来,就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上官莞已经背叛了阴阳宗,另一个可能是客栈的成员十分复杂,各宗之人都有。 无论是哪个可能,都显示出客栈的庞大势力。这让慕容画觉得自己已经把握到了真相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她已经开始好奇上官莞在客栈中的地位,因为由此可以来判断客栈的大概实力。 与此同时,慕容画也想见一见师父白绣裳,与她深谈一番,也许师父知道的更多,能够解开她的许多疑惑。 两名女子见礼后各自入座,有丫鬟送上两杯热茶,然后便被慕容画打发下去,上官莞也让魏清雨在外面等候,只剩下两人独处。 因为被杨天俸耽搁了一段时间,待到上官莞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再加上时值深秋,寒意深重,所以屋中生着好大一盆冒着青火的银炭。以慕容画的修为,自然是寒暑不侵,可她在平日里扮演的角色,还是个体弱多病的较弱女子,所以次辅大人特意吩咐下来,要在夫人的房中放置火盆,慕容画也不好拒绝。 此时屋中暖意融融,两个女人,一个是慈航宗中的弟子,在帝京城中蛰伏多年,另一个是阴阳宗的弟子,如今也奉命来到帝京城中,这时两人年岁也都相当,三十岁左右,坐在这里竟有了些惺惺相惜。 “我当年是忘情宗的弟子,也是十宗之人。”慕容画想要探一下上官莞的底细,更为了把自己想深谈的话说下去,先十分平易地说了这句,接着说道:“若要论起来,我似乎要比徐姑娘年长两岁,若是徐姑娘不嫌,我就托大称呼一声妹妹。” 上官莞顺势说道:“慕容姐姐不必客气。” 慕容画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想请教妹妹一些事情,不知妹妹能否见告?” “慕容姐姐但问无妨,我能说的,一定如实相告。”上官莞没有把话说死。 慕容画也不在意,笑了一下,“我观妹妹的境界修为,实在胜过我良多,便是在帝京城中,能与妹妹一较高下之人,也就是两手之数,我倒是愈发好奇那位大掌柜的身份了。” 上官莞在来之前,李玄都已经交代过了,要取信慕容画,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挑明他的身份。不过上官莞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沉默了少顷,说道:“慕容姐姐知道了大掌柜的身份又能如何?难道小妹和白宗主出示的手令,还不足以取信于慕容姐姐吗?” 慕容画微笑道:“仅仅是好奇而已。” 上官莞道:“在极西之地有三座岛,岛上有一个国家,那里流传着一句谚语,叫作:‘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猫有九条命,旁人是轻易杀不死的,可猫还是死了,正是死在自己的好奇心下。” 慕容画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大掌柜能拿到家师的手令,又能让妹妹效力,我已经有了些猜测,只是不能肯定而已,所以才想问一问妹妹,看看我猜得准不准。” 上官莞故意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慕容姐姐如此说了,那我们就看姐姐猜得对不对。” 说罢,上官莞手指轻点,茶杯中的茶水自行飞了出来,落在桌面上,不断变化。 慕容画见此情景,也用出类似的手段,以茶水在桌面上写字。 两人写完之后,同时用手掌覆住,然后再一起慢慢移开手掌。 只见上官莞写得是“清平”二字,而慕容画则是写了一个“李”字。连起来便是李清平。 慕容画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笑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李清平了,原来大掌柜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 虽然慕容画脸上不显,而且也早有猜测和预料,但真正揭晓了答案以后,心中的震惊还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从紫府剑仙到清平先生,也就这三年不到的时间,清平先生不仅能够跻身长生境,还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建立起如此大的基业,这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 然后她立刻想起了一件事,清平先生并非成名于最近,其实早在武德年间,他就已经以“紫府客”的名字在江北一带活动,而天宝元年的西北夺刀之后,更是名动江湖。接下来便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从天宝二年到填报六年,他整整消失了四年。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在这四年之间,清平先生李玄都并没有闲着,而是暗中积蓄力量,并且创立了客栈,待到时机成熟之后,他便重出江湖,要卷土重来。 想到这儿,慕容画不由得有些敬佩这位未曾谋面的清平先生,当真是深谋远虑,有卧薪尝胆之志。那么所谋者远,必然所谋者大。能让一位长生地仙为之谋划多年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座帝京城那么简单,应该是整个天下才对。 便在此时,上官莞开口道:“大掌柜不愿意袒露身份,所以还请慕容姐姐万勿将大掌柜的身份透露出去,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自然。”慕容画的脸色一肃,“妹妹放心,今天你我之间的谈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至多再加上大掌柜知。” 上官莞的脸上有了笑意,“姐姐如此说了,那我就放心了。” 慕容画道:“不过既然说到了大掌柜,姐姐就再多嘴问上一句,依妹妹看来,这位大掌柜是一个怎样的人?毕竟我只是久闻大名,从未谋面,有许多传闻,也不知真假。” 上官莞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大掌柜其人,有些喜怒不形于色,气量很大,能容得下任,不过前提是你对她有用。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形容他,他牵扯了那么多的事情,打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可你却觉得他好像还是一个很干净的人。他总是心慈手软,可又毫不留情地杀了那么多成名已久的高人,这让人很难明白他的准则到底是什么。在他看来,他很像已经仙去的地师,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慕容画若有所思。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说先生 慕容画能在帝京城中如鱼得水,必然是善于把握人心的。这也是她与苏怜蓉的最大不同。 听完上官莞的话后,慕容画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关于清平先生的传闻,我有所耳闻。今日又听妹妹之言,略微所得。” 上官莞脸上露出好奇神色,“倒要请教。” “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望妹妹见谅。”慕容画略微斟酌言辞,说道:“观清平先生之生平,窃以为有三人对其影响甚大。这三人分别是已故首辅张肃卿、大剑仙和地师。故而清平先生的身上同时兼具了这三位的部分特质。” 上官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眼神一亮,“这……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倒也有些道理。大剑仙是他的养父,他视张肃卿为师,可最后偏偏是他继承了地师的衣钵。” “这就是了。”慕容画徐徐说道,“在我看来,清平先生的手腕与大剑仙、地师十分相似,可在‘道’上却更偏向于张肃卿,可又不完全等同于张肃卿。” 有些事情,慕容画不是十分清楚,上官莞却是清楚得很,李玄都与张肃卿的不同之处,恰恰是李玄都与恩师徐无鬼的相通之处。先前上官莞对于李玄都的认知一直处于一种模糊、浑沦的状态,可经过慕容画这么一点,倒是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让上官莞把许多没有想通的事情一下子想通了。毕竟上官莞能被徐无鬼看中,并且很得徐无鬼的喜爱,也不是蠢材,只是与李玄都相比,才显得她有些不济事。 李玄都的心机手腕不可能是自学而成,定然是有人教导,这个人就是大剑仙李道虚。可李道虚做错了一件事,他教了李玄都足够多的“术”,可在“道”之一途,乏善可陈,这就导致了后来的李玄都与他并不是一条心,甚至是分道扬镳,因为两人的理念不合。 李玄都的“术”是传承自李道虚,“道”则是传承自张肃卿。李道虚疏于“道”的教导,于是被张肃卿“趁虚而入”。不过张肃卿的“道”也不是那么完善,因为张肃卿只是“治标”,而非“治本”。于是地师徐无鬼出现了,他补上了“治本”的关键。正因为如此,在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之后,发生了某种细微的改变,并非是李玄都开始妄自尊大,而是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所以他从幕后来到台前,开始开阖纵横。 从某种角度来说,李玄都能走到今日这般高度,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在他的身上,倾注了三位前辈的心血。 上官莞喃喃道:“原来如此。” 慕容画并不清楚上官莞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清平先生究竟是张肃卿那种心怀天下的忠良之士,还是地师那种虎视天下的枭雄人物,我也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不过我有一些揣测之言,谈不上对清平先生不敬,还请妹妹不介意。” 上官莞摇头道:“我不会介意,大掌柜也不会介意。” “那我便放心了。”慕容画轻抚胸口,“我听说清平先生十岁年纪就开始行走江湖,这与许多宗门弟子、世家子弟是截然不同的。这种情况就会导致清平先生过于早熟,这是好事也是好事。好处是清平先生少了许多年轻人的通病,比如意气用事,比如鲁莽冲动,更为沉稳成熟。坏处是清平先生的人生并不完整,其实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那些有怪癖之人,定然是其过往经历导致的。清平先生过早进入江湖,太早见识了人情世故,就好像我们登山,直接从山脚飞到了山顶,而缺少了中间的山腰,没有见过沿途的风景,便没有相应的体会,他眼中的山,只有山脚的巍巍高乎和山顶的一览众山小,与我们一步一步爬到山顶看遍风景是不同的。这与身份地位不同,仅仅与经历和阅历有关。” 上官莞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寻常人是一步一步登山,想法也是随着沿途风景而循序渐进改变,而清平先生少了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就导致他的想法与寻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于是造就了他今日这般看似矛盾的性格。” 慕容画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不仅是缺失了什么,而且还有可能多了许多你我都没有的东西。打个比方,他误入歧途,去了一个正常登山之人不会去的隐秘地方,在那里见到了许多旁人不曾见过的特殊风景。” 说到这儿,慕容画陷入思索之中,“清平先生的成名一战是西北夺刀,西北……当时的西北刚刚经历了两场大战,正是十室九空的时候,那么清平先生会不会在那个时候经历了一些特殊的事情?要么就是帝京之变,张相爷一家之死,让他受了刺激。” 上官莞心中一动,虽然慕容画提出了两个可能,但她已经可以肯定,必然是西北之行。因为如果李玄都纠结于张肃卿之死,那么他心心念念的应该是报仇,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竟然执念于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上官莞有些好奇,李玄都到底在西北见到了什么,竟然会让他产生了一清天下还太平的想法,这可不是受了儒门影响就能解释得通的。 慕容画借着说道:“经历决定想法,所以大多数人都不明白清平先生究竟想要什么,因为他们的想法是异于常人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地师也是年纪轻轻就继承了齐王的爵位,与清平先生有许多相似之处。这大概就是地师青睐清平先生的缘故,甚至还想过要把女儿嫁给清平先生。” 上官莞深深看了慕容画一眼,“慕容姐姐知道的事情真多。” 慕容画微微一笑,“都是耳闻罢了。” 上官莞道:“读书人有个说法, 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慕容姐姐坐在这座帝京城中,却对江湖上的事情了若指掌,实在是了不起,小妹佩服。” 慕容画仍旧是微笑道:“不敢当。” 上官莞转而说道:“清平先生足够大度,可以容忍我们在背后揣测议论,可如果我们不做事,他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所以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慕容画道:“妹妹尽可直言。” 上官莞道:“大掌柜想要知道朝中清流的具体态度,想来慕容姐姐身为这相府的女主人,不说了若指掌,也应该有自己的见地,还望慕容姐姐能够不吝指教。” 慕容画并不意外,反问道:“在回答妹妹之前,我想问妹妹知道什么是清流吗?” 上官莞一怔,摇头道:“我是江湖人,对于庙堂并不熟悉。” 慕容画道:“清流是个很笼统的概念,如果让我来总结,那么我认为不是当权一派又占据道德高地之人,都可以称之为‘清流’。所以清流的成员十分复杂,而且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内部也有纷争,只是为了对抗当权一派而暂时联合起来。” 上官莞这时候明白了,说道:“清流有些类似于江湖中的正道之人,而正道也只是一个笼统概念,内部又分为各大派系,这些派系并非一条心,就好似是过去以老天师为首的正道六宗与以大剑仙为首的正道四宗。” 慕容画道:“正是如此,妹妹问我清流的态度是什么,我无法答你,因为清流内的声音太多,我能告诉妹妹的是,清流内部势大几派的声音。” 上官莞此时已经收起了对慕容画的所有轻视,正色道:“请姐姐赐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话庙堂 慕容画对于朝局理解要远在上官莞之上,此时娓娓道来,“清流擅长空谈而拙于实干,让让他们找出问题很容易,解决问题很难。如果党争激烈,有些时候甚至会为了反对而反对,我倒是更愿意将其称之为‘反对派’,对应执掌大权的‘当权派’,双方在朝堂上形成一个微妙的均衡。可朝堂又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地方,两派人是你中有我中有你,所以很多时候都处于一种斗而不破的状态之中。” 上官莞问道:“那么梅次辅呢?” 慕容画并不介意谈起自己的丈夫,淡然道:“次辅大人梅盛林,在反对太后一事上,态度是暧昧的,出于士大夫的文人气节,不屑于与宦官同流合污,也尽其所能保护了一批忠良之士,看似是个清官,可如果他能上位,国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便是他不如张肃卿的地方了,也注定了他只能做次辅,无法担任首辅。‘天下苍生’这四个字,他担不起。在这一点上,世宗皇帝就看得清楚,没有所谓的贤臣,贤与不贤也由不得他们,贤时就用,不贤就黜。” 慕容画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孙松禅告老致仕,赵良庚入朝。之所以选择由赵良庚担任首辅,是因为疆臣势大,中枢想要做事,离不开疆臣的支持,孙松禅和梅盛林的权势来自于朝廷,朝廷调不动疆臣,他们也无法调动疆臣,既然他们没有疆臣的支持,那么何不如直接让一位疆臣来担任首辅?当然,首辅的第一人选其实是辽东的赵政,可赵政打定主意要经营辽东,朝廷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赵良庚。赵政和赵良庚一南一北,同是总督三州之地,也算是并列齐名了,在这种情况下,赵良庚固然不如赵政,也算是差强人意。于是朝廷派出了玄真大长公主玉盈法师亲赴荆州,与赵良庚面谈此事。入京是赵良庚的夙愿,毕竟朝廷还在,首辅还是宰相之尊,赵良庚想要青史留名,自然还是为相。于是双方一拍即合,赵良庚留下儿子心腹替他镇守荆楚之地,他孤身入京,出任内阁首辅。” 说到赵良庚,可以说没有人比上官莞更熟悉了。优秀的女子大多都有自己的预备队,所谓骑驴找马,在没有骑着白马的真命天子之前,不妨先骑一匹驴子代步。赵冰玉就是上官莞的准备的“驴子”之一。上官莞自然对于赵家父子极为了解,对于慕容画说的这些,并不惊讶,淡淡道:“此事我有所耳闻,在太后谢雉的授意下,各路御史纷纷上疏,把赵良庚一通猛夸,认为只有他才能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当真是圣人再世。赵良庚也发动在京的门人故旧上疏,让天宝帝钦点他入京。造势之后,虽然赵良庚是孤身入京,但好似有千军万马一般,孙阁老自然是不堪一击,只能主动告老,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妹妹所言极是。”慕容画有些惊讶地看了上官莞一眼,没想到她对朝局也有见解,“赵良庚是太后钦点的首辅,自然是后党之人,没了孙松禅之后,身为次辅的梅盛林自然成为帝党的领袖,也是清流之中声音最大之人。可此人鼠首两端,揣摩上意,想要名声,不与太后合作,又不敢真与太后作对,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上官莞万万没想到慕容画对于梅盛林的评价如此之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后方才说道:“姐姐何出此言?” 慕容画淡笑道:“官场之人,惯会装腔作势,可以骗得了百姓、帝王、同僚,却骗不了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我也不是贬低他,只是如实评价罢了,此人能高居次辅之位,自然是深谙人情世故,心机、手腕、城府样样不缺,若是想要一意向上爬的人,还真要向他好好学学。可如果从大局来看,他就是那等嘴上挂着‘大局为重’实则最不顾大局之人。” 慕容画道:“梅盛林是个满口仁义道德心里名利双收的人,他能从翰林院爬到内阁,靠的就是鼠首两端,说得更明白些,明明是为了自己牟利却还要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其实这也是不是什么稀奇的手段,就拿江湖来说,正道想要消灭邪道,独霸江湖,嘴上却要说邪道如何残暴,正道此举是为了替天行道。梅盛林这种人,既要揣摩上意,又要保护自己的名声,做的官是朝廷的,好处是自己的。” 上官莞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梅盛林是靠不住了?” 慕容画道:“这也不尽然。不管清平先生想要报仇也好,还是改天换日也罢,主要目标都是太后。如果清平先生与太后斗法,在没有分出胜负之前,梅盛林是不会轻易下场战队的,他会左右摇摆,作壁上观。因为这种人最是没有担当,作壁上观至多是无功,亲自下场可是要赌上性命的。待到到局势明朗之后,他便会亲自下场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没有风险了,雪中送炭可能会让自己冻死在大雪之中,锦上添花却是半点风险也没有。如果说是清平先生赢了,那么他就会站在清平先生这一边,为清平先生摇旗呐喊,不必清平先生吩咐,他便会主动为张相以及当年的四大臣平反,以此邀功。清平先生就是看在已故四大臣的面子上,也不会把他如何吧?” “原来是一棵墙头草,风往哪吹便往哪边倒。”上官莞忽然觉得自己这次帝京之行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慕容画道:“当然,清流之中也有真正的忠臣,不过这些忠臣也不会相助清平先生,他们信奉儒门君君臣臣那一套,他们固然不认可太后,更不会认可清平先生,不管怎么说,太后还是天家之人,可清平先生却是最大的反贼。这些愚忠之人,越是忠于朝廷,越是会成为清平先生的绊脚石。两般相较,反倒是这些墙头草更容易为我所用。” 上官莞问道:“如果慕容姐姐是大掌柜,慕容姐姐会怎么做?” 慕容画略微沉思之后回答道:“就要看清平先生要走到哪一步了。” 上官莞疑惑道:“此话怎讲?” 慕容画道:“如果清平先生只是想要为四大臣平反报仇,那么绝大部分清流都是可用之人,毕竟有张相的名义,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张相是蒙冤而死,为张相平反就是拨乱反正,正好可以借清平先生之手把太后赶下台去,扶持天宝帝亲政,如此一来,清平先生大仇得报,清流们众正盈朝,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如果清平先生想要帮助辽东入关,那么就只有这些墙头草可用,他们不在乎什么大义,只在乎自己,只要辽东能满足他们的条件,他们不介意主动打开城门,就像买卖人,公平合理,明码标价。当然,如果别人的价格更高,他们也不介意再卖掉清平先生和辽东。” “可如果清平先生还想再更进一步,比如说日月换新天,涤荡所有的污泥浊水……那么我也不敢妄下断言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秋雨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凄清寒意笼罩了整个剑秀山。 暮色中,秦素离开藏书楼,顺着藏书楼不远处的山路去往忘剑峰。她撑着一把自己亲手制作的油纸伞,在潇潇秋雨中缓缓独行。 虽然李玄都开放了剑秀山,使得剑秀山不再像以前那般冷清,但忘剑峰仍旧与以往没有太大区别,还是人迹罕至。其实不必李玄都刻意吩咐,众人都心知肚明,那里是李玄都的日后居处,自然要求个清净,没人会去主动打扰。 既然是李玄都的居处,自然也是秦素的居处,那么对于秦素来说,忘剑峰便没有什么特殊了。秦素自从开始养伤,就已经不理会俗事,无论是客栈,还是忘情宗。秦素都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她本就不太喜欢这些,若不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她才不会做什么主事掌柜。如今李非烟接手了客栈,对于秦素来说,自然是好事。她可以与苏怜蓉交流音律,一起抚琴,或是去藏书楼看些志异杂记,李玄都又不在剑秀山,无人督促,想修炼便修炼,不想修炼便四处走走。 不过以秦素的年龄来说,她也的确不必太过着急,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如果没有其他意外的话,她在四十岁之前跻身天人造化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距离百年之期还有整整一甲子的时间。 其实长生境的门槛并非是高不可攀,关键在于时间,如果有人能活千年,就算是庸人资质,也能跨过长生境的门槛。故而在百年之期的情况下,何时跻身天人造化境决定了能否跻身长生境。 正因为如此,当初李玄都以不足三十之龄跻身天人造化境,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只要不中途夭折必然能跻身长生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换而言之,如果六十岁之后才能跻身天人造化境,除非有长生药这等天大的造化,否则很难跻身长生境。而在四十岁之前跻身天人造化境之人,只要不中途夭折,长生有望。至于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跻身天人造化境之人,能否跻身长生境就要看各自的机缘造化了,大概是五五之数。 如今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一辈中,且不说李玄都这个异类中的异类,秦素的境界修为可谓是一骑绝尘,是李玄都之后第二个登上太玄榜之人,也极有可能是李玄都之后第二个登上老玄榜之人。至于李元婴和上官莞,都在三十岁以上,不能一概而论。 如今江湖上都说秦大小姐是福缘最好之人。 除去宋政,老玄榜上还剩下四位长生之人,就算加上儒门的龙老人,也不过五人之数,其中三人有她大有关系。秦清是她的父亲,送给她一座宗门,旁人要经过无数勾心斗角的宗主之位,轻而易举地就落在了她的头上,就像一根棘杖,秦清先把所有的刺通通拔去,然后再送到秦素的手中;李玄都是她的未婚夫,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众多江湖人也许要经历无数厮杀才能得来的秘籍,秦素可以随意观看,寻常上成之法都未必能入得她眼;李道虚是她未来的公爹,直接送出了一件仙物。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缘见得仙物,更不用说拥有一件仙物了,便是众多宗主,也没有如此殊荣。 此三人,无论是谁成为道门大掌教,都不会影响秦素在江湖中的地位,当真是立于不败之地。 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福缘? 就连秦素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她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如果人真有前世,她是积攒了多少功德,才有今日的福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秦素,也有过几次身陷险境,在大真人府中更是差一点就死在了张静沉的剑下,可见江湖凶险。 有时候,秦素也会心生感慨,她是个腼腆的人,如果没有父亲、丈夫的权势,她也许就是孤零零一人,远离江湖,无人知晓,没有几个朋友。可到了如今,她的朋友竟然多到数不过来,正邪两道都乐意与她相交,丝毫不在意她的性情如何,当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此一来,倒是逼得秦素不得不主动适应,许多时候甚至要摆出冷脸来应对这些情况。 昨天的时候,秦素见了前来拜访的兰玄霜,堂堂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更是百岁高龄的老前辈,也是一宗之主,竟然没有半分倨傲,在见面交谈时处处以她这个晚辈为主,这是秦素以前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可到了如今,这却变成了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原因也很简单,按照儒门给天下订立的规矩,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师之上,要先论君臣,再论其他。李玄都当然不是帝王,可大掌教这个身份却是胜似帝王。就算李玄都如今还不是大掌教,也相距不远,算是储君人选。储君也是君,李玄都可以平易近人,其他人却不能不懂规矩,不必有人刻意吩咐,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就变了。 这就是人心。 秦素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能默认了这种变化。 秦素持伞登上了忘剑峰,来到山崖边缘,驻足远眺,只见得山外雨雾茫茫,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只剩下无尽的雾气。 就在这时候,秦素忽然扭头,望向了一个少年。 张白昼。 因为张白月的缘故,李玄都允许他登上忘剑峰。 秦素望向张白昼的时候,张白昼也发现了秦素。 一瞬间,张白昼感觉自己体内的气机流转为之一滞,秦素望向他的这一眼,没有任何敌意,可给他的压迫之感却丝毫不逊于徐大,更有一种无孔不入的感觉。 张白昼不知道这就是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不仅能化解旁人的气机,而且还能反客为主,驾驭旁人的气机,厉害非常。以两人之间的境界差距,甚至不必身体接触,秦素就能让他体内的气机自相攻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便随着秦素收回目光而消失。 张白昼之所以出现在此地,只是个巧合。 如今剑秀山上人来人往,张白昼只觉得孤单,他不像裴玉那般八面玲珑,能很快与旁人混熟,而旁人因为裴玉的身份,也乐得与他套套交情。张白昼更多还是独来独往,接触最多的就是徐七。那日徐七招待徐大,他也跟着喝了一顿酒,可惜他嘴拙,没能借此机会与徐大建立什么像样的交情,徐大没有在剑秀山久留,很快就返回了齐州。 张白昼在苦闷的时候,便会登上忘剑峰,来姐姐的坟前坐上一会儿,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准备下山的时候竟然遇到了独自登山的秦素。 在过去的许多天里,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都是故意避开秦素,几次相见,也是随着众人一起,这样的单独见面,尚属首次。 张白昼当然听说这位秦大小姐的传闻,除了早年丧母和险些丧命张静沉剑下之外,一路顺风顺水,再过些时日,她便要风风光光地嫁入李家,成为剑秀山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正因为如此,他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去讨好这位秦大小姐,反而愈发疏远。 便在这时,一个略显陌生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是……张白昼?” 张白昼怔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秦素的声音,下意识地低下头,低声道:“是。” 秦素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大多时候都是旁人顺着她的话来说,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看了眼张白昼被淋湿的衣衫,问道:“怎么不撑伞?” 张白昼没想到秦素会问出这么个问题,在他的印象中,秦素是个拒人千里之外的人,总不会是在关心他,如实回答道:“山中无伞,而且也没必要撑伞。” 说话间,张白昼运起气机,将落下的雨滴四散弹飞。 秦素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你似乎很不喜欢我。” 张白昼的头更低了,“不敢。” 秦素叹了口气,“又何必?我问你,你喜欢剑秀山吗?说实话。” 张白昼认真思考了片刻,摇头道:“虽然姐姐在这儿,但我不是很喜欢这里。” 秦素看了眼张白月所在的方向,又问道:“既然你不喜欢剑秀山,那么你想去帝京吗?” 张白昼猛地抬起头来,望向秦素,迟疑道:“李……先生同意吗?” 秦素道:“他前不久来信了,如今他正在终南山,处理一些关于道门的事情,暂时顾不得剑秀山这边,所以让我找个机会问下你的意见。正巧今天遇到,我便直说了,如果你想去帝京,我可以安排你与兰夫人同行。兰夫人是皂阁宗的宗主,也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她过几天要动身去帝京拜访阴阳宗的上官宗主,正好顺路,你若与她同行,不必担心青鸾卫,她足以护得你的周全。” 张白昼心中一惊,因为秦素的话语中提到了两位宗主,换而言之,这两位宗主也是客栈之人。在剑秀山的这些天,他已经陆续见过了近十位天人境大宗师,也见过兰夫人,早就知道她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只是不清楚她竟然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如今客栈的实力,想要灭去一个寻常宗门,当真是易如反掌,这也让他心中生出希望,也许真能报仇雪恨。 张白昼没有过多思考,点头道:“我愿意。”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风起 一场秋雨一场寒,本朝帝京就是前朝的幽州,地处北方,寒意已经十分深重,每日清晨,外面都会有一层厚重的白霜。 如今宫里好些大殿已经换上了玻璃窗,坐在屋里就能瞧见外面的景象,谢雉坐在一张以紫檀木制成的福贵鸳鸯榻上,看着窗外的白霜,脸色平静,让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殿内除了谢雉坐着,还有一众人也被赐座。 首先便是七隐士中的赤羊翁。在玉虚斗剑之后,隐士们已经不再藏身幕后,而是来到台前。赤羊翁作为隐士中仅次于龙老人之人,也是代表了龙老人,身份自是与众不同。 其次是晋王,如今晋王不仅参与朝政,还兼着宗人府宗人令的差事,在天家皇室之中,仅次于太后谢雉和天宝帝,是第三号人物,自然也有资格坐着。 然后是新任内阁首辅赵良庚,外廷文官中的第一号人物,号称外相,被特赐座椅。 除此之外,就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此时正站在谢雉的身旁,是距离谢雉最近的人。 如此一来,偌大的殿中,跪在那里的就是青鸾卫都督府左都督丁策一个人。 这不是正式朝会,不仅仅是因为赤羊翁出现在了这里,也是因为天宝帝没有出现在这里,就算太后垂帘听政,只要一日没有登基称帝,台前的皇帝就一日少不得。而谢雉还比不得那位女帝,未能全面掌控朝局,如果她想称帝,晋王不答应,清流不答应,儒门也不答应。 “丁策。”谢雉开口了。 “臣在。”丁策尽力平静地回答道。 谢雉道:“你说江湖上多了一个名为‘客栈’的隐秘组织,如今可有头绪?” 丁策一凛,恭敬道:“回太后,臣曾派遣属下秘密混入这个‘客栈’之中,探听虚实。可其中等级森严,更有专人负责排查客栈上下,稍有异动,当即斩杀。臣……臣派出的许多精干人手暴露身份之后,都被削去首级,死于非命,此等情况下,还有未曾暴露身份之人,等闲不敢异动,所以臣对客栈的具体情况也是知之甚少。” 谢雉语气微冷,“也就是说,你除了知道一个‘客栈’的名字之外,其他皆是一无所知了?” 丁策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青鸾卫是司礼监首席秉笔的属下,便在这时,柳逸开口替丁策解围道:“回太后,据老奴所知,江湖上的隐秘组织不在少数,诸如白莲坊、万笃门、听风楼、闻香堂等等,可这些组织都是以盈利赚钱为主要目的,与商贾无异,所以其中人员的踪迹都有迹可循。这个‘客栈’却是不然,它只出不进,不赚一文钱却又大肆开销,出手阔绰,收买、拉拢各地江湖散人,甚至是朝廷的官员,由此可见,客栈背后定是有人支持。当世之间,谁会这么做?谁敢这么做?谁在这么做?老奴以为,这已经是不问可知了,唯有辽东而已。” 虽然柳逸此言没有真凭实据,仅仅是推测之言,但在场之人都对这番看法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又都望向太后谢雉。 谢雉却是不置可否,说道:“辽东会这么做,辽东也敢这么做,可未必就是辽东在这么做,此事波谲云诡,只怕还有很大的变数,事在没有铁定之前,还是不要过早下结论。晋王。” 晋王应道:“臣在。” 谢雉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天宝二年,太后谢雉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谢雉的晋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如今是天宝八载,谢雉三十三岁,晋王三十六岁,正值壮年。 晋王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臣以为柳公公所言极是,辽东虎视天下久矣,为了日后挥师南下,他们提前在关内大肆安插眼线密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谢雉又问道:“若果真是辽东所为,那么这个客栈的主事人是谁?总不会是秦清亲自执掌。” 晋王迟疑了,“秦清长年居于太白山的大荒北宫之中,并非秘密,他断然不会亲自执掌客栈。反倒是秦清之女秦素……” 谢雉终于是有些不耐烦了,“秦素生平,我素有所知,不过是一闲云野鹤罢了,过去二十年,秦清从没有让这个女儿参与过任何辽东事务,就算真要培养秦素,也不会一上来便让她担当如此重任。” 大殿内一静,一时无人应声。 过了片刻,赤羊翁缓缓开口道:“老朽明白太后的意思了,太后是说那位清平先生,毕竟清平先生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 谢雉把目光转向赤羊翁,语调变得柔和,“不知先生如何看?” 赤羊翁身子清瘦,又蓄有山羊须,看起来就像一只年老山羊,此时他轻抚胡须,说道:“秦素不足以担当大任,可清平先生李玄都却是不可小觑半分,此人深得大剑仙、地师之真传,所谋深远,所图甚大,要说是他建立了这个客栈,或者说是他在幕后执掌客栈,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谢雉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李玄都才是幕后之人,那么他麾下大概有多少人手?” 赤羊翁道:“客栈行事谨慎,我们虽然抓到一些成员,不过都是些小角色,甚至不清楚客栈的存在,只是拿钱办事。偶尔抓到几个客栈的正式成员,他们也都是单线联系,一旦有人被抓获,立刻断绝一切联系,很难顺藤摸瓜,除非真正捉拿一名客栈高层,否则很难推测出客栈的实力如何。” 说到这儿,赤羊翁微微一顿,环顾四周,继续说道:“如果硬要推测一番,李玄都这些年来招徕的人手的确不在少数。且不说本就在他名下的太平宗,比如‘血刀’宁忆,便是李玄都麾下大将,替他做了不少大事。还有‘血观音’石无月,能逃脱玉牢又重回玄女宗,与李玄都大有干系,所以石无月多半也是李玄都的人。还有李玄都在清微宗的旧部,以及李玄都得了地师的传承之后,许多地师旧人也归到了他的麾下,其势力之大,实是不容小觑。” 赤羊翁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死寂,空气好像是凝固了一般。 一个孤身一人的李玄都已经很让人头疼了,可偏偏李玄都还要大肆发展自身势力。 赤羊翁似乎还嫌不够一般,又道:“这些只是属于李玄都的心腹嫡系,还有许多不是李玄都心腹却能被李玄都调用的势力,比如刚才已经提过的太平宗,还有如今的正一宗,甚至是玄女宗、慈航宗、妙真宗等等。如果真让李玄都做了道门大掌教,只怕是……” 赤羊翁没有把话说完,可殿内之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谢雉脸色不变,说道:“可李玄都终究不是道门的大掌教,道门还有大剑仙,还有澹台云,不是李玄都和秦清这翁婿二人就能说了算的。如今关键还是这个客栈,无论客栈的幕后之人是李玄都也好,还是辽东的秦清也罢,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要尽快解决。” 赤羊翁立刻表态,“儒门已经尽力在做了。” 谢雉的目光又望向其他人,“那么内阁、司礼监、青鸾卫,还有晋王,你们呢?” 一直未曾开口的赵良庚道:“臣立刻下令让六扇门协助青鸾卫彻查此事。” 严格说起来,朝廷中并没有“六扇门”这个衙门,若非要说有,应该是指刑部督捕司。 当初刑部为了与尚还隶属于大都督府的青衣司争权,在内阁的支持下专门成立了一个处理有关江湖人士案件的隐秘机构,因为其总部大殿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门”,其中成员因行动机密也称总部为“六扇门”。六扇门中人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进得衙门,出得江湖,算是衙门中的江湖人物,又代表衙门监视江湖,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权力,因此被不为朝廷效命的江湖人士所不齿,名声和青鸾卫相差不多,都被视为朝廷鹰犬。 最早的时候,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不过在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之后,督捕司便不能再与青鸾卫相提并论。六扇门直接听命于刑部,同时也受大理寺和督查院的节制,而这三个衙门又都是内阁的下属,说白了六扇门其实是直接听命于内阁。 此时赵良庚说让六扇门协助青鸾卫彻查此事,关键就在“协助”二字上,“彻查”是表态,“协助”则是不肯担责,把责任都推给了青鸾卫。 柳逸哪有不明白的,皮笑肉不笑道:“青鸾卫直属于司礼监,刑部直属于内阁,都说内阁是外廷,司礼监是内廷,没有高下之分,何来协助一说?应是合作办理此案才是。” 赵良庚面无表情道:“刑部人手匮乏,不及青鸾卫半数,故而以青鸾卫为主,自然是协助。” 柳逸还要说话,却被谢雉抬手打断,“此事就以青鸾卫为主。” 然后她望向晋王,“晋王,你以为如何?” 晋王道:“臣无异议。” 谢雉站起身来,叹了口气,“你们难,哀家也难,朝廷更难,值此难关,我们可要和衷共济。”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谨遵太后懿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宗室诸王 赤羊翁当先离去,然后是赵良庚和丁策,殿内就只剩下谢雉、晋王、柳逸。 谢雉又重新坐了下来,似乎有些疲累,身子歪着,用手支着额头。 不多时后,司礼监掌印杨吕、燕王、天宝帝到了。 杨吕不必多说,如今宗室,以晋王和燕王为首,所以两人并不居住在封地,而是长居帝京,参与政事。晋王正值壮年,颇为英武。可燕王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不仅岁数比晋王大了一倍,而且辈分也高出一辈,是宗室诸王中最为年长之人,而且燕王当年与齐王关系密切。当年徐无鬼能将谢雉送入宫中,燕王功不可没。 至于天宝帝,已经是个青年人。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他年仅十岁,如今是天宝八载,他已经十八岁了。 历代皇帝,大多在十八岁之前就要成婚生子,早的十三岁,晚的也就十七岁。皇后年龄也大致如此,故而有皇后做了十一年的皇后,难产而死的时候却只有二十二岁。如今世道就是早娶早嫁,就算皇帝年事已高,纳妃也是按照这个年龄,正因为这等缘故,天宝帝谢雉的年龄其实相差不大。 如李玄都这种年近三十岁还未成婚之人,在当今的世道却是显得有些特立独行了。不过再一细想,越是修为精深,寿命也就会越长,那么就越不急于过早成婚生子。如李玄都、秦清等人,人间百年,何苦二十岁不到的年龄就去成婚生子?可普通人七十古来稀,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就是五十年左右,自然要早些生子。 认真说起来,李玄都十岁入江湖,天宝帝十岁登基,都是十岁成人,李玄都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在二师兄张海石的支持下参与到宗门争斗之中,天宝帝在十八岁的时候同样开始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还很微弱,距离只有一个声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三人向谢雉行礼,天宝帝不必多说,身为帝王,自然有座位,坐在谢雉下首的东边。燕王作为宗室中最年长之人,坐在谢雉下首的西边。杨吕则是与柳逸一左一右站在谢雉身旁。 谢雉环视一周,“如今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了。” 无论是天家皇室,还是世家豪族,许多家奴的身份还在家族成员之上,如各类管家,是可以参与家族大事的。在皇室之中,司礼监的大宦官们也是家奴,可这个家奴要胜过许多没有实权的亲王郡王,所以谢雉说都是自家人,并没有错。 听到这话,无论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杨吕,还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柳逸,都矮了下身子,而坐着的天宝帝、燕王、晋王则是直了下身子。 谢雉感叹道:“咱们自家的事情,还是要靠家里人担当起来。” 说话时,四名宫女进到殿中,每人都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着开片粉青的瓷碗,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堪称神品。碗中汤匙也是极品,外釉通 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反倒是碗里盛之物不怎么稀奇了,只是普通的莲子羹而已。 总共四碗,太后谢雉、天宝帝、燕王、晋王每人一碗。 谢雉端着碗,舀了一汤匙送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方才送进去,却含在嘴里,慢慢含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对天宝帝说道:“当年老天师张静修来帝京,对先帝说:‘养生无过玉液。’按照老天师的说法,口中唾液就是‘金丹玉液’中的‘玉液’,又叫‘长生酒’。把唾液引出来,再咽下去,这叫‘舌下生液,倒咽玉液长生酒’。” 天宝帝只得也效仿谢雉的样子,将莲子羹含在嘴里,过了好一阵才咽下去,便说不得话。 只是晋王从来不信这些,已经开口说道:“一个李玄都,还能把堂堂大魏朝廷闹翻了天?赤羊翁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谢雉淡淡道:“是否言过其实,儒门自己知道。据说在玉虚峰上,儒门已经是精锐尽出,最后还是铩羽而归,甚至还赔上了一位隐士的性命。” 燕王因为老迈的缘故,坐在椅上,眯着眼,昏昏欲睡,此时抬了抬眼皮,说道:“李玄都闹出的动静不小了,就连我这个足不出户的老头子都听了好些关于他的说法,说什么他要重回帝京,为张肃卿报仇。以前我只当个笑话,可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小觑了,就算他震动不了朝廷,如果他打定主意要摘去哪个人的头颅,还是不难。也许李道虚和澹台云会为了大局来制约李玄都,不让他闹个天翻地覆,可在这种事情上,难道李道虚和澹台云会做哪个人的护卫吗?” 便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个声音,“杀人?不仅他会杀人,我们也会杀人,他要是在外面惹是生非也就罢了,我们管不了,可如果他敢到帝京城来,还不知道谁杀谁呢!” 话音落下,一名身着亲王服饰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姗姗来迟的唐王,他要比晋王年轻一些,不过也年过三十,是宗室诸王中的第三号人物,放在整个宗室之中,也是仅次于太后、天宝帝、晋王、燕王的第五号人物。 柳逸轻声道:“殿下说的是,如今儒门高手悉数云集帝京,在这件事上,李道虚不会支持李玄都,如果李玄都敢来,我们索性顺势设个局,把李玄都和他的死党,一起赶尽杀绝。” “且不说能不能杀了李玄都,就算能杀掉李玄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杨吕悠悠道,“诸位王爷应该知道上个月十五发生在大真人府的事情了,大天师张静沉也是这种想法,想要设局除掉李玄都,可结果呢?大天师还没等到朝廷的真人封号,就被李玄都打死在自家的大真人府中,还被李玄都这个外人废黜了大天师的称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最后李玄都又扶持了一个新的大天师,这大真人府俨然成了李玄都的大真人府。” 唐王坐在晋王的对面座椅上,问道:“杨公公是什么意思?区区一个大真人府岂能与偌大的帝 京城相提并论?” “殿下所言极是,大真人自然不能与帝京城相提并论。张静沉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未必做不到。”杨吕先是微微欠身,然后话锋一转,“关键是杀掉一个李玄都要死多少人?如果他在临死前大开杀戒,要拉人垫背,只怕是……” 燕王开口道:“杨公公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乃再无其他办法的下策。” 唐王望向燕王,“四叔,您老有什么上策、中策?不妨说来听听。” “这不是正在商议吗?”燕王人老成精,打了个哈哈,“若是有了对策,那我们也不必在这里议了嘛。” 唐王轻轻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便在这时,谢雉开口了,“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 所有人都微微低头,以示恭敬。 过了片刻之后,谢雉又说道:“不过他七叔说的也没错,从金帐到西北,再到辽东,要造反,总是要镇压的,既然是镇压,哪有不死人的。” 燕王道:“可现在的问题是,打仗要花钱,平叛要银子,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国库亏空,这就是朝廷最大的实情。” 唐王道:“辽东有钱,李玄都也有钱,还有那么多的宗门世家,都有钱。” 谢雉猛地抬高了嗓音,“唐王,够了!” 唐王猛地闭口不言。 谢雉望向燕王,“您老说该怎么办?” 燕王稍稍坐直了身子,说道:“依老臣之见,此事还要着落在儒门的身上。” 谢雉立刻明白了,儒门提出的条件就是让天宝帝亲政。于是谢雉将目光转向了天宝帝,此时天宝帝已经将手中的莲子羹喝完,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听到一般,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 谢雉拿起手帕掩嘴,开始轻声啜泣。 一瞬间,天宝帝、晋王和唐王立刻从座椅上起身,接着是燕王拄着拐杖艰难起身,然后连同两位司礼监的大太监,一起跪在地上。 谢雉哽咽说道:“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晋王直起身来,高声道:“虽然先帝不在了,但还有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定能铲除乱党。” 便在这时,一场秋雨落下,敲击出沙沙声响。殿内却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默在那里。 谢雉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那就要拜托晋王了。” 晋王磕下头去,“臣领旨。” 谢雉又望向唐王,“他七叔,你也要上些心,给我们娘俩一个安生日子。” “是。”唐王挺直了身子。 谢雉看了眼杨吕和柳逸,“还不快把燕王扶起来。” 两位大太监一左一右,搀起了颤颤巍巍的燕王。 燕王扶着拐杖,喘了口气,“无论如何,终究是绕不开儒门。” 谢雉又擦拭了下眼角,“还要您老多费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孤儿寡母 三位王爷的身影消失在大殿的大门外,谢雉起身推开一扇窗,望着外面的雨幕,外面的天地已经是灰白一片,灰暗的天幕,白茫茫的雨幕,整个帝京城都笼罩在这萧瑟的秋雨之中。 谢雉轻声开口道:“皇帝。” 天宝帝立刻道:“儿臣在。” 皇帝日常是自称我,有时也会文绉绉地自称吾,只有在正式场合才会自称“朕”。而当对象是天地神祇和先皇先后则是自称臣。 皇太后是先帝之后,太后只是她活着的尊称,待她殡天,也是要尊为大行皇后而享有先后的地位。 过去谢雉是皇后,天宝帝是太子,天宝帝是臣;将来谢雉做先后,天宝帝做今上,天宝帝还是臣。所以天宝帝面对太后谢雉的时候要自称为“臣”。 更何况,大行皇帝没有选定继承人,或者行“正常”废立之事时,多是以太后懿旨之名。这便说明,太后是作为先帝留在人间的代言人的地位而存在的,那么皇帝对面太后称臣就更没什么不妥了。但因为毕竟是皇帝,所以正式称呼是“儿皇帝臣”,简称才是“儿臣”。 与之相对应,皇帝还是至高无上,所以太后也不能直呼皇帝姓名,要称呼“皇帝”二字,不过倒是不必用“圣上”、“圣人”等敬称。 谢雉望着雨幕,问道:“你怎么看?” 天宝帝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儿臣谨遵母后旨意。” 谢雉有些不满,说道:“我不是问皇帝怎么做,我是问皇帝怎么看。” 天宝帝只好道:“唐王太过激进,燕王太过保守,至于晋王……” 谢雉轻叹了口气,“皇帝,你我母子二人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太平盛世,你要亲政,我哪里会阻拦半分!” 天宝帝万没想到谢雉会突然挑明了那件燕王也没敢挑明的事情,不由大吃一惊,跪倒在地,“儿臣万没有此等心思。” 谢雉缓缓转过身来,语气柔和了几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外有强敌,内有内患,刚才你也听到了,辽东和李玄都,一者在关外厉马秣兵,一者在关内安插密探,联络传统各地豪强,只待时机一到,便要里应外合,大军南下,你如何应对?” “这……这……”天宝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雉的语气愈发柔和,又道:“这是外忧,还有内患。三位宗室王爷,各有心思,各有势力,他们要是看中了你的位子,你该如何防备?” 天宝帝迟疑道:“杀?” 谢雉笑了笑,“你杀了三王,宗室之中就无人可用,谁来帮你稳固朝局?仅仅靠那些文官?当年太祖皇帝为何要分封藩王镇守各地,你想过没有?” 天宝帝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谢雉加重了语气,“你真以为那些文官让你亲政是安了什么好心思?现在他们帮你,日后是要向你讨债的,他们是要让你只能依靠他们,那么他们就可以架空你,让你 做个傀儡,什么圣天子垂拱而治?说白了便是皇帝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事都交给他们来做,如此一来,谁才是皇帝?” 天宝帝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谢雉道:“帝王心术,关键在于平衡二字。帝王置身事外,让底下的人互相制约,如此一来,底下的人想要胜过对手,就要求于帝王,所有人都有求于帝王,那么帝王说话才管用,才能掌握朝局。可如果你的下面只有一派人,没有制约,那么帝王便没有任何作用了,这个道理,你懂吗?” 天宝帝低下头去,不敢直视谢雉。 谢雉忽然露出哀伤的神情,“有些话,我本不愿说,可到了如今,也不得不说了。你想过没有,如果真到了大势不可为的那一天,我站在你前面,好歹是个遮挡。世人都会说,国事蜩螗如此,朝政败坏至此,皆是太后的错,可皇帝还是好的,只要换成皇帝当政,拨乱反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么你就还有退路……” 不等谢雉把话说完,天宝帝已经是痛哭出声。 他抱住谢雉的一条腿,哽咽道:“是儿臣错了,儿臣上了那些文官的当……” 谢雉稍稍俯身,用手轻轻抚摸着天宝帝的头发,目光却是望向窗外的雨幕,湿气和寒气渗入殿内,谢雉心情十分灰恶,就如这天气一般。 大魏立国至今,多少风霜雪雨挥洒而去,可如今的这场冷雨,大魏还能撑得住吗? …… 唐王名叫徐载诩,今年三十二岁,在三位实权亲王之中,年龄最小。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时,他并不在帝京,不过帝京之变后,是他带着圣旨亲自前往西北,夺了秦襄的兵权,由此被太后和晋王看重,由郡王晋为亲王,不过称号未改,并未以一州名号为王号。 徐载诩离开皇宫之后,称作马车返回了自己的王府。严格来说,诸王在帝京的王府只能算是一个暂居之所,各自封地的府邸才算是真正的王府。齐王的王府在齐州,晋王的王府在晋州,燕王的王府在燕州,可大魏没有唐州一说,故而唐王的王府就是帝京中的府邸。 返回王府之后,徐载诩屏退侍从,只留下一名女子为他更衣,换下沾了湿气的亲王服饰,换上一身便服。然后他顺势将这名女子搂在怀中,将脸庞埋在女子如云的乌发之中。 女子娇笑一声,“殿下,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徐载诩沉沉“嗯”了一声,抬起头来,说道:“说是议事,还不是软硬兼施,让我们听她的命令行事,可也没办法,谁让她是太后呢?” 这女子肌肤胜雪,面带桃花,眼含春波,竟是个绝色美人。 她听徐载诩如此说,说道:“另外两位王爷呢?” 徐载诩沉吟了片刻,说道:“晋王不必说了,向来是跟太后一条心的,就算最近几年略有分歧,可到了关键时候,晋王还是站在太后那边,两人关系着实密切,要不当年也不会传出‘黑心王爷卧龙床’的谣言了。至于 燕王……” 说到这儿,徐载诩沉吟片刻,只是长叹一声。 女子轻哼一声,不依道:“王爷对我还要藏着掖着吗?” “我与你之间自然是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而且有些地方也没想明白。”徐载诩笑道,“正好我说与你听,你也帮我参谋参谋。” 女子伏在徐载诩的胸膛上,手指轻轻画了一个圆。 徐载诩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当初太后能够进宫,燕王功不可没,按照道理来说,燕王应该站在太后这边,可今天议事的时候,燕王却是一再提起儒门。” 女子讶道:“儒门?文官们背后站着的就是儒门,如今儒道相争,儒门一败再败,如今道门又打起了朝廷的主意,儒门不得不亲自下场,鼓噪着让当今陛下亲政,好便于他们彻底掌控朝局。想要让陛下上来,先要让太后娘娘下去,燕王在这个时候提起儒门,太后娘娘可不会高兴,更不会善罢甘休。” 徐载诩点头道:“谁说不是呢,看来燕王这个老狐狸是把宝押在了儒门的身上。真要说起来,儒门比道门更可恶,一再操纵皇位继承,只要是不合他们心意之人,便要想方设法除掉,燕王之所以会与儒门联手,说不定是儒门已经向他许诺,要把他的子孙扶上那个位子。” 女子若有所思道:“王爷的推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其中还有一个变数。” 徐载诩来了兴趣,道:“倒要请教。” 女子轻轻挣脱开徐载诩的怀抱,背负双手来回踱步,说道:“我且问你,为什么儒门不敢直接动太后娘娘?” 徐载诩略微思量,说道:“是东海大剑仙。” 女子点头道:“大剑仙是道门中人,支持的是太后娘娘,这就让如今的局势变得很有意思。儒门中人打定主意要扶陛下上位,在这一点上,儒门和大剑仙意见相左。可偏偏又来了一个清平先生李玄都,要把太后和当今陛下全部赶走,换一家来坐天下,在这一点上,儒门和大剑仙反而意见一致了。如果王爷是大剑仙,王爷会怎么选?是帮助自己的弟子,全部推倒重来?还是先放下成见,一致对外?” 徐载诩只觉得豁然开朗,道:“你的意思是说,局势如何发展,都在大剑仙的一念之间?” 女子轻轻点头,“正是如此,虽说大剑仙与太后娘娘牵扯甚深,可辽东的秦家也是他的亲家。” 徐载诩笑了一声,“大剑仙必然不会支持秦家。” 女子疑惑道:“殿下何出此言?” 徐载诩道:“太后娘娘今天的一句话点醒了我,大剑仙可以在暗中掌控一对没有依靠的孤儿寡母,大剑仙能掌控秦清、李玄都吗?这翁婿二人可都不是等闲之辈。” 女子点头道:“王爷所言极是。” 徐载诩笑了一声,忽然将女子打横抱起。 女子先是一声惊呼,然后双臂环住徐载诩的脖子,娇笑不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新避暑行宫 人老成精,自然稳重。兰玄霜虽然被困“玄都紫府”多年,但年龄摆在那里,做事不说滴水不漏,却也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她不仅把去帝京拜访上官莞之事如实告知了秦素,而且在准备动身前又一次前来拜别,询问秦素还有什么吩咐。 于是秦素便将张白昼交给了兰玄霜,请她带张白昼上京,将张白昼交给李如是。 兰玄霜一口答应下来。对她而言,带着一个小家伙去帝京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实实在在的举手之劳。兰玄霜把自己位置摆得很低,秦素也不会倨傲,处处以礼相待,两人自是相谈甚欢。 兰玄霜并非今日动身,剑秀山和北邙山同在中州境内,相距不远,于是她离开剑秀山之后,干脆先带着张白昼回了一趟北邙山。 兰玄霜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可以带人御风而行,而且张白昼本就有先天境的修为,也让她省力不少。 张白昼倒是听裴玉说起过这位兰夫人关于北邙山的事情,据说她以皂阁宗的名义向太平宗借款六百万两修缮北邙山,不增收利息,共分六十年还清,每十年一百万两,也就是一年十万两。若是日后皂阁宗想要赖债,太平宗也不必大打出手,可以直接到终南山状告皂阁宗,自有道门出面,查封皂阁宗的相关产业来抵债。而促成这笔借款的正是李玄都,甚至作为仲裁者的道门,也是离不开李玄都的操持。 这笔借款没有利息,太平宗是没有任何收益的,还要承担可能产生坏账的风险,若不是李玄都出面,太平宗是万万不肯借款的,可只要李玄都出面,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自从李玄都担任太平宗宗主以来,太平宗在江湖上的地位日渐拔高,俨然又恢复了昔日的大宗地位。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过去的太平宗虽然有钱,但就像商贾,地位不高,空有富而没有贵,这让太平宗弟子的心态变得十分微妙,极为渴望谋求更高的江湖地位,为此不惜一掷千金,类似于巨商花钱捐官,又类似镖局花钱打通关节。李玄都的出现,满足了太平宗弟子长久以来的愿望,故而太平宗弟子中的反对声音渐渐减少,哪怕是李玄都导致了太平宗最近开支甚大,可大多都是以借款的形式存在,所以在太平宗中没有造成太大的风波,反而有许多太平宗弟子认为合情合理,这也是太平宗在江湖上地位提高而应有的代价。 这让张白昼重新认识了李玄都,开始明白如今的清平先生到底是怎样的身份地位,当时真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几大宗门就好似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也逐渐明白李玄都还肯与他讲道理,在许多人的眼中,已经是十分纵容了,这无疑是看在他死去姐姐的面子上。这让张白昼愈发难受,他认为李玄都背叛了姐姐,可到头来还是要靠李玄都才有望报仇。 正当张白昼想着这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形开始下降,用话本中的说法就 是“按下云头”,兰玄霜带着他落在一片茂密树林中,在这个深秋时节,这片树林却是郁郁葱葱,比起夏日时的普通树林还要茂盛许多,枝叶深绿近黑,有些渗人,巨大的树冠遮蔽了阳光,再加上林中弥散的幽幽雾气,竟是使得树林之中漆黑一片,好似深夜一般,一种又似有影影绰绰晃动,让人心生惧意。 张白昼跻身先天境之后,灵觉愈发敏锐,已经可以感知许多肉眼难见的物事。比如说冤魂阴气。 阴气本是至阴之物,此处林间的阴气之浓郁,已经使得整片树林发生了异变。草木向阳而生,除去槐、柳等几种鬼木之外,两者并不相容,若是阴气能够影响草木,使其由阳转阴,那么便说明阴气极为浓郁,已经开始由阴化阳,其中多半会孕育出了不得的凶厉之物。不过如今这座树林被人以大神通禁锢了所有的阴气,使其不会影响到旁人,最多就是感觉林中有些阴冷。 林间原本的羊肠小径已经变成了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宽阔大路。道路尽头立着一块等人的石碑,上书四个大字“避暑行宫”。 张白昼极目望去,看到一片连绵殿阁,论规模尤胜亲王府邸,只是破败不堪,又是地处这样一座阴气浓郁的林中,让人不由想起那些闹鬼的荒废古庙。不过如今的避暑行宫中却是人来人往,无数匠人正在修缮这座当年的女帝行宫,哪里还有半点阴森意味。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到位了,管你什么凶宅荒庙,都能焕然一新。有道是“人定胜天”,人力能胜天,更何况区区妖邪鬼物? 便在此时,有一道悠悠荡荡的女声传来,“夫人回来了。” 这嗓音十分轻容,回荡在密林之间,仿佛轻烟薄雾似的,直往人的耳朵里钻去。 张白昼的身子骤然僵硬,脊背发冷,头皮发麻,额头上渗出汗珠。 下一刻,从“避暑行宫”的正门中款款走出一名女子,一袭白衣,肤白如雪,青丝如瀑。 只是张白昼的脸色骤然凝重,甚至还透出几分震惊,就像是普通人见到鬼一般。 女子缓缓走下台阶,乍一看去,与那些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并无二致,甚至因为脸色苍白的缘故,还平添了几分病中美人的娇弱之态。可仔细看去,她其实是飘下来的,白色的绣鞋根本未曾沾到地面分毫,而且随着她的身形飘移,她的脸色也变得愈发红润,从没有半分血色如一张未曾染墨的白宣纸,渐渐变成了一片红润之色,而且身上的气息也逐渐变得与活人无异。 女子的双脚最终落在了地上,向兰玄霜行了个万福。 兰玄霜轻笑道:“柳儿,不要吓他,他是客人。” “是。”被兰玄霜唤作“柳儿”的女子应了一声,促狭地看着张白昼,哪里还有半点阴气。 张白昼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眼前的女子的确不是人,但也不是鬼,而是妖物。 上古时候,妖物众多,可到了如今,妖物已经很少见了。柳儿本是避暑行宫中的一棵柳树,因为机缘造化才得以化形成人。 避暑行宫乃是明空女帝修建,那时候的北邙山还不像今日这般阴气森森,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可是在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时,避暑行宫毁于战火,再加上皂阁宗趁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的北邙山变为阴气重重的阴森鬼域,柳树与桃树相反,桃树是阳木,最是克制鬼物,所以道士们都佩戴桃木剑,而柳树是阴木,可以供鬼物藏身。柳儿在“鬼国洞天”逸散阴气的浸润下逐渐生出了灵智,继而盘踞行宫,成了气候。 柳儿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可借着避暑行宫,足以媲美天人境。不过缺点是它无法离开避暑行宫太远,北邙山本就人迹罕至,此地又甚是隐秘,她倒也没机会作恶,只能吞噬来到此地的鬼物,驾驭群鬼,唯一误打误撞来到此地的还是寻找太阴尸的南柯子,不过被李玄都救走。 后来便是兰玄霜听从李玄都的指点来到此地,柳儿虽然修为不俗,但面对天人造化境的兰玄霜就不够看了,被兰玄霜轻易收服。 不过兰玄霜也没亏待她,先是将她与避暑行宫分离,如此一来,柳儿虽然没了天人境的修为,但可以四处活动,不必被拘束在一隅。然后兰玄霜又给她取名兰柳,录入皂阁宗门墙。说起来,柳儿是因为皂阁宗“鬼国洞天”的逸散阴气而生出灵智,如今被兰玄霜收入皂阁宗门下,也算是有始有终,缘分早定。 既然是皂阁宗的弟子,还是兰玄霜收的第一个弟子,兰玄霜自是不会吝啬,帮她稳固根基,拔除体内过盛的阴气,又传她“曼珠沙华妙法”,使其有望重新跻身天人境。 柳树天生吸引鬼物,兰柳先前吞噬群鬼,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使其心性逐渐阴暗暴戾,兰玄霜帮她祛除体内过多的阴气之后,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心智大约相当于十七八岁的少女,不说其他,帮兰玄霜做个监工还是绰绰有余。除此之外,李玄都也派了部分人手协助,有太平宗的,也有阴阳宗的。不管兰玄霜是不是一个光杆宗主,实打实的天人造化境修为做不得假,众人也都听令行事。 避暑行宫内的工匠们不明就里,只知道这里是兰玄霜做主,又见兰柳身份特殊,只当两人是一对母女,于是称呼兰玄霜为夫人,称呼兰柳为小姐,不少人也暗暗猜测那位始终不曾现身的老爷是谁,竟然要在这里修建宅邸,难道是帝京的权贵?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龙师傅 兰玄霜领着张白昼和兰柳进到避暑行宫之中。此时已经有几处损坏不大的殿阁被修缮完毕,可以暂且栖身。 张白昼出身书香世家,哪怕到了江湖,受了些磨砺,可许多公子习气还是不曾改变,身上的衣着不俗,举止之间也是极有教养,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 工匠们见张白昼跟在夫人身后,与小姐并肩而行,立时明白这是公子来了,自然对他也是恭敬。 不过几名守在此地的阴阳宗弟子却是知道兰夫人根本没有子嗣,丈夫早亡,来人不是公子,多半是哪家的晚辈,能被兰夫人亲自带在身边,想来其长辈必定是江湖中的大人物,也都十分客气。 这却让张白昼有些不自在,自从伯父张肃卿身死之后,他受的最多的其实是各种冷遇,小小年纪就体会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也是导致他心性偏激的原因之一。当初被李玄都留在剑秀山,张白昼也做好了受人冷眼的准备,决定不惜一切也要为家族报仇。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留在剑秀山之后,不仅没受过冷眼,反而是颇受礼遇,虽说他与旁人都无深交,可他也知道,仅凭他的境界修为,一众天人境大宗师哪里会多看他一眼?不冷落他本身就算是折节下交了。 张白昼当然也明白,仅凭他自己万没有如此待遇。 徐大和徐七是什么人?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喝酒,为什么叫上他这个先天境的小子?堂堂天人造化境的兰夫人,为何肯亲自送他去帝京城?还有那位向来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秦大小姐,为什么会主动与他说话? 这些总不会因为他是什么万中无一的良才美玉,而是因为他是李玄都特意关照过的人,旁人看似是给他面子,实则都是看李玄都的面子,甚至李玄都不必开口吩咐什么。可以想象,如果李玄都对他流露出些许不满,同样不用李玄都吩咐交代什么,这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变为各种冷遇和刁难。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 张白昼虽然冲动,但不是傻子,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 其实李玄都是个极为顾念旧情之人,如果不是念着过去的情分,李玄都完全可以不管他,而他几次冒犯李玄都,李玄都也十分大度,完全不在意,不计较,就像一个大人看待孩子的哭闹,以哄为主。如果李玄都真要计较,不必亲自出手,只是一句话吩咐下去,便能让他生不如死,甚至被逐出师门,流落江湖。 可李玄都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给了他一个光明的未来,让他有机会报仇,有机会与那些大人物们结交。这是什么?这可以算是知遇之恩,都说士为知己者死,知遇之恩实是天大的恩情。可李玄都从未主动提起半分,态度也很明显,他从未打算让张白昼来还这个恩情。或者在李玄都看来,这是他与张家的事情,就算不是张白昼,换成另外一个张家子弟,他也会选择这样做。 想到此处,张白昼不是没有心肝的人,再想去恨、去怨李玄都, 也是恨不起来、怨不起来,只觉得心绪复杂,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李玄都。若是伯父在世,只怕要说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兰玄霜在前往帝京之前,还要把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所以没有多少闲暇,于是让兰柳带着张白昼在行宫中暂且安顿下来,短则一日,长则三日,他们就会动身前往帝京。 兰玄霜离开之后,就只剩下兰柳和张白昼两人,兰柳上下打量了张白昼一眼,问道:“我叫兰柳,兰花的兰,柳树的柳,你叫什么?” 张白昼愣了一下,此时却是看不出兰柳身上有半点妖气和阴气,若不是先前一幕,张白昼还真要当她是个千金小姐,只是张白昼也没有什么斩妖除魔的想法,略微迟疑后,便按照礼数回答道:“我姓张,双名白昼,白天的白,昼夜的昼。” 兰柳又问道:“张白昼,你和夫人是什么关系?” 张白昼知道她非人属,不通礼数,也不在意她直呼自己名姓,如实回答道:“兰夫人要上京访友,我也要上京,刚好顺路,便随同兰夫人一起上京。” 兰柳虽然通过吞噬鬼物得以通晓文字,也知道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毕竟没有离开过北邙山,更没去过帝京,对于外面的世界还是十分好奇,再问道:“你去帝京做什么?” 张白昼望着兰柳满是好奇的眼神,一时还真不好回绝,可又不能合盘托出,只能含糊说道;“我本就是帝京人士,这次便是回家。” 兰柳眼神一亮,“我知道帝京是天底下最大的城,那里都有什么?” 张白昼无奈,只能挑了几样印象深刻的东西说给兰柳听,可不想兰柳对什么都好奇,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竟是缠上了他,让他脱身不得。 …… 儒门七隐士,分别象征了七种动物,分别是:龙、虎、鹤、鹿、蟾、羊、燕。以龙老人为首。这些年来,龙老人都藏身帝京城中,身份是天宝帝的众多老师之一,这也是一个“龙”字的由来。 如今天宝帝还未亲政,照例还要每日用功读书,从经史子集到地理图志,甚至还涉猎部分兵书,无所不包。若论学识,天宝帝要远胜许多同龄之人。 今日便是龙老人给天宝帝上课,讲的是“农事”。 在天宝帝看来,龙老人是众多老师中最为宽和之人,不古板,不迂腐,也最有趣。今日的农事也是如此,龙老人并非一味照本宣科,而是与天宝帝一问一答,若是天宝帝答不上来,或是答错了,他再一一讲解。 说到农事,绕不开水利,毕竟农田要灌溉,还要防范水患。一条长河千古泛滥,治水便成了千古难题。 天宝帝身为帝王,又正值热血年纪,早有过诸多想法,此时听老师问起如何防范水患,立时从巩固堤防到囤淤开田,再到从上游源头处植树造林保持水土,一一道来。 龙老人不住点头,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老 臣没什么可以补充的了,不过老臣还有一个问题,这修堤坝也好,植树造林也罢,钱从何处来?” 天宝帝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朝廷富有四海,只要平定战乱,自然国库丰盈。” 龙老人道:“可朝廷就是因为无钱,才会导致烽烟四起,如此不断循环,越是叛乱,越是没钱,越是无力镇压叛乱。” 天宝帝无言以对。 龙老人接着说道:“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果真平顶叛乱,当真就国库丰盈了吗?” 天宝帝皱眉道:“难道不是吗?” “老臣便举一个例子,已经告老还乡的孙阁老的孙家是松江府的豪族,坐拥十几万亩良田,而松江棉布又是天下闻名。这里头看似有税可收,实则无税可收。”龙老人不疾不徐道,“因为官绅家田地免税是祖制,这一关就已经无税可收了。待到孙家织成棉布,自己也不贩运,等着棉商到家里去收购,官府也就只能在厘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税,三十抽一,一万两银子的棉布只能收三百三十两银子的商税,若是再上下其手,层层盘剥,真正送到国库的时候,至多也就一百两银子。我大魏看似富有四海,可每年真正能收的商税,最多的时候也就三百万两银子而已,如今更是一百万两银子不到,这三百万两银子拿来修河堤尚且不够,更不用说其他了。” 说到祖制,说到官绅,天宝帝眼中立刻没了神,“那就没办法了?” 龙老人道:“有办法。” 天宝帝问道:“什么办法?” 龙老人轻声道:“推行新政。” 虽然龙老人已经压低了嗓音,但依然像一声闷雷响彻在天宝帝的耳旁。 天宝帝一惊,目光立刻望向门外,急声道:“张肃卿就是因为此事而死,慎言。” 龙老人却是半点不惊,缓缓道:“张肃卿死了不假,可他的做法没错。宗室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只能全压在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田土卖给藩王或者官绅,成为佃户,如此土地兼并下去,天下人人都不纳税,国库亏空,民不聊生,那就要改朝换代了。” 天宝帝惊骇得无以复加,“慎言!慎言!” 龙老人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域。陛下,您身为当今皇帝,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必须有所谋划了。陛下想要推行新政,首先便要做到亲政。” 天宝帝神情挣扎,“龙师傅,身为儿臣,朕不能忤逆母后。” 龙老人又添了一把火,“陛下顾念母子情分,讲究孝道,可和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和大魏朝的天下苍生比,孰与轻重?” 天宝帝握紧了拳头。 “陛下。”龙老人稍稍加重了语气,“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可以想想祖龙是怎么做的,始皇帝先例在前,陛下何不能效仿行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松竹馆 上官莞与慕容画搭上线之后,就要再去见玄真大长公主玉盈法师了。不过在此之前,她还要见一个人,徐十三。 不过让上官莞不大高兴的是,徐十三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一家行院之中,不是梧桐楼,而是一家二等行院,名叫松竹馆。 一等行院和二等行院的区别不在于档次,而在于规模。 一等行院占地极广,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 第二等比起第一等,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或是以居士身份,或是以道士身份,作为遮掩,通常只是接待熟客。 徐十三将见面地点定在二等行院,他本人自然就是宿花眠柳的熟客,说不定直把行院作客栈,在此地长住了。 上官莞毕竟是个女子,不可能对行院有什么好感,上次去梧桐楼是没办法的事情,总不能没事就往行院跑,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她有什么磨镜子的喜好。 魏清雨作为梧桐楼的花魁,自然知晓松竹馆的所在,领着上官莞来到南城的一条小巷中,十分幽静,此处远离胭脂长街,都是些私宅,松竹馆便是以私宅的形式坐落在此地。 来到松竹馆的门前,两人下来马车,上官莞站着不动,魏清雨上前叩门。不多时后,一名健壮仆妇把门打开一线,见到门外站着两名女子,不由一怔。 帝京城中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女子逛窑子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多是跟着男伴一起来的,这两个女子结伴来行院算怎么回事? 不过松竹馆向来只接待熟客,仆妇也有说辞,这是私人住宅,只是还未等她开口,魏清雨已经说道:“是石三公子请我们过来的。” 石三公子就是徐十三,“十三”谐音“石三”。 仆妇一怔,“原来三公子说的客人就是……就是……两位。”仆妇不由心中暗忖,“原来是要一龙三凤的把戏?姑娘怎么会答应?” 魏清雨看仆妇的神情就知道她想岔了,不过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怪只能怪徐十三挑了这么一个地方,任谁也要想歪了,就算解释也是越描越黑。 仆妇引着魏清雨和上官莞进来大门,这座私宅里头却是别有洞天,幽静雅致,极具匠心。穿廊过堂,来到一座竹林,其中有一座小亭台,一男一女正在亭中对弈。 女子姿容不逊于魏清雨,气态淡雅,不像是风尘女子,倒像是个书香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至于男子,准确来说还是个少年,脸上带着几分青涩,正是徐十三。不过这只是表象而已,若论实际年龄,徐十三要年长于上官莞等人。 上官莞在亭外站定,也不言语,就是冷冷地望着徐十三。 徐十三丢掉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笑道:“小姐还是想通了,跟着宋、王二人是没有出路的。” 上官莞低垂下眼帘,“师兄让我来见你。” 徐十三啧啧道:“小姐就是小姐,这待遇可比我们高多了。”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望向那名安静端坐的女子,意思是问此人可靠吗。 徐十三轻笑道:“小姐放心好了,这位竹姐姐再可靠不过。” 上官莞扯了下嘴角,齐王门客中的徐十三是个异类,得过一桩奇缘,生吃了一棵可以延年益寿的异草,药草也好,内丹也罢,若是不经炼化直接服用,都有极大的副作用,徐十三得以延寿多少年不好说,可让他保持了少年人的相貌,似乎心智也是如此,惯会装嫩做小。 徐十三缓缓道:“小姐不常来帝京,有些事情不太清楚,我这些年蛰伏于帝京城中,都是住在竹姐姐这里。” 上官莞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却也不多问什么。齐王门客都是经验老道之人,自然有手段去确保自己的安全,也有手段去验证旁人的忠诚可靠,就像上官莞自己收服了魏清雨,同样不必旁人去过多操心。 便在这时,传来一阵喧闹声音。 上官莞面无表情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石三公子?” “石三公子”四字被她加重了语气。 徐十三顿时有些尴尬,“这……” 上官莞淡淡道:“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我会把此事如实上报师兄,结果如何,你应该知道。” 徐十三终于是变了几分脸色,讪讪道:“小姐,我们相识多年,万不至于如此。” 被徐十三称作“竹姐姐”的女子已经站起身来,只是安静站着,并不插言,可她却在心中暗暗好奇,这位“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她口中的“师兄”又是什么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石三公子似乎很怕这位所谓的“师兄”? 上官莞并不答话,只是负手而立。 徐十三迟疑了片刻后,走出凉亭,口中说道:“小姐且放心就是,我倒要看看,谁敢在这里闹事。” 魏清雨来到上官莞身旁,轻声道:“此地名为松竹馆,其实是有两位姑娘,一位是竹姑娘,另一位自然就是松姑娘。看情况应该是松姑娘那边出事了。主人,咱们也跟着过去看看热闹呗?” 魏清雨很会服侍人,上官莞对她很满意,所以平日里待她不错,也让魏清雨的胆子大了许多。 上官莞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好罢,就过去看看咱们石三公子是怎么解决麻烦的。” 两人随着徐十三来到另外一座院中,这里没有竹林,只有一座临水阁楼。两人刚进院门,徐十三已经进了阁楼,不多时后,阁楼内传出争吵之声,然后就见徐十三飞出阁楼,如滚地葫芦一般滚到了上官莞的身前,灰头土脸,甚是狼狈。 上官莞看得出来,徐十三狼狈归狼狈,可没有受什么伤势。由此可见,徐十三应该是不欲暴露身份,没有用出真实修为。 不过那个出手之人却让上官莞有些好奇,出手之人丝毫不拖泥带水,一击必中,徒手击飞了徐十三,虽说徐十三比不得徐七和徐大等人,在齐王门客中排名最末,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打发的。 让上官莞来判断,出手之人的境界修为,最不济也有归真境的修为。甚至有可能摸到了天人境的门槛,哪怕是在卧虎藏龙的帝京城中,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魏清雨也瞧出了不对,下意识地望向上官莞,露出询问之意。上官莞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便在此时,阁楼内响起一个威严的苍老声音,口气极大,“刚才那一拳,只是个见面礼,如果再敢聒噪,老夫便不会手下容情。现在滚出去,老夫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徐十三站起身来,伸手拍去身上的尘土,也不理会楼阁内之人,反而对上官莞说道:“能屈能伸,方为丈夫。不如今天之事就这么算了。” 上官莞淡然道:“都随你,反正挨打的人不是我。” 徐十三神色不变,没皮没脸道:“那就这么定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 上官莞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是什么人,所以才不肯过来?” 徐十三装傻充愣道:“小姐这是什么话。我只知道今天来了其他客人,其他一概不知。” 上官莞不再理会他,便要转身离去,魏清雨没看到热闹,也有些失望。 徐十三不紧不慢地拍去身上尘土。 上官莞忽然停下脚步,加重了语气问道:“楼内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徐十三先是一怔,然后正色回答道:“不清楚,不过随行之人修为很高,我就算全力出手,也未必就是对手。” 上官莞沉思片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修为。” “小姐不可冲动……”徐十三还没得及阻拦,上官莞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下一刻,上官莞已经出现在楼阁之内,不过上官莞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没有用出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仅仅是维持在寻常天人逍遥境的范畴。 此时楼内只有三人,两男一女,女子自然就是那位松姑娘了,两名男子一老一少,老人不用多说,就是出手击飞徐十三之人,刚才也是他开口说话。另一名年轻男子此时正揽着松姑娘盈盈一握的纤腰,不过松姑娘脸上满是惊慌,泪眼婆娑,左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未曾消去的鲜红掌印。 老人见到出现在阁楼内的上官莞,也不惊慌,抬了抬眼皮,“你就松竹馆的鸨母?倒是有些本事。” 上官莞自小被地师养大,虽然是江湖中人,但骨子里也自视甚高,此时闻听此言,也生出几分怒意,反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老人嘿然一声,也不答话,身形一掠,双掌向前平推而出,打定主意要先拿下上官莞再慢慢叙话。 上官莞冷哼一声,同样双掌拍出。 两人四掌一触,老人的脸色微变,猛地向后退去,再望向双手,已经是漆黑一片。 s:///book/1/1490/833039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心血来潮 上官莞之所以选择试探出手,是因为她在一瞬间没来由生出了一阵心悸之感,这种感觉被称之为“金风未动蝉先觉”,又叫心血来潮。毕竟阴阳宗也是精通阴阳经纬占卜之道,上官莞虽然不能像秦素那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知未来,但遇到危险的时候,偶尔还是会生出相应的警觉,就好似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给自己提了个醒,自然不能怠慢大意。 正因为如此,本已经打算离去的上官莞改变了想法,决定出手一试,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老人抬起头来,望向上官莞,冷笑道:“好一招‘九阴鬼手’,阁下是皂阁宗的高手?” 上官莞并不答话,只是打量着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人。刚才交手的瞬间,她只觉得对方气机霸道异常,竟是没能看出对手的来历和底细,应该不是出身自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 不过上官莞也不惧怕,毕竟她没用自己的真本事,恩师徐无鬼帮她跻身天人造化境,李玄都又借着铲除宋政的契机帮她重塑心魔,使她修为大进,如今她再与秦素交手,不好说谁胜谁负,最起码不会被秦素压着打了。 便在这时,那年轻人终于是松开怀中的松姑娘,任由其跑到阁楼的角落中,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他当然看得出来,上官莞分明是未曾嫁人的女子装扮,所以称呼为“姑娘”。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开口道:“石三,你给我进来。” 正在门外张望的徐十三很狗腿地小跑到上官莞身旁,“小姐。” 上官莞一指松姑娘脸上的掌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上官莞已经听出来了,这两人似乎不是松竹馆的常客,不管是不屑了解也好,还是其他原因也罢,总之不是很清楚松竹馆的底细,那她正好可以暂时扮演下松竹馆幕后老板的角色,就像慕容画是梧桐楼幕后老板那样。再者说了,这松竹馆多半与徐十三脱不开干系,说不定就是徐十三在幕后给两个姑娘撑腰,那么也不怕露出什么破绽。 徐十三微微一怔,已经明白了上官莞的用意,苦着脸说道:“回小姐,这两位是慕名而来,出手还算大方,就是有些……霸道。” 松姑娘不认得上官莞,却认得徐十三,而且与徐十三相熟,此时也明白上官莞是友非敌,欢场女子惯会逢场作戏,此时松姑娘捂住被打的脸颊,抽抽噎噎地说道:“这位客人要霸王硬上弓,我不从,便挨了一 巴掌。” 上官莞冷笑道:“这可不合规矩。” 年轻人微笑问道:“谁的规矩?” 上官莞沉声道:“松竹馆的规矩。” 年轻人摇头笑道:“我还以为是大魏朝廷的规矩呢,区区一个行院,也配讲‘规矩’二字?” 上官莞皱眉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老人开口道:“公子何必与他们废话,让老朽随手打发了就是。” 年轻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上官莞沉下脸,说道:“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刻离开此地!” “如果我不走呢?”年轻人玩味道,“姑娘还要动手赶人不成?” 上官莞故作迟疑恼怒,实则以神念与徐十三交流,“徐十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十三同样以神念回复,苦笑道:“我的大小姐,本来我不想理会这档子事,是你逼着我过来解决一下,我只知道这两人不是善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里想到会变成现在这般样子。” 上官莞冷哼一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人家就是冲着你来的呢?” 便在这时,那年轻公子又道:“这样罢,我也不为难你们,姑娘过来陪我喝完了这壶酒,我自会离去。” 这个“姑娘”说的自然是上官莞,而不是松姑娘。 上官莞脸色微沉,这次不是故意伪装出来,而是真正动了几分怒意。上一个对她说这种话之人是宋政,可宋政是什么身份?不管宋政为人如何,好歹是天底下鼎鼎有名的长生境之一,若不是宋政欺人太甚,上官莞也就忍了。换成旁人,上官莞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毕竟上官莞也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之一,更是被地师当作女儿养大,如今投靠李玄都,寄人篱下,可李玄都也是以礼相待。平心而论,若不涉及到李玄都的大事,李玄都还是一个很好说话之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等人是大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是大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是没本事没脾气,最下一等人是没本事还大脾气。 上官莞面无表情道:“藏头露尾的东西,你也配?” 徐十三忍不住缩了缩头,退后几步,对魏清雨小声道:“小姐生气了。” 魏清雨也不怕他,小声问道:“会怎么样?” 徐十三想了想,“大概先出口伤人,再出手伤人,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如今改了没有。” 年轻公子一怔,好似听到了笑话,忍不住摇头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我倒是不知道一个小小的行院,竟然卧虎藏龙?” 老人也附和而笑。 年轻公子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姑娘说我藏头露尾,那好,我便报上家门。姑娘听好了,我姓徐,钟离徐。” 上官莞无动于衷,徐十三和魏清雨也都脸色古怪。 因为谁还不姓徐呢,徐十三兄弟十三人,个个姓徐,上官莞也叫徐婉。 上官莞道:“你不妨直说你是哪个王。” 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之后,总共分封为了二十五位藩王,镇守天下各地。不过在太宗年间削藩之后,就只剩下了八位藩王。这八位藩王分别是:齐王、晋王、燕王、蜀王、秦王、凉王、宁王、唐王,其中宁王和唐王是郡王,并未以州名为王号。不过因为宁王支持太宗皇帝削藩的缘故,反而被保留了大部分兵权,最为势大。 待到后来,武宗皇帝年间,宁王在道门的支持下发动叛乱,被心学圣人镇压,宁王这一支也被贬为庶人。再到后来,金帐大军南下,凉州沦陷,凉王逃回帝京,被削去王爵,另择他人承继王位。西京沦陷,秦王自灭满门殉国。西北大周拿下蜀州,蜀王逃往南疆,死于南疆蛮族之手,其首级又被南疆蛮族敬献给澹台云,由此双方缔结盟约。齐王徐无鬼不必多说,假死离世,因为齐王与两代帝王之间的恩怨,以及徐无鬼以地师之姿行于世间,朝廷不敢贸然让旁人继承齐王之位,导致齐王之位仍旧空悬。 细细算来,八大藩王只剩下晋王、燕王、唐王三支还算传承完整,实力未损,所以是宗室之首。不过秦王、蜀王、凉王三支也未就此断绝传承,仍旧有近支旁系承袭王爵,只是根基不存,很少参与政事,远没有晋王、燕王、唐王势大。 年轻公子没想到这姑娘半点不怕,反而有了兴趣,“既然姑娘如此问了,我也不妨直言,我乃是本代蜀王。” 上官莞冷笑一声,“我当是谁!若是满门忠烈的秦王之后,我还要敬你几分!凉王虽然丢城弃地,可人家有自知之明,低调做人,不出来惹是生非。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蜀王,向南疆蛮王摇尾乞怜却被人砍了脑袋的蜀王。” 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上官莞此言却是直接揭短,让这位年轻公子瞬间变了脸色。 徐十三小声道:“这便是出口伤人,接下来就该是出手伤人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五十章 暗中脉络 上官莞对于诸王密辛知之甚多,半点也不饶人,“据我所知,上代蜀王的头颅还在澹台云的行宫内,至今未曾下葬,你这子孙却还在这里喝花酒,真是好宽的心。” 年轻公子豁然起身,一脚踢翻了眼前的矮案,厉声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人屏息凝神,随时准备出手。 上官莞不紧不慢地说道:“巧了,我也姓徐,钟离徐。” 年轻公子脸色一变。 天子脚下,徐家子弟着实不在少数。这位蜀王殿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个同样姓徐的女子,不由心思急转,可他想来想去,如今帝京城中的公主郡主,他大多认得,却从未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子高手的,莫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蜀王想明白这一点后,向身旁的老人道:“有劳储老了。”态度颇为恭敬,半执弟子之礼。 老人微微点头,气息一涨再涨,然后对上官莞说道:“老夫一身修为,与道门无关,与儒门无关,而是传承自古时的练气法门,擅长吸纳天地元气为已用,一身气机浩大可摧山拔岳,当年老夫曾经在南海之上打潮,单凭外泄气机便可硬撼天时之力而岿然不动。” “哦。”上官莞说道。 下一刻,一道呼啸声音骤然响起。 原来是老人直接出手了。 委实是上官莞的态度太过傲慢,激怒了老人。 老人的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出现在上官莞的面前,一掌朝着上官莞迎面打来,哪里是什么归真境的修为,分明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难怪堂堂蜀王也要以礼相待。 如果是徐十三,保命应是不难,可正面对敌,还真不是老人的对手。 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上官莞,天人造化境的上官莞。 上官莞同样把修为提升至天人无量境,迎上了老人的这一掌。 这是气机对气机相碰,中间实无闪避取巧的余地。两人四掌相变,身子各是一晃。先前老人以双掌和上官莞对掌,没有占到便宜,却也没有如何惧怕,只因自己未曾用出真本事,万万没想到上官莞也有留手,不由心中一惊。 便在这时,上官莞手肘微沉,施展“逆运六气”之法。 所谓“逆运六气”之法, 其实就是地师传授给上官莞用以克制“逍遥六虚劫”的法门。当初上官莞屡次受制于“逍遥六虚劫”,向师父哭诉,于是地师根据“逍遥六 虚劫”的特性创出一门克制之法,除了克制“逍遥六虚劫”之外,也兼具了部分“逍遥六虚劫”的特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逆运六气”倒像是“逍遥六虚劫”的前置法门,不能隔空操纵他人气机,使其互相攻伐厮杀,只能在身体接触的时候化解包括六劫之力在内的他人气机,进攻不足,防守有余。 这也是李玄都同意传授上官莞“逍遥六虚劫”的缘由所在。“逍遥六虚劫”非长生境不可修炼,不过也有取巧之法。一个取巧之法是“太平青领经”,这是李玄都传授秦素“逍遥六虚劫”的根本所在,另一个取巧之法就是“逆运六气”之法,这是李玄都可以将“逍遥六虚劫”传给上官莞的关键。 老人只觉得双掌之上传来一股奇异劲力,似虚似实,若有若无,所过之处,双臂酸麻,至于何以如此,老人境界虽高,却也不明其中奥秘。老人又惊又怒之际,上官莞双掌又已击到。老人只得奋起双掌,转攻为守,所使掌法已和适才全然不同,但被上官莞双掌一触,仍是感觉自己的掌力土崩瓦解,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老人骇然失色,眼见上官莞第三次举掌击来,只能双臂交错身前勉强挡下。老人只觉对方掌力中一股至阴之气汹涌而至,难当难耐。上官莞掌发如风,心怀怒意,因此击向老人的掌力不留余地,对老人却毫不放松。 转眼间十余招一过,老人一张脸庞已经惨白一片,眼见对方又是一掌击到,他左掌虚引,意欲化解,右掌却斜刺里重重击出,却是围魏救赵,要逼得上官莞回掌自保,否则便要以伤换伤。 上官莞的确收回一掌挡下了老人的右掌,可另外一掌一托,一声轻响,与老人的左掌相交。老人向后倒退几步,左手掌心中但觉一阵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黑血渗出。原来上官莞在掌中暗藏了一道“玄阴剑气煞”,极是凌厉,配合“逆运六气”,瞬间攻入老人体内。 总算上官莞不欲伤他性命,没有用出全力,老人吐出一口鲜血,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身子摇晃,倘若上官莞乘势再补上一掌,非教他毙命当场不可。 徐十三眼力极佳,立时认出了这招掌中藏剑气,分明是清微宗的拿手好戏,想来是自家小姐和主人交手的次数多了,从主人那里偷学了这一手。而且再看小姐此时出手,俨然已经能将一身修为驾驭自如。 先前的上官莞虽然跻身了天人造化境 ,但不是破后而立,就好似窃国之人,得国不正,限制颇多,一身修为发挥相当有限,这才导致上官莞几乎成了最弱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被手持仙物的秦素强压一头。如今上官莞经历了宋政夺舍,也算是经历一次变相的破后而立,祛除隐患,修为大进,面对手持“三宝如意”的秦素已经可以做到不落下风。 上官莞双手负后,喝问道:“你不是皇室中人,究竟是何来历,还不从实招来?!” 天家徐氏麾下高手不在少数,抛开文官和其背后的儒门不谈,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传承:司礼监的内书堂、青鸾卫都督府、大都督府,分别对应了宦官、青鸾卫和军伍。其中青鸾卫不必多说,多是江湖路数,功法传承与道门各宗大有干系,甚至是直接招徕江湖高手。军伍高手则多是走人仙途径,这与金帐王庭是一样的道理。而内书堂最为神秘,其中高手皆是宦官,身体残缺,终生无望长生,可却是速成之法,青鸾卫和大都督府都因为朝廷衰弱而青黄不接,人才不继,唯有宦官高手始终层出不穷,算是天家皇室的最后一道屏障。 上官莞作为最为正统的地师传人,对此知之甚详,方才一番交手,她发现老人与这三大传承都没有关系,断定他并非天家之人,也不是道门和儒门之人,这越发证明了上官莞先前的心血来潮并非空穴来风。 老人嘿然一声,虽然败了,但也不如何畏惧上官莞,说道:“老夫名叫褚尊量。”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却是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似乎江湖上从没有这样一个人物。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就算避世不出,也不该全然没有半点痕迹才是,总会留下些传说,最起码会让人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江湖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到了顶层的江湖,数来数去也就二百人左右的数量,还不如一个村子的人多。没有道理凭空多出一个天人境大宗师。 不过上官莞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兰姐姐。 这位兰姐姐,名叫兰玄霜,被李玄都尊称为兰夫人,又被李玄都扶持成为皂阁宗的宗主,她第一次现身是跟随李玄都出现在大真人府中,在此之前,江湖上根本没有这号人物。而兰夫人的来历,却是与“玄都紫府”门户大开有着干系,再联想到玉虚斗剑时见到的那些不属于儒道两家的天人境高手,上官莞已经逐渐理清了其中脉络。 那些逃脱“玄都紫府”的天人境大宗师竟是归顺了朝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五十一章 靠山 上官莞念及于此,立时把许多事情想明白了。 当时最有可能拉拢这些天人境大宗师的就是同样在玉虚峰上的儒门和道门。 玉虚斗剑之后,道门就开始忙于内斗,或者说李玄都开始整合道门,毕竟自家的事情还没有整理清楚,又怎么能顾及其他?更何况在此之前,李玄都因为跻身长生境的缘故,开始发病,最为严重的时候只能在剑秀山休养,不能理事,诸事都由秦素代劳。接下来便是张静沉和宋政联手策划的八月十五大真人府之变。 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根本无暇去拉拢这些天人境大宗师,只是因为机缘巧合笼络了一个独行的兰玄霜。其他人自然被儒门拉拢,而儒门在短时间内也不能完全吃下这么多的天人境的大宗师,毕竟儒门中的位置也是有数的,最后不得不分给朝廷一部分,甚至是一大部分。 不管怎么说,朝廷才是明面上的天下共主,是为天下最大的“宫观”,“香火”最盛,能供养的神仙最多,而这些天人境大宗师离世多年,与人间已经没有什么牵绊,无所谓道门、儒门、朝廷、辽东,重新返回人间的天人境大宗师们自然没有理由拒绝朝廷的拉拢,双方一拍即合,一方出钱供养这位天人境大宗师,一方靠本事效力卖命。 待到李玄都好不容易解决了大真人府的事情,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李玄都也无法改变什么了。而且李玄都手中的“香火”十分有限,远不能与朝廷相提并论,一座北邙山已经许诺出去,拉拢上官莞还是靠着施恩救命,就算真有天人境大宗师不给朝廷卖命,李玄都也拉拢不了几人。这些天人境大宗师远离人间多年,哪里还在乎什么天下苍生,天下分合,与我何干?他们可不像宁忆那般,与李玄都志同道合,甘愿效力。正应了燕王那句话,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 这其中的许多详情,上官莞未必知晓,在一时半刻之间也未必能想明白所有来龙去脉,但大体脉络和结果已经没什么疑问了。这便是李玄都派遣上官莞来帝京的缘故,上官莞毕竟是地师传人,能力还是有的,只是魄力稍显不足,再加上时运不济,总揽大局难免力有不逮,独当一面已经足够。 便在这时,上官莞猛地向窗外望去。 此处是临湖阁楼,窗外自然就是一方小湖,以松竹馆的规模,做不到独占此湖,而是几户人家共用此湖,可以通过小船往来。 只见一名女子乘舟而至,衣袂飘飘,容颜摄人,好似天仙,在上官莞望来的同时也望向上官莞。 两人目光对视,上官莞心中凛然,立时明白自己的心血来潮不是因为褚尊量,而是因为这名女子,想来这名女子也是褚尊量有恃无恐的原因所在,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是这女子故意设下圈套,还是她恰好出现在松竹馆附近。 不过上官莞也谈不上如何惧怕,她除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之外,还有三样宝物,分别是地师送给她的一套半仙物飞剑,以及“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只要对手不是长生境,都有一战之力。 女子收回视线,消失不见,然后直接出现在上官莞和褚尊量之间,面无表情道:“昆仑山纳兰絮有礼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上官莞同样没听说过“纳兰絮”的名字,再加上“昆仑山”三字,愈发肯定这些人就是逃出“玄都紫府”的一众天人境高手,不动声色道:“我姓徐,徐婉。” 蜀王神色一动,没想到这女子果真姓徐,开口道:“方才姑娘说自己也是钟离徐,倒要请教是何爵何职?” 上官莞淡然道:“栖霞县主。” 蜀王一怔,随即失笑道:“区区县主,比起本王足足低了三等,也敢如此狂妄!不知你依仗何来,是这一身修为吗?” 上官莞淡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蜀王有所依仗,又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气态,微笑道:“关于境界修为一说,本王也略知一二。只要你不是长生之人,就逃不出大魏律法。按照规矩,本王若是去宗人府告你,你可要被贬为庶人,说不定还要被发往钟离府圈禁。” 上官莞望向蜀王,“就凭你?” 蜀王则是毫不见外地望向纳兰絮,意思也十分明显。 纳兰絮脸色冰冷道:“栖霞县主,你若还想要反抗,休怪我无礼了。” 上官莞有些犹豫,她还不想把事情闹大。 一个栖霞县主因为齐王的缘故有了天人境的修为,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在宗人府的玉牒上,徐婉的年龄要比上官莞的真实年龄要大上许多,一个年近不惑的天人无量境高手虽然少见,却也不至于惊世骇俗。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混淆皇室血脉乃是重罪,宗人府对于玉牒管制极为严格,哪怕是齐王之尊也不能凭空捏造出一个身份,徐婉其人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早早夭折,然后徐无鬼偷梁换柱,让上官莞冒用了徐婉这个身份,所以在年龄上有所出入。 本来地师是想要用这个身份做些文章,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放弃,这也是上官莞后来又改回本来姓名的原因。只是没想到李玄都反而用上了徐无鬼早就准备好的身份。 一个天人境的栖霞县主不算什么,天底下的天人境大宗师也不在少数。可如果有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就意味着长生有望,等同告诉所有人,徐婉就是上官莞。虽说上官莞秘密投靠李玄都之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就算她暴露了上官莞的身份,也不意味着别人就知道了她与李玄都的关系,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不到不得已的关口,上官莞不愿意显露出全部修为,更不愿动用那三件宝物。 不过这也导致了一个难题,如果上官莞不用全部实力,多半不是眼前女子的对手,难不成她还真要束手就擒不成? 正在上官莞左右为难之际,徐十三忽然说道:“小姐勿虑,咱们的靠山来了。” 徐十三并未刻意传音,所以不仅是上官莞听到了,其他几人也听到了,不由为之一怔。 蜀王更是一惊,因为能做一位县主靠山之人多半也是宗室之人,而且身份定然不低。 不多时后,一名女子缓缓走进阁楼之中,看上去大概年近不惑的模样,样貌秀美,气度雍容,左眼下方有一点朱红泪痣,眉头微蹙,带出几分忧郁之色,一身女冠打扮。 在其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女和一名宦官,显然不是寻常扈从那么简单,多半兼具了护卫的职能。这些护卫并没有贴身跟随,而是始终保持大致十步左右的间距。 蜀王立时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玄真大长公主。 按照大魏律制,皇帝之女称为“公主”,皇帝姐妹称为“长公主”,皇帝的姑母一辈则称为“大长公主”。如今皇帝是天宝帝,玄真长公主自然就变为玄真大长公主。 在当今世道,一部分显贵女子不愿意嫁人,或是想要更多的自由,便会选择出家为女冠,玄真大长公主在丧夫之后出家奉道。穆宗皇帝赐她道号“玉盈”,又称玉盈法师,是仅次于真人的封号。 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后谢雉为抗衡四大臣开始拉拢宗室,其中就包括这位玄真大长公主。玄真大长公主在朝堂上充当了一个中间人的角色,缓和文官集团与宗室之间的矛盾,试图在宗室与内阁之间谋取平衡。太后谢雉掌权之后,玄真大长公主在庙堂上的地位仍旧举足轻重,可以参与政事,赵良庚入京之事就是由她促成。而她在明面上的身份则是宗人府的右宗正。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五十二章 昆仑来客 所谓宗人府,最早名为大宗正院,后改称宗人府,掌管皇家宗室事务,包括皇族名册、编撰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丧葬,也包括记录罪责过失。设三位主官,分别是:宗人令、左宗正、右宗正,均是正一品。 如今宗人令由权势最大的晋王担任,最为年长的燕王担任左宗正,玄真大长公主居于两人之后,担任右宗正。也大致说明了玄真大长公主在宗室中的地位,仅次于晋王、燕王、唐王而已,在名义上还要高于唐王。 其余宗室之人,包括秦王、凉王、蜀王在内,地位都要远逊于玄真大长公主。而且从辈分上来说,蜀王与天宝帝是同辈人,要比与穆宗皇帝同辈的玄真大长公主低上一辈。 见到玄真大长公主之后,蜀王露出恭谨神色,微微躬身相迎。 玄真大长公主对徐十三道:“你们先出去。” 徐十三显然早已与玄真大长公主相识,恭敬领命之后,上前拉过松姑娘,退出了阁楼。 如此一来,阁楼中只剩下了蜀王、褚尊量、纳兰絮、上官莞、玄真大长公主五人。 玄真大长公主望向蜀王,皱眉道:“蜀王,这是怎么回事?” 蜀王此时只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原来松竹馆的幕后老板不是这个栖霞县主,而是玄真大长公主!难怪区区一个县主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原来是仗了玄真大长公主的势,今天这事却要变成他理亏,一个不慎,被玄真大长公主记恨上,却是麻烦。 上官莞也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她之所以要见徐十三,就是要通过徐十三去见玄真大长公主,没想到徐十三直接把玄真大长公主请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松竹馆,刚好发生了这档子事,在外人看来,玄真大长公主就是松竹馆的幕后老板。 上官莞不由得更往深处去想,这一切该不会是徐十三有意安排吧?如果不是徐十三早有算计,玄真大长公主不会来得这么及时。 明眼人都能看出徐十三与竹姑娘关系不浅,上官莞不信徐十三不知道蜀王今天会来松竹馆,他故意把日子定在今天,好借着此事将松竹馆与玄真大长公主扯上关系,就算他日后不在帝京城了,松姑娘和竹姑娘还有玄真大长公主做靠山,等闲人不敢招惹。同时,还顺理成章地让她与玄真大长公主搭上了线,在外人看来,似乎栖霞县主早就与玄真大长公主相识,毕竟两人都是宗室,玄真大长公主还是宗人府的右宗正,而且玉牒上徐婉的年龄与玄真大长公主相差不多,早就相识也在情理之中。 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你个徐十三! 上官莞想明白这一点后,心中暗骂徐十三狡诈,这些齐王门客就没一个省油的灯,竟然把自己也算计了进去,他还装得若无其事,日后定要找个机会讨还回来。 不过上官莞也分得清轻重,不会在这个时候点破徐十三,分明是第一次见到玄真大长公主,还是摆出早就认识的姿态,向后退出几步,落后玄真大长公主半个身位。 蜀王见此情景,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不敢再对这个徐婉发难,主动解释道:“误会,都是误会,是侄儿与栖霞县主因为误会起了点小冲突。” 玄真大长公主望向褚尊量和纳兰絮,轻声说道:“因为你的私事,请动两位供奉,这是滥用公器,仅凭这一点,我便可向宗人令上报,给你记上一笔。” 刚刚是蜀王给上官莞扣大帽子,现在被玄真大长公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蜀王有苦难言,只得说道:“侄儿冤枉,万不敢为了自己的私事请两位供奉出手,只是侄儿在此地宴请褚供奉,与栖霞县主起了冲突,纳兰供奉刚好就在附近,这才赶过来解围,绝无滥用公器之事,请大长公主明鉴。” 玄真大长公主不置一词,只是望着蜀王。 蜀王深吸一口气,低头说道:“两位供奉可以为我作证。” 纳兰絮不曾开口,褚尊量开口道:“大长公主,老朽可以作证,的确如蜀王所言,只是些许误会罢了。” 玄真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谅你也不敢胡作非为。” 蜀王松了一口气,又对上官莞说道:“方才一场误会,是我的不对,改日我设宴向县主赔罪,还望县主不吝赏光。” 上官莞没有说话,而是望向玄真大长公主,俨然是唯玄真大长公主马首是瞻。 玄真大长公主道:“改日的事情改日再说。” 蜀王立时听明白了话外之音,“侄儿先行告退。” 玄真大长公主点了点头。 蜀王带着供奉褚尊量狼狈离去,纳兰絮也不多言,原路退回,乘舟而去。这些天人境大宗师虽然归顺了朝廷,但仍旧是地位超然,不拘于俗礼。 上官莞先是看了眼蜀王离去的方向,又望向纳兰絮的背影,心中暗忖:“若有机会,倒是要好好交手一回,看看你有什么资格这般傲气,这般不把旁人放在眼中。” 待到纳兰絮连同她的小船彻底不见了踪影之后,玄真大长公主轻声道:“你们行事太大胆了。” 听到“你们”二字,上官莞立时明白这位玄真大长公主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心中有些庆幸,未来的盟友是位很可靠的聪明人,不过还是解释道:“我也被那厮算计了。” 玄真大长公主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说道:“看来是徐十三自作主张了。” 上官莞道:“我会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他。” 玄真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些事情,我没有与徐十三深谈。” 上官莞接口道:“大长公主可以与我深谈。” 玄真大长公主说道:“我很好奇,‘清平乐’派了谁来?” 上官莞心中一动,这是点明了清平会,而徐十三并非清平会的成员,不过上官莞作为一宗之主,还是有资格列席清平会的,直接说道:“虞美人。” 玄真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你就是三位新成员之一,原来如此,那么自我介绍一下,撼庭秋。” 上官莞立刻有了印象,心中暗暗惊讶李玄都的手段通天,清平会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成员大多身份不俗。同时她有有些好奇,玄真大长公主为什么要加入清平会?难道她不满足于一个公主身份?李玄都又给她许诺了什么好处? 不过初次见面,彼此还不熟悉,上官莞也不好相问。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还是玄真大长公主开口道:“以后你不要称我大长公主,可以叫我玉盈。” 上官莞道:“我叫徐婉,也可以叫我上官莞。” 玉盈一怔,露出惊讶神情,“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上官姑娘,没想到你也投效在清平先生的麾下,那么宋政败亡的传闻与你也大有关系了?” 上官莞没有否认,权作默认。 玉盈感慨道:“清平先生当真是手段通天,正邪两道,庙堂江湖,都有他的人。他本人未至帝京,已经让偌大一个朝廷风声鹤唳。” 玉盈的感慨刚好是上官莞心中所想,不由接口道:“若是他本人亲临帝京,岂不是要天翻地覆?” 两女相视一眼,竟是有了几分知己之感。 上官莞道:“请问,那些所谓的供奉是?” 玉盈没有隐瞒的意思,直言道:“是朝廷招揽的高手,他们自称来自昆仑山,难道这江湖中多了一个昆仑宗?” 玉盈此言完全印证了上官莞的猜测,她叹息一声,“不是昆仑山,而是‘玄都紫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五十三章 老兄弟 李玄都去了终南山之后,一时半刻之间竟然脱不得身。委实是要见他的人络绎不绝,一波刚走,一波又至,没个停歇。 李玄都送走了玉清宁之后,又来了一位老相识,准确来说,是老兄弟。 胡良。 都说患难见真情,李玄都风光的时候,天下无人不识君,可在他落魄的时候,真正站出来拉他一把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二师兄张海石,另一个就是胡良了。 正因为如此,两人之间的感情很是不同寻常。 胡良来的时候,李玄都亲自下山相迎,让终南山上的一众道门弟子纷纷猜测,来人到底是何等身份,竟然能让清平先生亲自出迎?难道是大剑仙驾临?亦或是“天刀”来了? 这可不得了。 不过让道门弟子失望的是,来人不是大剑仙,也不是“天刀”,更不是秦大小姐,而是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 只是这汉子面对清平先生时毫不拘束,反而是给了清平先生当胸一拳,清平先生也不着恼,由此可见这位客人身份相当不俗。一众道门弟子自然不敢怠慢,毕恭毕敬。 李玄都上次见胡良还是在他和秦素定亲的时候,其后他便再没去过辽东,自然没机会见到胡良,没想到胡良会从辽东跑到秦州来。 两人并肩走在刚刚修缮完毕的山路上,胡良环顾四周,感慨道:“这终南山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跟随辟公行军路过此地,来了一次,但见处处破败,不说与大真人府所在的云锦山相比,便是较之后起之秀的太和山也远远不如,哪里有今日这般道门圣地的气象。” 李玄都道:“这多亏了老天师,不过如今也只是修缮了一小部分,想要彻底修缮完毕,还要数年的时间。” 胡良道:“那我们就到处走走?正好也看下风景。” “好。”李玄都点头道,同时向身后跟着的徐九挥了下手。徐九会意,止步不前,只剩下李玄都和胡良继续前行。 李玄都问道:“天良,你也一把年纪了,该考虑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胡良道:“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也配说我?你和师妹的婚期一拖再拖,眼看着就要拖到明年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李玄都笑道:“说到素素,你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若早知道你要过来,就回剑秀山等你。终南山再好,也不是我的,剑秀山算是我和素素的居处。” 胡良不在意道:“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情?等喝你们喜酒的时候,再去也不迟。” 两人来到一座亭台,两人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胡良摸了摸下巴,问道:“老李,有酒吗?” 李玄都道:“没有。若不是招待客人,我一般不喝酒。” “怎么,我不算客人?”胡良斜眼看着李玄都,“这就是清平先生的待客之道?还是清平先生发达了,看不上老兄弟了?” “你算哪门子的客人,少在这儿阴阳怪气。”李玄 都笑骂一声。 “什么阴阳怪气?这分明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胡良倒打一耙,“都是跟你学的。” 然后他又望向亭外的风景,文绉绉道:“如此美景,不能佐酒真是可惜。” 李玄都道:“美景?还佐酒?这都是跟谁学的?要我说,就是条臭水沟,你都能喝得不亦乐乎。” 胡良哈哈一笑,“罢了,那就暂且记下,等你成亲的时候再好好喝个够,那时候你总不能推脱了吧。” 李玄都道:“只要你过得了素素那一关,想喝多少都成。” “我把她给忘了。”胡良一拍额头,“不过话说回来,老李你不是一家之主吗?还能让这小丫头管住?这是什么?这是夫纲不振,老李你得支棱起来啊。” 李玄都摆手道:“一般来说,我们两个不存在谁管谁的说法, 谁有道理就听谁的。” 胡良道:“我知道了。小事听她的,大事听你的,你只关心天下大势,这种小事就听师妹的安排了,是吧?” 李玄都笑道:“剑秀山中的确有些好酒,下次咱们喝个痛快就是,素素敢废话半句,我就……” “你就怎么着?”胡良来了兴趣。 李玄都故作正经道:“那我就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老李家的规矩。” 胡良挑起大拇指,“老李,是条汉子。” 李玄都接着说道:“要是素素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我就说是你挑拨的。” 胡良笑骂道:“去你大爷的,你们俩和好了,我成了恶人呗。” 李玄都笑道:“好兄弟就得两肋插刀。” 李玄都嘴上说着不喝酒,最后还是与胡良去了太平观,让人送了两坛酒上来,两人对坐对饮,一直喝到了深夜。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想醉便醉,不想醉便不醉。今天李玄都很高兴,于是便醉了。 喝醉之后,两人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许多心里话。 一开始,两人先是追忆往昔,从西北夺刀到帝京之变。那时候的两人虽然小有名气,但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在江湖中浮浮沉沉,快意恩仇,与这个大侠相交,与那个恶霸厮杀,至今李玄都仍旧觉得那段时光才是真正的江湖,一个写给成年人的故事。后来的江湖,与庙堂又有什么不同呢? 接着,两人跳过了帝京之变,李玄都说起自己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的经历。 李玄都主要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那些江湖上的大人物们,庙堂上的权贵们,他们高高在上,却对脚下的苍生没有半点悲悯,他们指点江山,他们纵横天下,他们高谈阔论,他们以天地为棋局,以万物为棋子,相互博弈,要逆天而行,要胜天半子,这便是所谓的“大道”么? 为此,李玄都翻阅了很多经典,其中最多的就是道祖的五千言,他发现道祖从不屑于什么神通法术,而是一直在阐述对天道规律的理解和治国之道。 他再看这些人,就明白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把脚下的人看作是人,是蝼蚁,也不把自己看作是人,是仙人。所以几十上百万的性命,他们可以说舍弃就舍弃,事后他们毫无愧疚之情。 他们继续对弈落子,他们指点江山,他们轻描淡写,他们无动于衷,他们神情自若,他们谈笑风生,他们微微一笑,他们相视一笑,他们一声善哉。 他们说戚戚焉,他们说大局先,他们说无可奈何,他们说也有苦衷,他们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说苦一苦百姓,他们说利在千秋,他们说全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们让李玄都生出一种想要杀了他们的冲动。 李玄都要把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打落云端,李玄都要改变这个世道,要让日月换新天,不仅仅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 这件事也许很难,也许根本不可能实现,也许只是李玄都的妄想痴念,也许李玄都最终还是走向失败,众叛亲离。但李玄都还想去试一试,最起码让那些人知道,还是有人愿意站出来反对他们的,这样他们就能收敛一些。 接下来李玄都又说了许多,说他要整合道门,将能抓在手中的宗门全都抓在手中,然后按照自己的意愿却改变这些宗门,建立一个崭新的道门,这个道门的责任是推动世道的发展,不再故步自封,为天下开源。 然后他便要前往帝京,为当年之事做一个了断,为已死之人正名,让该死未死之人去死,裁定诸多元凶之罪,继而平定天下的战乱,使得天下天平。 最后,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想尝试着去改变儒门,正人心,使儒门为天下节流。 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也许那时候的他已经是古稀之年,未必能做得成,也未必能做得完。 这便是李玄都的道路,堂堂正正的阳谋,他要谋求什么,他要做什么,都明明白白地摆在桌面上,无不能对人言。 可世上之人大多不信,总觉得李玄都另有所图,这些都是遮掩的幌子,于是去猜测李玄都的心思,认为他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是野心勃勃之辈。 胡良听李玄都说完之后,醉醺醺地说道:“老李,你一直都心思重。今非昔比,你的心思太大,想法太多。你说的什么为天下开源,为天下节流,我听得一知半解,在你面前,我也不想不懂装懂。不过第二条我听明白了,你还是要回帝京的,你要报仇,你要讨一个公道。” 李玄都道:“对,讨一个公道,为那些死了的人讨一个公道。” 胡良抱着酒坛子说道:“到时候算我一个。” “那是自然。”李玄都晃了晃酒坛,随手放到一旁,站起身来,“就算你不想去,我也要把你绑了去。” 胡良“嗯”了一声,“那就一言为定。” 说罢,他鼾声大作,就这么抱着酒坛子沉沉睡去。 李玄都缓缓走到屋外,仰头望去,一轮明月高悬,照彻天地。</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五十四章 九九重阳 胡良没用修为抵御酒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大亮。因为两人饮酒的小厅是木质地板,李玄都干脆没有管他,就让他在地板上睡了一宿,寒暑不侵的人总不至于受凉生病。 胡良放开抱了一宿的酒坛子,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门去,外面是个宽阔院子,李玄都正站在院子里,有两道剑气围绕着他游走不定,时隐时现。 见胡良醒来,李玄都收起;龙虎剑气,转身道:;你醒了。 胡良;嗯了一声,;老李,这是什么酒?后劲有些大。 李玄都道:;这酒叫&amp;lsquo;百草酿&amp;rsquo;,姑且可以算是药酒,是妙真宗的万寿真人送给我的。 ;了不起。能让万寿真人给你送礼了。胡良砸了咂嘴,;这酒的味道真不错,喝完之后,没有酒臭,反而透着一股清香。 李玄都道:;可惜只有三坛,我们喝了两坛,就只剩下最后一坛了,要等到我大婚的时候,你才能再有口福。 胡良顺势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大婚? 李玄都道:;快了。 ;算了,我也多嘴问你。胡良摆了摆手,;对了,我听师父说跻身长生境后会有七七四十九天的病期,你的病怎么样了? 李玄都回答道:;从七月十五算起,如今已经痊愈了。 胡良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帝京? 李玄都沉吟道:;还需要一个契机,我在等人帮我探清帝京的虚实。 胡良啧啧道:;听这话里的意思,你没少给姓谢的婆娘安插钉子。 李玄都淡淡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胡良正色道:;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小觑了谢雉。这婆娘出身辽东的真传宗,别看真传宗的名头不小,可在二十二个宗门里几乎是倒着数的,不说和清微宗、无道宗、清微宗、正一宗相提并论,就是比起天乐宗也要逊色几分。若论背景,谢雉差不多算是没有背景,也没有助力,比不得慈航宗的白宗主,比不得无道宗的澹台宗主。可她却能搭上了地师的线,让地师把她送入宫中,斗倒了那么多的宫妃,做了皇后,后来又成了太后,斗倒四大臣,还有大剑仙做靠山,在地师、大剑仙、老天师、儒门之间周旋,这等手段,岂是寻常! 李玄都并不否认,;谢雉的确是个人物,只是那些闺阁密室中的权谋手段,并不适用于天下大势,谢雉可以掌握宫廷帝京,却无力改变天下大局。我更好奇,谢雉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 胡良想了想,回答道:;你放心,谢雉绝对没有长生境的修为,否则长生境也太不值钱了,可天人境的修为应该是有的,至于是天人三境中的哪个境界,我就不好妄言了。不过师父倒是曾经提起过,谢雉的资质根骨极佳,若是不分心权谋之事,而是专心修炼,未必弱于澹台云。而且澹台云已经年过四旬,谢雉今年才三十岁出头,两人之间差了十几年,如果以澹台云的境界来推测,谢雉的修为不弱,最起码在我之上。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长生境也不是无敌,一般来说,三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便能勉强抵御一位长生地仙,虽然不能取胜,但最起码可以做到有来有回,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我如今固然是长生境的修为,也不敢说藐视天下众多天人境大宗师,更何况帝京城中也有长生之人坐镇。 胡良问道:;谁? 李玄都道:;儒门七隐士之首的龙老人,也是害死我大师兄的幕后真凶。 胡良嘿然一声,;这可真是新仇旧怨都攒到一起了。 李玄都轻描淡写道:;我定要取此人性命。 胡良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今日前来,除了看望你之外,还有半件公事,是关于师妹的。师父得知师妹受伤之后,本打算亲自前来,不过收到了师妹的传信,说她已无大碍,让师父不必过来。师父不好违背师妹的意愿,可又有些放心不下,让我也顺带看望师妹。 李玄都叹道:;说来还是我的不对。 ;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胡良正色道,;师父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更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担心师妹罢了。 李玄都点头道:;再有几日,素素便会过来,你便能见到她了。 &amp;hellip;&amp;hellip; 重阳节,九月初九,二九相重,称为;重九。有六阴九阳之说,九是阳数,故而重九亦叫;重阳。民间在该日有登高的风俗,所以重阳节又称;登高节。还有重九节、茱萸、菊花节等说法。 除此之外,九月初九;九九谐音是;久久,有长久之意,所以重阳节与除夕、清明、中元三节也是祭祖的四大节日。 每年的重阳节,帝京城中都不宵禁,虽说比不得元宵节,但也要热闹好一阵子,街道上灯火通明。 不过此时熊熊的火把和高高悬挂的灯笼将青鸾卫都督府的大堂照得比外面的街道还亮。 青鸾卫的前身是太祖高皇帝设立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主官是正三品的都指挥使。 待到大魏太宗文皇帝年间,太宗皇帝则将青鸾卫从大都督府中拆分出来,升为青鸾卫都督府,最高堂官变为从一品的青鸾卫左都督,其下设正二品的右都督两人,以及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若干人等,原本的正三品都指挥使则变为各州府青鸾卫的主官,下设从三品指挥同知和正四品指挥佥事各两人。 青鸾卫都督府中的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以上的职官好几十人突然接到指令,有大狱要案,要拿好些人,这时都集结在青鸾卫都督府的大堂里。 柳逸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按规制青鸾卫都督府就是归他分管。这时他坐在大堂主位上,身后墙上浮雕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 在御前会议上,太后娘娘亲口敲定了缉拿;客栈乱党之事,并且以青鸾卫为主,柳逸便不得不亲自出马。 柳逸轻咳一声,开口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回柳公公,都到齐了。丁策上前一步回答道。 柳逸看了眼大堂上的滴漏,;已经快要子时了,人手都撒下去了吗? 一名都督同知答道:;回柳公公,人手已经撒下去了。 柳逸微微点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大堂上没人说话,只能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爆竹声传来,以及周围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就这么沉寂着,不知过了多久,子时的更鼓终于响了,所有的人都是一振,正在闭目养神的柳逸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与此同时,青鸾卫都督府的大门缓缓开启了,从外面走进一人,竟是离开了清微宗的李元婴。 柳逸从座椅上站起身,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没想到李元婴会出现在此地,不过还是拱手道:;李先生。 李元婴走进大堂,还礼道:;柳公公。接着又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柳逸沉声说道:;已经盯了他们有些时日,准能将这伙乱党一网打尽。 李元婴道:;太后让我来协助柳公公,请柳公公下令吧。 柳逸微微颔首,挥了下手。 大堂中一众都督佥事、都督同知、指挥佥事、指挥同知纷纷领命,向外疾步行去。 大堂中只剩下了柳逸和李元婴两人。 柳逸抬手一让,;李先生,请坐。 两人谁也没去坐主位,而是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李元婴望着柳逸,;柳公公似乎有很多话想要问我,不妨直言。 ;既然李先生如此说了,那咱家就直言了。柳逸笑了笑,;李先生已经知道最近帝京城中正在闹乱党,太后娘娘下旨要严查乱党,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在御前会议上,诸公也争议过乱党的背后之人,有人说是清平先生李玄都,不知李先生怎么看? 李元婴似乎早有预料,未曾深思,直接回答道:;乱党的背后之人到底是不是李玄都,我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但我可以肯定,就算李玄都不是乱党的首领,也一定与乱党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个不安分的人,必然会想着法子来对付朝廷。 李元婴的这番话正对应了柳逸在御前会议上的观点,柳逸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笑意,;李先生所言极是。 李元婴又道:;这个问题其实算不得问题,对付朝廷,最后谁得利最大谁就是幕后之人。诸公未必不清楚这一点,只是他们还想着留后路,不愿意和李玄都彻底撕破脸皮,想着不是他们害死了张肃卿,若是有朝一日大势不可为,他们还能再去投靠辽东和李玄都。 柳逸眯起眼,轻轻点头。 李元婴上身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可他们太不了解李玄都了,李玄都不仅仅是来报仇的,他是要把整个帝京上下都彻底清洗一遍,谁也跑不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五十五章 收网 今夜明月高悬,照彻天地。 青鸾卫从事这类差事已经近二百余年,业务之熟练,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再加上帝京是青鸾卫的地盘,如果青鸾卫真要有所动作,很难有人能逃出他们的罗网。 这次秘密缉捕,主要集中在外城。从上空俯瞰,整个帝京城就像一个“凸”字。分为四重,“凸”字的上部分是内城,内城中有皇城,皇城中有宫城,“凸”字的下半部分是外城。 总的来说,宫城居中,四方层层拱卫,主座朝南,中轴突出,两翼均衡对称。 宫城面积最小,是皇帝居住所在,也就是所谓的“宫里”,正门为“午门”。 皇城包括宫城,正门是为承天门,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出承天门之后是一三面环墙的巨大白玉广场,广场最南端又有一门,此门名为“大魏门”,又称“皇城第一门”,与国同名,是为国门象征,此门等闲人不可经过,唯有国之大典时,皇帝銮驾会从此门经过,至于皇后,也只有大婚时才能从此门进入皇城。 大魏门气势恢宏,南向五槛正中三阙,单檐歇山,飞檐重脊玄色瓦顶,门两侧左右有石狮、下马碑各一,门前即是御路,御路左为“天街”,形似棋盘,有“帝王富贵一局棋,终有聚散时败时”之寓意,御路右为“千步廊”,因为左右各有东西向廊坊一百一十间而得名。 千步廊之外环绕高达两丈的宫墙,墙外两侧集中了朝廷的大部分衙门,东墙外是吏部、礼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西墙外为大都督府、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衙门,青鸾卫都督府则在大齐门以内,承天门以外,与六部衙门有一门之隔。 众多衙门中,内阁是例外,位于午门内的文渊阁,与司礼监一样,都是在宫城之内。 外城的面积最大,多是寻常百姓居住,最是鱼龙混杂,所以客栈的成员也大多藏身于此。 这次是丁策亲亲自指挥,主要目标是一处客栈,外地人进京,多是在这座客栈落脚,据他所知,这家客栈的十几名客人就是刚刚入京的“客栈”乱党,而且地位不低。 这次行动很轻松,前后没有半个时辰,便将这些乱党全部生擒,除此之外,其他地方也陆续收网,总计捉拿二十人左右。 青鸾卫的审讯手段是祖传的,都说三木之下但求速死,青鸾卫的手段比起区区“三木”,不知狠厉了多少倍,抓捕之后立刻审讯,只用了大半个时辰,便撬开了这些乱党的嘴巴。 青鸾卫从这些乱党嘴中得知,城内乱党的首领姓何,居住于内城。 于是丁策亲自带队,前往捉拿何云。 只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何云竟是得到了风声,已经提前逃离,等到青鸾卫赶到的时候,何云住宅的大门洞开着,里面一片沉寂,像是一座荒废了多年的陈宅。 丁策皱了下眉头,向洞开的大门走去,一群青鸾卫紧 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这座空无一人的大院。便在这时,“轰”的一声,周围的房屋直接炸裂开来。火光冲天,气浪滚滚。 丁策脸色一变,第一时间向后退去。 在一瞬间,丁策已经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些乱党竟然在住宅里准备了大量的“凤眼子”,只要以特殊手法引动,整座何宅顷刻之间便要化作炼狱火海,若是留在其中,就算丁策也要遭受重创。 所谓“凤眼子”,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火药,而是太平宗在普通火药的基础上,又进行多次改制之后得出的一种圆珠状物体,通体赤红,即可直接掷出用以临阵对敌,也可将多个凤眼子串联一起引爆,摧山裂城,鬼神辟易。 李如是在自己的住处埋下大量凤眼子,只是当作以防万一的最后手段,若是用不到,事后还可以一一取出。没想到今天却用上了。 有了第一次爆炸之后,后续的爆炸连绵不绝,声如雷震,地动山摇,无边无际的火焰瞬间蔓延开来,伴随着让人心悸的炸裂声音,地面碎裂,殿宇倾塌,一波又一波的气浪夹杂着碎石扫过支离破碎的地面,熊熊火光冲天而起,仿佛要将整个天际染成红色。 大半个帝京城都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音,巨大的气浪横扫了小半个内城,无数门窗鼓荡不休,不知多少人从睡梦中被惊醒。 丁策堪堪逃出何宅,烟熏火燎之下,脸上满是乌黑之色,衣服和眉发也有焦痕,狼狈不堪。回首望去,整座大宅已经化作熊熊火海,显然宅子中已经泼满了油,将宅子中所有来不及转移的东西全部付之一炬。 不过这次爆炸也十分巧妙,只局限在了大宅的范围之内,没有波及周围,除了那些青鸾卫之外,更没有伤及无辜。 丁策僵在那里,大火把他的身影也映得一片通红。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柳逸和李元婴,两人很快便赶到了此地。 柳逸一身大红官袍,头戴无翅乌纱,脸色阴冷,目光中透出几分阴鸷,显然对这样的结果十分不满。李元婴没穿官服,态度淡漠,扫视周围后说道:“周围,看看有没有其他踪迹。” 丁策看了柳逸一眼,见他不曾反对,顾不得狼狈,领命而去。紧接着,一队队青鸾卫四散而去,在夜色中,可见无数火把晃动。 柳逸抬了抬手,招过一名跟在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去五城兵马司,立刻调几部水车来。” 随从领命而去。 柳逸叹息一声,“但愿一把大火之后,还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李元婴看了眼火势,摇头道:“很难了。凤眼子遇水仍旧可燃,以水灭火,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愈演愈烈。不过这火也难以持久,很快就会自行熄灭,只是到了那时候,就只剩下一地灰烬了。” 柳逸冷哼一声,问道:“这个何云的身份,有头绪了吗?” 一名青鸾卫都督 佥事上前一步,恭敬回答道:“回公公,我们已经派人查了,此人与太平钱庄有些关系,与钱家也有交情。” “太平钱庄。”柳逸冷笑一声,“果真是李玄都的人。” 都督佥事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公公,要搜查太平钱庄吗?” 柳逸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暂且等等。” 都督佥事应了一声,向后退去。 不是柳逸不敢招惹太平钱庄,而是这里头牵扯太深。太平钱庄作为天底下最大的钱庄票号,不仅仅是江湖人用太平钱庄的太平钱和无忧钱,便是朝廷中的权贵也通过太平钱庄走账,绝大多数都是见不得光的,若是柳逸敢把太平钱庄给查封了,不知要牵扯出多少破事,又要得罪多少人。对于柳逸来说,差事是朝廷的,得罪了人可是自己的。 李元婴作为曾经的一宗之主,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内幕,说道:“牵涉到太平钱庄,也在意料之中,柳公公的确是不好决断。” 柳逸听到李元婴点破此事,顺势道:“依李先生之见,此事该怎么处置?” 李元婴看了柳逸一眼,“柳公公这是在考我了。” “不敢,不敢。”柳逸道,“此事牵扯到了太平钱庄,但不意味着太平钱庄有罪,太平钱庄也可以说自己是受了乱党的蒙蔽,毕竟我们没有抓住这个何云,一切都是推测,没有证据。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们有证据,帝京城中的太平钱庄也未必知情,真正知情的是太平宗。钱家那边也是同理。这时候,我们既不能去查抄帝京的太平钱庄,也不能对钱家用强,两边都不能用兵,根本缘由在于太平钱庄和钱家的根基都不在帝京城中,就算我们把帝京城中的太平钱庄全部查封,再把帝京城的所有钱氏族人全部捉拿,对这两家来说也只是伤及皮毛,不算伤筋动骨,反而会把两家彻底推向辽东,这恐怕不是太后娘娘下令缉拿乱党的初衷。” 李元婴道:“世上之事,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太平钱庄,牵扯了多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不可妄动。依我之见,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自己拿主意,要上报朝廷,让朝廷拿主意。” 柳逸脸上有了笑意,“所见略同。” 小半个时辰之后,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地废墟。柳逸派遣青鸾卫进入其中搜寻蛛丝马迹,算是聊尽人事。 此时已经将近天亮,丁策回来了,没有找到何云的踪迹,不过他已经下令彻查何云最近的动向,包括他去了何地,见了什么人,在帝京的一亩三分地上,只要青鸾卫想查,很少有查不出的事情。 柳逸看了眼天色,“快要卯时初了,咱家要准备回宫向太后娘娘禀报此事了,李先生要同去吗?” 李元婴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柳逸也不强求,对丁策吩咐道:“有了结果立刻向我禀报。” 丁策沉声道:“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五十六章 牵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御前会议瞒不过内阁,次辅梅盛林知晓之后,等同慕容画也知晓了,慕容画再把消息传递给上官莞,便让李如是不至于全然没有防备。 虽然青鸾卫的动作已经十分迅速,但李如是还是在最后关头察觉不对,引爆了住宅内早已准备的凤眼子,趁乱逃走。他给属下们传出消息,让他们尽快出城,而他本人则没有出城,而是去了上官莞的居处。 上官莞坐在书案后,面无表情地听完事情经过,缓缓开口道:“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那么我的身份也会引起青鸾卫的怀疑。” 李如是点头道:“是。” 上官莞皱起眉头,“如果我的身份也暴露了, 就会把慕容画、玉盈等人全部牵扯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 李如是道:“意味着大掌柜在帝京城中的布局将毁于一旦。” 上官莞猛地站起身来,“我早就提醒过你,可为什么那些被抓之人中还有人知道你是‘客栈’首领?” 李如是道:“其中有一名地字号的伙计。” 上官莞沉思片刻后说道:“如今再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这次是个教训。我建议你立刻离开帝京,接下来由我来收拾残局。” 李如是迟疑了片刻,“是否要请示大掌柜?” 上官莞道:“当然要请示,不过是你去请示?还是我去请示?这其中的差别可是不小。” 李如是长叹了口气,“还是我来,此事发展到今日这般境地,我难逃其咎。” 上官莞说道:“那好,我亲自送你出城。” 李如是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上官莞道:“我这个身份是真的,真到不能再真,早在二十年前,师父就为我准备了这个身份,所以任凭青鸾卫能耐再大,也绝难查出什么不对,只要他们没有真凭实据,至多就是怀疑而已。更何况他们并不知道上官莞已经投靠了清平先生,再加上我背后还有玄真大长公主、慕容画、太平钱庄等错综复杂的关系,青鸾卫不敢动我,这就足够了。” 李如是想了想,问道:“虽然他们不知道徐婉就是上官莞,也不知道上官莞已经投靠清平先生,但他们可以怀疑徐婉投靠了清平先生,你该如何应对?” “我刚才说过了,他们至多就是怀疑而已。”上官莞道,“他们可以查出何云与太平钱庄有关系,何云与徐婉也有关系,而徐婉是太平钱庄的东家,但这些都不代表太平钱庄和徐婉知道何云的身份,更不能代表太平钱庄和徐婉是何云一伙的。如果是寻常人也就罢了,青鸾卫可以不问证据,直接缉拿拷问。可太平钱庄牵扯太广,徐婉又是上了宗室玉牒的县主,他们没有证据就不能妄动。只要我的身份不曾暴露,那么慕容画、玉盈等人就是安全的,她们只要不暴露身份,反而能用她们手中的权势来庇护我,不要小看这两名女子,在帝京城中也是举足轻重之人。” 李如是还要说话,上官莞抬 手打断了他,冷然道:“就算到了最后一步,我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造化境高手,这一点是青鸾卫绝对意料不到的,所以不会引来儒门隐士亲自出手,那么我就可以逃出城去。” 李如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上官莞沉声道:“那就走。” …… 午时时分,柳逸从司礼监来到了青鸾卫都督府。 大堂上,那个主位还是空着,柳逸和李元婴还是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墙上还是振翅欲飞的青鸾。 丁策坐在柳逸的下首位置,竟是带了几分疲惫之态,显然是从昨夜到现在没有停歇片刻。 柳逸开口道:“咱家已经向太后娘娘禀报了昨夜的经过,太后娘娘对于这个结果很不满意,让我们务必缉拿匪首。” 李元婴直接问道:“那么太平钱庄呢?太后娘娘有没有旨意?” 柳逸顿了一下,说道:“太后娘娘说太平钱庄背后牵扯的不仅仅是一个太平宗那么简单,太平宗只是大东家,还有众多的小东家,多是地方豪强,比如说幽燕总督、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齐州社稷学宫的一位大祭酒等等,都入股了太平钱庄,这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或是不好摆在桌面上,还不知道有多少。所以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暂时不要把太平钱庄牵扯进来。” 李元婴的神情半点也不意外,早有预料。 丁策问道:“那么钱家呢?” 柳逸道:“如今钱家的家主是钱一锦。” 丁策默然。 钱一锦就是钱锦儿。 钱锦儿当年与慕容画、苏怜蓉并列齐名,不过身份最为显赫。当初钱锦儿上京,本就是身负家族使命,要为家族与许多达官显贵互通有无、联络交际,钱家之所以会让一位女子抛头露面,是因为当时的钱家要从诸多贵妇身上入手,故而钱锦儿的名声并非是从一众权贵男子那边兴起,而是在那些身在深宅大院中的贵妇人们口中流传,就连当时还是皇后的谢雉都与钱锦儿有着不俗的交情。钱锦完成家族使命之后,返回江南钱家,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而这位荆楚总督便是如今的内阁首辅赵良庚。 庙堂不是江湖,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平钱庄不好动,钱家同样不好动。柳逸他们怕担干系,可身为太后的谢雉同样有所顾忌,太后摄政本就名分不正,儒门正想着怎么把她赶下台去,若是贸然动了太平钱庄和钱家,岂不是授人以柄?自然也不肯担责任。 李元婴长叹一声,“人家那边齐心协力,我们这边却还要防备自己人,瞻前顾后,刚想要动作,立时就有被七八只手拉住,焉能取胜?” 一时间,青鸾卫都督府的大堂中陷入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柳逸打破了沉默,“查清那个何云的底细了吗?” “查清了。”丁策回答道,“何云应该是个假名,在帝京开了两家铺子,平日里都是通过太平钱庄走账,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就 在前些日子,何云出城去了一趟钱家别院,见了一个人。” “谁?”丁策立刻问道。 丁策轻声道:“此人身份有些特殊,不仅是太平钱庄的东家,而且还出身宗室,是栖霞县主徐婉。” “栖霞县主?”柳逸一怔,“栖霞、栖霞……是齐州栖霞县。” “正是。”丁策道:“这位栖霞县主是齐王的侄女,就是……那位齐王。” 柳逸沉默了,觉得有些头疼。 李元婴也沉默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刚刚说了太平钱庄的众多小东家,便牵扯进一位小东家,还是宗室。 过了片刻,柳逸问道:“何云去见这位栖霞县主做什么?” 丁策回答道:“是太平钱庄的账目出了问题,涉及到一家皇商,这位栖霞县主是来查账的,而那家皇商背后也牵涉到了宗室……” 柳逸示意丁策不要再说了,这里头的烂账,别说一位司礼监首席秉笔,便是先帝来了,也不好处置。 李元婴问道:“既然是查账,何云为什么要去见这位栖霞县主?” 丁策道:“何云只见了栖霞县主一次,此后便再无来往,可能是何云主动攀附,想要从栖霞县主那里打探消息。还有可能就是……栖霞县主也是乱党。” 李元婴不置可否,“齐王一脉,会不会与李玄都有关系?” 柳逸摇头道:“不会,齐王……地师生性凉薄,与齐王一脉的关系极差,虽然李玄都得了地师传承,但对于齐王一脉的宗室来说,是完全不相干的。” 李元婴知道柳逸与藏老人交好,与阴阳宗也有联系,既然他如此说了,那么多半不会有错,点了点头,说道:“虽说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但他根基尚浅,未必能完全掌控太平钱庄,而且太平钱庄牵扯太广,不能说与太平钱庄有关之人就一定是乱党。不过这位栖霞县主也的确可疑,还是先派人监视为好。” 丁策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栖霞县主与玄真大长公主交好,与慕容夫人也有交情,若是让玄真大长公主知道了此事,只怕是……” 柳逸脸上的表情一僵,“此事当真吗?” “当真。”丁策轻声道:“这位栖霞县主好女风,慕容夫人将梧桐楼的花魁魏清雨送给了她,她还与杨公公的侄子杨天俸、蜀王起过冲突,也都是因为风月之事,最后是玄真大长公主出面摆平了此事。” 柳逸伸手按了下太阳穴,“慕容画,次辅大人梅盛林的夫人;玄真大长公主,宗人府右宗正……她们总不会是乱党,如果她们也是乱党,那么朝廷上下还有谁不是乱党?这个案子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了,继续查下去,只怕是……” 丁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这位栖霞县主是位高手,有天人境的修为,与储供奉在伯仲之间,比不得纳兰供奉。” 李元婴轻声道:“天人无量境么?我倒要亲自会一会这位栖霞县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五十七章 元婴 这段时间,李玄都一直在闲暇之余修炼从镇魔台上得来的“龙虎剑诀”,并且略有所得。 如今李玄都所学,以“太平青领经”为根本,辅以“逍遥六虚劫”、“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以及部分“慈航普度剑典”,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学了部分其他功法,诸如秦清的“天问九式”、巫阳的“宙之术”、静禅宗的“漏尽通”等等。可以看得出来,虽然李玄都已经不用剑了,但一身本事还是在剑道一途,所以“龙虎剑诀”对于李玄都的修为还是有所增益。 “龙虎剑诀”的关键不在于剑诀如何玄妙,在这一点上,“龙虎剑诀”也不比“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乃至于“慈航普度剑典”高明多少,关键是“龙虎剑诀”中蕴含了祖天师对于长生境的感悟,这对李玄都可以起到一定的启发作用。 长生境被称作是金丹大道,世人常说“得道之人”,得的什么道?便是金丹之道。金丹并非实指某种物事,而是一种形容之辞,形容此中境界之玄妙。不过证得金丹之道后,一劫地仙之前,还有一重关卡,便是显化金丹,化作婴儿。道门素有“赤子”之说,即返璞归真,通过修炼达到清净无为之境犹如婴儿。 “金丹”本是无形无质的修饰之词,可偏要显化出有形之物,两者自然矛盾。不过历代道门高人却从妖物修炼内丹中悟出法门,将一身修为主动显化,化作一颗莹莹灵丹,上冲中宫位置,寻本性而炼化神魂,谓之“明心”。神魂炼化纯圆,飞腾而上于脑中,谓之“见性”。 两者聚结合体在上丹田紫府之内,霞光满室,遍体生白。继而又回归于腹内气海处,合化为命胎。叠起莲台,虚养命胎,进而胎化神魂,默默温养,直待紫气虚来时节,婴儿养育健全,冉冉而出天门,旋而又回,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此谓之“元婴”。 凝聚元婴之后,未必要元婴出窍,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通。更多是表明自身修为到了一种崭新的境界,内功圆满,外功有缺。待到渡过一重天劫,成就金刚不坏之身,便是内外圆满,可以媲美天仙。至于二劫地仙和三劫地仙,却是分别对应“五气朝元”和“三花聚顶”,更进一步,已经完全是仙人的范畴了。相传仙人争斗,遭受重创,便是丧胸中五气,被削去头上三花。 当年地师徐无鬼、老天师张静修等人在世之时,都已经凝聚元婴。其实当时世间凝聚元婴之人不在少数,除了老天师和地师之外,李道虚、金帐国师也都凝聚元婴,不过随着金帐国师身死、老天师和地师飞升,只剩下李道虚一人,余下之人,无论是得了人仙之法的澹台云,还是得了“宇之术”,乃至于因为长生药而跻身长生境界的李玄都,都未能成就元婴。故而李道虚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当年李道虚刚刚跻身长生境,还未成就元婴,于是给自己的三弟子取名为“元婴”,既是 期许,也是愿望。后来又给四弟子取名“玄都”,是一样的道理。巧合的是,这两个愿望都得以实现,李道虚凝聚元婴,也进入了“玄都紫府。” 如今李玄都所谋求的便是凝聚元婴,如果他能凝聚元婴,就更有足够底气去做那些“大不韪”之事。当然,李玄都也明白他刚刚完成了长生境的脱胎换骨就去谋求凝聚元婴,实在是贪心不足。可既然他能在短短三年内跻身长生境,那么心再大一些也无妨。能成最好,不成也没有太大关系,总要去尝试一番。 不过哪怕李玄都身负多家绝学,远胜任何一位长生之人,仍旧倍感艰难。略有所得不假,可就算是把一个“略”字去掉,变成大有收获,仍旧距离凝聚元婴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这也是李道虚、张静修等人都要长年闭关的原因所在,便是澹台云和秦清,也很少离开西京和大荒北宫。能够跻身长生境之人,哪个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他们尚且如此,可见其中艰难,李玄都亦是不能例外。 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地师徐无鬼了。徐无鬼资质之好,不逊于心学圣人。他若肯步步为营,未必不能在有生之年成就二劫地仙。不过聪明人有个弊端,因为太聪明,想法太多,办法太多,多半不肯老老实实走路,总要想些取巧之法。所以地师是众多长生之人中唯一经常在世间行走之人,造下杀孽众多,四处布局,谋求天下,很少闭关修炼,并不专心精进修为。就算如此,徐无鬼的境界修为只是稍逊于长年闭关的李道虚,实是厉害非常。 放眼整个江湖,李玄都的根骨资质自然是远胜寻常人,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就跻身太玄榜,可李玄都的资质却算不得顶尖,最起码他就比李太一稍逊一筹,更不能与地师、心学圣人相比。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机缘甚多,几乎不能复制,所以李玄都想要凭借自己的几天、几月之功就抵消众多前辈的几年、十几年之功,还是太不现实。就算是谪仙人,也做不到。 李玄都结束了每天的例行修炼之后,从说经台返回太平观。虽然万寿重阳宫才是终南山的中枢核心,但李玄都并不去那里,因为那里是日后道门议事所在,平日里他都居住在太平观中。 徐九前来禀报道:“主人,夫人传信说她马上就要到了。” 飞剑传书的速度要远胜于御风而行,就好似箭矢速度远胜于奔马的速度,能媲美飞剑传书的只有朝游沧海暮苍梧的长生之人。以秦素的性情,本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特意传书,只是李玄都特意交代了,终南山地处秦州境内,涉及到无道宗,再加上真言宗的前车之鉴,防人之心不可无,让秦素务必传书给他,他好有个准备,可以接应秦素。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秦素来得这么快,不过联想到秦素曾经昼夜不停地从辽东赶到荆州来见他,如今从中州赶到相邻的秦州却是不算什么了。 李玄都道:“我下山迎她,你就不要去了。” “是。”徐九应了一声。 李玄都整个人变得虚幻,碎裂成无数阴火,四散而去,离开了太平观。 下得终南山,李玄都一路向东而行,不多时后就见到了秦素。 如今的秦素倒是有些像澹台云了,穿了一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的宽大白袍,又戴了李玄都送她的帷帽。李玄都曾经劝过秦素,还是大大方方地以真面目示人,只是秦素习惯了如此,尤其是一人独行的时候,绝不以本来面目示人。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秦素天生腼腆,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二则是因为补天宗是古刺客传承,擅长伪装隐匿,秦素名义上是忘情宗的弟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许多补天宗的习惯。 李玄都无可奈何,只能由得她去了。 秦素猛地停下身形,就见点点阴火在她面前凝聚成人形,显现出李玄都的样子。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外面,两人也不好有什么亲密举动,只是并肩御风而行。 行出一段路程后,秦素偷偷从宽大袍袖中探出手,用小指勾住了李玄都的小指。 李玄都不由一笑,他发现秦素在有些事情上很喜欢自欺欺人,只要把脸挡住了,不用真面目示人,她便不会害羞腼腆,变得大胆起来。就像游记中记载的一种鸟儿,遇到危险的时候,把头埋在沙子里,全然不顾身体还露在外面。 在这种事情上,尤其是二人独处的时候,李玄都可不会端着架子,不再老气横秋、暮气沉沉,反倒更像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样子,立时反握住了秦素的手。 秦素下意识地想要把手缩回去,不过被李玄都紧紧握住,挣脱不得,紧接着她也反应过来,如今两人离夫妻也相去不远了,便任由李玄都握住了。 秦素还是戴着大大的帷帽,帽檐都快要碰到李玄都了,飞掠过程中,薄纱飞扬,露出一个精致的下巴,她转头望向李玄都,束音说道:“告诉你一件事,咱们的青萍书局的第一批书已经出来了。” 李玄都这才想起很久前的布局,当时本是玩笑之语,不过两人还是把这个玩笑付诸于行,用意是开拓言路,从儒门那里争夺话语权,主要是面向底层民众和江湖人士,算是一颗闲子。 秦素接着说道:“不过识字的人毕竟不多,我又让人专门雇佣了好些说书先生,先在各地的太平客栈试验一下,如果反响不错,那么就推广开来,争取每个县都有一名我们的说书先生,一些大的府城、州城,还可以更多。” 李玄都来了兴趣,问道:“都是些什么故事?” 秦素回答道:“一开始主要以吸引听众为主,不好夹带太多其他的东西,这次选的是一些有关江湖的故事,不涉及庙堂。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普通百姓,所以几个故事的主角都是出身普通的年轻人,身负血海深仇,偶得奇遇,大难不死,最终成为一代大侠,报仇雪恨,抱得美人归。” 李玄都笑道:“偶得奇遇,还抱得美人归……听着怎么像在说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五十八章 书局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便有了默契。 说得好听些,闻弦知雅意。说得难听些,一撅屁股便知道要做什么。 秦素听到李玄都这话,立时警惕起来,正色道:“你可别使坏,更不许抱我,光天化日之下,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 李玄都打趣道:“看来‘美人’很自觉,我还没指名道姓,就已经知道对号入座了。” 秦素反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美人还不止一个?那么除了我,你还有哪个美人啊?” 李玄都一个不慎,落入自己挖的坑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赶忙轻咳一声,“哪有什么其他美人,我可是规规矩矩的,日月可鉴,天地可证。” 秦素忍不住轻轻一笑,两人相识以来,从来都是李玄都在言语上占她便宜,这次却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实是快意得很。 李玄都也没想到终日打雁反而被雁啄了眼,只得转开话题,“这些故事都是谁写的?” 秦素道:“书局主要是负责刻版、印刷,这些都是雇人写的。” 李玄都问道:“给人家的报酬如何?” “你就放心好了。”秦素道,“尽是些靠写书养家糊口之人,怎么会为难他们?都是五五分成。” 李玄都道:“那就好,我们不指望书局赚钱,不要搞店大欺客那一套,平白坏了名声。” 秦素点头道:“我自己也是写书之人,自然将心比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了终南山的范围,李玄都带着秦素降下身形,来到太平观中,吩咐等候在此地的徐九去请胡良。胡良最近几日都在终南山中晃悠,毕竟是道门名山,名胜甚多,胡良难得来一次,自是不能错过。 两人来到内室,此处效仿古风,以木板铺地,没有椅子,只能席地而坐,秦素脱去鞋子,终于舍得摘下帷帽,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个蒲团上。李玄都随意地盘膝而坐,示意仆役上茶,放在两人间低矮的案几上。 李玄都说道:“趁着天良还没过来,你跟我好好说说书局的事情,看你上心的样子,应该有所筹划了。” 秦素双手捧茶轻啜一口,说道:“你说对了。我养伤的这段时日,客栈的事情都交给了姑姑,我乐得清闲自在,便关心起书局的事情,也有了一些想法。第一期的话本只是打开局面,所以选的是传统的江湖故事,看书也好,听书也罢,都早有基础,接受也容易。第二期的话本我打算换成神怪志异,主角也不再是江湖侠客,而是高来高去的剑仙,携带飞剑,上天入地,斩妖除魔。” 李玄都点头道:“然后呢?” 秦素双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说道:“我想亲自执笔。我都构思好了,天下之间有几大派,分别是昆仑玉清仙门、蜀山青城剑派、大雪山瑶池圣地、东海三仙岛,这些都是正教,还有四方魔教,东方魔教位于金鳞州,教主紫袍老祖;西方魔教位于西域,三十六国悉数听从其调遣,教主黑天老人;南方魔教位于婆娑州,教主孔雀祖师;北方魔教位于北邙山,万鬼来朝,教主六指鬼圣。” “故事就从正教和魔教之争开始,主角是个女子,叫李紫云,出身蜀山青城剑派,在外出修行的过程中,不断获得奇遇,得到很多的奇珍异宝之余,修为也越来越高强,还结识了许多朋友。” “李紫云在昆仑仙门得了三清祖师传下的‘青萍剑’,在东海三仙岛收服了异兽九尾天狐,吃下了一枚万年朱果,得了前辈仙人所留的“八卦仙衣”,最后又在大雪山瑶池圣地破了圣女留下的棋局,获得了圣女的一甲子修为,最终成为正教后辈中最杰出的人物。最终,正教和魔教约定在昆仑山斗剑,这是正教和魔教的最后一次比试,所有恩怨都会在此时了结。李紫云身披‘八卦仙衣’,手持‘青萍剑’出战,剑斩鬼圣,帮助正教赢下了昆仑斗剑。” 李玄都听完之后,皱眉道:“这个故事……我似乎听过。” 秦素讶然道:“这是我刚想好的故事,你怎么可能听过?” 李玄都道:“这不就是我的《太平客栈传奇》吗?你这是剽窃我的创意。” 秦素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你有证据吗?再说了,你那本《太平客栈传奇》八字没一撇,还是我给你找的代笔。” “虽然不是我亲笔所写,但大方向还是由我把握的。”李玄都一本正经道,“你看,这个李紫云,分明就是紫府剑仙李紫府,一字之差;这个‘八卦仙衣’,分明就是‘阴阳仙衣’;还有万年朱果,就是长生不死之药。所以李紫云就是紫府剑仙,你还有说什么好说的?至于你给我找的代笔,我看是你居心不良,早有图谋,故意串通代笔偷走我的书。” 秦素笑骂道:“不要脸!” 李玄都叹息一声,“罢了,读书人的事情能算偷吗?既然同为读书人,我这次就原谅你了,若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秦素终于忍不住了,放下茶杯,起身去打李玄都,一边打一边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轻饶。” 李玄都伸手抵挡,“好啊,偷了我的书,还要打我,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秦素气势汹汹道:“我的话就是王法。” 当胡良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幕景象。平素里老气横秋的老李,终于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害羞腼腆的师妹,竟然也有这样活泼的一面。没想到两人表面上陈静斯文,私底下却是这般样子! 胡良轻咳一声,“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秦素见到胡良,赶忙整理了下并不凌乱的衣衫,正襟危坐,同时微微低下头去,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李玄都就要从容许多了,面不改色地整理好被秦素弄乱的衣衫,便如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淡笑道:“天良,进来坐。” 胡良进了房中,离得两人远远地坐下了。 秦素这会儿也整理好心情,好奇道:“师兄,怎么坐那么远?” 胡良面无表情道:“我怕打扰到你们夫妻二人。” 秦素脸色微红,“什么……夫妻二人,我们还没成亲呢。” “是没成亲,夫人都叫上了。”胡良故意说道,“刚才那位徐老兄,可是一口一个夫人,咱们这儿还有第二个夫人吗?” 秦素无言以对,于是很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让李玄都帮她解围。 李玄都开口道:“这些都是旁人乱叫的,不是我们吩咐的。” 胡良嘿然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你老李没这个意思,旁人敢这么乱叫?我不可信。” 秦素道:“师兄,在我的印象中,你可是个厚道人,如今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胡良道:“那就要问你的夫君了。俗话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圣人云,见贤思齐焉。我这都是跟他学的。” 李玄都忍不住笑骂道:“我身上的长处优点,你是半点不学。我身上的缺点坏处,你是半点不落。” 胡良哈哈一笑,不再开两人的玩笑,坐得近了,说道:“师父放心不下师妹,让我代他来看看师妹,今天见到师妹,我是彻底放心了,也一定会把今日所见告诉师父,让他老人家把心放到肚子里。” 秦素立刻道:“不许告诉爹爹!” 胡良呵呵一笑,“这你可就管不着了,我是补天宗的人,你是忘情宗的宗主,管不到我的头上,我也不听你的。” 秦素立刻望向李玄都,意思很明白。李玄都总能管你。 还不等李玄都开口,胡良又道:“老李,你小子是不是要见色忘义?我也不求你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总得做到一碗水端平。” 到了如今,还敢如此跟李玄都说话的人着实是不多了,恰好眼前两人都属于少数的例外,李玄都很享受这种随意放松的感觉,笑道:“好了,天良你不是不知道素素的性情,她要是恼了,我可救不了你。” 胡良看了秦素一眼,道:“难怪都说女生外向,这还没嫁人呢,就把老父和师兄当外人了。罢了,不说就不说。” 秦素轻哼一声。 胡良接着说道:“见过了你们,看到你们安然无事,我就可以回去了,一则是向师父复命,二则宗里还有许多事情,实在不能离开太久。” 李玄都没有刻意挽留,而是说道:“天良,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希望你能收下。” 胡良一挥手,“尽管拿来。” 李玄都伸手一点眉心,飞出一个神念所化的光点,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送你点什么,思来想去,江湖人还是需要些修炼法门。虽说我所学甚杂,但许多功法要求苛刻,不适合你,或是涉及到其他宗门,不便外传,最后我决定将这部‘太上丹经’送给你,此法并无宗门归属,你也可以传给后代。” 话音落下,这个光点直接没入胡良的眉心之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五十九章 蜀山剑派 蜀山,顾名思义,蜀州之山。位于蜀州峨眉府西南,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故又名峨眉山。 蜀山是为佛门四大名山之一,只是本朝崇道而贬佛,随着佛门衰弱,蜀山也步了终南山的后尘,成了无主之地。后来一位散仙来到此地,开宗立派,也就是今日的蜀山剑派。 蜀山剑派虽然底蕴尚浅,未能名列宗门,但却是宗门之下的第一大派,威震蜀州,与妙真宗、青阳教、唐家堡在蜀州并列齐名。 若论势力雄厚,蜀山剑派已经胜过许多衰弱宗门,但仍旧不能升派为宗,其中原因之一就是蜀山剑派除了开派祖师之外未再出现一位长生之人。 反观其他宗门,都出过长生之人,甚至还不止一人,哪怕是衰弱到极点的浑天宗、真传宗,也是如此。换句话来说,两宗也是祖上阔过,有数位地师都是出自浑天宗,真传宗更是出过两位圣君,号称一人即是一个宗门。 至于其他宗门,更不用多说,无道宗、正一宗这两大宗门几乎代代都有长生之人坐镇,清微宗、补天宗等也是每两到三代人就会出现一位长生地仙,这便是底蕴了。 在这种情况下,蜀山剑派难免有些不够看了,甚至有些寒酸。 如今的蜀山剑派,没有一位能够名震江湖的顶尖高手,便是掌门人,也仅仅是天人无量境而已,未曾登上过太玄榜,只是曾经名列黑白谱。不过黑白谱的局限太大,不敢随意点评许多背景深厚的高手,许多高人也不屑于名列其中,所以很多江湖人都不认可黑白谱的排名,还是以太玄榜为主。 迄今为止,太玄榜十人无论如何变动,还是以宗门弟子为主。便是宁忆,也是以牝女宗客卿和太平宗客卿的身份上榜,更不用说宁忆还与儒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蜀山剑派有一个优点,因为传承功法的多样性,弟子众多,虽然不敢说有教无类,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总能在七套剑诀中选择一门适合自己的,在足够数量的基础上,中坚高手人数不少。蜀山剑派中的先天境和归真境不在少数,加起来有近二十人,这也是蜀山剑派能够与妙真宗、青阳教、唐家堡并列齐名的底气所在。 蜀山剑派的山门位于蜀山主峰金顶之上,不过在山脚下却有个镇子,很是热闹,许多蜀山剑派弟子的家眷都安置在此地。许多前来拜访蜀山剑派的客人在登山之前,也会在镇子上落脚,略作休憩。 镇子上有一座酒楼,唤作“蜀山酒楼”,简单明了,事实上这家酒楼也是蜀山剑派开设的,用来招待江湖上的朋友。今天的酒楼中来了三位客人,两男一女。看相貌,年纪都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放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世道,已经是中年人的范畴了,甚至可以说人生走了半数。 三人要了一桌酒菜,不过很少有人动筷,更多还是饮酒。 为首之人,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面带沧桑,眼底深处有几分淡淡郁郁气,携带双刀,分明是江湖之人,可偏偏带了几分书卷气,举止儒雅。放在寻常女子的眼中,这种男子文武双全,又是有故事之人,让人忍不住去探究一二。就像一壶香醇老酒,值得回味。 另外一男一女,也气态不俗,不过年纪要比双刀男子大上许多,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男子出尘,女子雍容,显然都不是寻常人物。 便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客栈一楼响起,“伙计,老规矩。” 然后便是踩踏楼梯上楼的声音。 客栈伙计应承下来,“公子楼上请,您的位置给您留着呢。” 紧接着,一个背着长条包裹的年轻人走上二楼,径直走向一张靠窗的桌子,至于那个长条包裹,一眼就能看出是长剑,有些江湖人行走江湖,不愿太过招摇,不仅遮掩面貌,也会遮掩兵刃。 正在饮酒的三人看了眼年轻人,妇人轻笑一声,“是蜀山剑派的弟子。” 另外两位男子只是“嗯”了一声,没有任何表态。 妇人对两位同伴的寡淡性子有些无奈,说道:“谁去套套话?总不好让我这个连儿子都有了的妇道人家抛头露面?” 两位男子对视一眼,那个佩戴双刀的男子说道:“我去。” 说罢,他提着一壶酒起身,径直走向那名年轻剑客,在他的对面坐下,直言问道:“介意喝一杯吗?” 年轻人明显怔了一下,兴许是就在自家地盘上的缘故,没有那么多的防人之心,笑道:“相逢是缘,那就喝。” 佩刀男子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说道:“我姓宁,祖籍中州龙门府,如今客居芦州怀南府,这次来峨眉府访友,敢问少侠贵姓?” 年轻人道:“免贵,姓齐,本地人士。自幼便拜入蜀山剑派,如今已经是蜀山剑派的内门弟子。宁兄似乎也是江湖中人?” 佩戴双刀之人正是宁忆,所佩之刀正是“大宗师”和“欺方罔道”,朝廷中人说他是李玄都麾下的一员大将,半点也没说错,李玄都十分信任倚重宁忆,将其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宁忆道:“读书不成,误打误撞入了江湖,姑且算是。” 齐姓年轻人问道:“还未请教宁兄是何门何派?” 宁忆道:“我是太平宗弟子。” 齐姓年轻人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笑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太平宗!” 宁忆一口饮尽了杯中之酒,说道:“大名鼎鼎谈不上,比起正一宗、清微宗还是差了许多。” “宁兄太过谦虚了。”齐姓年轻人也举起手中酒杯,“谁不知道贵宗宗主清平先生?便是‘魔刀’重出江湖,都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有清平先生坐镇,太平宗实乃当世大宗。反倒是正一宗,老天师离世,新任大天师张静沉又被清平先生所杀……” 说到这儿,齐姓年轻人猛地惊觉自己失言,赶忙道:“若有失敬之处,还望宁兄海涵。” 说罢,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将杯底向宁忆一照。 宁忆又给年轻人倒上一杯酒,说道:“谈不上失敬与否,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张静沉勾结‘魔刀’,意图反对道门一统,死有余辜。我家宗主不过是遵照老天师的遗愿,拨乱反正,废掉了张静沉的大天师名号,另立小天师张鸾山。” 宁忆说得轻描淡写,齐姓年轻人只觉得别扭,什么拨乱反正,分明是行了废立之事,这等江湖争斗好似两国交战,最终正一宗败了,不得不称臣求和,主战的“皇帝”自然难逃一死,胜者另立新君,煌煌史册,这样的故事很少吗?可他却不敢这样说,勉强笑道:“正是。对了,方才宁兄说来访友?” 宁忆含笑点头道:“正是。” 齐姓年轻人又问道:“宁兄来到镇中,难道宁兄所访之友是我蜀山剑派之人?” 宁忆道:“宁兄弟好心思,正是如此。” “倒是不知宁兄之友人何名何姓?说不定我还能帮宁兄引见。”齐姓年轻人心思几转,暗自揣测这位太平宗弟子的来意。 宁忆道:“此事还与我家宗主有关,想必宁兄应该知道江陵府张家,我家宗主与张相爷有旧,听闻张相爷的侄儿张白昼正在贵派学艺,所以特派我前来。” 齐姓年轻人闻言,稍稍放心几分,说道:“倒是不巧,张师弟如今下山历练,不在山上。” 宁忆“哦”了一声,明知故问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不知张少侠何时返回蜀山?” 齐姓年轻人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宁忆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不知贵派掌门可在?” 齐姓年轻人一怔,没有往深处去想,回答道:“在。” 宁忆一笑道:“那便不可惜了,清平先生有书信一封,令我转交贵派的齐掌门。” 齐姓年轻人隐隐有些不安,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这不是出门在外,自家地盘上会出什么纰漏? 于是齐姓年轻人说道:“若是宁兄不嫌,我可以为宁兄带路。对了,我叫齐飞霞。” “好名字。”宁忆赞了一声,又一指两位两人,“对了,我还有两位同伴。” 另外两人也站起身来。 不知为何,齐飞霞只觉得这两人不是一般人物,若要形容,那就是渊渟岳峙,一派宗师气象。 难不成是太平宗中的长老人物? 齐飞霞生出这样的猜测,不过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觉得自己多心了,谁不知道太平宗刚刚被清平先生“清洗”了一番,许多长老都被夺权,甚至被圈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齐飞霞的直觉并没有出错,这两人虽然不是太平宗的长老,但也的确身份不俗,男子是妙真宗的代宗主季叔夜,女子是唐家堡的当家人唐夫人唐婉。这两位不仅在蜀州地界威名赫赫,便是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名声在外。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六十章 齐饮冰 在许多普通江湖人的眼中,清平先生李玄都也许不能算是一个恶人,更不能算是魔头,但也着实与老好人的形象挂不上钩。 早年紫府剑仙的事迹就不说了,就说成名之后,清洗太平宗上下,独揽大权,好些宿老都被夺权,再就是以外人的身份打着老天师的旗号废立大天师。怎么看,都有霸道之嫌,也难怪有人说这位清平先生已经以道门大掌教自居了。 这正是齐飞霞不安的由来。在他看来,凡事与清平先生沾上了边,准没好事。可人家登门拜访,他也不好拒绝,毕竟蜀山剑派没和太平宗起什么冲突,更关键的一点,蜀山剑派惹不起清平先生,就连张静沉和“魔刀”宋政都败了,还败得那么惨,他们蜀山剑派能怎样?只能主动领着宁忆三人前往山门。 蜀山剑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其山门已经不逊于许多宗门,更修了一条从山顶直达山脚的山路,花销甚大。 一行人便是沿着这条山路登山,沿途也见到了许多蜀山剑派的弟子,都主动停下脚步向齐飞霞问好,显然齐飞霞虽然年轻,但在蜀山剑派中的地位不俗,应该是嫡系弟子,就是类似于当年李元婴、李玄都等人在清微宗中的地位。假以时日,就算不能执掌门户,也是门派中的实权人物。 唐婉看人很准,一眼就看出了齐飞霞不俗,所以才让宁忆上前搭话,省却他们一番工夫。 三人此番前来蜀山剑派,都是出自李玄都的授意,要与蜀山剑派的当代掌门齐饮冰深谈一次,希望蜀山剑派能够明大势,顺势而为。 李玄都居于终南山多日,自然不是虚度光阴。在人选的安排上,李玄都花费了不少心思。宁忆就不必多说了,作为李玄都的左膀右臂、亲近倚重的心腹之人,自然是李玄都本人的代表使者,而唐夫人唐婉和季叔夜则都是蜀州本地的地头蛇,可以说除了已经四分五裂的青阳教之外,蜀州江湖的头面人物都已经到了,不可谓不郑重。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蜀山剑派,齐飞霞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之心,在登山的时候就已经向山上传信,此时齐饮冰已经得了消息。 这位蜀山剑派的掌门看上去大概知天命的年纪,蓄有长须,姿容不俗,年轻时定是引得女子为之倾倒的美男子,如今上了年岁,仍是身形修长,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齐飞霞是他的弟子,也是他的儿子,得到儿子的传信之后,江湖经验更为丰富的齐饮冰立时察觉到几分不对。 因为张白昼下山之前,曾经告知师父,他要祭拜姐姐,也可能去见李玄都。当时齐饮冰觉得可以借着此事与清平先生结个善缘,所以没有反对。按照道理来说,此时张白昼应该已经见到了清平先生,毕竟清平先生并非行踪不定之人,要么在太平山,要么在终南山。既然如此,清平先生怎么又会派人来蜀山剑派寻找张白昼? 齐饮冰生出两个猜测,一个猜测是张白昼还没见到清平先生,另一个猜测是这些人是假冒的。若是前一个猜测还好,可如果是第二个猜测,那就不得不防。 齐饮冰想了想,派人请了两位师弟过来,这两位师弟都不在黑白谱上,江湖上也少有人知,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一位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一位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他们三人联手,有宗门为依仗,倒也不怕什么。 不多时后,两人一起来到齐饮冰的居处。一人高瘦,叫李四白,一人矮胖,叫张三青。齐饮冰将事情经过与两人说了,两人都道掌门师兄思虑周全,愿与掌门师兄一起迎客。 便在这时,有弟子前来,手中持了三封名帖,交给齐饮冰,说道:“启禀掌门,有客到访。” 齐饮冰接过三封名帖,却是一怔,只见第一张名帖上赫然写着:“妙真宗季叔夜”。 齐饮冰赶忙再看第二张名帖,写着:“唐家堡唐婉”。 对于齐饮冰而言,这两人是再熟悉不过了。蜀州江湖一分为四,妙真宗的宗主是万寿真人,可万寿真人多年不理宗门俗务,都由弟子季叔夜代劳,若不是季叔夜犯下大错,早已是妙真宗的宗主。唐家的老家主是江湖人称“金臂佛”的唐穆霸,可当家主事的却是“千手观音”唐夫人唐婉,唐婉在江湖上与另外两位女子并称为三观音,其人分别是“白衣观音”白绣裳和“血观音”石无月,白绣裳是慈航宗的宗主,石无月是玄女宗的长老,由此可见唐婉的厉害。 齐饮冰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最后一封名帖,浑身一震,只见上面写着:“太平宗宁忆”。 张三青和李四白见师兄神色变化不定,赶忙问道:“师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齐饮冰长叹一声,将名帖交给两人。 两人看过之后,亦是大为震惊,张三青骇然道:“竟然是‘血刀’宁忆亲至?” 李四白接口道:“唐婉和季叔夜也不可小觑。” 张三青道:“这是什么意思?找一个张白昼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齐饮冰道:“据说玉虚斗剑时,‘血刀’宁忆所用双刀分别是‘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且不说‘大宗师’,世人都知道‘欺方罔道’乃是秦大小姐的嫁妆,秦大小姐肯把自己的佩刀交给宁忆,可见清平先生与宁忆的关系之深。清平先生所谋甚大,这次他派了自己的心腹臂助宁忆过来,只怕是所图不小。” 张三青和李四白都是变了脸色,张三青心直口快,“难道他们三人就想荡平了我们蜀山剑派?未免太小看我们蜀山剑派了!” 李四白稳重些,苦笑道:“人家根本就不想动武,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算咱们能击退强敌,于大局何益?下次恐怕就是清平先生亲临了。” 齐饮冰沉思片刻,说道:“既然他们规规矩矩递上名帖拜访,没有撕破脸皮,可见此事还有几分转圜余地,我们不妨先去看看他们怎么说。” 张三青和李四白对视一眼,也无他法,道:“也只好如此了。” 三人来到正堂,此时齐飞霞正陪着宁忆、季叔夜、唐婉三人,直到三人出示名帖,齐飞霞才知道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宁兄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血刀”宁忆,另外两位也是蜀州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前辈人物,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是此时骑虎难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陪着这三位不速之客,不失了礼数。同时又心中暗暗惊讶,都说只有取错的姓名,没有叫错的外号,宁忆既然被称作“血刀”,自然杀人无数,怎么身上没有半点杀气?反而像个读书人? 便在这时,齐饮冰三人到了。 齐飞霞立刻来到父亲面前,齐饮冰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下去,然后拱手行礼道:“三位降临敝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招待简慢,还望三位勿怪。” 宁忆三人也都起身,还礼道:“本就是不速之客,齐掌门不必客气。” 稍作寒暄之后,六人分左右落座,张三青心直口快,第一个开口道:“久仰‘血刀’大名,听说宁先生此来是寻本门弟子张白昼,敢问宁先生,一个晚辈何以劳动三位大驾?” 宁忆微微一笑,“宁某先前说要见张白昼,实是托辞,还请见谅。宁某此来其实是将清平先生的一封亲笔信呈交齐掌门亲启。” 说罢,宁忆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起身递到齐饮冰的面前。齐饮冰双手接过,只见封口处的火漆上赫然盖着李玄都的私印,唯有“清平先生”四字。 李玄都升座太平宗的宗主之后,陆夫人专门让宗中的巧匠为李玄都篆刻了三方名章,分别是:“清平先生”、“李玄都”、“紫府”,分别对应李玄都的号、姓名、表字。后来李玄都和秦素定居剑秀山,秦素也让人刻了三方名章,分别是“剑秀山主人”、“紫府客”、“地师”。 印章按所篆刻的内容来分,主要分为名章和闲章,名章之外,统称为闲章。李玄都的闲章中有两方斋馆印,以自己的居处或书斋命名,一方是陆夫人所赠,是为“天水阁”,一方是秦素所赠,是为“忘剑峰”。再有就是钤印书画的印章,若是皇帝之印,多以自己的年号为名,如穆宗皇帝就是“武德”,世宗皇帝就是“明雍”,李玄都的几方印章分别是:“清平先生清赏”、“紫府客珍藏”、“忘剑峰主人藏书”、“李四眼福”,都是秦素所赠。 李玄都很少使用闲章,多是用名章,用得最多的是“李玄都”和“清平先生”两印。 齐饮冰当面拆开信封,其中只有两页信纸。齐饮冰很快便将信看完,脸色大变,“宁先生,如果不是在下眼花,那么这信中的意思是要我们蜀山剑派归顺道门?” 宁忆道:“是请蜀山剑派加入道门,蜀山剑派还是蜀山剑派,与道门并不冲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六十一章 许诺 张三青正要激动开口,被李四白一把拉住,然后就听李四白缓缓说:“宁先生、季真人、唐夫人,我蜀山剑派与三位无冤无仇,三位何以如此大张旗鼓前来苦苦相逼?” 唐婉道:“李兄弟此言差矣,我们登门造访,送上清平先生的书信一封,不曾动手,何来‘相逼’一说?” 李四白眉头一皱,心中暗忖:“若非相逼,何必三人齐至?还不是要仗势压服我蜀山剑派上下?如今看来,唐家堡、妙真宗均已归顺于清平先生,又有江湖传闻说‘魔刀’宋政败亡于清平先生之手,再加上早就身死的地公将军唐秦、人公将军唐汉以及失踪多时的天公将军唐周,青阳教已经是四分五裂。当下蜀州只剩我蜀山剑派一家还未归顺清平先生,清平先生如何会坐视蜀山剑派阻碍他一统蜀州?今天这一关却是难了。” 齐饮冰缓缓说道:“正道各宗虽然各有开派祖师,但共尊南华道君,邪道各宗也是同样的道理,共尊杨祖,而这两位了不得的祖师又都是道祖弟子,故而正邪两道共尊太上道祖,如今统归道门也在情理之中。可我蜀山剑派传世不过百年,却是与南华道君、杨祖、太上道祖扯不上关系。百年传承不敢由在下手中而绝,恕不敢从命。” 季叔夜微微一笑,说道:“齐掌门此言差矣。天下法门无数,无非儒释道三家,其余皆是外道、左道、魔道,贵派祖师虽然是一位散仙高人,没有明确师承,但一身所学总不会是凭空生出,若要追根溯源,贫道观贵派功法,与儒门、佛门无干,乃是我道门一脉,而且是地仙大道,怎么能说与太上道祖无关?” 李四白接口道:“三位都是江湖中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宁先生,被誉为‘血刀’,如今高居太玄榜上,更是非同小可,如今都归入了清平先生的麾下。说起清平先生,师承大剑仙,娶了‘天刀’的女儿秦大小姐,又得地师的传承衣钵,集三大长生高人所学于一身,实是天下间极为了不得的人物。更难得的是清平先生如今还不足而立之年,再过几十年,这天下间就再无人是清平先生 的一合之敌。清平先生修为了得,才高志大,要整合道门,强压过儒门一头,这都是情理中事,我们也都是支持的。” 宁忆三人都是老江湖,知道李四白还有一个“但是”,所以也不着急开口,而是静待下文。 果不其然,李四白话锋一转,“清平先生一代高人雄主,网罗天下英雄,志在天下,都是极让人佩服的。如今清平先生虽然不是道门大掌教,但大剑仙是他的恩师,‘天刀’是他的岳父,老天师和地师也对他青眼相加,老天师将宗门相托,地师更是传承衣钵,依我看来,这大掌教之位迟早都是清平先生囊中之物。清平先生已然执掌道门大权,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为难我们一个地处偏远之地的小小门派,如此大动干 戈,以势压人,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 唐婉呵呵一笑,“好一个为天下英雄所笑,倒是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天下英雄’都是何人?是已经身死的张静沉?还是已经如丧家之犬的阴阳宗?亦或是儒门中人?” 推荐下,真心不错,值得书友都装个,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张三青厉声道:“唐夫人搬出前例,是要恫吓我们吗?!” 唐婉淡然道:“只是陈述事实罢了。如今天下英雄尽归道门,既是道门中人,何来耻笑一说?道门一统,江湖从此再无纷争,此乃大势,浩浩汤汤,沛然莫御。我劝你们,要识大势,知进退,不要不自量力,行螳臂当车的之事。” 此言一出,堂上的气氛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张三青便要发作,不过被老成持重的李四白一把按住,李四白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开口道:“若是不从,唐夫人又要如何?” 唐婉正要开口,宁忆抬手止住唐婉的话语,缓缓说道:“清平先生专门吩咐了,万事以和为贵,若是贵派不答应,我们再慢慢谈就是了,总能谈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便在这时,齐饮冰终于是开口了,“大真人府一事,我素有耳闻,清平先生实是风头无两。先是逼死了冯家家主,后又败宋政、废黜大天师张静沉、镇压真言宗长老,谈笑间另立新任大天师。堂堂正一宗尚且如此,蜀山剑派又 能如何?可蜀山剑派自祖师立派以来,已经百余年,在下无德无能,不能发扬光大蜀山剑派,可这百年基业,说什么也不能自在下手中断绝。仅凭清平先生的两页八行书,在下万难从命。” 齐饮冰的语气甚为坚决,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宁忆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是请蜀山剑派加入道门,并非要蜀山剑派传承断绝。这么多宗门同归道门,哪个宗门没有开派祖师?总不会只有蜀山剑派有开派祖师?这么多的宗主,难道都是不顾宗门传承之人?至于百年基业,就不足道了,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哪个不是数百年乃至千年传承?难道这些还比不过蜀山剑派的百年基业吗?” 齐饮冰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强自说道:“在下不管其他宗门如何做、如何想,在下只求问心无愧。” 宁忆叹了口气,“齐掌门倒是问心无愧了,何曾为满门上下想过?” 张三青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宁先生此言是不是我们不答应,便要屠灭我们满门上下?要用满门弟子的性命强逼我们答应?久闻‘血刀’大名,人的名,树的影,想来堂堂‘血刀’也不在乎再多杀几人。” 宁忆不为所动,淡淡道:“据我所知,贵派多年以来的愿望就是由派升宗,这也是贵派祖师的愿望,不知我说的可对?” 齐饮冰一怔,一时间不明白宁忆此言的用意何在,犹豫了片刻后 说道:“宁先生所言不错,当年祖师爷飞升离世之前曾经留下遗命,希望后辈弟子能够将蜀山剑派发扬光大,位列宗门。只可惜我们这些后辈弟子无能,未能有人像祖师那样跻身长生境,也未能将蜀山剑派发展成为宗门。” 宁忆道:“这就是了,清平先生并非要断绝蜀山剑派的传承,反而还能助蜀山剑派更上一步。” 听到这里,齐饮冰已经是明白了,这才是那位清平先生的许诺,许多不好付诸笔下的话语交由宁忆来说。一边是三大高手的无形压力,一边又是以利诱之,这让齐饮冰很难再说出玉石俱焚的话语。 张三青见师兄似乎有所动摇,便要开口,结果又被李四白拉住,然后还 是李四白开口道:“请恕在下愚钝,还要请教,这个‘更上一步’具体是什么意思?” “这就要涉及到道门了。”这次是季叔夜开口,“日后道门一统,二十二个宗门的传承不变。增设一位大掌教,统领道门上下。大掌教之位不能以师徒、血缘、伴侣的关系进行继承,而是推选制,类似于上古时的禅让制。在大掌教之下,设有三十六位真人,大掌教必须出自三十六位真人之中,也是由这三十六位真人推选大掌教,选出大掌教之后,再从三十六位真人中选出三位大真人辅佐大掌教,等同是副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为主。如果大掌教出现意外,在选出新任大掌教之前,由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如今的道门等同是大掌教之位空缺,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 这个说法与李玄都之前的构思有些许不同,先前李玄都的构想是选出大掌教之后再递补一人,他分别向李道虚、秦清去信商议之后,决定变为三十六位真人总数不变,包括大掌教和三位掌教大真人。也就是说,选出大掌教和三位掌教大真人之后,还剩下三十二位真人,两者加起来维持在三十六之数。 说完之后,季叔夜看了三人一眼,“三位可是听明白了?” 齐饮冰和李四白对视一眼,两人已经隐隐明白,如果道门一统,三十六位真人之位便至关重要,就算无缘大掌教和掌教大真人尊位,剩下的三十二位真人也是位高权重。 季叔夜继续说道:“三十六位真人,其中二十二位宗主占去二十二个位置,还剩下十四个位置,保留正一道大天师、地师、圣君、太平道大贤良师的称号,再占去四个位置,这四个位置主要是考虑到许多大宗中可能不止一个能够胜任真人之人。剩下十个位置则是留给日后道门中位高权重、德高望重且又不在二十二位宗主之列的人,清平先生认为蜀山剑派实力雄厚,可以获得一个位置,不知齐掌门意下如何?” 齐饮冰张了张嘴,竟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六十二章 重礼 若是宁忆等人以势压人,齐饮冰还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可换成这样一个许诺之后,他便再无法生出玉石俱焚之意。 一边是道门真人之位,一边是灭门之祸,该如何选,似乎已经不是什么难题。 李四白低声道:“师兄,祖师心心念念所求的宗门之位近在眼前,若是答应了清平先生,师兄得以出任真人之位,与其他二十二位宗主平起平坐,等同是得了宗主之位,我们蜀山剑派与宗门也没什么两样了。” 齐饮冰微微点头,大为意动。 从宗门来说,以后虽然要听从道门调遣,但却完成了祖师遗愿,与二十二宗平起平坐,也算是发扬光大了宗门。从他个人来说,若能担任真人之位,便有了参与道门事务的资格,权力之大,要远胜今日区区一个掌门之位。 宁忆见状微微一笑,“方才几位已经说了,清平先生身兼各家所长,待到道门一统,清平先生便会整合一身所学,力求创出一门功法,可以媲美儒门的‘浩然气’,传于道门上下,人人可学,使我道门实力大增。” 这次不仅仅是齐饮冰,李四白和张三青也是一震,儒门的“浩然气”如何,不必多说,而且儒门人人都会,比起各自藏私的道门之人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如果李玄都真能做到这一点,成为道门中人却是有利无害。先前真人之位,只是有利于齐饮冰,可此举却是人人都能受益。 不过宁忆有一点未曾挑明,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还做不到这一点,要等到李玄都成为一劫地仙或是二劫地仙,才有望实现,那也许就是几十年后,甚至百年之后了。当然,如果李玄都真能成功,那么他便成了不逊于南华道君、祖师杨朱的人物。 李四白看了齐饮冰一眼,知道他是掌门人,不好立刻表态,因为一旦表态便再无转圜余地,于是便先开口道:“如此看来,道门一统实是大势所趋,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蜀山剑派也自当追随各宗之后,共襄大举。” 此话出口,先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变得缓和起来。 宁忆望向齐饮冰,微笑问道:“齐掌 门还在犹豫什么?” 齐饮冰沉吟道:“口说无凭……” 宁忆哈哈一笑,“这是自然。” 说罢,他又取出一封信,递交给齐饮冰。 齐饮冰脸色一肃,双手接过信封,还是先看了眼封口的火漆,只见上面印着“李玄都”三字,正是李玄都的名章。先前“清平先生”是四字呈“田”字形排列,而“李玄都”则是三字从右到左依次排列,也就是“都玄李”的格局。 齐饮冰心中一宽,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页信纸,这次就十分简洁明了,落款也是李玄都的名章。 齐饮冰心中大定,唯一的遗憾是李玄都的许诺也有一个前置条件,那便是他能成为道门大掌教,看似矛盾,实则并不矛盾,真人的人选并未终生不变,十年更迭一 次,李玄都可以让齐饮冰成为真人,齐饮冰也必须选择支持李玄都成为大掌教。齐饮冰转念一想,这本就在情理之中,如果自己在李玄都的位置上,也要这么做,断不会为他人做嫁衣,便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其实李玄都并非执着于大掌教的权位,而是他明白一件事,他想要做成改变天下的大事,必须站在那个位置上,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而争夺权位哪有什么十成十的光明正大可言,少不得合纵连横等手段。 推荐下,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齐饮冰小心翼翼地将李玄都的信收到自己的须弥宝物宝物之中,脸上有了笑意,说道:“四白师弟所言极是,大势所趋,自是不能逆势而为。清平先生有宏图大志,我等自当鼎力相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重了。”宁忆微微一笑,“对了,清平先生还说了,张相爷的侄子张白昼是齐掌门的弟子,齐掌门待他恩重如山,清平先生作为张白昼的半个长辈,为了答谢齐掌门的恩情,特意让我带来一件礼物送给齐掌门,还望齐掌门不要嫌弃。” “不敢当,不敢当。”齐饮冰却是有些受宠若惊了,连连摆手。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齐掌门一定要收下。”宁忆取出一只锦缎包袱,那包袱四角棱棱,显然装着一只盒子。 此时的大堂中,位 于正中的两个主位其实是空着的,宁忆坐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齐饮冰坐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这样显然是不合礼数,没了主客之分,要闹笑话,可当时齐饮冰等人如临大敌,心思都在怎么应付宁忆等人上面,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也就随意坐了。 此时宁忆双手托着包袱来到正中的两个主位前,将包袱放在了两个主位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望向齐饮冰,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亲自打开。 齐饮冰也站起身,来到两个主位之间的桌前,看了宁忆一眼,没有急于打开包袱,而是问道:“这是?” 宁忆微微一笑,“久闻齐掌门喜好字画,这是一幅字帖。” “哦?”齐饮冰来了兴趣,目光亮了起来,因为是清平先生所赠,料想不会是寻常物事,齐饮冰脸上的神情也跟着肃穆起来,直盯着那个包袱。 齐饮冰伸手解开锦缎包袱,露出一个精致锦盒,仅看这个盒子便已经是价值不菲,其中物事的贵重更是可想而知。 一时间,齐饮冰竟是有些踌躇犹豫。此时李四白和张三青也跟了过来,有些好奇。 宁忆见状,伸手打开盒盖,微笑道:“齐掌门,请看此帖如何?” 齐饮冰凝神望去,只见书帖纵约七寸,横约五寸,总共四行,二十八字。 上书:“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这二十八字点画俯仰生情,钩挑都不露锋。行书中带有楷书笔意,十分多变。或轻或重,或快或慢,提按得当,从容不迫,神态自如,骨力中藏。或行或楷 ,或流而止,或止而流,无一笔掉以轻心,无一字不表现出意致秀美。 帖中“羲之顿首”以行草开头,这四个字轻松自如,闲雅平和,亦行亦草,或断或连,笔意贯通。“快雪时晴佳想”,字字独立,笔圆墨润,介于行楷间,活而不滞,力透纸背。“山阴张侯”以行楷收笔,雍容古雅,圆浑研媚,气完而神足。 齐饮冰浑身轻颤,不能言语。 李四白大惊道:“这、这、这、师兄,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宝贝吗?” 李四白在大惊之下,用上了修为,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灰尘 簌簌而落,可见其心情之激动。 齐饮冰双目不能挪开半分,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书圣的《快雪时晴帖》,假……假……假不了!” 宁忆也是读书人,对于这些雅物自然也十分了解,说道:“此帖被古人称为‘天下法书第一’。全文共二十八字,被誉为‘二十八骊珠’,与《中秋帖》、《伯远帖》合称为‘三希’,且此帖列于首位。” 齐饮冰双手颤抖着拿起《快雪时晴帖》,动作轻柔,比起拿李玄都的书信还要小心百倍,捧在眼前,仔细观看。 只见《快雪时晴帖》帖幅前有“廷”印,后有“绍兴”联玺,又有“褚”半印,及“明昌御览”等。帖前后有《快雪时晴图》,以及历代名人题跋。齐饮冰眼尖,只见在角落里还有两印,一印是“畏已心赏”,一印是“李四眼福”。 齐饮冰一怔,不由问道:“这两位却是从未听闻。” 宁忆解释道:“‘畏已’是地师徐无鬼的表字,而李四则是清平先生,因为他在师兄弟中行四,早年时也有人称他为四先生的。” 齐饮冰恍然道:“原来是地师和清平先生!” 李玄都并非完人,对于书画只是略知一二,姑且算是附庸风雅之人,算不得什么行家,而且这等稀世珍品都价值不菲,以他的财力也收藏不起。这些都是地师的珍藏之物,存放在藏书楼的一层,李玄都不在剑秀山,是让徐七取了《快雪时晴帖》交给宁忆。 齐饮冰看待手中字帖,好似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情人,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又轻轻放回了锦盒之中,一把将锦盒的盖子盖好。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稳定心神,方才说道:“清平先生这份大礼……实在是太重了,在下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呐。” 宁忆捧起锦盒,送到齐饮冰的面前,说道:“齐掌门是风雅之人,世第书香人家,传个代。” 齐饮冰却不敢去接,“宁先生,这么贵重的东西,在下不敢受。” 唐婉笑道:“齐掌门,既然是清平先生送给你的,你就受下,没什么敢不敢的。” 季叔夜也说话了,“若是再退回去,齐掌门可是要给清平先生难堪了。” 齐饮冰只得双手接过盒子,“那就请诸位代我谢过清平先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章 有间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这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挂在一根高杆上,迎风招展。 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高杆就立在二层小楼的不远处,只是相较于分量极重的“太平”二字,这座二层小楼实在有些不起眼,白色的墙皮已经剥落大半,露出其下的青砖,屋顶上的黑瓦也已经残缺不全,显得颇为寒酸。 只是在这荒郊野外,能有如此一间客栈可供落脚歇息,对于过路的旅人而言,已是幸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等远离城镇之地,贼人出没,盗匪横行,敢把客栈开在这个地方,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人等。 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小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一个江湖客打扮的年轻人走进院子,先是抬头看了眼迎风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后又把视线转向不远处的简陋马厩,此时里面已经有了好些“住客”,大多高大健壮,毛色鲜亮,嘶鸣声更是底气十足。若是有识马之人在此,就会明白这些马匹为何会有如此“倨傲”气焰,因为它们都是出自军中的甲等战马,号称日行八百,非官身将领不能骑乘。 在这样简陋寒酸的客栈里,却有这样的精良好马,就好像是王侯堂前燕真得飞入了寻常百姓家,极不相称。 年轻人收回视线,望向作为客栈主体的二层小楼。 在二层小楼的门外靠墙位置有个干枯的老树墩,一名黑瘦少年正坐在上面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挂出一条白亮的细线。也不知少年梦到了什么,酣睡中的面容上满是笑意,看他这个年纪,多半是某个美丽女子入梦而来,待到醒来之后,八成又记不起面容,有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春梦了无痕嘛。 在少年的脚下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土狗,懒洋洋地陪着主人一起晒太阳,虽然还没像主人那般直接昏睡过去,但也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在这个夏末时节的下午,整座客栈都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年轻人不想打破这份慵懒的宁静,轻轻朝客栈大堂走去,可就在这个时候,土狗猛地惊醒过来,先是警惕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然后就开始呲牙咧嘴,呜呜低吼。 黑瘦少年也随之从梦中醒来,先是抹去嘴角口水,看到年轻人之后,赶忙起身踢了土狗一脚,土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远了,然后才笑问道:“这位客官,要住店?” 年轻人玩笑道:“不会是黑店?” 黑瘦少年正色道:“客官这是哪里话,咱们这儿可是正经人家做的干净买卖。” 说着少年抬手一指那面正迎风招展的大旗,“客官瞧见没有,那杆旗子,可是我们掌柜专门找读书人写的,太平无事,无事太平,总之是住进了我们的店,就太平了。” 年轻人咂摸了下这句话语中的隐含意味,轻声道:“好大的口气。” 黑瘦少年嘿嘿一笑,不再说话,引着年轻人进到大堂。 客栈分两层,一楼大堂里除了柜台之外,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和配套的长凳,供客人喝酒吃饭,二楼可以住人,此刻大堂并无客人,只有一对夫妻,想来此地的掌柜夫妇了。 掌柜的身形清瘦,戴一顶老旧四方巾,穿一袭已经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像个教书先生,站在黑漆柜台的后面,正在记账,在掌柜后头摆着几个大酒坛子,瞧着似乎有些年头,被擦得锃亮,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老板娘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她身着一件团花比甲,却是身形丰腴,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再加上那张徐娘半老的脸蛋,一举一动之间带着一股子让男人生出许多别样想法的风流,完美诠释了一个熟透妇人该是怎么样的。 老板娘听到脚步声后,不经意地抬头,见到跟在少年身后的年轻人,心底倏然一惊。 他们两口子在此经营客栈多年,也算见过世面,哪怕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也见过不少,这个看似寻常江湖人打扮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气”。 杀气。 她男人精通些粗浅的望气之术,有次喝得半醉时跟她说起过,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地会形成杀气。 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沾染血腥,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的道理。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年轻人绝不是那种初次闯荡江湖的雏儿,而是一个老江湖,轻描淡写之间取人性命,心平气和,已然是将生死当作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这种江湖人物,最是可怕。 老板娘瞥了眼无动于衷的掌柜,轻哼一声,放下手中的瓜子,从长凳上袅袅起身,迎着年轻人走去,同时脸上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客官快快请进,咱们太平客栈从来都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放眼方圆几百里,那都是一片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客官只管放心入住就是。” 年轻人笑而不语。 老板娘问道:“敢问客官名姓?” 年轻人道:“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李玄都,这可不像是个江湖人的名字。 一直在低头记账的掌柜缓缓抬起头来,嗓音醇厚,轻声问道:“玄都,可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那个玄都?” 年轻人点头道:“玄都紫府,太上道祖仙修之地,当年家师为我取这个名字,想来是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去往天上玄都,不过这也只是长辈寄望,当不得真。” 掌柜的意有所指道:“那也未必。” 就在此时,二楼上响起“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笃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一个身影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到大堂。 此人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 腰间悬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刀刃略弧。 此刀为文鸾刀。 此人是青鸾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章 锦衣青鸾 说起“青鸾卫”三个字,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巍巍大魏数百年,自太祖高皇帝起,便有了青鸾卫。 何谓青鸾卫?其前身是太祖高皇帝设立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 作为皇帝亲卫,青鸾卫主要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察缉捕”,其首领由皇帝亲信武官担任,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可以逮捕满朝官员,包括皇亲国戚,并设有诏狱,可不经三法司而独自审案、定罪,甚至是处死。 故而青鸾卫在朝野之间凶名昭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江湖草莽,没有不惧其三分的。 待到大魏太宗文皇帝年间,太宗皇帝再一次拔高青鸾卫。 原本青鸾卫虽然直属于皇帝,但是名义上还是隶属于大都督府,其首领也不过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而已。 太宗皇帝则将青鸾卫从大都督府中拆分出来,升为青鸾卫都督府,最高堂官变为从一品的青鸾卫左都督,其下设正二品的右都督两人,以及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若干人等,原本的正三品都指挥使则变为各州府青鸾卫的主官,下设从三品指挥同知和正四品指挥佥事各两人。 此时出现在客栈中的这名青鸾卫,就是一名正四品的青鸾卫指挥佥事。 既然有青鸾卫在客栈下榻,那么院子里马厩中的那些名贵马匹,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见这位青鸾卫大爷下楼,老板娘顾不得李玄都这个江湖客,赶忙迎上去招呼,李玄都则顺势来到柜台前。 此时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已经重新低下头去开始记账,将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家娘子会不会被那如狼似虎的青鸾卫占了便宜。 李玄都以肘抵住柜台,问道:“掌柜的,最近生意如何?” 掌柜眼睛盯着账册,惜字如金道:“尚可。” 李玄都又问道:“住宿一天的价钱是多少?” 掌柜道:“客官若是住店,加上一日三餐,只要一钱银子。” “只要?”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如今世道,从人伢子的手里买个小丫鬟也不过二两银子,若在贵店住上两旬,岂不是要把一个小丫头的身价都花了出去?” 掌柜仍是没有抬头的意思,语气不带丝毫起伏道:“价钱历来如此,客官若是嫌贵,可以不住,本店从不强求。” 李玄都无奈,只能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说道:“我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先付这些,多退少补。” 掌柜终于抬起头来,瞥了眼李玄都手腕上的一串漆黑数珠,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名青鸾卫指挥同知与老板娘交代几句之后,又重新回了楼上,老板娘招呼守在外头的黑手少年进来,吩咐道:“赶快去给楼上的几位官爷准备酒食,酒要十年的花雕,肉要熟牛肉。” 黑瘦少年一下子哭丧了脸,叫苦道:“老板娘,这十年的花雕还好说,咱们后院的地窖里就有,小的无非是多费些力气,从地窖里搬出来就是,可这熟牛肉小的上哪淘换去?要知道衙门严禁私杀耕牛,想要杀牛,得先去衙门报备,这牛肉可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 老板娘一屁股坐到长凳上,翘起二郎腿,“那我不管,总之天黑之前,你得把牛肉给我弄回来,否则你这个月就别想领月钱了。” 黑瘦少年唉声叹气地出了客栈大堂,带着那只黄皮土狗一路出了客栈院子,不知到什么地方淘换牛肉去了。 李玄都坐到老板娘对面的位置,试探问道:“老板娘,这楼上住的都是青鸾卫的官爷?” 老板娘又嗑起瓜子,点头道:“可不是,今天下午到的,就比客官您早了小半个时辰。” 李玄都点了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素来听闻青鸾卫骄横跋扈,今日一见,却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这世上哪有要些吃食还要亲自下楼的青鸾卫?” 说到这个,老板娘顿时来气,把手里的瓜子一丢,不过也不敢高声语,同样是小声道:“小心谨慎呗,生怕我们这儿是黑店。客官你来评评理,这些青鸾卫,总共有好几十人,都是五大三粗,还人人带刀,我们客栈就我们夫妻俩和那个小兔崽子,至多再加上条土狗,活腻歪了不成,敢对这些大爷有什么心思?” 老板娘犹不解气,冲着楼梯方向白了一眼,轻哼道:“不瞒客官,小妇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认得出官品高低,这些青鸾卫里官品最高的,是一个正三品的指挥使,这可是大官,不过也应了那句话,官做得越大,胆子就越小。要我说呐,这些个青鸾卫的胆子,都比不上那几个时常来我们店里蹭吃蹭喝的卫所兵丁。” “老板娘慎言。”李玄都轻声道:“毕竟是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板娘见他不顺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便有些扫兴,不过看这个年轻人长得实在是俊秀,又舍不得就此住口,便接着说道:“客官说的是,可话说回来,这些青鸾卫也确实厉害,不是小妇人自夸,小妇人也算有些姿色,但凡过往的客商,没有几个正人君子,胆子大的,便想要动手动脚,胆子小的,就说些荤话占占便宜,再没色胆的,也要偷偷用眼神剐下几两肉才行。可这些青鸾卫大爷,却是目不斜视,守规矩得很。” 李玄都笑道:“都说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没本事没脾气,四等人没本事大脾气,想来这些青鸾卫的官爷,都是世间第一等之人。” 老板娘捂嘴娇笑道:“客官这马屁,可真是……可真是什么羊什么角来着?”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羚羊挂角。” “对,羚羊挂角。”老板娘笑道:“可惜那些官爷听不见,给不了客官赏钱。” 李玄都从长凳上起身,道:“老板娘可以把在下的这番话转告给那些青鸾卫的官爷嘛,若是得了赏钱,我们五五分成。” 老板娘笑道:“客官真是好算计,如果惹得那些青鸾卫大爷不痛快,罪责可都是小妇人我的。” 李玄都道:“若是老板娘不满意,三七分成也可以,老板娘七,我三。” 老板娘掩嘴娇笑,尽显风情。 又是闲聊几句之后,李玄都问道:“老板娘,我已经把住店的银子给了掌柜的,请问房间在哪?” 老板娘不再纠缠这个俊秀后生,重新嗑起瓜子,道:“青鸾卫的官爷们把整个二楼都包了,所以要委屈客官,后院地字号房第一间,门没锁。” 李玄都抱拳一礼,转身往后院行去。 老板娘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拔高嗓音提醒道:“客官记得待会儿来吃熟牛肉。” 李玄都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章 九品九境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后院,这里还有一排平房,只是被二层小楼挡住,所以从前院看不到此地。 李玄都来到那间所谓的地字号房,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推开门之后,满屋子的霉味扑鼻,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住过了。李玄都来到火炕前,伸出手指一抹,满是灰尘。 李玄都叹息一声,推开窗户,又是几次挥袖,卷起阵阵清风,将满屋的升腾烟尘赶出屋外。 正如老板娘所认为的那般,他不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更不能算是个寻常的江湖人。他是个老江湖了,十岁入江湖,至今已有十五载。 十五个春去秋来,十五个花开花谢,他喝过春风桃李的香醇美酒,也经历过寒夜孤灯的凄风苦雨,手上难免要沾惹些人命血债。 在这个刀光剑影的江湖里,人生有四季。 有的人是春天,春风得意。有的人是夏天,繁华锦簇。有的人是秋天,肃杀萧瑟。还有的人,是冬天,只有白茫茫一片,死了个干净。 李玄都自小孤苦,上无父母双亲,下无兄弟姐妹,所以他的人生注定不会是春夏两季,而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变为白茫茫一片的冬天,所以只能选择主杀的秋日。说到底,不是他喜好杀人,而是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生存,不得不杀人。 李玄都轻轻抚过袖口,轻叹一声。 待到他收拾好这间勉强比柴房好上稍许的客房之后,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当他回到前面的大堂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尽是身着青衣鸾服的青鸾卫。 在他走进大堂的那一刻,立时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老板娘赶忙上前打圆场道:“各位官爷,这是本店的客人,是正经的走江湖之人,混口饭吃。” 待到众多青鸾卫收回视线之后,她又来到李玄都身边,轻声解释道:“客官莫要害怕,这些官爷一向都是如此,毕竟官爷们身上都担着朝廷的干系,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玄都笑着谢过老板娘,来到靠窗的一张空闲八仙桌坐下,不一会儿那个黑瘦少年便为他送上一坛还未启封的花雕和一盘熟牛肉。 李玄都夹了一筷子牛肉,有些惊讶,以口感而言,竟然不是家养的黄牛肉,倒像是野生的水牛肉,不由看了黑瘦少年一眼,轻声问道:“未请教小哥名姓?” 黑瘦少年兴许是第一次被人以如此江湖气的方式问起姓名,破天荒地有些腼腆,“我叫沈长生。” “沈长生?”李玄都停下正要伸筷的动作,笑道:“我叫玄都,你叫长生,说到底是一个意思,都想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两个还算是同路之人。” 沈长生笑道:“客官是读书人?一个名字还头头是道。我这名字是掌柜给取得,掌柜说长生就是长寿,我寻思活多少年才能算是长寿?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活个一百岁就差不多了。” 李玄都哑然失笑,不知该怎么评价这后半句话,只能回答前半句话,“我读过几本书,却算不得读书人。” 沈长生还想说话,不过从后厨那边响起老板娘的喊声,不敢磨蹭,跟李玄都告罪一声之后,赶忙往后厨跑去。 李玄都看着沈长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少年郎,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是从哪里弄来的野水牛肉? 这间太平客栈,有点意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是这间客栈,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李玄都不再对沈长生上心,转而开始留意大堂里的青鸾卫,平心而论,这些青鸾卫都不简单,皆是体魄雄健之人,身上带有明显的军伍烙印,说明这些青鸾卫并非是在市井之间作威作福之辈,而是真正的青鸾卫精锐,尤其是隐隐为首的一名青鸾卫指挥同知,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花白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古板,气态狠厉。 再有便是先前下楼的那名指挥佥事,就坐在指挥同知的旁边,气态沉稳。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名独占一桌的年轻人,自斟自饮,气态悠闲。 看其面容,不到而立之年,应该与李玄都相差仿佛,可再看其身上的青衣鸾服,却是正三品的样式,比起从三品的老者还要高出一级,更没有像其他青鸾卫那般携带文鸾刀,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把绿鞘长剑,剑锷暗沉,剑柄以金丝缠绕,剑首处则是直接镶嵌了一块猫眼大小的红宝石,十分醒目。 李玄都看了一眼,暗自感叹。 难怪这名像世家公子哥更多过像青鸾卫指挥使的年轻人敢于如此行事,原来是有所依仗。 这世上之事,总要分出个高低上下。 就拿朝廷的文武百官来说,九品十八阶,从正一品的当朝宰辅,到从九品的微末小官,都在这个框架之中,谁高谁低,谁上谁下,谁尊谁卑,一目了然。 既然庙堂如此,那么江湖也是有样学样,把天下间的奇人异士也分为两类,就像庙堂上的文武之分,又有九个境界,就像九品官制。 这两类人,一者注重神魂元婴,一者注重形骸体魄,各有侧重。九重境界分别是: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先天、归真、天人、长生。 绝大部分江湖人士都停留在前两个境界之中,顾名思义,稳固体魄,御使气机,体魄是外力,气机是内力,内外兼修,异于常人。 就拿眼前这些青鸾卫来说,大多都在固体的境界中,体魄强健,力大如牛。那名指挥佥事和一名阴沉青鸾卫已经踏足御气境,体内孕育气机,出手之间足以暗藏劲力,伤人无形,而那个面容古板的老者,则是实打实的入神境修为。 这三个境界分别对应三大丹田,固体境对应下丹田藏精之所,御气境对应中单田聚气之地,入神境对应上丹田养神之舍,踏足入神境之后,体内三大丹田悉数开启,体内气机得以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大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便是世人眼中的高手。 至于那位指挥使,年纪轻轻,同样已经踏足入神境,以他的岁数而言,自然要比那位垂垂老矣的指挥同知更为前途远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章 四方豪杰 李玄都开始估量这一行人的整体武力,两位入神境,两位御气境,再加上几十个固体境,委实是不容小觑了。 按照常理而言,就算放眼整个怀南府境内,也不必害怕什么才是。 就在此时,大堂外传来轰隆的马蹄声,李玄都的这个位置刚好靠窗,将窗户推开一线缝隙,看到尘土飞扬中,又有数十名江湖豪客策马而至,为首的是一名青年侠客,没有像青鸾卫那般头戴乌纱,或是李玄都这般以发冠束发,而是扎成高耸马尾,英武潇洒,一身不顾暑热天气的锦衣,再配上一双云跟厚底的官靴,在这个人靠衣装佛要金装的世道,这身行头最起码也要二十两以上,若是再加上胯下的骏马和腰间的宝剑,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 在其身边还有个同样策马的女子,眉宇之间妩媚天然,身段婀娜,与男子双骑并行,男子威武骑黑马,女子婉约乘白马,大约便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了。 在两人之后,其余随行之人,装扮不一,胯下马匹的毛色不一,兵刃也是五花八门,远不能与整齐划一的青鸾卫相比,但胜在人多势众,倒也气势不凡。 李玄都关上窗户,继续吃自己面前的熟牛肉,顺带拍开酒坛的泥封,酒香四溢。 若是往前个几十年,寻常江湖人早已被青鸾卫吓得魂飞胆丧,断不敢来找青鸾卫的麻烦,不过到了如今,大魏朝廷不再“巍巍”,青鸾卫也不如其鼎盛时候。所以这些门外的江湖豪客,明知道客栈里就有几十号身着青鸾服的青鸾卫,仍是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是把整座客栈团团围住,摆明阵势,不放走一人。 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自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在那位指挥佥事的带领下,豁然起身,分为两队,一队人拔刀持盾,另一队人则是手持机弩。两队青鸾卫一前一后,就这么出了大堂。 来到院子中,双方人马根本没有寒暄客套,首先便是青鸾卫的第一波弩箭,精准无误地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倒霉鬼射倒在地,羽箭入体之后,箭尾的羽毛仍旧在轻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不过那些江湖豪客非但不曾害怕,反而是被激起了凶性,举着兵器蜂拥而至,处在最前面的两名青鸾卫,虽然手中持有盾牌,但架不住四面八方的刀剑,瞬间就被砍成了血葫芦,青衣血红,凄惨无比。 双方开始混战之后,入肉入骨。 一名青鸾卫以手中盾牌撞退一个双手持板斧的大汉,又顺势一刀将一个用铁锤的汉子捅了个透心凉,但随即被一个用短剑的江湖客抓住机会欺身而进,一剑刺入心窝,再被持斧的大汉一斧子砍掉脑袋,死得不能再死。 有两个江湖客直接骑马前冲,被青鸾卫滚地一刀削断马腿,前冲的骏马跪地栽倒,将马背上的两个江湖客被掀飞出去,重重落地,一人当场身亡,另外一人还不曾爬起,便被随后而至的弩箭射死在地。 有两人擦身而过,双方各自劈出一刀,青鸾卫一刀砍去那江湖客的脑袋,不过其小腹处也被对手拼死砍了一刀,血流不止,肠子都要流淌出来,他踉跄前行几步,被人一枪捅死。 一名青鸾卫和一名江湖客几乎同时用手中长刀刺入对方胸口,两人因为惯性的缘故继续前冲,长刀穿心而过,两人分别将对方捅了个对穿,同归于尽。 有一名武力过人的青鸾卫一刀削掉了一名敌人的整只肩头,只是不等他继续出刀,有风声呼啸而至,一名大汉以手中的流星锤狠狠砸在他的头上,顿时脑浆迸裂,立毙当场。 这场血战,来得突然,打得惨烈。 当那名御气境的青鸾卫指挥佥事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文鸾刀,亲身陷阵之后,就更显血腥。 他每一次出刀,都会带起一抹血雨,刀法没有丝毫花哨,出刀即杀人,几名身材魁梧的江湖客仗着力气远胜常人,想要一力降十会,直接被这名指挥佥事以沛然气机震退,然后一个一个都变成了刀下之鬼。 一个擅长近身而战的瘦小汉子瞅准一个同伴们用性命创造出的机会,滚地前行,拼死出手,结果被这名青鸾卫指挥佥事直接砍断手中兵刃,然后整个人被那把染血无数的文鸾刀拦腰斩断。 只是院子里那对高坐马背上的神仙眷侣仍旧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指挥同知也在闭目养神,至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依旧在自斟自饮,神色自若,似是要用外头的一场腥风血雨佐酒。 不知何时,老板娘来到了李玄都的身旁位置,不客气地坐下之后,嗑起瓜子,听见外面的喊杀声,竟也不害怕,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外面那对男女,来头不小,男的是正一宗的少侠,女的是慈航宗的仙子,都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弟子,日后前程似锦,又是这般郎才女貌,说不定就要成就两大宗门的一段姻亲关系,日后一起行走江湖,神仙眷侣,也是一段江湖佳话,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这等出身,也不敢来寻青鸾卫的晦气不是。” 李玄都感慨道:“不过是一对宗门弟子,不是长老,更不是宗主,仅仅是凭借宗门的名头,就能聚拢起这么多人手,这可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老板娘笑道:“客官这话说的,若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挤破头也要拜入宗门?” 李玄都轻声道:“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这两位可是在天下之间鼎鼎有名的俊杰人物,只是不知外面的两位,与这两位相比起来,又如何?” 老板娘似是没有听到李玄都的话语,磕着瓜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至于这对神仙眷侣为何要寻青鸾卫的晦气,八成要涉及到朝堂上各位大人的争斗了。这些青鸾卫官爷们来的时候,还押了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姑娘,好像也曾是官家人物,只是犯了官司,要被青鸾卫押解进京,若是小妇人猜得不错,外面那些人是来救人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章 八方云动 夏末的天气,说变就变。 下午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可以让沈长生和土狗在门外晒太阳,可到了现在的黄昏时分,风起云聚,阴沉漆黑如夜,一场大雨将至。 老板娘起身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道:“要下雨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有风袭来。 将院子里的那杆“太平”大旗吹得咧咧作响,后院那颗老树也是摇摇晃晃发出不堪的声音。 风走过荒野,翻过高山,掠过密林,抵达客栈,将客栈屋顶上的瓦片吹得哗啦作响。 头顶的黑云越来越低,好似压城之重。 李玄都感叹道:“怀南府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下雨天,从来都是杀人的好时节。”一个温醇嗓音在李玄都的背后突兀响起。 李玄都没有回头,不过可以听出是掌柜的声音。 天色暗淡,客栈大堂的也随之变得昏暗,掌柜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从李玄都的身后传来,幽幽沉沉,虽然嗓音温醇,但却有如芒在背之感。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着这位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团迷雾的掌柜。 就在此时,忽然炸起一道惊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掌柜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手里端着两个盖碗的掌柜朝着李玄都微微一笑,面容略显苍白,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李玄都的视线扫过掌柜手中的盖碗,嗅到茶香,笑道:“掌柜好雅兴。” 掌柜将其中一个盖碗递到李玄都的面前,温声说道:“这茶不错,是今年第一茬的狮峰新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用煮沸的太平山泉水一泡,芽尖都竖着浮在茶水里,可以算是顶尖的上品。” 李玄都端起了盖碗轻轻啜了一口,赞道:“好。” 喝过了茶,掌柜的从袖里摸出一枚钱,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左右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他把这钱往桌上一掷,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掌柜缓缓开口道:“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此钱就是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赤金钱,顾名思义,就是用赤金制成的钱币,想来公子应该知道金子远比银铜铁铝要重,更何况是赤金,所以这种钱虽是半两钱的样式,但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赤金钱就是一两赤金。”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无赤金,不过以人力可以勉强造就赤金。如今就有人专门从事这个行当,从普通黄金中提炼赤金,其成色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还是有的,所以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不过在我这儿,它不叫赤金钱,而应叫太平钱,也不是用来花的,而是用来卜卦的。” “刚才我替公子算了一卦,得了一个乾卦。《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这一卦变爻落在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总得来说,虽然公子处境艰难,但终究没有灾难。”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铜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那便讨个吉利,将这枚太平钱送与公子了。” 话音落时,一场倾盆大雨在这个夏末时节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汇聚成一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掌柜端着茶碗径自离去,李玄都望着那枚太平钱,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其拿起,收入袖中,然后抱拳道:“谢过掌柜的吉言。” 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将外面渐小的喊杀声淹没。 老板娘笑道:“我家男人可不是个大方之人,平日里有不少人求他算上一卦,可他就是不算,像今日这般算卦还送一枚太平钱的,却是头一回。” 李玄都笑问道:“老板娘就不心疼?” 老板娘轻抚高耸胸口,叹息道:“毕竟是三十两雪花白银,当然心疼,可既然当家的男人做了决定,我这个妇道人家,总不好在外人的面前驳了他的面子。”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么个理。” 说话间,李玄都再次将窗户打开一线,看了眼外头。 此时的院子里已经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被雨水浸泡着,血水混在泥泞中,让地面愈发污浊不堪。 青鸾卫中还能站着的只剩下包括指挥佥事在内的两个御气境高手,而那些江湖豪客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此时血勇之气褪去,剩余之人不敢再去送死,只敢躲在那对神仙眷侣的身后,怯缩不前。 老板娘也顺势瞥了一眼,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夫妻二人在此做生意十几年,来来往往的客人不计其数,做官的,当兵的,落草的,跑江湖的,什么人都有,像这样的打生打死,也不是第一遭,以前我们夫妻都是听之任之,毕竟就凭我们两个人,也管不了。” 李玄都喝了口酒,笑道:“我看管不了是假,不想管才是真的。” 掌管娘子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即娇笑道:“客官可真是爱说笑,小妇人只是个孤弱女子,小妇人的男人又是个三杆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哪里管得了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轻声说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想来掌柜的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屑于和这些在泥泞里打滚的人一般见识。”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问道:“客官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从长凳上缓缓起身,笑道:“不是说了吗,我叫李玄都,今天初到宝地,不是有意寻两位的晦气,只是……” 李玄都望向客栈大堂内的两位青鸾卫,轻声道:“只是想要借宝地一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章 疾风骤雨 李玄都离开自己的那张八仙桌,朝着客栈大堂中仅存的两名青鸾卫走去。 年轻的青鸾卫指挥使只是抬了抬眼皮,丝毫没有想要搭理的意思,而那名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青鸾卫指挥同知,则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如炬。 老人望着李玄都,缓缓开口道:“门外黑马上坐着的是正一宗张青山,与名满天下的颜飞卿相比自然是天上地下,但在怀南府境内也算个人物了,他身边的女子名叫白茹霜,当然也比不了慈航宗的大师姐苏云媗,只是放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同样当得起一个‘仙子’的名号,这两位要与我们为难,是事出有因,那些江湖人士,也多半是被他们借着宗门的名号花钱雇佣而来,其中涉及到朝堂上的几位阁老都督,干系重大,还望尊驾慎重思量。” 先前李玄都对老板娘所说话语,竟是被这名老人悉数听到了耳朵里,而他之所以出此言语,则是希望李玄都不要热血上头,在这个时候平添变数。 只是老人的这番话语注定是白费口舌,因为李玄都此行,本就是为了这些青鸾卫而来。 李玄都大步前行,衣衫无风而动,双袖鼓荡。 老人的脸色顿时凝重几分,这份气机溢出体外的异象,说明眼前之人最少也是入神境的修为,不容小觑。 李玄都脚下一顿,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踩出一圈好似蛛网的裂纹,整个人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如离弦之箭,直冲这位青鸾卫指挥同知。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李玄都前奔的同时,脸色凝重的老者已经拔出腰间的文鸾刀,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李玄都一指点在老者的刀身上。 老者身形暴退,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两道肉眼可见的痕迹,直到后背撞到墙壁,在墙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这才堪堪止住退势。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 老者望着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眼底阴沉,一字一顿地说道:“玄女宗的璇玑指,你是玄女宗的人?” 李玄都没有说话,化指为掌。 然后轻描淡写的一拍。 一掌之下,百炼精钢铸成的文鸾刀寸寸碎裂。 老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脸上神情更为惊骇,“妙真宗的玉鼎掌?” 李玄都仍是不作回答,再化掌为拳,直接落在老者的胸口位置。 老者的胸腔中顿时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渗人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修为不俗的老者整个胸腔都被这一拳打得凹陷下去,而且在巨力压迫之下,一双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场景极为骇人。 此乃东华宗的金殇拳。 玄女宗的璇玑指,其变微微,而所动者大,深微玄妙,动如不动。 妙真宗的玉鼎掌,气汇云门沉玉鼎,气机精纯如透玉鼎。 东华宗的金殇拳,力走孔最铸金觞,拳劲精强固若金觞。 天下宗门无数,以佛道两家居首,道家四宗分别是:正一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以正一宗为首。佛家四宗分别是: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以静禅宗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不完全属于佛道两家却又与佛道两家大有干系的玄女宗、法相宗、清微宗、太平宗。共是十二宗,又被称作正道十二宗。 此十二宗传承久远,根基深厚,宗中许多法门都在天下之间广为流传,寻常人等若能精通一二,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可像李玄都这般在轻描淡写之间连续用出三大宗门的绝学,却是罕见。 李玄都收回手掌,这位青鸾卫指挥同知整个人已经嵌入到墙体之中,竟是不曾下滑半分。 老板娘吐出一块瓜子壳,高声道:“客官,打坏了这面墙,赔三十两银子就成。” 李玄都转头望向毫无惧色的老板娘,微微一笑,“我赔老板娘三百两。” 老板娘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客官尽管放手去打,反正当初建这座客栈才花了一百两,就算整个都打烂了,也不心疼。” 此时那位自斟自饮的青鸾卫指挥使终于把酒喝完,丝毫不介意李玄都三招打死了自己的属下,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丢向老板娘,笑眯眯道:“今日叨扰太平客栈,在下甚是惶恐,客栈若有损失,我自当以赔偿十倍,刚才老板娘说这间客栈花了一百两,那我赔付老板娘一千两。” 老板娘伸手抓住如一片落叶飘落在自己面前的银票,愈发笑颜如花,“年前时候,我们当家的给我算了一卦,说是今年有财运,现在看来,我们当家的算的还真准,这一眨眼的功夫,就赚了一千两,两位尽管出手就是,大不了不要客栈了。” 说话间,老板娘从长凳上起身,丢掉手里的瓜子,朝客栈的后门走去,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名为沈长生的黝黑少年神出鬼没,出现在老板娘的身边,十分狗腿地为老板娘撑起一把大号油纸伞。 老板娘回头看了眼客栈,笑道:“青鸾卫的官爷和这位公子,地方,我腾出来了,两位不要客气。” 说罢,她和少年径直走入雨幕之中。 至于掌柜,不知何时已经提前一步离去。 客栈一楼大堂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青鸾卫指挥使两人。 李玄都负手而立,“这位大人,不到而立之年就能身居青鸾卫指挥使的高位,想必是出身于世家豪阀,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苦来趟浑水,不如趁着涉水不深,早早退去。” 仍是坐在八仙桌后的青鸾卫指挥使微微一笑,“正所谓帝京居大不易,我这个青鸾卫指挥使只是看着风光,在帝京那种权贵林立的地方,其实也很是清苦难捱,这次出京办差,于我而言是个绝佳机会,毕竟出来为官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还是没有急于出手,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年轻人一笑道:“不敢当请教二字,叫我赵敛就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章 名门正派 李玄都伸出一手,五指摊开,掌心向上,其间气机凝聚,隐隐有蓝色电弧闪烁。 赵敛见此情景,脸色凝重几分,道:“五雷聚五心,雷部三千兵。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正一宗的五雷招来法,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你到底师从何处,竟会如此之多的手段。” 李玄都没有答话,手腕一抖,五指成勾,指间电光缭绕,向赵敛当头抓去。 坐在长凳上的赵敛猛地一个后仰,堪堪躲过的同时,伸手握住桌上宝剑的剑鞘,拇指抵住剑锷,以气机催发,宝剑苍啷一声自行出鞘,剑首直撞李玄都。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伸手按住剑首,又将这一剑生生推回剑鞘之中。 李玄都按住剑首,赵敛握住剑鞘,两人以这把宝剑为桥梁媒介,陷入到气机角力的僵持之中。 赵敛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沉声道:“我也算见过些世面,以青鸾卫这三个字的分量,就算外面的张青山和白茹霜,也只敢劫人而不敢杀三品以上的青鸾卫官身人物,可你杀了一个青鸾卫指挥同知之后,还要再杀一个青鸾卫指挥使,哪怕是放眼整个怀南府,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他猛然拔高了音量:“莫要奢望此事善了,你犯的是与整个青鸾卫为敌之死罪!” 李玄都淡笑道:“那还是你见过的世面少了,再混几年江湖,你就会知道,青鸾卫的面子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大。” 话音落下,李玄都骤然发力,赵敛再也握不住剑鞘,整个人轰然倒飞出去,不但将那方黑漆柜台撞碎,连带着柜台后的大酒坛子也未能幸免,酒液流淌了一地,整个客栈大堂都充斥了浓郁的酒香。 赵敛艰难起身,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原来是抱丹境的高手,难怪有如此大的口气。” 为官九品,七品到六品之间是一道门槛,这是一府和一县的区别,四品到三品之间又是一道门槛,这是一府和一州的区别。 江湖上的九境也差不多如此,固体、御气、入神被称之为初窥门径,也就是李玄都所说的烂泥里打滚。抱丹、玄元、先天则被称为登堂入室,可见眼前的康庄大道,两者之间的区别极大,所以入神境到抱丹境是一个大门槛,放眼偌大一个江湖,九成九之人都被拦在这个门槛之外,可只要迈过了这道门槛,那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拿李玄都与那名青鸾卫老者来说,老者别说什么越境而战,根本没有半分还手之力,直接被三招打死,这便是门槛内外的差距。 踏足抱丹境之后,与入神境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抱丹境已是气血归一,对于自身体内气机控制自如,形随意动,可凌空发劲,意之所到即可制人,赵敛也算是摸到了抱丹境的门槛,只是距离真正踏足抱丹境,还尚有一段距离。 李玄都正要说话,忽然皱了下眉头,转头向门外的茫茫雨幕望去。 那对神仙眷侣终于不再作壁上观,走出雨幕,来到客栈。 外面大雨倾盆,可两人身上却并未湿透,只是有些许湿气,可见两人的修为也着实不凡,已然可以将气机外放,就算不曾达到抱丹境,也相去不远。 此时张青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身上还有点点血珠滑落,想来便是那两位御气境青鸾卫的鲜血。按照道理而言,应该是由赵敛和那位老者出手对付这对神仙眷侣,只是遇到了横空出世的李玄都,这才被打乱计划,使得那两名御气境青鸾卫死于此二人之手。 张青山环视客栈大堂一周,视线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变为反手握长剑,以示自己并无敌意,抱拳道:“在下正一宗张青山,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李玄都回答道:“李玄都。” 张青山爽朗一笑,“想必李兄也是为了周听潮周大人而来,如今庙堂之上,奸佞当道,周大人屡次上书进言,这才引得那些奸佞之辈罗织罪名,污蔑忠良,势要将周大人置于死地,我等听闻青鸾卫押解周大人进京要从此经过,所以才特来营救。”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青山又道:“方才李兄在客栈内以一敌二,当真是好修为,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李兄师从何处?” 李玄都微笑道:“山泽野修,不值一提。” 张青山闻言之后,脸上多出几分笑意,道:“李兄自谦了。若是李兄不嫌,日后李兄去上清府时,定要前往天师峰大真人府一叙,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李玄都含笑点头。 言语含蓄地搬出自家师门靠山之后,张青山显然多了几分底气,朗声道:“今日之事,多谢李兄出手相助,不知李兄能否将这位青鸾卫指挥使和楼上的周大人交予我来处置?就当交我这个朋友,此番情谊,张某和正一宗定会铭记心中。 本以为李玄都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不曾想李玄都却是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可。” 张青山脸色一变。 李玄都仍是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想要吃果子,自己摘去。” 张青山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站在他身旁的白茹霜冷声开口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要与正一宗和慈航宗为敌了?” 正一宗,在道家四宗中排名第一,是为道家执牛耳者。 慈航宗,在佛家四宗中的地位仅次于静禅宗而已,乃是正道十二宗的中流砥柱。 两宗之中,抱丹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层出不穷,也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别说一个抱丹境散人,就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造次。 不过李玄都却是丝毫不惧,甚至语气中还略带戏谑道:“就算你们出身正一宗和慈航宗又如何?难不成你们还能搬出颜飞卿和苏云媗来压我不成?” 白茹霜不愧是出身最善养气的慈航宗,并未如何动怒,淡然道:“颜师兄和苏师姐是何等人物,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可对付你这样的山野散人,又何至于劳烦颜师兄和苏师姐的大驾。” 李玄都看着这个满身傲气的慈航宗弟子,“说到底还是仗势欺人。” 白茹霜笑了,“好好说话你不听,非要把话挑明了才甘心?那可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颜飞卿有句话没有说错,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很多时候,当家之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让底下的人闹腾去,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 白茹霜眯起一双细长眼眸,轻声道:“我也不跟你废话,你直说,想要什么,是太平钱,还是真金白银,都可以。当然你也可以不买我们的账,不过后果自负。” 李玄都摇了摇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若是在前几年,凭你这番话,我就可以废去你这一身修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章 正一慈航 出身慈航宗的白茹霜有了片刻的沉默,因为在江湖之中,从来都不缺深藏不露的高人,或是游戏人间,或是扮猪吃虎,难不成眼前之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只不过她很快就自嘲而笑,在正一宗和慈航宗面前,哪来的高手之说。 因为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和慈航宗的大师姐苏云媗,都已经踏足归真之境,即便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旱逢敌手。如今更有传闻说,道家和佛家的几位前辈高人,有意撮合两人,若两人能结成道侣,那么两大宗门便成秦晋之好,正所谓外有强援內自安,正一宗可以借慈航宗之势来稳固其道家执牛耳者的地位,慈航宗也可以借助正一宗之势去与静禅宗争锋,可谓是两全其美。 如今的两大宗门可谓是同气连枝,便是可以媲美一个宗门的青鸾卫对上两者,也要退让三分。 而且话又说回来,在怀南府这个小池塘里,怎么可能藏有翻江倒海倾大船的蛟龙? 李玄都叹了口气,“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想要不被嫌弃,这当家之人难免就要退让和妥协,可把握不好其中的尺度,便容易失之于宽,苏云媗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一味玲珑机巧,放纵门下弟子,早晚要自食恶果。” 白茹霜面无表情,“张口颜师兄如何,闭口苏师姐如何,真是癞蛤蟆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气!” 李玄都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兴别人去说?就算颜飞卿和苏云媗在这儿,我也是这么句话。” 女子扯了扯嘴角,不屑与此人多言辩驳。 但凡是宗门出身的弟子,大多有一个与世家子弟差不多的通病,那就是已经渗透到骨子里的傲气。这种傲气有好有坏,傲气入骨是为傲骨,这些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千百年而不倒,正是因为有一代代人的傲骨作为支撑,可也有坏处,那就是浮于表面便成了倨傲,对于出身不如自己之人,哪怕脸上和气,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在骨子里仍是低着头看人。 在李玄都说自己是山野散人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这场对话不会平等。 白茹霜对于李玄都的高谈阔论,只当做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不会当真。 就像苍天之上翱翔的雄鹰,又岂会在意地上蚂蚁的悲欢离合? 哪怕这些蚂蚁可以沐光而起。 白茹霜直言了当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李玄都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们才对。” 白茹霜终于有些没了耐性,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把人交给我们,今日事情就算善了,我们记你这个人情,否则……” 不等白茹霜把话说完,李玄都伸手虚抓,在他身后的赵敛便不由自主地被气机摄入掌中。 李玄都拎着赵敛的衣领,随手一丢。 赵敛带着呼啸风声飞出客栈,落入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白茹霜终于绷不住那股高高在上的仙子气度,脸色也如先前的张青山那般,彻底铁青一片。 李玄都火上浇油道:“果子,我已经丢出去了,想吃就去捡,我没意见。” 女子的胸口不断上下起伏,幅度极大,频率极高,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她死死盯着李玄都,周身有气机开始凝聚,想要上前跟李玄都拼命,不过被张青山拦住,这位正一宗出身的弟子沉声道:“听阁下话语,似是与颜师兄和苏师姐相熟,若是相识之人,又何苦与我们两宗为难?” 李玄都说道:“相熟相识不等于交好,也可能是互为敌手。” 张青山和白茹霜对视一眼,再不多言。 下一刻,张青山突然举起手中长剑,剑身上隐隐有电弧跳跃闪烁,白茹霜的手中则是凭空多出一只白玉圆环,大约有圆盘大小,晶莹玉润,不似凡物。 张青山向前踏出一步,身形一掠,剑锋直指李玄都面门。 白茹霜趁此时机,口中颂法咒,手中白玉圆环顿时有豪光四射,将昏暗的客栈彻底照亮。 李玄都再度用出玄女宗的璇玑指,以右手两指夹住长剑,任其剑身上的电光萦绕,不能伤及分毫。 不过白茹霜趁此时机将手中的白玉圆环掷出,如一道白虹,直直砸向李玄都的额头。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松开夹剑的两指,整个上半身向后倒仰,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白玉圆环,不过其携带的呼啸之势,也将李玄都的鬓角吹得向后猛烈飘拂。 而且这还不算完,圆环如有灵性,盘旋一周之后,又朝李玄都的后心处砸来。 李玄都虽然未曾回头,但已有察觉,顺势向前疾步奔走,始终与圆环保持着尺余距离,同时也趁此时机欺近到张青山的身前,伸手捉住张青山的握剑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位有入神境修为的正一宗弟子便握不住手中的长剑,五指松开,使得长剑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反手握剑,猛然转身,一剑磕开身后仍是旋转不停的白玉圆环。 圆环颤鸣一声,所散发的豪光骤然变得黯淡,显然是被这一剑伤得不轻。 御使白玉圆环的白茹霜随之脸色一白,嘴角有血丝渗出。 李玄都没有趁势追击,好整以暇地一指敲在剑身上,发出一声轻微雷音,轻声道:“正一宗的雷刚剑。” 然后他又看了眼正死死捂住自己手腕的张青山,“就是正一宗的本事没学到家。” 张青山脸色涨红,不知是羞惭还是恼怒,正要开口说话,看到眼前人影一闪而逝。 李玄都仿佛只用了一步,就横跨了数丈距离来到白茹霜面前,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李玄都原本握剑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剑柄,五指握拳,狠狠落在这名慈航宗弟子的小腹上,势大力沉,隐隐有呼啸之声,迫使女子不得不弯下腰去。 一张轻飘飘飘的符纸从女子的袖中落地,已经燃烧了一半,只要再有些许时间便可彻底燃尽,只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 女子抬起头来,脸色狰狞道:“你敢杀我?”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是你们先动手的,我只是还手而已,总要讲些道理。” 女子狞笑道:“你们这些山野村夫,也配跟我讲道理?” 她竭力加重了语气,“你配吗?” 李玄都毫不动怒,淡笑道:“你都要死了,还问我配不配?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留着,去黄泉路上好好想一想,做个明白鬼。” 说罢,李玄都一脚碾碎符纸,顺势又是一肘砸在女子的背上。 气机透体,有渗人的咔嚓碎裂声音响起。 不过力道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她当场身死。 然后李玄都直接一掌将其拍飞出去。 白茹霜的后背重重撞在客栈的墙壁上,整座客栈猛地颤抖了一下,梁柱墙壁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 接着白茹霜从墙壁上缓缓向下滑落,最终变为靠墙而坐的姿势,低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张青山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原地,身子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章 撑伞盲女 过了许久之后,张青山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惊骇震撼之后,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笑意,“好好说话你们不听,非要打生打死。” 张青山看着这个笑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处升起,一路向上,最终在后脑处炸开,头皮发麻。 张青山不断在心底默念清心咒,这才稳固住自己的心态,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把她杀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没杀她,也没废去她的修为,只是给了她一个教训。” 张青山顿时如释重负,然后又瞥了眼白茹霜。 此时这位慈航宗的仙子可谓是狼狈不堪,不过高耸的胸口还有略微起伏,证明李玄都所言不虚。 张青山觉得背后那股刺骨的寒意稍微退去,心中立时萌生退意,再也不想在这个客栈中停留半分。 江湖,风大浪急水深,任凭你是宗门子弟或豪阀出身,也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还未驰骋江湖,就已经夭折在小水沟里。 不然老辈人为何总是对年轻人苦口婆心地说“江湖险恶”这四个字? 只是张青山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白茹霜,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他们两人还不是夫妻,但在这个时候,若是他独自一人离去,日后慈航宗那边追问起来,却是不好应对。 万一,万一白茹霜没有死,把他独自一人临阵脱逃的事情给抖落了出来,那么以掌宗师兄颜飞卿的脾性而言,他在正一宗中将再无半分立锥之地。 所以他还不能就此离去。 就在张青山进退维谷之际,客栈外的茫茫雨幕中响起一个清幽声音,“太平山有雨,紫府客下山。” 李玄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愕然之色,转头望去。 结果看到一个白衣身影撑伞从雨幕中行来,如洛神凌波,细密的雨滴在她的轮廓上结成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愈发显得她身形缥缈不定,不似凡尘中人。 李玄都轻声道:“你可以带着那名女子离开此地。” 张青山顿时如蒙大赦,上前扶起白茹霜,没敢走正门,而是从后门离去。 至于那些随他们一道而来的江湖豪客,早已逃散一空。 李玄都望向来人,问道:“玉清宁,你坠境之后不在玄女宗好好养伤,来这怀南府境内作甚?” 若是张青山和白茹霜还在此地,听到“玉清宁”这三个字之后,必然会大为震惊。 因为此人在玄女宗的地位与苏云媗在慈航宗的地位相差无几,甚至在早些年的时候,两人还被好事之人并称为‘南苏北玉,无暇双壁’,都是年轻一辈女子中的皎皎者。 只是在近几年来,玉清宁很少再在江湖上走动,风头名声便逐渐被苏云媗给盖了过去,其中原因,少有人知,却不曾想,竟是被李玄都一语道破。 玉清宁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清幽嗓音从雨幕中传来,反问道:“你又来此地做什么?” 听其语气,两人还是旧相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世上知道李玄都另一重身份之人,超不出两手之数,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李玄都闻言后说道:“我来自有我来的道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玉清宁置若罔闻,收起手中雨伞,款款走进客栈。 没了那层雨水雾气的遮挡,终于得见其真容,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竟然是个瞎子。 其实在她和苏云媗并称于世的时候,她还不曾双目俱盲。 她之所以会变成一个双眼不能视物的瞎子,与她从归真境跌落至抱丹境有着极大的关系。 当然,此时就站在她面前的李玄都也脱不了干系。 李玄都望着收伞而立的玉清宁,轻轻说道:“当初先帝在西苑驾崩,太后与先帝委任的顾命四大臣争权,你们支持太后,我们支持张相,所以才有了那帝京一战。可到头来,我的本命佩剑被毁,你变成了个瞎子,双双从曾经的归真境跌落到如今的抱丹境,两败俱伤而已。” 李玄都顿了一下,语气低沉道:“当年你们说,若是张相掌权,会使皇帝大权旁落,所以不如让太后临朝训政。可现在太后掌权,又如何?朝廷还是那个朝廷,甚至闹出一个帝后之争,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太平?” 玉清宁沉默了片刻,柔声说道:“已经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清宁今日前来,是另有他事。” “什么事?”李玄都微皱眉头。 玉清宁语气仍是温柔如恋人私语,半点也看不出当年两人曾经生死相向,“周听潮有一个女儿,名叫周淑宁,此女天资根骨俱佳,乃是家师早就选中之人,清宁这次前来,是奉家师之命,将其带回玄女宗,以全这段师徒缘分。” 李玄都轻笑道:“是玄女宗无人了吗?竟然让你亲自前来,难道玄女宗的宗主就不怕如今的你也淹死在这江湖之中?还是说玄女宗已经将你视作弃子?” 玉清宁摇头道:“家师本不同意我来,只是我静极思动,特意向家师求来这个机会。至于会不会淹死在这江湖中,你都未被淹死,我又如何会淹死?” 李玄都道:“我本就是江湖中人,与你们不一样。” 玉清宁微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谁又不是身在江湖?” 李玄都沉默片刻,说道:“我不与你做这些口舌之争,只是这件事我不答应。” 玉清宁显然要比白茹霜之流涵养更好,也更为了解李玄都,没有半分急躁恼怒,微微侧首,以商量的语气说道:“你要救的是周听潮,我只要带走他的女儿,并不冲突。” 李玄都望向这个毁去自己佩剑的曾经对手,加重语气道:“虽然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眼中的好人,但我是个守信之人,我答应过别人,要把他们一家三口全部救走,说好三个人就是三个人,一个也不能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章 雨中斗剑 玉清宁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轻叹一声:“你还是老样子,听不进别人的话语。” 李玄都不再多言,伸手一摄,那把本属于张青山的长剑从地上自行跃起,再次飞入他的手中。 李玄都右手握剑,以左手两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剑身上顿时笼罩有一层白芒,流转不定,似是水波涟漪,同时又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玉清宁虽然双目已盲,但其他五识却更为敏锐,瞬间便感受到了凛冽之意,轻声道:“风泽中孚客从主,水火相济虚化实,这是清微宗的龙虎剑气?” 李玄都平静道:“对付你,自然要用些看家的本事。” 玉清宁微微一笑,手中持伞,示意李玄都尽可放手施为。 李玄都也不客气,一剑掠出如长虹。 双眼已盲的女子似是一无所觉,站立原地不动。 就在剑气即将抵身之际,玉清宁的白色纱衣无风自动,身周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有四朵莲花状气机在刹那绽放,轮番撞在剑锋之上,使得这一剑无功而返。 李玄都退回原地,淡然道:“四象莲华法。” 玉清宁微微颔首,柔声道:“清宁此次入世,并无与人争勇斗狠之心。” 李玄都不置可否,又是一剑当空而起。 玉清宁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而退。 两人一前一后,瞬间出了客栈大堂,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长剑如一抹流华掠过,偌大雨幕瞬间被从中一分为二。 玉清宁举起手中纸伞,以伞代剑,横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伞剑相架,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李玄都可以清楚看到玉清宁黑纱之后紧闭的双眼,也可以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 玉清宁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帝京一战,你我同样坠境。所不同的是,我只是失去了一双眼睛,而你却失去了自己的本命佩剑,多年苦功毁于一旦,如今我手中还有这把太九伞,你又如何胜我?” 李玄都不以为意道:“可现在你又能发挥出这把伞的几成威力?” 两人骤然分开,李玄都身上的衣衫被大雨打湿,手中的长剑微微颤鸣,使得靠近剑锋寸许范围内的所有雨滴都化作一团白茫茫的水雾。 玉清宁浑身上下不沾半个雨滴,只是手中纸伞上落满一个个雨珠,沿着伞面褶痕缓缓滚动,粒粒分明。 两人相对而行,分毫不让。 纸伞和长剑各自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形水线,然后猛然相撞。 李玄都剑走杀伐,凶狠凌厉,只攻不守,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玉清宁伞行轻灵,飘渺难测,恍若烟雨不见伞,但见轻伞不见人。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两人当年还是归真境高手时,曾在帝京的城头之上有过一场斗剑,那次斗剑的声势要远远胜过今日这次雨中斗剑,可要说起其中的凶险,却是今日更胜一筹。 玉清宁轻描淡写地一伞掠过。 在雨幕中炸出三朵水花,好似是三朵莲花齐齐绽放,又随即消弭在茫茫雨幕之中。 与此同时,李玄都猛然向后倒退出数十余丈的距离,周身气机鼓荡不休,使得周围的雨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刚才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伞其实暗藏玄机,在李玄都横剑挡下的时候,又有三股暗藏气机趁机炸裂开来,分别浸入李玄都的气海、膻中、内关三处大穴,使得来不及收剑的李玄都吃了个暗亏。 玉清宁的嘴角微微上翘,此乃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她从未在人前用过,就连李玄都也不例外。若是换成她鼎盛时用出,可以散出千百朵莲花,如雨而落,而不是现在的三朵,不过现在的李玄都也不是当年的他,可以建功,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却是没有受到太多伤势。 玉清宁略有疑惑道:“太平宗的玲珑神机法?” “识货。”李玄都微微一笑,踩踏满地泥泞,向玉清宁狂奔而去。 他虽然不会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却瞬间想出了可以应对此法的手段,那就是太平宗的玲珑神机法,此法可易经变穴,若有太平宗的归真境高人亲自用出,甚至可以逆转体内正经十二脉,虽说李玄都未曾臻至此等境界,但暂时变化三处大穴位置,用来化解此时的天女散花式已是绰绰有余。 不得已之下,玉清宁只能撑开手中的太九伞。 刹那之间,庭院内的黄豆雨点瞬间悉数碎裂,化作一团白雾,将李玄都笼罩其中。 李玄都脚步不停,手中长剑之上有滚滚剑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气机也给彻底斩碎。 气机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划出一道道清亮水线,落地之后,在地面上砸出一片坑洼。, 趁此时机,李玄都近身到玉清宁身前十丈。 玉清宁微微皱眉,将撑开的太九伞重新合拢。 天空中落下的雨水在一瞬间被浩大气机牵引,汇聚成一条好似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李玄都。 前行之中的李玄都仍旧是不闪不避,手中长剑上的龙虎剑气好似端午讯时的江潮,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雨幕之中都清晰可见剑气萦绕,凝聚近乎实质,好似在剑身上又平添一道锋芒。 两者轰然相撞,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李玄都以长剑抵住龙首,双脚陷入泥泞之中,不断向后滑去。 下一刻,李玄都改为双手握剑,强行拧转手腕,一剑斜斩。 断龙首! 果不出李玄都所料,龙首才是凝聚这条雨中水龙的核心所在,斩掉龙首之后,整条水龙轰然崩溃,炸裂出无数水花雾气,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 又是四象莲华法。 玉清宁毕竟是曾经踏足归真境的大高手,虽然许多高深法门因为境界之故而无法用出,但是用些小花招还是信手拈来,此时她将四象莲华藏于水龙之中,在水龙被破的瞬间,便是莲塘展开之时。 只不过李玄都已不是第一次与玉清宁交手,又怎么会没有防备?他又何尝不是在等着这一刻? 李玄都手中之剑上不再有龙吟虎啸之声,渐有梵音起,只是被雨声遮掩。 不过同样是剑法大家的女子双眼虽盲,但感知却更胜一筹,还是从漫天雨声中听到了些许梵音,不由皱了皱秀气眉头。 她与慈航宗的苏云媗相交莫逆,故而用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交换到了这门四象莲华法,四象莲华法出自慈航宗,它的破解之法自然也在慈航宗中。 难道李玄都学了慈航宗的大慈悲剑? 玉清宁神情微变,身形向后飘退。 砰一声。 在李玄都身周升起的四朵莲花同时炸开,化作水雾。 李玄都一剑破开莲塘,直逼玉清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一章 袖里青蛟 玉清宁身形一旋,裙角飞扬,却又不沾半分污泥浊水,在倾盆大雨和遍地泥泞之中,好似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浊世白莲。 与此同时,在她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李玄都的这一剑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剑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剑的剑首之上。 长剑顿时发出一声雷音,剑气内敛,隐隐有电弧闪烁,瞬间挣脱开气机纠缠,直刺玉清宁的面门。 玉清宁停住身形,双脚不动,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出现一个近乎平行的夸张角度。 长剑从玉清宁的上方掠过之后,她刚刚直起身子,却见李玄都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剑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玉清宁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女子的后心位置。 此乃清微宗的飞剑术,能够以自身气机驾驭长剑于百步之外制敌,使三尺青锋可以来去自如,宛若剑上生飞翼,故而又有“百步飞剑”之美誉。 玉清宁将伞斜靠于肩上,蓬的一声,伞面像朵莲花盛放在她的身后,就像一面大盾,挡下了从背后而来的穿心一剑。 长剑刺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摩擦之声。 李玄都做出一个虚握剑柄的动作,长剑随之回转,悬停于主人面前。 李玄都再次握剑,身随剑行,整个人再次掠向玉清宁,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转瞬即至。 面对这一剑,玉清宁身形跃起悬停半空,同时将手中纸伞向下一旋,伞面上散发出淡淡荧光似皎洁月辉,在茫茫大雨之中,好似是明月西沉入海。 伞在上,剑在下。 两者相撞,李玄都的身形猛然下沉,双脚陷入泥泞地面足有尺余之深,一直没至小腿。 玉清宁则向后飘摇落去,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气机直接在白底绣青莲的绣鞋下炸开一个大坑,泥泞和积水激射,宛如莲花绽放。 女子连退七步,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待到玉清宁站定,李玄都也将双脚从泥泞中拔出,再次前冲出剑。与先前相比,少了三分灵动,却是多了三分沉重,剑气暴涨,使得原本只有三尺的剑身竟是再生生延长半尺。 何谓剑气?剑上罡气是也! 玉清宁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堪堪躲过这一剑。 仅仅是一剑,便将玉清宁方才的立足处斩出一个宽丈余深尺余的大坑。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再次以飞剑术将手中三尺青锋掷出。 飞剑呼啸如长虹。 玉清宁举起手中太九伞。 无非是一攻一守,两者相持。 可就在此时,已经是赤手空拳的李玄都又一挥左袖。 袖口有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几次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一直游刃有余的玉清宁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她已经提前有所察觉,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在白皙咽喉间留下一条细细红线。 这一剑不足以分出生死,却足以分出胜负。 青芒飞回主人身畔,仿佛是邀功一般盘旋数周之后才缓缓悬停,显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的短剑正悬停空中,宽不过一指,长不过三寸,有青色剑气萦绕,似云似雾,依稀可见剑身上刻有“青蛟”两字。 此乃飞剑。 如果说飞剑术只是强行驾驭三尺长剑离手伤敌,有些不伦不类,那么这柄袖珍小巧的无柄之剑,才是真正的飞剑。驾驭此等飞剑的手段,则被称之为驭剑术。 所谓驭剑,与御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 道家祖师在《说剑经》中曾有过详细说明,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驭剑之术,则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 按照道理而言,一位玄元境的高手可以驭剑百丈距离,到了先天境,不但可驭剑十里,而且不止一柄,少则三四柄,多则可达十柄以上,不过这还不是极致,到了归真之境后,可御剑百里,飞剑千余,遮天蔽日,那才是真正的剑仙风采。 如今的李玄都,只能驭剑一柄,而且飞剑不能离开身周百步,否则驭剑的气机便会难以为继。 总得来说,驭剑术的局限性极大,如果没有一柄孕育剑胎的飞剑,空有驭剑术也是枉然。与号称万物皆可为剑的御剑之道相比,无疑是落入下乘,而且御剑之道以意御剑,并不耗费太多气机,故而历代剑仙御剑成百上千,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一把剑胎圆满大成的飞剑在手,以驭剑术驱使,在玄元境之下可以说是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哪怕对手是曾经踏足过归真境的玉清宁,在不分生死只分胜负的前提下,也不例外。 玉清宁伸出手指轻轻抹过喉间的一道红线,虽然她看不到那抹刺目鲜红,但可以感受到喉间的冰凉和指尖的丝丝温热。 女子神情沉静,不怒反笑,且无半分讥讽之意,“时隔数年之久,又见清微宗的驭剑术。” 李玄都对于这一剑的把握尺度很好,哪怕对于寻常人而言,也不足以致命,更何况是玉清宁这种抱丹境的高手,只是单纯的皮外伤而已。 不过玉清宁自持身份,既然胜负已分,也不会死缠烂打,微微苦笑,“这次又是清宁输了,你可以带走那个孩子,我自会去向宗主说明。” 李玄都一挥袖,飞剑重归袖中,说道:“我会把他们一家送去中州龙门府,你可以去那里寻她,到那时候,若她愿意跟随你回玄女宗,我不会阻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二章 玄都紫府 大雨倾泻而落,玉清宁没有立即离去,她将伞杆靠在肩头,斜撑纸伞立于雨中,轻声道:“清宁今日之败,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败在了四小宗师之首的手中,可以说是虽败犹荣了。” 李玄都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等名号。” 玉清宁微微一笑,“江湖三年一度天下评,分老玄、太玄、少玄三榜,自上次少玄榜昭示天下之后,在江湖上便有了个四小宗师的说法,除清宁不才敬陪末席之外,另外三人分别是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以及一个自号紫府剑仙的怪人。” 李玄都笑了笑,“怪人。” “对,怪人。”玉清宁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偏偏就是这个怪人,在四人中的名声最大,而且是四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人,可谓是天纵奇才,甚至有剑道谪仙之赞誉,意思是他只要不中途夭折,注定可以在有生之年证得长生之境。” “弱冠之前的紫府剑仙,当时还没有剑仙名号,只是自称紫府客,一人一剑游历江北,遍邀江北群雄斗剑而无败绩,不过也因此与江北群雄结下仇怨,被联手追杀,屡遭险境,几乎身死。此事使得他性情大变,自此之后,紫府客出剑不再容情,一人一剑转战江北各州,剑下杀人无数,不论修为高低,不论宗门出身,寻仇挑衅即是死战,以死战来砥砺自身剑道修为,最终以一己之力挫败江北群雄,横行河朔之地。” “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追杀血战,使得紫府客真正声名鹊起,被当世剑道大家评点为刚猛凌厉,无坚不摧,剑气之盛举世无双,可称剑仙。却也因为其杀人太多,而被许多正道中人认为德行有亏,毁誉参半。” “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注定难以执掌朝局,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辅佐幼主,同时为了制衡顾命四大臣,穆宗皇帝又命司礼监和印绶监将天子六玺交予皇后谢氏掌管,一应诏命圣旨,必须有玉玺加盖,方能生效。” “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天宝,尊谢皇后为太后,封张肃卿为太师。在此之后,朝政大事由太师和太后两人共同商议而定,因为太师总领内阁,有票拟之权,太后掌管司礼监,有批红之权,又被满朝文武称作外廷和内廷。” 李玄都感慨道:“可惜,太后娘娘想要独掌大权,过一把女子皇帝的瘾头,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玉清宁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太后和太师因为朝政分歧而日渐离心,渐成水火之势,于是就有了那场帝京之变。太后在事前以皇帝正统的名义,召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等六宗高手隐秘入京,包括清宁在内,颜飞卿、苏云媗等人都曾参与此事,不过张肃卿那边也有清微、东华、神霄、妙真四宗的高人护卫,其中就有这位紫府剑仙。” 玉清宁伸手抚过蒙住双眼的黑纱,“那一战,紫府剑仙一人一剑,先后力敌颜飞卿、苏云媗两人,且战而胜之,最终第三战才遇到了清宁,当时紫府剑仙已是近乎强弩之末,远不复巅峰之态,可清宁仍是不能取胜,最终两败俱伤,虽然侥幸毁去紫府剑仙的佩剑,但也赔上了一双眸子。” “帝京一战之后,顾命四大臣一派大败亏输,张肃卿及另外三人身死,太后得掌大权,先是以皇帝名义废黜其太师封号,后又诛其子张白圭,其他人等抄家流放,其党羽也作鸟兽之散,紫府剑仙自此之后下落不明,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但清宁却一直认为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说到这里,这位玄女宗的天之骄女颔首而轻笑,“毕竟清宁用双眼看到的最后一人,就是这位紫府剑仙,如此人物,又怎么会轻易死去?” 李玄都问道:“紫府剑仙毁你双眼,你不恨他?” 玉清宁摇头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再者说了,他伤我眼,我毁他剑,已是两清,又何恨之有?” 李玄都微微一笑,“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时候,不是帝京深夜的城头,而是烟花三月的江南水乡,能遇到你这么一位撑伞而来的婉约女子,想必会是另外一番情景。” 玉清宁又是“望”向李玄都,问道:“我是应该叫你紫府剑仙,还是其他什么名字?” 李玄都道:“李玄都就行。” 玉清宁恍然道:“玄都紫府,原来如此。” 李玄都感慨道:“名玄都,字紫府,初时行走江湖,知道上门挑战是打人面皮的事情,一个不好便要结成仇敌,所以不敢用真名示人。只是当时的我也没有料到,这个仇怨竟是如此之大。”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开始只是打脸的仇怨,可有些人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想要挽回脸面就非要将我置于死地不可,不得已之下,我为自保只能杀了他们,结果又扯出他们身后的宗门,朋友连朋友,亲戚连亲戚,最后几乎是小半个江北联起手来要将我置于死地,若不是我在逃命途中得以跻身归真境,又反杀回去,也就不会有后来帝京一战时的紫府剑仙了。” 玉清宁温婉一笑,未做置评。 这几年来,李玄都一直都是孤身行走江湖,此时遇到一个当年故人,哪怕是当年的对手,他也不介意多言几句,“如果不去说那些老辈人,只说我们这辈人,似乎是阴盛阳衰一些,不是玄都自傲,只是放眼同辈男子,唯有颜飞卿一人可入我眼。可同辈女子之中,却不乏出彩之人,除了你和苏云媗之外,还有牝女宗的宫官,忘情宗的秦素,俱是犹胜须眉的女子。” 不管玉清宁如何超凡脱俗,终究还是女子之身,此时闻听李玄都言语似有评点天下女子俊杰之意,不由问道:“那么紫府以为,这几名女子中,谁又能更胜一筹?” 她没有直呼李玄都之名,而是称呼他的表字“紫府”,更显亲近。 李玄都也不介意,摇头道:“除了忘情宗秦素之外,我与你们三位女子都有过或多或少的交集,不过秦素其人,我也略有耳闻。依我个人之见,苏云媗雍容大气,智计超乎常人。宫官诡异难测,城府极深,谈笑杀人。秦素清高倔强,只是生在了忘情宗,注定此生诸多无奈。三人各有优劣,难分高下。” 玉清宁笑吟吟道:“紫府,你还未提及清宁。” 李玄都说道:“若要让我从四人中选一人做朋友,我会选玉清宁。” 玉清宁轻轻一笑,仍是未置可否。 只是这一笑的风采,似如春来百媚生。 然后她朝李玄都敛袖一礼,“有紫府此言,清宁此行不虚。” 话音落时,她撑伞而去,芳踪杳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三章 两行清泪 客栈分为上下两层,一楼大堂吃饭,二楼客房住宿。 李玄都来时,青鸾卫已经将整个二楼包下,所以他未曾踏上二楼一步。 他所要救的周听潮一家人便被青鸾卫安置在二楼的天字号丙字客房中。就在李玄都与玉清宁在雨中激斗之时,有一人自雨中而来,却没有走前门,而是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了大堂,然后又顺着楼梯登上二层楼,最终停步于丙字号客房的门前。 来人稍稍犹豫了片刻,推门而入,此时一家人已经知道了外面大打出手的事情,妇人抱着女儿缩在床上,一名青衫中年男子挡在前面,将她们娘俩护在身后。 当抱着女儿的妇人看到来人之后,顿时心如死灰。 来人站定,双脚呈外八字微微分开,背负双手,身上的青色官服格外刺目。 大魏朝廷定制,三品以上官员着红色官服,六品以上官员着紫色官服,七品及七品以下,着蓝色官服,所谓“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便是来源于此。 唯有一种人会穿青色官服。 那就是青鸾卫。 青鸾卫从左右都督到力士、校尉、小旗,皆着青色官服,不同之处唯有官服上所绣图案花纹。从一品左都督蒙皇帝恩赏,绣蟒,又称蟒袍;正二品右都督降一等,绣飞鱼,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飞鱼服;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再降一等,绣斗牛,称斗牛服。 眼前之人就是身着斗牛服,腰挎文鸾刀。 这说明来人是一名三品以上的青鸾卫高官,而且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不同,来人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龄,饱经风霜,气态肃杀,显然不是那种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哥可以相比。 来人用若有实质的视线扫过周听潮一家三口,最终视线落在周听潮的身上,缓缓开口道:“我叫钱行,青鸾卫都督佥事,从帝京来的。” 周听潮兀自护在母女二人的身前,没有开口说话。 名叫钱行的不速之客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赵敛那些人,难成大事,被人连锅端掉,也在意料之中,我这次前来,是另有旨意。” 说到这儿,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说道:“说起这件事,我倒是好生佩服周大人的勇气,竟然敢上书说今年西北战事、辽东大旱,以及江南水灾,都是因为朝廷人事不修之故,还说什么牝鸡司晨,国将不宁,这可是当年张肃卿都未敢说出口的话语,也难怪会让太后娘娘震怒得将手中暖玉摔了个粉碎。” 周听潮昂首不语。 钱行清了清嗓子,“奉旨,最后问你一次,何谓国将不宁?” 一直高高昂着头颅的周听潮终于开口道:“我已经在奏疏中说得很明白,本朝从未有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反倒是有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如今太后娘娘训政,已经是违反祖宗律法。再加上宫内开支无度,为太后操办寿典,重修西苑,以及各个衙门上下贪墨,早已是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故而西北的战事、辽东的大旱、江南的水灾,都是上天的示警,不可不察。” “执迷不悟!”钱行略带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声虽不大,却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意味。 不见他如何动作,周听潮猛地向前扑倒,趴在了客房的地面上,整个人呈现一个大字形,动弹不得。 见此情景,妇人梨花带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来,她怀中的幼女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娘亲一起哭泣。 钱行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立刻动手,踱到周听潮的身边,慢慢地蹲了下去,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身后就是你的妻子女儿,她们可都在看着你呢,等着你平安无事地带她们回家,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为她们想,你就不能换一个说法?” 周听潮的头紧贴着地面,缓缓闭上双眼,只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钱行失望了,倏地站起身来:“我再问你一句,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只要你说出你背后的指使之人,太后娘娘可以既往不咎,就算是加官进爵,也不是不能。” 周听潮仍然闭着眼,语气决然:“自太祖高皇帝立朝,我大魏已有两百年,巍巍大魏,何其壮哉!我是大魏朝的官员,上这道疏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上此疏,进此言,是为臣子之职。臣职所在,不用什么人教我” 钱行退后了一步,不再看他,又是叹息一声道:“被人当作枪使,却犹不自知,执迷不悟啊。” 他猛地加重了语气,“你知不知道,你上的这道疏已经牵涉到了我大魏朝的根本!” 周听潮闭目不言。 钱行又是压低声音道:“如今外廷,就有好些人受了你的连累,你的那些旧友同僚,还有同年乡谊,都已经被抓起来了,今日你要继续执迷不悟,那些人一个个都得死,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妻子女儿的死活,总不能也不管别人的死活?你难道就不想救救他们?” 周听潮十指抓地,几乎要掀翻自己的指甲,脸上更是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低低呜咽。 只是他仍不松口。 钱行的语气转冷道:“你以上疏为名,包藏祸心,写这等大逆之言,上至陛下和太后娘娘,下到内阁和六部九卿,无不义愤填膺,既然你咬定没有人在背后指使你,那便是你自己丧心病狂,以邀直名!” 周听潮缓缓睁开双眼,脸上泪痕未干,喃喃道:“我周听潮不是一甲进士及第,不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是一个三甲的同进士出身,无意也无望登阁拜相,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魏朝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太后临朝训政之后,又大兴土木,各级官员面为顺谀,趁机搜刮,致使民不聊生,我之所以要上这道奏疏,一是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二是为了我大魏的天下苍生!” 钱行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道:“妖言惑众,诽谤朝廷,依照大魏律法,诛无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四章 一颗头颅 当李玄都返回客栈大堂的时候,悚然一惊,然后他猛地抬头朝二楼的楼梯口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斗牛服的青鸾卫正站在那儿,手中提着一颗人头。头颅双目紧闭,已无血色,脖子下的位置还在不断滴血,在地面上积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李玄都见此情景,脸色冰冷,杀机大盛。 钱行将手中头颅丢到李玄都的脚下,“这就是你想要救的周听潮,可惜已经死了。” 李玄都俯身捧起这颗头颅,放到身旁的一张八仙桌上。 钱行平静说道:“我不是没给他机会,可惜他不领情,这便怪不得我。一个人想要寻死,什么法子不好,撞墙、咬舌、服毒、自刎、上吊、跳崖、跳河,有的是法子,可他为了一个后世名声,非要上疏求死,搅闹得天下不安,这种人难道不该死吗?” 李玄都问道:“他的妻子和女儿呢?” 钱行笑了笑,“算她们运气好,我不杀女人小孩,所以暂且留了她们一命,等赵敛那小子带着大队人马过来之后,交由他处置便是。” 李玄都轻声道:“看来我没有立刻杀赵敛,倒是放虎归山了。” “抬举他了。”钱行不屑道:“一个下来镀金的公子哥,除了出身家世还有点用,其他的也就那么回事。” 放眼偌大一个大魏王朝,像赵敛这种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入神境的年轻俊杰,既可以饮美酒作诗,也可以持鸾刀杀敌,可谓是文武全才,再加上其显赫家世,放在哪里都要被视为前程似锦之人,可在青鸾卫中,既没有贴身护卫的高人,也不曾被同僚敬畏恭维,反倒是得了一个颇有鄙夷之意的评价,。 李玄都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青鸾卫。” 钱行也笑了,“一代不如一代,这些不成器的年轻人,确实给青鸾卫抹黑。” 话音未落,钱行直接从楼梯口一跃而下。 李玄都闪电般向后弹去。 下一刻,整个客栈轰然震动,房梁墙壁颤抖不休,抖落许多积年灰尘。 只见这位青鸾卫都督佥事的双脚深深陷入青砖铺就的地面,周围被生生踩踏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 钱行从破碎不堪的地面中拔出双脚,“本想一脚把你踩死,不曾想你还有些门道,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踩死的蚂蚁。” 李玄都平静道:“你不过就是玄元境的修为,虽说比我这个抱丹境高出一筹,但也不至于如此大的口气。” 钱行的目光骤然一凝。 能够一眼看破他的真实修为,其眼力可见一斑,又是如此年轻,难道是哪家宗门培养的嫡传弟子?要知道宗门之中,内门和外门之间,嫡传和旁支之间,差距可谓极大,就拿正一宗来说,张青山只是个外门弟子,连旁支都算不上,只有入神境修为。而颜飞卿作为内门嫡传弟子,不但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归真境,更在去年接任了正一宗的掌教之位,成为正道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两者相较,年纪相差不多,可修为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故而行走江湖,万不可因为对手年轻就生出小觑之心。本朝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时只有三十一岁,首辅萧禹二十四岁,大都督祁寒二十三岁,其他开国功臣也都是年近三十之龄。而当今太后娘娘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太后娘娘的晋王殿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 想到这儿,钱行心中一动。 难不成此人是在故意藏拙? 他不愿冒险,将右手负于身后悄然蓄力,问道:“不知阁下出身何宗何派?” 李玄都没有回答,只是一甩手,长剑呼啸而至。 钱行伸出左手两指,轻描淡写地夹住长剑,此时剑尖距离他的眉心只剩下不足寸许的距离,却不能再前进分毫。 这位青鸾卫都督佥事随手将长剑丢到地上,嗓音没有太多感情起伏道:“好一个百步飞剑,原来是清微宗的剑客。当年顾命四大臣犯上谋逆,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六宗应太后诏命入京护驾。其余六宗中,虽然静禅和太平二宗不曾入京,但也未有过多举动,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却是与四大臣沆瀣一气,妄图不轨之事。” 顾命四大臣之事举世皆知,最终结果是张肃卿自尽,其他三人处斩,其余从属之人被发配边疆。可是在尘埃落定之前的刀光剑影,却少有人知。知道其中此中详情之人,多会将其称之为帝京之战。 帝京一战,除了静禅宗和太平宗未曾参与,正道十二宗的其他十宗悉数入局,再加上一个不逊于寻常宗门的青鸾卫,以及诸多宫廷高手、权贵门客、江湖散人,仅仅是归真境的高手就有十人以上,其下先天境、玄元境更是足有百人之多。 这场大战的最终结果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大败,包括李玄都在内的四位归真境高手或死或伤,元气大损,不得不退出帝京。而另外一方虽然取胜,但也只是惨胜而已,包括玉清宁在内,有三位归真境高手重伤坠境,仅仅比当场身死稍好一点,前任青鸾卫左都督更是战死于承天门,被十余位先天境高手联手围攻致死,全身骨骼尽碎,几如烂泥一般。 此战之后,清微等四宗关闭山门,甚少有人在江湖上行走,这也是钱行并不把四宗放在心上的原因,若是前推几年,他可不敢招惹这四宗的嫡传弟子。 不过正一、慈航、玄女等六宗却未曾因为此事与战败四宗彻底决裂,反而是因为鸟尽弓藏的原因,在此战之后与朝廷逐渐离心,先前正一宗的张青山和慈航宗的白茹霜前来劫囚便可见端倪。 李玄都望向钱行,说道:“你既然知道帝京一战,想来在青鸾卫中的地位不算太低,那你也应该知道那一战的结果到底如何,你觉得四宗输了帝京一战就可以虎落平阳被犬欺?” 钱行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声说道:“果然是四宗余孽,难怪要来救张听潮这个乱臣贼子!只是不知你来自哪个宗门?自诩清高的清微宗?装腔作势的妙真宗?道貌岸然的东华宗?还是妄自尊大的神霄宗?” “四宗余孽?”李玄都轻声说道:“那你怎么不去平了这四大余孽?忘了上任青鸾卫左都督是怎么死的了?你若不知道他们的山门在哪,我可以领你去。” 钱行强压住怒气,寒声说道:“不管你是出自哪家宗门,今日你都得留在这里,我会将你的人头和周听潮的人头一起带往帝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五章 玄窍归元 虽然钱行放下了狠话,而且他是玄元境的高手,但仍是没有立即出手。 所谓玄元境界,比起气血归一的抱丹境界更进一步,是为精、气、神共聚于玄关一窍,归元化一,故名玄元。踏足玄元境之后,精满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满不思眠,距离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的先天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而已。 到了这个境界的高手,已经逐渐脱离“人”的范畴,渐而向世人眼中的“仙”靠拢,可越到这个时候,就越是知晓天地之大,人之渺小,难以生出妄自尊大之心,反倒是不敢像初窥三境那般放肆。 此时他有些拿捏不准这个年轻人的真实境界,便不敢贸然出手,生怕自己看走了眼,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像过河,若是知道水的深浅,便心中有数,可以放下心来,若是不知道水的深浅,摸着石头过河,难免要提着一颗心,毕竟小心无大错。 就在他有些犹疑不定的时候,二楼上突然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音分外凄惨,使人闻之不忍。 钱行狞笑一声,身形拔地而起,便要返回那间丙字号客房,只是李玄都也纵身掠向二楼,两人几乎同时来到丙字号客房的门前,钱行蓄力已久的一拳横扫而出,将李玄都整个人扫飞出去,这一拳若是打实,便是一块花岗岩也要粉碎,但李玄都的后背撞破二楼的围栏之后,身形好似是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一个回旋,又重新飘落到二楼的廊道上。 李玄都没有去管钱行如何,望向客房。 只见此时客房中狼藉一片,满是血迹,一具身着青衫的无头尸体正趴在地上,想来就是被割去头颅的周听潮了。 在不远处的床榻上,还有一个身着素色衣衫的妇人,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小腹流淌的鲜血已经微微发黑,就像一条深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从床上流到地上,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妇人此时已经气绝身亡,可她的双手还死死攥着那把刺入自己胸口的匕首。 从始至终,妇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这么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身体,然后静静等着自己失血身亡。 这是何等的刚烈和果决?又是何等的痛苦才让这么一位柔弱女子下定这样的决心? 在妇人的身上,还趴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满脸的泪痕,满眼的恐慌。 可怜这样一个小姑娘,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就先后目睹父母惨死的景象,此时小姑娘在最开始的撕心裂肺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木然起来,死死望着父母的尸体,泪珠无声滚落。 李玄都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在过去的十五个春秋里,这样的人间惨剧,他见了太多,绝大部分到最后,能做的也就是付之一叹。 钱行望着李玄都,冷笑道:“刚才你用的是玄女宗的‘素女履霜’?这可是玄女宗内门弟子才能学的,难道你是玉清宁的姘头?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本以为你是个玄元境的高手在故意藏拙,没想到你真的只是一个抱丹境而已,区区抱丹境也敢在本官面前狐假虎威、装腔作势?” 李玄平静道:“我要说抱丹也可杀玄元,你信不信?” 钱行嘴角翘起,哂笑道:“就算你说你是当年号称归真境第一人的紫府剑仙,能够越境战天人,我也信。” 李玄都笑了笑,伸手一摄,先前被钱行丢在一楼大堂的长剑自行飞入手中,然后一剑点出,一剑化作三剑,直攻钱行的周身三处要害。 此乃清微宗的三清剑法,虽然谈不上驭剑之术或是御剑之道,但已经是纯粹剑术极致,有一剑化三清的美誉。 钱行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长剑临身,周身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使剑尖距离体表还有半寸距离的时候,再难前进分毫。 气机外泄护体,如披甲胄,此谓之罡气。 唯有玄元境的高手方能有此神通,而抱丹境还稍差一口气。 有时候,尤其是生死搏杀的时候,这一口气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以罡气护体而巍然不动的钱行双臂抱胸,露出一个微讽笑脸,“不管你是哪家的弟子,今天你都死定了,我要把你的头颅带回青鸾都督府,用药液腌制之后,放在衙门的案头上。” 李玄都面无表情,又是一剑。 这一剑之上有凛冽剑气生出。 如果说罡气像是一件衣服,那么这一剑就像一把裁刀。 被青色剑气包裹的剑锋摧枯拉朽地破开罡气,然后在钱行的胸口上留下一道血痕。 虽说这道剑痕仅仅只能算是皮肉外伤,但却让钱行恼羞成怒,一脚重重踩地,将整条二楼廊道生生踏碎的同时,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激射向这名来历不明的年轻人。 两人相撞在一起,李玄都以素女履霜之法化解掉巨大冲力,身形向后飘摇而退,同时又是一剑轻描淡写地扫出,好似闲扫庭前落花。 钱行第一次流露出凝重之色,身形还在半空之中,双掌同时拍出,瞬间在身前连拍十余次,掌风凛冽破空。 下一刻,有三朵气机莲花轰然炸裂开来,正是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恐怕就连玉清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仅仅是看她用过一次之后,便牢记心中,此时用出,神似不过五分,可形似却已经有九分。 因为二楼廊道已经彻底破碎的缘故,两人落回到一楼大堂,遥遥对峙。 钱行皱了皱眉头,虽然他没有认出这一招的根底,但是其中的玄女宗痕迹却是十分明显,难道说真被他一语言中,此人与玄女宗大有关系? 不过钱行很快就松开眉头,事已至此,就算站在这里的是玉清宁本人,也注定无法善了。 两人再度前冲,李玄都一剑前指,没有丝毫的留手的钱行将全身气机灌注掌间,不但以掌心抵住了长剑,而且单凭一只肉掌,便将这把正一宗雷刚剑生生震碎成数截。 几乎在剑断的一瞬间,钱行被李玄都一记玉鼎掌拍在胸口上,同时也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两人一触即分,钱行仍是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摇晃,李玄都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后背轰然撞在一根支撑客栈房梁的柱子上,震落灰尘无数。 钱行盯住从柱子上缓缓滑落的李玄都,阴沉道:“如今周听潮已死,而你却依然不退,看来你果然是孙松禅的人,周听潮毕竟是这位帝师的心爱弟子,这次上疏说不定就是受了自己老师的指使,于情于理都不能见死不救。由此说来,孙松禅已经是打定主意要与那贼心不死的四宗串联一气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六章 咫尺飞剑 李玄都晃了晃身体,抖落身上的灰尘,问道:“如果周听潮真是受了孙松禅的指使而上疏,那么你们作为谢太后的人,应该是把周听潮押送进京,然后想办法让周听潮指认自己的恩师,借此来扳倒这位当朝帝师,可你怎么把他杀了?” 钱行说道:“既然你是一个将死之人,那我也不妨直言了,好让你做个明白鬼。不是我不给他机会,而是他太过执迷不悟,连朋友家人都不要了,想来是青鸾卫的刑具也很难让他开口,与其把他带到帝京,在督查院大堂上闹出更大的风波,倒不如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途中。当然,也不能让他落到你们这些人的手中,这叫以儆效尤。” 话音落时,钱行狠狠踩踏地面,借以反冲之力朝李玄都直撞而来,但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丈余的时候,又猛地一步踏出,强行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然后一步后撤,使得整个人如弯弓满月,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好似是搭弓一箭。 拳势呼啸破空。 李玄都双手交叠,按住这足以碎裂金石的一拳,只是拳劲仍旧透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 钱行这一拳若是落在张青山之流的身上,整个人直接炸裂都不奇怪。可李玄都倒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打挺起身,原本因为这一拳而略显的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恢复正常血色。然后就见李玄都不退反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到三丈之内,一袖拂过。 一道青芒自袖中激射而出,如青蛇噬人。 虽然钱行周身上下有罡气护体,但是咽喉位置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割开一道细长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钱行惊怒交加。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鬼门关的左右徘徊了一次,差一点便要被割断喉咙,彻底迈进鬼门关中。 青芒流转,再次掠向钱行。 好在钱行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将护体罡气运转到极致,凭借堪比金铁的双臂,强行将青芒格开。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正是先前以同样方式迫使玉清宁认输的飞剑青蛟。 钱行伸手摸了摸咽喉部位的血迹,眯眼望着这柄袖珍小剑,脸色凝重。 江湖之大,自然有御剑九天的剑仙人物,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便是一位,只是想要达到御剑的境界,已经不是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可以奢望,非要出神入化三境不可。 不过在御剑之下,还有驭剑之术。虽说许多剑道大家都看不上驭剑之术,认为御剑是千金贵女,而驭剑只是粗使丫鬟,但对于先天境以下而言,驭剑术仍旧是一等一的杀人之术,只要有一柄养成剑胎的飞剑,便是同境无敌。 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青芒自行而动,始终萦绕于钱行的身体四周,且飞掠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见青芒流转。 这一剑的奥妙,就在于一个快字,虽然不敢说“唯快不破”,但钱行也不是先天境的高手,面对号称先天之下无敌的飞剑,不敢有丝毫大意。 钱行几次伸手想要捉住飞剑,但都无功而返,反倒是被飞剑在手臂上又平添几道伤口,让这位已经久不尝受伤滋味的青鸾卫都督佥事的脸色愈发阴沉,他不再急于出手,就像一个下河捕鱼的渔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鱼叉,却又迟迟不曾落下。 钱行突然后仰,青芒一闪而逝,其携带的剑气不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更将他的头冠击碎,削下一大把发丝。 钱行还是没有出手,他还在等,等这抹青芒的所有驭剑轨迹都被他彻底洞悉,那就是他出手之时。 只是大概小半柱香之后,钱行心底已经满是震惊,这柄小小飞剑的轨迹竟是没有丝毫定律可言,或画弧,或直行,或曲折,或跳跃,或来回,或翻转,根本就是无迹可寻。 钱行终于没了耐心,不再去寻找什么踪迹,悍然出手,以自己被洞穿掌心为代价,强行使青蛟有了刹那的凝滞,然后一指点出。 枢机一指。 这一指看似是敲在空处,但是钱行的身前骤然响起好似金石剧烈相撞的声音, 这柄给钱行造成了极大困扰的飞剑发出一声哀鸣,倒飞而回,待到飞剑悬停之时,剑身上笼罩的剑气已经黯淡许多,不复先前之盛。 钱行低头看了眼掌心上的血洞,眼神冰冷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清微宗驭剑术,的确有些意思,可惜你只是抱丹境,如今飞剑已经被我破去,你还有什么本事?若是没有,那就只能等着受死了。” 李玄都伸手将飞剑捻在两指之间,轻声说道:“你破去了我的飞剑不假,可你的那只手掌也已然经脉尽碎,若是我还有飞剑,你又有几只手掌来破?就算你用仅存的一只手掌来阻拦飞剑,可你又用什么点出那记持枢指?” 钱行不怒而笑,“莫要逞口舌之快,你那柄飞剑是当世奇珍,哪怕是各个宗门嫡传弟子也未必能拥有一件,你能侥幸得此一剑,已是羡煞旁人的福缘,难道你还能有第二剑不成?” 李玄都放开手中的青蛟飞剑,任它围绕自己燕子绕梁回旋,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世上之事,最怕万一二字。” 钱行重重冷哼一声,认定李玄都已是技穷,于是不再多言,身形倏忽而动,仅剩的一拳直逼李玄都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李玄都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 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李玄都身形猛地向后倒掠,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钱行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一人前冲,一人后撤,一前一后出了客栈大堂,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进入雨幕之后,李玄都的身形骤然变得飘忽不定,然后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整个人的气息与这茫茫大雨完美融合,竟是让人无从感知他身在何处。 钱行在雨幕中来回穿行数次,将偌大的雨幕搅得支离破碎,仍是没有寻到李玄都的半分踪迹。 最终他停下脚步,深吸一气,然后再吐一气。 下一刻,以他立足之地为圆心,无数雨水升腾化作水雾,茫茫雨幕中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他抬起头,眼神冰冷地望向那杆悬挂着“太平客栈”大旗的旗杆顶端,狞笑道:“找到你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七章 坐忘禅功 此时李玄都正站在旗杆的上方,方才他先是以东华宗的水遁之法借助茫茫雨势瞒过了钱行的感知,然后又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一跃飞上旗杆,可谓是机巧极致。 只是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一力破万巧。 钱行凭借玄元境的深厚修为,生生将这片雨幕震碎,强行找出了李玄都的所在。 李玄都立在旗杆之上,衣袂飘飘,虽然经过一番厮杀,身上衣衫有所破损,但此时迎风而立,依稀可见几分当年的心折风采。 钱行冷笑一声,腰肢和脚踝发力,以肩头轰然撞向旗杆,将这根足有一人合抱之粗的旗杆生生撞断。 太平大旗轰然倾倒,砸在二层小楼之上,原本立在旗杆顶端的李玄都也随之到了二楼楼顶。 钱行脚下一点,身形拔地而起,同样飞上二楼的黑瓦屋顶。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人轰然相撞,李玄都身形向后飘去,每一步都会踏碎一块黑瓦,与先前玉清宁的步步生莲如出一辙。钱行如影随形,虽然一只手掌已经被废,但臂膀无碍,两条手臂好似两条铜铁双鞭,狠狠锤杀李玄都,势大力沉,每一次都势可开山裂石一般,单凭气机对抗,李玄都每一次都难以正面力敌,只能不断以玄女宗的法门后退卸力,而钱行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拳脚呼啸如风,使得整个客栈的屋顶一片狼藉。 如此交手数十招之后,李玄都借着钱行的一拳之力飘下屋顶,终于勉强拉开一段距离。 钱行没有追击,站在屋顶上俯瞰李玄都,嗓音沙哑道:“你还能支撑几招?” 李玄都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体内气机紊乱所致,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正如钱行的诛心之问,再这样打下去,不用钱行打杀,他自己就要支撑不住,大概再有三十招,他体内行于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中的气机便会彻底枯竭。 李玄都闭上双眼,轻轻呼气之后复吐气,物我两忘。 苍白脸色再次变得红润。 若是一次是巧合,那么两次就绝不会是巧合。 方才钱行的一番捶打看似无甚花哨,实则大有机巧,他每次出手都藏有暗劲附着于李玄都的身上,层层叠加之下,就好似在李玄都的身上压了一块块石头,最终使李玄都不堪重负,被彻底压垮。 可在李玄都轻吐出一口浊气之后,这些暗劲也被一并抖落。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坠境不假,可体魄还是当年的体魄,不会因为坠境就变回弱不经风的孩童身躯,虽然没了相匹配的气机作为支撑之后,这具体魄再不复曾经的归真境风光,但是其根本还在,远不是寻常抱丹境可以比拟。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曾修炼佛家的坐忘禅功,本不是为了佛道合一,但却无心插柳柳成荫,使得他的体魄渐有融合佛道两家之长的无垢不漏气象,只要气机足够,伤势便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初,此等神异,莫说是区区抱丹之境,就是归真境也极为罕见。 坐忘禅功出自静禅宗,正所谓是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 严格来说,李玄都是道家之人,虽然所学极为庞杂,但大多都离不开道家的根祗,而他之所以要耗费力气去学佛家的坐忘禅功,不是想着什么佛道归一,而是要用坐忘禅功来行厌胜镇压之事。 至于镇压之人,就是他本人。 坐忘,坐忘,关键还是在于一个忘字。 李玄都在帝京一战之后,因为本命佩剑被毁的缘故,从归真境跌落至先天境,比起直接从归真境跌回到入神境的玉清宁要好上太多。毕竟玉清宁返回玄女宗之后,足足花了数年功夫,才稳固住伤势。而李玄都并无太多伤势,甚至可以在半年之内就重新踏足归真境,只是他以先天境的修为逃离帝京之后,开始修炼与道家截然相反的佛家功法,这才使得自身境界一坠再坠,从先天境跌落至玄元境,又从玄元境跌落至抱丹境。若不是他三大丹田已开,不可能重新关闭,他甚至想要坠至固体境才肯罢休。 李玄都之所以要如此做,是因为他在坠境之后,即使能重回归真境,也会因为作为大道根本的本命剑受损的缘故而终生无望天人之境,所以他想出了这个补救的法子,既然根本受损,那就从头开始,重塑根本便是。 当然,李玄都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在坠境之前,他也做了万全准备。不但为自己准备了包括飞剑青蛟在内的几件救命宝物,而且还将许多别家法门拿来,化为己用。虽说诸如玉鼎掌、金殇拳、璇玑指等手段在归真境都已无甚大用,可放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却还有用种种妙用,尤为出其不意,让敌手防不胜防。 当年李玄都能在弱冠之龄踏足归真之境,可见其天资之佳,所以他学起这些别家法门,只要不是涉及到其宗门的根本要义,几乎是过目不忘,甚至可以举一反三,一法通而百法通,最终万法皆通。 至于这些法门是从何处而来,便又不得不提到当年之事。当初他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之地,斩杀仇家无数。而秘籍这种东西,放在哪里都不如贴身携带,这就让李玄都在应对追杀并砥砺剑道之余,又多了许多意外收获。 当年的李玄都,专心剑道而独步天下,自是目无余子,不把这些他宗功法放在眼中,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经历帝京一战而坠境之后,这些当初被他瞧不上眼的他宗之法,反倒是成了他的立世之本。 除了这些之外,李玄都最大的依仗便是自身体魄,可也正是因为这副体魄,使李玄都每次被钱行双臂鞭挞受创,体内的半数气机都不由自主地从气海和经脉涌入各处窍穴,修补体魄,使他气机空虚,无法真正显现出“万法皆通”浩然气象。 此时李玄都逆运坐忘禅功,便等同自封窍穴,使自身体魄不能肆意恢复伤势,借此将窍穴内的气机重新逼回丹田经脉之中,让他有足够气机来酣畅而战。 换而言之,现在是李玄都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最强大的时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八章 万法皆通 至于撤去气机之后,会不会被钱行一拳打成重伤。 至于如此孤注一掷,会不会太过托大。 李玄都毫不在意。 他随手一挥袖,让一直围绕在自己身周的青蛟向后撤去。。 钱行眯眼望着赤手空拳的李玄都,有些犹豫不定,虽然他不知道李玄都究竟在做什么,但本能地觉察到了几分危险气息,原本钱行已经感觉胜券在握,即使这个年轻人的体魄异常古怪,但是其体内气机也在缓缓衰落,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钱行便可轻而易举地将其击杀,这就像兵家战事,钱行一直都在步步蚕食,可现在李玄都却是要集合起所有兵力,作殊死一搏,一战定胜负。 李玄都随手打出一拳,这一拳轻柔无力,看似落在空处,却有拳意直冲钱行的面门,匪夷所思,既有璇玑指的意味,又与金殇拳有几分相像。 钱行随手破去这记拳意,正要反击。 李玄都右掌拍出,掌心处有电光隐隐,左手屈指一弹,使得钱行的动作出现片刻凝滞,不得不与他硬对一掌。 两人一触即分,钱行低头望去,掌心位置显现出被雷电烧灼之后的焦黑颜色。若是他没有看错,方才此人所用的分明是正一宗的掌心雷和东华宗的定身术。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博学之人? 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自封窍穴之后,进入枯荣之境,此时由荣转枯,脸色黯淡无光如行将朽木的垂垂老朽,可整个人却好像是挣脱开最后一点约束,得以彻底放开手脚。 清微宗、正一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玄女宗、慈航宗、静禅宗、金刚宗,各宗武学术法尽出,让人眼花缭乱。 雨滴水花四溅,水雾升腾不休,白雾茫茫,好似一座牢笼将钱行困于其中。 钱行几次想要强行破开牢笼,都被李玄都以层出不穷武学术法给强行镇压下去。 钱行虽然未曾受到沉重伤势,但是一身斗牛服已经是破碎不堪。 谁也不曾想到,一位堂堂的玄元境高手,竟是被一个抱丹境完全压制在下风境地。 李玄都以玄女宗的素女履霜之法, 再配合东华宗的五行遁术,妙真宗的御风之术,身形轻灵,如闲庭信步,始终与钱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似是猫戏老鼠。 钱行显然已经打出了真火,几次出手之间,气机震荡,肆意流溢,将无数雨滴震碎成茫茫水雾,已经完全不再顾及自身气机消耗,可即便如此,还是被李玄都死死压制,就好似拳拳落在不倒翁上,有力使不出。 反倒是钱行在情急之下,章法渐乱,被李玄都抓住机会,先是以东华宗的青木咒打在身上,使得他在片刻的时间中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意不能转、神不能变,整个人如一截枯木,被封六识,然后又被李玄都以金刚宗的大手印拍在胸口,虽然钱行有罡气护体,就好像身披甲胄,但大手印就像钝器大锤,并不以锋锐杀敌,劲力透体,使得钱行整个人吐血倒飞出去。 李玄都扭了扭脖子,轻笑道:“自从帝京一战之后,我从未如此酣畅淋漓了。” 钱行缓缓起身,伸手擦去嘴角的血丝,阴沉眼神中既有惊惧,又有些许茫然之色。 他想不明白,为何区区一个抱丹境,竟能精通如此多宗门的武学术法,竟然能将他逼迫到如此地步。 李玄都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有些不合道理?” 钱行脸色阴沉。 李玄都双脚踩入地面泥泞之中,双手在胸前合十,将坐忘禅功运转到极致。 在他身后隐隐有白色光晕生出。 钱行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提起体内气机,如临大敌。 他之所以能从一个寻常的青鸾卫指挥佥事走到今日青鸾卫都督佥事的位置,除了修为深厚之外,再有就是小心谨慎,刚才他因为被打出真火,怒气上头,已经吃了不小的苦头,现在清醒过来,再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甚至不再奢求能杀掉李玄都,也许能安然离开此地,便已经是幸事。 这倒不是说他觉得眼前的年轻人能杀掉自己,而是觉得拼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并非划算之事,毕竟此地距离帝京还有数千里之遥,若是再遇到心怀不轨之人,那才是阴沟里翻大船。仅就当下而言,就算这小子再生猛,毕竟只是个抱丹境而已,钱行还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儿。 只见李玄都双手结成宝瓶印,身后有光华流转,身周有滚滚白气升腾,这是李玄都不再约束体内气机的结果 李玄都望向满脸惊骇的钱行,轻声道:“这世上之事,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合乎道理,比如说归真战天人,比如说抱丹杀玄元。” 当他掠向钱行时,身后白光氤氲,其中有雾气聚散, 在磅礴大雨之中,就像海上生明月,照彻天地。 钱行望着这幕情景,心神俱丧,完全不知所言。 李玄都近到钱行身前尺余距离,不动如山,他身后则是光芒大盛,给人感觉似是一扇圆形屏风,又似是孔雀开屏,待到雾气光华散去,钱行骇然发现,这既不是屏风,也不是孔雀开屏,而是数十条虚幻手臂,与李玄都的双臂相比,略显纤细,像是少女手臂。 天下求长生者,有人走神道,有人走佛道,有人走鬼道,有人走剑道,有人走符道,有人走丹道,有人走武道,有人走积善之道,有人走旁门左道。 李玄都早年时专一剑道,坠境之后,不得已融汇百家,以各宗门的武学为主,术法为辅。 可以说他的一身武学修为,融合正道十二宗之长,此时他以坐忘禅功为根基,运转慈航宗的千剑观音之法,不曾气机化剑,而是化作手臂。 他以归真境的感悟,使数十手臂各自施展他平生所学。 有金刚宗的大手印、金刚掌、般若拳、七轮拳。 有静禅宗的擒龙手、伏虎手、千斤掌、大金刚拳。 有正一宗的两仪指法、太乙九宫拳、太乙八卦掌、纯阳指。 有慈航宗的移花指、印月掌、大慈悲掌、拈花式。 有玄女宗的璇玑指、玄冰手、寒阴掌、拂花指。 还有玉鼎掌、金殇拳、摧碑手、横江式、龙虎八式、指玄九式、落华掌、大光明狮子爪、霸王举鼎、乾坤袖法、阴阳纵横手等其他各宗武学。 蔚为大观。 这些武学,若是放到出神入化的最高三境之中,可能无甚大用,但是对于不曾踏足先天境界的登堂入室之人而言,已是山巅。 李玄都此时便是山巅之人。 这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当李玄都将这些拳法、掌法、指法、手法悉数用出之后,钱行在瞬息之间被打成一团血雾,消散于茫茫大雨之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十九章 少年长生 李玄都强行用出本不属于抱丹境的“千手”神通, 已是颇为勉强,此时又以千手演化平生武学,更是不堪重负,几乎就在钱行身死的同时,李玄都也支撑不住,身后的几十条虚幻手臂烟消云散,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大雨下的泥泞中。 此战损耗之大,有些超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青鸾卫最多就是派出一位抱丹境的高手负责此事,在他身怀飞剑青蛟的前提下,同境无敌手,根本不用花费什么力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青鸾卫竟是直接派出了一位玄元境的都督佥事,差一点就让他在这间太平客栈中翻船,逼不得已,他只能用出自己的保命手段之一,只要对手不曾踏足先天境界,面对李玄都这番不讲道理的无理手,几乎是必死之境。 不过李玄都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此时体内无论是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还是三大丹田和各处窍穴,俱是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丝毫气机。 九品九境,被分为初窥门径三境、登堂入室三境、出神入化三境。在最后三境之中,归真境是五气朝元,天人境是三花聚顶,长生境是阴尽阳纯,阴阳相生。 道家言五气朝元,对应五脏,分五行。 金者,刚猛凌厉,攻伐主杀,属肺;木者,生机盎然,柔而坚韧,属肝;水者,上善若水,至阴至柔,属肾;火者,劫掠如火,至阳至刚,属心;土者,厚德载物,浑厚坚固,属脾。 在归真境之前,五气多有偏向。如玄女宗弟子,是偏向于水行;钱行一身横练功夫,则是偏向于土行。 归真境,便是将五气归真化一。正所谓修道求真,修到最后便是修一个“真”字,故而这种气机又被称作真元,既是对应归真境界,也是区分于天地元气。 李玄都作为曾经踏足归真境的大宗师,体内气机不分五行,化作真元,五种气机的特性全部兼而有之。只是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跌落归真境,体内真元也随之重新散成五气,虽说气机之浑厚足足是寻常同境之人的五倍,但是恢复速度也变得极慢,故而李玄都调息了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也才恢复了一成气机而已,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李玄都不敢继续去恢复气机,毕竟还有一个赵敛没有死,听钱行话语中的意思,赵敛被他丢出客栈之后,被钱行所救,此时应该是奉钱行之命去调集人马。若是放在平时,李玄都自然不惧,可现在却是不好大意,以免在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从大雨中起身,缓缓走进客栈。 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李玄都整个人瞬间紧绷,如临大敌。 先前跟随老板娘离开客栈的黑瘦少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大堂之中,已经将被打翻的桌椅重新扶正,这会儿正把那个嵌入墙中的青鸾卫拉出,放到一旁。 李玄都早就看出这名少年颇为不俗,他记得在来此路上,曾经路过一片湖泊泽地,那儿便有不少野生水牛,可那里距离客栈少说也有三百里,这少年能在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往返两地,其修为可见一斑。既然一个小小的跑堂少年都如此不俗,那么这座客栈的掌柜夫妇,就更是不好说了。 看到李玄都走进客栈之后,名叫沈长生的少年回过头来,笑道:“老板娘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这处经营了小十年的基业,就让我回来看看,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客官你正在大雨中调息气机,便没有打扰客官。” 李玄都仍旧没有放松丝毫的警惕,问道:“掌柜和老板娘呢?他们怎么没有回来?” 少年似是毫无防备,也或许是并不把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李玄都放在眼中,微微笑道:“掌柜说见横死之人不祥,会折他三个月的福缘,所以便与老板娘去了太平山上的亭子避雨,等我把这些都收拾干净之后,他们再回来。” 李玄都哦了一声,略微犹豫之后,问道:“此地距离太平山不远,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太平宗?” 沈长生停下手中的动作,点头道:“太平宗,自然是听说过的,据说就在那座太平山上,只是我天天去太平山上打柴,也没见过什么山门。” 沈长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倒是见过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跟我说过什么占验之术,窥天之道的,神神叨叨,不知所谓。”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大概猜测。 那位给他占卜了一卦的掌柜,多半是太平宗的高人,至于掌柜在临走前送给他的那枚太平钱,应该有结个善缘之意。 念及由此,李玄都稍稍放下心中戒备之意,也不再急于离去,而是坐到一条长凳上,开始默默恢复气机。 沈长生独自一人在大堂里来来回回,忙忙碌碌。 不知多久之后,入定中的李玄都被一阵剧烈马蹄声惊醒,缓缓睁开双眼,望向门外,透过重重雨幕隐约可见有三十余骑立于客栈之外,应该是赵敛率领的青鸾卫无疑了。 李玄都正要起身,沈长生已经来到面前,笑道:“我回来前老板娘专门吩咐过,客官是个好人,让我能帮就帮一把。” 说罢,少年孤身一人冲入门外的茫茫雨幕之中。 门外顿时传来喊杀之声。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杀声渐歇,浑身湿漉漉的沈长生又走回客栈,在客栈的门槛上,刮了刮鞋底的泥泞,朝李玄都咧嘴一笑,“客官,不好意思,放跑了一个,不过其余的都杀完了,尸体等雨停之后就一起烧掉。” 李玄都笑了笑,问道:“不是第一次杀人?” 沈长生看了眼李玄都的袖口,说道:“在这里开客栈,难免遇到一些不讲道理的强人,掌柜不爱搭理他们,便由我出面料理,先是讲道理,再是破财消灾,若还贪心不足,那就只能出手了,所以杀过几个人,但还比不得客官。” 李玄都一笑置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章 少女淑宁 在恢复了大概半数气机之后,李玄都顺着楼梯登上二楼,虽然二楼的廊道已经被钱行生生震碎,但对于李玄都来说,却不算什么,他轻轻一跃,身形如风中落叶,飘进了丙字号客房中。 此时客房中的小姑娘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木然,可也好不了太多,正呆呆地望着父母的遗体无声落泪。 当她抬起头看到出现在门口李玄都时,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惊惧之色,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最后整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 李玄都也没想着一个小姑娘在接连经历丧父和丧母之后,还能正常接纳旁人,只是缓缓开口道:“我叫李玄都,受人所托,来救你们一家三口,只是很抱歉,虽然我已经尽力而为,但还是没能救下你的父母,希望你在日后的岁月里,不要对我心生恨意。” 小姑娘望着李玄都,更加畏惧。 李玄都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人心多变,尤为是欺软怕硬。这世间就有那么些人,升米恩斗米仇,我曾经见过一个被贼人打劫的妇人,在垂死之际,敢去恨那些见死不救的路人,发誓变成厉鬼也要让路人陪葬,却不敢恨那些真正将她置于死地的贼人,你说这是多可笑的事情?” 接下来,客房内的一大一小陷入到长久的静默之中。 许久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姑娘终于小声开口道:“我叫淑宁,周淑宁。”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我不希望你变成我说的那种人。你的父母是因为青鸾卫而死,你如果想要报仇,我可以把你送去玄女宗。当然,如果你也对我心生怨恨,将来也想找我报仇,我不会阻拦,只不过到时候后果如何,我不能保证,需要你自己思量。” 小姑娘抬头望着李玄都,与他对视却又默不作声。 李玄都平静道:“周淑宁,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讲道理,可你想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在你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这个世道讲道理之前,不妨退让一步,而今日退让的一步,便是为了明日的更进一步。” 小姑娘沉默了许久,突然哭出声来,“我不恨你,我也不想报仇,我只想要爹娘他们活过来。” 正在楼下一边打扫一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沈长生长长叹息一声,在如今世道,能有爹娘都是幸事。就拿他来说,从小就被掌夫妇收养,虽说不是双亲胜似双亲,但要说起亲生爹娘,他却是连样子都记不起来,也是一桩心头上的憾事。 客房内的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望着梨花带雨的周淑宁,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我可以把你送到龙门府去,在那儿有你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就是他委托我来救人,想来他定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小姑娘哽咽道:“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让我爹娘入土为安。” 饶是经历了无数江湖夜雨的李玄都,在这一刻也是心中大为不忍,在心底悄然叹息一声,蹲下身与小姑娘平视,放柔嗓音道:“这件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做,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有什么偏见,我还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我方才说那些话,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没有人欠你什么,所谓的江湖,其实也是一个争名夺利的地方。侠义,固然会有,但也注定不会太多。” 李玄都直起身来,说道:“玉清宁说你的根骨资质很高,也许此生有望天人境,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周淑宁重重嗯了一声。 还有些话,李玄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与周听潮素昧平生,此时的他也不再是可以纵横江北的紫府剑仙,可他还是因为朋友的一诺相求,孤身来到怀南府,近乎是豁出性命救人。 他一直认为,生而为人,不应轻易许诺,可一旦许诺,则一诺千金重。 周听潮的那位好友曾经在李玄都被江北群雄追杀的时候,相帮过李玄都,所以李玄都在当时许诺日后可以为他出手一次,于是就有了李玄都这次怀南府之行。 不过李玄都觉得这是他与别人的事情,与周淑宁无关,甚至与周听潮也无关,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当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从二楼跃下的时候,沈长生已经把一楼打扫得差不多了,少年无意中看了小姑娘一眼,顿时愣在原地,黑黑的脸庞上竟是涌现出几分红晕。 不得不说,周淑宁年纪虽小,但是已经能看出几分美人胚子的潜质,少年沈长生又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见到了这么一个粉雕玉彻的同龄人,难免要生出几分别样情思。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些小孩子心思,问道:“客栈中有无草席或是棺材?” 沈长生回过神来,有些被人看破心事的羞赧,不过还是点头道:“棺材是有的,就在客官所住后院客房的隔壁。客官也知道,我们这儿十天半月就要死上几个人,掌柜的说人死为大,不管生前如何,死后总要有个容身之处,便让我打了几口棺材备着不时之需。”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四张银票,三张一百两的和一张十两的,说道:“这是给老板娘许诺的银钱,另外我买一口最好的棺材。” 少年应了一声,收起银子便去了后院,不一会儿便拖回一口刷着红漆的松木棺材,虽然做工有些粗糙,但胜在够大,足以放下两个人了。 李玄都又上楼将周听潮和他夫人的遗体搬下来,放到棺材中,最后将周听潮的头颅也放了进去,在周淑宁的哀切注视下,李玄都将棺材缓缓合上。 沈长生说道:“在太平山脚下有块坟地,是掌柜亲自看的,用他的话来说,不会聚煞,不会生变,可以放心埋人,以往死了人,我都是把他们埋在那里。” 李玄都点了点头,单手托起这口足有上千斤重的棺材,缓缓走出客栈。 周淑宁轻咬嘴唇,不顾外面大雨滂沱,紧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沈长生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把大油纸伞也跟了出去,为小姑娘撑伞挡雨。 走在前头的李玄都回头看了眼一起撑伞的两小,眼神恍惚,随即黯然落寞。 世上谁人不曾少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玄都转过头去,身后是一起撑伞走在大雨中的少年少女。 他轻轻叹息一声,在大雨声中,轻不可闻。 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一章 山下山上 李玄都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之龄,算是青年。往前推上几年,他也是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人。 虽说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江湖大概只剩下黑、白、赤、灰四种颜色,但在少年时,也不能免俗,哪怕是在被追杀的刀光剑影之中,也保留着许多缤纷色彩。 那一年,他刚刚完成了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的壮举,登顶江湖上三年一度的天下评,从紫府客变成了紫府剑仙。然后志得意地游历帝京,在那儿结识了一对兄妹。 那对兄妹姓张,哥哥叫张白圭,妹妹叫张白月。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对兄妹是当朝首辅张肃卿的子女。 这也是他这个江湖上的闲云野鹤为何会出现在帝京一战中的原因。 回忆起帝京一战之前的帝京之行,李玄都不由好生感慨,对于当时正是血气方刚年纪的少年人而言,记忆最深的就是帝京城中的各色女子,只是这些女子大多与他无缘。 出身世家的大家闺秀,嫌弃他读书不多,举止粗蛮,无甚文人雅气。 出身宗室的千金贵女,又觉得他是江湖中人,满身血腥杀气,敬而远之。 至于苏云媗、玉清宁这样的江湖仙子,大概觉得他与朝廷中人牵扯不清,道不同不相谋。 愿意与李玄都打交道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看中了李玄都的武力而别有用心的心机女子,一种便是各大春楼行院中的风尘中人。 可这两种女子,李玄都又不喜欢。 到头来,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张白圭,一个叫张白月,女子朋友只有一人,那便是张白月。 只是人生无常亦无奈,帝京一场大败,李玄都虽然力敌颜飞卿、苏云媗、 玉清宁三人,但仍旧无力回天,四大臣一派大败,张肃卿被杀,张白圭于狱中自尽,张白月在张府被青鸾卫抄家之际,不愿受辱,吞金而亡。 李玄都只身逃离帝京之后,孤身漂泊,辗转各地,从当初意气风发的紫府剑仙变成了如今这个落魄江湖客。 所有的旖旎缤纷都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黑白、黑白之间的灰、以及杀人的血红之色。 春风桃李的美酒不再,唯有江湖夜雨的一盏孤灯。 这便是李玄都的江湖。 不过当他看到沈长生为周淑宁撑伞,心思又不可避免地被勾动,忆起了许多当年往事,在黑白灰红之间又生出些许其他颜色,虽然很小,但就像一颗种子,也许会生根发芽,也许只是昙花一现。 来到沈长生所言的“风水宝地”,果然已经葬了好些人,不同于乱葬岗,这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没有名字的,相同之处是每块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李玄都一眼扫去,早的已经有七八年,晚的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棺材,选了个地势较高的平整地方,一记劈空掌拍出,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 站在不远处的沈长生见此情景,不由眼神一亮。掌柜曾经说过,御使气机有粗细之分,粗者好似牛嚼牡丹,粗鄙不堪,而细者却能在螺狮壳里做道场,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这位客官显然是属于后者,御使气机细致入微,同样的气机,放在张青山之流的手中,可能只发挥出七八成的威力,可放在这位客官的手中,便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两者高下立判。 李玄都一掌之后,又以掌风将此坑洞的边角略作修整拓宽,使其与棺材大小契合,然后再将棺材徐徐放入其中。 周淑宁望着棺材,使劲抿起嘴唇,无声流泪。 沈长生站在她的身旁,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最终两人只能看着李玄都的一举一动,先是封土,然后又将一块沈长生早先备于此地的空白石碑立在坟头前,最终以指代笔,在碑上刻下“周公听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样。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周淑宁,轻声道:“淑宁,给爹娘磕个头。” 周淑宁没有多余言语,跪在坟前的泥泞中,重重磕头。 …… 太平山,求太平,问此世间太平不太平? 世人皆知正道十二宗中最神秘的太平宗就位于太平山中,可太平山绵延数百里,横跨两州三府之地,真正知道太平宗山门所在之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正应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句。 此时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山正被倾盆大雨笼罩,可在风阴府境内的太平山却是小雨淅沥,在两府交界的位置有一座山亭,不知何年何人所建,八角飞檐,琉璃金瓦,漆红亭柱,亭中一张石桌,四只石凳,桌上刻有纵横十九道,棋盘左右又有石盒,其中盛有以两种颜色的圆滑石子磨成的棋子。 山亭中有一对夫妻正在避雨,妻子坐在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闲敲棋子。 丈夫则是凭栏而望,看着山外的雨雾茫茫,两指摩挲着一枚太平钱,轻声说道:“我这些年没离开过太平山百里之外,都听说了紫府剑仙的名头,今日得见,果真有其不凡之处。” 妇人笑问道:“我听说那位紫府剑仙,号称归真境第一人?” 男子笑了笑,“巅峰之时,可以说是当之无愧,不过现在已经是老皇历了,如今的归真境第一人,应该是那个以纯阳入道的颜飞卿才对。” 妇人有些惋惜,“那真是可惜了,若是这世上能再出一个大剑仙,咱们四宗多半就能压过正一宗去。” 男子摇头道:“若真是如此,那也仅仅是清微宗压过正一宗去,而且只是一时,注定难以长久。” 妇人默然。 男子收起手中的那枚太平钱,缓缓说道:“不要小看了正一宗,颜飞卿为何能成为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这可不是青黄不接,而是后继有人,反观其他各宗,还要靠着老辈人支撑局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便已经落了下乘。待到其他十一宗的年轻一辈真正接过老辈衣钵,颜飞卿大势已成,到那时候,一步慢则步步慢,又不知道要被正一宗压在头上几个十年。” 妇人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把赌注押在正一宗的身上?” 男子摇头道:“两回事,正一宗占据了先手不假,可先手无敌不等于中盘和收官也能无敌,纵观史册,从不乏虎头蛇尾之事,所以我的意思是,静观其变,再看看。” 妇人应了一声,从石质棋盒里捻出一枚棋子,往石桌上一丢。 棋子滚动,声音清脆。 最终棋子停在了天元位置。 精擅棋艺的妇人轻声自语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落子中腹天元,从常理来看,这是一着臭棋,反过来看,也是一着无理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二章 玄女六经 大雨渐停歇。 三人返回客栈,沈长生开始收尸,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有些人可以被放进棺材里好好安葬,有些人却是直接一把火烧掉放入坛子里。 至于为何如此,李玄都没有细问,因为此事多半要涉及到太平宗的种种命格命理之说,他不擅长此道,而且在他看来,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与太平宗坚持的推算窥探天机之道,是截然相反的路数。 待到雨停之后,李玄都从马厩里挑了一匹不甚起眼的骏马,将周淑宁抱上马背,他牵马而行,踏着满地泥泞,缓缓走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刀光剑影的太平客栈。 坐在马背上的周淑宁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客栈还是那座客栈,只是立在院子正中的太平大旗倒了,她感觉自己整个人恍恍惚惚,好像在做梦一般。 客栈的屋顶上,沈长生望着一大一小离开客栈,只觉得心中莫名惆怅。 尤其是马背上的小姑娘回头望来时,他甚至产生一股冲动,想要上去拦住他们,让她留在太平客栈,可他心里清楚,李玄都不会答应,掌柜和老板娘也不会答应。 少年失魂落魄地坐在湿漉漉的黑瓦上,望着两人渐渐消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牵马而行的李玄都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少年已知愁滋味,要道天凉好个秋。” 骑在马背上的周淑宁小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玄都道:“如今我们正在芦州境内的怀南府,要去的地方是中州境内的龙门府,所以我们要先去与怀南府相邻的风阴府,然后从风阴府转道去中州的益阳府,最后再从益阳府前往龙门府。” 周淑宁点了点头。 虽然她年纪不大,但是出身在书香世家,从小便读书识字,在父亲周听潮的亲自教导下,对于地理也略知一二。如今大魏朝廷,共有两京一十九州,除帝京和西京之外,分设十九个州布政使司,州下设府,府下设县。如今他们所在的芦州便是十九州之一。 纵观整个大魏版图,芦州位于整个王朝帝国的东部略微偏南位置,地处内陆,往东是靠海的楚州,往南是地处江南的荆州,往西便是中州。 中州,顾名思义,乃是天下之中,虽然本朝并未定都于此,但是以往历朝历代,先后有十三朝在此建都,除了帝王将相,圣贤也层出不穷,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所以中州被誉为天下第一大州,而龙门府便是中州首府。 不要小看这段路程,两州看似相邻,可怀南府和龙门府之间却足足相隔有四府之地,每一府又有七到十个县不等,如此加起来,两者之间的路程差不多有一千二百余里,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周淑宁而言,可以说是千山万水了。 长途漫漫,这一路之上,李玄都开始有意地为周淑宁讲解玄女宗的入门之法。 周淑宁坐在马背上,李玄都牵马走在前面,未曾回头,说道:“所谓玄女宗,正道十二宗之一,非佛非道,其山门所在之地为玉女峰,相传在千年之前,一位亡国公主在此清修悟道,不知名姓,被人称为帝女。帝女最终证道飞升而去,又被尊为玄女。玄女留有一部专供女子修炼的三阴真经,此法决又分三部,分别是: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修成少阴经可得归真境,修成太阴经可得天人境,修成玄阴经可得长生境。玄女的贴身侍女得到这部法诀之后,在玉女峰清修百年而证得长生境,遂在玉女峰上创立玄女宗一脉,尊玄女为开宗祖师,自己为宗主。 周淑宁问道:“什么是归真境、天人境、长生境?” 李玄都说道:“此乃天下间九大境界中的最后三境,你且不用去管,日后自会知晓。” 周淑宁哦了一声。 李玄都继续说道:“在其后的千余年中,玄女宗又陆续出过三位证得长生境的女子宗主,这三位宗主在三阴真经的基础之上,各留有三篇真经,分别是帝女经、素女经、玉女经,与三阴真经合称为玄女六经,乃是玄女宗的根本不传之法, 非女子不可修习。故而玄女宗一脉,皆为女子,且必须为处子之身,若是出阁的妇人,此生无望玄女宗大道。。”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是男子之身,自然无法修习玄女六经,可玄女宗的入门筑基之法,我还是略知一二,我待会儿传你玄女宗的玄水功和望月心诀,两者一起修炼,每夜子时,吸纳月华,临水之地,采集水精,事半功倍。正所谓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以你的根骨资质,如此月余功夫,便可跳过固体境,初入御气境,相比起寻常人要苦练十几年才产生那么一丁点的气感,可谓是天壤之别。” 周淑宁眼神一亮。 不过李玄都很快便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修为境界高深和与人交手时的战力强弱,是两回事,练功的天才和打架的天才也是两回事。同一个境界之中,为何有人强而有人弱?这是因为有人善于与人搏命厮杀,有人不善于此道,你这种从未跟人有过交手经验的小丫头,就算踏足御气境,遇到那些常年与人搏命厮杀的固体境青鸾卫,也是一刀之事。” 骑在马背上的小丫头顿时又愁眉苦脸。 李玄都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报仇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所以才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法,别想着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凡事都要慢慢来。” 小姑娘打起精神,重重嗯了一声。 接着,李玄都传授给周淑宁两篇口诀,先是让她反复背诵,直至一字不错方可,好在小姑娘天赋根骨极佳,只是听了两遍便就磕磕绊绊背诵下来,三遍之后,便熟记心中。 然后李玄都开始逐字逐句讲解,何为下丹田,何为中单田,何为气海,何为雪山,何为脊椎二十四节,何为正经十二脉,何为奇经八脉。周淑宁都用心记下,还请教了几个问题,都是直指要害之处,让初为人师的李玄都心情不错。 若是换成那种难雕朽木,李玄都自认没有那份耐心去化腐朽为神奇。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叫沈长生的少年,观其资质也不过寻常,可在小小年纪却已经摸到抱丹境的门槛,八成要归功于那位掌柜的手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三章 过往云烟 如此走了小半个月的功夫,周淑宁的进境之快,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不但在体内孕育出一口真气,而且由气海过雪山,打开中单田,登二十四楼,就差冲击风池穴,打开玄窍。 就在小丫头正式踏足御气境的时候,两人也终于走出了怀南府,进入风阴府的境内。 这一路行来,李玄都除了给周淑宁传授玄女宗入门之法外,也有意为给她讲述了如今的天下大势,好让她明白现在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下。 自大魏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明雍帝下旨,由秦中总督祁英出面与金帐韩国的伊里汗订立城下之盟。大魏朝廷向金帐大军赔偿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一千三百三十万两、粮食一百万石、茶叶三十万斤、绢三十万匹,割让凉州三府和秦州一府,金帐大军就此撤军。 大魏武德十年,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武德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大魏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武德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秦襄不得不班师回京。 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邪道十宗趁机起事,瞬间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此时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 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 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这位沙场宿将曾惨然曰:“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 果不其然,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大魏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建立大周,澹台云被尊为“圣君”。 如今已经是天宝六年,在这过去的三年时间中,西北局势彻底糜烂,无可挽回,而澹台云又交好于金帐汗国,使得金帐大军改变路线,不再由西北出兵,而是陈兵辽东边境一线,虽然没有大规模战事发生,但也屡范辽州边境,烧杀抢掠。如今的大魏朝廷,内有内忧,外有外患,由盛而衰已成定局,说得更严重一些,如今已经渐有乱世气象。 李玄都依稀记得当年他在见张肃卿的时候,那位当朝首辅曾经说过一句话,“大魏朝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在这座帝京城中。” 现在看来,这句话没有说错。 张肃卿在的时候,启用秦襄,击退金帐大军。同时改革吏治,肃清贪腐,重用青壮官员,使得朝政渐有几分中兴气象。 那位谢太后杀掉张肃卿之后,朝廷上下固然是被她握于手中,再无人可以动摇太后娘娘的权威,可除此之外呢,可曾平定西北?可曾平定辽东? 倒是偌大一座西苑又被重新修缮得焕然一新! 真是应了那句在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诛心谶语:“大魏若亡,始亡于武德,实亡于天宝。” 临近风阴府城的城门,李玄都将周淑宁从马背抱下,一手牵马,一手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因为如今世道不比太平时候,所以各地的门禁关卡都十分严格,进城过关都要有各地衙门颁发的路引,李玄都从怀中摸出一张伪造路引,写的名姓不是李玄都,也不是李紫府,而是李白月。小丫头当然也不能叫周淑宁,被李玄都取了个“李妮”的假名,在外人面前,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城门卫士检查过路引之后,只是略微盘问几句,又扫了两人一眼,见两人并未携带兵器,便将两人放行入城。 入城之后,李玄都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中路引上的“李白月”三字,自嘲一笑。 当年帝京一战,他没有选择死战到底,而是在大势已去之后只身逃出帝京,是不是有些太过无情无义?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死战到底又如何,不过是多赔上一条性命,于事无补。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希望重新踏足归真境,甚至是超凡入圣的天人境和仅在传说之中的长生境。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这一刻,李玄都整个人杀意凛然。 周淑宁终归只是个孩子,虽然没有因为爹娘的横死而哭死,但此时感受到李玄都身上的凛冽杀意,还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李玄都的手掌。 李玄都愣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满脸恐惧的周淑宁,当他看到小丫头那双并无丝毫浑浊的清澈眼眸时,所有的杀意顿时消弭无形。 人心多变,尤其是成年之后,心思复杂如污浊之水,远不如小时候的心性纯良,所以说赤子心性最是难得。 李玄都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摸爬滚打多年,注定是个满身泥泞之人,他在这个泥潭中见识过许多同样泥泞之人,形形色色,男盗女娼,道貌岸然。前脚称兄道弟,汝妻子吾养之,后脚出卖朋友,强占兄弟家产妻女,这样的人又岂在少数? 可每当他看到这些心地单纯的孩子时,却又能感受到这个世道并非只有污浊泥泞,其实也有清澈甘泉。 所以李玄都在收敛杀气之后,说了一番让小丫头不明所以的话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实国仇也好,家恨也罢,甚至是救亡天下,扛在我们这些男人的身上就好了,怎么能把你们这些孩子也牵扯进来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蹲下身与周淑宁对视,轻声道:“我这种人,说得好听些,是个有故事的人,背上背负着亲友的血仇,手上握着杀人的刀剑,什么刀光剑影,什么尸山血海,都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见惯了死人之后,再看到你们这些孩子的清澈眼神,却又觉得这才是人世间的不可承受之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四章 道家流珠 两人来到一家沿街铺子,要了一小笼屉包子和两碗粥。 李玄都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 李玄都说道:“说起小笼包,我还是更偏爱江南的包子,隔着皮就能看到里面的汤,吃起来也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开小窗,再喝汤。” 周淑宁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之后,才一本正经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李玄都笑道:“我可不是读书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者说了,吃饭的是你,我只是喝粥而已。” 周淑宁抿起小嘴,显然并不认同李玄都的强词夺理,只是小丫头没有儒家先贤那般“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勇气,面对李玄都这个“大魔头”,有些敢怒不敢言。 李玄都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眼神中更是破天荒地有了几分温和,不似平常时候,看似与人为善,实则在眼底尽是漠然。 这种如坚冰般的漠然是因为一次次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而凝结,却也因为一个清澈干净的孩子而消融。 小丫头继续吃包子,便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再多说半句话。小丫头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很有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再加上小丫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计又是个类似玉清宁的仙子人物,闭月羞花,温婉贤淑,不知要惹得多少江湖少侠俊杰寤寐求之。 只是这些都与李玄都无关了,等到小丫头能行走江湖的时候,他已不再年轻,大概要被少侠们尊称一声“前辈”了。 待到周淑宁吃好之后,李玄都问道:“要不要买些糕点?留在路上吃。” 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声道:“想吃糕点,就好好练功。踏足御气境之后,接下来就要尝试着以气机冲击上丹田玄窍。玄女宗一脉,更偏向于道家,那么我们就按照道家的说法来讲,气海穴往上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的脊柱最冷,是为雪山,雪上之上是脊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就是风池穴,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要大更要精,道家喻为牛拉车,若能破开此关,便可使体内气机成就周天,也就是九品境界中的第七品入神境。” 小姑娘低敛着眉眼,不过眉宇间还是流露出几分笑意,整个人悄悄地雀跃起来。 世间之事就是这般不公平,有些人苦练一辈子都未必能摸到入神境的门槛,可换成天赋根骨俱佳的极少数之人,在月余之间踏足入神境却是稀松平常之事,当年的李玄都,三岁启蒙,四岁开悟,五岁开始正式炼气,不过三天功夫就跳过固体入御气境,更是骇人。 李玄都将手里的粥喝尽,放下粥碗,即使看不到小妮子的眼睛,也知道她在笑,于是又给小妮子泼冷水道:“九品九境,固体、御气、入神三境被称为初窥门径,就算你侥幸摸到了入神境,因为跳过固体境的缘故,必然根基不稳,再加上不会一招半式,更没有与人交手的经验,真要和别人动起手来,也还是一刀之事。” 周淑宁抬起头来,抿着小嘴不去看他。 李玄都笑了笑,既然走上了这条江湖路,那就不再是花园里的花朵,必然要经受风霜雪雨的洗练,这点言语上的“刀剑”又算什么。 教徒弟,最忌讳心软二字,严师才能出高徒。李玄都虽然是初为人师,但当年师父是怎么教他的,至今还历历在目。 吃过了包子,李玄都起身前去结账,只花了十文钱,然后带着小姑娘去往糕点铺子,准备买几样糕点。 风阴府的府城,自然比不上帝京,可也是一处繁华地,这儿的糕点铺子还算不错,周淑宁虽然出身书香门第之家,但周听潮生前为官清廉,一年俸禄不过百余两银子,又要养家糊口,周淑宁自小的日子,还真比不了那些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此时见到琳琅满目的糕点,顿时就有些走不动道。 李玄都倒是不小气,挑了几样精致的素淡糕点,少放油糖,以糯米制成,虽然口味清淡,但不会生腻,大概有两斤重的样子,花了九钱银子,差不多是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花销,用油纸包裹好了,出来店铺之后,李玄都手掌一翻,便消失不见。 周淑宁见此景象,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再看李玄都的上下左右,根本没有半点油纸包的痕迹,那么大的一个油纸包,能放在哪里? 看着周淑宁的疑惑眼神,李玄都没有作答,只是领着她先找了家客栈落脚,毕竟这小半月的风餐露宿,对于小姑娘来说,着实不算好过,能歇息一二也是好事。 来到客栈房间,李玄都这才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的一串紫黑念珠,颜色幽深,共十八颗,乍一看之下,好似是一串熟透的葡萄。 李玄都解释道:“这世上不仅仅有武学术法,还有各种仙家宝物,其中有一种宝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根据宝物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寻常来说,就是三尺见方的大小。”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这串念珠,发现每颗珠子上面刻有一个个小人,或坐、或立、或卧、或负手、或持剑、或诵经、或冥思,姿态各不相同,在小人周围又刻有各种艰涩的符篆,隐隐有豪光透出。 李玄都接着说道:“除了佛家之外,其实道家也有念珠,又称流珠。《太上三元流珠经》云:受之用白真珠,圆正明朗,大如桐子者三百六十五枚,应星宿之度,日月所会之期。又《太玄金锁流珠引》云:昼夜斗转,周天无穷,如水流之不绝,星圆如珠,故曰流珠也。” “佛家念珠最常见之数是一百零八颗,寓意一百零八种烦恼,而道家流珠常见之数则是八十一颗,寓意太上八十一化,当然也有十二颗、二十四颗、二十八颗、三十六颗不等,唯独十八颗之数极为罕见,寓意修道路上的巍巍十八楼。我手上这串流珠的名字就是十八楼,每一颗珠子都是一件须弥芥子之物,内里乾坤大约有一口三尺见方的箱子大小,十八颗珠子连成一串,便等同随身携带了十八口大箱子。” “不过这还不是最上等的须弥芥子宝物,正一宗的颜飞卿有一只口袋,名为乾坤袋,内里乾坤足有一座殿阁之大,不但可以存物,还能作为对敌法宝,以特殊手法将敌人收入其中,玄妙无比。” 说话间,李玄都手腕一翻,那二斤糕点又出现在他的掌中。 小丫头接过糕点,满脸神往,几乎是当作神仙故事来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五章 天下第一 入夜,客房中一灯如豆,李玄都在周围施以妙真宗的禁制之法, 隔绝声音,以免被其他客房的不堪声音扰到周淑宁,同时也使得此间客房中的声音传不出半分去。 小姑娘脱去了鞋子,盘膝坐于床榻上,按照李玄都教她的两种法门默默运转气机。 李玄都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在小姑娘运气的时候,随时指点,算是为她护法,以免她不小心走岔了气,虽然在她这个境界还没有走火入魔的资格,但对于经脉的损伤却是不可小觑,这也是许多没有师承之人的最大痛处,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没有功法秘籍,没有名师指导,仅仅是练功就已经把自己弄得满身伤痕,真正能熬出头来的,万中无一。 小姑娘不愧是被玉清宁和玄女宗都看中的天赋根骨俱佳之人,在最开始的几次错误之后,接下来的整个运气过程,再无半分差错,甚至还有几分余力“分心”。 李玄都从不觉得“分心”是坏事,而是在于是否有能力分心。天赋好之人,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多用,此时分心,自然无甚错处,可有些天赋不足之人,就只能一心一意,如此方能以持恒之道,追上那些天赋绝佳之人,此时分心,便成了错处。 归根结底,事无对错,因人而异。 既然周淑宁是可以分心之人,李玄都便在这闲暇之余,为她讲一些其他的东西,“古往今来,求道之人甚众。天下之法,亦是繁多。所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各种术法神通更是有万法之说,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天下各种术法之繁多。只是道有高低,法有上下,先贤高人有言,凡行法有四成者,小成、中成、上成、大成之不同也。” “所谓小成之法,始也不悟大道,而但求速成,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清灵之鬼,非纯阳之仙。以真一志阴灵不散,又称修持之法。寻常宗门的记名弟子、外门弟子,以及并无师承的山野散人,多是修炼小成之法,终生难见大道。” “所谓中成之法,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又称修真之法。大宗门的入门弟子,内室弟子,以及少数有机缘在身的山野散人,可习得中成之法,此生可见山巅之上的高高门槛,却终生无望迈过这道仿佛是天堑的门槛,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见识了门内景象却不得入,其痛苦更甚于那些从来就没有希望之人。” “所谓上成之法,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可得天人之境,又称证道之法。这已算是不传之秘,只有各大宗门的嫡传弟子或是有大机缘在身的山野散人,方能有幸学得上成之法,而且上成之法对于资质、根骨、悟性、心性的要求极高,若是资质不足之人,就算侥幸得了上成之法,也是入宝山空手而归的结果。” “至于上成之上,又有大成之法,精金炼质,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形忘。入仙自化,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趔凡入圣,灭绝尘俗,可得长生,又称飞升之法。此等大成之法,无论是法门功诀也好,还是术法神通也罢,多是存在于传说之中,诸如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慈航宗的慈航普渡莲华剑典,玄女宗的玄阴真经等等,就算在这些大宗门之中,也多有失传。想要窥得飞升之法,已经不在于宗门传承和山野散人之分,全凭个人机缘,就算是老玄榜上之人,也未必能学得,而一个连少玄榜都未曾登上的市井少年郎,也许就身怀飞升之法。” 话音落时,周淑宁刚好结束今日的功课,睁开眼睛,问道:“哥哥,那你有没有学过大成之法?” 在公开场合,一大一小的两人有过约定,化名为李妮的周淑宁要称呼化名为李白月的李玄都为兄长,李玄都则称呼她为妹妹。一开始小姑娘还有点不好意思,随后在糕点铺的时候,她看中了一款糕点,李玄都就装作没有看见,直到小丫头以细如蚊呐的声音喊了一声“哥哥”之后,李玄都这才给她买下那款糕点。 凡事只有两种,从未做过和许多次。 有了第一次之后,小丫头便不再那么羞赧腼腆,无论人前人后,都能大大方方地喊一声“哥哥”。 李玄都听到周淑宁的话语之后,稍微犹豫了片刻,说道:“其实严格来说……我是学过的。” 周淑宁眸子亮了一下。 不过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让她有些失望,“只是没有学全,毕竟这等大成之法, 多少人穷经皓首,终其一生也未能参透其中奥妙,我早早离开师门,没了师父的传授和指点,纵使偶有进益,在帝京一战之后也全都还了回去,所以这些年来其实一直都是在原地踏步。” 看到周淑宁的失望模样,李玄都忍不住笑骂道:“嫌弃我本事低了?” 小丫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李玄都怔了一下,压抑住心头的波澜微动,轻声问道:“为什么?” 小丫头小声说道:“如今这世上没有人对我好了,除了你。” 李玄都的脸色在跳跃灯火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定。 坐在床上的小丫头双手抱膝,喃喃道:“我不希望你也像我爹娘那样。”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脸上浮现出温和笑意,柔声问道:“想要不被别人伤害,那就要拳头比别人更大。”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 李玄都开怀而笑,“放心好了,当年我是少玄榜第一人,以后我也会成为太玄榜第一人,就算是老玄榜第一人,那也是迟早的事情。等我做了天下第一高手,以后你行走江湖的时候,只管报出我的名号,看谁敢不服?” 周淑宁被他逗笑,伸出右手小指,“拉钩!” 李玄都起身来到床前,同样伸出右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六章 四袭青衣 怀南府外的淮水渡口,过了此地,便是风阴府境内,在这儿有一户酒家,平日里供来往客商住宿吃饭,生意不错。 只是店面实在不大,远不如太平客栈,所以整个客栈的掌柜、伙计、厨子都是店家一个人,平日里忙忙碌碌,一直要熬到很晚才能打烊。不过今天却是有些反常,还不到黄昏,便已经早早打烊,收了门前杆上的旗子,上了门板。 可要是走近了,透过门板上的缝隙,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店里透出灯光。 此时店里正中位置的桌子上点了一盏油灯,四人围桌而坐。 其中正对门口坐着的是一个胖子,衣着朴素,面上带着生意人的笑容,多半就是此地的店家了。不过此时这位店家似乎很是紧张,额头和鬓角上不断有汗珠滚落,使得他不得不用手帕不时擦汗,看上去颇为滑稽。 在他对面位置坐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穿一身青衣官服,看图案花纹,竟是位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在这个年纪,委实是有些骇人了。此人生得颇为俊秀,只是此时的脸色阴沉,隐隐透出几分铁青之色,正是在太平客栈中从李玄都和沈长生手中两度侥幸逃得一命的青鸾卫指挥使赵敛。 在赵敛的左手边端坐着一个儒雅男子,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身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他的神情平和,半垂着眼帘,手中轻轻拨动一串玉石制成的道家流珠,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赵敛的右手边却是一个老者,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就像个乡间老农,看上去年纪也颇大,已经须发皆白,面皮上更是沟壑纵横,可双眼一开一合之间,精光四射,让人意识到,这个看起来行将朽木的老人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此时他正拿了一根细长铁针挑弄着油灯里的灯草,神态专注认真,好似万般事由皆不上心。 气态儒雅的中年男子姓辜,名叫辜奉仙,是芦州青鸾卫指挥使,不过比起赵敛这个同僚,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他前几年曾经立下过一桩不小的功勋,虽然不足以升官,但却将他的品秩提到了从二品,再加上他资历深厚,都督府已经透出风声,再过两年便要将他升为从二品的都督同知。 枯槁老人姓白,名叫白愁秋,是从帝京过来的青鸾卫都督佥事,在青鸾卫都督府中,他负责执掌楚州司,只是在负责芦州司的钱行暴毙身死之后,他便暂时兼起了芦州司的事务,所以严格算起来,他才是此时在座四人中的主事人。 至于此地的店家,虽然也是青鸾卫中人,但只是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在四人之中官位最低。 如今已是夏末时分,一场大雨之后,暑热固然清减几分,可在这么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还是有些闷热。只是此时店中的气氛却是阴沉得吓人,尤其是四位青鸾卫都是一言不发,更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许久之后,官身最高的老人白愁秋终于不再挑弄灯草,缓缓开口道:“钱行死了,一位堂堂的正三品都督佥事,还要加上几十号校尉、两个指挥佥事和一个指挥同知,都尽数战死。这样的损失已经多少年未曾发生过了?此事传到京里,就连都督大人都被惊动了。” 既然老人开口了,那其他人也就不得不说话了,赵敛嘴唇动了动,恨声说道:“早知如此,就该在江州的时候就把周听潮这个祸患给除掉。” 辜奉仙瞥了他一眼,眼底掠过一抹对这位年轻同僚的轻蔑之意,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周听潮毕竟是朝廷命官,从二品的封疆大吏,老师更是当今内阁首辅孙松禅,我们用什么名义除掉他?就算他上书忤逆,在震动朝野之后,那便是钦案,虽说我们青鸾卫有办理钦案之权,但还没有在钦案未曾审定之前就私自处决人犯的权力,若是你在江州的时候就把周听潮给杀了,此事捅到朝廷,朝野间的清流借此事大做文章,甚至是牵涉到太后娘娘的身上,恐怕就连都督大人也很被动,到那时候,你又有几个脑袋可砍?” 赵敛顿时垭口无言。 辜奉仙继续说道:“钱大人之所以选择在怀南府杀掉周听潮,是因为此时有人劫囚,事后朝廷追问起来,好歹也有个避罪的遮挡,大可以把罪责都推到那些劫囚之人的身上,毕竟我们青鸾卫也死了好些人手,甚至我们还能借着此事的由头,再掀起一桩大狱,将周听潮的那些同党也一网打尽。” 辜奉仙在这四个人中地位有些特殊。四人中以白愁秋为首,但辜奉仙也是有望升任都督同知之人,因此除了面对白愁秋时他还能有几分尊敬,对其他两人却是不假辞色。 赵敛闻言之后,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怒。 老人淡然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人也已经死了,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 辜奉仙不再拨动手中的流珠,轻声说道:“虽说周听潮已经死了,但这次损失之大,的确骇人听闻。负责江北诸司事宜的右都督大人为此大为震怒,严令我们地方青鸾卫追责凶犯,还有就是周听潮的那个女儿,也不能放过,只是要怎么缉拿凶犯,还是要请佥事大人定个章程才是。” 老人扫视三人一眼,沉思片刻后说道:“那伙劫囚之人的身份已经查明,为首两人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弟子,自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以正一宗为首的六宗居功自傲,渐与太后娘娘离心,反而是与晋王联系甚密,这次正一宗和慈航宗出手,虽然只是两个不入流的外门弟子,但也可见几分端倪,只是在当下这个时候,两宗势大,我们也不好擅动他们,” “至于那间客栈,本官也曾专门派人查过,在太平山脚下已经有十个年头,按照赵敛所说,那客栈的跑堂少年都能有抱丹境的修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一件事情,这间太平客栈恐怕与太平山上的太平宗大有干系,太平宗在正道十二宗中地位超然,素来不问世事,就连当年的帝京之变,太平宗也未曾参与其中,所以我们也不好贸然招惹太平宗的人。”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那个不知根底的江湖客。而且根据事后的情形来看,此人也的确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杀了钱行,带走了周听潮的女儿周淑宁。” 白愁秋停顿了一下,淡淡地道:“就用此人的人头,来向都督大人交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七章 都督佥事 辜奉仙重新开始拨动流珠,轻声说道:“佥事大人所言有理,只有将此人的头颅带回帝京,方能向几位都督大人交差,可话又说回来,钱大人也是一方好手,号称铜臂铁膀,一身横练功夫堪称是刀枪不入,距离先天境的小金刚之身也不过一步之遥,此人能杀掉钱大人,想来应该是玄元境的高手,想要杀他,恐怕不是简单之事。” 白愁秋点了点头,道:“辜大人说的在理,杀人从来都不是简单之事,所以此次召集诸位过来,就是想要一起商量对策,看看到底怎么杀掉这个人。”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店家小心翼翼开口道:“恕下官多嘴,辜大人和白大人俱是玄元境高手,以二敌一,自无败理,当下的关口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那人恐怕已经离开了怀南府。” 白愁秋道:“不是恐怕,而是一定,那人既然带走了周听潮的女儿,就说明他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救人的,所以他必然会在第一时间离开怀南府,继而离开芦州。在此之后,他便有四个选择,北上青州、东去楚州、南下荆州、西行中州。” 辜奉仙思忖片刻,道:“若是他要去荆州,大可在江南地界救人就是,不必等过江到了芦州再动手,所以不太可能是荆州。其次青州,已经距离帝京很近,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周听潮一家等钦犯,必然离帝京越远越好,再加上佥事大人也是刚刚从帝京赶来,所以也不太可能是青州。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楚州和中州这两个方向。” 白愁秋道:“辜大人所言不错,此人逃亡的最大可能便是楚州和中州。楚州临海,他若前往楚州,便是打定主意要乘船出海,如此一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就算是我们青鸾卫,也奈何不得他们。可这样却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也情理不通,因为愿意花费如此大力气去救周听潮一家的人,必然是朝堂中人,而不会是海外之人。放眼偌大庙堂,抛开晋王殿下和六宗之人,谁还会这样做,谁在这样做?其实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周听潮是孙松禅孙阁老的学生,也只有孙阁老会如此做。可孙阁老再手眼通天,也仅限于咱们大魏的两京一十九州而已。” “嗯。”若有所思的辜奉仙漫然应了一声,猛然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咳了一声,正了神色,“白大人鞭辟入里,所言极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敛则在此时心生几分凛然之意,青鸾卫之所以屹立本朝两百年而不倒,自是有独到不俗之处,现在仅仅是凭借些许蛛丝马迹,便推断出了一个大概。 白愁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中州这一条路,我们只要派人封锁芦州到中州的所有要道关卡,然后慢慢瓮中捉鳖就是。” 三人同时起身道:“但凭大人吩咐。” 老人道:“你们去调集怀南府和风阴府的青鸾卫,我去总督衙门,请荆楚总督调兵。” 说罢,老人伸出右手食指,轻轻一抹,将桌上油灯的一点灯火捻在指尖,然后轻轻甩手,将指尖灯火抖散成点点星火。 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 老人起身走入门户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瞬即逝。 下一刻,老人直接出现在一处大坪所在,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老人缓缓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块黝黑令牌,沉声道:“青鸾卫都督佥事白愁秋,奉都督大人之令,求见总督大人。” 在老人亮明身份之后,立刻有人为其引路,一路穿堂过廊,来到总督署的前堂,不多时之后,有一位从身着朱红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入其中,头戴双翅乌纱,官服上绣有豹子图案。 按照大魏定制,一品武官绣麒麟,二品武官绣狮子,三品绣豹,四品绣虎,五品绣熊,由此看来,来人竟是一位三品的武官。 在来人跨过门槛之后,白愁秋已经起身,来人作揖行礼道:“下官芦州都指挥使张婓,见过白大人,总督大人如今不在总督署中,还望白大人见谅。” 虽说两人都是正三品,但是按照历来的不成文规矩,京官出京高一级,青鸾卫见人高一级,白愁秋既是出京的京官,又是青鸾卫之人,所以张婓自称下官也并无错处。 两人略微寒暄客套之后,白愁秋开门见山道:“张大人,想必你已经知道前不久时发生在芦州境内的劫囚之事,本官这次出京,便是专门为此事而来。” 张婓问道:“下官确有耳闻,只是还未收到青鸾卫的公文,不知其中详情。” 白愁秋道:“本官也不妨明言,此事涉及周听潮上疏玷污太后娘娘圣名的钦案,事关重大,朝廷已经颁下旨意,封锁芦州边境,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 张婓迟疑着道:“白大人可否出示朝廷的旨意?” 白愁秋轻声道:“旨意我现在没有,却有都督大人的手谕,张大人想不想看?” 这位掌管一州兵权的指挥使大人顿时沉默。 白愁秋不紧不慢道:“大魏朝是陛下和太后娘娘的大魏朝,不是都督大人的大魏朝,如果太后娘娘没有旨意,都督大人不会叫我们这样做,若是张大人还有异议,我现在就给都督大人去信,大不了让都督大人去请太后娘娘,亲自给张大人再下一道旨意就是。” 说到这儿,白愁秋顿了一下,语气冷然道:“可如果因此而耽误了朝廷的大事,放走了钦犯,到时候抄家灭族,也希望张大人不要后悔才是!” 张婓苦笑一声,知道此时不可能再去推脱,只能应命道:“既然朝廷有旨意,下官自当照办。” 另外一边,辜奉仙从袖中取出一支烟花,来到店外,拉动烟花底部的绳线,一道烟火流星顿时直冲天幕,片刻之后,略微昏暗的天幕上炸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鸾,烟火点点。 此乃青鸾卫特有的召集讯息,唯有三品以上的青鸾卫高官方能使用。 小半柱香的时间后,有数名身着青衣官服之人来到此地,向辜奉仙恭敬行礼道:“属下拜见指挥使大人!” 辜奉仙略微点头致意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块黝黑的玄铁令牌,沉声开口道:“都督府密令,调动芦州境内所有青鸾卫人手,追杀逆贼。此战事关重大,如果有人怯战畏敌,或是临阵脱逃,无论其身居何职,一律诛无赦,其家产悉数抄没归入国库,妻女充入教坊司,兄弟子侄充军西北边塞。” 几位青鸾卫统领皆是动容,露出骇然之色。 辜奉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话锋一转,“之所以惩罚如此严厉,是因为此事牵涉重大,容不得半分纰漏,其实真正做起来并不算难,只是一名玄元境的高手而已,我们青鸾卫又不是没有杀过,谈不上赴死。再者说了,此事由佥事大人亲自运筹帷幄,只要不出差错纰漏,一个大功是跑不掉的,到时候建功升官,唾手可得。” 诸青鸾卫统领同时沉声应诺。 辜奉仙点了点头,又道:“当然,除了封官之外,还另有赏钱。凡是生擒贼首者,赏银万两,取其首级者,赏银五千两,发现其踪迹或是帮助击杀擒拿者,赏银五百两。” 所有人的眼神顿时一亮。 什么都是假的,银子是实打实的。就算在他们这个位置,想要捞够万把两银子,也要花上几年的时间,同时还有诸多风险,兴许哪天就要被人抓住把柄,不但丢了官职,而且吃了多少都得吐出来,可是赏钱却没有半点问题,拿得安心也放心。 辜奉仙放缓了语气,说道:“总之,我们勠力同心,不要让佥事大人失望才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八章 自帝京来 李玄都在风阴府城中停留了两天,不是他托大,而是他与人约好在此地碰头,只是应了一句老话,等雨停的时候雨往往不会停,等人来的时候人往往不会来,不知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与李玄都约好之人竟是迟迟不到。 不得已之下,李玄都打定主意,至多再等一天,若是还不来,他就只能留下早先约定好的暗号之后就此离去。 至于这一天的时间里做些什么,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想法,让小丫头在客栈的客房里安心练功便是,只是小丫头扭扭捏捏地表示想要去城里转转,李玄都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再加上练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便带她离开客栈,去了城中的市集。 不过此时李玄都的内心,远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轻松。 毕竟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一人一剑纵横江北河朔的紫府剑仙,就算靠着所学庞杂,能够越境斩杀玄元境的高手,可也就到此为止了,只要有一个先天境高手出手,就能将他置于死地。 而青鸾卫作为可以媲美一个宗门的权柄衙门所在,其中不乏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其中的左右都督更是归真境的高手,且精于刺探暗杀之道。当初帝京一战时,四大臣中的其中一人就在一位归真境高手的保护下,还被上任青鸾卫左都督成功刺杀,这才引出了后来的承天门一战,足足十余位先天境高手在他出宫的必经之路上提前设伏,将这位归真境的高手围攻致死。 这次招惹上了青鸾卫,必然没有那么容易善了。若是一个不慎,就很有可能被他们堵死在芦州境内。所以李玄都为了以防万一,特意请了一位朋友在此接应他,只是朋友过时不到,却又把李玄都架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今天是最后一天,如果还等不到,李玄都就会带着小姑娘离开风阴府,去往益阳府。 不过这些话,李玄都不会跟小丫头提及半分,甚至在表面上也不会表现出半分,给小丫头一种错觉,好似青鸾卫吃了一个天大的哑巴亏后,就把那颗被打落的牙齿吞回了肚子里,半点也没有想要找回场子的意思。 一大一小悠哉游哉地出了客栈,去往集市方向。 在路上,李玄都花了两文钱给小丫头买了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因为人多的缘故,把她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俗话常说骑在脖子上如何如何,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能骑在李玄都脖子上的,小丫头是第一个。 未成人的小孩子就是这点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逾越森严礼法而不被苛责,与不逾矩的老人们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大家闺秀,就万万不能骑在李玄都的脖子上,因为那样会被人看成是有伤风化。 不过如此一来,两人倒真的像是一对兄妹了。 “哥哥,你说那边有没有皮影戏?” “有,不仅有这些,还有吹糖人的、捏泥人、变戏法的、演杂技的、耍猴的,想不想看?” “想。” “那就走着。” 李玄都架着小姑娘像一尾游鱼似的在人群中穿行,周淑宁只觉得目不暇接,一双眼睛都不够使了,甚至忘了吃手里举着的糖葫芦。 两人就这般闲逛了大概大半个时辰之后,周淑宁已经把一串糖葫芦吃完,手里还捏着一个糖人,是话本里的武将模样,栩栩如生,让人舍不得吃掉。 周淑宁举着这个糖人,四下张望,多少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忽然李玄都停下脚步,张目望去。 只见在人群中突兀地出现一个老人,一身粗布衣裳,裤脚高高挽起,脚上穿着草鞋,看这身打扮像个田地里的老农,可李玄都在看到老人的这一刻却是周身气机流转,剑意勃发。 这等如临大敌的姿态,更甚于当初在太平客栈中面对钱行的姿态。 在李玄都望向老人的同时,老人也随之望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影重重交汇,李玄都只觉得自身气血竟是隐隐有沸腾之势,他不动声色地运转妙真宗的清心诀,方才将其勉强压制。 该来的终究要来,还是被青鸾卫咬住了尾巴。 这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只是比他料想中的要快了许多,按照他原本的估算,青鸾卫差不多要在中州边境才能追上他,那时候他已经与那位前来接应的朋友汇合,自然无惧什么。可现在他的处境却是,朋友未到,青鸾卫先至,顿时让他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之中。 李玄都不知道这位没有身着青鸾官服的青鸾卫到底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是通过玄之又玄的占验卜卦?还是自己在什么地方不小心留下了蛛丝马迹?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李玄都来说,当下关口最要紧的是考虑自己能否胜过眼前的青鸾卫高手,又该如何脱身。 虽然如今李玄都不复当年,但眼力还在,大概可以判断出此人比起死在他手中的钱行相还要更胜一筹,大概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界的门槛,而且还是精通术法的好手。 周淑宁也看到了这个老人,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固然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但是感受到李玄都的片刻紧张之后,她也大致能猜出眼前之人来意不善,八成就是那个梦魇一般的青鸾卫。 青鸾卫对于她而言,简直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可憎吓人。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下来。” 周淑宁毕竟已经踏足御气境,闻言后立刻一个后仰,向后空翻了一个跟头,从李玄都的肩头上轻飘飘地落地。 虽说此时街上熙熙攘攘,尽是来往行人,可却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的异常之处,顶多是惊讶于小姑娘的身手灵巧,不亚于那些杂耍班子里的孩子。 李玄都束音成线问道:“来者何人?” 老人轻轻一笑,以同样的手段回答道:“从帝京来的。” 话音落时,李玄都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 站在李玄都身后的周淑宁竟是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劲风向后逼退数步,差点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见老人任何动作,仅仅是体内气机外泄,便让才入御气境界的周淑宁哪怕躲在李玄都的身后,也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可见老人的修为之雄厚。而这份气机外泄仅仅是针对李玄都和周淑宁,又不涉及旁人分毫,可见老人的修为之精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十九章 一波未平 老人此举,有示威之意,却无杀人之心。 虽然在世人的印象之中,青鸾卫多是骄横跋扈之辈,但事实上青鸾卫更多是行事谨慎之人,因为无论刺探情报也好,暗杀他人也罢,甚至是缉拿朝廷要员,都容不得半点冲动莽撞,不得不谨慎行事。 眼前之人能在太平客栈中以一己之力斩杀了钱行,战力修为可见一斑,虽说老人的修为要比钱行更高一筹,但也不敢说自己在生死之战中就能稳稳胜过钱行,所以他此次前来主要是行追踪之事,顶多是伺机而动,见机行事,万万没有想要正面交手的念头。 青鸾卫是杀人的,不是较技论高低的。 只是孤身赶到此地的老人被李玄都看破了踪迹,这才不得不现身,同时又泄露几分气机,使李玄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场追杀之局,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说到底无非是见招拆招而已。 至于老人是如何发现了李玄都的踪迹,也在情理之中。天下修道之士万千,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者侧重神魂,阴魂出窍、凝聚元婴、成就阳神;一者侧重体魄,身如铜铁、金刚不坏、不漏无缺。 钱行属于后者,老人属于前者。 后者擅长武学,精于厮杀,前者精通术法,虽然未必擅长对敌厮杀,但有种种妙用,诸如先前老人以灯火勾链出门户从而直接出现在总督衙门的手段,便是用了超出武学范畴的阴阳门之术,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不过这种手段也有极大的局限之处,若是有阵法护卫之地,基本不可能打开阴阳之门。与人交手时,先不说气机震荡之下能否开门,就算能勉强开门,对手也多半不会给这个机会,尤其是精通武学的对手,分出胜负乃至生死常常就在瞬息之间,恐怕阴阳门还未开启,便要当场身死,所以这种术法看起来玄妙无比,超出常人想象,但是用来与人交手,却是裨益不大。 老人在抵达芦州之后,专门去过一趟太平客栈,花了整整两千两白银,从那贪财老板娘手中买了一把已无剑身的雷刚剑,从剑柄上提取出丝丝还未完全散去的气机,待他连夜从总督府赶到风阴府境内之后,再以这丝丝气机为引,用寻气之术全府八县之地,方能确定李玄都就在府城之中。 这也是李玄都百密一疏,虽然他是十几年的老江湖了,但过去的他何曾惧过旁人追杀?若有人追杀,无非是一剑决生死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李玄都没了当年的底气,就连曾经不屑一顾的“小伎俩”都被他拿起来用作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自然不会再年轻意气,说什么万事一剑了的豪言,所以他此时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也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 两人就这般对视片刻,然后老人向后徐徐退去,最终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周淑宁站在李玄都的身后,轻轻拉住他的袖口。 李玄都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在就动身离开此地。” 周淑宁问道:“那还回不回客栈?” 李玄都摇了摇头,带着周淑宁大步往城门方向行去。 老人又出现在城门楼上,远远“望”着李玄都所在的方向。 在他的视线之中,有一个刺目光点,无论人群还是房屋都遮挡不住,不过这个光点却正在渐渐变弱,那是因为他用来做“药引子”的一缕气机已经开始溃散,大约再有一时半刻的光景,便要彻底消散无形,到那时候,他便再也寻不到此人的踪迹。 想到这里,老人的眼神难免有些晦暗,这也是他不得不提前一步赶到府城的原因,必须要抢在气机消散之前,抓住此人的尾巴,然后由他本人来继续追踪此人的行踪,最后等到大队人马赶到,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隐匿气机之法竟是被人此人一眼看破,以至于让他陷入到此等被动境地之中。 至于现在就强行出手,老人从未有过此等想法。 以道家而言,修道求长生,讲究精、气、神。 神是顶上三花,气是胸中五气,精是精血体魄。 无论是哪家法门,都是以气为根本,最终三者合一,证得长生。只是在中间的过程中,到底是偏重体魄还是偏重神魂,产生分歧。就连诸多超然剑仙也不例外,若是以手持剑者,必然是侧重体魄,若是以意念御使无柄飞剑者,必然是偏重神魂。 数千年传承下来,双方之间互有贬损,精通术法者将潜心武学者蔑称为武夫,有匹夫之意。潜心武学者也不甘示弱,将精通术法者称为方士,却是暗藏欺骗和不入正统之意,这还要追溯到祖龙一统天下的时候,所谓方士,意思是有方之士,而且涵盖极广,严格说起来,道士和书生都可以归为方士之列,只是在祖龙一统天下之后,有方士以长生药之名欺骗祖龙,使得祖龙坑杀四百方士,再加上至圣先师不语怪力乱神,在儒家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对于方士大为贬低,不再“有方”,反而渐有旁门左道之意。 不过时日渐久之后,后来之人却是渐渐忘了当初的贬损之意,各自默认这两个称呼,分别以“方士”和“武夫”自居。 老人侧重神魂,精通术法之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方士。 若论入门的门槛,方士要高出武夫许多,人数要更少一些,又因为方士精通画符、炼丹、制器、占验、阵法之道,故而要比武夫金贵许多,可要说起一对一的厮杀,方士就难免不如武夫,尤其是贴身近战,更是十死无生。 要知道钱行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玄元境武夫,号称铁臂铜膀,一身横练功夫,体魄是何等坚固,就连他都死在了此人的手中,作为一个还未踏足先天境的方士,老人也不太敢贸然出手,万一被那厮近身,他这把身子骨可经不起几掌几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章 一波又起 就在老人望向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若有所感,抬起头来向城门方向望了一眼。 九品九境,其实就中间三境的幺蛾子最多,又是什么五行气机,又是什么方士武夫。 在初窥门径的固体、御气、入神三境中,气机无五行之分,也无侧重神魂或是侧重体魄之分,在出神入化的归真、天人、长生三境中,五气朝元,三花聚顶,自然也无分别,唯有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各种条条框框,最多。 三花分文武,五气定五行。 坠境的李玄都就像是一位当朝大员被贬谪到地方上,虽然不得不遵守官职高下之分,但在某些时候却可以绕过地方上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是眼界高低决定的。 处于这个境界中的众多修道炼气之士,之所以要强分五行、文武,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三花五气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可李玄都知道,走到最后就是百川入海,万流归一。 如果把求长生之路比作一条登山之途,最终的结果都是抵达山顶,所不同的无非是你从东边的山路上山,我从西边的山路上山,仅此而已。 所以李玄都和玉清宁在坠境之后重新“登山”,并不偏向于“方士”或者“武夫”,重新修炼气机也是五种气机齐头并进,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而已。 至于其他人,就算知道这个道理,在没有真正领会过“山上”风光之前,也难逃知易行难的窠臼,纵有明师愿意指点,终究还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不能以单纯的“武夫”和“方士”来区分,他既精通武学也精通术法,所以他既可以手持那把雷刚剑对敌,也可以驾驭飞剑青蛟御敌,对于老人的窥测手段,一眼便能看破,甚至可以猜测出些许端倪。 这也是眼界高低的区别。 至于那名老者,在他不主动死战的前提下,李玄都的确没有十足把握拿下,可如果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就拦住李玄都,那也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继续往城门方向走去,在通过一条曲折小巷离开热闹集市之后,来到一条荒僻无人的街道,再出了这条街道,便是直通城门的主干大街。 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左右各看一眼街道两旁左右,对周淑宁说道:“淑宁,你去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门洞里头躲起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经过刚才的事情之后,小姑娘早已是风声鹤唳,此时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哪来还不知道是祸事来了,她知道自己对于李玄都来说就是累赘,所以也不做纠缠,乖乖地跑向不远处的门洞,紧贴着关闭的大门站好,屏息凝神。 几乎就在小姑娘藏好的同时,有两个身影从街道两旁的屋顶上跳了下来,刚好堵在李玄都面前的必经之路上。 站在左边的是一位头挽道髻的中年男子,身着深蓝色道袍,脚穿十方鞋,头上别有一支玉簪,手中执有一枝黑柄银丝拂尘,一派有道之士的姿态。 站在右边的却是一名女子,细眼薄唇,粉面含威,却是有几分刻薄之相,背后负了长剑,从肩头位置露出一个银丝缠绕的剑柄,身上穿了件白衣,不同于那种若隐若现的白绸,倒像是一身粗布孝衣。 这一双突兀出现的男女,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市井百姓,也不太像青鸾卫。 可两人身上的那股子敌意,却又做不得假。 女子盯着李玄都,冷冷开口道:“我叫马素珍,来自慈航宗,江湖上有好事之徒给了一个‘长风剑’的绰号,今日之所以拦住阁下去路,是因为前几日有门下师妹被阁下打伤,这才特意邀了正一宗的张师兄,一起来向阁下讨个说法。” 那中年道人诵了一声无量天尊,微微稽首道:“贫道正一宗张琏山,见过施主。” 李玄都轻笑一声,也不曾说话,干脆就是负手而立。 女子一口咬住李玄都伤人之事,却丝毫不提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便是名门大宗的行事风格。不过他们历来如此,倒也谈不上如何少见多怪。 只是见李玄都如此托大,马素珍和张琏山不由对视一眼,又有了些许迟疑。 两人之所以敢贸然前来,在于根据张青山和白茹霜所言,此人不过是抱丹境的修为而已,在两人同样是抱丹境的情形下,纵使此人要强一些,也恐难敌两人联手,可两人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此人能如此有恃无恐? 他们想不明白李玄都,可李玄都已经在瞬间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被青鸾卫盯上的时候,也被先前得罪过的正一宗和慈航宗找上门了,当然不会是因为当年帝京一战结下的仇怨,说得难听些,想要寻当年的恩怨,这两人还不够资格,要颜飞卿和苏云媗这两位当事人亲自前来才行。 至于张青山和白茹霜的事情,李玄都一没杀人,二没有废人修为,三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折损两宗颜面,还不至于结下死仇,这两人说到底还是要他服软认错,确立两宗的权威,也就是女子口中的“讨一个说法”。 这种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往大了说,此事关乎两宗权威,若是放任不管,此例一开,便人人都敢对两宗不敬,必须要杀鸡儆猴立威。往小了说,此事发生时,无有他人看见,李玄都也未把事情做绝,顶多就是一句道歉软话,若是处理得好,还能化干戈为玉帛,弄出一个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佳话。 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时候,李玄都更不应该与两人再起冲突才是。 李玄都的视线略微扫过两人。 相较于不显山不漏水的张琏山,无疑是马素珍更为出彩一些,背后所负长剑,隐隐有凛冽剑意自剑鞘中透出,显然是把不俗宝剑,再加上那个“长风剑”的绰号,应该是个长于快剑的用剑高手,在她手中的三尺之下,想来应该有不少人命。 不过相较于马素珍,李玄都还是更为重视那个少言寡语的中年道人。 说句难听的,咬人的狗不叫。 如果张琏山和马素珍一对一交手,那么必定是张琏山胜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一章 两指断剑 李玄都收回视线,心中有了思量定计。 按照道理,李玄都应该在此时与两人和解,只是若要和解,必然要牵扯到先前的太平客栈之事,两人也势必要从李玄都的身边将周淑宁带走。 这是李玄都不能应允的。 而且李玄都与正一宗和慈航宗的恩怨,也远不止太平客栈一事。 至于这两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李玄都倒没有如何惊讶。青鸾卫精通追踪之事不假,可这些扎根世间千年之久的宗门,历经十几朝更替而不倒,根基之深,却要远胜不过二百余年历史的青鸾卫。再加上芦州是太平宗的地盘,若是正一宗出面向太平宗求助,太平宗看在同为正道十二宗的情面上,多半也会出手相助。 李玄都轻声说道:“你们要的说法,我给不了。” 张琏山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没得谈,只是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当初谢太后之所以能胜过张相,不是因为她比这位太师高明多少,而是因为张太师曾刻意打压宗室权贵,致使宗室们对他怀恨在心,只是穆宗皇帝在世时,他们动不了张相,待到穆宗皇帝驾崩,他们便与谢太后联手,共同对付张相,其中便是以晋王为首。” 此言一出,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是脸色一变。 李玄都继续说道:“张相死后,谢太后得以垂帘听政,晋王则如愿做了摄政王。” 说到这儿,李玄都面露淡淡嘲讽之色,“这就有意思了,虽然我不是庙堂中人,但也知道皇帝年幼时,要么是太后垂帘,要么是叔王摄政,哪有太后和摄政王共同临朝训政的?所以晋王和太后之间,必有一战。” “你们正一宗和慈航宗早就已经与谢太后分道扬镳,如今却是投身到晋王的麾下,你们想要从周听潮的身上做文章,其用心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如今周听潮已然身死,只剩下一个弱质孤女,你们还不肯放过,那我万万不能答应。” 马素珍闻言向前踏出一步,冷声道:“张师兄又何必再与这等人多费口舌,直接拿下便是!” 张琏山一摆手中拂尘,虽然他略有迟疑犹豫,但涉及到宗门大计,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马素珍脚下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整个人瞬间来到李玄都身前的三尺位置,因为其速度太快的缘故,身上的白衣猎猎作响。 女子面若寒霜,反手拔出背后长剑,苍啷一声,寒光一闪,直斩李玄都的头颅 虽然这名女子出身慈航宗,但出剑时却看不到半分慈悲之意。 李玄都向后飘然一退,不多不少,刚好让这一剑擦着自己的咽喉掠过却又未能伤及自己分毫。 一剑落空,马素珍心中一凛,知道眼前之人不容丝毫小觑,立即就要撤剑回防。 只是李玄都又怎么会让她来去自如,轻飘飘的一掌拍出,虽然有长剑格挡,但马素珍还是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张琏山终于出手,先是一手按住马素珍的后背,帮她止住倒退之势,同时手腕一抖,手中拂尘银丝迎风即涨,朝着李玄都横扫而出。 李玄都身形如醉酒之人,左摇右晃,脚步踉跄,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拂尘。 张琏山身形飘然上前,手中拂尘让人眼花缭乱,又无声无息,不断拂向李玄都。 有道是“手拿拂尘非凡人”,拂尘在道家中有拂去尘缘超凡脱俗之意,也是道门中人外出云游随身携带之物。因为拂尘乃道家法器,由此演变出关于拂尘的种种武学,重自然之意,正所谓行之如云,动则绵绵。 此时张琏山所用的是正一宗的阴阳两仪拂尘,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李玄都的身形在街道上来回飘荡,以正一宗的踏罡步斗,变八卦,踏九宫,手上又分别对应用出八卦掌和九宫拳,闲庭信步之间,将张琏山的拂尘悉数挡下。 若是让外人看来,还要以为是两位同样出身于正一宗的师兄弟在对练切磋。 马素珍在停下退势之后,略微平复体内气机,再次仗剑上前。 与此同时,张琏山也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只见银丝乱舞,将李玄都的所有倒退路线全部封锁。 只是李玄都根本没有想要躲闪的意思,面对朝着自己胸口刺来的一剑,以金行气机运转起金刚宗的大力金刚指,凭借两指将剑锋擒在手中,可谓有千斤之力,以之催筋断骨,如断枯槁,破石碎玉,如穿败絮。 李玄都淡然开口道:“有道是清微宗的剑气,慈航宗的剑意,你这大慈剑终究还是差了点火候。” 马素珍又惊又怒,想要从那两指间抽回长剑,却发现那两指就好像铁铸一般,使得被夹在指间的长剑不能移动分毫,这般指力,又哪里是抱丹境?玄元境的高手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的两指稍微加重力道,砰然一声,三尺长剑竟是难以承受这股巨力,生生断裂成三截。 不是马素珍太不济事,而是李玄都不可以常理论之。 马素珍的抱丹境界是实打实的抱丹境界,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但就像朝廷上的官员,同样都是正七品,一个不过是翰林院编修,靠着俸禄过活,没有半点油水,清苦难捱;一个是地方上的县令,正所谓“灭门的知府,抄家的县令”,是为一县之尊,素有百里侯之称,也可以算是起居八座,开府建衙,地方上的缙绅百姓,任谁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大老爷。 两者之间又岂可相提并论? 单纯以气机雄浑程度而言,除了玉清宁之外,抱丹境中还无一人可以望李玄都之项背,就算是放眼玄元境,也罕有能媲美之人。 手执傅尘的中年道人见此情景,立时停下了手中动作,轻轻叹息一声。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他们两人算是踢到铁板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不是抱丹境的修为,而是已经踏足玄元境。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此人为何会正一宗的法门?其信手拈来程度,完全不是那种江湖上只学了一招半式之人可以比拟。 难道他也曾是正一宗之人?是掌教的暗手?只是也不太像,听他话语中的口气,倒像是张肃卿一派的人,在当年支持张肃卿的四宗中,倒是有三宗是道家出身,隐隐与为首的正一宗有敌对之势。 形势不明,他和马素珍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就贸然入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一章 两指断剑 李玄都收回视线,心中有了思量定计。 按照道理,李玄都应该在此时与两人和解,只是若要和解,必然要牵扯到先前的太平客栈之事,两人也势必要从李玄都的身边将周淑宁带走。 这是李玄都不能应允的。 而且李玄都与正一宗和慈航宗的恩怨,也远不止太平客栈一事。 至于这两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李玄都倒没有如何惊讶。青鸾卫精通追踪之事不假,可这些扎根世间千年之久的宗门,历经十几朝更替而不倒,根基之深,却要远胜不过二百余年历史的青鸾卫。再加上芦州是太平宗的地盘,若是正一宗出面向太平宗求助,太平宗看在同为正道十二宗的情面上,多半也会出手相助。 李玄都轻声说道:“你们要的说法,我给不了。” 张琏山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没得谈,只是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当初谢太后之所以能胜过张相,不是因为她比这位太师高明多少,而是因为张太师曾刻意打压宗室权贵,致使宗室们对他怀恨在心,只是穆宗皇帝在世时,他们动不了张相,待到穆宗皇帝驾崩,他们便与谢太后联手,共同对付张相,其中便是以晋王为首。” 此言一出,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是脸色一变。 李玄都继续说道:“张相死后,谢太后得以垂帘听政,晋王则如愿做了摄政王。” 说到这儿,李玄都面露淡淡嘲讽之色,“这就有意思了,虽然我不是庙堂中人,但也知道皇帝年幼时,要么是太后垂帘,要么是叔王摄政,哪有太后和摄政王共同临朝训政的?所以晋王和太后之间,必有一战。” “你们正一宗和慈航宗早就已经与谢太后分道扬镳,如今却是投身到晋王的麾下,你们想要从周听潮的身上做文章,其用心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如今周听潮已然身死,只剩下一个弱质孤女,你们还不肯放过,那我万万不能答应。” 马素珍闻言向前踏出一步,冷声道:“张师兄又何必再与这等人多费口舌,直接拿下便是!” 张琏山一摆手中拂尘,虽然他略有迟疑犹豫,但涉及到宗门大计,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马素珍脚下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整个人瞬间来到李玄都身前的三尺位置,因为其速度太快的缘故,身上的白衣猎猎作响。 女子面若寒霜,反手拔出背后长剑,苍啷一声,寒光一闪,直斩李玄都的头颅 虽然这名女子出身慈航宗,但出剑时却看不到半分慈悲之意。 李玄都向后飘然一退,不多不少,刚好让这一剑擦着自己的咽喉掠过却又未能伤及自己分毫。 一剑落空,马素珍心中一凛,知道眼前之人不容丝毫小觑,立即就要撤剑回防。 只是李玄都又怎么会让她来去自如,轻飘飘的一掌拍出,虽然有长剑格挡,但马素珍还是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张琏山终于出手,先是一手按住马素珍的后背,帮她止住倒退之势,同时手腕一抖,手中拂尘银丝迎风即涨,朝着李玄都横扫而出。 李玄都身形如醉酒之人,左摇右晃,脚步踉跄,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拂尘。 张琏山身形飘然上前,手中拂尘让人眼花缭乱,又无声无息,不断拂向李玄都。 有道是“手拿拂尘非凡人”,拂尘在道家中有拂去尘缘超凡脱俗之意,也是道门中人外出云游随身携带之物。因为拂尘乃道家法器,由此演变出关于拂尘的种种武学,重自然之意,正所谓行之如云,动则绵绵。 此时张琏山所用的是正一宗的阴阳两仪拂尘,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李玄都的身形在街道上来回飘荡,以正一宗的踏罡步斗,变八卦,踏九宫,手上又分别对应用出八卦掌和九宫拳,闲庭信步之间,将张琏山的拂尘悉数挡下。 若是让外人看来,还要以为是两位同样出身于正一宗的师兄弟在对练切磋。 马素珍在停下退势之后,略微平复体内气机,再次仗剑上前。 与此同时,张琏山也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只见银丝乱舞,将李玄都的所有倒退路线全部封锁。 只是李玄都根本没有想要躲闪的意思,面对朝着自己胸口刺来的一剑,以金行气机运转起金刚宗的大力金刚指,凭借两指将剑锋擒在手中,可谓有千斤之力,以之催筋断骨,如断枯槁,破石碎玉,如穿败絮。 李玄都淡然开口道:“有道是清微宗的剑气,慈航宗的剑意,你这大慈剑终究还是差了点火候。” 马素珍又惊又怒,想要从那两指间抽回长剑,却发现那两指就好像铁铸一般,使得被夹在指间的长剑不能移动分毫,这般指力,又哪里是抱丹境?玄元境的高手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的两指稍微加重力道,砰然一声,三尺长剑竟是难以承受这股巨力,生生断裂成三截。 不是马素珍太不济事,而是李玄都不可以常理论之。 马素珍的抱丹境界是实打实的抱丹境界,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但就像朝廷上的官员,同样都是正七品,一个不过是翰林院编修,靠着俸禄过活,没有半点油水,清苦难捱;一个是地方上的县令,正所谓“灭门的知府,抄家的县令”,是为一县之尊,素有百里侯之称,也可以算是起居八座,开府建衙,地方上的缙绅百姓,任谁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大老爷。 两者之间又岂可相提并论? 单纯以气机雄浑程度而言,除了玉清宁之外,抱丹境中还无一人可以望李玄都之项背,就算是放眼玄元境,也罕有能媲美之人。 手执傅尘的中年道人见此情景,立时停下了手中动作,轻轻叹息一声。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他们两人算是踢到铁板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不是抱丹境的修为,而是已经踏足玄元境。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此人为何会正一宗的法门?其信手拈来程度,完全不是那种江湖上只学了一招半式之人可以比拟。 难道他也曾是正一宗之人?是掌教的暗手?只是也不太像,听他话语中的口气,倒像是张肃卿一派的人,在当年支持张肃卿的四宗中,倒是有三宗是道家出身,隐隐与为首的正一宗有敌对之势。 形势不明,他和马素珍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就贸然入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二章 纯阳紫气 就在此时,街道尽头有人开口出声:“阁下好厉害的本事,难怪能在太平客栈轻易打杀了钱行。” 张琏山转头望去,心头顿时一沉,只见原本在城头观战的老人凭空出现在此地,还是那身老农的装扮,短褐,高高挽着裤腿,一双草鞋,甚至还沾着泥泞,就差肩上再扛着一把锄头。 青鸾卫楚州司兼芦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 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方士,论修为高深,还在钱行这位武夫之上,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就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便可踏足先天,成为真正的宗师人物。这样一个姑且算是准宗师的人物出现在此地,又是出身于听从太后命令行事的青鸾卫,对于两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老人第二次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轻声说道:“阁下所学之庞杂,实乃老朽平生仅见,现在老朽已经不想再问阁下到底是何来路,只想取走阁下的项上人头。” 老人又对张琏山和马素珍道:“两位,你们想要向此人讨要一个说法,顺道带走那个小丫头,老朽也想讨要一个说法,那我们何不联起手来,共同讨一个说法,事后你们带走那个小丫头,而老朽只要他的项上人头,如何?” 张琏山和马素珍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两人也都是果决之辈,有各自宗门作为靠山,也不怕这个青鸾卫的老鬼事后不认账,甚至是黑吃黑。毕竟太后和正道十二宗还没有真正撕破脸皮,不去谈暗地里的龃龉,最起码在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哪怕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也不例外,就更不用说正一和慈航这两位当年功臣。 下定决心之后,张琏山首先向前踏出一步,运转体内气机,如旭日东升,气势比之先前,暴涨了数倍。此乃正一宗的纯阳功,若能再修炼紫霞功,使两者合一,以木生火,那便是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只可惜张琏山还差上几分火候,而恰恰是这几分火候,让他摸到了玄元境的门槛,却又迟迟不能跨过。 马素珍虽然没了长剑,但慈航宗的一身本事也不全在剑上,双手掌心隔空相对,在两掌之间孕育出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紫气,正是与纯阳功相辅相成的紫霞功。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就算两人联手用出了半吊子的纯阳紫气,也比不上当年颜飞卿的万一,可就算是颜飞卿的纯阳紫气,又如何? 据说颜飞卿每日早课时,都会离开大真人府去往天师山之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纯阳功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日积月累,方才炼化出百余丈紫气。若是对付阴物鬼仙之流更是无往不利。任你鬼仙再强,只要还是纯阴鬼躯,便要被其压制。可他又不是什么鬼魅阴物,不怕什么纯阳,更不怕什么紫气,自然就是一剑破去而已。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个距离先天境界还剩一步之遥的老家伙。 马素珍双掌拍在张琏山的后背上,直接将自己凝聚的紫气注入他的体内,张琏山的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蒙蒙紫雾,整个人气势再上一层楼,竟是强行踏足玄元境,身形向前飘出,一掌如云,悠悠荡荡,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同样一掌拍出,两掌相对,李玄都身形向后飘然倒退出去,脚下划出一阵气机涟漪,好似莲花盛开。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五指伸开,掌心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碧绿气息生出,继而转深,绿油油一片,让人要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李玄都根本不用回头,就已经知晓身后的情形,如当日玉清宁那般身形一旋,在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老人的这一掌好似陷入泥潭之中。 老人见势不妙,果断收手,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竟是缩地成寸的神通。 下一刻,老人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不远处的青石板街道上,双掌如阴阳双鱼画圆,以气机汇聚出一条大约丈许长的青蛇,通体碧绿,张口吐信,栩栩如生,随着老人伸手一指,朝李玄都蜿蜒行来。 与此同时,暂时踏足玄元境的张琏山也再次飘身上前,分别以正一宗的绵掌和游身八卦掌缠住李玄都。 李玄都凛然不惧,一心二用,左手用静禅宗的擒龙手,一把拿捏住青蛇的七寸,任凭青蛇如何挣扎,始终不能挣脱他的五指,右手用出神霄宗的风雷指法,带出隐隐风雷呼啸之声,仅凭单手便让张琏山的双掌无功。 张琏山越打越心惊,他已然借助马素珍之力勉强用出了正一宗纯阳紫气,得以使得自己暂时踏足玄元境,又有青鸾卫高手从旁掠阵,可就算如此,仍是占不到半点上风,若是两人公平交手,岂不是三招之内就要身死? 就在张琏山的一个恍惚之间,李玄都所用指法骤然一变,从神霄宗的风雷指变为东华宗的仙鹤指,风雷指求快求变,指法繁复,足足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而仙鹤指却是只有一指,这一指的精妙自然非同寻常,再加上李玄都用出的时机十分巧妙,出乎张琏山的意料之外,他不防之下,被这一指点中胸口大穴,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十几步,待到他停住身形时,整个上半身已经彻底麻木,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地运功冲穴,却发现自己的体内的气机已经开始溃散,转眼之间便从玄元境跌落回原本的抱丹境。 逼退张琏山之后,李玄都身形一转,直接对白愁秋出手。 只见他直接捏碎手中的青蛇,双掌排空,却是金刚宗的金刚掌,威力刚猛,仅凭掌力而无气机外泄,便带出呼啸之声。 老人见刚才一幕之后,愈发摸不清李玄都的深浅,再加上有钱行的前车之鉴,老人不想再纠缠下去,身形向后飘退,躲过双掌之后,便要纵身远遁。 李玄都收回一掌,另外一掌竖立如手刀,然后一掌劈下。 却是清微宗的劈空掌。 气机隔空而发,落在老人的后背上。 老人闷哼一声,借着这一掌的威力,身形直接飘荡出去,落地之后又向前踉跄几步,一头撞在一面墙壁上。 不过出人意料之外,没有直接撞破墙壁,也没有头破血流的景象,竟是就这么一穿而过,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面容平静,并未有太多惊讶之色。 穿墙术,或者说五行遁术中的土遁之术。 这些在登堂三境中的方士之流,也许不擅长生死搏杀,可要说起保命逃跑的本事,却是强出同境武夫太多,奇门遁甲,五行遁术,都是一等一的保命手段,只要不遇到境界比自己高出太多之人,多半都能全身而退。 如今的李玄都说到底只是一个抱丹境,比起老人还要低上一个境界,想要留下老人,终究力有不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二章 纯阳紫气 就在此时,街道尽头有人开口出声:“阁下好厉害的本事,难怪能在太平客栈轻易打杀了钱行。” 张琏山转头望去,心头顿时一沉,只见原本在城头观战的老人凭空出现在此地,还是那身老农的装扮,短褐,高高挽着裤腿,一双草鞋,甚至还沾着泥泞,就差肩上再扛着一把锄头。 青鸾卫楚州司兼芦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 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方士,论修为高深,还在钱行这位武夫之上,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就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便可踏足先天,成为真正的宗师人物。这样一个姑且算是准宗师的人物出现在此地,又是出身于听从太后命令行事的青鸾卫,对于两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老人第二次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轻声说道:“阁下所学之庞杂,实乃老朽平生仅见,现在老朽已经不想再问阁下到底是何来路,只想取走阁下的项上人头。” 老人又对张琏山和马素珍道:“两位,你们想要向此人讨要一个说法,顺道带走那个小丫头,老朽也想讨要一个说法,那我们何不联起手来,共同讨一个说法,事后你们带走那个小丫头,而老朽只要他的项上人头,如何?” 张琏山和马素珍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两人也都是果决之辈,有各自宗门作为靠山,也不怕这个青鸾卫的老鬼事后不认账,甚至是黑吃黑。毕竟太后和正道十二宗还没有真正撕破脸皮,不去谈暗地里的龃龉,最起码在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哪怕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也不例外,就更不用说正一和慈航这两位当年功臣。 下定决心之后,张琏山首先向前踏出一步,运转体内气机,如旭日东升,气势比之先前,暴涨了数倍。此乃正一宗的纯阳功,若能再修炼紫霞功,使两者合一,以木生火,那便是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只可惜张琏山还差上几分火候,而恰恰是这几分火候,让他摸到了玄元境的门槛,却又迟迟不能跨过。 马素珍虽然没了长剑,但慈航宗的一身本事也不全在剑上,双手掌心隔空相对,在两掌之间孕育出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紫气,正是与纯阳功相辅相成的紫霞功。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就算两人联手用出了半吊子的纯阳紫气,也比不上当年颜飞卿的万一,可就算是颜飞卿的纯阳紫气,又如何? 据说颜飞卿每日早课时,都会离开大真人府去往天师山之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纯阳功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日积月累,方才炼化出百余丈紫气。若是对付阴物鬼仙之流更是无往不利。任你鬼仙再强,只要还是纯阴鬼躯,便要被其压制。可他又不是什么鬼魅阴物,不怕什么纯阳,更不怕什么紫气,自然就是一剑破去而已。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个距离先天境界还剩一步之遥的老家伙。 马素珍双掌拍在张琏山的后背上,直接将自己凝聚的紫气注入他的体内,张琏山的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蒙蒙紫雾,整个人气势再上一层楼,竟是强行踏足玄元境,身形向前飘出,一掌如云,悠悠荡荡,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同样一掌拍出,两掌相对,李玄都身形向后飘然倒退出去,脚下划出一阵气机涟漪,好似莲花盛开。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五指伸开,掌心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碧绿气息生出,继而转深,绿油油一片,让人要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李玄都根本不用回头,就已经知晓身后的情形,如当日玉清宁那般身形一旋,在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老人的这一掌好似陷入泥潭之中。 老人见势不妙,果断收手,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竟是缩地成寸的神通。 下一刻,老人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不远处的青石板街道上,双掌如阴阳双鱼画圆,以气机汇聚出一条大约丈许长的青蛇,通体碧绿,张口吐信,栩栩如生,随着老人伸手一指,朝李玄都蜿蜒行来。 与此同时,暂时踏足玄元境的张琏山也再次飘身上前,分别以正一宗的绵掌和游身八卦掌缠住李玄都。 李玄都凛然不惧,一心二用,左手用静禅宗的擒龙手,一把拿捏住青蛇的七寸,任凭青蛇如何挣扎,始终不能挣脱他的五指,右手用出神霄宗的风雷指法,带出隐隐风雷呼啸之声,仅凭单手便让张琏山的双掌无功。 张琏山越打越心惊,他已然借助马素珍之力勉强用出了正一宗纯阳紫气,得以使得自己暂时踏足玄元境,又有青鸾卫高手从旁掠阵,可就算如此,仍是占不到半点上风,若是两人公平交手,岂不是三招之内就要身死? 就在张琏山的一个恍惚之间,李玄都所用指法骤然一变,从神霄宗的风雷指变为东华宗的仙鹤指,风雷指求快求变,指法繁复,足足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而仙鹤指却是只有一指,这一指的精妙自然非同寻常,再加上李玄都用出的时机十分巧妙,出乎张琏山的意料之外,他不防之下,被这一指点中胸口大穴,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十几步,待到他停住身形时,整个上半身已经彻底麻木,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地运功冲穴,却发现自己的体内的气机已经开始溃散,转眼之间便从玄元境跌落回原本的抱丹境。 逼退张琏山之后,李玄都身形一转,直接对白愁秋出手。 只见他直接捏碎手中的青蛇,双掌排空,却是金刚宗的金刚掌,威力刚猛,仅凭掌力而无气机外泄,便带出呼啸之声。 老人见刚才一幕之后,愈发摸不清李玄都的深浅,再加上有钱行的前车之鉴,老人不想再纠缠下去,身形向后飘退,躲过双掌之后,便要纵身远遁。 李玄都收回一掌,另外一掌竖立如手刀,然后一掌劈下。 却是清微宗的劈空掌。 气机隔空而发,落在老人的后背上。 老人闷哼一声,借着这一掌的威力,身形直接飘荡出去,落地之后又向前踉跄几步,一头撞在一面墙壁上。 不过出人意料之外,没有直接撞破墙壁,也没有头破血流的景象,竟是就这么一穿而过,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面容平静,并未有太多惊讶之色。 穿墙术,或者说五行遁术中的土遁之术。 这些在登堂三境中的方士之流,也许不擅长生死搏杀,可要说起保命逃跑的本事,却是强出同境武夫太多,奇门遁甲,五行遁术,都是一等一的保命手段,只要不遇到境界比自己高出太多之人,多半都能全身而退。 如今的李玄都说到底只是一个抱丹境,比起老人还要低上一个境界,想要留下老人,终究力有不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三章 正一张氏 白愁秋以土遁之术,穿墙过屋,最终来到主干大街上才停下脚步,脸色晦暗。 刚才不是他敌不过李玄都,真要生死之战,以他临近先天境的修为,就算他是不擅厮杀的方士,也不惧什么,可在他看来,没必要多此一举,毕竟在他身后还有青鸾卫大队人马,何必要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只是想要盯住此人,恐怕也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先前他从那柄雷刚剑的剑柄上截取来的一丝气机现在已经完全溃散,想要继续以寻气之术追踪此人已是不能,难道真要动用那门极为损耗自身寿数的手段? 想到这儿,白愁秋的心情愈发晦暗,可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青鸾卫的援军能够尽快赶到此地。 另外一边,只剩下李玄都和张琏山、马素珍三人。 在马素珍的推拿之下,张琏山这才缓过一口气来,上身可以勉强活动,但想要继续动手还是力有不逮。再者说了,就算他能动手,也自知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只是对身后招了招手。 一直躲藏在门洞里的周淑宁这才小心翼翼地跑出来,来到李玄都的身后,然后探出半个脑袋。 方才白愁秋不是没有动过用周淑宁要挟李玄都的心思,只是李玄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始终把注意力都放在周淑宁的身上,若有人想要对周淑宁出手,必然要被李玄都的双掌拍成重伤。 白愁秋早已经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正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混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他已经不敢再去贸然拼命,换而言之,有机会,他会抓住,就像这次在意料之外的出手,可没有机会,他便不会像年少时那般甘冒着生命之险去创造那个机会。 虽然他有土遁之术,但他还是没有选择去冒着被李玄都打成重伤的危险,去擒住那个很有可能是李玄都软肋的小姑娘。 如果说白愁秋有力却无心,那么张琏山和马素珍却是连这个力也没有了,哪怕这个小姑娘距离他们近在咫尺,可他们有自知之明,哪怕拼出性命,怕是也碰不到这个小姑娘的一根毫毛。 李玄都任由小丫头抓住自己的袖口,对二人说道:“好一个正道十二宗,可这个世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你们说自己是正就是正了?” “当然,也不能说你们不正,最起码跟邪道十宗比起来,你们还是当得起一个‘正’字,只是有那么点名不符实而已。” 拽着李玄都衣袖的周淑宁毕竟还是少不经事,这些话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看着那男女,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先是那种被人戳中痛脚的恼羞成怒,然后是敢怒不敢言的悲愤。 李玄都继续说道:“正道十二宗,邪道十宗,共是二十二个宗门,共分这偌大江湖。如今邪道十宗已经在西北起事,划去半壁江山,可我们正道十二宗却还在当年帝京一战的泥潭里兜兜转转,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到这里,李玄都一挥袖,他的出手太快,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没能反应过来,只见一道气机已经落在张琏山的身上,帮张琏山彻底化去方才仙鹤指的余韵。 “还有一些人,既不属于正道十二宗,也不属于邪道十宗,被称之为散仙人物。或是游戏人间,或是隐居清修,不问世事,至于这人间如何,苍生百姓如何,他们从来不在乎。” “且不去说这些人,也不去说邪道十宗,反正他们已经自认为魔道,只说我们正道十二宗,这些年来打着正道的名号,享受世间尊崇,又做了几件正事?是不是太过道貌岸然了些?” 听到这里,马素珍忍不住出声讥讽道:“那你这位英雄好汉又做了什么?与我们为难?” 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做了什么?是了,做了却没有做成,与没做又有何异?” 李玄都抬起手臂做了个握剑的动作,“我不懂如何主政一方,更不懂得牧守天下,但我始终觉得张肃卿会是个合适人选,最起码要比当今的谢太后要合适一些。” 张琏山知晓几分当年秘事,脸上顿时流露出凝重之色,轻声问道:“阁下曾经参与过当年的帝京一战?”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说道:“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话语,是因为我认识你的兄长张鸾山,有些交情,他是个有见地的人,只是命途多舛,无缘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让人惋惜。” 张氏一族,乃是正一宗的嫡系一族,正一宗的半数掌教都是出自张氏一族,到了李玄都这代人,刚好是山字辈,同辈之中,年轻者如张青山,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年长者便如张鸾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说到张鸾山,可谓是大名鼎鼎,往前推移二十几年,此人也是少玄榜上之人,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再加上他张氏子弟的身份,将来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求道之艰辛,修真之艰难,往往就在于出人意料四字。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也是从登堂入室三境到出神入化三境的门槛,想要迈过这道门槛,殊为不易。当年的李玄都是在被无数仇家追杀的过程中,于生死一线之间悟道,方能五气归一,踏足归真之境,所以李玄都的门槛是“生死”二字,而颜飞卿的门槛则是一个“情”字,所以这位正一宗掌教才会灭情绝性,以纯阳入道,至于他与苏云媗要结成道侣之事,则是涉及到两大宗门的结盟,与“情”之一字并无太多瓜葛。 情关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三策。上策忘情,中策极情,下策灭情。能真正做到忘情之人,无一不是能证道飞升的祖师人物,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挥慧剑斩情丝;能做到中策的,则多是世人口中的痴情种子,海枯石烂,可歌可泣;至于下策,则非大毅力不可,壮士断腕,心如磐石,便是颜飞卿这等人物。 更多的人,却是陷于其中,满身泥泞,挣脱不开,超脱不去。 张鸾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他堪称惊才绝艳的资质,本该比颜飞卿更早跻身出神入化三境的归真境才对。 一旦跻身归真境,跨过这道天堑一般的门槛,就算是天人境,也极有可能是张鸾山的囊中之物。 到那时候,太玄榜上有其名,又是正一宗掌教大真人,这是何等的煊赫身份? 需知如今太玄榜上第一人,也不过刚刚踏足天人境二十年而已。 可偏偏张鸾山这位被无数宗门长辈寄予厚望的英才,如何也迈不过这道情关门槛。 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张鸾山年龄渐长之后,少玄榜无其名,太玄榜上亦无其名,终究是泯然众人矣。 如今世上,谁人不知颜飞卿?又还有谁记得当年的张鸾山?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张琏山不禁悲从中来,双手拱手作揖,嗓音竟是有几分哽咽,“还望尊驾留下名号,贫道回山之后,定向家兄禀明此间详情。” 李玄都说道:“我姓李,双名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三章 正一张氏 白愁秋以土遁之术,穿墙过屋,最终来到主干大街上才停下脚步,脸色晦暗。 刚才不是他敌不过李玄都,真要生死之战,以他临近先天境的修为,就算他是不擅厮杀的方士,也不惧什么,可在他看来,没必要多此一举,毕竟在他身后还有青鸾卫大队人马,何必要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只是想要盯住此人,恐怕也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先前他从那柄雷刚剑的剑柄上截取来的一丝气机现在已经完全溃散,想要继续以寻气之术追踪此人已是不能,难道真要动用那门极为损耗自身寿数的手段? 想到这儿,白愁秋的心情愈发晦暗,可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青鸾卫的援军能够尽快赶到此地。 另外一边,只剩下李玄都和张琏山、马素珍三人。 在马素珍的推拿之下,张琏山这才缓过一口气来,上身可以勉强活动,但想要继续动手还是力有不逮。再者说了,就算他能动手,也自知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只是对身后招了招手。 一直躲藏在门洞里的周淑宁这才小心翼翼地跑出来,来到李玄都的身后,然后探出半个脑袋。 方才白愁秋不是没有动过用周淑宁要挟李玄都的心思,只是李玄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始终把注意力都放在周淑宁的身上,若有人想要对周淑宁出手,必然要被李玄都的双掌拍成重伤。 白愁秋早已经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正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混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他已经不敢再去贸然拼命,换而言之,有机会,他会抓住,就像这次在意料之外的出手,可没有机会,他便不会像年少时那般甘冒着生命之险去创造那个机会。 虽然他有土遁之术,但他还是没有选择去冒着被李玄都打成重伤的危险,去擒住那个很有可能是李玄都软肋的小姑娘。 如果说白愁秋有力却无心,那么张琏山和马素珍却是连这个力也没有了,哪怕这个小姑娘距离他们近在咫尺,可他们有自知之明,哪怕拼出性命,怕是也碰不到这个小姑娘的一根毫毛。 李玄都任由小丫头抓住自己的袖口,对二人说道:“好一个正道十二宗,可这个世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你们说自己是正就是正了?” “当然,也不能说你们不正,最起码跟邪道十宗比起来,你们还是当得起一个‘正’字,只是有那么点名不符实而已。” 拽着李玄都衣袖的周淑宁毕竟还是少不经事,这些话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看着那男女,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先是那种被人戳中痛脚的恼羞成怒,然后是敢怒不敢言的悲愤。 李玄都继续说道:“正道十二宗,邪道十宗,共是二十二个宗门,共分这偌大江湖。如今邪道十宗已经在西北起事,划去半壁江山,可我们正道十二宗却还在当年帝京一战的泥潭里兜兜转转,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到这里,李玄都一挥袖,他的出手太快,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没能反应过来,只见一道气机已经落在张琏山的身上,帮张琏山彻底化去方才仙鹤指的余韵。 “还有一些人,既不属于正道十二宗,也不属于邪道十宗,被称之为散仙人物。或是游戏人间,或是隐居清修,不问世事,至于这人间如何,苍生百姓如何,他们从来不在乎。” “且不去说这些人,也不去说邪道十宗,反正他们已经自认为魔道,只说我们正道十二宗,这些年来打着正道的名号,享受世间尊崇,又做了几件正事?是不是太过道貌岸然了些?” 听到这里,马素珍忍不住出声讥讽道:“那你这位英雄好汉又做了什么?与我们为难?” 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做了什么?是了,做了却没有做成,与没做又有何异?” 李玄都抬起手臂做了个握剑的动作,“我不懂如何主政一方,更不懂得牧守天下,但我始终觉得张肃卿会是个合适人选,最起码要比当今的谢太后要合适一些。” 张琏山知晓几分当年秘事,脸上顿时流露出凝重之色,轻声问道:“阁下曾经参与过当年的帝京一战?”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说道:“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话语,是因为我认识你的兄长张鸾山,有些交情,他是个有见地的人,只是命途多舛,无缘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让人惋惜。” 张氏一族,乃是正一宗的嫡系一族,正一宗的半数掌教都是出自张氏一族,到了李玄都这代人,刚好是山字辈,同辈之中,年轻者如张青山,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年长者便如张鸾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说到张鸾山,可谓是大名鼎鼎,往前推移二十几年,此人也是少玄榜上之人,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再加上他张氏子弟的身份,将来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求道之艰辛,修真之艰难,往往就在于出人意料四字。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也是从登堂入室三境到出神入化三境的门槛,想要迈过这道门槛,殊为不易。当年的李玄都是在被无数仇家追杀的过程中,于生死一线之间悟道,方能五气归一,踏足归真之境,所以李玄都的门槛是“生死”二字,而颜飞卿的门槛则是一个“情”字,所以这位正一宗掌教才会灭情绝性,以纯阳入道,至于他与苏云媗要结成道侣之事,则是涉及到两大宗门的结盟,与“情”之一字并无太多瓜葛。 情关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三策。上策忘情,中策极情,下策灭情。能真正做到忘情之人,无一不是能证道飞升的祖师人物,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挥慧剑斩情丝;能做到中策的,则多是世人口中的痴情种子,海枯石烂,可歌可泣;至于下策,则非大毅力不可,壮士断腕,心如磐石,便是颜飞卿这等人物。 更多的人,却是陷于其中,满身泥泞,挣脱不开,超脱不去。 张鸾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他堪称惊才绝艳的资质,本该比颜飞卿更早跻身出神入化三境的归真境才对。 一旦跻身归真境,跨过这道天堑一般的门槛,就算是天人境,也极有可能是张鸾山的囊中之物。 到那时候,太玄榜上有其名,又是正一宗掌教大真人,这是何等的煊赫身份? 需知如今太玄榜上第一人,也不过刚刚踏足天人境二十年而已。 可偏偏张鸾山这位被无数宗门长辈寄予厚望的英才,如何也迈不过这道情关门槛。 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张鸾山年龄渐长之后,少玄榜无其名,太玄榜上亦无其名,终究是泯然众人矣。 如今世上,谁人不知颜飞卿?又还有谁记得当年的张鸾山?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张琏山不禁悲从中来,双手拱手作揖,嗓音竟是有几分哽咽,“还望尊驾留下名号,贫道回山之后,定向家兄禀明此间详情。” 李玄都说道:“我姓李,双名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四章 天下三玄 最终,李玄都看在张鸾山的情面上,没有为难张琏山和马素珍,放走了他们二人。 当然,李玄都的心中也另有计较,在过去的几年之中,他觅地潜修,许多交情都被暂时搁置,如今他想要续上当初的香火情分,总不好直接找上门去,毕竟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紫府剑仙,所以他便想用这种间接方式,按照交情的亲疏远近,逐步取得联系,张鸾山便是其中较为可信之人。这就像下棋时的一着闲子,未必有用,也未必没用,且看日后。 然后他按照原定计划带着周淑宁离开风阴府城,出得城门之后,途径一片大湖,两人走在湖岸长堤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李玄都颇有兴致道:“我记得这座湖,据说当年水下有蛟龙作祟,恰逢有一位剑仙途径此地,仗剑行道,双方在湖上大战,掀起无数风浪,最终剑仙用出天人一剑,将蛟龙斩杀,然后飘然离去,所以这座湖就被改名为斩蛟湖。” 周淑宁瞪大了眼睛,先是看看湖水,又转过头来看看身旁的李玄都,好奇问道:“哥哥,那你是不是剑仙?”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我被世人称作剑仙,可在我自己看来,还算不上剑仙,真正可以称之为剑仙之人,是清微宗的老宗主。” 虽然在这段时间里,小丫头已经大致知道何谓正道十二宗,但是除了玄女宗之外,其他宗门的境况并不算熟悉,于是问道:“什么是老宗主?” 李玄都轻声道:“就是上任宗主,现在许多老辈人物,过了古稀之龄后,不愿再被俗务琐事分心,一心求大道,就把宗主之位交到后辈的手中,让他们出面去做。不过一宗大权还是被这些老人掌握着,所以又被称为老宗主。” “清微宗位于东海之滨,东临碣石而建,可观沧海,老宗主如今已经近乎百岁高龄,成名更有八十余年,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年轻时以一柄无坚不摧的仙剑横行天下,中年时换成一把玉石重剑,花甲之后再换成普通竹剑,无人可敌。在八十岁那年,剑道大成圆满,邀战邪道十宗中的无道宗宗主,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被誉为‘剑道通神’,又有剑神和大剑仙之称。只是在近十几年来,这位老宗主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 李玄都说得壮阔,可小丫头听得却是无甚太大兴趣,毕竟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更喜欢什么公子、少侠,或是女侠、仙子,一个快要一百岁的老头子,再厉害也很难让小姑娘生出什么太大兴趣。 李玄都见状只能无奈一笑,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仔细听了,我接下来要说的算是江湖上的常识,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以后行走江湖是要被人笑话的。” 周淑宁闻言后,赶忙打起精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说道:“世间之人,总爱分出个高下,尤以江湖无甚。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以江湖上不知何时起便有了一个天下评的说法,说白了便是点评天下间的当代人物,号称‘唇舌才动,也成天下春秋’,有些类似于文人雅士的月旦评。” 小丫头眼神一亮,说道:“我知道月旦评,书上说它点评士林士子和文章书画,因为是在每个月的初一发榜,所以被称为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月旦评品题,身价立增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故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天下评也是如此,不过天下评比月旦评的口气更大,而且不是每月一次,是三年一次,共分三榜,分别是:少玄榜、太玄榜、老玄榜。其中少玄榜收录未满三十岁的年轻俊杰,按照修为境界的高低而排名,一旦满三十岁,无论境界多高,立刻下榜。太玄榜则是不分年龄,完全按照修为高低来评定坐次,所谓的天下十大高手便是由此而来,其中上榜之人,未必准确,但能被绝大多人认可。” 周淑宁问道:“还有老玄榜呢?难道是专门收录老人的榜单?”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老玄榜不是收录老人,而是收录一些隐世不出的高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位清微宗的老宗主,剑道通神,已是天下间最顶尖的人物,还有正一宗的老掌教,也就是颜飞卿的师父,功参造化,同样是人间极致,谁有资格来评定这些人的高低?所以老玄榜就是为这些真正的高人设立,并且不分先后高低,名次并列。” 周淑宁立刻懂了,“这样说来,老玄榜上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人,而太玄榜上的天下十大高手,其实是名不符实。” 李玄都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说的倒是不能算错,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小觑了太玄榜上的高手,毕竟老玄榜上之人,或是避世不出,或是云游天下,都极少在人间露面,就拿正一宗的那位老掌教来说,这些年来一直在外云游,除了颜飞卿继承正一宗的掌教大位时曾经返回过天师山,其他时候,就算是正一宗的长老想要见上这位老祖宗一面,也极为不易。从这方面来说,这些老玄榜上的高人,都已经不太能算是江湖中人,所以把他们排除在十大高手之外,也算是合情合理。再者说,以这些老前辈的身份地位,也不会在乎什么榜单点评。” 周淑宁又问道:“作天下评的人是谁?”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一直没有确定答案,不过有传闻说是太平宗中人所作,太平宗历来精通术算占验之道,若是由他们来作,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我想不明白,若真是太平宗所作,他们又为何要刻意隐瞒,从不承认。” 周淑宁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做好事不留名。” 李玄都哑然失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四章 天下三玄 最终,李玄都看在张鸾山的情面上,没有为难张琏山和马素珍,放走了他们二人。 当然,李玄都的心中也另有计较,在过去的几年之中,他觅地潜修,许多交情都被暂时搁置,如今他想要续上当初的香火情分,总不好直接找上门去,毕竟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紫府剑仙,所以他便想用这种间接方式,按照交情的亲疏远近,逐步取得联系,张鸾山便是其中较为可信之人。这就像下棋时的一着闲子,未必有用,也未必没用,且看日后。 然后他按照原定计划带着周淑宁离开风阴府城,出得城门之后,途径一片大湖,两人走在湖岸长堤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李玄都颇有兴致道:“我记得这座湖,据说当年水下有蛟龙作祟,恰逢有一位剑仙途径此地,仗剑行道,双方在湖上大战,掀起无数风浪,最终剑仙用出天人一剑,将蛟龙斩杀,然后飘然离去,所以这座湖就被改名为斩蛟湖。” 周淑宁瞪大了眼睛,先是看看湖水,又转过头来看看身旁的李玄都,好奇问道:“哥哥,那你是不是剑仙?”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我被世人称作剑仙,可在我自己看来,还算不上剑仙,真正可以称之为剑仙之人,是清微宗的老宗主。” 虽然在这段时间里,小丫头已经大致知道何谓正道十二宗,但是除了玄女宗之外,其他宗门的境况并不算熟悉,于是问道:“什么是老宗主?” 李玄都轻声道:“就是上任宗主,现在许多老辈人物,过了古稀之龄后,不愿再被俗务琐事分心,一心求大道,就把宗主之位交到后辈的手中,让他们出面去做。不过一宗大权还是被这些老人掌握着,所以又被称为老宗主。” “清微宗位于东海之滨,东临碣石而建,可观沧海,老宗主如今已经近乎百岁高龄,成名更有八十余年,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年轻时以一柄无坚不摧的仙剑横行天下,中年时换成一把玉石重剑,花甲之后再换成普通竹剑,无人可敌。在八十岁那年,剑道大成圆满,邀战邪道十宗中的无道宗宗主,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被誉为‘剑道通神’,又有剑神和大剑仙之称。只是在近十几年来,这位老宗主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 李玄都说得壮阔,可小丫头听得却是无甚太大兴趣,毕竟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更喜欢什么公子、少侠,或是女侠、仙子,一个快要一百岁的老头子,再厉害也很难让小姑娘生出什么太大兴趣。 李玄都见状只能无奈一笑,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仔细听了,我接下来要说的算是江湖上的常识,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以后行走江湖是要被人笑话的。” 周淑宁闻言后,赶忙打起精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说道:“世间之人,总爱分出个高下,尤以江湖无甚。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以江湖上不知何时起便有了一个天下评的说法,说白了便是点评天下间的当代人物,号称‘唇舌才动,也成天下春秋’,有些类似于文人雅士的月旦评。” 小丫头眼神一亮,说道:“我知道月旦评,书上说它点评士林士子和文章书画,因为是在每个月的初一发榜,所以被称为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月旦评品题,身价立增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故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天下评也是如此,不过天下评比月旦评的口气更大,而且不是每月一次,是三年一次,共分三榜,分别是:少玄榜、太玄榜、老玄榜。其中少玄榜收录未满三十岁的年轻俊杰,按照修为境界的高低而排名,一旦满三十岁,无论境界多高,立刻下榜。太玄榜则是不分年龄,完全按照修为高低来评定坐次,所谓的天下十大高手便是由此而来,其中上榜之人,未必准确,但能被绝大多人认可。” 周淑宁问道:“还有老玄榜呢?难道是专门收录老人的榜单?”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老玄榜不是收录老人,而是收录一些隐世不出的高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位清微宗的老宗主,剑道通神,已是天下间最顶尖的人物,还有正一宗的老掌教,也就是颜飞卿的师父,功参造化,同样是人间极致,谁有资格来评定这些人的高低?所以老玄榜就是为这些真正的高人设立,并且不分先后高低,名次并列。” 周淑宁立刻懂了,“这样说来,老玄榜上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人,而太玄榜上的天下十大高手,其实是名不符实。” 李玄都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说的倒是不能算错,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小觑了太玄榜上的高手,毕竟老玄榜上之人,或是避世不出,或是云游天下,都极少在人间露面,就拿正一宗的那位老掌教来说,这些年来一直在外云游,除了颜飞卿继承正一宗的掌教大位时曾经返回过天师山,其他时候,就算是正一宗的长老想要见上这位老祖宗一面,也极为不易。从这方面来说,这些老玄榜上的高人,都已经不太能算是江湖中人,所以把他们排除在十大高手之外,也算是合情合理。再者说,以这些老前辈的身份地位,也不会在乎什么榜单点评。” 周淑宁又问道:“作天下评的人是谁?”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一直没有确定答案,不过有传闻说是太平宗中人所作,太平宗历来精通术算占验之道,若是由他们来作,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我想不明白,若真是太平宗所作,他们又为何要刻意隐瞒,从不承认。” 周淑宁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做好事不留名。” 李玄都哑然失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五章 刀客胡良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过长堤,来到宽阔的官道上,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临近一座设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有个虬髯汉子正卧在亭子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沐着午后黄昏的阳光,鼾声大作,怀里还抱着一把长刀。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复杂之色,无奈、错愕、气恼皆有,周淑宁见他这般神情,一时间也紧张起来,以为是又遇到了敌人,不曾想李玄都只是让她等在亭外,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亭中,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身上。 这一脚用了巧力,并不伤人,再者说了,以李玄都现在的修为,想要伤到这个家伙,就算是以有心算无心,也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被惊醒的抱刀汉子先是睡眼惺忪,继而便大骂了一声:“哪个瓜皮敢踹老子?” 话语中带着浓重的秦州口音。 不过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的怒色便一扫而空,带着些许讪讪意味,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有点臊眉搭眼地开口道:“老李。”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再看了眼这位的尊容,怎么看,都是自己更年轻一点,可这王八蛋就是开口便要加上一个“老”字。 大汉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李玄都板起脸庞,“我在风阴府城等了你三天,可你迟迟不到,害得我差点被青鸾卫的人缠上,你倒好,在这里睡觉。” 听到李玄都的话,亭外的周淑宁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这个人就是让他们等了三天的人。不过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高手呀,比起李玄都可差得远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虽然自己没有真正行走过江湖,但在这些天听李玄都说了不少江湖轶事,说是行走江湖,除了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这四大忌之外,还要小心一些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家伙,比如说乞丐、酒鬼、疯子什么的,越是不像高手,就越不能掉以轻心,这叫市井高人。反倒是那种珠光宝气的家伙,多半是绣花枕头,不必太过上心。 想到这儿,小丫头不由又重新审视这个汉子,果然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虽说还不算是乞丐和疯子,但腰上别了个葫芦,多半就是装酒用的,果然是酒鬼! 亭子里,汉子不知道外面小丫头对自己的看法,听到李玄都的话语后,脸色一苦,说道:“咱们混江湖,讲究的就是千金一诺,哪里有故意爽约的道理。我这次从西北过来,中途遇到了一个无道宗的长老,一路厮杀,从秦州境内一直杀到中州境内,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日夜兼程,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紧赶慢赶就怕晚了,到了今天,实在顶不住了,这才在这里小睡一觉。” 李玄都知道他所言不虚。踏足先天境后,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性命玄关皆开,一体便是大玄关,神气合一,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按理说已经无需睡眠,可在体内气机损耗过度,甚至是体魄受到伤势之后,还是会以龟息之态进入睡眠之中,又被称为伪死,在伪死状态之下,可以快速恢复气机伤势。 眼前这虬髯大汉便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否则李玄都也不会让他来接应自己,只是没想到这接应之人竟然也在途中出事。 李玄都问道:“你现在伤势如何了?” 汉子摸了摸胡子,说道:“这一觉睡得舒坦,差不多好了个七八成,遇到寻常先天境,应该不成问题。”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别吹法螺。” 汉子一拍怀里的长刀,“有它在。” 李玄都轻笑一声,“若不是它,你也不会被无道宗的人盯上。” 汉子顿时无言以对,只能打着哈哈感慨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李玄都朝亭子外招了招手,小丫头走进亭子,飞快地看了眼虬髯大汉,便低下头去,自然而然地躲在更为熟悉也更为俊秀的李玄都身后。 大汉摸了摸胡子,笑骂一声,“天下女子,果然不分老少大小,都是这般以貌取人。” 当初他们两人一起行走江湖,若是遇到什么女侠或是仙子之流,多半要扭扭捏捏地称呼一声李公子,可到了他这里,就是不掺杂半分男女之情的胡大哥或胡大侠,虽说也不是什么坏称呼,可是比起婉转千回的一声公子,就差了些味道。 还有一回,他们出手救了一个被邪道之人掳走的女子,那女子有几分姿色,面对李玄都时,扭扭捏捏,眼波流转,就差说出那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到了他这儿,就变成“恩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一开始他还不太明白其中玄机,直到有一回,被一个浪荡子一语点破,他才恍然大悟,合着他就是输在这张脸上,当年的李玄都,年少成名,意气风发,自然是写意风流,可也不至于让女子如此爱慕,关键是红花还要绿叶配,他就是用来衬托红花的绿叶,有他站在李玄都身边,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是个女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每每想起这段经历,汉子都悲愤莫名,同样是行走江湖,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所以自此之后,他都“用心险恶”地以“老李”称呼。 李玄都拍了拍周淑宁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害怕,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周淑宁点了点头,怯生生地望向汉子。 一大一小两两对视。 汉子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和善的笑容,稍微向前俯身,微笑道:“你好。” 小丫头望着满脸凶恶笑容的汉子,下意识地抓紧李玄都的袖子,只从李玄都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道:“你好。” 大汉脸上的“凶恶”笑容更盛,“自我介绍一下,老子姓……咳咳……我姓胡,胡作非为的胡,单名一个良字,表字天良,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天良。没错,我其实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李玄都,压低声音道:“哥哥,这个叔叔好吓人。” 虽然小丫头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逃不过胡良的耳朵,他顿时哀叹一声,把长刀悬挂在腰间,又摸了摸自己的一脸虬髯,有些伤感。 过去那些女侠口中的公子和大哥也就罢了,怎么到了一个小丫头这儿,老李是哥哥,他就是叔叔了呢?他也不比老李大多少啊。 真是没天理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六章 非仙非侠 说起胡良,可以算是李玄都为数不多的知己至交。 两人相识于微末,一起结伴行走江湖,做过许多少年意气的大事,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用紫府客的名号,而是用之本名李玄都,后来胡良说要回老家秦州投军杀敌,而李玄都则化名为紫府客,在江北掀起了好大的风波。 两人再度相见时,李玄都已经是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胡良则是成为秦襄麾下的一员将领,此时秦襄已然大胜金帐大军,胡良不耐军中规矩,便舍了官身,重新与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两人在西北地界上与邪道十宗的高手,着实有过几次交手,闹出了不小的名头。 再后来,李玄都前往帝京,结识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又莫名牵涉到帝京一战中,胡良则是因为老上司秦襄的缘故,也参加了那次帝京一战,在承天门围攻青鸾卫都督的一战中,胡良斩掉了那名青鸾卫都督的一条右臂,不过也被一掌拍成重伤,他不敢再在帝京停留,就此遁出帝京,重新逍遥江湖。 离开送客亭之后,由李玄都背着周淑宁,一行三人不走官道,改走小路,一路狂奔,周淑宁只觉得两旁景色飞快向后退去,浮光掠影一般,让她根本看不清楚,迎面而来的呼啸狂风,又让她不得不把头埋在李玄都的背上,这种感觉比起她小时候被父亲抱着纵马疾驰还要吓人。 事实上以李玄都和胡良的脚程而言,此时的奔行速度的确已经快过寻常马匹在平坦大路上的奔跑速度,可谓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一路风驰电掣。 待到大概傍晚时分的时候,一行三人已经快要离开风阴府的范围,能够遥遥看到那条隔开芦州和中州的宽阔卢河,此时河边渡口颇为热闹,人来人往,河面上的船只也不在少数。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周淑宁,两人的速度还能更快,甚至不用等到正午,他们就已经过河离开风阴府的范围。 胡良说道:“河上船只不少,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一苇渡江’,恐怕不太好,也会被青鸾卫的那帮狗崽子们嗅到踪迹。” 李玄都道:“那就坐船过河,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胡良双手一摊,“我身上可没有散碎银子,只有几个赤金钱。” 李玄都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我有。” 三人来到渡口的一家茶棚,等着渡船的同时,要了一笼屉包子和三碗粥,胡良以“小姑娘吃不多”为由,很不客气也很不要脸皮地分走了大半屉的包子,只分给周淑宁三个小包子,然后一口一个包子。 李玄都还是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事实上以他的体魄而言,虽然只是抱丹境,但却早已辟谷,吃与不吃都在两可之间。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事实上也的确如胡良所说,以她的胃口,吃三个包子刚刚好。 胡良大口吃着包子,含糊说道:“说起包子,还是帝京的包子好吃,皮薄肉多,满口是油。” 周淑宁壮着胆子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不过胡良浑然不把小丫头的提醒当一回事,一个又一个包子,丝毫没有嘴下留情的意思,接着又要继续开口说话。 李玄都把手中的粥碗往桌上一搁,“吃包子还堵不住你的嘴。” 胡良咽下嘴里的包子,嘿然一声,“知道,说起帝京又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可这种东西不能藏着掖着,伤疤总是要揭开的,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一个杀字,声音不大,也没有如何咬牙切齿,反而有些随口一说的意味。 但是杀意凛然。 让低头喝粥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李玄都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低头问小丫头吃好没有。 周淑宁点了点头,李玄都拿出钱袋去找店家结账,花了一颗比小指甲盖还小的碎银子,被店家找了一大把铜钱,又被李玄都放回钱袋之中。 这让周淑宁有些惊讶,因为李玄都前几次给她买东西,花出去的银钱都是刚刚好,可这一次,他竟然让人家找钱了。 她曾看过一些神仙志怪的话本,里面的神仙人物,要么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要么是富贾一方,不在乎银钱,就算是寻常走江湖的侠客,也从不在此事上斤斤计较,每每大打出手把酒楼砸个稀巴烂之后,丢下一大锭银子,潇洒走人。李玄都不是应该丢下银子就走吗?怎么还要人家找回的铜钱? 这既不神仙,也不大侠。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向李玄都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李玄都闻言后,微笑着解释道:“第一,这是我的血汗钱,每一文都挣得问心无愧,我拿自己的银钱,合情合理。第二,此地的店家生意红火,不是贫穷之家,我为何要把银钱要施舍给人家?没有这样的必要。第三,如果平白无故地这么做,便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此便很容易泄漏踪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周淑宁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父亲常说的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顿时觉得好生佩服。 不过周淑宁又想起了李玄都说的第三点,难免有些忧心地问道:“哥哥,你刚才说泄漏踪迹,是不是那些青鸾卫还在跟着我们?” 李玄都点头道:“确实如此,青鸾卫有个不太好听的别号,叫做狗皮膏药,贴上了就很难甩脱掉,尤其是这次的青鸾卫来人之中,还有一个擅长追踪之人,不是精通占验卜算之道,就是擅长望气之术。” 周淑宁好奇问道:“是那种会算命的神仙中人吗?” “也可以这么说。”李玄都笑意温和。 周淑宁望着他,忽然发现眼前之人的面容其实很是俊雅温柔。 如果不是生在这个乱世,如果他手中握的不是杀人饮血的刀剑,而是书卷,也许他会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爹爹生前常说君子如玉,与君子相交则如沐春风,在周淑宁看来,李玄都就是君子,而每当他笑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了,就像是……春风拂面。 不过小姑娘的年龄还小,没有在这等思绪中停留太长时间,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马驹,很快又转移到了刚才的话题上,又问道:“那你能飞剑千里取人头吗?或者是御剑而行,朝游沧海暮苍梧?” 李玄都无奈苦笑道:“以前差不多算是摸到了门槛,但是现在嘛,那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了。” 小姑娘一脸你可要记得我们约定的表情。 李玄都轻轻拍了她一巴掌,笑骂道:“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行,做好你的功课,争取在去玄女宗之前就御气大成,不能让那帮眼高于顶的女子小瞧了去。” 小姑娘小声道:“能不能不去玄女宗?”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平静问道:“那你还想不想报仇?” 小姑娘的眼神顿时变得坚毅起来,“想。” 李玄都嗯了一声,轻声道:“想报仇就去玄女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五章 刀客胡良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过长堤,来到宽阔的官道上,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临近一座设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有个虬髯汉子正卧在亭子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沐着午后黄昏的阳光,鼾声大作,怀里还抱着一把长刀。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复杂之色,无奈、错愕、气恼皆有,周淑宁见他这般神情,一时间也紧张起来,以为是又遇到了敌人,不曾想李玄都只是让她等在亭外,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亭中,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身上。 这一脚用了巧力,并不伤人,再者说了,以李玄都现在的修为,想要伤到这个家伙,就算是以有心算无心,也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被惊醒的抱刀汉子先是睡眼惺忪,继而便大骂了一声:“哪个瓜皮敢踹老子?” 话语中带着浓重的秦州口音。 不过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的怒色便一扫而空,带着些许讪讪意味,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有点臊眉搭眼地开口道:“老李。”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再看了眼这位的尊容,怎么看,都是自己更年轻一点,可这王八蛋就是开口便要加上一个“老”字。 大汉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李玄都板起脸庞,“我在风阴府城等了你三天,可你迟迟不到,害得我差点被青鸾卫的人缠上,你倒好,在这里睡觉。” 听到李玄都的话,亭外的周淑宁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这个人就是让他们等了三天的人。不过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高手呀,比起李玄都可差得远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虽然自己没有真正行走过江湖,但在这些天听李玄都说了不少江湖轶事,说是行走江湖,除了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这四大忌之外,还要小心一些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家伙,比如说乞丐、酒鬼、疯子什么的,越是不像高手,就越不能掉以轻心,这叫市井高人。反倒是那种珠光宝气的家伙,多半是绣花枕头,不必太过上心。 想到这儿,小丫头不由又重新审视这个汉子,果然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虽说还不算是乞丐和疯子,但腰上别了个葫芦,多半就是装酒用的,果然是酒鬼! 亭子里,汉子不知道外面小丫头对自己的看法,听到李玄都的话语后,脸色一苦,说道:“咱们混江湖,讲究的就是千金一诺,哪里有故意爽约的道理。我这次从西北过来,中途遇到了一个无道宗的长老,一路厮杀,从秦州境内一直杀到中州境内,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日夜兼程,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紧赶慢赶就怕晚了,到了今天,实在顶不住了,这才在这里小睡一觉。” 李玄都知道他所言不虚。踏足先天境后,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性命玄关皆开,一体便是大玄关,神气合一,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按理说已经无需睡眠,可在体内气机损耗过度,甚至是体魄受到伤势之后,还是会以龟息之态进入睡眠之中,又被称为伪死,在伪死状态之下,可以快速恢复气机伤势。 眼前这虬髯大汉便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否则李玄都也不会让他来接应自己,只是没想到这接应之人竟然也在途中出事。 李玄都问道:“你现在伤势如何了?” 汉子摸了摸胡子,说道:“这一觉睡得舒坦,差不多好了个七八成,遇到寻常先天境,应该不成问题。”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别吹法螺。” 汉子一拍怀里的长刀,“有它在。” 李玄都轻笑一声,“若不是它,你也不会被无道宗的人盯上。” 汉子顿时无言以对,只能打着哈哈感慨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李玄都朝亭子外招了招手,小丫头走进亭子,飞快地看了眼虬髯大汉,便低下头去,自然而然地躲在更为熟悉也更为俊秀的李玄都身后。 大汉摸了摸胡子,笑骂一声,“天下女子,果然不分老少大小,都是这般以貌取人。” 当初他们两人一起行走江湖,若是遇到什么女侠或是仙子之流,多半要扭扭捏捏地称呼一声李公子,可到了他这里,就是不掺杂半分男女之情的胡大哥或胡大侠,虽说也不是什么坏称呼,可是比起婉转千回的一声公子,就差了些味道。 还有一回,他们出手救了一个被邪道之人掳走的女子,那女子有几分姿色,面对李玄都时,扭扭捏捏,眼波流转,就差说出那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到了他这儿,就变成“恩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一开始他还不太明白其中玄机,直到有一回,被一个浪荡子一语点破,他才恍然大悟,合着他就是输在这张脸上,当年的李玄都,年少成名,意气风发,自然是写意风流,可也不至于让女子如此爱慕,关键是红花还要绿叶配,他就是用来衬托红花的绿叶,有他站在李玄都身边,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是个女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每每想起这段经历,汉子都悲愤莫名,同样是行走江湖,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所以自此之后,他都“用心险恶”地以“老李”称呼。 李玄都拍了拍周淑宁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害怕,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周淑宁点了点头,怯生生地望向汉子。 一大一小两两对视。 汉子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和善的笑容,稍微向前俯身,微笑道:“你好。” 小丫头望着满脸凶恶笑容的汉子,下意识地抓紧李玄都的袖子,只从李玄都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道:“你好。” 大汉脸上的“凶恶”笑容更盛,“自我介绍一下,老子姓……咳咳……我姓胡,胡作非为的胡,单名一个良字,表字天良,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天良。没错,我其实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李玄都,压低声音道:“哥哥,这个叔叔好吓人。” 虽然小丫头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逃不过胡良的耳朵,他顿时哀叹一声,把长刀悬挂在腰间,又摸了摸自己的一脸虬髯,有些伤感。 过去那些女侠口中的公子和大哥也就罢了,怎么到了一个小丫头这儿,老李是哥哥,他就是叔叔了呢?他也不比老李大多少啊。 真是没天理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六章 非仙非侠 说起胡良,可以算是李玄都为数不多的知己至交。 两人相识于微末,一起结伴行走江湖,做过许多少年意气的大事,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用紫府客的名号,而是用之本名李玄都,后来胡良说要回老家秦州投军杀敌,而李玄都则化名为紫府客,在江北掀起了好大的风波。 两人再度相见时,李玄都已经是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胡良则是成为秦襄麾下的一员将领,此时秦襄已然大胜金帐大军,胡良不耐军中规矩,便舍了官身,重新与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两人在西北地界上与邪道十宗的高手,着实有过几次交手,闹出了不小的名头。 再后来,李玄都前往帝京,结识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又莫名牵涉到帝京一战中,胡良则是因为老上司秦襄的缘故,也参加了那次帝京一战,在承天门围攻青鸾卫都督的一战中,胡良斩掉了那名青鸾卫都督的一条右臂,不过也被一掌拍成重伤,他不敢再在帝京停留,就此遁出帝京,重新逍遥江湖。 离开送客亭之后,由李玄都背着周淑宁,一行三人不走官道,改走小路,一路狂奔,周淑宁只觉得两旁景色飞快向后退去,浮光掠影一般,让她根本看不清楚,迎面而来的呼啸狂风,又让她不得不把头埋在李玄都的背上,这种感觉比起她小时候被父亲抱着纵马疾驰还要吓人。 事实上以李玄都和胡良的脚程而言,此时的奔行速度的确已经快过寻常马匹在平坦大路上的奔跑速度,可谓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一路风驰电掣。 待到大概傍晚时分的时候,一行三人已经快要离开风阴府的范围,能够遥遥看到那条隔开芦州和中州的宽阔卢河,此时河边渡口颇为热闹,人来人往,河面上的船只也不在少数。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周淑宁,两人的速度还能更快,甚至不用等到正午,他们就已经过河离开风阴府的范围。 胡良说道:“河上船只不少,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一苇渡江’,恐怕不太好,也会被青鸾卫的那帮狗崽子们嗅到踪迹。” 李玄都道:“那就坐船过河,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胡良双手一摊,“我身上可没有散碎银子,只有几个赤金钱。” 李玄都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我有。” 三人来到渡口的一家茶棚,等着渡船的同时,要了一笼屉包子和三碗粥,胡良以“小姑娘吃不多”为由,很不客气也很不要脸皮地分走了大半屉的包子,只分给周淑宁三个小包子,然后一口一个包子。 李玄都还是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事实上以他的体魄而言,虽然只是抱丹境,但却早已辟谷,吃与不吃都在两可之间。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事实上也的确如胡良所说,以她的胃口,吃三个包子刚刚好。 胡良大口吃着包子,含糊说道:“说起包子,还是帝京的包子好吃,皮薄肉多,满口是油。” 周淑宁壮着胆子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不过胡良浑然不把小丫头的提醒当一回事,一个又一个包子,丝毫没有嘴下留情的意思,接着又要继续开口说话。 李玄都把手中的粥碗往桌上一搁,“吃包子还堵不住你的嘴。” 胡良咽下嘴里的包子,嘿然一声,“知道,说起帝京又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可这种东西不能藏着掖着,伤疤总是要揭开的,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一个杀字,声音不大,也没有如何咬牙切齿,反而有些随口一说的意味。 但是杀意凛然。 让低头喝粥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李玄都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低头问小丫头吃好没有。 周淑宁点了点头,李玄都拿出钱袋去找店家结账,花了一颗比小指甲盖还小的碎银子,被店家找了一大把铜钱,又被李玄都放回钱袋之中。 这让周淑宁有些惊讶,因为李玄都前几次给她买东西,花出去的银钱都是刚刚好,可这一次,他竟然让人家找钱了。 她曾看过一些神仙志怪的话本,里面的神仙人物,要么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要么是富贾一方,不在乎银钱,就算是寻常走江湖的侠客,也从不在此事上斤斤计较,每每大打出手把酒楼砸个稀巴烂之后,丢下一大锭银子,潇洒走人。李玄都不是应该丢下银子就走吗?怎么还要人家找回的铜钱? 这既不神仙,也不大侠。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向李玄都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李玄都闻言后,微笑着解释道:“第一,这是我的血汗钱,每一文都挣得问心无愧,我拿自己的银钱,合情合理。第二,此地的店家生意红火,不是贫穷之家,我为何要把银钱要施舍给人家?没有这样的必要。第三,如果平白无故地这么做,便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此便很容易泄漏踪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周淑宁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父亲常说的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顿时觉得好生佩服。 不过周淑宁又想起了李玄都说的第三点,难免有些忧心地问道:“哥哥,你刚才说泄漏踪迹,是不是那些青鸾卫还在跟着我们?” 李玄都点头道:“确实如此,青鸾卫有个不太好听的别号,叫做狗皮膏药,贴上了就很难甩脱掉,尤其是这次的青鸾卫来人之中,还有一个擅长追踪之人,不是精通占验卜算之道,就是擅长望气之术。” 周淑宁好奇问道:“是那种会算命的神仙中人吗?” “也可以这么说。”李玄都笑意温和。 周淑宁望着他,忽然发现眼前之人的面容其实很是俊雅温柔。 如果不是生在这个乱世,如果他手中握的不是杀人饮血的刀剑,而是书卷,也许他会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爹爹生前常说君子如玉,与君子相交则如沐春风,在周淑宁看来,李玄都就是君子,而每当他笑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了,就像是……春风拂面。 不过小姑娘的年龄还小,没有在这等思绪中停留太长时间,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马驹,很快又转移到了刚才的话题上,又问道:“那你能飞剑千里取人头吗?或者是御剑而行,朝游沧海暮苍梧?” 李玄都无奈苦笑道:“以前差不多算是摸到了门槛,但是现在嘛,那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了。” 小姑娘一脸你可要记得我们约定的表情。 李玄都轻轻拍了她一巴掌,笑骂道:“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行,做好你的功课,争取在去玄女宗之前就御气大成,不能让那帮眼高于顶的女子小瞧了去。” 小姑娘小声道:“能不能不去玄女宗?”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平静问道:“那你还想不想报仇?” 小姑娘的眼神顿时变得坚毅起来,“想。” 李玄都嗯了一声,轻声道:“想报仇就去玄女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七章 得寸进尺 吃过了包子,刚好赶上最后一趟渡船。因为河宽二十余里,对岸的渡口还在下游百余里处,需要沿河行驶一段时间,所以这艘渡船颇大,可以容纳百十人不成问题,此时船上已经挂起灯笼,灯火映照在粼粼河水上,别是一番风景。 胡良先一步上船去了,剩下李玄都和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不紧不慢地朝渡船走去,就在快要登船的时候,李玄都忽然按住小丫头的肩膀,小丫头一惊,抬头看到三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目光中的龌龊意味让人作呕。 小丫头皱起眉头,怒目相视。 几名猥琐汉子浑不在意,为首的那个精瘦汉子更是做出一个极为隐晦的下流动作。 虽说小丫头现在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太平公主”,但是看到这个动作之后,还是被气得胸口高低起伏,只是她从小被约束惯了,就算现在已经踏足御气境,第一反应也不是去教训这些人,而是兀自生闷气。 李玄都见到这一幕,故意不说话,看看她打算如何应对。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都被李玄都庇护在羽翼之下,终有一日,她要独自行走江湖,与其日后行走江湖时栽跟头,倒不如让她从现在就学着如何自立。 李玄都故意向后退出几步。 可恰恰就是这一步,落在这几个汉子的眼中,那便成了胆小怕事。也许因为发现小姑娘身旁的年轻男子竟是个软柿子,原本还有几分顾忌的精瘦汉子顿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对身旁的两个同伙用了一个眼色之后,竟是朝着两人围了上来。 周淑宁有些惊慌地回头看了眼李玄都。 可李玄都只是背负双手,一动不动。 现在他就站在周淑宁的身后,周淑宁在心底里也必然清楚,如果真有危险,他是会出手相救的,可如果在这种情形下,她都不敢出手,待到以后他不在她的身后时,她又当如何自处? 周淑宁见李玄都无动于衷,又回过头去,看到那猥琐汉子竟是伸出手来,欲行不轨。 她一咬牙,体内气机猛然运转,然后下意识地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璇玑指。 这汉子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还敢反抗,而且还身怀璇玑指这等武学,不防之下,被一指点中胸口,怪叫一声,便向后倒去。 他的两个同伴被吓了一跳,赶忙去扶,结果发现小姑娘的指力不深,只是岔了口气,并无大碍。 扶起那精瘦汉子之后,三人恼羞成怒,再度围上来,便要给这个小丫头一点颜色看看。 小丫头摄于三人的威势,向后倒退几步,刚好撞在李玄都的身上。 汉子止住脚步,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倒是笑眯眯,双臂环胸道:“喂喂,出手伤人,这可就不讲究了啊。” 一直未曾说话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在下李白月,这是家妹李妮,家妹顽劣,冲撞了阁下,是我们不对,在下代家妹给各位赔不是了。” 世间有句俗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有句俗语,得寸进尺。 李玄都越是退让,这些人便越是嚣张,得了一寸还要三尺,其中一个龅牙汉子哈哈笑道:“冲撞了我们兄弟,一句赔不是就算完了?” 李玄都问道:“我已经道歉了,你们还要怎样?” 这汉子笑眯眯道:“道歉?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官府做什么?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你要不跪下来从我的裤裆底下钻过去,或是拿出一百两银子,这个事情就不算完。”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恰到其分的“敢怒不敢言”神情。 为首的汉子摆了摆手,颇有些江湖大佬示意门下弟子不要轻举妄动的气派,“谈钱就俗了,咱们兄弟行走江湖,不差银钱,再者说了,我们兄弟几人向来与人为善,今日便不与你一般见识,不过既然你说了要赔不是,我也不为难你,你让开,我要让你妹子亲口给我赔个不是。” 他刻意咬重了一个“口”字,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猥琐不堪。 李玄都脸上的笑意微冷,“要让我妹子亲口赔个不是?” 在他身旁的一个汉子怪笑着说道:“对,这你妹子虽说年纪不大,但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摸着比起江南秦淮的花魁也差不远了,是不是啊,兄弟们?” 说话间,这汉子便再次伸出手掌。 结果啪的一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却是小丫头愤然出手,虽说这一记玉鼎掌变形得厉害,已经看不出几分形似神似,但还是把这汉子打了个踉跄,吐出一口血水之后,还混杂着几颗牙齿。 这让那个精瘦汉子吓了一跳,脸色凝重几分,不过还谈不上畏惧。这小丫头看起来有几分本事不假,可功夫学得不到家,他们刚才不过是大意了,若正经动起手来,只要稍稍卖个破绽,这小丫头就会上当。 正当汉子打算正经出手试试这小丫头斤两的时候,李玄都右手捏了个道家法指。 然后三个汉子同时一头栽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几个汉子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结果又是一个跟头,就好像踩在冰面上,怎么也站不稳当。 周淑宁回头望向李玄都,眼神发亮,“哥哥?” 李玄都微笑道:“这是跌打咒,江湖术士用来防身的小把戏,没什么大用,就是让人摔跟头而已。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周淑宁重重点头。 李玄都又是一弹指,几个一直在跌跟头的汉子骤然凝滞不动。 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定身法,和隔空打穴有些类似,算不得高明。” 周淑宁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李玄都不再去管那三个家伙,牵着周淑宁朝渡船走去,同时也不忘赞许道:“今天表现还算不错,最起码敢于出手了,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类人,不要心慈手软。” 小丫头轻轻嗯了一声。 三个不知道惹到了哪路神仙的汉子保持着狗啃泥姿势,高高撅着屁股,一动不能动。 不多时后,有几个过路人看出几分不对劲来,却没有好心地解救这几个倒霉家伙,而是把他们身上的钱物搜刮一空,溜之大吉。 只剩下三个可怜家伙,欲哭无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七章 得寸进尺 吃过了包子,刚好赶上最后一趟渡船。因为河宽二十余里,对岸的渡口还在下游百余里处,需要沿河行驶一段时间,所以这艘渡船颇大,可以容纳百十人不成问题,此时船上已经挂起灯笼,灯火映照在粼粼河水上,别是一番风景。 胡良先一步上船去了,剩下李玄都和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不紧不慢地朝渡船走去,就在快要登船的时候,李玄都忽然按住小丫头的肩膀,小丫头一惊,抬头看到三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目光中的龌龊意味让人作呕。 小丫头皱起眉头,怒目相视。 几名猥琐汉子浑不在意,为首的那个精瘦汉子更是做出一个极为隐晦的下流动作。 虽说小丫头现在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太平公主”,但是看到这个动作之后,还是被气得胸口高低起伏,只是她从小被约束惯了,就算现在已经踏足御气境,第一反应也不是去教训这些人,而是兀自生闷气。 李玄都见到这一幕,故意不说话,看看她打算如何应对。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都被李玄都庇护在羽翼之下,终有一日,她要独自行走江湖,与其日后行走江湖时栽跟头,倒不如让她从现在就学着如何自立。 李玄都故意向后退出几步。 可恰恰就是这一步,落在这几个汉子的眼中,那便成了胆小怕事。也许因为发现小姑娘身旁的年轻男子竟是个软柿子,原本还有几分顾忌的精瘦汉子顿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对身旁的两个同伙用了一个眼色之后,竟是朝着两人围了上来。 周淑宁有些惊慌地回头看了眼李玄都。 可李玄都只是背负双手,一动不动。 现在他就站在周淑宁的身后,周淑宁在心底里也必然清楚,如果真有危险,他是会出手相救的,可如果在这种情形下,她都不敢出手,待到以后他不在她的身后时,她又当如何自处? 周淑宁见李玄都无动于衷,又回过头去,看到那猥琐汉子竟是伸出手来,欲行不轨。 她一咬牙,体内气机猛然运转,然后下意识地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璇玑指。 这汉子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还敢反抗,而且还身怀璇玑指这等武学,不防之下,被一指点中胸口,怪叫一声,便向后倒去。 他的两个同伴被吓了一跳,赶忙去扶,结果发现小姑娘的指力不深,只是岔了口气,并无大碍。 扶起那精瘦汉子之后,三人恼羞成怒,再度围上来,便要给这个小丫头一点颜色看看。 小丫头摄于三人的威势,向后倒退几步,刚好撞在李玄都的身上。 汉子止住脚步,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倒是笑眯眯,双臂环胸道:“喂喂,出手伤人,这可就不讲究了啊。” 一直未曾说话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在下李白月,这是家妹李妮,家妹顽劣,冲撞了阁下,是我们不对,在下代家妹给各位赔不是了。” 世间有句俗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有句俗语,得寸进尺。 李玄都越是退让,这些人便越是嚣张,得了一寸还要三尺,其中一个龅牙汉子哈哈笑道:“冲撞了我们兄弟,一句赔不是就算完了?” 李玄都问道:“我已经道歉了,你们还要怎样?” 这汉子笑眯眯道:“道歉?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官府做什么?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你要不跪下来从我的裤裆底下钻过去,或是拿出一百两银子,这个事情就不算完。”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恰到其分的“敢怒不敢言”神情。 为首的汉子摆了摆手,颇有些江湖大佬示意门下弟子不要轻举妄动的气派,“谈钱就俗了,咱们兄弟行走江湖,不差银钱,再者说了,我们兄弟几人向来与人为善,今日便不与你一般见识,不过既然你说了要赔不是,我也不为难你,你让开,我要让你妹子亲口给我赔个不是。” 他刻意咬重了一个“口”字,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猥琐不堪。 李玄都脸上的笑意微冷,“要让我妹子亲口赔个不是?” 在他身旁的一个汉子怪笑着说道:“对,这你妹子虽说年纪不大,但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摸着比起江南秦淮的花魁也差不远了,是不是啊,兄弟们?” 说话间,这汉子便再次伸出手掌。 结果啪的一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却是小丫头愤然出手,虽说这一记玉鼎掌变形得厉害,已经看不出几分形似神似,但还是把这汉子打了个踉跄,吐出一口血水之后,还混杂着几颗牙齿。 这让那个精瘦汉子吓了一跳,脸色凝重几分,不过还谈不上畏惧。这小丫头看起来有几分本事不假,可功夫学得不到家,他们刚才不过是大意了,若正经动起手来,只要稍稍卖个破绽,这小丫头就会上当。 正当汉子打算正经出手试试这小丫头斤两的时候,李玄都右手捏了个道家法指。 然后三个汉子同时一头栽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几个汉子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结果又是一个跟头,就好像踩在冰面上,怎么也站不稳当。 周淑宁回头望向李玄都,眼神发亮,“哥哥?” 李玄都微笑道:“这是跌打咒,江湖术士用来防身的小把戏,没什么大用,就是让人摔跟头而已。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周淑宁重重点头。 李玄都又是一弹指,几个一直在跌跟头的汉子骤然凝滞不动。 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定身法,和隔空打穴有些类似,算不得高明。” 周淑宁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李玄都不再去管那三个家伙,牵着周淑宁朝渡船走去,同时也不忘赞许道:“今天表现还算不错,最起码敢于出手了,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类人,不要心慈手软。” 小丫头轻轻嗯了一声。 三个不知道惹到了哪路神仙的汉子保持着狗啃泥姿势,高高撅着屁股,一动不能动。 不多时后,有几个过路人看出几分不对劲来,却没有好心地解救这几个倒霉家伙,而是把他们身上的钱物搜刮一空,溜之大吉。 只剩下三个可怜家伙,欲哭无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八章 剑逆阴阳 李玄都和周淑宁登上渡船之后,胡良这位豪气干云的西北刀客,正跟船上的几个萍水相逢之人谈笑风生,谈吐不凡,显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江湖了,引得几个走江湖的散人满脸敬重,口中尊称为胡大侠。 李玄都扶着渡船的栏杆,从怀里摸出那枚太平钱,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世上又哪来的毫无瑕疵之人,人心是黑白相融,好似是道家的阴阳双鱼,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两者持平,区别在于是黑多一点还是白多一点。” 周淑宁道:“哥哥,你肯定是白的更多一点。” 李玄都一怔,然后轻笑出声。 笑意畅快,似是要将过去数年的积郁之气一气吐尽。 在过去,他听过很多赞誉,诸如谪仙大材、最年轻的剑仙、未来剑道扛鼎之人等等,可这些都不如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一句无心之言让他高兴,就像饮下一壶醇酒,不但唇齿留香,而且回荡于胸腹之间,最终酒意冲上玉鼎玄窍,使整个人醺醺然,略有几分微醉之意。 李玄都收敛笑意之后,轻声道:“淑宁,我上次被人家夸得这么高兴,还是在师门学艺的时候,师父说我的剑道比师兄的剑道高出三尺。” 紧接着他又自嘲道:“不过也正因为这句话,让师兄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直欲除之而后快。” 周淑宁也老气横秋地唏嘘道:“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有一位至交好友,因为政见不合,就不来往了。” 李玄都正要说话,蓦然闭上眼睛,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此时,胡良也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说道:“青鸾卫里有方士,修为直逼先天境,虽然我们已经有意奔行了数百里,但还是让他抓住了些许蛛丝马迹,那位方士现在开始用望气之术搜寻你的踪迹。” 胡良顿了一下,按住腰间的刀柄,继续说道:“早就听闻清微宗有逆剑转阴阳之说,是为上成之法,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行剑逆走阴阳,不以剑锋剑气伤人,而是以剑意斩断冥冥中的气数勾连。我可是闻名已久了,要不我今天助你一臂之力,你也让我开开眼?” 李玄都没有说话。 胡良直接一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滚滚气机如江河倒灌,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如今已经跌落归真境,只有抱丹境的修为,但自身的底子还在,体魄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寻常抱丹境的修士只是一方水满溢出的池塘,而李玄都却是一方大湖,只是湖中之水近乎干涸见底,仅以水量而言,两者相差无几,但是以器量格局而言,却是云泥之别。 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他要做的就是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 胡良之所以不用真言宗的灌顶秘法就能为李玄都灌注气机,也是因为这道缺口的缘故。寻常人想要为他人灌注气机,如果没有真言派的灌顶秘法,那是千难万难,寸步难行,很容易变成灌顶之人损失修为气机、被灌顶之人体内筋脉炸裂的结果。而李玄都的这道缺口却使得他体内格局变为门户大开之势,外来气机可以很轻易地进到他的气海之中。 只要不是气机水满溢出,李玄都都可以承受,可话又说回来,当年的李玄都可是归真之境,想要灌满他的气海,又是谈何容易。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如果仅仅是一方池塘,如何容得下胡良的一江之水? 可换成李玄都的一方大湖之后,哪怕不能长久留住这一江之水,可暂时储存些许时间,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在胡良松开手掌之后,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气机节节攀升,转眼之间已经越过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的门槛,踏足玄元境。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胡良腰间所悬名为“大宗师”的长刀自行出鞘,飞至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伸手握住大宗师,一刀朝身前笔直斩落,却又没有丝毫声息,别说整个河面被一刀分开,甚至就连涟漪都没有激起半分。 然后李玄都把大宗师丢还给胡良,整个人的气机开始飘摇不定,许多气机好似溢出之水一般向身旁的胡良飘伸出去,使他又从玄元境跌落回抱丹境。 胡良干净利落地收刀入鞘。 周淑宁看得莫名其妙,忽然朝着河水劈出一刀,然后又收刀入鞘,也没见像书里写的那般,河水被一刀轰隆隆劈开啊? 难道是出刀吓唬河里的水鬼? 只是境界尚低的周淑宁听不到,在天地之间有一声轻响,好似是琴弦绷断。 在距离渡船极远的一处密林中,骤然平地起惊雷,惊起鸟雀飞散,震落树叶萧萧。 在一处破庙之中,白愁秋脸色骤变,好似被人在心口上重重捣了一拳,踉跄后退数步。 破庙中被燃起的一点如豆灯火骤然飘摇不定,似有熄灭之势。 脸色苍白的老人伸手擦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摆手示意周围的十余名青鸾卫不必惊惶。 然后他疑惑自语道:“以纯粹剑意破去我的浑天望气术,应该是清微宗的逆剑,可是想要用出此剑,最起码也要玄元境的修为,而且还得是清微宗的嫡传弟子,难道是有清微宗的高人出手?” 渡船上,以剑意斩断了纠缠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缕气机之后,李玄都轻舒了一口气,“看此人的手法,应该是出身于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最是擅长望气占卜之道,臻至极致之后,未尝不能与正道十二宗中的太平宗一分高下,多亏有你在,否则我这次芦州之行,怕是很难善了。” 胡良扣住腰间大宗师的刀首,笑道:“不用谢我,说到底还是多亏了这柄大宗师,要是没有它,就算我助你踏足玄元境,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能破去此人的望气术。话又说回来,当年若不是有你出手,这把大宗师也不会落到我的手中。” 李玄都一笑置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九章 四刀六剑 天下练武练气者众,所用兵器五花八门,可数量最多的兵器,还是刀剑。 故而在天下评的兵器评中还专门罗列了一榜刀剑评,其中以清微宗老宗主手中的“叩天门”一剑高居榜首状元,其下的榜眼和探花分别是“人间世”和“应帝王”。“人间世”的标注是下落不明,“应帝王”的标注则是藏于帝京大内,故而这两剑并无明确主人。 除了此三剑占据刀剑评的前三甲之外,排名第四和第五的是正一宗代代相传的双剑,全名是“天师雌雄剑”,因为雌剑通体紫色,名为“紫霞”,雄剑通体青色,名为“青云”,故又被称作紫青双剑。若是双剑合璧,还要胜过位居三甲的三剑,可仅以单剑而论,又不如三剑,故而被排在第四和第五的位置,分别由正一宗的老掌教和现任掌教颜飞卿分别执掌。 第六是静禅宗的戒刀,名为“清净菩提”,由戒律院首座执掌。第七是慈航宗的法剑,名为“妙法莲华”,现由慈航宗大师姐苏云媗执掌。第八是邪道十宗忘情宗的镇宗之刀,名为“欺方罔道”,取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之意。第九是金刚宗的戒刀,名为“摩诃迦罗”,由金刚宗大明王亲自执掌。 胡良手中的这柄“大宗师”,排名第十。 这把刀曾经是邪道十宗无道宗宗主的佩刀,那位魔道巨擘不知所踪之后,此刀落到了一位无道宗长老的手中,被这位长老视为心头挚爱,在其身死之前,几乎从不离身。 只是这位无道宗长老的运气不太好,遇到了正值巅峰的紫府剑仙李玄都,那时候的李玄都在登顶少玄榜榜首的同时,也登上了太玄榜,位列第十,被戏称为“少头太尾”,又被誉为归真境第一人。在后来的帝京一战中,也证实了这一点,哪怕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轮番出手,仍是没能胜过当时的李玄都,便可见一斑。 这位无道宗长老自然也不是对手,死于李玄都的剑下,李玄都亲手从他腰间摘下这柄大宗师,后又转赠于好友胡良。 胡良正是因为有此刀在手,以先天境的修为,对上寻常的归真境也勉强有一战之力。 当然,如果是同样怀有宝物的归真境高手,诸如颜飞卿、苏云媗之流,那就要各凭本事了。所以说,越境而战往往只存在于理论之中,真正到了生死相搏的时候,凡是能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谁不是各有莫大机缘,各有压箱底的身段,想要真正做到越境而战,又是谈何容易。 说起此事,又不得不提到玉清宁, 当时的颜飞卿执掌青云,苏云媗执掌妙法莲华,玉清宁身为玄女宗的下任宗主,能与此二人并列齐名,自然也有相应宝物,只是并非刀剑,也不是那把太九伞,而是一架古琴,名为“九天玄音”,那日帝京之战,她在城头之上抚琴,以琴音化雷霆,便是满城风雷,以琴音化剑气,便是万剑雨落,故而她与李玄都的第三场斗剑,其声势要远远超出前面颜飞卿和苏云媗的两场斗剑。 最终斗到生死相向的地步时,九天玄音的七根琴弦皆断,算是损坏严重,不过这张瑶琴毕竟是不输于正一宗紫青双剑的宝物,李玄都的佩剑也因此被毁,也在情理之中。 渡船顺流而下,大约只要两个时辰便能抵达下一个渡口。 李玄都双手扶住渡船的栏杆,对一旁踮起脚尖才勉强高出栏杆稍许的周淑宁微笑道:“待会儿下船之后,我们三人便要往西南方向而行,离开芦州境内,进入中州益阳府,然后去往龙门府,这一路足有数千里之远,又有青鸾卫围追堵截,实在难行,你可要有吃苦的准备。” 周淑宁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忽然瞪大眼睛。 只见在宽阔的河面上,有两艘芦州水师的战船朝这边靠了过来,船高三丈,又设三楼,船头裹以兽面铁甲,狰狞骇人,船舷两侧女墙开有密密麻麻的箭孔,行驶于河面之上,气势磅礴,体量已经颇为不小的渡船与这两艘战船相比,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李玄都看了眼胡良。 胡良闭目感受片刻之后,摇头道:“船上没有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只有一个抱丹境,应该不是咱们的踪迹暴露了,如果青鸾卫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也不必用望气术来搜寻我们,此时多半是青鸾卫知会了芦州总督衙门,在四下设卡拦截,要用总督衙门的兵来封锁芦州边境搜人。”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平静道:“甩开了青鸾卫的追踪,结果又迎面撞进了青鸾卫提前设下的大网之中,看来我们的运气不算太好。” 胡良脸上露出一抹狞笑,伸手按住腰间的大宗师,准备厮杀。 寻常兵卒,不过是固体境修为,就算百战老卒,至多是御气境,实在是经不起胡良这位先天境高手的折腾,只是民不与官斗,尤其没有宗门为依仗的江湖散人,多少有些忌讳。不过胡良可以算是军中出身,真要打起来,也不会顾忌什么,当年的帝京城都闹了,青鸾卫的都督也打死了,还怕这些地方军卒? 李玄都轻声道:“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为好,先看看再说。” 胡良嗯了一声,虽然脸上神情还算温和,可语气中却包含着不曾掩饰的杀气, 两艘战船逐渐靠近,清晰可见甲板上的水师兵卒,手中挽长弓,背后负羽箭。为首的是一名披甲将领,腰间挎刀,在这个刚刚有些许凉意的初秋时节,竟是披了件黑面红底的大披风,颇有些“装腔作势”之嫌。 两艘战船在距离渡船还有大概十余丈的地方停下,荡漾起的层层余波便使得渡船微微晃荡, 武将按刀而立,身后披风随风微动,看上去颇为潇洒威武,在他身旁的一名校官上前一步,朝渡船喊道:“奉总督衙门之令,搜捕钦犯!胆敢有包庇、窝藏钦犯者,或是反抗搜查者,立杀不赦!” 胡良说道:“咱们两个能瞒混过去,就怕小丫头被他们认出来。”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瞒不过去,那你出手便是。” 胡良缓缓点头,衣袖猎猎,腰间大宗师出鞘三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八章 剑逆阴阳 李玄都和周淑宁登上渡船之后,胡良这位豪气干云的西北刀客,正跟船上的几个萍水相逢之人谈笑风生,谈吐不凡,显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江湖了,引得几个走江湖的散人满脸敬重,口中尊称为胡大侠。 李玄都扶着渡船的栏杆,从怀里摸出那枚太平钱,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世上又哪来的毫无瑕疵之人,人心是黑白相融,好似是道家的阴阳双鱼,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两者持平,区别在于是黑多一点还是白多一点。” 周淑宁道:“哥哥,你肯定是白的更多一点。” 李玄都一怔,然后轻笑出声。 笑意畅快,似是要将过去数年的积郁之气一气吐尽。 在过去,他听过很多赞誉,诸如谪仙大材、最年轻的剑仙、未来剑道扛鼎之人等等,可这些都不如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一句无心之言让他高兴,就像饮下一壶醇酒,不但唇齿留香,而且回荡于胸腹之间,最终酒意冲上玉鼎玄窍,使整个人醺醺然,略有几分微醉之意。 李玄都收敛笑意之后,轻声道:“淑宁,我上次被人家夸得这么高兴,还是在师门学艺的时候,师父说我的剑道比师兄的剑道高出三尺。” 紧接着他又自嘲道:“不过也正因为这句话,让师兄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直欲除之而后快。” 周淑宁也老气横秋地唏嘘道:“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有一位至交好友,因为政见不合,就不来往了。” 李玄都正要说话,蓦然闭上眼睛,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此时,胡良也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说道:“青鸾卫里有方士,修为直逼先天境,虽然我们已经有意奔行了数百里,但还是让他抓住了些许蛛丝马迹,那位方士现在开始用望气之术搜寻你的踪迹。” 胡良顿了一下,按住腰间的刀柄,继续说道:“早就听闻清微宗有逆剑转阴阳之说,是为上成之法,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行剑逆走阴阳,不以剑锋剑气伤人,而是以剑意斩断冥冥中的气数勾连。我可是闻名已久了,要不我今天助你一臂之力,你也让我开开眼?” 李玄都没有说话。 胡良直接一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滚滚气机如江河倒灌,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如今已经跌落归真境,只有抱丹境的修为,但自身的底子还在,体魄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寻常抱丹境的修士只是一方水满溢出的池塘,而李玄都却是一方大湖,只是湖中之水近乎干涸见底,仅以水量而言,两者相差无几,但是以器量格局而言,却是云泥之别。 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他要做的就是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 胡良之所以不用真言宗的灌顶秘法就能为李玄都灌注气机,也是因为这道缺口的缘故。寻常人想要为他人灌注气机,如果没有真言派的灌顶秘法,那是千难万难,寸步难行,很容易变成灌顶之人损失修为气机、被灌顶之人体内筋脉炸裂的结果。而李玄都的这道缺口却使得他体内格局变为门户大开之势,外来气机可以很轻易地进到他的气海之中。 只要不是气机水满溢出,李玄都都可以承受,可话又说回来,当年的李玄都可是归真之境,想要灌满他的气海,又是谈何容易。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如果仅仅是一方池塘,如何容得下胡良的一江之水? 可换成李玄都的一方大湖之后,哪怕不能长久留住这一江之水,可暂时储存些许时间,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在胡良松开手掌之后,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气机节节攀升,转眼之间已经越过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的门槛,踏足玄元境。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胡良腰间所悬名为“大宗师”的长刀自行出鞘,飞至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伸手握住大宗师,一刀朝身前笔直斩落,却又没有丝毫声息,别说整个河面被一刀分开,甚至就连涟漪都没有激起半分。 然后李玄都把大宗师丢还给胡良,整个人的气机开始飘摇不定,许多气机好似溢出之水一般向身旁的胡良飘伸出去,使他又从玄元境跌落回抱丹境。 胡良干净利落地收刀入鞘。 周淑宁看得莫名其妙,忽然朝着河水劈出一刀,然后又收刀入鞘,也没见像书里写的那般,河水被一刀轰隆隆劈开啊? 难道是出刀吓唬河里的水鬼? 只是境界尚低的周淑宁听不到,在天地之间有一声轻响,好似是琴弦绷断。 在距离渡船极远的一处密林中,骤然平地起惊雷,惊起鸟雀飞散,震落树叶萧萧。 在一处破庙之中,白愁秋脸色骤变,好似被人在心口上重重捣了一拳,踉跄后退数步。 破庙中被燃起的一点如豆灯火骤然飘摇不定,似有熄灭之势。 脸色苍白的老人伸手擦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摆手示意周围的十余名青鸾卫不必惊惶。 然后他疑惑自语道:“以纯粹剑意破去我的浑天望气术,应该是清微宗的逆剑,可是想要用出此剑,最起码也要玄元境的修为,而且还得是清微宗的嫡传弟子,难道是有清微宗的高人出手?” 渡船上,以剑意斩断了纠缠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缕气机之后,李玄都轻舒了一口气,“看此人的手法,应该是出身于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最是擅长望气占卜之道,臻至极致之后,未尝不能与正道十二宗中的太平宗一分高下,多亏有你在,否则我这次芦州之行,怕是很难善了。” 胡良扣住腰间大宗师的刀首,笑道:“不用谢我,说到底还是多亏了这柄大宗师,要是没有它,就算我助你踏足玄元境,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能破去此人的望气术。话又说回来,当年若不是有你出手,这把大宗师也不会落到我的手中。” 李玄都一笑置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三十九章 四刀六剑 天下练武练气者众,所用兵器五花八门,可数量最多的兵器,还是刀剑。 故而在天下评的兵器评中还专门罗列了一榜刀剑评,其中以清微宗老宗主手中的“叩天门”一剑高居榜首状元,其下的榜眼和探花分别是“人间世”和“应帝王”。“人间世”的标注是下落不明,“应帝王”的标注则是藏于帝京大内,故而这两剑并无明确主人。 除了此三剑占据刀剑评的前三甲之外,排名第四和第五的是正一宗代代相传的双剑,全名是“天师雌雄剑”,因为雌剑通体紫色,名为“紫霞”,雄剑通体青色,名为“青云”,故又被称作紫青双剑。若是双剑合璧,还要胜过位居三甲的三剑,可仅以单剑而论,又不如三剑,故而被排在第四和第五的位置,分别由正一宗的老掌教和现任掌教颜飞卿分别执掌。 第六是静禅宗的戒刀,名为“清净菩提”,由戒律院首座执掌。第七是慈航宗的法剑,名为“妙法莲华”,现由慈航宗大师姐苏云媗执掌。第八是邪道十宗忘情宗的镇宗之刀,名为“欺方罔道”,取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之意。第九是金刚宗的戒刀,名为“摩诃迦罗”,由金刚宗大明王亲自执掌。 胡良手中的这柄“大宗师”,排名第十。 这把刀曾经是邪道十宗无道宗宗主的佩刀,那位魔道巨擘不知所踪之后,此刀落到了一位无道宗长老的手中,被这位长老视为心头挚爱,在其身死之前,几乎从不离身。 只是这位无道宗长老的运气不太好,遇到了正值巅峰的紫府剑仙李玄都,那时候的李玄都在登顶少玄榜榜首的同时,也登上了太玄榜,位列第十,被戏称为“少头太尾”,又被誉为归真境第一人。在后来的帝京一战中,也证实了这一点,哪怕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轮番出手,仍是没能胜过当时的李玄都,便可见一斑。 这位无道宗长老自然也不是对手,死于李玄都的剑下,李玄都亲手从他腰间摘下这柄大宗师,后又转赠于好友胡良。 胡良正是因为有此刀在手,以先天境的修为,对上寻常的归真境也勉强有一战之力。 当然,如果是同样怀有宝物的归真境高手,诸如颜飞卿、苏云媗之流,那就要各凭本事了。所以说,越境而战往往只存在于理论之中,真正到了生死相搏的时候,凡是能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谁不是各有莫大机缘,各有压箱底的身段,想要真正做到越境而战,又是谈何容易。 说起此事,又不得不提到玉清宁, 当时的颜飞卿执掌青云,苏云媗执掌妙法莲华,玉清宁身为玄女宗的下任宗主,能与此二人并列齐名,自然也有相应宝物,只是并非刀剑,也不是那把太九伞,而是一架古琴,名为“九天玄音”,那日帝京之战,她在城头之上抚琴,以琴音化雷霆,便是满城风雷,以琴音化剑气,便是万剑雨落,故而她与李玄都的第三场斗剑,其声势要远远超出前面颜飞卿和苏云媗的两场斗剑。 最终斗到生死相向的地步时,九天玄音的七根琴弦皆断,算是损坏严重,不过这张瑶琴毕竟是不输于正一宗紫青双剑的宝物,李玄都的佩剑也因此被毁,也在情理之中。 渡船顺流而下,大约只要两个时辰便能抵达下一个渡口。 李玄都双手扶住渡船的栏杆,对一旁踮起脚尖才勉强高出栏杆稍许的周淑宁微笑道:“待会儿下船之后,我们三人便要往西南方向而行,离开芦州境内,进入中州益阳府,然后去往龙门府,这一路足有数千里之远,又有青鸾卫围追堵截,实在难行,你可要有吃苦的准备。” 周淑宁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忽然瞪大眼睛。 只见在宽阔的河面上,有两艘芦州水师的战船朝这边靠了过来,船高三丈,又设三楼,船头裹以兽面铁甲,狰狞骇人,船舷两侧女墙开有密密麻麻的箭孔,行驶于河面之上,气势磅礴,体量已经颇为不小的渡船与这两艘战船相比,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李玄都看了眼胡良。 胡良闭目感受片刻之后,摇头道:“船上没有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只有一个抱丹境,应该不是咱们的踪迹暴露了,如果青鸾卫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也不必用望气术来搜寻我们,此时多半是青鸾卫知会了芦州总督衙门,在四下设卡拦截,要用总督衙门的兵来封锁芦州边境搜人。”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平静道:“甩开了青鸾卫的追踪,结果又迎面撞进了青鸾卫提前设下的大网之中,看来我们的运气不算太好。” 胡良脸上露出一抹狞笑,伸手按住腰间的大宗师,准备厮杀。 寻常兵卒,不过是固体境修为,就算百战老卒,至多是御气境,实在是经不起胡良这位先天境高手的折腾,只是民不与官斗,尤其没有宗门为依仗的江湖散人,多少有些忌讳。不过胡良可以算是军中出身,真要打起来,也不会顾忌什么,当年的帝京城都闹了,青鸾卫的都督也打死了,还怕这些地方军卒? 李玄都轻声道:“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为好,先看看再说。” 胡良嗯了一声,虽然脸上神情还算温和,可语气中却包含着不曾掩饰的杀气, 两艘战船逐渐靠近,清晰可见甲板上的水师兵卒,手中挽长弓,背后负羽箭。为首的是一名披甲将领,腰间挎刀,在这个刚刚有些许凉意的初秋时节,竟是披了件黑面红底的大披风,颇有些“装腔作势”之嫌。 两艘战船在距离渡船还有大概十余丈的地方停下,荡漾起的层层余波便使得渡船微微晃荡, 武将按刀而立,身后披风随风微动,看上去颇为潇洒威武,在他身旁的一名校官上前一步,朝渡船喊道:“奉总督衙门之令,搜捕钦犯!胆敢有包庇、窝藏钦犯者,或是反抗搜查者,立杀不赦!” 胡良说道:“咱们两个能瞒混过去,就怕小丫头被他们认出来。”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瞒不过去,那你出手便是。” 胡良缓缓点头,衣袖猎猎,腰间大宗师出鞘三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章 战船横江 战船上的为首将领是实打实的抱丹境,乃是芦州总兵官麾下的一员参将。 大魏官制,承袭前朝,建立卫所制度。从朝廷到地方各州府的管辖秩序为大都督府、都司、卫所体系。即大都督府和都司分别为朝廷和地方州府的最高掌兵衙门,都司下辖卫所,各都司所率卫所隶属于大都督府,而听令于兵部。 大都督府以正一品大都督为尊,下设五军都督府,每府设从一品左都督和正二品右都督、从二品都督同知、正三品都督佥事,各都司所设都指挥使即是一州之地的最高武官,是为正三品,如有战事,朝廷还要往下派遣总兵官或是提督总兵官,挂将军印或大将军印,并无固定品级,以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及公、侯、伯充任,有节制地方都指挥使之权,却无处置都指挥使之权。待到战事完毕,印信上交,卸任总兵官职务。 当年秦襄以左都督的身份出征西北,便是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 到了后来,如西北等地战事不断,短期内无法结束战事,总兵官常驻地方渐渐成例,为防止总兵官拥兵自重,朝廷又往下派了巡抚,总领一州事务,削弱总兵兵权。 待到如今,很多事情牵涉数州之地,为了协调数州,又在巡抚之上加总督官职,挂兵部尚书衔,总掌数州之地的军政大权,虽然总督与巡抚和总兵官属于同僚而非上下从属,但在职权上却要高出两者,如今的荆楚总督便是主掌芦州、荆州、楚州三州之地,从一品官衔,全名是“总督楚州、荆州、芦州等处地方提督军伍粮饷兼巡抚事”,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 大体来说,总督和巡抚之间没有直接隶属关系,都是直接隶属于朝廷,故而常常会有督抚之争,但总督的权力更大,如今的荆楚总督身兼了芦州巡抚,放眼整个芦州境内,便是以他为尊,包括芦州总兵官,都要听这位部堂大人的调遣。 在总兵官之下,又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均为临时任命派遣,受总兵官的节制。不过大魏朝廷施行大小相制,总兵官有战时领兵之权,可以节制副总兵、参将、游击,但并无人事之权,所以总兵官听起来威风,真正的嫡系兵力只有一个正兵营而已,下面各游兵营,援兵营,奇兵营,依大小相制的原则,由副总兵、参将、游击等分别统领。 故而这位参将大人虽然不是总兵官,但仍是手握实实在在的兵权,有抱丹境的修为也在情理之中。 在他看来,这次横江拦路,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应青鸾卫的要求例行公事而已,按照青鸾卫的情报,那个钦犯不过是玄元境的修为,还带着一个孩子,面对他带的一千大军和两艘战舰,翻不起什么大浪。 再者说了,那个钦犯也未必就会从此经过,如果不经过最好,双方相安无事,他就是带兵做个样子,还能与青鸾卫结下香火情分,何乐不为? 只是当他感受到渡船上骤然升起的一股磅礴气机之后,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凝重中又带出三分阴沉。 吆喝,竟然还真让他给撞上了,而且看这架势,这钦犯竟是要跟他这位参将掰一掰手腕? 这位参将向前一步,他一上前,先前那名喊话的校尉便向后退下。 参将手按腰刀,望向渡船,问道:“何方高人,可否出来一见?” 他的嗓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遍整个渡船。 无人回应,只是那股磅礴气机仍在节节攀升。 渡船上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参将大人何出此言。 参将的脸上露出一丝阴沉,一抬手,船舱内的兵卒尽数出舱,其中有好些兵卒持弩而立,弩箭乃是对付江湖豪客的无双利器,尤其是结成阵势之后,就算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故而朝廷虽然不禁止江湖游侠携带刀剑,甚至就是弓箭和长枪也在两可之间,唯独弩箭非军伍不得私自配置,若有违反者,以谋反大罪论处。 可即便他已经摆出了如此阵势,那道气机仍是没有停止的趋势,从抱丹境到玄元境,又从玄元境一路往上,如今竟是隐隐有了要突破至先天境的架势。 如果真是一位先天境的高手,而不是预料中的玄元境,那么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虽说两者同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但在最初划分境界的时候,其实是有人提出过异议的,当时那位天人境的大高手认为,可以把先天境划归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之中,把入神境划归到登堂入室的境界之中,最后把长生境划归为独一档。 只是一位极为德高望重的长生境前辈高人否决了这个提议,原因有些近乎幼稚荒唐,说是不符合三三之数,所以几乎已经超然世间的长生境还是被划分在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先天境也就没能进入最后三境,而是留在了位置不上不下的中三境,但这不意味着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不大,事实上两者之间的门槛之高,几乎等同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 当初帝京一战,在十余位归真境大高手出手的情形下,数量更多的先天境高手仍旧可以参与其中,甚至凭借人数优势还将一位归真境的青鸾卫都督围攻致死,由此可见,先天境与归真境之间的差距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而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却要比想象中大出许多。 如果那个所谓的钦犯,真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可以初步调用周围的天地元气,气机绵绵不绝,那么想要凭借人数优势将其气机耗尽的想法就很难施行。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对付先天境高手,毕竟当年的归真境都能被围攻致死,自然也有对付先天境高手的办法,但是这位参将率兵来此地设卡之前,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对手会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自然也就没有相应的准备。 想到这儿,这位参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去你娘的青鸾卫!你们不是说至多玄元境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一章 抽刀分水 世宗皇帝曾经有过一句名言,“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 这句话放在朝廷行得通,放在地方州府也行得通,甚至是放在宗门、江湖,乃至于整个天下,都行得通。 青鸾卫是朝廷的人,他这个参将也是朝廷的人,可青鸾卫的上头是青鸾卫都督府,而他的上头是总督府,拿芦州来说,就有总督衙门、巡抚衙门、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提刑按察使司衙门、都指挥使司衙门、各地知府衙门、青鸾卫衙门、河道衙门、漕运衙门、织造局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实权衙门,如此多的衙门,怎么能不分锅吃饭。 青鸾卫的人来总督衙门打了招呼,总督衙门自然要给青鸾卫几分面子,可这个面子还没大到让他为之拼命的地步。 要不怎么说官场无朋友? 此时的参将已经萌生退意,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就像一个泥潭,你一只脚迈进来容易,再想要把脚收回去,可就难了。 渡船上,胡良已经将自身气机攀升至顶峰,突破玄元境,踏足先天境。 这也是他身上有伤的缘故,虽说他在跟李玄都解释的时候,话语中满是轻描淡写,但对手既然是无道宗的长老,那便不是什么善茬,他能摆脱此人,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再说李玄都这边,他们本是想接着渡船来隐蔽行踪,以摆脱青鸾卫的追查,只是没想到青鸾卫竟然动用了地方都司的兵力,在风阴府边境一线设卡拦截盘查,便无法再将行踪继续隐瞒下去。 如此一来,胡良便不得不出手了,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万没有半分容情的余地。 毕竟小丫头也好,李玄都和胡良也罢,哪个不是朝廷的钦犯?小丫头是罪眷,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充入教坊司,胡良曾经参与过帝京一战,还参与了围杀青鸾卫都督的一战,想来是在青鸾卫逆贼名单上挂名之人,还有李玄都,就算青鸾卫并不知道他紫府剑仙的身份,单凭劫走朝廷钦犯并打死青鸾卫一事,也是死罪。 既然都是朝廷眼中的反贼,正所谓冰炭不相容,李玄都这边自然也没有留手的想法。 周淑宁被李玄都挡在身后,只能偷偷探出半个小脑袋,望着那两座好像小山似的巨大战船,脸上满是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担忧。 李玄都没有低头,却能猜出小丫头此时正眉头紧皱的小大人神情,想了想,说道:“你想知道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吗?今天便可以见识一下。江湖从来都不仅仅是江湖人的江湖,江湖与庙堂看似很远,其实很近,庙堂上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大浪。就像我们今天遇到的事情,很可能只是因为上头总督的一句话,底下便要派出成百上千的兵卒,这些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父母妻儿,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不死,我们便要去死。我们不是割肉喂鹰的圣人,能做的只是独善其身而已。” 李玄都的这番话有些绕口繁琐,但是周淑宁听懂了,她的小脸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她知道,李玄都和那位天良叔叔应该是要杀人了。 李玄都背负起双手,继续说道:“行走江湖,经常被提起的四个字是‘生死自负’,既然一脚迈进了江湖,生死便由不得自己,是刀光剑影闯过去,成功名就,还是死在阴沟里,淹死在这江湖中,既看天意,也看自己。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来都是一句金玉良言。” 周淑宁问道:“哥哥也是吗?” 李玄都轻声说道:“自然也是,其实无论是招惹仇家也好,还是与那六宗站在对立面也罢,都不是我的本意,可事情从不以我的本意而变化,反而是我要跟随事情的走向而不断改变自己的本意,这便是身不由己。” 周淑宁嗯了一声。 李玄都叹息一声:“事未经历不知难,我现在与你说这些,你可能会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等你长大之后,真正涉足江湖了,自然会懂。” 就在此时,那位参将终于熬不住这种被人步步紧逼的气氛,下令准备迎敌。 大魏朝廷共计有弩六种,除去几种专供沙场作战之用的巨弩,以连弩最为杀伤力巨大,不逊于等闲强弓。 此时随着这位参将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连弩举起对准渡船。。 下一刻,只听嗡得一声震响,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渡船。 飞箭如雨落,丝毫不管渡船上的普通百姓。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用出璇玑指,对着身前空中指指点点,将这一拨箭雨都给点落在地。 第一拨箭雨之后,第二拨箭雨紧随而至,这才是军伍依仗人数优势围杀江湖豪客的关键所在,通常的玄元境高手能挡下一波箭雨不算稀奇,难的是连续挡下第二拨箭雨,原因在于这刚好是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时候,很多玄元境高手体内一口气机未能续上,便在第二拨箭雨中或死或伤。 李玄都在将第一波箭雨点落时,就已经伸出手掌,原本被他点落的羽箭又悉数被他吸纳入手中,在第二拨箭雨来临之际,抖腕一抛,把手中的弩箭全部丢掷出去,以弩箭对撞弩箭,将这第二拨箭雨尽数挡下,自己毫发无损。 连续两拨好似大泼墨一般的箭雨,竟是都被这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参将的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么这就应该是青鸾卫所说的那个玄元境高手了。 可更要命的是,那股直逼先天境的磅礴气机并非是来自于此人,而是另有其人。 换而言之,青鸾卫的情报没有错,的确是有个玄元境的钦犯,可在这段时间里,这个青鸾卫的钦犯已经与其同伙会合,情况却是比方才预料的还要糟糕。 这已经不是一个玄元境高手的事情,甚至不是一个先天境高手的事情,而是一个先天境再加上一个玄元境的事情! 这如何能敌? 也就在箭雨停歇的这个时候,胡良冷笑一声。 一脚向前踏出船头,身形飘荡如出江蛟龙。 蓄势已久的胡良终于出刀。 刀气去势不停,将河水从中分开一线,可见河底泥沙,足有百丈之长。 以两条战船之间的空隙为分界线,河水顿时从中一分为二。形成两道越青色水墙,透过水墙,可见其中泥沙翻滚,鱼虾游弋,玄妙无比。 无论是渡船上的乘客,还是战船上的兵卒,见此情景,吓得肝胆俱碎。 这个虬髯出刀之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仙? 下一刻,高有数丈的水墙轰然崩碎,汹涌河水再度填满水道河床,激射无数大浪水花,水气弥漫。 两艘战船也身不由己地随着河水向一线合拢的方向靠拢,然后轰然撞在一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章 战船横江 战船上的为首将领是实打实的抱丹境,乃是芦州总兵官麾下的一员参将。 大魏官制,承袭前朝,建立卫所制度。从朝廷到地方各州府的管辖秩序为大都督府、都司、卫所体系。即大都督府和都司分别为朝廷和地方州府的最高掌兵衙门,都司下辖卫所,各都司所率卫所隶属于大都督府,而听令于兵部。 大都督府以正一品大都督为尊,下设五军都督府,每府设从一品左都督和正二品右都督、从二品都督同知、正三品都督佥事,各都司所设都指挥使即是一州之地的最高武官,是为正三品,如有战事,朝廷还要往下派遣总兵官或是提督总兵官,挂将军印或大将军印,并无固定品级,以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及公、侯、伯充任,有节制地方都指挥使之权,却无处置都指挥使之权。待到战事完毕,印信上交,卸任总兵官职务。 当年秦襄以左都督的身份出征西北,便是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 到了后来,如西北等地战事不断,短期内无法结束战事,总兵官常驻地方渐渐成例,为防止总兵官拥兵自重,朝廷又往下派了巡抚,总领一州事务,削弱总兵兵权。 待到如今,很多事情牵涉数州之地,为了协调数州,又在巡抚之上加总督官职,挂兵部尚书衔,总掌数州之地的军政大权,虽然总督与巡抚和总兵官属于同僚而非上下从属,但在职权上却要高出两者,如今的荆楚总督便是主掌芦州、荆州、楚州三州之地,从一品官衔,全名是“总督楚州、荆州、芦州等处地方提督军伍粮饷兼巡抚事”,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 大体来说,总督和巡抚之间没有直接隶属关系,都是直接隶属于朝廷,故而常常会有督抚之争,但总督的权力更大,如今的荆楚总督身兼了芦州巡抚,放眼整个芦州境内,便是以他为尊,包括芦州总兵官,都要听这位部堂大人的调遣。 在总兵官之下,又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均为临时任命派遣,受总兵官的节制。不过大魏朝廷施行大小相制,总兵官有战时领兵之权,可以节制副总兵、参将、游击,但并无人事之权,所以总兵官听起来威风,真正的嫡系兵力只有一个正兵营而已,下面各游兵营,援兵营,奇兵营,依大小相制的原则,由副总兵、参将、游击等分别统领。 故而这位参将大人虽然不是总兵官,但仍是手握实实在在的兵权,有抱丹境的修为也在情理之中。 在他看来,这次横江拦路,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应青鸾卫的要求例行公事而已,按照青鸾卫的情报,那个钦犯不过是玄元境的修为,还带着一个孩子,面对他带的一千大军和两艘战舰,翻不起什么大浪。 再者说了,那个钦犯也未必就会从此经过,如果不经过最好,双方相安无事,他就是带兵做个样子,还能与青鸾卫结下香火情分,何乐不为? 只是当他感受到渡船上骤然升起的一股磅礴气机之后,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凝重中又带出三分阴沉。 吆喝,竟然还真让他给撞上了,而且看这架势,这钦犯竟是要跟他这位参将掰一掰手腕? 这位参将向前一步,他一上前,先前那名喊话的校尉便向后退下。 参将手按腰刀,望向渡船,问道:“何方高人,可否出来一见?” 他的嗓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遍整个渡船。 无人回应,只是那股磅礴气机仍在节节攀升。 渡船上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参将大人何出此言。 参将的脸上露出一丝阴沉,一抬手,船舱内的兵卒尽数出舱,其中有好些兵卒持弩而立,弩箭乃是对付江湖豪客的无双利器,尤其是结成阵势之后,就算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故而朝廷虽然不禁止江湖游侠携带刀剑,甚至就是弓箭和长枪也在两可之间,唯独弩箭非军伍不得私自配置,若有违反者,以谋反大罪论处。 可即便他已经摆出了如此阵势,那道气机仍是没有停止的趋势,从抱丹境到玄元境,又从玄元境一路往上,如今竟是隐隐有了要突破至先天境的架势。 如果真是一位先天境的高手,而不是预料中的玄元境,那么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虽说两者同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但在最初划分境界的时候,其实是有人提出过异议的,当时那位天人境的大高手认为,可以把先天境划归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之中,把入神境划归到登堂入室的境界之中,最后把长生境划归为独一档。 只是一位极为德高望重的长生境前辈高人否决了这个提议,原因有些近乎幼稚荒唐,说是不符合三三之数,所以几乎已经超然世间的长生境还是被划分在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先天境也就没能进入最后三境,而是留在了位置不上不下的中三境,但这不意味着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不大,事实上两者之间的门槛之高,几乎等同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 当初帝京一战,在十余位归真境大高手出手的情形下,数量更多的先天境高手仍旧可以参与其中,甚至凭借人数优势还将一位归真境的青鸾卫都督围攻致死,由此可见,先天境与归真境之间的差距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而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却要比想象中大出许多。 如果那个所谓的钦犯,真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可以初步调用周围的天地元气,气机绵绵不绝,那么想要凭借人数优势将其气机耗尽的想法就很难施行。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对付先天境高手,毕竟当年的归真境都能被围攻致死,自然也有对付先天境高手的办法,但是这位参将率兵来此地设卡之前,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对手会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自然也就没有相应的准备。 想到这儿,这位参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去你娘的青鸾卫!你们不是说至多玄元境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一章 抽刀分水 世宗皇帝曾经有过一句名言,“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 这句话放在朝廷行得通,放在地方州府也行得通,甚至是放在宗门、江湖,乃至于整个天下,都行得通。 青鸾卫是朝廷的人,他这个参将也是朝廷的人,可青鸾卫的上头是青鸾卫都督府,而他的上头是总督府,拿芦州来说,就有总督衙门、巡抚衙门、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提刑按察使司衙门、都指挥使司衙门、各地知府衙门、青鸾卫衙门、河道衙门、漕运衙门、织造局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实权衙门,如此多的衙门,怎么能不分锅吃饭。 青鸾卫的人来总督衙门打了招呼,总督衙门自然要给青鸾卫几分面子,可这个面子还没大到让他为之拼命的地步。 要不怎么说官场无朋友? 此时的参将已经萌生退意,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就像一个泥潭,你一只脚迈进来容易,再想要把脚收回去,可就难了。 渡船上,胡良已经将自身气机攀升至顶峰,突破玄元境,踏足先天境。 这也是他身上有伤的缘故,虽说他在跟李玄都解释的时候,话语中满是轻描淡写,但对手既然是无道宗的长老,那便不是什么善茬,他能摆脱此人,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再说李玄都这边,他们本是想接着渡船来隐蔽行踪,以摆脱青鸾卫的追查,只是没想到青鸾卫竟然动用了地方都司的兵力,在风阴府边境一线设卡拦截盘查,便无法再将行踪继续隐瞒下去。 如此一来,胡良便不得不出手了,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万没有半分容情的余地。 毕竟小丫头也好,李玄都和胡良也罢,哪个不是朝廷的钦犯?小丫头是罪眷,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充入教坊司,胡良曾经参与过帝京一战,还参与了围杀青鸾卫都督的一战,想来是在青鸾卫逆贼名单上挂名之人,还有李玄都,就算青鸾卫并不知道他紫府剑仙的身份,单凭劫走朝廷钦犯并打死青鸾卫一事,也是死罪。 既然都是朝廷眼中的反贼,正所谓冰炭不相容,李玄都这边自然也没有留手的想法。 周淑宁被李玄都挡在身后,只能偷偷探出半个小脑袋,望着那两座好像小山似的巨大战船,脸上满是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担忧。 李玄都没有低头,却能猜出小丫头此时正眉头紧皱的小大人神情,想了想,说道:“你想知道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吗?今天便可以见识一下。江湖从来都不仅仅是江湖人的江湖,江湖与庙堂看似很远,其实很近,庙堂上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大浪。就像我们今天遇到的事情,很可能只是因为上头总督的一句话,底下便要派出成百上千的兵卒,这些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父母妻儿,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不死,我们便要去死。我们不是割肉喂鹰的圣人,能做的只是独善其身而已。” 李玄都的这番话有些绕口繁琐,但是周淑宁听懂了,她的小脸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她知道,李玄都和那位天良叔叔应该是要杀人了。 李玄都背负起双手,继续说道:“行走江湖,经常被提起的四个字是‘生死自负’,既然一脚迈进了江湖,生死便由不得自己,是刀光剑影闯过去,成功名就,还是死在阴沟里,淹死在这江湖中,既看天意,也看自己。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来都是一句金玉良言。” 周淑宁问道:“哥哥也是吗?” 李玄都轻声说道:“自然也是,其实无论是招惹仇家也好,还是与那六宗站在对立面也罢,都不是我的本意,可事情从不以我的本意而变化,反而是我要跟随事情的走向而不断改变自己的本意,这便是身不由己。” 周淑宁嗯了一声。 李玄都叹息一声:“事未经历不知难,我现在与你说这些,你可能会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等你长大之后,真正涉足江湖了,自然会懂。” 就在此时,那位参将终于熬不住这种被人步步紧逼的气氛,下令准备迎敌。 大魏朝廷共计有弩六种,除去几种专供沙场作战之用的巨弩,以连弩最为杀伤力巨大,不逊于等闲强弓。 此时随着这位参将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连弩举起对准渡船。。 下一刻,只听嗡得一声震响,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渡船。 飞箭如雨落,丝毫不管渡船上的普通百姓。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用出璇玑指,对着身前空中指指点点,将这一拨箭雨都给点落在地。 第一拨箭雨之后,第二拨箭雨紧随而至,这才是军伍依仗人数优势围杀江湖豪客的关键所在,通常的玄元境高手能挡下一波箭雨不算稀奇,难的是连续挡下第二拨箭雨,原因在于这刚好是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时候,很多玄元境高手体内一口气机未能续上,便在第二拨箭雨中或死或伤。 李玄都在将第一波箭雨点落时,就已经伸出手掌,原本被他点落的羽箭又悉数被他吸纳入手中,在第二拨箭雨来临之际,抖腕一抛,把手中的弩箭全部丢掷出去,以弩箭对撞弩箭,将这第二拨箭雨尽数挡下,自己毫发无损。 连续两拨好似大泼墨一般的箭雨,竟是都被这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参将的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么这就应该是青鸾卫所说的那个玄元境高手了。 可更要命的是,那股直逼先天境的磅礴气机并非是来自于此人,而是另有其人。 换而言之,青鸾卫的情报没有错,的确是有个玄元境的钦犯,可在这段时间里,这个青鸾卫的钦犯已经与其同伙会合,情况却是比方才预料的还要糟糕。 这已经不是一个玄元境高手的事情,甚至不是一个先天境高手的事情,而是一个先天境再加上一个玄元境的事情! 这如何能敌? 也就在箭雨停歇的这个时候,胡良冷笑一声。 一脚向前踏出船头,身形飘荡如出江蛟龙。 蓄势已久的胡良终于出刀。 刀气去势不停,将河水从中分开一线,可见河底泥沙,足有百丈之长。 以两条战船之间的空隙为分界线,河水顿时从中一分为二。形成两道越青色水墙,透过水墙,可见其中泥沙翻滚,鱼虾游弋,玄妙无比。 无论是渡船上的乘客,还是战船上的兵卒,见此情景,吓得肝胆俱碎。 这个虬髯出刀之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仙? 下一刻,高有数丈的水墙轰然崩碎,汹涌河水再度填满水道河床,激射无数大浪水花,水气弥漫。 两艘战船也身不由己地随着河水向一线合拢的方向靠拢,然后轰然撞在一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二章 再起涟漪 两艘战船相撞,原本站在甲板上的兵卒,别说继续射箭,就是站立也难,纷纷落入水中。 好在他们都是水师出身,又不曾披甲,落水之后,顶多是丢了手中的弓箭弩箭,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想来是胡良听到了李玄都方才的一番言语,念在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儿之人,再加上胡良也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这才手下留情,换成早先时候的胡良,这一刀就不是朝着河面去了,而是要直接将其中一艘战船劈成两半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刀分河,看着威风,可也就是看着了。 这一刀的背后,意味着李玄都和胡良先前做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两人辛辛苦苦抹去踪迹,又不惜用逆剑破去青鸾卫高人的浑天望气术,就是为了不让青鸾卫找到他们的确切踪迹,结果却被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偏偏让这些芦州本地的官兵撞破了行踪。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的运气无疑是坏到了极点。 不过话又说回来,青鸾卫之所以会来此拦截,也不全是运气,毕竟青鸾卫素来以追踪缉捕而闻名于世,他们能判断出李玄都等人可能会从风阴府逃往中州益阳府,这便是多年办案侦缉的经验所在了。 所以不等渡船靠岸,李玄都和胡良便不顾满船乘客的惊骇目光,直接带着周淑宁纵身跃出渡船,在河面上一连串蜻蜓点水,留下一串串涟漪之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两人在奔行之间,背着周淑宁李玄都沉声道:“为今之计,只能暂时改变方向,先不急于离开芦州,找一个地方暂避一二,然后再伺机而动。” 胡良也是老江湖了,顿时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青鸾卫设卡绝不会仅仅只设这一道关卡,如果这时候还想按照原定路线前往中州,极大可能是一头撞进青鸾卫已经设好的大网之中,以他们两人之力,想要从正面硬抗青鸾卫乃至于整个芦州地方衙门,无疑是痴人说梦,若是与青鸾卫交手而陷入进退不得的泥潭境地之中,引来青鸾卫大批高手驰援,那便是凶多吉少,所以暂避一二才是最好的选择。 胡良直接问道:“去哪?”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一位故交陈孤鸿,当年他被正一宗的高手追杀,走投无路时被我所救,如今就隐居在芦州的九河府,我们不妨先去他的庄园栖身,然后再作打算。” 胡良简简单单地说了个好字,没有任何质疑,完全相信李玄都的判断。接着两人调转方向,不走大路官路,进入密林之中,在茂密林间如履平地,往九河府方向而去。 李玄都在奔行时,心思几转。 说起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人追杀了,当年他以不足弱冠之龄横空出世,轻狂意气,惹下仇家无数,也曾被这般追杀过,而且那次的阵仗可比如今要大得多,仅仅是玄元境的高手就有十几位之多,还有七个先天境高手和两个归真境高手。 如此阵仗在四州之地联手追杀,可到头来还不是让他逃了出去?而且还反过头来把这些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七七八八。 那时候的他,可从未想过会有朝一日被区区几个玄元境青鸾卫追杀。 有些时候,李玄都自己都快忘了紫府剑仙是谁。 又还有谁还记得刀剑评中排名第二的人间世? …… 天色渐暗,天空中又飘起了雨丝。 在这条分割了芦州和中州的卢河岸边,有一位白发老人,脸色枯槁,神情萎靡。 在河上则是飘着一艘乌篷船,身着青色锦衣的辜奉仙站在船头上,任由雨丝打落在身上,神情晦暗。 两人相对而立, 辜奉仙首先开口道“涉及到朝堂上的争斗,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钱大人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那名虬髯刀客是何方神圣?能有先天境的修为,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辜奉仙摇了摇头道:“不好说,倒像是曾在帝京一战中出现过的一位用刀高手,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人手中有一把在刀剑评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曾经一刀斩掉上任都督大人的手臂。” 老人的神情沉重几分,说道:“既然涉及到帝京一战,那么此事怕是很难善了,我觉得应该禀报都督府,请几位都督大人定夺。” 辜奉仙点头赞同道:“理应如此。” 老人想了想,又说道:“现在看来,那个劫走周听潮女儿的年轻人也不简单,很有可能是四宗之人。” 辜奉仙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语气犹疑道:“想必你也知道,如今那四宗之人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太后娘娘为敌才是。” “难说。”白愁秋摇头道:“人心易变,这些宗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奇怪。先前我以浑天望气术追寻此人的行踪,却被人以清微宗的逆剑生生破去……” 辜奉仙脸上露出几分震惊之色,道:“如今的正道十二宗,有半数依附于晋王殿下,尤以正一宗为甚,可在十二宗中能与正一宗相提并论的,无外乎静禅、太平、清微三宗,如今静禅宗闭门封寺,太平宗封山,可就只剩下一个清微宗了。” 辜奉仙的脸上渐渐布满阴霾,“如果此事还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可……那可……” 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竟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委实是因为清微宗的势力太大,尤其是清微宗的老宗主,素有大剑仙之名,哪怕他如今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可作为名列老玄榜的当世高人,其身份地位丝毫不逊于正一宗的老掌教,更有传闻说,这位大剑仙已然踏足长生境。 在堂堂长生境高人的面前,先天境也好,归真境也罢,还不都是土鸡瓦狗一般? 白愁秋同样是脸色阴沉,“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就只能请都督大人再派人来,否则单凭你我二人,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干系。” 辜奉仙沉默了片刻, 缓缓道:“白大人也不要太过忧虑,芦州毕竟是太平宗的地盘,清微宗还不至于把手伸到这边,至于事后,自有都督大人去应付,你我当好差事便是。” 白愁秋想了想,脸色依旧阴沉,不过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辜奉仙又道:“对了,刚刚接到总督府的呈报,我便赶到此地,已经派人仔细查验过,所幸他们三人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掩饰踪迹,应该是往九河府方向去了。” 白愁秋点了点头。 细雨继续纷纷而落。 两人在一番会晤之后,分道扬镳。 两人各有职司所在,除了各自调动青鸾卫和芦州地方衙门的人马展开一张围杀大网之外,他们还要以千里符之术,将此地的情形上报给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无论是日后应付清微宗的追责,还是派遣援兵,都要由青鸾卫都督府中几位都督来亲自决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二章 再起涟漪 两艘战船相撞,原本站在甲板上的兵卒,别说继续射箭,就是站立也难,纷纷落入水中。 好在他们都是水师出身,又不曾披甲,落水之后,顶多是丢了手中的弓箭弩箭,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想来是胡良听到了李玄都方才的一番言语,念在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儿之人,再加上胡良也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这才手下留情,换成早先时候的胡良,这一刀就不是朝着河面去了,而是要直接将其中一艘战船劈成两半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刀分河,看着威风,可也就是看着了。 这一刀的背后,意味着李玄都和胡良先前做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两人辛辛苦苦抹去踪迹,又不惜用逆剑破去青鸾卫高人的浑天望气术,就是为了不让青鸾卫找到他们的确切踪迹,结果却被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偏偏让这些芦州本地的官兵撞破了行踪。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的运气无疑是坏到了极点。 不过话又说回来,青鸾卫之所以会来此拦截,也不全是运气,毕竟青鸾卫素来以追踪缉捕而闻名于世,他们能判断出李玄都等人可能会从风阴府逃往中州益阳府,这便是多年办案侦缉的经验所在了。 所以不等渡船靠岸,李玄都和胡良便不顾满船乘客的惊骇目光,直接带着周淑宁纵身跃出渡船,在河面上一连串蜻蜓点水,留下一串串涟漪之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两人在奔行之间,背着周淑宁李玄都沉声道:“为今之计,只能暂时改变方向,先不急于离开芦州,找一个地方暂避一二,然后再伺机而动。” 胡良也是老江湖了,顿时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青鸾卫设卡绝不会仅仅只设这一道关卡,如果这时候还想按照原定路线前往中州,极大可能是一头撞进青鸾卫已经设好的大网之中,以他们两人之力,想要从正面硬抗青鸾卫乃至于整个芦州地方衙门,无疑是痴人说梦,若是与青鸾卫交手而陷入进退不得的泥潭境地之中,引来青鸾卫大批高手驰援,那便是凶多吉少,所以暂避一二才是最好的选择。 胡良直接问道:“去哪?”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一位故交陈孤鸿,当年他被正一宗的高手追杀,走投无路时被我所救,如今就隐居在芦州的九河府,我们不妨先去他的庄园栖身,然后再作打算。” 胡良简简单单地说了个好字,没有任何质疑,完全相信李玄都的判断。接着两人调转方向,不走大路官路,进入密林之中,在茂密林间如履平地,往九河府方向而去。 李玄都在奔行时,心思几转。 说起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人追杀了,当年他以不足弱冠之龄横空出世,轻狂意气,惹下仇家无数,也曾被这般追杀过,而且那次的阵仗可比如今要大得多,仅仅是玄元境的高手就有十几位之多,还有七个先天境高手和两个归真境高手。 如此阵仗在四州之地联手追杀,可到头来还不是让他逃了出去?而且还反过头来把这些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七七八八。 那时候的他,可从未想过会有朝一日被区区几个玄元境青鸾卫追杀。 有些时候,李玄都自己都快忘了紫府剑仙是谁。 又还有谁还记得刀剑评中排名第二的人间世? …… 天色渐暗,天空中又飘起了雨丝。 在这条分割了芦州和中州的卢河岸边,有一位白发老人,脸色枯槁,神情萎靡。 在河上则是飘着一艘乌篷船,身着青色锦衣的辜奉仙站在船头上,任由雨丝打落在身上,神情晦暗。 两人相对而立, 辜奉仙首先开口道“涉及到朝堂上的争斗,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钱大人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那名虬髯刀客是何方神圣?能有先天境的修为,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辜奉仙摇了摇头道:“不好说,倒像是曾在帝京一战中出现过的一位用刀高手,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人手中有一把在刀剑评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曾经一刀斩掉上任都督大人的手臂。” 老人的神情沉重几分,说道:“既然涉及到帝京一战,那么此事怕是很难善了,我觉得应该禀报都督府,请几位都督大人定夺。” 辜奉仙点头赞同道:“理应如此。” 老人想了想,又说道:“现在看来,那个劫走周听潮女儿的年轻人也不简单,很有可能是四宗之人。” 辜奉仙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语气犹疑道:“想必你也知道,如今那四宗之人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太后娘娘为敌才是。” “难说。”白愁秋摇头道:“人心易变,这些宗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奇怪。先前我以浑天望气术追寻此人的行踪,却被人以清微宗的逆剑生生破去……” 辜奉仙脸上露出几分震惊之色,道:“如今的正道十二宗,有半数依附于晋王殿下,尤以正一宗为甚,可在十二宗中能与正一宗相提并论的,无外乎静禅、太平、清微三宗,如今静禅宗闭门封寺,太平宗封山,可就只剩下一个清微宗了。” 辜奉仙的脸上渐渐布满阴霾,“如果此事还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可……那可……” 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竟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委实是因为清微宗的势力太大,尤其是清微宗的老宗主,素有大剑仙之名,哪怕他如今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可作为名列老玄榜的当世高人,其身份地位丝毫不逊于正一宗的老掌教,更有传闻说,这位大剑仙已然踏足长生境。 在堂堂长生境高人的面前,先天境也好,归真境也罢,还不都是土鸡瓦狗一般? 白愁秋同样是脸色阴沉,“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就只能请都督大人再派人来,否则单凭你我二人,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干系。” 辜奉仙沉默了片刻, 缓缓道:“白大人也不要太过忧虑,芦州毕竟是太平宗的地盘,清微宗还不至于把手伸到这边,至于事后,自有都督大人去应付,你我当好差事便是。” 白愁秋想了想,脸色依旧阴沉,不过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辜奉仙又道:“对了,刚刚接到总督府的呈报,我便赶到此地,已经派人仔细查验过,所幸他们三人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掩饰踪迹,应该是往九河府方向去了。” 白愁秋点了点头。 细雨继续纷纷而落。 两人在一番会晤之后,分道扬镳。 两人各有职司所在,除了各自调动青鸾卫和芦州地方衙门的人马展开一张围杀大网之外,他们还要以千里符之术,将此地的情形上报给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无论是日后应付清微宗的追责,还是派遣援兵,都要由青鸾卫都督府中几位都督来亲自决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三章 九河南山 九河府,位于芦州中北部,地处大江之畔,因为府内有九条河流经过,故名九河府,又因它与荆州、中州交界,又有“中州咽喉、江南屏障”之称。 因为芦州乃是太平宗所在,九河府毗邻太平山所在的怀南、风阴二府,并无宗门立足,江湖散人众多,鱼龙混杂,所以陈孤鸿才会选择在此地隐居,躲避正一宗高手的追杀。 这么多年辛苦经营下来,陈孤鸿算是积攒下了一份相当不薄的家当,在九河府城的城外二十里依山傍水处,拥有一座宏伟庄园,名为南山园,占地上百亩,仿照江南园林而建,精美雅致,又在庄园内以奇门遁甲之术建成大阵,再加上陈孤鸿这些年来招揽的众多江湖散人,委实不容小觑。 九河府的府城距离风阴府府大概有六百余里,李玄都一行三人避开官道驿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用了大概两天的时间来到九河府的境内。 南山园建在九河府岭秀山南侧的半山腰位置,在登山前往庄园之前,还要经过一座位于山脚的小镇,就叫岭秀镇,人来人往, 很是热闹。 来到小镇之后,胡良按耐不住酒瘾,向李玄都借了几块散碎银子,在小镇里买了两壶据说是江南正宗的极品花雕,李玄都则是去买了些便于携带的干粮,不过不是给他们两个准备的,而是给小姑娘准备的。买完酒水和吃食之后,三人离开小镇,往半山腰位置的南山园行去,只是到了南山园的门口之后,李玄都就发现自己有些失算,因为这儿竟是车水马龙,随处可见江湖散人,其中甚至不乏入神境的好手,而这些都是想要登门拜访之人。 胡良找了个人略一打听,这才知道缘由。原来是陈孤鸿这些年来仗义疏财,喜好接纳四方豪杰,被誉为九河府孟尝,使得许多散人纷纷投效于南山园的门下,令南山园声势大振,大有九河府境内首屈一指第一家的架势。声势一大,架子自然也水涨船高,所以这些人都是前来投奔之人。 一行三人直接登门求见,接待三人的是一位中年管事,大概有归神境的修为,待人接物也很是不俗,只是一听说三个无名之辈想要见本地主人,虽然脸上不见如何,但心底便有些不快。要知道主人可是名副其实的先天境修为,放眼偌大一个九河府,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主人被誉为再世孟尝君,可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派个管事接待一二,然后根据来人的需求,或是在园子里安排住下,或是送上一份盘缠,主人并不经常出面。若是谁想见就能见,真当堂堂南山园是招待八方来客的客栈了? 说到底,什么样的身份受什么样的待遇,除非是在江湖上有名号的豪客大侠来访,否则根本见不到这位南山园主人。 于是三人就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 芦州的江湖,不算太大,因为刚好处在江南和江北之间,比不上正道八宗所在的江南,也比不上有清微宗、静禅宗、妙真宗所在的江北,以胡良的先天境修为,在九河府已经可以横行无忌,再加上他手中的大宗师,罕有敌手。 若是胡良肯露出真实修为,自然能轻易见到陈孤鸿,可当下的关口在于,此地人多眼杂,要躲避青鸾卫追捕的三人不好太过招摇,而且园子里阵法重重,若是不经通报而擅自进入其中,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大的动静。 李玄都想了想,无奈道:“实在不行,就只能递拜帖了。” 说话间,他从手腕上的流珠中取出一封镶嵌金线的名刺,正面上书“紫府”两个大字。 胡良见到这张帖子,不由笑道:“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东西,我曾经听人说起过,当年紫府剑仙挑战江北群雄,每次都是先是送上这么一张帖子,然后再登门挑战,在那段时间里,人人都见之色变,将这张帖子称之为‘紫府帖’,紫府客的凶名也由此而来。” 李玄都脸上破天荒地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当时年少轻狂,有些自以为是了,弄出这么个唬人的噱头,最后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胡良不客气地从李玄都手中拿过这张‘紫府帖’,“此事就交给我了,反正这儿也不算江北河朔之地,就说我们是紫府剑仙的门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玄都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这一次,胡良不再故意遮遮掩掩,显露出大概抱丹境左右的修为,大步上前走去。 江湖其实就是一座圆形的湖,大圆套着小圆。 越是靠近岸边,圆的面积也就越大,越是靠近湖心,圆的面积越小。反之,靠近岸边也就意味着水浅,被淹死的概率就要稍小一些,湖心位置则是水最深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本事就贸然过去,只有被淹死的下场。 所以江湖中多的是初窥门径之人,少的是出神入化之人。 当然,到了湖心位置,想要从江湖中脱身,想要上岸,那也变得千难万难。 此时在南山园门外的江湖散人,其实只是在岸边的浅水里扑腾,没有什么湖底老鳖,也没有什么走江蛟龙,就连大鱼也没有几条,多是些小鱼小虾,此时胡良显露出抱丹境的修为,便已经十分气势凌人,远道而来的各方江湖散人,纷纷主动让路。 之所以让胡良来做这个差事,是因为他这幅虬髯形貌,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江湖豪客,不会太过惹眼。 李玄都和周淑宁则是跟在胡良的身后,再一次来到南山园的门前。 那管事看到又是他们三个,便有些不耐烦,只是摄于胡良的气势,把这些许的不耐烦给悄然藏了起来,拱手告罪一声,返身进了山庄。 很快山庄中又有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女子出门迎接,却是有玄元境的修为了,径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个万福,然后微笑问道:“不知三位到我南山园,有何贵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四章 人心似水 胡良递上拜帖。 中年女子笑吟吟地接过拜帖,当她看清拜帖上的“紫府”二字之后,心中倏地一惊。她跟随主人也有些年头了,算是见过些世面,自然听说过紫府剑仙的名头,所以当他看到拜帖上的“紫府”二字时,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那个曾经一人一剑便横行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轻声开口道:“劳驾将这封拜帖送到陈先生的手中,就说故人来访,至于见或不见,请他来决定。” 牵涉到紫府剑仙,这位中年女子不敢自作主张,接过拜帖后,告罪一声,转身进了园内。 很快女子便去而复返,迎向李玄都,轻声道:“我家主人不好亲自出迎,还请三位恕罪,请三位随我来。” 进了庄园,绕过影壁,穿廊过堂,来到正堂处,有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已经等候在此处,见到李玄都后,立刻迎来上来,先是挥手示意几名管事退下,然后才笑着拱手道:“恩公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躲在李玄都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的周淑宁望向这个老人,须发皆白,笑意慈祥,一身漆黑鹤氅更是显得仙风道骨,只是不知为何,她对老人总有一种隐隐的畏惧,远没有面对李玄都和胡良时的亲近之感。 李玄都拱手还礼道:“有劳惦念,倒是你比以前要好上许多。” 这位老人便是在九河府境内大名鼎鼎的陈孤鸿了,他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与那些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徒惹笑料罢了。” 然后老人侧身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三人进到正堂之中。 待到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介绍道:“这位是胡良,西北人士。” 胡良冲陈孤鸿抱拳一礼。 陈孤鸿拱手还礼,“久闻‘西北一枭胡一刀’胡兄弟的大名了。” 李玄都又望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小丫头道:“她叫周淑宁,算是我的义妹。” 小丫头怯生生地起身施了个万福。 老人含笑点头。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想要在贵地暂避风波。” 老人微笑道:“恩公这是哪里的话,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我陈孤鸿早已是一捧枯骨,哪里还能有今日。如今恩公遇到了难事,我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只要恩公一句话,我陈某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言了,我这次在芦州遇到了些许难事,是因为青鸾卫之故。” 陈孤鸿脸上的表情一滞,随即笑道:“不过是一个青鸾卫而已,这里不是帝京,在芦州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等李玄都说话,陈孤鸿已经继续说道:“恩公尽管在我这庄子里住下便是,任凭外头再大的风雨,也吹打不到恩公半分。” 李玄都起身拱手致谢。 陈孤鸿亲自送三人来到一处独栋院落,又是安排好诸般事宜之后,这才姗姗离去。 待到只剩下三人时,胡良开口问道:“老李,此人是否知道你的根底?”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当年他被正一宗之人一直追杀到大江之畔,我刚好路过,巧的是那几个正一宗之人与我也有仇怨,于是我便顺手击退了那几名正一宗之人,将他救下。虽说当时他也曾问过我的名姓,但是我为了不招惹麻烦,只说过我叫李玄都。” 胡良又问道:“那你是否知道他的底细。” 李玄都道:“也谈不上太过深交,只是这几年来偶有书信往来。” 胡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李玄都问道:“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那倒没有。”胡良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李玄都微皱起眉头,“怎么说?” 胡良略有沉吟,道:“或许是我想多了,可我总觉得此人貌似刚直豪迈,实则包藏自保算计之心。”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陈孤鸿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太过苛责什么。” 胡良轻叹一声,知道李玄都心中已有定见,便也不再多言。 周淑宁一直就在旁边听着两人的交谈话语,知道李玄都和胡良在此事上的看法有些不一致,可这一次她却更偏向于胡良,而非是李玄都。 不知是何原因,这个看起来风景如画的庄园,总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感觉。 就像那座死了很多人的太平客栈。 虽说当时李玄都带着她下楼时,沈长生已经把尸体处理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嗅到了雨水也遮掩不住的血腥气息,让她隐隐作呕。 周淑宁望了两人一眼,小声道:“我也觉得这里有点怪。” 李玄都轻声道:“一位先天境高手的老巢,当然有蹊跷,不过我们只是找个地方暂避风头,不会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的。” 胡良望向李玄都,问道:“老李,你说在这儿停留几天?”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既然你不放心,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停留三天,最多三天之后就动身启程离开九河府。” 胡良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胡良摸了摸下巴,“还是西北好,多半时间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渐近黄昏的暮色里,有一场瓢泼大雨,如约而至。 开始滴滴答答,落在黑色的瓦檐上,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给整个庄园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然后哗哗啦啦,弥漫于整个天地间,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雨雾茫茫。 周淑宁望着外面的雨幕,想起胡良刚才说过的话语,不由问道:“天良叔叔,为什么万里无云才是好天气?” 胡良笑道:“有云彩才会下雨,无云便是无风也无雨,还不是好天气?”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来到廊檐下,看着外面的大雨,忽然问道:“天良,你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是说人心如何来着?” 胡良轻声道:“是儒家亚圣说的,亚圣认为人性本善,因为上善若水,所以说人心似水。” 李玄都喃喃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说这人心是高还是低?” 胡良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人心似水多涟漪,未必是好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三章 九河南山 九河府,位于芦州中北部,地处大江之畔,因为府内有九条河流经过,故名九河府,又因它与荆州、中州交界,又有“中州咽喉、江南屏障”之称。 因为芦州乃是太平宗所在,九河府毗邻太平山所在的怀南、风阴二府,并无宗门立足,江湖散人众多,鱼龙混杂,所以陈孤鸿才会选择在此地隐居,躲避正一宗高手的追杀。 这么多年辛苦经营下来,陈孤鸿算是积攒下了一份相当不薄的家当,在九河府城的城外二十里依山傍水处,拥有一座宏伟庄园,名为南山园,占地上百亩,仿照江南园林而建,精美雅致,又在庄园内以奇门遁甲之术建成大阵,再加上陈孤鸿这些年来招揽的众多江湖散人,委实不容小觑。 九河府的府城距离风阴府府大概有六百余里,李玄都一行三人避开官道驿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用了大概两天的时间来到九河府的境内。 南山园建在九河府岭秀山南侧的半山腰位置,在登山前往庄园之前,还要经过一座位于山脚的小镇,就叫岭秀镇,人来人往, 很是热闹。 来到小镇之后,胡良按耐不住酒瘾,向李玄都借了几块散碎银子,在小镇里买了两壶据说是江南正宗的极品花雕,李玄都则是去买了些便于携带的干粮,不过不是给他们两个准备的,而是给小姑娘准备的。买完酒水和吃食之后,三人离开小镇,往半山腰位置的南山园行去,只是到了南山园的门口之后,李玄都就发现自己有些失算,因为这儿竟是车水马龙,随处可见江湖散人,其中甚至不乏入神境的好手,而这些都是想要登门拜访之人。 胡良找了个人略一打听,这才知道缘由。原来是陈孤鸿这些年来仗义疏财,喜好接纳四方豪杰,被誉为九河府孟尝,使得许多散人纷纷投效于南山园的门下,令南山园声势大振,大有九河府境内首屈一指第一家的架势。声势一大,架子自然也水涨船高,所以这些人都是前来投奔之人。 一行三人直接登门求见,接待三人的是一位中年管事,大概有归神境的修为,待人接物也很是不俗,只是一听说三个无名之辈想要见本地主人,虽然脸上不见如何,但心底便有些不快。要知道主人可是名副其实的先天境修为,放眼偌大一个九河府,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主人被誉为再世孟尝君,可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派个管事接待一二,然后根据来人的需求,或是在园子里安排住下,或是送上一份盘缠,主人并不经常出面。若是谁想见就能见,真当堂堂南山园是招待八方来客的客栈了? 说到底,什么样的身份受什么样的待遇,除非是在江湖上有名号的豪客大侠来访,否则根本见不到这位南山园主人。 于是三人就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 芦州的江湖,不算太大,因为刚好处在江南和江北之间,比不上正道八宗所在的江南,也比不上有清微宗、静禅宗、妙真宗所在的江北,以胡良的先天境修为,在九河府已经可以横行无忌,再加上他手中的大宗师,罕有敌手。 若是胡良肯露出真实修为,自然能轻易见到陈孤鸿,可当下的关口在于,此地人多眼杂,要躲避青鸾卫追捕的三人不好太过招摇,而且园子里阵法重重,若是不经通报而擅自进入其中,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大的动静。 李玄都想了想,无奈道:“实在不行,就只能递拜帖了。” 说话间,他从手腕上的流珠中取出一封镶嵌金线的名刺,正面上书“紫府”两个大字。 胡良见到这张帖子,不由笑道:“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东西,我曾经听人说起过,当年紫府剑仙挑战江北群雄,每次都是先是送上这么一张帖子,然后再登门挑战,在那段时间里,人人都见之色变,将这张帖子称之为‘紫府帖’,紫府客的凶名也由此而来。” 李玄都脸上破天荒地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当时年少轻狂,有些自以为是了,弄出这么个唬人的噱头,最后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胡良不客气地从李玄都手中拿过这张‘紫府帖’,“此事就交给我了,反正这儿也不算江北河朔之地,就说我们是紫府剑仙的门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玄都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这一次,胡良不再故意遮遮掩掩,显露出大概抱丹境左右的修为,大步上前走去。 江湖其实就是一座圆形的湖,大圆套着小圆。 越是靠近岸边,圆的面积也就越大,越是靠近湖心,圆的面积越小。反之,靠近岸边也就意味着水浅,被淹死的概率就要稍小一些,湖心位置则是水最深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本事就贸然过去,只有被淹死的下场。 所以江湖中多的是初窥门径之人,少的是出神入化之人。 当然,到了湖心位置,想要从江湖中脱身,想要上岸,那也变得千难万难。 此时在南山园门外的江湖散人,其实只是在岸边的浅水里扑腾,没有什么湖底老鳖,也没有什么走江蛟龙,就连大鱼也没有几条,多是些小鱼小虾,此时胡良显露出抱丹境的修为,便已经十分气势凌人,远道而来的各方江湖散人,纷纷主动让路。 之所以让胡良来做这个差事,是因为他这幅虬髯形貌,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江湖豪客,不会太过惹眼。 李玄都和周淑宁则是跟在胡良的身后,再一次来到南山园的门前。 那管事看到又是他们三个,便有些不耐烦,只是摄于胡良的气势,把这些许的不耐烦给悄然藏了起来,拱手告罪一声,返身进了山庄。 很快山庄中又有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女子出门迎接,却是有玄元境的修为了,径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个万福,然后微笑问道:“不知三位到我南山园,有何贵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四章 人心似水 胡良递上拜帖。 中年女子笑吟吟地接过拜帖,当她看清拜帖上的“紫府”二字之后,心中倏地一惊。她跟随主人也有些年头了,算是见过些世面,自然听说过紫府剑仙的名头,所以当他看到拜帖上的“紫府”二字时,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那个曾经一人一剑便横行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轻声开口道:“劳驾将这封拜帖送到陈先生的手中,就说故人来访,至于见或不见,请他来决定。” 牵涉到紫府剑仙,这位中年女子不敢自作主张,接过拜帖后,告罪一声,转身进了园内。 很快女子便去而复返,迎向李玄都,轻声道:“我家主人不好亲自出迎,还请三位恕罪,请三位随我来。” 进了庄园,绕过影壁,穿廊过堂,来到正堂处,有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已经等候在此处,见到李玄都后,立刻迎来上来,先是挥手示意几名管事退下,然后才笑着拱手道:“恩公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躲在李玄都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的周淑宁望向这个老人,须发皆白,笑意慈祥,一身漆黑鹤氅更是显得仙风道骨,只是不知为何,她对老人总有一种隐隐的畏惧,远没有面对李玄都和胡良时的亲近之感。 李玄都拱手还礼道:“有劳惦念,倒是你比以前要好上许多。” 这位老人便是在九河府境内大名鼎鼎的陈孤鸿了,他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与那些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徒惹笑料罢了。” 然后老人侧身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三人进到正堂之中。 待到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介绍道:“这位是胡良,西北人士。” 胡良冲陈孤鸿抱拳一礼。 陈孤鸿拱手还礼,“久闻‘西北一枭胡一刀’胡兄弟的大名了。” 李玄都又望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小丫头道:“她叫周淑宁,算是我的义妹。” 小丫头怯生生地起身施了个万福。 老人含笑点头。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想要在贵地暂避风波。” 老人微笑道:“恩公这是哪里的话,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我陈孤鸿早已是一捧枯骨,哪里还能有今日。如今恩公遇到了难事,我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只要恩公一句话,我陈某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言了,我这次在芦州遇到了些许难事,是因为青鸾卫之故。” 陈孤鸿脸上的表情一滞,随即笑道:“不过是一个青鸾卫而已,这里不是帝京,在芦州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等李玄都说话,陈孤鸿已经继续说道:“恩公尽管在我这庄子里住下便是,任凭外头再大的风雨,也吹打不到恩公半分。” 李玄都起身拱手致谢。 陈孤鸿亲自送三人来到一处独栋院落,又是安排好诸般事宜之后,这才姗姗离去。 待到只剩下三人时,胡良开口问道:“老李,此人是否知道你的根底?”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当年他被正一宗之人一直追杀到大江之畔,我刚好路过,巧的是那几个正一宗之人与我也有仇怨,于是我便顺手击退了那几名正一宗之人,将他救下。虽说当时他也曾问过我的名姓,但是我为了不招惹麻烦,只说过我叫李玄都。” 胡良又问道:“那你是否知道他的底细。” 李玄都道:“也谈不上太过深交,只是这几年来偶有书信往来。” 胡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李玄都问道:“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那倒没有。”胡良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李玄都微皱起眉头,“怎么说?” 胡良略有沉吟,道:“或许是我想多了,可我总觉得此人貌似刚直豪迈,实则包藏自保算计之心。”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陈孤鸿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太过苛责什么。” 胡良轻叹一声,知道李玄都心中已有定见,便也不再多言。 周淑宁一直就在旁边听着两人的交谈话语,知道李玄都和胡良在此事上的看法有些不一致,可这一次她却更偏向于胡良,而非是李玄都。 不知是何原因,这个看起来风景如画的庄园,总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感觉。 就像那座死了很多人的太平客栈。 虽说当时李玄都带着她下楼时,沈长生已经把尸体处理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嗅到了雨水也遮掩不住的血腥气息,让她隐隐作呕。 周淑宁望了两人一眼,小声道:“我也觉得这里有点怪。” 李玄都轻声道:“一位先天境高手的老巢,当然有蹊跷,不过我们只是找个地方暂避风头,不会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的。” 胡良望向李玄都,问道:“老李,你说在这儿停留几天?”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既然你不放心,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停留三天,最多三天之后就动身启程离开九河府。” 胡良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胡良摸了摸下巴,“还是西北好,多半时间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渐近黄昏的暮色里,有一场瓢泼大雨,如约而至。 开始滴滴答答,落在黑色的瓦檐上,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给整个庄园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然后哗哗啦啦,弥漫于整个天地间,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雨雾茫茫。 周淑宁望着外面的雨幕,想起胡良刚才说过的话语,不由问道:“天良叔叔,为什么万里无云才是好天气?” 胡良笑道:“有云彩才会下雨,无云便是无风也无雨,还不是好天气?”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来到廊檐下,看着外面的大雨,忽然问道:“天良,你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是说人心如何来着?” 胡良轻声道:“是儒家亚圣说的,亚圣认为人性本善,因为上善若水,所以说人心似水。” 李玄都喃喃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说这人心是高还是低?” 胡良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人心似水多涟漪,未必是好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五章 云流烟散 夜色渐深,雨越下越大。 雨点敲击在堂前的台阶上、瓦檐上、地面上,发出不曾停歇的雨落之声。 周淑宁耐不住困意凉意,早早睡去了,只剩下李玄都和胡良还坐在正堂中。 此处正堂的布局中规中矩,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右主左宾,也就是主座。 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山水绘卷,画的正是南山园风貌,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鹤飞岩烟碧”和“鹿鸣涧草香”。 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家仁善和道家清静的修身格言。 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是晚辈或下属的入座所在,也就是从座。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谁也没坐在主座位置的太师椅上,而是坐在从座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胡良将大宗师横放在双膝上,道:“九河府是个很关键的地方,因为它太靠近江南,与荆州不过是一江之隔,往西就是中州,静禅宗所在。现在你打算是继续去中州,还是先去荆州?” 李玄都扶着扶手,缓缓说道:“三州交界之地,就算是青鸾卫,也很难调集大队人马来围剿我们,换成荆楚总督还差不多,可堂堂荆楚总督能卖给青鸾卫多大的面子?这就要看青鸾卫的出面之人是谁了,若是青鸾卫的都督,那便差不多,可如果仅仅是几个青鸾卫的指挥使、都督佥事出面,我看很难。” 李玄都转头望向外面的雨幕,继续说道:“所以我选择从风阴府绕道至九河府,再由九河府转道荆州水阳府,然后取道江陵府去往中州的北阳府,最终抵达龙门府。” 胡良说道:“青鸾卫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在风阴府那边拦截无功之后,必然会猜到我们转道九河府,那么他们很快也会尾随我们来到九河府。老李,如果青鸾卫出动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再加上三名玄元境的高手,在我如今伤势未愈的前提下,想要打赢他们,其实很难。” 李玄都问道:“如果你单独对上一个先天境高手,有胜算吗?” “有胜算,但是不敢说必胜,哪怕我手中有这把大宗师。”胡良坦言道:“老李你入世之时即巅峰,常常行以寡敌众之事,我却是不能与你相比的。尤其是每一个先天境高手,与玄元境境最大的区别之处在于,先天境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秘术,这些秘术的威力未必很大,对于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而言,可能不值一提,但胜在出人意料,在同境之争中,往往可以发挥奇效。” 李玄都听得很是认真,没有半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不以为然之态。 胡良把膝上所横的大宗师竖立着放到旁边,道:“所以我面对一个不知深浅底细的先天境大高手,只能说有胜算,但这个胜算具体多大,我不敢夸口。这要看他们压箱底的秘术是什么,或是有没有厉害的宝物。” 李玄都点头道:“在理。” 胡良疑惑道:“你以前就一点也不了解?”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换成是你,一剑就可以解决的对手,你还会去深究他们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吗?” 胡良一怔,然后感慨道:“那倒也是,既然能一力破万巧,何必再去自找麻烦。” 胡良忽然问道:“老李,你在剑道巅峰时,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从椅上起身,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剑指,指向外面的雨幕,“现在的我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你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 李玄都由剑指变为虚握长剑的动作,拧转手腕,好像手中正握着一剑,“如果换成以前的我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 “一面?”胡良疑惑道。 李玄都神色平静,语气亦是平静,“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胡良望了眼外面的雨幕,喃喃道:“据说归真境高人可以呼风唤雨,可那也不过是借助天时,顺势而为。都说水往低处流,顺势而为容易,逆势而为可就难了,难怪当年的你仅仅是一人一剑便能横行江北河朔之地。” 李玄都收起握剑的姿势,自嘲道:“俱往矣。” 胡良笑道:“史书记载,谢公少年既有名声,屡次征辟皆不就,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司马,累迁中书、司徒等要职,帝室赖以转危为安,此即是东山再起的典故。老李你尚且不足而立之年,距离四十岁还有十几年的光景,是否俱往矣,现在还言之尚早。” 李玄都淡笑道:“但愿如此。” 胡良忽然想起什么,道:“我曾听秦将军说起过当世高人,不去说那几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老玄榜大人物,只说登顶太玄榜的十大高手,除了曾经的紫府剑仙以归真境登榜之外,其余皆是天人境,秦将军说天人境其实也有上下高低之分,具体是怎么个说法,秦将军没说,老李你知道吗?” 李玄都略微思量后,缓声说道:“是有区别。当年我踏足归真境巅峰之后,才知道归真境之上的天人境其实是另外一番新天地,因为天人境界又被称作是天人合一之境,所以根据天人合一的程度不同,这个境界可以分为三层,分别是:逍遥、无量、造化。天人逍遥境取自道家名篇《逍遥游》,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到了这个境界可以朝游沧海暮苍梧。天人无量境,顾名思义,可化天地元气为己用,故而气机无量,近乎无穷。至于更深一重的天人造化境,妙不可言,我不敢妄语。” 胡良轻声问道:“老李你当年可曾一只脚已经迈过天人境的门槛?”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已经隐隐窥得天人逍遥境的门槛,只是那一步还未曾迈出。” 曾经见识过当年李玄都是何等风光的胡良顿生无数感慨道:“当年紫府剑仙行走江湖,剑道冠绝天下,风采无双,惹得多少女子倾心?可惜那柄人间世毁于帝京一战之后,紫府剑仙便彻底杳无音信,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不知多少女子心碎。” 李玄都侧首静听雨声,轻声道:“如今世上只有李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五章 云流烟散 夜色渐深,雨越下越大。 雨点敲击在堂前的台阶上、瓦檐上、地面上,发出不曾停歇的雨落之声。 周淑宁耐不住困意凉意,早早睡去了,只剩下李玄都和胡良还坐在正堂中。 此处正堂的布局中规中矩,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右主左宾,也就是主座。 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山水绘卷,画的正是南山园风貌,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鹤飞岩烟碧”和“鹿鸣涧草香”。 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家仁善和道家清静的修身格言。 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是晚辈或下属的入座所在,也就是从座。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谁也没坐在主座位置的太师椅上,而是坐在从座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胡良将大宗师横放在双膝上,道:“九河府是个很关键的地方,因为它太靠近江南,与荆州不过是一江之隔,往西就是中州,静禅宗所在。现在你打算是继续去中州,还是先去荆州?” 李玄都扶着扶手,缓缓说道:“三州交界之地,就算是青鸾卫,也很难调集大队人马来围剿我们,换成荆楚总督还差不多,可堂堂荆楚总督能卖给青鸾卫多大的面子?这就要看青鸾卫的出面之人是谁了,若是青鸾卫的都督,那便差不多,可如果仅仅是几个青鸾卫的指挥使、都督佥事出面,我看很难。” 李玄都转头望向外面的雨幕,继续说道:“所以我选择从风阴府绕道至九河府,再由九河府转道荆州水阳府,然后取道江陵府去往中州的北阳府,最终抵达龙门府。” 胡良说道:“青鸾卫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在风阴府那边拦截无功之后,必然会猜到我们转道九河府,那么他们很快也会尾随我们来到九河府。老李,如果青鸾卫出动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再加上三名玄元境的高手,在我如今伤势未愈的前提下,想要打赢他们,其实很难。” 李玄都问道:“如果你单独对上一个先天境高手,有胜算吗?” “有胜算,但是不敢说必胜,哪怕我手中有这把大宗师。”胡良坦言道:“老李你入世之时即巅峰,常常行以寡敌众之事,我却是不能与你相比的。尤其是每一个先天境高手,与玄元境境最大的区别之处在于,先天境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秘术,这些秘术的威力未必很大,对于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而言,可能不值一提,但胜在出人意料,在同境之争中,往往可以发挥奇效。” 李玄都听得很是认真,没有半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不以为然之态。 胡良把膝上所横的大宗师竖立着放到旁边,道:“所以我面对一个不知深浅底细的先天境大高手,只能说有胜算,但这个胜算具体多大,我不敢夸口。这要看他们压箱底的秘术是什么,或是有没有厉害的宝物。” 李玄都点头道:“在理。” 胡良疑惑道:“你以前就一点也不了解?”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换成是你,一剑就可以解决的对手,你还会去深究他们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吗?” 胡良一怔,然后感慨道:“那倒也是,既然能一力破万巧,何必再去自找麻烦。” 胡良忽然问道:“老李,你在剑道巅峰时,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从椅上起身,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剑指,指向外面的雨幕,“现在的我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你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 李玄都由剑指变为虚握长剑的动作,拧转手腕,好像手中正握着一剑,“如果换成以前的我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 “一面?”胡良疑惑道。 李玄都神色平静,语气亦是平静,“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胡良望了眼外面的雨幕,喃喃道:“据说归真境高人可以呼风唤雨,可那也不过是借助天时,顺势而为。都说水往低处流,顺势而为容易,逆势而为可就难了,难怪当年的你仅仅是一人一剑便能横行江北河朔之地。” 李玄都收起握剑的姿势,自嘲道:“俱往矣。” 胡良笑道:“史书记载,谢公少年既有名声,屡次征辟皆不就,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司马,累迁中书、司徒等要职,帝室赖以转危为安,此即是东山再起的典故。老李你尚且不足而立之年,距离四十岁还有十几年的光景,是否俱往矣,现在还言之尚早。” 李玄都淡笑道:“但愿如此。” 胡良忽然想起什么,道:“我曾听秦将军说起过当世高人,不去说那几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老玄榜大人物,只说登顶太玄榜的十大高手,除了曾经的紫府剑仙以归真境登榜之外,其余皆是天人境,秦将军说天人境其实也有上下高低之分,具体是怎么个说法,秦将军没说,老李你知道吗?” 李玄都略微思量后,缓声说道:“是有区别。当年我踏足归真境巅峰之后,才知道归真境之上的天人境其实是另外一番新天地,因为天人境界又被称作是天人合一之境,所以根据天人合一的程度不同,这个境界可以分为三层,分别是:逍遥、无量、造化。天人逍遥境取自道家名篇《逍遥游》,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到了这个境界可以朝游沧海暮苍梧。天人无量境,顾名思义,可化天地元气为己用,故而气机无量,近乎无穷。至于更深一重的天人造化境,妙不可言,我不敢妄语。” 胡良轻声问道:“老李你当年可曾一只脚已经迈过天人境的门槛?”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已经隐隐窥得天人逍遥境的门槛,只是那一步还未曾迈出。” 曾经见识过当年李玄都是何等风光的胡良顿生无数感慨道:“当年紫府剑仙行走江湖,剑道冠绝天下,风采无双,惹得多少女子倾心?可惜那柄人间世毁于帝京一战之后,紫府剑仙便彻底杳无音信,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不知多少女子心碎。” 李玄都侧首静听雨声,轻声道:“如今世上只有李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六章 故人夜谈 大雨弥漫于整个天地之间,就在这片雨雾茫茫之下,有一位不速之客乘着风雨夜色,悄无声息地来到南山园,然后见到了本地主人陈孤鸿。 在陈孤鸿的书房中,两人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坐。 来客将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笼放到案上,望着对面坐着的同门老友,开口道:“陈师兄,久违了。想当年你我二人共事,回想起来一如昨日,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二十年。” 陈孤鸿瞥了眼灯笼,缓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晚来见我,想来不是叙旧的。” 来客正是青鸾卫都督佥事白愁秋。他原本是辽东人士,出身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而他之所以称呼陈孤鸿为师兄,则是因为这位在九河府大名鼎鼎的南山园主人,其实也是出身于邪道十宗,虽然两人所属宗门不同,但因为邪道十宗同气连枝的缘故,称呼一声师兄也并无错处。 说起邪道十宗,又不得不提正道十二宗。两者之间,可谓是道魔同源。 春秋之后,祖龙一统天下。祖龙之后,文帝推崇道家无为而治。待到武帝时,采纳儒生建议,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原本实力最为庞大的道家受到儒家打压而四分五裂。 由此道家分为两派,一派以正一宗为首,是为正统,后又融汇佛家,逐渐形成日后的正道十二宗雏形。而另外一派则以道家为主干,杂合巫术、方术、阴阳、杂家等诸子百家之学,自成一家,其后离开中原,远赴辽东。以所在地域为界限,由此分为南北两大道门。 正所谓道分阴阳,人有生死。两家皆本于道家,同宗同源,只是侧重不同。 太上道祖曾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道德经》中亦有许多冷眼看穿之语,可见道家本有仁与不仁、有情与无情之分。道家的不仁和无情便由北道门十宗继承而发扬,其开山祖师便曾有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说法,可见一斑。 又因为北道门十宗曾经帮助金帐汗国侵入中原,屠戮儒家之士,所以被南道门看作异类,以“邪道”称之,积年累月下来,于是就有了今日的邪道十宗。 邪道十宗,分别是:无道宗、牝女宗、皂阁宗、阴阳宗、道种宗、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浑天宗、真传宗。 在十宗之中,以无道宗最为人多势众,号称十大长老,大宗师的前任主人便是其中之一。 其次是牝女宗,宗内弟子大多都是女子,偶有少部分男子,也大都不成气候。这一宗的女子与终身不嫁的玄女宗女子,几乎是两个极端,非黑即白。 牝女宗弟子擅长采阴补阳之术,强夺他人真元,纳为己有,所以修为进展颇为神速,此外还有许多魅惑之术,对敌起来,许多境界高出她们却心智不坚者,往往会中招落败,故而牝女宗的势力仅次于无道宗而已。 在邪道十宗之中,又以浑天宗的声势最微,以真传宗的人数最少。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倒是颇有些共同话语。 白愁秋道:“自百年之前上代圣君证道飞升之后,我邪道十宗便再无人可继任圣君之位,以至于四分五裂,江河日下,这些年来若不是圣女一力维持,恐怕就连这中原也踏不进半步。” 陈孤鸿淡然道:“十宗如何,与我何干?” 白愁秋道:“你是十宗出身之人,怎么能说与你无关?” 陈孤鸿冷笑道:“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时,咱们十宗之人又在哪里?” 白愁秋轻声道:“在当今朝廷。” 陈孤鸿脸上的神情骤然凝滞,疑惑道:“朝廷?” 白愁秋点头道:“你这些年来隐居于一隅之地,不知道发生的几件大事,在圣女的整合之下,除了无道、牝女、道种、皂阁、阴阳五宗之外,其他五宗已经在天宝五年时就悉数入关入京,听从圣女的调遣。” 陈孤鸿嗤笑一声,“那势力最大的五宗呢?怕不是尽在西北!人家在西北裂土封王,推举澹台云为新任圣君,可我们五宗就只能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苟延残喘。” 白愁秋脸色略显尴尬。 邪道十宗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的种种纷争,未必就比正道十二宗差了。十宗发源于辽东,可其中五大宗门却是陆陆续续迁往西北,时间更要早于大魏立国,这才有了今日的西北举事。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之后,陈孤鸿再次开口道:“好了,不说这些。你这次来见我,想来也不是要跟我说帝京的情形如何,有什么话就请直言。” 白愁秋不再绕弯子,直言道:“据我所知,你接待了几位客人。” 陈孤鸿玩味道:“那又如何?” 白愁秋道:“那是朝廷的钦犯,我奉都督大人的命令缉拿要犯,如今他们躲入了你的南山园,所以我想请你相助一二。” 见陈孤鸿无动于衷,白愁秋又补充了一句,“这不仅仅是都督大人的意思,也是圣女的意思。” 陈孤鸿轻笑一声,微讽道:“圣女,什么是圣女?祖师遗训说得清楚明白,圣女要恪守贞洁,不受红尘羁绊,不能生情,不能有欲,可咱们的圣女大人做到了哪一条?都已经嫁人生子了,哪里还当得起一个‘圣’字。” 白愁秋顿时默然,无言以对。 按照道理而言,圣君不在,圣女便是整个邪道十宗的掌权之人,可正是因为圣女已经嫁人的缘故,失却了大义的名分,这才使得那另外五宗可以公然违抗圣女命令,甚至是推举澹台云为新任圣君,公开与圣女为敌。 不过白愁秋也不会因此就退却,既然谈感情和谈大义都讲不通,那威逼就是了,话语中绵里藏针道:“陈师兄,你可以不帮忙,我也不能将你如何,可这件差事毕竟是都督大人吩咐下来的,日后都督大人追究起来,恐怕很难善了。” 陈孤鸿露出冷笑,“既然青鸾卫如此厉害,又何必求我帮忙?再者说了,当年偌大一个正一宗我都未曾怕过,难道今天就会怕了你们青鸾卫?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不能善了。” 白愁秋见陈孤鸿丝毫不松口,毕竟是有求于人,威逼不行,还能利诱,于是口气又缓和下来,“那你想不想重立你那一脉的真传宗道统?” 陈孤鸿面无表情。 白愁秋又添了一句,“在朝廷的支持下。” 陈孤鸿的脸上仍是没有太多表情,但是瞳孔在这一瞬间却是猛然变大几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七章 一杯浊酒 天亮时,雨停。 只是今天的天气仍旧不算太好,虽然大雨已经停了,但是南山园的头顶上空仍有层层叠叠的黑云,好似重铅一般,垂得很低,若是站在高楼之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及,让人的心头上好似压了一块大石。 一身黑色鹤氅的陈孤鸿亲自来请三人赴宴,说是要为三人接风洗尘,庄园里几个有头有脸的抱丹境高手也被陈孤鸿喊来,在厅外恭敬而立,可谓是给足了三人面子。 不过李玄都推脱说周淑宁昨夜受了些风寒,现在还是卧床未起,所以最后只有他和胡良赴宴。 进得厅中,只有一张极大的圆桌,可供十余人围坐,陈孤鸿和李玄都互相谦让一番之后,执意让李玄都这位恩公坐了主位,他则是在主陪的位置上,紧接着便是一名名侍女依次而来,手里分别端着各种菜式,八荤八素,冷盘热盘,颇为讲究。 陈孤鸿先是亲手为李玄都斟满一杯酒,再为自己斟酒,举起酒杯,笑道:“恩公于我,那便是再造之恩,可以说没有恩公,就没有我陈孤鸿的今天,所以这第一杯酒,我敬恩公。” 李玄都也举起酒杯,与陈孤鸿碰杯之后,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接着陈孤鸿又为胡良斟满一杯酒,再次举杯道:“胡兄弟是恩公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陈孤鸿的朋友,所以我这第二杯酒,敬胡兄弟。” 胡良笑了笑,同样端起酒杯,不过没有急着去喝,而是笑眯眯地开口道:“听闻陈老哥在九河府的地界上素有再世孟尝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所以这杯酒应当是胡某敬陈老哥才是。” 陈孤鸿一手端着酒杯,摆手道:“什么再世孟尝,不过是本地的诸位同道抬爱罢了,陈某人实在是愧不敢当。” 胡良低头望着酒水,鼻翼微动,嗅了嗅后,道:“三十年的上品花雕,陈老哥好手笔。” 陈孤鸿笑道:“胡兄弟好见识,仅仅凭借气味就能嗅出酒的年份,想来定是好酒之人。” 胡良毫不客气道:“那是自然,我胡某人平生有两大喜好,一个是割人头颅,另一个就是喝酒了,可谓是无酒不欢。” 陈孤鸿道:“既然胡良兄弟喜欢,那么等胡良兄弟走的时候,老夫给胡良兄弟准备个二十坛,留着路上喝。”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路上”两字被陈孤鸿咬重几分。 胡良伸出大拇指,“陈老哥仗义,无愧再世孟尝之名,就连这酒中的作料也选了青鸾卫的奇门异毒‘谪仙人’,我听说这种奇毒号称是‘万金难买一两’,饶是先天境的高手,中了此毒之后也一时半会儿动不得半分修为。陈老哥真是好手笔啊。” 原本还算热闹的筵席瞬间冷清一片。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李玄都以两指轻捻那只已经空了的酒杯,徐徐说道:“杯中藏玄机,酒里有杀气。” 几名南山园高手脸色骤变,更有一人霍然起身。 只是陈孤鸿仍旧老神在在,没有任何异样情绪流露,低头轻酌自己杯中之酒,啧啧叹道:“胡兄弟果真是好见识,这都让你闻出来了。” 陈孤鸿放下手中的酒被,坦然道:“胡兄弟说的没错,这酒中的确了下了奇毒‘谪仙人’,专门用来对付先天境的高手,当年孝宗皇帝毒杀那位出身于正一宗的羽衣卿相,便是用了此毒。” 胡良望向老人,嘿然道:“看来陈老哥是真把我们当作初次闯荡江湖的雏儿了。” 陈孤鸿摇了摇头,望向李玄都,问道:“多问一句,恩公是如何看破这场鸿门宴的?老夫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还有就是恩公既然明知酒中有毒,为何还要饮下此酒?还望恩公不吝为老夫解惑一二。” 李玄都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青鸾卫的人?” 陈孤鸿摇头笑道:“老夫不是青鸾卫的人,只是和青鸾卫做了一桩买卖。青鸾卫许诺老夫,只要帮他们擒住恩公一行人,他们就会帮老夫在此地开宗立派,传下道统,这样老夫也算对得起祖师爷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人心似水,多起涟漪。” 陈孤鸿似乎没有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继续说道:“所谓‘谪仙人’,寓意仙人吃了也要被贬谪落凡尘。当然,这不过是夸大之词,其实只要有出神入化三境的修为,便可无视此毒,可惜恩公再如何一代奇才,终究不能在如此年纪就踏足这般绝顶境界,所以注定今日要受此毒之制。” 然后他瞥了眼胡良,“虽说胡兄弟没有喝下此酒,但仅凭他一人,怕是很难离开南山园。” 陈孤鸿死死盯住李玄都,试图从他的脸上寻出些许惊慌失措,轻轻说道:“恩公大概会认为,仅凭老夫一人,恐怕很难拦住胡兄弟,可杀人之事又岂止是老夫一人动手?” 只见厅堂之间,凭空飘散出点点流华火星,勾勒出一道门户形状。 然后就见白愁秋和辜奉仙一前一后地从门户中走出。 陈孤鸿仍是盯着李玄都。 事到如今,怎么看也是个必死的局面,不过陈孤鸿仍是没能从李玄都的脸上看出什么惊慌失措,这让他有些恼火,他其实很想看看这位恩人在临死之前倒地会是如何丑态,这才是他先前将自己一番谋划和盘托出的根本原因,可这位恩公却如此“不识趣”,死到临头仍是强装镇定,岂不是让他的一番言语都成了无用废话? 陈孤鸿脸色阴沉,从自己的位置上缓缓起身,与白愁秋、辜奉仙二人隐隐互成掎角之势,将李玄都两人围在中间。 又有那些南山园的抱丹境高手从旁策应,可谓是天罗地网。 胡良握住大宗师,对李玄都说道:“老李,陈老哥可是一口一个胡兄弟,所以陈老哥就交给我了。” 然后他起身望向辜奉仙和白愁秋,道:“至于这两位青鸾卫的高人,就由老李你来会上一会。” 白愁秋呵呵笑道:“饮下了‘谪仙人’,老夫倒真想看看阁下还能否像在风阴府时那般,所向披靡。”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了一个“好”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六章 故人夜谈 大雨弥漫于整个天地之间,就在这片雨雾茫茫之下,有一位不速之客乘着风雨夜色,悄无声息地来到南山园,然后见到了本地主人陈孤鸿。 在陈孤鸿的书房中,两人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坐。 来客将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笼放到案上,望着对面坐着的同门老友,开口道:“陈师兄,久违了。想当年你我二人共事,回想起来一如昨日,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二十年。” 陈孤鸿瞥了眼灯笼,缓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晚来见我,想来不是叙旧的。” 来客正是青鸾卫都督佥事白愁秋。他原本是辽东人士,出身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而他之所以称呼陈孤鸿为师兄,则是因为这位在九河府大名鼎鼎的南山园主人,其实也是出身于邪道十宗,虽然两人所属宗门不同,但因为邪道十宗同气连枝的缘故,称呼一声师兄也并无错处。 说起邪道十宗,又不得不提正道十二宗。两者之间,可谓是道魔同源。 春秋之后,祖龙一统天下。祖龙之后,文帝推崇道家无为而治。待到武帝时,采纳儒生建议,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原本实力最为庞大的道家受到儒家打压而四分五裂。 由此道家分为两派,一派以正一宗为首,是为正统,后又融汇佛家,逐渐形成日后的正道十二宗雏形。而另外一派则以道家为主干,杂合巫术、方术、阴阳、杂家等诸子百家之学,自成一家,其后离开中原,远赴辽东。以所在地域为界限,由此分为南北两大道门。 正所谓道分阴阳,人有生死。两家皆本于道家,同宗同源,只是侧重不同。 太上道祖曾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道德经》中亦有许多冷眼看穿之语,可见道家本有仁与不仁、有情与无情之分。道家的不仁和无情便由北道门十宗继承而发扬,其开山祖师便曾有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说法,可见一斑。 又因为北道门十宗曾经帮助金帐汗国侵入中原,屠戮儒家之士,所以被南道门看作异类,以“邪道”称之,积年累月下来,于是就有了今日的邪道十宗。 邪道十宗,分别是:无道宗、牝女宗、皂阁宗、阴阳宗、道种宗、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浑天宗、真传宗。 在十宗之中,以无道宗最为人多势众,号称十大长老,大宗师的前任主人便是其中之一。 其次是牝女宗,宗内弟子大多都是女子,偶有少部分男子,也大都不成气候。这一宗的女子与终身不嫁的玄女宗女子,几乎是两个极端,非黑即白。 牝女宗弟子擅长采阴补阳之术,强夺他人真元,纳为己有,所以修为进展颇为神速,此外还有许多魅惑之术,对敌起来,许多境界高出她们却心智不坚者,往往会中招落败,故而牝女宗的势力仅次于无道宗而已。 在邪道十宗之中,又以浑天宗的声势最微,以真传宗的人数最少。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倒是颇有些共同话语。 白愁秋道:“自百年之前上代圣君证道飞升之后,我邪道十宗便再无人可继任圣君之位,以至于四分五裂,江河日下,这些年来若不是圣女一力维持,恐怕就连这中原也踏不进半步。” 陈孤鸿淡然道:“十宗如何,与我何干?” 白愁秋道:“你是十宗出身之人,怎么能说与你无关?” 陈孤鸿冷笑道:“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时,咱们十宗之人又在哪里?” 白愁秋轻声道:“在当今朝廷。” 陈孤鸿脸上的神情骤然凝滞,疑惑道:“朝廷?” 白愁秋点头道:“你这些年来隐居于一隅之地,不知道发生的几件大事,在圣女的整合之下,除了无道、牝女、道种、皂阁、阴阳五宗之外,其他五宗已经在天宝五年时就悉数入关入京,听从圣女的调遣。” 陈孤鸿嗤笑一声,“那势力最大的五宗呢?怕不是尽在西北!人家在西北裂土封王,推举澹台云为新任圣君,可我们五宗就只能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苟延残喘。” 白愁秋脸色略显尴尬。 邪道十宗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的种种纷争,未必就比正道十二宗差了。十宗发源于辽东,可其中五大宗门却是陆陆续续迁往西北,时间更要早于大魏立国,这才有了今日的西北举事。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之后,陈孤鸿再次开口道:“好了,不说这些。你这次来见我,想来也不是要跟我说帝京的情形如何,有什么话就请直言。” 白愁秋不再绕弯子,直言道:“据我所知,你接待了几位客人。” 陈孤鸿玩味道:“那又如何?” 白愁秋道:“那是朝廷的钦犯,我奉都督大人的命令缉拿要犯,如今他们躲入了你的南山园,所以我想请你相助一二。” 见陈孤鸿无动于衷,白愁秋又补充了一句,“这不仅仅是都督大人的意思,也是圣女的意思。” 陈孤鸿轻笑一声,微讽道:“圣女,什么是圣女?祖师遗训说得清楚明白,圣女要恪守贞洁,不受红尘羁绊,不能生情,不能有欲,可咱们的圣女大人做到了哪一条?都已经嫁人生子了,哪里还当得起一个‘圣’字。” 白愁秋顿时默然,无言以对。 按照道理而言,圣君不在,圣女便是整个邪道十宗的掌权之人,可正是因为圣女已经嫁人的缘故,失却了大义的名分,这才使得那另外五宗可以公然违抗圣女命令,甚至是推举澹台云为新任圣君,公开与圣女为敌。 不过白愁秋也不会因此就退却,既然谈感情和谈大义都讲不通,那威逼就是了,话语中绵里藏针道:“陈师兄,你可以不帮忙,我也不能将你如何,可这件差事毕竟是都督大人吩咐下来的,日后都督大人追究起来,恐怕很难善了。” 陈孤鸿露出冷笑,“既然青鸾卫如此厉害,又何必求我帮忙?再者说了,当年偌大一个正一宗我都未曾怕过,难道今天就会怕了你们青鸾卫?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不能善了。” 白愁秋见陈孤鸿丝毫不松口,毕竟是有求于人,威逼不行,还能利诱,于是口气又缓和下来,“那你想不想重立你那一脉的真传宗道统?” 陈孤鸿面无表情。 白愁秋又添了一句,“在朝廷的支持下。” 陈孤鸿的脸上仍是没有太多表情,但是瞳孔在这一瞬间却是猛然变大几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八章 图穷匕见 话音落下,胡良直接拔刀横斩。 足有丈许之宽的刀气直逼陈孤鸿,他在不愿硬抗这一刀的情形下,只得向后退出堂外。 胡良大笑一声,一脚踢翻面前的酒席,紧随而去。 一时间,整座厅堂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白愁秋和辜奉仙一众人等。 李玄都之所以没有受到谪仙人的影响,原因其实很简单,正如陈孤鸿所说,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便可无视此毒,李玄都如今坠境不假,可体魄还是当年的体魄,虽说没了等同境界的气机作为支撑之后,体魄呈现出一种“假死”之态,再不复当初圆融无缺,但是根本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体魄是火铳,气机是火药弹丸,火铳没有了火药弹丸,不过是一根烧火棍,但就算是烧火棍,那也是铜铁铸造而成,不是寻常刀剑可以砍断的,抵抗区区谪仙人之毒自然是绰绰有余。 李玄都看了眼白愁秋。 在白愁秋和辜奉仙的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名女子,正是先前出门接待他们一行人的那位中年女子。 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子身份复杂,既算是陈孤鸿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半个妾侍情人,更是这个南山园的半个当家主事之人,其中腌臜之事,不为外人所知,亦是不足为外人所道。不过她绝对是陈孤鸿的心腹之人,甚至可以说,在陈孤鸿不在的情形下,她就是南山园的二庄主。 李玄都的心情有些沉重,这次被青鸾卫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场追杀,同样是联起手来布下天罗地网,势要将他置于死地,虽然外面都传说他一人一剑如何恣意潇洒退敌,但其中真正的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趟芦州之行,李玄都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不但邀请了胡良这个老友为自己保驾护航,而且还提前做过多种假设筹谋,如今从九河府去往荆州就是当初的假设之一,只是李玄都终究还是有些小觑了青鸾卫。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青鸾卫的援军还未赶到。 如果此时再多出一位先天境高手,以李玄都如今不过抱丹境的修为而言,必然是十死无生的结局,可既然援军未至,李玄都就有希望从芦州安然脱身。 李玄都毕竟曾经踏足过归真境,他在这些年又学了许多其他法门,一身武学术法颇为驳杂,虽然算不得精通,但那也是相对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而言,相比起寻常人等,无论是宗门出身,还是江湖散人,李玄都都要高出很多,这也是他如今最大的优势所在。 李玄都默默运起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在身周弥漫起淡淡的白、赤、青、紫、金五色烟霞,此神通玄妙非常,可避水火,可挡刀枪,可防毒瘴,可御气机,邪祟不侵。只是需要身怀五气才能修炼,故而想要修得此法,最低门槛也得是先天境方可,不过李玄都如今身怀五气,却是不能以常理论之。 三名被陈孤鸿笼络至南山园门下的抱丹境高手虎视眈眈,犹如豺狼环伺。 白愁秋等人则是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委实是先前在风阴府城的那一幕太让他记忆深刻,再加上李玄都方才饮下了含有谪仙人奇毒的酒水,此时却若无其事,更让他心生忌惮。所以他打定主意让三个抱丹境高手先去试试深浅,然后再做决定。 此时站在他身前的几名抱丹境高手,分别是一名铜皮铁骨的武夫,一名没有飞剑的剑客,以及一名精通各种旁门的方士。 李玄都的视线在三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武夫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披挂黑甲,身材极为魁梧,仿佛是一堵高墙。而且透过黑甲的缝隙,隐约可见其皮肤上还有淡淡金色,应该是专门修习过佛家的金身类功法,由此可以大致推断,此人应该是主守, 只是不知道这位武夫身上的黑甲是何品相,不过是宝物的可能性不大,寻常玄元境修士能有一件灵物就已经幸事,宝物几乎是先天境高手才能触及的东西。 剑客是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手中持有一把品相不俗的长剑,寒光凛凛,气息森然,显然饮过不少敌人鲜血。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以剑道中人的杀力最强,所以毫无疑问,这位剑客是主攻之人。 不过此人既然托身于陈孤鸿的门下,可见他并非清微宗的传人,多半是散人之流,如此便不可能拥有飞剑,毕竟铸造一柄飞剑的人力物力,绝非一名普通江湖散人可以担负的,就算有足够的银钱,想要请清微宗的铸剑师开炉铸剑,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除非另有机缘,否则怕是此生都无望拥有一把飞剑。 最后是个身材修长的灰袍老者,脸色苍白,露在袍外的双手也是雪白如死人之手,眼窝深陷,双目幽深,显得阴森可怖,以形貌而言,这是阴气过盛之状,此人明显是走了鬼修路数,由此可以断定,此人不擅攻,也不擅守,但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若是从旁牵制,可以给那位杀力最强的剑客创造绝佳机会,所以最是麻烦。 李玄都在心底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当然,他真正的大敌还是那三个玄元境的高手,虽说此三人都不是纯粹武夫,在单纯战力上可能稍弱于钱行,但是三人联手,必定要胜出钱行许多,如果三人能够精诚合作,那么李玄都想要以一己之力胜过三人,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他也并未如何慌张。毕竟当年他被江北群雄追杀时的处境,比起现在还要凶险数倍,当时也是看似身陷必死之境,可到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又何况是今天这场小小的鸿门宴? 最后才出现的中年女子上前一步,对李玄都微笑道:“妾身姓杨,单名一个柳字。陈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这些年我都跟随在师父他老人家左右,于这九河府经营南山园,早已久闻李先生的大名,却是无缘得见,引以为憾事。昨日李先生大驾光临,妾身有眼不识泰山,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李先生见谅。” 李玄都看了眼周围的遍地狼藉,淡然道:“这份招待,已是让李某人受宠若惊。至于周到不周到,那还要看李某能否安然走出南山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七章 一杯浊酒 天亮时,雨停。 只是今天的天气仍旧不算太好,虽然大雨已经停了,但是南山园的头顶上空仍有层层叠叠的黑云,好似重铅一般,垂得很低,若是站在高楼之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及,让人的心头上好似压了一块大石。 一身黑色鹤氅的陈孤鸿亲自来请三人赴宴,说是要为三人接风洗尘,庄园里几个有头有脸的抱丹境高手也被陈孤鸿喊来,在厅外恭敬而立,可谓是给足了三人面子。 不过李玄都推脱说周淑宁昨夜受了些风寒,现在还是卧床未起,所以最后只有他和胡良赴宴。 进得厅中,只有一张极大的圆桌,可供十余人围坐,陈孤鸿和李玄都互相谦让一番之后,执意让李玄都这位恩公坐了主位,他则是在主陪的位置上,紧接着便是一名名侍女依次而来,手里分别端着各种菜式,八荤八素,冷盘热盘,颇为讲究。 陈孤鸿先是亲手为李玄都斟满一杯酒,再为自己斟酒,举起酒杯,笑道:“恩公于我,那便是再造之恩,可以说没有恩公,就没有我陈孤鸿的今天,所以这第一杯酒,我敬恩公。” 李玄都也举起酒杯,与陈孤鸿碰杯之后,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接着陈孤鸿又为胡良斟满一杯酒,再次举杯道:“胡兄弟是恩公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陈孤鸿的朋友,所以我这第二杯酒,敬胡兄弟。” 胡良笑了笑,同样端起酒杯,不过没有急着去喝,而是笑眯眯地开口道:“听闻陈老哥在九河府的地界上素有再世孟尝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所以这杯酒应当是胡某敬陈老哥才是。” 陈孤鸿一手端着酒杯,摆手道:“什么再世孟尝,不过是本地的诸位同道抬爱罢了,陈某人实在是愧不敢当。” 胡良低头望着酒水,鼻翼微动,嗅了嗅后,道:“三十年的上品花雕,陈老哥好手笔。” 陈孤鸿笑道:“胡兄弟好见识,仅仅凭借气味就能嗅出酒的年份,想来定是好酒之人。” 胡良毫不客气道:“那是自然,我胡某人平生有两大喜好,一个是割人头颅,另一个就是喝酒了,可谓是无酒不欢。” 陈孤鸿道:“既然胡良兄弟喜欢,那么等胡良兄弟走的时候,老夫给胡良兄弟准备个二十坛,留着路上喝。”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路上”两字被陈孤鸿咬重几分。 胡良伸出大拇指,“陈老哥仗义,无愧再世孟尝之名,就连这酒中的作料也选了青鸾卫的奇门异毒‘谪仙人’,我听说这种奇毒号称是‘万金难买一两’,饶是先天境的高手,中了此毒之后也一时半会儿动不得半分修为。陈老哥真是好手笔啊。” 原本还算热闹的筵席瞬间冷清一片。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李玄都以两指轻捻那只已经空了的酒杯,徐徐说道:“杯中藏玄机,酒里有杀气。” 几名南山园高手脸色骤变,更有一人霍然起身。 只是陈孤鸿仍旧老神在在,没有任何异样情绪流露,低头轻酌自己杯中之酒,啧啧叹道:“胡兄弟果真是好见识,这都让你闻出来了。” 陈孤鸿放下手中的酒被,坦然道:“胡兄弟说的没错,这酒中的确了下了奇毒‘谪仙人’,专门用来对付先天境的高手,当年孝宗皇帝毒杀那位出身于正一宗的羽衣卿相,便是用了此毒。” 胡良望向老人,嘿然道:“看来陈老哥是真把我们当作初次闯荡江湖的雏儿了。” 陈孤鸿摇了摇头,望向李玄都,问道:“多问一句,恩公是如何看破这场鸿门宴的?老夫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还有就是恩公既然明知酒中有毒,为何还要饮下此酒?还望恩公不吝为老夫解惑一二。” 李玄都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青鸾卫的人?” 陈孤鸿摇头笑道:“老夫不是青鸾卫的人,只是和青鸾卫做了一桩买卖。青鸾卫许诺老夫,只要帮他们擒住恩公一行人,他们就会帮老夫在此地开宗立派,传下道统,这样老夫也算对得起祖师爷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人心似水,多起涟漪。” 陈孤鸿似乎没有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继续说道:“所谓‘谪仙人’,寓意仙人吃了也要被贬谪落凡尘。当然,这不过是夸大之词,其实只要有出神入化三境的修为,便可无视此毒,可惜恩公再如何一代奇才,终究不能在如此年纪就踏足这般绝顶境界,所以注定今日要受此毒之制。” 然后他瞥了眼胡良,“虽说胡兄弟没有喝下此酒,但仅凭他一人,怕是很难离开南山园。” 陈孤鸿死死盯住李玄都,试图从他的脸上寻出些许惊慌失措,轻轻说道:“恩公大概会认为,仅凭老夫一人,恐怕很难拦住胡兄弟,可杀人之事又岂止是老夫一人动手?” 只见厅堂之间,凭空飘散出点点流华火星,勾勒出一道门户形状。 然后就见白愁秋和辜奉仙一前一后地从门户中走出。 陈孤鸿仍是盯着李玄都。 事到如今,怎么看也是个必死的局面,不过陈孤鸿仍是没能从李玄都的脸上看出什么惊慌失措,这让他有些恼火,他其实很想看看这位恩人在临死之前倒地会是如何丑态,这才是他先前将自己一番谋划和盘托出的根本原因,可这位恩公却如此“不识趣”,死到临头仍是强装镇定,岂不是让他的一番言语都成了无用废话? 陈孤鸿脸色阴沉,从自己的位置上缓缓起身,与白愁秋、辜奉仙二人隐隐互成掎角之势,将李玄都两人围在中间。 又有那些南山园的抱丹境高手从旁策应,可谓是天罗地网。 胡良握住大宗师,对李玄都说道:“老李,陈老哥可是一口一个胡兄弟,所以陈老哥就交给我了。” 然后他起身望向辜奉仙和白愁秋,道:“至于这两位青鸾卫的高人,就由老李你来会上一会。” 白愁秋呵呵笑道:“饮下了‘谪仙人’,老夫倒真想看看阁下还能否像在风阴府时那般,所向披靡。”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了一个“好”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九章 不堪一击 此时三名抱丹境的神情紧张。 他们三人之所以要投效到南山园中,是因为三人各有所求,或是因为秘籍,或是因为兵器,或是因为丹药,只是这些东西又哪里是轻易就能拿到手的,能让南山园主人摆出如此阵仗的敌人,多半斤两很足,更何况是被陈孤鸿亲口称为“恩公”之人。 行走江湖,最怕“走眼”二字,尤其是与人交手对战时,一次走眼就有可能赔上一条性命,不管你是何等身份的厉害人物。遥想当年的江北群雄,哪个不是名声鼎盛的江湖豪杰,可到头来还是败给了当时仅算是初出茅庐的紫府剑仙,对于那些成名已久的江湖豪杰而言,可不就是阴沟里翻船? 杨柳望着李玄都身上升腾起五色烟罗,对身前三人轻声道:“南山园的功法、灵物、丹药,从来没有白拿的道理。” 听到这句话语,三人顿时脸色一肃。 那名武夫,之所以投身于南山园,是为了求取一枚名为金丹丸的丹药,好助自己修成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半卷功法“铜人之身”,此法出自金刚宗,修成之后,体魄如黄铜,刀枪不入,只是他手里只有半卷,故而想要修成此法便需要丹药等外力相助。 那名剑客所求的正是此时被他握在手中的这把长剑,削铁如泥,摧金断玉,杀人不沾血,且剑刃之上有冰寒剑气自生,已经是难得的利器。 至于那名鬼修方士,他所求的则是真传宗的秘法‘千手无骨术’,修成之后可以使自己柔弱无骨,且有号称千手的玄通,以体内气机的多寡决定幻化出手掌的数量,每只手臂又可伸长伤人,玄妙难测。 现在他们已经从南山园的手里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若想不认账,那么第一个饶不了他们的就是此时正站在他们身后的杨柳。 武夫一咬牙,第一个朝李玄都冲去,在他吞下金丹丸成就铜人之身的那一刻起,他便想到了今天要豁出性命的这一刻。 那又如何? 谁死谁活,现在还言之尚早。 这名武夫的体型已经十分魁梧,披上甲胄之后,更显雄壮,此时大步前冲,便如一座小山压下,势不可挡。 剑客紧随其后,同时向手中长剑中灌注气机,使得剑身上激发出淡淡的冰蓝之色,雾气缭绕,剑气自生。 最后是那名方士,以一双雪白手掌轻轻按在脚下地面上。顿时有无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李玄都站立于原地,由着三人各施手段。 仅仅是三个抱丹境,哪怕李玄都同样也是抱丹境,仍是可以不把他们放在眼中。 身披黑甲的武夫已经可以看到那人身周缭绕的烟罗,五色光转,聚散不定,玄之又玄,显然要比他的铜人之身要高出不止一筹,这让他蓦地生出一股怨气怒气。 凭什么他拼上了性命还要在泥泞里打滚,而有些人一出生便已经身在云端? 这名大汉怒喝一声,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借着冲势,打出霸道绝伦的一拳。 隐隐有气爆之声响起。 李玄都面对这一拳,丝毫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武夫怒喝一声,“去你娘的,给老子死!” 一拳重重落下,既没有骨骼碎裂的声音,也没有落在横练体魄上的金石碰撞之声。 这一拳就像是打入一团棉花之中,丝毫不着力。 此人的气机已经可以流溢到身外? 所谓抱丹境,当然也可以御使气机伤人,但并不能长久,眼前之人竟然能让体内气机长久持续地外泄,可不就是玄元境吗? 这让他如何能不嫉妒? 这小子才吃了几年的饭,就已经是玄元境?! 他在这江湖里厮混了多少年,也不过是个抱丹境而已。 武夫顾不得什么拳路拳术,铁了心要一拳破开这层护体气机,近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过短短寸许距离,却让他的一拳足足走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号称瞬息之间出拳数十的抱丹境武夫而言,已经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武夫的脸庞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大喝一声:“给我开!” 太乙五烟罗终于被破开一线缝隙。 李玄都略微皱眉,整个人不退反进,手臂弯曲,一肘撞在这名武夫的小腹上。 劲力透体,直达内里。 此乃清微宗的一招剑式,名为剑震苍雷,是以剑意引气机共鸣,震荡敌人体内气机,此时 李玄都以肘代剑,剑意瞬间穿透这名武夫的甲胄,在其体内来回震荡不休。 武夫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甲胄上裂纹初显,乌黑血液从缝隙中不断流出。 紧跟在武夫之后的剑客只是出现片刻失神,然后顾不得心中惧意,身形动如脱兔,掠至李玄都的面前,出剑如雨落梨花,每一剑都点向李玄都的必所救所在,同时不断变化位置,剑势眼花缭乱,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是出剑百余次。 只可惜他遇到了李玄都,这百余剑可谓是班门弄斧,不但未能建功,反而是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抓住手腕,身不由己地向后斩出一剑。 那名正在专心施法的左道方士只觉得脸上一凉,然后脖颈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这名方士顾不得继续施法,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入眼一片血红。 他顿时骇然,后背被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这一剑如果再用力三分,可能他的项上人头就要被这道剑气削去,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剑客趁此时机挣脱开李玄都的掌握,向后回掠,退回到左道修士身旁,低头望去,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深深指印,已经伤及骨骼。 至于那名武夫,更是凄惨,踉跄后退出近十丈的距离方能堪堪停下脚步,双脚在地面上踩出两个深深脚印,吐出一口鲜血,体内的震荡雷声才渐渐不可听闻。 一直旁观的白愁秋、辜奉仙、杨柳三人仍是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但神情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三人个抱丹境,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自付若是易地而处,换成他们以一己之力去应对三个抱丹境联手,绝对没有这般轻描淡写。 杨柳扫了眼身旁的两名青鸾卫,语气娇柔道:“幸好有两位大人在此,不然妾身还真敌不过这位李先生。” 就在此时,一直站立原地不动的李玄都终于动了,近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武夫的面前,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其心口位置。 既然你所修炼的是金刚宗的铜人之身,那我便同样用金刚宗的手段破之。 大金刚拳。 虽然李玄都只学得形似,其精通程度无法与诸多道家功夫相比,但以远胜于寻常抱丹境的气机全力催动,刚猛拳劲还是直透心肺。 这名武夫瞬间七窍流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章 一死两伤 目睹这一幕的剑客脸色铁青一片,握剑的右手微微打颤。 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一拳便将一个披甲武夫打成重伤,而且还是修炼了铜人之身的武夫,哪有这样的道理? 玄元境剑客的一剑也不过如此了。 之所以说剑道中人杀力第一,就是因为剑意剑气往往可以穿透表层,直达内里,任凭你是如何铜皮铁骨,只要未能达到里外都是金刚不坏的超凡境界,总能被剑修寻出破绽,就如眼前的这名武夫。 虽然他已经修成铜人之身,又披上一件品相尚可的铁甲,就算是玄元境的武夫,也未必能一拳将其打死,可偏偏他遇到了李玄都,不去管你外在的铁甲和铜人之身,直接伤你内在,你能奈何? 无可奈何啊。 这名剑客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手中三尺长剑,仿佛有千钧之重。 为了一把身外之物,就要拼上自己的性命,到底值不值?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再让他去后悔的余地了,眼看着李玄都在一脚踢飞已无还手之力的武夫之后,径直朝他而来,剑客不敢在藏着掖着,以双指在剑身上一抹,生出一道凛冽剑芒,然后一剑当空而去。 剑芒本就凌厉无比,再配上这把长剑,就算是玄元境高手的护体气机,他也有信心破开! 与此同时,那名左道方士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只见他的双手猛地刺入地面,然后竟是从李玄都的脚下位置伸出,两只柔弱无骨的手掌仿佛是两条长蛇,死死缠住李玄都的脚腕,手掌上又有滚滚黑气不断渗出,不断腐蚀笼罩在李玄都身周的五烟罗,正是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李玄都也只有抱丹境的修为而已,不可能一跺脚便破去这门真传宗的秘术,所以李玄都的动作有了一个明显的停滞。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剑客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全力一剑,虽然李玄都已经有意拧转身形,仍是被这一剑破开五色烟罗,穿透肩膀。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下一刻,剑客刚刚拔剑,便惊骇地发现原本已经被击散的五烟罗瞬间再次凝聚成形,而李玄都被他一剑刺中的地方,不等鲜血流淌,已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常态,竟是没能见血! 剑修心中大骇,恐怕就是先天境的高手也没有这等神异之处,而是出神入化三境中才能媲美。 李玄都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手中无剑,一身剑意之汹涌,好似是大江大潮,层层叠高,绝不像是个受伤之人。 此时此刻,剑客心中终于萌生退意,顾不得事后陈孤鸿如何震怒,就要向后退去。 可是李玄都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见他轻描淡写地以两指搭住剑客的长剑,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这名剑客也是果决之人,立刻松开手中那把被他视为性命根本的宝剑。 李玄都倒持长剑,然后甩手一掷。 百步飞剑。 长剑如长虹,瞬间刺穿了剑客的腹部,然后出人意料地直奔那名一直处在最后方的左道方士而去。 这名左道方士被剑客的身形遮蔽了视线,并未看到李玄都的出剑动作,等到他发觉那抹长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更何况此时他的双手还“扎根”于地下,死死缠住李玄都的脚腕,就算他想要放手,也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这名左道方士被长剑接刺透眉心,穿颅而过,死得不能再死。 原本缠住李玄都脚腕的手掌随之变得绵软如泥,被李玄都双脚轻轻一挣,便成了一堆烂肉。 李玄都复一招手,长剑自行拔出后回掠,围绕主人盘旋一周之后,悬停空中。 虽然这把长剑不是严格意义上个的飞剑,更不曾以精血喂养,远达不到剑随心动的程度,但是勉强可以做到如臂指使。 被长剑刺穿腹部气海的剑客重重落地,呕血不止,十分凄惨,他艰难抬起头来,望向自己那把悬停空中的佩剑,眼神之中满是不甘和艳羡。 飞剑术。 真的是飞剑术。 他是一位抱丹境的剑客,但是战力却没有正统剑士那般骇人,无法做到越境而战。因为在剑道路上,他没有宗门传承,没有名师指点,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踏足抱丹境,却因为根基不牢的缘故,此生无望上三境。 他这辈子不敢奢求拥有一把飞剑,也不敢奢求御剑术和驭剑术,只求能学一门飞剑术,可以百步飞剑,那便是已经心满意足。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百步飞剑,而且还是最正宗不过的清微宗飞剑术。 难怪此人身陷重围也不见丝毫惊惶,不是妄自尊大,而是有所依仗。 至于他们三个,不过是被那位南山园主人推出来试探深浅的炮灰罢了。 想到这儿,这名伏在血泊中的剑客心如死灰。 一直旁观的杨柳轻轻眯起眼眸,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阴沉。 她已经足够高估这位李先生,没想到还是有些低估了。 三个抱丹境高手一死两伤,也不过是刺了这位李先生一剑而已,对于那副可以无惧“谪仙人”的体魄而言,真的只是皮肉小伤,不算什么。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如此棘手,青鸾卫又何必摆出如此大的阵仗?现在有这般神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仅是如此,还不足以让她心生畏惧。 她曾经听主人陈孤鸿提起过此人,当年便是此人以一己之力击退正一宗的诸多高手,救下了主人,事后主人推测此人的境界,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甚至可能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 不过今日看来,此人身上确有许多古怪之处不假,可最多也就是玄元境的修为而已,有青鸾卫的两个玄元境高手助阵,再加上此地是主人经营多年的南山园,地利人和尽在她的手中,就算此人曾经是先天境的高手,甚至是归真境的高手,如今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又能掀起什么风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一章 利动人心 另外一边,胡良提刀出门,面对这位占据了地利的南山园的主人,非但不惧,洒脱一笑,一步踏前,手中大宗师随之前指,竟是如河上如出一辙,一刀劈出。 在河上时,他曾一刀分水,使得两艘战船轰然相撞,这次则是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生生撕裂出一条沟壑,这还仅仅是刀气余韵,刀气直逼陈孤鸿,距离陈孤鸿还有丈余距离,便已经使其鹤氅上隐隐传来布帛撕裂之声,可见刀气之利。 身形后掠的陈孤鸿嗤笑一声,一挥大袖,将这道凛冽刀气悉数收入袖中。 胡良碎步向前,出刀不停。 碎石激射,夹杂着凛冽气机的石块落地后砸出无数坑洼,两人之间百余步的距离上,刀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每道沟壑都有尺余之深。 这便是先天境高手出手的威势,轻轻一刀之威,碎金裂石,若是落在血肉之躯上,又是何等凄惨景象? 胡良一刀如力劈十万大山,刀气如火焰跳跃,直落向陈孤鸿身前,这一刀被层层气机阻挡,却没有势弱半分,不得已之下,陈孤鸿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虬髯刀客一刀凌厉横扫,裹挟着狂乱刀势,将一座假山拦腰斩断,切口出光滑如镜。 身着鹤氅的陈孤鸿飘摇落地之后,轻声笑道:“好一个横扫千军如卷席。” 胡良笑着开口道:“你曾经身受重创,就算曾经摸到过归真境的门槛,如今也已经跌落回先天境的谷底,想要杀我,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陈孤鸿的左手轻轻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微笑道:“彼此彼此,老夫修为虽然不高,但一双眼睛却是毒辣,看得出来,胡兄弟身上同样有伤,而且伤势不轻,先天境已经是摇摇欲坠,如果胡兄弟此值巅峰之态,再加上手中那把在刀剑评上名列第十的大宗师,老夫万不是胡兄弟的对手,只敢把胡兄弟当作一尊菩萨供起来。还有恩公,虽然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剑败退正一宗高手的恩公,就算老夫跌落到了先天境的谷底,到底还是先天境,可恩公他却是已经跌落至抱丹境。” 陈孤鸿哈哈一笑,“不说多了,你们二人之中,只要还有一人还是先天境巅峰,那么老夫也万不敢起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可胡兄弟有吗?恩公有吗?不到先天境,终究是蝼蚁一般啊。” 胡良笑了笑,“你这句话,诓骗些没有踏足过先天境的愣头青还差不多,可我终究是见识过先天境甚至是归真境的风光,论起对于先天境的感悟,甚至比你还要高出许多,这种什么‘终是蝼蚁’的话语,吓唬不到我。” 陈孤鸿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和,看不出半分魔道巨擘的影子,倒像是个满腹仁义道德的饱学鸿儒,他将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处,语气不疾不徐地说道:“胡兄弟莫不是在跟老夫说笑话?玄元境和先天境之间的天堑之深,就算是身怀飞剑的剑客或是纯粹武夫也难以逾越,这可是无数先辈用性命才实践出来的真知灼见,难不成胡兄弟觉得你或恩公能胜过前人无数?” 胡良大笑着反问道:“为何不能?” 陈孤鸿愣了一愣,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伸出大拇指,“好志气,老夫自愧不如。” 胡良对此浑不在意,问道:“陈孤鸿,青鸾卫许诺了你什么好处?竟是让你临时起意,要将我们卖给青鸾卫。” 到了这个时候,陈孤鸿也懒得再去做戏掩饰,坦然道:“封官许愿,荣华富贵,不外乎就是这些,可这世上之人,又有几个不爱这些的?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不渝之人,不过是价码不够罢了。其实老夫也想做一个忠义之人,不巧的是,这次青鸾卫给的价码很足,所以就要委屈胡兄弟恩公了。” 胡良说道:“这种关乎生死的事情,不是相熟之人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敢放心合作,此番青鸾卫来人中,有一个浑天宗的高手,所以我猜测,你也应该是出身自邪道十宗。” 陈孤鸿拍了拍手掌,笑道:“胡兄弟好心思,仅仅凭这些就能猜出老夫的根底,到了这个时候,老夫也没什么好相瞒的了,老夫出身于真传宗,与出身于浑天宗的白愁秋是故交,此番也是由他出面,才能促成今日之事。” 胡良点头道:“明白了,看来江湖上传说邪道十宗大举进驻京城,也不是空穴来风了。” 陈孤鸿呵呵笑道:“不瞒胡兄弟,老夫也是刚刚得知此事,看来的确是老夫在这一隅之地待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孤陋寡闻。” 将这一切谋划都和盘托出之后,陈孤鸿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阴森,继续说道:“老夫知道恩公和胡兄弟都是大有来历之人,可那又如何?江湖水深风大浪急,被淹死在里面,也怨不得旁人,若是胡兄弟和恩公今天死在了南山园,自然会有人去收拾残局,而老夫也定会为恩公和胡兄弟各准备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将你们厚葬在这块青山碧水之地,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恩义,只是有一点,两位的头颅怕是保不住了,青鸾卫还要带着两位的头颅返回帝京,向上头交差请赏。” 望着胡良几乎没有太多变化的表情,陈孤鸿脸上的笑意渐渐全部敛去,一字一句道:“说实话,就算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夫也不怕什么,大不了不要这个园子,去京城,那里也会有我这脉真传宗的一席之地。” 如今天下,宗派林立,数目繁多,大体可以分为三等,分别是:门、宗、派。 所谓“门”,诸如道门和佛门,不局限于某一地,而在于整个天下之间。正一宗、妙真宗等就可以归属在道门名下,静禅宗和慈航宗则可以归属在佛门名下。 在“门”之下,是“宗”。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虽然不能像道门、佛门那般涵盖天下,但是作为一“门”之主要枝干,雄踞一方,势力庞大。 在“宗”之下,则是“派”,也就是派系之分,平日里可以自行其是,但又要受头顶上的宗主约束,纵观众多派系,以正一宗内的张派、颜派、齐派之争最为著名,与李玄都交好的张鸾山便是张派,而当代掌教颜飞卿则是颜派。 所以陈孤鸿虽然不是真传宗之主,但仍有属于自己一脉的道统,青鸾卫以此筹码,自然可以说动陈孤鸿与他们合作。 也正因为如此,他甚至可以放弃在九河府经营多年的南山园基业,去往京城,在青鸾卫的支持下,与真传宗正统一分高下。 对于陈孤鸿而言,在道统传承面前,区区救命恩情和一个南山园,就不算什么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八章 图穷匕见 话音落下,胡良直接拔刀横斩。 足有丈许之宽的刀气直逼陈孤鸿,他在不愿硬抗这一刀的情形下,只得向后退出堂外。 胡良大笑一声,一脚踢翻面前的酒席,紧随而去。 一时间,整座厅堂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白愁秋和辜奉仙一众人等。 李玄都之所以没有受到谪仙人的影响,原因其实很简单,正如陈孤鸿所说,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便可无视此毒,李玄都如今坠境不假,可体魄还是当年的体魄,虽说没了等同境界的气机作为支撑之后,体魄呈现出一种“假死”之态,再不复当初圆融无缺,但是根本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体魄是火铳,气机是火药弹丸,火铳没有了火药弹丸,不过是一根烧火棍,但就算是烧火棍,那也是铜铁铸造而成,不是寻常刀剑可以砍断的,抵抗区区谪仙人之毒自然是绰绰有余。 李玄都看了眼白愁秋。 在白愁秋和辜奉仙的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名女子,正是先前出门接待他们一行人的那位中年女子。 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子身份复杂,既算是陈孤鸿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半个妾侍情人,更是这个南山园的半个当家主事之人,其中腌臜之事,不为外人所知,亦是不足为外人所道。不过她绝对是陈孤鸿的心腹之人,甚至可以说,在陈孤鸿不在的情形下,她就是南山园的二庄主。 李玄都的心情有些沉重,这次被青鸾卫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场追杀,同样是联起手来布下天罗地网,势要将他置于死地,虽然外面都传说他一人一剑如何恣意潇洒退敌,但其中真正的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趟芦州之行,李玄都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不但邀请了胡良这个老友为自己保驾护航,而且还提前做过多种假设筹谋,如今从九河府去往荆州就是当初的假设之一,只是李玄都终究还是有些小觑了青鸾卫。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青鸾卫的援军还未赶到。 如果此时再多出一位先天境高手,以李玄都如今不过抱丹境的修为而言,必然是十死无生的结局,可既然援军未至,李玄都就有希望从芦州安然脱身。 李玄都毕竟曾经踏足过归真境,他在这些年又学了许多其他法门,一身武学术法颇为驳杂,虽然算不得精通,但那也是相对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而言,相比起寻常人等,无论是宗门出身,还是江湖散人,李玄都都要高出很多,这也是他如今最大的优势所在。 李玄都默默运起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在身周弥漫起淡淡的白、赤、青、紫、金五色烟霞,此神通玄妙非常,可避水火,可挡刀枪,可防毒瘴,可御气机,邪祟不侵。只是需要身怀五气才能修炼,故而想要修得此法,最低门槛也得是先天境方可,不过李玄都如今身怀五气,却是不能以常理论之。 三名被陈孤鸿笼络至南山园门下的抱丹境高手虎视眈眈,犹如豺狼环伺。 白愁秋等人则是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委实是先前在风阴府城的那一幕太让他记忆深刻,再加上李玄都方才饮下了含有谪仙人奇毒的酒水,此时却若无其事,更让他心生忌惮。所以他打定主意让三个抱丹境高手先去试试深浅,然后再做决定。 此时站在他身前的几名抱丹境高手,分别是一名铜皮铁骨的武夫,一名没有飞剑的剑客,以及一名精通各种旁门的方士。 李玄都的视线在三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武夫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披挂黑甲,身材极为魁梧,仿佛是一堵高墙。而且透过黑甲的缝隙,隐约可见其皮肤上还有淡淡金色,应该是专门修习过佛家的金身类功法,由此可以大致推断,此人应该是主守, 只是不知道这位武夫身上的黑甲是何品相,不过是宝物的可能性不大,寻常玄元境修士能有一件灵物就已经幸事,宝物几乎是先天境高手才能触及的东西。 剑客是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手中持有一把品相不俗的长剑,寒光凛凛,气息森然,显然饮过不少敌人鲜血。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以剑道中人的杀力最强,所以毫无疑问,这位剑客是主攻之人。 不过此人既然托身于陈孤鸿的门下,可见他并非清微宗的传人,多半是散人之流,如此便不可能拥有飞剑,毕竟铸造一柄飞剑的人力物力,绝非一名普通江湖散人可以担负的,就算有足够的银钱,想要请清微宗的铸剑师开炉铸剑,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除非另有机缘,否则怕是此生都无望拥有一把飞剑。 最后是个身材修长的灰袍老者,脸色苍白,露在袍外的双手也是雪白如死人之手,眼窝深陷,双目幽深,显得阴森可怖,以形貌而言,这是阴气过盛之状,此人明显是走了鬼修路数,由此可以断定,此人不擅攻,也不擅守,但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若是从旁牵制,可以给那位杀力最强的剑客创造绝佳机会,所以最是麻烦。 李玄都在心底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当然,他真正的大敌还是那三个玄元境的高手,虽说此三人都不是纯粹武夫,在单纯战力上可能稍弱于钱行,但是三人联手,必定要胜出钱行许多,如果三人能够精诚合作,那么李玄都想要以一己之力胜过三人,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他也并未如何慌张。毕竟当年他被江北群雄追杀时的处境,比起现在还要凶险数倍,当时也是看似身陷必死之境,可到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又何况是今天这场小小的鸿门宴? 最后才出现的中年女子上前一步,对李玄都微笑道:“妾身姓杨,单名一个柳字。陈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这些年我都跟随在师父他老人家左右,于这九河府经营南山园,早已久闻李先生的大名,却是无缘得见,引以为憾事。昨日李先生大驾光临,妾身有眼不识泰山,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李先生见谅。” 李玄都看了眼周围的遍地狼藉,淡然道:“这份招待,已是让李某人受宠若惊。至于周到不周到,那还要看李某能否安然走出南山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四十九章 不堪一击 此时三名抱丹境的神情紧张。 他们三人之所以要投效到南山园中,是因为三人各有所求,或是因为秘籍,或是因为兵器,或是因为丹药,只是这些东西又哪里是轻易就能拿到手的,能让南山园主人摆出如此阵仗的敌人,多半斤两很足,更何况是被陈孤鸿亲口称为“恩公”之人。 行走江湖,最怕“走眼”二字,尤其是与人交手对战时,一次走眼就有可能赔上一条性命,不管你是何等身份的厉害人物。遥想当年的江北群雄,哪个不是名声鼎盛的江湖豪杰,可到头来还是败给了当时仅算是初出茅庐的紫府剑仙,对于那些成名已久的江湖豪杰而言,可不就是阴沟里翻船? 杨柳望着李玄都身上升腾起五色烟罗,对身前三人轻声道:“南山园的功法、灵物、丹药,从来没有白拿的道理。” 听到这句话语,三人顿时脸色一肃。 那名武夫,之所以投身于南山园,是为了求取一枚名为金丹丸的丹药,好助自己修成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半卷功法“铜人之身”,此法出自金刚宗,修成之后,体魄如黄铜,刀枪不入,只是他手里只有半卷,故而想要修成此法便需要丹药等外力相助。 那名剑客所求的正是此时被他握在手中的这把长剑,削铁如泥,摧金断玉,杀人不沾血,且剑刃之上有冰寒剑气自生,已经是难得的利器。 至于那名鬼修方士,他所求的则是真传宗的秘法‘千手无骨术’,修成之后可以使自己柔弱无骨,且有号称千手的玄通,以体内气机的多寡决定幻化出手掌的数量,每只手臂又可伸长伤人,玄妙难测。 现在他们已经从南山园的手里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若想不认账,那么第一个饶不了他们的就是此时正站在他们身后的杨柳。 武夫一咬牙,第一个朝李玄都冲去,在他吞下金丹丸成就铜人之身的那一刻起,他便想到了今天要豁出性命的这一刻。 那又如何? 谁死谁活,现在还言之尚早。 这名武夫的体型已经十分魁梧,披上甲胄之后,更显雄壮,此时大步前冲,便如一座小山压下,势不可挡。 剑客紧随其后,同时向手中长剑中灌注气机,使得剑身上激发出淡淡的冰蓝之色,雾气缭绕,剑气自生。 最后是那名方士,以一双雪白手掌轻轻按在脚下地面上。顿时有无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李玄都站立于原地,由着三人各施手段。 仅仅是三个抱丹境,哪怕李玄都同样也是抱丹境,仍是可以不把他们放在眼中。 身披黑甲的武夫已经可以看到那人身周缭绕的烟罗,五色光转,聚散不定,玄之又玄,显然要比他的铜人之身要高出不止一筹,这让他蓦地生出一股怨气怒气。 凭什么他拼上了性命还要在泥泞里打滚,而有些人一出生便已经身在云端? 这名大汉怒喝一声,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借着冲势,打出霸道绝伦的一拳。 隐隐有气爆之声响起。 李玄都面对这一拳,丝毫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武夫怒喝一声,“去你娘的,给老子死!” 一拳重重落下,既没有骨骼碎裂的声音,也没有落在横练体魄上的金石碰撞之声。 这一拳就像是打入一团棉花之中,丝毫不着力。 此人的气机已经可以流溢到身外? 所谓抱丹境,当然也可以御使气机伤人,但并不能长久,眼前之人竟然能让体内气机长久持续地外泄,可不就是玄元境吗? 这让他如何能不嫉妒? 这小子才吃了几年的饭,就已经是玄元境?! 他在这江湖里厮混了多少年,也不过是个抱丹境而已。 武夫顾不得什么拳路拳术,铁了心要一拳破开这层护体气机,近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过短短寸许距离,却让他的一拳足足走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号称瞬息之间出拳数十的抱丹境武夫而言,已经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武夫的脸庞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大喝一声:“给我开!” 太乙五烟罗终于被破开一线缝隙。 李玄都略微皱眉,整个人不退反进,手臂弯曲,一肘撞在这名武夫的小腹上。 劲力透体,直达内里。 此乃清微宗的一招剑式,名为剑震苍雷,是以剑意引气机共鸣,震荡敌人体内气机,此时 李玄都以肘代剑,剑意瞬间穿透这名武夫的甲胄,在其体内来回震荡不休。 武夫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甲胄上裂纹初显,乌黑血液从缝隙中不断流出。 紧跟在武夫之后的剑客只是出现片刻失神,然后顾不得心中惧意,身形动如脱兔,掠至李玄都的面前,出剑如雨落梨花,每一剑都点向李玄都的必所救所在,同时不断变化位置,剑势眼花缭乱,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是出剑百余次。 只可惜他遇到了李玄都,这百余剑可谓是班门弄斧,不但未能建功,反而是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抓住手腕,身不由己地向后斩出一剑。 那名正在专心施法的左道方士只觉得脸上一凉,然后脖颈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这名方士顾不得继续施法,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入眼一片血红。 他顿时骇然,后背被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这一剑如果再用力三分,可能他的项上人头就要被这道剑气削去,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剑客趁此时机挣脱开李玄都的掌握,向后回掠,退回到左道修士身旁,低头望去,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深深指印,已经伤及骨骼。 至于那名武夫,更是凄惨,踉跄后退出近十丈的距离方能堪堪停下脚步,双脚在地面上踩出两个深深脚印,吐出一口鲜血,体内的震荡雷声才渐渐不可听闻。 一直旁观的白愁秋、辜奉仙、杨柳三人仍是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但神情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三人个抱丹境,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自付若是易地而处,换成他们以一己之力去应对三个抱丹境联手,绝对没有这般轻描淡写。 杨柳扫了眼身旁的两名青鸾卫,语气娇柔道:“幸好有两位大人在此,不然妾身还真敌不过这位李先生。” 就在此时,一直站立原地不动的李玄都终于动了,近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武夫的面前,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其心口位置。 既然你所修炼的是金刚宗的铜人之身,那我便同样用金刚宗的手段破之。 大金刚拳。 虽然李玄都只学得形似,其精通程度无法与诸多道家功夫相比,但以远胜于寻常抱丹境的气机全力催动,刚猛拳劲还是直透心肺。 这名武夫瞬间七窍流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二章 胡良的刀 当年被正一宗高手围攻,使得陈孤鸿遭受重创,虽然现在也可以说是东山再起,但他有苦自知,几十年的苦修加上一桩不小的机缘,这才换来一个归真境的门槛,本以为就算不能纵横天下,也是天下大可去得,所以失了自己恪守半生的小心谨慎,这才会被正一宗的人抓住他的行踪,险些就将他置于死地。 心高气傲的陈孤鸿本想凭借踏足归真境的修为,回到真传宗,重振属于自己的那一脉道统,甚至是成为真传宗之主,继而谋求传说中的天人境,走一条直指宗主圣君的青云大道,只是如今他不但跌落先天境,而且很有可能此生再无望突破归真境,于是心灰意冷,干脆在九河府扎根立足,建起南山园这方基业,不再去管什么真传宗,免得丢人现眼。 不过如今又是不同,青鸾卫给出的价码实在诱人,让陈孤鸿很难拒绝,毕竟有了圣女和另外五宗的支持,就算陈孤鸿只是先天境,也有足够的底气去争夺真传宗的正统名分。 毕竟真传宗不是无道宗或牝女宗这等数一数二的大宗,在邪道十宗之中,排名垫底,有圣女的许诺,足矣。 每每想到这里,陈孤鸿难免有些唏嘘感慨。 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实,庙堂和江湖事一回事。 各大宗门选定下任宗主继承人,其重要程度不亚于一国一朝立下太子。 甚至可以说,朝廷不立太子,好歹有正统法理,有名分大义,还不至于立时亡国,可江湖上多的是风波险恶,若是遇到一个难以担当大任的宗主,或是干脆没有宗主,那就立刻有了分离崩析的可能。 在这一点上,宗门和庙堂一般,大体只有两条标准,立长或是立贤。 对于宗门而言,立长是常态,因为各大宗主选择弟子不像皇帝生儿子,是好是坏全看天数,要经过一番考量筛选之后,才会定下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所以立长比较靠谱。 可这个首徒之位也未必会比太子更容易。 因为立长之外还有立贤。 毕竟修为高低才是正理,若是修为太低,便难以服众,就算在上任宗主的扶持之下勉强坐上了宗主的位置,也坐不稳当。遍观各大宗门,能无风无浪地坐稳宗主之位的,屈指可数,大多都会闹出许多争斗,而这些争斗也未必就比庙堂上的龙子夺嫡差了。 就拿正一宗来说,本以为张鸾山的宗主大位已经是板上钉钉,谁又能料到会在最后杀出一个颜飞卿? 想到这里,陈孤鸿难免生出一股子怨气。 当年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与师弟争夺宗主之位失败,这才离开真传宗,漂泊于天下之间。所以这次的机会,他必然要抓住,若是到手的机会都溜走了,那也不能怪老天爷不赏饭吃,只能怪自己无能。 邪道十宗之人行事,素来是寡恩义而重利害,否则也不会被冠以一个“邪”字的名头,也许正道人物中不乏道貌岸然之人,可这些被冠以“魔头”之称的邪道之人也未必就是什么性情之人,正如一句老话所说的那般,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邪道十宗的“邪魔”二字被叫了这么多年,绝不是无的放矢。 如果李玄都当初知道陈孤鸿就是邪道十宗之人,那么他就不会出手相救,毕竟所谓的正邪不两立,从来都不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话,而是被许多鲜血浸染出来的“真知灼见”。这里面夹杂了太多的恩怨情仇和利害纠葛,远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更不是某个人就能化解的。 胡良轻轻说道:“今日老李被你恩将仇报,也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识人不明,交友不慎,当日之因,今日之果,自食其果啊。” “当年他救你性命,今日我再取你性命,如此才算是恩怨两清,了结因果。只是不知道你想怎么死?” 陈孤鸿闻言之后,仰天大笑。 好似是平地起惊雷! 下一刻,陈孤鸿抬臂伸手,整只右臂骤然伸长,一掌在胡良的胸前如雷炸开。 相较起那名左道方士的千手无骨术,陈孤鸿更为熟稔,堪称是信手拈来。 不过胡良也不是如今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横刀身前,挡下了这一掌,嘿然道:“陈老哥,这一掌的力道可是还差点意思!” 陈孤鸿也不说话,只是冷笑一声,只见他五指上的指甲开始疯狂暴涨,短短片刻已经有一尺之长,指甲上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仿佛这已经不是人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兵器。 陈孤鸿五指并拢,五根指甲如同一把利剑,狠狠斩落,与胡良手中的大宗师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溅。 “陈老哥,还是不够爽利啊!” 胡良为何能在承天门一战中斩下青鸾卫都督的一条臂膀? 只见胡良手中大宗师上的刀芒猛然间一涨再涨,先前只是粗壮如手臂,现在则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完全盖过了大宗师本身,一刀撩起,将陈孤鸿的五根指甲碾作齑粉,这还不止,刀气如狂风肆虐,原本游刃有余的陈孤鸿终显狼狈,身上鹤氅被凌厉刀芒斩破。 胡良大笑一声,得势不饶人,刀随心动,身随刀走,刀法大开大合, 他的刀道无非是杀伐二字。 西北塞外黄沙,戈壁滩上斩杀大盗一十八人。无道宗魔头行凶,一路激战纠缠数百里。秦州沙场纵横,尸山血海之中惨烈厮杀。最终帝京一战,承天门内一刀断臂。 虽然他比不上当年的李玄都,此时更是因为受伤之故,一只脚已经快要跌出先天境的门槛,但他手中还有这把大宗师,那就不是一个陈孤鸿就能随意拿捏的。 到了这个时候,陈孤鸿不能也不敢再去留手了,踏罡步斗,便要开启南山园的山水大阵。 可胡良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哪里会让他放手施为,一步踏前,任由陈孤鸿双掌拍在自己的身上,代价巨大,脸色苍白,嘴角渗出血丝,仍是一刀破开陈孤鸿的护体气机,刺入他的腹部,然后另外一手搭在刀首上,加重力道,向前一推,刀尖立时穿透陈孤鸿的身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三章 玄都的剑 门内门外两重天。门外是两位先天境高手的交手,门内则是鱼龙混杂。 在那名左道方士身死之后,被自己佩剑刺穿了腹部的剑客,以及七窍流血的武夫,都相继因为重伤而死去。 在李玄都的身前,只剩下三位玄元境高手。 又是以一敌三。 只是上次以一敌三,是车轮战,这次以一敌三,却是没有颜飞卿等人那么讲究了。 李玄都伸手握住那把寒气凛凛的长剑,横于身前。 虽然他只有一人,手中只有一剑,但却让三人在第一时间未敢轻举妄动。 辜奉仙轻声问道:“杨夫人,陈先生不会有事?” 杨柳只是心无旁骛地盯着李玄都,也盯着他手中的剑,摇头道:“虽说这次主人有些托大了,若是一开始便开启南山园的山水阵法,断然不是此刻光景,但这里毕竟是南山园,主人也是货真价实的的先天境高手,只要主人顺利开启阵法,那名刀客的败亡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辜奉仙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好。” 白愁秋沉声道:“我们不必为陈师兄忧心,先把眼前这个祸根除去,再说其他。” 话音未落,杨柳的一个“好”字还未出口,辜奉仙已经出手。 他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武学也颇有造诣,此时用出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甚至就连杨柳和白愁秋都没能看清,他已经身形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一前一后,接连拍向李玄都。 这一招既出人意料之外,又来得极快,李玄都来不及躲闪,只能依仗太乙五烟罗,运起气机硬受这一掌。 只是辜奉仙的这一掌却是不逊于钱行多少,那名剑客用出全力一剑都未必能破开的太乙五烟罗,竟是被辜奉仙一掌便瞬间摧破。 辜奉仙得势不饶人,便顺势加重力道,要直接将李玄都的胸膛震碎,使其命丧当场。 不过辜奉仙生性多疑,在手掌马上就要触及李玄都胸膛的那一刻,仍是没有见到李玄都有如何惊惶之色,顿时心生警觉,不再继续出手,反而是收回手掌,向后飘然退去。 李玄都不再去重新凝聚已经被击散的太乙五烟罗,淡然道:“你倒是谨慎。” 辜奉仙平淡道:“从刚才的交手情形来看,阁下可谓是学贯诸家,从清微宗到金刚宗,都有涉猎,小心总是无大错,免得在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道:“小心无大错,也难成大事。” 辜奉仙轻声说道:“我现在越来越看不透阁下了,会清微宗的飞剑术,会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还会金刚宗的大金刚拳,无论是哪一宗的出身,身世都注定不差,就算在下的青鸾卫官身也未必能与阁下媲美,只是在下有一点想不明白,阁下何不晚些再离开宗门,好歹等到踏足玄元境再说,如果阁下现在还有玄元境的修为,那么我们三人万万不是敌手才是。” 李玄都没有回答。 刚才那一掌,没有伤到他,却被辜奉仙试探出了深浅。 不管他的气机如何雄厚,终究是没有重新打通玄窍,所以五气尚不凝练,他就不是玄元境。如果他是玄元境,那么他在面对刚才那一掌时,便不会被打破太乙五烟罗。 辜奉仙的那一掌,杀敌意味不重,试探意味居多。 既然试探出了深浅,三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玄元境和抱丹境,可是天差地别。 一个可以越境杀玄元的抱丹境,至多也就是杀一个玄元境高手。可是换成一个玄元境高手,那就意味着他面对先天境时,也可能有一战之力。 两者之间的差别如何不大? 现在他们有三个玄元境,面对一个抱丹境,又如何不能取胜? 只是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李玄都非但没有坐以待毙,反而是主动出手,一剑扫出三朵莲花状气机分别射向三人。 三人中修为最低的杨柳心头一紧,她本就是靠着陈孤鸿的丹药才勉强踏足玄元境,平生又没有多少交手经验,不说与钱行这等纯粹武夫相提并论,就是比之不擅与人争斗的白愁秋也差之甚远,好在白愁秋已经一步踏出,挡在她的身前不说,还以手指勾勒出一道符篆,将这三朵莲花气机破去。 与此同时,辜奉仙脚步轻灵地欺身上前,又是双掌连环拍出。 李玄都再一次对上辜奉仙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两双变化莫测的手掌,反而是以手中的三尺青锋应对。 掌快剑更快,掌变剑亦变。 只见李玄都脚下踏慈航宗的莲花步,身法用玄女宗的素女履霜,手中之剑则是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 一剑化三剑,好似是三人同时使剑,比起一双肉掌还要多出一剑。 更何况剑上剑气凛然,若是以肉掌硬拼剑器,说不得要被削下几根手指。 辜奉仙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好在杨柳在片刻失神之后,很快便从袖中抖出一条软鞭,啪的一声,点向李玄都的右眼。 李玄都逼退辜奉仙之后,面对这一鞭,手中长剑一振,剑气如风,肆意挥散,使得长鞭在距离他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鞭身就已经被剑气碾得寸寸碎裂。 当年李玄都以归真境的修为被冠以剑仙之名,其剑术又怎么会差?此时运转手中长剑,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妙真宗的太乙归藏剑、慈航宗的白莲四剑、正一宗的真武纯阳剑、东华宗的青莲七剑、神霄宗的太乙分光剑,甚至还有无道宗的阴阳倒错剑,诸多剑道绝学被他融汇于一炉之中,又岂是区区三个玄元境就能破解的? 一时间剑光煌煌,李玄都竟是以一己之力将三人全都压制在下风。 这倒不是说三人联手还比不得钱行一人,而是一个和尚有水吃,两个和尚挑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此时三人自觉稳操胜券,又怕自己被李玄都临死反扑,是以自保为主,不肯出死力,自然不如钱行独自一人在身陷险境时的殊死一搏。 钱行敢用自己的一只手掌为代价破解李玄都的驭剑术,他们敢吗?若是辜奉仙舍得自己半只肉掌,立时可以破去李玄都的层层剑网,可他舍得吗? 如此反倒是给了李玄都机会,他横剑一扫,逼退辜奉仙和白愁秋,然后身形欺近,一剑直指修为最弱的杨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章 一死两伤 目睹这一幕的剑客脸色铁青一片,握剑的右手微微打颤。 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一拳便将一个披甲武夫打成重伤,而且还是修炼了铜人之身的武夫,哪有这样的道理? 玄元境剑客的一剑也不过如此了。 之所以说剑道中人杀力第一,就是因为剑意剑气往往可以穿透表层,直达内里,任凭你是如何铜皮铁骨,只要未能达到里外都是金刚不坏的超凡境界,总能被剑修寻出破绽,就如眼前的这名武夫。 虽然他已经修成铜人之身,又披上一件品相尚可的铁甲,就算是玄元境的武夫,也未必能一拳将其打死,可偏偏他遇到了李玄都,不去管你外在的铁甲和铜人之身,直接伤你内在,你能奈何? 无可奈何啊。 这名剑客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手中三尺长剑,仿佛有千钧之重。 为了一把身外之物,就要拼上自己的性命,到底值不值?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再让他去后悔的余地了,眼看着李玄都在一脚踢飞已无还手之力的武夫之后,径直朝他而来,剑客不敢在藏着掖着,以双指在剑身上一抹,生出一道凛冽剑芒,然后一剑当空而去。 剑芒本就凌厉无比,再配上这把长剑,就算是玄元境高手的护体气机,他也有信心破开! 与此同时,那名左道方士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只见他的双手猛地刺入地面,然后竟是从李玄都的脚下位置伸出,两只柔弱无骨的手掌仿佛是两条长蛇,死死缠住李玄都的脚腕,手掌上又有滚滚黑气不断渗出,不断腐蚀笼罩在李玄都身周的五烟罗,正是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李玄都也只有抱丹境的修为而已,不可能一跺脚便破去这门真传宗的秘术,所以李玄都的动作有了一个明显的停滞。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剑客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全力一剑,虽然李玄都已经有意拧转身形,仍是被这一剑破开五色烟罗,穿透肩膀。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下一刻,剑客刚刚拔剑,便惊骇地发现原本已经被击散的五烟罗瞬间再次凝聚成形,而李玄都被他一剑刺中的地方,不等鲜血流淌,已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常态,竟是没能见血! 剑修心中大骇,恐怕就是先天境的高手也没有这等神异之处,而是出神入化三境中才能媲美。 李玄都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手中无剑,一身剑意之汹涌,好似是大江大潮,层层叠高,绝不像是个受伤之人。 此时此刻,剑客心中终于萌生退意,顾不得事后陈孤鸿如何震怒,就要向后退去。 可是李玄都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见他轻描淡写地以两指搭住剑客的长剑,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这名剑客也是果决之人,立刻松开手中那把被他视为性命根本的宝剑。 李玄都倒持长剑,然后甩手一掷。 百步飞剑。 长剑如长虹,瞬间刺穿了剑客的腹部,然后出人意料地直奔那名一直处在最后方的左道方士而去。 这名左道方士被剑客的身形遮蔽了视线,并未看到李玄都的出剑动作,等到他发觉那抹长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更何况此时他的双手还“扎根”于地下,死死缠住李玄都的脚腕,就算他想要放手,也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这名左道方士被长剑接刺透眉心,穿颅而过,死得不能再死。 原本缠住李玄都脚腕的手掌随之变得绵软如泥,被李玄都双脚轻轻一挣,便成了一堆烂肉。 李玄都复一招手,长剑自行拔出后回掠,围绕主人盘旋一周之后,悬停空中。 虽然这把长剑不是严格意义上个的飞剑,更不曾以精血喂养,远达不到剑随心动的程度,但是勉强可以做到如臂指使。 被长剑刺穿腹部气海的剑客重重落地,呕血不止,十分凄惨,他艰难抬起头来,望向自己那把悬停空中的佩剑,眼神之中满是不甘和艳羡。 飞剑术。 真的是飞剑术。 他是一位抱丹境的剑客,但是战力却没有正统剑士那般骇人,无法做到越境而战。因为在剑道路上,他没有宗门传承,没有名师指点,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踏足抱丹境,却因为根基不牢的缘故,此生无望上三境。 他这辈子不敢奢求拥有一把飞剑,也不敢奢求御剑术和驭剑术,只求能学一门飞剑术,可以百步飞剑,那便是已经心满意足。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百步飞剑,而且还是最正宗不过的清微宗飞剑术。 难怪此人身陷重围也不见丝毫惊惶,不是妄自尊大,而是有所依仗。 至于他们三个,不过是被那位南山园主人推出来试探深浅的炮灰罢了。 想到这儿,这名伏在血泊中的剑客心如死灰。 一直旁观的杨柳轻轻眯起眼眸,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阴沉。 她已经足够高估这位李先生,没想到还是有些低估了。 三个抱丹境高手一死两伤,也不过是刺了这位李先生一剑而已,对于那副可以无惧“谪仙人”的体魄而言,真的只是皮肉小伤,不算什么。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如此棘手,青鸾卫又何必摆出如此大的阵仗?现在有这般神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仅是如此,还不足以让她心生畏惧。 她曾经听主人陈孤鸿提起过此人,当年便是此人以一己之力击退正一宗的诸多高手,救下了主人,事后主人推测此人的境界,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甚至可能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 不过今日看来,此人身上确有许多古怪之处不假,可最多也就是玄元境的修为而已,有青鸾卫的两个玄元境高手助阵,再加上此地是主人经营多年的南山园,地利人和尽在她的手中,就算此人曾经是先天境的高手,甚至是归真境的高手,如今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又能掀起什么风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一章 利动人心 另外一边,胡良提刀出门,面对这位占据了地利的南山园的主人,非但不惧,洒脱一笑,一步踏前,手中大宗师随之前指,竟是如河上如出一辙,一刀劈出。 在河上时,他曾一刀分水,使得两艘战船轰然相撞,这次则是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生生撕裂出一条沟壑,这还仅仅是刀气余韵,刀气直逼陈孤鸿,距离陈孤鸿还有丈余距离,便已经使其鹤氅上隐隐传来布帛撕裂之声,可见刀气之利。 身形后掠的陈孤鸿嗤笑一声,一挥大袖,将这道凛冽刀气悉数收入袖中。 胡良碎步向前,出刀不停。 碎石激射,夹杂着凛冽气机的石块落地后砸出无数坑洼,两人之间百余步的距离上,刀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每道沟壑都有尺余之深。 这便是先天境高手出手的威势,轻轻一刀之威,碎金裂石,若是落在血肉之躯上,又是何等凄惨景象? 胡良一刀如力劈十万大山,刀气如火焰跳跃,直落向陈孤鸿身前,这一刀被层层气机阻挡,却没有势弱半分,不得已之下,陈孤鸿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虬髯刀客一刀凌厉横扫,裹挟着狂乱刀势,将一座假山拦腰斩断,切口出光滑如镜。 身着鹤氅的陈孤鸿飘摇落地之后,轻声笑道:“好一个横扫千军如卷席。” 胡良笑着开口道:“你曾经身受重创,就算曾经摸到过归真境的门槛,如今也已经跌落回先天境的谷底,想要杀我,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陈孤鸿的左手轻轻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微笑道:“彼此彼此,老夫修为虽然不高,但一双眼睛却是毒辣,看得出来,胡兄弟身上同样有伤,而且伤势不轻,先天境已经是摇摇欲坠,如果胡兄弟此值巅峰之态,再加上手中那把在刀剑评上名列第十的大宗师,老夫万不是胡兄弟的对手,只敢把胡兄弟当作一尊菩萨供起来。还有恩公,虽然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剑败退正一宗高手的恩公,就算老夫跌落到了先天境的谷底,到底还是先天境,可恩公他却是已经跌落至抱丹境。” 陈孤鸿哈哈一笑,“不说多了,你们二人之中,只要还有一人还是先天境巅峰,那么老夫也万不敢起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可胡兄弟有吗?恩公有吗?不到先天境,终究是蝼蚁一般啊。” 胡良笑了笑,“你这句话,诓骗些没有踏足过先天境的愣头青还差不多,可我终究是见识过先天境甚至是归真境的风光,论起对于先天境的感悟,甚至比你还要高出许多,这种什么‘终是蝼蚁’的话语,吓唬不到我。” 陈孤鸿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和,看不出半分魔道巨擘的影子,倒像是个满腹仁义道德的饱学鸿儒,他将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处,语气不疾不徐地说道:“胡兄弟莫不是在跟老夫说笑话?玄元境和先天境之间的天堑之深,就算是身怀飞剑的剑客或是纯粹武夫也难以逾越,这可是无数先辈用性命才实践出来的真知灼见,难不成胡兄弟觉得你或恩公能胜过前人无数?” 胡良大笑着反问道:“为何不能?” 陈孤鸿愣了一愣,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伸出大拇指,“好志气,老夫自愧不如。” 胡良对此浑不在意,问道:“陈孤鸿,青鸾卫许诺了你什么好处?竟是让你临时起意,要将我们卖给青鸾卫。” 到了这个时候,陈孤鸿也懒得再去做戏掩饰,坦然道:“封官许愿,荣华富贵,不外乎就是这些,可这世上之人,又有几个不爱这些的?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不渝之人,不过是价码不够罢了。其实老夫也想做一个忠义之人,不巧的是,这次青鸾卫给的价码很足,所以就要委屈胡兄弟恩公了。” 胡良说道:“这种关乎生死的事情,不是相熟之人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敢放心合作,此番青鸾卫来人中,有一个浑天宗的高手,所以我猜测,你也应该是出身自邪道十宗。” 陈孤鸿拍了拍手掌,笑道:“胡兄弟好心思,仅仅凭这些就能猜出老夫的根底,到了这个时候,老夫也没什么好相瞒的了,老夫出身于真传宗,与出身于浑天宗的白愁秋是故交,此番也是由他出面,才能促成今日之事。” 胡良点头道:“明白了,看来江湖上传说邪道十宗大举进驻京城,也不是空穴来风了。” 陈孤鸿呵呵笑道:“不瞒胡兄弟,老夫也是刚刚得知此事,看来的确是老夫在这一隅之地待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孤陋寡闻。” 将这一切谋划都和盘托出之后,陈孤鸿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阴森,继续说道:“老夫知道恩公和胡兄弟都是大有来历之人,可那又如何?江湖水深风大浪急,被淹死在里面,也怨不得旁人,若是胡兄弟和恩公今天死在了南山园,自然会有人去收拾残局,而老夫也定会为恩公和胡兄弟各准备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将你们厚葬在这块青山碧水之地,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恩义,只是有一点,两位的头颅怕是保不住了,青鸾卫还要带着两位的头颅返回帝京,向上头交差请赏。” 望着胡良几乎没有太多变化的表情,陈孤鸿脸上的笑意渐渐全部敛去,一字一句道:“说实话,就算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夫也不怕什么,大不了不要这个园子,去京城,那里也会有我这脉真传宗的一席之地。” 如今天下,宗派林立,数目繁多,大体可以分为三等,分别是:门、宗、派。 所谓“门”,诸如道门和佛门,不局限于某一地,而在于整个天下之间。正一宗、妙真宗等就可以归属在道门名下,静禅宗和慈航宗则可以归属在佛门名下。 在“门”之下,是“宗”。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虽然不能像道门、佛门那般涵盖天下,但是作为一“门”之主要枝干,雄踞一方,势力庞大。 在“宗”之下,则是“派”,也就是派系之分,平日里可以自行其是,但又要受头顶上的宗主约束,纵观众多派系,以正一宗内的张派、颜派、齐派之争最为著名,与李玄都交好的张鸾山便是张派,而当代掌教颜飞卿则是颜派。 所以陈孤鸿虽然不是真传宗之主,但仍有属于自己一脉的道统,青鸾卫以此筹码,自然可以说动陈孤鸿与他们合作。 也正因为如此,他甚至可以放弃在九河府经营多年的南山园基业,去往京城,在青鸾卫的支持下,与真传宗正统一分高下。 对于陈孤鸿而言,在道统传承面前,区区救命恩情和一个南山园,就不算什么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四章 飞剑紫凰 见此情景,辜奉仙脸色一变,双掌狠狠拍向李玄都的后心位置,打定主意要围魏救赵。 白愁秋神色狠辣,大袖一挥,有一道黄纸符篆凌空飞出。 此乃浑天宗的乱神符,可封人六识五感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在这等时候,若是李玄都中了一张乱神符,那便等同于置身死地。 几乎同时,李玄都以飞剑术将手中长剑飞出,逼退杨柳,然后回身甩袖,一抹碧绿幽幽的青芒瞬间自袖口掠出。 一闪而逝。 一直游刃有余的辜奉仙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胸前的青色锦衣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开一道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一次,只是没有迈过门槛而已。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一个回旋之后,再次激射向白愁秋。 好在白愁秋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躲过青芒。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无柄小剑正悬停空中。 辜奉仙的脸色惊骇,失声道:“竟然是飞剑!” “有见识”。”李玄都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一指点出,青色小剑随之激射而出。 辜奉仙再次被飞剑刺穿小腿,鲜血直流,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仅仅是皮肉之伤,并无性命大碍。只是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的心神极为震撼,他早就曾听闻过飞剑大名,但更多还是说飞剑如何千金难求,今日得见飞剑之后,方知一分价钱一分货,半点不虚。 在一剑得手之后,李玄都再度御气摄回三尺长剑,配合飞剑对三人步步紧逼。 见此情景,辜奉仙大喝一声,“白大人,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白愁秋闻言脸上露出几分迟疑犹豫之色,不过还是一咬牙,从袖中掷出一条金色长索,大约有尺余之长,迎风便涨,好似一条金色蛟龙,立时将正在四下飞舞的飞剑青蛟束住,使得飞剑颤鸣不止,却又挣脱不开。 飞剑自然是玄妙非常,可也不是真的无敌,在世上还有专门克制飞剑的宝物,眼前这条长索便是一种,可以缠绕在飞剑的剑身之上,隔绝飞剑与剑主的心神联系,同时使得飞剑的气机流转不畅,因为素有“飞剑如龙”的说法,所以这种长索便得名为“缚龙索”。而且除了束缚飞剑之外,缚龙索也可以用来缚人,只是一条缚龙索的灵气最多只能使用三次,无论束缚飞剑也好,缚人也罢,都会消耗灵气,而制作一条缚龙索,更是耗时耗钱,可谓是价值千金,如今白愁秋手中的这条缚龙索便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自然是心痛非常。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用了,总好过用血肉之躯去硬抗飞剑。 趁着飞剑被压制的时机,辜奉仙欺身而近,不再用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改用大青龙手,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青色气机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 辜奉仙近身之后,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只是李玄都也并非那等全靠飞剑的剑士,比起拳脚功夫,号称铁臂铜膀的钱行都死在李玄都的拳掌之下,可见一斑。此时两人近身而战,李玄都自然不会含糊客气,同样用出大青龙手的同时,又接连用出大白虎手、大朱雀手、大玄武手,四手合一即是完整的青鸾卫大四象手,恐怕就连辜奉仙也未能学全。 不过交手二十几招,辜奉仙便已经落入下风之中。 就在此时,杨柳终于脱得身来,出手即是杀招。而且她选择的时机也极为巧妙,正值辜奉仙与李玄都对了一掌,两人身形各自一晃,甚至就是全身气血也都晃了一晃,她便在此时如魅影一般来到李玄都的身前,一指点向他的心口“膻中穴”,不得己之下,李玄都再次运转太乙五烟罗,身周隐隐有五色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好似清晨天边的五彩烟霞。 此乃妙真宗秘法,不逊于慈航宗的四象莲华法,讲究升阳降阴,以柔克刚,若是力道不够,气机不足,一击下去便如打入棉花之中,无处着力,又好似陷入泥泞之中,拖泥带水。 杨柳的这一指落在太乙五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毕竟她也是玄元境的高手,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 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指彻底击散,然后继续攻向李玄都的心口。 有了这片刻喘息时机的李玄都,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指的同时,又是单掌一拍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指落空的杨柳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李玄都的身上,绣鞋踩踏在地上,轰然作响。 杨柳的脸上露出几分戾色,纵使此人有些能耐,可终究还是个抱丹境而已,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该死了,于是她身形紧随而至,便要趁着李玄都还未起身之际,将其彻底斩杀。 李玄都只能以鸳鸯连环腿法踢出,逼得女子不得不以双臂格挡,然后他顺势向后一弹,终于得以起身。 杨柳仍是不依不饶,脚下一点,五指成勾,便要抓碎李玄都的头颅,不过就在她距离李玄都还有一步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身形,伸手抹了把喉咙,鲜血淋漓。 一把紫莹莹的袖珍无柄小剑悬停于她的身后。 尺寸与青蛟相差无几,除了颜色不同之外,再有就是剑身上刻有“紫凰”二字。 这两把飞剑,仿照正一宗的“紫霞”和“青云”两剑铸造,同样是一雌一雄,青蛟为雄,紫凰为雌,这本是李玄都在离开师门时,授业恩师送于他的保命之物,只是在他踏足归真境之后,便极少再用这两样“小玩意”,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竟是又要重新依仗这两个老伙计了。 青蛟被缚龙索束住。 方才李玄都祭出紫凰,置于女子的必经之路上,借着女子本身的前冲之力,刺穿了女子的喉咙。 杨柳捂住鲜血如泉涌的喉咙,口中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哑声音,紫凰飞剑的剑气残留其中,彻底断绝了她的最后一线生机。 雌雄二剑,雄剑为阳,雌剑为阴。 阴柔难测,最是杀人无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五章 兴尽悲来 从白愁秋用出缚龙索困住李玄都的飞剑青蛟,到李玄都与辜奉仙近身交手,再到杨柳趁机出手偷袭,又被李玄都以飞剑紫凰出其不意地斩杀,这一切不过是在片刻之间,让人应接不暇。 这把紫凰,才是李玄都最后的杀手锏,哪怕在面对钱行时,他也没有用出,直到此时面对三个玄元境高手,才不得不用出。 出剑即杀人。 以驭剑术直接驾驭飞剑和以气机用出离手飞剑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在江湖上已经可以算是很少见的玄妙手法,但相较于前者而言,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前者哪怕是放在先天境中,仍是很了不得的仙家神通,可遇不可求,习得之人寥寥无几。 甚至在许多孤陋寡闻的山野散人看来,只有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真正高人才能驾驭飞剑取头颅,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飞剑的驾驭之难易,与飞剑的品相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飞剑的品相越好,对于剑主修为的要求也就越低;反之,飞剑的品相越差,对于剑主修为的要求也就越高。 品相高的飞剑,灵性通透,气机运转通畅,就像可教孺子,一点就透;品相低的飞剑,灵性驽钝,气机运转滞涩,就像难雕朽木,需要花费数倍的力气。 李玄都的这两把飞剑,虽然不能算是飞剑中的仙品,但也可以说是上上之品,故而仅仅是抱丹境修为便可轻松驾驭,至于最顶尖的飞剑,则是无需任何修为,只要以精血祭炼之后,便可轻松驾驭,所谓稚童飞剑斩桃花,便是此等缘由。 李玄都伸出双手,两只衣袖猎猎作响,两只袖口分别泛起阵阵青色和紫色光华,玄妙非常。 见此情景,辜奉仙和白愁秋脸色格外凝重,又透出几分阴沉。 尤其是白愁秋,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底细来路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身家之丰厚,简直要让寻常的先天境高人还要自惭形秽,尤其是那两把飞剑,常人得其一,都要被视为天大的机缘,可此人却身怀两剑! 何时江湖上又多出这么一个年轻俊杰?精通各个宗门的武学术法,且身怀两把万金难求的绝佳飞剑,难道是哪家宗门精心培养出来的嫡传子弟?或是哪位世外高人的弟子? 难怪孤身一人就胆敢跟青鸾卫过不去,不说别的,仅仅是这两把品相不俗的飞剑,就足以横行一州之地的江湖,只要不主动招惹那几个雄踞一方的宗门,谁人敢惹? 至于青鸾卫,虽然遍布天下各地,但其中的精锐高手,主要还是集中在帝京,若有钦命,则从帝京的都督府中派出人手。换而言之,如果把青鸾卫也看作一个宗门,那么它的根基在于帝京和直隶,而非有一座太平山坐镇的芦州。 所以老人才会选择与陈孤鸿联手行事,双方因利而聚,有陈孤鸿这位先天境高手坐镇,又有他经营多年的南山园作为地利,哪怕此人的身边有一位先天境高手,只要先下手为强,都有很大机会拿下这些钦犯,如此便是一桩大功到手。 他们这次设伏,可以说是志在必得。 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饶是他老成持重,也禁不住心底的几分雀跃兴奋。一桩杀害青鸾卫劫走钦犯的要案,一件涉及到太后娘娘圣名的大案,只要办成了这两个案子,他想不升官,也难了。 只是他已经足够高估这个年轻人,没想到还是这般棘手难缠。 这个明显出身不俗的年轻人,显然不是那种初涉江湖的愣头青,不但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而且还在其中游刃有余。先是下在酒中的‘谪仙人’被识破,又在以三对一的情形之下,还被他强行反杀一人,实在是出乎意料。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是骑虎难下,就算想要就此罢手,也已是不能,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辜奉仙默运一口气机,整个人的肌肤变得晶莹玉润,尤其是一双手掌,好似是羊脂白玉。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武夫,只是与一身横练功夫的钱行不同,他的气机更偏向于木行,体魄不算坚固,更胜在招式灵活多变,论起战力高低,自然是不如钱行,只是要论起日后前程,钱行未曾有明师指点,一路武道走得颇为坎坷艰难,不得已之下只能走了这条只练体魄的羊肠小径,虽然在登堂入室三境中横行一时,但没有意外的话,终生无望出神入化三境。可辜奉仙不一样,他被一位右都督亲自教导,不但此生有望踏足出神入化三境,而且还有威力不俗的保命手段,比如现在他所用的,便是青鸾卫绝学青鸾九变中的第一变,苍鹰变。 只见他的背后生出淡淡的青色气息,凝聚好似双翼,双手如钩似鹰爪,十指上笼罩着深青色的气机,凌厉似刀。 辜奉仙身形如鬼魅,瞬间近身到李玄都的身边,双手并出,好似苍鸾怒击。 同时,白愁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解开布袋口子轻轻一抖,有几个以柳木雕刻而成的小人落在地上,柳木属阴,故而这些小人身上都萦绕着淡淡阴气,而且每个小人身上又刻有细密符篆,落地之后,瞬间变有常人大小,然后如军伍结成阵势,朝着李玄都狠狠冲来。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样的阵势,就算这些木人的灵活不足,也要手忙脚乱一番,只是李玄都所学庞杂无比,什么奇术秘术没有见过,自然也知道如何对付这些奇怪木人。这些木人看似是傀儡,实则也可以看作是一道符篆,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朱和墨”,只消破去其木人眉心位置的一点灵光,便等同是破去这道符篆。 不过李玄都没有直接动用紫凰破去这些木人符,而是以心念驾驭紫凰,直斩困住青蛟的缚龙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二章 胡良的刀 当年被正一宗高手围攻,使得陈孤鸿遭受重创,虽然现在也可以说是东山再起,但他有苦自知,几十年的苦修加上一桩不小的机缘,这才换来一个归真境的门槛,本以为就算不能纵横天下,也是天下大可去得,所以失了自己恪守半生的小心谨慎,这才会被正一宗的人抓住他的行踪,险些就将他置于死地。 心高气傲的陈孤鸿本想凭借踏足归真境的修为,回到真传宗,重振属于自己的那一脉道统,甚至是成为真传宗之主,继而谋求传说中的天人境,走一条直指宗主圣君的青云大道,只是如今他不但跌落先天境,而且很有可能此生再无望突破归真境,于是心灰意冷,干脆在九河府扎根立足,建起南山园这方基业,不再去管什么真传宗,免得丢人现眼。 不过如今又是不同,青鸾卫给出的价码实在诱人,让陈孤鸿很难拒绝,毕竟有了圣女和另外五宗的支持,就算陈孤鸿只是先天境,也有足够的底气去争夺真传宗的正统名分。 毕竟真传宗不是无道宗或牝女宗这等数一数二的大宗,在邪道十宗之中,排名垫底,有圣女的许诺,足矣。 每每想到这里,陈孤鸿难免有些唏嘘感慨。 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实,庙堂和江湖事一回事。 各大宗门选定下任宗主继承人,其重要程度不亚于一国一朝立下太子。 甚至可以说,朝廷不立太子,好歹有正统法理,有名分大义,还不至于立时亡国,可江湖上多的是风波险恶,若是遇到一个难以担当大任的宗主,或是干脆没有宗主,那就立刻有了分离崩析的可能。 在这一点上,宗门和庙堂一般,大体只有两条标准,立长或是立贤。 对于宗门而言,立长是常态,因为各大宗主选择弟子不像皇帝生儿子,是好是坏全看天数,要经过一番考量筛选之后,才会定下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所以立长比较靠谱。 可这个首徒之位也未必会比太子更容易。 因为立长之外还有立贤。 毕竟修为高低才是正理,若是修为太低,便难以服众,就算在上任宗主的扶持之下勉强坐上了宗主的位置,也坐不稳当。遍观各大宗门,能无风无浪地坐稳宗主之位的,屈指可数,大多都会闹出许多争斗,而这些争斗也未必就比庙堂上的龙子夺嫡差了。 就拿正一宗来说,本以为张鸾山的宗主大位已经是板上钉钉,谁又能料到会在最后杀出一个颜飞卿? 想到这里,陈孤鸿难免生出一股子怨气。 当年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与师弟争夺宗主之位失败,这才离开真传宗,漂泊于天下之间。所以这次的机会,他必然要抓住,若是到手的机会都溜走了,那也不能怪老天爷不赏饭吃,只能怪自己无能。 邪道十宗之人行事,素来是寡恩义而重利害,否则也不会被冠以一个“邪”字的名头,也许正道人物中不乏道貌岸然之人,可这些被冠以“魔头”之称的邪道之人也未必就是什么性情之人,正如一句老话所说的那般,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邪道十宗的“邪魔”二字被叫了这么多年,绝不是无的放矢。 如果李玄都当初知道陈孤鸿就是邪道十宗之人,那么他就不会出手相救,毕竟所谓的正邪不两立,从来都不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话,而是被许多鲜血浸染出来的“真知灼见”。这里面夹杂了太多的恩怨情仇和利害纠葛,远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更不是某个人就能化解的。 胡良轻轻说道:“今日老李被你恩将仇报,也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识人不明,交友不慎,当日之因,今日之果,自食其果啊。” “当年他救你性命,今日我再取你性命,如此才算是恩怨两清,了结因果。只是不知道你想怎么死?” 陈孤鸿闻言之后,仰天大笑。 好似是平地起惊雷! 下一刻,陈孤鸿抬臂伸手,整只右臂骤然伸长,一掌在胡良的胸前如雷炸开。 相较起那名左道方士的千手无骨术,陈孤鸿更为熟稔,堪称是信手拈来。 不过胡良也不是如今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横刀身前,挡下了这一掌,嘿然道:“陈老哥,这一掌的力道可是还差点意思!” 陈孤鸿也不说话,只是冷笑一声,只见他五指上的指甲开始疯狂暴涨,短短片刻已经有一尺之长,指甲上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仿佛这已经不是人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兵器。 陈孤鸿五指并拢,五根指甲如同一把利剑,狠狠斩落,与胡良手中的大宗师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溅。 “陈老哥,还是不够爽利啊!” 胡良为何能在承天门一战中斩下青鸾卫都督的一条臂膀? 只见胡良手中大宗师上的刀芒猛然间一涨再涨,先前只是粗壮如手臂,现在则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完全盖过了大宗师本身,一刀撩起,将陈孤鸿的五根指甲碾作齑粉,这还不止,刀气如狂风肆虐,原本游刃有余的陈孤鸿终显狼狈,身上鹤氅被凌厉刀芒斩破。 胡良大笑一声,得势不饶人,刀随心动,身随刀走,刀法大开大合, 他的刀道无非是杀伐二字。 西北塞外黄沙,戈壁滩上斩杀大盗一十八人。无道宗魔头行凶,一路激战纠缠数百里。秦州沙场纵横,尸山血海之中惨烈厮杀。最终帝京一战,承天门内一刀断臂。 虽然他比不上当年的李玄都,此时更是因为受伤之故,一只脚已经快要跌出先天境的门槛,但他手中还有这把大宗师,那就不是一个陈孤鸿就能随意拿捏的。 到了这个时候,陈孤鸿不能也不敢再去留手了,踏罡步斗,便要开启南山园的山水大阵。 可胡良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哪里会让他放手施为,一步踏前,任由陈孤鸿双掌拍在自己的身上,代价巨大,脸色苍白,嘴角渗出血丝,仍是一刀破开陈孤鸿的护体气机,刺入他的腹部,然后另外一手搭在刀首上,加重力道,向前一推,刀尖立时穿透陈孤鸿的身体。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六章 蛟凰齐飞 只要紫凰斩断了缚龙索,那么青蛟便能挣脱束缚复自由。 青蛟似乎也感受到了“妻子”的到来,颤动幅度越来越大。 白愁秋有苦难言。 两把飞剑的威力,已经不用言语再去多做解释,可是他已经没有第二条缚龙索,本来按照他的计算,以缚龙索困住这把飞剑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三人联手将其围杀至死,哪里曾想到此人还有第二把飞剑!?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紫凰化作一道紫色剑光落在缚龙索上,与不断震颤的青蛟里应外合,使得这条价值千金的缚龙索寸寸碎裂。 青蛟就此脱困,再无束缚。 灵性十足的青蛟极为震怒,颤鸣不止,渴饮鲜血。 随着主人李玄都的一念而动,青蛟化作一道让人倍感触目惊心的青色长虹剑光,直刺辜奉仙,将这位用出苍鹰变的武夫向后逼退。 紫鸾没有青鸾那般暴躁掠长虹,而是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如一尾在莲塘荷叶间畅游的锦鲤,穿梭于一众木人之间。 片刻之后,这些木人的动作全部戛然而止,皆是被一剑刺穿眉心,其眉心位的一点灵光消失不见之后,身上刻画的符篆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弭,最终化作一堆枯木,再不见半分灵异之处。 辜奉仙身形飘忽,不断躲避飞剑青蛟,几次都是险象环生,身上被青蛟切割出几道伤口,几可见骨,狼狈不堪。 他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专心驭剑的李玄都,两人之间看似是咫尺之遥,实则却是如隔天涯一般,已经心生退意。 白愁秋单手负于身后,掌心中有一道道笔画浮现,按照某种特定诡异,自行蔓延,就好似有一支无形之笔在他的掌心上缓缓画符,时隐时现。 一场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设局拿人,却落到了如此这般死伤惨重的凄惨境地。 那个只有抱丹境的年轻人,如今还是毫发无损,无疑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 不过他不是那些输了一战便要死要活的愣头青,此时已经不再去想胜负二字,想的是如何安然保全自身,对于他们这些常年行走在江湖上的老江湖而言,活着就是最大的道理。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退去,是因为还未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毕竟这次围杀的关键不在于他们,而在于门外那两位先天境高手,只要陈孤鸿能击败那个名叫胡良的刀客,那么就算此人手中还有两把飞剑,也是一个死字。 这个道理,李玄都同样明白。 他双袖一振,飞剑紫凰骤然掠向辜奉仙,而正在追杀辜奉仙的飞剑青蛟则是急转向白愁秋。 他显然是不想让两人全都留在此地。 辜奉仙双掌连拍,以劈空掌劲略微阻挡飞剑紫凰,同时口中高声道:“这次是我等唐突了,还望阁下看在青鸾卫的面子上,放过我等一马,为此我等愿意奉上白银万两向阁下赔罪,若是阁下还有其他吩咐,我等也同样愿意照办。” 早已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的李玄都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专心驾驭飞剑。 辜奉仙也是个果决之人,他一直都在留意李玄都的脸色,见他无动于衷,立刻有了决断,拼得被紫凰刺穿小腹,身后的青色双翼扇动,整个人撞破墙壁,向外逃去。 苍鹰变的玄奇之处就在于那对背后双翼,可以使人短暂腾空离地,辜奉仙本身就是轻身功夫极好之人,不过瞬息功夫,他整个人已经跃房翻墙,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没有驭剑去追,而心念一动,使紫凰再度刺向白愁秋。 白愁秋不是武夫,若是给他些许时间,也可以逃离此地,只是在青蛟的步步紧逼之下,他根本没有半分时间。而且原本他与辜奉仙两人联手,就算不能奈何李玄都,好歹暂时自保无虞,如今辜奉仙逃走,那么只剩他一人的情形下,怕是很难善了。 白愁秋抬起头,望向辜奉仙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后低头看了眼掌心已经无法完成的符篆,惨然一笑。 他心知今日必死无疑,心绪复杂无比,既有怨恨和不甘,也有某种在踏入江湖第一天起就已经有的明悟。 入了江湖,便是生死自负,身不由己。江湖儿郎江湖老,终究是要淹死在这大江大湖之中。 老人不再执着于画完掌心这道开启阴阳门的符篆,而是运起全身所有气机,近乎于燃烧沸腾,大步向前,俨然是要与李玄都生死一战,乃至于同归于尽。 以他接近先天境的修为而言,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收回青蛟和紫凰,使两剑围绕自己缓缓盘旋,开口道:“这是要一心求死了?” 话音未落。 李玄都伸出两指捻住青蛟,然后屈指一弹。 一声剑鸣如龙吟。 青蛟猛然激射出去。 在老人的心口处,一穿而过。 青蛟钉入老人身后的墙壁之中。 成功穿透老人心脏之后,青蛟畅快剑鸣,好似一个口渴多日之人终于痛饮了一口清泉,不但解渴,而且格外甘甜可口。 只是老人仍未死绝,仍旧朝着李玄都大步冲来。 李玄都又是伸指一弹。 紫凰再次以同样的方式激射而出。 轻轻洞穿了老人的眉心位置。 无数剑气在老人的颅窍内炸开。 老人顿时停下脚步,七窍之中缓缓流淌出漆黑血液,继而整个面皮的毛孔中,都渗出猩红血丝。 李玄都不去看已经气绝身死的老人,一挥双袖,两把飞剑便如倦鸟归巢,各自飞入袖口之中,然后袖口中的紫青二色异象也随之消失不见。 李玄都抖了抖两只袖口,长舒一口气,体内气机如潮起潮落,渐渐平复。 这次他顺利斩杀两个玄元境高手,一是因为出其不意,二是因为三人各有心思算计,如果他们不惧生死,通力协作,那他李玄都就算是再多一把飞剑,也无力扭转局势。 可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三人合力不齐心,未必就比一个死战到底的钱行更可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三章 玄都的剑 门内门外两重天。门外是两位先天境高手的交手,门内则是鱼龙混杂。 在那名左道方士身死之后,被自己佩剑刺穿了腹部的剑客,以及七窍流血的武夫,都相继因为重伤而死去。 在李玄都的身前,只剩下三位玄元境高手。 又是以一敌三。 只是上次以一敌三,是车轮战,这次以一敌三,却是没有颜飞卿等人那么讲究了。 李玄都伸手握住那把寒气凛凛的长剑,横于身前。 虽然他只有一人,手中只有一剑,但却让三人在第一时间未敢轻举妄动。 辜奉仙轻声问道:“杨夫人,陈先生不会有事?” 杨柳只是心无旁骛地盯着李玄都,也盯着他手中的剑,摇头道:“虽说这次主人有些托大了,若是一开始便开启南山园的山水阵法,断然不是此刻光景,但这里毕竟是南山园,主人也是货真价实的的先天境高手,只要主人顺利开启阵法,那名刀客的败亡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辜奉仙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好。” 白愁秋沉声道:“我们不必为陈师兄忧心,先把眼前这个祸根除去,再说其他。” 话音未落,杨柳的一个“好”字还未出口,辜奉仙已经出手。 他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武学也颇有造诣,此时用出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甚至就连杨柳和白愁秋都没能看清,他已经身形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一前一后,接连拍向李玄都。 这一招既出人意料之外,又来得极快,李玄都来不及躲闪,只能依仗太乙五烟罗,运起气机硬受这一掌。 只是辜奉仙的这一掌却是不逊于钱行多少,那名剑客用出全力一剑都未必能破开的太乙五烟罗,竟是被辜奉仙一掌便瞬间摧破。 辜奉仙得势不饶人,便顺势加重力道,要直接将李玄都的胸膛震碎,使其命丧当场。 不过辜奉仙生性多疑,在手掌马上就要触及李玄都胸膛的那一刻,仍是没有见到李玄都有如何惊惶之色,顿时心生警觉,不再继续出手,反而是收回手掌,向后飘然退去。 李玄都不再去重新凝聚已经被击散的太乙五烟罗,淡然道:“你倒是谨慎。” 辜奉仙平淡道:“从刚才的交手情形来看,阁下可谓是学贯诸家,从清微宗到金刚宗,都有涉猎,小心总是无大错,免得在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道:“小心无大错,也难成大事。” 辜奉仙轻声说道:“我现在越来越看不透阁下了,会清微宗的飞剑术,会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还会金刚宗的大金刚拳,无论是哪一宗的出身,身世都注定不差,就算在下的青鸾卫官身也未必能与阁下媲美,只是在下有一点想不明白,阁下何不晚些再离开宗门,好歹等到踏足玄元境再说,如果阁下现在还有玄元境的修为,那么我们三人万万不是敌手才是。” 李玄都没有回答。 刚才那一掌,没有伤到他,却被辜奉仙试探出了深浅。 不管他的气机如何雄厚,终究是没有重新打通玄窍,所以五气尚不凝练,他就不是玄元境。如果他是玄元境,那么他在面对刚才那一掌时,便不会被打破太乙五烟罗。 辜奉仙的那一掌,杀敌意味不重,试探意味居多。 既然试探出了深浅,三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玄元境和抱丹境,可是天差地别。 一个可以越境杀玄元的抱丹境,至多也就是杀一个玄元境高手。可是换成一个玄元境高手,那就意味着他面对先天境时,也可能有一战之力。 两者之间的差别如何不大? 现在他们有三个玄元境,面对一个抱丹境,又如何不能取胜? 只是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李玄都非但没有坐以待毙,反而是主动出手,一剑扫出三朵莲花状气机分别射向三人。 三人中修为最低的杨柳心头一紧,她本就是靠着陈孤鸿的丹药才勉强踏足玄元境,平生又没有多少交手经验,不说与钱行这等纯粹武夫相提并论,就是比之不擅与人争斗的白愁秋也差之甚远,好在白愁秋已经一步踏出,挡在她的身前不说,还以手指勾勒出一道符篆,将这三朵莲花气机破去。 与此同时,辜奉仙脚步轻灵地欺身上前,又是双掌连环拍出。 李玄都再一次对上辜奉仙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两双变化莫测的手掌,反而是以手中的三尺青锋应对。 掌快剑更快,掌变剑亦变。 只见李玄都脚下踏慈航宗的莲花步,身法用玄女宗的素女履霜,手中之剑则是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 一剑化三剑,好似是三人同时使剑,比起一双肉掌还要多出一剑。 更何况剑上剑气凛然,若是以肉掌硬拼剑器,说不得要被削下几根手指。 辜奉仙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好在杨柳在片刻失神之后,很快便从袖中抖出一条软鞭,啪的一声,点向李玄都的右眼。 李玄都逼退辜奉仙之后,面对这一鞭,手中长剑一振,剑气如风,肆意挥散,使得长鞭在距离他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鞭身就已经被剑气碾得寸寸碎裂。 当年李玄都以归真境的修为被冠以剑仙之名,其剑术又怎么会差?此时运转手中长剑,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妙真宗的太乙归藏剑、慈航宗的白莲四剑、正一宗的真武纯阳剑、东华宗的青莲七剑、神霄宗的太乙分光剑,甚至还有无道宗的阴阳倒错剑,诸多剑道绝学被他融汇于一炉之中,又岂是区区三个玄元境就能破解的? 一时间剑光煌煌,李玄都竟是以一己之力将三人全都压制在下风。 这倒不是说三人联手还比不得钱行一人,而是一个和尚有水吃,两个和尚挑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此时三人自觉稳操胜券,又怕自己被李玄都临死反扑,是以自保为主,不肯出死力,自然不如钱行独自一人在身陷险境时的殊死一搏。 钱行敢用自己的一只手掌为代价破解李玄都的驭剑术,他们敢吗?若是辜奉仙舍得自己半只肉掌,立时可以破去李玄都的层层剑网,可他舍得吗? 如此反倒是给了李玄都机会,他横剑一扫,逼退辜奉仙和白愁秋,然后身形欺近,一剑直指修为最弱的杨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七章 嗜血如魔 另外一边,胡良一刀刺入陈孤鸿的体内之后,继续前冲,将想要开启南山园山水大阵的陈孤鸿撞到身后的墙壁之上,刀尖不仅穿透老人的身体,甚至已经刺入墙壁尺余。 这一刀,几乎是将这位南山园主人钉挂在了墙上。 只是对于一位已经超出凡人的先天境高手而言,这样的伤势却是不足以致命,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 陈孤鸿双掌向前平推,迫使胡良不得不拔刀向后退去。 从假山上滑落下来的陈孤鸿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颗朱红丹丸,丢入嘴中,双眼中顿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猩红之色,腹部的伤口同时开始飞快愈合。 整个九河府境内都知道南山园主人是个儒雅持礼之人,礼贤下士,待人谦和,可少有人知道,当年的陈孤鸿可万没有这般好脾气,否则也不会被自认是替天行道的正一宗追杀,如今的好脾气都是用一副副真传宗秘药温养出来的,而炼制这等秘药,则要孩童精血和处子天癸等物,甚至是孕妇的紫河车,十分难得,若是没有这些秘药撑着,陈孤鸿万万不会有今日九河府孟尝的名声。 而且这些秘药也有反噬作用,若是过量服用,则会物极而反,愈发暴怒嗜血,丧失理智,哪怕是先天境的高手也不能避免。 现在陈孤鸿一颗丹丸下肚,虽然借助药力恢复伤势,但药量已是超出平日,一双眼眸变为血红之色,几乎要让人分辨不出眼瞳和眼白。 下一刻,在胡良身后的地面猛然破碎,又有一个陈孤鸿破土而出,伸出右手,食指猛然伸长,点向胡良的后脑。 虽然胡良没有回头,但是好似脑后生眼,迅速前奔,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指,不过与胡良对面而立的陈孤鸿也没有闲着,双掌排空,结结实实地拍在胡良的胸膛上,胡良身形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去,不过在落地之前,胡良已经在空中强行扭转身形,落地之后,三“人”不再是在一线之上,而是变为一个三角阵势。 两个陈孤鸿,一般模样,双脚都是深深扎根于地下,只是一个表情生动如活人,一个表情生硬似假人。 似是活人的陈孤鸿双掌相握,望向胡良,硬挨了他的双掌之后,胡良的脸庞上骤然涌起一股红潮,肌肤滚烫通红。这一掌若是拍在寻常玄元境的身上,哪怕是一身横练功夫的钱行,也要全身骨骼尽碎,变成一堆烂肉都不奇怪。 胡良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因为他是纯粹武夫,除了手中之刀,一身修为便有多半都在体魄之上,硬抗陈孤鸿的一掌,还不算难事。 陈孤鸿自然清楚这一点,他也没想着凭借这一掌便将胡良置于死地,可如果胡良仅仅如此,那就休怪他不再留手了。 陈孤鸿冷笑一声,不见他如何动作,另外一个表情生硬的陈孤鸿瞬间缩入地下,然后从胡良的脚下位置再次破土而出。 不过胡良早有预料,毫不客气地一脚踏下,这一脚之重,便是数寸之厚的石板地面都要寸寸碎裂,可这个陈孤鸿却仿佛一条游蛇,柔弱无骨,任凭胡良的这一脚踩下,仿佛是一滩烂泥一般,不但没有被踩回地下,反而顺势缠绕住胡良,紧接着便要如蟒蛇捕猎一般,要用自己的身体将胡良整个人生生绞杀。 陈孤鸿双眼赤红,桀桀怪笑,“胡兄弟,这才是我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对了,我现在还不知胡兄弟是出身于哪家哪宗,是道貌岸然的正一宗?还是假装慈悲的静禅宗?亦或是自命不凡的清微宗?” 被死死缠住缚住手脚的胡良不见惊惶,平静道:“其实论起师承,我也是十宗之人,还要称呼陈老哥一声师哥。” 陈孤鸿的双眼愈发赤红,秘药的反噬让他开始逐渐丧失清醒神志,语气也不再平淡如水,充斥着快要压抑不住的暴虐之意,“哦?你也是十宗之人?我怎么没听说过你?难道你是牝女宗的炉鼎?或者是忘情宗的俾子?” 话音落下,缠绕住胡良的陈孤鸿开始如蟒蛇一般开始收紧,而他整个人也在不断拉长,愈发不成人形,反倒是像一条伸长了的手臂。 一直立于原地不动的陈孤鸿迈步前行,此时终于可以看清,在他的鹤氅大袖之下还藏有第三条手臂,就像一条长蛇,延伸至地下,又在胡良的脚下破地出现,将其死死缠绕。 先前那个表情生硬的陈孤鸿便是这第三条手臂所化,这才是真传宗千手无骨术的玄妙所在,与先前那个左道方士用出的千手无骨术相比,堪称是天壤之别。 陈孤鸿已经逐渐狰狞的脸庞上挤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好了,你该死了。” 胡良丝毫不惧,大笑道:“那也未必!” 话音未落,陈孤鸿缠绕住胡良的第三条手臂被胡良一刀从中斩断,刀势不止,继而直指陈孤鸿。 与此同时,陈孤鸿怒喝一声,伸手狠狠拍在自己的天灵之上,以他为圆心,地面一丈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血雾弥漫。 陈孤鸿自残正经十二脉,无数鲜血顿时破体而出,浸透鹤氅,使他整个人变为一个血人。 不过与此同时,他的气机也开始骤然暴涨,好似熊熊烈火,不过一转眼之间,便从先天境的谷底攀升至山脚位置,又从山脚位置继续向上,很快便会抵达山腰位置。 修行求道如登山,越是往后就越是明显,到了先天境之后,便被分为四个阶段,以登山为比喻,分别是:谷底、山脚、山腰、山巅。原本胡良和陈孤鸿都是已经窥得归真境门槛的先天境山巅位置,不过两人又都因为种种原因而跌落至谷底。当下胡良手中有大宗师,陈孤鸿未能成功开启山水大阵,所以在刚从的交手中是胡良占尽上风,不过现在陈孤鸿动用秘术,却是要强行扳平劣势,然后开启山水大阵,转为胜势。 陈孤鸿眼神冰冷,狞笑道:“练了这嗜人精血的本事,注定不能显于人前,哪怕在十道之中,也要被人唾弃,你今日把我逼到如此地步,也足以自傲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四章 飞剑紫凰 见此情景,辜奉仙脸色一变,双掌狠狠拍向李玄都的后心位置,打定主意要围魏救赵。 白愁秋神色狠辣,大袖一挥,有一道黄纸符篆凌空飞出。 此乃浑天宗的乱神符,可封人六识五感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在这等时候,若是李玄都中了一张乱神符,那便等同于置身死地。 几乎同时,李玄都以飞剑术将手中长剑飞出,逼退杨柳,然后回身甩袖,一抹碧绿幽幽的青芒瞬间自袖口掠出。 一闪而逝。 一直游刃有余的辜奉仙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胸前的青色锦衣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开一道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一次,只是没有迈过门槛而已。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一个回旋之后,再次激射向白愁秋。 好在白愁秋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躲过青芒。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无柄小剑正悬停空中。 辜奉仙的脸色惊骇,失声道:“竟然是飞剑!” “有见识”。”李玄都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一指点出,青色小剑随之激射而出。 辜奉仙再次被飞剑刺穿小腿,鲜血直流,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仅仅是皮肉之伤,并无性命大碍。只是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的心神极为震撼,他早就曾听闻过飞剑大名,但更多还是说飞剑如何千金难求,今日得见飞剑之后,方知一分价钱一分货,半点不虚。 在一剑得手之后,李玄都再度御气摄回三尺长剑,配合飞剑对三人步步紧逼。 见此情景,辜奉仙大喝一声,“白大人,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白愁秋闻言脸上露出几分迟疑犹豫之色,不过还是一咬牙,从袖中掷出一条金色长索,大约有尺余之长,迎风便涨,好似一条金色蛟龙,立时将正在四下飞舞的飞剑青蛟束住,使得飞剑颤鸣不止,却又挣脱不开。 飞剑自然是玄妙非常,可也不是真的无敌,在世上还有专门克制飞剑的宝物,眼前这条长索便是一种,可以缠绕在飞剑的剑身之上,隔绝飞剑与剑主的心神联系,同时使得飞剑的气机流转不畅,因为素有“飞剑如龙”的说法,所以这种长索便得名为“缚龙索”。而且除了束缚飞剑之外,缚龙索也可以用来缚人,只是一条缚龙索的灵气最多只能使用三次,无论束缚飞剑也好,缚人也罢,都会消耗灵气,而制作一条缚龙索,更是耗时耗钱,可谓是价值千金,如今白愁秋手中的这条缚龙索便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自然是心痛非常。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用了,总好过用血肉之躯去硬抗飞剑。 趁着飞剑被压制的时机,辜奉仙欺身而近,不再用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改用大青龙手,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青色气机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 辜奉仙近身之后,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只是李玄都也并非那等全靠飞剑的剑士,比起拳脚功夫,号称铁臂铜膀的钱行都死在李玄都的拳掌之下,可见一斑。此时两人近身而战,李玄都自然不会含糊客气,同样用出大青龙手的同时,又接连用出大白虎手、大朱雀手、大玄武手,四手合一即是完整的青鸾卫大四象手,恐怕就连辜奉仙也未能学全。 不过交手二十几招,辜奉仙便已经落入下风之中。 就在此时,杨柳终于脱得身来,出手即是杀招。而且她选择的时机也极为巧妙,正值辜奉仙与李玄都对了一掌,两人身形各自一晃,甚至就是全身气血也都晃了一晃,她便在此时如魅影一般来到李玄都的身前,一指点向他的心口“膻中穴”,不得己之下,李玄都再次运转太乙五烟罗,身周隐隐有五色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好似清晨天边的五彩烟霞。 此乃妙真宗秘法,不逊于慈航宗的四象莲华法,讲究升阳降阴,以柔克刚,若是力道不够,气机不足,一击下去便如打入棉花之中,无处着力,又好似陷入泥泞之中,拖泥带水。 杨柳的这一指落在太乙五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毕竟她也是玄元境的高手,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 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指彻底击散,然后继续攻向李玄都的心口。 有了这片刻喘息时机的李玄都,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指的同时,又是单掌一拍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指落空的杨柳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李玄都的身上,绣鞋踩踏在地上,轰然作响。 杨柳的脸上露出几分戾色,纵使此人有些能耐,可终究还是个抱丹境而已,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该死了,于是她身形紧随而至,便要趁着李玄都还未起身之际,将其彻底斩杀。 李玄都只能以鸳鸯连环腿法踢出,逼得女子不得不以双臂格挡,然后他顺势向后一弹,终于得以起身。 杨柳仍是不依不饶,脚下一点,五指成勾,便要抓碎李玄都的头颅,不过就在她距离李玄都还有一步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身形,伸手抹了把喉咙,鲜血淋漓。 一把紫莹莹的袖珍无柄小剑悬停于她的身后。 尺寸与青蛟相差无几,除了颜色不同之外,再有就是剑身上刻有“紫凰”二字。 这两把飞剑,仿照正一宗的“紫霞”和“青云”两剑铸造,同样是一雌一雄,青蛟为雄,紫凰为雌,这本是李玄都在离开师门时,授业恩师送于他的保命之物,只是在他踏足归真境之后,便极少再用这两样“小玩意”,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竟是又要重新依仗这两个老伙计了。 青蛟被缚龙索束住。 方才李玄都祭出紫凰,置于女子的必经之路上,借着女子本身的前冲之力,刺穿了女子的喉咙。 杨柳捂住鲜血如泉涌的喉咙,口中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哑声音,紫凰飞剑的剑气残留其中,彻底断绝了她的最后一线生机。 雌雄二剑,雄剑为阳,雌剑为阴。 阴柔难测,最是杀人无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五章 兴尽悲来 从白愁秋用出缚龙索困住李玄都的飞剑青蛟,到李玄都与辜奉仙近身交手,再到杨柳趁机出手偷袭,又被李玄都以飞剑紫凰出其不意地斩杀,这一切不过是在片刻之间,让人应接不暇。 这把紫凰,才是李玄都最后的杀手锏,哪怕在面对钱行时,他也没有用出,直到此时面对三个玄元境高手,才不得不用出。 出剑即杀人。 以驭剑术直接驾驭飞剑和以气机用出离手飞剑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在江湖上已经可以算是很少见的玄妙手法,但相较于前者而言,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前者哪怕是放在先天境中,仍是很了不得的仙家神通,可遇不可求,习得之人寥寥无几。 甚至在许多孤陋寡闻的山野散人看来,只有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真正高人才能驾驭飞剑取头颅,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飞剑的驾驭之难易,与飞剑的品相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飞剑的品相越好,对于剑主修为的要求也就越低;反之,飞剑的品相越差,对于剑主修为的要求也就越高。 品相高的飞剑,灵性通透,气机运转通畅,就像可教孺子,一点就透;品相低的飞剑,灵性驽钝,气机运转滞涩,就像难雕朽木,需要花费数倍的力气。 李玄都的这两把飞剑,虽然不能算是飞剑中的仙品,但也可以说是上上之品,故而仅仅是抱丹境修为便可轻松驾驭,至于最顶尖的飞剑,则是无需任何修为,只要以精血祭炼之后,便可轻松驾驭,所谓稚童飞剑斩桃花,便是此等缘由。 李玄都伸出双手,两只衣袖猎猎作响,两只袖口分别泛起阵阵青色和紫色光华,玄妙非常。 见此情景,辜奉仙和白愁秋脸色格外凝重,又透出几分阴沉。 尤其是白愁秋,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底细来路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身家之丰厚,简直要让寻常的先天境高人还要自惭形秽,尤其是那两把飞剑,常人得其一,都要被视为天大的机缘,可此人却身怀两剑! 何时江湖上又多出这么一个年轻俊杰?精通各个宗门的武学术法,且身怀两把万金难求的绝佳飞剑,难道是哪家宗门精心培养出来的嫡传子弟?或是哪位世外高人的弟子? 难怪孤身一人就胆敢跟青鸾卫过不去,不说别的,仅仅是这两把品相不俗的飞剑,就足以横行一州之地的江湖,只要不主动招惹那几个雄踞一方的宗门,谁人敢惹? 至于青鸾卫,虽然遍布天下各地,但其中的精锐高手,主要还是集中在帝京,若有钦命,则从帝京的都督府中派出人手。换而言之,如果把青鸾卫也看作一个宗门,那么它的根基在于帝京和直隶,而非有一座太平山坐镇的芦州。 所以老人才会选择与陈孤鸿联手行事,双方因利而聚,有陈孤鸿这位先天境高手坐镇,又有他经营多年的南山园作为地利,哪怕此人的身边有一位先天境高手,只要先下手为强,都有很大机会拿下这些钦犯,如此便是一桩大功到手。 他们这次设伏,可以说是志在必得。 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饶是他老成持重,也禁不住心底的几分雀跃兴奋。一桩杀害青鸾卫劫走钦犯的要案,一件涉及到太后娘娘圣名的大案,只要办成了这两个案子,他想不升官,也难了。 只是他已经足够高估这个年轻人,没想到还是这般棘手难缠。 这个明显出身不俗的年轻人,显然不是那种初涉江湖的愣头青,不但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而且还在其中游刃有余。先是下在酒中的‘谪仙人’被识破,又在以三对一的情形之下,还被他强行反杀一人,实在是出乎意料。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是骑虎难下,就算想要就此罢手,也已是不能,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辜奉仙默运一口气机,整个人的肌肤变得晶莹玉润,尤其是一双手掌,好似是羊脂白玉。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武夫,只是与一身横练功夫的钱行不同,他的气机更偏向于木行,体魄不算坚固,更胜在招式灵活多变,论起战力高低,自然是不如钱行,只是要论起日后前程,钱行未曾有明师指点,一路武道走得颇为坎坷艰难,不得已之下只能走了这条只练体魄的羊肠小径,虽然在登堂入室三境中横行一时,但没有意外的话,终生无望出神入化三境。可辜奉仙不一样,他被一位右都督亲自教导,不但此生有望踏足出神入化三境,而且还有威力不俗的保命手段,比如现在他所用的,便是青鸾卫绝学青鸾九变中的第一变,苍鹰变。 只见他的背后生出淡淡的青色气息,凝聚好似双翼,双手如钩似鹰爪,十指上笼罩着深青色的气机,凌厉似刀。 辜奉仙身形如鬼魅,瞬间近身到李玄都的身边,双手并出,好似苍鸾怒击。 同时,白愁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解开布袋口子轻轻一抖,有几个以柳木雕刻而成的小人落在地上,柳木属阴,故而这些小人身上都萦绕着淡淡阴气,而且每个小人身上又刻有细密符篆,落地之后,瞬间变有常人大小,然后如军伍结成阵势,朝着李玄都狠狠冲来。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样的阵势,就算这些木人的灵活不足,也要手忙脚乱一番,只是李玄都所学庞杂无比,什么奇术秘术没有见过,自然也知道如何对付这些奇怪木人。这些木人看似是傀儡,实则也可以看作是一道符篆,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朱和墨”,只消破去其木人眉心位置的一点灵光,便等同是破去这道符篆。 不过李玄都没有直接动用紫凰破去这些木人符,而是以心念驾驭紫凰,直斩困住青蛟的缚龙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八章 死不瞑目 陈孤鸿这一生为了登顶可望难即的归真境,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走上了一条注定无法回头的歧路,本来已经依稀看到归真境的绝佳风光,却被正一宗打落回谷底,这让他如何不恨?可他又能如何?正一宗乃是正道十二宗之首,就连静禅宗和清微宗都要让其三分,当年正道十二宗联盟而共抗邪道十宗,设立两杆令旗,一者主战,是正一宗执掌的“替天行道”令旗;一者主和,是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如今太平宗封山,少有门人在世间行走,就唯有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号令天下正道群雄。 这样的正一宗,如何是他一个小小的先天境能去奢望报复的?就算他能成为真传宗的宗主,恐怕也不敢与正一宗掰一掰手腕。 他想要报仇,想要成为真传宗宗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搭上圣女的大船,借助圣女在朝廷的势力根基,如此方能成事。而想要投入圣女门下,就必须用这两人的人头递交投名状。 难道他要在这座南山园中藏头露尾一辈子? 陈孤鸿双臂伸开向上,仰天怒吼。 整座南山园轰然震动。 以南山园为根基而建造的山水大阵开始缓缓开启。 只见从南山园的八卦方位上生出无数灰色雾气,缓缓笼罩整个南山园,其中有一道道黑影飞掠而过。 陈孤鸿之所以选中南山园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就是因为南山园建在依山傍水之地,可以聚山拢水,连接山水灵根,方能早就大阵。南山园的这座阵法,出自真传宗的根本大阵“山水化灵大阵”,被陈孤鸿重新简化推演之后,最终变成了如今的南山园山水大阵,除了可以庇护庄园、隐蔽行迹之外,还兼具加持自身之功效,使主持阵法之人的修为再上一层楼。 只是这个大阵每次开启,都要牵动本地的山水灵根,甚至是影响山水气运,而且每次开启的声势都极为浩大,引人注目,所以陈孤鸿不能提前开启大阵,以免惊动胡良和李玄都,直到此时此刻,才算真正开启大阵。 陈孤鸿的赤眸盯住胡良,冷然道:“胡兄弟,可还有遗愿遗言?” 胡良双手握住大宗师,原地站定,双脚微微分开,山峙渊渟。 “那便是没有了。”陈孤鸿的神情愈发狰狞扭曲,闭目深深吸气,好似蛟龙汲水,只见大阵生出的山水灵气,从八个方位,好似八条龙出水的龙卷,朝着陈孤鸿所在的位置汇聚而来。 南山园内的庄客、仆役几乎同时抬头,望向这幅异象。有人茫然,有人畏惧,有人不知所措,也有心思通透的,知道这是庄子里出了大事,说不定就是有强敌来犯,一时间患得患失,不知何去何从。 八条龙卷横贯当空,好似是八道桥梁,又好似是八条游龙,最终悉数涌入陈孤鸿的体内。 陈孤鸿重归先天境山巅,眼前又重新看见归真境的门槛,这便是“山水化灵”的玄妙所在。 陈孤鸿在地面上狠狠一踏,脚下地面轰然破碎,借着反震之力,身形猛然前冲,身周有无数雾气翻滚随行。 两人轰然撞在一起,胡良的大宗师狠狠劈在陈孤鸿的额头上,刀锋入肉入骨一分,却不能把整个头颅分为两半,反而被陈孤鸿双掌拍在胸口,双脚未曾离地,身形却是向后倒滑出去。 陈孤鸿不给胡良半分喘息的机会,不等胡良的身形站定,已经是紧随而至,用出真传宗的催筋断骨小九式,或切、或捏、或捶、或拿、或勾、或拍、或点、或断、或抓,每一次都落在筋骨关节之上,使得胡良不得不一退再退。 两人一路所过之处,地面碎裂,砖石破碎,满目疮痍。 在灰色的滚滚雾气之中,陈孤鸿的脸庞已经不能称之为狰狞,而是扭曲不成人形,好似是从九幽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双血红眸子更是让人望之生畏。 在一番交手之中,伤势未愈的胡良完全落入下风之中,面如金纸,因为体内气机紊乱沸腾之故,嘴角渗出血丝。 陈孤鸿的阴鸷嗓音从滚滚雾气中传出,“毁去正经十二脉,换来两颗人头和一把大宗师,这个买卖不亏。” 胡良双手握持大宗师,重重吐出一口胸腹间压抑已久的浊气。 就在此时,李玄都出现在胡良的身后不远处,双手负于身后,气息近乎于无。 陈孤鸿猛地转头望向李玄都,血色双眸中透出近乎非人的目光,喉咙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好似是杨柳被李玄都一剑穿喉之后的濒死声音,让人脊背发凉。 李玄都平静说道:“真传宗的‘人仙炼窍法’,我听说过,也曾有幸见识一二,据说是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最终百脉归一骨肉浑然,无骨无筋脉,已是半仙之体,身体每一寸都尽在掌握。只不过你走了一条岔路,此生是无望传说中的人仙之体了。” 被李玄都一语道破心底之痛,陈孤鸿好似是被揭开了伤疤,愤怒到极点,随手挥出一道气机,便要将这位曾经的恩公从这个世上抹去。 李玄都身形高高跃起,以妙真宗的“登天梯”悬停于半空之中,躲开这道气机,原本站立的地方乱石激射。 陈孤鸿重新又把视线转到胡良的身上。 在他看来,就算这位恩公过去如何厉害,如今也不过是个抱丹境而已,不足为虑,真正的心腹大患还是这位手持大宗师的胡兄弟。 就在陈孤鸿打算将胡良彻底置于死地的时候,李玄都再振双袖。 一紫一青两道长虹从他的袖口飞出。 陈孤鸿心头悚然一惊。 因为秘药的缘故,他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晰,若他还是清醒的时候,就不会如此迟钝,更不会对李玄都能安然出现在此地而无动于衷。 可现在陈孤鸿已经不去深思李玄都为何能以一己之力胜过三人联手,只是本能地从心底感受到危险而已。 这一切不过在于刹那之间而已。 第一次感受到威胁的陈孤鸿张口怒吼,周身笼罩的雾气翻滚如沸水,体内气机和鲜血一起涌出。 青蛟就这般落下。 刚好刺在陈孤鸿的天灵位置。 真传宗的“人仙炼窍法”修炼到极致时号称圆满无漏,只是陈孤鸿距离圆满还有一段极大的距离,周身上下仍旧有命门破绽,方才他一掌拍在自己天灵位置才炸开全身气机,所以这里是他的功法命门所在。 不过既然是命门,那么陈孤鸿也不会全无防备,头顶上一股血气从玉鼎窍穴飘荡而出,如一炷香火袅袅升起。 青蛟在距离头皮还有丝毫距离的时候,被血气生生托住,再不能下落分毫。 就在此时,紫凰落下,剑尖撞在青蛟的剑尾上,使其得以再进一步,破开血气,刺入天灵三分。 陈孤鸿的全身气机顿时有了片刻的凝滞,然后开始剧烈反弹,要将钉入天灵之中的青蛟再生生顶推出去。 青蛟颤鸣不止,被一点点向外推出。 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最多只能坚持三个呼吸的时间。 不过对于胡良而言,已经足矣。 一刀如刹那芳华。 在陈孤鸿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好似是夏日夜空中的一点繁星。 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哪里是什么繁星,分明就是大宗师的刀尖。 感受到灭顶之灾的陈孤鸿愤怒嘶吼,却困于命门受制,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刀。 这一刀的前冲之势有半分停滞,仍旧是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陈孤鸿的胸膛。 胡良的手腕一抖,将这位南山园主人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然后才拔刀而出,带起一抹刺目血花。 这位曾经差点踏足归真境的真传宗高手,就这么死在了自己的南山园中,在他眼中的阴沟里,翻了大船,死不瞑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九章 小妹不哭 胡良吐出一口鲜血,随手将大宗师插在身旁地面,盘膝坐下,开始运转气机恢复伤势,同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没死在无道宗的手里,却差点栽在这老匹夫的手中,活该你这老匹夫死不瞑目!” 李玄都收回青蛟和紫凰,扫了一眼陈孤鸿的尸体,没有说话。 人死事了,天大的恩怨,不过一死而已。一死之后,恩怨两清。 当年李玄都从正一宗手中救下了陈孤鸿,可以说陈孤鸿是因李玄都而生,那么今日他被李玄都以飞剑定住命门,又是因李玄都而亡,世间之因果,一饮一啄,早有天定。 对于陈孤鸿的作恶,以及他的恩将仇报,厌憎自然有,只是谈不上如何刻骨铭心,委实是他在过去的十五个年头里,见过太多此类事情,已经有些麻木。人在江湖,想要不被大江大浪淹死,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扬名立万,少不得昧着良心做事,可昧着良心的次数多了,便忘了良心到底是什么,一味利己,终是万劫不复。 正如商人富贾们常说的一句话,小富在于勤,中富在于术,大富在于德。像陈孤鸿这般,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然少不了“勤勉”二字,也不会拙于谋略术势,可唯独少了一个“德”字,便注定难成大事,纵使一时得势,也难以持久,终有一日要还回去的。 这些话,陈孤鸿未必不会明白,只是利益放在眼前,青云捷径就在脚下,又有几人能不受诱惑?说到底,还是知易行难罢了。 李玄都又将视线转向胡良,问道:“天良,需要我为你护法吗?” 胡良摇了摇头道:“我的伤势不算太重,尚有一战之力,这座南山园里的小鱼小虾还不能将我如何,你还是赶紧看看小丫头去,别让她出了什么岔子。” 李玄都嗯了一声,往他们居住的院子掠去。 说一千道一万,他和胡良不是来杀人的,杀青鸾卫的高手,杀南山园的陈孤鸿,根本缘由是自保,若是小丫头出了什么差错,那么他这次甘冒风险来芦州又是为了什么?再赶去龙门府又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小丫头不能有半点闪失。 当李玄都回到院子的时候,身形猛地停下,望向此地的一个不速之客,生出几分杀意。 从小姑娘的房间里缓缓走出一个胖子,天生一副笑脸,不笑也似笑,像是个做买卖的商人,不过此时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柄把大名鼎鼎的文鸾刀,左手按住周淑宁的肩膀,将文鸾刀搭在周淑宁的脖子上。 此人正是芦州青鸾卫指挥佥事,曾在怀南府和风阴府的边境渡口设立酒店,这次跟随辜奉仙和白愁秋来到此地,便由他来缉拿周听潮的女儿周淑宁,他来到此地拿住小丫头之后,就在此地等待两位大人的消息,结果看到山庄大阵开启,声势浩大,愈发不敢贸然走动,直到大阵烟消云散之后,他才敢出来看看情况,结果就看到了李玄都。 这个像商人更多过像青鸾卫的胖子,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甚至就连手中的白刃也微微颤抖起来。 李玄都虽然不认识此人,但却认得他手中文鸾刀,已是将他的身份猜出个七七八八,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不想再造杀孽,你把人放了,我可以不杀你。” 胖子额头上的汗珠愈发细密,握刀的右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刀刃本来就与小姑娘的脖子极为接近,再一颤抖之后,顿时划出一道浅浅红线,小姑娘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极度紧张的胖子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如临大敌,可李玄都却看得清清楚楚,然后真真切切地生出几分杀意。 胖子牙齿打颤道:“这位大侠,小人只是奉上官的命令行事,万无与大侠做对的心思,大侠明鉴,定要说话算数。” 李玄都望着脸色苍白的周淑宁,面色上不显,心底怒意杀意皆有。他自小无父母双亲,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因为天资根骨极佳的缘故,又为众师兄所忌,谈不上什么师兄弟情谊,故而除了师父之外,再无亲人,这些年来孑然一身,直到遇到小姑娘,大半个月相处下来,倒真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半个妹妹看待。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沉声道:“放开她。” 胖子吓了一跳,反倒是愈发不敢放开周淑宁,按着小丫头肩膀的左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小丫头虽然已经踏足御气境,但毕竟是跳过了固体境,所以吃痛之下,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胖子对此毫无所觉,只是望着李玄都,颤声道:“还请大侠发个誓言,只要大侠立下誓言,我立刻放人。” 李玄都轻声道:“你没有机会了。” 下一刻,只见李玄都袖口处青芒一闪。 胖子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双眼猛地睁大,在眉心位置出现一个幽深血洞。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文鸾刀落地,整个人也随之向后倒去,激起一圈尘土。 周淑宁还有几分惊魂不定,仍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小脸苍白,直到李玄都走上前来,都未曾回神。 李玄都轻唤一声,“淑宁。” 周淑宁没有反应。 李玄都蹲下身,轻轻拍打小丫头的后背,柔声道:“小妹不怕,有哥哥在。” 周淑宁这才反应过来,哇的哭出声来,伸手抱住李玄都的脖子,带着哭腔道:“哥哥,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李玄都把她抱起来,柔声道:“怎么会不要你呢?其实是有人请我和你胡叔叔喝酒,我看你没有睡醒,便没有叫你,只是没想到会有贼人,吓到你了,是我不对。” 小姑娘把头埋在李玄都的怀里,轻轻抽泣。 小小年纪,遭逢大变,没了爹娘。在不知不觉之间,小姑娘已经将李玄都视为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 小姑娘之所以会哭,会伤心,不是因为她被那个胖子劫持了,而是她以为李玄都不要她了,所以她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没有哭出声来,可见到李玄都之后,却是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 江湖上的情感无非四种,恩怨情仇。 轻恩之人寡义,薄情之人性凉。 李玄都是何种人?他不轻恩,也非薄情,只是经历离奇,在外人看来就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传说,他在这故事中,有过风光得意,也有过狼狈不堪。 江北河朔之地,一人一剑独行,意气风发。 西北边塞狼烟,结伴行走江湖,豪情万丈。 帝京风起云涌,乱局邂逅佳人,互倾衷心。 只是无奈人力有时而穷,最终无力回天,黯然退场。事后无数次梦回当年,夜半惊坐而起, 挂在床头上的三尺青锋颤鸣,身在樊笼中,胸中有块垒,一腔积郁无处宣泄,唯有将这些尽数埋在心底。 江北群雄视他为刀兵相向的仇人,胡良视他为生死相交的恩人,张白圭把他看作知心交底的友人,张白月把他看作此生相托的良人,同门师兄则把他看作欲除之而后快的挡路之人。 十五个花开花谢,十五个风雨春秋,让他大多都可以淡然处之。 唯一让他不能释然的是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之死,所以他不希望在周淑宁的身上重蹈覆辙。 待到小丫头抬起头来,李玄都伸出手指擦去她满脸泪水,轻声道:“淑宁不哭,小妹不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五十六章 蛟凰齐飞 只要紫凰斩断了缚龙索,那么青蛟便能挣脱束缚复自由。 青蛟似乎也感受到了“妻子”的到来,颤动幅度越来越大。 白愁秋有苦难言。 两把飞剑的威力,已经不用言语再去多做解释,可是他已经没有第二条缚龙索,本来按照他的计算,以缚龙索困住这把飞剑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三人联手将其围杀至死,哪里曾想到此人还有第二把飞剑!?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紫凰化作一道紫色剑光落在缚龙索上,与不断震颤的青蛟里应外合,使得这条价值千金的缚龙索寸寸碎裂。 青蛟就此脱困,再无束缚。 灵性十足的青蛟极为震怒,颤鸣不止,渴饮鲜血。 随着主人李玄都的一念而动,青蛟化作一道让人倍感触目惊心的青色长虹剑光,直刺辜奉仙,将这位用出苍鹰变的武夫向后逼退。 紫鸾没有青鸾那般暴躁掠长虹,而是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如一尾在莲塘荷叶间畅游的锦鲤,穿梭于一众木人之间。 片刻之后,这些木人的动作全部戛然而止,皆是被一剑刺穿眉心,其眉心位的一点灵光消失不见之后,身上刻画的符篆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弭,最终化作一堆枯木,再不见半分灵异之处。 辜奉仙身形飘忽,不断躲避飞剑青蛟,几次都是险象环生,身上被青蛟切割出几道伤口,几可见骨,狼狈不堪。 他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专心驭剑的李玄都,两人之间看似是咫尺之遥,实则却是如隔天涯一般,已经心生退意。 白愁秋单手负于身后,掌心中有一道道笔画浮现,按照某种特定诡异,自行蔓延,就好似有一支无形之笔在他的掌心上缓缓画符,时隐时现。 一场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设局拿人,却落到了如此这般死伤惨重的凄惨境地。 那个只有抱丹境的年轻人,如今还是毫发无损,无疑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 不过他不是那些输了一战便要死要活的愣头青,此时已经不再去想胜负二字,想的是如何安然保全自身,对于他们这些常年行走在江湖上的老江湖而言,活着就是最大的道理。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退去,是因为还未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毕竟这次围杀的关键不在于他们,而在于门外那两位先天境高手,只要陈孤鸿能击败那个名叫胡良的刀客,那么就算此人手中还有两把飞剑,也是一个死字。 这个道理,李玄都同样明白。 他双袖一振,飞剑紫凰骤然掠向辜奉仙,而正在追杀辜奉仙的飞剑青蛟则是急转向白愁秋。 他显然是不想让两人全都留在此地。 辜奉仙双掌连拍,以劈空掌劲略微阻挡飞剑紫凰,同时口中高声道:“这次是我等唐突了,还望阁下看在青鸾卫的面子上,放过我等一马,为此我等愿意奉上白银万两向阁下赔罪,若是阁下还有其他吩咐,我等也同样愿意照办。” 早已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的李玄都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专心驾驭飞剑。 辜奉仙也是个果决之人,他一直都在留意李玄都的脸色,见他无动于衷,立刻有了决断,拼得被紫凰刺穿小腹,身后的青色双翼扇动,整个人撞破墙壁,向外逃去。 苍鹰变的玄奇之处就在于那对背后双翼,可以使人短暂腾空离地,辜奉仙本身就是轻身功夫极好之人,不过瞬息功夫,他整个人已经跃房翻墙,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没有驭剑去追,而心念一动,使紫凰再度刺向白愁秋。 白愁秋不是武夫,若是给他些许时间,也可以逃离此地,只是在青蛟的步步紧逼之下,他根本没有半分时间。而且原本他与辜奉仙两人联手,就算不能奈何李玄都,好歹暂时自保无虞,如今辜奉仙逃走,那么只剩他一人的情形下,怕是很难善了。 白愁秋抬起头,望向辜奉仙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后低头看了眼掌心已经无法完成的符篆,惨然一笑。 他心知今日必死无疑,心绪复杂无比,既有怨恨和不甘,也有某种在踏入江湖第一天起就已经有的明悟。 入了江湖,便是生死自负,身不由己。江湖儿郎江湖老,终究是要淹死在这大江大湖之中。 老人不再执着于画完掌心这道开启阴阳门的符篆,而是运起全身所有气机,近乎于燃烧沸腾,大步向前,俨然是要与李玄都生死一战,乃至于同归于尽。 以他接近先天境的修为而言,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收回青蛟和紫凰,使两剑围绕自己缓缓盘旋,开口道:“这是要一心求死了?” 话音未落。 李玄都伸出两指捻住青蛟,然后屈指一弹。 一声剑鸣如龙吟。 青蛟猛然激射出去。 在老人的心口处,一穿而过。 青蛟钉入老人身后的墙壁之中。 成功穿透老人心脏之后,青蛟畅快剑鸣,好似一个口渴多日之人终于痛饮了一口清泉,不但解渴,而且格外甘甜可口。 只是老人仍未死绝,仍旧朝着李玄都大步冲来。 李玄都又是伸指一弹。 紫凰再次以同样的方式激射而出。 轻轻洞穿了老人的眉心位置。 无数剑气在老人的颅窍内炸开。 老人顿时停下脚步,七窍之中缓缓流淌出漆黑血液,继而整个面皮的毛孔中,都渗出猩红血丝。 李玄都不去看已经气绝身死的老人,一挥双袖,两把飞剑便如倦鸟归巢,各自飞入袖口之中,然后袖口中的紫青二色异象也随之消失不见。 李玄都抖了抖两只袖口,长舒一口气,体内气机如潮起潮落,渐渐平复。 这次他顺利斩杀两个玄元境高手,一是因为出其不意,二是因为三人各有心思算计,如果他们不惧生死,通力协作,那他李玄都就算是再多一把飞剑,也无力扭转局势。 可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三人合力不齐心,未必就比一个死战到底的钱行更可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章 不义之财 李玄都抱着周淑宁离开小院,小丫头已经止住了泪水,只是双眼红红的,还带着几分哭后余韵的抽噎,看见小丫头仍旧是下意识地紧紧握着拳头,李玄都便轻轻地掰开她的小拳头,又朝她做了个鬼脸,引得小丫头破涕为笑。 回到那座原本是南山园主人陈孤鸿居住的主院时,胡良仍旧是盘膝坐于原地不动,正在以补天宗的“混元一气心法”,配合李玄都传授给他的三卷“坐忘禅功”,吐纳不定,使气机遍布全身上下三十六处大窍穴,缓缓愈合体内伤势。不是李玄都不想传授给胡良全篇的“坐忘禅功”,只是作为静禅宗的上成之法,就连李玄都这等天纵之才也只参透了六卷而已,以胡良的根骨资质,只能止步前三卷,再往下学已是力有不逮。 既然小丫头无事,李玄都便把小丫头放下来,来到胡良身后,以双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同样是运转“坐忘禅功”,帮他推拿穴位,有益于气机通畅,同时掌心微热,将丝丝缕缕的气机渗入到胡良体内,与当初胡良为李玄都灌顶气机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李玄都当前的境界而言,这些气机对于先天境而言,完全是沧海一粟,再加上两人同样修炼了“坐忘禅功”,自然只有益处而无坏处。 小丫头站在旁边,仔细观察李玄都和胡良的呼吸吐纳,看得久了,便看出一些名堂,只见胡良的眼角、耳孔、鼻孔、嘴角位置有一条条细小的白色气机流溢而出,好似是微缩了许多倍的白龙,同时有和煦豪光生出,使得站在一旁的小姑娘也能感到微微暖意,神奇无比。 两人足足静坐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才睁开双眼,只是胡良仍旧闭目凝神。看到周淑宁脸上露出疑问之色,李玄都解释道:“这次天良新伤加旧伤,伤得实在不轻,恐怕仅仅是睡上一觉还不够,就让他再多调息一些时间。” 然后李玄都又说道:“等你踏足入神境之后,我也可以跟你讲一讲这‘坐忘禅功’的诀窍,你学一学,未必能在修为上有如何进益,毕竟是佛家的功法,但是对于体魄神魂却有温养之功效。静禅宗的这门功法,别看不擅与人争斗,是那非攻之法,却大有妙处,若是作为许多功法的根基,原本只有八层楼,以此为根基便可化作九层楼,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 周淑宁听得似懂非懂,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李玄都看她这个样子,轻笑一声,然后也不管小姑娘愿不愿意,口述了一段‘坐忘禅功’的总纲口诀,让小丫头用心记下,然后就是反复背诵记熟。这有些像蒙学里的稚童,不管你懂不懂圣人的微言大义,先把经典背熟,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水到渠成。 待到胡良调息完毕之后,两人略一合计之后,决定先不急于离开南山园,毕竟陈孤鸿在此地经营多年,一定会有不菲的身家,现在陈孤鸿已然身死,这些东西便成了无主之物,与其让南山园里的诸多庄客将其搜刮一空,倒不如由他们来动手,算是打生打死一场的收获。 三人兵分两路,胡良独自一路,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一路,在南山园中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在陈孤鸿的书房里找到了一炉丹药,应该是真传宗的“凝血丹”,颗颗鲜红如血,大概有二十几粒,这种丹药有益于各种伤势,但是副作用同样巨大,若是药量过大,便会蒙蔽心智,李玄都想了想,还是将其放入自己手腕上的流珠之中。 接着他又从书架上的一方暗格中找到了一葫芦“金丹丸”,大约还有七八颗,是修炼体魄类法门的必备良药,对于治疗外伤也有不错的疗效。 小丫头跟在李玄都身后,虽然没有开口明说,但心底里还是不认可这等“强盗”行径,可李玄都却没有太多负担,事实上他的一身所学,绝大多数都是如此而来,先是被人追杀,然后反杀,多半能有些收获,这也是数千年来江湖仇杀不绝的根本缘由,要么是因为一个“名”字,要么便是因为一个“利”字。至于江湖道义,多是表面文章,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尽信。 至于胡良那边,收获也算不错,发现了一处密室,他一刀破去密室的禁制之后,发现里面多是刀剑兵甲,品相还算不错,尤其是一件用异兽麟片制成的甲胄,堪称刀枪不入,算是难得一见的佳品,还有就是一把用百年桃木制成的桃木剑,有驱鬼辟邪的妙用。 李玄都把那些用以疗伤的血红丹丸给了胡良,嘱咐他谨慎服用,胡良把那把桃木剑交给李玄都,至于那副甲胄,则被胡良直接穿在身上,其实他以前也有一件宝甲,不过在与无道宗来人厮杀时,已经破碎不堪,于是他干脆将其丢弃,若有宝甲在身,陈孤鸿单凭一双肉掌,未必能让他受如此重的伤势。 再有其他的刀剑兵甲和黄白之物,被李玄都悉数收入“十八楼”之中,打算到了龙门府之后,找一个可靠的铺子全部处理掉,换成赤金钱,也就是太平钱。 毕竟行走江湖,万万少不得银钱,至于太平宗的赤金钱为何这般盛行,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江湖豪客身怀常人难有的神异,无论是杀人越货,还是被权贵之家尊为客卿供奉,想要赚取银钱都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一来,就不乏豪富之人,而身外物和功法秘籍又都是万金难求的东西,所以相互之间的交易,涉及到的银钱数额也必然巨大,总不能用一车一车的银子交易。银票虽然便利,但时值乱世,各地的钱庄票号却未必可靠,把银子放在别人的手里终究不如放在自己的手里安心,所以赤金钱就应运而生,不管交易也好,礼尚往来也罢,造型精美的赤金钱既显得讲雅,又放心可靠。 除此之外,重头戏便是陈孤鸿身上的纳须弥于芥子宝物了,宗门中人多是称呼其为“须弥宝物”或“须弥物”,可以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其造型各有不同,内里乾坤的大小也有不同,如李玄都手腕上的“十八楼”,便是道家流珠样式,而陈孤鸿的须弥宝物则是一枚扳指,就戴在他的大拇指上,被胡良取下之后,由他开启。 须弥物中可以说是琳琅满目,除了因为空间缘故而没有放置兵器甲胄之外,丹药、秘籍、太平钱,应有尽有。 胡良和李玄都大致清点了一下,一共有三袋太平钱,每袋一千枚,那也就是将近十万两银子,如今朝廷一年岁入不过五千万两银子,可见这十万两银子是何等数目,对于江湖人而言,已经算是一笔巨财,由胡良收入他的须弥物中。 丹药也有不少,除了真传宗的“凝血丹”之外,还有三颗其他丹药,分别用三方玉盒存放,以免药性流失。经过李玄都辨认之后,这三枚丹药应该是东华宗的“青木玉花丸”,乃是有疗伤奇效的丹药,虽说不能像“凝血丹”那般立即见效,服下之后还要以气机辅以调理,但胜在无甚副作用,李玄都让胡良将这三颗珍贵丹药分次服用,大概月余时间就能完全恢复伤势。 剩下大多是真传宗的秘籍,如“千手无骨术”等等,只是没有完整的上成之法,只有一门“人仙炼窍法”的残卷,都被李玄都收入“十八楼”之中,他打算在空闲时间,也将其学上一学,反正他有“坐忘禅功”为根基,也不怕功法冲突,自然是多多益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章 不义之财 李玄都抱着周淑宁离开小院,小丫头已经止住了泪水,只是双眼红红的,还带着几分哭后余韵的抽噎,看见小丫头仍旧是下意识地紧紧握着拳头,李玄都便轻轻地掰开她的小拳头,又朝她做了个鬼脸,引得小丫头破涕为笑。 回到那座原本是南山园主人陈孤鸿居住的主院时,胡良仍旧是盘膝坐于原地不动,正在以补天宗的“混元一气心法”,配合李玄都传授给他的三卷“坐忘禅功”,吐纳不定,使气机遍布全身上下三十六处大窍穴,缓缓愈合体内伤势。不是李玄都不想传授给胡良全篇的“坐忘禅功”,只是作为静禅宗的上成之法,就连李玄都这等天纵之才也只参透了六卷而已,以胡良的根骨资质,只能止步前三卷,再往下学已是力有不逮。 既然小丫头无事,李玄都便把小丫头放下来,来到胡良身后,以双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同样是运转“坐忘禅功”,帮他推拿穴位,有益于气机通畅,同时掌心微热,将丝丝缕缕的气机渗入到胡良体内,与当初胡良为李玄都灌顶气机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李玄都当前的境界而言,这些气机对于先天境而言,完全是沧海一粟,再加上两人同样修炼了“坐忘禅功”,自然只有益处而无坏处。 小丫头站在旁边,仔细观察李玄都和胡良的呼吸吐纳,看得久了,便看出一些名堂,只见胡良的眼角、耳孔、鼻孔、嘴角位置有一条条细小的白色气机流溢而出,好似是微缩了许多倍的白龙,同时有和煦豪光生出,使得站在一旁的小姑娘也能感到微微暖意,神奇无比。 两人足足静坐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才睁开双眼,只是胡良仍旧闭目凝神。看到周淑宁脸上露出疑问之色,李玄都解释道:“这次天良新伤加旧伤,伤得实在不轻,恐怕仅仅是睡上一觉还不够,就让他再多调息一些时间。” 然后李玄都又说道:“等你踏足入神境之后,我也可以跟你讲一讲这‘坐忘禅功’的诀窍,你学一学,未必能在修为上有如何进益,毕竟是佛家的功法,但是对于体魄神魂却有温养之功效。静禅宗的这门功法,别看不擅与人争斗,是那非攻之法,却大有妙处,若是作为许多功法的根基,原本只有八层楼,以此为根基便可化作九层楼,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 周淑宁听得似懂非懂,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李玄都看她这个样子,轻笑一声,然后也不管小姑娘愿不愿意,口述了一段‘坐忘禅功’的总纲口诀,让小丫头用心记下,然后就是反复背诵记熟。这有些像蒙学里的稚童,不管你懂不懂圣人的微言大义,先把经典背熟,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水到渠成。 待到胡良调息完毕之后,两人略一合计之后,决定先不急于离开南山园,毕竟陈孤鸿在此地经营多年,一定会有不菲的身家,现在陈孤鸿已然身死,这些东西便成了无主之物,与其让南山园里的诸多庄客将其搜刮一空,倒不如由他们来动手,算是打生打死一场的收获。 三人兵分两路,胡良独自一路,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一路,在南山园中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在陈孤鸿的书房里找到了一炉丹药,应该是真传宗的“凝血丹”,颗颗鲜红如血,大概有二十几粒,这种丹药有益于各种伤势,但是副作用同样巨大,若是药量过大,便会蒙蔽心智,李玄都想了想,还是将其放入自己手腕上的流珠之中。 接着他又从书架上的一方暗格中找到了一葫芦“金丹丸”,大约还有七八颗,是修炼体魄类法门的必备良药,对于治疗外伤也有不错的疗效。 小丫头跟在李玄都身后,虽然没有开口明说,但心底里还是不认可这等“强盗”行径,可李玄都却没有太多负担,事实上他的一身所学,绝大多数都是如此而来,先是被人追杀,然后反杀,多半能有些收获,这也是数千年来江湖仇杀不绝的根本缘由,要么是因为一个“名”字,要么便是因为一个“利”字。至于江湖道义,多是表面文章,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尽信。 至于胡良那边,收获也算不错,发现了一处密室,他一刀破去密室的禁制之后,发现里面多是刀剑兵甲,品相还算不错,尤其是一件用异兽麟片制成的甲胄,堪称刀枪不入,算是难得一见的佳品,还有就是一把用百年桃木制成的桃木剑,有驱鬼辟邪的妙用。 李玄都把那些用以疗伤的血红丹丸给了胡良,嘱咐他谨慎服用,胡良把那把桃木剑交给李玄都,至于那副甲胄,则被胡良直接穿在身上,其实他以前也有一件宝甲,不过在与无道宗来人厮杀时,已经破碎不堪,于是他干脆将其丢弃,若有宝甲在身,陈孤鸿单凭一双肉掌,未必能让他受如此重的伤势。 再有其他的刀剑兵甲和黄白之物,被李玄都悉数收入“十八楼”之中,打算到了龙门府之后,找一个可靠的铺子全部处理掉,换成赤金钱,也就是太平钱。 毕竟行走江湖,万万少不得银钱,至于太平宗的赤金钱为何这般盛行,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江湖豪客身怀常人难有的神异,无论是杀人越货,还是被权贵之家尊为客卿供奉,想要赚取银钱都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一来,就不乏豪富之人,而身外物和功法秘籍又都是万金难求的东西,所以相互之间的交易,涉及到的银钱数额也必然巨大,总不能用一车一车的银子交易。银票虽然便利,但时值乱世,各地的钱庄票号却未必可靠,把银子放在别人的手里终究不如放在自己的手里安心,所以赤金钱就应运而生,不管交易也好,礼尚往来也罢,造型精美的赤金钱既显得讲雅,又放心可靠。 除此之外,重头戏便是陈孤鸿身上的纳须弥于芥子宝物了,宗门中人多是称呼其为“须弥宝物”或“须弥物”,可以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其造型各有不同,内里乾坤的大小也有不同,如李玄都手腕上的“十八楼”,便是道家流珠样式,而陈孤鸿的须弥宝物则是一枚扳指,就戴在他的大拇指上,被胡良取下之后,由他开启。 须弥物中可以说是琳琅满目,除了因为空间缘故而没有放置兵器甲胄之外,丹药、秘籍、太平钱,应有尽有。 胡良和李玄都大致清点了一下,一共有三袋太平钱,每袋一千枚,那也就是将近十万两银子,如今朝廷一年岁入不过五千万两银子,可见这十万两银子是何等数目,对于江湖人而言,已经算是一笔巨财,由胡良收入他的须弥物中。 丹药也有不少,除了真传宗的“凝血丹”之外,还有三颗其他丹药,分别用三方玉盒存放,以免药性流失。经过李玄都辨认之后,这三枚丹药应该是东华宗的“青木玉花丸”,乃是有疗伤奇效的丹药,虽说不能像“凝血丹”那般立即见效,服下之后还要以气机辅以调理,但胜在无甚副作用,李玄都让胡良将这三颗珍贵丹药分次服用,大概月余时间就能完全恢复伤势。 剩下大多是真传宗的秘籍,如“千手无骨术”等等,只是没有完整的上成之法,只有一门“人仙炼窍法”的残卷,都被李玄都收入“十八楼”之中,他打算在空闲时间,也将其学上一学,反正他有“坐忘禅功”为根基,也不怕功法冲突,自然是多多益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一章 木剑敕鬼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和胡良打算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不过没有像许多江湖豪客那般,在临走之前又将此地付之一炬,毕竟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好不容易修建起来,若是毁于他们之手,那也太可惜了。 从南山园的后门离开,是一段崎岖山路,仅仅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心神目眩,就算是常走山路的山民也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要坠落山崖。不得已之下,李玄都只能将小丫头背在身上,由胡良这位先天境高手在前面开路,他跟在后面,同时还不忘让小丫头背诵他刚刚教给她的坐忘禅功口诀。 行走在山路上,李玄都一手托着背上的小丫头,另一手手举起那把刚刚到手的桃木剑,剑身上有敕鬼二字,说道:“这把敕鬼,材质还算不错,可遇难求,比起正一宗的雷刚剑,还要好上不少,不过此剑的主要作用还是斩鬼驱邪,用来与人交手对敌,作用不大。” 李玄都的语气中充满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居高临下,就像帝京之人看待地方州府之人,或是有官身之人看待平民布衣。 走在前面的胡良无奈道:“作用不大?”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 胡良没有回头,说道:“老李你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换成其他随便一个抱丹境,得到这么把桃木剑,还不得睡觉都要笑醒?” 李玄都认真道:“玉清宁也跌落回抱丹境了,你说她会不会看得上这把桃木剑?” 胡良一愣,“玉清宁那婆娘也跌境了?” 李玄都说道:“她不但从归真境跌落至抱丹境,而且眼睛也被剑气毁了,这件事你应该早就知道才是。” 胡良说道:“我当然知道她已经坠境了,当初帝京一战的时候,颜飞卿他们三人联手对付你,颜飞卿先手,苏云清中盘,就是这婆娘负责收官,注定讨不到好去。不过我原本以为她顶多就是跌落至先天境,然后经过这几年的修养就已经重回归真境,没想到这婆娘竟然一下子就跌落到抱丹境,那可真是报应不爽。” 帝京一战,分为太后一派和四大臣一派。胡良虽然出身于补天宗,但那时候的邪道五宗还未进入帝京,而且他早已离宗多年,不问宗内事务,再加上他既是李玄都的好友,又是秦襄的部将,所以当时他也是顾命四大臣这一派,与另外一派的高手交战时,曾经在玉清宁的手上吃过不小苦头,两人算是在那个时候结下了梁子。 李玄都对于胡良的幸灾乐祸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在怀南府的时候,我曾经见过玉清宁一面,并答应过她,让淑宁拜入玄女宗门下,成为玄女宗宗主的关门弟子。” 胡良喜欢在小事上锱铢必较,比如说和玉清宁结下梁子,无非就是因为玉清宁号称琴、萧、剑三绝,却徒手挡下他二十三刀,让胡良一直耿耿于怀,但在大事上,胡良却是颇为豁达,听闻此言之后,停下脚步,正色道:“说起玄女宗,行事还算正派,最起码比慈航派那些道貌岸然的女人要好上许多,而且有一说一,玉清宁那婆娘的为人虽然可恨,但也要比苏云媗好上许多,为人处世都当得起一个‘正’字,小丫头若是拜在玄女宗的门下,又有玉清宁的照拂,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 李玄都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让淑宁去玄女宗,总好过一门心思放在入世上面的慈航宗,我还真怕淑宁也变成那种口口声声天下大义的女子,实在有些人不讨人喜欢。” 胡良继续迈开脚步,“这等福气,就留给那个要替天行道的颜飞卿去消受,我们看看热闹就好。” 李玄都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胡良笑道:“老李,你这就不懂了。颜飞卿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以纯阳入道,苏云媗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放在眼前,干看着不能吃,还要费心费力地去相互算计,同床异梦,这如果还能生出乐趣,那我胡良敬他颜飞卿是个狠人。” 李玄都笑骂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脸蛋、胸脯和屁股,好像没有女人就活不了似的,还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样,难怪玉清宁说你是个下流胚子。” 胡良转过头来,一脸坏笑道:“说到玉清宁,老李你也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玉清宁明显对你有点意思,不过是女儿家矜持,再加上当时还有张家妹子,所以才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你还真就做了正人君子,这可是要遭天谴的。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玄都摇头道:“不一样的。” 胡良听李玄都的语气不似玩笑,纳闷道:“怎么不一样了?都是女人,虽然我听说玉清宁变成了个瞎子,但她只要重回归真境,也不是不能恢复如初。再者说了,老李你也不像在乎这些的人。” 李玄都无奈道:“不是一双眼睛的事情,是人的事情。” 胡良哼哼道:“一个你,一个张鸾山,还有那些女子,就是矫情,一个一个都莫名其妙,非要把简简单单的男女之事弄得这么复杂,让我们这些粗人该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有点头疼,不想再与胡良探讨这个问题,实在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当然,胡良也肯定是差不多的想法,觉得老李脑子不开窍,至于两者之间到底是谁对谁错,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玄都为桃木剑注入些许气机,然后横剑身前,只见剑身上亮起淡淡光泽,每一丝木质纹理都清晰可见,像是一道由道家高人绘制的符篆,事实上也差不多就是如此,桃木本身就是天然生成的一道符篆,所以才有驱鬼辟邪的功效,而且年份越久,功效越佳。 李玄都把桃木剑悬挂于腰间,同时又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抖落”出一块碧绿玉佩,随手丢给自己背后的周淑宁。 周淑宁一只手抱着李玄都的脖子,接住玉佩,只觉得入手温热,竟是块难得的暖玉。 不等她开口拒绝,李玄都已经说道:“江湖规矩,见者有份,淑宁你跟着我们两个搜刮了这些不义之财,自然也要有些分润,不能坏了规矩,而且这块玉佩也不是什么稀奇宝物,唯一的作用的就是佩戴身上时可以清心醒神,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作用,你放心拿着便是。” 周淑宁听李玄都如此说,便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起。 李玄都见她收下,微笑着说道:“这就对了,圣人的道理和规矩没有错,但不能一味守着道理和规矩不放,那就曲解了圣人的本意。当年张肃卿就曾经跟我说过,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我当时有些不以为然,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却觉得他其实没有说错,做人要讲道理,做事却是未必,若是一味死守着道理,怕是诸事不成。” 小丫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抱着李玄都的脖子,左顾右看,看着脚下山景,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小调。 留恋处、生死在天,欲执手相守,怎奈何世事无常。 念去去、吉凶未卜,难强作欢颜,更那堪群芳相妒。 不如初见,良人好,难防那世情险恶难堪。 朔风可恶,东风好,不敌那初春乍暖还寒 忆往昔,忆郎颜,忆曾同游江南,欢笑言。 盼君归,盼君安,盼能与君执手,看河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二章 西北一刀 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三人终于下得山路,此时回首望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南山园的一角,可此时竟是有黑烟升起,直冲天际,显然园内失火,八成是有人想要趁乱掠夺南山园的财物,故意纵火,可见自古以来将杀人和放火并列为两大恶事,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在一行人驻足回望的时候,胡良突然皱眉道:“有人正朝这边赶来。” 李玄都问道:“是南山园里的庄客?还是青鸾卫的追兵?” 胡良以气机感知片刻之后,摇头道:“应该只是一伙江湖莽夫而已,八成是看到南山园这边出事,特意过来看情况的。” 还有半句话,胡良没有说出口,不过两人都是心照不宣,若是南山园中无事,这些人要么悄无声息地退去,要么去探望问候一番,可如果南山园中果真出事,那么这些人说不得要捡个便宜,做一回趁火打劫的好汉了。 “虽说这些人修为也不算高,为首之人不过抱丹境,对上老李你也就是一掌的事情。”胡良说道:“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不要与这些人照面,换个方向走。”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说道,“继续赶路也不是不行,不过我看这天气还要下雨。这座岭秀山绵延几十里,若是下起雨来,无处躲雨,我们两个还好说,可淑宁的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大雨的凉气。” 胡良看了眼小丫头,说道:“那伙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赶到此地,想来他们应该在此地有庄园基业,那么我们不妨见他们一面,去他们那儿落脚也好。” 李玄都点头道:“就这么办。” …… 南山园之所以名中有“南山”二字,不是因为此山名为南山,此地名为岭秀山,南山园刚好位于山南,此地朝阳,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与之相对,还有山北,此地背阴,自然无法与山南相比,由此可见,在这儿有个“北山园”也在情理之中,而且这个“北山园”的势力远不如南山园,否则也不会被陈孤鸿赶到北山上。 事实上与李玄都的预料相差不多,这伙胡良口中的“江湖莽夫”的确是来自北山,不过不是“北山园”,而是名为岭秀山庄,与南山园之间相隔了一条河谷,所以他们在发现南山园的异常景象之后,岭秀山庄立刻派出人手,穿过河谷,然后从南山园后的崎岖山路登山,可以避开前山的各路人马。 既然名为山庄,那么这座岭秀山庄自然也是江湖门派,不过只能算是“派”一级的,远不能与庞然大物的“宗”相提并论,而且就算在芦州各派之中,也顶多算是二流之列,比之陈孤鸿这位真传宗长老创建的南山园,还要有所不如。 此次岭秀山庄派出了十几个好手,都是底子扎实的练家子,在一府之地的江湖而言,也算是不弱,为首之人是个中男男子,一双手掌布满老茧,步伐沉稳,应该是修炼外家功夫的好手,身后还跟着几名亲传弟子,年纪大多都在二十多岁左右,身材高大,皮肤略显黝黑,皆是青衣短打扮,背后负刀,甚至还有一人背着长弓,一望之下便给人以剽悍之感。 就在南山园火起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从北边的山路到谷底之中,这里曾经是一条大河,只是大河干涸之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河床,只要穿过这里,便能抵达南边山麓。 就在此时,他们远远看到,从南山麓那边过来一行三人,两大一小,大的都是江湖客打扮,不过一人粗犷,一人俊秀,粗犷之人腰间挎刀,俊秀之人腰间悬着一把道士用的木剑。还有一小,却是个看起来像大家闺秀的小姑娘,如此三人站在一起,实在让人有些难以评价。说他们是行走江湖之人,可偏偏带着个小姑娘,说他们是大户人家的聘请的供奉客卿,两人身上的江湖气又遮掩不得,与那些将一身本领货与权贵世家之人,大有不同。 岭秀山庄的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纷纷握住兵器,满是警惕和戒心,严阵以待。 虽然岭秀山中有一个“秀”字,但整座岭秀山的方圆几十里内,并无多少秀丽景致,就算是有,也都被陈孤鸿划归到南山园的范围中,等闲之人不可踏足。而北山这边,说的难听些,其实就是一派穷山恶水,又有南山园在前,根本无人问津,除了山庄里的一些老关系,或是维持山庄的必要往来,平日里罕有人至。 不过就在数年之前,岭秀山庄还是这座岭秀山的主人,南山北山各有基业,从山庄的名字上便可见一斑。直到陈孤鸿来到九河府,并且在此落地生根,先是以先天境的修为大败岭秀山庄的老庄主,然后又以钱财纠合了一批江湖散人,将岭秀山庄从南山赶至北山,等同是强占了岭秀山庄的半数基业,这让整个岭秀山庄引以为大恨。 今日南山园那边骤然显现异象,先是云雾蔽日,又是雾气滚滚如长龙,到最后竟然还有火光生出,这让岭秀山庄意识到,南山园八成是遇到强敌了,于是一番商议之后,这才派人前来查看,刚好遇到了从南山园离开的一行三人。 为首的中年汉子示意几名弟子不要轻易妄动,自己独自向前几步,拱手抱拳道:“在下岭秀山庄三庄主王烈,有礼了。” 胡良抱拳还礼道:“原来是王庄主,久仰。” 王烈问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阁下是?” 这位领袖山庄的三庄主看似神色自若,实则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就怕这两个来路不明之人,暴起伤人,而且那个小丫头也不能小觑,行走江湖有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若是遇上这四类人又起了争执,多半不会有好结果。至于为什么,其实也简单,僧道两家传承数千年,多的是隐世高人,女人和孩子敢于只身行走江湖,自然是有所依仗,就像周淑宁这般大的孩子,也可能身怀比他还高的修为,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王烈是个老江湖了,就算有些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在耳闻目染之下,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胡良同样是老江湖,自然知道这位三庄主的担心,于是坦然道:“在下姓胡,单名一个良字,王庄主可以叫我胡良。” 王烈眼神一亮,再一看胡良的虬髯相貌,试探问道:“可是西北一刀胡大侠?” 胡良摆手道:“不敢当大侠二字。” “果然是胡大侠!”王烈的语气透出兴奋,“当年胡大侠在帝京城中一刀斩断那青鸾卫都督的手臂,江湖上的朋友便送了一个‘胡一刀’的名号,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得见胡大侠!” 胡良笑道:“承蒙江湖同道抬爱,只是当初胡某能一刀斩断那朝廷爪牙的手臂,乃是多亏了许多朋友兄弟齐心协力,否则单凭胡某一己之力,也伤不得那人分毫,这个‘胡一刀’的名号,胡某实在受之有愧。” “受得,受得。”王烈道:“当初张大人、王大人、李大人、徐大人,哪个不是忠良之臣?只可惜朝堂之上奸佞当道,竟然冤杀忠良,尤其是那李大人,便是死在这青鸾卫的手中,天下之间谁人不义愤填膺?胡兄弟此举,可以说是为整个天下出了一口恶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三章 岭秀山庄 下来山后,小丫头便不再被李玄都背着,此时站在李玄都身旁,又见胡良的大侠气派,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李玄都。 小丫头的想法很简单,胡良叔叔凡事都要听哥哥的,哥哥自然要比胡良叔叔还厉害,既然胡良叔叔已经这么厉害,那么哥哥又该有多厉害?难道真会是天下第一? 就算现在不是天下第一,将来总有一天会是的。 李玄都见识过天地之大,江湖之深,所以就算他天纵奇才,也不敢说自己将来能在老玄榜上稳占一席之地,古往今来,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奇才、天才被淹死在了这座江湖之中,就算是他,在几年前的帝景一战之中,也险些重蹈此等覆辙,他先前与小丫头所说的天下第一,倒是玩笑意味更多一些。 可小丫头的这个念头竟是十分坚定与执着,比起李玄都还要坚定。 另外一边,胡良和那位三庄主互相寒暄一番之后,切入正题,“此地是岭秀山,王庄主又是来自于岭秀山庄,想来山庄就在不远处?” 王烈微不可查地迟疑了一下,笑道:“这是自然,我家山庄就在北山之上,距离此地却是不远。” 他转身朝身后来时的山路一指,“沿着这条山路上去,只消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就能抵达岭秀山庄。若是胡大侠愿意屈尊,不妨到山庄一叙。”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大多时候,胡良这等身份之人都不会真的前往,或是托辞赶路而婉拒,或是说还有要事在身,可他没有想到胡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竟是没有按照套路来,而是直接说道:“既然王庄主相邀,那胡某便却之不恭了,否则岂不是不给王庄主这个面子?”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强留胡大侠,那便就此别……”话未说完,王烈脸上的表情骤然凝固,猛地抬起头来,望着胡良,不敢置信道:“刚才胡大侠说要去我们岭秀山庄?!” 胡良含笑点头道:“既然王庄主诚心相邀,胡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一刻,王烈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如今形势不明,好端端地再去招惹一条过江强龙做什么?现在真要请回去,万一又是一个陈孤鸿,可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就连这最后的北山基业也丢了,那他岂不是山庄的千古罪人? 可话是自己说出去的,万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万允万当,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话,你不说出来便是那句话的主人,你说了出来,便是那句话的奴隶。现在话已经出口,若是立刻反悔,那岂不是生生打了这位胡大侠的面皮?人家是何等身份,愿意应邀去岭秀山庄一叙已是屈尊,你若反悔,可就成了耍人之事,在江湖之上,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当年的紫府剑仙不就是因为登门挑战,打了别人的脸面,才引来那场绵延大半个江北的江湖恩怨吗? 想到这儿,王烈只觉得自己身处两难之间,如同坐蜡,有心反悔拒绝,又没那个胆量,忽然想起三人来时的方向,心中一动,硬着头皮道:“敢问胡大侠,可是从南山园而来?” 胡良点了点头。 王烈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可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南山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多半是被人打上门去了,而这位西北一刀胡大侠又恰好出现在此地,那么八成与此事有着很深的关系,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果真如此,那么请这位胡大小去岭秀山庄一叙,倒也不是不可,说不定能趁此时机,重新夺回南山的基业。 念及于此,王烈不再为难,洒然一笑,“来者都是客,既然胡大侠愿意屈尊去山庄一叙,那我岭秀山庄自当盛情款待。胡大侠,请!” 三人跟着岭秀山庄的一行人,穿过河谷,再上山路,去往位于北山与南山园遥遥相对的岭秀山庄。 北山的山路相对较缓,没有南山那般陡峭,以周淑宁的脚力,也可以勉强攀爬。 一路上兜兜转转,李玄都为了照顾独自登山的周淑宁,故意缀行于队伍的最后位置,胡良和王烈则处于队伍的最前方,两人闲聊之间互相探底。 王烈想要知道胡良与南山园之事是否有关,同时也想再确认一下,胡良是否是真正的西北一刀。 胡良则是探了探这个岭秀山庄的底。 这岭秀山庄的大庄主姓何,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芦州九河府,据说祖上曾经是太平宗的长老,因为有太平宗的照拂,所以才能置下这偌大家业,只是这何家也难逃许多世家的窠臼,一代不如一代,终是青黄不接,如今家族中已无先天境高手坐镇。 据说老庄主有玄元境的修为,距离传说中的先天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在这九河府境内,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再加上太平宗的靠山,倒也是无人敢惹。可谁也未曾想到,在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平宗便彻底封山,鲜有门人于世间行走,山下之人自然也去不得太平宗,如此一来,岭秀山庄算是没了靠山。 本来凭借老庄主的玄元境修为,倒也可以勉强维持,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陈孤鸿来到了九河府境内,虽然此时的陈孤鸿已经跌落至先天境谷底,但他毕竟是曾经摸到过归真境门槛之人,对付一个玄元境还是手到擒来,一番恶战之后,老庄主重伤,数月之后身死。 新任庄主何劲成为庄主之后,比之老庄主,无论修为还是资历威望,都有所不如,更是难以承担起山庄的大任,最后在陈孤鸿几次三番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割让了半数基业,也就是如今的南山园。 李玄都虽然走在队伍的最后位置,却始终在听两人的对话,一个字也没有漏过。 此时的他十分感慨。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初自己无意为之的救人善行,竟然种下了如此恶果,不但在多年之后自食其果,而且还殃及到了这岭秀山庄何家,使得盘踞九河府多年的何家因为而一蹶不振。身为山庄三庄主的王烈也不会想到,岭秀山庄的衰落,竟是缘起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常言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莫过如此。 山路的后半段,已经用砖石铺就,甚至还设有栏杆,周围是一片人力种植的竹林,氛围幽静,取“曲径通幽”之意,颇有些文人雅气。又转了几个弯,竹林消失不见,遍地都是梅树,枝叶茂密,虽然现在还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但可以想像寒梅盛开之日,此地香雪如海的盛景,定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梅林,终于来到山路尽头,是一片被青石板铺就的开阔平地,位于岭秀山北山的半山腰处,站在这儿可以看到一条青石板大路直通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虽然不比南山园的富丽堂皇,但多了几分清幽雅气,可见那位太平宗高人当初修建两座庄园时,多半是要将南山的庄园当作待客应酬之所,而把北山的庄园当作自己的居身之所。 王烈住下脚步,遥遥指向远处庄园,向胡良介绍道:“胡大侠,这里便是岭秀山庄了。” 胡良也随之停下脚步,一手按刀,随之眺望这座有意效仿江南风格的庄园,说道:“好,真是好,比起陈孤鸿鼓捣的那座南山园,要好上太多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四章 人心可用 待到走过青石板大路,行至那座庄园近处,可见大门上挂着一方黑底金字牌匾,上写着“岭秀山庄”四个大字,李玄都的书法不算顶好,但也能看出这四个字笔力遒健,文雅之中透着一股子英气。 在四个大字旁边还署有“徐世嵩题”四个小字。 李玄都指了指四个小字,向身旁的小丫头问道:“淑宁,考较你一下,你可知道徐世嵩是谁?” 周淑宁想了想,回答道:“我听爹爹说起过,好像是世宗皇帝年间抵抗金帐汗国的大功臣。” 李玄都点头道:“没错,徐公乃是抵御外虏的功臣,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顾命四大臣中的徐阁老便是他的子侄,这岭秀山庄能被徐公题字,想来有不凡之处。” 周淑宁点了点头,顿时对这座岭秀山庄生出许多好感。 李玄都想的就要更深一些。 从岭秀山庄对于胡良的态度,到岭秀山庄所悬挂的这块牌匾,说明了江湖对于庙堂的态度。 其实早些年的时候,胡良还没有如今“西北一刀”的名号,而是颇有魔头色彩的“西北一枭”,可见胡良当初虽然不算是大奸大恶,但也绝称不上良善之辈。当然,那时候的紫府剑仙也是声名不堪,两人结伴横行于西北戈壁时,被人称作是西北双煞,就可见一斑。 不过在帝京一战之后,江湖上对于两人的风评陡然一转,李玄都就不用多说了,紫府剑仙已然不再是当初引得江北群雄追杀不止的魔头,而是与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并列齐名为四小宗师,此三人俱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优秀的年轻俊杰,紫府剑仙能排在他们三人面前,位列四小宗师之首,可见江湖上的风评如何。胡良则是从原来的“西北一枭”变成了如今的“西北一刀”,甚至因为胡良在承天门一战时一刀斩断了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还有了个“胡一刀”的说法。 由此可见,江湖之远,却绝非与庙堂老死不相往来。 李玄都在江北惹下仇家无数,这些仇家或多或少都与正道十二宗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胡良作为补天宗出身之人,更是正道十二宗眼中的邪道中人,两人竟能得到正道之人的认可,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站在了四大臣这一边,不容于庙堂,却得到江湖的青眼和推崇。 如今就连远在芦州九河府的岭秀山庄都知晓四大臣是忠良之辈,可见江湖对于帝京夺宫之变的态度到底如何。这也是朝廷不去深究支持张肃卿等四大臣的四宗,而支持太后的六宗却逐渐与太后疏远的根本缘由。 人心可用。 李玄都并非不谙朝堂世情的江湖莽夫,尤其是与张肃卿相处的那段时间中,他逐渐懂得何谓庙堂之高,故而他的想法并非胡良想得那般简单。 当年谢太后杀人诛心,将张肃卿置于死地之后,还要给他安上一个大逆不道的谋反罪名,若是按照胡良所说那把,成为举世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之后,一人一剑杀回帝京城中,那么反倒是坐实了所谓张肃卿谋反的名头,所以李玄都想的是如何借助人心大势,为张肃卿平反,还给他一个生前身后名。 进了山庄,果真是曲径通幽,王烈先是请三人到正厅饮茶,由一位老管事在此站着相陪,然后他亲自去请庄主。 事实上正如李玄都所猜想的那般,当初何氏先祖建立岭秀山庄的基业,将其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南山园因为是建造在朝阳一面,算是整个山庄的门户,而人迹罕至的北山园,则是山庄的后宅,此地建造颇为精巧,不适合广迎八方客,但却适合居住,远离尘世,静心养气。 王烈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快步而行,很快便来到一处遮掩在树丛中的阁楼外,这儿便是大庄主何劲的书房所在,这位大庄主虽然出身在江湖世家,却是个文人的性子,不喜学武,喜欢舞文弄墨,在老庄主故去之后,自然支撑不起江河日下的岭秀山庄,于是这位沾染了太多文人脾气的大庄主,愈发愁苦抑郁,一天倒是有大半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这座书房之中,不理俗务。 如此一来,处理山庄俗务的重担就落在了三庄主王烈的身上,王烈在加入岭秀山庄之前,是芦州江湖上的半正半邪人物。想当年他在天柱山下也曾单掌伏双霸,拦路救孤,然后单凭一双肉掌杀得水蛟帮一十八名好手毙命江畔,也算是好生了得的人物,只是后来他被仇家设伏围杀,险些身死,被路过的老庄主所救,为报大恩,这才加入岭秀山庄,效犬马之劳。老庄主在临死之前,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难当山庄大任,于是将王烈提拔为三庄主,如果把这座岭秀山庄看作是一个小朝廷,那么王烈就是顾命大臣无疑。 只是顾命大臣终究只是顾命而已,君臣有别,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让这位大庄主来拿主意。 于是他就来到了此地。 王烈来到门外轻轻叩门,不多时屋内响起一个颓废嗓音,“进来。” 王烈推门而入,里头分为内外两室,外室为书房,内室为小憩所在。虽说没有太多显眼古物,但是仅以一家底蕴富贵而言,其实也不逊色于那些世第书香人家。 岭秀山庄毕竟是上百年的基业传承,也曾辉煌煊赫,早些年最为鼎盛的时候,山庄中有先天境的高手坐镇,交游更是广阔,能让徐世嵩亲自手书牌匾,可见一斑。纵使现在一时衰落,但底子还在,不但有多年积攒下的钱财,而且还有各处产业,就拿九河府来说,在岭秀山庄名下的产业,就有当铺、钱庄、印局、赌坊、药铺、瓷器铺、古玩铺、书局、行院、粮店、酒楼、铁匠坊等十几家之多,在城内有两处何氏宅邸,在城外有良田千余亩,田庄两个,佃户百余人。所以黄白之物,从来不缺。 只是岭秀山庄到底有多少家底,在各大钱庄票号里有多少银子,恐怕这位大庄主并不清楚,而是要问负责管钱的二庄主,说起这位二庄主,可谓是整座岭秀山庄的账房先生,用山庄里的人话来说,何家天大的家业,金山银山,七八个账房也算不清楚,可偏偏就是这位二庄主,一副铁打的算盘,把偌大的山庄基业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各路买卖也是井井有条,当真是财神爷一般。 不过这位二庄主并不参山庄的江湖纷争,所以在这等事情上,他甚少出面。 此时书房中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书案后,相貌还算英俊,可气态萎靡,精神不济,手边有一杯清茶,想来是用来提神醒脑之用。 此人便是岭秀山庄的大庄主何劲了。相较于流水般的银子都要从十个指头上过去的二庄主,或是曾经在江湖上闯下过名号的三庄主,这位大庄主实在有些不起眼,虽说已经从当年的少庄主变为了如今的大庄主,但仔细一想,似乎又与当时的少庄主并无二般。 这让王烈不由想起了当年老庄主还在世时的情景,虽说老庄主此生最大憾事便是未能踏足先天境,但从未因此而意志消沉,哪怕是被陈孤鸿打成重伤之后,也仍在病榻上强撑着身体安排身后之事,哪里像现在这位大庄主,竟是如此消沉颓丧,正值壮年,身上的暮气却比老庄主这个老人还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五章 如此江湖 书房内的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案两椅一书架,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儒释道三家皆有,以儒家经义居多,不乏孤本善本,可是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以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之外,却是没有什么案头清供等物,实在是清苦,与岭秀山庄大庄主的身份略有不符。 此时这位大庄主就坐在书案后,身着素色常服,形貌也算俊美,虽然上了岁数,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姿,此时两鬓为白,更平添几分成熟男子的风采。 本来这样一个男子,就算不曾学武,闭门苦读,有朝一日学优则仕,居于庙堂之上,也不失为世间的风流人物,只是老庄主只有他这一棵独苗,在老庄主死后,偌大的家业便只能由他担负起来,而此时的他还未曾出仕,无法凭借腹中学识和手中笔墨支撑起一座扎根于江湖之中的山庄,于是他便陷入到了两难境地之中。 一边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一边是自己的平生所愿,到底该如何抉择?他被这两个选择给夹住了,左右为难。 有心振兴家业,可他实在不是习武的材料,在依靠武学修为立足并极度崇武尚武的江湖中,又如何守住家业?有心继续谋求出仕之道,可如今朝局混乱,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做到,尤其是在顾命四大臣死后,晋王与太后争权,王党和后党两派人激斗不休,波谲云诡,若在这个时候出仕为官,怕是要被卷入党争之中,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而且一旦他外放为官,远离山庄, 也不是长久之计。 两头走路两头堵,自然要被愁死,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已是早生华发,便可见一斑。 何劲低垂着眼帘,对于王烈的到来,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只是抬手指了指另外一把椅子,轻声道:“坐。” 王烈单手把那张靠在侧边墙根的椅子拎起,放到何劲案前的对面位置,然后在这个下属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何劲看了眼案上只写了一半的字帖,皱眉道:“什么事要让你亲自来跑一趟?” 王烈无奈叹息一声,“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庄主,只是的确是件大事,非庄主亲自出面不可。” 何劲这些年来虽说有些意气消磨颓唐,但是心思并不差,想到先前让王烈去探听南山园的动向,不由心头一动,问道:“可是南山园那边有消息了?” 王烈道:“如今南山园一片乱象,其中具体情形到底怎样,尚不好说,还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能知晓,但是有几位贵客却是从南山园方向而来,为首之人更是声名赫赫,姓胡名良,曾经横行于西北秦州之地,后在承天门一战中一刀斩断青鸾卫都督的手臂。” “胡良?”何劲轻声喃语,低头回忆片刻之后,猛地抬起头起来,“是那个‘胡一刀’胡大侠?” 王烈点头道:“正是这位胡大侠,我带人下山时,刚好遇到胡大侠一行人从南山下来。一番交谈之后,胡大侠说要来我们山庄做客,我不好拒绝,便将他们请到了山庄,如今正在前堂歇息,还要请庄主亲自接待才是。” 何劲猛地扶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来,眉宇间并无太多喜色,反倒是多了几分焦躁,“老王,你也是老江湖了,怎好把这些底细不明之人轻易带到庄子?若是又引来第二个陈孤鸿,岂不是引狼入室?” 说到这儿,这位大庄主的语气中已经多出了几分厉色,“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胡大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已是可疑,万一这位胡大侠动了心思,瞅准太平山封山的时机,想要谋夺山庄基业,到那时候我们一死事小,丢了祖宗的基业事大,待到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是你顶罪,还是谁顶罪?” 王烈苦笑道:“庄主责备的是,可当时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胡良在成名之前,绰号乃是‘西北一枭’,亦邪亦正,只是凭借自身喜好做事。这等人物,若是当面拒绝,折了他的面子,惹恼了他,那便无仇也有仇了,倒不如先应承下来,再从长计议。” 听到这里,何劲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长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王烈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还有就是,在登山的路上,我曾有意与这位胡大侠套话,听其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与当下的这场南山园之变有着不小的干系……” 何劲一怔,抬眼望向王烈,眼神中又有了希望,等听下文。 王烈轻声道:“依我看来,胡大侠所言应该无假,而且在进山庄正门的时候,胡大侠能看破当年徐公所题写牌匾的玄机,与当年的陈孤鸿一般无二,定是先天境的高手无疑了。” 何劲满面忧容,轻声问道:“老王,你是老江湖,知晓江湖中事,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处置?那位胡大侠的来意,又是好是坏?” 王烈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道:“庄主,山庄这几年江河日下,我们想要重振山庄,说不得要借助外人之力,眼下这位胡大侠便是个绝佳人选。” 何劲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怕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王烈又是犹豫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依我看来,胡大侠若是为了图谋基业,那他应该留在南山园才对,没必要舍了南山园不要而跑到我们这里,所以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来南山园寻仇的,现在仇怨已毕,不日便会离去。那我们便不妨借着这个机会,与这位胡大小结下些香火情分,日后就算胡大侠走了,我们依仗着胡大侠的名头,把南山园收回来也不会太难。” “再有就是,有了胡大侠的名头,以后再有人来寻衅,也要好生掂量掂量,毕竟“西北一刀”的名头可是实打实的,那便等同给我们岭秀山庄贴上了一道护身符,可保几年之内无忧,只要等到太平山封山结束,太平宗的老祖宗们重新踏足尘世,那么我们岭秀山庄依然是太平无忧!” 何劲听得禁不住露出了兴奋的神态,两眼中几乎要冒出光来,无形之中,多年的积郁之气也消散许多,他一拍手掌,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味道:“好,那我立刻就去见一见那位胡大侠,希望这次真是遇到了贵人,能帮我们重振山庄基业!” 王烈又提醒道:“不过庄主见到胡大侠之后也要在言语中注意一二,万不可漏了山庄的底子,要知道江湖上的许多祸事都是源自‘临时起意’四字,虽说这位胡大侠这些年来的名声很好,但也不可不防。” 何劲点头道:“这点我晓得。” 王烈忽然想起那个一直跟在后面不曾言语的年轻人,以及年轻人的身旁的小丫头,原本还想再多说几句,可转念一想,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高人,想来那位年轻人就是寻常扈从晚辈而已,倒是那个小丫头,可以多多注意一二,说不定也是一位贵人。 想到这儿,这位三庄主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 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江湖不仅仅是快意恩仇,更少不了这些精打细算。 除了那些已经做了神仙的真正高人,剩下的人谁不是要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打滚? 行走江湖要注意广结四方善缘,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如果谁不按这个规矩做事,那么紫府剑仙的经历便是明证,惹了一个,朋友连着朋友,最后便是惹了小半个江北。 虽说紫府剑仙最终还是一人一剑将小半个江北捅了个窟窿,但是世上又有几个紫府剑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六章 大雨倾盆 芦州靠近江南,所以难以避免地沾染上了许多江南习气。 对于江湖而言,北地和南地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北地多堡寨,往往在名字最后缀上一个“堡”字,如“金鹰堡”,而南地多山庄,往往是在名字后加以“山庄”二字,如“名剑山庄”。 岭秀山庄地处芦州,建筑偏向于园林,故而称为山庄,而非岭秀堡。 对于李玄都和胡良这两个老江湖而言,倒还算新奇。他们两人,走江湖时间不短,可是李玄都少年成名于江北河朔之地,声势最隆时身处帝京,都算北地。胡良就更不用多说了,从来都是只有叫错的名字而没有叫错的绰号,无论是“西北一枭”,还是“西北一刀”,都可见胡良是长年在西北一带活动,若非这次应李玄都之邀前来助拳,恐怕也不会出现在芦州。 就在三人在正厅等待大庄主何劲的时候,一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进到正厅,陪侍在一旁的老管事赶忙上前,在其耳边耳语一番之后,青衫男子挥了挥手,示意老管事退下。 待到老管事退出正厅,青衫男子抱拳道:“原来是西北一刀胡大侠,在下岭秀山庄二庄主岳左,有礼了。” 这位二庄主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脸色略微发黄,双眼有神,望向众人的视线和煦,不卑不亢,分寸拿捏得极好,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胡良起身还礼。 然后岳左又与李玄都见礼,就连周淑宁这个小丫头都没有漏下。 看着周淑宁一板一眼地还礼,李玄都笑了笑,没有点破天机。 这位二庄主,虽然不曾佩戴任何兵刃,而且也不像三庄主王烈那般双掌满是老茧,却是个修为不俗的高手,恐怕还在三庄主之上,由此可见,这座岭秀山庄不管现在如何,祖上的确是阔过,底蕴之深厚,远不是那些刚刚崛起的门派可以比拟。 岳左作为整个岭秀山庄的大管家,待人接物,为人处世,自是八面玲珑,此时敬陪末座,说起些江湖轶事,倒是让气氛不至于冷场。说话之间,难免就谈到了这座岭秀山庄,尤其是他们此时所在的正厅,曾经接待过不少大人物,官面人物中,有三位芦州布政使、两位按察使,一位都指挥使,至于知府、通判、知县之流,更是数不胜数。可惜待到大魏朝廷设立总督和巡抚一职时,山庄已经没落,没能让一位总督或是巡抚前来山庄做客。 至于江湖上的人物,也有许多,天南海北,八方来客,不过分量最重的还是某一任太平宗宗主,从荆州返回太平山的时候,路过九河府,曾顺路到过山庄。 换成其他宗门,难免要夸大一二,说太平宗的宗主其实是专门拜访山庄,难免失了真实,让人怀疑其真实性,可岳左不曾有丝毫夸大,就这般坦言相告,反而能让人深信不疑。 中途胡良曾经问起过山庄那块牌匾的事情,岳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所以没有提起这位死后灵位进入贤良祠的名臣,是因为徐世嵩当时已经向世宗皇帝上书乞骸骨,辞去官职,告老还乡,在归乡途中,路过岭秀山,造访山庄,然后在当时庄主的盛情邀请之下,留下了那件墨宝。 这位中枢重臣,又有“徐铁手”之称的美誉,第一是因为他乃当世首屈一指的金石巨匠,世人皆知徐世嵩单凭手掌便可以篆刻金石印章,以楷书为长,瑰丽丰腴,勾画极沉,堪称当世一绝。第二则因为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手,曾经在代天巡边时遭遇刺客,单凭一双肉掌,将十余块从天而落的万斤巨石生生震碎,这才让世人知晓,原来这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大人,原来也是一位一流高手,所以岳左不知道该把这位告老还乡的老大人看作是庙堂中人,还是应该看作江湖之人。 岳左将这些山庄的典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让小丫头听得聚精会神。 就在这个时候,山庄的真正主人何劲终于是姗姗来迟, 岳左则顺势起身,与这位大庄主见礼。 如此一来,岭秀山庄的三位庄主算是悉数到齐了。 胡良也从椅上起身,抱拳道:“阁下就是岭秀山庄的大庄主?胡某有礼了。” “不敢当胡大侠如此。”何劲赶忙还礼,“在下忝居于岭秀山庄的庄主之位,实无所作为,不如胡大侠远甚,久闻胡大侠威名,威震西北秦州,又一刀动京华,实是当世第一等的英雄豪杰,今日终是得见,三生之幸。” 胡良淡然处之。 这些江湖上的客套话,他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还不至于被吹捧几句就昏了头,而且他也没想与这座岭秀山庄有什么交集,就是暂且落脚而已。 就在双方寒暄之间,门外本就不算晴朗的天色,又骤然变得黯淡,云色转浓,有东南风起。 李玄都看了眼门外,他行走江湖多年,许多时候要露宿野外,自然善察天时,知道这是一场大雨到了。若不是这场大雨,他也不会和胡良来到这座岭秀山庄。 果不其然,没多久之后,大雨倾盆而至,不一会儿,门前的青石地面上便可见水流汇聚。 江湖上有一个说法,叫做下雨时节好杀人,尤其是这样的滂沱大雨,就是因为血刚流下来,就混杂着雨水一起被冲走了,雨过天晴之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这场大雨蓄势已久,自然气力十足,眼看着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停下。南山园中刚刚蔓延开来的火势,因为这场大雨的缘故,未能肆虐,很快便熄灭了。 此时的南山园中可谓是一片乱象,原本投奔在园中的庄客们发现陈孤鸿等人身死之后,纷纷卷了细软财物逃走,自然是怕被这场神仙打架波及,历来江湖仇杀,不管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谋夺宝物,都不乏被灭满门的事情。就拿前不久一桩轰动江湖的传闻来说,牝女宗的一名女子因为情伤之故,只身一人赶赴中州龙门府,然后以一己之力屠灭龙门镖局满门上下六十四口,从总镖头到马夫仆役,无一例外,悉数被一掌拍死,然后这位女子又在其大门上以鲜血写就“负心薄幸,猪狗不如”八个大字,震动中州。 如今南山园分明就是被仇家寻衅上门,有龙门镖局前车之鉴在先,人人自危,所以此时的南山之上,尽是从山上往山下而去之人,生怕被累及自身。 大雨滂沱。 有一人迎着人流逆流而上。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七章 目盲登山 此人身着一身靛蓝色衣袍,看上去已经极为破旧,脸色枯槁苍白,步履蹒跚,行走在山路上,看起来十分艰难。 雨势越来越急,有个小厮实在是扛不住了,便躲在一棵大树下避雨,他本是岭秀山庄的仆役,在陈孤鸿强占南山园之后,仍旧在南山园中做事,如今他看着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山下跑去,他便也收拾了东西跟着一起跑,只是那些江湖出身的庄客们,最不济也是个固体境,身强体健,可他却是没这份体力,再加上大雨倾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敢在湿滑的山路上奔行,只能停下来避雨。 当他瞧见这个蓝衣汉子之后,看他似是行动不便,就热心唤道:“这位兄弟,紧走几步,来这儿躲躲雨。” 那人置若罔闻,仍旧是蹒跚而行。 小厮心中奇怪,又喊道:“不要去山上了,那里已经没人了。” 那人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却把小厮吓了一跳,原来这人的眼珠子已经被挖去,只剩下两个黑洞,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要把让人的魂魄都给吸进去。再配上他的苍白肤色和枯槁容颜,活似一具行尸走肉,半分生气也无。 这人缓缓开口,嗓音嘶哑难听,“没人了?” 小厮心中恐惧,却也不敢就此逃走,硬着头皮回答道:“是……先前庄子里来了几个客人,不知何事与庄主起了冲突,却是把庄主和杨管事都给打死了,庄子里的人都怕被牵连,所以便逃了出来。” 蓝衣人从嗓子眼中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嘶嘶”声音,然后转过头去,继续往山上蹒跚行去。 小厮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风雨之中,才蓦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背后上竟是生出许多冷汗,与雨水混杂在一起,浸透衣衫。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人行走在滂沱大雨之中,身上的衣衫却是十分干爽,再加上这人说话中带出一股子鬼气,让他只觉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于是不敢再在此地多做停留,冒着大雨往山下去了。 越往上走,人也就越少。 当蓝衣人终于走到南山园的大门前时,这儿已经没有昨日的热闹景象,大门前没了迎客的管事,也没了等着拜访的江湖散人,大门就这么开着,透过门洞依稀可见院子里的遍地狼藉。 蓝衣人就站在门前,抬头望着大门上方悬挂的“南山园”牌匾,怔然出神。 在他的记忆中,这儿应该悬挂的是“岭秀山庄”才对,何时变成“南山园”了?虽说那块牌匾比不上悬挂在北边后宅上的牌匾,却也是一位太平宗长老的手书,字字千金。 岭秀山庄是那种祖上阔过却家道中落的门派,曾经也是鼎盛一时,否则也不会让堂堂太平宗宗主和徐世嵩这等人物屈尊拜访,曾经有过数十年的辉煌,就算一代不如一代,在九河府境内,还是名声斐然,尤其是老庄主,一身玄元境修为,又德高望重,乃是无可置疑的江湖名宿。 只可惜老庄主遇到了陈孤鸿这条过江强龙,重伤身死之后,新任庄主何劲文不成武不就,不但无法夺回山庄的基业,而且就连支撑起另外半数基业也很是吃力,便有了当下的惨淡局面。 若是换成以往时候,山庄内有先天境高手坐镇,根基深厚,人多势众,休说是一个先天境的外来高手,就是多来几个,也不怕什么。 毕竟岭秀山庄的背后还有太平宗。 太平宗是何许宗门? 如果要在正道十二宗中选出四大宗门,那么除了道家祖庭正一宗和佛家祖庭静禅宗之外,就以太平宗和清微宗最为当之无愧。若以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的法统而论,太平宗仅次于盟主正一宗,哪怕如今沉寂了数十年,甚至封山不出,仍是让人不敢小觑。 若是往前推移几十年,太平宗可以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历次正邪大战,甚至是改朝换代,都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宗内有一座天机阁,其中号称藏书百万,乃是天下第一藏书楼,更甚于正一宗的道藏阁和静禅宗的藏经阁,其中道法、佛经、医术、杂学、术数、毒术、星象、占卜、机关、奇门,无所不包,乃是所有江湖人都为之向往之地,那么坐拥天机阁的太平宗,又如何会缺乏高手? 只是如今的太平宗封山,如何门人不得擅自走动,纵使太平宗有再多的高手,也像满天神佛一般,不能下凡就是拜而无用的泥塑木偶。 所以在太平宗正式封山之后,芦州境内有各路仙魔纷至沓来,浑水摸鱼者有之,趁机寻仇者亦有之。 蓝衣人犹豫了片刻,迈步走入南山园中。 他一路来到正厅门前,此时陈孤鸿的尸体已经在大雨中化为一滩腐化血肉,不成人形,这也是修炼真传宗“千手无骨之术”的后遗症之一,先是体内骨骼,然后是各处经络,最后是窍穴,都尽数消融,化入血肉之中,一旦身死,便是一滩烂肉,可以说是死无全尸。 蓝衣人在陈孤鸿的尸体前驻足片刻,然后跨过门槛进了厅堂。 厅堂中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不知被何人带走,但堂中的打斗痕迹仍在,蓝衣人一寸寸地看过去,仔细端详许久,脸上露出些许沉重疑惑之意。 于是他缓缓蹲下身去,双手按住地面。 虽然他已无双眼,但是以双手代替双眼,勾连地气,回溯过往,使得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此地发生过一幕幕景象。 许久之后,他将双手离开地面,缓缓直起身子,兴许是身躯太过残破的缘故,竟是发出一连串好似黄豆爆裂的轻微响声。 可如果李玄都在此,就绝不会将眼前之人视为一个残疾之人,因为方才蓝衣人的神通,已经隐隐触及到归真境的门槛,其境界修为之高,还要胜过受伤的陈孤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八章 雨滴夜长 岭秀山庄之中,胡良提出暂且留宿的要求之后,何劲自是一口应承下来,将一行人安置在岭秀山庄西侧的一座独门小院,何劲亲自领着两人去往住处。 这栋院落位于山庄的一角位置,少有人来,环境安静,院子中种着几颗竹子,平添几分雅气。 胡良站在廊下,轻轻摩挲着大宗师的刀首,说道:“老李,这座岭秀山庄可不简单,那块挂在庄子门口的牌匾,其中蕴含有一口真元,哪怕经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没有消散,可见当初写字之人的境界是何等深厚。” “徐世嵩,天人逍遥境高手,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八。”李玄都缓缓说道:“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些年来朝廷江河日下,明面上的高手已经少了许多,就是不知道暗地里还会不会藏着真正的高人。” 胡良迟疑问道:“当初帝京一战?” 李玄都脸色有些晦暗,“除了明面上的诸多归真境,必然还有天人境在暗中出手,不过我们不知道就是了。” 胡良点了点头。 李玄都看了眼外面的雨幕,转而说道:“至于岭秀山庄,谁家祖上还没阔过,当年我好歹也是归真境的高手,现在还不是要靠你来保驾护航。所以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两码事。” 胡良靠在廊柱下,看了眼外面的雨势,道:“这场大雨少说也要下个一天的功夫,不知明早能否动身离开此地。若是不能离开,会不会夜长梦多?” “会,也可能不会。”李玄都道:“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不过接下来的路,绝不会是坦途。” 胡良从廊柱上直起身,问道:“老李,你说青鸾卫为何要这般揪住不放?” 李玄都想了想,缓缓道:“八成是涉及到朝堂上的争斗,自从顾命四大臣身死之后,太后和晋王共同掌权,一山难容二虎,两者之间必有一番争斗,再加上小皇帝年纪渐大,今年应该有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就要及冠,所以依附于帝师孙松禅的文武百官也不在少数。如今的庙堂之上,太后一党、晋王一党、帝师一党,三党鼎足而立,其中以太后一党最为势大,晋王一党次之,帝师一党再次之。” “周听潮是个刚正之人,敢说话,敢直言。可他不在内阁,不在中枢,通政使司完全能把他的那道奏疏淹掉,偏偏没有淹掉,这就有文章了。据我所知,如今的通政使是帝师孙松禅的人,所以周听潮这道疏之所以能震动朝廷,那是因为他背后有人要震动朝廷,这便涉及到了党争一事,波谲云诡。虽说我们此来救人是为了一个‘义’字,但涉及到了朝堂上的党争,便不再是一个‘义’字能够囊括的,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良挠了挠头,“老李,你不曾做官,还懂这些弯弯绕绕?” 李玄都叹息道:“当年帝京的形势那么凶险,我敢不懂吗?若是不懂,一不小心就要做了别人的手中刀,所以不得不懂,也不敢不懂。” 胡良啧啧道:“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老李,你不去做官真是可惜了。” 李玄都不置可否,看了眼正在闭目炼气的周淑宁。 玄女宗的功夫属阴近水,正所谓上善若水,而雨天又被视作天地交泰,故而在近水之地或是大雨天气时修炼玄水功,可以事半功倍。小丫头这会儿正专心采集水精化为体内气机,无法顾及李胡二人的对话。 胡良从外廊走进屋内,说道:“老李,我们这次南山园之战,其实胜得有些侥幸,毕竟从明面上的实力上来说,他们想要胜过我们,并不难。” 李玄都没有否认,“他们觉得自己是以有心算无心,太过大意,与其弄些阴诡手段,倒不如明火执仗地打上一场。” “这话不错。”胡良笑道:“如果陈孤鸿不是想着下毒,而是直接开启南山园的山水大阵,说不定我们二人就要被他活活耗死,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们下毒之事成了,那边不费半点力气,说到底还是他们贪心了,想要用最小的力气拿下我们,而不是用最稳妥的办法拿下我们。” 李玄都对此未置可否,从手腕上的十八楼流珠中翻出一本残卷,正是得自陈孤鸿的真传宗“人仙炼窍法”,虽然只是残卷,但是也有可取之处,李玄都打算在没事的时候翻看一下,也算是充实一下自家所学。 胡良看了一眼之后便收回视线,同人不同命,有些人涉猎诸家,就是杂而不精,甚至还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而有些人就能做到融会贯通,自成一家。 这种事情也早有先例在前,据传当年江湖上曾有两门上成之法,分属水行和火行,曾经有不少人试图同时修炼两种功法,要么是水火相冲炸体而亡,要么是阴阳错乱走火入魔而死,几乎所有人都将其视作险途,可最后有一位大宗师,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形下,将两门功法融汇于一身,水火相济,阴阳相合,成就大成之法,得以天人之境。 所以专一还是驳杂,因人而异,就拿他们两人来说,老李就是那种可以融会贯通的宗师人物,而他练好自己手中的刀就够了。尤其是到了先天境界之后,刀法近乎本能,所谓的练刀已经不是平常江湖人士的练习刀法,正所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刀法一事,不管如何精妙,终究还是要靠自身的底子支撑起来,所以已是先天境界的胡良开始涉足仙家玄妙,更不能再有半点分心。 大雨泼洒而落,厅中陷入寂静之中。 李玄都读书,小丫头练功,百无聊赖的胡良就望着雨檐上垂落下来的白亮水线,落在廊前的台阶上,溅起点点水花,他没来由记起一首诗,好像是叫“雨入空阶滴夜长”? 夜长梦多。 就在此时,蓝衣人在大雨之中,步履蹒跚地出了南山园后门,沿着李玄都他们曾经走过那条险峻山路,缓缓下山而来。 因为大雨的缘故,干涸的河床中又有了积水,倒像是一条河了。 他走入其中,身形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被水流冲倒,可又始终不倒,就这么走到了对岸。 然后他抬头“望”向藏于雨幕后的岭秀山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六十九章 出掌离合 待到黄昏时分,雨势仍不见小,眼看今日是难以动身了,岭秀山庄的三庄主王烈亲自过来,邀请三人去正院赴宴,要为三人接风洗尘。 李玄都和胡良未曾推辞,而且也没有撇下小丫头,三人一起跟随王烈去往岭秀山庄的正院赴宴。 正院自是富丽堂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字一画,都透着老物件的岁月气息,无不彰显着岭秀山庄曾经的辉煌。 此时的宴客大厅,在四方位置分别放置了四个一人之高的烛台,每架烛台又能插上三支两指粗细的红烛,总共十二支红烛将整个厅堂照彻通明,岭秀山庄的大庄主何劲和二庄主岳左都未入座,正在等待初次莅临此地的胡大侠,在其身后还站着许多山庄老人,年纪最轻的也已经是不惑年纪,可见岭秀山庄已是倾巢出动,有话语权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 李玄都以传音入密对胡良道:“看这阵仗,岭秀山庄八成是把你这位威名远扬的胡大侠当作山庄的救星了,我估计待会儿酒过三巡之后,这几位庄主会主动开口相求,无外乎是托庇于你胡某人的威名,收回南山园的基业。” 胡良淡淡一笑,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虽说三人之中以李玄都为主,但是在外人面前,李玄都没想着去抢胡良的风头,由着胡良和何劲互相谦让一番之后,分而落座。 胡良坐了主客位置,李玄都坐在胡良的下手位置,刚好与那位二庄主岳左相对而坐,这位像账房先生更多过像江湖中人的岳先生冲李玄都微微一笑,儒雅温和。 李玄都也报之一笑。 开席之后,气氛还算热闹,除了小丫头有些不太习惯之外,其他人都显然是“久经战阵”之人,话语含蓄地赞颂胡良,不管其中有多少诚意,最起码是话不难听,胡良不信归不信,但也不排斥,以此佐酒,倒是比平时多饮了几杯。 正当酒酣之时,门外忽然撞进一个家丁,脚步踉踉跄跄,险些将一架烛台撞倒。 坐在主人位置的何劲轻轻皱眉,坐在最靠门边位置的一位中年男子已经豁然起身怒斥。 偌大一座山庄,绵延百余年,自是规矩森严,远非那些平地起高楼的骤然富贵人家可比,按照常理而言,此时一声怒斥之后,就该有人进来将此人拉下,可整个屋外却是只有哗哗的雨声,根本没有半个人应声。 在座诸人都是微微一愣,起身的中年男子还以为是雨声太大,遮挡了自己的声音,便提高了声音道:“人呢?来人!” 话音方落,又有两个婢女鬼魅般一下子趋了过来,不过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衣襟都可以拧出水来,也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真是落汤鸡一般。 中年男子盯着这两个身影,冷冷发问道:“听见了还不答话?为何站在雨中?一身湿淋淋的给谁看?” 可这两个婢女却是没有半点动静,低着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把他搀扶出去。”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头,因为顾及到有客人在,强压住怒气,指了指先前的那名家丁。 两名侍女终于开始动了,只是她们的走路姿势却是有些不对劲,整个身子摇摇晃晃,仿佛站不稳一般,步子更是奇怪,左右高低不平,仿佛踩在棉花上似的。 堂内众人越瞧越觉惊诧,中年男子怒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话音方落,那两名侍女的速度倏忽变快,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了那家丁面前,而不用她们去搀扶,这名家丁已经自行从地上爬起。 此时厅中之人无不为之失色,因为刚才这两名婢女如鬼魅般的速度,远非寻常婢女所能,三庄主王烈缓缓起身,沉声道:“不知是哪位朋友,莅临我岭秀山庄?还望现身一见!” 他这一声运足气机,生生压过漫天雨声,最起码有小半个山庄都清晰可闻。 只是外面仍旧是无人应声,只听得哗哗雨声。 王烈一皱眉头,正要上前,却见那两名婢女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众人见此情景,不禁脸色发白,全都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唯有胡烈和李玄都还保持镇定,显得鹤立鸡群。 “快闪开!”王烈脸色一变,大声喝道。 先前喊话的中年男子此时已经被吓得脸色微微发白,听到王烈的话后,如梦初醒,正想要往后退去,却忽然感觉胸口处一痛,他低头望去,只见一只手掌洞穿了他的胸口,而出手之人正是先前跌跌撞撞进入厅中的家丁,此时这家丁也如那两名婢女一般,脸色雪白,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然后就见那两名婢女也一扑而上,一左一右地咬住他的脖子,转眼之间,他整个人便仿佛是一张被抽干的空口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人皮。 此等情形诡异到了极点,众人都被惊呆了,第一反应过来的则是江湖经验最多的王烈,他早年时曾经见过左道高人驾驭僵尸鬼物,所以也不如何畏惧,长啸一声,纵身而上,双掌狠狠拍在那名家丁身上,雄浑掌力直接将这名家丁生生震飞出去。 不管这名家丁如何诡异,毕竟还是寻常人的血肉之躯,在王烈的全力出手之下,已然是骨骼尽碎,整个人便如一滩烂肉般重重落入雨幕之中,就算没死,也不能再站起身来。 众人原本心生恐惧,没料王烈竟是一击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见那两名婢女身形再次如鬼魅而动。 不过王烈早有防备,身形后撤的同时,双掌不断向四周胡乱拍出,竟是舞了个密不透风,不留半个死角。 虽说两名侍女的速度极快,犹如鬼魅一般,但毕竟不如王烈的出掌更快,他曾单掌伏双霸,本就是以掌法见长,拜入岭秀山庄之后,又学了太平宗的离合掌,一掌拍出之后,掌力纷杂错乱,出掌更是忽合忽离,正所谓是用虚引实,空往而实来,变幻莫测。 只听得砰砰两声,那两名婢女果然直接撞在王烈的双掌之上,倒飞出去。 王烈毕竟是货真价实的抱丹境修为,虽说胡良评价他抵不住李玄都几掌,但李玄都毕竟是单凭拳脚就能将一名玄元境武夫生生打死,不能以常理而论,所以王烈能抵得住李玄都的数掌,已经可以算是抱丹境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此时一番出手,已经是用尽平生所学,体内气机更是贼去楼空,原以为三“人”已经悉数毙命在他的掌下,却不曾想那两名婢女在吸食人血之后,体魄极为强韧,竟是没有被直接倒毙,反而在落地之后,又朝着王烈扑来。 王烈此时正处于旧气已尽新气未生之际,眼看着两人如鬼魅般冲来,心生绝望,暗道我命休矣。 就在这时,正端着酒杯的李玄都甩腕一掷,以腕力将手中一直端着的酒杯丢掷出去。 酒杯一闪而逝。 下一刻,两名婢女还未能接近王烈的身前,脑袋就向后一个晃荡,倒地不起。 其额头处都被酒杯砸得凹陷进去。 而那只酒杯则完好无损,滴溜溜地旋转不停,如有灵性一般,盘旋一周之后,又重新落回到李玄都的面前。 包括何劲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李玄都。 谁也没想到,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然也是个高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章 紫气水剑 惊魂未定的王烈赶忙抱拳向李玄都道谢。 他本也以为李玄都只是胡良的随从之流,不值一提,万万没想到此人的修为竟是如此深厚,单凭刚才这一手来看,少说也有玄元境修为,老庄主当年在世时也不过如此。 何劲难掩脸上的惊惶之色,问道:“敢问胡大侠,李先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不再去看面前的酒杯,缓缓起身,开口道:“看情形,是有高人到了,这等化死为生的方士手段,来人最少也有先天境的修为。” 王烈顿时露出惊骇之色,问道:“请问李先生,可知道来人是何来路?” 李玄都迈步上前,来到两名婢女的尸体跟前,仔细观察片刻后,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似乎是邪道十宗中皂阁宗的炼尸手法,而且相当不俗。” “邪道十宗!”堂中众人均是被吓了一跳,虽说所谓的正邪之争绵延数百年,但是邪道十宗更多还是活动于西北和辽东一代,在中原和江南却是少见,此时堂上的众人除了王烈之外,均未见过真正的邪道高手。 从未真正经历过江湖腥风血雨的何劲更是有些方寸大乱,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相较于大庄主何劲的失措,反倒是二庄主岳左和三庄主王烈却是要平静许多,再加上始终没有作声的胡良不动如山,让其他人稍稍安心几分。 李玄都叹息一声,“此事怕是难以善了,好在这些阴祟之物,对付起来也不算难。” 话音方落,重重雨幕之中,有沉重脚步声传来,所有人都循声望去,隐约可见一个高大身影正朝着此地缓缓行来。 片刻之后,终于得见这个高大身影的真容,体貌与常人无异,只是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灰之色,身高八尺,眼珠同样被抠去,黑洞洞的眼眶中闪烁着诡异红芒,如同一尊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立在滂沱大雨中,四周只见雾气弥漫。 王烈仔细端详面容片刻之后,惊骇出声道:“这不是庄子里的马夫何六吗?我记得他大概只有五尺左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又有两名庄中的抱丹境高手一左一右来到王烈的身侧,神情紧张。 他们这些山庄的老人,对于山庄中的面孔都有印象,此人 虽然表情狰狞,又是青灰肤色,但依旧可以看出是山庄中的马夫何六无疑,联想起刚才那两名险些将王烈置于死地的侍女,不由在心头上浮现了一层阴霾。 王烈深吸一口气,一步踏出前廊,来到茫茫雨幕之中,然后双掌一振,将落向自己的雨水砰然弹开。 事关山庄存亡,大庄主怕是难以顶事,二庄主又是个账房先生,所以只能由他这位三庄主出面了。 当年他行走江湖时,何曾畏惧生死了? 王烈身形本已经十分魁梧,不过在足有八尺之高的何六面前,却是显得十分瘦小,他透过雨幕发现在何六的裸露皮肤上浮现无数诡异花纹,颜色幽深,却又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花纹,凡是落在其上的雨点都像是滴到了一块滚烫铁块上,嗤嗤作响,化作一阵烟雾。而他仅仅是一眼扫过,便觉得体内一口气机运转凝滞。 王烈立刻收回视线,压下心中杂念,怒喝一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在大雨落于青石板地面的哗啦声响中,格外刺耳。 下一刻,他开始发足狂奔,瞬间穿过雨幕来到的何六的面前,双掌排空击出。 雨幕瞬间被掌力震荡出一块空白区域。 落在双掌上的雨点被气机生生震成更细碎的水花。 面对这一掌,何六干净利落地一臂横扫而出。 两者轰然撞,王烈闷哼一声,却是吃了个的暗亏,不过他临阵对敌经验十分丰富,顺势身形一矮,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出,震荡破空。 身形变化巨大的何六仿佛是墓中僵尸,动作生硬却迅速无比,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将王烈的这一拳握住。 王烈脸色一变,抬脚向上一踢,脚尖落在何六的手腕上,迫使其五指松开,然后趁此时机,身形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两名山庄的抱丹境高手也将先前的两名婢女尸体以劲力扔向何六,让其不能追击王烈。 轰然一声。 清晰可闻两具尸体的骨骼寸寸碎裂之声,不似撞在了人的身上,倒像是撞在了一面山崖之上。 身高八尺的何六巍然不动,任由两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从自己的身上缓缓滑落,然后又轻轻一晃,将粘在身上的碎肉也随之抖落。 得以趁此时机喘息片刻的王烈顾不得何六的无敌之态,强压下心头的惧意,身形再次前冲,跃至何六的跟前,因为长年修炼外家功夫而满是老茧的双掌贴在这怪物的胸口上,骤然运转全身气机,庭院雨幕之中,以两人为圆心,无数雨点轰然炸开,化作丝丝缕缕的水雾,向上升腾。 一名抱丹境高手的内力悉数倾泻而出,使得何六终于向后倒退一步,身形摇晃。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何六再次横臂扫向王烈的头颅。 王烈双手借着反震之力向后滑退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堪堪躲开这一记铁臂横扫,双脚将满地的积水高高溅起。 在大雨中,何六的青灰色皮肤被雨水淋湿之后,发出淡淡的暗沉光泽,它晃了晃脑袋,双眼中的诡异红芒更盛,死死盯着王烈。 刚才的一番交手,看似声势浩大,王烈透体而出的气机足以直接将一整面墙壁都生生崩碎,却没能渗入何六的体内分毫,悉数被它体表的那些诡异花纹阻住。 王烈止住身形之后,深吸一口新气,双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自己近乎不惜代价的倾力一掌,竟是没能伤其分毫? 这还怎么打?! 就在此时,李玄都从厅堂中缓缓走出,望着身材魁梧已经超出常人的何六,开口道:“三庄主,这等活尸鬼物,是有高人引阴气入体炼成,辅以符篆密咒,哪怕生前只是个寻常人,也可以在极短时间锻造体魄、筋肉、骨骼,炼成之后,堪称是铜皮铁骨,寻常刀剑难伤,不进水火,因为已是死物的缘故,也无惧内劲透体,想要除掉这等鬼物,需要用驱鬼辟邪之术法,方能建功。” 王烈苦笑道:“李先生所言极是,我岭秀山庄传承自太平宗分支,也有祖上传下的术法之道,只是到了如今,山庄中却是无人练成……” 李玄都平静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代劳。” 不等王烈回答。 李玄都已经一步踏出,身形不快不慢,飘出外廊,进入雨幕之中。 大雨倾盆,却不能让李玄都的身上沾染丝毫雨丝。 李玄都的指尖上孕育出一抹紫色,在夜色雨幕之中,格外显眼。 见多识广的王烈失声道:“正一宗的纯阳紫气?!” 一直静默无言的二庄主岳左也在此时深深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屈指一弹,指尖紫气汇入雨滴之上,一粒粒雨滴连接成线,化作一道紫色水剑,激射而出。 何六似乎察觉到了莫大危险,竟是以双臂交叉挡在胸前,摆出了防御姿态。 然后就见这道汇聚了正一宗纯阳紫气的水剑,轻而易举地洞穿了何六堪比铜铁的双臂,无视那些诡异花纹,径直刺入胸膛之中。 何六周身的暗沉光泽骤然黯淡。 下一刻,无数紫气从何六的心口位置迸发出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一章 炼尸之阵 何六怒吼不止,徒劳地伸手去捂心口,却无济于事,紫气仍是从他的指缝间不断迸发出来。 纯阳紫气,乃是正一宗的绝学,以纯阳功为基础,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如此便是纯阳紫气,是为天下一切鬼祟之物的天然克星。虽说李玄都的纯阳紫气不算纯正,更比不得颜飞卿的百丈紫气,但是对付这样一个尚不成气候的活尸,已是足矣。 众人望着这一幕,震惊无言。 这些未曾直接与何六交手之人尚且如此震惊,那直接以毕生功力拍在何六身上却无功而返的王烈更是张大了嘴巴。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的差距巨大,江湖散人与名门正派之间同样差距巨大,如果是一位出身于名门正派的玄元境高手,对上一个江湖散人出身的抱丹境,那便是天差地别,难以逾越。此时在王烈的眼中,李玄都便是一位出身宗门的玄元境高手,甚至比之当初的老庄主还要更胜一筹。 王烈转头望向李玄都,李玄都已经从雨幕中退回廊下,身上不沾半点湿气,干爽利落,这位岭秀山庄的三庄主心中颇为惊疑不定,纯阳功是正一宗的招牌功法,可没听说过正一宗中有姓李的高手,倒是清微宗中的李姓是个大姓,宗主李元婴更是登上太玄榜的高人,可是话又说回来,凡事都有例外,这方面也不好把话说死,毕竟实打实的纯阳功和紫霞功做不得假。 不过王烈琢磨归琢磨,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半分,更不敢多嘴半句。 就在此时,何劲终于从屋中走出,皱眉问道:“这鬼物终于死绝了?” 腰间悬了一把桃木剑的李玄都摇头道:“还未死绝,这尊活尸鬼物虽说只是以速成之法养育而成,但却吞噬了不少生灵性命,这才能身长八尺,铜皮铁骨,已经是近乎于僵尸之流,若是再让他吸食一名武夫的精血,变为身长一丈,成为真正的僵尸,那么寻常刀剑再无法伤他一分一毫,好在现在还差一线,未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何劲赶忙道:“还请李先生或胡大侠出手,尽早除去这等鬼物,何某及岭秀山庄感激不尽。” 胡良始终一言不发,眉头微皱。 李玄都温和说道:“庄主不必如此,既然幕后之人不肯出来,我便先毁去这名活尸,看看能否逼迫那人现身。” 话音未落,李玄都一挥手。 在他腰间所悬的桃木剑“敕鬼”自行飞出,如一抹长虹。 何劲的身形骤然僵住,呆立不敢动,这一剑刚好从他身侧激射而过,使得他身上的衣襟一齐向前飞荡。 木剑裹挟了充沛剑气,不但使何劲的耳畔轰隆声久久不绝于耳,而且还将雨幕分开一线。 王烈见此情景,又是一个心神恍惚,难道这位李先生不是正一宗之人,而是出身于清微宗?否则如何会有这等霸道剑意? 就在这一念之间,木剑已经来到倒地的何六面前。 桃者,五木之精也,古压伏邪气者,此仙木也,桃木之精气在鬼门,制百鬼,故今做桃木剑以压邪,此仙术也。 木剑落下。 无数雨滴在剑意的牵引之下,连点成线,连线成面,一幕雨帘被剑势裹挟而动,飘摇不定。 寻常刀剑破不开僵尸鬼物的铜皮铁骨,可木剑无锋的“敕鬼”却是如切豆腐一般刺入何六的体内,正中心室。 何六心口位置的紫气骤然熄灭,眼眶中的红光也随之消散。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尘埃落定之后,何六的最后一丝生机丧尽,身上的奇异纹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待到所有的纹路都模糊不见之后,原本还铜皮铁骨的尸体也失去了支撑,就像一副已经锈蚀到极点的甲胄,只是轻轻一碰,便寸寸碎裂,只剩下一柄桃木剑还斜插在大雨之中。 李玄都再一招手,桃木剑自行拔出,倒飞回主人的手中。 胡良闭目凝神,脑海中仔细回忆方才的一剑。如果李玄都还是归真境,那么这一剑就该能把这一方小天地的雨势强行止住,甚至是将下落的雨点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可谓是以人力逆转天时。可惜现在的李玄都只有抱丹境的修为,顶多是一只脚踏入了玄元境的门槛,意境是够了,气机却是无法支撑如此高的境界,有空中楼阁之感,只能堪堪将雨幕分开一线。 虽然他练刀不练剑,但是刀剑本是一家,就如佛本是道,有殊途同归之处,单纯以‘道’而言,自己却是不如老李良多。就像当年清微宗的老宗主与无道宗宗主的一战,便可以看作是一场刀剑之争,刀走霸道,剑行王道,无道宗的宗主如何?号称太玄榜第一人,可清微宗老宗主却是名列老玄榜,早已成为登顶天境仙阁之人,所以最终是剑胜过了刀。 只是这位素有“魔刀”之称的无道宗宗主,也未必不清楚这一点,想来是抱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想要借助老剑神的通天剑道来砥砺自己的刀道,以期更上一层楼。此战之后,无道宗宗主抛弃佩刀“大宗师”,不知所踪,更是印证了胡良的猜想。 如今李玄都这一剑,可能在气势和威力上都不觉如何,但于剑道意境而言,对胡良却是大有裨益,毕竟以前的紫府剑仙出剑,太过高屋建瓴,归真境的一剑就像一条江河,让胡良只能看到浮于表面的江水,只能看到剑气如何,剑术如何,却是看不到隐藏在江水之下的河床,更看不到藏于河床泥沙中的剑道,如今李玄都坠境之后,好似江河退潮,终于露出其下河床和泥沙,这才是真正剑道。 站在他身旁的周淑宁只是依稀看到了先前的紫气萦绕,而且离得有些远了,看得并不真切,再加上外行只懂看热闹,震撼程度也就远不如胡良,此时不由小声问道:“那名鬼怪已经死了?” 胡良点了点头道:“死得不能再死。” 周淑宁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虽说小姑娘在这一路行来也算是见过了不少世面,就连死人也见过,但当她真正看到这些以前只存在故事中的鬼物时,还是觉得害怕。不过万幸有哥哥在,不管是坏人还是鬼物,都伤不到她。 李玄都收起桃木剑,扬声开口道:“不知是哪路高人到此?还请出来一见!” 忽听一个嘶哑难听的嗓音响起:“你是何人?为何会纯阳紫气?若你确是正一宗之人,那便是罪不可赦,待会儿我会将你的魂魄取出,制成鬼奴,受永世煎熬奴役之苦。” 来人语声飘忽,似是每说一字便换一个方位,又似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让人不知其究竟身在何处。 李玄都并未去徒劳寻找此人的藏身所在,只是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所用的应是皂阁宗秘术‘炼尸阵’,以活人炼制活尸,有伤天和,且损阴德,就是在皂阁宗中也少有人用,你竟然会此阵,我倒是很好奇你的来历。” 那人嘶哑道:“有些见识,竟然认得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尸阵’,你既然知道这‘炼尸阵’,就该知道,凡是入阵之人,绝无幸理才是。” 李玄都淡然道:“也未见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二章 无道来人 那人嘿然一声,颇有些不屑之意,道:“炼尸阵的确算不得无法破解,可也不是你一个小小抱丹境就能奈何的,就算胡良也不敢妄言破阵,换成正一宗的颜飞卿来说这话还差不多。” 此人一语道破天机,让李玄都心头打了个突,心思几转之间,恍然道:“你是无道宗之人!” 那人放声笑道:“好心思!竟然猜出了我的来历。我这次就是为了胡良手中的那把‘大宗师’而来,这本就是本宗宗主的佩刀,后被宗主赠予唐长老,当年唐长老被紫府剑仙所杀,‘大宗师’也被夺走,转送给了胡良,如今紫府剑仙已经不知去向,多半是在哪个不为人知之地闭关养伤,胡良没了靠山,自然也守不住这把刀剑评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乃江湖上千古不变之理!” 闻听此言,岭秀山庄之人齐齐色变,再望向胡良和李玄都的眼神中已无半分感激之意,甚至还有几人已然对着胡良和周淑宁怒目相向。 胡良可不是李玄都这般温和脾性,先将小姑娘护在身后,然后看了这几名男子一眼,笑道:“看来你们认定我胡某人是罪魁祸首了,那我要不要干脆把这个罪名给彻底坐实了?先把你们杀了,一了百了,免得给这炼尸阵做了肥料。另外,也好教你们知道什么叫‘西北一枭’。” 几名怒目相向的男子立刻低下头去,再不敢多看胡良半眼。 胡良冷笑道:“还真是人善被人欺,我给你们几分好脸色,你们就真当我好欺负了?门外之人是先天境,我胡良就不是先天境了?给脸不要脸。” 厅堂之间,死寂一片,没有人胆敢发出半点声音。 王烈和岳左都是老江湖了,对于这等飞来横祸之事自然看得开,唯独少经世事的岭秀山庄大庄主何劲死死握紧拳头,对于这个刚刚还被他奉为座上宾的贵客充满了怒气。 敢怒却又不敢言。 可也正因为敢怒不敢言,他却已经迁怒于把胡良请进山庄的王烈,甚至怀疑是王烈与胡良串通好了要谋夺山庄的基业,所以他打定主意,只要山庄能够度过今天的难关,就立刻将王烈这等人逐出山庄。 可怜王烈这些年来为山庄东奔西走一片拳拳之心,甚至先前拼命出手的举动,都敌不过这无端的几分怀疑,这怀疑就像蔓延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胡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大宗师”,视线扫过众人,凡是他视线经过之处,所有人都低敛了眉眼。 胡良乖戾一笑,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他名良字天良,可绰号却是“西北一枭”,这一路上若不是有李玄都约束,他哪里会这般好说话! 这时候,李玄都再次开口道:“好一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我认。可江湖上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祸不及无辜,这岭秀山庄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在此地大开杀戒?” 那人冷冷道:“近日无仇不假,可谁说往日无冤了?这座岭秀山庄源自太平宗,论起来也算是太平宗的旁支,当年太平宗与我无道宗交战,伤我宗弟子无数,这等大仇,可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今日我灭岭秀山庄满门,也算是为当年的血仇讨回一二。” 李玄都沉声道:“邪道十宗总说正道十二宗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如何如何,可你们邪道十宗又何尝是性情中人了?就算正道十二宗是黑的,也不意味着你们邪道十宗就能变成白的,作恶便作恶,何须再找这等借口,打报仇的幌子。” 那人略一沉默,冷冷道:“伶牙俐齿,倒真是十二宗中人的口气。” 李玄都神色一变,身形向上跃起,悬于半空。 只见他方才所站之地的青砖陡然裂开,破碎不堪,然后就见一具活尸竟是从地下爬出,也不知是何时钻入地下之中,倒像是土遁之法。 李玄都身形下落,一脚踏在这个活尸的天灵位置,将他的脑袋生生踩入胸腔之中,整条脊椎寸寸碎裂,死得不能再死。 就在这时,房顶上传来脚踩瓦片之声,然后就见黑影闪动,八个家丁竟是在大雨之中于瓦檐上疾行,身形矫健,来到庭院上方之后,齐齐落下,一起攻向李玄都,却是将李玄都能够躲闪的方位都全部封死。 李玄都运起气机,伸手握住‘敕鬼’,以妙真宗的“荡魔四方”一剑横扫,只听得破空声响,一剑便将两名家丁的头颅悉数斩下。 没了头颅之后,这些活尸顿时与真正的尸体无疑,再无行动能力,死得不能再死。 李玄都脚步不停,手中‘敕鬼’翻滚,将第三名家丁拦腰斩杀,断成两截的活尸还在蠕动不止。 还有两名家丁,站在原地不动,只听嗖嗖声响,两人竟是将自己的十指当作暗器射出。 李玄都一挥袖,二十根手指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进退不得,也不坠下,依稀可见这些手指的指甲俱是漆黑无比,显然藏有剧毒。 然后李玄都再一抖袖,这些“暗器”按照原来轨迹,悉数倒飞而回,刺入两名活尸体内。 转眼之间,已经有五名家丁死于李玄都的手中。 不过这番出手加上先前的两剑,也让李玄都体内气机近乎干涸。而此时还有三名家丁朝着李玄都攻来,正值李玄都一气将尽而一气未生之际,眼看着就只能用体魄硬抗三名活尸的联手一击。 这些活尸不同于寻常尸体,不但铜皮铁骨,力大无穷,身上还携带有尸毒,若是一个不慎,沾惹上了尸毒,就算不足以致命,也终归是个麻烦,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境地,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不语的岳左终于出手,只见他扬手一挥,从袖中飞出三点寒芒。 一瞬之间,这三名家丁分别被三颗黑幽幽的长钉刺入额头眉心,眼眶中的红芒顿时消散不见,整个人也变为普通尸体,从空中落下。 那人的声音再度凭空响起,“没想到在这座小小的岭秀山庄中竟然有一个真正修成了太平宗神通之人,而且还有玄元境的修为。这三枚‘锁神钉’却是罕见,就是不知道你手中还有几颗‘锁神钉’?”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岭秀山庄二庄主,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高手,而且听那无道宗之人的说法,还修成了太平宗的神通,这可是老庄主都未能做到的事情。 只是在一系列的变化之下,岭秀山庄的众人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只有大庄主何劲深深看了这座二庄主一眼,只觉得整个山庄再无半个可信之人,都是图谋不轨之人,都是想要谋夺山庄基业之人。 胡良不可信,王烈不可信,岳左不可信。 都不可信! 岳左对于何劲的视线无动于衷,双手笼入袖中,望向李玄都道:“李先生,你我二人联手,先将这些活尸除去。”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桃木剑,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从始至终,胡良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因为他要找出此人的踪迹。 先前两人一路激斗,谁也没能占到便宜,已经是两败俱伤,现在只要找出此人的藏身之地,胡良就有信心将其一击必杀,只须他一死,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尸阵”便立时告破,岭秀山庄之围也就解了,若是不能破去炼尸阵,他们所有人都要被生生困死在这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三章 八部神通 先前胡良应李玄都之请,从西北赶赴芦州,途中遇到了无道宗之人,因为“大宗师”归属之故,大打出手,一路纠缠厮杀,未分胜负。 直到今日,无道宗之人终于是尾随而至,布下皂阁宗秘术三炼之一的“炼尸阵”,要杀人夺刀。不过胡良毕竟也是先天境,手中又有“大宗师”这等宝刀,所以他不敢轻忽大意,故而隐匿踪迹,即便是开口说话,也是用出玄女宗的“缥缈之音”,令人难以捉摸到他的声音来源。 至于此人分明是无道宗之人,为何会用皂阁宗和玄女宗的神通,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就如李玄都身怀诸家绝学一般,正邪两道共二十二宗在数百年之间纷争厮杀无数,又互相结盟,各自绝学均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流落在外,就拿玄女宗来说,就连玄女六经之二的“少阴真经”和“玉女经”都曾流传出去,更遑论“缥缈之音”这等神通,而其他宗门,也大体相差不多,比如说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和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也都流传于外,不过在没有明师指点的情形下,仅靠自身摸索就能练成之人,却是寥寥无几。 对于名列“三玄榜”的各路高人而言,除了各大宗门中可以称之为“道”的根本要义之外,这些可以归结为“术”的神通,都是殊途同归而已,无关紧要。 只是对于还未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寻常江湖人而言,“术”之高低已经可以决定生死胜负。 在十名家丁活尸身死之后,在雨幕之后又出现许多影影绰绰的黑影,不再是寻常的家丁婢女,而是生前就有修为在身的庄客,所以除了身形矫健之外,更多了几分灵巧诡变,甚至还隐隐结成阵势,如活人一般,进退有据,若是寻常江湖人士遇到,必然很难应对。 只是李玄都却不能以常理论之,面对二十余名庄客化成的活尸,仗剑而起,只是一剑,便将冲在最前方的一名活尸的头颅挑落,在雨幕中骨碌碌滚出老远,然后李玄都身形向前掠出,轻松躲过后续两名活尸的攻击。 一名壮汉模样的活尸大步前冲,与李玄都擦肩而过,然后就见一只胳膊高高飞起,这名活尸的半个肩膀都被一剑削去。 随后跟上的四名活尸顿时停下脚步,结成四方阵势。李玄都没有丝毫停留,直接入阵,身形拧转,躲过两名活尸的双爪,一剑上掠,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响起,直接将这两名活尸的手掌斩落,同时一袖挥出,将第三名活尸拍退,然后以“擒龙手”捏住身后第四名活尸的手腕,使其身体被气机拉扯朝自己撞来,然后以手肘猛然撞在活尸的胸膛,炸出一团猩红血雾。 紧接着李玄都有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停顿,单手握剑,剑身斜斜下指,一侧剑锋几乎贴近了左腿。先前被一袖挥退的第三名活尸嘶吼一声,倾其全力向李玄都扑来,李玄都身形未动,手中的“敕鬼”迅速上扬,在磕开扑来活尸的同时,桃木剑也形成一个下斩之势,不等活尸反应,李玄都一剑从右至左斩出,将其斩成两半, 最后李玄都回身一脚踹在一名已无双手的活尸身上,让它与它的难兄难弟撞在一起,变成滚地葫芦。 这些活尸已无灵智,只剩下本能和主人的驱使,此时根本无甚恐惧可言,全都带着不计死活的疯狂气势,一股脑地冲向李玄都。李玄都不急于杀敌破阵,而是转为以自保为主,身形如水中游鱼,踏罡步斗,闲庭信步,任由这些活尸来势汹汹,伤不到他分毫。 “敕鬼”每一次出剑,都会炸出一串如雷鸣的清越之音,颤鸣悠扬。 活尸每每听到剑鸣之声,便是一阵呆滞停顿。 “敕鬼”的玄妙远不止于此,李玄都次次出剑看似不带半分烟火气,但剑鸣雷声越来越盛,周围的许多活尸就无缘无故暴毙,分明还不曾接近李玄都十步以内,便死得干脆利落,好似被一锤重重地砸在脑袋上,身形晃了几晃之后,就向后倒飞去,再也不能爬起。 此乃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以剑音化作雷音,震慑邪魔。 时刻关注场内局势的岳左两袖翻摇,只见袖口星星点点,连续打出十几枚“锁神钉”,瞬间击杀七名活尸。 一直隐蔽在暗中操纵活尸的无道宗之人,开始召集所有藏在暗处的活尸,势要将这两人斩杀。只见又有数十活尸汹涌而来,其中庄客、家丁、婢女皆有,而且在更远处还断断续续有活尸涌入此地。 亲身陷阵的李玄都顿时感受到莫大压力,由单手持剑变为双手握剑,剑势更是陡然一变,由原本的“大慈雷音剑”变为“烈火燎原刀法”,大开大合,这门刀法是胡良传授于他,本就是脱胎于军伍沙场,故而极为适合以一敌众,此时被李玄都用出,自是再合适不过。 同时岳左也不断射出“锁神钉”,每一发“锁神钉”都能准确无误地钉入活尸的眉心玄窍之中,中者立时倒地不起,着实是帮李玄都缓解了许多压力。 只是随着活尸越来越多,李玄都还是难免陷入到捉襟见肘的境地之中。 以一人之力独战近五十名活尸的李玄都一剑横扫之后,将手中的桃木剑“敕鬼”高高抛弃,以清微宗的“百步飞剑”之术起手,敕鬼一闪而过,剑气横空。李玄都双脚猛踏,在青石地面上踏出双坑,双袖振荡,一抹流华好似彗星掠出,比起“飞剑术”还要高出一个境界层次,乃是明确无误的“驭剑术”。李玄都的数次克敌制胜,都是依仗了此门神通,引气驭剑,剑随心动。 一把“敕鬼”用以“飞剑术”,一把“青蛟”用以“驭剑术”,双剑并出,来回交织,剑气纵横,便是一张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剑气所及之处,将这几十名活尸全部笼罩其中。 抹过而过,穿胸而过,透额而过。 来往剑气似是无穷无尽一般。 只是剑气虽然厉害,却不能将这些活尸彻底灭绝生机,大多活尸只是伤而不死,仍旧在地上蠕动爬行。 就在此时,岳左手掌一翻,又从袖中取出一颗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 此乃太平宗的“凤眼子”,以烈火秘药制成,威力惊人。 岳左直接将其掷出。 轰然一声,这颗凤眼子顿时化作漫天火雨,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活尸如秋后稻田,倒伏一片。 太平宗善用外物对敌,又精通先天八卦术算,故而衍生有八部神通,对应八卦,分别是: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先前岳左所用的“锁神钉”便是乾天部神通,此时所用的凤眼子则是离火部神通,遇水仍旧可燃,若是修炼至极致,足可以焚山煮海。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只见火光冲天,大雨不能熄灭,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愈演愈烈,一名活尸着火之后,与周围活尸相撞,其他活尸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李玄都身在火海之中,只觉身周急剧增温。虽有“太乙五烟罗”护体,仍觉炎气逼人,当即收回“敕鬼”和“青蛟”,一个纵身跃出火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四章 敕鬼破阵 当李玄都回头望去时,整个庭院已经是火海一片,可诡异的是,只有活尸在熊熊燃烧,而众多木质砖石建筑却完好无损。 李玄都不由对这位岭秀山庄二庄主高看几眼,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空中火” ,虽然距离传说中“三昧火”的境界还相差甚大,但就玄元境而言,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神通。 不过单凭“空中火”就想破去这座“炼尸阵”,还是力有不逮。所谓“炼尸阵”是为皂阁宗“三炼”之一,另外“二炼”分别是“炼魂阵”和“炼神阵”,所以关键在于一个“炼”字,其真正的玄妙之处在于,这座大阵就像是一座丹炉,将身处炉中的活人当作药材,提取精华,汇聚自身体内,助长修为,增益境界,最后剩下的“药渣”便成了活尸,故名“炼尸阵”。 至于“炼尸”的时间长短,则与“药材”的修为有关,修为高深者可以坚持的时间更长,而修为较低或是没有修为的婢女家丁之流,几乎在阵成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汲取精气,化作活尸。 正因为如此,杀尽阵内活尸并不能破阵,甚至不能动摇阵法根基分毫。 不过这名无道宗高手毕竟不是皂阁宗嫡传,掌握的“炼尸阵”也并不完全,只能炼尸,却不能借助此阵汲取精华成丹以弥补自身修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半柱香后,活尸的嘶哑吼声渐渐不可听闻,火势也渐渐转小。 目睹这一幕的众人脸色微微发白,委实是遍地的焦尸和肉焦味道实在让人作呕,倒是岳左脸色如常,又将双手笼藏入袖中。 布阵之人终于动了几分真怒,声音再度响起,“好, 好得很,一个正一宗的‘高人’,一个太平宗的‘高人’,就算没有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仅凭这两颗人头,也不枉我摆一回‘炼尸阵’。” 李玄都环顾四周,忽然开口道:“皂阁宗的‘三炼’阵法,我听说过,也曾见识过‘炼魂阵’,由一位皂阁宗高手摆出,抽取方圆三十里内所有生灵的魂魄,瞬间化作厉鬼,的确厉害。只不过你的这座炼尸阵,似乎并不完全,这么半天的功夫,也只有不足百余活尸,看来你终究不是皂阁宗之人,倒不如用出自家无道宗的手段,也许还能立竿见影。” 此人虽然藏于暗中,不见真容,但是闻言之后还是生出怒气,阵内的气息骤然变得阴沉压抑,阴冷渗人。 李玄都平静道:“你就不好奇我这个所谓的正一宗之人为何会驾驭飞剑?”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将手中的“敕鬼”高高抛向空中。 “敕鬼”在空中悬而不落,弥漫在天地之间的阴煞气息随之一滞。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厉声道:“小子尔敢!” 李玄都淡然笑道:“这就怕了?这把出自道家手笔的桃木剑,说到底其实还是一个‘敕’字而已。” 在“敕”字出口的那一刻,只见这把品相不俗的桃木剑寸寸碎裂,化作粉末,飘散于大雨之中。 李玄都竟是不惜毁去这把“敕鬼”为代价,强行使得“炼尸阵”有了片刻凝滞。 若是寻常抱丹境,哪怕是出身正道十二宗的嫡传弟子,也绝不可能识得此等秘阵的破绽之处,可李玄都却是曾经踏足过归真境,更是与精通“三炼”之术的皂阁宗高人有过交手,知道其中玄妙所在,也正巧李玄都从南山园中得了这把百年桃木制成的“敕鬼”,最是能压制阴气,若是换成其他阵法,都未必能有如此绝佳效果。 若是有人从高空往下俯瞰,就会发现这一刻,却是造就了不同寻常的玄妙气象。 无数从天而落的雨滴好似一瞬静止,就这般悬停于空中,蕴藏于大雨中的阴气也随之停止运转。 一切就在刹那之间。 可这短短的一个停顿,已经足矣。 一直未曾出手的胡良见机,瞬间拔出腰间所悬的“大宗师”,凛冽刀气将不远处的一面墙壁从中劈开,砖石炸裂,一名蓝衣人从中跳将出来,身形踉跄,颇为狼狈。 胡良扯了扯嘴角,笑道:“原来是玩了一出灯下黑,我说怎么找不到你。” 那人站稳身形,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眼窝中的眼珠已经消失不见,只有点点红芒闪烁,却是与先前的众多活尸极为相似,只是他的神情并不呆滞,颇有些狠辣意味。 “吴师幡。”胡良收敛脸上的笑意,冷冷道:“先前我无暇与你纠缠,没想到你却阴魂不散,也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我今日便成全了你的这番心愿。” 原本胡良苦苦寻觅吴师幡的踪迹而不得,不过吴师幡也不敢贸然出手,只能驱使活尸上前,两人一时间形成对峙僵持。别人兴许不知,可李玄都却是深知其中关键,故而主动出手,使得大阵有停滞的片刻瞬间,此时布阵之人却仍旧有气机流转,顿时暴露藏身之处。 胡良趁此时机出刀,吴师幡躲无可躲,只能现出身形。不过他刚才虽然狼狈,但却没有受到半点伤势,李玄都提醒道:“天良,小心些,此人除了已经练成无道宗的‘无量功’之外,应该也练成了‘无相罡气’。” 胡良恍然大悟,吴师幡眼窝中的红芒闪烁跳跃,阴沉道:“阁下倒是好见识,我的确练成了‘无相罡气’,就是为了用来对付胡良的刀罡,只是不知阁下究竟是何来历?竟然能一眼认出我无道宗的秘术,殊为不易,只可惜你是个抱丹境,否则今日便是老夫死在此地了。” 此时吴师幡已经不敢再小觑这个年轻人半分,也不再将他视作正一宗的弟子,甚至用出了“阁下”二字,只当是哪位太玄榜高人的子侄辈,或是得了大机缘之人。 只不过就算是太玄榜上的高人的晚辈,也顶多是让他忌惮几分,还谈不上害怕或是畏手畏脚,江湖历来如此,刀剑无眼,生死自负,杀人或是被杀就在一线之间,无非是看本事高低而已,你的家世再高,本事不济,被人杀了也怨不得旁人。再者说了,我杀人之后返回西北无道宗,你家长辈还能打上无道宗不成? 胡良冷冷开口道:“你既然练成了‘无相罡气’,先前却不曾用出,恐怕是有意在关键时候用出,好打胡某一个出其不意。” “不错!”既然已被李玄都看破自家根底,吴师幡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坦然承认道:“你我境界修为相差仿佛,生死就在一线,自然是以有心算无心,方能成事。” “好一个方能成事!”胡良神色一肃,“看来今日就要在此地分出一个生死才行了。” 吴师幡面无表情道:“理当如此。” 胡良不再多言,身形向前飘荡而出。 一刀而已。 你吴师幡有“炼尸阵”和“无相罡气”,我胡良不过一刀而已。 此刀面前,有何阵法?有何罡气? 当日他与李玄都在南山园听雨夜谈,听完李玄都说剑之后,他有感悟出一刀。 虽然他不能像当年的李玄都那般将万千雨滴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却能在这片雨幕分开一线。 大雨滂沱。 一个个雨滴是就像一颗颗珠子,雨滴连接成线,整个雨幕仿佛是一幕珠帘,随着胡良的一刀递出,整张“珠帘”仿佛被两只无形大手向两边拨开撩起,分开中间的一片清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五章 术法之道 胡良原本就凭借学自补天宗的天阙功而称雄西北,虽然不以机巧见长,但是单以气机雄厚程度而论,已是先天境高手中的佼佼者,弱项反而是武学术法,但他在武德十年进入军伍之后,于沙场攻伐之中自创“烈火燎原刀法”,不断查漏补缺,取精用宏,再加上得自无道宗的“大宗师”,已经在先天境中罕有敌手,若非他后来参与帝京一战而受伤,其实已经可以寻觅时机突破出神入化三境的第一境归真境。 在帝京之战后,胡良又被李玄都传授“坐忘禅功”,并与李玄都交流心得,以此深厚积累,使得胡良迅速由先天境的谷底重回先天境山巅,而非像陈孤鸿那般,哪怕养伤数年也仅仅是勉强维持先天境的谷底位置。 可就算如此,当胡良遇到吴师幡之后,仍是占不到太多便宜。 吴师幡的气机与胡良相差无几,身上有几件异宝,也远远比不上“大宗师”这般神兵利器,照理来说,吴师幡应该远远不是胡良的对手才对,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吴师幡修行多年,虽然因为自身资质之故,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但他却搜集了大量旁门左道之术,其中更是不乏“炼尸阵”这般禁术,即使他因为三弊五缺之故,双眼被毁,可与人交手时,凭借各种让人难以防备的秘术手段,仍是十分难缠。 两人先前相互纠缠厮杀一路,胡良对此深有感触,所以此番交手,胡良打定主意要以快取胜,看似寻常随意,不沾染丝毫烟火气的一刀递之后出,分开雨幕,无声无息地近身到吴师幡的身前。 这一刀好似缩地成寸一般。 在李玄都的眼中,只有一道雪亮白芒闪过。而在王烈和何劲等人看来,胡良的残影还停留在原地,但实际上“大宗师”的刀锋已经斩到吴师幡的面前,若是换成一个境界稍弱之人,恐怕直到人头落地之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吴师幡虽然目盲,但仍是觉得“眼”前骤然白茫茫一片,随之而来的是割裂肌肤的凌厉刀气寸寸欺近。 面对这一刀,吴师幡受到刀气牵引,体内气机自行运转起“无相罡气”。 此种功法,顾名思义,就是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运转此功,便会在身周体表生出一层无形无相的罡气,有此罡气护体,站立于激流瀑布之下,或是于狂风暴雨中漫步而行,全身衣袂都不沾丝毫湿气,对上敌手时,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暗器用毒,亦或是拳掌劲力、隔空气机,都可抵御,已经脱离中成之法的范畴,可以属于上成之法。 大宗师的刀锋瞬间欺近,距离吴师幡的额头只剩下三寸距离,只是这三寸距离却如天堑一般,每压近一寸都极为艰难,只能缓缓推进。 吴师幡抬起头,以黑洞洞的眼眶“望”着近在咫尺的刀尖,伸出枯瘦手指在眼前勾勾画画。 他先写了一个“金”字,又写了一个“真”字,两者合一,便是一个“镇”字。 这个似虚似实的“镇”字轰然落下,刚好落在胡良的身上,胡良顿时感觉自己好似背负有万钧之重,别说再往前推进一寸,就是直腰而立都倍感艰难。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术法介于真幻虚实之间,信之则灵,被阳刚之物克制,正因为如此,民间才会盛传恶鬼怕恶人,或是黑狗血可以破除术法的说法。 术法大致可以分为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就是弄假成真,如李玄都曾经用过的跌打咒和定身法,便是属于此种境界的最浅显运用。 在这一重境界中的术法大多与骗术相差无多,适合骗人而不适合杀人,打个最为简单的比方,单纯以术法而论,令寻常人看到天兵天将下凡的虚假景象,其实并不难,诸如白愁秋等人就可以做到,但却绝不能用到两军对垒或是与人交战的时候,因为武夫的血气以及战场上的刀兵煞气,都最是干扰术法,所以厉鬼害人,也多半是在这个境界之中,使所害之人眼前出现种种幻象,心神被夺,或是惊惧而亡,或是自杀而亡,还有更为厉害的恶鬼,会以幻象骗人杀人,以及过路书生夜宿古庙遇到美丽女子,一夜风流之后发现自己被吸食阳气,也都可以归于此种境界。 若是自身血气旺盛,或是身上带有杀气,便会干扰甚至冲破幻象,能够为恶之人,多数身体强健,或是手上沾染血债,故而恶鬼怕恶人的说法由此而来。 能够真正用于沙场的术法,则属于第二重境界,比如呼风唤雨,夏日落雪,冬日冰融,便是属于此范畴中,只是要沟通天地,借助天地之力方可勉力为之,故而非归真境高手不可用之。 至于第三重境界,已是可以凭借人力改变天时,转阴为阳,化幻为真,变虚为实,甚至比实物还要真实,比如撒豆成兵,所化兵甲与真人别无二般,仙家神通不过如此。 三重境界,层层递进,最终化假为真,也就是“修真”二字的由来之一。 术法一道可谓是支撑起了方士一脉,而武夫之所以能在战力上强压过方士一头,就是因为术法被至阳至刚的血气克制,而天下间又以锤炼自身体魄的武夫血气最盛。 相传无道宗在百年前曾有一位武圣,体内血气鼎盛堪比荒古巨兽,一餐可食九象,一拳重如九鼎,一喝之下便可以破去术法万千,堪称是武夫极致。当时皂阁宗也是鼎盛一时,其宗主学究天人,以术法造就一方鬼国,其中幻象纷呈,难辨是非真假,拘役无数生灵死魂之后,竟是自成小六道轮回,试图于自成一界。 当两人相争“圣君”之位,却是皂阁宗宗主难敌那位无道宗武圣,在无道宗武圣亲身入鬼国之后,鬼国竟是难以承受冲天血气而直接崩碎幻灭,那位皂阁宗之主更是遭受鬼国反噬而身死道消,此战之后,皂阁宗至今都被无道宗压过一头。 这便是武夫战力强横的原因之一,甚至于在那位武圣死后,浑身旺盛血气凝而不散,仍旧气冲九霄,让一众无道宗高手根本无法携带飞行,更无法通过术法搬运,只能一步一步运送棺椁返回宗门,正应了“负凡人如负重山”的话语。 不过凡事都是相对而言,虽然水能克火,但一旦水弱火强,火亦能克水,武夫血气与方士术法之间也是如此,若是术法强于血气,亦能压制血气。 此时吴师幡所用的“镇”字符便是第一重术法的巅峰,试问一道符篆如何能搬来一座大山?就算是天人境的高手也绝无这般神通,所以必定为假,可胡良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上仿佛如负重山,竟是挣脱不开,这便是弄假为真。甚至就连胡良的血气都不能破开,俨然是极为高明的手段。正如恶鬼害人,有些恶鬼遇到捉鬼的道士,便冰雪消融,可有些恶鬼,却能反过来将捉鬼的道人一并害掉,这就是道行深浅的区别了。 论境界,胡良与吴师幡相差无几,不然两人也不会纠缠如此之久而不分胜负,可胡良在与陈孤鸿一战之后,伤上加伤,血气损耗严重,此时便不如吴师幡,哪怕他明知术法是假,也挣脱不开。 一刀势尽,被短暂一分为二的大雨重新落下。 在如此情形之下,有能力出手破局的就只有李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六章 一刀生灭 只有到了归真境,方才明白世间之种种虚妄,在场众人之中,唯有李玄都知晓如何破妄,可偏偏如今李玄都只有抱丹境,想要破局就变得极不容易。 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胡良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老李身上,竭力运转天阙功,不顾身上的“镇”字符,衣衫鼓荡不休,然后收刀再压刀。 如果说先前一刀是来去如风的轻骑,那么这一刀便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凿阵,比先前一刀更进一步,刀势破空如无数马蹄踩踏大地,轰然作响。 “大宗师”的刀锋距离吴师幡的额头只剩下一寸距离。 吴师幡也不坐以待毙,双手在胸口画圆,两仪相各,有圆融气象自生,地上积水向外激起层层涟漪如一面圆镜。 “无相罡气”似是潮起潮落,层层叠叠递加。 胡良手中“大宗师”的下压势头戛然而止。 “大宗师”攻伐如铁骑凿阵,“无形罡气”所化的镜面抵御如重甲步卒死守。 两者相互消磨,相互角力,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吴师幡云淡风轻,胡良的额头上却是有青筋暴起。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吴师幡再次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点勾画,写出一个大大的“压”字。 随着这个“压”字如同一座大山直接压在胡良的身上,胡良顿时弯下腰去。 一个“镇”字,一个“压”字,合起来便是“镇压”二字,顾名思义,这是一道压胜之符。 胡良的后背弯曲如负重山,皮肤下根根青筋暴起,周身气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 吴师幡嗤笑一声,双手猛地向外一推,滚滚“无相罡气”立时如大潮一般倾泻而出。 胡良脸色骤然苍白,向后连退三步,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两人的这一番交手,胡良已是落入下风之中。 吴师幡冷笑一声,便要画出第三道符篆。 就在此时,李玄都终于出手,先是气沉丹田,继而面露怒目之相,好似庙宇中的护法金刚,然后发出一声如炸雷般的大喝。 此乃静禅宗“狮子吼”,如来正声,慑服外道邪魔。 一呵开“镇”,二喝破“压”。 李玄都双手合拢包圆归一。 三气见神登昆仑。 吴师幡心中一惊,虽然已经没有双眼,但还是习惯性地朝李玄都“望去”。 此时李玄都的气息在一个极为短暂的高峰之后,便迅速跌落下去。以抱丹境破去先天境的术法,已经是他此时的极致,这还要归功于他的体魄,其中所蕴含的血气不因他的境界跌落而消散,这才让他能以血气破去术法。 胡良终于甩脱符印压制之后,身周渐生风雷之势,拔刀暴起,隐隐有风雷之声。 天空中有连绵雷声炸响,刀势如大江东去,汹涌刀气以一线之势再次撕裂雨幕。 吴师幡的神态终于变得凝重起来,虽说无道宗注重武学,但他已经多年不用武学与人交手,久疏战阵,实在不敢贸然与胡良这等高手做生死之搏,于是他还是伸手在身前勾画,以指为笔,以落雨为墨,以自身气机为纸,三者合一成符,以符篆结阵。 胡良一步踏足符阵之中,身随刀动,旋转如陀螺,无以数计的刀气汹涌而出,激射向四面八方。 符阵激荡,摇晃不休。 骤然爆发出的刀气,每一道都携带风雷之声,其势如烈火燎原,眨眼间交织成一张杀生罗网,由内而外,将符阵切割得支离破碎,甚至漫天落雨也在刀气切割之下变为无数水雾,远远望去,就是无数白色雾气在茫茫大雨之中向上蒸腾。 比起李玄都所用的“烈火燎原刀法”,胡良作为此刀法的创始人,无论是心境之契合,还是运转之如意,都胜出良多,此时以先天境修为全力施展,当真是势不可挡。 短短片刻之间,这座符阵已是如同摔在地上的镜子,支离破碎。 符阵破去之后,胡良也不收刀,顺势随刀而行,所过之处,雨水炸裂。 补天宗号称补天,取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奉有余”之意,既然号称补天,即是以人道补天道,故而补天宗在邪道十宗中主修武学修身,但与无道宗不同的是补天宗更为专一于武学,并不注重长生不老和得道成仙,所以补天宗中少有术法而多是武学。 胡良出身于补天宗,虽说他如今已经离开补天宗,但一身修为还是专注于武学,怪力却不乱神,若他此时能近身而战,疏于武学的吴师幡多半不是对手。 吴师幡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脚下踏罡步斗,再次以指代笔,于刹那之间画了一道符。 骤然有大风起,风声呜呜咽咽,就像一个濒死之人的嘶哑呼喊,又似是鬼魅乘阴风而吼叫。 这道符藏在风中。 胡良与这道符迎面相撞,刀势破开大风却斩不断大风,清风环绕胡良旋转不休,每旋转一周便在他身上添加一重束缚,重重叠加,束手束脚,要让他动弹不得。 风如青丝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不知符篆到底藏于何处。 无道宗作为邪道十宗之首,地位相当于正道十二宗中的正一宗,自然有其独到之处,武学与术法并重,吴师幡作为无道宗的长老之一,虽然至今未曾踏足归真境,但多年积累,也足以让他面对寻常归真境也有自保余地,正如当年的紫府剑仙,为何都是归真境,唯独他能以一己之力连胜三人? 这也是他敢于从胡良手中夺取“大宗师”的底气所在。 只可惜他漏算了一人。 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胡良身边还有一个曾经是归真境第一人的李玄都。 就在胡良进退两难之际,李玄都的袖口已经被浓郁的青色气息完全笼罩。 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刻胡良即是山中之人,而李玄都则是局外之人,局外人破局,远远易于局内之人。 李玄都一抖袖口,似是青龙出水。 青虹一闪而逝。 吴师幡心中一惊。 先前李玄都迟迟不曾出手,就像是做文章破题,遇上了疑难而迟迟不能落笔,在思索破题之道,如今李玄都出手,自是已经有了十足把握,就像两位风水大家先后寻龙点穴,发簪正中铜钱孔,分毫不差。 下一刻,藏于风中的符篆被一剑刺破。 风停符散。 被一而再再而三坏掉好事的吴师幡愤怒到了极点,想要先将这个年轻人置于死地,可脱困的胡良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让他根本无暇他顾。 若是吴师幡的双眼未盲,若是他在此时还有闲情逸致环视周围,就会发现这一刻,从天而落的大雨好似在一瞬间静止,许多晶莹雨滴颗颗分明地悬停空中。 胡良双手握住“大宗师”,当头斩下。 一动一静之间,一刀如流华落下,划出一个完美弧度,好似一轮弦月。 刹那芳华,一刀生灭。 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生死一线的吴师幡方寸大乱,根本来不及反应。 一步错,步步皆错。 他本想生生将胡良磨死,结果被李玄都搅乱了棋盘,终是让胡良有了出刀的机会。 已经分不清是什么刀法,“大宗师”就这般毫无花哨地直直斩落。 三寸“无相罡气”,三刀破去。 当刀芒终于破开最后一寸“无相罡气”, 翻天覆地的气机余波震荡开来,使得一众观战之人都身形摇晃不定,仿佛处于狂风之中。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落地后骨碌碌滚出老远,其眼窝中的红芒缓缓消散。 所有气机消散无形,大雨复而落下,水气磅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七章 煮茶夜谈 吴师幡身死之后,笼罩了岭秀山庄的“炼尸阵”开始缓缓消散。 因为“炼尸阵”并不完整,远不能与真正的皂阁宗禁术相提并论,持续时间不算太长,所以除了先前已经化为活尸的婢女家丁和少部分庄客之外,其余人等算是捡回一条性命,不过如何处理残局却是让李玄都颇为头疼,不管怎么说,此事算是因他和胡良而起,总要给个交代。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开口道:“此事因我而起,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诸位节哀。” 大庄主何劲默然不语,三庄主王烈欲言又止,几名身份不如三位庄主的几位老人还惊魂未定,又摄于胡良最后一刀的骇人威势,一时间竟是无人应答,最后还是二庄主岳左开口道:“邪道中人为祸天下,不讲天理人情,恣意妄为,各州各府哪一地不受其苦,早已是人人皆知,更是人人敢怒而不敢言,此次‘炼尸阵’之事,根本上还是邪道中人丧心病狂行事之故,李先生怀悲悯之心则可,抱自疚之心则不必。” 李玄都有些惊讶,因为岳左的这番话完全是为他开脱之辞,竟是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 王烈闻听此言之后,心中恍然,不由暗道还是岳先生思虑周密,以岭秀山庄目前的情形而言,就算想要与胡大侠和李先生算账,也是力有不逮,与其因为这些已死之人撕破面皮,倒不如借着此事顺理成章地结下几分香火情分,毕竟听李先生的话语之中,似是有愧疚补偿之意。 另外,大庄主何劲的为人,王烈也了解几分,不但带着几分读书人的迂腐之气,而且心胸格局也远比不上老庄主,怕他此时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语,王烈赶忙开口道:“岳先生所言极是,正所谓江湖儿郎江湖死,此乃命数,强求不得,李先生大可不必为了此等邪道中人之过错而自责。再者说,抢夺我岭秀山庄南山园基业的陈孤鸿,便是死于胡大侠和李先生之手,从这一点来说,两位已是有大恩于我山庄。” 两人如此说,已经把大义定下,就算是大庄主何劲,也说不出别的,不过这位大庄主此时的神情却是不太好看,显然对于两位庄主的“自作主张”颇为不满。 李玄都看了胡良一眼。 胡良会意,开口道:“行侠仗义本是我辈所为,既然南山园本就是岭秀山庄的基业,我等帮岭秀山庄讨要回来,自是责无旁贷之事。” 闻听此言,王烈眼神一亮,他们本就是打算交好胡良,以此来收回南山园,现在有了胡良这位西北豪侠的亲口保证,那么此事便算定下,与山庄基业相比较起来,先前死的那几条人命倒是不算什么了。 都说人命关天,可只要不是涉及到自己,又会有几个人当真放在心上?就连心怀不满的何劲在听到胡良此言之后,脸上的神情都舒缓几分,毕竟“重振岭秀山庄”这六个字就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上,现在眼看着不但能守住山庄基业,而且还能将父亲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南山园也收归回来,已是不愧对祖宗,如此一来,其他的倒是成了细枝末节。 至于山庄的其他人等,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又见识了胡良和李玄都的骇人武力,而且自家的几位庄主也都定下了调子,自是没有反对的,都忙不迭地随声附和。 李玄都见此情景,只能轻叹一声。 到底是人命关天,还是人命如草芥,只能是仁者见仁。既然岭秀山庄对此没有异议,他也不好再去画蛇添足地多说什么,如此便将此事默认下来,算是有个了结。 夜色渐深,几位庄主和众山庄老人各自散去,他们还要去收拾残局,死了的人,要抚恤,活着的人,要安抚。江湖门派,最是怕人心散了,若是人心一散,便是如无道宗这等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宗门,也要四分五裂,内斗不止,甚至是危及根本。 红尘万丈,茫茫人世,熙熙攘攘,多少纷争,森罗万象。究其底,都逃不出名利情仇这几个字。人之相处,由何而起者由何而终。人以利交,利尽人散;人以名重,名损人轻;人以情交,情变人伤;人以仇怨,气恨终生;人以势交,势去则倾;人以权交,权失则弃;人以情交,情逝人伤。唯有以心相交,方能持恒,所以说到底还是人心二字。 人心难聚易散,所以身为一宗一派之长,如何凝聚稳固人心变成了头等大事。 李玄都这边,胡良历经两场恶战,受创不浅,服下丹药之后,再次以伪死之态恢复伤势,小丫头也熬不得夜,同样去睡了,只剩下李玄都一人守夜。 夜雨孤灯,一人枯坐,最好再有一人,或是手谈,或是促膝长谈。 于是李玄都邀请了岭秀山庄的二庄主岳左前来一叙。 这位在岭秀山庄中修为最高之人没有拒绝,爽快答应下来。 两人在厅中相对而坐,门外是磅礴夜雨,冰凉夜风吹拂进来,却是已经有了几分秋寒之意。 岳左似是有些不耐寒意,双手笼藏于袖中,缩了缩肩膀。 李玄都手掌一翻,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只红泥小火炉,然后还有一壶泉水和一捆木柴。 虽说是红泥火炉,实则是以红铜铸成,盛放泉水的乃是玉壶,那捆木柴更是透出淡淡的紫意,显然不是凡品。 但最令岳左惊讶的还是那串“十八楼”,这位岭秀山庄的二庄主感慨道:“岳某本以为自己已经十分高估李先生,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李先生,如此一件纳须弥于芥子的宝物,便是许多归真境高手也未必能拥有一件,而李先生又精通各家武学术法,由此二者推断,李先生的出身定是极为不凡,哪怕是放眼天下之间,也少有人能够媲美。” 李玄都未置可否,笑道:“岳兄也是不凡之人。” 岳左实心诚意地谦虚道:“不敢与李先生相比。” 李玄都熟练地摆好火炉后,说道:“有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早年的时候四处漂泊,不在意这些,去了帝京之后,见识了人间富贵,便附庸风雅地弄了这么一套红泥火炉,不曾学文人雅士温酒,只是偶尔煮茶,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说话间,李玄都已经生起炉子,说来也是奇怪,这些木柴燃烧起来,竟是没有丝毫噼啪声响,也没有丝毫烟气。 岳左望着炉中已经生起火苗的木柴,轻声问道:“这不是普通的木炭,似乎是檀香?” 李玄都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偶然得来。” 说话间,他又取出一罐茶叶,取出少许放入炉上壶中。 茶叶蜷曲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随着山泉水在壶中翻滚,茶香袅袅。 李玄都的煮茶手法堪称拙劣,甚至连洗茶的步骤都省略过去,不过岳左却毫不为意,只是耐心等待,待到李玄都亲手为他斟满一杯,轻抿一口,这才开口道:“是今年的明前?” 李玄都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是去年的明前,那时候我在江南,有个朋友送了我两斤,装坛、密封,然后放在这须弥物中。” 岳左惊奇道:“竟像是刚采摘下来的今年明前。” 李玄都笑了笑,“其实算不得好茶,我在怀南府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位开客栈的高人,送了我一杯茶和一副卦,茶是好茶,卦是好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八章 无外心安 说到这里,岳左的神情就变得凝重了,轻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李玄都说道:“不过他开了一座客栈,就在太平山下不远处,名为太平客栈。” 岳左闻言之后,端着茶杯的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个事情,岳兄知道?” 岳左打了个哈哈,反问道:“知道什么?” 李玄都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知道什么,只当岳兄知道些什么,既然岳兄也不知道,那便算了。” 岳左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不是有意岳某有意欺瞒李先生,只是岳某并非是正宗的的太平宗弟子,对于宗内许多隐秘之事知之甚少,实是无能为力。” 李玄都问道:“此话何解?” 岳左苦笑道:“想来李先生也知道,这岭秀山庄的祖上本是太平宗的长老,所以岭秀山庄也可以算是太平宗的分支,其中传承自然也是出自太平宗一脉,一直到老庄主在世的时候,这份传承都是绵延有序,直到老庄主暴毙身亡之后,太平宗又封闭山门,这才算断了,以至于偌大一个山庄上下,竟是无一人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 李玄都疑惑道:“难道山庄中的庄客和弟子就无一人能够学会?” 岳左摇头道:“这倒不是,八部神通虽然玄妙,但也不至于到了无一人能够学会的程度,其实是因为岭秀山庄不能算是太平宗名正言顺的分支,甚至当初山庄祖上离开太平宗也是有其他原因,所以岭秀山庄和太平宗之间有一个约定,那就是太平宗的术法神通只能一脉单传,通常都是父子相传,到了老庄主和庄主这一代,因为庄主不愿练武练气,故而迟迟没有传人,在老庄主身死之后,就再无人会了。” 李玄都问道:“既然如此,岳兄又是如何学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 岳左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以李先生的聪慧,自然也可以猜出个大概,其中过程并不光明正大,甚至有些见不得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修道一途,讲究‘法、侣、财、地’,后三者都还好说,唯有这个‘法’字最难,寻常人等,苦无传授,苦无明师,走到最后,无外乎是‘偷师’二字。” 岳左又是苦笑一声,说道:“三年了,岳某身怀这太平宗的绝学,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既是害怕,也是要等一个将我这一身所学还给太平宗的人,李先生,你今夜请我前来,可是要做这个人?” “我没兴趣做这个人,也没必要做这个人。”李玄都断然回答,没有半分犹疑。 岳左露出疑惑之色。 李玄都没有直接解释,而是问道:“岳兄以为李某这一身修为如何?” 岳左斟酌了一下言辞,小心说道:“学贯诸家,包罗万象,远非岳某可以比拟。”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实不相瞒,我这一身所学,不谈高低,只说多少,真正拜师学来的,不算太多,绝大部分也是通过许多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方式学来。既然我与岳兄一样,又怎么会来做这个恶人。” 岳左恍然,稍稍放心一二。 李玄都不再饮茶,又往炉子里添了一根木柴。 岳左双手捧杯暖手,又问道:“那么李先生此次请我过来?” 李玄都轻摇了摇头道:“没有岳兄想那么的复杂,我就是想要了解一下这座太平客栈的事情而已。毕竟太平客栈和太平宗之间似乎颇有渊源,而岳兄又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这才相问一二。” 岳左羞赧道:“请恕岳某孤陋寡闻,久在九河府境内,着实是没听说过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客栈。”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岳兄不必如此,我也就是一时兴起问起此事,也没想着非要问出个结果,只是心怀侥幸罢了。” 岳左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算是压一压惊。 李玄都双手不冷,却下意识地将双手伸到火炉旁作烤火暖手之状,缓缓说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此事之后,这座岭秀山庄恐怕不再是你的容身之处,不知岳兄有何打算?” 岳左在今晚第三次面露苦笑,“岳某这一身所学都是来自于老庄主和岭秀山庄,若是一走了之,便是有愧于老庄主和岭秀山庄,可若不走,以大庄主的猜忌性子,怕是也会生出其他事端,所以不瞒李先生,岳某如今实是身处两难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玄都问道:“为何不去太平宗?据我所知,正道十二宗中,以‘替天行道’的正一宗最是规矩森严,而以‘太平无忧’的太平宗最为宽和待人,若是你去太平宗说明情形,以太平宗的处事风格,多半不会将你如何,说不定你还能借此机会,正式拜入太平宗门墙。到那时候,不说什么大道可期的话语,最起码是从一条羊肠小径变成了一条坦途大路,别的不敢说,一个先天境还是有望的,若是再有些机缘,求一个归真境也不是不能。” 岳左摇头道:“李先生的办法,我也曾经想过,只是如今太平宗已经封山,就连山门都是‘云深不知处’,我又如何去得太平宗?”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岳左眼神一亮,知道这位李先生来头极大,远不是一座小小的岭秀山庄可以比拟,眼界自然也极高极广,他不由在心底生出几分希望,恭敬道:“请李先生赐教。” “谈不上赐教。”李玄都摇头一笑,道:“就是我刚刚说起过的太平客栈,不管是真是假,不妨前去一试,说不定是一条路。” 岳左沉思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这条走得通,那么你在临走之前,最好将一身所学交还给何劲,他学不学是他的事情,你教不教是你的事情,只要教了,便不至于让岭秀山庄一脉的传承断绝在你的手中,如此最起码可以做到各自心安。” 岳左没有急着答应,而是问道:“李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因为这次岭秀山庄死了许多本不该死之人,都是些无辜之人。而且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和胡良而起,所以我心有不安,想要做些事情弥补一二。当然,人死不能复生,我能做的就仅止于此了,说到底,也是求个心安罢了。” 岳左又问,“李先生信奉佛家的因果之说?” 李玄都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少时跟随家师学道,后来又跟随一位忠正长者学儒,偏偏不曾学禅。” 岳左微微错愕。 李玄都继续说道:“以前的我也从来不惮于杀人,更不会悲悯死人,实不相瞒,死在我手中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忽然觉得能不死人就不死人是最好。都说死者为大,其实生者亦大。若无生者,而是死了个茫茫干净,哪里还有死者为大。” 岳左从座椅上缓缓起身,肃容道:“李先生所言,岳某定当铭记心中。” 李玄都又为岳左斟满一杯茶。 岳左端起茶杯,最后问道:“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李先生今后要往何处去?” 李玄都略作停顿思量后,回答道:“要去的地方很多,最想去的地方,大约是帝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九章 正一掌教 中州龙门府,九朝故都之地,牡丹花城。 此地不属于天底下任何一个宗门的势力范围,可各个宗门又都在此地设立分支,诸如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这些分支不同于岭秀山庄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分支,可谓是正统出身,拿太平宗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说岭秀山庄是私生子,那么清平园便是嫡子,其中高下,自是不用多说,而且一举一动都与宗门息息相关,太平宗大举封山,清平园便闭门谢客,正一宗广纳天下客,小真人府门前便车水马龙,由此可见一斑。 玄女宗在此自然也有基业,名为“妙音阁”。平日里,这里会有一位先天境的玄女宗长老亲自坐镇,是位年过古稀的老妪,眼看着此生已是无望踏足归真境,便主动向宗门讨了这个差事,算是养老,同时驻扎年轻弟子若干,平日里也无太多事情,无非是这位长老督促弟子修行练功,或是与其他交好宗门应酬一二。 今日的妙音阁却是不同往日,坐镇于此的玄女宗长老亲自开了中门,所有驻守于此的弟子都依次列于门前,摆开仪仗。年岁还不大的女弟子门只听说是来自玉女峰的大人物,只是具体身份是什么,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孤零零地缓缓行来,车夫是一名身着素雅青衣的年轻女子,谈不上倾国倾城,但眉眼凌厉,气态冷肃,自有一番飒爽英姿,一看就是寡于言辞的女子。 马车中只有一名乘客,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略微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竟然是个瞎子。 此时女子跪坐,膝上放置有一架古琴,只是七根琴弦断去四根,还剩下三根琴弦,纤指轻轻拂过,发出轻微声响。在她身旁还放了一把收起合拢的纸伞,伞面竟是如荷叶一般,有水珠滚动。 马车缓缓停下,坐在车夫位置的女子下车与早早等候于此的老妪互相见礼,老妪望了眼马车,轻声问道:“敢问流云使,羽衣使可在马车之中?” 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别是流云使、烟雨使、雪月使、风雾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为首,以权柄而论,霓裳使手中权柄更重,不过羽衣使却是下任宗主人选。 这也不怪这位玄女宗的长老要如此行事,实在是马车中的女子地位太过超然,放眼整个玄女宗,也仅次于宗主一人而已。 被称作流云使的女子面无表情回答道:“正是。” 老妪立时冲着马车恭敬行礼道:“参见羽衣使。” …… 入夜时分,女子独处一殿,不曾点燃灯火,在黑暗中轻轻摩挲怀中古琴。 因为她是个瞎子,无论点灯与否,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 忽然她抬头“望”向门口,轻声道:“颜飞卿,既然来了,又何必装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话音落下,门口处依然寂寂无声。 女子伸手一拨古琴的琴弦,琴音如天籁,竟是荡漾出一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回荡于殿中。 片刻之后,一名身穿黑色道袍的年轻道人凭空出现在殿内,手持一根白尾银丝拂尘,碧绿玉簪别起发髻,面容肃穆,他缓缓步入殿内,身上不惹尘埃,仙风道骨,然后一挥袖,殿内的十六盏明灯同时亮起,使得偌大一座殿内灯火通明,在灯光照耀之下,可见女子正在正中位置的蒲团上跪坐,怀中抱琴。 做了不速之客的年轻道人朝着女子略微稽首,算是赔礼。 女子复而低下头去,捻住一根琴弦。 气度不凡的年轻道人一摆手中所执拂尘,淡笑道:“师尊曾经说过,破后而立,不破不立。看来你这次坠境,可谓是因祸得福,虽然损失一双眼睛,但是心眼之透彻,却能看破贫道的踪迹,实在不俗。” 女子将怀中的古琴平放于身前地面,轻声道:“颜掌教深夜来我这妙音阁,总不会是做偷香窃玉的勾当?” 至今仍是童子之身的道摇头笑道:“玉姑娘说笑了,当年我们三人同聚于帝京城,你与苏云媗较技斗法,不分胜负,可后来你再对上位居少玄榜之首的紫府客,却能将其逼入近乎死地的绝境之中,由此看来,高下之分已定,无需再言。” 女子又抬头“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正一宗掌教,说起来他们也算是老熟人了,除了帝京一战时曾经有过合作,她的好友苏云媗还要与此人结成道侣,从一点上来说,可谓是渊源颇深,只是经历过一场大起大落之后,她的心境却要比起之前多有变化,此时直接问道:“你想见紫府客?” 被猜透心思的颜飞卿没有遮遮掩掩,坦然道:“贫道的确想见他,不过不是想要杀他,而是有些话语想要与他分说。” 女子伸手做了个请坐的动作,轻声道:“我倒是在前不久刚刚见过他。” 颜飞卿来到女子对面位置,在蒲团上盘膝而坐,说道:“意料之中,只是按理来说,如今的紫府客应该不是你的对手才对,可你为何要手下留情?” 女子沉默不语。 旁人可能不知,但颜飞卿这位正道第一大宗掌教一定知道,她如今已经恢复了先天境的修为,甚至距离重新踏足归真境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否则师门也不会放她离开山门,更不会让她继续稳坐羽衣使的位置。可她在见到李玄都的那一刻,却鬼使神差地将自身修为压制到抱丹境,然后两人堂堂正正地打了一场,最后她“愿赌服输”。 颜飞卿将手中的白尾拂尘放在身旁,继续说道:“吾知所过矣,将改之。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女子微微皱眉,问道:“颜掌教打算如何去改?难道是扶持晋王?” 颜飞卿摇头道:“权宜之计罢了。” 玉清宁将双手置于古琴的琴弦之上,缓缓说道:“当年帝京一战之后,这架七弦琴的七根琴弦皆断,如此修复了三年,也不过续好三根琴弦而已。如今的天下就像这架‘九天玄音’,毁坏只需一夜功夫,可修补却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时间。儒家亚圣云:‘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天下二字,亿兆生灵,系于鼓掌之间,望慎之。” 颜飞卿望向玉清宁,郑重道:“玉姑娘所言极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去见一见这位紫府客。” 玉清宁伸手抚过那四根已断的琴弦,一时间有些戚戚然,长叹一声,“我见他时,他曾说过当今天下的同龄男子中,唯有你一人能入得他眼,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么你要见他,我也不应阻拦。只是劝你一句,莫要为难于他。” 说话间,玉清宁屈指一弹,一点灵光飞入颜飞卿的眉心。 颜飞卿再次稽首一礼,然后起身离开烟雨楼。 在颜飞卿走后,十六盏明灯又依次熄灭,使得殿内再次变为漆黑一片。 黑暗之中,玉清宁抬起头,轻轻叹息一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章 妖女宫官 龙门府中最为知名的客栈自然就是龙门客栈。 今天龙门客栈来了位女子,看装扮像是个大家千金,丹凤眼眸,眉黛如画,身段婀娜,妩媚天然,梳着少女的垂挂髻,又带出几分青稚,不似人间俗物。 如此消息,自然很快便传遍了繁华的龙门府上下,引得无数浪荡子猎奇而至,差点把龙门客栈的门槛踏破。来人之中自是不乏花丛老手,甚至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可都没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此女子仅次于大名鼎鼎的苏仙子,也有人说,这等女子比苏仙子还要动人几分,两伙人一语不合之下,差点就在客栈里动起手来,还是另外一伙人做了和事老,这才给劝下。 这位来自外地的女子对于众多浪荡子弟无动于衷,将一切指指点点和评头论足都视作无物,自行其是,大有坐镇一方的将帅风度,与寻常扭捏含蓄的女子相比,的确是大不一样。 这个世上从不缺乏色胚,像颜飞卿那般视女色为无物的男子终究还是少数,如此美色在前,这些浪荡子们怎么忍得住?只是在几名心怀不轨的浪荡子想要付诸于行的时候,只是被这位美貌女子轻一指,几人便立时都变成了瞎子,于是看美人、看戏的、看热闹的,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毕竟美人再好,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再在这儿碍眼,就不怕被挖出眼珠子?要知道那几个变瞎子的倒霉鬼中,可是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高手,要不也不敢生出抢人的心思,如此高手尚且受不得一指,这位女子的的修为又该有多高? 这也印证了一个说法,鲜艳的花朵,要么是本身带刺,要么就是周围有毒蛇环伺,哪有那么容易采摘? 入夜之后,白日里人声鼎峰的客栈变得空空荡荡,女子给了掌柜两锭十两的雪花白银,只留下一盏灯后,客栈掌柜便眉开眼笑地揣着银子离开了。在这之前,整座客栈的客房都被女子以高出正常房价十倍的价格包了下来,堪称是一掷千金的王侯气派,所以此时的客栈中就只剩下了女子一人。 女子孤身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桌上一盏孤灯,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能让阅女无数的男子花了眼。 “宫姑娘,你今天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就不怕引来颜飞卿?”在女子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嗓音。 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是道:“若不是为了引张先生出来,小女子也不会抛头露面,出此下策。” 来人绕过女子,坐到她对面的位置上,轻声道:“恭喜宫姑娘更进一步,踏足归真境。” 女子正是牝女宗宫官,在人才辈出的少玄榜上,也仍是占有一席之地,当年她与慈航宗的苏云媗并列齐名,一人是正道仙子,一人是邪道妖女,自然时常被江湖中人拿来相提并论。只是后来苏云媗率先一步踏足归真境,再加上玉清宁横空出世,而宫官却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甚至久不在江湖现身,于是又成了苏云媗和玉清宁被并称为正道双壁,妖女宫官则渐渐不闻其名。 恐怕没人想到,她竟会出现在龙门客栈之中,白天那些登徒子也万万想不到这名女子就是凶名赫赫的宫官,要知道前不久的龙门镖局惨案,就有传闻说是这位妖女所为。龙门府如今提及牝女宗妖女,都可让小儿止啼,如此凶名昭著,谁还敢来送死?嫌自己活得长了不成? 至于被牝女宗下任宗主宫官敬称为张先生的男子,身份也是不俗,正是张琏山之族兄张鸾山,曾经差一步便能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虽说如今已是无望掌教大位,但他在正一宗中仍是支持者甚众,就算如今的新任掌教颜飞卿,也经常问策于这位张师兄,可见其超然地位。 一豆灯火跳跃,使得人影绰绰。 张鸾山缓缓开口道:“套用江湖上的一句俗话,宫姑娘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张某久闻矣。” 宫官微笑道:“这次惊动张先生大驾,是有几件事不解,想请教张先生。” 张鸾山淡淡一笑:“宫姑娘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教’。” 宫官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周听潮之事,我有所耳闻,如今周听潮的女儿被人救走,不知张先生知否?” 张鸾山点了点头。 宫官本就不是客气的人物,径直问道:“那救人之人,张先生可知晓其根祗来历?” 宫官刻意咬重了“根祗”二字。 张鸾山直接摇头道:“我无法答你。” 宫官点了点头,心中有数,接着问第三个问题:“我曾听说,在帝京一战之前,张先生曾经与颜掌教有过一番彻夜长谈,意图劝诫颜掌教不去帝京,是否有此事?若有此事,是否张先生另有隐衷?” 张鸾山猛然加重了语气道:“不管这件事是有是无,都涉及本宗内务,非是宫姑娘可以妄言。若是宫姑娘非要知道不可,那就请姑娘去问我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由掌教决定是否告知姑娘。” 宫官怔了一下,接着深深看了张鸾山一眼,说道:“承教。” 张鸾山问道:“还有呢?” 宫官问道:“请问张先生,张先生与救走周听潮女儿之人,是否相识?” 张鸾山坦然答道:“相识。” 宫官再问道:“既然相识,能否告知此人的行踪?” 张鸾山没有直接回绝,只是说道:“我的确收到了族弟琏山的来信,信中曾提到过此事,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宫官是何等心思灵巧之人,张鸾山这番话中透漏出张琏山,已经是不教而教,不由展颜道:“受教。不过小女子还是多嘴问上一句,张先生就不怕我对此人不利?” 张鸾山摇头笑道:“今日与宫姑娘说这些话语,自是知道宫姑娘不会如此做。” 宫官这位牝女宗下任宗主未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 张鸾山低头望着幽幽灯火,轻声道:“酒尽灯残夜二更,打窗风雪映空明。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海外更无奇事报,国中惟有旅葵生。不知冰冱何时了,一见梅花眼便清。如今太平气象已尽,乱世气象已生,怕是在今后的几十年中,天下间又要起波澜纷争,到那时候,是英雄用武之地,却不是黎庶安居之时,太平宗封山,静禅宗封寺,都与此事有着莫大干系。颜飞卿也好,宫姑娘也罢,你们想要救天下也好,亦或是想要成大事也罢,到头来还是要天下太平。” “一清天下还太平,如此方是无忧。” “一剑劈挂见青冥,如此方是清明。” “心怀天下,方是胸襟,太平宗和清微宗能够与佛道两家祖庭并列齐名,不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不知道我此生还能否见到有人手持三尺青锋,一剑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一剑光寒十九州。” “天下之事千千万,终是一剑了之。” 宫官之所来见张鸾山,其实也是为了能在张鸾山处略略了解虚实。然而,一番问答下来,却如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宫官第一次领略了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受,一时怔在那里。 张鸾山笑着起身离开龙门客栈,宫官下意识地起身相送,望着他的背影,只觉百感交集。 待到张鸾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宫官收回视线,望向头顶的一轮皎皎明月,冷不丁皱了皱眉头,她有些后悔今晚来见张鸾山了,更恼火于自己的心境竟是因为张鸾山的一番话语而有些破天荒地不宁。 女子有些恼火地冷哼一声,强自压下这股极为罕见的情绪,眯起一双丹凤眸子,轻声自语道:“天下太平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一章 练剑练拳 当周淑宁醒来的时候,发现李玄都正在院中练拳,胡良就坐在一旁,看着李玄都练拳。 小丫头不懂拳,也没练过拳,但她看李玄都练拳,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双臂一张,好像要把天地揽入怀中,贴身一靠,好像要把那门外的青山一肩撞倒。 自古以来,穷文富武。 以前的李玄都不敢称富,但真的不穷。所以除了练剑之外,也曾练过拳,不过因为算不得大道正途的缘故,只是不求甚解,如果说他的剑道已经出神入化,那么他的拳道就只能勉强算是登堂入室。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坠境,可跌落的只是境界,万没有因为跌境就把剑道拳术忘了个一干二净的道理,所以如今的李玄都,无论是剑道和拳道,都可信手拈来,只是少了足以匹配支撑的境界,徒有其形而无其实。 小丫头不知道,此时李玄都所练的这套拳其实大有来头,号称万拳之祖,乃是前朝太祖皇帝所创,故名太祖拳,又名三十二势拳,共三十二式,其中拳招拳架倒是平常,关键是拳意极为出彩,铁骑凿阵、攻城掠地、一扫天下,涤荡污泥浊水,气吞万里如虎。 寻常武夫练拳,学会这三十二式拳架不难,可想要连出些许拳意,那就千难万难了,所以练到最后,就是徒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结果,难免变成路边的大白菜,不值几个铜钱。 李玄都早些年练这套拳法的时候,同样是不得其神,只是在他经历过江北之事后,对于其中的拳意却是有了几分触类旁通的感悟,待到他去西北游历,参与帝京一战,最终一人连战三人,对于这套拳法的拳意领悟,大概已有四五分,算不得宗师人物,但也可以算是登堂入室,这便是小丫头看他练拳感觉不一样的原因,不是李玄都出拳力道吓人,而是因为拳中蕴含有拳意。 察觉到小丫头之后,专注练拳的李玄都并未停下,仍是按照三十二路拳法来回走拳。若是让一个寻常抱丹境武夫来看,恐怕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甚至只会觉得是一套花架子,但站在场外的胡良却知道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摧碑碎石也为不过。 起初,李玄都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以至于站在场外的小丫头只能看到一道道残影。 李玄都的拳势猛然一停,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青砖尽碎。 若是拳势极致,号称“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炸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没有动用丝毫体内气机,只是单凭自身的体魄,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天地元气。 如果换成一位归真境的纯粹武夫,血气直冲霄汉,恐怕就连天空中的浮云被一冲而散。只是李玄都的体魄还不能达到如此地步,就算他在归真境时,也是如此,他此时更多还是借助练拳来修炼从陈孤鸿处得来的“人仙炼窍法”,以此凝练自己这副已经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体魄。 李玄都继续走拳,拳路还是同样的拳路,不过除了纯粹的体魄发力和拳意之外,也开始运转气机,已经看不出半分花架子的味道,一人出拳如同百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百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百人之势。 更让小姑娘惊讶的是,随着李玄都的走拳,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生生踩踏出六十四个脚印,杂而不乱,分明就是一副极高明的步法。 一套拳打完,因为体内气机蒸腾的缘故,李玄都周身出现了白色雾气升腾的奇异景象。 这幅奇异景象一直持续了大概小半炷香的光景,待到白雾完全散去,胡良这才走上前来,笑道:“好一套三十二势拳,已是得其神髓。” 李玄都笑骂道:“不需要你溜须拍马。” 然后他转头望向小丫头,微笑问道:“淑宁,想不想练拳?” 小丫头看了看地上的脚印,又看了眼李玄都身上还未彻底散尽的白气,迟疑不语。 胡良难得说了句正经话,“老李,我知道你是为了咱们淑宁好,可你也不能有什么好东西都硬塞给淑宁,贪多嚼不烂。再者说了,这套三十二势拳的拳意最是霸道,淑宁是女子身,本就不适合练这等霸道拳,若是强练,怕是要伤了身子。而且你想啊,咱们淑宁这么个小美人胚子,就算练成了拳法,用一双拳头与人贴身厮杀,你一拳我一脚,鲜血四溅,那也大煞风景,哪里比得上一位风采绝然的女子剑仙,白衣飘飘,御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所以要我说啊,你就应该把你的剑道本事传给淑宁,这样最好。” 李玄都微微苦笑,摇头道:“我也想过,只是一身剑道乃是宗门所传,恩师所授,没有恩师他老人家的许可首肯,我不敢私相传授。” 胡良眯着眼睛望向李玄都身后那片脚印,笑道:“你这人,说守规矩也守规矩,说不守规矩也不守规矩,你说你到底是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 李玄都说道:“说到底,人的底线各有不同,有些规矩,可以不守,有些规矩,不能不守,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因人而异,因情而异。” 周淑宁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被李玄都这四个因何而异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腼腆内敛地笑了笑,貌似不知该如何接话。对她来说,哥哥说的话自然都是对的,就算她听不懂,也是对的,只是因为她太笨,听不懂而已。 李玄看穿小丫头的心中所想,无奈一笑,耐心解释道:“说白了,就是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你守不守这个规矩。我拿天良打个比方,此时他快要死了,必须要我坏了规矩传他功法才能活,这个时候,我当然不能死抱着规矩不放,该教还是得教,这是因事而异。亦或者是,有一门功法,只能女子修炼,这时候你说我传给谁?这便是因人而异了。再打个比方,有一门功法,我只能传给一个人,这时候你和天良都想学,我当然是传给淑宁而不传给胡良,这就是因情而异了。至于因时而异,却是不好拿他打比方了,就说这套三十二势拳,刚刚被那位太祖皇帝创出来的时候,还能算是绝学,等闲不轻传,现在时过境迁,满大街都是,也就无所谓什么密不外传的说法,这就是因时而异。” 胡良忍不住笑骂道:“合着什么坏事都是我的,好事都是你们俩的。” 小丫头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恍然。 李玄都说道:“好了,不谈这个,如今岭秀山庄之事已了,我们差不多也该离开九河府,前往荆州的水阳府,当下正值多雨时节,我还向岭秀山庄要了一架马车。。” 小丫头闻言眼神一亮,发自内心的高兴。 李玄都不等小姑娘高兴结束,立刻又按照惯例泼冷水道:“正好,我教你几个拳架,没事就在车厢里练习拳架,稳固体魄。” 小丫头“啊”了一声,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一片茫然。 胡良见此情景,为长不尊地幸灾乐祸,啧啧道:“小小淑宁真可怜,炼气筑基又练拳。忽闻哥哥一声吼,小脸一僵心茫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二章 平安县城 行走江湖,世人只看到大侠们来去如风,出手之间是如何豪迈侠气,可少有人知道,江湖不只是刀光剑影,除此之外的日常衣食住行,都是个不小的问题。 “衣”和“行”还好说,谁出门在外不是穿着衣服,有腿就能走路,可是住宿和吃饭却是个不小的问题,先说住宿,因为城外多是盗匪流寇,所以一般只有城内才有客栈,而像太平客栈这般直接开在城外的,要么是有所依仗,要么就是黑店,故而很多时候只能风餐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位席,晴朗天气还好,如果是风霜雨雪的天气,其中的苦头那可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另外就是吃饭,只要一日不曾踏足先天境界可以辟谷不食,就一日离不得五谷杂粮,身上可以携带干粮不假,可像李玄都这般身怀纳须弥于芥子宝物的人,又有几个?随身可以携带的干粮十分有限,若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便有断炊的危险,而且时日一久,随身携带的干粮又冷又硬,如石头一般,难以下咽。若再山野之间,寻觅野味倒是不难,可亲自动手去做实在麻烦,而且没有调料作味,烤肉的味道也是让人不敢恭维。 所以说,行走江湖,不是许多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想象得那般写意风流,其实还算是个技术活。 周淑宁在这段时日里跟随李玄都行走江湖,虽说被李玄都把她照顾得很好,衣食住行都不用她来操心,但还是有些辛苦,单是每天赶路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就已经让她很是疲惫,所以现在终于有了马车代步之后,小丫头的雀跃心情可想而知。 马车由岭秀山庄准备,除去了所有标识,整驾马车也平淡无奇,既没有达官显贵们的减震构造,拉车的马匹也平淡无奇,好在进了荆州便是江南范围,驿路系统完善发达,路面宽阔平整,足以让马车行驶无碍,也不会有太大的颠簸之感。 李玄都和周淑宁在车厢中,由李玄都监督小丫头练功,同时也向她传授一些功法诀窍,胡良便只能充当车夫,李玄都笑言,让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充当车夫,别说寻常权贵,恐怕公侯宗室也没谁能有这种大手笔。 九河府号称九河汇聚,可见其地形复杂,就算总督署的官军也没法完全封锁,而且那位总督大人也没想在此大动干戈的意思,一行人安然无恙地出了九河府之后,马不停蹄地进入荆州水阳府境内,这一路上总算没有青鸾卫跳将出来拦路,五六个县的路程,不起波澜地一穿而过。 这些时日中,三人很少入城住宿,一般是在野外露宿,幸而此时不过是刚刚入秋的天气,还不算寒冷,让小姑娘多盖几件衣服,在马车的车厢中也能勉强过夜,胡良和李玄都则守在马车前,将就着对付一宿。对于他们这些老江湖而言,这点苦头实在算不得什么。 大概走了一旬时间之后,距离江陵府便还只剩下一个平安县的过程,小丫头掀起车窗帘子望去,与已经渐显枯黄的北方不同,江南还是绿意颇浓,一眼望去,让人心旷神怡。正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百姓,江南风景如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民风也不似苦寒西北那般彪悍尚武,细细柔柔的吴侬软语,娇柔的女子身段,又是另外一番风情。 平安县,虽为县城,但是名气着实不小。 整个水阳府都知道在平安县有两大世家,一为财大气粗的龙家,一为书香门第的孙家,两者将平安县一分为二,各占一半。前者与静禅宗渊源颇深,其当代家主更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是为静禅宗在江南的耳目之一,家大业大,又有雄厚靠山,自然不是岭秀山庄这种青黄不接且江河日下的门派可以比拟。后者也相差无多,乃是松阴府豪族孙氏的旁支,世代官宦人家,书香门户,代代传承。两家扎根于此,倒像是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马车往平安县方向驶去,李玄都开始跟趴在车窗上看风景的小丫头介绍有关此地的风土人情,“哪怕放眼整个江南,孙家都是首屈一指的豪族世家,在松阴府有良田二十万亩,几乎是小半个松阴府的面积,而如今的当朝首辅,也是当朝帝师孙松禅便是出身于孙家。说到孙松禅,其父孙心存曾经在世宗朝时出任内阁大学士,而他本人工诗,间作画,尤以书法名世,幼学欧、褚,初学董、米,中年后由钱追颜,又不受颜字束缚,结体宽博开张,笔画刚劲有力,风格苍浑遒劲,朴茂雍容,在明雍六年时得中状元,历任户部、工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先担任太子太师,在小皇帝登基之后,又被加封为少师,晋升内阁首辅,是为当朝帝师,权柄一时无量。” “如今这个平安县孙氏便是松阴府孙氏的旁支,世代书香之家,每一代都有出仕为官之人,从正七品的县令到二品的六部侍郎,门生故吏和同年同僚不计其数,在朝野之间都有颇大的影响力。” “那龙家既然能在平安县与孙氏并肩,除去其静禅宗的身份之外,其本身也相当不俗,高手辈出,如今这代龙氏家主龙哮云修为颇为不俗,到底是先天境还是归真境尚不好说,据说当年曾经与张鸾山有过切磋,算他运气差,当时的张鸾山正值巅峰,堪称是归真境之下无敌手,双方搭手一炷香的时间,龙哮云自知不敌,主动认输。后来他又与还未踏足归真境的颜飞卿有过一番交手,虽说他的静禅宗洗髓功最终不敌颜飞卿的正一宗纯阳功,但也可以算是虽败犹荣。再后来便是闭关练功,少有出手之时,也不知他如今有没有踏足归真境。” …… 平安县临江,城门外不远处就有码头。江水穿过平安县的辖境又将整个水阳府和江陵府隔开,最终汇入浩浩汤汤的滚滚大江之中。 此时有一艘二层楼船沿着大江顺流而下,然后拐入荆州境内途径江陵府和水阳府的荆水。这艘楼船外饰极为华丽,雕梁画栋,悬挂锦缎,竟然还有丝竹之声从锦缎柔纱之后隐隐传出,与滔滔江水激荡之声相映成趣。 此时在楼船二楼位置有一名女子凭栏而立,正是曾经出现在龙门府龙门客栈的宫官,不施粉黛,白衣赤足,不但看不出半分妖女气质,倒是更显飘飘乎羽化登仙的仙子风范。 世人常言道,大伪似真,大奸似忠,那么放到女子身上,约莫着便是大妖似仙。 在她身后的楼阁中,有十二名女子,怀抱各种乐器,楼船上传出的各种丝竹之声便是由她们演奏,这些女子无一不美貌,身段无一不婀娜,身着各色纱衣,可谓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并不是同一个死板套路。 在宫官身旁左右还有两人,其中一人妇人装扮,梳着高高如云发髻,气态冷肃,不苟言笑。她怀中抱着一口长剑,长剑的剑首位置缀有一道红色剑穗,与文人佩剑有几分相似之处。另外一人却是个青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刚毅,一双眼眸精光流溢,使人一望便知此人修为不俗,若得几分机缘,步入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归真境界,绝非痴人做梦,而他在腰间还佩了一柄适用于沙场杀伐的长刀,散发着一股尖锐的杀伐气息。 一男一女,一刀一剑,倒是佳配。 宫官迎风而立,衣衫飘飘,风采脱俗。 她眺望向远处遥遥可见的平安县,轻声自语道:“平安县,倒是应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三章 大妖似仙 宫官出身于邪道十宗中的牝女宗,不过其人并不像世人所想象的那般污秽不堪,甚至比起许多所谓的良家妇人,还要洁身自好。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将牝女宗的采补之事看作是做买卖,那么寻常牝女宗弟子自然是“小富靠勤”,免不了常常开张,可是对于宫官这般被视为可以执掌门户的弟子而言,却是不然。大体来说,可以归结为一句生意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曾经就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高手,距离踏足长生境只剩一步之遥,乃是太玄榜上屈指可数的高手,在牝女宗的谋划之下,阴差阳错地爱上了牝女宗的一位女子,甚至不惜闯入牝女宗的宗门,最终结局惨淡,此人失去了半数修为,使得那位牝女宗弟子从刚刚踏足归真境一跃成为天人无量境。此事也成为江湖中各大宗门教诲年轻弟子远离牝女宗弟子的绝佳例子。 当然,想要让如此高手中招,单凭姿容魅惑或是阴阳交泰这等牝女宗小道,根本无甚大用,这些女子之所以能名列天下宗门之列,自是与其独特大道,那便是走“情”之一道。 女子情丝千千结,女追男隔层纱,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试想一位绝色女子痴情于你,天下间又有几个男子能够拒绝?让一名男子坠入情网之之后,在其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的时候,女子毅然决然地挥慧剑斩情丝,迅速斩断这份情缘,在男子心神大乱之际,撰取其修为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到最后,牝女宗的女子赚得盆满钵满,而那名做了“鼎炉”的男子则输得一干二净,一无所有。 正因为如此,江湖上形容这些牝女宗是一只只张网而待的母蜘蛛,那些裙下之臣则是一头撞入蛛网中的可怜飞虫,一旦被情网缠绕,便挣脱不开,而且这些匍匐在牝女宗女子裙下的裙下臣们,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想要把他们骗入网中,可不是做戏就行的,须得女子也要付出真心,真正沉浸入这段情爱之中,刻骨铭心,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牝女宗的女子是何等狠辣果决,连刻骨铭心之爱都可以斩断,还有什么门槛迈不过去? 当然,“情”之一字,最费思量,也有牝女宗弟子不但割舍不下,而且陷入其中难以自拔,最后被宗门清理门户。 细数下来,牝女宗立宗一千余年,毁掉的天人境高手有二十八人,归真境高手则多达百余人,同时还有十三名惊才绝艳的玄女宗弟子,因为困于情关无法自拔而被牝女宗诛杀。 当今江湖之中,有传闻说张鸾山之所以会丢掉原本唾手可得的正一宗掌教之位,就是因为他中了牝女宗的算计,这才导致他修为一落千丈,使得颜飞卿后来居上,成功接过掌教大位。所以不乏有人居心叵测地揣测,是不是有正一宗之人与牝女宗串通一气,共同谋算张鸾山?否则以张鸾山的身份地位,又如何会轻易中招?谁也不是傻子,在张鸾山失去接任掌教资格之后,得利最大之人又是谁? 当然,也有人反驳说,总不能因为牝女宗的女子就否定天下女子,张鸾山迈不过情关,可能真的就是为情所困,与牝女宗无关,退一步来说,就算与牝女宗有关,也不能说明此事与颜飞卿有关,毕竟谁都能看出颜飞卿是最大受益之人,谁又敢说不是有人有意栽赃? 这便是江湖的波谲云诡。 至于张鸾山到底是不是因为牝女宗而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宫官身为牝女宗本代最杰出弟子,被宗门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希望她能像曾经的宗门前辈一样,有朝一日,让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拜倒在她的裙下,本来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归真境山巅的紫府剑仙是个绝佳人选,无论是年龄相貌,还是资质根骨,都是上乘之选,可谁也没想到,此人竟是参与到帝京一战之中,从此不知所踪,就算还活着,怕是也成了半个废人。 宫官转头望向船外江水,没来由想起几年前的一次相遇。 那是天宝元年的时候,穆宗皇帝驾崩不久,小皇帝刚刚登基,她因为某事奉宗门之命前往帝京去见那位圣女,因为是去别人的地盘,所以不好带太多人手,在途经中州的时候,不巧遇到了一个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而且身边还有众多俗家弟子,她寡不敌众,随从悉数死绝,最后只剩下她一人,那位静禅宗方字辈大和尚因为顾忌她的身份,不愿与牝女宗彻底结下死仇,于是就打算把她带回静禅寺,幽禁十年。 当时在那大和尚身旁的俗家弟子之中,就有平安县龙家的家主龙哮云,此人在言语中对她多有折辱,虽然她当时因为受制于人,未曾有过言语上的反击,但是心中已是恼怒之极,只有一个念头,等她脱困而出,定当要让此人百倍偿还。 就在她要被那名大和尚“请”回静禅寺中受那面壁十年之苦时,有个剑客横空出世,戴着一顶斗笠,而且压得很低,看不到双眼和鼻梁,只能依稀看到下巴,身上衣物也不算光鲜,原本以为此人要么就是个愣头青,被静禅宗的大和尚两三拳便打倒在地,要么就是在得知到了大和尚的身份之后,便不敢再插手半分。可出乎她意料之外,那人竟是丝毫不怕静禅宗的名头,反而还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剑,向那大和尚挑衅,要让大和尚先问过他的剑。 静禅宗作为江湖上的泰山北斗,威望极高,威势极重,敢如此挑衅静禅宗的,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少见。 宫官本就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颇为自负,她打不过那个大和尚,也不会认为这个落魄剑客就能打过,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那人不但赢了,而且赢得颇为干净利落。 她至今都记得那剑客与大和尚交手的过程,剑客第一剑,虽然长剑仅仅出鞘三分,但已经是剑气翻滚如雷,以剑气破去大和尚的金刚法相,迫使大和尚不得不用出伏魔袈裟的神通。 剑客第二剑,长剑出鞘,却是武夫剑修擅用的拔剑术,一剑如天上弦月,又如大国手挥毫泼墨第一笔,肆意洒脱,刹那芳华,将那大和尚的袈裟功也破去,一件上好的锦罗袈裟上出现了一道尺余长的裂痕。 最后一剑,乃是剑客真正意义上的一剑,剑势剑气如银河自九天而落,虽然大和尚用出静禅宗的佛陀法身,身高数丈,满身流金,金刚不坏,但在这道剑气长河的冲刷之下,脚下地面破碎,沉入地下,只剩下头颅高出地面。 三剑之后,大和尚自知不是对手,干脆利落地地认输告负,就此离去。 这名剑客英雄救美之后,没有与她多说半个字,就此飘然离去。 她在当时也并未太过在意,毕竟也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围着女人的裙子转,只当是哪位已经返璞归真的十宗前辈。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在时隔一年之后,此人竟是在帝京一战中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且战而胜之,一战成名天下知。 宫官凭栏而立,轻蹙眉头,本来以为那人在帝京一战后就已经淹死在江湖之中,却没想到一个沉底之人,竟是又浮了上来,这可就有点不讲道理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四章 身不由己 马车进入平安县的境内,官路上的行人明显见多,无论是面色还是衣着,都要比他们先前经过之地的百姓好上许多,可见此地之富足。 在这段时间里,周淑宁的进境颇快,不但已经彻底稳固住御气境,而且在李玄都的指引下,开始以练拳重修固体境,当然,小姑娘所练的拳法并非是那套霸道绝伦的太祖三十二势拳,而是一套由一位慈航宗祖师所创的内家拳法,名为绣春拳,攻守兼备,刚柔并济,对于气力要求不大,适合女性修炼。 周淑宁不过练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有模有样,虽然还摆脱不了花架子的嫌疑,但用来筑基打底已是足够,让李玄都颇为欣慰。周淑宁的天赋根骨之好,还要胜过胡良,换而言之,等她到了胡良如今这个年纪,境界修为多半要在胡良之上,也难怪会被玄女宗的宗主看中,收为闭关弟子。在李玄都看来,周淑宁的资质比起慈航宗的苏云媗都丝毫不差,苏云媗是心境澄澈,专一一物,有些类似于早些年李玄都一人一剑的路数,而周淑宁则恰恰相反,是善于“分心”,天生可以一心多用,故而与坠境之后的李玄都有些相似,所以李玄都传授她各种法门,甚至包括佛家的坐忘禅功,算是因材施教。 世人炼气修道,注重一个“纯”字,以一化万象,那么李玄都便让周淑宁反其道而行之,以千机归一元,两者殊途同归,如何选择,因人而异。 李玄都也是走了这个路数,以他曾经的剑道修为作为根基根须,以坐忘禅功为主干,以各家法门为枝叶,撑起一棵参天大树,如今虽然只是抱丹境,但是距离坐忘禅功中的“枯荣”之境已经相去不远,只有最后的一线之隔。现在李玄都只要按部就班,踏足玄元境也就在最近几日的时间。 想到这儿,李玄都又生出几分当年的豪气,难得主动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过了这座平安县,便进入江陵府,再过江陵府,便是中州境内,中州此地,天下之中,静禅宗就坐落于此州境内,说起来我也算是与其颇有渊源,毕竟‘坐忘禅功’便是得自静禅宗,甚至早些年的时候还曾与他们结下过仇怨。” 负责驾车的胡良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这可没听你说起过,说来听听,那些和尚都是两耳不闻山事的性子,你怎么和他们结怨的?” 李玄都说道:“此事说起来也不算稀奇,当年我被江北众人追杀,他们相互邀拳助阵之下,就有好些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也参与进来,生死一线之间,我哪里能管得了你出身于哪宗哪派?既然你要杀我,自然是一并杀了,由此引出一个静禅宗的方字辈僧人,此人因为我杀了他的弟子,执意要将我拘入寺中,青灯古佛,面壁悔过,了却残生,我那时候年轻意气,又哪里肯依?自是一言不合之下拔剑而战。” 胡良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叹息一声,“然后就是一番恶战,虽然我受创不浅,但还是一剑将这僧人杀了,从他的纳须物中,得了这本‘坐忘禅功’。除此之外,我还曾经伤过一个静禅宗大和尚,那却是后来之事了。” 胡良哦了一声,“我说你这几年怎么处处留手,原来是以前杀孽造得太多,心里过意不去。” 李玄都苦笑一声,“差不多,江北一路厮杀,早已分不清对错是非,他们要面子,我要保命,都是不得不杀人。到最后,有辜的,无辜的,都牵涉进来,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在那个时候,我纵使想要饶人一命,可这么多人,心思各异,又让我饶谁是好?”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胡良感慨道:“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就叫身不由己,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那你该怎么办?没办法,那就杀,看谁能杀了谁,所以江湖上又有一个说法,叫做生死由命,自负生死。入了江湖,人人都想快意恩仇,那就怪不得自己丢了性命。” 李玄都轻轻叹息,没有多说什么。 视人性命如草芥,这是他以前的江湖,他现在的江湖,却是不一样了。 只不过江湖该是什么样子的,李玄都也不清楚,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总杀人不好,可不杀人也不行,如何在两者之间取中,是个极大的难题。 就在此时,周淑宁问道:“哥哥,你说后来还伤过一个静禅宗的大和尚,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玄都道:“那是天宝元年的事情,你天良叔叔已经去了秦襄麾下投军,我孤身一人四处游荡,还是存着与人斗剑来砥砺自身剑道的心思,于是就打算去高手如云的帝京城中闯一闯,会一会那里的各路高人,途中经过中州的时候,遇上一件事情,却是一个方字辈的大和尚带着一众俗家弟子在围攻一名女子……” “我知道了。”未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周淑宁已经抢着说道:“哥哥一定是像故事里的大侠一样,英雄救美!” 胡良点头附和道:“淑宁说得不错,这的确像他干的事情。” 李玄都无奈一笑,“差不多,以我当时的性子,救人还在其次,主要是见猎心喜,觉得那大和尚修为不错,可以当做一个对手,而且静禅宗又与我有过间隙,自然没什么留情的。于是我就出手,那大和尚倒也还有风度,竟是没有以多欺少,而是他独自一人与我交手。” “然后呢?”周淑宁好奇问道:“哥哥该不会又把他给一剑杀了?” “那倒没有。”李玄都摇头道:“我出了三剑,分别是‘陆地青雷’、‘墨泼南溟’、‘倒落九天’,破去了那大和尚的法相、袈裟、法身,没有伤他性命,那大和尚倒也爽快,没有过多纠缠,也没有搬出身后的静禅宗来吓唬我,只是说了几句劝我向善的话语后,就这么带人离去,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本来我都准备来一场以寡敌众了。” 小姑娘却是对于大和尚没什么兴趣,问道:“那名女子叫什么啊?有没有对哥哥以身相许?我是不是应该叫嫂子?” “小小年纪,口无遮拦,以后还怎么嫁人?”李玄都伸手敲了小姑娘脑袋一个板栗,无奈道:“这件所谓的行侠仗义事,其实就像我当年救了陈孤鸿一般,也可以算是一件错事,当时我见那名女子不过是先天境的修为,面对归真境的大和尚和一众玄元境、先天境的俗家弟子,仍是游刃有余,应对从容,若不是修为差距实在太大,怕是这些人也拦不住她。直到我救人之后,才从大和尚的言语中知晓此女竟是牝女宗的宫官,可那时候剑也出了,人也救了,狠话更是早早都放了出去,总不能再收回去?所以就只能将错就错,放走了那名女子。” 小丫头捂着脑袋,若有所思。 胡良正色说道:“老李,那些牝女宗的女子可沾染不得,一个不好便弄一身骚,多少高人都栽在这些女子的手中,以你当年如日中天的势头,说不定也进了那些女子的法眼,甚至我怀疑那个大和尚就是她们引去的,否则堂堂牝女宗下任宗主的行踪会如此轻易暴露?说不定这件事从头至尾本身就是个局,就连宫官都被她的宗门长辈蒙在鼓中,不知详情。” 李玄都轻叹一声,“你说的我也曾经想过,所以我救人之后,没敢和那位宫姑娘多说一句话,更没敢多停留一刻,倒也算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五章 感春悲秋 马车继续往平安县方向驶去,仍是由百无聊赖的胡良驾车,李玄都和周淑宁这对兄妹坐在车厢中,继续由李玄都指点周淑宁炼气筑基。 在周淑宁开始凝神运气之后,李玄都便靠在车厢上,与胡良言道:“如今的我境界大损,以前的一身修为如漏尽之水,点点滴滴尽皆消逝,那一身曾经横行河朔的剑道修为暂时是动用不得了,只能用些‘飞剑术’或是‘驭剑术’这类小把戏支撑局面。至于静禅宗的‘坐忘禅功’,此为我养伤的根本,对敌无甚大用,对于我修补境界却是大有裨益,就好似一个裱糊匠,将我气海心湖堤坝上的缺口以砖石重新垒筑。除此之外,可以为用者,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正一宗的‘纯阳紫气’,慈航宗的‘千剑观音’,神霄宗的‘无极劲’,清微宗的‘龙虎剑气’,还有就是刚刚从陈孤鸿手中得来的‘人仙炼窍法’,至于其他所学,林林总总,皆是小技耳,不足道也。” 驾车的胡良不曾回头,说道:“普通江湖中人若是能学到其中一样,都是祖上烧高香了。” 李玄都笑道:“祖上烧高香,然后都死在了我的剑下?除了‘坐忘禅功’之外,其余不过是中成之法,顶多是刚刚碰到上成之法的门槛。就拿这‘纯阳紫气’来说,修炼到极致的确厉害,仅以威力而言,丝毫不逊于许多上成之法,可又如何呢?一味至阳至刚,便终也不悟大道,不得长生,哪里比得了‘五雷天心正法’?更何况在‘五雷天心正法’之上还有直指飞升证道的大成之法,唯有这些上成之法和大成之法才是一个宗门的根基所在,至于这些中成之法,哪怕是被我学去,也不伤筋骨。” 胡良轻叹一声,“你说的这些,哪里还是江湖中人,都是他娘的是神仙中人。” 李玄都轻声说道:“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你说的那些神仙,若是避世不出,自然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世外高人,可只要他们一只脚踏进了这江湖之中,不管他们修为多高,都是江湖中人。古往神仙千百个,今来江湖只一座。” 正在练功的周淑宁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到此时李玄都脸上的神情很是浅浅淡淡的。无论是南山园中,还是岭秀山庄中,天大的风浪在面前,在他脸上,都瞧不见半分害怕。不过有些时候,她却能从他的眼神中瞧出许多悲恸,就像爹爹每每说起朝局国事时的样子,痛心疾首,娘亲说这叫“感春悲秋”,大人们经历的事情多了,眼神里便会有“春秋”,春是春风桃李,秋是秋风落叶。人生百年,总是有喜有悲,哪有事事如意顺心之人? 正当小丫头神游物外的时候,额头上又挨了一记板栗,随之而来的还有李玄都的斥责,“不怕岔气?专心运功!” 小丫头赶忙收敛心神,开始专心运转李玄都教她的“坐忘禅功”,物我两忘。 李玄都轻轻呼吸一口气,眼神略微复杂。 车夫位置上的胡良问道:“为什么不把这丫头留在自己身边,而是要送到玄女宗的婆娘那里?”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先不说淑宁本就是被玄女宗宗主看中的弟子,仅就她的资质而言,与寻常人很不一样。如果她中途不遭夭折,那么她此生成就不会低于天人境。如果她还能有些大机缘,那么她混一个长生境的修为也不是不能。虽说这样的天才只是理论上可能踏足长生境,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在中途夭折,但总比那些注定此生无望长生之人要好。” 胡良更加疑惑,“这样一个好苗子,你就更应该带在身边好生教养。” 李玄都摇头道:“她和你不一样,天良你不但有先天境的修为,而且还行走江湖多年,就算没有我这个紫府剑仙,你也是西北一枭,在这江湖上有自保之力。可她不一样,她只是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孩子,而我也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我未必有能力护她周全,若是她有个闪失,岂不是又让我重蹈当年白月、白圭的覆辙。” 提到张白月,胡良破天荒地沉默了,若是没有帝京一战,说不定现在他就要喊那位女子一声“弟妹”,可惜佳人芳踪渺渺,只剩下活着的人黯然神伤。 李玄都轻声道:“为了这孩子的以后着想,我必然要为她选一个合适的去处,纵观二十二个宗门,邪道十宗是什么德行,我就不多说了,不否认其中有性情之人,可终究是少数。再看正道十二宗,你常说他们是道貌岸然,既然是道貌岸然,那么总归还是做一做表面功夫,总比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之人要好些,再考虑到淑宁是女儿身,正一宗和静禅宗便不适合,最好的去处是玄女宗和慈航宗,正好玄女宗的人本就有意将她收为弟子,算是两全其美之事。” “还有就是我的一些私心,希望这个孩子在日后能做一个好人。”李玄都继续说道:“儒家亚圣说,人性本善,荀卿则说,人性本恶,无论性善性恶,最后还是要受后天环境的影响,一个同样的胚子,把他放到两个工匠的手中,最终做出的作品是不会相同的,就像淑宁这块良才美玉,放到玄女宗的手中和放到牝女宗的手中,其结果也必然是天差地别。” 胡良啧啧道:“那玄女宗可是赚大发了,白得一个被你亲自教导的弟子,远非那些寻常弟子可以比拟。” 李玄都摇头笑道:“那你也太高看我了,也太小看玄女宗了。” 胡良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提起‘李玄都’这三个字,能够盖过玄女宗,甚至是压过正一宗、清微宗、静禅宗,就像正一宗的老掌教,清微宗的老宗主,名列老玄榜上,那便不算高看。” 李玄都唏嘘道:“如果我之前不曾坠境,可能还有点希望,如今却是难了。” 胡良感慨道:“不知道你们这辈人里,将来谁的成就最高,能够名列老玄榜中。” 李玄都微笑道:“抛开我自己不谈,我赌苏云媗,你呢?” 胡良道:“那我就赌颜飞卿,或者是玉清宁,你觉得如何?” 李玄都摇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 胡良同样摇了摇头,对于李玄都的答案不置可否,记起一事,问道:“除了正道十二宗之外,不是还有邪道十宗吗?比如那个牝女宗的宫官,以及忘情宗的秦素,都是极为出众的女子。” 李玄都淡然道:“占尽先机不算什么,关键要看谁能笑到最后。” …… 愈显少女娇憨气的宫官在弃船登岸之前特地穿上了一双绣鞋,金缕银线,绣着一对戏水鸳鸯,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着一身白绢珠绣长裙,整个人华贵难言,配上身后的雄壮随从,倒像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出门游玩。 她背负双手,光明正大地走入平安县城。 身后的抱剑女子面无表情,佩刀男子却是嘴角勾起。 作为小姐的心腹之一,他自然知晓小姐来这平安县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一雪当日之仇,那么八成便要好些颗人头落地,这些脏活累活,小姐是不屑于亲力而为的,多半要由他做,那他腰间的这把“歃血”又能饱餐一顿。 走在最前面的宫官忽然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男子也随之停下脚步,然后顺着小姐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大门上方悬挂着“龙府”牌匾。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六章 开胃小菜 说起牝女宗,与玄女宗极为相似,两者几乎就是一个阴阳双鱼的黑白两面。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别是:流云使、烟雨使、雪月使、风雾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为首,羽衣使是下任宗主人选。而牝女宗在宗主之下同样设有六人,分别是:风成姬、摇月姬、清慧姬、梵瑶姬、广妙姬、玄圣姬,其中以广妙姬和玄圣姬为首,玄圣姬是下任宗主人选。 如今宫官便是本代玄圣姬,因为她不喜欢这个代代相传的名号,所以底下的人都称她为小姐。 虽然此时宫官没有丝毫世人口中所谓“牝女宗妖女”的乖戾气态,但是当她望向龙府方向,就立即让她身后的众多随从如临大敌。 她轻声问道:“此地的虚实都探查清楚了?” 男子没有说话,因为他只管杀人,至于打探情报这等琐碎之事,并不属于他的分内之事。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抱剑女子开口道:“回禀小姐,已经打探清楚了,龙家的本代家主如今正在闭关,府上还有一位老武夫,虽然年老血衰,但依靠着静禅宗的‘大元丹’,仍旧能保持先天境的修为。” 宫官收回视线,轻轻摇晃手腕上的一串银铃,这是一件不逊于“十八楼”的须弥宝物,甚至两者之间的构造都相差不多,不过要比起家当,李玄都就远不如宫官了。 只见宫官的手中凭空出现一只小小的锦盒,然后她打开锦盒,从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丹丸,散发着幽幽香气。 任何一位未曾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武夫,瞧见了这个,都会两眼放光。 最起码佩刀男子就是如此。 因为这是可以弥补气血亏损的牝女宗秘药“血龙丹”,有句老话叫做“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武夫一道,与人争斗常常亏损血气,若是不能踏足归真境,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一身修为最多只剩巅峰时的八成左右,所以同境之争,必然是年少的打败年老的,所谓“拳怕少壮”便是由此而来。 “血龙丹”顾名思义,是一等一的补血妙药,可以帮武夫弥补亏损的精血,若是与弥补气机的“大元丹”一同服用,几乎可以确保自身气血重新恢复巅峰鼎盛之态,就算是未曾亏损气血之人用了,也可以增强体魄,对于修为大有裨益。 锦盒内的“血龙丹”有两颗,宫官取出一颗之后,盒中还有一颗。 她将两指间的那颗“血龙丹”丢给身后的佩刀男子,吩咐道:“孙鹄,这枚血龙丹提前赏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别搞砸了,否则我让你吐出两颗血龙丹。” 孙鹄接过血龙丹,直接丢入嘴中,一口咽下之后,脸上顿时涌起一层红蒙蒙的雾气,他也不急于炼化药力,而是运转气机将这股药力暂且压下,缓缓开口道:“小姐放心便是,杀人这种粗活 ,我最在行。” 宫官平淡道:“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龙哮云又与静禅宗关系密切,此事若是做的不干净,落人口实,惊动了静禅宗,就会对我们很不利,所以按照老规矩,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孙鹄嘿然一笑,接口道:“请小姐放心,我做的一定干净利落。” 说这话时,刀客下意识地按住腰间那柄“歃血”,脸上浮现出冷笑,更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满身杀意。 当年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几乎杀穿了半个江北,被誉为一剑在手,无人不可杀得。现在他一刀在手,天下谁人的头颅不可割得? 他不出刀则已,出刀必然饮血。 “如此最好。”宫官不再看他,将手中锦盒递给另一侧的抱剑女子,吩咐道:“想个办法,让龙家的老武夫知道这颗‘血龙丹’的事情,接下来是谈条件收买,还是直接引出来杀掉,你自己斟酌。” 抱剑女子接过锦盒,恭敬应诺。 宫官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还有就是孙氏那边,也多少注意一下,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松阴府孙氏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 抱剑女子躬身道:“请小姐放心。” 宫官挥了挥手。 除了一名丫鬟装扮的少女之外,以抱剑女子和佩刀男子为首的随从们立时散去。 只剩下两人之后,宫官继续前行,随着她的轻盈脚步,手腕上的银铃发出阵阵清脆响声。 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还有一句话,叫做“祸从口出”,这世上的祸事,最少有一小半是从口中引来。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她本就是个小女子,自然记仇,虽说这次来平安县并非是为了一个龙氏专程而来,但也不妨碍她顺手把这个陈年积怨给了解掉。 龙哮云这一次就算不死,也要脱半层皮下来,谁让你惹上了少玄榜四位女子中最不该惹的一个。若是换成玉清宁、苏云媗和秦素,都不至于如此,玉清宁被紫府剑仙毁去双眼,尚能心平气和;苏云媗自有格局,可以说她所图谋是四名女子中最大之人,绝不会为了这等言语意气之争而大动干戈;甚至是秦素这个同样出身于邪道十宗的女子,也未必会因为当初的几句折辱话语,就如此动气着恼。 只可惜,她宫官与那三位相比,最是小气,也最是不讲究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既然是圣人口中与小人并列的女子,自然就不是君子,所以有什么仇怨,她等不了那么久。 踩着白色绣鞋的少女,开始蹦蹦跳跳,就像在街边玩闹的孩子,在一块块青石板拼接而成的街道上跳格子,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少女,刚刚谋划了一桩足以让这座小小县城改天换日的大事。 谋划于信步之间,动则如平地惊雷。 这便是牝女宗玄圣姬的霹雳手腕。 一直跟随在宫官身后的少女丫鬟显然是宫官的心腹之人,并无太多拘谨,轻声问道:“小姐,你亲自出马,是不是太看得起这个姓龙的了?” 宫官微笑道:“没有什么看得起或看不起,狮子搏兔亦要全力以赴,这位龙大侠毕竟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不是随便一脚就能踩死的阿猫阿狗,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小姐,你对付姓龙的只是顺手为之?” 宫官没有否认,道:“虽说我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但也不是不晓得轻重缓急,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角色就千里迢迢赶到这平安县,我今日来这儿,的确是另有他事,准确来说是因为一个人。小环,你听说过紫府剑仙吗?此人剑术颇为高明,也曾在江湖中风头无两。” 宫官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能让她亲口说出“高明”二字,殊为难得。 丫鬟最是懂得自家小姐的性子,赶忙说道:“自然是听说过的,我知道这位剑仙的名头,厉害着呢,前些年的时候,一人一剑在江北杀了好些人,据说江北群雄专门为他举办了一个什么诛紫大会,却没能把他奈何,反而让他大出风头,要看我说呐,什么江北群雄,狗熊还差不多。后来听说他又去了帝京一战,连胜正道十二宗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由此成为当之无愧的少玄榜第一人。” “是了,就是他。”宫官轻声道:“这位紫府剑仙才是正宴,龙氏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七章 罗老镖头 月被云遮,只些许并不明显的闪烁星光。道路两旁的田畦沟渠到处是野草,蛙声、虫鸣声响成一片。 驿道远方渐有马蹄声响起,越近越响,虫声蛙鸣渐不可闻,火把散发出的光芒渐次驰近。 八个在荆州境内叫得上号的镖头,都腰间挎刀,一手抓着缰绳,一手举着火把,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中间是一骑黑色骏马,马背上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太阳穴高高地鼓起,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哪怕是在沉沉夜色之中,都可以透出光来。 老人勒住缰绳,其他八人也随之停马。 八人俱是望向老人。 老人略微沉吟,看了眼黑黢黢的山影,开口道:“现在离天明也就一个多时辰,咱们已经到了五龙山的北面,先稍事歇息,让马吃些草料,然后翻过山到平安县城,天刚好亮。 八名镖师都翻身下了马,马鞍上都写有一个“龙”字。 这些镖师都是平安县龙氏的人。 龙氏财大气粗,家产无数,赖以为根基的是走镖的镖局,其名下的万成镖局乃是与龙门镖局、三会镖局齐名的三大镖局之一。 所谓镖局,受人钱财,凭藉修为,专门为人保护财物或保障人身安全,又称镖行。 镖师上路,不但要有真本事傍身,还必须懂得江湖上的唇典,即行话,以便同劫镖的绿林人物打交道。走镖时,如果发现路间摆着荆棘条,便要作好准备和劫路人见面。如果攀上交情渊源,彼此认同一家,便可顺利通过,否则只好凭身手高低来分出胜负高下。 镖局不但赖于江湖上有强盗才能生存,而且同江湖也关系密切。一些受官府注意的江湖游侠,进城后若住在镖局,官府是不能缉拿的。一来因为镖局势力大,二来镖局往往都有靠山,如龙氏万成镖局的后台便是静禅宗。 如今的万成镖局有镖师四百余人,鱼龙混杂,既有绿林响马出身,也有江湖散人出身,更有不少从官军中退下来的好手,这些人不但身手不俗,而且还有许多地方上的关系,无论黑道白道皆有,说不定就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或是曾经在一起厮混过江湖的绿林兄弟,自然会给几分薄面。镖局行走天下,说到底靠的是人脉关系,而不是一味武力,若是单凭武力就能横行大江南北,那还开什么镖局,已然可以开宗立派,自成一方豪强,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不外如是。 如今龙哮云已经不亲自走镖,隐居幕后,镖局的总镖头罗一啸,已是古稀之年,自二十岁起出来闯道走镖,以一双肉掌和一把单刀打遍荆州绿林无敌手,四十岁的时候与龙氏合作创立万成镖局,在荆州红火了三十年,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始终屹立不倒,绿林中有言道:“宁惹阎罗,莫惹老罗”,故而他又有一个“阎罗刀”的称号。 在荆州地界上,见到罗一啸的镖旗,无论是白道还是黑道,都要给三分薄面,尊称一声“罗老镖头”。这位老镖头本想在七十岁那年就退隐江湖,做一个富家翁含饴弄孙,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总镖头接班人选,只能勉励维持,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万成镖局,取自“万事皆成”的意思,立镖三十余年,从没出过大纰漏,再加上有静禅宗作为靠山,故而三十年来生意蒸蒸日上,名列三大镖局之一。哪曾想今年却是出了个不小的乱子,镖局奉工部右侍郎之命,护送一批奇石纲,从江州市舶司出发,运往帝京,可中途却是出了岔子,不但奇石纲被劫,而且还死伤多名得力镖头。 此事引得官府老大不痛快,虽说缉拿凶犯,自有刑部和地方上提刑按察使司的人去做,但剩下的奇石纲却是不容有失,这次工部指名要他亲自出马,罗一啸年纪虽老,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但依仗着静禅宗的“大元丹”,还是能勉力维持一身先天境山巅的修为,他知道这次差事关乎万成镖局的名声,事关重大,不敢轻忽,从各地分镖局调来八个入神境好手,加上工部派遣的兵丁,连同地方上臬司衙门的捕快,足足有百余人之众,一路上戒备森严,倒也平安无事。 送完了这趟奇石纲之后,罗一啸不在帝京中多做停留,直接返回荆州,毕竟现在的帝京城不比从前,多的是邪道中人,鱼龙混杂,他一个外地人,不清楚水深水浅,还是远离这等是非之地为好。 一路风尘,终于进入荆州水阳府的境内之后,老镖头这才算松了一口气。都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话一点不错,年轻的时候,觉得天大地大,大可去得,可人老之后,却是没了年轻时的锐气,只想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地过些安生日子。这趟远门,让已经久不亲自走镖的罗一啸生出几分懈怠惫懒之意。不过当他得到那个消息之后,所有的惫懒倦怠又在瞬间一扫而空。 有人想要出手一颗“血龙丹”。 “血龙丹”对于一位出神入化三境之下的武夫而言,尤其是对于一位年老武夫而言,其重要意义不言而喻,他之所以要与龙氏合作,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静禅寺独有的“大元丹”,若是能在“大元丹”的基础上,再配以牝女宗的“血龙丹”,调和血气阴阳,虽然不能返老还童或延续寿命,但是可以重塑体魄,是自身经络、气血、筋骨重回年轻时候的巅峰之态。 这对于已经是古稀之年的罗一啸而言,几乎是不能拒绝的东西。 虽说他作为一个老江湖,也曾心生疑惑,但转念一想,给他传递消息之人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义子,而且又是在荆州地盘上,又何须害怕什么? 想到这里,这位威震荆州水阳府的罗老镖头忍不住自嘲一笑。 “谁!”突然,有个镖头大声喝问,同时也打断了老人的思绪。 老人收起思绪,转头望去,驿道前路边的树林里一人一骑走了出来。 八个镖头都抽出了刀,警惕地望向来人。 对方一人一手牵马,一手提着盏灯笼,脚步不停。 “站住!”站在最前方的中年镖头大声喝道。 “是我。”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面容被火把照亮,看上去似是三十许岁,颌下数缕长须,颇为俊朗潇洒。。 此人正是罗老镖头的义子罗真。 罗真是名孤儿,不知爹娘是谁,还在襁褓中就被丢弃在路边,被路过的罗老镖头捡到,自小便跟在罗老镖头的身边长大,心眼活络,根骨也好,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然有抱丹境的修为,因为罗老镖头膝下无子的缘故,所以罗真这位义子在万成镖局中被称作少镖头。 八个镖头自然认得这位少镖头,把刀收回鞘中,抱拳行礼。 “义父!”罗真迎了上来,望向老人欲言又止。 罗一啸心领神会,道:“我们一边说话。” 说罢,老人领着罗真向路边的一棵大树走去。 八位镖头平日里都是坐镇一方分镖局的镖头,少不了迎送往来之事,都是精通人情世故之人,哪里不知道父子师徒二人有私密话要说,自然都是识趣地站在原地不动。 两人来到一棵大树之旁,和八名镖头已相去数十丈,虽然能隐约看到身影,但说话的声音却传不过去。老人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坐下说话。” 罗真规规矩矩地坐在老人对面,缓缓开口道:“义父,‘血龙丹’的事情有眉目了。” 老人的目光微微一闪,问道:“卖家怎么说?” 罗真轻声道:“她们想要与义父面谈。” 老人思索片刻,点头道:“你去告诉她们,时间由她们来定,地点由我们来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八章 月下杀人 天色微亮,罗老镖头便匆匆离去,不过不是去平安县城,而是转道往五龙山的南面行去,同时让八位镖头不必等他,可以直接返回平安县城。 八位镖头只得遵命,等到马吃完草料之后,继续朝北往平安县城的方向行去。 平安县城是龙家的地盘,龙家是万成镖局的东家,到了平安县的境内,便等同是回家,八位平素谨慎的镖头此时也多少有些松懈下来,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相互之间说着闲话,诸如各自镖局的买卖好坏,或是儿女弟子的近况。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李镖头勒住缰绳,抬起手做了个手势,七位镖头都是老江湖,瞬间反应过来,立时伸手搭在腰间长刀的刀柄上,不过没有立即拔刀。毕竟有少镖头的先例在前,又是在自家地盘上,如果是友非敌,怕是不太好看。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此时天幕已经变为深蓝,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借着微弱的晨光,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个年轻男子,将一把带鞘长刀横于两个肩膀和后颈上,双手分别搭在刀柄和刀鞘尾部位置,显得颇为轻佻。 李镖头望着眼前之人,脸色渐渐凝重,但还是按照江湖规矩,抱拳大声道:“万成镖局过路,有礼了!” 说罢,在他身旁的张镖头从褡裢中取出一个小钱囊,里头装着十枚太平钱,也就是三百两银子,将钱囊远远抛出之后,扬声道“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那年轻刀客看都没看落在身前不远处的钱囊,身形纹丝不动。 八位镖头哪里还不明白,他们一行人,一没有押镖,二已经到了自家地盘,三不收银钱,那说明来人多半是寻仇杀人,已经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只听得苍啷啷的拔刀声响,八把长刀同时出鞘,在天光下泛着凛冽寒光。 青年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当下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渗人。 下一刻,没有任何废话,这名刀客已经开始疾奔前冲,整个人好似是一抹魅影,瞬间来到李镖头的面前。 李镖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举起手中长刀格挡,就被一刀割去头颅。 在略显黯淡的曦光中,先是一股鲜血向上喷起尺余高度,然后是无头尸体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青年刀客一甩手腕,刀锋上的淋漓鲜血顿时在地面上溅出一条弧状的猩红血线,他的阴森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让其余七位镖头皆是肝胆欲裂。 刚那一刀之快,实在恐怖。 在他们八人之中,以这位李镖头的修为最高,距离抱丹境也不过一步之遥,可仍旧不是此人的一刀之敌,那么来人又会是何等修为? 七名镖头对视一眼,即使不用言语,也知道眼前之人的修为之高,就算是他们七人联手也绝敌不过,为今之计,便是分开逃跑,能跑几人算几人,毕竟这里已经是平安县的境内,没有多远便是龙氏大宅,只要逃到那里,自有大东家为他们做主。 一个眼神交汇之后,七名镖头没有任何犹豫,丢掉各自手中的火把,一抖马缰,除了年轻刀客所在的方向,七人分别朝七个方向冲去。 年轻刀客嘿然一笑,身形再次如鬼魅而动,瞬间追上一名镖头,刀身清亮如雪,刀锋上闪烁着妖异红芒,只是一刀,便在这名镖头的后背上劈出一道长约三尺的伤口,直接将脊椎从中分为两半。 然后他身形再掠,瞬间来到第三名镖头的马背上,一刀刺入这名镖头的后心,刀尖从他的前胸透出,鲜血淋漓。 尸体落马,他便直直地站在马背上,然后用了个千斤坠的手段,这匹骏马立时承受不住,四腿跪地,后背塌陷下去,眼看是不能活了。 年轻刀客轻飘飘地落地,看了眼已经快要跑远的五名镖头,轻笑道:“跑得了吗?” 话音落下,他开始纵身狂奔,并非是沿着一条直线去追某个镖头,而是凭借自己堪比鬼魅的速度,硬生生地绕出了一个巨大的弧线轨迹,而这些分头逃命的镖头们刚好都处在这条圆弧之上。 他要以一己之力,将八位万成镖局的镖头全部斩杀,不放走一个活口。 正如他在小姐面前夸口的那般,干净利落。 若是放走了人,那还叫什么干净利落? 此人正是奉宫官之命前来此地杀人的孙鹄。 对于旁人的生死,孙鹄一直看得很淡,但是对于宫官的吩咐,他却一直看得很重,既然宫官让他杀人,那么他必然要做到十二分好才行。 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宫官的时候,就曾说过要娶她为妻,宫官对他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谈不上生气或者高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哦”字,让一直心比天高的孙鹄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视,什么叫轻蔑。 他在那个时候才恍然明白,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而言,他这等出身于市井微末之间的小人物,纵使有些机遇本事,只要不曾走到紫府剑仙那等地步,终究也不过是颗棋子器物罢了。而且那位紫府剑仙也未必就没有来头背景,否则他又如何在年纪轻轻登顶少玄榜的榜首位置? 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心投身于牝女宗的门下。 虽说牝女宗极少有出彩男性,大体上是阴盛阳衰,凡事都由一众女子做主,尤为推崇由女子来掌控天下,历代祖师中的佼佼者,不乏名动公卿、青史留名之辈,更有祖师曾经贵为皇后,以女子之身于暗中推动天下大势发展,可见牝女宗女子之厉害,但凡事也不是没有例外,如今的牝女宗中就有一名人称“血刀”的男子大高手,本名宁忆,早年曾是一位儒家弟子,后来不知因为何等缘故加入牝女宗,十余年来纵横西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刀下血债无数,在紫府剑仙销声匿迹之后,位列太玄榜第十位,实打实的天人境大高手。 孙鹄便拜在此人的门下,从他手中学得“血刀十二式”和“紫血功”,同时还得了这把“歃血”。 又因为他尤为忍受不了当初宫官对他的轻蔑,所以他才选择跟随在宫官的身边,用手中的刀,来证明他绝不是个无用之人,然后终有一日,要把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压倒在自己的身下。 不过对于现在的孙鹄而言,这一天还是有些太过遥远了些,当下还是伏低做小,尽心做事,否则以那个女子的性子,是真得会让他吐出两颗“血龙丹”的。 就在这时,画出一个巨大弧度的孙鹄已经来到第四名镖头的侧面,没有半分废话,他直接一刀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然后他毫不停留,继续狂奔。 在接下来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他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将八位万成镖局镖头中的七人杀死,只剩下最后一人,刚好处在这道大弧的末端,仍在打马狂奔,眼看着已经快要翻过五龙山。 孙鹄冷然一笑,便要一刀结果了他。 若是换成平常时候,他也许还有几分闲情逸致地来一番猫捉老鼠的把戏,可今天却是不行,一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他杀完了人还要赶着回去收拾残局,二则是小姐必然还有其他的吩咐,所以他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就此事处理完毕,然后赶回到小姐的身边。 就在他一刀杀人之际,在驿路的尽头,驶来一辆星夜兼程的马车。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八十九章 狭路相逢 对于这次截杀,孙鹄其实很不以为然,平心而论,他觉得宫官有些太过意气用事,虽然龙氏在荆州水阳府也算是一等一的豪族,但在他的眼里,这个连一座平安县尚且不能完全掌握的家族,也就那么回事,完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如果非要大动干戈不可,那么对于心高气傲的孙鹄而言,仅仅只是杀掉八个连抱丹境都没有的镖头实在没什么意思,让他直接拿罗一啸那个老家伙来试刀,或者是直接冲杀入龙氏大宅之中,与那个龙哮云见个高低,这还差不多。 不过这两个人都轮不到他出手,龙哮云是小姐点名要的人物,必然要由小姐亲自料理,而罗一啸则是由那名抱剑女子负责,能够谈拢是最好,无非是牝女宗又多了位客卿,若是谈不拢,便由她出手将此人除去。 不要小看这个女人,她乃是牝女宗六姬中的清慧姬,地位大概相当于长年跟随在玉清宁身边的流云使,算是各自宗门为下任宗主准备的护卫之人,免得中途夭折,贻误宗门传承。 孙鹄知道宫官此举意在何为,无非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她方快心意,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 孙鹄一刀将最后一个倒霉鬼也斩落马下之后,直直站在马背上,转头望向正朝这边驶来的马车,嘴角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浑身杀意涌动。 刚说杀这八个镖头提不起什么兴趣,一转眼就来了个有意思的,不管他们是过路也好,还是想要行侠仗义也罢,今天他们遇到了他孙鹄,算他们倒霉。 道路尽头那边,驾车的胡良自然也瞧见了这边的情形,当他看到那持刀杀人的年轻人,在杀人之后不曾快速离去,反而是站在马背上不动,像是等着他们一行人过去,不由嘿然一笑,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张狂,做了杀人的买卖,还要把无辜的路人也一并杀了?这可就坏了江湖规矩,如此不把江湖规矩放在眼中,难道是邪道十宗的人?好么,还没到西北,就已经连着遇到了三波十宗中人,先是浑天宗的白愁秋,又是真传宗的陈孤鸿,再加上一个无道宗的吴师幡,现在这个又是哪一宗哪一派的? 胡良缓缓停下马车,从车夫位置下来之后,缓缓向前行去。 同时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气息,先天境的修为展露无疑。 这大半个月以来,他在李玄都的指点下,以“坐忘禅功”养伤,先前所受的伤势已经恢复大半,如今大概有先天境山腰位置的修为,再加上他手中的大宗师,只要不去招惹那些堪称一方诸侯的大宗门,足以横行一地。毕竟无论是曾经的“西北一枭”,还是现在的“西北一刀”,都是胡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可见其手腕。 面对骤然出现的先天境高手,纵使心高气傲如孙鹄,也下意识地皱起两道剑眉。 在这座小小的平安县城中,竟然这般藏龙卧虎?这个突兀出现在此地的先天境高手,是凑巧路过?还是龙哮云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从旁处请来的高手? 若是孙鹄此时只是孤身一人行事,那他也不必顾忌什么,手中但有一刀,直接拔刀而战就是。是胜,就割下此人的头颅,是败,就亡命而逃,左右不过如此而已。可在当下,他的身上担着小姐的干系,随着这位先天境高手的突兀出现,平安县城中的局势却是有些波谲云诡的意味,小姐还没有亮底牌,现在若是贸然行事,就会打乱了小姐的韬略。 于是他没有急着出手,从马背上条件跳将下来,望向那个正朝这边行来的先天境高手。 似乎还是个刀客? 只见胡良腰间挎刀,在距离孙鹄还有大约百步距离的时候,停驻身形,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弟子?妄自尊大的无道宗?外强中干的道种宗?还是不人不鬼的皂阁宗?亦或是装神弄鬼的阴阳宗?” 正如正道十二宗,虽然同属于正道,但除了“替天行道”的正一宗之外,还有“剑开青冥”的清微宗,由此引发了后来“六宗”与“四宗”决裂。邪道十宗也是分为两派,分别是以“圣君”为首的西北五宗和以“圣女”为首的辽东五宗,两者相较,西北五宗行事更为跋扈张狂,堪称是肆无忌惮,再加上荆州距离西北三州更近,所以胡良认定此人是西北五宗之人,而问话中之所以略去了牝女宗,是因为世人皆知,牝女宗都是女子当家,少有男子。 孙鹄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摇头。 虽然此时天色尚不明亮,但他相信这位先天境高手能够看清。 这下轮到胡良有些纳闷了,不是这四宗之人,难不成是辽东五宗之人? 胡良问道:“你到底是哪宗之人?” 孙鹄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与你何干?” 已过而立之年的胡良被这个晚辈逗乐,“我路见不平,想要拔刀行侠,这个理由行不行?” “既然是你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孙鹄冷笑一声,终于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出刀的理由之后,他不再顾忌什么,身形倏忽而动,瞬间越过两人之间的百步距离,一刀直斩胡良的面门。 还是如鬼魅的身法,可胡良却不是那些只摸到了抱丹境门槛的镖头,甚至不是江河日下的罗一啸,如今的胡良单纯以体魄气血而言,正处于人生的巅峰状态,又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想要一刀败他,怕是归真境的高手也没这个本事,所以他挡下了这一刀。 只是这一刀之快,却是有些出乎胡良的意料之外。 这样的出刀速度,实在太快了,甚至比胡良自己出刀还要快上一分。 被挡下一刀的孙鹄拖刀疾走,甚至在身后拖曳出一闪而逝的残影。 胡良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开始运刀。他的刀法是从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在沙场厮杀,刀箭几乎会从任何一个地方袭来,这时候便不能去靠双眼或是气机感知,而是依靠直觉出刀,此时胡良用出“烈火燎原刀法”,刀势虽然稍慢,但是每次都能恰如其分地挡住孙鹄的刀。 双方瞬间交手数十招,纠缠不下,这时就显现出胡良身为老江湖的耐心了,始终都是不骄不躁,刀势密不通风,反观孙鹄,毕竟年轻气盛,却是渐有几分不耐,他心思一动,望向停在原地的马车,立时身形再掠,竟是抛弃了胡良,直奔马车而来。 孙鹄与人交手,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方才这名先天境高手是亲自驾车,能让一位先天境高手当车夫之人,定然身份尊贵,自己若是对马车中人出刀,那么这名先天境高手必然回防,攻敌之必所救,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不动如山? 可孙鹄刚刚来到马车之前,正要一刀刺入其中,将其中的“贵人”重伤,一只手掌已经破开车帘向外拍出。这一掌,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孙鹄的修为,在事先竟是没有半分察觉,待到他察觉到这一掌的时候,为时已晚,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额头上。 一圈气机涟漪骤然荡漾开来,使得孙鹄的头颅猛然后仰,同时双脚也向后倒滑而去,扬起些许尘土。 待到他停下身形的时候,额头位置已经通红一片。 孙鹄伸手一抹,冷冷笑道:“神霄宗‘无极劲’?有点意思。” 虽然这一掌没有伤到他,但却给了胡良时间,手持“大宗师”的胡良一刀斩出,“大宗师”在他手中震荡出层层叠叠的细微弧度,颤鸣作响。 孙鹄迅猛转身,双手握住“歃血”,与“大宗师”正面相撞。 两人一触即分,重新拉开距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章 血刀传人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那只手掌的主人终于撩起车帘,从车厢中走出。 孙鹄的眼皮一跳,竟然是个与他年纪相差不多的年轻男子,刚才用出神霄宗“无极劲”的,就是此人不成? 要知道神霄宗‘无极劲’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无声无息、无形无相、无极无心。这门可以与正一宗‘纯阳紫气’相提并论的法门,用出不难,只要玄元境就可用出,但是练成不易,需要体内五气齐聚归一,故而非归真境不能练成。 此人难道是竟是一个归真境高手?可观其气息,不过是介于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就算是与先天境的谷底都相差甚远,更遑论是归真境。 就在孙鹄观察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在打量着他,然后对胡良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身法应该是宁忆的‘血影幻身’,看来我们今天惹了个来头不小的人物。” 这句话没有可以刻意隐藏回避,孙鹄同样听到,他微微一笑,语气阴冷道:“你也听说过‘血刀’的大名?” 李玄都笑了笑,“当然听说过,而且还有过一面之缘。” 孙鹄冷哼一声,显然不相信眼前之人曾经见过自家那位天人境的师父,要知道“血刀”之名,可不是无的放矢,为人孤僻,刀下鲜有活口,如果眼前之人是个死人,那么这话还可信一点。 胡良嘿然道:“老李,这位少侠以为你在胡吹牛皮呢!” 李玄都只是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当初他在西北的最后一战,对手就是与这位“血刀”宁忆,起因则是那把在刀剑评上位列第十的“大宗师”。 说来也不知是否巧合,大多剑道宗师都是出自正道十二宗,而刀法宗师则是出自邪道十宗。世人皆知,世间有三大刀法宗师,分别是“天刀”秦清、“魔刀”宋政、“血刀”宁忆。 “天刀”秦清是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宗之主,被誉为“天下第一刀”,也是如今太玄榜上的第一人,他本身就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又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家之长,自击败“霸刀”华岳之后,从未尝过败绩,正因为有他坐镇辽东五宗,纵使西北五宗中高手辈出,仍是不敢对辽东五宗太过放肆,免得触怒这位天下用刀第一人。 如果说“天刀”秦清是辽东五宗的头面人物,那么“魔刀”宋政便是西北五宗的定海神针。宋政与秦清齐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登顶太玄榜榜首还在秦清之前,对于整个正道十二宗都有极大震慑力,连各宗之主都不敢轻易招惹于他,同时他还是邪道第一大宗无道宗的宗主,麾下有左右二尊者、四法王、十长老、十二堂主。胡良手中的“大宗师”本就是他的佩刀,只是他因刀痴狂成魔,挑战清微宗的老宗主,战败之后,留下这柄“大宗师”后不知所踪,后来那位得到“大宗师”的无道宗长老死于李玄都的剑下,这把“大宗师”又被李玄都转送给胡良。 比之“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这两位一前一后的太玄榜魁首,“血刀”宁忆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他成名时,“魔刀”宋政已经不知所踪,“天刀”秦清也很少在江湖上露面,当时正值紫府剑仙如日中天,一人一剑杀穿了小半个江北,故而宁忆的光芒被李玄都完全遮掩过去。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争夺“大宗师”的一战,宁忆是用刀之人,自然想要拥有一把好刀。在刀剑评中,以剑居多,刀只有三把,分别是排名第六的“清净菩提”,排名第八的“欺方罔道”,以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 这三把刀来历俱是不凡,“清净菩提”在静禅宗手中,不用多想。“欺方罔道”则在“天刀”秦清的手中,同样不用奢望。能够争上一争的就只有这把被原来主人抛弃的“大宗师”。 因为争夺“大宗师”的缘故,李玄都与宁忆有过一番交手,李玄都凭借手中三尺之利,略占上风,迫使其退去。后来宁忆因为此战破开归真境的桎梏,踏足天人逍遥境,而李玄都却在帝京一战中,佩剑被毁,跌落归真境,自此之后,两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在那一战中,胡良就在旁边观战,自然也见过那位“血刀”宁忆,看上去是个不惑之年的书生,书卷气很足,足到不能称之为儒雅的地步,倒是有些呆气了,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物,纵横西域,闯下了“血刀”的名号。这也正应了一句话,人时移世易,曾经一心苦读圣贤书的书生宁忆变成了凶狠无情的“血刀”宁忆,曾经剑下不容情的紫府剑仙却变成今日可以为救人而出剑的李玄都,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孙鹄见李玄都丝毫没有想要争辩的意思,反而是生起几分狐疑,轻声问道:“阁下当真与家师相识?” 李玄都坦然道:“谈不上相识,应该说还有些仇怨。” 话音刚落,孙鹄毫不犹豫地一刀刺出,乃是“血刀十二式”小八式中的第一式,极为狠辣,若是被刺中,便是被剖胸挖心的下场,所幸李玄都脚下一顿,身形梯云而升,凭借妙真宗的登天梯,硬生生将身体拔高了一丈有余,靴底险之又险地与刀锋“擦肩而过”。 如果止步于此的话,孙鹄仍旧能顺势跟上一刀,不过胡良却不是摆设,就在此时,他没有选择出刀相救,而是直接一刀斩向孙鹄的头颅,这个瞬息万变的局势,局外的胡良占据主动,若不出手,李玄都十有八九要吃亏,可胡良出手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出刀挡刀,最利于帮李玄都解围,再有一种就是攻敌之必所救,围魏救赵。 胡良此番出刀的时机拿捏巧妙,他认定孙鹄乃是以己身为重之人,不会玉石俱焚,便选择第二种围魏救赵。 果不其然,孙鹄毫不犹豫收刀挡下胡良的一刀,继而身形后掠,完全脱离胡良的出刀范围。 落地之后的李玄都没有丝毫惊慌之色,他与胡良早已不是第一次并肩而战,根本不用多余言语,便知该如何行事,刚才胡良的出手,完全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 孙鹄眯起双眼,没有言语。 刚才他两次出刀,都没能伤到这个境界明显低于自己之人分毫,虽然不至于心境受损,但胸中还是有些无处发泄的憋屈感觉。自从他出道以来,一直都是越境而战,抱丹战玄元,谷底战山巅,何时轮到被别人越境而战了? 就在此时,胡良开口道:“老李,这小子的‘血影幻身’有点难缠,你帮我一把,封死这小子的腾挪空间,让我一刀劈死他。” 孙鹄心中一惊。 刚才的一番交手,单凭修为气机,他确实不是这名刀客的对手,他之所以能与这名刀客周旋,一是依仗诡异难测的“血刀十二式”,二是速度奇快的“血影幻身”,若是正面硬抗,他很难力敌。 不过他随即就自嘲一笑,“血影幻身”是师尊的看家法门,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身化千万血影,真假难辨,虚实难辨,就算他现在只是小成,也不是一个区区抱丹境就能破去的。 只是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句话竟然不是一句戏言,那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挥袖,然后就见一抹青芒掠出。 孙鹄的瞳孔猛然收缩。 飞剑! 竟然是飞剑! 在出神入化三境之下,若说还有什么比“血影幻身”的速度更快,必然就是飞剑。 孙鹄也是果决之人,身体一扭,左手贴上“歃血”刀身,以刀身侧面抵住此来的飞剑,刀身弯出一个弧度,继而借力骤然如后暴退,瞬间拉开十余丈距离,成功没入驿路两旁的的密林中。 临走之前,孙鹄大笑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再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一章 踏足玄元 李玄都和胡良俱是没有追击的意思,一则是此人的“血影幻身”速度太快,二则是双方之间也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怨,没有必要去多费气力。 胡良收起手中的“大宗师”,眯眼道:“老李,这小子有些邪门,差不多是刚刚踏足先天境的修为,比起陈孤鸿还要差些火候,只是滑不留手,逃命的本事却是一等一。” 李玄都淡然道:“毕竟‘血影幻身’是宁忆平生最得意的本事,当年他用出此法脱身,我也是无可奈何。” 胡良点了点头,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问道:“对了,老李你刚才用的是‘无极劲’?” “无极劲”非归真境难以修成,非玄元境不可用出,如果李玄都果真用的是“无极劲”,那么便意味着李玄都已经从抱丹境踏足到玄元境。对于旁人而言,这区区一境之差也许无关大局,但对于曾经踏足归真境山巅、甚至已经看到天人境门槛的李玄都而言,这一境之差可谓是天差地别,迈过之后,诸如辜奉仙、白愁秋之流,再也无法对李玄都造成半分威胁。 李玄都没有否认,“如果把体内丹田气海比作一方大湖,我在重新踏足江湖之前,已经将这座大湖的根基修补完成,剩下的事情就是修补缺损的湖堤,然后慢慢蓄水。因为我是坠境重修,所以在归真境之前,所谓的境界门槛瓶颈对我而言,几乎是不存在,一切就等水到渠成就好,在这月余的时间中,我已经从抱丹境踏足玄元境。” 说到这儿,李玄都颇有些感慨,“我本想等到自己最少踏足玄元境的时候再重出江湖,这样也好多些自保之力,只是救人如救火,虽然我当时距离玄元境只差一步,但也等不及迈出那一步,只好以抱丹境的修为匆匆赶往芦州,好在我运气不错,又有你的相助,总算是平安无事。” 胡良笑道:“这是一件好事,接下来的江陵府之行,应该会顺畅许多。” 李玄都轻声道:“江陵府之行顺不顺畅尚不好说,可如今我们所在的平安县却是不太平。” 胡良说道:“刚才那小子是‘血刀’宁忆的传人,宁忆的事情,自从上次西北一战之后,我就在江湖上特意打探过,他本是江南的富贾人家出身,家大业大,他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进京赶考,本是有希望进士及第,可事情坏就坏在这次进京赶考上了。他在途中遇到了一个女子,一个很美的女子。” 说到这儿,胡良的脸上露出一个成熟男子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情,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溺于美色,脂粉陷阱,难以自拔。其中具体过程,我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与那名女子不知为何惹到了玄女宗的高手,被一路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忆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宁忆大受打击,世人只知这位宁家才子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那段时间,刚好是老李你在江北的时候,西域毕竟不如江北,远在塞外边陲,所以那时候的江湖,谈论更多的还是紫府剑仙,少有人知‘血刀’名号。” 李玄都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名死去的女子是牝女宗中人?” “好心思!”胡良伸出大拇指,诚心赞道:“那名女子的确是牝女宗的弟子,牝女宗与玄女宗素有旧怨,所以她被玄女宗追杀也在情理之中。不得不说,牝女宗这些娘们的手段的确厉害,赔上一条性命,让这位痴情种子一辈子不得释怀,宁忆在与我们争夺‘大宗师’而不得之后,便去了牝女宗,被牝女宗奉为大客卿。一个归真境都没有的弟子,换来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这笔买卖,你说是赔是赚?”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从宗门的角度而言,自然是赚的。尤其是牝女宗这样的宗门,为了宗门霸业,为了千秋万代,死几个人算什么?是否无辜不幸,又算什么?除了死去的人,除了死去之人的亲近之人,又有谁会在意?” “是了。”胡良点头道:“所以牝女宗能在邪道十宗中高居第二位置,仅次于无道宗,若无这些手段,一群女子又如何能在江湖上翻云覆雨。” 李玄都又是静默了片刻,不愿再在这个关于宗门的话题上多说什么,转而道:“既然此人是宁忆的传人,那么八成也是牝女宗之人,牝女宗的人来之平安县做什么?荆州距离玄女宗所在的潇州已是不远了啊。”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胡良迟疑道:“会不会是因为小丫头来的?”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看此人方才的举动,分明不知道我们的来历身份,与其说是来截杀我们,倒像是想要将过路之人杀人灭口,以防泄漏踪迹。” 胡良立时想起什么,转身掠去,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返身回来,手中拿着八块腰牌,说道:“我刚才将方圆数里大概了一遍,一共是死了八个人,皆是一刀毙命,应该是出自刚才那人之手,而这八人的身份都是万成镖局的镖头。” 李玄都接过一块腰牌,入手微凉,以青铜制成,牌子正面浮刻有“万成”两个大字,底下则是以小字刻有持牌之人的姓名,此时李玄都手中这块牌子的主人名叫李春方,然后李玄都又将腰牌翻过来,其背面则是只有一个大大“龙”字。 胡良说道:“万成镖局的大东家就姓龙,据我所知,这龙氏一族与静禅宗渊源颇深,其族中子弟多为静禅宗的俗家弟子,现在牝女宗杀了龙氏之人,是冲着龙氏来的?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龙氏背后的静禅宗而来?” 李玄都沉吟道:“牝女宗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正道十二宗中有四家势力最大,分别是:正一宗、清微宗、太平宗、静禅宗,静禅宗是为佛门祖庭,不但势力庞大,根基深厚,而且威望极高,如果牝女宗意图对静禅宗发难,除非是西北五宗倾巢而动,那么以其一宗之力,很难将静禅宗如何,顶多是势均力敌。可如果是西北五宗倾力而出,那么无论是自命正道领袖的正一宗,还是慈航宗、真言宗、金刚宗、法相宗等佛家宗门,都会倾力支援静禅宗。除此之外,西北五宗还与辽东五宗不和,若是西北五宗与正道诸宗大战而致使自身元气大伤,那么辽东五宗必然会趁虚而入,所以西北五宗绝对不敢这么做。” “有理。”胡良点头道:“既然牝女宗不是针对静禅宗,那么就是单单针对龙氏一族了,如此说来,可能只是私人恩怨。” “既然是私人恩怨,那就不关我们的事情。”李玄都说道:“天下之事多如牛毛,哪里管得过来,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现在的我们,应付一个青鸾卫已是吃力,其他的事情,就暂且放一放。” 胡良自然没有异议,只是问道:“那我们还去不去平安县?” 李玄都说道:“平安县是去江陵府的必经之路,如果绕路,花费时间太长,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胡良拍了拍腰间悬挂的“大宗师”,说道:“也只好如此了,大不了再与那小子战过一场便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二章 古庙夜战 就在五龙山的南面,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平日里罕有人至,毕竟这座庙宇位于山顶,就是过路之人也不会从山顶过路,多是从山腰位置的山路经过,再加上庙宇内的神像破碎,所以久而久之,已经无人知道庙中供奉的是哪路神明。 常年在外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 坟地虽然阴森可怖,但有子孙后代年年祭祀,就像循规蹈矩之人,是可以讲道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事情。可破庙就不同了,如今渐显乱世气象,妖孽辈出,再加上连年征战,生灵涂炭,使得鬼道大兴,尤其是这等年久失修且无香火供奉的庙宇,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 小说演义中不乏此类故事,书生进京赶考,无钱去住客栈,只能夜宿古庙,夜半时分读书时,有美女夜游至此,随后就是干柴烈火,颠凤倒鸾。自此之后,书生沉迷于此,夜夜快活,可身体精神却也随之萎靡,到最后,整个人麻木不仁,三魂丢两魂,七魄少四魄,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全身瘫软,不能动弹分毫,即使侥幸被人发现救走,也已经精气衰败,身体腐朽,活不过几天。 不过老镖头罗一啸却是不怕这些,身为堂堂先天境武夫,腰间长刀既能杀人,当然也能斩妖,就算因为年老之故,血气日渐衰弱,那也是相较于同境武夫而言,较于寻常人而言,老人的一身血气仍是极为旺盛,对于鬼物而言,如熊熊烈火,根本不能近身分毫,更别提什么吸取阳气,自是没什么好怕的。 此时这座破庙已经被人设以阵法遮蔽,根本看不到内里情形,唯有亲身走进破庙,方能不能迷惑。 如今的破庙中,除了罗一啸和他的义子罗真之外,还有一位怀中抱剑的中年妇人,以及在她身后的年轻女子——虽然姿容娇艳动人,但未曾携带兵刃,这让罗一啸稍稍放心。 罗一啸瞥了眼身旁的义子,见他轻轻点头,心知眼前之人就是要出手一颗“血龙丹”之人,抱拳拱手道:“老朽罗一啸,万成镖局总镖头,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送了个‘阎罗刀’的诨号,有礼了。” 抱剑女子上身微微前倾,算是还礼。 这名女子脸色冷肃,一看就是不苟言笑的性子,老镖头也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听闻阁下有意出手一颗‘血龙丹’,老朽有意接手,只是不知价钱几何?” 抱剑女子终于是开口道:“罗老镖头应该知晓,一枚‘血龙丹’之珍贵,在于其有价无市,拥有‘血龙丹’之人,往往不会缺少银钱。这等贵重之物,只要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或是急需大笔银钱,是万不会拿出来卖的。” 对于这个答复,罗一啸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就是实情,否则以他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身家,不可能买不到一颗“血龙丹”,关键就在于其有价无市,就算有人出手,也多半是以物易物,如果此人开口便是多少银钱,他反倒要心中起疑。 罗一啸故作沉吟之后,问道:“不知阁下需要什么?” 抱剑女子轻声道:“妾身需要罗老镖头的一个承诺。” “承诺?”罗一啸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虽然老朽此生怕是都无望踏足归真境,但是一身修为还算值些银钱,若是阁下愿意将这颗‘血龙丹’割爱,老朽定当有所回报,若是有急事相托,只要传信于老朽,就算老朽在天南海北,也会立刻赶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话间,老人丢出一枚玄铁铸成的令牌,上头刻有老人的名姓,算是信物。 “赴汤蹈火?”抱剑女子伸手接住这块令玄铁令牌,摇头道:“妾身不要罗老镖头赴汤蹈火,只要罗老镖头在这几天不要返回龙氏大宅即可。” 罗一啸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 他不是刚出江湖的雏儿,对于老江湖而言,有些话语不用说得太透,只需一点,便能心领神会。 老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沉声道:“阁下是要对龙氏不利了?” 女子没有说话,脸上神情坦然平静,算是默认。 老人阴沉道:“在阁下的眼中,老朽是个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就出卖朋友的人?” 女子摇头道:“我不知道罗老镖头是个怎样的人,我只是一试而已,能不节外生枝是最好。” 罗一啸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伸手按在腰间的单刀,直视这位女子,说道:“如果老朽不答应呢?你是不是就要杀人灭口了?不过想要杀掉老朽,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老朽再不济也是一位先天境的武夫,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抱剑女子平静道:“武夫与方士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方士老而近妖,越是年老,所学术法越多,就越发深不可测。武夫却恰恰相反,巅峰壮年之后,体内气血就如退潮之水,日益消退,除非是踏足归真境,方能体魄不漏无缺,不再亏损气血,可正如罗老镖头方才所言,你此生已是无望归真境。” 罗一啸嘿然道:“此话不假,所谓拳怕少壮,老朽已是古稀之年,体内气血亏损严重,不过你可知道静禅宗的‘大元丹’?如果老朽已经服下一颗‘大元丹’,这时又该是什么境界?” 抱剑女子平淡道:“先天境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罗一啸脸色微变。 脸色始终不曾有丝毫变化的抱剑女子缓缓道:“血气二字,血在前,气在后,静禅宗的‘大元丹’乃是补气良药,若没有‘血龙丹’,终究只是无根浮萍而已。” 罗一啸轻声道:“老朽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寻一枚‘血龙丹’。” 抱剑女子将怀中之剑交予身后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打开锦盒之后,破庙之中顿时异香扑鼻。 罗一啸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锦盒中的血红丹丸,喉结微动。 果然是他梦寐以求的“血龙丹”! 女子漠然问道:“想要吗?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罗一啸从那颗丹丸上拔出视线,缓缓说道:“你未免也太小看我罗一啸了。” 女子点了点头,收起“血龙丹”,她身后的年轻女子双手横托带鞘长剑,将剑柄递到她的身旁。 罗一啸冷笑一声,拔刀出鞘,一身先天境气机勃发,气势骇人。 女子伸手握住剑柄,轻声道:“那你就只能死了。” 女子说话不急不缓,拔剑也不急不缓,长剑寸寸出鞘,清亮如一抹月光,整个人看似慢行,却眨眼便至罗一啸的面前。 罗一啸不敢有丝毫大意,屏息凝神,运起毕生修为劈出自己的巅峰一刀。 刀剑相撞。 刀气已是磅礴,可剑气却更甚一筹。 此时此地,刀高一尺剑高一丈。 双手持刀的罗一啸袖口尽碎,满头长发散乱开来疯狂飘拂,双脚不断向后滑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站在罗一啸身后的罗真猛然拔刀,然后一刀刺入罗一啸的后心。 若在平时,他无论如何也伤不到罗一啸分毫,只是此时此刻,罗一啸的全部心神和气机都放在了眼前一剑之上,后心空门大开,却是没有丝毫防备。 刀势溃散。 罗一啸转头望向自己这名义子,眼神中露出不敢置信和惊骇恼怒。 只是他的“逆子”二字还未出口,女子已经一剑掠过,斩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溅了罗真一脸。 满脸血污的罗真缓缓拔刀,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女子正是牝女宗清慧姬,她手中长剑名为“月刹”,却是杀人不沾血。 她反手将“月刹”归入身后年轻女子所持鞘中之后,吩咐道:“奉小姐之令,将琼华许配于你,并准许你加入牝女宗。” 替清慧姬抱剑的年轻女子面露娇羞之色。 一直偷眼望着年轻女子的罗真大喜过望,单膝跪地,“谢小姐恩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三章 镖局惨案 天色放亮时,李玄都一行人终于翻过五龙山,来到平安县城的城外。 之所以要在晚上赶路,是因为掩人耳目之故。这一路行来,昼伏夜出,即使是走驿路官道,也少有人能看到他们,让青鸾卫愈发不易追寻他们的踪迹,就算青鸾卫发现了线索,那也是许久之后,足以让他们走出很远。 县城也有门禁,需要出示路引文牒,这也是最容易留下踪迹的地方,好在胡良在这方面经验老道,提前准备了十几份不同身份来历的路引,每入城一次,便换一个身份,用完即作废,不虞青鸾卫会从这方面看出蛛丝马迹。 至于这些路引从何处来,其实也简单,江湖上多的是这类旁门左道的本领,诸如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虽然不是宗门,但胜似宗门,经营各类买卖:买人、杀人、保人、绑人、寻人、打探消息、放出风声、仿造文书等等。四家各有所长,诸如听风楼,顾名思义,就是长于打探消息,万笃门擅长刺杀,白莲坊擅长保人,闻香堂则是长于伪造文书,胡良的这些路引文牒就是从闻香堂中购买,几可乱真。不过花费也相当不菲,就拿路引文牒来说,一份就要一枚太平钱,足以让寻常人等望而却步。 这次的路引文牒是个童生身份,虽说不能像秀才那般直接省却路引,但也是实实在在的读书人身份,守门的兵卒不敢为难,让马车顺利驶入城中。 李玄都一行人入城之后挑了家相对偏僻的客栈,在客栈后院放好马车之后,立刻有老板迎了上来,让李玄都不由想起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只是这里的老板显然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人,见到胡良和李玄都这两位江湖中人之后,很是客气,甚至是有些低声下气,委实是这年头的大侠都不好惹,动辄就是大打出手,把店里砸个稀巴烂,前不久的时候,就在前街的悦来客栈,一位外地剑客与两位当地游侠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从客栈一楼大堂打到二楼客房,再从二楼客房打到楼顶,把里里外外打了个稀烂,就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生生揭下一层,事后那位外地剑客直接一走了之,两位本地游侠儿顾忌名声,丢下了两锭银子,也不过二十两而已,就连重新铺瓦的钱都不够。悦来客栈的东家倒也干脆,直接把店面盘给别人,洗手不干了。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老板敢招惹这些江湖豪客吗?自然要当成大爷供起来,殷勤推荐店里的招牌饭食好酒,李玄都已经辟谷,吃不吃都在两可之间,不过胡良作为一名武夫,还是要吃些东西的,尤其是在受伤而损失大量气血之后,除了服用丹药和假死入眠之外,还要大量食材,传说中许多沙场上的万人敌常常是一日九餐,日啖三牛,绝非空穴来风,所以李玄都又要了几样酒菜,并且让老板直接把饭食送入后院客房之中。 不多时后,一名半老徐娘的女子亲自端来酒菜,腰肢纤细,曼妙身材足以弥补脸蛋的不足,放下酒菜之后,老板娘的视线扫过三人,那个小丫头也就罢了,虽然是个小美人的胚子,但毕竟还未长成,至于胡良,很符合江湖人士的样貌,也就那么回事,倒是这位年轻公子,却是一副美姿容,不像是走江湖的粗胚,像是书香人家里走出来的读书郎。 胡良拿过酒坛,一掌拍去泥封,轻嗅一口,抬头笑问道:“这酒不错,有什么名堂?” 老板娘最怕这种粗汉人物,最是不懂怜香惜玉,不由多了几分小心,以软软吴语轻声说道:“这是我们店里自己酿的花雕酒,没什么名堂,只是不曾偷工减料,所以才会这般醇香。” 胡良举起酒坛喝了一口,赞道:“这酒不错,可以说是物美价廉了。” 老板娘掩嘴娇笑道:“小本生意,可不敢像那些大客栈一样店大欺客,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胡良又闲扯了几句之后,忽然问道:“最近城内可有异常?” 妇人顿时面露迟疑之色。 这时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块银锭,以两指往老板娘的方向轻轻一推,微笑道:“有劳老板娘了。” 钱财动人心,再加上这位俊秀公子的暖心笑容,老板娘立时心动,再不管什么忌讳,伸手拿过银子,说道:“咱们平安献城里能称得上大户人家的有两家,一家是孙家,世世代代都有人做官。一家是龙家,家里有镖局、药局、当铺,财大气粗,无人敢惹,可就在今天早上,龙家出事了。”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顿时联想到昨夜城外的那八位镖头的尸体,心中有数,然后由李玄都开口相问:“出了什么事?” 老板娘压低了嗓音,“是死人的大事!今早天一亮,就有人看到龙家万成镖局门前的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十分平整,有人说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砍断的。紧接着又有人看到镖局里的镖头、镖师、趟子手被人杀了个干净,总共十几具尸体都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大门里头。” 胡良问道:“如此大的事情,应该早就惊动本地官府才是,可我们入城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官兵封城搜查?” 老板娘答道:“听说是被龙家的人给压下去了,虽说那位龙家管事下了封口令,不许外传,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瞒得住?如今城里都快传遍了。” 李玄都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还有呢?” 既然已经开了头,老板娘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道:“还有就是在龙府大门的牌匾上,多出了九个鲜红的血手印,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还用淋淋漓漓的鲜血写了九个大大的‘死’字,听说这血就是那些死了的镖头、镖师的心头血,有人说这是恶鬼作祟,定是龙家之有人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做了天孽,才会惹来如此灾祸。” 胡良喝了口酒,又问道:“听说那龙家老爷龙哮云乃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就没什么反应?” 妇人摇了摇头,道:“未曾听闻,说起来龙家老爷已经久不露面,听说是龙家太太主持龙家的大小事情,此事之后,龙家上下现在也是人心惶惶,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糟了厉鬼的毒手。” 虽说已经打定主意不去理会此事,但听完老板娘的说法,李玄都还是轻轻叹息一声,江湖上的生死仇杀不少,可多半都是祸不及家人,就算有那心狠手辣之辈,就像无道宗的吴师幡之流,做出灭人满门的事情,也不会这般猫戏老鼠的姿态。 胡良轻轻开口道:“老李,都是老江湖了,沉住气。” 胡良为人外粗内细,他的话其实只说了半句,言外之意无外乎是劝李玄都莫要意气用事。 李玄都自然晓得轻重,就算想要行侠仗义,那也得把事情摸透了再说,就当下的局势来看,牝女宗来势汹汹,恐怕不仅仅是那年轻刀客一人而已,不是他们两人能阻挡的。 李玄都也拿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气饮尽。 直到这个时候,老板娘终于有些回过味来,寻常人等听到这等暴毙十几口人的诡异莫测之事,难免会一惊一乍,可眼前这二位却是没有半点惊惶,可见是经历过大风浪的江湖豪客。 再说话时,老板娘就加了几分小心,问道:“客官是否还有其他需求?若是没有,小妇人就告退了。” 李玄都又从袖中取出小半快散碎银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多谢了。”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收起银子,转身离开客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四章 龙氏夫人 老板娘走后,胡良喝了好几口酒,缓缓说道:“老李,你可是越来越心软了,在城外说不管此事的是你,现在进了城又动恻隐之心的还是你,以前你遇到这种事情,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李玄都无奈道:“人心是会变的,你看史书上的众多帝王,年轻时都是有为之君,可年老之后却昏聩不堪,归根究底便是心思变了,年老之人生恋世之心,再无年轻时之朝气;情伤之人生感怀之心,再无初见时之无暇。我也算是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心思上难免有些变化。” 这次轮到胡良长长叹息一声。 李玄都转移话题问道:“那龙氏家主龙哮云是个怎样人物?你常在江湖上行走,消息比我灵通。” 胡良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你真想去管这档子闲事?” 李玄都摇头道:“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我们已经来到了平安县城,总要知己知彼,免得事到临头猝不及防。” 胡良想了想,说道:“龙哮云此人,我与他没什么接触,只是听闻此人的练武资质极佳,年纪轻轻就被一位静禅宗的长老收入门下,练武多年,不惑之年踏足先天境山巅,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这些年来听说他一直坐关练功,不知如今是否已经成功踏足归真境。” 李玄都陷入沉思。 胡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李,不是我说你,你毕竟不比从前,别说龙哮云有极大可能踏足归真境,就算他没有踏足归真境,也不能像你以前那般一剑事了,如果他侥幸踏足归真境,阴阳相济,返璞归真,就算我手中握有‘大宗师’,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招惹到了牝女宗的人,难免要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所以趟不趟这滩浑水,你自己掂量着办。”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我想趟浑水,你打算怎么办?” 胡良苦笑道:“还能怎么办,陪着你一起趟浑水呗。” 李玄都摇头笑道:“这可不像你刚才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时说的话。” 胡良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当然不想去掺合这些破事,也不想你去掺合,你若肯听我的,那自然最好。可你不愿听我的,那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看着你孤身一人犯险,只能陪着你一起去了。” 饶是相识相交多年,李玄都在这一刻也生出一阵感动,同时也冒出些许愧疚,忍不住感慨道:“识人难,不到患难之际,不见真性情。天良,你知道我刚才是怎样看你的吗?” 胡良好奇问道:“怎么看我的?”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他,加重语气道:“世故!” 胡良毫不为意,哈哈大笑道:“人活一世,哪有不世故的?若是人人都做那故事里的豪气大侠,江湖上也就没有这么多的纷争了。”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没错。” 胡良自斟自饮,问道:“老李,你这次重出江湖,除了想要了结当年恩怨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当然有。”李玄都轻声道:“既然我出身正道,那么也想做一回正道中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侠义事。” …… 天色大亮之后,沉寂了一夜的龙家大宅又重新活了过来。虽然丫鬟仆役们都各自忙活着各自的差事,但难掩脸上的惶惶之色。 如今的龙府之中暗流涌动,城内万成镖局十几名镖头镖师暴毙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府上下,本该在这个时候返回镖局的老镖头罗一啸又迟迟未归,一时间府内生出千奇百怪的流言飞语,有人说这是邪魔作祟,有人说这是厉鬼索命,还有人说是江湖上的仇家花了重金,请动万笃门的杀手,要将万成镖局和龙氏满门全部灭去。所有的传言都是言之凿凿,就差指天发誓。 龙氏的当家人龙哮云如今仍在闭关,龙府上下对外的说法是由夫人主事,可因为某些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实际上是大管事做主。在大管事之下还有几位管事,并不互相统属,都是直接听命于龙哮云,所以互相之间也都不服气,貌合神离,在大管事前往镖局之后,龙府内部群龙无首,根本没人能弹压下这股愈演愈烈的人心浮动。 在龙家大宅的正院卧房,一名妇人刚刚起床不久,慵懒地坐在梳妆镜前,由着身后的小丫鬟为她梳头。 妇人虽然已经年近四旬,但因为养尊处优的缘故,美貌不减,熟透了的女子风情呼之欲出。 此时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怔然出神。嫁了个武痴丈夫,非是良人,成亲多年,丈夫整日闭关练功,只当她是个泥塑木偶一般,可以说是冷落她许久了。 这个年纪的女子,正值虎狼之年,尝过了人间至好滋味之后,哪里耐得住寂寞,可惜这是龙家,她的那位夫君又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师人物,稍有风吹草动就要被察觉,她只能夜夜独守空房,如今这描眉打鬓地梳妆,也不知给谁看! 梳妆完毕之后,妇人换上一身华美宫装,正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一名管事娘子在外面轻轻叩门,恭敬禀报道:“夫人,孙老爷来访。” 妇人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 在这偌大一个平安县,能被称作孙老爷的,就只有孙氏家主孙会。 她想了想,问道:“可有女眷随行?” 管事娘子赶忙点头道:“孙夫人也一道过来了。” 妇人毕竟是大家出身,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缺,既然对方还带着女眷,那她便稍稍放下心来,这样出去相见也不算失礼,吩咐道:“请孙老爷去花厅。” 所谓花厅,就是大户人家的内宅会客之所,一般是内外套间的建筑布局,饮宴之中可以让不胜酒力人暂时在內间歇息,因此内外之间有一张屏风隔断开来,外间是会客之所,內间设有一张床榻。 不多时后,龙夫人来到花厅,这里已经坐了一对中年夫妇。男子看着年纪已经不小了,四十多岁年纪,蓄有三绺长须,气态儒雅。女子是一位风韵极佳的成熟女子,清新淡雅,想来这样一个女子,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的今天,都是一位让许多男子寤寐求之的才女。她与龙夫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子,前者是淡雅莲花,后者是雍容牡丹,各有各的动人之处。 龙氏夫妇与孙氏夫妇都是旧相识,龙夫人与孙夫人更是闺中密友,所以也谈不上避嫌与否,互相寒暄几句之后,孙会轻抿一口清茶,开口道:“我也是刚刚得知了万成镖局之事,十几条人命,事关重大,所以特意前来探望一二,不知龙兄可曾出关?” 直到此时,龙夫人方才意识到万成镖局似乎出事了,联想到今日府内上下的怪异气氛,脸色不由微微发白,问道:“出什么事了?” 见她竟是不知此事,孙会也是不由一怔,只能把城内的传闻大致说了一下。 龙夫人听完之后,震惊无比,“竟有此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真是好大的胆子……” 说到这儿,龙夫人的脸色已是雪白一片。 孙氏夫妇对视一眼,孙夫人开口道:“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心,想来是些江湖宵小,趁着龙先生闭关的时候前来挑衅,待到龙先生出关之后,自会退去。” 又被孙夫人温言宽慰几句之后,龙夫人也稍稍宽心,她当然不会以为是什么邪魔厉鬼作祟,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杀,不过龙府有龙哮云坐镇,只要等他出关,也不必害怕什么。 三人又是说了些家常闲话,龙夫人起得就晚,言谈之间,已是日渐正午,于是龙夫人起身对侍立于门外的管事娘子吩咐道:“去准备一桌酒席,我要宴请孙老爷和孙家姐姐。” “是,夫人。”管事娘子立时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龙夫人重新落座时,带起一阵香风,坐在一旁的孙会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刚好龙夫人也在此时往望来。 两人视线相交,女子眼波流转,欲语还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五章 金玉相逢 这一抹娇羞,似真似幻,一闪而逝。 待到两人视线分开之后,孙夫人望来时,只见得龙夫人已是端庄而坐,娴静淑良,那还有半点媚眼如丝的风情?至于孙会,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半分端倪。 不多时,管事娘子前来禀报,酒席已经备好,龙夫人立时吩咐开席,只见得捧着托盘的侍女一个接着一个进来,不多时便将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酒席一开,侍女们便退了出去,虽说龙氏豪富,但毕竟只是武林世家,还谈不上钟鸣鼎食,远没有世家门阀那般规矩森严。再者说,龙氏和孙氏自前朝年间就已经扎根于平安县城,几百年相处下来,可谓是通家之好,此时又有孙夫人在,龙夫人代龙哮云设宴招待孙氏夫妇二人也不算错。 酒席一开,龙夫人便亲自为孙夫人斟满一杯酒,举杯劝道:“说起来你我姐妹二人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见面了,这次相见,必须喝上一杯。” 孙夫人面露苦笑,她本不会喝酒,更比不得龙夫人的善饮,只是龙夫人亲自敬酒,她也不好推脱,只能举起酒杯,与龙夫人碰杯后,一口饮下。 这酒却是在地窖里放了十年的上等花雕,好处是没有宿醉之苦,坏处便是酒力醇厚,极易醉人。 一杯酒下肚,龙夫人仍然清明如故,可孙夫人的脸上却是骤然涌起一坨红晕,眼神迷离,已是醉了七八分的样子。 龙夫人见状微微一笑,又为孙夫人斟满一杯,“姐姐再来一杯。” 孙夫人脑袋昏昏沉沉,只是下意识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清。 龙夫人又给她斟满一杯,孙夫人接过酒杯,竟是有些拿捏不闻,幸而坐在她身旁的丈夫孙会赶忙扶了一下,才没有让酒杯落地,然后孙会托着自家夫人的手,将这杯酒喂入嘴中。 两杯酒入口,本就不会喝酒的孙夫人终于是不胜酒力,趴在酒桌上沉沉睡去。 龙夫人轻声道:“姐姐醉了。” 孙会摇头叹道:“不会喝酒却偏要逞强。” “让姐姐去內间休息会儿。”龙夫人起身去搀扶孙夫人,孙会与孙夫人外傍肩而坐,她这一靠近,恰见她的细细腰身,薄纱长裙之下妖娆体态尽显,尤其是俯身之间,一对巍巍直欲裂衣而出,孙会虽然端坐不动,但该瞧见的和不该瞧见的,全都瞧见了,而且还有暗香扑鼻,让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平心而论,这位龙夫人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哪怕如今已是年近四十,仍旧是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因为保养得宜的缘故,体态柔软,行走之间如风摆杨柳,摇曳生姿,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的女子,再加上成熟女子独有的妩媚风情,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龙家老爷真是好艳福。 龙夫人搀扶起已经醉死过去的孙夫人,妩媚白了孙会一眼,“还不过来搭把手?” 孙会也赶忙起身,扶住自家娘子。 两人一起把孙夫人架起,来到屏风后的內间之中。 这里只有一张床榻,孙会抱起孙夫人放到床榻上,又为她盖上一床毯子,刚转过身来,便迎面贴上一具温软娇躯。 那对巍巍直接顶在他的身上,让他忍不住轻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是龙夫人。 这位在平安县中名声极佳的孙老爷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急于如何动作。 龙夫人盈盈而笑,眼波流转,洁白贝齿轻轻咬着浅浅红唇,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你家夫人醉了,我家那死人至今仍在闭关,这里又没旁人,你还装什么道学先生?” 孙会轻咳一声,“我今天来是有正事与你商量。” “去你的,你会有什么正事找我商量?”龙夫人轻啐一声,“你这个冤家可真是坏透了,仅仅是在寺里的佛祖面前欢好还不够,还要来这龙家大宅之中,你知不知道,若是让那姓龙的知道了,可是没你好果子吃。” 说到这儿,龙夫人妙目一扫已是沉沉睡去的孙夫人,嗓音软糯道:“你还带了你家夫人,是想玩那一龙二凤的把戏吗?这我可不能依你。” 孙会无奈道:“我是真有正事。” “你的正事无非就是这个!”龙夫人柔柔弱弱地伏在孙会的怀里,一双纤纤玉手轻轻往下一探。 孙会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子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下来,柔若无骨地缠在男子的身上,一双白皙玉臂软绵绵地环住男子的脖子,仰起满是春意的俏脸,微闭一双已经迷离的秋水长眸,轻声呢喃道:“若不是那姓龙的拜了个好师父,硬要横刀夺爱,当年我本是要嫁给你的……” 孙会再也无法保持坐怀不乱的做派,伸手环住龙夫人的腰肢,柔声道:“霜儿。” 虽然女子被称作龙夫人,但她并不姓龙,她姓尤,单名一个“霜”字,只是随着她在二十年前嫁入龙氏,这个名字已经逐渐不为人所知晓。 她与孙会自小相识,算是青梅竹马,长大之后也是两情相悦,她本是要嫁给孙会为妻,哪成想龙哮云中途杀出,暗中设局,先是将她父亲诓入局中之后,然后逼着她父亲不得不把她嫁入龙家。 两人成亲之后,龙哮云不但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且还对她颇为防备,不肯给半分家族大权。相较于知情识趣、温柔体贴的孙会,简直是天壤之别。 再加上龙哮云嗜武成痴,长年闭关,对她极为冷落,成亲这么多年来,两人始终没有生下一子半女,更是让她看不到半分希望。 龙哮云从来都不是她的良人,孙会才是。 孙会缓缓闭上双眼。 史书之上有“人玉难分,玉人献媚”的典故,相传有人曾向蜀王敬献一尊等人之高的玉人,蜀王夜抱夫人玩玉人,竟是难分美人玉人,可谓是羡煞旁人。 对于孙会而言,尤霜就是他的玉人。 美人如玉剑如虹。 他的手指寸寸抚过,使得女子轻轻颤抖,泥泞不堪。 这位龙氏的主母死死咬住嘴唇,竭力使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可还是从唇齿之间溢出丝丝缕缕如泣如诉的细微声响。 孙会的喘息之声渐重。 春宵一刻值千金,对于家有万金的孙会而言,这一刻又何止千金。 云雨稍歇,女子双手扶墙,男子伏在她的背上,在她耳边轻声道:“霜儿,说正事,再过不久,我便能将你从龙哮云的手中夺回来了。” 女子媚眼如丝,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喘息。 男子的目光变得幽深,“龙哮云惹了一位了不得的贵人,现在这位贵人要他去死,他已是自身难保,你再忍些时日,我便来接你。” 女子温顺地“嗯”了一声。 男子直起身来,整理好自身衣物,重新变回平日的正人君子。 片刻后,女子的双眼也重现清明,开始收拾残局。 待到孙夫人醒来时,已是天色近黄昏,龙夫人也已经离去,只剩下孙会正坐在床榻旁边的绣凳上。 孙夫人还带着几分半睡半醒之意,微微扶额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孙会伸手抚过她额头上的几缕散乱发丝,柔声道:“你这一觉可是不短,足足睡了两个时辰。” “真是太失礼了。”孙夫人的脸上顿时露出懊恼之色。 孙会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自己妻子的光洁额头,笑骂道:“谁让你逞强?明明不能喝,还非要去喝。” 孙夫人无奈道:“还不是龙家妹子,她非要劝酒,我又不好推辞。” “她就是这个性子。”孙会站起身来,“正好快到你的四十岁生辰了,等你做寿的时候,再讨回来就是了。” 孙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既然是我过寿,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 孙会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孙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道:“去你的,老没正经。” 孙会哈哈一笑:“好了夫人,咱们也该回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六章 龙氏哮云 龙家大宅占地十几亩,建筑极有讲究,等级森严,规矩繁琐,例如家主所在的正院,便是位于大宅的正中位置,而在大宅最深处的位置则是一座大殿,竟是仿照宫殿样式仿造——没有人想到在龙家大宅还有这么一座殿宇,进深五丈,宽有九丈,竟是与皇城乾宫的面积一般大!只高度仅有两丈,也是为了让墙外之人看不出里面有此违制的建筑。 此时的殿内空空荡荡,只是挂满了各色绸幔,穿过重重绸幔,在大殿的最深处只有一方蒲团,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盘膝坐于其上,双目紧闭,面容坚毅。 如果说老镖头罗一啸已经步入武夫的暮年,那么此人便是处于武夫的巅峰状态,身体的每一寸都充满了让人近乎窒息的压迫感觉,整个人仅仅是坐在这儿,就像一座山,一道岭。 男子便是龙氏家主龙哮云,不到十岁就远赴中州静禅宗,拜在罗汉堂首座的门下,精研武艺。学成之后,返回家族,顶替父亲成为龙氏家主,一手撑起龙氏大梁。他年轻时籍籍无名,直到近几年才声名鹊起,盖因他在先天境的山巅停留数年之后,终于迈出了那关键一步,触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如此一来,就算在静禅宗中也算有了一席之地,在江湖上更是有了“立派”的资格,与跑单帮的先天境高手又是不同。 在他身旁还坐着一位面目愁苦的老人,老人正是刚刚从万成镖局返回龙氏大宅的大管事,已经先后侍奉了三代家主,德高望重,备受信任,在龙哮云闭关不出的时候,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龙氏话事人,只是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大,已经不是他可以做主的,所以才来打扰家主闭关禀报此事,要知道龙哮云在闭关时最讨厌旁人叨扰,也就是这位大管事,换成旁人,早已被一掌拍死。 龙哮云听完老人的叙述之后,面无表情道:“杀我万成镖局十几条性命,又在我的宅邸上留下九个手印,这份手法倒是与前些年时的龙门镖局灭门惨案有些相似。” 老人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同一拨人所为。” 龙哮云问道:“依照于叔之见,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老人沉吟道:“难说,我亲自去查验了尸体,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也不是中毒,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尸体剖开,这才发现死因,原来这些人都是被一掌毙命,外在没有伤痕,可一颗心都被人以雄浑掌力震成了七八瓣,应该是‘碎心掌’无疑了。只是这‘碎心掌’却是江湖散人的功夫,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无论是正道邪道,都有人修习,很难由此追查这伙人的来历。” 龙哮云轻哼一声,“上次是‘大手印’,这次是‘碎心掌’,可见这伙人不是普通的江湖散人。” 老人点头道:“家主所言极是。” 龙哮云轻声道:“虽然我这些年来为人跋扈,得罪的人也不算少,但在结下死仇之人中能有这份能耐的,却是一个也无。” 老人疑问道:“难道是一条过江强龙?” 龙哮云摇头道:“强龙要压地头蛇,要么为名,要么为利,两者都没必要吃力不讨好地弄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段,直接堂堂正正打上门来就是。” 老人叹息道:“江湖结仇,未必就是惊天动地,也有可能是悄无声息,直到几十年后才浮出水面,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有些时候,连仇人是谁、为何结仇都不知道。” 龙哮云脸色平静,“正道十二宗,邪道十宗,最少也是立宗千余年,哪个不是结仇无数?可仍旧屹立不倒,说到底不在于仇人如何,而在于自身如何,若是自家本事不济,被人报仇灭门,那也怨不得旁人。” 老管事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他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见惯了江湖人和江湖事,又哪里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事情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便看不开,龙氏这百年基业,如何能在自己的手中灰飞烟灭? 龙哮云问道:“罗老镖头回来没有?按照行程来算,他本该在今天早上就已经回来的。” 被龙哮云称为“于叔”的老人苦笑一声,脸上的愁苦之色愈重,摇头道:“不仅仅是罗老镖头至今未归,而且就连跟随在罗老镖头身边的那些镖头也杳无音信。” 龙哮云终于是微微色变。 罗一啸的修为如何,他心知肚明,常年与他印证武道,修为深厚,实打实的先天境无疑,跟随在他身边的八个镖头也是好手,擅长合击之术,若是他们也遭遇了不测, 那么来人的实力可就有些骇人了。 老人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罗老镖头的义子罗真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遭了毒手,还是已经反水。” 龙哮云沉默了稍许时候,道:“若是罗老镖头遭了不测,那么内鬼大约便是此人!” 老人一惊。 龙哮云接着说道:“现在看来,人家是有备而来,而我们却是毫无防备,甚至都不知道敌人是谁,怕是凶多吉少。” 老人苦涩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 龙哮云在静禅宗中修行多年,虽然不曾深研佛法禅理,但是耳濡目染之下,也略知一二,此时他便轻诵了一句佛偈,“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 老人眉头紧皱,脸上的皱纹好似一条条被人用斧子劈凿出的沟壑。 龙哮云缓缓起身,来到殿门处,负手而立,道:“如今局势是敌强我弱,敌暗我明,若是正面交手,我们恐非对手,为今之计,便只能向朋友求救,江湖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 老人仍是难掩忧虑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修为能高过家主的却没几个。比家主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无甚太大用处。虽说静禅宗中高手如云,若是他们肯出手,必然可以化解畏危局,但如今静禅宗封寺谢客,怕是难以请动寺内高僧下山。” “于叔说的有理。”龙哮云点头道:“但人多势也众,邀些朋友来壮声势,也是好的。” 老人道:“依照家主之见,该邀请哪些人?” 龙哮云略微思索,道:“就近行事,先把江陵府的朋友请来,然后再请江州、芦州、楚州、潇州、吴州的武林同道。” 老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我们龙家和万成镖局的名头。” 龙哮云摆手道:“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日后之事,先保住身家性命要紧。” 老人无奈叹息一声之后,起身离开此地,准备去安排人手。 龙哮云独自一人立在殿门处,望着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抬头看了眼天色,头顶已是乌云密布,竟然有大雨的兆头。 龙哮云本就很差的心情顿时更加灰恶。 执掌龙家二十年来,多少风霜雨雪,今天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就凭他的一己之力还能遮挡得住吗? 龙哮云心中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看不到半分日光。 江湖汹涌,风大浪急,狂风暴雨之下,就算是看似稳固的大船也难免有倾覆之忧。 纵观古今江湖,被人灭去满门者,比比皆是。 若是他救不了龙家,甚至救不了自己,还有谁能救龙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七章 不速之客 平安县城中暗流涌动,李玄都还是一如往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依旧督促周淑宁练功,同时也开始有意地向她讲述江湖中的“正邪之辨”。 虽说李玄都对此并不完全认同,但江湖上的绝大多数之人认同,那么为了以后周淑宁行走江湖着想,还是要讲一讲的,否则在江湖上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站错了位置,一顶“正邪不分”或是“勾结邪魔妖人”的帽子扣下来,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 至于正邪之间究竟谁对谁错,李玄都不去过多评判,只讲事实,由周淑宁自己来分辨。正如儒家大儒所说那般: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想要真正分辨正邪,不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而是自己亲身参与其中之后,方能体味出几分。就如这座江湖,无论多少前辈苦口婆心地告诉后来人,江湖风大浪急,但还是有数不清的初入江湖之人被淹死在大江大湖之中,只有真正走过江湖,方知什么是江湖险恶。 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一路走来,见过一诺千金重的胡良,也见过人心似水多变的陈孤鸿,见过青鸾卫的跋扈,也见过岭秀山庄的无奈,想来小丫头对于江湖已经有了一个大概印象,江湖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五彩缤纷,而是浑浊不清,难见其底。 都说为官不易,在江湖中厮混,也未必容易。 做完今天的功课之后,胡良带着小丫头去城里转悠,暗地里也是想要瞧瞧这平安县城到底撞了哪路妖魔鬼怪。李玄都对此没什么不放心的,毕竟以他现在的玄元境修为而言,小丫头跟在胡良身边倒是更安全一些。 李玄都推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一位不速之客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不是五大三粗的江湖豪强,而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的少女,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玉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折扇。寻常士大夫所用折扇,根据折扇的折叠多少不同,分为十二档、十三档、十四档、十六档、十八档、二十档、二十二档、二十四档、三十档乃至四十档不等,女子手中的这把折扇却是只有九档,显得小巧玲珑,以淡紫色漏地纱为扇面,可以隔扇窥人,挂蝴蝶扇坠,又名“瞧郎扇”。 少女容颜极美,见到李玄都之后,以手中小巧折扇掩嘴而笑,姿态慵懒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要让少年郎们寤寐求之而不可得,又像是山野之间的狐儿修炼成精,幻化成人形之后,踏足万丈红尘,游戏人间。 李玄都见到女子之后,脸上平静无波,但心底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因为这名女子正是当年他从静禅宗大和尚手中救下的那名女子,也就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 少玄榜上十人,前四甲被誉为四小宗师,分别是:紫府剑仙、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另外六人之中,静禅宗占一位,江湖散人出身一位,邪道十宗又有四位。少玄榜点评后六人之中,两位女子堪称白玉双壁,在紫府剑仙和玉清宁相继坠境之后,故评正一宗颜飞卿为四小宗师之首,慈航宗苏云媗次之,牝女宗宫官递补四小宗师之位,忘情宗秦素递补四小宗师之位。 四人俱是以不足而立之年踏足归真境,此生有望天人,若有大机缘者,可得长生。 佛家言,浮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憎会。 虽然他们两人在过去无甚仇怨,但李玄都实在不想在此时此地遇到眼前的女子,可以勉强算是怨憎会了。 原本坐在凳上的女子缓缓起身,合起手中的折扇,柔柔弱弱地施了个万福,开门见山道:“小女子见过恩公。” 既然宫官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此地,那么就意味着自己的身份被她识破,再去装傻充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李玄都稍稍侧开身形,不去受女子一礼,平静道:“不敢当宫姑娘如此一礼。” 自称最是记仇的宫官脸色如常,“小女子这次来见恩公,是专门为谢恩而来,当年若不是恩公出剑败退静禅宗的和尚,小女子怕是已经被带回静禅宗中,受那不见天日的十年幽禁之苦。只是恩公好生绝情,当日一走了之后,便再无音信,让小女子报恩无门,直到今日,方才再见到恩公。” 说到这里,女子脸上露出几分幽怨之色,足以让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见之心碎。 李玄都对此却是无动于衷,坦言道:“无所谓谢与不谢,若是当日知晓宫姑娘的身份,我是决计不会出剑相救的。” 宫官微微一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恩公不愿受我报答,那是恩公的事情,我愿不愿意报答恩公,是我的事情。我宫官最是恩怨分明,记仇也记恩,旁人骂我一句,言语折辱我一番,我便要让他身死道消,让他家败人亡。恩公出手救我一次,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只要宫官力所能及,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玄都稍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不是因为宫官所说的那个要求,而是宫官在话语中并未透漏出太多的敌意。 不过李玄都还没有完全放心,毕竟牝女宗的女子,多是城府深沉、心思多变之辈,春日和风细雨与冬日凛冽大雪,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让人防不胜防。 宫官笑问道:“不知恩公现在如何称呼?若是一直称呼‘紫府剑仙’或是‘恩公’,实在是太过生分。” 李玄都说道:“叫我李玄都就好。” “玄都。”宫官展开手中的折扇,掩嘴轻笑道:“此名甚好,不知恩公的表字是什么?名和字之间必有关联,要么是相辅相成,要么是含义相反,‘玄都紫府’是太上道祖的仙修之地,既然以‘玄都’为名,难不成表字是‘紫府剑仙’中的‘紫府’二字?” 李玄都无奈道:“宫姑娘当真是兰质蕙心,一猜即中。” 宫官再度合起手中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笑道:“那我以后就以‘紫府’称呼恩公了。” 男子及冠成人之后,不便直呼其名,故而另取一与本名涵义相关之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若是相敬称呼,或是亲近之人,则必称表德之字,故称表字。就如李玄都称呼胡良的表字天良,便是如此原因,只是胡良不耐这些繁文缛节,这才称呼李玄都为老李。 现在宫官以表字称呼李玄都,既有相敬之意,也有亲近之意。 不过李玄都打心底里不想接受这份亲近,不是他心怀偏见,而是历来与牝女宗弟子亲近之人,还无一能得而善终者。 看出李玄都的刻意疏离之意,宫官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伤心之色,说道:“虽说小女子不是君子,但紫府未免也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玄都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宫官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转而说道:“不瞒紫府,我这次千里迢迢赶到平安县,打算做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见你,至于这第二件事嘛,已经开始做了,不过还差些火候。” 李玄都不是傻子,顿时想明白了其中原委,问道:“龙家万成镖局的事情是你做的?” “不是我做的。”宫官摇头道,“我怎么会去亲手杀人呢?你几时听过牝女宗玄圣姬亲手做这种事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八章 儒道合流 李玄都闻言之后皱起眉头。 宫官用手中合拢折扇虚指了下桌子对面位置,李玄都会意,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虽说我不曾亲自出手,但说我与此事没有半点关联,那也是万万说不通的。”宫官的脸上露出狡黠之色,说道:“其实是我授意旁人去做的,这也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请你看一出好戏。” 若是按照李玄都以前的性子,听到这里,多半已经拂袖而去,但无奈现在形势比人强,李玄都不再是过去那个纵横无敌的紫府剑仙,该低头时要低头。 宫官见李玄都沉默不语,不由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好戏?” 李玄都摇头。 宫官皱起眉头,自嘲道:“看来我是媚眼丢给瞎子看,自作多情了。” 如此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说出这样的话语,换成旁人,怕是心肝都要碎了,不是自己的错也是自己的错,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给眼前的美人看。 不过李玄都始终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因女子的一喜一嗔而有丝毫的心境波动。若非如此,他也走不到今日,如果看到一个美丽女子,便要心猿意马,那么在帝京一战时,他面对苏云媗和玉清宁两位绝色女子,岂不是要早早败下阵来?甚至在与玉清宁的最后一战时,稍有一丝分神心软,便要丧命于“九天玄音”之下。 相较于李玄都的如临大敌,宫官则要意态闲适许多,不断开合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扇面上有暗香扑鼻。 牝女宗的玄圣姬,不在西京城中,不在牝女宗的山门,却是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平安县城,旁人都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其实包括几位牝女宗的知情之人,也是颇多揣测,都不认为她仅仅是找龙氏寻衅报仇那么简单,必然有更深层次的考量,或是以此来针对龙氏身后的静禅宗,要敲山震虎。或是要以此布局,有不为人知的图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世人皆知,牝女宗的女子,尤其是广妙姬和玄圣姬,都是功于心计谋算之人,从不做那无用之功,深得十宗祖师的精髓。 这在天下江湖之间,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因此包括李玄都在内,都不认为这位玄圣姬心思单纯,仅仅是行泄愤之举。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李玄都看宫官已经开合手中折扇十二次,仍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能主动开口问道:“宫姑娘,凡事还请直言,莫要打哑谜机锋,实是李某人不精于此道。” 宫官仍是没有说话,反而是仔细打量起李玄都。 比起上次两人相见,如今的李玄都少了许多锋芒,多了些许儒雅。这让宫官勾起许多兴趣,如今江湖之上,多的是修力不修心之人,以前的紫府剑仙也被视为这一类人,可今日再见,却是发现眼前之人与她想象中的很是不同,就像一把寒光四射且杀意凛然的长剑缓缓收入鞘中,再不见锋芒。对于一名剑道高人而言,忍痛容易忍痒难,拔剑之后再藏剑入鞘,要远远比拔剑杀人更为高明,这类似于从看山不是山到看山还是山,玄妙非常。 难不成这几年中,他躲起来修心去了? 若是说起这修心的功夫,还是以三教为最,道家的清静无为,佛家的普度众生,儒家的成仁取义,不知他走的又是哪一条路? 对于这位紫府剑仙的来路,她也有所猜测。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出自道家一脉,最早时候的紫府剑仙,藐视世俗礼法规矩,一意追求自身逍遥自在,十分契合道家中南华一脉的宗旨,大有“天下兴亡,我有何忧”的意思,再看李玄都的名字,玄都紫府,也是与道家息息相关。 不过再看如今的李玄都,身上出世无为的道家意味少了很多,却是有了些儒家家国大义的意味,她不知道这些儒家意味是从何而来,但她猜测到一个可能,传闻李玄都与顾命四大臣之首的张肃卿关系极好,而张肃卿又是当世儒家宗师,那么李玄都身上的“儒”,很有可能是从张肃卿的身上传承而来。 儒家提倡言传身教,看来在帝京一战的那段时间前后,这位紫府剑仙跟随在张肃卿的身旁左右,的确是受益良多。 暂且抛开静禅宗等佛家宗门不提,其实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诸宗和以无道宗为首的邪道诸宗,都是出自于道家一脉,两者在独尊儒术之后的最大分歧之处在于,正道诸宗提倡儒道合流,甚至是以儒为主,以道为辅,现在李玄都的身上便是体现出如此迹象。而宫官作为邪道中人,对此并不认可,在她看来,虽然儒道两家有相通之处,但更多还是冲突所在。儒家最喜欢给世人订立规矩,而道家逍遥却偏偏要挣脱这些规矩,以前的紫府剑仙无疑是藐视规矩而超然于外,从某种程度而言,那时候的紫府剑仙行事,更偏向于邪道十宗中人,可现在他却主动把自己关进了这些规矩之中,实在是让宫官有些扼腕惋惜。 像李玄都这等人物,都是心性坚韧之辈,绝不可能凭借三言两语就让他改变心中所想,从这一点上来说,张肃卿能做到这一点,恐怕不仅仅是言传身教那么简单。 宫官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是否是张肃卿之死,让李玄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道理?如果没有那场帝京一战,这位紫府剑仙是否还是藐视世俗礼法规矩,继而逍遥世间? 若果真如此,想要把李玄都的心性重新扳回来,怕是难如登天,这便是她最讨厌儒家的一点,说得好听些,叫做舍生取义,说的难听些,那便是死给你看,在某个合适的时候去死,振奋人心,激励后世。 自古艰难唯一死,生死之间又有大恐怖,既不畏死,又可舍生,谁还能阻其道路? 儒家能成为今日的天下正统,不是没有道理的。 宫官思绪万千,于是便迟迟没有回答李玄都的问题。 李玄都也不急于催促,在开口一次之后,便安静等待。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宫官终于收敛起逐渐蔓延飘远的思绪,缓缓开口道:“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干脆恩将仇报,把昔日的恩公一掌拍死。” “虽说以你的出身而言,身后定然有一位了不起的授业恩师,还有诸如张鸾山这等好友,若是真把你杀了,必然会惹下极大的麻烦,但是当我心中浮现这个念头时,竟然还是觉得极为诱惑。” 美貌少女望向对面比她还要大出稍许的年轻人。 她眼神冰冷,抛却了所有的伪装,如一尾正在吐着蛇信的毒蛇。 李玄都与她坦然对视,毫无畏惧。 既然宫官将此话说出来,那多半是已无杀心,又何惧之有? 果不其然,在片刻之后,女子的森冷眼神又逐渐变得温柔起来,好似一汪春水,媚眼如丝。 李玄都一言不发,仍是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宫官忽然扑哧一笑,“你猜对了,我后来改主意了,不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是忽然想你问你一句话。”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请讲。” 宫官轻声道:“等你看完这出大戏再说也不迟。” 说罢,她袅袅起身,深深望了一眼李玄都,然后就此离去。 李玄都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 这出所谓的大戏,八成与如今的龙氏有关。 他下意识看了眼门外的天色。 黑云压城城欲摧。 山雨欲来风满楼。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九章 宫官教诲 在龙氏大宅有一座仿制乾宫而修建的大殿,与龙氏齐名的孙氏也不遑多让,虽说因为孙氏是官宦人家出身的缘故,不敢像龙氏这般大胆,但论起精巧心思,却是要胜过龙氏太多。 在孙氏大宅中有一座二层小楼,大小与寻常女子绣楼无异。进得其中,一楼不见如何,可二楼却是别有洞天,房间的地面的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丈许高的整块紫檀拼接而成,整座二楼中间全是空的,只在中间位置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周围设有炉瓶物事,燃烧着上等的龙涎香,烟雾渺渺。 一名女子凭空出现在此地,甩脱脚上的鞋袜,赤脚走在地板上,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二楼中格外清晰。她来到琴几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若有所思。 不多时后,宫官从沉思中回神,望向楼梯口,说道:“上来。” 孙鹄的身形顺着楼梯缓缓上升,来到二楼,并未踩在地板上,而是就站在楼梯口的位置,肃容沉默,却是没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这次杀人,出了纰漏,他难逃其咎,这次便是请罪来了。 宫官瞥了他一眼,伸出两根手指,“两颗“血龙丹”,且记好了。” 孙鹄沉默点头。 宫官收回视线,继续拨弄琴弦,轻声说道:“荆州是神霄宗的地盘,虽说神霄宗比不得正一宗那般行事霸道,又因为当初帝京一战的缘故,这些年来行事很是低调,但并不意味着它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且此地距离潇州也不远了,咱们的死对头玄女宗就在潇州,若是此事闹大,惹来了玄女宗那群婆娘,我们这些人都讨不到半分好去。” 孙鹄沉默不语。 “真是女子何苦为难女子?”宫官微微一笑,“可没办法,这个世道,女子就是喜欢为难女子。我去中州龙门府的时候,刚好玉清宁也到了龙门府。我去见了张鸾山,颜飞卿去见了玉清宁,想来那位正一宗掌教已经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了,若是与他迎头撞上,我不是他的对手,你就更不是了。” 孙鹄紧紧握住腰间的“歃血”,有不服之色。 宫官猛地转过身来,望向他。 孙鹄毫不退让,与宫官对视。 宫官缓缓行至他的面前,用手中合拢的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微笑道:“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紫府剑仙已经时过境迁,且不去说他,颜飞卿是如今少玄榜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你真以为少玄榜就是个摆设?你觉得只有你这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江湖散人才是真正的俊杰,那些出身宗门之人都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的废物?” 宫官收回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底不服气,可我也在这里奉劝你一句,如果你觉得宗门出身之人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并且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么你早晚都会夭折在这座江湖之中。” “你的优势无非是出身底层市井,敢拼命,同时却也惜命,既擅长死缠烂打,又熟知如何占得最大便宜,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在你眼中,宗门出身之人大多讲究一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你和他们拼命,必然是你能活下来。” “那你也小看宗门中人了,二十二个宗门为何能屹立世间千年而不倒?就是因为他们将天底下十之八九的人才都收入了自己的囊中。我可以给你举两个例子,一个是‘西北一枭’胡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似乎也是江湖散人,曾在秦襄麾下效力,身先士卒,累官至秦州副总兵,后参与帝京一战,伤而不死,厉害?可他其实是补天宗之人,手中刀法是由秦清传授。还有你最为佩服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杀穿江北,亦正亦邪,可如果我告诉你,这位紫府剑仙的出身可能比我这位牝女宗玄圣姬还高,你又作何想法?当年宁忆面对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尚且吃了个暗亏,换你遇到了当初的紫府剑仙,你能挡下几剑?”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年轻时候太过顺遂,那么不年轻的时候就要准备承受更多的坎坷。你若不转变自己的心境,待到日后见识了真正的高人,你终究会遭遇大的挫折,很有可能会一蹶不振。到那时候,我都懒得救你。” 说到这里,宫官又是用手中折扇虚虚地点了点孙鹄,“这些话,以你师父的性子定然不会对你说起半句,没办法,只能由我来代劳,你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都随你,毕竟淹死在江湖中的年轻才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孙鹄沉默许久之后,松开了握住“歃血”的手掌,终于是缓缓开口道:“什么叫真正的高人?” 宫官笑道:“你不会以为紫府剑仙和颜飞卿之流,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了?谁说天之骄子只能是年轻人?在我看来,只有登上老玄榜之人,才是真正被上天眷顾之人,否则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宫官笑得很是天真烂漫,“此事之后,你就不要回西域了,去西京看看,或者将来去往帝京,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孙鹄闻言后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宫官玩味道:“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天下三玄,少玄榜只是最低的一榜,往上还有太玄榜,且不说太玄榜与少玄榜之间还隔了多少未曾登榜之人,这么多年以来,能以少玄榜榜首登顶太玄榜末尾的,也就紫府剑仙一人而已。你师父宁忆也不过才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十,这还是紫府剑仙坠境之后空出的位置。更何况在太玄榜之上还有老玄榜,那帮老家伙才是藏在幕后翻云覆雨之人,包括帝京一战,都是这些人的棋盘,明面上的紫府剑仙也好,还是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也罢,都是他们手中的棋子而已,否则单凭这些归真境,怎么决定庙堂归属这等大事?” 然后女子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光洁额头,继续说道:“帝京一战时,我还未踏足归真境,却是连登上棋盘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你现在也是,一日不入归真境,便一日没有做棋子的资格。不要觉得做棋子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能做棋子便已经说明你还有些价值,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成为弃子,反倒是不能成为棋子,才会有被随时抛弃之忧。再者说了,上面的弈棋之人哪个不是从棋子一步步走过来的?若想有辱人本事,必先有自辱功夫。” 饶是孙鹄这般性情凉薄且自负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之感。 他又是沉默许久之后,对宫官毕恭毕敬行礼道:“谢过小姐教诲。” 宫官啧啧道:“不必谢我,反正这些大道理不值什么银钱。世间越大的道理,越是随处可见,越是不被人真正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些钻营机巧,被人奉为至宝,心心念念,不敢对外人宣示半分。” 孙鹄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宫官淡然道:“早年的时我候曾经有幸遇到过‘天刀’秦清,他送了我一句话,让我受益良多,现在我把这句话再转送给你: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但不要盲目自大,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别人挡着,或是起步之处要比别人低,就处处心生怨愤,锐气便成了戾气,这样不好。” 孙鹄低头道:“承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章 山雨欲来 在宫官离去后不久,胡良便带着小丫头返回了客栈,小丫头的手中多出了一串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 李玄都示意两人进屋之后,小丫头安安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糖葫芦,李玄都与胡良相对而坐,把先前宫官到来之事向胡良大概叙述一遍,然后询问道:“你觉得宫官的来意到底是什么?” 胡良毫不掩饰自己对牝女宗的不信任,冷笑道:“牝女宗的女子,行事莫测,难保宫官不是有更长远的谋划,依我看来,这次龙家之事不过是顺手为之,她真正所求,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点头道:“宫官有所图谋是必然。” 紧接着他慨然道:“玄女宗出过三位长生境,牝女宗却是一位也无,可牝女宗却能稳坐邪道第二的位置,其心思手腕的确让人不可不防。” 胡良说道:“老李,既然牝女宗是冲你来的,那么最后该如何抉择,还是要由你来做。宫官说要请你看一出大戏,去,还是不去。如果去,你自然要承担不小的风险,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如果不去,我们也未必能顺利走出平安县城,毕竟人家戏台子都搭好了,就等着看客进场呢,没有看客算怎么回事,必然要留人的。” 李玄都默默沉思了很久,直到周淑宁把手里的一串糖葫芦都吃完了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还是去。” 胡良问道:“为何?” 李玄都从小凳子起身,轻声说道:“形势比人强,也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了,堂堂玄圣姬亲自过来邀请,这个面子能不给吗?” 胡良忽然说道:“我倒是有些看不明白这个世道了,都说男在乾上,女在坤下,往上推移几十年,多是男子叱咤江湖,到了如今却是反过来,阴盛阳衰,竟是女子们压制了男子了。” 李玄都笑了笑,“也没什么不好,多些女子,也能给这座江湖多些别样的色彩,否则整天都是些大老爷们打打杀杀,也太过乏味了些。” 胡良感慨道:“过去我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个先天境,现在别说是先天境,就算归真境的高手也是想见就见,我刚才在想,是不是先天境已经不太值钱了?就像路边的大白菜一样,当下行走江湖,是不是没有先天境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江湖中人了?” 李玄都无奈笑道:“不是先天境不值钱了,其实还是怪我,本来遇到的至多是玄元境这个层次的高手,像青鸾卫的几个都督佥事就已经到头了。只是在我不得已之下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就引来了许多本不该出现的人,陈孤鸿如是,宫官亦如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脚踏进了江湖,再想把脚收回去就难了,就算当年的紫府剑仙已经变成了今日的李玄都,仍是收不回这只脚,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再次登顶江湖,要么就淹死在这江湖之中。”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胡良难得文雅一回,念了一句诗之后,问道:“那宫官是怎么回事?我久闻这位玄圣姬的大名,却从未见过,老李你好歹跟她见过两面,也给我讲讲。”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宫官,倒不愧是牝女宗的下任宗主,心思缜密,又变幻无常,让人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不是我自曝其短,如今的我没了一身归真境修为,面对这名女子是处处落在下风,若论谋算,我是不如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有一个偌大牝女宗可以调用,胜过我也在情理之中,我真正担心的是,此事会不会与西北五宗有关。” 胡良虽然长年在西北活动,但从根祗来说,他却是辽东五宗之人,闻言之后不由一惊,问道:“老李你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自天宝二年以来,四年过去了,西北五宗建立的那个大周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以这些人的性子,怎么会满足于西北三州?若往东进,第一道关卡便是号称天下之首的中州,中州是静禅宗的地盘,而龙氏又与静禅宗的关系密切,所以我觉得牝女宗此举不会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客栈外传来一阵骚乱,其间夹杂着“龙家”、“死人了”的呼喊声。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然后猛然起身向外走去。 …… 龙氏大宅中又死人了。 大管事在请示过闭关的家主之后,决定派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同道好友,只是这些人刚刚出门不久,便在闹市之中被人击杀,唯有一人强撑着逃回府中,刚进大门便摔倒在地,待到龙府中人前来查看,此人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说了一句“都死了”之后,便一阵痉挛,气绝身亡。 片刻之间,龙氏大宅之内人人俱已得到消息,大管事匆匆赶来查看尸体,还是如出一辙的手法,一颗心被掌力生生震成七八瓣,实在是狠毒无比。 如此一来,龙府上下更是人心惶惶,迟迟不见家主出关,先前的那点血勇之气也在无形之下消散殆尽。大管事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寒,当下安慰了几句,然后与另外几名管事合计一番之后,又派出足足三十人骑马而去。 三十人的马队,也算是不小的阵势了,浩浩荡荡出了龙府,一路平安无事,径直往北门方向而去。 只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三十匹马又驮了三十具尸首从城外回来,一匹马不多,一个人不少。老马识途,三十匹马依次经过北门,守门的兵士惊骇欲绝,丝毫不敢阻拦,马队就这么一路往龙氏大宅行去,一路上被无数人亲眼目睹,一时间整个平安县城都为之胆寒。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龙氏大宅的门前凭空出现了一条血淋淋的长线,在长线之后还写了四个大字:出门者死! 见此情景,一位龙氏管事终于是按耐不住,不顾大管事的阻拦,提着长刀冲出龙氏大门,站在门前的长街上,朗声说道:“堂堂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杀我龙氏之人,算什么英雄汉!老子今天就站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老子好了!若是无胆现身,那便是没卵蛋的无胆匪类!” 他越喊越大声,脸上血色上涌,在初秋微凉的天气中,竟是一把扯开胸前衣襟,用刀背狠狠拍着自己的袒露胸膛:“下三滥的玩意,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地决一死战。大丈夫男子汉,死便死了!有种的便给老子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冷笑,“这可是你说的。” 未等这名管事反应过来,只见寒芒一闪,一颗好大人头便高高飞起,然后重重落地,余势不衰,直直滚到龙氏大门的台阶下才停下,红白之物被洒落一地。 然后就见一名年轻刀客好似是凭空出现在无头尸体旁边,剑眉星目,身着黑色锦衣,腰间悬着一把带鞘长刀,想来就是他在刚才出刀杀人,可从头至尾,都没人能看清他是如何拔刀杀人的。 年轻刀客就这么一人堵住了龙府的大门,一首按住腰间刀首,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听闻在这水阳府中,龙哮云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我自西域而来,今日便想要向这位龙大侠讨教一二。” 此时整个平安县城的头顶是头顶已是乌云密布,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 龙氏大宅最深处的大殿中,龙哮云终于缓缓走出殿门。 闭关多年,这一刻终于是峥嵘毕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一章 雨落磅礴 阻拦于龙氏大宅门前的刀客正是“血刀”宁忆的弟子孙鹄,自天宝三年以来,他便在凉州西域声名鹊起,先是一人一刀斩杀独行大盗“黑鹰”,后又凭借一己之力降服祁山三十六狼盗,成为狼盗首领“狼头”,放在西域也算一方人物。 不过话又说回来,西域地广人稀,虽然不乏高人宗师,但终是比不得繁华中原,寻常先天境高手,仅仅只能在一府之内称雄,放眼一州境内,非要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不可。 孙鹄这次离开西域前往中原,除了宫官的原因之外,他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会一会中原的各路高手,就像曾经的紫府剑仙那般,以杀伐淬炼自身刀道,如今的这个龙哮云,便是一个绝佳的刀桩。 孙鹄相貌堂堂,只是与如今锐气内敛的李玄都相比,他更为锋芒必露,近乎跋扈,像极了当年的紫府剑仙,这也是宫官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宫官对于那位紫府剑仙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别样心思,孙鹄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一直憋了一口气,终有一日要将那位紫府剑仙斩于刀下,好教宫官看看,谁是君来谁是臣。 孙鹄举目望向龙氏大宅的府门,门内影影绰绰,如临大敌,只是这些依附于龙氏的门客之流,此时胆气已丧,不足为虑,只要略微杀人立威,便能使其彻底溃散。 想到这儿,孙鹄的思绪便从眼前的局势上飘散开来,他自认为根骨天赋丝毫不输于少玄榜上的所谓年轻俊杰,之所以未能登上少玄榜,无非是少了一个好身世罢了,那些宗门子弟从开悟启蒙,日后的道路便已经被长辈们铺垫规划完毕,如何筑基炼气,如何打熬筋骨,年纪稍大一点,便有上乘秘籍和明师传授指点。不管是炼气还是练武,都要趁早,年幼时心无杂念,心境最符合炼气所需要的澄澈心境,而且年幼时筋骨柔软,易于塑形锻体,打下稳固根基,日后再去学武,事半功倍。可他真正开始炼气练武时,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从这一点上来说,便差了一大截。 就算后来拜了师父,可他的那个师父却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性子,又哪里比得过有长辈为依靠的宗门弟子,就算打不过,也大不了请长辈替自己出头,如此行走江湖,想要吃亏都难。他又能靠什么,无非是靠自己的手中之刀罢了。 孙鹄心中自嘲,那位“天刀”秦清说什么年轻人戾气太多不好,可殊不知,他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凭借的就是胸中一口戾气,若是没有这口戾气为支撑,他早已不知死在何处了。 别人的东西未必就是好的,抓住适合自己的东西的东西才是根本。 就像自己的师父“血刀”宁忆,若不是因为那个因情而生的“痴”字,又如何从一个迂腐书生变为太玄榜第十的“血刀”? 平心而论,在天下三刀之中,他最敬佩的不是自己的师父“血刀”,也不是那位被誉为武德极佳的“天刀”,反而是那位行事乖戾,赫赫凶名在外的“魔刀”,最让他心生向往。 大丈夫就当如此,恣意而为,放肆行事。 孙鹄咧嘴一笑,向前踏出一步。 下一刻,他整个人向前飘荡而出,腰间“歃血”刀光一闪,已经掠进龙氏大宅的府门。 在他经过的路径上,一颗颗人头飞起,血花四溅,皆是这一刀之故。 虽说万成镖局龙氏和岭秀山庄何氏在江湖上的地位相差不多,但以内在底蕴而言,岭秀山庄是江河日下,万成镖局却是蒸蒸日上,前者已经是年衰老矣,后者却还正值盛年,所以龙氏的内在底蕴远非岭秀山庄可比,哪怕此时家主龙哮云不在,罗老镖头也迟迟未归,但还是有一手之数的抱丹境高手,此时悉数环绕于大管事身周。 此时孙鹄直奔大管事而来,五名抱丹境高手不管如何惊惧,还是结成阵势,意图硬挡下这一刀,虽说来人有先天境的修为,但也不至于以他们五人合力,还接不下一刀。 只是结果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他们五人竟连一刀也挡不下,才一个照面,就有两人被年轻刀客一刀把脑袋削去。另外三人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有两人被斩断臂膀,另外一人虽然堪堪躲过,但被刀气波及,还是丢掉了半只耳朵和一块头皮。 场面血腥生冷到了极点。 孙鹄让整座龙氏大宅知道了什么叫杀人刀法,为了他这一门的十二式刀法为何会被冠以“血刀”之名! 孙鹄大笑一声,跃入人群之中,身随刀走,凛冽刀气在地面上切割出一条条深有尺余的裂痕,凡是挡在他前进路上之人,无论是入神境,还是御气境,都被切西瓜一般斩成两半。有些自恃轻身功夫想要躲闪的,遇到了孙鹄的血影幻身,所有躲闪都是徒劳。 孙鹄一人一刀,如入无人之境。 见多识广的大管事强压下心头的震撼,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用刀,又是来自于西域,应该是‘血刀’宁忆的传人不假了。” 孙鹄忽然向后飘退出龙氏大宅的大门,停住身形之后单手持刀,无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歃血”仿佛被钉死在了半空中。 风是雨的头,黑云不断下压,有大风起。 年轻刀客迎风而立,衣袖翻滚,黑发飘飘,潇洒不羁。 他的视线越过重重人群,望向府内深处。 在那个方向,有一道异常魁梧的高大身形正缓缓行来。 孙鹄咧嘴一笑,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轻声道:“龙哮云?” 直到此时,众多龙氏门客才后知后觉,顺着年轻刀客的视线望去,然后一个个如释重负,继而“家主”之声此起彼伏。 此时黑云已经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可及,愈发显得这道身形高大无比,仿佛是顶天立地。 这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的男子,面容刚毅,身上只着一件薄薄衣衫,难掩浑身肌肉鼓胀,他面无表情地来到龙氏大宅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位长年闭关的龙氏家主望向门外的年轻刀客,声若洪钟道:“就是你杀我龙氏之人?” 在雄厚气机的激发之下,浑厚嗓音响彻整个龙氏大宅,振聋发聩。 原本正在妆台前对镜画眉的龙夫人听到这个声音,好似在耳畔有一道炸雷响起,握有眉笔的右手轻轻一抖,在眉骨上画出一道刺目黑痕。 她痴痴望着镜中的姣好面容,惊惧、茫然、忐忑、窃喜皆有。 是她们来了吗? 门外,面对气势压人的龙哮云,孙鹄淡笑道:“是我杀的,如何?” 已经多年未曾被人如此挑衅的男子,不但未曾动怒,反而是平声静气地说了一个“好”字。 战役高昂的孙鹄向前踏出一步,双手握刀,在刀身上生出一层血芒,流转不定,仿佛是浓稠鲜血。 龙哮云缓缓开口道:“我倒要看看你这‘血刀小八式’,到底有如何玄妙?” “诚如所愿。”孙鹄一刀斩出。 这一刀仿佛与周围环境连成了一个整体,长刀所向,笼罩龙哮云周身方圆,不变之中蕴藏万变,让他无论怎么改变身法招式,都难以摆脱这一刀。 事实上,龙哮云也没有想躲的意思,只是伸出一手“揽雀尾”。 妙不可言。 与此同时,头顶上空积蓄已久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滴倾盆而下,天地间白色水气弥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二章 金刚之身 平安县城,龙氏大宅,大雨倾盆。 龙哮云以“揽雀尾”之势,用右手捉住了“歃血”的刀背,任凭刀锋之上的刀气凛冽,却无用武之地。 而他的左手却是负于身后,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这并非龙哮云自负,而是他眼界太高。他自小便拜入静禅宗学艺,虽然名为俗家弟子,但被罗汉堂首座看中,悉心传授其毕生所学,比起静禅宗的嫡传弟子也不遑多让了。正道十二宗,四大宗门,两大祖庭,静禅宗是为四大宗门之一,两大祖庭之一,雄立世间千年,其地位之尊崇,已是天下顶尖。龙哮云作为从静禅宗中走出的弟子,又岂会把一个“血刀”的弟子放在眼中? 这些年来,龙哮云一多半的时间都在闭关之中,偶有静极思动,也是外出访友,与人相互砥砺武道修为,尤其是近十年来,其境界大涨,关键在于他逐渐压服心猿意马,虽不悟禅,但能契合静禅宗中的一个“静”字,一身佛家功法愈发圆融如意,再给他十年时间,未必不能臻至小圆满之境,到那时候,休说是一个区区“血刀”弟子,就算是“血刀”宁忆亲来,他也有信心一战。 龙哮云淡然松开手掌,任由那年轻刀客抽刀后撤,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抬头去看头顶落下的万千雨滴,遥想当年他见到的惊艳一剑,一剑便可使整片雨幕逆流回九天之上,眼前年轻刀客的一刀固然有些许不俗之处,但与那一剑相较,难免相形见绌,不过尔尔。 委实是珠玉在前,瓦砾在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孙鹄深吸一口气,再度拖刀前奔。 漫天雨势随着他的前行而倾斜,继而无数雨滴又被他周身的狂乱气机所牵引裹挟,围绕他缓缓旋转,最终汇聚成一条横向的巨大龙卷,直冲龙哮云。 龙哮云身上的衣衫在狂风吹拂之下猎猎作响,平静道:“假借外力,吓唬先天境以下之人还行,想要伤我,却是痴人说梦。” 话音未落,龙哮云已经探出右手,五指伸张。如果说这条横向而行龙卷是一条水龙,那么龙哮云的一掌便刚好按在了水龙的额头位置,体内气海如大泽蒸腾,无数气机汇聚于他的右掌之上,使得这条浩浩荡荡的龙卷竟是不能前进分毫。 为何在划分三大境界时,曾经有人提议将先天境划分到出神入化三境之中?就是因为先天境已经有了初步与天地共鸣的本事,虽然不能与天人合一的天人境相比,也不能以拨动万钧天象的归真境相比,但也自有一番气象,在不曾踏足先天境之人看来,几乎是无可抵挡。 孙鹄的这一刀,若是对李玄都用出,此时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纵使不会心生畏惧,也难免要狼狈不堪,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踏足先天境山巅的龙哮云看来,却是只剩下班门弄斧的滑稽。 龙哮云体内的三大丹田齐齐发力,刹那之间循环十二周天,掌间劲力吞吐,将这条“水龙”生生震碎成无数细小水雾。 水雾之后,一道黑影瞬息而至,一刀破开层层障目雾气,直斩龙哮云的面门。 龙哮云微微眯起双眼,有些惊讶,原来先前的龙卷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却是藏于其后的一刀,难怪这个年轻人有胆量来挑衅自己,有点门道。 这一刀虽然诡异,但还不至于让龙哮云没有丝毫防备,他化掌为爪,以五指握住刀锋,只是这一次他的手掌未能毫发无伤,被刀锋上的血芒切割出一条细细红线,有鲜血渗出。 龙哮云面露轻微异色,右手再变爪为拳,直取孙鹄的胸前空门,任由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一刀斩落,也要一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刀客的胸膛捣烂。 双手持刀的孙鹄早有预料,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刀芒如风,却是让龙哮云的这一拳如何也落不下去。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在瞬息之间。 瞬息之后,孙鹄身形如长虹,欺近到龙哮云的身前三尺之内,一刀落下。 龙哮云冷哼一声,终于重视几分,一直负于身后的左手终于递出。 龙哮云双手并出,左手为“般若掌”,右手为“大金刚拳”,拳攻掌守,只见他一掌托住刀锋,这次他不再直接以手掌接触刀锋上的血气,而是运起气机将其隔开,同时一拳直冲孙鹄的额头。 虽然孙鹄在千钧一发之际,竭力歪头躲过了这一拳,但手中的“歃血”却是被龙哮云以磅礴气机牢牢吸附在掌心之中,除非他现在弃刀,否则万无可能抽身而退。 就在他犹豫恍惚的瞬间,一拳落空的龙哮云顺势一臂横扫,将他直接扫飞出去,整个人轰然撞入墙壁之中,乱石激射,烟尘四起。 龙哮云大步上前,便要一拳将这个冒犯龙氏的年轻刀客置于死地。 就在此时,一剑刹那而至,与龙哮云的拳头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 龙哮云猛然回头望去,只见一把带有剑穗的三尺长剑在雨幕中肆意飞舞,切割出一道道水线,一名中年女子怀中抱有剑鞘,从街道的另一头正朝这边缓缓行来。 龙哮云的脸色变得凝重,“正主终于要现身了?” 抱剑女子在距离龙哮云还有十余丈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长剑自行归入鞘中,整个人立于雨中,却不被淋湿半分。 龙哮云望向女子,缓缓开口问道:“牝女宗?” 中年女子点了点头,惜字如金道:“清慧姬。” 龙哮云一怔,又问道:“你可是宫官的人?” “正是。”女子点头,上身随之微微前倾,话音未落,她怀中所抱之剑再次出鞘,一剑急急掠向龙哮云。 这一剑的速度之快,更甚于先前孙鹄出刀。纵使是龙哮云,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也无法躲闪开来,只能被一剑刺中胸膛。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这一剑如撞在金石上,竟是没有想象中鲜血淋漓的景象。 刚刚冒雨赶到此地的李玄都和胡良看到这一幕,对视一眼之后,心中明了,龙哮云八成已经修成“金刚之身”。 武夫体魄,打熬筋骨,淬炼皮肉,然后辅以体内精纯气机,充斥于筋骨血肉之间,方可刀兵加身而不侵。可佛家却是不是如此,乃是通过精纯气机淬炼己身,使得身躯坚固如兵器甲胄本身,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便是将自己的体魄直接炼化为一件坚固法宝,故而许多高僧圆寂之后,遗体与生前一般无二,千百年而不朽。反观寻常武夫,不管生前如何体魄坚固,在身死之后,气机消散,血气殆尽,终是白骨一具,与佛家金身不能相提并论。 绝大部分佛家弟子铸就金身,都是从外家横练功夫练起,开始是最基本的“铁衣功”,其次是“金钟太保功”,然后是“铜人之身”,继而是“洗髓易筋金经”,最后证得“金刚之身”。 在“金刚之身”之上,还有“金刚不坏之身”,即是“金刚法身”,证得此身之人又称金身罗汉,号称天下最胜之身。 龙哮云已是修成“金刚之身”,故而不惧方才一剑。想要破去“金刚身”,不能以力破之,而要以巧胜之,方才孙鹄一刀之所以能在龙哮云的手掌上割出一线伤口,是因为“歃血”曾是“血刀”宁忆的早年佩刀,杀人饮血无数,刀锋之上蕴含浓重血污之气,污秽金身,方能破开一线。而清慧姬的长剑虽然也非凡品,却无此等功效,自然破不开“金刚之身”。 清慧姬收回长剑,并无太多意外神情,平静道:“你果然已经踏足归真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三章 风雨如晦 孙氏大宅之中,孙氏家主孙会恭恭敬敬地与一名少女相对而坐。 少女梳着垂挂髻,手中折扇合起,轻轻敲打着桌面。 孙会下意识地用双手拢住面前的青瓷盖碗,脑中心思几转。不管龙哮云是如何惹上了眼前这位牝女宗玄圣姬,都注定他今日讨不到半分好去,哪怕是负荆请罪,恐怕也不能弥补,牝女宗的女子心性难料,但喜好睚眦必报和极为衡利量益这两点,毋庸置疑。再者说,以龙哮云心高气傲的性子,也绝对做不出低头请罪之举。如此一来,龙哮云和他身后的龙氏一族,又如何能活? 孙会少时曾经读过一本游记,据说海外婆罗洲以西有茫茫草原,草原上有狮子、秃鹫、角马,每每狮群狩猎角马之后,都会有秃鹫尾随而至,以角马的剩余尸体为食。如今的平安县城的局势就像游记中记载的草原,牝女宗是狮群,龙氏是狮子尖牙口下的角马,那么他们孙氏便是盘旋于空中的秃鹫,单凭秃鹫本身奈何不得角马,但是狮群可以,只待狮群吃饱之后,秃鹫便可将狮群看不上的剩余角马尸体吞入腹中。 换而言之,只要龙氏一族覆灭,那么这座平安县城,便是他们孙氏的囊中之物。 宫官忽然开口问道:“孙先生,那个女人对你很重要吗?” 孙会一怔,顿时明白宫官口中的“那个女人”指的是龙哮云的夫人尤霜,沉默片刻后,正色说道:“佛家有言,人间之苦以‘求不得’和‘放不下’为甚,尤霜即是我多年前的求之不得,也是我这些年来的放之不下。” 宫官轻轻一笑,“没想到孙先生还是个多情之人。” 孙会顿时露出些许羞赧之色,“让宫姑娘见笑了。” 宫官笑道:“多情不是坏事,若是能都不辜负,更是齐人之福的好事,孙先生,你说是不是?” 孙会点头应和道:“宫姑娘所言极是。” 宫官一手托腮,喃喃道:“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等孙会回答,宫官已经起身,说道:“好了,我们该动身了,去龙氏大宅,看完这最后一出大戏。” 龙氏大宅的后院,神情复杂的少妇走出居室,站在廊下,望着外面的大雨纷纷。 这座龙氏大宅已经有三百余年的历史,经过一代代人的扩建翻新,终是有了今日的规模。三百年来,多少风雨挥洒而去,龙氏一族兴衰在此得以见证。谁又能想到,今日这座大宅竟是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难不成三百年来数十代人的辛苦经营,就要在今日毁于一旦吗? 花开富贵,莫过牡丹,可春季一过也难逃凋谢飘零。龙氏本来也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像那大红大紫的花中之王,只是富贵享过了头,也难免要零落尘埃。不知从哪一代始,龙氏开始变得子嗣单薄,人数逐渐凋零,到了龙哮云这一代,竟是成了一代单传,没有兄弟,没有叔伯,如今他已是不惑之年,膝下仍旧没有半个子嗣,就算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龙氏也走到了一条断头路上,这场风雨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进程。 女子做龙哮云的枕边人已经做了二十年,深知龙氏本代家主龙哮云是个薄凉之人,对于龙氏传承看得并不算重,更为注重自身的武道修为,只要自身能登顶武道巅峰,就算龙氏亡了,也无甚要紧。 那么这场风雨,到底是吹倒了龙家,还是吹倒了龙哮云?亦或是两者一起吹倒? 没人知道。 廊外,暴雨倾盆直泻,泼洒在平安县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风雨如晦。 龙氏似乎真的气数已尽。 少妇终于是按耐不住,吩咐侍女去拿了把雨伞,然后竟是一人撑伞往前院走去。 两个男人的面容不断在她眼前交织,历历在目。 孤傲跋扈的龙哮云,善解人意的孙会,按照道理而言,从她第一次与孙会私会之后,就应该对龙哮云再没什么留恋才是,可事到临头,她却又有些犹豫迟疑,这才鬼使神差地决定再去看龙哮云最后一眼。 她独自撑伞快步行往龙氏大宅的正门,越是靠近,雨势也就越大,风声激荡,雨如山洪,好似大江决堤,震得伞面微微颤动。 一把油纸伞遮不住这偌大的风雨,尤霜的绣鞋早已经湿透,就连裙摆上也满是泥泞,黄豆大雨颗颗拍在她那张姣好的脸颊上,让人见之犹怜。 不过这一刻,她却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觉得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可怜,远远地她就能看到他的背影,依旧高大挺拔,巍然如山,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哪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只不过是当年他强娶了她,这些年来她养尊处优,又哪里吃过什么苦头,倒是她更对不起他。 来到大宅门楼底下,守在此地的大管事虽然惊讶于夫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但在这个时候,他也无暇顾及,只能吩咐几名仅存的庄客守好夫人。 此时门外,龙哮云的雄伟身影孤立于茫茫大雨之中,归真境的雄浑气机汹涌外泄,使得从天而落的雨点在距离他头顶还有尺余距离时,便被彻底蒸腾为屡屡水雾。 再看他对面的那名抱剑女子,也不遑多让,好似撑了一柄无形大伞,雨点始终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大雨滂沱,却压不住龙哮云的浑厚嗓音,“牝女宗的清慧姬又如何?这里是荆州,不是西北,还轮不到你们在这儿订立规矩!” 抱剑女子闻听此言,只是淡笑不语。 平心而论,龙哮云的身后靠山不可谓不大,乃是堂堂静禅宗,其师罗汉堂首座,更是整个静禅宗中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之一,只是可惜,如今的静禅宗正因为某种不可对外人言的原因封山闭寺,不可能有人出现在此地,若是换成往常时候,她们哪里敢如此挑衅近在咫尺的静禅宗。 龙哮云继续说道:“就算没有静禅宗,单凭你一人一剑,又能奈我何?刚才一炷香的功夫,你出剑十三次,可曾伤得我分毫?” 同样是归真境的清慧姬十分平静,针锋相对说道:“你凭借金刚之身只守不攻,又何曾伤得了我?正所谓久守必失,不知你还能受得几剑?” 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金色光泽的龙哮云沉声道:“清慧姬,不必言语相激,龙某该出手的时候自然会出手,只怕到那时候,你会死得不甘心。” 清慧姬平静道:“倒要领教阁下高招。” 龙哮云冷笑一声,不再做言语之争,整个人身上的金色光泽越来越浓,近乎于实质一般,而他的皮肤更是完全变为金色,已是与佛家经典中的罗汉金身有几分相似。 清慧姬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凝重之色,不再抱剑,而是伸手握住怀中长剑的剑柄。 以她为圆心,所有的雨滴于刹那之间静止悬停,粒粒分明。 这一刻,每一颗悬停雨滴都好似是一面镜子,可以清晰倒映出清慧姬的人影人像。 然后她缓缓拔剑出鞘,以剑前指龙哮云。 漫天大雨被这一剑裹挟,旋转汇聚,在女子的身前形成一道巨大雨龙卷。 与此同时,在她周围的雨滴不再停滞,不过也不是向继续下落,而是被磅礴气机生生托举回九天之上。 这已是人力逆转天时的手笔,当年李玄都出剑也不过如此。 一直观战的李玄都对胡良说道:“这位清慧姬,已经看到天人境的门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四章 金身破碎 这一剑所造就的气象,远不是先前孙鹄那一刀可以比拟,龙卷粗如两人合抱之巨柱,几乎眨眼之间便来到龙哮云的面前,其中所携带的磅礴气势,使得龙哮云的两鬓发丝猛地向后吹拂。 龙哮云自傲且自负,没有丝毫想要躲避的意思,只是伸出手掌,意图抓住这道龙卷。 触碰之下,整条长街仿佛变为一条上下起伏的河流,地动山摇,地面上出现无数裂纹,以龙哮云的立足之地,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来。 这位龙氏家主巍然不动,只是在分不清剑气还是水气的消磨之下,右臂的袖子已是彻底破碎,露出一条闪烁着暗沉金光的臂膀,仿佛一尊身着半身袈裟的罗汉。 胡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踏足先天境,修为深厚,早已踏足先天境的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不过一步之遥而已,但见到这一幕情景,心中仍是思绪起伏。只要一日未曾迈过归真境的门槛,那么终是不得出神入化,他自付巅峰之时对上此时的龙哮云,哪怕他手中握有“大宗师”,最多也就是四成胜算。 他刚想要开口说话,李玄都已经是提前开口道:“天良,你好好看清楚了,两人接下来应该会动用十成十的修为,招数上也许无甚新奇之处,用剑不过挑、刺、撩、砍,出拳不过崩、勾、炮、锤,可归真境的本身就有返璞归真之意,故而招数也是化繁为简。术虽平平,道却深厚。记得当年我曾有幸观看老剑神与‘魔刀’宋政的交手,两人的第一次交手,不过就是一横一竖,可一剑就能开山,一刀就能横江,这便是斗力的极致。” 李玄都的话音未落,整条龙卷已经是寸寸碎裂,显露出其下的三尺青锋。 龙哮云干脆是以气机崩碎上半身的衣衫,裸露出金色身躯,双脚扎马,双手均是四指弯曲,唯独食指竖起,徐徐往前平推。 在他身周,有一方半透明的金色护罩浮现,仿佛是一口金钟,其上有无数梵文浮现。 李玄都轻声说道:“这是静禅宗的‘金光障’,非嫡传弟子不可学得,再往上便是‘九龙金光罩’,已是上成之法的范畴,由此看来,龙哮云在静禅宗中的地位确实不低。” 胡良应了一声,饶是他也算见惯了大场面,此时也有些心神摇曳。 就在此时,清慧姬手中的长剑落在这方金罩之上,溅射出金光无数,这名距离天人境只差一线的女子毫不留手,右手持剑不变,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继而点在右手小臂的三寸位置,骤然生出一股浩大气机,使得手中长剑再度下压三分,将龙哮云的“金光障”生生压迫出一个弯曲弧度,这还不够,身形悬空的清慧姬又是抬脚一踏,好似踏山裂石一般,在金光之上硬是踩踏出一圈如蛛网似的裂痕,迫使龙哮云整个人双脚开始陷入地面。 清慧姬借着反震之力,身形向上浮空,龙哮云以双掌撑在双膝位置,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怒喝一声,双拳猛然向上轰出。 身形从半空下落的清慧姬脸色淡漠,只是以手中的三尺长剑指向龙哮云的天灵。 两者之间轰然作响。 这一次,龙哮云身周的“金光障”彻底消散无形,同时他的身形也下沉三尺有余,几乎整个下半身都已经陷入地面之中。 落地之后的清慧姬得势不饶人,手中长剑又是斜斜掠出,长剑如虹又如龙,似乎要这位同境界高手的头颅一剑斩下。 先天境有谷底、山麓、山腰、山巅之分,天人境有逍遥、无量、造化之分,处于两者之间的归真境自然也有上下之别,而且境界分割之详细繁复,更甚于二者,号称是归真九重楼,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处于第九楼之上,登临琼楼最高层,向上可试剑问天人,向下则目无余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归真境第一人。 如今的清慧姬便已是归真境第八楼的层次,距离当年的李玄都尚有不足,可对上刚刚踏足归真境的龙哮云,却是占尽了优势。 龙哮云怒吼一声,运转体内的浩大气机,强行将自己从地面上拔出,然后横臂堪堪挡下来势汹汹的一剑,只是金身黯淡,终是不复方才的无敌之姿。 他心知肚明,两人境界虽然相同,但修为却有高低之分,一味斗力,必然不是她的对手,为今之计,只能硬抗拖延时间。他先前让大管事派出人手邀请各路江湖同道,其实不过是障眼法,且不说远水能否解得近渴,也不说多少人甘冒风险前来助拳,就算是来了,也不过是枉送性命而已,所以他真正的依仗还是身后的静禅宗,在出关之前,他已经向静禅宗发出求救灵符,他师父乃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何谓逍遥?朝游沧海暮苍梧,可乘风而行,若是全力赶路,从中州到荆州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师父会来救他。 龙哮云咬碎一颗早已藏在口中的“大元丹”,正要抓紧时间吸收药力,清慧姬却已然倏忽出现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长剑横掠过他的咽喉位置,划出一条细细红线。 这一剑不能算是致命伤势,却意味着龙哮云的“金刚之身”已经开始出现破绽。虽说龙哮云的归真境是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无论是体魄坚韧,还是气机雄浑,都极为扎实,远非那种走捷径的空中楼阁可以比拟,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也是被伤及根本,龙哮云每呼吸一次,都感觉从喉咙到胸腹仿佛有烈火灼烧,同时牵动正经十二脉,痛入骨髓,这种伤及经脉内脏的恐怖伤势,已经多年不曾遇到,上一次还是在他刚刚及冠的时候,遇到一位邪道高手,一掌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换而言之,如今的龙哮云却是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再这样打下去,他毕竟没有将体内也修炼至金刚不坏之境,纵使外在的“金刚之身”可以承受,但内在的五脏六腑、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却是要承受不住。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道:“可惜了,若是再给这位龙氏家主一些时间,未必不能与这女子比肩,只是今日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胡良收回视线,闭目感受片刻之后,方才重新睁开双眼,问道:“那静禅宗来人?” 李玄都摇头道:“若是静禅宗会有人来,早就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胡良喃喃道:“静禅宗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何要封山闭寺到如此地步?就连门下弟子也顾不得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与帝京一战有关,也与老玄榜有关。” 胡良一惊,正要开口相问。 这时,一名女子悄无声新地出现在龙哮云的身后,以手中折扇轻轻点在他的腰眼位置。 龙哮云整个人骤然僵住,脸上的神情几乎绝望。 因为此处是他的命门所在,也是他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可这名女子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竟是让他半分察觉都没有。 随着折扇上的气机不断加重,他的“金刚之身”开始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彻底崩碎。 女子轻轻开口道:“龙哮云,当日你以言语辱我,今日我便让你多年苦修尽付东流。” 话音落下,她手中折扇骤然展开。 硬抗清慧姬十几剑而无明显伤势的龙哮云被拦腰斩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五章 两人皆死 龙哮云的上身向前扑倒在地,腰部以下的身体却还保持着站立姿势,直到此时,龙哮云才察觉到那迟迟而来的刺骨痛楚,哪怕是坚韧如他,也面容扭曲,十指下意识地弯曲成钩,刺入青石地面之中。 手中握有三尺青锋的清慧姬缓缓行来,低头望着趴在血泊中只凭着最后一口气苟活的龙哮云,平静开口道:“你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方豪强,落到今日这般下场,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痛快上路,还能保持最后的一点体面。” 说罢,她用手中长剑轻轻划过,将龙哮云的头颅割下。 见此情景,撑伞的尤霜下意识地一声惊呼,又赶忙以手掩嘴。 其他龙氏门客更不用多说,已经被吓傻在原地,在他们印象中那个所向无敌的家主,竟然就这么被人拦腰斩断,只觉得有滔天寒意浸入骨髓,不敢动弹分毫。 那名行凶的女子就这么立在茫茫大雨之中,万千雨滴不能让她淋湿分毫,她手中持有一把已经展开的小巧九档折扇,遮住了鼻子以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巧笑倩兮的眉眼,让人见之忘俗。 女子看也不看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龙哮云,而是转头望向围观人群中的李玄都。 李玄都心神一凛,胡良更是如临大敌。刚刚踏足归真境的龙哮云已经落得如此下场,他们二人可不觉得自己能在这位牝女宗玄圣姬的手中讨到好去。李玄都是昔年少玄榜第一人不假,但在帝京一战之后,就已跌落尘埃之中,现在不过玄元境,别说与宫官、龙哮云等归真境高手一战,哪怕与先前的孙鹄过招,仍是没有几分胜算。 好在女子很快便收回视线,轻移莲步,往龙氏大宅的方向走去。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示意胡良带着小姑娘留在原地,而他独自一人跟随宫官的脚步往龙氏大宅方向行去。 面对这位出手便斩杀了家主的女魔头,龙氏门客噤若寒蝉,忙不迭地让出一条道路,“恭迎”这位女魔头入府。 宫官在尤霜面前脚步停顿,合拢其手中折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打量道:“可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去,给我身后的那位公子撑伞。” 尤霜面色柔顺,不敢忤逆这名仅仅是看起来无害且天真的少女,来到李玄都的身旁,为他撑伞,自己的半个身子反而是露在大雨之中。 李玄都伸手从尤霜的手中拿过伞柄,将伞面偏向女子那边。 宫官回过头来笑道:“没想到紫府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思。”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尤霜听到“紫府”二字,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年轻人,虽然相貌俊秀,但还不到单凭相貌就能所向披靡的地步,不由在心底暗暗思量,这位“紫府”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让宫官如此礼遇。 宫官独行在前,女子与李玄都并肩撑伞在后,一前一后地进了龙氏大宅。 不知是何缘故,进了大宅之中,雨势好像也稍稍变小几分,宫官分明是第一次踏足此地,却仿佛已经在此生活多年一般,轻车熟路地穿堂过廊,来到待客大堂。 此时的待客大堂中已经坐着一人,见宫官到来之后,赶忙起身相迎,拱手道:“宫姑娘。” 宫官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让孙家主久等了,我把龙夫人给你带来了。” 这时,尤霜已经收起手中的油纸伞,乖巧站在旁边,低敛着眉眼,没有去看孙会。 孙会同样默契地没去看尤霜,目光转向李玄都,试探问道:“这位是?”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我姓李,双名玄都。” 孙会笑道:“原来是李先生,孙某有礼了。” 这位孙氏当家人显然极为熟谙“礼多人不怪”的江湖规矩,正所谓“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行走江湖,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龙哮云以武力立足,孙会以人脉立足,各有所长。 宫官径直坐到主位上,笑道:“孙家主,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位龙夫人?” 孙会愣了一下,迟疑道:“应该如何处置龙夫人,似乎不应孙某妄言。” 一直低着头的尤霜脸色微微发白,交叠于身前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宫官故作惊讶道:“是娶回家中,还是一刀杀掉,总要有个交代才是。孙家主说不应你来决定,难不成要我这个女子娶了龙夫人不成?” 孙会干笑一声,“这、这是怎么说?” 宫官望向尤霜,问道:“龙夫人,龙哮云已经身死,按照道理而言,你现在便是这龙氏的主人了,下一步,该怎么做?” 尤霜低敛着眉眼,轻声道:“请宫小姐赐教。” 听到这儿,孙会悚然一惊,他从未对尤霜提起过宫官的身份,她又是从何得知?不过转念一想,尤霜是跟着宫官从龙氏大宅的大门来到这座正堂,那么便有可能是宫官在来此地的路上向她亮明了身份,想到这儿,他已经悬起来的心又稍稍放了下去。 宫官轻笑道:“这是你们龙家的事情,我赐什么教,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 尤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某种决心,转头望向孙会,开口道:“你还需再杀一人。” 孙会一怔,问道:“杀谁?” “我。”尤霜望着孙会,这一刻的妇人再无平日里的小鸟依人和柔媚风流,语气沉着冷静,倒是真正像一家主母了。 孙会脸上的表情愈发惊讶,“我为什么要杀你?” 尤霜平静道:“孙郎,别人不了解你,龙哮云不了解你,甚至是我那位孙家姐姐也不了解你,可我了解你,你是个有野心之人,也是个想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便不会顾及私情。你我早年时虽然两情相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感情还能剩下几分,只有你自己知道。更何况我已是上了春秋的人,保养得再好,终是不比年轻时的美貌。” 尤霜收回视线,不再望向孙会,低垂着眼帘,继续说道:“别说我已是不复当年,就说我做过龙哮云的夫人,你又怎会将我娶回孙家,徒让旁人耻笑。” 孙会徐徐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抓住尤霜的胳膊,正色道:“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我孙会又岂会在意旁人眼光,你嫁给龙哮云如何,旁人笑我如何,你不复当年青春又如何,我始终待你如一,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思如何,你应该最清楚才是。” 尤霜的表情渐渐变得温柔起来,柔声道:“你对我的心思如何,我当然清楚。你不像龙哮云,满脑子都是什么武道修为,你是个心怀天下苍生之人,多年储才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施展,待到你出来为官,在地方州府,便能造福一方,登阁入部,便是苟利苍生社稷,仅就格局而言,不知要比龙哮云要高出多少去,这样的你,才是那个让我倾心之人。” 随着尤霜的话语,孙会的表情也逐渐柔和起来。 就在这时,他猛然瞪大了双眼,缓缓低头望去,只见女子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狠狠刺入了他的小腹。 尤霜如情人窃窃私语,伏在他耳旁轻声道:“你要出来为官,要登阁拜相,要做那名垂史册的理学名臣,又怎么能做出娶他人之妇的事情?这不是授人以柄吗?你说的那些话语,还让我如何相信?” 孙会脸上的神情转为绝望,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一直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子,竟是如此阴狠算计。匕首死死刺入他的丹田位置,他不是金刚不坏的龙哮云,此时此刻,他已经无力反抗,只能等死而已。 尤霜缓缓拔出匕首,伸手轻轻一推,孙会向后倒地,死不瞑目。 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内,平安县城两大世家的家主相继死于非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六章 再提旧事 天下越乱,江湖也就越乱,江湖越乱,就越发不讲江湖规矩,动辄杀人,这样的江湖,有些人会喜欢,可现在的李玄都却不怎么喜欢。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玄都望向宫官。 这位牝女宗的玄圣姬以锦绣折扇掩嘴轻笑,“一位是有望登顶武道宗师的江湖豪强,一位是有望出仕为官一方的江南名士,一个死在了这儿,一个死在了那儿,有趣,有趣。” 尤霜收起手中染血的匕首,恭敬而立。 李玄都开口问道:“这位龙夫人也是你的人?” 宫官没有否认,对尤霜吩咐道:“你先退下,去见清慧姬,听从她的安排。” 尤霜恭敬应诺一声,不顾衣裙上沾染的鲜血,徐徐向后退到堂外。 如此一来,这座正堂中,除了一个死人,就只剩下李玄都和宫官两个活人。 宫官这才收起折扇,开口问道:“紫府还记得当初救我时的情景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 宫官抿嘴笑道:“当时龙哮云也在场,不过那时候的他只是个小人物而已,可能入不得紫府的法眼,可我却在那时候立下了誓言,终有一日要让他百倍偿还。” 李玄都不是愚笨之人,顿时明白了宫官话语中许多未曾彻底点明的涵义,脸色又有些不好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当初救了宫官,间接导致了龙氏今日的下场,正如他救了陈孤鸿,导致何氏被夺去了半数家业。 李玄都沉默了稍许时候,开口道:“言必行,行必果,不愧是牝女宗的下任宗主。” 宫官并不介意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仍是与他分享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出大戏,“天宝三年,我从帝京返回牝女宗,从那时候我就开始有意针对龙氏布局,然后我发现龙哮云的夫人尤霜与龙哮云之间并不和睦,于是我便选择从这位龙夫人的身上下手,具体过程比我想象的要简单许多,只用了大概不到一年的时间,也就是天宝四年的时候,她便已经成为我们牝女宗门下的一名弟子,不过在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急于动手,而是让她先将有贼心而没贼胆的孙会也拉下水,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中,她便周旋在这两个男人之间。” 李玄都点头道:“果然是牝女宗的手段。” 宫官笑道:“不怪我们这些女子心狠,而是你们这些男人太过贪心。龙哮云未必就不知道尤霜与孙会之事,可他想要在自己踏足归真境之后,借助此事将孙氏赶出平安县城,而孙会也不是真心,他只是想要借着尤霜来吞没龙氏的家产,两人相互算计,最终却是落得一般下场,又怪得了谁?”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你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除掉龙氏?” 宫官轻轻捏住折扇尾端,道:“我们牝女宗行事,讲究谋定而动,龙氏之事我早已布局完成,何时动他全看我的心思,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还是因为紫府的缘故。” “我?”李玄都问道:“有话请直说。” 宫官面露微笑,娓娓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喜欢。既然紫府问起了,那我便从头说起。此事的根由还要追溯到帝京一战前后,那时候的紫府正值巅峰,在江湖上如日中天,被誉为四小宗师之首,实至名归的少玄榜上第一人,而那时候的我却还未曾踏足归真境,自然不能与紫府相提并论,再加上当时参与帝京一战的多是正道十二宗之人,所以我并未参与到此战之中。据我说知,紫府算是全程参与了此事,对于此种详情,应该知之甚深才是。” 李玄都没有言语,算是无声默认。 宫官继续说道:“帝京一战的根本说白了,其实就是皇帝驾崩之后的庙堂权力重新分配,毕竟新君太小,庙堂上总要决出一个真正能够一锤定音之人,于是就有了这场震动天下的大战。此战涉及到三大势力,分别是:太后、四大臣、宗室。” “太后不必多说,就是谢雉,武德二年入宫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短短五年之间,从美人到贵人,从贵人到婕妤,再从婕妤到昭仪。武德七年,她已是位列九嫔;武德八年,晋升为妃;武德九年,晋升贵妃;武德十年,正是册封为皇后。再到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临死前留下遗诏让她执掌天子六玺;次年天宝元年,她由皇后变为太后,待到天宝二年帝京之变后,她已是握有临朝听政大权在手,细细数来,不过十一年而已。” “四大臣以张肃卿为首,在穆宗年间,他们四人俱为阁臣,张肃卿为内阁首辅,执掌吏部、兵部,户部三部,权势最盛,地位最尊,再加上张肃卿为人刚直,敢于直言天子之过,故而当时有人言称:‘不见肃卿,不知相尊’,可见一斑。在张肃卿联手其他三位阁臣之后,包括六部在内、通政使司、督查院皆在他们的手中,又用秦襄为将,掌握武官势力,可谓是权倾一时。只是在穆宗驾崩之后,他们不管权势如何之大,终究还是臣子,在君臣大义上,要屈从于已经贵为太后的谢雉。张肃卿等人又因为后世声名之累,哪怕明知太后对他们已有不轨意图,哪怕他们手中握有秦襄这支大军外援,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先发制人,最终落得后发制于人的结果。” “再有就是宗室,以穆宗皇帝的同胞之弟晋王为首。在四大臣主政期间,大力排斥宗室,使得宗室无有半分实权,宗室因此对四大臣怨恨颇深,故而在帝京之变时,以晋王为首的宗室选择与太后谢氏结盟,一起对掌握朝政的四大臣发难。” “帝京之战后,四大臣悉数身死,宗室与太后共同执掌朝政,于是就有了今日摄政王和太后共同训政的景象。” 宫官望向李玄都,问道:“我说得可对?紫府以为然否?” 李玄都点头道:“大致便是如此。” 宫官用折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四大臣明明是胜券在握,哪怕他们顾及名声而后发制于人,也完全可以反败为胜,单凭一个根基不稳的太后和一群无权多年的虚名宗室,如何斗得过大权在握他们?大不了让秦襄率军入京便是,可为何他们最后会一败涂地?” 她歪了歪头,问道:“紫府,你知道吗?” 李玄都坦然道:“实不相瞒,当年我从离开相府到逃离帝京城,始终都是身不由己,我不知如何去胜,也不知为何会败。” “这就有文章了。”宫官轻笑道:“不过紫府也过谦了,也许你真不知如何取胜,但你未必不知道为何会败。这里头的文章无非是,除了你们这些明面上的归真境高手,还有那些天人境高手,乃至于老玄榜上的老神仙们参与了此事,只是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使得以清微宗为首的四宗和大权在握的四大臣大败亏输。” 一直表情平静的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宫官。 宫官似是受不了李玄都如此“炙热”的视线,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遮住了大半脸庞,只露出一双弯月似的眉眼,轻柔嗓音从扇面后传来,“太平宗和静禅宗为何会选择在帝京之变的前后封山?难道仅仅是因为不愿参与到此事之中?还是说他们的封山之举是掩人耳目,其实他们早已在暗中参与了此事?亦或者说,他们其实是下错了注,而不得不封山?” 宫官望向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紫府,你说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七章 封山闭寺 李玄都闻言之后沉默了许久,没有去回答宫官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宫姑娘所说的这些事情与宫姑娘现在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宫官稍稍抬高了嗓音,“暂且抛开太平宗不谈,想要知道静禅宗是真封山还是假封山,一试便知。知道了静禅宗的真假,再去推测太平宗,也就八九不离十。” 李玄都终于明白宫官所谓请他看一出大戏是什么意思了。 宫官轻笑着说道:“我之所以不提早去动龙哮云,而是等到现在才来动他,就是因为一个先天境的龙哮云,其分量还不足以试探出静禅宗的底线,可换成一个归真境的龙哮云,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归真境的高手,无论是放到哪个宗门中,分量都是极重的,再加上龙氏一族与静禅宗也算是渊源颇长,如果静禅宗坐视龙哮云家败人亡,那么就可以说明静禅宗是真封山,而非掩人耳目之举。” 李玄都问道:“就算是真封山又如何?假封山掩人耳目又如何?” 宫官说道:“如果是掩人耳目,那就说明静禅宗另有所图,或是阴蓄实力,以待后来,或是瞒天过海,巧设奇谋。如果是真封山,则说明静禅宗很有可能是遭受重创,元气大伤,如今的封山闭寺之举不过是避祸之举。” 李玄都仍是不说自己的想法,再问道:“宫姑娘的对于此事的看法是什么?” 宫官显然早已不是第一次思量此事,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在我看来,涉及到朝堂上改天换日的大事,一向与朝廷联系紧密的正道十二宗几乎不可能有人置身事外,那么太平宗和静禅宗的封山谢客,便很反常。根据我们刚才的推断,假设说两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要行避祸之举,可以两宗的底蕴而言,又会害怕何人?显然他们不会害怕我们圣教十宗,因为正道十二宗定有盟约,同进同退,同气连枝,所以不管圣教十宗如何势大,只要他们敢对静禅宗出手,必然会招来正道十二宗的联手反击。” 说到这儿,宫官稍稍停顿,用手中折扇指了指自己,轻笑道:“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便是一千斤都打不住。像我今日这种小打小闹,便是上不了秤的,还不至于引起正邪两道的大战,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大家在大局上保持克制,在边边角角的小地方上就难免不那么克制,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只要不是光明正大地打上门去,都算没有逾越规矩。” 宫官继续说道:“其实我们双方都不是铁板一块。在这种事上,正道十二宗中有‘四六之争’,圣教十宗中有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所以我认为,静禅宗所畏惧的就是正道十二宗之人。” 说到这儿,李玄都也不能继续缄默或是一直发问了,终于是开口道:“因利而聚,利去则散,若是因为利益之争,便是‘同道中人’反目也无甚稀奇。” “紫府此言甚是。”宫官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誉之意,“因为意气名利而导致党同伐异,甚至是相互倾轧,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最恨静禅宗之人必然是被静禅宗挡路之人,或者根本就是静禅宗的内在之人,所以逼得静禅宗不得不行避祸之举。说到这儿,又有一个问题,为何静禅宗以前不怕,也不曾封山闭寺,可在帝京一变之后,反而是怕了呢?” 不等李玄都开口, 宫官已经自问自答道:“因为静禅宗也参与了帝京之变,而且在帝京之变中受到了重创,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先前的所有疑问。” 李玄都再度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宫官这时目光不再望向李玄都,也没有直接从正面回答,而是如述家常般说道:“世人有老句话,叫做‘老而不死是为贼’。如果把这些宗门看作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静禅宗自然就是个老而弥坚的老人,经历的事情多了,便有了知足之心,便不会再有其他的奢望。当然,那些年壮的不高兴了,比如说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他们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静禅宗这位老人挡着,自然就把静禅宗看成是‘贼’了,当做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李玄都也收回了视线,望向门外的雨幕,“照此说来,静禅宗所防备的就是慈航、金刚、真言三宗,兴许还要加上一个法相宗。” “我可没有这般说,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我少不了又要被扣上几个‘妖女’和‘魔女’的帽子。”宫官轻摇手中折扇道:“我只是推测,可能对,也可能不对,也许是静禅宗是吃饱了撑的,也许是静禅宗的和尚们看破了这万丈红尘,真就想要两耳不闻外事,一心只诵佛祖经,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李玄都摇头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刚才宫姑娘提到了正道十二宗中的‘四六’之争,六宗分别是:正一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法相宗、玄女宗,其中除了正一宗和玄女宗是道家一脉之外,其余四宗竟然全是佛家一脉,可以说除了静禅宗这座佛家祖庭之外,佛家四宗都在六宗之列,说白了,正因为正一宗是唯一能与静禅宗在正面抗衡的道家祖庭,这些佛家宗门才要借助道家的强援。同理,四宗分别是:清微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道家四大宗中的三宗站在了正一宗的对立面,也很说明问题。” 宫官笑道:“正一宗和静禅宗这两座祖庭已是道佛两家的众矢之的,为何佛家各宗选择依附于正一宗,而道家各宗却依附于清微宗?” 她又是自问自答道:“因为老玄榜。” “老玄榜”三个字,仿佛是一声闷雷在李玄都的耳畔炸响,他不由深深看了这名女子一眼。 老玄榜分量之重,不在于老玄榜的本身,而是在于老玄榜上记载的一个个名字,哪家宗门有人登榜,那么便意味着这家宗门可以安稳无忧。比如说清微宗,坐拥一位登顶老玄榜的老宗主,哪怕是在帝京之变中大败亏输,仍是无人敢于挑衅,可以说,只要这位老剑神大剑仙还在世在榜一日,都没人敢于对清微宗如何,顶多是小打小闹,于大局无碍。 宫官一番察言观色,对于李玄都的心思有了大概判断,轻笑道:“为何道家各宗为了抗衡正一宗选择依附清微宗而不是静禅宗,为何清微宗可以不封山避世而静禅宗就要封山闭寺,原因已经很清楚了,那便是因为正一宗的老掌教和清微宗的老宗主仍旧是老玄榜上有名,而静禅宗的老方丈已经不在老玄榜上,或者干脆就已经不在人世,所以静禅宗面对佛家各宗的威胁,不得不以中立的态势去封山闭寺,以此避祸。” 宫官说得云淡风轻,可她的这番话一旦传到江湖中去,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而且她这次对龙家出手,虽然是因为私怨,但毕竟是代表了牝女宗,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们,又是不知要用此事做多少文章。 如果是以前的李玄都,也许还能想办法弥补挽救一二,可现在的李玄都,自保都是难事,更是无暇顾及他人了。 宫官终于是从座椅上缓缓起身,说道:“说了这么多,大多都是推测之言,真正能落到实处的,还是要看静禅宗会不会为龙哮云出头。总之,人,我已经杀了,接下来如何,就看静禅宗的了。” 李玄都默然不语,最终也只能轻叹一声而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八章 妖女柔情 宫官起身向外走去,李玄都也只好跟随在她的身后。 外头的雨势愈发小了,从滂沱大雨变为淅沥小雨,照理来说,秋日本不该有好似夏日暴雨的大雨,那么难以持久也在情理之中。 宫官将不曾离手的折扇揣入袖中,顺手拿起尤霜留在此地的油纸伞,将其撑开,就像一片大号的枯黄落叶。 然后宫官竟是与李玄都并肩而行,亲自为他撑伞,而且还是将自己的小半个身子暴露在雨中。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言。 宫官轻嗔薄怨道:“紫府好生无情,连那位龙夫人你都愿意施舍些恩德,可到了我这儿,却是如此吝啬。” 李玄都平静道:“宫姑娘又哪里需要李某人施舍什么。” 宫官轻笑道:“紫府这话便外行了,女子需不需要是一回事,男子给不给又是另外一回事,换而言之,我可以不要,你却不能不给。紫府日后若是有了中意之人,那可是要吃苦头的。” 李玄都心中打定主意,要对这位牝女宗玄圣姬敬而远之,从今日龙家之事就可以看出她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李玄都虽然对此并无太多成见,但也并不认可,更不希望自己在还未重回归真境之前,便与这位“妖女”牵扯上什么关系。 宫官一手撑伞,一手如小女儿姿态捏着衣角,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李玄都,姿态娇媚,柔声道:“若是玄都没有中意的女子……” 未等她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谢过宫姑娘的好意。” 女子叹息一声,“紫府为何处处防备于我?若是因为牝女宗之故,那紫府未免也太小看我宫官了,我自小就被师父收养,出身于牝女宗非是我之本意。你觉得牝女宗是一片污泥浊水,可莲花亦能出淤泥而不染。我本以为紫府是超然俗世之人,没想到你也是如此……” 女子的一番话语,可谓是情深意切,字字凄婉,换成旁人,怕是要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罪孽,简直要无法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可李玄都却仍是不为所动,用一种十分平和且又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的语气徐徐说道:“宫姑娘,我并非对你有什么偏见,只是你乃邪道十宗中人,我乃是正道十二宗之人,不管正邪两道之间有多少心照不宣的默契,可在明面上,还是正邪不两立,正如宫姑娘方才所说,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便是一千斤都打不住。我们非是同道中人,道不同,不相谋……” 这次换成了宫官突然打断李玄都的话语,幽幽道:“紫府不要叫我宫姑娘,未免太过生疏,可以叫我宫官,或是官官也可以。” 李玄都猛然一滞。 他见过的女子不少,可真正接触的女子就只有一个张白月而已。 张白月乃是张肃卿的女儿,虽然温柔大方,但却守礼,哪里会说出这般话语,就是放在素来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之中,也是少见。 李玄都回望自己过去的十五年江湖生涯,再加上前十年的学艺生涯,二十五个春秋,多的是风刀雪剑,多的是刀光剑影,几时有过这等红袖倩影?女子对于男子的江湖而言,终究只是黑白灰三色之间的一抹亮色点缀而已。 正当李玄都走神沉浸到过往思绪中的时候,宫官原本捏着衣角的白皙手掌,却是已经悄无声息地环住了李玄都的一条手臂,语气中竟是带了些许撒娇意味:“紫府,听说你要护送一位忠臣之后前往中州龙门府?我虽是圣教中人,但对于这些忠良之士,尤其是敢于以死明志之人,还是怀有几分敬畏之心,不如你也带上我?我如今好歹也有归真境的修为,就算比不上当年的你,可比你身边的那个大胡子还是厉害虚度,只要有我在,只要不是青鸾卫的几个右都督亲至,打发几个青鸾卫还是轻而易举……” 李玄都终于是回神,轻轻抽回手臂,平静道:“宫姑娘,请自重。” 虽然他已经没了归真境的修为,但并不意味着他的骨气也就没了,人生在世,该做什么事情,该守什么样的规矩,与自己的身份地位有关系,但没有绝对的关系。这种道理,儒家亚圣已经说得清楚明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句话是张肃卿一个字一个字教给他的,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做给他看的,故而李玄都在其后的几年之中,始终将其牢记心间,半刻不敢忘怀。 宫官悻悻然收回手,轻咬着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李玄都猛地停下脚步,就想要向府外走去,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如今只有可怜的玄元境修为,而宫官却是实打实的归真境,瞻之在前,忽而在后,无论李玄都如何走,都甩不脱她,她始终缀在李玄都身旁尺余位置,就连撑伞的位置都未曾变过分毫。 李玄都深知玄元境和归真境之间的巨大差距,只得停下脚步,不再做无用之功。 此时的宫官就像一个被负心薄幸之人抛弃的弱女子,可怜兮兮,又对那负心郎恋恋不舍,不肯放手。 幸而四周无人,否则不管李玄都再如何想做一个方正君子,也是有口难辩了。 无奈之下,李玄都只能继续与她撑伞前行,却是往龙氏大宅的深处走去,李玄都开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宫官嘴角勾起一个微妙弧度,“紫府不妨猜一猜。” 李玄都沉思片刻,说道:“宫姑娘让我看的一出大戏,已经看完。该见的也已经见了,该死的,不该死的,也都已经死了,难不成这座龙氏大宅中还有什么玄机?这我便猜不出来了。” 宫官笑而不语,领着李玄都继续前行。 两人行走之间,穿过龙氏大宅的内院,来到最深处。 这里只有一座大殿,进深五丈,宽有九丈,只是高度仅有两丈,使得墙外之人看不到这座大殿。 两人在大殿前停下脚步,宫官指着洞开的殿门,笑着说道:“这里便是龙氏家主龙哮云的闭关所在了,紫府你去过帝京,就算没见过那座乾宫,也应听说过才是。这座大殿,便是仿照乾宫样式仿造。龙哮云一个平头百姓,无爵位,无官职,就敢行如此违制之事,真以为自己名字里带了一个‘龙’字,便是真龙天子了,如此妄人,死也有辜。至于孙会,贪心不足,若是真让他出去为官一方,怕是也有一地百姓遭殃,我今日杀他们二人,却是为这天下除了两个祸害。” 李玄都不置可否。 两人迈步走入其中,此时的殿内空空荡荡,只是挂满了各色绸幔,穿过重重绸幔,在大殿的最深处只有一方蒲团,不过蒲团上已是空无一人。 宫官走上前去,一脚把蒲团踢开,竟是从自己手腕上的银铃中取出两个精致绣墩,一左一右放好,伸出手道:“紫府,请坐。” 李玄都撩起衣袍下摆,安然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宫官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李玄都,郑重说道:“今天在这儿,四周无旁人,只有你我二人,接下来我说的话,只有紫府一人能听到,请紫府如实答我,不知可否?” 李玄都闻言之后,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沉默思量许久,方才点头道:“宫姑娘请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九章 宫官之请 宫官问道:“我想邀请紫府加入我们牝女宗,许以大客卿之位,名义上是听从宗主之命,实际上却是直属于我一人,不过你也是知道的,我是万万不会给你脸色看的,凡事都可以我们两人商议而定,至于其他诸如秘籍、宝物、丹药这些身外之物,我有的,你都有,不知紫府意下如何?” 李玄都并不意外,不过没有急着拒绝,而是反问道:“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不过是一个区区玄元境而已,何以被你如此看重?竟是许以‘血刀’宁忆的等同待遇。” 宫官坦然直言道:“英雄不以一时成败而论,我相信紫府不会因为一时挫折就止步不前,大鹏终要振翅于九天之上,大鲲必能击浪于沧海万里,紫府可以认为我是在赌,赌紫府能够重回少玄榜第一人,也终有一日能够踏足太玄榜。” 李玄都摇头道:“你应该知道,以我的师承而言,我想要得到这些,并不难。” 宫官笑道:“人生在世,最难是顺心二字,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相信紫府可以得到这些,但难免要违心行事。方才我们说了各宗和各宗之间的倾轧,可每个宗门内部也不是太平一片,就说我们牝女宗,就有广妙姬和玄圣姬之争,想来紫府之所以会离开宗门独自行走江湖,也是有此等原因之故。” 李玄都默然。 宫官继续说道:“我不是颜飞卿,也不是苏云媗,从没有想要与紫府分出个高低,更没有压紫府一头的想法,紫府你肯来我这里,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就算是我,也只会将紫府当作是良师益友。” 说这番话时,宫官直视李玄都的双眼,情深意切,态度极为诚恳,颇有古时君主礼贤下士之风,与方才那个娇羞小女子宛若两人。 李玄都仍是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在平安县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打算怎么收场?总不会一走了之?” “走是肯定要走的。”宫官也没有逼着李玄都立刻作出答复,顺着他的问话说道:“不过在走之前,我也会在此地做些布置,大体来说就是帮尤霜掌握龙家,首先她有龙哮云夫人的身份,在龙哮云身死之后,掌握龙家是顺理成章之事,其次,唯一对她掌握龙家有威胁的孙会已经死了,如今需要我做的事情已经不算太多,无非就是修剪龙家中的枝枝蔓蔓而已,比如说那位对龙哮云忠心耿耿的大管事。” 李玄都又问道:“孙会毕竟是松阴府孙氏的旁支子弟,你杀了他,又该如何圆场?” 宫官柔声笑道:“孙会有松阴府孙氏这块护身符,贸然将其杀掉,的确很是棘手麻烦,可此人太过贪婪,一心想着通过尤霜来掌握龙氏,在我离开平安县城之后,单凭尤霜一人,未必会是此人的对手,所以我不得不杀他。现在孙会已经死了,必然要给松阴府孙氏一个说法才行,哪怕这个说法经不起多少推敲。毕竟这等当世豪族,在意的并非几个旁支子弟,在意的其实是自家面子,只要给出的说法能把他们丢掉的面子捡起来,此事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女子娓娓诉说,嗓音轻柔悦耳,但话语里所包含的意思,却是让人生寒。 李玄都见怪不怪,因为松阴府孙氏这等豪族就是如此做派,根本不会在意几个旁支子弟的性命,在他们看来,在本家嫡系子弟之外的其他旁支子弟,若不是带了一个和他们相同的姓氏,根本不值得他们去多看一眼,倒是还不如家族的面子重要。 宫官此言可谓是切中要害,只不过想要把松阴府孙氏的面子捡起来,却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升斗小民,江湖散人,如何能把堂堂世家丢掉的面子捡起来?也就是身为牝女宗玄圣姬的宫官才敢如此去说,方能如此去做。 女子轻声道:“至于该怎么去补偿松阴府孙氏,我也不瞒紫府,我打算亲自登门拜访,当面向孙松成解释此事,无非就是说孙会联手龙哮云如何冒犯于我,毕竟孙会已经死了,也无从辩驳,虽说以孙松成的老奸巨猾,定然不会完全相信,但是世人会信就足够了,再加上我准备的一份‘薄礼’,孙松成必不会为了一个已经死了孙会而纠缠不休,此事便算是了结。” 李玄都缓缓说道:“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松阴府孙氏,孙松禅是面子,孙松成便是里子。多少血泪,多少龃龉,都要里子收着,面子上只能光烫,不能沾染一点灰尘,此事只要不牵扯到孙松禅,便怎么都好说,可一旦牵扯到了孙松禅,便是涉及孙氏百年声誉和根基的大事,难以善了。” 宫官乃是聪慧之人,立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目光一闪,“紫府的意思是有人会拿孙会的事情来做孙松禅的文章?” 李玄都平淡道:“我记得天宝二年的时候,孙松禅还只是礼部左侍郎,可到了天宝五年,他已经官拜少师、内阁首辅、吏部尚书,短短三年时间,成为朝堂鼎立三足之一,怎么可能不招惹人忌?满朝上下盯着他的人不在少数,此事若是处理不好,便会被人拿来借题发挥。” 宫官若有所思。 许久之后,她回过神来,笑问道:“紫府为何教我?莫不是担心我会被此事牵连?” 李玄都大煞风情道:“虽说我与孙松禅并无深交,但孙松禅的弟子周听潮却让我很是佩服,只看周听潮宁愿自己身死也要维护自己的老师,便可见这位当朝帝师自有其过人之处,再者说,能教出周听潮这样的弟子,孙松禅本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是不希望孙松禅因为此事而受到牵连。” 宫官作伤心之态,道:“原来在紫府的眼中,我还不如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只是说道:“以色相交,色衰而爱弛;以利相交,利尽而人散;若是宫姑娘肯多些诚意,以诚相交,那么李某自然也会以诚相待。” 宫官年纪并不大,再加上牝女宗媚术的缘故,亦或是天性使然,身上总是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烂漫,此时嘟起嘴说道:“紫府倒是说说,我哪里没有真心了?” 李玄都知道与她揪扯不清,索性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宫官见他如此,也不纠缠,从绣墩上起身,微笑说道:“这次来平安县城,该做的事已经做了,该见的人也已经见了,该说的话更已经说了,那我便要回西北去了。” 李玄都欲言又止,只是不等他开口,女子竟是伸出纤纤两指抵住他的嘴唇,脸庞骤然贴近,吐气如兰道:“我刚才与紫府所说的话,紫府不必急于立刻回答,不妨好好想一想,等到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你再答我也不迟。” 宫官话音落下之时,殿内平地起风,吹动挂在殿内的无数绸幔,遮蔽视线。 她竟是不给李玄都开口拒绝的机会,脚下轻点,身形随风飘摇而起,衣袂飘飘,转瞬之间已经是飘出了这座龙家大殿,没入殿外的雨幕之中。 李玄都毕竟是修为不如从前,稍慢一步,待到他分开重重绸幔,来到殿门处时,只见殿外雨雾茫茫,哪里还有宫官的身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章 江湖清浊 李玄都孤身一人出了龙家大宅,就在他和宫官交谈的这段时间之中,清慧姬已经收拾好的残局,不但龙哮云的尸体被收殓,就连重伤的孙鹄不见了踪影,整个龙氏大宅的门前空空荡荡,竟是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李玄都返回客栈,胡良和周淑宁都在这里,安然无恙,让他原本稍微悬着的心终于是彻底放下。虽然明知宫官不会对他们如何,但还是怕那“万一”二字。其后,李玄都将龙氏之事大致交代了一遍,不过隐去了宫官对于静禅宗的揣测,不是李玄都信不过胡良和周淑宁,而是此事关乎重大,一个不慎,便是毁派灭门的大事,没必要把他们两个也牵扯进来。 三人收拾一番,不在此地多做停留,冒着淅沥雨势离开平安县城,去往与水阳府相邻的江陵府。 江陵府乃是荆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荆州三司衙门、荆州巡抚衙门、荆州市舶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另外,荆州乃是神霄宗的地盘,所以江陵府中也不乏神霄宗的旁支门派,其中以风雷派声势最大,远非岭秀山庄可以相比,甚至比之龙家还要胜出一筹,毕竟龙家的靠山根本静禅寺远在中州,而风雷派的靠山神霄宗就在荆州。 神霄宗位于荆州境内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之说,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神霄宗在此开宗立派千余年,贵为道门四大宗之一,除了代代被敕封为“天师大真人”的正一宗之外,尤以神霄宗与历朝历代的朝廷关系最近,在本朝太祖皇帝时,神霄开派祖师被敕封为“清虚元妙真君”,当代宗主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便可见一斑。 比起煊赫至极的“本家”,作为旁支的风雷派,自然多有不如,甚至是寒酸太多,但其实底蕴不浅,作为一府之地首屈一指的江湖豪强,风雷派不缺少先天境的高手,这一代就有三位先天境高手同时并肩而立的盛况,反观岭秀山庄之流,却是一个也无,呈现出明显的青黄不接之势,显然已是不能与风雷派相提并论,就算是万成镖局龙氏,如果龙哮云不曾踏足归真境,也不如风雷派,毕竟风雷派在两位先天境高手之下,还有一手之数的玄元境的高手,传承有序,远非鱼龙混杂的万成镖局可比。 李玄都之所以知晓这些,是因为他们曾与风雷派大有渊源。 当初帝京之变前夕,清微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四大宗门齐至帝京城,作为神霄宗分支的风雷派老门主也跟随其中,老人性格豪迈且不拘小节,有豪侠之风,与李玄都、胡良颇为投缘,三人曾经一起喝酒,承天门之战时,胡良更是与老人并肩而战,所以两人对于风雷派的情形颇为熟悉。 泥泞的驿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艰难前行。此时仍是由胡良驾车,李玄都半依在车厢门框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胡良见李玄都总是眉头微皱,似是心事重重,便故意打趣道:“老李,见了宫大美人一面,便把魂给丢了?要我说呐,宫大美人不如玉清宁,娶妻当娶贤,还是玉清宁更为温婉贤淑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两个都要自是再好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齐人之福嘛。”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小心你这番话被宫官听到,把你的舌头割掉。” 胡良不由缩了缩脖子,想到宫官在江湖上的“威名”,饶是他胆大包天,也多少有点发憷,便转开了话题道:“老李,有什么事情,不要总一个人憋着,说出来,咱们兄弟一起扛。” 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这件事太大,咱们扛不住的,烂在我的肚子里就好。” 胡良听他如此说,知道轻重,便不再相问,道:“到了江陵,便是到了宋老哥的地盘,当初在帝京的时候,他便几次三番说过,要我们去他的风雷派做客,好让他略尽地主之谊,这次我们既然到了江陵,可不好过门不入啊。” 说到这儿,胡良学着江湖上专门喜好结交朋友之人的做派,作抱拳豪迈状,摇头晃脑道:“宋大侠威震江陵,我等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自当拜会一二。” 小丫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扑哧一笑。 胡良头也不回道:“丫头,学着点,日后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少不了要学着说些场面话,江湖上有些人,真本事没有多少,‘名不符实’这四个字说的就是他们,可他们沽名钓誉的本事却是不少,最是喜欢相互吹捧,你若是不去吹捧他们,便是扫了他们的脸面,他们便要记恨于你,除非你能像当年的老李一样,一人一剑便荡平了他们,否则你在江湖上的路便会越走越窄,终是要寸步难行。” 李玄都无奈摇头道:“淑宁还小,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再者说了,日后淑宁行走江湖,必然是以玄女宗弟子的身份,上头有玄女宗的众位师姐,谁又会在这方面为难她。” 胡良唉声叹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李玄都没有言语,被胡良的话语触动回忆,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另外一个江湖,那个江湖中却是没有这么多的刀光剑影,没有这么多的阴谋算计,甚至没有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没有青鸾卫,没有庙堂诸公,至多就是山贼流寇拦路打劫,被白衣少侠轻松打败之后,跪地求饶,然后少侠一挥手,便作鸟兽散。或是在某座县城中,有登徒子当街调戏良家少女,少侠上前将其教训一通,然后又在少女欲语还休的目光注视中,飘然而去。亦或是遇到了仗势欺凌孤苦弱小的恶奴差役,哪里管你是衙门官府出身,打翻在地之后,再留下几块碎银子,跃马扬鞭而去。 这是李玄都十五岁前的江湖。 那座江湖的水很清。 现在这座江湖的水很浊。 只是后来随着李玄都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发现所谓的行侠仗义未必就能有好结果,比如说他救了那些弱小孤苦,可他离去之后,那些恶奴差役反而会变本加厉,甚至他留下的银子也会落到那些恶霸的手中。还有他救了陈孤鸿和宫官,结果却是变成了何氏和龙氏的祸事。 所以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再去主动行侠,多半是冷眼旁观,不会轻易出手。 他很多时候都在想,这个江湖是怎么了,现在他忽然有些想明白了,江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变的只是他自己而已。想要改变这个江湖,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路见不平一声吼,天下不平事千千万万,李玄都有再大的神通,又能平多少不平之事?他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张肃卿当年告诉他,天下有家国之分,侠义有大小之别,当时的他不明白其中之意。 现在他明白了。 欲要改变江湖,须从根本入手,先要变革江湖之上的庙堂,然后通过庙堂使天下得太平。只有太平盛世,方能人心无忧,世风日上,到那时候,江湖中的水,自然清了。 这便是当年张肃卿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老人信奉一句话: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也是他教给了李玄都一个道理: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乱世长夜 李玄都望着车厢顶,脑海中渐渐浮现处数年之前的旧事。 那是在张肃卿的书房中,共有六人,除了李玄都和张白圭站着,还有四位老人坐着。 四位老人年纪各异,最大的已是古稀之龄,最年轻的也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常言道,人生不满百,在常人看来,这四位老人已经是行将朽木之年,可在当时,正是这四位老人把持了整个帝国的命脉,庙堂之上一切政令皆是出自四人之手,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内阁票拟”,经过司礼监批红之后,成为诏命,便可下达到天下十九州。 此时书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地位最高的张肃卿坐在书案之后,眉头微皱,说话不多。仅次于张肃卿的徐存斋脸色凝重,语速极慢。另外两位阁老,沈松言辞激烈,慷慨激昂,陆维嗓音低沉,暗藏悲凉之意。 四人的话语混杂在一起,让李玄都难以分辨。 “事到如今,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大魏朝的天下苍生还管不管了!张相,还有徐阁老,你们总得给我们说句话。” “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当然要守,大魏的天下苍生当然也要管,只是怎么守?怎么管?还需从长计议。” “我大魏到当今陛下已历十三帝,从未有过太后垂帘的先例,若是此例一开,接下来便是女帝弄权旧事,徐阁老,晚生说句不该说的话,那女子敢在朝堂上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我们就不闻不问吗?” “我们当然不能不闻不问。” “十岁孩童,乳臭未干,又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如何治天下?当下关键不在于那对母子,而在于新政。” “万世之功,一步之遥。” “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宗室挥霍无度,官场贪墨横行,大魏朝再不整治,亡国有日。” “事可从轻,又可从权。” “吏治要革新,宗室要安抚,还要填补国库亏空。何事从轻?又何事从权?就拿今年来说,正月,金帐骑军犯辽东。二月,秦州百万军民缺粮。三月,凉州饥荒。四月,燕州又饥荒。五月,蜀州又饥荒。六月,渝州土司内乱。七月,秦州流民叛乱攻蜀州,南疆蛮族叛乱犯渝州边界。闰七月,齐州境内长河决堤,死伤无算,流民遍地。” “国事艰难蜩螗至此,倘若朝堂中枢再出变故,牵涉到内阁六部九司和大都督府,那么立时就会天下大乱。” “国事不堪问了。西北平乱,辽东御金帐,南疆御土蛮,还有数州之地的灾荒,打仗要钱,赈灾也要钱,都指望着国库,可国库亏空,哪还有钱?要么我们推行新政,要么就坐以待毙。” “新政是国策,不管死多少人,都要推行下去。死一个人是个死,死一百个人也是个死,死百人是个数字,死千人也是个数字,现在死千百人,总好过以后死千万人。” “若是贸然推行新政,牵扯太广,除了宗室,还有百官,还有各地的封疆大吏,甚至是领兵将领。放眼满朝文武,文官袍服上绣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穿上了这身官服,哪个不是衣冠禽兽?涉及到他们,一个不慎,立遭反噬,慎之。” “圣人曰成仁,亚圣曰取义,何惧一死?人固有一死,若能为国捐躯,我沈某坦然受之!” “你我身死事小,可你我死后,人亡政息,苍生奈何?”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何不主动出击!” “苍岩,慎言!” 李玄都回过神来,脸色越发晦暗不明。 马车一路悠悠向南,顺着驿路不断前行,渐渐没了起伏的丘陵踪影,一眼望去,尽是坦途平原,正值秋收时节,路旁田地中的稻谷金黄一片,看来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毕竟荆州素有“天下粮仓”之称,正所谓“荆潇熟,天下足”,天下间几乎有半数粮食出自荆州、潇州,若是此二州也闹起粮荒,那么立时便会天下大乱。 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骤然多了些许湿意,再往前走,视线中便骤然出现了一条雄壮至极的大江,大浪滔滔,水势丰沛至极,在平原上肆意奔涌,就像一条不可以道里计的巨大青龙横卧在天地之间,让人见之则立觉自身渺小。 这便是世人常说“江河”二字中的大江了。 这条大江,将整个天下一分为二,所谓江南,便是大江以南。历来北方铁骑南下,多是受阻于大江天险,是非曲直难以论说,但由此衍生出的典故,如“衣冠南渡”、“草木皆兵”、“投鞭断江”、“击楫中流”等等,实在是数不胜数。 遥遥眺望着仿佛在天际尽头的碧绿“青龙”,一向与“文雅”二字无缘的胡良难得吟了句古人之诗:“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坐在胡良身旁的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接口道:“不尽大江滚滚流。” 胡良停下马车,轻声道:“老李,心思别那么重,有些事情就像这条大江东流水,我们都挡不住。” 李玄都点了点头。 过了大江,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 李玄都摇了摇头,似是要甩脱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旧事,跳下马车,说道:“最是江南好,既然到了江南,就去宋老哥那里走一趟,想来青鸾卫还不敢为难风雷派。” “说起宋老哥,我倒是有点怀念他那口荆州腔了。”胡良面露感念之色,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听多了之后,听得我想死。” 李玄都失笑道:“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谁,都是半斤八两,以前在帝京喝酒,哪次不是我去找店家说的?” 李玄都不是帝京人,但在帝京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能说得一口正宗官话,让一直没学会官话的胡良在私下很是羡慕,因为在帝京城中,无论男女老幼,都颇有些高人一等的底气,若是揣着一口外地口音,难免要被小看几分,就算是去勾栏瓦舍之间,也是如此。少年人游帝京,少不了去些烟花之地,胡良曾在一位花魁女子那里碰壁,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位花魁女子对于无意此事仅是与胡良同行的李玄都青眼相加,眉目传情,言语暗示,到最后,别说是不要银子,恐怕倒贴银子都行,这让一直都不承认是相貌问题的胡良感到悲愤欲绝,咬死了是那花魁女子嫌弃他的口音,对于此事一直此耿耿于怀,直到他们结识了同样是乡音难改的宋老哥,胡良这才好受许多。 之所以叫宋老哥,是因为这位风雷派的门主的确很老了,已是花甲年纪,差不多可以做李玄都的祖父辈,不过江湖人交往,先不论年龄,先论辈分,如何论辈分?看师承,看本事大小,李玄都在那时候乃是最为声名显赫之人,胡良也是一方豪强人物,自然不能论以晚辈,而应平辈论交,也就是忘年交。论完辈分之后,方是年龄大小,宋老哥便是由此而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就是李玄都和胡良因为投缘相相之故,方能称呼一声“宋老哥”,换成其他江湖人物,要么称呼“宋老前辈”,要么称呼“宋大侠”,就算是身份相差不多之人,也要称呼一声“宋门主”,否则便是打了整个风雷派的脸面,欺负了风雷派,便是扫了神霄宗的脸面,神霄宗贵为道门四宗之一,往大了说,神霄宗的脸面也是道门的脸面,落了道门的脸面,这是多大的罪名?这里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否则当年的李玄都也不会因为斗剑之事而招惹了小半个江北武林。 所以说,在江湖中行走,处处都是规矩,处处都是讲究,虽不成文,但未必就比圣人订立的儒教规矩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明月何处 趁着停下车休息,小姑娘也从马车下来,照着李玄都教给她的“绣春拳”,依葫芦画瓢,开始活动筋骨。 刚才胡良和李玄都的对话,小姑娘全都听在耳中,走拳完毕之后,来到李玄都身旁小声问道:“哥哥,我们要去那位宋大侠的家中吗?” 李玄都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是啊,以宋老哥的性格为人,如果知道了我们过门而不入,怕是朋友都没得做,而且风雷派家大业大,也不怕什么青鸾卫,所以我和你胡良叔叔合计了下,还是走上一趟。毕竟江湖嘛,就是人情世故,就是礼尚往来。” 小姑娘哦了一声,眉头微微皱起,小脸上竟是流露出几分凝重。 李玄都摸了摸她的眉头,笑问道:“怎么了?” 小丫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时胡良插口道:“你把南山园之事告诉了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加上我昨晚讲的那两个故事,小丫头八成是给吓到了。” 一向要强的小丫头轻轻抿起嘴唇,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李玄都哑然失笑。 小姑娘虽然是个温婉性子,看上去生人勿进,但熟悉之后,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昨天三人在林边过夜的时候,小丫头执意让胡良讲个故事,本以为胡良会讲一个大侠除暴安良的故事,或是讲年轻少侠和女侠之间百转千回的恋情,最不济也会讲一讲魔头是如何无法无天作恶的故事,可胡良却讲了两个让小丫头纠结了半夜的故事。 当年胡良跟随大将军秦襄西征,收复秦州,当时的秦州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各州府的衙门也都毁坏殆尽,于是秦襄下令军中武官代行地方官员之职,胡良当时作为副总兵,暂代提刑按察使的指责,主掌刑名。虽然那段时间极短,但是其间发生了一件事,让胡良印象极深。 那个案子不大,涉及到的人家也不过是寻常富户,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因为走南闯北的缘故,时常不在家中。家中妻子正值虎狼之年,又无衣食之忧,终于是耐不住独守空房的寂寞,一枝红杏出墙来,在暗中与一位书生相好。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男主人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撞破了此事,虽说秦州不似江南那般礼教森严,动辄便是浸猪笼,而且因为长年战乱的缘故,民风颇为开放,允许孀居寡妇再嫁,但也万万容不下此等事情,所以男主人决定一纸休书将妻子送回娘家。 这妻子丢了名声,又被夫家扫地出门,就连一双儿女也不认她,本以为还有相好,可在她净身出户之后,囊中羞涩,那书生待她也不如从前,对她爱搭不理,如此种种之下,终是让这女子入了魔障。 其后发生的事情让胡良这个老江湖都大开眼界,女子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将那书生骗到家中吃饭,将他灌醉之后,用一条绳子将他生生勒死。 然后她又趁着前夫外出未归之际,跑回到前夫家中跪求婆婆原谅,婆婆心软,便留她在家中用饭,她主动要给婆婆做饭,偷偷在饭食中下毒。 女儿被直接毒死,婆婆因为吃的比较少,在女子匆匆离开之后,又醒转过来,被仆人所救。 儿子因为去了学堂读书,下学后在外与伙伴玩耍,侥幸逃过一劫。 当婆婆派人告官,捕快将女人擒获时,女子正在四下找寻儿子,为首的捕头从她随手携带的小包袱中发现了一把榔头。 过堂时,不等动刑,女子已经坦诚招供:她打算用榔头把儿子也砸死,然后再伺机将前夫也害死,最后上吊自杀。 审案子的都尉感觉案情重大,不敢轻易定夺,便上报到了胡良那里,胡良决定亲自问询那名女子,问她:杀了情夫也就罢了,还能勉强算是情有可原,但前夫、婆婆、孩子何错之有?要让她下此毒手? 女子说:前夫错在捉了她的奸,又将她休掉,婆婆错在支持前夫休她,孩子错在她被休之后不愿再认她这个娘亲。 胡良又问她:虎毒不食子,为何这么狠心? 女子答:因为觉得了无生趣,不想再活,又怕黄泉路上寂寞,便想让孩子下去陪陪自己。 最后胡良认定,此女子已经非人是魔,不应用人间律法审判,以妖孽鬼魅视之,用桃木为柴,起火焚之。 还有一个故事,则是胡良在凉州所见听闻。 比之秦州,当时的凉州几乎如人间地狱一般,因为战乱之故,流民遍地,草根树皮都被吃尽,乃以人为食,官吏弗能禁止,妇女幼孩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买猪羊。 当时胡良手下有一副将因为初到凉州,不知其中缘故,去一酒肆吃饭,店家说:“肉吃完了,请军爷稍等片刻。”然后就见店家抓着两名女子往厨房走去,副将急忙往厨房而去,见一名女子已经被用斧子斩断右臂,蜷缩于地上,另一名女子战战栗栗,面无人色,见到副将之后,两名哀呼不止,断臂女子只求速死,另一名女子则求救命,那名副将动了恻隐之心,花了二两银子将两名女子赎买出来,其中的断臂女子用尖刀自杀身亡,另一名女子则被副将纳为妾侍。 当时有太平宗高人随行军中,为这名副将看相,说他本该此生膝下无子,不过有此一善,可为家门点燃一炷香火,后来那名妾侍果真诞下一子,孩子从腋下到肩胛有一条红线,好似当日自杀的断臂女,算是印证了那名太平宗高人的话语。 那位太平宗高人离开大军时,作有一诗。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两肢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尤其是最后一句,让李玄都听闻之后,如坠冰窖,后背发冷,忍不住长叹复长叹。 慈母割肉喂子,恶父易子而食。 与这些人间惨剧比起来,江湖中的腥风血雨都变得不算什么,他也愈发理解张肃卿他们当年到底想要做什么。 儒家先贤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四位老人想要开太平! 为何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太平世道的看家之犬,尚能饱腹而吠,可乱世之人,果腹都是奢望。 牧守天下苍生,不说什么繁华盛世,最起码要给这天下苍生一条生路,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可在乱世之中,仅仅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要求,却是比登天还难。 百姓何其苦也。 李玄都对周淑宁说道:“这世上可能有妖孽鬼魅,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魔,所谓的魔头,归根究底,还是人,魔在人心之中,是人行魔道,咱们在南山园遇到的陈孤鸿便是如此。天良给你讲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人心险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你也不要因此就对这个世道彻底绝望,人心从来都是两面,而且人心多变,黑白转化常常只在一念之间。你也可以想想你的父亲,如果说这个世道是一张夜幕,那么他便是夜幕上的一颗星辰,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在,我们这个世道才不会是彻底漆黑一片。当夜幕之上挂满繁星之时,这个世道还会黑暗吗?” 小丫头仰起头,望着李玄都,认真问道:“那明月呢?” 李玄都低头望着她,有些伤感道:“曾经有过一轮明月,但是在天宝二年的时候被天狗吃掉了,自此之后,我一直在等第二轮明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楼船之上 大江之上,一艘三层楼船逆流而上,也就是宽阔大江,方能容纳如此大船,换成其他小江小河,便有搁浅的危险。 大船的二楼舱室中,有一方大木桶,雾气蒸腾,桶中满是碧绿药液,一名青年男子赤身坐在木桶中,全身上下的肌肤在药液的浸泡下,泛出隐隐青色。 在木桶旁边站了一位云鬓高耸的中年妇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年轻男子运功疗伤。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男子皮肤上的青色缓缓褪去,睁开双眼。 没有抱剑的清慧姬伸手指了指旁边屏风上搭着的衣袍,说道:“小姐要见你。” 孙鹄从木桶上起身,露出线条分明的上半身,默不作声。 清慧姬转身离开舱室,不多时后,穿戴整齐的孙鹄从舱室中走出,跟随清慧姬来到三楼。 整个三楼其实就是一个不用墙壁分割区域的巨大房间,其中摆放有各种乐器,琴瑟琵琶,笙竽箫笛,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整套的黄钟大吕。 只有此时不见演奏乐器的女子,唯有在最深处摆放着一扇描金仕女屏风,屏风后有一张巨大贵妃榻,这艘大船的主人宫官就斜倚侧卧于贵妃榻上,穿着雪绸纱裙和月白襦衫,只是稍显随意散乱,隐约可见好似江山起伏的温柔曲线,原本的垂挂髻已经被散开,长发随意披散,两只雪白脚丫缓缓悠荡,此时她一手做枕托了香腮,另一手则不时从面前的锦盒中拈一枚果脯,小口轻咬,悠闲自在。 可惜这幕人间美景被屏风遮挡,让孙鹄无缘得见,不过孙鹄也能大致想象出几分,于是他望向屏风的视线更为炙热。 宫官的声音从屏风后悠悠传出,“孙鹄,这次为了救你,又耗费我一颗‘血龙丹’,我这儿从来都是借一还二的规矩,加上先前你欠的两颗‘血龙丹’,现在你已是欠了我四颗‘血龙丹’。” 孙鹄低下头去,轻声道:“请小姐示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宫官轻赞一声,道:“这四颗‘血龙丹’,要你为我做四件事,如此便能一笔勾销 ,可如果你做不到,或是还不上这四颗‘血龙丹’,那我也不是开善堂的,自会去向你的师父‘血刀’宁忆讨个说法,到那时候,除非宁忆为你还账,否则便是宁忆也要遵守我们牝女宗的规矩,将你交到我的手中。” 孙鹄抬起头来,望着屏风上的仕女画像,缓缓问道:“若是如此,不知小姐要如何发落孙鹄?” 宫官轻笑道:“自然是让你为奴为仆,日后我若是出嫁,也将你一并带着,做个陪嫁的奴仆。” 孙鹄的脸色骤然铁青,不过他自知形势比人强,仍是强压住心头怒气,咬牙问道:“倒是不知小姐要嫁给何人?” 宫官从贵妃榻上坐正,稍微整理衣衫之后,示意旁边的婢女将面前屏风移开,笑眯眯地望着孙鹄,上身微微前倾,道:“我要嫁给何人,与你何干?” 孙鹄的脸上挤出些许笑意,却是显得有些狰狞,说道:“只是没想到小姐也会嫁人。” 宫官故作惊讶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之常情,这有什么没想到的?” 孙鹄扯了扯嘴角,“可小姐毕竟是牝女宗的未来宗主,若是嫁人,还如何执掌牝女宗?” 宫官伸出两指绾起一缕青丝,轻声道:“如果这个人能让牝女宗低头呢?就好比清微宗的老剑神,一人一剑便可让整个江湖为之低头俯首,若是能给嫁给这样的人,此生无忧,倒是宫官的福气。” 孙鹄毕竟是心性坚毅异于常人,方才被宫官一番先声夺人的言语搅乱了心境,此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之后,略微平复心境,说道:“倒是不知道少玄榜上的哪位年轻俊杰能得小姐的青眼?毕竟紫府剑仙已经是时过境迁,榜首的颜飞卿走的又是纯阳之道,其余几人,苏云媗也好,秦素也罢,都是女子之身,难不成是太玄榜上的高人?” 宫官轻轻叹了口气,答非所问:“江湖上风大浪急,我一个孤弱女子,难免在有些时候力不从心,也想找个男子依靠一二,本来我以为你会是那个人,可一个龙哮云就把你打回原形,着实让我失望,没办法,我只好再找旁人。” 孙鹄深吸一口气,说道:“只要再给我三年,不,再给我两年时间,我就能踏足归真境,等我踏足归真境之后,区区一个龙哮云不足为虑。” “哦?”宫官笑道:“等你踏足归真境,恐怕我已经被人打死了。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把你打伤的龙哮云已经死了,死在我的手上,从这一点上来说,倒像是我在保护你,你口口声声说要娶我,难道就凭这点本事娶我?” 孙鹄默然无言。 宫官也重新侧卧于贵妃榻上,以手托腮,继续说道:“我初当玄圣姬的时候,那可真是意气风发,说什么中兴牝女宗,现在回想起来,倒真是有些不要脸皮,胡吹法螺,后来我听说苏云媗竟是要与颜飞卿结成道侣,这才恍然明白,哪有女子不嫁人的,找一个良人托付终生,比什么都强。” 宫官眨了眨眼睛,竟是让人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一位牝女宗的玄圣姬想要找一个良人相托?这话说出去谁信?谁敢信?不怕成为牝女宗的炉鼎?可偏偏此时宫官说出来,却是情真意切,让人不得不信。 饶是孙鹄这等枭雄心性,此时也有些犹疑不定,不知是真是假。 宫官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张白月?” “张白月?”孙鹄一怔,“我没听说过,不过我记得前首辅张肃卿有个儿子名叫张白圭。” 宫官说道:“张白月就是张白圭的妹妹,也就是那位首辅大人的千金。” 孙鹄试探问道:“小姐与这位张氏千金有交情?” “交情谈不上,也不算相熟。”宫官又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但认真说起来,我倒是挺羡慕她,不管境遇如何,终究是个有个爱煞了她的人,为了她愿意豁出性命,连一身修为也可以舍出去。我若是能得此良人,别说是一个玄圣姬,就算是牝女宗的宗主,我也不做。” 说到这儿,女子妙目一转,望向孙鹄,似笑非笑地问道:“孙鹄,如果换成是你,你愿意为我舍去一身修为吗?莫要谎话诓我,说你的心里话。” 孙鹄脸色阴晴不定,久久无言。 宫官脸上的幽怨和柔情都渐渐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抹冷笑,待到孙鹄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宫官的身影,只剩下一扇仕女图描金屏风。 然后就见一册书卷从屏风后飞出,孙鹄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然后就听宫官的声音再度从屏风后传出,“我圣教十宗祖师留有天书十卷,每宗各持一卷,是为根本上成之法,若得十卷天书,则是证道大成之法,这是我从宗主那里为你求来的本宗天书副本,你依此好生修习,此生天人有望。” 孙鹄翻开书卷,入眼是字迹娟秀的簪花小楷,应该是宫官亲手抄录,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孙鹄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鸟,深知这卷天书的重要意义,如果流落到外面的江湖之中,不知要惹出多少腥风血雨。 孙鹄小心翼翼地将这册书卷收入怀中,微微弯腰,道:“方才小姐问我是否愿意为了小姐舍去这一身修为,我的回答是不愿意,因为我没了这一身修为便没了在小姐身边立足的本钱,不过只要小姐吩咐,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看你的天书去。”宫官这句话说得有些冷。 孙鹄单膝跪地,“天书是小姐的,小姐大恩,孙鹄铭记于心。” “明白就好。”宫官的声音又恢复了平常时的淡然,“我累了,你去。” 孙鹄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徐徐退到门外,这才抬起了头,双眼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兴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说六扇门 经过数日时间,李玄都一行人来到了江陵府境内的三湖县,此县因为境内有三座湖泊而得名,距离江陵城已经不远,因为此地位置险要,故而驻扎有一支千人左右的守军,由一名游击镇守。 不要小看从三品的游击,对于一州百姓来说,这就是天一样的大人物.掌管一州政务的布政使不过是从二品,一名正三品的青鸾卫都督佥事便可让芦州天翻地覆,甚至是七品知县都有“百里侯”之称。所以这些三品四品的封疆大吏在地方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土皇帝,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有经营数十年者,根深蒂固,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就算帝京城里的一二品大员也未必有这样的威风。 李玄都一行人换了新的路引之后,顺利进了县城。因为此地靠近素有“七州通衢”之称的江陵,来往的客商和行人极多,故而也让这座县城颇有些鱼龙混杂的意味,远非平安县城那般与世无争。三人刚刚进城,就看到一群神态彪悍的骑手策马前行,腰间毫不掩饰地挂着腰刀,马背上更是有朝廷明令必须在衙门登记造册的弓箭等物。 这些人与李玄都的马车擦身而过,待到其走远之后,胡良开口道:“这些人是渝州三会镖局的,大约都有御气境左右,在普通镖师中已经算是不俗,看到那些弓没有?最差的也是二石弓,一石便是一百二十斤,其臂力堪比军中正兵营中的甲士。” 李玄都感慨道:“自古以来,若是太平盛世,便是庙堂压过江湖,天下高手尽入朝廷囊中,无论文武,都将一身所学货与帝王家,往前推百余年光景,宣宗皇帝年间,六扇门八大高手,青鸾卫十三太保,让偌大一个江湖都不得不弯腰俯首。到了乱世,则是江湖胜过庙堂,朝廷式微,如今的六扇门只剩下大猫小猫几只,青鸾卫也不复当年的风光,江湖人甚至能插手帝位之争,便可见一斑。” 胡良嘿然道:“国家不幸诗家幸,江湖也大抵如此,太平盛世时哪来的什么江湖,一个个都修身养性,唯有乱世方见江湖。” 小丫头乖乖坐在车厢的最深处,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由开口问道:“哥哥,六扇门是什么?也是衙门吗?” 李玄都解释道:“严格说起来,朝廷中并没有‘六扇门’这个衙门,若非要说有,应该是指三法司的总称,分别是:刑部、大理寺和督查院,其中又以刑部为主。当初刑部为了与尚还隶属于大都督府的青鸾卫争权,在内阁的支持下专门成立了一个处理有关江湖人士案件的隐秘机构,因为其总部大殿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门’,其中成员因行动机密也称总部为‘六扇门’。六扇门中人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进得衙门,出得江湖,算是衙门中的江湖人物,又代表衙门监视江湖,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权力,因此被不为朝廷效命的江湖人士所不齿,名声和青鸾卫相差不多,都被视为朝廷鹰犬。” 周淑宁好奇问道:“既然六扇门的名头这么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李玄都轻叹一声:“六扇门直接听命于刑部,同时也受大理寺和督查院的节制,而这三个衙门又都是内阁的下属,说白了六扇门其实是直接听命于内阁。六扇门与青鸾卫之争,最早是文武之争,后来武官失势,变为文臣节制武将,随即青鸾卫变为直接听命于皇帝,就变成了君臣之争,君权强势则青鸾卫压过六扇门,相权强势则六扇门压过青鸾卫。在帝京一战时,六扇门听命于内阁,青鸾卫听命于司礼监,司礼监又听命于谢太后,如今太后掌权,六扇门自然也备受打压,其中成员,或死或贬或去,如今在江湖上已经鲜有六扇门的消息。” 胡良插嘴道:“正所谓‘朝廷鹰犬’,青鸾是鸟,所以青鸾卫是‘鹰’,那么六扇门就只能委屈一点,当‘犬’,一鹰一犬,威慑江湖。那些年里,多少自恃武力超群的江湖人士死于这两者之手?死后头颅还要被割下来悬在城头上示众。说起来,当初太玄榜上倒有一半的人在朝廷任职,徐世嵩官至内阁大学士,便是一例,青鸾卫十三太保中有两人登榜,也算一例。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谁家祖上还没阔过?如今的青鸾卫也好,六扇门也罢,再没有当年的威风喽。” 周淑宁因为深受青鸾卫之害,所以对于“青鸾卫”三字格外敏感,又问道:“青鸾卫‘十三太保’是什么人?” 李玄都道:“自本朝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最高的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数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当年死在承天门的那位青鸾卫都督,便是十三人之一。”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闹市中一家老字号客栈的门前,便熄声不再谈论此事,进到店中询问掌柜,因为客商来往频繁的缘故,现在只剩下最后两间上房。 胡良与李玄都商量道:“我自己一间,方便喝酒,免得酒气熏人,老李和丫头你们两个一间,有个照应。” 李玄都点头道:“我正好督促淑宁练功。” 小丫头自然没有异议。 交了房钱,来到房中,小丫头乖乖脱去绣鞋,在床上盘膝入定,以五心朝天的姿势运转气机周天,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练功讲究的就是持之以恒,无论是根骨绝佳之人,还是资质驽钝之辈,无不要恪守持恒之道。 李玄都则坐在桌子旁边,背对周淑宁,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桌面上,然后用食指蘸着水在桌面上勾勾画画,以简单线条勾勒出一式式剑招,与此同时,“青蛟”也从李玄都的袖中飞出,依循着李玄都所勾画的剑招在空中飞掠,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玄机重重。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天色全暗,周淑宁从入定中醒来,悄悄地掌了灯,趴在床上托着腮帮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怔怔出神。 一壶水被李玄都全部倒尽,等到他再伸手去提茶壶时,发现茶壶已经空空如也,这才回过神来,收起“青鸾”归袖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周淑宁,问道:“淑宁,想什么呢?” 小丫头回过神来,回答道:“在想玄女宗。” 李玄都打趣道:“这就等不及去玄女宗了?” 小丫头顿时紧张万分,仔细瞧了一眼李玄都,见他没有误会的意思,这才如释重负,小声说道:“我不想去玄女宗,我想跟着哥哥。” 李玄都滞了一下,沉默不语。 小丫头赶忙说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不会拖累哥哥。” 李玄都无奈一笑,摇头道:“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很是危险,我怕护不住你。” 小丫头的神情顿时变得失落起来,说道:“那……我就不去了,我听哥哥的,去玄女宗。” 李玄都柔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等我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就去玄女宗的玉女峰看你。” 小丫头重重嗯了一声,脸上又有了点神采。 李玄都玩笑说道:“其实玉清宁是个极好的人,就怕你与她熟识之后,便忘了哥哥。” 小丫头高声道:“我才不会!” 李玄都忍俊不禁,吹熄了桌上的油灯,笑道:“睡觉。” 小姑娘翻了个身,仅仅是脱去外衣,钻入被窝之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李玄都就这么坐在桌前长凳上,闭目养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雁翎长刀 夜半时分,窗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隆马蹄声。 一直坐在长凳上闭目养神的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出于近乎本能的警惕,他没有点燃桌上的那盏油灯,而是悄无声息地起身来到窗边,后背紧贴在窗户一侧的墙壁上,轻轻将窗户掀起一道缝隙,透过这道缝隙朝外望去。 只见外面的街道上有一列近百人的披甲骑兵正策马而过,为首的是一名披甲将领,能在三湖县有这么大气派之人,尤其是可以动用甲士的,也就只有那位掌兵千余的游击。虽说李玄都谈不上如何惧怕这位实权将领,但也不想平白招惹麻烦上身,再生事端。 这位在三湖县算是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年纪不算大,只有三十岁上下,面容算不上俊朗,身上没有整日厮混于女子之间的脂粉气,反倒是带着一股子冷酷的铁血味道,这样的气质意味着这位游击大人应该是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而非靠着恩荫上位的世家子弟。 浩浩荡荡百余骑带着不可一世的跋扈气焰嚣张而过,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烟尘。 虽然马队只是一掠而过,但李玄都还是透过余光发现了马队中两名身着蓝色锦衣的人物,这让李玄都的心头一动。 青鸾卫素来身着青衣,所以不会是青鸾卫,军伍中人着黑衣,也不是军伍中人,身着蓝衣,似乎是久违了的六扇门中人。 如今的内阁当家人是孙松禅,六扇门又是听命于内阁,六扇门的人此时出现在此地,其中深意很是值得玩味,难道是这位孙阁老在江南有所谋划?或是最近的江南的江湖又有风波?总不会也是因为小丫头而来。若果真是为了小丫头而来,那么孙松禅对于这位弟子的后人,又会是何态度?是想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还是想要为自己这位弟子保留一炷香火? 李玄都摸不准这位孙阁老的想法,略微思量之后,悄无声息地从房间中掠出,来到街道上,朝骑队离开的方向跟去。 如今已是玄元境的李玄都脚程极快,在夜色之下飞奔,很快便看到了骑队的身影。 就在此时,李玄都心神一凝,猛地向后倒仰而去,身形几乎与地面平行,只见一把明晃晃的白刃擦着他的鼻尖划过。 李玄都一脚蕴藏“无极劲”踢出,迫使来人向后退去,同时右掌拍地,身形向后飘退,立定后望向前方,只见一个轻盈身影从一条小巷的暗处缓缓走出,手中握有一把公门中人惯用的雁翎刀,刀身平直,刀尖呈现出略微上翘的圆弧形,刀背上开有反刃。 如果说文鸾刀是青鸾卫的标配,那么雁翎刀就是六扇门的最爱。 来人是六扇门中人无疑了。 至于刀的主人,则是个身着窄袖劲衣的女子,姿容明媚,却又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勃勃英气,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耸马尾辫,一双秋水长眸中透出微微寒意,方才就是她劈出了一刀,若不是李玄都躲得快,便要被一刀枭首。 李玄都望向来人,轻声问道:“六扇门中人?” 女子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在暗中窥伺跟踪?” 李玄都笑道:“好奇而已。” 女子冷笑一声,身形如鬼魅前冲,这等速度,竟是不逊于修习了“血影幻身”的孙鹄,只是她的身形依旧快不过李玄都的视线,在她身形掠出的同时,李玄都也已经动了,两人堪堪擦肩而过,李玄都将无极劲灌注入两指之中,以‘仙鹤指’点在女子雁翎刀的刀背上,然后“青蛟”出袖,第二次逼退女子。 女子停住身形,略微有些惊讶。江湖上不乏那种空有一身修为而不会打架之人,每每与人交手,至多发挥出六七成的本事,这种人多以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为主。还有一种人则是老江湖,从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与人交手,尤其是身陷绝境死地,往往能发挥出十二成的本事,眼前之人就属于后者,修为不高,不过玄元境而已,可打架的本事很厉害,料敌先机,攻敌必救,这种人物最是难缠。 女子缓缓开口道:“神霄宗的‘无极劲’,东华宗的‘仙鹤指’,再加上清微宗的‘驭剑术’,你究竟是何来历?” 李玄都笑了笑,身上升起五色氤氲气机。 女子双眼中的寒意又重了几分,说道:“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正一宗的‘纯阳紫气’?” 李玄都平静道:“不巧,这个我真会。” 下一刻,女子再次出刀,斩在李玄都的“太乙五烟罗”上,面对女子的凌厉刀气,五色气机只是略微抵挡,便被一瞬攻破。女子原本有些讶异此人的招数繁多,不曾想一击得逞,充沛刀势好似落在了空处,只能继续前掠,意图要将此人一刀横斩。 不过只见李玄都的身形瞬间变得柔弱无骨,头颅和双脚的位置不动,胸腹整个向后凹陷,竟是生生弯曲出一个如弯弓满月的巨大弧度,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刀横斩,同时他双掌一起朝着女子拍出。 女子在“太乙五烟罗”轻而易举溃散之时就已经心生疑虑,此时更是察觉到不妙,此人的“太乙五烟罗”根本就是个幌子,而且此人竟然还精通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否则绝不可能以如此诡异的身形躲过一刀的同时继续出掌。 女子不得已之下,只能身形向后仰去,修长双腿踹出,将李玄都的一掌挡下。 李玄都借势向后飘荡出去,身形好似风摆荷叶,似如神女凌波,正是玄女宗的“素女履霜”。 此时女子已经不再感到如何惊奇,此人既然能学会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清微宗、真传宗的绝学,那么再多会一门玄女宗的身法也无甚奇怪的,就算他再用出静禅宗或是无道宗的功法,她都不会再觉得奇怪。 她更为好奇的是,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跟踪马队的目的是什么。 月明而星稀,一轮皎皎太阴高悬夜幕之上,之下则是两人当街对峙。 夜风吹过,拂动女子的马尾,她整个人好似在这一瞬间溶于如水夜色之中,与周围天地不分彼此内外,身形渺渺,从这一点上来说,这是先天境才能有手段,这名女子年纪轻轻竟是已经踏足先天境。 反观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却是呈现出一种超然于世的姿态,与这方天地处处不合,整个人身上有剑意勃发,仿佛是在只有黑白两色的水墨画中添了一笔鲜红朱砂,刺目十分。 感受到这股剑意之后,女子的脸色愈发凝重,正要出刀,忽然心生警兆,低头望去,只见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一抹淡淡紫色一闪而逝,藏于夜色之中,待她凝神望去,这竟是一把与先前飞剑截然不同的飞剑,此剑性情安静,杀气内敛至极,如果说先前那柄青色飞剑杀意充沛,好似豪气干云的江湖侠客,那么这把飞剑就是一个温婉娴熟的大家闺秀,便是摆放在眼前,常人若不仔细凝神观看,也未必能够发现。 勃发剑意也好,各家绝学也罢,都不过是障眼法,此剑才是真正的杀手锏。刚才她若出刀,自然就要迎面撞上此剑,怕是立时就会被一剑穿胸,就算她已经踏足先天境,恐怕也要被重伤体魄。 念及于此,女子眼神中终于是流露出几分凝重之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女子捕头 就在同时,李玄都也在打量着这位女子。 平心而论,以容貌而言,这位女子不如宫官,也不如玉清宁。可是如果用一个成年男子的目光来看,这位姑娘无疑是很出彩的。她身材高挑,此时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衣,婀娜体态玲珑毕露,尤其是一双长腿,纤细笔直,很是夺人眼球,几乎到了想不注意都难的地步。 不过李玄都是守礼之人,他只是扫过一眼,便不再去看,他更为在意眼前这名女子的修为境界,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有先天境的修为,这可不多见,要知道就算是少玄榜上之人,也有半数还停留在先天境中,只有极为出彩的寥寥几人得以踏足归真境,无一不是未来足以左右江湖大势的俊杰人物。在少玄榜之下,便是孙鹄这些人,或有机缘,或有师承,资质又好,得以年纪轻轻便踏足先天境,眼前这名女子比之孙鹄,相去不远。 李玄都早年身在帝京,虽然身无官职,但与张白圭交好,又被老首辅隐隐视作半个女婿,再加上那时候的他名声极大,故而六扇门中的几位高手也都与他交好,他从未记得六扇门中有这样一个女子,看来是在帝京一战之后才加入六扇门,或是帝京一战时并不在帝京城中。 说起来,李玄都与六扇门渊源颇深,就算如今的六扇门未必还是当初那个六扇门,他也不太愿意彻底撕破脸皮,再就是如今的他只有玄元境,刚才之所以能占到上风,是因为他接连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若是让这女子摸清了他的底细,凭借她先天境的修为,李玄都除非以“坐忘禅功”自封窍穴,然后用出“千剑观音”,否则多半不是对手。 念及于此,李玄都一抖双袖,将“青蛟”和“紫凰”收回,开口道:“这位姑娘,不管你相信与否,在下确实是没有恶意。方才你我之间,各自痛下杀手一次,不过都未伤到对方,就算扯平如何?” 这一次,女子没有再继续出刀,不过也没有对李玄都放松警惕,沉声道:“我姓沈,现供职于刑部督捕司,任主事。” 正如李玄都所言,在朝廷中并无“六扇门”这座衙门,其正式名称应为刑部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不过在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之后,督捕司便不能再与青鸾卫相提并论,正因如此,若有江湖散人想要为朝廷效力,为官身前程计,多半会加入主官是从一品左都督的青鸾卫,而非主官只是正五品郎中的督捕司,一时间青鸾卫都督府的声势自是压过六扇门。 内阁对此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因为当时的大都督府已经受内阁节制,于是内阁便想出一个法子,为督捕司中人授予世袭恩荫军职,又效仿前朝的“鱼符”制度,为六扇门中人颁发四级鱼符,根据颜色不同,又称“玉白”、“金紫”、“银绯”、“铜青”,大体对应归真境、先天境、玄元境和抱丹境,再加上大魏官制有职官、散官、勋官之说,就拿胡良曾经的顶头上司秦襄来说,他的官职全称是: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挂征虏大将军印、升授光禄大夫、柱国,其中前三者都是职官,升授光禄大夫是散官,柱国是勋官,后两者并无实权,却有品级,俱是从一品。 于是内阁按照“鱼符”高低,分别授予品级,佩戴“玉白鱼符”者授正二品,佩戴“金紫鱼符”者授正三品,佩戴“银绯鱼符”者授正四品,佩戴“铜青鱼符”者授正五品。 比如李玄都认识的一位六扇门先天境捕头,便是佩戴“金紫鱼符”,恩封世袭指挥使,初授昭勇将军,加勋上轻车都尉。如此一来,他的实授职官只是从五品刑部督捕司员外郎,但世袭、散官、勋官却都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并不逊于同级的青鸾卫官员。 李玄都想到这儿,下意识地望女子腰间望去。 果不其然,在女子腰间位置悬着一枚“金紫鱼符”,以黄金铸成鱼形,再饰以紫金。 女子察觉到李玄都的视线,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所悬“鱼符”。 眼前女子自称是刑部督捕司主事,正六品实授职官,品级不高,但是位卑权重,类似于职掌四品以下地方官员升迁考察的吏部考功司主事,而且一司之中也远远不止一名主事,所以单凭官职,根本不能判断出女子在六扇门中到底是什么地位,不过加上这枚“金紫鱼符”之后,便能有个大概范围内的推测。 李玄都轻笑道:“一枚‘金紫鱼符’倒是配得上姑娘的先天境修为,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在督捕司中有二十五位主事,除了两京十九州各一位主事之外,还有四位主事,被江湖上的好事之人称作是‘四大神捕’,不知姑娘是四位神捕中的哪一位?” 女子的脸色微变,说道:“阁下好见识,竟是知道如此多的六扇门内幕。” 李玄都淡笑道:“因为曾经与六扇门共事,所以略知一二,寻常主事,多是佩戴‘银绯鱼符’,姑娘既然自称是督捕司主事,又身佩‘金紫鱼符’,自然就是四位神捕之一了。” 所谓四大神捕,与青鸾卫的十三太保相差无多,并非是指特定四人,而是四个位子一直沿袭,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非佩戴‘金紫鱼符’之人不可担任,除此之外,再加上四位佩戴‘玉白鱼符’的客卿供奉,便是六扇门八大高手。 见李玄都一语道破玄机,女子也不再隐瞒,坦然道:“我叫沈霜眉,忝列阁下所说的四大神捕之位,这次是奉尚书大人之命,前往江南调查工部和江州市舶司委托万成镖局运送奇石纲被劫一案。” 听到“万成镖局”四字,李玄都的眉头微微一皱。 沈霜眉身为捕头,精于侦讯之道,擅长察言观色,见李玄都皱眉,立时断定李玄都知道此事内情,问道:“我已经坦然相告,阁下却未说明自家来路,与万成镖局有何关系?” “在下姓李,双名玄都,江湖散人。”李玄都回答道:“至于万成镖局,沈捕头为何会认定与李某有关?另外多问一句,沈捕头可是自中州而来?” 沈霜眉心中一惊,没有否认,反问道:“你是如何知晓?” 李玄都淡笑道:“从帝京到江南无非两是陆路和水路两条路,如果是走水路,则要经过芦州,从水阳府方向而来,路过平安县,自然也就听说了有关万成镖局的消息,既然沈捕头不曾知道万成镖局之事,那么想来就是从陆路的中州北阳府方向而来。” 沈霜眉皱起眉头,六扇门虽然不如青鸾卫那般擅长刺探情报,甚至是今不如往昔,但六扇门仍旧是消息灵通之地,拥有线人无数,可她却从未收到过任何有关万成镖局的消息,这便很不寻常,于是她继续问道:“万成镖局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我刚从平安县城而来,万成镖局招惹了仇家,被人灭去满门,整个平安县城的百姓都亲眼目睹马驮死尸、门前血线、以及血手印等骇人景象,如今万成镖局的老镖头已是不知所踪,生死不知,大东家龙哮云则是被人斩杀于龙氏大宅门前,我倒是要相劝沈捕头一句,万成镖局的水深,就算是皇命在身,也不要轻易涉足其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月下追逃 沈霜眉万万没有想到,在她动身离开帝京之前还安然无恙的万成镖局,竟是在短短不到的月余的时间中,就惨遭灭门。这种事情是做不得假的,只要她亲自去往平安县一看便知,所以八成是真的,饶是她经历了不少风浪,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李玄都继续说道:“沈捕头,你是先天境的高手,不管是大江南北,还是西北辽东,都大可去得,无人能把沈捕头如何,可沈捕头也不要忘了,在这天下之间,在这江湖之中,还有各大宗门,有些事情涉及到了他们,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六扇门的招牌能吓到那些跑单帮的江湖散人,却吓不到这些根深蒂固的一方豪强。” 沈霜眉的脸色微微一白。 李玄都望向沈霜眉,轻声说道:“不管沈捕头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是出于一片好心。万成镖局之事,看似只是江湖仇杀,可在其背后的事情牵扯出来,怕是要江湖震动。不管你来荆州到底是为什么了,这不是你一人的事情,做好了也不过是刑部堂官的嘉奖,可做不好,那结局便殊难预料。想必你也知道,万成镖局的总镖头罗一啸乃是先天境的高手,大东家龙哮云更是已经踏足归真境,背后又有静禅宗为其撑腰,可龙哮云还是死了。这件事情,牵扯到龙家背后的静禅宗,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孤身一人,倘若牵扯其中,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沈霜眉彻底沉默了。 因为从李玄都的话语中,她已经能隐隐猜出一二。 她若真去查案,查不出什么还则罢了,一旦查出蛛丝马迹,怕是立刻就有被灭口之忧。 对于寻常江湖人而言,先天境高手已经是天上人物,可对于一个屹立千年而不倒的宗门而言,区区一个先天境却是算不得什么,说杀也就杀了。 甚至归真境的高手也是如此,那位龙氏家主便是前车之鉴。 想到这儿,沈霜眉破天荒地有些意兴阑珊,也有一股深深的无奈感觉。 李玄都轻声道:“沈捕头也不必疑我,我既知道六扇门的诸多内幕之事,自然是与六扇门大有渊源,沈捕头又是六扇门之人,我提醒沈捕头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沈霜眉将手中的雁翎刀收入腰间鞘中,然后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抱拳道:“多谢。”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再度开口问道:“李某还想再问一句,沈捕头从帝京而来,仅仅是为了一个奇石纲的案子吗?” 沈霜眉的气息骤然一凝。 李玄都笑了笑,身形向后退去,“懂了,看来沈捕头的确还有其他要务在身,那李某也不打扰,就此别过。” 沈霜眉轻喝道:“你给我站住!” 李玄都哪里会听,脚下一点,身形已是扶摇而起,跃上一座二层楼阁的屋顶,踩在青瓦之上,疾行而去。 沈霜眉一咬银牙,竟是也随之腾空而起,紧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不让他走脱。 夜色之下,明月当空,两人一前一后,踩踏在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的屋顶之上,兔起鹘落。 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被女子追在身后是何种感觉?此刻的李玄都便是了,不过他却生不出半分旖旎心思,只觉得自己善心发多了确实会误事,当年他与六扇门的几位高手都有交情,今日骤然遇见一个六扇门中人,难免多言两句,免得她在不知情之下,一头撞入平安县城,坏了宫官的谋划,若是惹怒了那个牝女宗妖女,如今的李玄都可保不住这个女捕头。 不过也正因如此,李玄都几乎等同是在自己身上挂了个“知道内情”的牌子,而且来历和行踪又颇为可疑,也不怪沈霜眉对他紧追不放。 眼看着天色渐亮,迟迟甩脱不掉沈霜眉的李玄都不得不停住身形,转过身来望向身后一直紧追不舍的女子,无奈道:“沈捕头,我又不是什么江洋大盗采花贼,你何苦死追着我不放?” 沈霜眉也停下身形,问道:“你到底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些事情?” 李玄都道:“行走江湖,谁还没有几分隐秘可言?沈捕头又何必刨根问底,各自留些余地,就像文人写文章留白,岂不是更好?” 沈霜眉一挑眉头,道:“霜眉不曾读书,却是不懂阁下所说的什么‘文章留白’。”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李玄都愈发无奈,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天色,“沈捕头若是再纠缠不休,那我可要喊出‘同伙’,到时候沈捕头莫要怪我以多欺少了!” 就在两人一番追逃之间,一轮明月渐渐隐去,此时的天幕已经由漆黑变为深蓝。 李玄都还挂念着客栈,他出来的时候,胡良应该有所察觉,若是他在天亮时分都迟迟不归,胡良则必然要出来查探,只是胡良若出来寻他,那就只能把小丫头一个人留在客栈之中,这是李玄都不太放心的地方,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等到胡良出来寻他为好。 念及于此,李玄都倒是有些羡慕太平宗的八部神通,其中不乏障眼脱身之法,只是他苦于手中没有材料,无法制作,这八部神通也就用不出来。 就在李玄都有些思绪飘散的时候,女捕头看准时机,欺身而进,大概是因为李玄都先前善意出言提醒的缘故,她这次没有动刀,而是用以六扇门的“大小擒拿手”,想要将李玄都捉住。 “大擒拿手”乃大开大合,招式沉稳,出手凌厉,威猛力大,主要用步法、身法与抓筋拿穴通过拿、锁、封等技法拿对手的臂、肩、膝,头等。小擒拿手却是以小巧变化取胜的擒拿手法,招式细巧,变化多端,可在有限的空间内作无穷的变化,主要拿腕,拿肘,手指、膝、抓筋拿穴为主。此时沈霜眉大小擒拿手齐出,委实是不容小觑。 李玄都不敢怠慢,用以青鸾卫“大四象手”中的“大青龙手”和“大玄武手”针锋相对,两人瞬间交手数十招,虽然李玄都在招式上不输,甚至犹有胜之,可毕竟修为上有所不如,正面力敌非他所长,渐渐落于下风之中。 百招之后,李玄都一招落空,被沈霜眉以力破巧,女子顺势以双手抓住李玄都的两只手腕,扣住气门。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一双纤手,不似宫官那般宛若水嫩光滑,倒是有些老茧,可见这位女捕头能有今日这般境界,少不了“刻苦用功”四字。 他无奈叹息道:“何必呢?” 话音未落,他的袖口猛然张开,猎猎作响,其中有两道长虹掠出。 飞剑被他以精血饲养,不必气机御使,也可如臂指使。 女子显然没有料到李玄都在气门不通的情形之下还能御使飞剑,不防之下,只能松开双手,身体后仰,欲倒不倒,同时也伸手握住腰间的雁翎刀,便要拔刀而出。 只是李玄都没有与她纠缠的意思,祭出飞剑将她逼退之后,身形再度向后飘摇退去。 沈霜眉直起身来,银牙一咬,便要继续穷追不舍。 就在此时,两道长虹去而复返,一左一右向她夹攻而来。 虽然不至于伤她,但足以拦住沈霜眉的去路。 不得已之下,沈霜眉只能拔刀,将两把飞剑磕飞,不过也就是这一个停顿的功夫,李玄都已经翻过一座二层高楼,从沈霜眉的视线中消失,与此同时,他整个人的气息也彻底隐藏,让沈霜眉无从感知。 待到沈霜眉奔至那座二层楼的楼顶,向下望去,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哪里还有李玄都的身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六大神通 其实李玄都并没有走远,他在翻过这座二层楼之后,紧贴墙壁立于屋檐之下,沈霜眉立于屋顶向下俯视,自然只能看到屋檐而看不到李玄都的身影。 “灯下黑”的道理,放在哪里都可以适用。 沈霜眉当然可以从屋顶上跃下查探,只是她身为先天境高手,比起双眼,她更为相信自己的气机感知,既然李玄都已经脱离她的气机感知,那么她下意识地认为李玄都已经逃远,便不会多此一举地下来查看,如此就让李玄都从容躲过。 至于李玄都是如何躲避沈霜眉的气机感知,则不得不提到李玄都的师承,在坠境之前,在他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他所依仗的可不是“坐忘禅功”,也不是各家各宗之长,他当时所依仗的是胡良口中所说的“剑道功夫”,其根本法决是一门上成之法,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名为“玄微真术”。 这等上成之法,包罗万象,绝非仅仅凝练气机那么简单,就拿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来说,不但有修行炼气之法,还有运用对敌之法,其中又分武学和术法两部分,武学有大名鼎鼎的“掌心雷”,术法有“五雷招来咒”。“玄微真术”也是如此,其中共分十二篇,内篇有四,外篇有六,奇门篇有二,此时李玄都所用的就是奇门篇中的“散势法”,隐匿气机,仿佛散去全身修为,几可以假乱真,所以哪怕沈霜眉有先天境的修为,仍是不能看破。 不过这等法门要到玄元境方能动用,甚至六大外篇中有三篇要到先天境方能施展,所以当初李玄都正式挑战江北各路高手的时候,已经是先天境之后的事情。 如今李玄都的一身所学,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像一个巨大的博物架,足有九层之高,每一层都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宝物,有“坐忘禅功”,有“无极劲”,有“太乙五烟罗”,有“千剑观音”等等,不过这些宝物的摆放位置有高有低,一开始的李玄都只能触摸到最下面的三层,而“无极劲”这等摆放在第四层的宝物,可望不可即,如今李玄都从抱丹境踏足玄元境,就好似搬来了一架梯子,李玄都踩在梯子的第一级上,就可以触碰到第四层上的宝物,于是便能运用“无极劲”和部分“玄微真术”。若是他再踏足先天境,便等同他在梯子上又往上一级,可以触碰到第五层的宝物。终有一日,李玄都恢复所有修为,便是将整个博物架重新收回自己手中。 待到沈霜眉退去之后,李玄都这才从屋檐下走出,看了眼头顶天色,身形没入一条阴暗小巷之中,又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判定身后确实无人追踪之后,这才往客栈方向而去。 李玄都悄无声息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小丫头还裹在被中安静而眠。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坐在床榻旁边,开始调和气机。先前与沈霜眉一番交手,他之所以能够不落下风,凭借的是两把飞剑和层出不穷的各家绝学,再加上他高人一等的眼界格局,单凭修为而论,他还是远远不如沈霜眉,尤其是最后一番近身交手,被沈霜眉以力破巧,此时体内气机沸腾,好似一锅烧开的沸水,滋味实不好受。 李玄都默默运转“玄微真术”中的“转势法”,逐渐平复体内沸腾气机,天色大亮,周淑宁悠悠醒来,就看到一个背影坐在床边,头顶上有袅袅白色气息蒸腾, 小丫头望着这个背影,怔怔出神。自从她修炼“坐忘禅功”之后,眼中世界变渐渐与以前不同,在她看来,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气机流转的痕迹,因人而异。 寻常百姓只有一气,藏于胸腹之间,并无颜色,想来就是常常挂在嘴上的“人活一口气”。而修为越高之人,气机流转痕迹也就越多,而且颜色也越多,比如说天良叔叔,身上的气机整体呈现出暗沉金色,好似金属兵器,在平安县遇到的那个年轻刀客,则是猩红,仿佛流淌的鲜血,还有那个龙氏家主龙哮云,则像是寺庙中的佛像金身,虽然她与宫官只有一面之缘,但也依稀看出这名女子身上气机流转路线极为繁杂,密密麻麻,而且颜色也是五彩斑斓,仿佛是一尾尾毒蛇。 随着周淑宁修习“坐忘禅功”越深,这些颜色脉络也就愈发清晰,此时她望向李玄都,只见他的体内有一紫一青两道气机,好像江河,大江在南,长河在北,又像是两条长龙呈现双龙戏珠之势,而那颗“珠子”则是一点金光,三者共同形成一个完整周天。当然,在两条长龙的周围,还有许多星星点点,赤、橙、黄、绿、青、蓝、紫,只是与两条长龙相比,甚至是与一点金光相比,微不足道。 周淑宁凭借直觉认为,那一点金光应该就是“坐忘禅功”,而那些星星点点的颜色,则是李玄都所学的“纯阳紫气”、“无极劲”等各宗功法。 至于那两条长龙是什么,周淑宁就不清楚了。 周淑宁不会知道,这才是“坐忘禅功”作为上成之法的真正玄妙所在,何谓坐忘?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若是修成“坐忘禅功”,便可得佛家六神通之一。 所谓六神通,本是出自道家,所谓“夫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后佛家西来,引用道家之词,由此衍变为佛家六神通,分别是:“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小丫头得到的就是“天眼通”,所以才能查知气机流转至痕迹,若是她有李玄都的眼界和博学,仅仅是一眼便能看出对方的深浅和来路。 李玄都同样是修成了“坐忘禅功”之人,他所得的神通是“漏尽通”。“漏”记时之器,意为时间,“漏尽”意为无时间限制,意为长生、永生、超生。断尽一切三界见思惑,不受三界生死,而得漏尽神通之力。故而李玄都的体魄可以伤而不死,只要气机不绝,伤势便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初。 至于胡良,却是未能完全修成“坐忘禅功”,只能借此疗伤,不得其中真意神髓,用佛家的话来说,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可强求。 这其中的种种神妙之处,别说是一个刚刚筑基的周淑宁,就算是李玄都这个见识广博的出身道家之人,都不敢说完全明白,恐怕只有真正的静禅宗大德高僧,方能明白此中的所有玄机。 李玄都没有打断身后小姑娘的注视,也没有回头转身,收功之后缓缓说道:“淑宁,醒了就赶紧起床,然后准备吃饭和早课。” 穿着白色中衣的周淑宁坐起身,穿好外衣,然后在被子上打了个滚儿,来到李玄都的身后,轻轻蹬了他一脚。 “别闹。”李玄都终于是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温声说道:“快点穿鞋。” 小丫头站起身来,趴在李玄都的后背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撒娇道:“哥哥,我想吃云梦鱼面。” 李玄都温和说道:“行啊,别说是云梦鱼面,还有冰糖葫芦,桂花赤豆汤,面窝,豆皮,鸭脖,炸椒,想不想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调寄太平 “想吃!”小姑娘欢呼雀跃一声。 李玄都起身道:“那就起床,今天我们会在三湖县停留一上午的时间,下午动身去江陵府城,差不多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能赶到。” 小丫头赶忙穿好鞋袜,李玄都又出门让伙计打了热水,洗漱一番之后,带着小丫头离开客栈。 走在大街上,周淑宁问道:“哥哥,天良叔叔呢?” 李玄都道:“我和他在昨天就说好了,今早由他去城里置办些几件像样的衣衫,总不好就这样风尘仆仆地登门。恰好今天是个集市,十里八乡的都会在今天来县城赶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小丫头哦了一声,便不再管胡良如何,开始期待接下来的“饕餮之旅”。 日上三竿,街上的行人便多了起来,来到集市之后,更是车水马龙,李玄都也不急于去往何处,就与小丫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是在路边的小摊上找到了小丫头心心念念想要的云梦鱼面。 所谓云梦鱼面,相传是产于古泽云梦,可谓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其选用“白鹤分流”之鱼,桂花潭中之水,新麦面粉及芝麻香油为材料,白如银、细如丝,故又称“银丝鱼面”。小丫头是江州人,与荆州相邻,所以口味相差不多,不过李玄都却是吃不太习惯,所幸三湖县乃是客商往来之地,天南海北之地皆有,这里店家竟然还会些别处美食的手艺,李玄都又要了些产自西北秦州的油泼辣子,仅仅是一小碟,颜色鲜红欲滴,可用筷子蘸一点后,入口火辣,食欲大开。 虽说李玄都不是西北人士,但是当年与胡良结伴游历西北的时候,却是没少吃这等东西,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舌下生津。自古以来,真正可以下饭的美食从来不在皇帝的御膳房,而在这民间的小吃里,李玄都就着红彤彤的地道油泼辣子,吃完了一碗云梦鱼面,却是让小姑娘好生笑话,说他是暴虐天物,不懂鱼面的真正滋味。 吃过了面,李玄都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钱袋,摸出铜钱结账,然后又给小丫头买了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李玄都忽然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师兄弟之间的关系还颇为和睦,师兄常常会带着他去后山摘野果,或是去山涧里捉鱼,就像他现在带着周淑宁吃云梦鱼面一般,只是不知何时起,他与师兄就渐渐变得疏远起来,也许是在他莫名其妙得到“人间世”的认主之后,也或许是在师父说他的剑道要比师兄高出三尺之后,总之,原本亲如兄弟的两人,在这些年来逐渐疏远,终是变为死敌一般。 更让李玄都心凉的是,师父对此始终不闻不问,既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勃然大怒,反倒是像一位精于帝王心术的年老帝王,对此乐见其成,甚至是推波助澜,这也是李玄都选择离开师门并且始终不曾提及师门的原因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他师门方圆千里之内共一百零八座大小岛屿,他的师父本就是无可置疑的君主,有此等心性,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李玄都不喜欢如此,所以他更羡慕颜飞卿,据说他与他的那位师父,倒是像父子多过像师徒,而不像他这般,像君臣更多过像师徒。 不过这些话他注定不会对小丫头提起,只是说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至于那些没意思的,自然是深埋心底了。 其实世间的长辈大多如此,在晚辈面前说说自己当年的风光事,或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糗事,至于所受的苦楚,大多缄口不提,或是一言带过,一是因为晚辈们没有经历过,就算是说了,他们也难以体味其中苦楚,二是长辈们都不希望晚辈们再经历他们当年所经历过的苦楚。 李玄都现在也大抵是如此心态,他不希望周淑宁再去体会什么人生百态,能够平平安安是最好,若能在玄女宗中与师父师姐们相亲相爱,如同一家人一般,那是更好。 两人又来到一处摊子前,是个撂地摆摊的说书人,比不上酒馆里说书人的待遇,没有桌椅,也没有酒馆老板供应的酒水茶水,就是一袭破旧长衫,一块铺在地上的毡布,条件简陋,可说书的本事却不差。说的竟是当年的西北战事,故事的主角自然就是当年亲自率领大军驱逐金帐汗国的大将军秦襄,不过却不是直接从西北战事开始说起,而是从秦襄的前世开始说起,说这位朝廷的大将军本是天上灵官,只因人间遭劫,奉了昊天上帝之命,下界历劫,这才投胎于秦家。 秦襄在父母严教下长大,又从异人学习兵法武艺,少年即文武双全。后赴帝京考武举,枪挑小侯爷,后被相爷徐世嵩看中,召秦襄入伍抗击金帐汗国。秦襄因功而升为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后老徐大人徐世嵩致仕,其侄徐守斋接替他的位置,成为兵部尚书,又逢金帐汗国大举兴兵进犯,秦襄在小徐大人的支持下,挥兵北上,在秦州大破金帐汗国铁骑,使其溃不成军。 可惜就在秦襄准备全面收复秦州、凉州之时,皇帝驾崩,朝廷传令秦襄立即回京,后来天宝二年,兵部尚书徐守斋被斩,秦襄也被下狱,西北反贼叛乱,终是不可收拾。 听到这里,听书之人无不义愤填膺,为徐大人和秦都督叫屈不值,就差直言说朝堂之上出了奸佞,祸乱朝纲。 小丫头受父亲周听潮的影响,自然也十分气愤,连手中的冰糖葫芦都顾不得吃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虽然太后坐稳了朝堂,把持了大权,但在西有大周、东有金帐的情形下,朝廷的威势已经大不如从前,而四大臣中有三人出自江南,再加上那位同样出自江南的孙阁老于暗中推波助澜,远在江南的百姓自然对牝鸡司晨的太后无甚好感,这才有了如今的浮言四起。 可朝廷又能奈何? 这便是人心可用。 李玄都轻声道:“剑已佩妥,出门便是江湖,远游万里,归来仍是少年。” 小姑娘“啊”了一声,一脸疑惑地望向李玄都,不知道李玄都为何会忽然念叨这么一句。 李玄都沉默许久,默念道:“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小姑娘惊奇道:“哥哥你写的?” 李玄都摇头轻叹道:“这是当年张白月送我的一首词,名为《调寄沁园春太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章 缘是故人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李玄都又带着周淑宁吃了几样小吃之后,返回客栈。 算算时候,胡良应该已经回来了,李玄都便领着小丫头直接去了胡良的房间,不曾想刚一进门,便看到一个刚刚在不久前见过的面孔,饶是李玄都这等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也不由得面容一僵,说不出话来。 此时在胡良的房中,除了胡良之外还坐着一人,之所以能瞒过李玄都的感知,是因为此人的修为尚要高出李玄都一筹,在李玄都未曾刻意感知的情形下,自是无法得知此人的存在。 来人正是昨夜与李玄都纠缠不休的女捕头沈霜眉。此时她背对房门而坐,展现给李玄都一个纤细背影和高耸马尾,看其动作,似乎是在双手捧茶啜饮,雁翎刀则放在桌上手边。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望向推门而入的李玄都,脸上同样露出诧异之色,睁大了那双本就不小的秀气眼眸。 眼前之人,不就是昨晚让她追了一宿的那个家伙吗! 真是冤家何处不相逢。 女子下意识地伸手摸刀,沉声道:“李玄都!” 李玄都轻咳一声,向后倒退一步,抱拳道:“沈捕头,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女子银牙轻咬,笑眯眯道:“久吗?还是李公子太过健忘?” 说话间,女子眼角余光也扫到了躲在李玄都身后只露出半个小脸的小丫头,眉头微皱,心中暗道这家伙还带这个孩子?女子天性好奇,此时她竟是思绪飘荡开来,如果这孩子是眼前之人的女儿,又不见孩子的娘亲,难不成此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做了鳏夫? 李玄都当然不清楚沈霜眉此刻心中所想,他只是很好奇这位六扇门的女捕头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而且还是在胡良的房中,看她刚才的惊讶神情,应该不是循着踪迹找来,难道是胡良的旧相识? 想到这儿,李玄都望向胡良,胡良搓了搓手,“老李,你们认识?” “一面之缘。”李玄都摇头笑道:“而且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胡良轻咳一声,说道:“这位沈捕头沈霜眉,名字你是知道的,如今供职于刑部督捕司,也就是咱们常说的六扇门中人,说起来也是老相识了,当初帝京一战的时候,我从晋王的人手里救过她一次,那时候她才是玄元境,没想到几年不见,已然是先天境的高手,实在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惭愧。” 李玄都皱眉道:“帝京一战的时候?我怎么不记得那时候的六扇门中有女捕头?” 胡良解释道:“那时候她还不未到六扇门中供职,不过说到她的父亲,老李你应该有印象,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玉白捕头’沈成章。” 李玄都闻言,脸色顿时一肃,再望向沈霜眉时,脸上多了几分郑重,正色道:“原来是忠良之后。” 当初帝京一战,除了静禅宗和太平宗未曾参与,正道十二宗的其他十宗悉数入局,再加上一个不逊于寻常宗门的青鸾卫,以及诸多宫廷高手、权贵门客、江湖散人,仅仅是归真境的高手就有十人以上,其下先天境、玄元境更是足有百人之多。一场大战下来,几乎人人带伤,重伤者如李玄都、玉清宁,直接坠境,至今未曾恢复元气,轻伤之人也要少则数月多则数年的修养时间,除此之外,更有五位归真境高手当场战死,那位战死于承天门的青鸾卫都督和这位“玉白捕头”沈成章都在五人之列,所不同的是,那名青鸾卫都督是太后的人,沈成章则是四大臣的人,官至督捕司郎中,又被江湖中人称为六扇门总捕头。正因如此,李玄都才会称呼沈霜眉为“忠良之后”。 沈霜眉的脸色稍缓,问道:“你……认识家父?” 李玄都点头道:“未曾深交,但有过数面之缘,也曾一起共事。” 沈霜眉转头望向胡良,略微迟疑道:“胡大哥,这位是?” 不等胡良说话,李玄都已经是主动开口道:“我已经说过,我姓李,双名玄都,并非是谎报假名。” “李玄都吗?”女子低低呢喃一声,放下手中的雁翎刀,抱拳一礼,“昨夜的事情,是我失礼了。” 此言一出,小丫头和胡良这一大一小都瞪大了眼睛,同时两人的脸上也都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表情。 小丫头更是心直口快:“哥哥,你昨晚什么时候出去的?” 胡良瞬间来到小丫头的身后,伸手握住她的嘴巴,“丫头莫要乱说,你还小,不懂这男女之间的事情……” 沈霜眉毕竟是女儿家,此时脸色微微发红,不得不出声打断胡良道:“胡大哥!我与这位李公子并无……并无……” 胡良促狭笑道:“不必解释,毕竟是江湖儿女。” 李玄都一巴掌拍在胡良的肩上,笑骂道:“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然后他拉过周淑宁,对沈霜眉介绍道:“沈捕头,这位是舍妹淑宁。” 原来是妹妹,不是女儿。 沈霜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脸上却是不显,冲小丫头微微一笑,“淑宁,你好。” 小丫头作揖还礼,在胡良和李玄都的熏染之下,话语中已经有了些许“江湖气”,“淑宁见过沈捕头。” 沈霜眉笑了笑,望向李玄都,正色道:“方才李公子提到了帝京一战,难道李公子当初也参与了帝京一战?” 李玄都说道:“不要称呼我李公子,我算哪门子的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称呼我的表字‘紫府’。” “那你也不要称呼我沈捕头,我却是没什么表字,叫我霜眉就好。”沈霜眉温婉一笑。 她正要继续追问李玄都是否参与过帝京一战,忽然念及“紫府”二字,脸色微变,分不清是震惊还是不敢置信。她身为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自然熟知天下间的各路高手,提到“紫府”二字,便让人不得不想起当年那位纵横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 这也就罢了。 她既然称呼胡良为“胡大哥”,便可见两人的关系之近,别人也许不知内幕,但她却是清楚胡良当初与那位紫府剑仙关系极佳,堪称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姓李名玄都字紫府,又是与胡良关系极好,再加上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坠境不止的传闻,如此一来,这位李公子的身份几乎已经是毋庸置疑,否则如何两袖两飞剑?否则又是如何在玄元境便用出了归真境方能练成的“无极劲”? 眼前之人就是那位曾经占据少玄榜魁首位置的紫府剑仙! 这个答案在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一时间,沈霜眉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这倒不是摄于紫府剑仙的威名如何,毕竟不管曾经的紫府剑仙如何超凡绝世,如今也已经跌落尘埃之中,真正让沈霜眉无措的是,当年的她其实是极为仰慕紫府剑仙的,做梦都想着哪天出门都能遇到这位紫府剑仙,能说上一句话便是天大的满足,当时的她已经练剑有几年的功夫,后来弃剑练刀,很大原因便是因为紫府剑仙的消失归隐,没了紫府剑仙,她还练什么剑。 就在此时,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位紫府剑仙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还让她称呼表字“紫府”,她如何能不手足无措? 李玄都被这位女捕头破天荒流露出来的无措模样逗乐,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望向胡良问道:“沈捕……霜眉这是怎么了?” 胡良眯眼笑道:“这丫头当初对你可是仰慕得紧,只是那时候张家妹子看你看得紧,我便没有对你说起此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去江陵城 提到张白月,李玄都不由长长叹息一声。 当年他不是不想带走张白月,只是大势难以挽回之时,他也历经了三场大战,体内气机近乎干涸,身上伤势极重,伤及内腑,再无余力从帝京城头杀回位于内城的相府,最终被一位匆匆赶到的同门师兄强行带走。 在其后的数年岁月中,他在师门养伤,躲过了江湖上的重重追杀,直到不久前,才重出江湖,此时距离张白月陪同父兄赴死已经过去了四年。 若说心中不苦,那是自欺欺人,只是人生在世,背负在身上的东西,却不止一个“情”字,还有“恩义”二字,“恩”是养育师恩,“义”是天下大义,前者来源于授业恩师,后者来源于张肃卿,这二者却是容不得李玄都自暴自弃,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也是李玄都再次重出江湖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的这一声叹息打断了沈霜眉的思绪,她猛地回过神来,比起方才多了许多拘谨,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就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不由摆手道:“不必如此,你我年龄相差仿佛,不足以当个‘您’字。另外,我当初给自己取的名号是‘紫府客’,这个‘紫府剑仙’,却是江湖同道抬爱了。” 沈霜眉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又恢复到平日里的淡然心态,道:“紫府……你和胡大哥此行是?” 李玄都与胡良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道:“既然是自家人,那我也就直言了,淑宁的父亲周公听潮乃是当朝帝师孙阁老的弟子,他此番上书之事,你也应有所耳闻,我受好友所托,前往营救,只是力有不逮,只救出了淑宁一人,此番与天良却一起护送淑宁前往中州,算是为忠良留下一丝血脉。” 说到这儿,小丫头已经是红了眼圈,低下头去。 沈霜眉望向小丫头,顿时生出怜惜之意,语气中带着几分悲凉道:“原来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小丫头抬起头来,隐约带着几分哭腔问道:“沈捕头也没了爹爹吗?” 沈霜眉点点头,神情变得坚毅,沉声道:“当年帝京一战,我爹死在了青鸾卫的手里。” 小丫头凄然道:“我爹爹也是被青鸾卫的人给害死了。” 被勾起往事回忆的沈霜眉不由心中大恸,轻轻伸手揽过小丫头,柔声道:“你以后不要叫我沈捕头,就叫我沈姐姐好不好?” 小丫头轻轻点头。 这时候,胡良抹了把脸,忍不住唉声叹气道:“好么,一个是哥哥,一个姐姐,合着就我是叔叔,我有那么老吗?” 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一起被胡良给逗乐,房间里的阴霾淡去几分,沈霜眉忍俊不禁道:“胡大哥本就已是而立之年,我们淑宁还未及笄,叫声叔叔自然没错。” 李玄都与胡良相交多年,言语从来无忌,有些时候更甚于损友,此时也开口道:“天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从淑宁这里论起,你比我们还要高出一辈,可是占了大便宜。” 胡良愤然道:“谁想做大辈谁做去,老子就想当回年轻英俊的少侠,不行啊?” “行,怎么不行。”李玄都笑道:“胡少侠,胡公子,这总成了。” 胡良轻哼一声,“每次行侠仗义,救下个姑娘,对你都是‘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成了‘无以为报,唯有下辈子再报’,你就是李公子,到我这儿就是胡大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患寡而患不均!” 李玄都无奈道:“那些女子瞧不上你,怪我咯?” 胡良长叹一声,“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瞧见这一幕,一直在六扇门中有“冷美人”之称的沈霜眉忍不住扑哧一笑。 胡大哥她是早已熟识的,为人就是如此,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可李玄都却是让她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这就应该是她心目中的紫府剑仙,没有什么慑服众生的霸气,也不曾冷傲拒人千里之外,就这般温和守礼,平易近人,她从不觉得紫府剑仙会是有些人口中的滥杀无辜之人,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那么他就不会出现在帝京城中,然后赔上了自己的一身修为,也赔上了自己脚下的一条青云之路。 经过胡良的一番插科打诨之后,四人之间的气氛好了许多,围桌而坐,李玄都问起了沈霜眉的差事,沈霜眉自是再无半分隐瞒,全部如实相告,原来她这次从帝京赶赴荆州,除了明面上要查明奇石纲被劫的案子之外,同时也是奉了内阁的密令,要暗中查明江南市舶司、织造局等衙门的贪墨情事。 这两处衙门,都是由宫中派去的宦官负责掌管。正所谓人有头颅四肢,主自身本体,称为五体。人又有“宫”,主后代繁衍。世上有去“宫”之刑,称之为“宫刑”。宦官为寄身皇室为奴,自去其“宫”,故称“自宫”。至于尊称宦官为“公公”者,因“公”“宫”谐音,以慰之曾经有宫之意。 宦官去了“宫”,也就是断了独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室,依主子而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室主子所弃,便如断根之树立刻枯烂而死。若是主子能根干粗壮,自己便枝繁叶茂了。倒是与文官武将们的“从龙”、“扶龙”、“附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因此等缘故,这些宦官的背后不是旁人,正是宫中以司礼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而在司礼监背后的则是那位太后娘娘。 这便涉及到朝堂上外廷和内廷的争斗,也不知是那位孙阁老的本意,还是晋王通过内阁的授意。 李玄都听完之后,说道:“这件案子,牵扯极深,霜眉你万不可有半分马虎大意,若是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须慎之再慎之。” “紫府说的是。”沈霜眉点头道:“故在我临行之前,尚书大人曾专门有过交代,不必急于一时,只要在年关之前将此事办妥即可。” 胡良毕竟也是曾经做过副总兵的人,对于这些地方衙门也知之一二,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几处衙门都在州城之中,正巧我们要去江陵城,顺带拜访一位老友,若是霜眉不怕耽误了差事,就与我们同路,如何?” 沈霜眉颇有些女子丈夫的气概,没有半分扭捏,爽快道:“我正有此意。” 小丫头听闻此言,不由得雀跃起来,她对这位与自己身世相差无多的姐姐本就颇多好感,此时听到她要同行,自是心中欢喜。甚至在心中还隐隐生出一种想法,哥哥也好,沈姐姐也好,还有天良叔叔,若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可她也知道,到了中州之后,便要分离,哥哥和天良叔叔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姐姐也要查案,她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去哪个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玄女宗。 想到这儿,小丫头又有些神情黯然。 沈霜眉瞧出小丫头的不对劲,心中一软,便把她抱进怀里,软语柔声安慰。 也许真是女子最懂女子心思,不一会儿,小丫头便转忧为喜,伏在沈霜眉的耳边,低语轻笑。 李玄都和胡良两个大男人不好去偷听两个女子的闺房话,便一同起身去了隔壁房间,准备换身干净的崭新衣衫,然后便动身前往江陵,拜访风雷派,见一见已是多年未见的宋老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国势如此 江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李玄都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十二档,紫檀扇骨,金纸扇面,扇面上没有山水,没有美人,只有这首七言诗。 这是当年张白圭所赠,诗也是由他亲笔题写。 江陵城距离三湖县大概有三百余里,多是平坦的驿路官路,一行人难得白日赶路,好在入秋之后,天气谈不上酷烈,凉爽宜人,倒也不觉得日头难捱,很快就进了江陵府城的地界。 来到江陵城前,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城池,南临大江,北依汉水,西控蜀州,南通潇州,是为战略要冲,东南重镇。 极目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城内一座望楼竟是比江陵的城墙还要高出数丈,耸然独立,依稀可见青黑色屋顶,如同鹤立鸡群。 李玄都伸出手指,指着那座望楼的问道:“那是宋老哥曾经提起过的听雷楼?” 胡良嗯了一声,“应该是了。” 李玄都眯眼望去,下意识地想要握住腰间剑柄,因为没有佩剑的缘故,结果摸了个空。 他这才恍然惊醒,自己已是不曾佩剑多年了。 李玄都干脆收回手,沉默片刻后,轻轻开口道:“进城。” 既然是东南重镇,又是首府州城,那么城门的检查自然十分严苛,不过一行人的相关路引文牒一应俱全,又有沈霜眉这位公门中人,自是没有什么波折顺利入城。 进城之后,市井街道开始热闹起来,因为小丫头想要骑马,便由沈霜眉抱在身前,小丫头坐在马背上,四下张望,满眼都是新奇。 李玄都和胡良驾车,缓缓慢行,胡良一看便是江湖人的做派,其实认真说起来,人靠衣裳马靠鞍,虽然有“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说法,但很大程度还要看身上的衣着打扮如何,当年的胡良穿上副总兵的武官袍服,那也是一方领兵大员。此时李玄都独自坐在车厢中,却是一身书生儒士装扮,再配上手中折扇,便是妥妥的江南名士做派。 一行人在城中逛了一会儿之后,因为天色已晚,没有立时去风雷派拜访,而是先找了一家客栈,要说这州城的客栈,就是不一般,占地颇大,客房分为两等,一般的是二楼的一间间普通客房,与寻常客房无异,更高一等的则是主楼的后院,被分割成一个个独门独栋小院,可供一家人入住,李玄都花了三枚太平钱,包下了一个院子。 李玄都入住之后,胡良带着小丫头去大堂用饭,李玄都和沈霜眉因为没有食欲,便留在后院中。 到了江南,初秋天气仍无太多凉意。 李玄都搬出一把躺椅,坐在院中,受徐徐晚风吹拂,轻摇折扇,颇为惬意。 沈霜眉坐在不远处的,好奇问道:“紫府不像是剑客,也不像江湖人,倒像是个读书人。” 两人现在已经没了先前的生疏,李玄都不介意说些交心之言,“过去的几年之中,我一度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般,也就是江湖中所谓的‘废人’,那时我在一处青山绿水之地,开垦了三亩闲田,种些稻子和蔬菜,又搭了间茅庐,每逢夏夜,屋内闷热难当,我都要在院中纳凉,每逢冬日,苦寒刺骨,不得不砍柴生火取暖,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那是什么样的经历?”沈霜眉歪头问道。 李玄都的眼神中流露出追忆,轻声道:“霜眉你家世代为朝廷效力,自是与贫贱二字不沾半分,所以那是一种你们从未经历的经历,说简单些,八个字足以概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沈霜眉从未去深思过这八个字究竟有什么深意,默念一遍之后,摇了摇头。 李玄都将手中的折扇合拢,缓缓道:“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在寻常百姓看来,能够睡到日上三竿,已经是神仙的日子。因为在地里刨食,最是公道,出几分力就得几分粮食,稍有懈怠就要饿肚子,我那时候也差不多如此,虽说无饥饿之虞,但也要日日耕作,自此方知百姓之苦。” 李玄都顿了一下,道:“我那三亩田地,可以算是最上等的沃土肥田,收成自然极好,可换成一般百姓人家,多是贫瘠田地,哪怕是整日整月都用来劳作,一旦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仍是不足果腹,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缴纳赋税,其生活之艰难,难以想象。圣人言,苛政猛于虎,绝非夸大虚言。” 沈霜眉第一次听李玄都说起他的过往经历,她只知道李玄都在帝京一战之后就不知所踪,却不知道他在这段时间中到底做了什么,此时不免震惊非常,而且她还从李玄都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别样意味。 “赋税?”这两个字被沈霜眉咬得很轻,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对,赋税。”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我大魏朝有祖制,官绅、宗室、勋贵皆不纳税,开国之初,尚不觉如何,可开国至今,官绅已是数十倍于开国之初,遍于天下。百姓们遇到荒年,活不下去,便把田地贱卖给士绅,只甘做佃户,因为士绅不纳赋税。如此一来,上有皇室宗亲,中有各级官吏,下有地方乡绅,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 沈霜眉是真的不敢置信了,对于出身于官宦世家的她来说,从来都是认为不纳赋税是天经地义之事,却是从未想过这些。 沈霜眉望着面容恬淡的李玄都,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李玄都接着说道:“百姓之苦,我经历了大半。当年张相对我说过,‘时也命也,尽人事方能听天命,先要做到尽人事,然后等天命’,我觉得这句话没有错,就拿你要查的案子来说,辽东金帐年年侵犯,西北乱军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是国库年年空虚,甚至将士军饷粮草都要东挪西凑,寅吃卯粮,可卯粮吃完之后,还有什么可吃?这些事如果只是抓几个宦官能够说得过去吗?只要天下大弊一日不革,就算抓了这些宦官,还会有其他的后来人前赴后继,抓不胜抓。也许你会觉得我太过偏激,凡事都要慢慢去做,可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曾有过半分改观?反倒是愈演愈烈!” 沈霜眉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化为一声沉沉叹息。 李玄都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望着扇面上的七言诗,缓缓说道:“当年张相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决意要变法革制,除此天下大弊。若要变法,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不纳赋税的士绅官吏和皇室宗亲,这是要断他们的财路,挖他们的根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说他们能不记恨张相吗,自然是联起手来把想要变法革新的人置于死地,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帝京一战,以张相为首的四大臣之所以大败亏输,不是输给了谢太后,而是输给了整个庙堂,谢太后窃据高位,不过是以国势换权势而已。” 李玄都轻摇折扇,扇起一阵清凉,“张相曾经说过,‘如入火聚,得清凉门。’站在火坑中,却有置身冰窖之感,无论变法成与不成,张相都已经很难全身而退,他有今日的下场,皆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沈霜眉沉默不语,她定定地望着李玄都,忽然有些明白父亲当年为何会死心塌地跟随那位张相爷,至死无悔。 李玄都合起折扇,轻叹道:“纸上空谈,于国无益,当年提三尺剑报国,亦是壮志难酬,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路在何方了。” 沈霜眉安静聆听,心头上满是悲哀之意。 国势如此,徒呼奈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风雷之变 第二日清早,一行人来到了位于江陵城中的风雷派,四个人顿时发现有些异常,因为本该是车水马龙的风雷派大门前,却是门可罗雀,不见来往之人不说,而且大门紧闭,半点也不像是一府大派该有的样子。 无奈,李玄都只得上前叩门,不多时出来一个门房,有了上次在南山园吃了闭门羹的教训,李玄都干脆也不隐瞒身份,直接道:“劳烦通报一说,就说‘西北一刀’胡大侠,六扇门‘金紫捕头’沈霜眉,求见风雷派宋门主。” 原本还想着如何找个由头闭门谢客的门房立时吓了一跳,“西北一刀”的名号,他是听说过的,此人原本是西北那边的高手,曾经一人一刀剿灭大盗百余人,江湖人称“西北一枭”,后又在帝京一战中一刀斩断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这才得了“西北一刀”的称呼。至于沈霜眉,虽然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是知道“金紫捕头”的名号,那必然是先天境的高人,方能被六扇门授予“金紫鱼符”,招惹不得。 今天这两位访客,黑道白道占全,又都是先天境的高人,可不是他一个小小门房能够做主的,于是他告罪一声,赶忙回了府里,不一会儿就有一位老人出门亲自迎接,姓郑,不是风雷派之人,却是跟随宋家两代人的管事,在风雷派中德高望重。 胡良说了下当年的和宋老哥交情,这位管事听门主说起过胡良此人,知道此中不虚,就多出了许多真诚热络。既然是能够入老门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多益善,那么少门主的位置,说不定就可以坐得稳当了。 风雷派闹中取静,建造得别有洞天,进到府中之后,穿廊过道绕影壁,却迟迟不见宋老哥的身影,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多了不少疑虑。 以宋老哥的性子而言,不该如此拿巧才是,早就应该出来相迎,为何迟迟不见人影? 就在此时,终于来到风雷派的正院。 李玄都率先停下脚步。 胡良、沈霜眉、周淑宁也随之停下脚步,且稍稍落后了半个身位。 老管事大半辈子迎送往来,最是熟稔人情世故,看到这一幕,顿时心中有了思量,这四人中竟是以这个年轻人为首?胡良和那位沈捕头已经是身份不俗,他们尚且要矮上一头,那么此人又是何来路? 是朝廷的王孙贵胄?还是某个大宗的嫡系传人? 老人拿捏不准。 就在此时,李玄都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老人的腰间,竟是一条白色的孝带,心底一惊,顾不得礼数,直接开口问道:“你这是给谁戴孝?” 老人的脸色骤然僵住,然后脸上慢慢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涩声道:“不瞒几位,我家门主已经于月余之前亡故了。” 李玄都和胡良顿时变色。 此时正堂之内,黑白一片,黑色的棺椁,白色的幔帐,还有那个黑底白字的大大“奠”字。 因为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所以堂内之人已经除服,不再穿着粗麻孝衣,但都是身着素服,腰间也都系了白色的孝带。 堂内之人神色各异。 有人面无表情,有人神态冷漠,有人面露悲戚,有人脸色阴沉。 居中之人,是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虽然身着素服,但仍旧难掩其器宇轩昂,不过此时面带戚容,眉宇间又藏有三分忧色。 在年轻公子的周围共有四人,分别是:一名佩刀大汉,一名神色枯槁的中年男子,一名鹰目勾鼻的文士,一名徐娘半老的中年妇人。 这年轻公子便是如今风雷派的少门主宋幕遮,在老门主亡故之后,理应由他出任门主之位,另外四人则在整个荆州地面上都是赫赫有名之辈,分别是风雷派的风、雷、雨、电四大堂主,如果没有这位少门主,那么风雷派的门主之位便是要从这四位堂主中选出。 当老管事引着四人走进正堂时,包括宋幕遮在内,五人一起望向李玄都一行人,目光如电,犹若实质,此中蕴藏的气势可想而知。 只是有胡良和沈霜眉这两位先天境高手在,却是悄然化为无形。 五人脸色顿时一变,年轻公子缓缓开口问道:“郑伯,不知这几位是?” 老管事这时开口介绍道:“这几位都是老门主生前的旧友。” “这位是‘西北一刀’胡大侠。” “这位是六扇门的‘金紫捕头’沈捕头。” “这位是……” 老人依次介绍,说到李玄都的时候却是猛地卡住,不知该如何介绍。 李玄都也不使老人为难,主动抱拳一礼,开口道:“江湖散人李玄都,以及舍妹淑宁。” 小丫头也有样学样,依葫芦画瓢地抱拳一礼。 听到这几个名号,四位堂主略一交换眼神,知道遇上了过江强龙,却是不得不开口了,其中那位神色枯槁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风雷派风堂堂主公孙量,有礼。” 继而是佩刀大汉,豪迈道:“风雷派雷堂堂主孙少宗,见过几位。” 然后是中年妇人,不卑不亢:“风雷派雨堂堂主朱玉,有礼了。” 最后是那位鹰目勾鼻的文士,朗声道:“小可风雷派电堂堂主左秋云,见过诸位。” 在四位堂主各自报过名号之后,好似文弱书生的宋幕遮缓缓上前一步,眼中竟是有了泪光,“既然几位是家父生前好友,便是前辈,小子宋幕遮见过几位前辈!” 说话间,便要弯腰作揖。 李玄都和胡良同时上前一步,搀扶着这位年轻门主,不使他真拜下去。 沈霜眉则是轻轻揽过小丫头,向后稍稍退出一步,毕竟她与宋门主并无深交,却是不好掺合此事。 李玄都开口道:“宋公子莫要如此,你我岁数相差无几,怎好当你如此之礼,你我同辈相交便是。” 宋幕遮缓缓直起身来,用袖子擦拭眼角泪珠,道:“情难自已,却是见笑了。” 李玄都正色道:“人之常情。” 宋幕遮双眼还是通红,“几位远道而来,不如暂且住下,待会儿由小子设宴,为几位接风洗尘。” “不急。”李玄都抬起手掌,“待我先为宋老哥上三炷香。” 四位堂主见此情景,神色各异,一番交换眼神之后,由风堂堂主公孙量开口道:“既然有客到访,我等暂且告退。” 宋幕遮勉强笑了笑,“四位堂主请自便,风雷派上下,还要依仗四位堂主支撑。” 四位堂主朝着这位少门主行了一礼,徐徐退出堂外,各自散去。 离开这座总舵之后,风堂堂主公孙量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等候,等到电堂堂主左秋云过来之后,两者并肩而行。 公孙量一向是惜字如金,此时却是主动开口问道:“你看这几人是何来路?” 左秋云笑道:“应该只是老门主的故交而已,那胡良曾经参与过帝京一战,六扇门也是内阁的人,当年老门主去帝京的时候,与他们结识,也在情理之中。” 面容枯槁的公孙量笑了笑。 左秋云突然问道:“公孙师兄怎么看宋家小子刚才的一番作态?” 公孙量淡然道:“故作凄惨,博取同情。说到底不过是驱虎吞狼的把戏罢了,想要借这些与老门主有旧的过江强龙之手,除掉我们这些不怎么听话的老臣,心思是好心思,就是手段稚嫩了一点,也太急了点。” 左秋云轻声道:“公孙师兄鞭辟入里。” 公孙量回头望了一眼悬挂着“风雷派”三个大字的大门,眯眼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阴阳鬼咒 整座正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式,所以香案、灵位、香炉等物事一应俱全。 李玄都从香案捻起三支线香在火烛上点燃了,双手持香,朝着灵位拜了三拜,然后才将三炷香插进了香炉。 江湖儿郎江湖死,常在江湖之人,对于生死看得很淡,不是因为无惧,不是因为无谓,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因为无奈。 行走江湖,就像兵卒上了沙场,有实战经验的百战老卒从来都与热血无关,他们近乎无情,像吝啬的商贾一样,仔细算计着双方本钱之间的悬殊,怎样才能用自己有限的本钱去换取最大的好处。他们见自己的袍泽被打倒后,决不会勃然大怒地扑过去替袍泽报仇,而是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袍泽们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他们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该做的。沙场厮杀,要是死几个人就大哭大喊地要报仇,这仗就没法打了,只有初出茅庐的新卒子才这么干。 老江湖也是如此,若是死了个人就心性大变,或怨天恨地,或哭天抢地,那也就不要混江湖了,不适合江湖,又何苦在江湖中苦苦挣扎,早些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正理。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坚持。 李玄都神色肃穆地上香之后,让出位置,让胡良上香,然后轻声问道:“宋老哥……是怎么走的?” 站在旁边的宋幕遮神色黯然,回答道:“想必几位也都知道,家父他人家在天宝二年时曾往帝京一行,从帝京回来之后,身受重伤,这几年来遍访名医,都无济于事……” 李玄都微微皱眉,“神霄宗就不管吗?” “神霄宗的人也来了,只是他们也束手无策。”宋幕遮又红了眼圈,道:“宗主他老人家说,家父他是中了阴阳宗的‘鬼咒’,若是及早发现,或可有救,只是家父初时并未察觉异样,也未向神霄宗求助,待到身躯开始逐渐朽坏,却是为时已晚,‘鬼咒’已经深入骨髓,就是宗主他老人也解不得此‘鬼咒’,只能以修为和丹药帮家父勉强维持拖延,如此续命三年之后,家父终是积重难返,于月余之前亡故。” 李玄都轻叹一声,又问道:“既然是月余之前亡故,为何还不下葬?” 听闻此言,宋幕遮更是悲从中来,悲声说道:“根据宗主他老人家所说,因为家父是死于‘鬼咒’,所以在身死之后,身躯会化作僵尸,神魂会化作厉鬼,宗主他们人家为此专门赐下三十六枚符咒,贴于棺材之中,又派遣了两位神霄宗师叔前来设醮,超度家父亡魂,如此之后,还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然后将家父的尸体火化,如此方可入土为安。” 李玄都抬眼望向黑色的棺椁,可见其上绘有云纹,应该是神霄宗的手笔无疑了。 至于阴阳宗的“鬼咒”,他也只是有所耳闻,却是知之不多,盖因在邪道十宗中,以阴阳宗最为神秘莫测,上任“圣君”还在世时,辽东五宗和西北五宗还未像今日这般相互敌对,十宗齐聚“圣君”麾下,如果说无道宗是第一号打手,是武将,那么阴阳宗就是“圣君”的军师,是谋士。正道十二宗与邪道十宗同根同源,极为相似,好似阴阳双鱼的两面,比如说玄女宗对应牝女宗,阴阳宗便是对应太平宗,精于谶纬之道,晓阴阳,通八卦,测吉凶,算祸福,窥天机,故在十宗中地位甚高。 李玄都心思有些沉重。 帝京一战中竟是有阴阳宗的人在暗中出手?再联想到宫官先前的一番举动,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除了正道十二宗之外,邪道十宗似乎也参与了帝京一战,不过不同于正道诸宗的声势浩大,邪道十宗应该是藏于暗中,行踪隐秘,只是派出了极少数的修为绝顶之人参加,所以就连参与了此战的李玄都也不清楚。 敬香之后,李玄都来到棺椁旁,轻轻拍了下棺椁,入手顿时一片刺骨寒意,整个棺椁竟是如一块寒冰,让他不得不缩回手掌,低头望去,就在刚才的一触之下,他的手掌上已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玄女宗的寒冰掌也不过如此。 胡良惊讶道:“好生厉害的手段。” 沈霜眉的脸上也露出震惊之色,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杀人的手段让堂堂神霄宗宗主都束手无策,而且死后还有如此大的威力,可以肯定,出手之人必然是出神入化三境的修为。 李玄都轻轻握拳,捏碎附着在手掌上的寒霜,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施咒之人应该有天人境以上的修为,至于是天人无量境,还是天人造化境,就不是我可以揣测的了。” 此言一出,胡良和沈霜眉俱是变色。 当年的李玄都已经走到归真境的巅峰,距离天人逍遥境也不过一步之遥,可他直接否定了天人逍遥境,提也不提,可见此人修为之高深难测。 李玄都轻叹一声,“宋老哥是如何招惹了此等人物?还是说不幸被殃及池鱼?” 宋幕遮苦涩摇头道:“家父从未提起,似乎他老人家对此也不知情。”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意外,转而望向胡良,问道:“天良,你与宋老哥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胡良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在承天门一战之后,宋老哥受伤不轻,与我一道出城,然后在城外的十里亭各自分别。” “十里亭。”李玄都轻声呢喃一句,却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暂且放下不提,转而说道:“帝京一战,本就是血债累累,没想到今日又要添上宋老哥这笔血债。” 胡良一字一顿道:“这些血债,总有一天要讨回来。” 李玄都轻声说道:“宋老哥到底是被何人所害,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们今天无法向他们讨个说法,可终有请教的时候。” 这几句话,放在旁人看来,也许有可笑之嫌,毕竟此时的李玄都不过是个玄元境而已,而加害老门主之人,则是天人境的宗师人物,如何讨要说法?这等有自吹自擂嫌疑的话语,说到底也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不过老管事却是想得更深一些,因为不管胡良也好,沈霜眉也罢,竟是都对这番话并无异议,也无戏谑不屑神情,俨然是以这年轻人为马首是瞻的意思,难不成这个年轻人果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就连天人境的大宗师都可以不放在眼中! 想到这儿,老管事的心中便多了几分小心,也多了几分别的心思, 如今的风雷派中,看似太平,实则是暗流涌动,庙堂上有个说法,叫做“主少国疑”,放在江湖门派里,也是如此。老门主离世,少门主继位,四位老臣心思各异。风、雷、雨、电四大堂主,哪个不是在江湖上厮混多年的老江湖了,心高气傲,他们会乐意听一只雏鸟的命令?他们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想法? 老管事不觉得自己的这份担心是杞人忧天,因为从四位堂主的态度来看,这已然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兴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要前来逼宫,逼着少门主让出这风雷派的门主之位,而神霄宗作为风雷派的上宗,也多半不会在此事上说话,对于他们而言,只要风雷派还在神霄宗的掌握之中就行,至于谁来做门主,那就是风雷派的私事了。 在这个时候,有四位老门主的旧友到访,便是溺水之人所能抱住的最后一根浮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雷之忧 风雷派四大堂主,在江陵府的地界,乃至于整个荆州,都可以算是一号人物,名头响亮。至于神霄宗,高则高矣,却远在太和山上,好似那山上仙人,不与凡俗相通,一般只有到了玄元境这等位置的高手,方才知晓一二,在其之下,尤其是在泥塘一般的底层江湖,神霄宗的名气反倒是不如大小堂口遍布江陵府的风雷派。 在这四大堂主之中,为首之人,是风堂堂主公孙量,因为早年时修炼一门名为“五雷手”的功法出了岔子,留有暗伤,所以长年神色枯槁,仿佛是个药罐子,可实际上,此人乃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以前老门主在世时,他在风雷派中也仅次于老门主一人而已,如今老门主故去,那他便是当之无愧的风雷派第一高手。而且论起辈分,他也是宋幕遮的师叔辈,在风雷派中根基深厚,追随者众多,而他本人心思阴沉,手腕颇为了得。 排名第二的,是风雷派雷堂堂主孙少宗,他是被老门主从山野中捡回来的,自小便筋骨异于常人,习武后就浸泡在药缸中,以秘药浸泡,成人之后,力大无穷,就算是生撕虎豹也不在话下,虽然只有玄元境的修为,但是真要生死相搏,就算遇到了先天境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堪称是伪先天境的修为。 之后就是雨堂堂主朱玉,她是女子之身,也是风雷派三大先天境高手之一,虽说无论根骨还是悟性,都不是上上之选,可也不是下下之选,属于两可之间,而她之所以能在这个年纪踏足先天境,除了风雷派的大力栽培之外,凭借的就是“用功”二字,勤奋刻苦,使得她在可与不可之间终于变成了一个“可”字。 最后是电堂堂主左秋云,他是四位堂主中修为最弱之人,可他却也是风雷堂中的智囊人物,功于心计,颇有些谋略,大概类似于岳左在岭秀山庄中的地位,常常代替门主出面,交结各路达官显贵,在官府那边的名声很是不错。 如此四个人物,辈分、根基、武力、心性、谋略、手段皆有,凭什么要听命于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这便是宋幕遮所面临的困局。 遍观史册,主少国疑、臣强君弱、奴大欺主,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寻常富贵之家,都是一个无可避免的问题,有人在这个问题上撞了个头破血流,也有人得以侥幸破局,而宋幕遮同样有幸出现在这个很长的名单上。 其实在举办丧事的那几天里,就已经有了苗头,不过人死为大,各路吊唁宾朋齐聚,又有神霄宗的人在此设醮超度,所以才强压着未曾发作,现在神霄宗的人已经走了,丧事已经完毕,也到了该发作的时候。 如果不是李玄都他们一行人在这时候登门拜访,那么四位堂主今天就要在灵堂前发难。 每每想到这儿,老管事都忍不住喟然长叹。 这宋家,还能执掌风雷派多久?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李玄都一行人被安排在一座小院,院子虽小,但却别致,玲珑精巧,一条石头小径贯穿了整个小筑,两旁花草怒放蓬勃,很是清幽美丽,尽显江南园林的精细心思,又有引水入府的手笔,湖边种了几丛水竹,每逢夜晚月明,月光透过竹叶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颇有雅意,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在竹下有石桌,配以三个石凳,想来是取“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意,此时三人围桌而坐,小丫头便只能坐在沈霜眉的怀中,好在小丫头本就对这位沈姐姐极有好感,也不抵触,安静乖巧,让沈霜眉为她编织双丫髻。 这一路走来,李玄都和胡良两个大男人照顾饮食起居还不成问题,可要是编发什么的,那就束手无策了,只能草草一扎,看起来凌乱如杂草,仅仅比披头散发的“野人”做派稍好一点,活活一个野丫头,此时被沈霜眉解开重新编发,又有了些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淑,可见小美人胚子的气质。 李玄都望着正专心帮周淑宁编发的沈霜眉,略有歉意道:“霜眉,本以为这次风雷派之行不过是次寻常的访友之行,却没想到遇上这档子事情,宋老哥一去,看似太平的风雷派立时就不太平了,表面上风平浪静,湖面底下都是暗流涌动,我和天良顾念着宋老哥的情分,不好视而不见一走了之,多半还是要管一管此事。” 沈霜眉的动作一停,轻声道:“此事当然该管。”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本不该说此话,因为此话有激将之嫌,可我想了想,还是要说,霜眉你与此事无关,不应被我们牵扯进来。” 沈霜眉继续给小丫头编发,轻声道:“这话的确是不该说,倒不是激将不激将的,而是紫府你未免太小看我沈霜眉,霜眉还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当年紫府为了张氏一门,敢于一人一剑死战帝京城头,霜眉比不得紫府,可一个风雷派,总不会比当初的帝京城更可怕。” “霜眉不愧是女中豪杰,有侠气!”胡良伸出大拇指,“小小一个风雷派,当然比不得帝京城头,可毕竟也是一地豪强,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再者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些个狗屁倒灶的家门破事,最是纠缠不清,所以霜眉你莫要误会老李的意思,他当然不是小看你,只是怕这里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掉,误了你的案子。” 李玄都戒烟道:“如天良所言,我是真没有小觑霜眉的意思,只是觉得若将霜眉拖入麻烦之中,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沈霜眉展颜一笑,“胡大哥不愧是老江湖了,说话就是滴水不漏,只是我的案子并不着急,我相信风雷派的事情也不会拖延太久。再者说了,紫府这次中州之行,请胡大哥保驾护航,就不怕把胡大哥也拖入麻烦之中了?” 李玄都立时一滞,不知该如何应答。 沈霜眉继续说道:“因为紫府与胡大哥情同手足,无内外之别,自然无所谓麻烦与否,而紫府怕把我拖入麻烦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却是把我当做外人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饶是李玄都,也不得不佩服了,只得说道:“霜眉所言极是,是我不对。” 小丫头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在言语上被人堵住,不由对沈姐姐好生佩服。 胡良却不意外,当年沈成章还在世的时候,他就领教过这丫头的厉害,伶牙俐齿,尤其是跟她爹学了一套诱供审讯的本事,那更是了得,今天老李在她身上吃瘪,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霜眉要留下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那我就不客气了,也不说谢不谢的,单凭这份侠义精神,按照江湖上的规矩,称呼一声女侠也不为过。” 沈霜眉故意玩笑道:“什么女侠?大侠也好,游侠、少侠、也罢,说到底还是江湖绿林的说法,我可是正经的官家公差,吃的是朝廷俸禄,紫府真想要尊我一下,叫我一声沈大捕头就行。” 胡良爽朗大笑。 李玄都亦是会心一笑。 小丫头虽然不清楚哥哥、沈姐姐、还有天良叔叔,到底在笑什么,但既然大家都笑,那她也觉得心中欢喜,便也随着三人一起笑。 在她看来,能够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能够尽开笑颜,便是这世上最好之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雷堂雨堂 中午的时候,宋幕遮派人来请一行人前去赴宴,接风洗尘。 李玄都自是不会拒绝,这本就是江湖上待人接物的基本礼数,而且李玄都也想要向宋幕遮了解一下风雷派中的具体情形。 来到待客的正厅,酒宴已经准备完毕,其实说是酒宴,因为宋幕遮还在孝期之故,不能饮酒,所以桌上只有茶水,菜式也多以素淡为主。不过江湖中人,不似权贵世家和书香门第,从不讲究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多都是生硬干粮吃得,山珍海味也吃得。 分而落座之后,主人宋幕遮首先开口,不外乎是谢过几人,言语谦恭,已经不能说是客套,而是有点讨好的意思。 既然宋幕遮已经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李玄都也不兜圈子绕弯子,直接开口道:“蛇无头不行,既然宋老哥已经故去,那么风雷派必然要有新的门主,不知少门主的升座大典几时举行?” 闻听此言,宋幕遮的脸上顿时露出苦笑,说道:“不瞒几位,我风雷派一直都是父子承继,无论是以道理而论,还是以规矩而论,都应当是我继承门主之位,只是在下资质驽钝,修为低微,在家父故去之后,却是难以服众,致使几位堂主多有不满,故而迟迟未能举行升座大典。” 李玄都没有着急开口,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若有所思。 胡良直接点破了这层窗户纸,“主少国疑,对?这种事情,哪家那户,无论大家小家,都难以免俗,一是怕少当家的担不起如此大的家业,二是有些老人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幕遮苦笑点头。 沈霜眉轻声道:“请问宋门主,是四位堂主都是如此,还是某位或是某几位堂主如此?” 此话直接问在了要害处,如果四人都不服宋幕遮,那么宋幕遮就算有李玄都和胡良相助,也坐不稳这个门主之位,因为李玄都他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风雷派中,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可如果仅仅部分堂主心怀异心,那么此事便好办了,打压一部分,拉拢一部分,如此宋幕遮便能坐稳门主之位。 有一个道理,不了解权势本质的人不会懂得。 权势,名义上来自头上,权力的实质是自于脚下。 就拿皇帝来说,他的头上是苍天,所以他自称天子,可所谓的天子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不是只有天子才能做皇帝,而是做了皇帝才是天子。仅仅一个天子的虚名,无法掌控偌大天下,岂不闻当年权臣高氏的那句“陛下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皇帝除了一个“天子”名号之外,真正想要握有生杀大权,还需要脚下的权力,他的脚下是文武百官,只有文武百官忠于皇帝,愿意听从皇帝的命令,皇帝方能予取予求,若是皇帝不能获得百官支持,那么他就是被架空的傀儡,空有天子名号而已,这样的例子,遍览史册,不胜枚举。 上下两个权力相辅相成。皇帝之所以被架空成为傀儡,是因为他缺少了来自于下方的权力,权臣手握大权却不敢篡位,是因为他缺少了来自于上方的权力,也就是正统名分。 现在宋幕遮便是占据了正统名分,却苦于没有下方的支持,就算勉强坐上了门主的位子,四大堂主罔顾他的号令,那他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如果他想要彻底掌控风雷派,说白了就是要获取绝大多数堂主的支持,其中手段,不外乎杀人立威、收买笼络、拿捏把柄几种方法。 沈霜眉好歹是出自官宦之家,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对此自然极为明白,此时一语中的,也在情理之中。 宋幕遮不由看了眼这位沈捕头。 少女怀春,少年多情。 在这个年纪,最是易动情思,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回眸,便会怦然心动,继而放之不下,寤寐求之。 这位沈捕头,相貌不算顶尖,可自有一股勃勃英气,这是其他女子难以比拟的,而且从她的言辞来看,也是心思敏捷之人,绝非那种庸碌女子可比,更何况她的一双长腿又是如此……如此显眼,让宋幕遮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非礼勿视”,才勉强收回视线。 这样的女子,如何让他不心生爱慕之心? 只是她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先天境,而他如此不过刚刚踏足玄元境而已,难免要生出自惭形秽之心,而且此时看她与那位李先生傍肩而坐,更是郎才女貌人,让他在自惭之余,又难免生出几分难以对人言说的悲愤。 至于悲从何来,愤又从何来,就是人性了,恨人有笑人无,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高明,这样的人,几时少过?不过这位宋门主毕竟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又有父亲的言传身教,此等念头只是一闪而逝,随即便被他压在心底,不敢再深思下去。 佛家说心猿意马,儒家说人心本善,道家说人心似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人心非善非恶,倒是一个“私”字当头,能秉克私心而常怀公心者,便是英雄圣贤。话又说回来,英雄枭雄,皆有雄才大略,无非就是为公为私之分而已。 宋幕遮收敛思绪,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四位堂主,也并非铁板一块,更不是都有二心。其中雷堂堂主孙少宗,无父无母,自小被抛弃在荒野之中,被野狼养大,后被家父带回风雷派,亲自抚养成人,并被家父传授风雷派的‘狂雷刀法’,再加上他天生体魄强横,虽然只有玄元境,但战力并不逊于先天境。” 说到这儿,宋幕遮再次面露苦笑,“按照情理而言,他与我应当是亲兄弟一般,只是他受了旁人挑拨,一直不忿我接任门主之位,这些年来与我日渐疏远,不过毕竟当年的情分还在,若是我坐上了门主之位,他也不会过于反对就是了。”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此人有勇无谋。” 宋幕遮看了李玄都一眼,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然后是雨堂堂主朱玉,按照家父的说法,她虽然资质不算上佳,但胜在性格坚毅,志存高远,她少时修习‘先天正法’十余年不得其法。因为此法乃是神霄宗真传,难在入门,若能入门,只要支持以恒,勤练不辍,必能踏足先天境。朱玉在二十八岁那年,机缘巧合之下吃下一颗百年紫参,得以修成‘先天正法’,三十三岁踏足先天境,从而成为我风雷派的雨堂堂主。” 宋幕遮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家父在临终前曾经告知我一件有关朱玉的密事。朱玉的婚事,乃是有家父做主,将她许配给本门中的一位功勋弟子,当时还算是琴瑟相合,只是后来朱玉踏足先天境,而她的丈夫却还只是一个抱丹境,于是夫妻之间便有了许多龃龉。后来朱玉被家父外派至吴州经营产业,并在吴州盘桓近两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朱玉结识了一位正一宗的高人,两人情投意合之下,便勾搭成奸,甚至还生下一子,被那位正一宗的高人带回了正一宗。” 沈霜眉疑问道:“那正一宗的高人就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 胡良嘿然道:“这还不简单,对外人就说这孩子是自己在路边捡的,然后收为弟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与儿子没什么两样。” 宋幕遮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胡良的说法。 李玄都轻声说道:“此人重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堂电堂 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人情世故,是勾心斗角,是刀光剑影。 有些争斗,也不一定非要打打杀杀。 就拿这四位堂主来说,有两位就不必动刀动枪。 李玄都说道:“先说雷堂堂主孙少宗,此人既然能被轻易挑拨,可见不是心有主见之人,这等人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既然能被旁人挑拨,自然也能被我们说服,想来应该不是难事才是,最好的办法便是投其所好,不知他可有什么喜好?” 宋幕遮答道:“若说喜好,那便是贪财好色,他常常流连于烟花之地,也曾做过许多勒索富户钱财的勾当,所幸未曾害人性命,又念及这几十年的情分,以及许多不太好放在台面上的活计也要由他来做,所以家父生前才对他一再忍让,不是我心怀偏见,我风雷派中的声誉,多半是由他败坏的。” 胡良说道:“好办,这种人,就像一条看家护院的恶犬,主人死了之后,只要谁给它肉吃,它便会跟着谁走,喂饱他便是。如果宋小兄弟信得过我胡某人,此事交由我去办,定能办得漂亮妥当,不留半点尾巴。” 宋幕遮眼神一亮,诚恳说道:“胡大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就是。” 胡良摸了摸下巴,说道:“女人是不好找了,只能在钱上做文章,” 宋幕遮迟疑了一下,起身离席,再返身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个长匣,他缓缓推开匣盖,只见其中全是整齐码好的太平钱,金光闪闪,让人眼花。 宋幕遮轻声道:“这是三百枚太平钱,加上熔铸太平钱的费用损耗,差不多是一万两银子,这已经是我手头上所能动用的所有银钱,若是再多,便要用风雷派的公产,我暂时还无权动用。” 胡良一摆手道:“这些也差不多了,正好我这儿还有几张东升票号的银票,凑一凑大概能有个几千两银子,也一并加上。” 宋幕遮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感动的神情,将长匣缓缓推至胡良的面前,嗓音微微颤抖道:“此番大恩,在下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胡良接过那方长匣,平淡道:“你能安稳接过风雷派的门主之位,让宋老哥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便是最好的报答。” 李玄都没有说话。 一万两银子可真不是个小数目。武德元年的时候,一两白银可换制钱一吊,可到了天宝元年的时候,一两白银就可以换到制钱一千六七百文了,再到如今,银价猛涨,一两白银竟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一万两银子就是两千多万铜钱,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今年上半年,就算因为战乱的缘故,粮价比起太平年景时高出将近一倍的价格,江南各州府的粮价也不过才十文一斤,一两银子便可买二百二十斤的粮食,按照二百斤来算,一万两银子足以买二百万斤粮食,足以维系四千百姓三年的口粮。 这让李玄都想起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可对此,他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对宋老哥的身后之事不管不问。只能是“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待到胡良将那一匣太平钱收起之后,李玄都方才继续说道:“第二个是雨堂堂主朱玉,既然宋老哥对此早有防范,甚至能知晓那位正一宗高人将孩子带回了正一宗之事,想来手中也定有挟制朱玉的证据。” 说到这儿,李玄都望向宋幕遮。 宋幕遮点了点头,“的确是有的。” 李玄都轻声道:“这个证据,不但能毁掉朱玉,也能毁掉她的那位正一宗情郎,若是不想身败名裂,再加上为情郎和孩子考虑,她多半不会玉石俱焚,而是会选择屈从。” 宋幕遮转头望向身旁的郑伯。 如果说老管事先前还有些许疑虑,那么此时便已经信了大半,因为这等手腕,绝不是初出江湖的雏儿能有的,这位李先生瞧着年轻,手腕却是熟稔老辣,看起来近乎刻薄无情,可这年头厮混江湖,就是恶人要用恶人磨,就像朝堂上的清官,你想做名垂青史的忠臣贤臣,那你的手段就要比奸臣佞臣还要厉害,否则便是个死而无用的下场。 看来这位李先生真能救我宋家。 想到这儿,郑伯告罪一声,先行离开,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信封,放到李玄都的面前,道:“这是那位正一宗高人给朱玉的信件,不过被老门主截留,此后他们便再无书信往来。” 李玄都瞧了眼信封,说到:“仅仅是一封书信,想要将两人的罪名坐实,还是略有不足,不过我们也不是真要朱玉身败名裂,只是让她投鼠忌器,已经足够了。” 他把这个信封推到沈霜眉的面前,道:“既然霜眉不让我把你当做外人,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朱玉是女子,霜眉你行事更方便一些,所以此事还要劳烦霜眉。” 沈霜眉收起信笺,点头道:“紫府放心便是。” 李玄都再望向宋幕遮,说道:“四大堂主的顺序是风、雷、雨、电,少门主不按顺序地单独列出雷堂堂主和雨堂堂主,那么想来真正反对少门主的就是风堂堂主和电堂堂主了。” “李先生一语中的。”宋幕遮诚心赞道:“风堂堂主公孙量和电堂堂主左秋云,此二人其实早在家父在世时,便多有不轨之念,只是忌惮于家父的威望和人脉,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家父仙逝,他们二人便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将风雷派据为己有。” 李玄都示意宋幕遮继续说下去。 此时宋幕遮因为李玄都在三言两语之间便帮他摆平两个堂主,说话便有了中气,“风堂堂主公孙量,算是我的师叔,一身修为也只在家父之下,而且他在风雷派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尤其是家父身中‘鬼咒’的这几年之间, 他没少做出排除异己、残害同门的事情,他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风雷派的门主。” “再有就是电堂堂主左秋云,世人常说为虎作伥,狼狈为奸,若说公孙量是虎狼,那么左秋云就是猛虎身旁的伥鬼,与狼为伴的狈,此人野心甚大,一直不甘于自己在四大堂主中位居最后,可也知道单凭他一人之力无法登上门主之位,于是他就挑动了公孙量来争夺门主之位。”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李玄都轻声说道:“据说狈为狼的近亲,由于狈的前腿特别短,所以走路时要爬在狼的身上。有见及此,狈一旦没有狼的扶助,就不能行动。这个左秋云便是如此,没有公孙量,他便没有夺权的资本。依我看来,公孙量是阳刚,处处争强,他便是阴柔,处处示弱,两者合力,倒是阴阳相济。” 宋幕遮道:“李先生鞭辟入里。”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人皆有欲,有人贪财,有人贪情,我们可以给钱,也可以拿捏把柄要挟,但是这两人要权,我们却是不能给了,也给不了。古往今来,多少厮杀,大到百万大军互相攻伐的不义之战,小到宫廷之间的血溅五步,哪个不是为了一个‘权’字?所以涉及到‘权’字,几乎就是个死结,除非有人肯主动退让一步,可他们会退吗?” 宋幕遮望向李玄都,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李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李玄都轻声叹息道:“行走江湖,要靠脑子,可到最后,还是要靠手里的刀剑分出个高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水不过膝 这场酒宴结束之后,从宋幕遮之那里得知了四大堂主的住处,胡良和沈霜眉各自去见雷堂堂主孙少宗和雨堂堂主朱玉,李玄都带着周淑宁留在宋幕遮这边。 两人都是先天境高手,胡良不用多说,曾经做过黑道上的“西北一枭”,也曾做过白道上的秦州副总兵,经验老道,自是不必担心。沈霜眉虽然年轻,但出身缉捕世家,六扇门本就是与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她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应当也没什么问题,就算出了什么岔子,她身上还有刑部颁发的“金紫鱼符”,这可是一张不小的保命符,就算是风雷派这样的大派,也不敢把她如何,否则便是与朝廷做对,尤其是沈霜眉这样身上还带着朝廷公差之人,如果遭遇不测,不被发现还好,一旦发现,便是毁门灭派的下场。 回到那座临湖小院之后,周淑宁来到小湖旁边,发现这儿的堤岸也有小心思,竟是被塑造成一级级台阶状,一直延伸到湖水之中,待到小湖水面下降之时,台阶便会露出水面,亦可起到码头的作用。小丫头回头看了眼李玄都,见他微微点头之后,便脱去了鞋袜,露出一双雪白的小脚丫,又把裤脚挽起,赤脚站在台阶上,水面刚刚抹过她的脚腕。 初秋的湖水已是渐有沁凉之意,不过小丫头自从开始修炼玄女宗的“玄水功”之后,便渐有乐水之心,每逢到了近水之地,她都要采集水精炼气,偶尔也会玩水嬉闹,不虞有溺水之忧,每每这个时候,李玄都都会听之任之。 不过今天李玄都却是有了兴致,想要跟小丫头讲一讲练拳的道理,虽说胡良更希望李玄都传授小丫头剑道,而非拳术,但李玄都觉得练一练拳也没什么不好的,上乘拳法就是锤炼自身体魄的最好方法,就算是精修术法的方士,也可以练一练,如今坐落在荆州太和山上的神霄宗,在道家四宗中便是拳法第一。 李玄都走到堤岸旁边,撩起袍角往腰带上一掖,露出脚上的云履。 所谓云履,便是云头履,履头为云头如意形状,自本朝以来,多为官员和士人所穿用,故又被称作是“云头踏殿鞋,金蹙重台履”。 如今世道,只有平头百姓才会穿“平头鞋”,士大夫们的鞋子和靴子都有鞋翘,即鞋尖向上翘起,盖因百姓们都是短打扮,而士大夫却是宽袍大袖,履头鞋翘可以托住袍服底边,不至跌滑于地,而鞋尖翘起的履头部分便可探出袍服,也可以防止踩到袍角。 江湖中人,虽然远离庙堂,更谈不上士大夫,但哪个是真正的布衣百姓?人多势众,借势生财,无论正道邪道,哪个不是家财万贯?所以江湖中人的江湖地位越高,做派也就越发斯文,平日里都是外着大袖鹤氅,内穿锦绣衣袍,以金冠玉簪束发,脚上自然也是带有鞋翘履头的长靴云履,许多江湖公子的做派丝毫不逊于权贵世家出来的子弟。反倒是那些衣着看起来很“江湖”之人,斗笠蓑衣,草鞋布衫,散发披发,多半在江湖上地位不高,或是跑单帮之人。 李玄都这次来风雷派做客,也是不得不入乡随俗,换下那双因为饱经风霜而破旧不堪的平头靴子,换了一双鞋尖高高翘起的云履。 女子鞋子也多是如此,若说男子时兴的是云履,那么女子时兴的就是红翘尖履,鞋翘高达两寸,可以说很是醒目了。 男女有别,男鞋履头为方形,女子绣鞋履头为圆形,不过小丫头毕竟还小,不用那么正式,所以她的鞋翘被两个圆圆的绒球代替,俏皮可爱。 此时李玄都脱下脚上的云履,与小丫头的绣鞋放在一起,一大一小,一方一圆。 然后李玄都也将裤脚挽到膝盖以上的位置,走入湖水之中。 小丫头望着李玄都,即是不解,又有些笑意。 李玄都指了指自己的双脚,问道:“淑宁,你会水吗?” 小丫头老实地摇了摇头。 在江南礼教森严之地,大户人家的女子多住在独有的闺阁绣楼中,待字闺中的女子在出嫁之前等闲不能轻易离开,小丫头便是出自江南第一州的江州,虽然是水乡,但她这等书香世家的女子,连绣楼都未必能离开,更没法脱了衣物去学游水的本事,就算周听潮的家风开明,也不会有这个例外。 李玄都对此倒是并不意外,说道:“我小时住在海边,游水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我那时候在水中踩水而行,能够直起身子,甚至是将整个小腹丹田都露出水面。” 小丫头却是有些红了脸,声若蚊蚋道:“哥哥……要教我游水的本事?” 李玄都一怔,随即失笑道:“在别人家的地方,学什么游水,那也太失礼数,我是想告诉你练拳的道理,其实和这游水也相差不多,你看我的双脚。” 周淑宁赶忙低头望去,只见李玄都双脚的十个脚趾都微微分开,然后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离开台阶的范围,直接踏入湖水之中。 “寻常会水之人踩水,依靠的是水的浮力,能够露出半个身子已经是极致,可是练拳,却还能将身子往上提起,一直露出膝盖以上的位置,这便叫‘水不过膝’。” 说话间,李玄都缓缓向前“走”出几步,整个人果然是站立在水中,而水刚刚没到他的膝盖位置。 小丫头瞪大了眼眸。 站在水面上不算什么,凭借哥哥的修为,就算是真正做到“水上漂”也不是难事,但她可通过自己的“天眼通”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哥哥浑身上下根本没有动用半点气机,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玄都踩水而行,因为他已经得了佛家的“漏尽通”,体魄易于常人,说是身轻如燕也不为过,竟是还能再将身形提高数寸,最后水面只是堪堪没过他的脚腕。 李玄都停下脚步,说道:“水有浮力,带了一个‘力’字,练拳也是练了一个‘力’字,如何用力,如何发力,这踩水的本事,便是以双脚发暗劲,再借助水之浮力,甚至不用气机也可撑起身形,你能做到这个境界,便算是登堂入室。” 如果说上次周淑宁见到李玄都练拳时浑身白雾蒸腾的景象而对练拳却步,那么这次她见到李玄都水不过膝的本事便对练拳生出向往之心,这也是明师和庸师的区别了,同样一个本领,想要传授弟子,也要用对方法,投其所好,否则便是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的区别。 李玄都轻声问道:“想不想练拳?” 小丫头略微迟疑一下之后,重重点头。 李玄都脸上多了些笑容,说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练拳也是如此,练拳越早,吃得苦头越大,日后的成就也会越高,虽然它也看资质,但总得来说,还是一件比较公平的事情,既然你想练拳,那待会儿我便先帮你捏一捏筋骨。” 小丫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只是不等她拒绝,李玄都又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你是女子身,与男子不大一样,而且男女有别,还是等霜眉回来,让她帮你开筋正骨。” 小丫头一听是沈姐姐,刚刚悬起的心便又放下许多。 毕竟沈姐姐是那么温柔的女子,怎么会为难于她? 只是李玄都的后半句话没有出口,还有一点原因就是,沈霜眉的“小擒拿手”比起他的“大四象手”更合适帮人开筋正骨。 可惜胡良不在此地,否则他多半还会好心劝上小丫头几句,练拳习武这玩意,付出多少就能拿回多少,可为什么世间依靠练拳而登顶武道之人却是寥寥无几?因为除了天生根骨资质的缘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要吃苦遭罪。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绝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真正能够亲身做到的,又有几个?都说尽人事听天命,可真正尽人事的,又有几人?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的努力程度之低,远不到要拼天赋的地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开筋正骨 小丫头的天赋极高,根骨极佳,但是以她现在的努力程度而言,还是不到需要拼天赋的地步,换而言之,便是有浪费天赋之嫌,所以李玄都才会一股脑地塞给她许多东西,日后她若是遭了什么变故,也不至于真得走投无路,毕竟多一门本事便是多了一条可选之路。 只有真正努力过后,方知天赋可贵。有些人卡在某个境界门槛上几十年,他们可以说是尽人事了,无奈天命不归,可更多人,练武也好,炼气也罢,难耐寂寞,难熬苦楚,就连门槛都看不到,遑论尽人事? 后者占了世间之人的八成以上。 李玄都相信,若是没有父母的生死大仇,小丫头多半就是这八成人之一,在父母庇护之下长大,然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含饴弄孙,如此一生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可小丫头现在已经无法如此度过此生,注定要走上一条求道之途,那么李玄都还是希望她能在这条路上做到最好,继而走得更远。 两人在湖水里“泡”了好一会儿,李玄都借机又跟她讲了许多基本拳理,直到小丫头的两只小脚丫被泡得水白,才从湖水中出来,一大一小并肩坐在岸上,等着脚上的水干了,这才放下裤脚,穿上鞋袜。 小丫头蹦蹦跳跳几下,似乎是在学李玄都刚才踩水的样子。 李玄都背负双手, 笑而不语。 不多时,沈霜眉返回了小院,却是比李玄都预料的还要早上一些时候。 按照沈霜眉所说,那朱玉的修为虽高,但在江湖经验上却是不怎么样。毕竟她之所以能踏足先天境,靠的就是“刻苦”二字,绝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练功上面,难免有得就有失,所以当沈霜眉拿着那封信去见朱玉并说明来意的时候,这位风雷派雨堂堂主一下子就慌了手脚,下意识地想要去抢,不过沈霜眉是何等修为,自是不能让她得逞,接着沈霜眉又恫吓几句,她身在公门,对于扯大旗恫吓之道几乎是无师自通,让朱玉顿时乱了心神,接着她又是宽言抚慰几句,许诺只要朱玉不去反对少门主宋幕遮,此事便当从没有发生过,她也不会泄露半分。 眼看着动武不成,沈霜眉提出的条件也不算过分,朱玉自然退让一步,将沈霜眉的提议答应下来,至于她是否反悔,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在李玄都看来,她会反悔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是她受到了风堂堂主公孙量和电堂堂主左秋云的胁迫和蛊惑,所以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除去公孙量和左秋云,断了这两个祸根,那么剩余之人,便也掀不起风浪。 沈霜眉此举,说到底还是先稳住朱玉,让她迟疑犹豫,不敢贸然出手,待到她反应过来,那时候大局已定,想要反悔出手也是晚了,这便是各个击破的道理。 同理,胡良和孙少宗那边,也是如此。 当年李玄都跟随在张肃卿身边,不仅仅是学了儒家的道理,这些权谋手腕,也耳濡目染许多,几乎是无师自通,不敢说与庙堂高官博弈,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对付几个江湖中人还算是绰绰有余。 说完正事之后,李玄都便向沈霜眉说了帮小丫头开筋正骨的私事。 沈霜眉一口答应下来,她也是走了武夫一道,这等事情极为熟稔,对于周淑宁这块良才美玉,自然乐见其成。 然后沈霜眉就带着小丫头去了屋中。 因为这等事情,少不得要脱去衣物,李玄都为了避嫌,便没有跟随,背对着屋门,望着波光粼粼的小湖,默不作声。 不多时之后,屋内便传来了细细的呜咽声。 虽然声音很低,像是被竭力压抑,又是隔着房门,但以李玄都的耳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丝丝缕缕像扎在他心上似的。 开筋正骨,顾名思义,便是以外力手段帮其矫正筋络骨架,其中苦楚可想而知,与许多逼供的刑罚也相去不远了,区别无非是不伤身体而已,小丫头虽然性情坚韧,但毕竟只是个孩子,这等苦楚,就算许多成年男子也承受不住,小丫头能勉强忍住,已经很是难得。 当年的李玄都也吃过这等苦头,只是现在听着小丫头的压抑呜咽,倒是比他自己亲身承受还要难受一些。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干脆是闭了听觉,默诵一篇妙真宗的“清心咒”。 李玄都忽然有些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态,自己吃苦遭罪不算什么,可唯独见不得孩子遭罪,所以许多贫苦出身的富贵人家,往往会出现在吃不得苦的娇儿。 所以当年可以对于生死都无动于衷的李玄都竟是有些心软,不忍看,也不忍听。甚至在心底还有淡淡隐忧,怕小丫头因为此事而疏远了他。 如果李玄都不是如今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而是当年那个独步江北的紫府剑仙,那么他绝对不会让这个自己在意的小丫头吃这些苦头,哪怕这些磨难未必是坏事,可以锻炼心性,但他还是希望小丫头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这是他的一些私心。 只是公心也好,私心也罢,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自然也无力一直庇护小丫头,既然小丫头注定要离开他的羽翼,那么他在她离开之前,还是多送一些东西给她,就像游子出门之前,父母多为其准备些银两和衣物。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沈霜眉推门出来。 李玄都也随之转身望去。 此时这位女捕头两只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两只雪白皓腕,面带潮红之色,额头上渗出汗珠,显然是累得不轻。 开筋正骨这个活计,用力不多,可用力要巧,更要精,否则一个不慎便要伤到小丫头,甚至是留下隐疾,既然李玄都把小丫头托付给她,那么她自然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于是小心再小心,同时还要注意缓解小丫头的苦楚,又要柔言安慰,体力的劳累还在其次,关键是心力损耗巨大。 李玄都见此情景,赶忙道谢:“这次着实有劳霜眉了。” 沈霜眉微微一笑,“我本就与淑宁投缘,这也算是分内之事,谈不上劳不劳的,我先去歇息,你也快去看看淑宁。” 李玄都点了点头,快步走进屋内。 周淑宁正躺在床上,身上只着白色中衣,盖了一床薄薄的锦被,原本梳成双丫髻的头发披散开来,铺在枕头上。此时她已经昏昏睡去,额头和鼻尖上同样挂满了汗珠,哪怕是在睡梦之中,眉头还是微微皱着,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让人怜惜。 李玄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以气机探知一遍,发现并无异样,稍稍放下心,然后又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眉心上轻揉,让皱着的眉头缓缓散开。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自嘲想道,难怪说父母之恩比天大,养女儿果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说做了什么,就是“担忧”二字,也让人着实心累,也难怪那么多江湖前辈,宁可一人孤独终老也不愿成家,想来是求一个无牵无挂的心安。 李玄都又帮小丫头掖了掖被角,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屋外,掩好屋门。 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发现说要去休息的女捕头还站在原地,双臂环胸,笑问道:“紫府这是把淑宁当女儿养了?” 李玄都轻叹道:“若真能有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幸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章 请君入瓮 当周淑宁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近黄昏。她晃了晃脑袋,又伸手揉了揉惺忪睡眼,渐渐回忆起昏厥过去之前的痛苦经历,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下手腕,本以为每动一下都会痛得撕心裂肺,不曾想竟是没有丝毫痛楚,这让她胆子稍大,又尝试着动了动胳膊,还是不痛,这让她有些惊奇,难不成刚才的开筋正骨只是一个梦? 小丫头掀开锦被,坐起身,自己穿好衣服,在床榻上蹦跳了几下,发现自己的身子比之先前轻盈许多,这让小丫头愈发惊奇,看来那不是梦?自己的苦头,也没有白吃。 她转头看了眼窗外,虽然隔着一层窗户纸,但也可以看出外面已经是余晖清减,暮色渐浓。她赶忙穿好袜子绣鞋,不顾平日里在人前的闺秀做派,一阵风似的往门外跑去。 待她来到院中,长长松了口气。 哥哥还在,沈姐姐也在。 此时两人正在搭手,也就是在不动用气机的前提下,单纯地拆解招式。 沈霜眉用的是“小擒拿手”,李玄都用的则是“大朱雀手”,只见得四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见小丫头从屋中出来,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李玄都温声问道:“淑宁,感觉怎么样?” 小丫头用李玄都教给她的“绣春拳”摆出一个架势,倒也有模有样,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自己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沈霜眉玩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淑宁跟胡大哥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学会胡吹牛皮了。” 小丫头立时收了拳架,双手背负身后,有点羞赧。 李玄都走到周淑宁的身旁,说道:“其实开筋正骨也好,炼气筑基也罢,都是最基本的东西,刚刚完成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可以一跃跳上屋顶,或是觉得自己力大无比,可以一拳打碎墙壁,这其实是还不适应自己的身体,等到你真正适应之后,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小丫头愈发不好意思,脸色微红地低下头去,两只小手轻轻捏着自己的衣角,不敢去看李玄都和沈霜眉。 沈霜眉来到小丫头的身边,蹲下身,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小丫头偷偷看了李玄都一眼,脸色鲜红欲滴,然后用自己的小拳头轻轻打了下沈霜眉。 对于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之间的嬉闹,李玄都没有细听,走到外廊上盘膝坐下。 江南的建筑,屋檐格外长,常常会在檐下铺设一条木质的廊道,廊道之下以木桩为支撑,使其高出地面,每每落雨时,坐在廊道上,观檐外雨落,别有一番雅趣。 这座临湖小筑,更胜一筹,外廊与小湖遥遥相对,每逢雨日,可见雨落湖上,纷纷点点,可谓是听雨落声,观胡水阔。 李玄都坐在外廊上,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忆推敲每一个细节,将自己设身处地放在公孙量的位置上,应该如何发难,然后再置身于宋幕遮的位置上,又该如何化解。 过了不多久,胡良终于姗姗回来,腰间还是悬着那柄“大宗师”,一身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走路都有几分飘飘然的意味。 小丫头最是闻不得这个味道,赶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沈霜眉倒是见怪不怪,当年胡良去她家做客,和她父亲可没少喝,一直喝到沉沉睡去才算罢休,最后剩下她一个人来收拾那个狼藉摊子。 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问道:“如何?” 胡良的身子晃了几晃,笑道:“那小子还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我去了之后,一开始还是横眉冷眼,大有要跟我分出个高下的样子,可等我说明来意并拿出那匣子太平钱后,这小子立时就变了口风,一口一个胡大侠,要与他谈的事情算是谈成了,临走之前,非要留我吃个便饭,我看盛情那却,于是就……于是就……” 说到这里,胡良打了个酒嗝,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大概三寸高度,“就喝了这么点酒。” 李玄都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说道:“不管他真心与否,能让他安分几天,这就够了,接下来便是如何除去公孙量和左秋云,此二人不除,风雷派永无宁日。” 沈霜眉看了李玄都一眼。 此时的李玄都盘膝而坐,仍是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从刚才的话语中,终于透漏出几分当年纵横江湖的杀伐意味。 胡良伸手拍了拍脸庞,驱散酒意,正色说道:“总不好直接打上门去,这样会落人口实,毕竟风雷派的上头还有一个神霄宗,若是引得神霄宗出手,怕是我们讨不得好去。” 沈霜眉开口道:“胡大哥所言有理,依照宋幕遮所说,公孙量敢于如此逼宫,而神霄宗又无动于衷,想来是已经在神霄宗中打点好了关系,若是贸然动他,的确很有可能招来神霄宗的出手干预。”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说道:“既然不能主动出手,那么就让他们主动出手,我们也来一出请君入瓮。” 沈霜眉和胡良都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自从我们踏入风雷派的大门之后,这两位堂主就一定会死死盯着我们的动向,毕竟我们这一行人可以说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变数,我们分别去接触朱玉和孙少宗的事情,多半瞒不过他们的耳目,尤其是孙少宗故意请天良喝酒,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也没理由不知情。” 胡良这时才有些回过味来,一拍额头,“亏我还自诩是老江湖,这可真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竟是没想到孙少宗请我吃酒还有这么个用心,是我疏忽了。”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道:“如此一来,倒是更为可信,现在两位堂主已经被我们稳住,虽说这两位到底有几分真心尚不好说,但公孙量和左秋云同样也拿捏不准两位堂主的心思,对于他们而言,局势一下子就变得殊难预料,若是那两位堂主铁了心要支持有大义名分的宋幕遮,那么他们两人再想发难可就难了。都说每逢大事有静气,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忍痛容易忍痒难,我料定他们没有忍住性子静观其变的心性,必然要坐卧不安,遭逢变故之下必然要做些事情,或是提前出手,或是外请强援,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强援无非是神霄宗中的靠山,可从神霄宗到风雷派一来一回,怎么也要数天的路程,如果我们铁了心要对他们动手,别说是数天,半天就够,所以他们在这种情形下,免不了要兵行险招,先下手为强。” 沈霜眉眼神一亮,李玄都一番话娓娓道来,显然已经把公孙量和左秋云两人全都算计了进去,这份手笔,说大不大,可见手腕。如果这位紫府剑仙当年志在庙堂,一个青鸾卫都督的身份是跑不掉的,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年胜出之人是那位张老相爷,事后李玄都就算把整个青鸾卫都收入掌中也非难事。 李玄都在廊中来回踱步,云履踩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说道:“只是想要他们主动出手,还差一步。” 沈霜眉问道:“差了哪一步?” 李玄都停下脚步,指了指她和胡良,说道:“你们两人,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西北一刀’,一个是出身六扇门的‘金紫捕头’,俱是先天境的高手,有你们在,他们不会贸然出手,也不敢出手,所以想要让他们主动出手,还须你们两人离开风雷派,如果两人全都离开,显得太假,那么最少也要离开一人,如此他们才有出手的胆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方计较 沈霜眉和胡良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显然在让谁假意离去这件事上,李玄都已经有了主意,倒是没必要主动开口。 李玄都望向沈霜眉,说道:“霜眉是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身上带着公差,又与宋老哥无甚交情,这次只是适逢其会,若是你以六扇门传讯的理由提前离去,合情合理,所以还要劳烦霜眉走上一趟,先佯装离开江陵,甩脱眼线之后,再偷偷返回江陵城,藏身暗处,伺机而动。” 沈霜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只是问道:“我们如何联络?” 李玄都翻手从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两道符篆,“这是一对最寻常的‘子母符’,功效无外乎子母连心,我现在将‘母符’留在手中,你拿着‘子符’,待我燃烧‘母符’之后,你手中的‘子符’也会随之燃烧,那时你入城便可。” 沈霜眉从李玄都的手中接过“子符”,收入自己腰间悬挂的“金紫鱼符”之中。 六扇门中人所悬佩的“鱼符”,除了有证明身份的功用之外,同时也是一件须弥物,根据各自的品相高低不同,其中的空间大小也有不同。最低品相的“铜青鱼符”,大概只有一只钱囊大小,只能携带一些紧要的药品丹丸。略高一等品相的“银绯鱼符”,有女子的首饰匣大小,可以放置文书公文或是秘籍等物。再高一筹的“金紫鱼符”,也就是沈霜眉现在所用的“鱼符”,其中大概有一口中等箱子大小,其中能放的东西便多了,除了药物、文书之外,甚至还能存放衣物兵刃。至于最高等的“玉白鱼符”,能有一口大箱子的空间,只是比起相当于十八口大箱子的“十八楼”,还是差之甚远。 交代完沈霜眉的安排之后,李玄都又把视线转向胡良,说道:“霜眉走后,我和天良继续留在这里,虽说天良是先天境的高手,可我只是个玄元境而已,他们又不知道我是当年的紫府客,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了行险一搏的资本。” 沈霜眉皱起眉头,说道:“风堂堂主公孙量是先天境,电堂堂主左秋云只是玄元境,他们对上你们,没有十足必胜把握,我怕他们会把主意打到咱们淑宁的头上。” 李玄都轻声说道:“这也是我担心的,若是让淑宁跟着你走,于情于理不合,难免要引起他们的疑心,可把淑宁放在我身边,却是难以保证她的安全,这样,让天良来保护淑宁,我一个人去宋幕遮那边。” 胡良立时说道:“这不行,老李,你现在不过是玄元境的修为,怎么应付得了一个先天境加上一个玄元境?而且那公孙量应该是纯粹武夫出身,一身武力不容小觑,老李,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没有意气用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第一,他们若要对淑宁出手,必然是修为稍弱的电堂堂主左秋云负责动手,此人素有智谋,应该会有多番布置,若是我来应付,不敢说万无一失,可换成来你应付他,则绰绰有余。第二,我面对公孙量时,还有霜眉从暗中策应,我只要稍稍拖延一段时间,便能与霜眉联手将其拿下。” 沈霜眉问道:“若是他们不对淑宁出手呢?你岂不是要同时应付两人?” 李玄都笑了笑,“你们且安心,我又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的雏儿,孰轻孰重还是拎得清的,当年在江北和帝京,凶险何止百倍,我照样能活,更遑论一个小小的公孙量。” 李玄都的语气轻描淡写,可话语中的那份豪情和自负,却是让人为之心折。 “行走江湖,从来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李玄都显现出让两人都有些凛然的锋芒,“若是事事都求一个万全万安,那又何必来行走江湖?我当年以先天境面对归真境以及众多先天境,尚能不亡,现在我以玄元境面对一个先天境,绝不会有事。此事就这么定下了,无须再言。” 这样的锋芒在李玄都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常常可见峥嵘,只是在李玄都坠境之后,便含而不放,便如宝剑归鞘,再也没有见过,今日李玄都锋芒再现,就算胡良也被其所摄,想起了当年在西北行走江湖时的光景,便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李玄都挥了挥袖子,说道:“去,咱们三人该做什么都做什么去。” …… 距离风雷派总舵相去不远有一座不起眼的两进院子,书房中,鹰目勾鼻的左秋云从袖中抖落出三枚上了年头的太平钱,三枚太平钱在桌面上滴溜溜地旋转不停,许久之后才缓缓停下,此番举动,便是占了一卦。 这占卜一道,以太平宗为最,其次便是阴阳宗,千百年来,两宗手法多在世间流传,又有南派和北派之说,他用的是太平钱,便是南派太平宗的手段。 在左秋云身旁还站着一位神色枯槁的男子,正是如今风雷派中的第一高手公孙量,他双手负于身后,问道:“如何?” 左秋云望着桌上的卦象,“公孙师兄,你也懂得卦爻,不妨一起参详一下。” 公孙量没有拒绝,上前一步,看了眼这个卦象,说道:“是个极阳之象。” 左秋云抬眼望着头顶,两眼翻了上去,不见黑色眼珠,只剩下眼白,说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我们这次做的事情,并非光明正大,为何会出现极阳的卦象。” 公孙量作为一个武夫,本就不太相信这等方士之道,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如今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便不愿在一个卦象上纠缠不休,问道:“那名女捕头果真已经离开风雷派?” 左秋云两眼重新翻了下来,闪着精光,说道:“此事千真万确,我派出了十几个眼线,安置在城内各处,一直看着那位女捕头出了江陵府城,据说是六扇门那边有命令下来,在水阳府平安县那边出了个大案子,要她立刻过去查案。” 公孙量点了点头,“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平安县的万成镖局被人灭了满门,那位龙氏家主也死于非命,早年的时候,我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相互搭手一番,修为相当不俗,只是没想到他倒是死了,不得不说江湖难测。如此说来,那名女捕头离开的事情应该做不得假,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先天境和一个玄元境,再加上一个孩子,若是放在别处,还要忌惮几分,如今在我们的地盘上,不值一提。” 左秋云稍稍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公孙师兄,宗主他老人当真已经开始闭关?” 公孙量点头笑道:“十天之前,宗内传来消息,宗主他老人家开始闭关清修,要到腊月小年才会出关,在这段时间里,由几位长老共同理事。” “好!”左秋云以拳击掌,“上有神霄宗的长老为我们做主,下有我们两堂弟子用命,区区一个宋家小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待到日后宗主他老人家出关之时,木已成舟,这风雷派也需要有人打理,再加上苏长老为我们说话,想来宗主也只能默许了。” 公孙量点头道:“正是此理。” 左秋云轻声道:“既然如此,我先去将那个孩子拿下,好让胡良他们投鼠忌器。” 公孙量沉声道:“先不要伤了那个孩子,稳住他们,等到神霄宗的援兵一到,是杀是抓,就是我们说了算,这风雷派也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如果不能拿下,就动用我们事先准备的东西,能拖一时是一时。” “理会得。”左秋云应了一声,收起桌上的太平钱,往门外而去。 公孙量独自一人留在此地,眼神晦暗,喃语道:“强龙硬压地头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终是发难 这座两进的院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来历归属早已是无人知晓,最近这些年一直都是一个老仆守在这儿,直到昨天才陆续出现许多生面孔。 进了院子正门,绕过影壁便是正堂,此时正堂大门洞开,屋内已经坐满了各色人物。 主座上坐着本地的主人,神色枯槁,乍一看像个病秧子,可一身实打实的先天境修为却是做不得半分假,正是风雷派的第一高手公孙量。 公孙量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并不掩饰这一点。 他出身于江陵府常阳县的富户人家,家里有百亩良田,父亲是个秀才,娘亲则是个贤惠的传统女子,虽说没什么家世背景,也没有关系门路,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而且他的运气不错,在他八岁那年,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路过常阳县时前看到了他,一番摸骨看相之后,说他根骨不俗,将他带回了神霄宗,后来他才知道这个老道士是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一。 顺理成章,这位神霄宗长老成了他的第一个师父,教他剑法,教他掌法,教他拳法,教他炼体,教他炼气,引领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及冠那年,他成为神霄宗的内门弟子,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他会像许多名门正宗的弟子一样,按部就班,修为境界和江湖地位缓缓攀升,最终在花甲之年或是古稀之年,接替他师父的位置,成为一宗长老。 不过所有的按部就班在他三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师父死了,死在一场正邪之战中,与一位邪道高手同归于尽。 人死如灯灭,人走亦茶凉。于是他也随之失势,本想改换门庭,无奈又站错了位置,最终被赶出神霄宗,沦落到属于神霄宗附庸的风雷派中,就像身在朝廷中枢的官员被贬谪到了地方。 本来这也无甚所谓,人生就是起起落落,有今日之虎落平阳,方有后日之东山再起。 他本想在风雷派大展拳脚,只是没想到那个风雷派的宋老鬼,却是把他死死按住,让他十几年都翻不了身。说起宋老鬼,平心而论,他还是服气的,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为人处事。 就算论起靠山,宋老鬼的背后靠山是堂堂神霄宗宗主,单凭他一个,也动不得宋老鬼。 人要想不被一口郁气活活憋死,就要学会认命,时日渐久,他也就熄了争胜心思。 只是没想到,世事无常,宋老鬼死了,死于所谓的阴阳宗“鬼咒”,他头顶上的那座大山一下子被搬开了,再加上他又在神霄宗中靠上了苏长老,于是一下子拨开乌云,复见光明。 至于宋老鬼的儿子,小家伙不成气候,凭什么跟他争,就凭他姓宋? 是了,就凭他姓宋。 就凭他有个好老子,生前给他铺好了路,宗主关照也就罢了,还有什么当年故交,什么“西北一枭”胡良,什么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这未免太过好命。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愈发晦暗。 那帮过江强龙确实有些手腕,不过一天时间,就拿下了朱玉,孙少宗也是三心二意,若不是他在孙少宗那里早有布置,还真要在这些过江龙的手里栽上一个大跟头。 现在也好,撕破了脸皮,大家也别再学公门中人玩什么合纵连横,还是用江湖上的方式,手底下见真章。 只要杀了宋家小子,他相信,那些过江强龙也好,还是神霄宗中正在闭关的宗主也罢,都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大动干戈。 人,大多时候还是活着才有价值。 要不然杀人是为了什么? 公孙量环视四周,沉声道:“诸位,是成是败,就在今日。” …… 沈霜眉已经离开,胡良和小丫头留在临湖小筑之中,李玄都独自一人去了正院,还是那身儒士装扮,只是袖中藏有飞剑两柄,手中持有折扇一把。 此时天色渐暗,正院正堂之中,宋幕遮将先父的佩剑放在身前,略有踌躇之意。 迟疑片刻之后,他伸手抓起长剑佩戴腰间,迈步向外走去。 郑老管事正肃容守在外面,宋幕遮问道:“那边传来消息了?”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公孙量已经开始召集人手,摆明了要动手的架势。” 宋幕遮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少门主,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暂避一时。” 宋幕遮平静道:“避得了一时,避得了一世吗?如果我这次不战而退,老爷子大费周章给我铺好的路就断了,不但底下的人不会再服我,恐怕李先生、胡大侠他们也要对我失望。” 老人见此情景无奈叹息一声,轻声道:“那老朽也只好跟随少门主一条路走到黑了。” 宋幕遮喃喃道:“这次有李先生和胡大侠相助,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我死了,自然是万事成空,可如果我能活下来,那么收服风雷派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宋幕遮对老人吩咐道:“郑伯,请你去召集府内所有宗内护卫弟子,结成阵势,一旦有人闯入府内,不必询问,也不必留情,直接格杀勿论。” 老人立刻领命而去。 在老人离去后不久,李玄都飘然而至,出现在宋幕遮的面前。 宋幕遮既惊又喜,“李先生。” 李玄都将手中的折扇合拢,轻声道:“李某特来助少门主拒敌,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走的是方士一道,在跻身先天境之前,不适合与人一对一厮杀,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出声喊你。” 宋幕遮赶忙点头道:“一切都听李先生的安排。” 李玄都身形轻盈地前掠,踏足高大门楼,平静道:“孙堂主,现身,我知道是你。” 话音落下,一名高大身影也出现在门楼上,面带笑意,与李玄都对视后,扯了扯嘴角,“李先生真是好心思,难怪能让朱玉那个婆娘畏首畏尾,这份心思手腕确实了得,可行走江湖,最后还是要看真本事如何。” 李玄都“啪”一声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扇风,“我再多嘴问上一句,是我们给的钱少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孙少宗嘿然道:“第一,钱的确给少了,虽说一万两银子已经不少,但公孙师叔许诺给我三万两银子,这又怎么说?第二,就算两边给我的银钱一样多,我也会选择公孙师叔,委实是宋幕遮这小子实在太招人厌,我就看不得他能当门主。” 李玄都“哦”了一声,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于原地。 孙少宗猛地一愣。 下一刻,一道身影在瞬息之间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有些自恃武力的孙少宗甚至来不及回神,就被拳劲内敛的一拳狠狠砸在后心位置,拳劲透体,使他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两步,喉头一甜,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下门楼。 孙少宗堪堪止住身形之后,吐出一口腥甜鲜血,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这一拳不仅仅是拳劲极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拳意和拳劲浑然一体,即使没有气机蕴含其中,单凭体魄的力道,也让他有些难以承受。 李玄都不知何时已经将右手中折扇合拢,出拳的左手缓缓缩回袖中,淡然道:“先前我对宋家少门主说你有勇无谋,结果你却把我们摆了一道,我还道你是那种故意藏拙之人。现在看来,道德圣人会有微小瑕疵,十恶不赦之人也偶有善行,你这个蠢笨之人偶然灵光一闪,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这个说法仍不算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冷月一锯 李玄都不是那种言语刻薄且喜欢奚落旁人之人,所谓言必有物,此时李玄都故意说出这番言语,当然是别有用意。 果不其然,原本还对李玄都有几分忌惮之心的孙少宗在听到这番话之后,顿时脸色狰狞,双目赤红,显然是动了真怒,再也顾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便要与此人拼命。 孙少宗在怒极之下,一拳轰出,带起一阵凛冽罡风。 李玄都面对这一拳,用出玄女宗的“素女履霜”,身形翩然一转如穿花蝴蝶,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拳,以手中合拢的折扇作剑,轻飘飘地指向孙少宗的太阳穴位。 孙少宗不愧是被誉为面对先天境也有一战之力的天生武夫,战力惊人,强行扭转身形,伸手挡下李玄都的折扇,然后一脚轰然踩地卸力,在门楼上踏出一个大坑。 他扯了扯嘴角,再出一拳。 李玄都的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一步一生莲,步步生莲。 孙少宗冷冷道:“逃命的本事倒是一流。” 李玄都没有说话,手中折扇向前一点,有剑气自生,激射向孙少宗的面门。 孙少宗一拳将剑气打散,满脸冷笑。 竟然还是个剑道高手?只是以折扇代剑,是否是太过托大?虽说剑道宗师素有“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说法,但凭你区区玄元境的修为,也敢如此行事? 孙少宗欺身而进,双拳不断与李玄都手中的折扇正面相击,一者为血肉之躯,一者为木纸之属,都不是坚硬之物,可此时却如刀剑相撞,铿锵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手中的折扇不断变化各宗剑法,不仅仅有神霄宗的“太乙分光剑”,还有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妙真宗的“太乙归藏剑”、慈航宗的“白莲四剑”、正一宗的“真武纯阳剑”、东华宗的“青莲七剑”,甚至是无道宗的“阴阳倒错剑”,变化无常,让人目不暇接。 若是有人观战,就只能看到李玄都手中的折扇如缭乱百花,始终不离孙少宗的周身要害。 孙少宗的身上不断平添伤痕,只是他一无所觉,出拳不停,而且拳势越来越快,好似狂风一般。 不知何时,他的双眼中染上了一层猩红之色。 宋幕遮曾经对李玄都说过,此人是在山林之中被野兽养大,然后才被宋老门主带回神霄宗,所以自小身上便带着一股嗜血兽性,若是身受重伤,身上的这股子兽性就愈发明显,甚至是要压过人性,这时候的孙少宗,就如一头嗜血猛兽,不但无视身上的一切伤痛,而且战力也会大大增加,就算是先天境高手遇上了,也要感到棘手。 但是可惜他今天遇到了李玄都。 因为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同样可以越境对上先天境而不落下风,先前他与沈霜眉的一番交手便可见一斑,若说沈霜眉年轻,与人交手经验不多,同样是先天境的孙鹄可是经验丰富,就算对上归真境龙哮云都能算是虽败犹荣,可在不防之下,也是被李玄都蕴含了“无极劲”的一掌拍在额头上,吃了个不小的暗亏。 再者说了,李玄都还有被无数登堂入室三境中人奉若珍宝的飞剑傍身,而且不是一把,是两把。 飞剑之强,已经不用再多赘言,这是所有未曾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人的梦寐以求之物,一旦侥幸拥有,便是不敢轻易示人的心头之好,也是足以让人可以同时生出忌惮和觊觎两种心态的东西。飞剑之所以如此珍贵和稀有,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且不说炼剑所需的天材地宝之花费,就说请动清微宗的铸剑大师开炉铸剑,便是一笔不菲的花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极品飞剑的珍惜程度并不逊于一些品相极好的须弥物。 从这里便能看出李玄都的家当之厚,不说其他物事,仅仅是两把品相顶尖的飞剑和一件品相上佳的须弥宝物“十八楼”,就算放在归真境修士之中,也是罕见,恐怕只有颜飞卿、宫官这等人物才能胜过他一筹。 只是因为在孙少宗的身后还有一个更为棘手的公孙量,李玄都没有提前暴露底牌的意思,故而没有动用飞剑,仍是凭借手中一把折扇与孙少宗周旋,就像是驯兽之人在逗弄一头还未被驯服的猛兽。 双方交手百余招之后,李玄都感知到有大队人马正朝这座府邸迅速靠近,于是不再留手。 之前他的几次“出剑”,都是死板套用剑法,无甚灵性,只能说中规中矩,这次不再拘泥于招数变化,一步踏出,手中折扇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指。 一瞬间,剑气绵绵不绝,继而一涨再涨,隐隐有剑气转为实质剑芒的趋势,饶是已经兽性大发的孙少宗,也感知到危险,露出迟疑之色。 李玄都以手中折扇劈下,无非是一竖。 正所谓大巧不工,能直接杀人,便没有必要摆弄出太多的花俏招数。 面对这一剑,孙少宗怒喝一声,双脚狠狠踩踏,几乎要将这座巨大门楼生生踩塌,摆出架势要硬接李玄都的这一剑。 一声炸裂声响。 李玄都身形向后飘退,好似风中的断线风筝,实则却是将劲道尽数化解。 反观孙少宗,不但将脚下的门楼直接踩踏成一片废墟,而且双手双臂之上伤可见骨,鲜血横流。 李玄都飘摇落地,手中折扇指指点点,剑气激射如弓弩齐发。 孙少宗竟是被打得清醒过来,兽性全无,继而便是油然生出的畏惧。 眼前这年轻人分明未曾先天境界,为何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雄浑气机?又为何会精通如此多的各宗绝学? 孙少宗心生惧意与退意,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暂避锋芒,等待公孙量到来之后,再作打算,最起码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只是他想要向后退去的时候,李玄都竟是转瞬之间就来到他的面前,一扇点在他的心口上,力道不大,却刚好让他体内的气机流转一断。 孙少宗难以避免地身形一顿。 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玄都手中一直合拢的折扇终于展开。 刹那芳华,扇锋如刀,好似一轮弦月。 孙少宗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 除了刀剑之外,江湖之上不乏各种奇门兵器,如正一宗的拂尘、太平宗的八部神通等等,折扇也可以划归为奇门兵器之列,只是方才李玄都一直用其作剑,让孙少宗下意识地忽略了他手中是一把折扇。 此时折扇展开,横掠而过,也大有名堂,乃是出自于牝女宗,有个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冷月斩花魂”,只是因为此招狠辣无情,且血腥无比,又被江湖中人唤作“冷月锯”。 顾名思义,不是斩,不是劈,而是锯,可想其中锋锐,也可想其中的残忍。 在平安县时,龙哮云便是死于宫官的“冷月锯”之下。 孙少宗缓缓低头望去,只见他的腰部位置出现了一条红线,刺目无比。 李玄都身形向后退去,面无表情。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每每提起江湖,总会夹杂着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虽说李玄都不愿多造杀孽,但是到了不得不杀人的时候,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留手容情,甚至会有些残忍。 江湖中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唯有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方能震慑人心,继而以杀止杀。 片刻之后,孙少宗的上半身扑倒在地,艰难爬行,而他的下半身却仍旧保持着站立姿势,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竟是被从中一分为二。 李玄都不再管他,燃起手中的“母符”,然后越过他去,迈步前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色如血 江湖就是如此,仇杀、情杀、内讧、争名夺利,杀人的理由各不相同,可从来没人觉得奇怪,若不死人,岂不是谁都能混江湖了?否则那还叫什么江湖。 就在李玄都与孙少宗交手的时候,风堂弟子、雷堂弟子开始大举进攻。 只见四面八方不断有身着黑衣之人出现在墙头上,皆是以黑巾遮蔽面庞,本来按照公孙量和左秋云的设想,这应该是一场阴险至极的夜袭,先是悄无声息地杀死所有暗哨和巡夜弟子,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死前无法做出任何挣扎,然后慢慢蚕食,将直属于门主的弟子消灭殆尽,最后只剩下一个宋幕遮,还不是任人拿捏。 只是他们小看了宋幕遮这位少门主,毕竟老门主执掌风雷派多年,根基深厚,所以宋幕遮在几位堂主身边也早早埋有暗手钉子,提前得知了两人的夜袭计划,故而也有防备。 在这些黑衣人跃下墙头的时候,府邸各处顿时挂起无数大红灯笼,连接起来好似一条火红色的长龙,将黑暗驱散,使得偌大一座府邸灯火通明。 这些趁着夜色而来被不速之客们,在无数灯笼之下,自是无法再借着夜色藏身,无所遁形。 神霄宗和妙真宗,都是极为擅长结阵对敌,妙真宗的“紫薇南斗阵”和神霄宗的“真武北斗阵”并列齐名,大到一山一地的护教大阵,小到门下弟子结成阵势对敌,都可以运用。此时宋幕遮手下的弟子结成“真武北斗阵”,七人成一阵,七阵又结成一座更大之阵,面对来犯之地,四十九名嫡系弟子,四十九把佩剑,被剑阵合力于一处,剑气充沛缭乱,摧金裂石。 虽然风堂和雷堂的弟子人多势众,但是面对这座四十九人大阵,也是倍感棘手,就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另一边,李玄都将孙少宗斩杀之后,虽说让许多风堂弟子和雷堂弟子为之胆寒,但还不至于让他们就此退去,毕竟江湖争斗,只要不是境界差距太多,多半可以行围杀之举,当年承天门一战时,那位青鸾卫都督的下场便是明证。 少顷,忽听破空声响,只见又有一拨人乘夜色而至,同样是人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只是脸上覆有黑铁面具,手执长剑,隐隐将李玄都围在中间,封死了所有退路。 最后则是一名脸色略显苍白的年轻人,衣衫华贵,相貌英俊,剑眉星目,一看便不是寻常的风雷派弟子,说不得是公孙量或是左秋云的亲近晚辈。 年轻人望向李玄都,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杀!” 围住李玄都的所有剑士应声而动,对李玄都形成前后左右四面夹击之势。 李玄都只是展开手中的折扇,身形一掠。 “冷月锯”如弦月的光华一闪而逝,于刹那之间照亮了夜色,待到李玄都的身形重新出现在原地,在他前后左右各倒伏了一人,皆是被一分为二。 “冷月锯”的速度太快,也太过锋芒难当,这些剑士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疼痛,直到他们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下半身还站立在原地。 一时间,剑士濒死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那名年轻人的眼皮微微一跳,不用他出声,已经有人出剑,给了这些剑士一个痛快,也算是让他们及早解脱。 李玄都单手负于身后,折扇挡在胸前,扇面上不曾染血半分,但是在他脚下却有鲜血涓涓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他在拜入师门的第一天,师父就告诉他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无论用何种辞藻修饰,剑永远是杀人之器,剑术也永远都是杀人之术。虽说他觉得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却又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反驳,那也只好认可。 李玄都不喜欢无所谓的杀人,但是该杀人的时候也从不吝于杀人,尤其是行走江湖,不杀人不足以立威,不立威不足以止杀。 见如此情景,剩余的几名剑士心知不妙,萌生退意,但身后的首领没有开口发话,谁也不敢擅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李玄都冲杀过去。 虽然李玄都的手段狠辣,但这些风雷派的剑士也不是第一天踏足江湖的雏儿,久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谁还没见过点血腥?此时这几名剑士身陷死境,倒是被激起了血性,不再有丝毫顾忌,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架势向李玄都冲来。 如果实力相差不大,拼命自然有用,可如果实力差距太大,拼命就成了枉送性命。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身形腾挪,不再杀人,而是以手中折扇断去这些剑士握剑的手掌,虽说以后会变成半个废人,总好过彻底丢了性命。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年轻人终于是按耐不住,在李玄都再出手斩断一名剑士手臂的间隙,猛然跃入阵中,手中同样握有长剑,剑身之上的剑气绵绵不绝。 此人竟是也有玄元境的修为,虽然比不得天赋异禀的孙少宗,但也不容小觑,由此可见身为神霄宗“嫡出”的风雷派底蕴之深厚,远非静禅宗“庶出”的龙氏可以比拟,至于身为太平宗“私生子”的岭秀山庄,更是难以望其项背。 只见他手中长剑的剑气一涨再涨,隐隐有剑气转为剑芒的趋势,然后直直刺向李玄都的胸口。 李玄都将手中折扇合拢,搭在剑脊上,轻轻往下一压。 年轻人立时握不住手中长剑,“当啷”一声落地。 李玄都手中的折扇再顺势向前一探,压住年轻人的手腕,迫使他整个人不得不半跪在地,站不起身来。 他竭力抬起头,咬牙问道:“你我同是玄元境,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李玄都平淡道:“有些事就是没有道理的,凭什么颜飞卿能以纯阳之道入归真境,有些人却今生无望抱丹境?凭什么老玄榜上的神仙们长生有望,寻常百姓却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凭什么有人生来就能坐拥天下,而有些人却要为了温饱而奔波劳碌?这种道理等你死了去问老天爷,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直负于身后的手掌拍下。 虽然不见丝毫气机凝聚,但却有举轻若重之感,正是神霄宗大名鼎鼎的“无极劲”。 年轻人脸色骤变,顾不得自己的手腕被压住,身形强行前后退去,虽然堪堪躲过了这一掌,但是挣脱的代价也十分巨大,整条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已是骨骼尽碎。 李玄都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拍出,隐隐有风雷之声传出。 只剩下一只完好手臂的年轻人无奈只能用这只手臂抵挡,可又如何敌得过“无极劲”,伴随着一阵“咔嚓”声响,这只手臂也随之骨骼尽碎。 双臂尽断的年轻人被李玄都最后一掌拍在胸口位置,整个人向后腾空飞出十余丈的距离,落地后喷出一口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原本这名年轻人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他久在风雷派中,未曾独自行走江湖,又有长辈庇护,鲜有与人交手经历,就算是交手,也大多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搏杀经验与李玄都这等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老江湖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李玄都身负多家绝学,与人交手时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就算是先天境高手在不明底细的情形下对上了李玄都,也难免要手忙脚乱,这名年轻人的迅速落败,确实在情理之中。 年轻人落败且生死不知,再加上遍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一众抱着断手哀叫惨嚎的剑士,再无人敢来李玄都面前找死。 李玄都转头望去,临湖小筑那边已是火光冲天。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杀人放火 此时的临湖小筑不复先前美景,已是燃起了熊熊烈火,使得这座颇有雅意的别院变成了一片火海。 胡良一手抱着小丫头,一手握有出鞘的“大宗师”,狂奔于火海之中,偶有几名靠着“火遁”藏身于火海中想要伺机偷袭的电堂弟子,都被胡良一刀削去头颅。 胡良虽是出身于补天宗,但离开补天宗后却是投身军伍,此时出手,完全是沙场悍卒厮杀的的风格,粗朴无华,每一次出刀但求快而猛,不求繁复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则已,一中必是取人性命,哪怕是熊熊烈火拦路,也被凛冽刀气直接从中分开。 胡良凭借着手中宝刀和一身先天境修为,竟是从这火海之中生生开出一条生路。 不过此时的胡良也动了几分真火,大声骂道:“好狠的心思,竟是用了太平宗的‘凤眼子’想要把老子活活烧死,那也别怪老子刀下无情!” 胡良怒喝一声,一刀重重斩下,磅礴刀气落在湖面之上,立时卷起“千层雪”,层层白浪肆意炸裂,逼得藏身于湖下之人不得不跃出湖面,正是电堂堂主左秋云。 他本想先伺机将周淑宁擒住,好让胡良和李玄都投鼠忌器,却不曾想胡良对此早有防备,一直守在小丫头的身旁,有几个偷偷潜伏进去的好手都被胡良一刀斩杀,无奈之下,他只能动用早已准备好的众多“凤眼子”行险一搏,就算不能烧死胡良,也要将其困住,哪曾想胡良竟是这般强悍霸道,在他引爆众多“凤眼子”之后,还是一人一刀强行冲出了火海,而且还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这让一直信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左秋云措手不及。 胡良一步向前踏出,于湖面上踏波而行,手中“大宗师”光华流转,照耀得胡良的半个身子都熠熠生辉。 见此情景,左秋云哪里还有正面力敌的心思,脚下一点,以术法卷起层层水雾,飘飘渺渺,隐去自己的身形之后便要飘然退去。 江湖人中多的是武夫,少的是方士,左秋云之所以能位列风雷派四大堂主之一,就是因为他乃是纯正方士出身,精通种种术法,而左秋云又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擅与人正面敌对,喜好迂回,与人厮杀的本事未必多强,可保命的本事却是不少。 此时他便用出了一门出自神霄宗的术法,名为“水亭”,可以借助水势隐藏身形,同时也能遮蔽自身气息,水势越大,这门术法的效果也就越好,此时他在小湖之上,虽说比不上大江大河,却要比大雨时节的效果好上许多。 暴怒之下的虬髯刀客,气势惊人,气盛则刀强,何况“大宗师”本就是一件让无数江湖人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一时间小湖之上,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湖水激荡,化作无数水雾升腾而起。 左秋云虽然借助“水亭”遮蔽了自身的位置和气息,但无奈胡良根本不在乎他藏身何处,直接将整座湖水都当作自己的出刀对象,迫使他不得不现出身来,一时间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要殒命于胡良的刀下。 …… 前府的死战喧嚣,愈发衬得后府的宁静有些诡异渗人,竟是不闻半声鸟鸣虫叫。 宋幕遮走出正堂,环顾四周之后又抬头看了眼天空,除了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再无一盏亮着的灯火,乌云遮蔽了漫天的星斗和皎皎月光,只剩下漆黑一片。 此时正堂的屋檐瓦楞上,立着一个身影,他遥遥望着府内各处的厮杀情景,默不作声。 他之所以在来到此地之后,迟迟没有对宋幕遮出手,是因为他看到了宋幕遮手中所提的长剑,此剑与风雷派同名,名为“风雷剑”,既是风雷派的门主信物,也是一件难得的法器。 法器,不是神兵利器,所以也就与刀剑评无缘,据说当初在铸造此剑时,曾经往其中掺加了一些极为稀有珍贵的天雷石,于是便带了一丝雷性,剑身更是呈现出罕见的蓝紫颜色,比起正一宗的“雷刚剑”却是不知要强出多少。若是能依照神霄宗中的“雷尊三十六法”激发此剑中暗藏的符篆法阵,便能以此剑引下天雷,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威力巨大。 虽说以宋幕遮的修为怕是无力操纵天雷,但就怕他强行引下天雷,来一出玉石俱焚,所以公孙量迟迟没有出手,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要么先用手下弟子的性命逼得宋幕遮提前动用“风雷剑”,要么干脆伺机抢夺此剑。 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一道身影正朝宋幕遮缓缓行来,步伐不紧不慢,只是脚底上的血迹,在他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公孙量眯起眼眸,脸色有些晦暗不定。 他认得此人,名叫李玄都,论修为不值一提,只是一个玄元境而已,只是身份背景似乎有些不俗,若是将其杀掉,怕是会有些麻烦,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杀了。 初秋的夜风中已经有了些凉意,吹拂在夜色之下,将李玄都的发丝和衣襟微微拂动,他在距离宋幕遮还有大概十余丈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站在宋幕遮头顶屋檐上的公孙量,淡笑道:“公孙堂主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宋幕遮这时才后知后觉,猛地转身抬头望去,立时看到了站在此地已经有些时候的公孙量,这位风雷派的少门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果刚才公孙量出手,那么他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引动手中的“风雷剑”同归于尽而已。 公孙量轻哼一声,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地没有激起半分尘土,望向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外乡人,你几次三番插手我们风雷派的内事,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公孙堂主的确厉害,竟然说动了孙少宗与你们联手,无论怎么看,都是稳赢不输的局面。” 闻听此言,宋幕遮的脸色愈发苍白,脸上几乎流露出绝望之色,不过公孙量却是没有喜形于色,反而是露出几分狐疑和凝重。 李玄都轻声道:“公孙堂主不愧是老江湖了,看事情就是透彻一些,正如公孙堂主所猜测的那般,我已经斩杀孙少宗,同时还将一位玄元境的年轻高手废去了双臂。” 宋幕遮一怔,有些茫然,随即眼神中透出狂喜之色。 如果这位李先生所说是真的,那么说不定他真有把握解开今日的困局。 公孙量却是眼皮一跳,虽然不愿相信,但在李玄都说出他那位已经踏足玄元境的得意弟子之后,就已经信了八成,因为平日里他始终不许弟子对外宣称自己已经踏足玄元境,只可说是抱丹境,此时这个秘密被李玄都一语道破,那么他的那位心爱弟子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公孙量握紧双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语气却是格外平静,道:“好,好得很,倒是我小觑阁下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其实他们两人都在可死可不死之间,公孙量,今日这里死者数十,伤者上百,皆因你而起,你才是最该死之人。” 公孙量冷笑道:“想要我死,可惜你说了不作数。” 李玄都点头道:“我知道,拳头大的人说了才作数。” 公孙量沉声道:“今日莫要奢求我手下容情,我会打烂你的体魄丹田,彻底废去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玄元境修为,这都是你自找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魔高一尺 修为境界有高有低,战力有强有弱,有人是修行练功的天才,攀升境界极快,有人是打架的天才,同等境界之中,罕有敌手,甚至遇到那些境界高出一筹却不擅长打架之人,还能越境而战。 公孙量的练功天赋未必如何,否则也不会在不惑之年还未踏足归真境,但说起打架的本事,却是着实不弱,当年他能与龙哮云搭手而未分胜负,便可见一斑,老门主之所以能强压他一头,说到底也是因为“风雷剑”的缘故,若是各凭本事而不依靠外物,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此时他面对仅仅是玄元境的李玄都,自然有说出这番话语的底气。 李玄都不置可否。 公孙量生性多疑,此时见李玄都并无惊慌之色,不由又多出几分谨慎心思,缓缓说道:“江湖中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高手,一种是庸人。在高手中,又有两种人可以出头,一种是老天爷赏识,根骨资质绝佳,紫府剑仙、颜飞卿、苏云媗等人,都可以算为此列。还有一种是祖师爷赏识,根骨资质算不得上上之选,可是有坚韧之志,有持恒之心,用功不已,虽然未必能年少成名,但往往能够大器晚成。看你的年纪,尚不足而立之年,却能踏足玄元境,想来就算不是老天爷赏识,也是被老天爷赏了口饭吃。可我就不同了,资质不算太好,根骨也就一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是抱丹境而已,这些年来不过胜在勤奋二字,冬三九,夏三伏,日日不缀,这才有了一身先天境修为,在那些被老天爷赏识的天纵奇才面前,当然不够看,可用来打杀区区一个玄元境,却是绰绰有余。” 公孙量所言,不掺杂半点水分,正是这样的实话,才让人感到莫大的压力。 宋幕遮对此心知肚明,没有什么不认可的。 虽说这世上不乏能够越境而战之人,比如先天境山巅战归真境一重楼,实际差距还未大到难以逾越,但从未听说有先天境谷底能越境胜过归真境九重楼的。 如今李玄都与公孙量之间,看似只相差了一个境界,可这位李先生却是初入玄元境,而公孙量则是实打实的先天境山巅位置,两人差距犹如一条天堑,难以跨越。 无论怎么看,李玄都面对这位先天境的武夫,都没有什么胜算。 对于一位先天境武夫而言,就算手中无刀无剑,仅仅凭借一副堪比金石的坚韧体魄,也可以杀人。 下一刻,公孙量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李玄都。 李玄都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先前与孙少宗交手,素来以蛮力见长的孙少宗愣是摸不到李玄都的衣角,可见李玄都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公孙量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不过李玄都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在半空中以“素女履霜”扭动身形, 如一片风中落叶悠悠荡荡,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李玄都落地站稳以后,并未如何气急败坏,只是有些惊讶,以他“玄微真术”的细致入微,竟是没能躲过这一拳,如果能躲得过,李玄都还有几分把握慢慢消耗以求险中取胜,可如果躲不过,那就有些身陷死境的味道了。 不过束手待毙不是李玄都的行事风格,所以他只是在略微一个停顿之后,就开始发足狂奔,同时手中折扇展开如刀,扇锋上不断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溢萦绕,刀芒凛冽。 李玄都还是用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朴实无华,可谓是大繁至简,出刀之间直来直往,皆是为了取人性命的杀人术,少有华而不实的花架子,这种脱胎于沙场之上的军伍刀法,与人争胜负时,未必如何,可是与人分生死时,却是格外立竿见影。 只可惜对上了公孙量这位素有“大风雷手”之称的武道宗师,他与方士出身的左秋云不同,靠的是实打实的雄浑战力,放眼整个江陵府也是名列前茅的武道高手,若是被他近身之后,就算同为先天境却不擅长肉搏的方士,也要有性命之忧,此时面对李玄都的狠厉刀势,他直接就是以力破巧,不但一拳破开了刀势,而且还去势不停地直直打在李玄都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李玄都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李玄都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公孙量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这名武道宗师既然被誉为“大风雷手”,那么一身修为杀力有八成都在双手之上,只见此时他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公孙量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公孙量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李玄都,哪怕李玄都是久经战阵之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两人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公孙量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身形骤然加快,同时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背后翻滚。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使得李玄都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李玄都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飞出去,将一面墙壁生生撞碎。。 公孙量缓缓向前,淡笑道:“我本以为这一拳会直接把你打成两截,没想到你的体魄之坚韧,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躺在地上李玄都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李先生……”宋幕遮满脸忧虑,上前一步。 李玄都抬手止住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示意自己没事。 宋幕遮便又收回了那一步,站在原地,只是仍旧难掩脸上的忧虑之色。 李玄都望向公孙量,说道:“不愧是‘大风雷手’,这一拳有些名堂。” 公孙量眯起眼,轻笑道:“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如果你技止于此,那么你今天不仅仅是修为保不住,恐怕连性命也要丢在这里。” 李玄都不再说话,将手中折扇合拢后收入袖中,却是摆出了徒手迎敌的架势。 公孙量冷笑一声,再次出拳,无甚花哨出奇之处,不过是直拳而已,可势大力沉,拳罡带起隐隐雷鸣之声,气速度丝毫不逊于身怀“素女履霜”的李玄都,面对这一拳,除了硬抗之外,再无其他方法。 李玄都伸出双手接住这一拳,以神霄宗的“无极劲”四两拨千斤,只是这一拳的力量实在太足太重,即使“无极劲”也不能完全卸去其中蕴含的万钧距离,只见李玄都的脚下龟裂出无数裂痕,身形向后倒滑,在地面上生生摩擦出两道划痕。 公孙量轻吸一口气,另外缩在小腹位置的一拳迅猛击出,以风雷之势落在李玄都的胸口上,气机倾泻,暗劲炸开,只听砰一声响,李玄都被这一拳直接炸飞,身形向后倒仰,好似断线风筝。 已经领教过“素女履霜”精妙的公孙量又如何会再给李玄都换气调息的机会,得势不饶人,身形如铁骑冲锋,拳架如满弓绷弦,然后又是一拳跟上,使得尚还在半空中的李玄都根本无从躲闪,结结实实地硬受了这一拳,周身气机炸响如节节爆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道高一丈 从半空中落下的李玄都在地面上砸出一圈龟裂痕迹,只是出乎公孙量的意料之外,他并未受到太重伤势,再次缓缓站起身。 李玄都自己心知肚明,以“漏尽通”的体魄接连硬抗公孙量三拳,自然没有性命之忧,可体内气机却损耗极大,若是继续这样打下去,不管他体内气机如何雄厚,终有耗尽的时候,那时便是他的死期。 公孙量望着只是脸色略微苍白的年轻人,眼中掠过一抹狐疑。 公孙量和心思复杂且多变的左秋云不同,他能走到今天都督同知的位置,完全是依靠自己从水里火里闯出来的,所以相对而言,他心底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也正因为如此,即使他认为李玄都的来头不小,仍是没有选择就此罢手,也没有观望,而是选择直接动手,谁若拦路,便一拳打死他。 以公孙量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别说一个玄元境修士,就是先天境的方士,也很难吃住他的倾力一拳,只要让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当然,如果被同境方士能提前布好阵法,使他不能近身到十步以内,死的就是他了,所以同境武夫和方士真要交起手来,胜负也不好说。 可不管怎么说,那也仅仅是先天境的同境之争,不是玄元境可以比的,区区一个玄元境境,万没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实力。 公孙量笑了一声,“呦呵,还能站起来。” 李玄都平静说道:“我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把你打得令堂都认不出来。” 公孙量不怒反笑,平静道:“家母早已不在人世,记得她老人家走的时候,我还在神霄宗学艺,也就十几岁,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点头道:“那倒是我唐突了。” 公孙量眯起眼,言简意赅道:“我从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李玄都不再说话,一步后撤,双膝弯曲,身形下坠,摆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出手式。 公孙量的视线落在李玄都双袖上“还有什么本事?不妨全都使出来,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绝技能让你……” “越境而战”的最后一个“战”字还未出口,公孙量的身形已然动了。 这位“大风雷手”根本没有等待李玄都出手的意思,自己不但主动出手,而且出手即是杀招。 公孙量行走江湖多年,精于生死搏杀,岂会等着让人出招,在他的考虑之中,无论李玄都是否虚张声势,都不会让李玄都提前出手。 因为他今天不是来与人较技的,而是来杀人的。 公孙量如同一头巨兽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李玄都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李玄都瞬间用出“太乙五烟罗”,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呈现出五彩之色,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公孙量的这一拳落在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面对先天境高手的一拳,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只见“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李玄都的脑袋,显然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即将被打碎头颅的年轻人不惊不惧,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拳的同时,又是单掌一拍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拳落空的公孙量收发自如,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李玄都的身上,落在地上轰然作响,震得庭院中几棵古树的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公孙量猛地停下追击身形,不进反退,待到公孙量停下身形的时候,他的喉间处鲜血淋漓,刚才若不是他心生警兆,及时后撤,差点就要被那柄藏在地下伺机而动的飞剑一剑封喉。 倒滑出去的李玄都缓缓起身,收回“青蛟”,略有可惜。 刚才他在倒地之时,借着以掌拍地面之机,将袖中“青蛟”压入泥泞地面之中,待到公孙量前冲时,再驾驭飞剑从地下飞出,借着公孙量的前冲之势,将飞剑斜斜刺入他的喉咙。 可惜公孙量不是南山园的杨柳,厮杀经验极为老道,在关键时刻还是生出警觉,只被刺入半剑之后就开始后撤,所以这一剑的战果只是看着吓人,对于一位先天境的武夫而言,只能算是皮外伤,无关大碍。 公孙量以手指抚过喉间仍是流血不止的血洞,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真是好手段。”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动了真怒的公孙量脸上涌起一抹血红之色,竟是不惜以损耗些许气血为代价,强行提升自己的速度,使得他好似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然后就见公孙量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崩拳”。 半步崩拳。 寻常崩拳运用时是前手勾挂敌手,后手发力穿崩,因公孙量境界高深,再加上时机恰当,步伐迅速,李玄都瞬间即被“半步崩拳”击中,力透胸背,身形再次倒飞出去。 此时李玄都身周以气机凝聚的“太乙五烟罗”已经完全溃散消失,被这一拳击中胸腹,不管他的体魄再如何坚固,也无法安然无恙,只觉得体内气血沸腾似江河倒灌,气机翻滚似大雪山崩。 换成其他先天境高手遭受公孙量的倾力一拳,除非是修成了“金刚之身”,否则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经是将死之人。 幸而李玄都从“坐忘禅功”中参悟出了“漏尽通”,还不至于被这一拳打死,不过体内气机也近乎损耗殆尽,落地之后,踉跄后退,最后以后背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使得这棵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摇摇晃晃,震落无数树叶,这才勉强止住退势。 用出半步崩拳之后的公孙量停住身形,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收功动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脸上的鲜红之色开始渐渐褪去。 武夫之所以战力强大,关键便在于体内气血,可以破神通法术,可以温养体魄,如果损失气血过多,便等同于损耗自身修为,当初的罗一啸便是因为血气衰退的缘故,而不复先天境山巅的修为。 若不是被李玄都逼得动了真怒,公孙量也不会不惜折损部分气血来打出这一拳。现在眼看着李玄都已经失去还手之力,那他自然没有继续损耗自身气血的必要了。 他缓步上前,“驾驭飞剑,真是好手段,不知你还有几把飞剑。” 李玄都此时只能勉强依靠树干站立,语气平静道:“不妨一试。” 公孙量冷哼一声,再次出拳,虽然多留了几分心思,应付那诡谲飞剑,但根本上还是狮子搏兔,全力出拳。 这一拳下去,不管有什么蹊跷之处,也该是死了! 拳头刚要触及李玄都的额头。 有两道剑光一左一右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公孙量,也只是挡下其中一道剑光,被另外一道剑光在脖子上又留下一道猩红血槽。 公孙量终于彻底震怒。 拼着自己被两把飞剑重伤,也要将此人彻底斩杀。 公孙量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把雁翎刀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膛。 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偷袭一刀,让公孙量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刀,不但刺穿了公孙量的心脏,也捣烂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今夜的袭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波暂定 宋幕遮瞪大了双眼,鼻尖渗出汗水。 委实是这一刀太过惊世骇俗,哪怕是放眼整个荆州江湖,恐怕唯有龙哮云之死能与之媲美。 堂堂风雷派第一高手,就这么被人一刀穿心。 背靠着大树的李玄都松了一口气,然后看到在公孙量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纤细身影。 她收刀的同时伸手一推,已经死绝的公孙量顿时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些许尘埃。 女子将手中雁翎刀收入鞘中,望向李玄都,脸上笑容恬淡,玩笑道:“紫府这次可是好生狼狈,若是传扬出去,那些倾慕你的女子可是要不依的。” 李玄都有气无力道:“霜眉莫要取笑我,哪就有女子倾慕了?” 沈霜眉缓缓走走近,伸出一手,微笑道:“难道在紫府的眼中,我不是女子?” 李玄都一怔,哑然无言,略微犹豫之后握住沈霜眉伸过来的手,让她把自己从树干上拉起。 在李玄都后背离开树干的瞬间,这棵刚刚刚刚还生机盎然的大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树叶枯黄凋落,树皮开裂,树干干枯,最终寸寸碎裂,化作飞灰。 方才公孙量不惜损耗血气用出的一拳,又哪是那么好接的,李玄都不得已之下动用“玄微真术”中的“转势法”,将这一拳的半数劲力转移到身后的大树之中,饶是如此,他仍是受创不浅,不但体内气机悉数耗尽,而且体魄上也有七八处窍穴受到损伤,需要休养许多时日方能痊愈,若不是沈霜眉按照原定计划及时赶到,李玄都要受的伤势还要更重。 至于沈霜眉如何能瞒过公孙量的感知从而完成致命的偷袭一刀,除了因为公孙量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李玄都的身上,以及沈霜眉将时机拿捏得精准无比,还要归功于李玄都传授于沈霜眉的“散势法”,可以尽数收敛隐藏自身气息,当初两人夜间初遇,沈霜眉对李玄都穷追不舍,李玄都便是依仗此法逃脱了沈霜眉的追拿。正所谓事可从轻,又可从权,在这种关头,李玄都也顾不得门户之见,只能将部分“玄微真术”传于沈霜眉,这便是当初他所说的因事而异。 江湖上正是因为有了如此多的因事而异,才会导致各门各派的绝学都有不同程度的流传于外,比如说李玄都所学的“素女履霜”,此法并非从玄女宗弟子的身上得来,反而是从一名忘情宗之人手中得来,虽然他未曾深究其中因果,但依稀记得那位忘情宗弟子的须弥物中还有一块定情玉佩,想来是有玄女宗弟子难耐寂寞,与这位忘情宗弟子定下终身,然后私下将师门绝学传给了情郎,最终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玄微真术”虽然是上成之法,但仅就单独的“散势法”而言,顶多算是中成之法,对于一宗而言,算是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李玄都将其传给沈霜眉,对于师门而言,小错有,不算铸成大错。 沈霜眉拉起李玄都之后,李玄都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幸好被沈霜眉扶住,李玄都闭目定了定神,示意沈霜眉可以松开自己,不过沈霜眉却是没有依言行事,而是问道:“刚才那一拳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 李玄都也没故意隐瞒,说道:“只是伤到了胸腹,没有伤到内脏,不算什么大碍,若是放在以前,也许还有些麻烦,但自从我修炼‘坐忘禅功’之后,体魄已经大不相同,等我恢复气机,再调养个几日功夫,便能复原。” 沈霜眉微微歪头,问道:“没骗我?” 李玄都苦笑道:“我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 沈霜眉哦了一声,这才松开李玄都的胳膊。 李玄都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不是个硬充脸面之人,稳稳当当地站住,默默运转气机,脸上立时显现出枯荣之相,面容在年轻和苍老之间不断交替,好似一片树叶,从青变黄,又由黄转青。 站在一旁的沈霜眉大开眼界,她早就听闻过静禅宗的这门上成之法,得无我之境,成枯荣之相,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终于是见到了。 随着枯荣之相的变化,李玄都的气息逐渐平和,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李玄都的面容固定在年轻人的面容上,不复苍老之态,他转头朝临湖小筑望去,火焰仍未熄灭,虽然不见胡良的身影,但可以清晰感受到凛冽刀势将偌大庭院完全笼罩,刀气肆意磅礴,应该无甚大碍。 李玄都说道:“公孙量一死,这场夺门祸事算是暂告段落。” “暂告段落?”沈霜眉不愧是公门中人,立时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不同,疑问道:“紫府的意思是,还会有后续?” 李玄都点头道:“别忘了,公孙量敢于明火执仗地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背后有所依仗,现在他死了,那他的后台靠山说不得要来讨个说法,至于如何讨说法,无非是打着神霄宗的大旗,以势压人而已。” 沈霜眉闻言,立时一阵厌恶涌了上来。她身在公门,此间多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之人,对于这种人她见得多了,生就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口口声声为了正道大义,最不济也是为了维护宗门,实则是为了一己之私,立于道德高峰之上,居高临下,肆意指责旁人,若果真如李玄都所言,那么少不了要来一出颠倒黑白是非的好戏。 方才一直未曾说话的宋幕遮,此时来到李玄都和沈霜眉的跟前,先是一揖到地,谢过两人先前的出手大恩,直起身来之后方才说道:“李先生明察秋毫,宋某佩服,诚如李先生所言,公孙量在神霄宗确有靠山,乃是七位长老之一,位高权重,先前有宗主照拂,他们还不敢如何,如今宗主闭关,他们便肆意行事,妄图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待到宗主出关之后,面对木已成舟的事实,却是不认可也不行了。” 沈霜眉冷笑一声,“名门正宗也如此藏污纳垢,实在令人不齿。” 李玄都轻轻一叹,也不意外,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就算是道德圣人也有微小瑕疵,宗门之中不可能是一汪清水,必然是有清有浊,就拿如今的正邪之分而言,不能否认,正道之中不乏道貌岸然之人,邪道之中也有性情中人,但是不能以偏概全,总得来说,正道之中还是正人居多。” 沈霜眉言语不输须眉:“我之所以如此厌憎这等道貌岸然之人,说到底是因为他们做了婊子还想要立牌坊,若是像邪道中人那般直接做了婊子,我倒敬他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 李玄都点头道:“正道之人既然打了‘替天行道’的旗号,占了大义名分,也不怪世人对他们的要求更高一些,正所谓有得有失,正道占据大义正统,备受世人尊崇,那就不能肆意行事,邪道中人丢了名分,为世人所唾弃,却能恣意妄为,有得有失,所以在这一点上,正道中人却是不能与邪道中人一概而论。” 就在此时,临湖小筑那边传来一声巨响。 三人转头望去,只见无数烈火轰然炸开,火花四溅,无数湖水被生生蒸腾,化作白雾。 然后又见一道身影破开重重火焰和水雾冲天而起,舌绽春雷道:“你还不死?”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当空掠过,将另外一道身影斩成两段。 看到这一幕的李玄都轻声道:“左秋云也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对错黑白 这座用心别致的临湖小筑算是彻底毁了,但身为其主人的宋幕遮却遮掩不住眼底的喜色,毁去区区一座临湖小筑算什么,就算把这座府邸全都毁了,那也值得。房子没了可以再建,只要风雷派保住了,那还不是想建几座就建几座? 现在风堂堂主公孙量死了,电堂堂主左秋云死了,还有雷堂堂主孙少宗也死了,只剩下一个雨堂堂主朱玉,也已是被降服,正如公孙量他们所设想的那般,只要生米煮成熟饭,那么便是贵为上宗的神霄宗也无话可说,现在公孙量他们已死,那位苏长老还能让朱玉做门主不成? 就在这位少门主心思几转之间,胡良已然从烟雾中大步走出,“大宗师”已经收归腰间鞘中,他一手牵着小丫头,另外一手则是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仔细望去,鹰目勾鼻,正是风雷派的电堂堂主左秋云。 出人意料,小丫头竟是没有太多惊慌之色,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见识了青鸾卫的阴险手段,也见识了号称皂阁宗“三炼”的“炼尸阵”,甚至还亲眼目睹了宫官亲自出手斩杀已经修成金刚之身的龙哮云,再柔软的孩子也会迅速坚强起来,现在这些倒是成了小场面。 胡良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两人视线交触,然后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以两人多年的交情而言,早已做到心有灵犀,很多话不必放在明面上来说。 见到李玄都,小丫头立时抛弃了天良叔叔,小跑到哥哥身旁,拉住他的一只袖子,濡濡地望着他。 李玄都微微一笑,嘱咐道:“待会儿跟在你沈姐姐身旁。” 小丫头嗯了一声。 胡良玩笑道:“得,本来我在丫头心目中还能排个第二,霜眉来了之后,我连第二都排不上了,只能排个第三。” 李玄都笑道:“天良,你这话就不讲究了,大丈夫礼让女子孩子是理所当然之事,让你排第三怎么能是委屈?至于你不如我的缘故,哪就只能怪老天爷了。” 胡良佯怒道:“你懂什么,这叫男子气概。” 李玄都笑了笑,转头向宋幕遮说道:“宋门主,首恶已经伏诛,那些胁从之人不过是听令行事,按照江湖规矩,此乃公罪,公罪不究,所以还是少造些杀孽为好。” 宋幕遮立刻说道:“李先生仁善,我立刻去让他们停手。” 在宋幕遮离去之后,胡良忽然说道:“经此一战,风雷派元气大伤,派中高手近乎死伤殆尽,若是处置不当,怕是要落得一个岭秀山庄的下场。” 李玄都轻叹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不曾来到这里,公孙量轻而易举地拿下了宋幕遮,那么风雷派仍旧还是江陵府的第一大派,我们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闻听此言,沈霜眉和周淑宁这一大一小女子都若有所思。 “当然是做对了。”胡良却是不经思索,稍稍拔高了音调道:“我们是宋老哥的朋友,不是风雷派的朋友,我们这次出手,是为了告慰宋老哥的在天之灵,可不是为了风雷派的繁荣昌盛,如今让宋幕遮接了门主之位,便是全了宋老哥的遗愿,如何算错?” 李玄都未置可否,又是轻轻一叹。 位置决定对错,天下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人人立场不同,大立场中套着小立场,都做着自认为对的事情,可因为立场不同之故,难免会有争执,若是谁都不肯让步,那么到头来便是一场生死之争。 这样的生死之争,其实是立场之争,就像正邪之争,文武之争,君臣之争,乃至于国与国相争,只有胜败生死,几乎不可化解。 李玄都收敛思绪,对胡良和沈霜眉说道:“我先恢复气机,还望你们两人中的一位来为我护法。” 两人对视一眼,沈霜眉开口道:“我和淑宁留在这儿。” 胡良点头道:“也好,那我过去帮着宋幕遮控制局势,以免再出什么意外。” 李玄都点头说了个“好”字,然后也不拖延,直接就在此地盘膝而坐,开始运转“玄微真术”的“聚势法”恢复气机,继而再以气机催动“坐忘禅功”的“枯荣相”,恢复体内的窍穴伤势。如今他身负两大上成之法,一者为佛家的“坐忘禅功”,可以愈伤,一者为道家的“玄微真术”,可以凝气,两者相辅相成,使得李玄都虽然还只是玄元境,却能做到迅速恢复气机伤势,比之先天境的手段还要玄妙。 大概过了四个时辰左右,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李玄都被沈霜眉从入定中唤醒,他缓缓睁开双眼,望向沈霜眉。 沈霜眉指向大门方向,“有人来了。” 一行人在进门之后,绕过影壁,穿廊过堂,向他们所在的这座院落行来。 这一行人,俱是身着素洁道袍,比之正一宗的道袍也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素淡。 为首一名中年道人头戴五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必须受过“天仙戒”者方可戴,通常只有道门“全真”一脉中德高望重的大师,才能戴这种服饰。可见这名中年道人的身份不俗。 在中年道人的身后还依次跟着十余名道人,都是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道人,统一背负七星长剑,气势非凡。 除此之外,每个人身上还各自佩戴有许多其他物事,诸如挂在腰间的口袋、铜铃、玉佩、绳索等物。 联想到风雷派的特殊地位,那么这一行人的身份便不难猜,正是神霄宗来人。 中年道人在迈入这座庭院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整整齐齐摆放的数十具尸体,最中间的则是已经身死的公孙量和孙少宗,还要再加上只剩下一颗头颅的左秋云,风雷派的三大堂主便算是在此聚齐了。 道人的脸上顿时闪过一抹阴沉之色。 不用他说话,他身后就有一名年轻道人越众而出,朗声道:“宋幕遮何在?” 手持“风雷剑”的宋幕遮缓步上前,面向中年道人,剑尖朝下,抱拳行礼道:“宋某见过苏长老。” 道人扯了扯嘴角,“宋幕遮,你真是好手段啊。” 宋幕遮抬起头来,作惊惶状道:“苏长老!我、我不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道人轻哼一声,“知不知道,天知道,地知道,你也知道。” 宋幕遮无法,只能单膝跪地,道:“公孙量等人犯上作乱,现已伏诛,还请苏长老明示。” 胡良见此情景,轻轻一笑。 他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眼力何等老辣,什么人没见过,眼前这位就差身上扛起一杆“正道人士”的大旗。 道人背负双手,双眼扫过院内四周,目光只是在胡良和沈霜眉的脸上略微停顿,然后负于身后的手掌做了个手势,跟在他身后的众多弟子立时心领神会,当即飞身掠出,占据各处位置,却是对院内众人形成合围之势。 直到这时,道人才缓缓开口道:“风雷派的堂主统共有四位,一下子便死了三位,只剩下宋门主一人,以及……” 道人稍稍停顿,目光再次扫过李玄都等人,声调骤然转冷,“以及这么多的外人,你说是公孙量等人犯上作乱,已经伏诛,可你却没有受半点伤势,你不过是一个玄元境,如何能够做到?贫道怎么觉得是你勾结外人,谋害本门弟子?” 说到这儿,道人已是疾言厉色,舌绽春雷道:“宋幕遮,老实回话,是也不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章 上清正一 这一声大喝,当真如春雷炸响一般,响彻于宋幕遮的耳畔,不但使他耳中嗡鸣一片,而且震荡心神,只见他脸色骤然苍白,身形摇摇晃晃,眼看着便要站立不住。 胡良伸手托扶了一把,好让他不至于瘫软在地,同时对这个所谓的苏长老观感大坏,此人此举,伤人还在其次,根本目的是让宋幕遮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实在是其心可诛。 道人眯起双眼,望向胡良,“好一个‘西北一枭’,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出身于补天宗,如今这江湖却是让贫道有些看不懂了,什么时候邪道中人也胆敢来管我神霄宗的内事了?” 胡良行走江湖多年,早已见惯了所谓“正道中人”的嘴脸,比这更下作龌龊的亦不在少数,故而也不动怒,只是冷笑不语。 倒是沈霜眉颇有些见不得这种嘴脸,便要开口说话。 道人转头望向女子,眼神阴沉,冷冷道:“神霄宗清理门户,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金紫捕头’来指手画脚!” 沈霜眉勃然大怒,伸手按住腰间的雁翎刀,恨不得现在就拔刀一战。 只是被李玄都伸手拦住。 沈霜眉怔了一下,回头望向李玄都,李玄都轻轻摇头,沈霜眉在最初的冲动之后,缓缓松开已经握住刀柄的手掌,颓然叹息一声。 这种宗门大派的内事,当然可以掺合,只是必须有足够的身份才行,比如说正道十二宗的盟主正一宗,便完全可以插手其他宗门内务,这也是道门其他三宗将正一宗视作仇寇的原因之一。只是如果没有正一宗的体量,没有正一宗的地位,就贸然参与到这等大宗的家务事中,多半是死无葬身之地下场,而且死了也是白死,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上很难分出对错。 如今李玄都参与到风雷派的内斗之中,有宋幕遮的邀请,还不算不占理,可如果主动对神霄宗来人出手,那就是有理也无理了。 此时风雷派与神霄宗来人隐隐形成对峙之势,好似两军对垒。 李玄都排开众人,来到“阵前”,先是抱拳一礼,然后说道:“这位神霄宗的高人,不知能否先听在下一言?” 道人第一次望向这个不过玄元境的年轻人,神色微异,因为观其刚才的行径,无论是“西北一枭”胡良也好,还是那个身为六扇门“金紫捕头”的沈霜眉也罢,竟是隐隐以这个年轻人为马首是瞻,这便有文章了,江湖上素来以武力为尊,一个玄元境能让两个先天境心甘情愿地低头,那就说明其身份很是不俗,再联想到胡良曾经在朝廷做过副总兵,那年轻女子又是出身于六扇门,难不成这个年轻人是某位朝廷大员的嫡亲晚辈? 只是早在帝京一战之后,神霄宗便与如今的朝廷闹翻,倒也不用太过忌讳,道人冷笑道:“你又是什么来路?胆敢管我神霄宗的事情。” 出乎这位苏长老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玉牌,道:“我姓李,双名玄都,来自正一宗,若是诸位不信,大可去天师峰大真人府查问便是。”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李玄都手中的玉牌,“上清正一”四个大字极为醒目, 原本还高人一等的神霄宗弟子顿时便没了那股子跋扈气焰。委实是人的名树的影,正一宗能够成为道门祖庭、正道领袖,其底蕴实力已经不用多言,而神霄宗同为道门四大宗之一,对于这位自家“师兄”的真正底蕴,了解得远比别人更多,就说正一宗老掌教,贵为道门大天师,道法无边,名列老玄榜上,足以与清微宗的大剑仙一争长短,仅仅是这一点,神霄宗便比不了。 再说李玄都这块玉牌,正面浮刻有“上清正一”四个大字,背面篆刻“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放眼整个正一宗,就是许多先天境、归真境的高手都未必能拥有一块。 因为此牌与修为境界有关系,但无绝对关系。 放眼整个正一宗,号称弟子三千,能够悬挂此等玉牌的,不超过三十人,还要包括老掌教和现任掌教颜飞卿等人在内,可见这块玉牌的珍贵。 此时李玄都手中握有这块玉牌,便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正一宗,再从帝京一战之后,谁还敢在明面上公开招惹正一宗? 李玄都又晃了晃手中的玉牌,半点不曾露怯,真正将那种高门子弟看似谦和实则骨子里傲慢到极点的作态展现得淋漓尽致,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我此番前下山游历,因为早些年的时候曾与宋门主有旧,故而特来风雷派拜访,未曾想竟是遇到了三位堂主以下犯上之事,上有正道大义,中有江湖道义,下有朋友情义,我于情于理都应当出手相助宋门主。我要是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也就连人都不要做了。但不知我这样答话,苏长老认不认可?” 神霄宗道人眯起眼,轻笑道:“且不论你是不是正一宗的弟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贫道不能够不认可了,可也不能这么认可。” 道人死死盯着李玄都,沉声说道:“当年我正道十二宗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天下正道,推举正一宗为盟主,遇上有关正邪之事,各宗须得听从盟主的号令,原是不错。不过今日的风雷派之事,却是我神霄宗的私事,既没违背江湖的道义规矩,更与正邪之争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约束。请你回去转告颜掌教,我神霄宗可以不追究你们插手风雷派之事,却也不要得寸进尺。” 李玄都道:“说得好,那我请问阁下,何谓正道?” 道人眉头微皱,倒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是不知道李玄都问出此话的用意。 “答不出来么?那便有我告诉你。”李玄都也不等他细细揣摩思量,直接说道:“大虑克就曰正,内外用情曰正,清白守洁曰正,内外无怀曰正,直道不挠曰正,诚心格非曰正,息邪讵诐曰正,淑慎持躬曰正,心无偏曲曰正,守道不移曰正。你且看这公孙量等人,身着夜行之衣,手持白亮兵刃,夜间来门主所居府邸,所图为何?可是正道?你方才说宋门主有意加害公孙量等人,就算宋门主设下了鸿门宴,难不成公孙量等人便穿着夜行衣前来赴宴?你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味颠倒黑白,可是正道?我正一宗身为正道盟主,见不正之事,自当主持公道,何来得寸进尺之说?” 对付道貌岸然之人,便要以毒攻毒,站在比他们更高的道理大义之上予以批驳,要么让他们现出原形,要么让他们认输投降,此时李玄都搬出正一宗的旗号,不但以势压人,而且还要以大义压人,牢牢抓住正道大义的名分,从道理上分出个高下。 苏长老脸色难看,心中暗骂公孙量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穿什么夜行衣,死就死了,还露出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拿着!现在让这年轻小辈用言语将他堵住,却是不好再说什么规矩道理了。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心腹弟子忽然开口道:“据我所知,这些年来,也有几位正一宗高人不慎被邪魔所害,他们身上的玉牌便流落在外,你说你是正一宗的弟子,为何会与‘西北一枭’搅合在一起?莫不是你从某地捡来了这块玉佩,或者干脆就是邪道中人,冒充正一宗弟子!” 这年轻弟子是苏长老的心腹,颇有些智计,他的这番话,原本只是想扳回局面,却不曾想歪打正着,一语道破天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正邪之辨 虽说这块玉牌并非李玄都捡来,但的确不是李玄都之物,李玄都更不是什么正一宗弟子,只是他行走江湖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就算被人无意中道破了真相,也面不改色,只是轻笑不语,似是不屑反驳这等无稽之谈。 胡良和沈霜眉也不见脸色有异,唯独小丫头涉世未深,还不懂得掩饰自己情绪,脸上流露出几分慌张,虽然只是一瞬之间,但也落到了苏姓道人的眼中,他森然一笑道:“我看你的确不是正一宗的弟子,今日之事,与正一宗没有半分干系,你不须扯到正一宗头上,我倒要问你一句,你与这些邪道中人有什么勾结,设下了什么阴谋来对付我正道各宗?” 千年以来,正邪两道势不两立,双方互有胜败,缠斗不休,从而结仇无数,历数正道各宗,哪家没有血海深仇,有的师兄弟被杀,有的师长受戕,一提邪道十宗,自是人人切齿痛恨,正道十二宗之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邪道十宗。 此时苏道人指责李玄都与邪道十宗勾结,便是要在言语中将他置于死地。 李玄都神情不变,淡然道:“这位胡兄弟早已脱离补天宗多年,所谓的‘西北一枭’也已经是陈年旧事,在帝京一战之后,江湖同道赠其‘西北一刀’的称号,这都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情,苏长老咬住这点不放,由此认定我们是邪道中人,怕是有失公允。” 苏道人冷笑道:“一日为邪魔,便是终身为邪魔,邪道中人最是擅长伪装欺诈之术,包藏祸心,无所不用其极,如何能信!?” “此言差矣。”李玄都毫不相让,针锋相对道:“岂不闻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岂不闻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李玄都轻笑一声,似是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不屑之意,“我正一宗可以不计前嫌过失,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故能独尊为十二宗盟主,太平宗可以无欲无求,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故能贵为十二宗副盟主,反倒是神霄宗,呵!” 一声轻呵,尽在不言之中。 自始至终,李玄都一直都是以正一宗嫡传弟子的身份说话行事,处处秉持大义名分,若不是胡良和沈霜眉早就知道他的底细,恐怕也要被他骗了去。 苏姓道人勃然大怒,不过这份怒气也是半真半假,毕竟是混了这么多年江湖之人,这点养气功夫还是有的,不至于因为一番话就大动肝火,之所以要做出这么个姿态,说到底是他给自己找了个出手的借口。 万一此人当真是正一宗的弟子,日后正一宗追责起来,他也好有个“含怒出手”的说辞。 这便是老江湖和愣头青的区别,老江湖在出手之前,不仅仅把铺垫做好了,而且还要提前想好如何收官,能放不能收,那是莽夫行径,注定在这个江湖上活不长。 就在这思绪几转之间,苏姓道人已然出手。 他既然能成为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一,一身修为自然不容小觑,乃是不掺杂半点水分的归真境,别说区区一个玄元境,就是胡良和沈霜眉这两个先天境一起联手,他也丝毫不惧,先前不曾主动出手,说到底还是因为脸面而已。 道人一步跨出。 缩地成寸,于刹那之间,道人直接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相距不过三步而已,几乎就是面对面了,一掌平平推出。 货真价实的“无极劲”。 李玄都无动于衷,一记“九宫拳”打出。 道人挨了李玄都的一拳,身形岿然不动。 反观李玄都,却是被这一掌打得向后倒滑出去。 道人嗤笑一声,“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正一宗的嫡传,难道就这点本事?看来你这个正一宗的身份,的确不怎么靠谱。” 然后不等李玄都说话,他又是一掌拍出。 只见李玄都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向后倒飞出去,只是在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形,似是踏水凌波,脚下踩踏出一圈圈气机涟漪,竟是在空中稳稳倒退滑行,仓促却不狼狈,然后飘然落地,不曾激起半分尘埃。 道人略微讶异,“有些本事,只是不像正一宗的‘踏罡步’,倒像是玄女宗的手段!” “那你看这个是不是正一宗的本事?”李玄都一指点出,指尖之上有赤色气息凝聚,在赤色之中又透出一抹重紫。 道人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玉牌可以作假,可这“纯阳紫气”总做不得假,难道今天还真遇上了一个正一宗的嫡传子弟?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骑虎难下,他想要收手也是不能,总不能让他这位堂堂长老去给一个小辈认输服软,那神霄宗的面子可就真掉到地上了。 道人心一横,原本只是出力三分,此时却是要出力八分。 见此情景,胡良和沈霜眉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沈霜眉伸手搭住腰间雁翎刀的刀柄。胡良则是直接拔出“大宗师”,双手握刀,手臂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如小丘岩石。 李玄都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摒弃疑惑杂念,全力运转“纯阳紫气”,然后踏出一步,双袖大张,一青一紫两道长虹掠出。 三人在瞬间形成了联手合围之势。 只可惜他们面对的是一位归真境五重楼的宗师人物,可能较之牝女宗清慧姬尚且差之一线,可比起龙哮云却高出不止一筹。 道人运转起磅礴气机,大步向前,一掌拍烂了“青蛟”所绽放出的剑罡剑气,使其四散炸开,然后五指成钩,死死握住“青蛟”,就像是抓住了一条小青鱼儿。 然后他又反手一掷,“青蛟”一剑直接掠向沈霜眉,手持雁翎刀的女子不得不停下脚步,轻抖手腕,手中的雁翎刀横扫而出,砸在“青蛟”飞剑之上,砰然巨响,两者各自朝反方向弹去。 紧接着,道人又故技重施,再次伸手握住飞剑“紫凰”,缩手屈指一弹,将“紫凰”恰好弹向“大宗师”的刀锋,迫使胡良不得不横刀身前,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抵住刀背,然后与被道人强行灌注了磅礴气机的“紫凰”角力。 不过翻手之间,他便破去了三人的联手。 这便是一位归真境五重楼宗师的手段。 安然无恙的苏道人扯动嘴角,朗声笑道:“正一宗的高足?不过尔尔。” 暂时无法驾驭两柄飞剑的李玄都吐出一口浊气,咽回一口已经到了喉头的污血,然后手指掐灵诀,一道电光直冲云霄,瞬间风起云涌。 苏道人嘿然道“你莫非忘了我们神霄宗才是用雷法的老祖宗?这‘五雷招来咒’换成颜飞卿来用还差不多!” 下一刻,一道雷霆从天上降落人间。 这并非是李玄都的本事,而是那块玉牌自身携带的神通,因为在玉牌上刻有隐秘法阵,日日夜夜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储存其中,所以待到一月期满之后,便能将其中的灵气释放开来,通过玉牌上的符咒激发出“五雷招来咒”。 面对这道“五雷招来咒”,苏道人只是伸出手臂,轻轻弹指。 然后来势汹汹的天雷便彻底消散无踪,然后苏道人再次一步缩地成寸,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以蕴含“无极劲”的一掌重重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的头颅猛然后仰,整个人向后腾空飞起,划出弧线轨迹,撞入庭院围墙之中,背后出现一圈蛛网状裂痕。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乘舟而至 滚滚大江东流水,经过江陵城外,奔赴入海。 大江不比“暴躁易怒”的长河,多数时候还是“平易近人”,所以更为繁华热闹一些,既能行驶三层之高的楼船,也能行驶一叶扁舟,放眼望去,便是百舸争流的景象。 大江岸边有一座直立江上的山石,高达十余丈,三面临空,形似苍鹰振翅欲飞,故名苍鹰矶。登临矶头,看滚滚大江,浩浩荡荡,一泻千里,蔚为壮观。西面有铁锁横江,如长虹横跨江上,尤其是月夜,皓月当空,江面波光粼粼,江帆点点。 矶顶存有御碑亭一座,亭中石碑正面刻有“苍鹰矶”三个大字,为前朝高宗皇帝亲自题写。 每逢八月十八大潮,苍鹰矶是一线潮最佳观景点,来自天南地北的观潮游客齐聚于此,有负笈游学的书生士子,也有带剑闯荡的游侠,在太平年景的时候,还会有水师检阅,荆楚总督亲自坐镇此地。江南的名士巨贾与达官显贵都拖家带口前来观潮,可谓盛事。 此时不过刚刚进入八月,距离观潮时节还有些许日子,所以苍鹰矶上颇为冷清,只有一名紫衣道人立于崖畔,俯视脚下,惊涛拍岸,波涛如怒。再抬起头来举目远望,江天一色,风帆片片,风景如画。 道人忽然掐指默算,脸上流露出忧虑之色,他又是闭目凝神片刻之后,睁开双眼后,望向江陵方向,怔怔出神,默然无语。 片刻后,他从腰间悬挂的锦囊中取出一艘小舟,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道人将小舟抛向江水之中,小舟迎风而涨,落水之时,已经与寻常舟船无异,溅起无数水花,好似卷起千层白雪。 然后道人从苍鹰矶上一跃而下,大袖飘摇,落于船头之上。 船上无有舟子,却自行而动,顺江而下。 江上行船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刚想要上前近观,小舟已经是披风破浪,消失无踪。江陵号称“七州通衢”之地,江上往来船只不计其数,这一日,无数人看到仙人乘舟而行,于大江之上一掠而过。 小舟激射如箭,道人立于船头之上,任凭被激起的水雾扑面,却不能沾湿他的道袍分毫,只见得紫衣大袖飘摇,在碧绿江水之中,平添一抹紫色。 青莲剑仙曾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虽然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从大江顺流而下的迅捷。 转眼之间,江陵城已经遥遥在望。 不断以“紫微斗数”推算天机的道人心绪复杂,微微叹息一声。 他抬起脚,云履轻轻踏在船头之上。 方圆百丈之内的江面在这一瞬间光滑如镜,不起半分波澜,继而下压三尺,好似一个凹进去的水碗,与之同时,小舟船下升起一个浪头,如一朵静止不动的祥云,将小舟整个托举起来,使得小舟停在浪头之巅。 在凡夫俗子之眼中,这可不就是实实在在的仙人神通。 哪怕许多登堂入室三境的江湖人,也要瞠目结舌。 道人不再掐指推算,两只大袖轻轻一抖,从站立转为盘膝坐于船头之上。 小舟头部微微上翘,就像是一片树叶,轻飘飘地飞起,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浪头,也离开了大江,向高空飘荡而去。 小舟越来越高,从十丈之高到数十丈之高,再到百丈之高,脚下大江已经变成一条粗壮的青色长线,整座江陵城也不过是一个方盒一般。 小舟凌空御风,往江陵城中“驶”去。 江陵城的城头上有守城士兵无意中见此奇景,尤其是看到那艘小舟上的道人,消息顿时传遍,整个城头立时轰动,无数士都涌上城头制高点,拼命瞪大了眼睛,果真瞧见一名丰神如玉的道人乘舟御空而行,当小舟从城头的上方高空驶过之时,这些习惯了大嗓门呼喝的糙汉们,竟是无一人敢发声,只是痴痴抬头养望仙人风姿,不敢有半分不敬言语。正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江陵城乃是东南重镇,繁华鼎盛,城内不乏三层之高的酒楼,尤其是第三楼,多为名人雅士或权贵世家的专用,每每在此召开酒会诗会,酒酣胸胆开张,诗兴豪情大发,凭栏而望,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味。 每三年的秋日,在各州的州城举行一次乡试,因为在秋天举行,故名“秋试”、“秋闱”。凡考中之人,便可由秀才变为举人,得以参加来年春日的会试,又叫做“春闱?”,“春试”、“礼部试”。考中者称“贡士”,取得参加殿试的资格。殿试之后,一甲三元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大魏官场上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不成文规矩,故而周听潮才会说自己只是一个同进士出身,从未奢求能够位列台阁。 今年刚好是秋闱之年,江陵城又是州城,秋闱刚刚结束,放榜之时,正值桂花飘香,故又称桂榜。 放榜后,按照惯例由巡抚在一座三层酒楼上主持鹿鸣宴,一群新晋举子在此唱《鹿鸣》诗,跳魁星舞。 人生四大喜事: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时得中桂榜,就算日后考不中进士,那也有了举人的士绅身份,士子们自是难掩欢喜之情,酒兴与诗性俱是勃发,就像并蒂之莲双双开花。 有名年轻士子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来到廊外吹风,猛然瞪大了双眼。 只见仙人乘飞舟自东向西而行。 原本还昏昏沉沉的士子顿时酒醒,大声呼唤朋友。 楼内士子猛地听说闻仙人之说,都来到外廊观看,全都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这位乘着飞舟而来的道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仙?。 《拾遗记》中曾有记载,祖龙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名曰“沦波舟”。又有彩云之民,乘飞舟而至,舟形无甚异处,可飞行九天,如飞鸟白云,名曰“飞羽舟”。 难道这世上真有飞羽舟? 风雷派大宅中,苏姓道人猛然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东方,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安。 片刻之后,在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浓郁紫意,自东方而来。 府内的其余人等也随着苏姓道人的视线望去。 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有了片刻的恍惚, 不知是短短一瞬,还是经年历月,只觉得寂寥,天地间为之一空,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 下一刻,天空云海之上有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人未至前声已到:“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天师峰上岁月长,真人府中履劫霜。” 话音落下之时,天空中云雾弥漫,紫气升腾,飞舟开始缓缓下落。 苏姓道人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番气势骇人的元气紊乱。 李玄都抬头望向立在船头的那抹紫色身影。 只看到来人周身光华流转,面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一袭紫色道袍无风而动,此时独立船头,更显飘飘乎羽化登仙之意。 李玄都忍不住无奈苦笑。 何谓仙家气度?这便是仙家气度。 纵观江湖,天高水阔,前赴后继的年轻人更是不计其数,却无人比他更为仙风道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正一神霄 神霄宗的苏姓道人试图稳住如大江大潮的天地元气,可在这名道人横空出世之后,便都成了无用之功。 这名道人不仅身披象征地位极尊的紫色道袍,而且还头戴芙蓉冠。所谓道门三冠,分别是:太清鱼尾冠、玉清莲花冠、上清芙蓉冠,此三冠为道门冠帽中最高等级,唯有各宗的掌教之主方能佩戴,这位不速之客既然佩戴上清一派的芙蓉冠,再加上所吟之诗,那么其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正是位于吴州上清府正一宗的掌教真人、如今的少玄榜榜首,颜飞卿。 苏姓道人自然认得这位正一宗掌教,无论道门各宗如何内斗,在名义上,他们还是同拜一个太上道祖,故而每三年都会以道门的名义举办一次论道大典,由道门各宗轮流举办,届时天下道门中人齐聚一地,共襄盛举,与佛门的盂兰盆节法会有异曲同工之处。上次论道大典便是在神霄宗举办,故而苏姓道人曾经见过这位颜飞卿颜掌教,只是那时候的颜飞卿与诸位宗主同席,他无缘上前交谈,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苏姓道人万万没有想到颜飞卿会出现在此地,难不成这人真是正一宗的嫡传弟子? 不过他也谈不上任何惧怕,毕竟这里是江陵城,是神霄宗根基所在的荆州,就算你是正一宗的掌教真人,就算正一宗是为道门祖庭魁首,可你也不是整个道门的掌教大真人,还轮不到你在神霄宗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颜飞卿从小舟的船头上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之后,然后伸手一招,这艘悬于半空中的小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回原本大小,落到颜飞卿的掌中,然后又被他收入腰间所悬的锦囊之中。 这枚锦囊正是大名鼎鼎的“乾坤袋”,既是第一等的须弥宝物,也是可以用来拿人的宝物。 见此情景,苏姓道人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拉开一段距离,以免自己在不防之下被这口“乾坤袋”收入其中。 颜飞卿没有去看李玄都,也没有去看如临大敌的苏姓道人,而是环顾四周,朗声道:“既然阁下已经到了,便请现身。” 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在宋幕遮不远处,又出现一道缥缈身影,根本不能称之为人,就是一道残像,别说看清楚面容,就连衣着也不甚清晰。 在场众人,除了颜飞卿之外,唯有曾经触摸到天人境门槛的李玄都看出几分端倪,所谓归真境,是返璞归真之意,而天人境则是天人合一之意,在其中又分三个小境,且不去说后两者,只说天人逍遥境,寓意是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可朝游沧海暮苍梧,此谓之逍遥,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重含义,那便是神魂可以初步脱离躯壳的束缚,神游万里之外,也可以称之逍遥,只是这两种逍遥之间的差距极大就是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眼前的这道残像应该就是一缕神念化身,行不得,言不得,几如鬼物之流。 这道残影朝着颜飞卿做了个稽首的动作,似是拜托请求。 颜飞卿看了眼宋幕遮,点了点头。 这道残影便缓缓消散。 直到此时,颜飞卿才望向李玄都,没有行道人的稽首礼,而是用江湖人的礼节抱拳拱手道:“紫府兄,久违了。” “的确是久违了。”李玄都同样抱拳还礼。 这一幕落在旁人的眼中,尤其是一众神霄宗弟子的眼中,不由心肝微微一颤,继而便是后背发冷,头皮发麻。 谁也不是傻的,先前这道人口口声声“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敢于如此大的口气,除了正一宗还有谁?至于接下来的“天师峰”、“真人府”,更是昭然若揭,再加上那顶芙蓉冠,除了正一宗掌教颜飞卿,还能是谁? 方才那个开口说李玄都是假冒之人的心腹弟子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刚才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假的,现在好了,直接引出了正一宗掌教,正一宗素来就强横霸道,无理都能争三分,现在让正一宗占了理去,还能有好果子吃? 颜飞卿轻声道:“数年未见,紫府兄还是这般侠义心肠。” “不敢当一个‘侠’字。”李玄都摇头道:“只是与风雷派的老门主有旧,恪守朋友之义罢了。” 颜飞卿笑道:“可惜你我不是朋友。” 李玄都不置可否,问道:“不知颜掌教今日到此为何?” 颜飞卿神情平静和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向那位一直被他晾在一旁的神霄宗苏长老,后者神情肃穆,显然面对上堂堂正一宗掌教,压力极大,让他已经无所谓什么面子与否。 颜飞卿缓缓说道:“此中是非曲直,贫道已尽数知晓,也罢,今日就让贫道主持一回公道。” 说罢,颜飞卿又一扬手,手中出现了一柄拂尘,银丝根根分明,其间又隐隐有星尘环绕,灵光闪烁,持柄则是以上等雷劫木制成,乌黑的木质中隐隐透出蓝紫之色。 颜飞卿手持拂尘,缓缓前行。 一直未曾说话半句的苏姓道人不得不开口道:“颜掌教,你当真要出手?” 颜飞卿脚步不停,反问道:“有何不可?” 苏姓道人沉声道:“颜掌教如果出手,哪怕你是正一宗的掌教,也是坏了我神霄宗的规矩!” 颜飞卿仍是缓缓前行,毫不为意,他手中的拂尘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摇晃,就像风中的柳枝。 在拂尘轻轻摇晃了九次之后,站在苏姓道人身后的那名心腹弟子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 颜飞卿停下脚步,开口道:“心生鬼胎,灵台蒙垢,贫道就代你师长略行惩戒,削去你一层修为。” 然后他望向苏姓道人,问道:“方才你同贫道说规矩,现在贫道当着你的面,如此说了,也如此做了,你又能如何?” 苏姓道人怒极反笑:“好一个‘吴州第一家’,可这里不是你们正一宗的吴州,而是我神霄宗的荆州,你如此肆意行事,未免也太不把我神霄宗放在眼中了!” “神霄宗”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其中寓意不言而喻,如今的他便是代表了神霄宗,颜飞卿若对他出手,便等同是对神霄宗出手,如此便要引起正一宗和神霄宗的争斗,干系重大。 江湖中哪来的逍遥人,谁不是拘束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 只是颜飞卿充耳不闻,继续迈步前行。 苏姓道人心思急转,仍在犹豫该不该出手。 颜飞卿在前行途中,再次开口道:“你说贫道不把神霄宗放在眼中,可方才你对手持我正一宗玉牌之人大打出手时,可曾把我正一宗放在眼中?” “难道这就是你们神霄宗的规矩?” “如果这就是神霄宗的规矩,那么就算是神霄宗的宗主来了,贫道也敢与他论一论这个道理。” 李玄都忍不住深深望了颜飞卿一眼。 他没想到颜飞卿非但没有拆穿他,反而是认可了他这个假冒的正一宗身份,既然有堂堂正一宗掌教发话,那么假的也是真的。 苏姓道人哑口无言。 正所谓捉贼拿赃,他先前的确想过不少借口不假,可那些借口都是用在事后扯皮的,现在事情还没结束,就被人家抓了个正着,还是素来强横霸道的正一宗,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颜飞卿依旧缓缓前行。 苏姓道人下意识地再退一步,咽了咽口水,“颜掌教,我先前不知他们是……” “不知道就敢动手?”颜飞卿一句话便将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给堵了回去,“若是动手打死了人,人命关天,是你抵罪,还是神霄宗抵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正一神霄 神霄宗的苏姓道人试图稳住如大江大潮的天地元气,可在这名道人横空出世之后,便都成了无用之功。 这名道人不仅身披象征地位极尊的紫色道袍,而且还头戴芙蓉冠。所谓道门三冠,分别是:太清鱼尾冠、玉清莲花冠、上清芙蓉冠,此三冠为道门冠帽中最高等级,唯有各宗的掌教之主方能佩戴,这位不速之客既然佩戴上清一派的芙蓉冠,再加上所吟之诗,那么其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正是位于吴州上清府正一宗的掌教真人、如今的少玄榜榜首,颜飞卿。 苏姓道人自然认得这位正一宗掌教,无论道门各宗如何内斗,在名义上,他们还是同拜一个太上道祖,故而每三年都会以道门的名义举办一次论道大典,由道门各宗轮流举办,届时天下道门中人齐聚一地,共襄盛举,与佛门的盂兰盆节法会有异曲同工之处。上次论道大典便是在神霄宗举办,故而苏姓道人曾经见过这位颜飞卿颜掌教,只是那时候的颜飞卿与诸位宗主同席,他无缘上前交谈,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苏姓道人万万没有想到颜飞卿会出现在此地,难不成这人真是正一宗的嫡传弟子? 不过他也谈不上任何惧怕,毕竟这里是江陵城,是神霄宗根基所在的荆州,就算你是正一宗的掌教真人,就算正一宗是为道门祖庭魁首,可你也不是整个道门的掌教大真人,还轮不到你在神霄宗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颜飞卿从小舟的船头上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之后,然后伸手一招,这艘悬于半空中的小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回原本大小,落到颜飞卿的掌中,然后又被他收入腰间所悬的锦囊之中。 这枚锦囊正是大名鼎鼎的“乾坤袋”,既是第一等的须弥宝物,也是可以用来拿人的宝物。 见此情景,苏姓道人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拉开一段距离,以免自己在不防之下被这口“乾坤袋”收入其中。 颜飞卿没有去看李玄都,也没有去看如临大敌的苏姓道人,而是环顾四周,朗声道:“既然阁下已经到了,便请现身。” 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在宋幕遮不远处,又出现一道缥缈身影,根本不能称之为人,就是一道残像,别说看清楚面容,就连衣着也不甚清晰。 在场众人,除了颜飞卿之外,唯有曾经触摸到天人境门槛的李玄都看出几分端倪,所谓归真境,是返璞归真之意,而天人境则是天人合一之意,在其中又分三个小境,且不去说后两者,只说天人逍遥境,寓意是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可朝游沧海暮苍梧,此谓之逍遥,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重含义,那便是神魂可以初步脱离躯壳的束缚,神游万里之外,也可以称之逍遥,只是这两种逍遥之间的差距极大就是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眼前的这道残像应该就是一缕神念化身,行不得,言不得,几如鬼物之流。 这道残影朝着颜飞卿做了个稽首的动作,似是拜托请求。 颜飞卿看了眼宋幕遮,点了点头。 这道残影便缓缓消散。 直到此时,颜飞卿才望向李玄都,没有行道人的稽首礼,而是用江湖人的礼节抱拳拱手道:“紫府兄,久违了。” “的确是久违了。”李玄都同样抱拳还礼。 这一幕落在旁人的眼中,尤其是一众神霄宗弟子的眼中,不由心肝微微一颤,继而便是后背发冷,头皮发麻。 谁也不是傻的,先前这道人口口声声“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敢于如此大的口气,除了正一宗还有谁?至于接下来的“天师峰”、“真人府”,更是昭然若揭,再加上那顶芙蓉冠,除了正一宗掌教颜飞卿,还能是谁? 方才那个开口说李玄都是假冒之人的心腹弟子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刚才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假的,现在好了,直接引出了正一宗掌教,正一宗素来就强横霸道,无理都能争三分,现在让正一宗占了理去,还能有好果子吃? 颜飞卿轻声道:“数年未见,紫府兄还是这般侠义心肠。” “不敢当一个‘侠’字。”李玄都摇头道:“只是与风雷派的老门主有旧,恪守朋友之义罢了。” 颜飞卿笑道:“可惜你我不是朋友。” 李玄都不置可否,问道:“不知颜掌教今日到此为何?” 颜飞卿神情平静和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向那位一直被他晾在一旁的神霄宗苏长老,后者神情肃穆,显然面对上堂堂正一宗掌教,压力极大,让他已经无所谓什么面子与否。 颜飞卿缓缓说道:“此中是非曲直,贫道已尽数知晓,也罢,今日就让贫道主持一回公道。” 说罢,颜飞卿又一扬手,手中出现了一柄拂尘,银丝根根分明,其间又隐隐有星尘环绕,灵光闪烁,持柄则是以上等雷劫木制成,乌黑的木质中隐隐透出蓝紫之色。 颜飞卿手持拂尘,缓缓前行。 一直未曾说话半句的苏姓道人不得不开口道:“颜掌教,你当真要出手?” 颜飞卿脚步不停,反问道:“有何不可?” 苏姓道人沉声道:“颜掌教如果出手,哪怕你是正一宗的掌教,也是坏了我神霄宗的规矩!” 颜飞卿仍是缓缓前行,毫不为意,他手中的拂尘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摇晃,就像风中的柳枝。 在拂尘轻轻摇晃了九次之后,站在苏姓道人身后的那名心腹弟子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 颜飞卿停下脚步,开口道:“心生鬼胎,灵台蒙垢,贫道就代你师长略行惩戒,削去你一层修为。” 然后他望向苏姓道人,问道:“方才你同贫道说规矩,现在贫道当着你的面,如此说了,也如此做了,你又能如何?” 苏姓道人怒极反笑:“好一个‘吴州第一家’,可这里不是你们正一宗的吴州,而是我神霄宗的荆州,你如此肆意行事,未免也太不把我神霄宗放在眼中了!” “神霄宗”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其中寓意不言而喻,如今的他便是代表了神霄宗,颜飞卿若对他出手,便等同是对神霄宗出手,如此便要引起正一宗和神霄宗的争斗,干系重大。 江湖中哪来的逍遥人,谁不是拘束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 只是颜飞卿充耳不闻,继续迈步前行。 苏姓道人心思急转,仍在犹豫该不该出手。 颜飞卿在前行途中,再次开口道:“你说贫道不把神霄宗放在眼中,可方才你对手持我正一宗玉牌之人大打出手时,可曾把我正一宗放在眼中?” “难道这就是你们神霄宗的规矩?” “如果这就是神霄宗的规矩,那么就算是神霄宗的宗主来了,贫道也敢与他论一论这个道理。” 李玄都忍不住深深望了颜飞卿一眼。 他没想到颜飞卿非但没有拆穿他,反而是认可了他这个假冒的正一宗身份,既然有堂堂正一宗掌教发话,那么假的也是真的。 苏姓道人哑口无言。 正所谓捉贼拿赃,他先前的确想过不少借口不假,可那些借口都是用在事后扯皮的,现在事情还没结束,就被人家抓了个正着,还是素来强横霸道的正一宗,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颜飞卿依旧缓缓前行。 苏姓道人下意识地再退一步,咽了咽口水,“颜掌教,我先前不知他们是……” “不知道就敢动手?”颜飞卿一句话便将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给堵了回去,“若是动手打死了人,人命关天,是你抵罪,还是神霄宗抵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纯阳入道 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藐视江湖规矩,说什么“能动手就少说话”,可他们不知道一个道理,江湖是什么?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若不在事前把人家的来路问清楚了,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一味动手打杀,先不说能不能打赢,就算能够打赢,如果输掉之人身后还有宗门,那又该怎么办?到时候人家宗门找上门来寻仇,也是直接动手不说话?还是跪地求饶? 都说未雨绸缪,动手之前多说话,总好过动手之后惹出了乱子再去多说话。 就拿这苏姓道人来说,他身为神霄宗长老,又有归真境的修为,还是在自家的地盘上,可也没依仗修为,二话不说就出手,同样是先摸底细,想好事后该如何收拾残局,然后才动手,只是他没有料到颜飞卿会出现在此地,倒是不能说他思虑不周,只能说世事难料。 同理,颜飞卿也是如此,先在言语上分出个胜负,接下来的动手才是水到渠成之事,就像朝廷用兵,所谓“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要讲究师出有名,是不得不用兵。江湖中人也是如此,尤其是正道中人,先要站住一个“理”字,让旁人看来,自己是不得不出手。 颜飞卿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苏姓道人身前不远处,两人分明身高相差无多,但颜飞卿却有居高临下之感,眼神平淡无波,望着眼前的这位神霄宗长老,视如草木一般,缓缓说道:“神霄宗精擅雷法一道,我正一宗同样有‘五雷天心正法’,不如今日便以雷法分出个高下。” “那就得罪了!”眼见此事无法善了,苏姓道人也是果决之人,暴喝一声,先发制人。 只见他的双手五指上有电光缠绕,带起浩大风雷之声,狠狠拍向颜飞卿的两侧太阳穴。 颜飞卿不闪不避,在他身周出现一团赤色光晕,好似仙人脑后的背光。 苏姓道人的两只手掌刚刚触及光晕,便瞬间收回,他低头再看自己的双手,竟是一片焦黑之色,咬牙道:“好一个‘九阳离火罩’,没想到老天师竟是也将此等宝物传给了颜掌教!” 正如邪道十宗中有“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正教之中也有类似说法,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清微宗的“大剑仙”和正一宗的“大天师”,所谓“大天师”,乃是道门最高尊号,是为天下道门首领,第一代天师于鹤鸣山上受太上道祖之命,封为天师之位,得授“正一盟威之道”,创立正一宗,故而第一代天师又被尊称为“祖师”,其子为“嗣师”,其孙为“系师”,被尊为“三师”。在其之后的天师一律以“大天师”称呼。 因为初代天师定下了“天师世袭罔替,非我宗亲不能传”的规矩,颜飞卿虽然可以做正一宗的掌教,但不能继承天师之位,所以本代大天师仍是正一宗老掌教,又因为其德高位尊,享誉江湖多年,又被尊为“老天师”,与清微宗的大剑仙被尊为“老剑神”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九阳离火罩”便是老天师的随身宝物,可攻可守,若守,便是将自己罩住,好似置身钟内,外有腾腾焰起退敌,若攻,则是将敌人整个罩住,内中烈烈火生,将其中敌人化为灰烬。 此时颜飞卿便是以“九阳离火罩”罩住自己,任凭苏姓道人双掌拍下,非但不能伤他分毫,反而是被烈火灼烧了手掌。 苏姓道人狠狠握拳,双掌上的焦黑之色一闪而逝。所谓归真境,便是返璞归真之境,修炼到极致,白发老人可返老还童,年轻之人可青春常驻,以气机修复皮外之伤自然不算什么。 他一振道袍大袖,缓缓说道:“你是归真境,我也是归真境,虽说我因为痴长些年岁,上不得少玄榜,但境界却是不会因为年龄有所差别。” 颜飞卿一挥袖,收起护在身周的“九阳离火罩”,说道:“既然你说境界修为,那我便不用法宝,免得你说我恃宝欺人。” 苏姓道人心中一喜,心中有了几分把握,颜飞卿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免不了心高气傲的毛病,不用法宝对敌,与自缚手脚何异? 他生怕颜飞卿反悔,赶忙开口道:“颜掌教不愧是老天师的高足,这番气度,非是我等可以比拟,那我就不客气了!” 如果说刚才还有些许试探意味,那么这次他便再无留手。 只见他两只大袖的袖口猛然张开,从中飞出白茫茫一片,让人看不清到底何物,直奔颜飞卿的面门而来。 旁人看不清这是何物,首当其冲的颜飞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一道道白色符纸,只是因为数量太多,就像鸟群疾飞,才会让人看不分明。 颜飞卿微微一笑,手中拂尘一摆,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高妙修为尽显无疑,磅礴气机蕴藏于拂尘的根根银丝之中,将这些符纸悉数扫落,然后这些符纸尽变焦黄,最终化为点点飞灰。 颜飞卿不紧不慢道:“方才有人说我正一宗的‘纯阳紫气’不过尔尔?” 话音未落,他手中拂尘上的银丝骤然由银白之色变为紫红之色。 与此同时,空气中隐隐出现火红之色,在这个秋日微凉的天气之中,众人竟是感受到阵阵炎热之意,就连眼前的景物也好似随着火焰的灼烧而开始扭曲。 这便是以纯阳入道的威势。 天宝二年之前,唯有紫府剑仙的三尺青锋能强压他一头,在天宝二年之后,紫府剑仙隐匿不出,同辈人中,别说压过这位正一宗掌教一头,就是能与其分庭抗礼之人都是少之又少。 换而言之,天人不出,谁能奈何? 就算是天人境界,在颜飞卿身怀几大玄奇法宝的情形下,是胜是败,也不好说。 颜飞卿轻甩拂尘,同样的“阴阳两仪拂尘功”,放在不同人的手中用出,大不相同,此法讲究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只见颜飞卿手中拂尘迎风即长,淡如流烟,盘桓缥缈,苏姓道人不得已之下只能以袍袖阻挡,两者相触,只听“嗤”的一声,苏姓道人的袍袖竟是直接冒起青烟,隐隐传出烟火焦味。 颜飞卿再一摆手中拂尘,无数银丝凌空一绕,如光如气,苏姓道人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份,就地滚出。下一刻,拂尘银丝落在他先前站立的位置,“哧”的一下,方圆尺许,尽变焦黑。 正一宗和神霄宗都精通雷法一道,只是偏向有所不同,神霄宗是风雷之道,正一宗却是火雷之道,此时颜飞卿以归真境修为催动“纯阳功”,真元尽数化作火行火气,若是再进一步,便是道门法决中赫赫有名的“三昧真火”,南火克西金,就算是金刚之身,也要被生生炼化,寻常体魄又如何接得? 颜飞卿悠悠然道:“还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便是。” 苏姓道人脸色阴晴不定。 颜飞卿缓缓收敛脸上本就不多的淡淡笑意,正色道:“方才还有人说正一宗的‘五雷招来咒’也是尔尔,非要贫道用出才行,那贫道便献丑了。” 他这一番话,字字如吐惊雷,来回震荡,经久不息,最末一个“了”字吐出,第一个“方”字还在庭院之中萦绕不去。 待到话音完全落下,方才弥漫于整个庭院中的火气消散一空,天色骤然一暗,不知何时竟是凝聚出一片乌云,不多不少,刚好笼罩了此处风雷派的庭院,其中雷霆隐隐,紫电游走。 此时颜飞卿手中拂尘的火红之色已经退去,变为纯粹的紫色。 “纯阳功”之后,便是“紫霞功”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纯阳入道 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藐视江湖规矩,说什么“能动手就少说话”,可他们不知道一个道理,江湖是什么?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若不在事前把人家的来路问清楚了,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一味动手打杀,先不说能不能打赢,就算能够打赢,如果输掉之人身后还有宗门,那又该怎么办?到时候人家宗门找上门来寻仇,也是直接动手不说话?还是跪地求饶? 都说未雨绸缪,动手之前多说话,总好过动手之后惹出了乱子再去多说话。 就拿这苏姓道人来说,他身为神霄宗长老,又有归真境的修为,还是在自家的地盘上,可也没依仗修为,二话不说就出手,同样是先摸底细,想好事后该如何收拾残局,然后才动手,只是他没有料到颜飞卿会出现在此地,倒是不能说他思虑不周,只能说世事难料。 同理,颜飞卿也是如此,先在言语上分出个胜负,接下来的动手才是水到渠成之事,就像朝廷用兵,所谓“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要讲究师出有名,是不得不用兵。江湖中人也是如此,尤其是正道中人,先要站住一个“理”字,让旁人看来,自己是不得不出手。 颜飞卿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苏姓道人身前不远处,两人分明身高相差无多,但颜飞卿却有居高临下之感,眼神平淡无波,望着眼前的这位神霄宗长老,视如草木一般,缓缓说道:“神霄宗精擅雷法一道,我正一宗同样有‘五雷天心正法’,不如今日便以雷法分出个高下。” “那就得罪了!”眼见此事无法善了,苏姓道人也是果决之人,暴喝一声,先发制人。 只见他的双手五指上有电光缠绕,带起浩大风雷之声,狠狠拍向颜飞卿的两侧太阳穴。 颜飞卿不闪不避,在他身周出现一团赤色光晕,好似仙人脑后的背光。 苏姓道人的两只手掌刚刚触及光晕,便瞬间收回,他低头再看自己的双手,竟是一片焦黑之色,咬牙道:“好一个‘九阳离火罩’,没想到老天师竟是也将此等宝物传给了颜掌教!” 正如邪道十宗中有“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正教之中也有类似说法,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清微宗的“大剑仙”和正一宗的“大天师”,所谓“大天师”,乃是道门最高尊号,是为天下道门首领,第一代天师于鹤鸣山上受太上道祖之命,封为天师之位,得授“正一盟威之道”,创立正一宗,故而第一代天师又被尊称为“祖师”,其子为“嗣师”,其孙为“系师”,被尊为“三师”。在其之后的天师一律以“大天师”称呼。 因为初代天师定下了“天师世袭罔替,非我宗亲不能传”的规矩,颜飞卿虽然可以做正一宗的掌教,但不能继承天师之位,所以本代大天师仍是正一宗老掌教,又因为其德高位尊,享誉江湖多年,又被尊为“老天师”,与清微宗的大剑仙被尊为“老剑神”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九阳离火罩”便是老天师的随身宝物,可攻可守,若守,便是将自己罩住,好似置身钟内,外有腾腾焰起退敌,若攻,则是将敌人整个罩住,内中烈烈火生,将其中敌人化为灰烬。 此时颜飞卿便是以“九阳离火罩”罩住自己,任凭苏姓道人双掌拍下,非但不能伤他分毫,反而是被烈火灼烧了手掌。 苏姓道人狠狠握拳,双掌上的焦黑之色一闪而逝。所谓归真境,便是返璞归真之境,修炼到极致,白发老人可返老还童,年轻之人可青春常驻,以气机修复皮外之伤自然不算什么。 他一振道袍大袖,缓缓说道:“你是归真境,我也是归真境,虽说我因为痴长些年岁,上不得少玄榜,但境界却是不会因为年龄有所差别。” 颜飞卿一挥袖,收起护在身周的“九阳离火罩”,说道:“既然你说境界修为,那我便不用法宝,免得你说我恃宝欺人。” 苏姓道人心中一喜,心中有了几分把握,颜飞卿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免不了心高气傲的毛病,不用法宝对敌,与自缚手脚何异? 他生怕颜飞卿反悔,赶忙开口道:“颜掌教不愧是老天师的高足,这番气度,非是我等可以比拟,那我就不客气了!” 如果说刚才还有些许试探意味,那么这次他便再无留手。 只见他两只大袖的袖口猛然张开,从中飞出白茫茫一片,让人看不清到底何物,直奔颜飞卿的面门而来。 旁人看不清这是何物,首当其冲的颜飞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一道道白色符纸,只是因为数量太多,就像鸟群疾飞,才会让人看不分明。 颜飞卿微微一笑,手中拂尘一摆,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高妙修为尽显无疑,磅礴气机蕴藏于拂尘的根根银丝之中,将这些符纸悉数扫落,然后这些符纸尽变焦黄,最终化为点点飞灰。 颜飞卿不紧不慢道:“方才有人说我正一宗的‘纯阳紫气’不过尔尔?” 话音未落,他手中拂尘上的银丝骤然由银白之色变为紫红之色。 与此同时,空气中隐隐出现火红之色,在这个秋日微凉的天气之中,众人竟是感受到阵阵炎热之意,就连眼前的景物也好似随着火焰的灼烧而开始扭曲。 这便是以纯阳入道的威势。 天宝二年之前,唯有紫府剑仙的三尺青锋能强压他一头,在天宝二年之后,紫府剑仙隐匿不出,同辈人中,别说压过这位正一宗掌教一头,就是能与其分庭抗礼之人都是少之又少。 换而言之,天人不出,谁能奈何? 就算是天人境界,在颜飞卿身怀几大玄奇法宝的情形下,是胜是败,也不好说。 颜飞卿轻甩拂尘,同样的“阴阳两仪拂尘功”,放在不同人的手中用出,大不相同,此法讲究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只见颜飞卿手中拂尘迎风即长,淡如流烟,盘桓缥缈,苏姓道人不得已之下只能以袍袖阻挡,两者相触,只听“嗤”的一声,苏姓道人的袍袖竟是直接冒起青烟,隐隐传出烟火焦味。 颜飞卿再一摆手中拂尘,无数银丝凌空一绕,如光如气,苏姓道人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份,就地滚出。下一刻,拂尘银丝落在他先前站立的位置,“哧”的一下,方圆尺许,尽变焦黑。 正一宗和神霄宗都精通雷法一道,只是偏向有所不同,神霄宗是风雷之道,正一宗却是火雷之道,此时颜飞卿以归真境修为催动“纯阳功”,真元尽数化作火行火气,若是再进一步,便是道门法决中赫赫有名的“三昧真火”,南火克西金,就算是金刚之身,也要被生生炼化,寻常体魄又如何接得? 颜飞卿悠悠然道:“还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便是。” 苏姓道人脸色阴晴不定。 颜飞卿缓缓收敛脸上本就不多的淡淡笑意,正色道:“方才还有人说正一宗的‘五雷招来咒’也是尔尔,非要贫道用出才行,那贫道便献丑了。” 他这一番话,字字如吐惊雷,来回震荡,经久不息,最末一个“了”字吐出,第一个“方”字还在庭院之中萦绕不去。 待到话音完全落下,方才弥漫于整个庭院中的火气消散一空,天色骤然一暗,不知何时竟是凝聚出一片乌云,不多不少,刚好笼罩了此处风雷派的庭院,其中雷霆隐隐,紫电游走。 此时颜飞卿手中拂尘的火红之色已经退去,变为纯粹的紫色。 “纯阳功”之后,便是“紫霞功”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五雷招来 见到此情此景,苏姓道人汗如雨下,知道不逃命是不成了,若是再硬撑下去,恐怕要性命不保。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 若是丢了性命,什么长生大道,什么荣华富贵,都成了过眼烟云。。 他一咬牙,便想要以遁法遁出这个院子,只是颜飞卿早有预料,轻轻一摆拂尘,生出一道禁制,使他无处可逃。 苏姓道人顿时心生绝望,颜飞卿竟是要赶尽杀绝! 就在此时,头顶的乌云中已经传出轰隆隆的雷声, 不但震人耳膜,若是有鬼魅邪祟之流,仅仅是听闻雷声,就有烟消云散之忧。 颜飞卿抬头望天,缓缓说道:“在一城之地呼风唤雨,那是天人无量境方能有的神通,以贫道如今的修为而言,仅仅只能覆盖这一府一宅之地而已,不过想来也已经足够。” 话音落下,积蓄已久的乌云之中电闪雷鸣,继而倾盆大雨终于从天泼洒而落。 风雨如晦。 苏姓道人也不愧是归真境的高手,在被生死一线之间,全力运转修为真元,将漫天雨水又生生托举回天幕之上。 天幕上雷霆交织,雷鸣阵阵。 紧接着 异象再起,一条龙卷夹杂着雷霆缭绕呈现出漏斗状从天而落,周围有紫电缭绕。 龙卷上粗下细,最粗处足有三丈,及至苏姓道人头顶三尺处时,则只有三寸粗细。 在苏姓道人举起右手之后,一整条龙卷悉数汇入他的掌中,不断缩小凝聚,最后变为一把缭绕有风雷的“剑”。 他握住这把“风雷之剑”,不退反进,大步迎向颜飞卿。 两人之间的气机气机先于两人一步相撞,一层层元气涟漪扩散开来,使得光线随之扭曲,两人的身影仿佛镜花水月一般。 紧接着,两人冲散重重气机,苏姓道人一剑直指颜飞卿的眉心。 颜飞卿不闪不避,仅仅是一扫拂尘。 两者如金石相交,瞬间压过了风声雨声雷鸣声。 苏姓道人虽然为人不堪,但能够位列神霄宗七大长老之一,一身修为自然强横无比,他三岁启蒙,五岁初悟,六岁御气,八岁入神,十岁固体,十二岁抱丹,及冠之年入玄元境界,而立之年入先天境,终是在不惑之年踏足归真境,其后一日千里,一年一层楼,以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修成归真境五重楼,如今他将自己平生修为尽数归于这道“风雷之剑”中,不可谓不厉害。 饶是颜飞卿也被向后震退了两步。 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了,因为苏姓道人更不好受,脸色骤然苍白,一口鲜血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 脸色平淡的颜飞卿转守为攻,手中拂尘一扫,紫电萦绕,仿佛一条百丈雷鞭,掠过在地面时,仅仅是外泄气机,就已经如切豆腐一般在地面伤留下一道深深沟痕,激射苏姓道人。 苏姓道人怒喝一声,以一种蛮横姿态大步踏前,一剑直指这条携带滚滚雷霆的“长鞭”七寸处,将其截断。 颜飞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轻吐出一个“落”字。 一瞬之间,天空中降下一道天雷,粗如合抱之木,落地之后,地动山摇,炸开无数蓝光,照亮了整座府邸,同时也在地面上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所有人不得不遮蔽双眼,无法直视耀眼电光。 待到电光散去,所有人一起望去,只见苏姓道人仍旧屹立不倒,不过身上道袍被毁去大半,衣衫褴褛,而且浑身上下一片漆黑,甚至还残余着点点电光缭绕,再无先前的仙风道骨。 天雷过后,又是大雨磅礴。 更为玄奇的是,就在一墙之外,还是晴空万里,没有半点湿意。 见此情景, 一直沉默无言的李玄都轻声道:“如今的颜飞卿,怕是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半步之遥,破境只是时间问题了。” 胡良点头道:“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归真境九重楼,如今堪破此中关隘,也在情理之中。” “紫府兄过誉了。”这番话自然瞒不过颜飞卿的耳朵,他也不管生死不知的苏姓道人,转身望向李玄都,微笑道:“只是比起紫府,贫道还是多有不如,毕竟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紫府就已经堪破玄关,贫道却是比紫府晚了数年之久。” 颜飞卿的这番话只有李玄都能够听到,倒是不虞旁人也能窥破李玄都的身份。 李玄都问道:“我想知道,颜掌教是如何知晓我的行踪和身份?” 颜飞卿坦言道:“贫道亲自去妙音阁见了玉清宁,此中详情是由她告知贫道。” 李玄都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说了个“难怪”。 然后他又问道:“这位神霄宗的长老如何了?” 颜飞卿淡笑道:“他毕竟也是正道中人,又是神霄宗的长老,故而贫道并未将其置于死地,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李玄都望去已经不比焦炭好上多少的神霄宗长老,不知该对“略施惩戒”这四个字如何评价。 颜飞卿收起手中拂尘,然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位置,说道:“玉清宁将她所知道的汇聚成一点灵光送入我的玄窍之中,我便以这点灵光为线索,运用‘紫微斗数’,这才大概推演出紫府兄的大致路径,幸而来得还不算晚。” 李玄都抱拳道:“这次还要多亏颜掌教,否则我等怕是很难安然走出江陵府。” 颜飞卿望向太和山的方向,轻声道:“紫府兄无须担心其后之事,神霄宗中自会有人出面。” 李玄都微微一怔,转而记起刚刚的神念分身,不由凛然道:“刚才那道神念分身是神霄宗中人?” 颜飞卿深深地忘了李玄都一眼,道:“紫府兄好心思,一猜即中。若是紫府兄不介意的话,可否移步,容贫道慢慢道来?” 李玄都望向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颜飞卿一挥大袖,又设下一道禁制,不但隔绝声音,而且还能隔绝他人视线和神念窥伺,毕竟这世上懂唇语之人,或是擅长以神念窥探之人,都不在少数。 见颜飞卿如此郑重,李玄都也不由多了几分凝重,问道:“方才那人在神霄宗中的地位很高?” 颜飞卿微微苦笑道:“不是一般的高。” 李玄都疑惑道:“总不会也是神霄宗的某位长老。” 颜飞卿背负双手,紫色道袍的大袖无风飘摇,摇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那人虽然不是神霄宗的长老,但地位还要高于长老。” 李玄都略微思量,惊诧道:“总不会是神霄宗的宗主!?” 颜飞卿张了张嘴,无奈笑道:“紫府兄心思敏锐,贫道实在佩服。” 李玄都亦是无言。 沉默片刻之后,颜飞卿一招手,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一个三寸高的玉瓶,晶莹剔透,依稀可见其中的圆润丹丸,他将玉瓶递到李玄都的面前,“这是我正一宗的‘紫阳丹’,疗伤补气皆可,请紫府兄服下疗伤,待贫道先去收拾残局。” 李玄都接过玉瓶,说道:“谢过颜掌教。” 颜飞卿一步跨出禁制,缩地成寸,瞬间来到已经变为焦炭的苏姓道人面前,淡然道:“还要装死到几时?若是如此喜欢装死,那贫道不介意直接将你打死,也算是了却你的一桩心愿。” 话音落下,只见苏姓道人的身上竟是簌簌抖落无数黑色飞灰,原本已经如焦炭一般的道人竟是重新睁开了双眼,嘶哑开口道:“不敢,请颜掌教手下留情。”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此世故 颜飞卿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道:“不必如此紧张。” 苏姓道人身上的黑色灰烬簌簌落下,却是他身上道袍被毁之后的余烬,其本人所受伤势并不严重,由此可以看出,颜飞卿对于术法的掌控是何等精深。 颜飞卿轻声道:“虽然我不是大天师,不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但我还是正一宗掌教,身上有朝廷册封的‘飞元真人’称号,杀你恐怕不行,可废去你这一身修为应是不难” 如今世人见到修道有成的有真之士都会尊称一声“真人”,可这些所谓的“真人”就像历朝历代割据一方的实权将领,虽然自号“某某王”,但实际上没有朝廷认可,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山野真人也是如此,真正有朝廷封号的真人屈指可数,而且无一不是地位尊崇之人,真人封号对于他们而言,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按照惯例,能被朝廷主动赠送真人封号的道门之士,只有一手之数,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后来顶替,这五人分别是:当代大天师、正一宗掌教、妙真宗掌教、东华宗宗主、神霄宗宗主,如果大天师和正一宗掌教是同一人,则再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或者干脆空悬。在被敕封的五位真人之中,根据各人的地位不同,又有四字和两字之分,就拿神霄宗来说,那位中兴宗主就被敕封为“通微显化真人”,飞升证道的各派祖师则被敕封为真君封号,还是以神霄宗为例,其开派祖师就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 如今颜飞卿升座正一宗掌教,其封号便是“飞元真人”,而那位老天师的封号则是“元阳妙一真人”,又比颜飞卿的两字真人封号更高一筹,仅次于历代真君。 放眼整个道门,不过五位真人,且不说这五位真人本身的身份如何尊崇,仅仅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真人”称号,就可以在朝廷那边除去任何一位道人的度牒,再加上正一宗在正道十二宗中的盟主地位,颜飞卿真要废去了此人的修为,事后顶多向神霄宗赔情而已。 苏姓道人不敢再多言语,低头道:“望颜掌教高抬贵手。” 颜飞卿淡笑道:“我会亲自书信一封与神霄宗宗主,将今日情形尽数告知,请他来定夺。” 苏姓道人如丧考妣。 虽然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结果,强过他被颜飞卿直接废去修为,但他的结局也不会太好,最起码这个长老之位是保不住了。 颜飞卿一挥大袖,“去。” 苏姓道人朝着颜飞卿恭敬一礼之后,转身带着一众弟子向外走去。 浩浩荡荡而来,如丧家之犬而去。 江湖无常便是如此,你永远也不知道你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是青云直上,还是坠入深渊。 在苏姓道人退去之后,宋幕遮跪倒在颜飞卿的面前,一拜到地,“小人谢过颜掌教主持公道。” 颜飞卿瞧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却是没有面对李玄都时那般温和,语气淡然道:“宋门主不必行如此大礼。” 宋幕遮未曾起身,诚恳道:“若不是今日有颜掌教出手,小人今日不但守不住风雷派的家业,怕是连性命也难保,颜掌教大恩,如同再造父母,当得起小人这一跪。”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满眼诚恳地望着颜飞卿:“小人早就听闻过颜掌教的大名,惩奸除恶,斩妖除邪,乃是正道中一等一的英雄豪杰,若是颜掌教不弃……” 颜飞卿脸上残存的些许笑意终于完全敛去,甚至有了些冷肃意味。他在成为正一宗掌教之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张鸾山的锋芒完全遮挡,那时候的他可没有今日的风光,遍尝世态炎凉,故而他最是讨厌见见风使舵、捧高踩低之人,眼见宋幕遮现在一味讨好自己,却又对先前豁出性命帮他的李玄都等人只字不提,心中憎恶,语气转冷,直接打断他的话语道:“宋门主,贫道不需你溜须拍马。” 这话已经是十分露骨,甚至那份厌憎之意都已经溢于言表,不啻是一记耳光,宋幕遮一下子愣住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再也说不出来。 颜飞卿依旧眼神冷淡,瞥了他一眼,“宋门主,你的操切未免也太浅薄了些。” 宋幕遮望着颜飞卿,“颜、颜掌教,何出此言?” 颜飞卿不再看他,冷淡说道:“江湖上讲究人情世故,可贫道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世故,救你帮你的人很多,为何独独感谢贫道?是不是存了其他心思,你自己清楚。” 的确想要借此机会攀附上颜飞卿的宋幕遮哑口无言。 颜飞卿继续说道:“江湖上讲究机缘,可如果不是紫府兄在这儿,贫道不会出现在此地,更不会出手救你,所以贫道也不是你的机缘。换句话说,如果没有紫府兄开始的舍命相救,你能活到贫道出现在此地吗?” 此时李玄都已经服用过“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秘药,让李玄都得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补充气机,然后从颜飞卿设下的禁制中走了出来,就在不远处安静而立。 宋幕遮浑身颤抖起来,后知后觉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神情依旧平静温和,可站在他身旁左右的沈霜眉和胡良却是脸色不太好看,甚至就连小丫头也瞪着他。 宋幕遮忽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太过忽略这位李先生,竟是拜错了神,也上错了香,现在再想弥补,恐怕为时已晚。 李玄都抬起手掌虚虚下压,道:“宋门主不必忧怀。” 宋幕遮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的脸色骤然苍白。 “李某之所以来到风雷派,又相助于宋门主,与宋门主并没有什么关系,不管宋门主是什么人,或者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介意,因为我做这些都是因为宋老哥而已。” 李玄都此言,无疑是将两人之间的情分彻底切割开来,从此之后,既无恩仇,也无情义。 宋幕遮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李玄都不再去看他,望向颜飞卿,说道:“颜掌教此来,应该有其他事情?还请移步。” 颜飞卿问道:“依紫府兄之见,哪里更好一些?” 李玄都道:“我在城中客栈包下了一个院子,还算幽静,不如去那里谈。” 颜飞卿说了个“好”字,也不问客栈的具体位置,只是默默掐指推算,然后伸手握住李玄都的手腕,轻声道:“走。” 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距离风雷派数条长街之远的客栈小院中,两人相对而坐。 颜飞卿说道:“缩地九百丈,已经是贫道的极限。” 李玄都闭目不语,待到眩晕之感稍稍减退之后,方才睁开双眼,说道:“九百丈距离已经很了不起,天人逍遥境也不过缩地千丈而已,不过对于现在我来说,瞬间挪移九百丈距离,还是有些吃不消。” 颜飞卿歉意道:“是贫道思虑不周了。” 李玄都摇头道:“颜掌教不必在意这等无伤大雅的小事,我们谈正事。” 颜飞卿点了点头,说道:“贫道在说正事之前,还要说些题外言,希望紫府兄不会介意。” 李玄都问道:“是关于宋幕遮的事情?” 颜飞卿抚掌笑道:“先前我说紫府兄好心思,现在还是有些低估紫府兄了,紫府兄的心思之缜密,贫道佩服。” 李玄都摇头道:“颜掌教过誉了,请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对坐而谈 “紫府已经知道,宋幕遮其实不是风雷派上代门主的儿子,而是神霄宗宗主的儿子。”颜飞卿望着李玄都的双眼。 李玄都叹息道:“先前我听风雷派的人说起过,神霄宗的宗主对于风雷派和宋老哥多有照拂,先前我不知其意,现在却是懂了,原来是这样的内情。宋老哥认下这个儿子,得神霄宗的照拂,而神霄宗的宗主算是为宋幕遮找了一个好去处,日后继承风雷派,也不算委屈了他,可以说是各取所需。”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此理,只是神霄宗的宗主没有想到,宗内同样有人打上了风雷派的主意,他碍于身份,不好出手,恰逢贫道赶到,却是将此事委托给了贫道。” 李玄都皱眉道:“按照道理而言,就算神霄宗的宗主闭关,也可以提前布置后手,大可不必使风雷派落到如此险境之中,可神霄宗宗主并没有这么做,那么只有两个原因:第一,神霄宗内部不稳,有人可能查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所以才委派苏姓道人策划此事,意图就是逼得神霄宗宗主不得不出手相救宋幕遮,从而露出马脚。第二,就算神霄宗的宗主可以忍住不出手,他们也大可顺水推舟地将风雷派拿下,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无论如何都是稳赔不赚。”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因为如此,神霄宗的宗主才会引而不发,否则以他的修为和身份,平息一场小小的风雷派之乱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正如紫府兄所说的那般,神霄宗的宗主顾忌颇多,迟迟不曾出手,若是贫道不曾出现在此地,不知他是否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人家打死?” 李玄都沉默许久,问道:“宋幕遮是否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世?” 颜飞卿摇头道:“应该不知道。” 李玄都喟然一叹道:“我倒是不知道该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还是应该说父子无亲。” 颜飞卿道:“神霄宗宗主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如此。” 颜飞卿继续说道:“一宗之主,与一地君王也无甚两样了,强敌环伺,内有隐忧,据贫道所知,神霄宗的宗主有一名师弟,早年时与他争夺掌教大位,如今身为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首,仍旧窥伺宗主之位,这是内忧。至于外患,也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李玄都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颜飞卿说道:“说起此事,难免就要提到当初的‘四六之争’,紫府兄曾是亲身参与之人,贫道便不再赘言,总之是六宗对上四宗,六宗胜而四宗败,神霄宗恰恰就在四宗之中,这是起因。至于后果,则是如今神霄宗的处境,虽说仍旧是一方诸侯,但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正所谓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四宗联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反对正一宗,如今正一宗仍旧屹立不倒,而他们自身却是损兵折将,眼看着势力最大的清微宗又要抽身而去,其余三宗孤木难支,四宗联盟土崩瓦解也在情理之中,而神霄宗的大敌,便是我们正一宗。” 李玄都点了点头。 颜飞卿笑了笑,“贫道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语,正道十二宗,静禅宗和太平宗不出,清微宗退让,自是无人能与正一宗相争,那三宗既然反对不了我正一宗,便要交好我正一宗,紫府兄可是明白了?” 李玄都沉默思索片刻,缓缓道:“颜掌教的意思是,神霄宗在递投名状?” “然也。”颜飞卿点头道:“道门诸多派系,经过这么多年的分化合流,分别是我们正一宗秉持的‘正一’,神霄、东华、妙真三宗秉持的‘全真’,清微宗秉持的‘众阁’、阴阳宗秉持的‘茅山’,太平宗秉持的‘天心’、玄女宗秉持的‘太一’、皂阁宗秉持的‘阁皂’等等。且不论对错,只讲规矩,我们‘正一’一脉因为天师一脉传承之故,不禁嫁娶生子,可是‘全真’一脉不行,他们号称金莲正宗,最为鼎盛时,有‘天下道士半全真’之说,重戒律,讲究除情去欲,明性见道,使心地清静,方能返朴归真,长生证道。规定道士须出家住观,严守戒律,苦己利人,对犯戒之人有严厉惩罚,从跪香、逐出直至处死。” 颜飞卿说道:“神霄宗秉持‘全真’之道,便不能娶妻生子,可神霄宗的宗主却有了儿子,这意味着什么?在最重规矩的‘全真’一脉中,意味着一旦此事泄露出去,他不但宗主之位难保,甚至一世英名也要付诸东流。”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有些佩服这位神霄宗的宗主,不但敢娶妻生子,而且还能把此事整整隐瞒了二十几年。” 颜飞卿笑道:“不仅如此,贫道来到江陵府本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他却在极短时间内就做出了决断,将这份家丑送到贫道的手中,便等同是送上了一份神霄宗的投名状,可见是个果决之人。再往深处想,因为有把柄握在贫道手中的缘故,只要他还在神霄宗宗主的位置上一日,便会支持我们正一宗一日,我们正一宗为了维持神霄宗的依附,反倒是要帮他稳住神霄宗宗主的位置,如此一来,将强敌化作强援,以强援平息内忧,可见这位神霄宗宗主是个极有谋略手段之人。”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方才颜掌教说这些是题外话,现在看来,却不算是题外话。颜掌教似乎是要以神霄宗今日之依附,来向我展示正一宗之强大。” 颜飞卿忍不住赞道:“与紫府兄这等聪明人说话,着实是省心省力,贫道的确有这个意思,若有冒犯之处,还望紫府兄海涵见谅。” 李玄都摇头道:“且不说颜掌教方才出手相助,只说颜掌教肯如此屈尊迁就,就已经是诚意礼数,李某不是不识抬举之人。” 颜飞卿诚恳地望着李玄都,说道:“紫府不必如此客气,当年你我敌对,说到底还是各为其主,时势使然,如今时移世易,却是不能再一概而论了。今日你我相见,说是萍水相逢也好,故人相见也罢,总之,贫道希望紫府兄能摒弃过去的成见,与贫道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李玄都也望着颜飞卿,并不意外,缓缓说道:“过去的事情,可以摒弃私人的成见,但是对错还是要分的,尤其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可含糊其辞。” 颜飞卿闻言,摇头苦笑道:“既然紫府兄如此说了,那贫道也只好答了,在帝京之变中,是我们错了,尤其是在谢太后和张相的事情上,可以说是大错特错,我们现在想要弥补,这也是我今日来见紫府兄的原因之一。” “我们?”李玄都问道:“这个‘我们’都是指谁?” 颜飞卿报出三个足以让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的名字,“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 李玄都皱眉问道:“另外三宗?” 颜飞卿摇头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不能强求。”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而已,而且就算我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牵涉到这等宗门大事之中,也不过是个比较重要的棋子而已,谈不上左右局势,我不明白颜掌教为何要来找我。” 颜飞卿轻叹道:“所谓‘四六之争’已经是时过境迁,这次是涉及到整个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分为两派乃至三派,在这个时候,你的师门却在左右摇摆,我希望你能返回师门,帮我们说服令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推心置腹 李玄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说道:“真英雄后世从无争议,假英雄立了牌坊也不牢固。因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庙堂上自诩为栋梁的权贵们总是低估百姓的主见,殊不知,礼失求诸野,民间百姓对道德和是非的判断,远比庙堂诸公更为深厚和淳朴。” 颜飞卿也没有急着追问李玄都的答复,而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抬手虚压,说道:“我这一路行来,从芦州到荆州,无论是武林江湖之人,还是市井百姓小民,竟是无不怀念四大臣在世之时,百姓们不懂庙堂谋算和千秋大计,可他们懂得自身生计之艰难。当今庙堂,主少国疑,太后与晋王临朝训政。晋王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泛滥,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太后乐西苑而不反宫,侈兴土木。两人之间又多有龃龉,因争权之事,致使纲纪日驰,,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赋役增常,室如县罄。百姓苦之久矣,这是人心可用。” 颜飞卿的脸色变得凝重,问道:“那紫府兄是什么意思?难道紫府兄属意西北的‘伪周’?” 李玄都摇头道:“了解大魏朝廷的,去了西京。了解大周的,留在帝京。两者都了解的,便隐于江湖山野之间,何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至于两者都不了解的,那就只能浑浑噩噩于乱世之中,生死由命了。有些时候,看一个人推崇谁,要看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有人推崇大周,他当真想要支持大周吗?当然,有这样的人,相信大周能让日月换新天,相信大周能推翻已经土崩鱼烂的大魏朝廷。可实际上,大多数人,连谁是‘圣君’都不知道,就更别提其他人了。你说他们为什么推崇大周?说白了,因为他们反对当今的大魏朝廷,又不敢真刀真枪地去反抗朝廷,于是乎,就推崇与朝廷相对立的大周。” 颜飞卿抚掌道:“紫府兄鞭辟入里,如此说来,紫府不是推崇大周之人了?” “当然不是。”李玄都加重语气说道:“大周不过草莽之众,其中多为居心叵测之辈、心思不良之徒,有几人是为了百姓?又有几人是为了天下苍生?不过为了一己之私欲,与今日之大魏又有何异?难不成死数以百万计之人,就是为了变成第二个大魏?没有这样的道理。” 颜飞卿双眼中有了异彩,语气中也多了几分亲近,“既然大周不足拯救黎民苍生,就只能落到大魏朝廷之中,那么依照紫府看来,如今大魏朝廷中谁能担当此等大任?”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在庙堂,并不知道谁能担当此等大任,但我可以明言,晋王和太后都不会是支撑起大魏朝廷之人,虽然如今是他们掌权,但是没了他们,仍旧有可以替代他们之人,大魏还是那个大魏,我这样说,颜掌教可以明白吗?” 颜飞卿点了点头,长长喟叹道:“说到底,我们这些人也是在骑驴找马,暂时扶持晋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免得让太后彻底把握了朝廷大权,那才是不可收拾之事。” 李玄都又沉默了。 若说他与颜飞卿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是无稽之谈,可若说他们完全志同道合,也不尽然,在救亡天下的大方向之下仍旧有着许多小方向上的不同,这些小方向,现在看来很小,可在几百年之后,却会变得很大,这让李玄都难免顾虑重重,不肯轻易开口答应颜飞卿所求之事。 颜飞卿自然明白这一点,仍是没有急于催问李玄都,转而说道:“庙堂和江湖是两回事,自天宝二年以来,贫道最不愿意谈起的就是朝堂,今天便不说庙堂了,只说江湖。” 李玄都没有说话。 颜飞卿说道:“如果说朝廷的心腹大患是西北叛乱和金帐汗国,那么江湖的心腹大患是什么?” 不等李玄都开口答话,他已经自问自答道:“是邪道十宗。诚然,邪道十宗中的确有性情中人,正道十二宗也有卑劣之徒,可两者都是少数而已,不能以偏概全,从大局上来说,邪道十宗还是江湖武林祸乱之源,尤以西北五宗为甚。” 李玄都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虽然颜飞卿是正一宗的掌教,但这番关于正邪之分的言语却是十分中肯,所谓正道邪道,并非自己说自己是正是邪,而是要经过无数人的认可,正如李玄都所说那般,真英雄后世从无争议,假英雄立了牌坊也不牢固,因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从这一点上来说,颜飞卿所言不错。 见李玄都认可,颜飞卿便继续说道:“正邪之争绵延上千年,其中多少血海深仇,数不胜数,已经无可化解,唯有一方彻底消亡方能停歇。如今西北五宗在秦州、凉州、蜀州等地起事,辽东五宗则离开辽东三州,进入帝京和江北一带,原本的江湖格局便不复存在,继朝堂之后,江湖上也开始乱象频生。” 李玄都叹息一声,“风起于青萍之末,说是不谈庙堂,可江湖处处无不受庙堂之影响。庙堂上吹起一阵风,江湖上便起波纹,庙堂上积成一朵云,江湖上便阴了天,庙堂上落一阵雨,江湖上立时是万千涟漪,现在的江湖乱象,归根究底还是源于庙堂之乱。” 颜飞卿望着李玄都,一字一句道:“紫府兄此言是正论。圣人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又有云,不为良相,但为良医,可见大医者医国,小医者医人。可如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便是治标不治本,想要根治,还要寻根究源。” 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了惊诧,因为他联想到了两个字。 那是张肃卿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看来紫府兄与贫道是同道中人。”颜飞卿顿时察觉到了李玄都的心绪,脸上露出几分由衷笑意,“欲平天下,先平庙堂,欲平庙堂,先平江湖。”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难。” 颜飞卿没有否认。 江湖之水深不见底,其中鱼龙混杂,一眼望去,看似只有些鱼虾游荡,可在水底深处,却是有蛟龙盘踞。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枭雄,谁不想一统江湖?可真正能够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简简单单“先平江湖”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颜飞卿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今日之言,我只对紫府兄一人说起,还望紫府兄不要传出半句。” 李玄都也多了几分郑重之色,缓缓点头。 颜飞卿徐徐说道:“如今想要集合江湖之力,先要改一改规矩。拿儒家一脉来打个比方,有人说圣人立下的规矩不可更改,此话不对,所谓圣人道理随世而移,其实圣人的道理一直都在变,在圣人之后有亚圣,亚圣之后有前朝年间的理学,再之后又有本朝年间的心学,他们便是对于圣人之道的一种补充完善。既然圣人规矩改得,那么我们这些江湖规矩又如何改不得?” 李玄都惊诧地望着颜飞卿。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堂堂正一宗掌教的口中说出。 颜飞卿无奈一笑,“紫府兄莫要如此看我,凭我一人,是万不敢说如此逾越的话语,这其实是家师所言,我不过是如实转告而已。” 李玄都闻言沉默许久,感叹道:“老天师无愧天师名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太和山上 李玄都和颜飞卿又谈了许多,其中颜飞卿的一句话让李玄都感触颇多。 他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根本在于‘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饱食无忧,轻徭役、薄赋税,又有酒肉、暖衾、棉衣、炭火、牲畜,百姓们谁还会去在意朱门是否酒肉臭?谁还会在意皇帝修不修宫殿?就算在意,也只是人心不足而已,与安身立命无关。当然,想要做好这一点实在太难。总而言之,要么共富贵,要么共贫贱,如此便是太平。” 说到这里,李玄都倒是对这位正一宗年轻掌教的印象改观颇多,虽说还谈不上相见恨晚,但也认可他说的许多话语,开始真正认真思考颜飞卿先前的请求。 日渐中天,颜飞卿看了眼天色,主动道:“紫府兄在此事上得罪了神霄宗,难免不会被小人算计,既然紫府兄要去中州龙门府,便由贫道代为护送,也算贫道聊表心意。” 李玄都没有拒绝,点头同意,毕竟颜飞卿说的是正理,现在的确不是逞强的时候。 另外一边,胡良开始帮着宋幕遮处理善后事宜,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之所以对宋幕遮不满,仅仅是因为此事中牵涉到了李玄都,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他可能只会觉得宋幕遮行事欠妥而已。毕竟江湖就是人情世故,处在宋幕遮的位置,替他遮风挡雨的老爹死了,又招惹了神霄宗中的实权长老,想要继续生存下去,便要再找一个足够分量的靠山,刚好一个正一宗的掌教就在眼前,哪怕是病急乱投医,也总好过什么都不做,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做得其实不错。 只不过胡良从来都是对人不对事,他也从不否认这一点,对错再大,大不过亲疏。人情世故再重,也要看放在谁的身上。 也就只有颜飞卿才可以说出“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不喜欢这样的世故”的话语,换成旁人,谁敢如此率性?谁又敢如此任性? 处理完风雷派的事情后,胡良婉言谢绝了宋幕遮的留客,带着沈霜眉和周淑宁径直返回客栈。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地位尊崇的正一宗掌教不再身着华美至极的紫色道袍,而是换了一身普通玄色道袍,头上的玉簪也换成了木簪,虽然仍是气态出尘不俗,但好歹稍减仙家气象,没有先前那般惹眼。 还是一身儒士装扮的李玄都就站在他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倒真有些一时瑜亮的意味。见胡良三人眼中的询问意味,李玄都开口道:“这位是正一宗掌教、如今少玄榜第一人颜飞卿,表字玄机,玄机兄这次要返回中州龙门府,与我们顺路同行。” 颜飞卿摇头笑道:“在紫府兄面前,哪来的少玄榜第一人。” 胡良和沈霜眉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李玄都和颜飞卿到底谈了什么,但就现在看来,应该是福非祸,是友非敌,先前他们还在思索能否安然走出江陵府,现在有了颜飞卿的保驾护航,应是无碍了。 想到这儿,胡良也不是矫情之人,抱拳道:“在下胡良,见过颜掌教!” 沈霜眉也行了一礼,“沈霜眉见过颜掌教。” 颜飞卿稽首还礼。 最后,李玄都指了指在外人面前有些腼腆羞涩的周淑宁,“这是淑宁。” 颜飞卿早已从玉清宁那里知道了周听潮之事的前因后果,堂堂一宗掌教,竟是语气温和地主动开口道:“贫道颜飞卿,与令兄紫府算是朋友,与你未来的师姐玉清宁亦是故交,日后你拜入了玄女宗门下,少不得要称呼我一声颜师兄。” 小丫头先前见颜飞卿对神霄宗的苏姓道人以及宋幕遮等,都是不假辞色,本以为他是个极为方正严肃之人,却不曾想他此时却是如此好说话,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小声道:“淑宁见过颜师兄。” 颜飞卿一怔,笑道:“现在喊一声也行,不算早。” 小丫头是心思敏感之人,听到“不算早”这三个字,又联想到颜飞卿先前驾驭的那艘飞舟,不由担心问道:“颜师兄是不是要用那艘会飞的船赶路?” 不等颜飞卿说话,李玄都已经是开口解释道:“那艘会飞的船叫做‘飞羽舟’,可轻如鸿毛,乘风而行,是难得的法宝,只是想要动用此物,耗费真元极大,短时间用之尚可,若是长途赶路,除非是天人无量境,否则都难以支撑。” 小丫头哦了一声,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如果不是用那种会飞的船赶路,那么她就还能在哥哥的身边多待一些时间。 李玄都看破小丫头的心思,却没有点破,转而对众人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行离开再说其他。” 一行人这次却是没有乘车,而是改为骑马而行,由沈霜眉抱着小丫头共乘一骑,其他三名男子各乘一骑。四骑安然无恙地出了江陵府城,兴许是有颜飞卿亲自坐镇的缘故,神霄宗没有任何动作。 …… 太和山。 在太祖皇帝年间,太和山备受尊崇,被敕封为地位尚要高于五岳的“大岳”,只是到了武宗皇帝和先帝穆宗皇帝年间,对神霄宗多有打压之举,虽然在敕封上相较于其他三宗并不逊色,但是与太祖皇帝和世宗皇帝年间的神霄宗相比,相差甚远,尤其是先帝在位时,大力推崇正一宗,使得本就是道门祖庭的正一宗以一宗之力强压包括神霄宗在内的其他三宗,神霄宗再无当初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鼎盛气象。 登山第一道门户是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始建于世宗明雍三十一年,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世宗皇帝亲笔题写“治世玄岳”四字,故而这座牌坊又名“玄岳门”。 过玄岳门往上,便是神霄宗八宫之一的玄武殿。 此时的玄武殿中,苏姓道人狼狈至极。 在他面前站着一位年迈道人,脸上深刻皱纹好似是沟壑纵横,满头白发也所剩不多,露出整个前额,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能在头顶抓起一个小小的发髻。 苏姓道人面对这位同为神霄宗七大长老之一的老人,极为恭敬,因为老道人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人境修为,同时也是宗主的师弟,当年差一步就能继了宗主大位,如今便是宗主也要让他三分。 苏姓道人将风雷派中所发生之事向老道人和盘托出, 老道略微沉吟之后,问道:“你确定是颜飞卿?” 苏姓道人点头道:“千真万确,就算‘五雷天心正法’能够作假,可‘乾坤袋’、‘飞羽舟’和‘九阳离火罩’却是做不得半分假。” 老道人陷入沉思之中。 苏姓道人有些不甘地说道:“师叔,如今宗主闭关,宗内一切大事小情都由您老做主,在我们自家地盘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和是打,您老总要给个准话才是。” 老道人沉声道:“一个颜飞卿不足为惧,关键是他身后的正一宗和老天师,再加上你所说的那个神念出游之人,颇多蹊跷之处,几乎可以断定,颜飞卿此行目的并不简单,若是贸然出手,坏了老天师的韬略,怕是会引来祸事。” 提到那位高居老玄榜的老天师,饶是苏姓道人如何不甘,也只能噤声,不敢多言半句。 如果说一位飞元真人仅仅只能废去他的修为,那么一位元阳妙一真人,就是杀他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章 夜宿山庙 离开江陵府境内之后,一路上无甚风波。 虽然也遇到了几个绿林豪莽,个个挎刀佩剑,一身江湖气概,更不乏身上带着血腥杀气之人,但在遇到他们一行四人之后,都是秋毫无犯,甚至是主动绕路而行。 原因无他,行走江湖四大忌,老人、僧道、女人、小孩,遇上这几类看似好欺负的角色,实则最不好欺负,无数江湖豪莽在阴沟里翻船,由此总结出这个道理。 不巧的是,李玄都一行人中除了没有老人之外,算是把其余三种占全了,一个年轻道人颜飞卿,一个貌美女子沈霜眉,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周淑宁,至于另外两人,一个书生打扮的李玄都且不去说,就说最像江湖中人的胡良,满脸虬髯的,凶神恶煞,怎么看也不是善类,只要是稍微有些江湖经验之人,就绝不会轻易冒犯这等不清底细之人。 就算真有那种不长脑子的愣头青,心生歹意,不用一位归真境和两位先天境出手,仅仅由看起来最为无害、实际上也是除了小丫头以外修为最低的李玄都出手,那也不是寻常江湖人可以应付的。 离开江陵府之后,人烟明显稀少了许多,虽然仍旧可见江南富足,但是村落之间的距离却不断拉大,从最开始的十里一村,逐渐变为二十里一村,城与城之间的距离就更远了,足足有数百里。这一天暮色,一行四人距离下一个城镇大概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干脆便在路旁山腰上位置的一座庙宇中歇脚。 虽说江湖上素有“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枹树,独坐莫凭栏”的说法,又有“宁住坟地,不住破庙”的规矩,但是有颜飞卿这位“小天师”坐镇,也不必害怕什么鬼魅邪祟,进到破庙中,颜飞卿只是一振袍袖,便将其中尘土尽数吹散,胡良出去砍了些枯枝,生起火来。然后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糕点和一壶清水,在火上烤热之后,才让小丫头吃了。 至于其他几人,可以辟谷,几天不吃饭食不算什么。 夜色渐深,小丫头在沈霜眉的怀中沉沉睡去,三名男子则是起身出了破庙,来到庙外。 站在此处山腰位置极目望去,黑黢黢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可颜飞卿的双目之中却是显现异彩,眼瞳中好似有真火燃烧。 李玄都沿着他的视线望去,什么也看不到,问道:“玄机兄示意我们出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颜飞卿伸手指着东北方向,道:“在那个方向,隐隐有阴气升起,非是吉兆。” 胡良闭目细细感受片刻,睁开眼道:“颜掌教所言不错,东北方向的确有阴气盘绕,只是颇为隐蔽,颜掌教仅凭望气便能看破,实在厉害。” 颜飞卿淡笑道:“斩妖破邪,本就是我们正一宗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不足为奇,我这次请两位出来,是想问一下紫府兄,是否要管一管此事?” 行走江湖,除了藏于人心之间的魑魅魍魉之外,也难免遭遇真正的魑魅魍魉,遇到这种事情,是否要行侠仗义,还要量力而行,否则行侠不成反倒害了自己,那就成了祸事。 见李玄都面露疑惑之色,颜飞卿解释道:“如果要管,可能会花费些时间,不知紫府兄有没有这个时间?” 胡良不由开口问道:“颜掌教身为正一宗中人,见到了鬼魅之流,直接打杀就是,左右不过是半天的功夫,怎么会怕花费时间?” 颜飞卿道:“世人对我正一宗素有偏见,认为我正一宗容不得半分魑魅魍魉,可实际上,不是不让它们存活于天地之间,只是它们要懂得适可而止。就像治理大江大河,我们不是截断河流,我们也做不到截断河流,我们只是在江河两岸筑造堤坝,使其不能泛滥,一旦泛滥,方才治理,行诛杀之举。” 颜飞卿指了指东北方向,说道:“若是要管,便要先查清楚来去缘由,鬼物作乱多半是因为人祸,比如说贫道数年前遇到的一起厉鬼索命之事,那户闹鬼的人家乃是名声极好的富户,平日里修桥铺路,周济穷人,可他们家的独子却被厉鬼害死,贫道恰巧经过此处,便出手降服了厉鬼,事后贫道以正一宗的‘太上清心咒’将那厉鬼洗去戾气,问其根由,原来是那家富户用买来的女子为自家的痨病儿子冲喜,那女子不甘而死,化作厉鬼,索命报仇,这便是人祸。所以不管超度也好,诛杀也罢,将作乱的鬼物除去之后,还要去解决人祸,最是麻烦。” 李玄都轻轻一叹,说道:“今日方知正一之难,既然玄机兄已经窥破阴气所在,那么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请玄机兄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尽力跟。” 颜飞卿道:“既然紫府兄同意,也不必急于一时,你们大可明早过去,贫道先去一窥究竟。” 说罢,颜飞卿竟是一步踏出,身形腾空而去,踩着山林间树木的树冠,如履平地,身体大幅度前倾,道袍迎风翻摇。 乘风而行。 李玄都望着颜飞卿的身形远去,直到彻底看不见之后,才转头望向胡良:“天良。” 胡良疑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颜飞卿离去的方向,“什么叫正道中人,这就是正道中人。老天师愿意选颜飞卿来接替张鸾山的位置,说明老天师的确是目光如炬。” 胡良淡淡说道:“如果正道十二宗中都是颜飞卿这样的人,那么这个世上哪里还有邪道十宗的立足之地?”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实情,正如庙堂之上,如果人人都是张相肃卿,大魏朝廷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胡良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这几日相处想起来,颜飞卿此人的确观感极佳,若不是大伪似真之人,那就是真正的君子,可有句老话说得好:‘巧妇常伴拙汉眠’,这句话颠倒过来同样适用,颜飞卿那个未过门的媳妇,可不是个善茬。还有句老话也说得好,天下最锋利之物是笔锋,天下最凛冽之风是枕边风,老李你若想与颜飞卿深交,必然绕不开这名女子。” 李玄都道:“你是说慈航宗的苏云媗。” 胡良点头道:“这位苏大仙子,修的是入世之法,功于心计,素有纵横扶龙之志。论修为,不弱于玄女宗的玉清宁,论智谋,不输于牝女宗的宫官,身后又有偌大一个慈航宗为支撑,在当世几名出彩女子中,最难对付,不可不防呐。” 李玄都摇了摇头,无奈说道:“其实我也曾与苏云媗打过交道,不是在帝京的城头,而是在帝京之战以前,那次我陪张白月去城外的大承恩寺还愿,在寺中见到了当时一身在家居士装扮的苏云媗,只是那时候我不知她的身份,言谈一番,苏云媗颇多劝诫之言,只是当时的我正是如日中天,哪里听得进去,两人论辩,我说自己的剑道人和,苏云媗说她的天时大势,最终鸡同鸭讲,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谁,既然嘴上分不出胜负,就互相搭手一番,我小胜,不过在临别之前,我们做了个交易,我用‘坐忘禅功’换了慈航宗的‘千剑观音’。” 说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发苦,“前几天淑宁跟我说,自从修炼‘坐忘禅功’之后,她的双眼有了种种神异之处,我觉得像是佛家的‘天眼通’,再加上我如今的体魄,也像极了佛家的‘漏尽通’,若这些神通皆是因‘坐忘禅功’而起,那我可真是亏大发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阴气聚煞 一夜时间转瞬即过,昨夜三个男子在庙外交谈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没有惊扰到小丫头,却也没瞒沈霜眉,所以除了小丫头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天一亮,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直接往颜飞卿所说的东北方向行去,行出大概有三十余里后,可见一个不大的镇子。 此时已经快要出荆州范围,临近了中州北阳府的辖境,因为此等缘故,这个镇子的位置便有些尴尬,虽然它名义上是属于荆州统辖,但在实际上,却是以中州百姓居多,民风民俗也都更近于中州,所以在许多时候,会出现两州都不管或是两州都管的情形,眼下出了祸事,就算报到官府,也多半是推诿扯皮的境况。 四人来到位于小镇不远处的一处高坡处,驻马而立,遥遥望向小镇。 李玄都精通各家武学,术法也有涉猎,却唯独不擅长玄而又玄的望气之道,若要以自身修为感知天地元气升降变化,必须先天境方可,所以他看了几眼也没能瞧出什么玄妙,反倒是胡良和沈霜眉脸色都稍显凝重,看来颜飞卿所言不虚,这儿的确有些古怪。 李玄都沉思片刻,说道:“我和天良先去镇子里探探虚实,霜眉你带着淑宁在这儿接应我们,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颜飞卿已经先我们一步去了镇子里,以他的修为和身上的诸多法宝,想要伤他却难。” 沈霜眉知道李玄都是担心小丫头的安危,不敢让她贸然进到镇子,点头答应道:“你们小心。” 李玄都朝略带忧色的小丫头招了招手,与胡良策马下了高坡,往镇子疾驰而去。 此时天色大亮,沉睡了一夜的小镇又活了过来,妇人们生火做饭,男人们则准备下地干活,孩童嬉闹之声,将院中正在觅食的母鸡惊得四处乱飞,宁静的小镇顿时呈现出一片喧闹景象。 这座名为井子镇的小镇与寻常小镇一般,交通不便,若是到外边州城府城中采买货物,往返便要三五天,也正因如此,小镇中外来之人极少,几乎家家户户都知根知底,故而每当有外人到此,都会被小镇百姓立刻认出。 今天镇子里来了个年轻道人,身着玄色道袍,脚踏云履,以乌木簪子束发,仪表堂堂 ,仙风道骨,一看便是有道之士。刚来镇子没有多久,他便被孩童们发现,孩童们偷偷地跟在这道人的身后不远处,不时小声讨论着这位道人的来意为何,有孩子认为这道人应该只是路过,也有孩童觉得这道人就是因为镇子来的,因为前不久也来了一个驼背老人,在镇子转悠了很久。 孩童们的话语自然逃不过年轻道人的耳朵,他微微皱眉。其实早在孩童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乘着夜色来到镇子,只是没有急着入镇,而是先围绕着镇子走了一圈,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这儿阴气缭绕,聚而不散,实非福地,而且在他看来,之所以会形成这般藏风聚煞的格局,非是先天形成,而是后天有人可以改变地气之故,实在居心险恶。 就在这时,小镇中的一位宗老终于得知消息,匆匆赶来,先是对年轻道人恭敬一礼,然后方才问道:“不知仙长到来,有何贵干?” 井子镇不比那些州城、府城,甚至比之平安县城都相差甚远,相对闭塞,故而民风朴素,却也使得此处民众大事小事俱求神拜佛,寻卜问卦,对于僧道颇为礼遇,只是是遇到个披道袍的,便口呼“道长”,若是卖相再好一些,便如现在这般直呼“仙长”,僧人也差不多,视之年龄,称呼为:“法师”、“长老”、“大师”等等,不一而是。 年轻道人轻轻摆手,道:“当不得‘仙长’二字,贫道只是路过宝地,见上空有阴气盘绕不散,特来一探究竟。” 宗老闻言,面露迟疑之色,虽说眼前这位仙长看起来很是不俗,可历来道行高深的无一不是白发白须的老神仙,这年轻道人能有多少本事?莫不是招摇撞骗的? 年轻道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说罢他振袖伸手,骈起食中二指,凌空虚画,一道淡红细线自他指尖喷薄而出,如笔下墨迹,随着指尖上下转折,转眼便是一道符文书就,就这么悬浮空中,遍洒清辉,灵光四溢。 然后他再一挥手,这道符篆便被拍在地上,瞬间变成一道类似于长戟的图案,道人以二指并作剑指,朝着这长戟图案遥遥一指,说了个“去”字。 众人立时眼前一清,好似先前眼前一直笼罩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现在这层雾气被大风吹散,却是格外清晰,就连精神都好了许多,原本觉得疲乏困倦,此时也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如果在煞气或阴气集中的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受其影响,轻则灵台蒙垢,产生种种幻觉,重则丢魂落魄,变为疯子,甚至身体也会被逐渐腐蚀,阳气渐衰,折损寿元。 有道是“荒山无灯火,行人自掌灯。灯燃无忌处,灯熄莫再行。”意思就是,荒山野岭并不像城镇一样灯火通明,而荒山中的行人本身就是一盏灯火,所谓人身三盏灯,左右肩头各一盏,头顶一盏,人猛然回头的话,不论从哪边回头,左右肩头的灯都会相应灭一盏,便会导致人体阳气减弱,尤其是在子时之后,此时天地间阴气正重,如果冒然回头,便会吹灭左肩或右肩的灯,灯灭后即便是童子,也更容易着道,当灯亮着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的赶路,而灯熄灭之后,就不要再走了,也有“就休想再走了”的含义。 此时阴气弥漫于小镇之中,阴气之重,更甚于荒野之间的子时时分,使得小镇上的百姓即使不曾回头,左右肩头的灯火也已经摇摇欲坠,只是寻常人等肉眼凡胎,瞧不出来,只觉得昏昏沉沉,身体乏力而已。 此时年轻道人所用的这道符篆,名为“分阴戟”,顾名思义,“分阴戟”的作用便是分流这些阴气或煞气,最大限度避免阴气或煞气对人体产生影响,寻常道人还要以礞石的粉末绘制,只是年轻道人道行深厚,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错认朱和墨。”此时他已能不用礞石粉末等外在之物,单凭体内真元气机,随手于虚空起符,也能画出“分阴戟”。 “仙长法力通玄!”这一手顿时令众人对年轻道人信心大增,态度随之变得前倨后恭起来。 也正应了那句诗:“登山渡水寻仙去,不识真人在眼前。”这些百姓们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这名年轻道人乃是朝廷钦封的五位真人之一,别说一座小小镇子,便是一地总督也要以礼相待。 这年轻道人正是昨夜先行赶到此地的颜飞卿,他师承于老天师,走的是正一宗大道,而正一宗一脉,从来都不是久居深山苦修出世之道,而是极为讲究入世修行,小则行走江湖,替人驱邪除鬼,大则结交庙堂权贵,以方术闻达于显贵之间,甚至是参与国事,纵观历朝历代,不乏有正一宗真人被册封为“国师大真人”或“羽衣卿相”,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的颜飞卿自然开始涉足庙堂大事,可当年的他也曾行走江湖,行善仗义,所以这次他再重走当年之路,也是驾轻就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鬼踪重重 取得井子镇百姓的信任之后,颜飞卿开始问询镇子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这一问之下,原来还真有不少怪事发生。 前天晚上,镇里一个平时走街串巷的货郎,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忽然遇到了鬼打墙,那条已经走了不知多少次的山路,怎么也走不出去,一直兜兜转转,直到第二天晌午,镇子里货郎的家人这才发觉不对,连忙出去找人,最后竟是在一处坟地里找到了他,此时的货郎已经快要昏迷,印堂发黑,脸色发青,货郎与周围之人说完自己的经历,被送回家后不久便彻底昏迷过去,直到现在还没醒来。 昨天早上,一个早起出门下地的人,天色还有些昏暗,他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忽然感觉周围有些森寒,正埋头疾走之际,突然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响起。他全身寒毛一下子竖起,内心惊惧,抬头看时,在小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绰绰人影,在昏暗的天色之下,看不分明,他停下脚步,大声呼喝了几声,那人影也没什么反应,让他愈发心里发毛,只是他也不好就这么回家,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走近之后,他猛然发现,这哪里是什么人影,分明就是一件随风飘荡的白色寿衣,这人被吓得大叫一声,转身一路不要命地狂奔回家,到家已是失魂落魄,向家人说明经过之后,一头栽倒炕上,同样是再也没能醒来了。 除此之外,有人说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敲门声,可在门内问是谁的时候,敲门声又骤然而停。每每想要入睡的时候,门外又会传来用指甲挠门的渗人声响,或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啃食墙角,让人烦不胜烦。 还有人说,他壮着胆子拔出门栓开门后,门外的街道上,明明空无一人,却有婴孩的哭声、妇人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男人的打骂声,地上还会出现许多深浅不一的脚印,就像是有许多人从门前走过一般。 颜飞卿听完之后,没有太过惊讶,因为这些手段不算太过离奇,无非就是“鬼打墙”、“鬼敲门”、“鬼遮眼”,至多是一些道行浅薄的阴物鬼魅,祸害那些先天阳气薄弱的市井百姓,吸取偷走一点阳气。 具体情况,还要看那两个至今没有醒来之人,到底是什么情形。 在宗老的带领下,颜飞卿率先来到昏迷时间更久的货郎家中,查看他的情形,发现昏迷的货郎之所以迟迟不能不醒,不是因为受了寒气,也不是阴气入体,而是三魂丢了两魂,七魄少了六魄,只剩下一魂一魄,不至于使人身死,却也难以醒来,颜飞卿使了个“招魂诀”,以他的修为,竟是全无动静,显然魂魄并非走失,而是被人摄去之后又遭禁锢。这样一来,这人即使能吊住一命,也只能终身躺着当一个活死人了。 随后颜飞卿又去了第二人的家中,还是同样的症状,身上没有外伤,只是丢了魂魄,颜飞卿同样用了一个“招魂诀”,结果不出意料之外,还是毫无反应。 “摄魂之法”。 这让颜飞卿心思沉重,此等法术不算高深,不过因为伤天害理之故,在正道十二宗中属于明令禁止的禁忌之法,若有人敢于私自动用,轻则废去修为,重则直接处死,惩罚极重。但在邪道十宗中,却是没有太多禁忌,尤其是西北五宗中的皂阁宗和阴阳宗,不但不禁,而且极为精通擅长此道。如果涉及到邪道十宗之人,那么此事就变得复杂了。 好在此时李玄都和胡良已经赶到,与颜飞卿会和一处之后,颜飞卿向两人说明了自己查知的经过,又道:“镇子里除了阴气之外,并无生人含冤而死的戾气、怨气,也没有鬼魅或是僵尸之流作祟的痕迹,如果不出我所料之外的话,此事应是人祸,有人于暗中施术降咒,只是对方术法隐秘,而且还刻意混淆天机,使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端倪。” 李玄都叹道:“可惜我还未踏足先天境,否则便可用‘玄微真术’奇门篇中的‘望势法’,也许可以探知一二。” 胡良问道:“如今的镇子是否安全?” 颜飞卿道:“我先前沿着镇子走了一周,布下符咒一十二,阻断阴气,再过几个时辰,此地的阴气便能彻底散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在镇子的中轴道上画一道‘分阴戟’,让此地的阴气迅速散去。” 李玄都说道:“不如先将镇子里的阴气散去,让霜眉她们进镇。” 颜飞卿点了点头,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白色小口袋,里面装着礞石粉末,然后他拿着口袋来到镇子的正中位置,这儿刚好是一个路叉口,颜飞卿用这袋礞石粉末画了一道足有十余丈之长、丈余宽的特大“分阴戟”。 “分阴戟”名为戟,实则更像一个简单的箭头,其所指方向为正北方位,在符成之后,小镇中竟是平地起风,此风不是桃李春风,不是炙热夏风,不是萧瑟秋风,不是凛冽朔风,而是阴风,风中传来阵阵怒号,似哭似笑,沿着“分阴戟”箭头所指的方向,一股脑地朝镇外涌去。 片刻之后,阴风散尽,整个井子镇为之一清。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子母符”中的“母符”,两指一撮,将母符燃起。 不多时后,带着周淑宁的沈霜眉骑马来到镇中。 在听完事情的大概经过之后,沈霜眉想了想,问道:“依照颜掌教之见,想要做到摄去魂魄之事,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颜飞卿说道:“虽然此人的修为明显要高于我,让我看不出端倪,但想要凭空摄去他人魂魄,除非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否则只能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通过毛发、血液、指甲等物为媒介,结一草人,在草人身上书人姓名,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二十一日后,被拜之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摄走,在此过程之中,几乎没有任何痕迹可言,缺点是见效太慢,也太过耗费心神气力,非归真境以上修为不能用出,一般用于江湖中人斗法所用。” “至于第二种方法,就要简单许多,不用别人的毛发等物为媒介,而是以某种物事为媒介,凡事接触到此种物事之人,都会被人以术法摄走魂魄,这种方式胜在简单,不耗费气力,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种田,把种子播下去,坐等收成,若是勤打理些,那就收成好些,若是惫懒些,收成就坏些,若是遇到某些意外情形,还有可能颗粒无收。” 沈霜眉若有所思道:“依照颜掌教所言,这些人之所以会被摄走魂魄,一定是接触了某种物事。”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方才我已经查探过两人的身上,并无施法媒介。” 沈霜眉望向宗老,问道:“不知镇子里还有什么人失踪了?亦或是与他们二人交好之人?” “失踪……”宗老努力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人,转身向身后之人问道:“牛二那小子呢?怎么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有人接话道:“牛二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了,前几天有人看到他在东山上晃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官银疑云 沈霜眉立刻说道:“去牛二的家里。” 宗老面露迟疑之色,虽说那牛二只是个破落户,但仗着自己有几分力气,也算是横行井子镇的一霸,平日里好吃懒做,少不了小偷小摸,眼看着三十岁的年纪了,还没讨到媳妇,又染上了调戏女人的毛病。 平日里镇子里的人,对他无不避之不及,哪里敢上前招惹。而他的那个家,更不是什么好去处,就算宗老是井子镇宗族之尊长,也有些犹豫。 沈霜眉见状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道:“我乃刑部六品主事,有依照大魏律查案之权,诸位乡亲不必害怕,自有我为你们做主。”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有无官身,那可是天差地别,别说是一位堂堂六品主事,便是没有官品的小吏衙役,那也是不能轻易招惹的人物,此时有了沈霜眉发话,宗老便有了底气,带着一行人来到牛二的门前。 单从外面来看,这是个十分破败的院子,荒草丛生,落叶遍地,距离墙倒屋塌已经不远,似乎久未有人住过,可按照镇子里居民的说法,牛二平日就是住在这里,也难怪他讨不到媳妇,谁家闺女愿意住在这等地方? 沈霜眉皱了皱眉头,也不客气,直接推开那扇根本没必要上锁的柴门,迈步走入院中。 她是刑名世家出身,对于如何办案可谓是自小耳濡目染,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之后,又去屋中看了一眼,向跟在她身旁的宗老问道:“牛二此人的品行如何,是否贪财好赌?” 宗老赶忙说道:“捕头大人好眼力,牛二这小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还沾染上耍钱的毛病,都说久赌必输,牛二这些年来欠了好些外债,家里的东西都被卖得差不多,他爹娘就是被他给气死的,可他还是不知悔改,开始小偷小摸,手里但凡有几个银钱,便要立刻去县城的赌坊里败掉。” 沈霜眉点了点头,再次走进那间土坯房中,李玄都等人也跟了进去,见她不顾灰尘四下摸索,不多时候传来一声轻响,一块土砖被她从墙上取了下来,取下土砖之后,却不是看到了墙外,而是还有一层墙——原来这墙中还有夹层。 沈霜眉伸手探进夹层中摸索了一下,再缩回手时,手中已是多了一个蓝布包袱。 李玄都忍不住赞叹道:“真是术业有专攻。” “似乎是银子。”沈霜眉掂量了下包袱的重量,将这个包袱递到颜飞卿的面前。 颜飞卿伸手接过包袱,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个包袱有些古怪,竟然能隔绝贫道的神念。” 说话间他伸手把包袱皮打开,果不其然,包袱里面是一锭一锭的雪花白银,皆是被熔铸成元宝的形状,而且还是官银。 所谓官银,是用来入库的,也就是每个州的税收,必须刻下官银标志的字样或图案,方便入国库管理,民间不得私自使用官银,此乃杀头的大罪。 官银的主要用途在于军饷、官俸、宫用、堤坝工程、赈灾等支出,在朝廷将官银拨给各地州府以后,各地州府还要将官银再溶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这就是碎银的主要来源,此过程又名“火耗”,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或是银锭溶化为碎银的折耗,火耗也是地方各级衙门贪墨的主要手段。当年四大臣新政中提出的“火耗归公”,便是断了绝大部分官员的财路,才会使得新政推行倍加艰难。 至于民间百姓,使用的银两大多还是碎银,大部分时候以铜钱为主。 宗老是个有见识的,见到银锭上熔铸的“大魏库银”字样之后,两腿便有些发软,忙不迭道:“捕、捕头大人,牛二竟敢私藏官银,我、我们可是毫不知情啊。” 沈霜眉抬起手,示意宗老噤声。 宗老立时不敢再聒噪半分。 女捕头微微骤起眉头,伸手拿过一枚官银,翻转过来,在这锭官银的底下刻有几行字:荆州市舶司,天宝五年五月日,宫用银二十两,匠刘丁。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脸色上都有了凝重之色,因为沈霜眉此行的目的,就是暗中查探荆州市舶司宦官的贪墨情事,此时出现了荆州市舶司的库银,便已经说明问题。 颜飞卿自然明白这些官银到底意味着什么,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这几锭银子看上去很普通,但其中的确有些许阴气残留,这几锭银子应该就是施术的媒介。” 沈霜眉喃喃道:“库银藏于银库之中,就算是守库士兵有偷银之举,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拿来花销,多半还是要重新熔炼才行,牛二是从什么地方得来这库银的?” 站在她身旁的宗老小心翼翼说道:“这牛二平日稍有一点钱都要去耍,不输光赌尽不肯罢手,现在家里还藏着这么多的银子,倒是奇了。” 沈霜眉轻声道:“如此说来,这几锭银子可能是一笔横财,牛二还没来得及花出去,而且另外两人八成也参与了此事,现在两人已经成了活死人,关键是要找到牛二,只是不知牛二是否也落到了这般光景。” 颜飞卿忽然想起一事,向宗老问道:“宗老可知牛二等人的生辰八字?” 宗老怔了一下,赶忙点头道:“有的,我们井子镇都是牛姓和田姓,宗谱齐备,上面都有记载每个人的生辰。” 颜飞卿伸出手掌,“暂借一观。” 在这个时候,又是闹鬼,又是官银,宗老哪敢说个不字,立刻让人去取,不多时便将一本厚厚卷宗递到颜飞卿的手中。 颜飞卿立时找出三人的名字,另外两人也就罢了,关键在于牛二,此人竟是命犯命犯天煞、孤星二柱,刑夫克妻,刑子克女,刑亲克友,六亲无缘,兄弟少力,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孤独终老。 这种命格自然无甚可取之处,不过对于许多精于炼魂之法的邪道宗师而言,这种命格之人的魂魄却有很大用途,只是想要炼制邪术,不能硬取,而是要让他自愿献出,如此一来,便要设下种种陷阱,或是金银,或是美色,诱使他步入其中,牛二此人好赌,自然是以银钱诱之。 颜飞卿将自己的一番猜测告知三人之后,李玄都问道:“既然只取牛二一人,为何还要以阴气将整个镇子都笼罩其中?” 颜飞卿轻叹一声:“这便是贫道所担忧的,炼制邪法邪术,就像炼制丹药,除了主料之外,还要添加其他辅料,身具天煞命格的牛二便是主料,而那人显然要顺势用整个镇子的生人当作辅料,好助他完成邪法。贫道先前破去镇中的阴气,已经是惊动了他,想来他就在镇子的不远处。” 其他三人脸色均是一肃。 李玄都轻声道:“邪道中人,视活人为牲畜,予取予夺,伤天害理,违背人伦,我们没有遇到也就罢了,既然遇到了,便没有就此一走了之的道理。” 颜飞卿正色道:“紫府兄所言大善,只是不平事也有分内分外之别,并非普天之下所有不平之事都要一手包揽,贫道出身正一,得天师道法传承,斩妖除邪本就是应尽之责,紫府兄的本分却是护送周师妹前往龙门府,不如你们先行离去,此事交由贫道来处理。” 李玄都摇头道:“儒家说天地有正气,有对错黑白之分。道家又说,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此事无分内分外之别。”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皂阁隐现 李玄都有不走的道理,是因为张肃卿教给他的君子之道。沈霜眉和胡良也有不走的道理,沈霜眉是因为关系到荆州市舶司的官银,职责所在。胡良则是因为江湖道义,以他亦正亦邪的性子,不会主动害人,但也缺乏替天行道的兴趣,他只是李玄都的朋友而已,为了朋友道义和兄弟情义,他要留下来。 沈霜眉问询宗老道:“上一次见牛二是在什么时候?” 宗老转身望向身后的众多百姓,大声问道:“听到捕头大人的问话没有?上次见到牛二那小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有个准话!” 底下立刻七嘴八舌,最终统一了一个说法——东山。 所谓东山,就是镇外东北方向的一座大山。 方才颜飞卿以“分阴戟”泄去阵内阴气,阴气也是往东北方向而去,看来是东山无疑了。 根据宗老所说,在东山之上,其实还有个村子,大概几十口人,世代居于此地,只是因为山路崎岖难行,与外界交流甚少,就是与井子镇也无太多往来。 颜飞卿闻言之后,脸色略显沉重。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位邪道高人果真就在井子镇附近,那么这座居于东山之上与世隔绝的村落无疑是最好的落足之地,村子里的百姓,怕是凶多吉少。 沈霜眉先让百姓各自散去,然后五人仍是留在牛二的院子中。在寻常百姓看来,这座院子自然是阴森晦气,只是除了小丫头之外的四人不但不怕鬼魅,反倒是鬼要怕他们,也就无甚忌讳了。 颜飞卿轻轻把玩着手中的一锭官银,说道:“刚才贫道又以师尊传下的‘上青灵宝法决’查探,已经可以大致差探出此物的来历,这块官银上所附着的咒术是西北五宗中皂阁宗的手笔,若是所料不错,应该是皂阁‘三炼’中的‘炼魂阵’。” 胡良一听,立时想起死在他刀下的吴师幡,说道:“前不久,我与老李在芦州的岭秀山庄斩杀了一名无道宗长老,他便曾经用出皂阁‘三炼’中的‘炼尸阵’,将活人化作活尸,阴毒无比。” 江湖经验尚浅的沈霜眉忍不住问道:“皂阁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宗门?” 除了初入江湖的小丫头之外,其余三人,胡良本就是出自邪道十宗中的补天宗,虽然有辽东和西北之别,但也算知根知底,颜飞卿更不用多说,身为正一宗的掌教魁首,如何能不了解自家大敌,而李玄都因为师门渊源的缘故,同样知晓许多旁人不得而知之事。 三人对视一眼,由胡良首先开口解释道:“佛家说天地间有六道轮回,分别是:天人道、人道、地狱道、饿鬼道、阿修罗道、牲畜道。人死之后,皆往六道而去,只是有横死、枉死、冤死之人,一口怨气不散,魂魄入不得轮回,去不得六道,只能飘荡于天地之间,游离于阴阳之外,此即为‘鬼’。寻常之鬼,浑浑噩噩,没有灵智,也无传承接引,不知何来,不知何去,被天风一吹,被烈日一照,被春雷一震,便要消散,不能长久。若得机缘开了灵智,也因为发泄一口怨气而干扰人道,被道佛两家超度诛杀。唯有极少数能在大机缘之下成就气候,不但一点真灵不昧,而且还能积攒功德气数,受朝廷册封,以凝聚香火多少,或成土地、或成城隍。” 李玄都接着说道:“因为鬼物日多,于是就有道门先贤开始研究鬼物修炼之道,并摸索出一条饲养鬼物之路,皂阁宗便是以此发展而来,后来皂阁宗又从鬼修一途衍生出养尸之法,这便是皂阁‘三炼’中‘炼尸阵’和‘炼魂阵’的由来。” 最后由颜飞卿说道:“道无正邪,法无对错,皆是因人而异,严格说起来,皂阁宗也是同属太上道祖一脉,只是他们误入歧途,一味以术法利己,终是坠入邪道。数百年来,皂阁宗大肆蓄养鬼物、僵尸,使得好好一座北邙山从一方风水宝地,生生变成了一片鬼域,大白天都是鬼气弥漫,阴气森森,鬼影幢幢,等闲之人不敢入内。若是赶上乱世时候,饿殍遍野、死尸遍地,那便是皂阁宗大为兴盛的时候,当年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骑军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当时的江北, 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尸积原野,衣冠南迁,胡狄遍地,京观无数,却是如人间炼狱一般。” “那时候的皂阁宗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皂阁宗势力盛极一时,近乎以一宗之力抗衡正道十二宗,到最后,竟然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诸宗联起手来,方能与皂阁宗分庭抗礼,最后还是大魏太祖皇帝兴兵驱逐金帐骑兵,使得天下太平,皂阁宗再无鬼物、尸体可以补充驱使,方才被一众宗门联手打压下去,也正因如此,皂阁宗元气大伤,近乎灭门,这些年来就算略复元气,也不复当年之盛,只能屈居于无道宗、牝女宗、阴阳宗之下。” 沈霜眉喃喃道:“如此说来,天下乱象渐显,皂阁宗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颜飞卿轻叹道:“正是如此,事关皂阁宗,此事无论如何也要查探清楚不可。”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这样,我与玄机兄一起去东山一行,天良和霜眉留在此地,以作接应。” 沈霜眉面露忧色,以修为而言,自是以归真境九重楼的颜飞卿境界最高,其次便是胡良,再次是沈霜眉,按照道理来说,要么是四人一起登山,要么是颜飞卿孤身一人登山,怎么都不该是李玄都与颜飞卿两人登山。 胡良没有说话,只是望向李玄都,以他对老李的了解,知道他绝不是逞强之人,他要与颜飞卿一起登山自然有他的道理。 颜飞卿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紫府兄当真要去?” 李玄都点头道:“当然。” 然后他转头望向胡良,“天良,‘大宗师’借我一用。” 胡良没有任何犹豫,伸手便要摘下腰间所悬的“大宗师”。 只是颜飞卿忽然抬起手,示意胡良稍慢,然后望向李玄都,问道:“时隔数年,终于要再见紫府兄出剑了吗?现在回想起来,紫府兄当日在帝京城头出剑还恍如昨日一般,一剑即出,高出天外。” 李玄都坦然道:“对上这等高人,我唯有凭借刀剑之利,方有可能建功。” 颜飞卿微微一笑:“贫道有一剑,名作‘青云’,可以暂借于紫府兄。” 胡良和沈霜眉尽皆动容。 刀剑评上有十大刀剑登榜,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仅仅排名第十,正一宗有两剑登榜,分别是位列第四的“紫霞”和位列第五的“青云”,据说“紫霞”由老天师执掌,而“青云”则是由正一宗掌教颜飞卿执掌。 两人没有想到,颜飞卿竟是愿意将此剑借于李玄都。 李玄都亦是没有想到。 颜飞卿微笑道:“紫青二剑,合璧方显峥嵘,若是以单剑而论,尚且不如当年的‘人间世’,倒是要委屈紫府兄了。” 李玄都摇头道:“玄机兄过誉了,也过谦了,有了此剑,玄都便不至于拖玄机兄后腿。” 颜飞卿说道:“既然如此,即刻动身。” 临行之前,李玄都转头看了小丫头一眼,还是忍不住又嘱托了一句:“淑宁,听天良叔叔和沈姐姐的话,不要乱跑。” 小丫头重重点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东山尸影 在距离井子镇大约二十余里的东北方向,即是东山,因为上山下山要经过一条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山路的缘故,所以东山村的居民很少下山。 根据井子镇的宗老所言,东山村的村民都是每逢初一和十五下山,几十年来都是如此,最多也不过延迟一天,今天已经是十七,仍不见有东山村的居民下山,可见反常。 在东山的山腰位置有一片还算宽阔的平地,在这片平地上搭建着二十几间砖木房屋,便是东山村了。 夜色渐深,整个村子死寂一片,不闻半分人声,不见半分人烟。骤然之间,刮起一阵森森阴风,风声仿佛阴狱鬼吼,使得整个村子阴森诡异,继而又有浓浓雾气生出,配合着将暗的天色,影影绰绰,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后,薄雾中传出一阵似是脚步声的摩擦声响,在死寂一片的村子中格外清晰刺耳,紧接着一道身影出现在雾气中,不过这道身影行走之间却是颇为怪异,很慢,一步一拖,仿佛是瘸了一条腿。 离得近了,就会发现此人的步伐很是奇怪,先是右脚向前大大跨出一步,然后左腿拖在地上慢慢跟上,继而右脚再迈出一步,左腿再拖着慢慢跟上,如此循环往复,一步一步向前。 不知何时,遮住明月的乌云散去,显出一轮好似白玉盘的明月高悬,月光洒落下来,驱散了稍许雾气,落在此人的身上,也照亮了他的面庞。只见其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没有丝毫血色,甚至已经浮现出些许尸斑,两只眼珠从眼眶中滚落,空洞洞的眼窝中有一缕猩红。 看其身上衣着,应该是村子里的居民,此时却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半分神志,完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也可以称之为活尸。 忽然之间,这具活尸猛地停下脚步,黑洞洞的眼窝向前“望”去。 虽然活尸已经没了神志,但是本能还是让它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 下一刻,活尸的身上出现了一个燃烧的掌印,手掌的掌纹道道分明,然后这个掌印迅速扩大,使得这具活尸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同时也灼烧着周围的浓郁雾气,发出嗤嗤声响。 片刻之后,活尸在熊熊烈火之下化作一缕青烟,什么也没剩下。 一个道人缓缓走进村子,未等他有什么动作,先前被烈火灼烧的雾气再次汇聚起来,其中响起阵阵低沉嘶吼之声,同时还有两点红芒亮起,其中仿佛有鬼怪野兽正在虎视眈眈。 道人不以为意,朗声道:“不知是哪位皂阁宗高人在此,还望现身一见!”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猛地从黑雾中跃出,同样是那种怪异的走路方式,只是速度快了极多,一跃数丈,伸手朝道人当头抓下。在淡淡月光的照耀下,可见这只手掌通体漆黑,比起常人之手似乎肿胀了数倍,黑色的指甲足有尺余之长,散发着幽幽光泽。 道人轻描淡写地一挥大袖,直接将这具活尸扫飞出去。 只是这具活尸在落地之后,一股黑色雾气从它的百骸九窍中逸散开来,然后这具活尸仿佛被瞬间抽干,慢慢塌陷下去,无论是筋肉骨骼,还是五脏六腑,全都化作浓水流淌而出,最后只剩下一副人皮,这团滚滚黑气,则凝聚成一张人脸模样。 如果先前还是属于皂阁宗“炼尸阵”的范畴,那么此时就已经是“炼魂阵”的手段。 道人微皱眉头,向前踏出一步,右手食中二指比作剑指,指尖处有蓝色电光闪烁。 天地之间的诸多阴邪之物,最怕四种人,一是道门方士,以真火雷法等至阳法术克制;二是佛门僧人,佛光佛法与道门术法异曲同工之妙;三是杀伐剑士,都说鬼怕恶人,重杀伐之人沾染血煞之气,同样克制鬼魅;四是纯粹武夫,一身横练体魄,血气旺盛至极,对于鬼物而言,如熊熊烈火,根本不能靠近,若是有宗师境界,就是厉鬼恶鬼,也能一喝而散。 此时道人所用的就是号称雷法第一的“五雷天心正法”,而道人正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 只见一道惊雷当空落下,不但如利剑劈开滚滚黑雾,而且也使得这张人脸彻底消散。 不过这一雷之威,也彻底惊动了其他的活尸。 在黑雾被天雷击散之后,显露出原本被黑雾所遮掩的村子,不知何时,村子中家家户户的门扉俱已打开,一道道身影从中走出,都是面色灰败,双眼无神,与原本就在街道上的众多活尸汇聚成队,一起嘲颜飞卿涌来。 颜飞卿的脸上闪过一抹怒气。 这些活尸自然就是东山村中的百姓,此时悉数被人以邪法抽去体内血肉精气,炼制成这些活尸,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乃是江湖大忌,若是发生在太平时节,朝廷的青鸾卫和六扇门也好,正道十二宗也罢,都要追查到底,将敢于犯忌之人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未等颜飞卿有所动作,走在最前方的一名行尸忽然“肿胀”起来,整个身子仿佛是充气一般,顷刻间已经是膨胀如球。 下一刻,轰然爆裂开来,无数乌黑腥臭的浓水四散溅射,与此同时,仿佛是连锁反应,其他行尸也一个接一个地膨胀炸裂。 一时间声如连绵炸雷,浓水如雨。 虽然颜飞卿是货真价实的归真境修为,高居少玄榜第一,但此时面对这些诡异手段,仍是不敢轻举妄动,脚下轻轻一点,身形向后飘摇退去。 不过这些浓水却是有灵性一般,绵绵不绝,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头颅大小的水球,不断膨胀变大,且始终悬空,不曾下坠。 见此情景,颜飞卿猛地住下身形,双眼中不知何时染了一层瑰丽的火红之色,其中仿佛有烈阳真火燃烧,眼瞳灿若星斗,同时也生出一股浩大气机,笼罩水球。 原本正在不断膨胀的水球立时被气机压制,再不能变大分毫。 颜飞卿双手结“降鬼扇印”,水球随之遽然下沉。虽然在此过程中,水球不断旋转跳跃,似欲挣脱下坠之势,但随着颜飞卿又结“光明诀”,顿时光明大放,笼罩于水球表面,水球越转越小,顷刻之间,落于地面,因为阴秽之气属土,故而尽数消散无形。 不等颜飞卿有喘息时间,只听嗖嗖两声,有两道黑水凝成的飞剑凌空射来,颜飞卿纵身而起,悬停于半空之中,只见黑色水剑落在他先前所立的位置,地面尽被腐蚀。紧接着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来,颜飞卿一拂袖,真元凝聚,化作一道长风,将其悉数扫落。 颜飞卿落地之后,忽见黑影闪动,抬头望去,一道足有两丈的高大身影正快速奔来,身形矫健若飞,然后朝着颜飞卿一拳轰出,拳势如雷。 这一拳瞬间破开重重黑色雾气,轰鸣而至,一个黑色拳头立时占据了颜飞卿的所有视线,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这尊活尸在生前最少也是一位先天境的武夫,否则绝不可能有如此浩大的拳意。 颜飞卿丝毫不惧,再次拂袖,身前陡然出现一道无形“帷幕”,这一拳便是重重落在这道“幕布”之上,拳势虽重,但幕布飘飘荡荡,毫不着力,却是以柔克刚,将这一拳彻底化解开来。 就在此时,一轮皎皎明月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在洁白月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 然后这道身影从明月中一坠而下,划破夜空,仿佛是一轮天外陨石,又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轰然撞入村子之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炼魂鬼域 整个东山村剧烈摇晃,伴随着巨大声响,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周围房屋的墙体上出现无数裂缝,,摇摇欲坠,甚至有几栋房屋更是扭曲出一个诡异弧度,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在这道身影的落脚之处,出现了一个半人之深的大坑,足有丈许之宽,而那具首当其冲的活尸,被一脚踏在了头顶上,虽然头颅无事,但头颅下的脖子和颈椎却是寸寸断裂,使得整个头颅呈现出一个诡异弧度,好似是挂在胸前。 来人正是李玄都,此时李玄都逆运“坐忘禅功”,等同自封“漏尽通”,使自身体魄不能肆意恢复伤势,借此将窍穴内的气机重新逼回丹田经脉之中,让他有足够气机来酣畅而战,当初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在面对玄元境武夫钱行时,便是通过此种手段,将其生生打成血雾,所以这一脚之重,饶是这具活尸是以先天境武夫的尸体炼成,也无法毫发无损。 趁此时机,颜飞卿双手的手心皆向上,左手手指弯曲,左手食指和小指勾住右手的食指,右手中指从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伸出,左手大指压住右手的小指,右手大指抵住无名指,结成“雷祖印”。 只见这具活尸的心口位置有一道道犹若实质的雷光喷涌着破体而出,好似一条条荆棘,飞速蔓延扩散到他全身的每一处,继而撕裂他的皮肤,“勒”入皮肉之中。虽然活尸还未彻底死去,但是它已经被这些雷电荆棘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李玄都上前打量这具活尸,忽然眼神一凝,伸手从活尸的身上取下一枚玄铁铸成的令牌,正面刻有“罗一啸”三字,背面则是一个大大的“龙”字。 这种令牌样式,李玄都曾经见过,在他们去往平安县城的时候,刚好遇到孙鹄截杀万成镖局的镖师,击退孙鹄之后,胡良从镖师的尸体上搜出过类似令牌。 李玄都握着令牌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罗一啸应该是荆州水阳府万成镖局的总镖头,在万成镖局被灭门之前,此人就已经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是已经早早遇难,尸首还落到了皂阁宗的手中。” 颜飞卿问道:“难道万成镖局的灭门一事与皂阁宗有关?” 李玄都唔了一声,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说,本不想如实相告,不过转念一想,君子坦荡荡,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坦然相告:“是牝女宗宫官所为,我曾与她见过一面。” 颜飞卿并无惊讶之色,只是道:“原来是她,牝女宗与皂阁宗交好,相互之间有所交集也在情理之中。” 颜飞卿之所以如此说,则要涉及到一桩江湖秘闻。 对于整个江湖而言,哪怕是一宗之主,也很难得知到底有哪些神仙高人登上了老玄榜,只有登榜之人方能知晓,所以其他人只能凭借诸多猜测来推断登榜并如今仍旧在榜之人,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能够确认无疑的只有四人,其余人等皆是存疑,比如静禅宗老方丈,便被宫官推断是登榜之后又落榜。 正道登榜之人,自然就是清微宗的老剑神和正一宗的老天师,邪道十二宗那边也有两人,分别是“圣君”澹台云以及阴阳宗的宗主徐无鬼。 当年“圣君”澹台云还未踏足长生境,之所以能攻占西京并自封“西王”,正是因为徐无鬼亲自出手,以“鬼咒”暗算秦中总督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身为支撑大魏半壁江山的国之重臣,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徐无鬼的咒术,当时也不乏高手能人试图除去徐无鬼来解“鬼咒”,可在徐无鬼面前不堪一击,犹如土鸡瓦狗,最终使得祁英身死,西京城被轻易攻破。 后来徐无鬼又与当时还是正一宗掌教的老天师有过一次交手,未分胜负,自此之后,先前只是被各大宗主知晓的徐无鬼彻底名传天下,被誉为邪道第一高人。“魔刀”宋政失踪之后,出身无道宗的澹台云被徐无鬼一手扶持上“圣君”之位,而澹台云也一直对徐无鬼持以师礼,徐无鬼在西北大周的地位,便是将帝师和国师两种身份集于一身,尊荣至极。 正因如此,阴阳宗也开始趁机大肆扩张,险些沦落到灭门地步的皂阁宗受阴阳宗扶持,渐渐恢复元气,不过皂阁宗的实际大权也落到了徐无鬼的手中,两宗联合之力,要强出牝女宗,甚至可以与无道宗分庭抗礼,所以牝女宗也不得不对徐无鬼让步,天宝三年,在“圣君”澹台云的见证之下,牝女宗的宗主与徐无鬼结成道侣,如同夫妻。 且不论让无数高人才俊为之陨落的牝女宗此举是否别有用意,只是在明面上来说,牝女宗却是与皂阁、阴阳二宗亲上加亲,互通有无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秘闻,寻常江湖中人不会知晓,甚至根本不会流传到江湖之中,平日里江湖中人知道的江湖传闻,必然是有人想要让他们知道这些传闻,所以才会将其主动散播出去,至于这种不想被人知道的秘闻,唯有颜飞卿这等人物才能从自家宗门的隐秘渠道中知晓一二。 李玄都自然也是知道的,在他返回师门养伤的那些年中,师父并未对他加以禁制,反而是对他开放了宗门的种种权限,所有宗主可以得知的消息,同时也会备份送至他的面前,这也是李玄都隐居数年,仍旧对于许多江湖大事仍旧了如指掌的原因。 李玄都轻叹道:“比起一盘散沙的辽东五宗,显然是西北五宗更为齐心协力,其所图也更大,一路走来,未至西北境内,我就已经见过了无道宗和牝女宗之人,无道宗还只是个先天境的长老,牝女宗就已是玄圣姬宫官,只是不知这次的皂阁宗,会是哪路高人亲至?” 李玄都话音刚落,一阵铃声传来,他心头一动,循声望去,顿时看到一道身影从镇子深处笼罩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来人穿着一件藏青道袍,头上是一顶五岳冠,一副道人打扮。在他腰上挂着一个小囊,手中拿着一个小铃,铃声便是由此而来。 道人扫了两人一眼,冷冷道:“就是你们破去了井子镇的阵法?倒是有些道行,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还敢追到这里来!” 颜飞卿望着道人,皱眉道:“以你区区先天境的修为,断无如此手笔。” 道人笑了一声,伸手指着颜飞卿道:“算你有些见识,这等大阵的确不是我布下,而是我家老祖亲手所布,识相的速速退去,不然要教你知晓我家老祖的手段!” 李玄都对于道人的恫吓话语无动于衷,淡然道:“什么时候,皂阁宗的人也如此好说话了?我们打烂了你的活尸,难道不是把我们炼制成活尸来偿命吗?” 道人脸色一变,随即露出狰狞之色,“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也罢,便让贫道收了你们,也好让你们见识下这阵法的厉害,免得被你们搅扰了老祖的清静!”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然出手,只见他袖中青芒一闪,“青蛟”一掠而出,直刺道人的眉心。 以他现在逆运“坐忘禅功”的状态,休说是一个先天境的方士,就算是铜皮铁骨的先天境武夫,也不敢硬挨他这一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子母天鬼 道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根本来不及闪避,直接被一剑刺穿眉心。 不过诡异的是,他的眉心位置却是没有半点鲜血流出。 颜飞卿双目一闪,道:“是替身符。” 话音落下,只见道人的身形迅速干瘪缩小,变成一张三寸符篆悬于半空,还未等落地,便自行燃烧殆尽。 与此同时,道人的身形出现在距离两人极远的位置,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一晃手中铜铃,有阴风自起,吹过整座东山,满山的杨树沙沙作响。白杨又称“鬼拍手”,是为葬树,正所谓“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这座东山上的白杨极多,千万树叶沙沙之声当着如有千万双手同时拍动,衬得月色凄冷,让人遍体生寒。 道人踏罡步斗,每走一步,手中铜铃便响一下,声音不大,却能覆盖村子的每个角落,如魔音灌耳,可见道人手中看似寻常的铜铃也是一件不俗的法器,只是颜飞卿和李玄都俱是心志坚定之人,这等手段对于他们却是无用了。 铃声越来越急,如狂风骤雨一般,最后铃声戛然而止的同时,道人大喝了一个“疾”字,只见一道道黑影不断出现,好似夜枭蝙蝠一般,围绕道人盘旋飞舞。 这已然不是“炼尸阵”的范畴,而是完完全全的“炼魂阵”了。 江湖宗门交手,如沙场交锋,也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便是指大势,如皂阁宗借助生灵涂炭的乱世时节而兴盛一时,便是顺应大势而行,可谓天时,只是也应了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日后皂阁宗因乱世结束而败亡,也是情理之中。而人和,则是指各宗之间的合纵连横,还是以皂阁宗为例,当年皂阁宗一家独大,引得正邪两道联手,便是时却了人和,待到天时不再,焉能不败。 最后的地利,便是阵法,各大宗门都有护山阵法,如高筑城池,便是敌强我弱,有阵法相助,外敌也等闲奈何不得。 此时这名不过只有先天境的道人之所以有恃无恐,便是因为此地有“炼魂阵”和“炼尸阵”两座大阵,就算是对上归真境的高手,他也毫不畏惧。 此二座大阵,可谓是皂阁宗的精华所在,所有饲鬼和养尸之道都融于此二阵之中,若加上更为玄妙莫测的“炼神阵”,便是当之无愧的上成之法,此时道人全力催动阵法,黑影越来越多,个个都是脸色狰狞,以道人立足之处为中心,继而有无数黑色气息如同飞舞的冤魂一般瞬间弥漫大半个东山,无数白杨和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 幸存的些许活尸也也迅速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枯骨干尸,被阴风一吹,立时化作粉末随风而散。最后,脚下大地似乎也被汲取了水分,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已然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原本还算郁郁葱葱的东山半山腰仿佛变成了一方死地,只剩下颜飞卿和李玄都脚下的方寸之地还算安然无恙。 道人五指合拢,将所有游散的黑色气息悉数纳入自己面前,然后就见这团阴影迅速扩大,短短片刻后便轰然炸裂,五个似真似幻的赤身美女从阴影中滚落出来,怀中各自抱着一名婴儿。 颜飞卿脸色凝重,同时也夹杂着厌憎,道:“竟是‘九子母天鬼’!” 李玄都的脸色亦是变得冷厉。 所谓“九子母天鬼”,算是“炼魂阵”的衍生之物,只是炼化极为不易。想要炼成“九子母天鬼”,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使其相互熟悉,直至相互之间的神念记忆之中都烙下了对方的影子之后,将九名婴孩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 炼成天鬼之后,母子一体,刚刚出世便有接近先天境的修为,聚散不定,很难彻底诛杀,若再精心喂养数年,就可以使其跻身先天境。天鬼本就极难捕杀,若是九只天鬼成阵,恐怕归真境宗师也不是其对手。 不过此法有伤天和,而且这些天鬼亦是戾气极大,极易反噬其主,所以就是邪道中人也很少炼制九子母天鬼。颜飞卿和李玄都以前一直是久闻其名而从未亲眼目睹,没想到今日在此地见识了此等邪法,不过从当下的情形来看,这位皂阁宗的高人只是炼成了五只天鬼,还差四只。 在五只天鬼现身之后,黑色气息消失不见,凭空席卷出漫天的粉色雾气,在一片旖旎中,五名赤身美人怀抱婴儿围绕着二人开始翩然起舞,眼波流转,含情脉脉,伸臂抬腿,隐私之处若隐若现,一举一动皆是勾人心魄。 此等邪法,伤人无形,面对种种诱惑,只要心生一念,立时便会沉溺其中,继而天鬼一扑而上,体内阳气一泻千里,轻则根基被毁,重则当场身死。 李玄都立刻开始正运“坐忘禅功”,以禅定之法守住灵台清明,忘却眼前种种,只要不动念便不会被勾动自身阳气,而且五只天鬼也不是冲着他来,仅仅是波及而已。 首当其冲的是颜飞卿,他是以纯阳入道,故而一口精气纯粹无比,对于五只天鬼而言,无疑是最大的美味,不过颜飞卿的修为深厚,只是略微失神后便不再去看几只天鬼,反而是挥手振袖,扫净所有雾气。 五只天鬼见诱惑无用,一起扔出怀中的婴儿,看似白胖可爱的婴鬼骤然张开嘴巴,满是獠牙,发出阴森刺骨的诡异笑声,直接朝颜飞卿扑来。 颜飞卿左手中指扳住右手无名指,右手中指扳住左手无名指,左手小指置于中间,合掌同时,左手大指、食指和右手大指、食指、小指向上伸出,结成“五品莲花印”,一股磅礴至阳的气机肆意宣泄而出,隐隐结成五色莲花之状,气机所及,五只婴鬼发出一声尖啸,非但不能近到颜飞卿身前,反而身形也开始飘摇不定,显出溃散迹象。 道人显然不能直接操纵“九子母天鬼”,而是要借助“炼魂阵”方能驾驭,此时他又狠狠一摇手中铜铃,五名赤身美女尖叫一声,就地一滚,化为青面獠牙的恶鬼之状,口中哭喊着孩子,飞身而起,接住婴儿之后,又直朝着颜飞卿扑来。 颜飞卿终于不再留手,一扬手,一只形似金钟的赤红罩子飞出,迎风即涨,转眼之间已经有丈许之高,朝着五只天鬼当头落下。 天鬼一哄而散,不过一只天鬼未能逃脱,被罩于其中,本就是粉嘟嘟婴孩形貌的子鬼,伏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 而青面獠牙的母鬼则又变成了美人模样,梨花带雨,抱着怀中的孩子苦苦哀求,只求放过怀中孩儿,这等楚楚可怜形状,哪里有刚才天鬼啖人的凶恶姿态。 只是颜飞卿道心坚定,无论是色诱还是晓之以情,都不能使其动摇分毫,他不顾天鬼的哀求和惨叫,直接催动“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只见罩内烈火顿生,直接将天鬼烧成一缕青烟。 道人见此情景,惊骇欲绝道:“这是‘九阳离火罩’!你是正一宗的颜飞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尸姬尸火 颜飞卿的身份并不难猜。 正如江湖中人皆知刀剑评上位列第一的“叩天门”乃是老剑神的佩剑,“九阳离火罩”是老天师的法宝,也并非什么隐秘之事。此时此地,一名已经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年轻道人祭出“九阳离火罩”,除了老天师的弟子颜飞卿,还能有谁? 在得知颜飞卿的身份之后,道人是真真切切地从心底感到畏惧,如果换成其他的归真境,诸如龙哮云之流,他有自家老祖亲自布下的大阵,还有这五只天鬼,不但丝毫不惧,反而还要将那归真境直接打杀,只是遇到了颜飞卿这等人物,就底气不足了。 江湖厮杀,修为越高自然赢面越大,就像沙场对垒,人数多的一方自然占优势,但凡事也不是绝对,若有好的宝物、秘术、阵法,也可以以弱胜强,颜飞卿身为老天师的嫡传弟子,又是正一宗的掌教,法宝秘术只多不少,他在境界不如的前提下,如何能胜? 想到此处,道人已是萌生退意,只是又想到那只被“九阳离火罩”化作飞灰的天鬼,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天鬼炼制极难,关键还是“材料”难寻,哪怕是以老祖之能,这些年来也只是凑足了五只天鬼的“材料”而已,距离“九子母天鬼”还差着四只,现在毁去一只,他怕是难逃惩罚。想起老祖的手段,道人只觉得背后的冷汗要浸透道袍。 就在此时,一个佝偻老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道人身后不远处,面貌丑陋凶恶,后背弯曲,活像一个大号的虾米,在他身旁左右还跟着两名侍女,在初秋的微凉天气里,穿着清凉衣裤,露出小臂、脚踝和小腹,姿容出彩,而且还是一对让人难以分辨的并蒂莲姐妹,姐妹两人单独而言便已明艳动人,两人一起更是分外诱人。只是这两名侍女的面容极为僵硬,两颊上还涂抹了大大的腮红,就像是整理了遗容准备下葬之人。 颜飞卿瞥了一眼,厌憎更甚,因为这两名侍女并非活人,而是以尸体制成的蜡殍,与活尸相比,蜡殍面貌如生,百年不坏,与活人无异,故又美其名曰“尸姬”,许多达官贵人为了收藏和亵玩,往往不惜一掷千金,于是便衍生出这样一条财路,许多心术不正之人买来俊美的童男童女或是少男少女,制成蜡殍,转手一卖,便是百倍之利,比之调教广陵瘦马还要暴利。也不乏江湖高人炼制,能使其行动自如,与活尸无异,算得上一个好帮手。 这等手段,伤天害理,自然为正道中人所不齿。 老人瞥了眼“九阳离火罩”,不惊不怒,语气淡然道:“张静修倒是找了个好徒弟,年纪轻轻便已经天人在望,此生有望长生,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颜飞卿抬手召回“九阳离火罩”,望向老人,缓缓问道:“阁下是何人?” 老天师出身于正一宗张氏,虽然他的弟子颜飞卿还很年轻,但老天本身已经不年轻,在江湖上,别说长他一辈之人,便是平辈中人都是少之又少,此人开口便直呼老天师的名姓,如果不是故意拿巧托大,那么此人的辈分应该极高,很有可能是老天师的同辈之人。 能活到如此年纪的如此辈分之人,多半不容小觑,毕竟江湖不是善地,能耐小的人也活不到一大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被大风大浪给淹死了,所以辈分越大,人数越少,反之,辈分越小,还未经历江湖的大浪淘沙,人数也就越多。 此时,那名后知后觉的道人终于发现了身后老人的存在,顾不得大敌当前,转过身来“扑通”跪倒在地,向老人拜倒,“弟子不知师祖驾到,失了礼数,罪该万死,请师祖责罚。” 堂堂先天境,放到江湖上也是一号人物,此时竟是头都不敢稍抬半分,整个人更是抖个不停,怕是正道的老天师和老剑神联袂出现在此地,都不至于让他如此惶恐。 委实是面对老天师和老剑神最多不过一死而已,可他的这位老祖,却是能让人生不如死的,他如何不怕?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人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风楼子,老夫将五只天鬼和‘炼魂’、‘炼尸’两座大阵尽数交付尔手,你却使得一只天鬼被毁,的确是罪该万死,既然你干不了这正经差事,又求老夫责罚,也罢,老夫便罚你在老夫身边做一个侍候人的差事。” 道人闻言之后脸色大变,刚要开口求饶,只见老人屈指一弹,飘散出一大片幽蓝中透着丝丝惨绿的火焰,飘忽不定,一时间将遍地的银白月光也映照为幽蓝一片。 此乃皂阁宗的“纯阴尸火”,与正一宗的“纯阳紫气”有些许异曲同工之妙,“纯阳紫气”是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纯阳功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而“纯阴尸火”则是在坟冢之中,将地下白骨生出的磷火逼至地上,采集之后同样是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精纯的一点,日积月累,方有如此气象。 此火与寻常火焰截然相反,非但没有半点温度,反而还透出丝丝阴冷之意,可周围的天地元气却仿佛热水烧开一般,沸腾不止。 道人见此情景,顾不得许多,转身便要逃离此地,只是尸火迅速化作道道火蛇追上道人,然后疯狂涌入他的七窍之中,只见道人踉跄几步之后,便翻倒在地。紧接着,道人的面容开始抽搐扭曲,皮肤下青筋暴起,他徒劳地长大了嘴巴,却根本发不出半分声音,因为他的七窍都在向外涌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幽蓝火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蓝色火焰喷涌着破体而出,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虽然道人的躯体在火焰中不曾被烧成焦炭 ,但他再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甚至连活人气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此时侍立在老人身旁的两名侍女一般。 待到火焰散去,道人缓缓起身,木然走到老人的身后,垂手侍立。 此时颜飞卿和李玄都的脸色已然是极为凝重,盖因此人的修为实在有些深不可测的意味,仅仅是这一手举重若轻的“纯阴尸火”,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天人境无疑,至于到底是天人三境中的哪一境,却还不好说,至少不会是天人逍遥境那么简单。 颜飞卿望着老人,缓缓说道:“紫府兄,今日之事,断难善了,便是贫道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活着走下这座东山,怕是无暇顾及紫府兄了。” 李玄都轻笑道:“玄机兄未免也小觑李某,我十岁踏足江湖,浮沉漂泊十五载,还未怕过谁,玄都不才,当日在帝京城头上曾经有一愿,脚踏天下路不平,总不会被绊倒在一座小小的东山。” 颜飞卿闻言笑道:“既然紫府兄如此说了,那你我二人便联手讨教一下这位邪道高人的手段!” 以老人的修为,这番对话自然是瞒不过他的耳朵,他抬了抬眼皮,有点匪夷所思。 如今的后辈都是这般刚硬吗?是这两个小家伙被吓得失心疯了?还是说一位登上太玄榜的天人境大宗师就这般吓不住人吗?亦或者说,他老人家太久未曾踏足江湖,以至于江湖上的这些年轻后生们已经忘了他老人家的名号? 下一刻,逆运“坐忘禅功”的李玄都身形一闪而逝。 便是境界高如老人,也没能躲过这神出鬼没的一招,低头一瞧,胸口衣襟上渗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阁皂高人 老人皱了皱眉头,终于第一次正视李玄都,视线落在李玄都的双袖之上。 这一点伤势甚至不能称之为伤势,连皮肉伤都算不上,对于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体魄而言,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能愈合,真正让老人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剑竟是能避开他的感知,如果出剑之人有颜飞卿的修为,那么这一剑就真正能够伤到他了,甚至还能重创于他,只可惜此人的修为境界太低,不过玄元境,就算是他没有任何防范,任由这年轻人刺上几百剑,也伤不到他的半分根本。 老人开口问道:“年轻人,这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是谁教给你的?”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我想起阁下是谁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就是名列太玄榜第四的皂阁宗藏老人,只是在我的印象之中,藏老人生得身材高大,高鼻深目,平日里喜好身着斩衰丧服,却不是什么驼子。” 老人平淡微笑道:“这世上知道老夫真容之人,不多,因为绝大多数见过之人都已经死了,你既然知道老夫的真容,想必与颜飞卿一般,出身相当不俗。” 说到这儿,老人忽然想起先前他听到的两人对话,恍然笑道:“是了,方才颜飞卿称呼你为‘紫府’,这倒让老夫想起一个年轻晚辈,前些年的时候很是出了一番风头,被江湖中人称呼为‘紫府剑仙’,不但登上了那少玄榜的榜首位置,而且还名列太玄榜第十。”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李玄都,勾起嘴角,就像看到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变成了农家村妇,威严深重的青鸾卫都督变成了街头乞丐,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村妇和乞丐当然无甚可笑之处,可如果他们曾经的身份是世间最尊贵之人,从云端跌落尘埃,然后又吃了一嘴烂泥,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了。 就像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样。 曾经被誉为谪仙人的紫府剑仙,曾经被视为最有可能踏足长生大道之人,同时也是四小宗师之首,论名声之大,甚至还要在颜飞卿之上。可今天竟然变成了一个连先天境都算不上的玄元境。 这可能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老人开口问道:“是该称呼你紫府剑仙?还是紫府客?” 被识破身份的李玄都淡然道:“李玄都就行。” 老人笑道:“真是想不到,当年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便让大半个江北噤若寒蝉的剑仙人物,如今竟是沦落到了如此地步,要在这座小小的江湖里打滚。” “人生无常,福祸相依。” “老夫至今还记得当年的紫府剑仙是何等恣意,只凭手中三尺,便转战齐州、中州、芦州、燕州四大州。最后更是横渡大江,堂而皇之地进入江州,追杀那位出身于正一宗的仇家,一直杀到吴州,直到坐镇天师山大真人府的正一宗长老亲自出手,这才拦下了你的脚步。当时就有人称赞你是四小宗师之首,最有可能继承大剑仙衣钵之人。就连远在京城的太后娘娘也曾听闻你的名声,说了一句若是此等俊杰人物可为朝廷效力,等同是多出万余精兵。” “老夫很好奇,当年的帝京一战,你分明与颜飞卿等人势不两立,如今你坠境不止,从距离天人境只有一步之遥的归真境直接跌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都说出神入化三境是一步一重天,你都不能算是从云端跌落尘埃,简直是要直接跌到阴曹地府去了,这些可都是拜颜飞卿等人所赐,可今日你们又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的?” 说到这里,老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色:“如今的你在当年的你眼中,可能连蝼蚁都不如?一只脚都可以踩死的东西,老夫也万万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竟然会落在我的手中,这算不算是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是天人无量境?我从未将什么人视作蝼蚁,你若怀着这样的心态,一味崇强贬弱,不能做到一视同仁,那么你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天人造化境。” 老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讥讽道:“没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如今已是这般境地,还敢对老夫说三道四?” 说罢,老人伸出一手,往下一按,李玄都顿时感觉身上好像多了万钧重担,整个人动弹不得。 老人冷冷道:“年轻人,既然已经摔到了泥塘里,啃了一嘴烂泥,那就应该学会什么是收敛,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般以言语触怒老夫,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位列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 话音落下,李玄都顿时承受不住,不得不单膝跪地,可脸上仍旧有血丝渗出。 就在此时,颜飞卿终于出手,手中的“九阳离火罩”再度飞出,这一次足足变为寺庙晨钟大小,罩内燃起熊熊真火,好似火龙盘旋缠绕,朝着藏老人当头落下。 藏老人冷冷一笑,丝毫不惧,嘿然道:“好一个老天师高足,好一个正一宗掌教,老夫今日就领教一下正一宗俊杰的手段。” 几乎就在老人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带着滚滚凄厉哭嚎之声骤然爆开。一时间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围绕着藏老人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九阳离火罩”轰然落在黑雾之上,无数炽烈真火化作数条火龙,翻滚咆哮不止,只见得黑雾翻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就是不让“九阳离火罩”落下分毫,任由火龙将黑雾烧灼出一个个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藏老人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这一刻,颜飞卿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颜飞卿髻上的发簪直接化作齑粉,荡漾出一股淡青色气机,驱散邪音,使他的眼前重复清明。 颜飞卿双眼中有太阳真火熊熊燃烧,瑰丽绚烂,他以“五雷天心正法”催动真元,张口长啸,声音如同炸雷声响,却又被压缩在十丈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 就在此时,颜飞卿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颜飞卿以纯阳入道,他的一口“真阳涎”,可想而知。 颜飞卿以血于虚空画“纯阳破煞符”。 只见红光大盛,如初升红日普照天地,黑雾遭遇红光之后,好似积雪消融一般飞快散去,显露出藏匿其中的藏老人。 藏老人不是阴物鬼魅之流,而是活生生的天人境大宗师,却是不怕这等专克阴气鬼物的红光,嘿然一笑,大袖一挥,一阵黑风裹挟着无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白色纸钱席卷而至,纸钱飞向血符,好似飞蛾扑火,立时化作飞灰,但燃烧殆尽后的黑色灰烬却是不断沾染在血符之上,使得血符蒙尘,红光晦暗,灵光大减。 藏老人犹有闲情逸致道:“颜飞卿,你被张静修传了诸多宝物以及正一宗的掌教大位,再加上整个正一宗的底蕴供你修炼,这才有了今日的以纯阳入道,可你终究是年纪太轻,道行太浅,如今靠着一件‘九阳离火罩’,就奢望能横行无忌不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章 身外化身 “贫道万不敢作如此之想”颜飞卿平静道:“阁下是天人无量境的高人,换成其他时候,贫道万万不是对手,可今日阁下又能发挥出几成修为,三成?还是五成?” 藏老人脸色微变,万没想到自家底细竟是被年轻后辈窥破。他之所以将未成品的“九子母天鬼”和两座大阵交予道人风楼子之手,就是因为他此时正在施术的关键时刻,分不出身,不得不委派道人替他护法守关,哪曾想道人如此不济事,竟是被毁去了一只天鬼,让藏老人在心痛之余,不得不驱使这具身外化身前来收拾残局,既然是化身,自然比不得本尊,虽说这尊化身乃是以三名归真境宗师的遗体拼凑而成,又以“纯阴尸火”淬炼七七四十九日,去芜存菁,几乎可以媲美天人境大宗师的躯壳,但因为灵肉无法完美契合,故而只能发挥本尊修为的三成左右,也就是与颜飞卿在伯仲之间,此时两人斗法,不看修为境界,而是看谁的法宝秘术更高一筹。 正是因为没有十成胜算,藏老人才与两人说了如此多的言语,意图搬出天人境大宗师的身份,使两个晚辈不战而退,只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晚辈,一个是现任少玄榜榜首颜飞卿,一个是前任少玄榜榜首李玄都,非但没能吓住两人,反而被两人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 藏老人眯起双眼,脸上的浅淡笑意有些渗人,开口问道:“颜飞卿,你是如何看破的?” 颜飞卿一挥袖,帮李玄都破去身上的“鬼压床”,淡笑道:“先前名为风楼子的道人已经说了他家老祖正在施术,不能被打扰。其次,紫府兄的一剑也是试探,如果是藏老人本尊在此,万没有躲不过去的道理。再有就是,阁下的大名,贫道素有耳闻,可以用‘残忍霸道’四字概括,动辄便是将人打杀,可今日一见,阁下倒是脾气好得很,愿意与我们言谈许多,故而贫道便多想了一些。” 终于得以喘息的李玄都接口道:“还有一点,阁下刚一现身便将风楼子立时打杀,未尝没有立威之意,好让我们心生惧意、退意,否则不必急着将一位先天境的高手直接打杀,而且从那风楼子的反应上来看,也是完全没有预料,显然在他看来,损毁一只天鬼还罪不至死,那又是什么原因导致阁下临时转变注意,要将一位先天境的高手置于死地?毕竟能够位列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不会是一个只知道暴虐杀人的‘疯子’,再联想到后来阁下的好脾气,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于是我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老人平淡微笑道:“看来你们二人之所以先后成为少玄榜的榜首人物,的确有些道理,倒是老夫小觑你们了。” 李玄都坦然道:“当年在下年少轻狂,在江北惹下仇家无数,也经历过许多亡命天涯的日子,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迂腐之人,如果阁下本尊在此,面对一位天人无量境,我和玄机兄自然是想尽办法逃离此地,不逞一时之能,以图后来。” 藏老人笑了笑,“就算老夫此时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又如何?可老夫还有四只天鬼和两座阵法,难道你们觉得老夫会像风楼子那个废物一样不济事?” 颜飞卿轻声道:“阁下要拖延时间,等待本尊尽快完成邪术,好尽快驰援此地?” 再次被看破心思的藏老人终于有了几分恼羞成怒,两只大袖一挥,双袖间呼啦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数不清的惨白纸钱,伴随着呼啸阴风汹涌而来,一时间纸钱如雨,弥漫视线,似是无数白色蝴蝶,又好似富贵人家出殡时以之纸钱开路的景象。 藏老人的声音从重重纸钱之后传出:“事已至此,便与你们说明白了,老夫走遍大半个西北和小半个江南,终于凑足九名命犯天煞之人,这是最后一个,你们想坏老夫的好事,那也休怪老夫要与你们计较一二,大不了拼却这具化身不要,也与你们两个小辈分出个高下就是!” 李玄都身形后掠,先用“金殇拳”,再变“玉鼎掌”,拳掌齐出,气机如风,纸钱被气机冲散,却不落地,顺着李玄都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 李玄都也不急躁,只是不紧不慢地抵御纸钱。 反观颜飞卿那边,声势就要大上许多,他直接以两指夹住一道灵符,只是轻轻一晃,灵符便化作无数烈火,将他整个手掌和半截手臂包裹其中,却又不伤皮肤和衣袖分毫,颜飞卿只是不断挥手,便将涌向他的纸钱燃烧成灰烬。 藏老人的嗓音飘忽不定,道:“颜飞卿,若能用你这具躯壳制成化身,便能让老夫发挥出七成以上的修为。” 话音落下,所有的纸钱顿时自行燃烧起火,不过不是赤红色火焰,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幽蓝色火焰,连接成片,便是一方火海。 虽然在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分别已经不太明显,但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比如老玄榜中的老剑神便是偏向于武夫,而老天师则偏向于方士,此时的颜飞卿和藏老人俱是偏向于方士术法一道,交手即是斗法。 李玄都轻叹一声,知道此时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插手的,暂时也不适合他出手,于是以“青蛟”和“紫凰”将飘向自己的几朵“纯阴尸火”绞杀,足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 颜飞卿立于火海之中,再次伸手招来“九阳离火罩”,将自己笼罩其中,这次不再是罩内生火,而是罩外生出数条腾腾火龙,环绕盘旋,使得“纯阴尸火”不能近其分毫。 颜飞卿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灵符,屈指一弹,灵符畅通无阻地飞出“九阳离火罩”,继而开始自行燃烧,最终化作一条三丈之长的火龙,以蜿蜒灵动之态前行,宛如蛇捕鼠,将杀机重重“纯阴尸火”系数绞杀。 将幽蓝色的火焰灭去大半之后,火龙也已是强弩之末,在半空中化作缕缕青烟,随风而逝。 一番斗法,两人可谓是伯仲之间,不过藏老人还占据了地利,在他脚下还有一座“炼尸阵”和一座“炼魂阵”。 望着已经所剩无几的纸钱,藏老人一跺脚。 好似天摇地动。 下一刻,只见有无数只惨败而无血色的手掌从地下伸出,皮肤干枯如树皮,有些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森森白骨,不断摇晃,似是要抓住什么,乍一看像是一片芦苇,可仔细一看,便让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冷。 若是有活人被这些手掌抓住,立时便是被拖入地下并沦为它们其中一员的下场,这幅场景像极了佛经中的饿鬼道,而对于饿鬼而言,活人即是它们最美味的食物。 颜飞卿心知想要在须臾之间破去由藏老人亲自主持的“炼尸阵”并不现实,还是只能先着手于解决眼前危局,于是他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柄桃木剑,名为“万象”,比之李玄都的那柄已经毁去的“敕鬼”,不知要好过多少,据说是取自一块万年桃木制成。颜飞卿不知道那块桃木是否真有万年树龄,但他知道这把桃木剑已经在大真人府中传了三十六代,他是第三十七代传人。 颜飞卿握住“万象”,轻轻挥剑,仅凭剑上自带的磅礴灵气,便使得周围一只只伸出地面的手掌化为飞灰。 藏老人眼中掠过凝重之色,语气中不知是惊诧还是羡慕,“张静修真是舍得放手,竟是连此物也一并给了你!” 颜飞卿没有多言,只是一扬手,这柄“万象”自行飞出,然后落在所有手掌的最中间位置。 刹那之间,磅礴灵气如青龙出水,直冲天际。 一剑镇山河。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双方斗法 颜飞卿以这柄“万象”,强行镇压藏老人在此地布置的“炼尸阵”,在“万象”刺入地面尺余之后,荡漾起一拳近乎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那些探出地面的惨白手掌立时灰飞烟灭。 说起诸多身外之物,同样是等级森严,与下成、中成、上成、大成四法相对应,亦分四等。 所谓身外物,泛指法器、兵器、衣甲、佩饰等物。最低一等是凡物,无非是以精铁铸造而成,虽然对于寻常人而言,已经是极为精良,但是对于高手而言,却裨益不大。青鸾卫的文鸾刀和六扇门的雁翎刀便是凡物中的顶尖。 再上一筹是灵物,多是以稀有材质铸造,其中蕴含灵气,孕育灵性,不再是死物,玄妙非常。在各大宗门之中,若是有嫡传弟子修为有成,踏足登堂入室三境,往往会被师门酌情赐下一件灵物,而那些没有师门传承如无根浮萍的江湖散人,就对灵物格外苛求,若能侥幸得到一件,便是天大的幸事。 李玄都袖中所藏的“青蛟”和“紫凰”便属于灵物中的佼佼者,因为两剑是仿照正一宗的紫青双剑铸造,所以若是双剑合璧,则可以跻身宝物的范畴。 宝物在灵物之上,顾名思义,宝而贵之。许多方士所用的法器,如果品相在灵物的范畴之内,那就只能是法器,可如果品相在宝物的范畴之内,就可以称之为法宝,已经不仅仅是有灵性那么简单,更有诸多玄妙之用。诸多有纳须弥于芥子功效的玄奇宝物,从外表看来,可能只是一个扳指或是一块玉佩,可内里却另有乾坤,能有数丈见方,算是宝物中的上品。 宝物之上还有仙物。仙物之珍惜,哪怕是各大宗门,都未必拥有一件。如今声势浩大占据三州之地的西北五宗,“圣君”澹台云所用兵刃也仅仅只算是半件仙物,距离真正的仙物还差了一筹。 但凡曾经在世间留下过记载的仙物,无一不是诸多传说加身,能够拥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的有德之人,无一不是名垂青史,比如清微宗的老剑神和手中的“叩天门”,还有正一宗的“青云”和“紫霞”二剑,若是两剑合璧,方能算是仙物,至于其他登顶刀剑评的刀剑,都只能算是半件仙物或是顶尖宝物,日后若有机缘造化,也许能够晋升为仙物,但是现在距离真正的仙物还是差了一筹。 颜飞卿作为老天师张静修的传人、正一宗的掌教,其豪富可想而知,不但被老天师赐予了相当于半件仙物的“青云”,还有如“九阳离火罩”、“飞羽舟”等诸多宝物,悉数存于他腰间所悬的“乾坤袋”中,仅以颜飞卿的一人身家,便可抵过许多门派的全部身家,堪称是“多宝道人”。 此时颜飞卿所用的“万象”便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宝物,而且已经接近半仙物的范畴,这座临时布置的“炼尸阵”自然无法媲美皂阁宗山门的那座正品大阵,被“万象”暂时镇压也在情理之中。 藏老人再一跺脚。 这次是驱动“炼魂阵”,同时他心中也颇为恼怒,若他本尊能脱得身来,便是同时催动“三炼”也不在话下,可现在这尊化身只能发挥三成修为,却是只能一次催动一个阵法,如果他能同时催动两大阵法,也不至于被这小辈强行封镇“炼尸阵”。 催动“炼魂阵”之后,平地起风,以藏老人立足之处为中心,有无数黑色的飞舞冤魂瞬间弥散开来,与此同时,一道足有二十丈之高的黑影从他身后升起,黑影脸上面容不断变化,或慈悲,或瞠目,或庄严,或平静,或嗔怒,不一而是。 颜飞卿的脸上流露出凝重之色,以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上划出一道血槽,然后用鲜血在手掌上画出一个玄奥符篆。 随着他画符,原本就阴沉无比的天空骤然变得漆黑一片,继而响起天雷阵阵。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雷法以“五雷天心正法”为首,而“五雷天心正法”中又以“太上紫宵雷术”为重。 此乃正一宗的不传之秘。 颜飞卿作为老天师张静修的传人,自是精通“太上紫宵雷术”。” 当他画完手中的符篆之后,再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真阳涎,遥遥指向藏老人。刹那间天空中有震人耳膜的炸雷声响,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长线连接起天地。 这一线紫雷从好似是从天庭降落至人间的一把神剑,将“炼魂阵”凝聚出的巨大黑影从中劈成两半。 不过连吐两口真阳涎之后,就算是以颜飞卿的体魄,也有些支撑不住,脸色苍白。 就在此时,一直在藏老人身后安静侍立的两名侍女倏忽而动,速度极快,转眼就来到颜飞卿的面前,不顾热浪滚滚和火龙盘旋,四只洁白如玉的拳头狠狠落在“九阳离火罩”之上,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九阳离火罩”震荡不休,迅速变为原本大小,再也不能笼罩颜飞卿的周身。 颜飞卿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铜甲尸?!” 一般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寻常修道之人的术法也难以奏效,几乎相当于归真境高手。 皂阁宗作为炼尸之一道的行家里手,自然也有秘法,通过人为的手段,逆天行事,造就养尸之地,强行炼制铜甲尸,这两名侍女虽然不是完整的铜甲尸,还谈不上刀枪不坏,但是在不防之下,对付只擅长以抵御术法鬼魅的“九阳离火罩”却是绰绰有余。 颜飞卿大袖飘摇,手指连连画符,身形同时向后急退。 点点灵符交织成一张罗网,罩在两名侍女的身上,使得她们仿佛陷入泥潭之中,步履维艰,只是这张罗网还不足以完全困住两名力大无穷的侍女,她们仍是坚定地向颜飞卿缓缓行去。 藏老人嘿然笑道:“老夫亲手制成的‘尸姬’,又岂是寻常?颜飞卿,不如你把一身精血送与老夫的两名‘尸姬’,那她们就是名副其实的‘铜甲尸’了。” 养尸之法,最是讲究如何喂养尸体,最好之物便是修道有成之人的精血和心肝,尤其是颜飞卿这等以纯阳入道之人,一点元阳未泄,若是拿来喂养僵尸或是饲育鬼物,便是大补之物,不亚于传说中吃下就能增进百年功力的天材地宝,就算没有藏老人的驱使,这两具未成形的铜甲尸也会凭借本能拼命扑杀颜飞卿。 与此同时,没了“九阳离火罩”的熊熊真火之后,四只纯阴天鬼也再无顾忌,四散飞舞,阴气森然又悄无声息,从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角度,一起扑向颜飞卿。 饶是颜飞卿,此时也颇有技穷之感,虽说乾坤袋中还有最后几件保命宝物,但以他此时的真元气机,也快要无力再去驾御了,若是现在将最后的保命手段都用了出来,而藏老人又还有其他手段,那就大大不利,甚至会使自己身陷死境之中。 眼看着四只天鬼临身,颜飞卿双眼中燃烧起熊熊真火,将天鬼暂且逼退的同时,指掐剑诀,只见从他腰间所悬挂的“乾坤袋”中激射出一道清光,直冲云霄。 一瞬之间,风起云涌,整个天幕被映染得青莹莹一片,甚至就连明月也被镀上了一层青色的镶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落花流云 一直站在颜飞卿身后而置身事外的李玄都抬头望去,如果说颜飞卿的双眼之中燃烧着熊熊烈火,那么他的双眼就好似一汪静湖,清澈却又深邃,不见其底,此时整个“湖面”同样是被映得青莹莹一片,同时在“湖水”中缓缓倒映出一把长剑的影子。 这道清光是一把剑。 先前颜飞卿答应将“青云”借于李玄都,但什么时候借剑,又该如何借剑,其中大有讲究,因为如今的李玄都不比当年,就算神兵利器在手,也至多只有一剑的机会,若是送早了,无甚大用,若是送晚了,于事无补,非要恰到好处才行。 否则还不如不借。 此时颜飞卿选择的借剑时机,恰到好处。因为两人一番斗法之后,颜飞卿固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以化身出现在此地的藏老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好比两名壮汉一番搏斗之后,俱是筋疲力尽,而此时却出现了一个手持锋利匕首的瘦弱少年。 不过藏老人作为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高居太玄榜第四,就算此时本尊未至,化身只有本尊的三成修为,那也应该有几手压箱底的绝技傍身,此时就像上了赌桌玩推牌九,就看谁的最后的一张骨牌点数更大。 藏老人也看到了这道清光,有些失神。 在那刀剑评上就有两件仙物,一者是由清微宗历代宗主执掌的“叩天门”,一者是正一宗的雌雄双剑,若是双剑合璧,则还要压过位列刀剑评榜首的“叩天门”一头。 这道清光,就是雌雄双剑中的“青云”了。 “紫府兄,请接剑!”颜飞卿从“乾坤袋”中祭出“青云”之后,再掐一道剑诀,使得“青云”直冲李玄都而去。 如果换成旁人,面对来势汹汹的“青云”,一个不慎之下,便要接剑不成反被剑伤,毕竟直接执掌“青云”,最低也要归真境才能做到,如今李玄都只有玄元境的修为,就算他有归真境的体魄,也显得颇为勉强。 只是李玄都作为当年的归真境第一剑士,御剑的手段和经验却是旁人不能比拟,他手中同样掐了个剑诀,不过与颜飞卿不同,颜飞卿所用剑诀乃是玄门正宗的“青莲剑诀”,而李玄都所用的则是透着杀伐意味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剑诀成时,一抹玄色色染上“青云”的剑首位置。 李玄都纵身而起,握住下落的“青云”,这也是近百年以来,紫青双剑绝无仅有的一次落入正一宗之外的旁人之手,面对这一幕,藏老人不是不想阻止,而是在他眼前还有一个颜飞卿,他还要驾驭驱使四只天鬼来牵制颜飞卿,若是没了他的强行驱使,面对颜飞卿的“纯阳真火”,最是欺软怕硬的天鬼就会立时四散而逃,哪里还敢去啃这块硬骨头。还有一点原因,就算让李玄都握住了“青云”,藏老人也不认为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能够驾驭得了这半把仙剑,到底是妙手一镇,还是作茧自缚,现在还言之尚早。 就这样,李玄都握住了“青云”的剑柄。 在一瞬之间,李玄都全身剧震,如遭雷殛,他手中的“青云”也随之颤鸣不止。 修炼体魄,无外乎筋骨皮肉,继而炼髓换血,最终炼精化气。在此之后,炼气化神,便能更深层次挖掘人体秘藏,感应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窍穴,并且对自身控制达到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谓之“不漏”。如今李玄都的体魄是以佛家“漏尽通”开启诸多窍穴,使其体魄坚不可摧,只要窍穴不损,便是血肉受创,都可再生,此谓之“不坏”。 不过就在李玄都握住“青云”之后,李玄都顿时气血沸腾,气机震荡。虽说“青云”的剑意并不如当年的“人间世”那般驳杂,也不似“叩天门”那般超然,甚至不如“大宗师”的杀伐,但剑意中却融汇了正一宗历代天师掌教对于天理人情的感悟,甚至是对于天道的感悟,并非一味杀伐锋锐,加倍的难测难防。 与此同时,李玄都手背上开始出现道道凸起,像是一条条经络,又像是什么活物在皮肤下蜿蜒游动,想要破体而出。 片刻后,李玄都的手背终于炸裂开来,几道形似微小蛟龙的青色雷光缭绕盘旋,虽然光华不盛,但却有一股雷善霆恶、天刑劫罚的阳刚纯正气息弥漫开来。 这便是雷法之正。 此时李玄都全身多处窍穴都开始出现气机紊乱的迹象,若不是他修得“漏尽通”,各处窍穴异常坚固,某些窍穴甚至有可能因此被毁。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运转“坐忘禅功”,若在此时内视,便会发现在他的各处窍穴之中,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竟是使得不断震动的各处窍穴趋于平稳。 “青云”的颤鸣渐不可闻,自天宝二年之后,再次握剑的李玄都,不禁长叹一声。 这四年以来的经历,在脑海中如走马观花,一闪而逝。 四年来除了读书、练功、养伤三事之外,他便是种田种菜,却是再也没了当年的气概。当年他艺成下山,纵横江湖,一次与人斗剑受伤之后,用八十两银子买了个小小的无名山头,当时年少轻狂,取名为“忘剑峰”,名头极大,取“怀剑而忘剑,忘剑又有剑”之意,在此地练剑和养伤。 在练剑之余,他也会登高望远,恰好在山顶上有一棵不知何人何时栽种于此的梨树,他便常常坐在梨树之下,效仿古剑仙“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的意境,横剑膝上,眺望山景云海。 三月花开,四月花落,梨花如雪,云如梨花。 观庭前花开花谢,闲扫落花,望天空云卷云舒,剑斩浮云。在花落的时节,李玄都离开了此地,再入江湖,先是远赴西北,后是北上帝京。 李玄都手持“青云”,眼神恍惚。 当年他听闻张白月的死讯,师父不许他离开师门,他只能传信请好友张鸾山以正一宗的身份,代为收殓遗骸,火化之后,将骨灰暂且安置于大承恩寺中,待到李玄都伤势好转,他在自行坠境之前,亲自前往大承恩寺取走骨灰,葬于这座“忘剑峰”的梨树之下。 此时回忆起来,“忘剑峰”三字,竟是一语成谶,忘剑难忘人。 再后来,李玄都离开“忘剑峰”,重返师门,散去一身修为,从头开始。 李玄都默念张白月写给他的那首《沁园春太平》。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青云”,沉声道:“我有一剑,一剑而已。” 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剑气,也没有风起云涌的异象,更没有天雷从天而降,山摇地动。 就是朴实无华的一剑。 颜飞卿略感诧异,藏老人更是愕然。 难不成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剑? 李玄都只是笑了一笑,无有沧桑,唯有感怀,虽是以“北斗三十六剑诀”起剑,但却没有太多杀气,身形向前飘然而出,笑道:“登临心系天下事,脚踏人间路不平。且看李某这一剑,平不平。” 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没了那把仅次于“叩天门”的“人间世”,李玄都握住这把并不属于自己的“青云”,一剑刺去。 师父说,天下之事一剑了。 他没有这样的气魄,却也希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一剑瞬间跨越百余丈距离的。 两名尸姬颓然倒地,两颗秀美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便是藏老人,竟也没能躲过这一剑,被“青云”穿心而过,正好是先前他被李玄都以飞剑刺出一个血点的位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剑退敌 一剑穿胸透心凉。 这一剑不但贯穿了藏老人的整个心脏,使其周身气机急剧溃散,还迫使其身形向后飘退出去。 类似一剑,李玄都在面对公孙量时当然也可以用出,只是无甚用处,就像先前李玄都一剑刺中藏老人,只是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点,根本不痛不痒,也就没了用的必要。 这也是世人为何用剑的原因,因为剑是利器,比起徒手更易杀人和伤人。 这次他用同样的手法刺中了藏老人,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青云”。 他不用想如何破开藏老人的护体罡气,这是“青云”要做的,他要做的就是专心驾驭青云而已。 颜飞卿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运转所剩不多的真元,生出熊熊燃烧的“纯阳真火”,将围绕他的四只天鬼逼退,然后身形飘然欺近,对着藏老人当头拍下。 一掌之间,蕴含浓郁紫气。 藏老人立时七窍流血,只是因为化身之故,仍旧伤而不死,森然道:“好,真是好得很,竟然能逼迫老夫现出本尊!” 说话之间,老人的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便要就此显出本尊。 颜飞卿沉声道:“藏老人,你真当我正道无人?别忘了,这里不是西北地界,你只要敢于本尊现身于此,自然会有人来将你彻底镇压!” 藏老人的脸色立时阴晴不定,暴戾残忍不代表莽撞无谋,否则也他也不能在结仇无数的情形下,不但安稳活到了现在,而且还能高居太玄榜第四,此时闻听颜飞卿此言,藏老人便有些犹疑不定,如果颜飞卿在来此地之前,就已经以灵符传讯于正一宗,那么在双方纠缠的这段时间中,也足以让正一宗赶到此地了,而且正一宗惯是喜欢以势压人,若是再联络其他宗门的高手,他毕竟势单力孤,若是陷入围攻境地,怕是难以讨到好去。 再者说了,颜飞卿也好,李玄都也罢,两人身后都牵扯着天大的干系,若是真把他们斩杀于此,以后的日子也是难熬,恐怕只能躲在皂阁宗中,再也不能出门半步。 想到这儿,藏老人一番利弊权衡,不再强行现出真身,而是直接元神出窍! 如一道惊虹激射远遁,四只天鬼也随之逃散。 没了元神支撑,这具化身便只是一副破皮囊而已,颜飞卿上前一步,手掌生出熊熊真火,将其化为灰烬。 一尊归真境的身外化身,就此被当场斩杀。 李玄都递出一剑之后,似乎有了重返当年归真境的气象,只是他本人却没有太多惊喜,收剑之后,将手中“青云”丢还于颜飞卿,立于原地处,默然无言。 颜飞卿将“青云”重新收入腰间所悬的“乾坤袋”中,望着李玄都,不由想起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头一战,作为在少玄榜上仅次于紫府剑仙之人,颜飞卿是第一个与李玄都交手的,换而言之,苏云媗面对的李玄都已是经历过一次大战,不复巅峰之态,玉清宁所面对的李玄都,更是强弩之末,唯有颜飞卿所面对的李玄都,正值巅峰之态,两人的这番交手,也是归真境的巅峰一战。 在那一战中,颜飞卿身上法宝尽出,挡下李玄都的倾力三剑,勉强算是平分秋色,不过在三剑之后,他自身也是后续乏力,且又是在一片乱象的帝京城中,再加上为求自保计,于是颜飞卿认负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紫府剑仙在被江湖中评价为“武德有亏”的情形下,仍旧能登顶少玄榜的榜首,完全是靠着自己一剑一剑在江湖上斩出的巨大声望,尤其是最后的帝京城头一战,虽然不是逆天的以一敌三,但以一己之力连战三人且三战皆胜,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已然是再无疑问。 不过也正如《左传》所言,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紫府剑仙因为帝京一战而名震江湖,也因为帝京一战而从江湖上彻底消失,紫府剑仙变成了今日的李玄都,风华不再,不过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此心依旧。 过了许久,颜飞卿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径直走向李玄都,轻声道:“儒家圣人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有先贤言:‘往事诚已矣,道存犹可追。’紫府兄也当想开一些。”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只是感怀而已。” 颜飞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问道:“紫府兄,你方才的一剑,可是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意味?” 李玄都轻叹道:“如果将修行比作建造楼房,三大境界便是三层楼房,需要一边积累砖石木料,一边慢慢修建,有些人迟迟不能建起第三层楼,是因为建完第二层楼之后,他不知道该如何去修建第三层楼,这便是瓶颈和门槛,在此期间,他们积攒的砖石木料越来越多,所以他们一旦知道该如何修建第三层楼之后,便会进展迅速。而我不一样,我知道这第三层楼该如何修建,没什么瓶颈和门槛,可我缺少的是砖石木料,这些东西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积累。” 说到这儿,李玄都顿了顿,继续说道:“实话实说,方才那一剑,算是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有你主动借剑,我又有这身归真境的体魄,再加上修自‘坐忘禅功’而得来的‘漏尽通’,这才勉强驾驭‘青云’。在当今天下诸多兵刃之中,又唯有‘青云’和‘紫霞’有破邪破魔之功效,最是克制藏老人以尸体遗骸炼制而成的化身,如果换成其他刀剑,哪怕是在刀剑评中排名更为靠前的‘应帝王’,也无今日之功。” 李玄都笑了笑:“读书人有句话,叫做‘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剑道 也姑且算是如此,有些剑士灵光一闪,用出天成一剑,自此突破瓶颈,修为一日千里,可我不一样,我这一剑是早已学会的,应该属于老调重弹,于我自身境界修为裨益不大,而且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所以我也看得算是通透,修为没了,重新修回来便是,不急于一时。” 颜飞卿长叹一声:“时不我待啊。” 李玄都道:“欲速则不达,磨刀不误砍柴工。” 颜飞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大概恢复了三成左右的气机,玄机兄如何了?若是无碍,我们暂且放下务虚,去做些实事。” 颜飞卿点头道:“贫道尚且还有一战之力,待贫道先破去这两方‘恶阵’。” 说罢,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块以桃木制成的木符,大概手掌大小,然后以暗器手法一一激射出去,分别落在大阵的不同位置,因为没了主持阵法之人,两座已是强弩之末的阵法立时便传来轰隆声响。 颜飞卿身形飘然而动,来到木剑“万象”跟前,脚下步罡踏斗,一身道袍无风自动,最后一手双指朝天,一手搭臂,伸手握住“万象”的剑柄,沉声道:“起!” 先前被颜飞卿散出去的桃木符全部悬空而起,熠熠生辉。道门既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自有其玄妙神通。只见这些桃木符随着颜飞卿手掌一翻,悉数炸裂开来。 不多时后,所有的烟雾和都缓缓散去,风停云止,拨云见月,就连村外的白杨树林也不再发出声响。 颜飞卿伸手拔出“万象”,道:“此阵已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事后残局 破阵之后,东山村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只是如今整个村子上下已经再无半个活人,所有百姓都被藏老人炼制成了活尸,其魂魄又被抽取出来,将其炼制成为冤魂,如今随着“炼尸阵”和“炼魂阵”两座大阵一起烟消云散。 李玄都和颜飞卿对视一眼,相顾默然。 不是他们不想除恶务尽,只是力有不逮,甚至两人能从藏老人的手中全身而退,都有些许运气成分。 藏老人其人,真实姓名不祥,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位列太玄榜的第四位,出身于北邙山皂阁宗,是为皂阁宗的宗主,不过因为皂阁宗依附于阴阳宗,阴阳宗的宗主徐无鬼被人称作是阴阳、皂阁两宗之主,藏老人又被人戏称为皂阁宗副宗主。 不过不要因此就认为藏老人不是高手了,要知道天下三玄,除了少玄榜因为有年龄限制而有所偏颇之外,另外的太玄榜和老玄榜可谓是名副其实,凡是能登上此两榜之人,皆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几乎囊括了江湖上九成之数的高手,就算有些许隐世不出的高人,也绝对不会超过老玄榜上的几位老神仙,如此算来,藏老人就算不是全天下前十的高人,也已经相去不远。 如果李玄都还是鼎盛时候,与颜飞卿联手之下,能够取得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但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而言,可以说是十分侥幸了。 两人沉默片刻之后,往村子更深处走去,方才一番斗法,藏老人主动现身迎敌,有意无意地将两人挡在了村子的北半边,可见藏老人的本尊便是藏身于村子以南的某个地方,现在藏老人已经遁走,两人自然也要去一探究竟,毕竟此事不仅仅是关乎到藏老人炼制邪术之事,还牵涉到了荆州市舶司的库银,波谲云诡,既然两人遇到了此事,便没有就此置之不理的道理。 两人沿着村子中唯一可以称之为“街道”的道路缓缓而行,因为用碎石铺路,倒也不显泥泞,来到街道尽头,是一片不大的开阔空地,若是遇到了什么大事,村民便集合于此地,平日里的时候也会用来当做晒粮食或打谷子的所在。 在空地的后面是一座祠堂,这种小村子,多半是全村同姓,若遇到什么大事,便要在祠堂中议事,只是东山村的这座祠堂规模不大,不足以让许多人在其中议事,若是村中宗老召集村民,只能站在祠堂的台阶上说话,倒是与皇帝乾门听政有异曲同工之妙。 刚刚踏足这处空地,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如河水起伏翻滚不休,继而变得绵软如血肉,李玄都低头望去,只见有十数只苍白人手从地下探出抓住他脚踝,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要带他一起沉入无边冥域苦海,永世不得超生。同时还有数不清的低语呜咽从四面八方传来,眼前有无数黑影在不断晃动。 颜飞卿催动“九阳离火罩”,以“纯阳真火”化作一道火龙,火龙当空盘旋一周,将这些手掌一扫而空,道:“看来藏老人还留了许多暗手,不过现在他已经离开,倒是不足为虑了。” 说话间,颜飞卿又是连续掷出数块桃木符,桃木符一一炸裂的同时,也不断有黑色雾气散去,雾气中隐隐有狰狞面孔,最终也只能不甘消散。 两人进到祠堂,其中摆放的诸多牌位已经不知去向,多半是藏老人嫌弃碍事而将其毁去,此时的祠堂中只剩下一个用无数符篆组成的诡异阵势,就像一张铺在地面上的巨大蛛网,在“蛛网”的正中位置,则躺着一个年轻村民,如果不出意料之外的话,就应该是井子镇失踪的牛二了。 颜飞卿蹲下身,伸出手指在其中一道纹路上轻轻一抹,在鼻子下嗅了嗅后,说道:“虽然血腥之气已经近乎于无,但贫道可以断定,绘阵所用之物是心头之血。” 李玄都问道:“是人血?” 颜飞卿点了点头。 李玄都也蹲下身望着已经隐隐发黑而无半分血色的纹路,丝毫没有因为颜飞卿道破的事实而惊讶,皱眉道:“想要用心头之血绘制如此大的阵法,仅仅靠一个东山村远远不够,按照我们先前的推测,藏老人的本意是想要用东山之下的井子镇百姓来祭炼邪术,可是因为我们插手的缘故,未能成功,现在他又是从何处找来如此多的心头之血?” 颜飞卿继续仔细观察着这个大阵,沉声道:“根据藏老人刚才所说,牛二只是他找的第九个命犯天煞之人,想来前八个命犯天煞之人都已经被他成功炼化,藏老人手中还剩下一些还未用完的心头之血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藏老人为何明明有备用之血还要‘就地取材’,我想应该是他顺手为之,这等邪道巨擘一向视人命如草芥,而且心头之血的用途极大,也不仅仅是用于绘阵一途,自然是多多益善。” 李玄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又问道:“玄机兄还看出什么端倪?” 颜飞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座阵法:“这座阵法,果然是出自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神阵’,皂阁一派的阵法与我们正一不同,他们出自于阁皂一脉,讲究符必有正形,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所以最容易辨认,只是皂阁宗的理念与阁皂一脉不合,故而将两字颠倒,自称皂阁。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皂阁宗如何大逆不道,其阵法符篆一道还是有独到之处,‘炼神阵’作为‘三炼’之首,可谓是皂阁宗符篆阵法的精华所在,玄妙之处当然不止于此,这座阵法只能算是小半个‘炼神阵’,舍去了对敌功用,只留下抽取魂魄的效用。” 李玄都问道:“要不要将此方大阵拓印下来带回正一宗?若是能将这方大阵堪破,日后交战,也能多些胜算。” 颜飞卿摇头道:“先不说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仅就阵法而言,虽说阁皂一脉讲究符有正形,但阵法符篆的关键仍旧在于灵气流转,现在此阵的灵气逸散,徒有其形而无其神,如人尸体而已,再者说了,我们正一一脉讲究符无定形,一气则灵,两者刚好相反,所以也没这个必要。” 李玄都起身道:“既然如此,便将此阵毁去,以免其留于此地再生事端。” 颜飞卿同样站起身,道:“不用我们动手,它马上就会自行消散,什么也不会剩下。” 李玄都对于阵法之道不甚精通,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颜飞卿解释道:“这便是‘炼神阵’的玄妙所在,以活人鲜血绘阵,阵法便如一活物,此时这座阵法灵气已尽,便是油尽灯枯之相,已是如人弥留,不用旁人出手,它自己也要死去。” 话音落下,这方阵法便如被火焰烤灼的白纸,先是逐渐焦黄,然后逐渐化为寸寸灰烬,最终随风散去,地上的所有痕迹也果真如颜飞卿所言,半点痕迹也没剩下,最后只剩下一个还躺在地上的牛二。 一番大战,虽说罪魁祸首必然是藏老人无疑,但起因却是从牛二而起,且不论其为人如何,现在人已经死了,李玄都和颜飞卿也没有看都不看一眼的道理,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过去,万一藏老人在临走之前又在牛二的身上留下了什么隐秘布置,两人就这么贸然上去,也是不妥。毕竟无论庙堂还是江湖,都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两个老江湖若是就这么着了道,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最后,还是由颜飞卿祭起了“九阳离火罩”,独自一人走上前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祸之所伏 颜飞卿蹲在牛二身前,此时牛二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只是脸色依旧红润,唯独印堂发黑,怀里抱着大锭大锭的官银,与井子镇牛二家中发现的官银并无二致,嘴巴大大长着,里面也被塞满了银子。他至死都未能闭上双眼,眸子大大地睁着,不似望着屋顶,倒像是望着某个远处,黯淡的眼神中似乎还残留着狂喜的光芒。 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万象”,在牛二的身上轻轻戳了一下,毫无动静,又以“万象”撩起牛二的一条胳膊,细看手背和露出的手腕,同样没有任何痕迹,最终颜飞卿小心翼翼地将“万象”刺入牛二的心口,牛二的额头印堂处才猛地浮起一抹黑烟,其中隐隐有喊叫之声。 只是颜飞卿仍旧没有掉以轻心,反而是露出凝重之色,抬手示意李玄都不要轻举妄动,沉声道:“小心连环套。” 如今大魏军中便有太平宗专门研发的“钢轮发火”,根据《火龙经》记载:“炸炮制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连连数十埋入坑中,药槽通接钢轮,土掩,使贼不知,踏动发机,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因为其声震如雷,掩埋地下,又称“地雷”。 当年秦襄为应对金帐汗国的骑军,便曾以“钢轮发火”设伏,在当敌人踏动机索时,钢轮转动与火石急剧摩擦发火,引爆火雷,使得金帐汗国的骑军损失惨重。金帐汗国为了应对,遂以下马士兵进行挖雷,步步为营。于是秦襄军中的太平宗高人又顺势创出“连环雷”,由两颗或两颗以上的火雷组成,两颗火雷使用同一根引线,若是有人挖出上面的火雷,便会引发下面的火雷炸开。 其实这种手法最早源自于江湖,许多人为了暗算他人,便是提前设下两重机关,就算第一重被人破去,在其心神松懈下来之后,第二重机关往往能够建功。此时藏老人便是如此,那道藏于印堂位置的黑烟只是障眼法而已,真正的杀手锏在于牛二嘴里塞着的银子。 不过也许是藏老人走得太过匆忙,这个手段并不算如何高明,被颜飞卿识破之后,没花费什么力气便将其彻底破去,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缓缓走上前来,问道:“牛二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尸体上还有一丝生气?” 颜飞卿提着“万象”,说道:“很厉害的手段,藏老人之所以要以财帛诱之,而不是出手强掠,正是因为抽魂炼神一事,最是不能强求,魂魄脆弱,唯有他人自愿献上魂魄,方能不受半点损伤,如果出手强行掠夺魂魄,任凭藏老人的道行通天,也难以做到不伤分毫,如此得来的魂魄便有极大缺陷。如今牛二便是落入藏老人所设下的陷阱之中,自愿奉上魂魄,故而与寻常的‘失魂症’有些类似。”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三魂七魄中一魂或是一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通常需要到丢魂的地方“叫魂”。此时的牛二便是如此,所不同的是,他是一口气丢掉了三魂七魄,故而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只是躯壳还未彻底死去,还残留了一线极为微弱的生机。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还是把牛二带回去,让井子镇的百姓处置。” 颜飞卿点了点头,伸手取下腰间的“乾坤袋”,松开袋口的捆绳,轻轻一丢,只见原本只有锦囊大小的“乾坤袋”自行飞起,袋口大张,足有水缸之大,凭空产生一股吸摄之力,将牛二的躯壳收入其中。 在袋口合拢之后,又变为原本的锦囊大小,落于颜飞卿的手中。 李玄都玩笑道:“真正的贵人不会显贵,只有半满的钱袋子哗哗作响,玄机兄的‘乾坤袋’半点响声也没有,想来其中定是珍宝无数。” 颜飞卿一笑置之。 两人又将此处祠堂查看一番之后,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决定离开此地,不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个事情需要解决,那便是这个村子应该如何处置,经过藏老人的一番肆虐之后,村子已经再无半个生灵,完全变成了一方死地。虽说颜飞卿已经将藏老人布下的“三炼”阵法破去,但也难保不会剩下什么残留之处,若是不处理好,待到哪天有人到此,从中得了什么机缘,再以此出去为恶,那可就不是苍生之福了。 江湖中许多所谓的机缘,说白了便是前辈高人斗法留下的痕迹,当年李玄都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在老剑神与“魔刀”宋政一战之后,李玄都就在两人决战的地方,仔细观看每一道刀痕和剑痕,细细品味每一道沟壑中所蕴含的磅礴剑意或是狠厉刀意,与自身剑道相互印证之下,受益无穷,这便是李玄都的机缘。 同理,不管怎么说,藏老人也是一代宗师,他亲手绘制布下的两座大阵,又岂能小觑,若是有什么江湖散人,或者干脆就是不知轻重黑白的乡野少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学去了一二精髓,从此祸害江湖人间,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除恶务尽,两人在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将整个东山村彻底毁去,不留半点痕迹。 正所谓能者多劳,所以此事还是交由颜飞卿来做,颜飞卿也不推辞,先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捆捆桃木,分别浇上太平宗的秘制火油,将其分别安置在村子各处之后,以“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将桃木和火油瞬间引燃。 顷刻之间,整个东山村变成了一片火海,所有的东西都都被熊熊烈火笼罩其中。 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将整个东山都烧毁殆尽,颜飞卿还专门以“青云”在村子的四周生生“开垦”出四道宽有“丈余”的沟壑,刚好将整个村子框柱,使得火势不易向四周蔓延开来。 当火光冲天而起的时候,不仅仅是山下的井子镇中可以清晰看到,在百里之外的一座高山之上,同样可以看到。 一个身着斩衰丧服的高大老人,站在一块探出山崖的山岩上,任凭天风凛冽,将他身上的白衣丧服吹得猎猎作响,他面容阴鸷,眼神阴狠,望向火光升起之处,冷冷道:“李玄都,颜飞卿,今日之事,老夫记下了,这笔账咱们日后再算。” 他又把之视线转向西南方向,“天师山大真人府,真是好一个‘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个第一家,还能嚣张几年,待到家破人亡之日,悔之晚矣。” 最后,他一手掐诀,开始以今日之事为契机,趁机推延日后有关自身的一点蛛丝马迹。关于术算一道,老人因为身上因果极重的缘故,一直谈不上精通,比不了太平宗和阴阳宗,但因为他与阴阳宗宗主徐无鬼来往密切的缘故,也算是略知一二,在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情形下,还是有望推算出一些结果。 片刻之后,老人的脸上绽出些许笑意,啧啧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尸王出世,却是与老夫有缘,也罢,老夫先回中州就是。” 他一步踏出山崖,悬而不坠,面前有一道阴阳门户缓缓开启,门内漆黑一片,阴气森然。 老人迈步走入门中之后,门户自行关闭,然后迅速缩小,最终化为一个黑点,彻底消失无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百姓多苦 李玄都和颜飞卿下山时,井子镇的宗老早已带着镇子里的百姓守在进山的路口上,翘首以盼。 当众人看到两人的身影之后,立时迎了上来,宗老嗓音微微发颤道:“敢问二位仙师,那妖、妖孽,可是除去了?” 颜飞卿如实相告道:“不是妖孽,而是修炼邪术的妖人,也未曾除去,只是将其赶走。不过也不用忧心,此人只是为了牛二而来,现在牛二已死,镇子应该无事了。” 宗老仍是面有忧色,李玄都也开口安慰道:“那人自恃宗师身份,就算是记仇,也记仇于我们二人,不必担心会再来报复镇子。” 见两人都是如此说,宗老这才稍稍安心,赶紧请两人回到镇子。 来到镇子,颜飞卿将牛二的尸首从“乾坤袋”中取出,同时还有牛二怀中抱着的十几锭雪花官银,现在百姓们都已经知道这是官银,私藏官银是杀头的重罪,又有沈霜眉这位捕头大人在此,不但没人敢于生出贪念,反而一个个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颜飞卿将牛二的尸首交予宗老,并嘱咐宗老将牛二的尸首以桃木焚化,宗老不敢再多打扰,领着村民,按照仙师教的法子,将镇外的几棵桃树砍掉,就地架起柴堆,便要将牛二的尸首烧去。 这边只剩下一行五人之后,沈霜眉蹲下身,数了下银子,共是十二锭,一锭银子是二十两,十二锭便是二百四十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家而言,可能是笔不小的银子,足以买宅置地,但是对于岁入千万两白银以上的江南织造局而言,那便不算什么了,就算抛开江南织造局不谈,仅仅是荆州市舶司而言,也不会将这区区二百四十两银子放在眼中。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可以用这二百四十两银子来做些文章,织造局和市舶司完全可以随便推出个替罪羊,便将这件事压下来,远远起不到内阁想要借着此事震动朝野的意图。 归根究底,还是赃银太少了,这也是六扇门中人办案经常不会立即捉拿,而是放长线钓大鱼的缘故,否则罪名太小,不能一击置于死地,平白树敌。只不过如此一来,在放长线的过程中,由着那些人贪墨,便要苦一苦百姓了。 只是近二十年以来,国库空虚,北御金帐,南抗大周,为了军国大事,要苦一苦百姓。各州府饥荒,水灾旱灾蝗灾,也要苦一苦百姓,百姓未免也太苦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这么做,除恶不尽,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正是应了那句诗家之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颜飞卿指了指这些银锭,说道:“原本上面还有藏老人设下的咒术,不过已经被贫道破去。” 沈霜眉想了想,从自己腰间的“金紫鱼符”中取出一块白布,将这些银子简单包裹之后,放入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直到此时,胡良才开口问道:“老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关于正邪两道之事,沈霜眉作为朝廷中人,不曾亲自参与其中,可能感触不深,只能通过公文案卷了解一鳞半爪,胡良则不然,毕竟是出身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关于正邪之争,胡良也曾亲身参与其中,也正是因为参与得深了,他才会离开补天宗,成为一个江湖散人。委实是其中的腌臜之事太多,不要奢求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只要置身其中,哪个不是局中棋子? 李玄都想了想,言简意赅地说道:“是皂阁宗的藏老人。” 胡良吃了一惊,追问道:“可是那个位列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此人,好在此人因为祭炼邪术的缘故,未能本尊现身,只是以化身迎战,多亏了有玄机兄在,此战有惊无险。” 颜飞卿道:“紫府兄过誉了,若没有紫府兄相助,贫道也不是此人的对手。” 李玄都一笑置之,感觉到有目光注视,转头望去,刚好瞧见小丫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隐隐可以看出流转着淡淡的七彩琉璃之色。 颜飞卿也瞧见了这一幕,惊讶道:“竟是佛家的‘天眼通’,真是好机缘,好根骨,好资质。” 周淑宁望向颜飞卿,在她的眼中,与哥哥截然不同,如果说哥哥的气机流转是双龙戏珠的景象,那么这位颜掌教体内的气机就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无数的烈火组成了一方巨大的湖泊,好似是古书中记载的云梦泽,在湖泊上空,又有无数的仙鹤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落于湖面之上,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 天地之间火红一片,火焰,还是火焰,纯粹到极致的炽热,无有半分阴寒。 这便是哥哥所说的以纯阳入道吗? 李玄都也不过多避讳,“是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之功,说到此事,当年在大承恩寺,我与慈航宗的苏仙子有过一面之缘,姑且算是论道一二,事后我用‘坐忘禅功’换了慈航宗的‘千剑观音’,若是苏仙子也修习了‘坐忘禅功’,那她也应该有六神通之一,只是不知哪门神通。” “这贫道却是不知道了。”颜飞卿摇头道:“自从帝京一别,贫道与她有书信往来,却还未见面。” 李玄都不由感叹道:“听闻你们二人婚期将近,没想到你们如此守礼,竟是在婚前都不曾见上一面,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颜飞卿无奈道:“只是结成道侣,与俗世之中的男女成亲并不是一回事。” 李玄都略带促狭道:“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颜飞卿气笑道:“贫道虽然还用俗家名姓,但却是出家之人,哪里知道成亲是怎么一回事。” 李玄都双手一摊,“我们这些人里,有谁成过亲吗?” 沈霜眉揽住小丫头,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无辜地瞪大了双眼,胡良则是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按照年龄而言,最为年长的胡良还未成亲,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了。 颜飞卿轻叹一声:“实不相瞒,贫道本身并不曾作此想,只是世人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师有命,贫道这个做弟子的,也是不得不从。在天宝元年的时候,家师远赴慈航宗,表面上是说为求长生事,借阅慈航宗的《慈航普度佛典》一观,实则却是与慈航宗的宗主议定了此事。” 李玄都笑道:“自古以来,双方结盟,无非就是那么几种手段,要么结成兄弟之盟,要么便是结成两姓之好,老天师一大把年纪,让他老人家与慈航宗的宗主结成兄妹,未免太不现实,正好玄机兄与苏仙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成姻亲便是情理中之事,不知何时举行典礼?若玄机兄不嫌,届时我也去讨一杯水酒。” 颜飞卿苦笑道:“日子定在明年六月,刚好在论道大典之前,用几位师兄的话来说,算是双喜临门。” 就在这时,在村外那边有绿色烟气升起,不多时后,有一个村民踉踉跄跄跑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一行人面前,急声道:“祸事了,祸事了,宗老让小人来请、请仙、仙师过去一趟。” 颜飞卿脸色一变,身形瞬间消失无踪。 待到李玄都一行人来到村外时,颜飞卿已经提前一步来到此地,脸色凝重。 只见镇子百姓已经按照颜飞卿的吩咐架起柴堆,打算将牛二的尸首烧掉,不过燃起的火焰却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一片碧绿之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七章 畏威怀德 不等李玄都相问,颜飞卿已经主动开口道:“没想到藏老人还留下了第三重后手,十分阴毒,幸好是用桃木焚烧,若是放任不管,或是用土掩埋,牛二会在三天之后起尸,虽说比不了那两个尸姬,但也大概相当于一名玄元境的武夫,屠杀镇子里的百姓还是轻而易举之事。” 李玄都望向绿色火焰,道:“难怪当时我们感觉牛二还有一丝生机,原来是这么个死中求生。若是我们因为这一线生机而想要救下牛二,或是对其放任不管,便会因为一念之仁害死上百人。” 颜飞卿脸上露出厌憎之色,“算计他人之善而行自家之恶,此人此心,尤是当诛。”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鬼蜮伎俩。” 胡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大宗师”,道:“藏老人此人,就算是放在邪道十宗之中,也可以称得上当之无愧的恶人,而且还是十分纯粹的恶人。当年‘天刀’秦政评价他说:‘虎毒尚不食子,藏老人其人,可以算是食子恶虎。’纵观其人,行事完全不照江湖规矩,不讲究同门情谊,藐视辈分尊卑,对上曾经做出过弑师之举,对下更是随意打杀,据说藏老人的弟子中,不乏断手断脚,或是目盲耳聋之人,皆是拜他所赐。在大周国师徐无鬼出手扶持皂阁宗之前,皂阁宗之所以会走到濒临灭门的地步,固然是因为以前结仇太多,但藏老人这位宗主也难辞其咎。” 李玄都道:“藏老人在一向行事无忌的邪道十宗中都能得此评价,可见其为人之不堪。” 颜飞卿不再说话,只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叠以朱砂黄纸绘制的“破邪符”,好似添柴一般放入火焰之中。 碧绿渗人的火焰顿时“腾”得一下升起老高,火苗吞吐不定,同时也伴随着剧烈的噼啪声响。 李玄都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添柴”,绿色火焰刚才的猖狂好似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很快便进入强弩之末,其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在颜飞卿连续添了十二道符篆之后,火焰颜色终于是从碧绿转为正常的火红。 原本在火焰中不被烧焦分毫的牛二立时被火焰吞没,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化作一捧骨灰。 镇子里的百姓见了先前的诡异景象之后,都不愿去收殓骨灰,生怕被沾染上了晦气,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无奈之下,颜飞卿只能答应为村民画上一道符,不但可以驱邪避秽,而且还能益寿延年,这些百姓先前都见识过颜飞卿的手段,对于这位仙师的本事,自然都是深信不疑,此时听闻仙师如此说了,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上前收敛牛二的骨灰,最终被归置在一个半久不新的瓦罐中,在东山脚下寻了一块还算不错的地方,草草埋葬了事。 其实颜飞卿给出的符篆,不过是些最简单的符篆,基本的驱邪功效是有的,若说什么益寿延年,则完全是子虚乌有,最多起到个心安的作用罢了。 这种事情,颜飞卿见得多了,早已是见怪不怪,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百姓们多是畏威而不怀德,若是涉及到自家利益,与他们好生说道理,多半不会听,可如果以强硬手段威逼,则多半能够见效。颜飞卿身为正道之人,又是正道魁首正一宗的掌教,自然不会像邪道中人那般行事,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多半只能以利诱之,倒是与藏老人的手段相差无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术无正邪,皆是因所用之人而异。 至于颜飞卿为何不亲自收殓骨灰并将其安葬,倒不是他自恃身份,而是因为他在后面还有布置,毕竟他不能一直留在这座井子镇中,所以这些布置便要靠井子镇的百姓们来完成,若是此地百姓连牛二的骨灰都不肯收敛,那么这些布置多半也难以施行。反过来说,既然他们连牛二的骨灰都不再忌讳,那么对颜飞卿接下来要交代安排的事情多半也不会抗拒。 在安葬完牛二的骨灰之后,得了颜飞卿分发的符纸,一众百姓果然心安许多,对于颜飞卿吩咐他们要在原本东山村的位置种植一片桃树林的事情,也是一口应承下来。 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藏老人布下的两座大阵,在一定程度上污秽了此地的地脉,久而久之,难免不会形成什么煞地,所谓煞地,便是阴气煞气聚集之地,生人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很容易变会被夺取心智,轻则离开煞地之后大病一场,重则直接在煞地中一命呜呼。 百姓们口中常常说某个地方邪性,经常死人,或是死于意外,或是自尽而亡,百姓们便将称其称之为“吃人”,而这种地方通常就是煞地。若是煞地死人够多,便称之为“吃馋了”,其中死去的亡魂,不得超脱,就像滚雪球一样,煞气怨气越滚越大,就是这个地方越来越‘馋’,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有可能祸害一方,到时候便需要足够道行之人前来超度做法。 颜飞卿让井子镇的百姓在此地提前种植桃木林,桃木辟邪,正是为了未雨绸缪,以防此地生出煞地。 李玄都听完颜飞卿的解释之后,不由感叹道:“我少时行侠,只图一时之快,往往是个顾头难顾尾的结局,那些摄于武力而一时服软的恶霸在我离去后还是会继续作恶,那些穷苦之人也未必就因为我的行侠仗义而过得更好一些,在我离去之后,多半还是要继续受其欺凌。从这点上来说,我不如玄机兄良多,如果换成我来做此事,恐怕也就是在藏老人离去之后也随之离去,至于牛二会不会起尸,这里会不会生出煞地,却是我顾及不到的地方了。” 颜飞卿笑道:“紫府兄过誉了,这些都是我们正一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经过是几十代人的不断补充和完善之后,我们这些后来人才能如此面面俱到。贫道料想,在列位祖师行走世间降妖除魔的时候,多半也有不周之处,甚至在许多事情上还吃了大亏,如此才能得出如何应对的经验,传于后来人。” 站立一旁的胡良一直沉默着,手掌习惯性地摩挲着“大宗师”的刀首,望着因为一人得了一道符篆而窃喜不已的百姓,面沉似水。 经过此事之后,他对于颜飞卿的观感好了许多,不得不承认这位正一宗的年轻掌教当得起一个“正”字,但是这些百姓的嘴脸也让他勾起了许多不太愉快的回忆。 方才颜飞卿说了一句话,叫做:“世人畏威而不怀德”,他深以为然,当年他与李玄都也做过一些行侠之事,当然不是他们开玩笑时所说的女侠仙子,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让他尤为记忆深刻的是他们两人从一伙山贼强盗的手中救下了几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这些刚才还跪在山贼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求饶的读书人,在得救之后,立马换了一副嘴脸,非但不曾谢恩不说,还口口声声质问他们为何不将那些山贼全都杀个干净。 当时若不是有李玄都拦着他,他便要一刀将这些书读到了狗肚子里的书生全都杀掉。 为什么人善可欺? 为什么越是好人,所受的委屈就越大? 这些读书人在山贼面前,痛哭流涕,是因为他们知道山贼是恶人,会打杀他们。而他们在李玄都和胡良面前,又端起了读书人的架子,是因为他们知道两人是善人,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这也是胡良脱离了补天宗之后却从未想过要做一个好人的原因。 这样的好人,未免太憋屈了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公门无友 人生一世就是一次长途跋涉。虽然这类话有陈词滥调之嫌,但也不可否认,说得颇有道理。 尤其是跋涉二字,可见艰难。 行九万里长途,看天地之广阔,体味万丈红尘,却注定不会在某个地方过多停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行走江湖。 在安排好一应事宜之后,李玄都等人不顾井子镇宗老的苦苦挽留,告辞离去。 这场行侠仗义,没有半分收获,有的只是此地百姓们的感激,另外就是颜飞卿损失符篆无数,其中还包括几张价值千金的珍惜符篆,被损耗在了与藏老人的交手之中。 若是按照许多江湖散人的“在商言商”来看,颜飞卿此举可谓是亏大了,且不论损失了多少符篆,一方面与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结仇,一方面却只是收获了一镇百姓的感激,无论怎么看,两者都极不相称。可江湖散人不明白一个道理,在其位谋其政,颜飞卿这样的举动才是正一宗长盛不衰的根本。 正是有了无数个颜飞卿这样的人,正一宗才能成为正道魁首,为天下所认同。人人皆慕正一之道,视为玄门正宗,故而天下英才尽入正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没有错,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简单归结为一个“利”字,在“利”之外,还有应尽之责,就好像朝廷保境安民、赈灾救民,也要与百姓“在商言商”吗?若果真如此,那这个朝廷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就算是在商言商,殊不知,小富在于勤,中富在于术,大富在于德,想要真正做成天下第一等富贾,必要持德,一味重术,纵能兴盛一时,又岂能长盛不衰? 离开井子镇,再往前走,就是中州地界。 中州,中州,顾名思义,即是天下之中,也是大魏王朝版图中最大的一个州。正所谓北有帝京,南有金陵,中有龙门,此为天下间最繁华的三个地方。除此之外,还可以算上秦州的西京,以及齐州的琅琊。 北阳府名为北,实则位于中州最南部,东连芦州,西、南接荆州,是为江淮要地,素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到了这儿,距离中州首府龙门府,也就不远了。只是到了这儿,也要分别了,沈霜眉身上还担负着内阁的差事,要去荆州查案,便不能再与李玄都他们同行。 这一场萍水相逢,时间不长,但却共患难,同生死,殊为不易。 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中,沈霜眉牵着一匹白马,准备离去,李玄都、胡良和颜飞卿,还有周淑宁,为其送行。 周淑宁对于这位沈姐姐颇为不舍,一大一小两名女子依依惜别,不知说了什么私密话,小丫头虽然难掩伤感之色,但脸上也还有些笑意,眼神中明显带着许多念想。 临别之前,李玄都也不忘再嘱咐几句:“霜眉,你要办的案子牵涉到宫里,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你打算怎么办?” 沈霜眉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此去当以小心为重,凡事都要谋后而动,就算现在得了一些赃银,也不足以撬动整个荆州市舶司,最好还是在暗中探查。” 沈霜眉慢慢有些明白李玄都的话中之意:“紫府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在明面上与市舶司起冲突?” 李玄都深深地望着她:“最好是让荆州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连你这个人都不知道。” 沈霜眉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抬起了头,问道:“对于他们做的这些事情,难道就不管不问吗?” 李玄都反问道:“怎么管?” 沈霜眉顿时被问住了,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缓缓说道:“荆州市舶司、江州市舶司、楚州市舶司统属于江南织造局,江南织造局又直属于宫里的司礼监。你若是把此事捅出来,闹到了司礼监那里,几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会怎么办?他们不会来找你,而是直接去找内阁,自从天宝二年之后,内廷已经大过外廷,若内阁顶不住司礼监的压力,他们便会把罪责推给刑部,刑部面对内阁问责,也不会担责,他们会把罪责再推给督捕司。试问,这样大的罪责,内阁担不起,刑部担不起,一个督捕司能够担得起吗?他们也担不起。为了撇清罪责,督捕司就会说你是擅自行事,最后所有的罪责都落到了你的头上,你除了亡命天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霜眉这才震撼了,问道:“既然内阁担不起这个责,为何还要让我来查?” 李玄都解释道:“很多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内阁让你来查案,查到了什么,只要不捅出来,便不算什么,顶多算内阁拿捏了司礼监的把柄,待到一个合适时机再放出来,比如说新君亲政掌权之后。可现在的情形是新君年幼,太后临朝,所以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如果现在就把这件事给捅了出来,那么就是公然撕破了面皮,也打破了庙堂上三方势力的平衡,到那时候,背后有太后撑腰的司礼监宦官们,是会杀人灭口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所以此事一定要密,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沈霜眉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查到证据之后,又该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如今的大魏,便如同一名沉疴在身之人,积重难返,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凡事都要从头做起。我相信朝堂上的几位阁老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不管你查到了什么,都将其如实上报内阁,让内阁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沈霜眉终是不得不佩服了,道:“紫府思虑周密,霜眉佩服。不过紫府是如何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 李玄都苦笑了一下:“事未经历不知难,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了方能知晓,你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慢慢明白的。我再送你最后一句话,公门之中无朋友,在江湖上,你可以性命相托,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大可来找天良,也可以来找我李玄都,可是在公门中,不要轻信于人,哪怕是你的同僚和上司,凡事多想一下,没有坏处。” 沈霜眉重重点头,表示自己记下。 说到这儿,李玄都望了望天色,说道:“现在已经是辰时末,你要去江陵,还有三百余里,我便不再多留你了,快赶路。” 沈霜眉翻身上马,向众人抱拳道:“今日一别,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 李玄都等人也各自抱拳还礼。 沈霜眉一拨马头,顺着驿路疾驰而去。 直到沈霜眉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李玄都方才收回视线,望向小丫头,笑问道:“淑宁,你沈姐姐刚才跟你说了什么,竟然让咱们的小哭包没有掉金豆子?” “人家才不是小哭包。”小丫头先是为自己辩驳了一句,然后才说道:“沈姐姐答应我,以后会去玄女宗看我。” 李玄都轻笑着说道:“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孤单了,有一个玉清宁姐姐,还有一个沈霜眉姐姐,在玉女峰安心学艺,艺成之后,去向那些人讨回一个公道。” 小丫头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一行人也难得浮生半日闲,不急于赶路,沿着官路牵马步行,倒是被一名骑驴的女子赶超过去。 李玄都无意中扫了一眼,恰好女子也转头望来。 只见这骑驴的女子面容丑陋不堪,脸上五官浮肿,让人望而生畏,只是一双眸子颇有神采,眼如秋水,澄澈清亮。 女子朝李玄都浅浅一笑,透出几分狡黠意味。 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中暗道,可真是个怪女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青鸾北府 在李玄都收回视线之后,女子也随之转过头去,专心赶路。 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最终骑驴女子消失在了官路的视线尽头处,就像这路上的无数过客一般,擦肩而过之后,便再无交集。 颜飞卿对于这名女子则是视而不见,既然李玄都没有开口相问,他也不多嘴解释什么。 天下之大,哪里还没有几个异人。 李玄都开始回忆这一路行来的经过,先是遇到了浑天宗出身的白愁秋,接着是真传宗的陈孤鸿,再是无道宗的吴师幡,继而是牝女宗的宫官,然后是皂阁宗的藏老人,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见过了五个邪道宗门之人,而且身份一个比一个煊赫,这还不算正道十二宗这边的几个宗门,从太平宗的太平客栈,到玄女宗的玉清宁,再到慈航宗、神霄宗、正一宗,行走江湖能有如此待遇的,恐怕还真不找不出几个。 只是这样的殊荣,李玄都半点也不想要,这还未抵达中州龙门府,就已经是如此刀光剑影,待他到了龙门府之后,又要面对怎样的大浪大潮? 每每想到此处,李玄都便觉得有些头疼犯愁。 之所以如此,不是李玄都如何特别,甚至不是紫府剑仙的缘故,而是因为他背后的师门,让他变得举足轻重。只是这些外人不明白,以他那位授业恩师的心性,可能会受他的影响,但很难因为一名弟子而轻易改变心意,所以这些人怕是要拜错了神,上错了香。 只是这些话,不是他故意不说,而是说出来没人信,还要被人误以为是推诿之辞。 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总要多想一些,结果就是真话没人相信,反倒是遮遮掩掩的诛心之言,人人都深信不疑。 李玄都轻叹一声。 小丫头抬头望着他,心神中满是不解。 李玄都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有说话。 也就只有小丫头才会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无论真假,都会相信。 要不怎么说赤子心性最难得。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翻身上马,然后伸手也把小丫头拉上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位置,双腿一夹马腹,向前奔去。 …… 相较于其他衙门,位于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就显得有些不上台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天子脚下,先不说各大衙门,还有内阁和司礼监在上面压着,青鸾卫都督府再如何权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过也因为青鸾卫都督府乃是直属天子的缘故,地位尊贵,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内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大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可谓是地处核心位置,仅次于位于皇城内的内阁和司礼监。 在青鸾卫都督府衙门的门口有披甲青鸾卫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问讯,就算是一部堂官,在没有谕旨的情形下,也不可擅入其中。 青鸾卫都督府又分南衙和北府,在北府的一处狭小昏暗的机要房内,除了一炕一桌一柜之外,再无他物,一名身着正二品绣狮子武官袍服的女子正盘膝坐在炕上,脸色被昏暗光影所笼罩,看不真切。 一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跪在炕前,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无缺的密信。 在谢太后掌权之后,效仿当年女帝事,除了重用宦官之外,还开始重用女官,不但宫内设置了八位女官,就连青鸾卫中也不乏女子的身影,此时这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而她既然能身着正二品的武官官袍,身份自然不用多做猜测,正是青鸾卫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 女子姓陆,名冰雁,在成为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之前,她曾担任宫中女官,以修为高绝和出手狠辣而闻名,自天宝二年以来,她作为太后的心腹,大肆缉拿四大臣党羽,抓捕和处决官员不计其数,在她踩着无数文臣武将的鲜血登上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的位子之后,作为青鸾卫都督府三位右都督之一,掌管楚州司、芦州司、江州司、荆州司,已经身死的钱行、白愁秋以及辜奉仙等人皆是她的部下。 陆雁冰接过密信,没有急着打开,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抬起头问道:“辜奉仙还说了什么?” 随着她的抬头,整张脸庞也从阴暗中浮现出来,竟是一副极美的面容,只是人如其名,神态中透出冷意,仿佛一块寒冬腊月的坚冰,再加上她身上毫不遮掩的冰冷杀气,让人望而却步,继而生畏。 半跪于地的青鸾卫不敢抬头半分,回答道:“回禀都督大人,辜大人只是说请都督大人亲启。” 陆雁冰这才打开了手中密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面无表情地将信上内容仔细看完之后,仍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对信上所写的内容也不置可否。青鸾卫是刺探收集机密情报的老祖宗,她身为青鸾卫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自然有别的渠道去印证辜奉仙的话是真是假。 陆雁冰将手中信纸放到炕桌上,缓缓开口道:“去请都督同知赵五奇赵大人过来。” 跪着的青鸾卫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名高大男子来到机要房中,他同样身着二品武官袍服,豹头环眼,胡须似针,颇有沙场武将之风,不过这副相貌非但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都督府中爬升至从二品都督同知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陆雁冰拿起辜奉仙寄来的密信:“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关于周听潮的案子,你自己看。”说着递了过去。 赵五奇接过信笺,立刻低头看了起来。 陆雁冰淡然道:“其实也是意料中事,既然周听潮敢上书,那么他的背后之人也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不是钱行果决,此时走脱的就不是一个小丫头,而是周听潮这个钦案要犯了。” 赵五奇看完了密信,抬起头来问道:“按照时间来说,这封信应该早就到了,为何辜奉仙到现在才送上来?” “不奇怪。”陆雁冰语气依旧平淡:“他办砸了差事,在主动请罪之前,总要布置补救一番,否则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赵五奇将信纸放回到陆雁冰面前的炕桌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问道:“都督大人让卑职过来的意思是?” 陆雁冰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周听潮已经死了,他的案子便算是完结了,走脱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小丫头,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杀了白愁秋和钱行的人到底是谁?另外,最近六扇门那边也有动静,据说是派遣了许多人手前往江南,那儿是司礼监的钱袋子,昨天首席秉笔已经过来打了招呼,让我们看得紧些,不要出了纰漏。” 赵五奇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那我便亲自去江南走上一趟,将这两件事处置妥当。” 陆雁冰拈起薄薄的两页纸,伸到油灯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 陆雁冰望向赵五奇,缓缓说道:“再过些时日,我也要去中州紫仙山一趟,你就当是给我打个前站。你是江湖出身,应该知道江湖上的水有多深,切勿大意。” 赵五奇抱拳道:“卑职明白,请都督大人放心。” 待到赵五奇退出机要房之后,陆雁冰方才从炕上起身,一脚踏散了地上残余的灰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章 中州北阳 兴许是先前的风浪太大太急,到了北阳府境内之后,便显得有些波澜不惊,一路走来,没有高来高去的高人,也没再遇到什么意外之事,一行人顺顺妥妥地抵达了北阳府城。 进了北阳府,被等同是进了中州的南大门。 对于江湖人来说,中州是什么?那就是中原。往前推移个千余年,江南、江北也好,东海、南海、辽东、西北也罢,都是蛮夷之地,这儿才是天下正统。虽说几经变迁之后,作为中原的中州不复当年之盛,文人和商贾都去了江南,武人和官员都去了江北,但江湖中人还是留了下来,这儿还是江湖的中心。 正因为如此,在这儿开宗立派者不知凡几,佛门祖庭静禅宗便是立于此地,曾经称霸江湖的皂阁宗也在中州境内。除此之外,还有天乐宗、法相宗等也相继迁移至此。 对于正邪双方而言,中州一度曾经是双方争夺的主要战场,两派人马在此地厮杀不止,战死之人从一派之长到底层弟子,不计其数。直到最近百年以来,方才趋于平静。在中州境内,常常可以看到正邪两派人士泾渭分明的井水不犯河水的作态,互相敌对又互相共存,放在别的州府,甚是少见。 一行人走在北阳府城的大街上,李玄都道:“这北阳府,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赶着从西北去帝京,路过这里,在这里遇到了妖女宫官,还开罪了一位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 小丫头记起李玄都跟她说起过的那桩“英雄救美”事,偷偷捂着嘴巴,窃笑不止。 李玄都伸出手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小小年纪不学好,脑子里怎么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我昨天教你的‘清心咒’背熟没有?” 小丫头立马收敛了笑容,眼观鼻,鼻观心。 李玄都在面对小丫头时,常常会不自觉地说教唠叨,此时开了个头,便停不住了:“还有,我教你的‘绣春拳’练得如何了?可曾练出拳风?可曾振衣有声?以你的资质,经过开筋正骨之后,若是肯用心苦练,江湖中人常说的‘千金难买一声响’,还难不住你。练拳,最怕无师无对手,有师父,便知分寸,有对手,方知高低,如今我姑且算是你的半个师父,到了玄女宗之后,玄女宗的宗主才是你的真师父,不要不好意思,没事多向师父请教,也可以跟同门切磋,但是要知道分寸,不要太过出风头,以免遭人嫉恨。” 小丫头抬起头来,孺慕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屈起手指在她的光洁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郑重道:“别不当回事,这都是哥哥的经验之谈,当年我可没少因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吃苦头。” “是,我牢牢记下了。”小丫头定定地望着他,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一定不会忘的。” 李玄都“嗯”了一声,语气转为平和,微笑道:“不要嫌我唠叨,再过些日子,你就是想听我唠叨,怕是也听不到了。” 小丫头忽然伸出手,李玄都愣了一下,接着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覆住小丫头的手掌。 小丫头小声说道:“沈姐姐,天良叔叔,还有哥哥,还有……颜师兄,都要好好的。” 李玄都一笑,然后轻轻点头。 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照例来到城中一家客栈歇脚。 客栈也供应饭食,虽说不能与酒楼相比,置办不了大席面,但充饥果腹还是可以。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看李玄都一行人的模样,不像缺钱的,就厚着脸皮说自家饭菜是如何地道,恰巧前几天刚刚收了一头牛,现在还剩下一半,店里的卤牛肉算是招牌菜,问几人要不要尝一尝,李玄都笑着答应下来。 不多时,一盘热腾腾的卤牛肉端上桌子,李玄都夹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家养的黄牛肉,只是因为耕牛不能随意宰杀,这头耕牛应该是老死的,所以肉质略显干柴老硬,不过客栈老板有些机智,把部分牛肉做成了酱牛肉,连同卤牛肉一起送上来,分量十足,倒也让人觉得没有花冤枉钱。 李玄都干脆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壶上等的花雕,分别给颜飞卿和胡良斟满。颜飞卿身为正一道的道士,与持守戒律极为严格的全真道不同,也讲究居住庙观,但可娶妻置室,传宗接代,虽有斋戒,但在非斋之日,可以喝酒,尝荤,只是不食牛、狗、鸿雁、乌鱼之肉,故而他与眼前的牛肉无缘,只能喝酒,而小丫头人小吃不了太多,所以这一大盘牛肉多半便宜了李玄都和胡良,两人吃肉饮酒,这一顿吃得很是舒坦。 就在酒足饭饱之际,李玄都看到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也走进了客栈。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 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至脖颈,与备受当下女子推崇的“浅露”,不尽相同。 客栈老板整日里迎送往来,早已练就一双看人的火眼金睛,见这女子的衣着和帷帽都是上等的料子,帷帽的边缘嵌着金丝,腰带、袖口、衣角都以金线滚边,便知道这位是难得的贵客,赶忙迎上去伺候。 女子隔着帷帽上垂下的轻薄白纱环视客栈一周,目光落在了李玄都这一桌上,似乎有些好奇,伸手指了指,问道:“这是什么?” 老板随着女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李玄都他们已经把卤牛肉吃完,只剩下最后一些酱牛肉,不由一怔,心里暗道这位难道是哪个大人府邸里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竟是连酱牛肉都不认得,看来今天说不定能发一笔小财。客栈老板心中窃喜,不过脸上却是半分不显,热情回答道:“这是小店的招牌酱牛肉,客官要不来点尝尝?” 女子说了个“好”字,便径直走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落座,然后伸手掷出一物。 客栈老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定睛一看,顿时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女子丢过来的竟是一枚金钱,样式与普通铜钱大同小异,就是稍微大了些,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四周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虽说他没见过这种钱,但是听住店的客人提起过,这种钱叫做赤金钱,以十足赤金铸造,又叫太平钱,可抵白银三十两! 客栈老板下意识地将这枚金钱揣入袖中,又小心环顾了下左右,见没人在意这边,这才笑逐颜开,赶紧扯开嗓子让伙计给客官准备茶水,然后他亲自去端酱牛肉。 这一幕,李玄都一行人自然都看在眼中,只是进了中州地界,多的是江湖人。江湖中人各有怪癖,一毛不拔的,一掷千金的,温润如谦谦君子的,粗鄙如贩夫走卒的,妖媚的,清高的,应有尽有,总之是要与寻常人不一样才行。 这名帷帽女子,既然胆敢孤身一人出门在外,肯定不是那只会琴棋书画女红的寻常大家闺秀,有这样的做派并不奇怪。 李玄都起身来到柜台前,从钱囊中取出一块散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添上了十几枚铜钱,不多不少,刚好是饭钱和房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又是青鸾 老板收起银钱,看着李玄都一行人往楼上走去之后,偷偷摸摸地从袖中拿出那枚太平钱,仔细端详半天,又放到嘴里轻轻咬了一下,终于可以肯定是真的金子,脸上不由笑开了花。 开客栈也是个辛苦活,没什么太大的油水,寻常时候,干上一年,除去各项开支,也就能赚个一百两银子左右,今天一下子便赚了三十两,怎么能不高兴?有了这三十两,去年看上却又一直舍不得买下的那身员外服,便可以买下来了。 虽说《大魏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纻罗绸缎,在太祖爷的时候,有对没有功名的年轻兄弟就是因为穿了双鹿皮靴子上街,便被衙役当街斩断双脚,凄惨无比,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朝廷就是一门心思征税,哪里还管这些?据说有些买卖做大了的,花钱买了个官身之后,都敢在自己家中玉带蟒袍!与这些人比起来,自己穿一身绸缎做的员外服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客栈老板不明白,祖宗成法,名爵国器,已经到了如此败坏泛滥地步,可见如今的大魏朝廷已是到了土崩鱼烂的地步,那么还有几年太平可享?待到天塌地陷的那一天,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当客栈老板神游物外的时候,又来了一群人,让回过神来的客栈老板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太平钱给掉在地上。 不是他胆子小,而是眼前的这些煞星实在太过吓人。 这一行人,均是身着青色官服,神态肃穆,腰间佩刀,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青鸾卫! 客栈老板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福祸相依,这天底下果然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这几位一进客栈,除了那位正稍稍撩起帷帽白纱露出一张小嘴吃着酱牛肉的女子,其他客人立马都放下银钱结账走人,平日里最是自来熟的店伙计竟是怯懦不敢上前招呼,可也不能让这几位青鸾卫的大人晾在原地,若是得罪了他们,别说客栈,怕是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 没办法,掌柜的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前,将这几人迎入靠窗的一处雅座,又亲自忙前忙后地上茶点菜,忙完这一通后,背后已然湿透。 这可不是热的,而是吓的! 这一行青鸾卫中,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名叫张南木,说起来他可以算是出身于青鸾卫世家,从他祖爷爷那辈起便是供职于青鸾卫中,父子承继,一直传到了他这里,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进入青鸾卫,从最底层的校尉做起,整整二十年的光景,每每考评均是中上,如今凭借实实在在的深厚资历,熬成了一名青鸾卫指挥佥事。 官场不似江湖那般万事以武力为尊,还要讲究出身门第、资历威望、后台靠山、关系门路等等,就拿他来说,一身抱丹境修为可谓是从刀光剑影滚出来的,而他的上司只是个不入流的入神境,他一只手便能将他的那个上司拍死,可他不能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每每被上司训斥,只能低头受着,就算被上司扇了一耳光,也不敢有丝毫怨言,谁让他的上司有个好姐姐呢?嫁给了一位都督同知大人做妾,而他除了一身武力之外,什么也没有,便只能认命受着。 好在他的那名上司在前不久因为办案不利,终于被罢官免职,若不是因为他姐夫的缘故,怕是还要去南衙走上一遭。而他则被另一位上司临时授权,暂摄原上司之职。 一朝大权在握,张南木非但没有半点意气风发,反而只有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一举一动都是慎之又慎,不敢出丝毫纰漏。 因为随着这份权柄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件极为机密之事。 当张南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可以说是如遭雷击。 在押解钦犯途中,芦州司都督佥事前行被杀,钦犯之幼女被劫走,楚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在追补过程中,同样被杀,芦州青鸾卫指挥使辜奉仙重伤,而他的上司赵敛,便是因为这个案子,才被革去了官职,在家中停职待参。 此事已经上报给帝京城中的青鸾卫都督府,换而言之,最起码也已经惊动了三位右都督之一,张南木作为一个已经在青鸾卫中当差二十年之久的老人,十分清楚三位右都督的脾性和手腕,此事一旦惊动了他们,断难善了,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 对外,虽说青鸾卫今不如昔,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杀了青鸾卫的人,总要给个说法。 对内,办砸了差事,也不是罢官撤职那么简单的。 在青鸾卫中,有南衙和北府之说。 对于江湖中人而言,提到青鸾卫,所想到的必然是青鸾卫北府,北府外派任务较多,出京即为钦差,直接向皇帝负责,因此地方官员见到北府之人都是恭恭敬敬,一点不大意,称呼为“上差”,这也是当初白愁秋能够调动总督署兵马的缘故。 对于青鸾卫中人而言,更为可怕的却是南衙,如果说北府是对外,那么南衙便是对内,专事负责青鸾卫内部的法纪、军纠,落到他们的手中,即便是青鸾卫自己人,也绝讨不到半点好去,南衙之于青鸾卫,便如青鸾卫之于文武百官,可谓是青鸾卫中的青鸾卫。 根据辜大人那边传来的消息,都督府已经派遣一位都督同知大人亲自处置此事,同时辜大人也下了严令,务必要追查到那一行人的动向。 青鸾卫的人数很多,号称有十万之众,可王朝版图辽阔,两京一十九州,就算是百万人撒下去,也不算什么,更何况是区区十万人,分布到每个州府,就只剩下不足百余人,想要在芦州、荆州、中州三州之间,找出三个人,哪怕青鸾卫坐拥众多耳目线人,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可上司的命令也不得不尊,张南木只能在第一时间就撒开大网,将大半人手派遣往荆州水阳府或寻觅或堵截。同时他本人更是亲率了一队人马,不辞舟车劳顿,来到中州境内,按照辜大人所推测的贼人另外一条逃匿路线,来到这座中州的南大门守株待兔。 虽说张南木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但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根据辜大人的命令,不断派出人手,到最后,他身边只剩下这寥寥几人。这些时日以来,不光是他本人,几乎所有的弟兄都精疲力竭,可谁也没有怨言,更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求着能赶紧追踪到蛛丝马迹,好把这个案子给应付过去。 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日不找到凶犯,这个惊动了都督府的案子就一日结不了案,到最后,上头几位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大人少不了要吃瓜落,那些当官的受了气,还不是拿他们这些底下当差的出气?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如此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找到了那些凶犯,能引得如此阵仗之人,绝不会是什么小毛贼,多半是纵横江湖的大盗巨寇,修为强横,到时候围捕此人,又不知要折损多少兄弟。 可谓是两难境地。 只是张南木如何都料想不到,他所苦苦追寻的要犯,杀了钱行和白愁秋的江湖“巨寇”,此时就在他们的头顶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不过咫尺之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二章 城头观景 虽然张南木没有发现李玄都一行人,但在他们进入这家的客栈的时候,就已经被李玄都看在了眼中。 只是当差吃饷,李玄都与这些普通的青鸾卫无冤无仇,只要他们不主动招惹李玄都,也没必要去招惹他们,避开就是。 对于李玄都而言,一个青鸾卫算不得什么燃眉之急的大事,倒不是说小觑青鸾卫,而是青鸾卫的根基远在帝京江北,如今他们远在中州,又是江湖势力最为鼎盛的地方,作为官家的青鸾卫难免有些鞭长莫及。真正让李玄都忧心的是邪道各宗,尤其是在遭遇藏老人之后,更让他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预感,也许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他还要遇到邪道之人,而且来势更凶更盛,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意料中事,紫府剑仙隐匿不出长四年之久,江湖上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如今又重出江湖,且不说当初的仇家,便是各有所求之人,也是数不胜数,既有宫官这样的妖女,也有颜飞卿这等正人君子,可谓是仙魔纷至沓来。 这些仙仙魔魔使得李玄都在无意之中,立于了江湖大潮的潮头之上。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诗:“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立于大潮之上,未必是好事,反而很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是李玄都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真正招惹风雨的不是小丫头,而是他本人,如果仅仅是一个小丫头,顶多就是应付一个青鸾卫的追杀,万不会引出宫官等人。 这也是李玄都同意颜飞卿与他们同行的原因之一,毕竟有这位正一宗掌教在身边,总会少些不太必要的麻烦。可是如此一来,他便等同是做出了选择,最起码在旁人看来,他便是登上了正一宗的大船,最不济也是与正一宗结成了同盟,这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可他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涉及到师门,李玄都有些心烦意乱,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是天下无敌的大剑仙,在面对至亲之人的时候,又该拔出剑杀谁是好?不如意之事常八九,这不算什么,只是苦于二三言语无处去说。 见颜飞卿正在打坐,李玄都便与胡良嘱咐几句,让他看顾好小丫头,然后独自一人从客栈的后门离开,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权当是散心。 客栈中,帷帽女子也终于吃完了那盘酱牛肉,重新放下帷帽白纱之后,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张南木早就发现了这名帷帽女子,也偷偷打量过几眼。虽然他是青鸾卫中人,但平日里没少与江湖中人打交道,女侠仙子之流也见过不少,可这名女子给他的感觉很怪,只是具体是怎么个怪法,他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这女子身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若有若无,似真似幻,让人看不分明,就好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如果没有身上的差事,他也许会去探究一二,可现在他身上还担着天大的干系,却是不敢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离开客栈。 女子来到街上,背负双手,不紧不慢地踱步而行,隔着帷帽的白纱左顾右盼,仅就这番姿态而言,半分不像官宦人家出来的千金贵女,也不像是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侠,倒像是某位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微服私访民间。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城墙根前,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是足尖轻点,身形便扶摇飘上城头,然后她于城垛之上,俯瞰全城。 这座被誉为中州南大门的城池沉默坚毅,就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千百年如一日地伫立于此地,不管是由中州入荆州,还是由荆州入中州,都避不开这座城池。 女子的表情被白纱遮挡,不知她心中具体所想,她凝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嗓音不似寻常女子的轻柔,也不似男子的粗犷,中正平和,雌雄莫辨。 “姑娘在看什么?”被问话之人反问道。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在她身后正是无意间看到她飞上城头的李玄都。 李玄都离开客栈之后,便来到这城头之上观看风景,无意中看到了这名出手便是一枚太平钱的帷帽女子,见她飘然飞上城头,这才被勾起了好奇之心。要知道这城头足有四丈之高,就算是李玄都,借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也不可能一跃而上,中途还要数次以脚尖轻点墙壁借力,可这女子竟是直接飞上城墙,不曾有半点借力,论轻身之术的高明程度,还要胜过博采众家之长的李玄都。 女子背负着双手跃下城垛,气概不输男子,冷然道:“我看什么,与你何干?” 李玄都略有些惊讶,在他的前二十年中,见惯了性情柔顺的女子,便是宫官这样的妖女,也从不冷言冷语,像这样的冰山女子却是接触不多,瞥了眼女子的帷帽,说道:“姑娘在看什么,的确与我无关,可此地却是我先来的,姑娘后来,又如何能说我跟着姑娘?” 女子终于正视李玄都几分,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抱拳道:“在下姓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都督的都。” 女子没有还礼,反而是冷笑一声:“玄都紫府,是为太上道祖的仙修之地,你敢取这样的名字,倒真是好大的口气,只是癞蛤蟆也想吞天吐日,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李玄都没有动怒,反而是生出几分忌惮之心,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名字乃是家师所取,大与不大,非是我这个做弟子的可以妄言。” “尊师重道。”女子笑了笑,笑意之中冷寒彻骨,“可我最是讨厌尊师重道这套规矩。” 她略微提高嗓音,仅是如此,便已经气机磅礴,丝毫不逊色于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她望向李玄都,眼神晦暗,“今天你遇到了我,算你倒霉。” 话音未落,女子身形暴起,掠至李玄都的面前,右手的食中二指狠狠刺向他的心口,李玄都身形向后一荡,堪堪避过。女子化指为掌,随手一抓,有些惊讶,竟是还没有抓住李玄都的肩头,被他轻轻一晃躲过。 两人擦肩而过,女子身形骤然加速,横臂扫出。 这一次,李玄都躲无可躲,被手臂直接扫中后背,整个人当场被砸得撞在城垛上,不但以胸口将两尺厚的城垛生生撞碎,而且整个人也被打落城头。 显而易见,这名女子的修为相当不俗,不是寻常的先天境可以比拟,甚至比起风雷派的公孙量还要高出一筹,差不多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现在还是玄元境的李玄都不是她的对手。 女子脚尖一点,跃上另外一个完好城垛,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只有玄元境的家伙在下落过程中强行扭转身形,最终单膝跪地,满身尘土,抬头望向自己时,嘴唇微动,好像说了什么。 只是女子无意去听,也不想去听,只是一步踏出,身形从城头上急坠而下。 李玄都顾不得形象,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从天而落的一脚。 一脚落地,踩踏出无数龟裂痕迹。 女子冷笑道:“既然要滚,那就给我滚远点!” 她顺势一踢。 白色的绣鞋狠狠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整个人如流星一般飞起,直接撞入城墙之中。 城墙轰然震动,烟尘四起,像是攻城巨石砸在墙上的动静。 待到烟尘散去之后,在城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的坑洞。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三章 帷帽女子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守城士兵过来查看,毕竟如此大的动静,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当兵吃饷银,只是这点饷银,可不够卖命的。所以一干守城的士兵,无论是是守城门的,还是守城头的,就跟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只求动手的高人赶紧离去。 女子望着那个人形坑洞,一只脚尖探出裙摆,在地面上轻轻拧转,可见绣鞋圆头鞋翘上绣着白色祥云。 一双绣鞋,两只鞋翘,那便是两朵祥云。 片刻之后,在这坑洞处,传来轻微颤动,有簌簌粉尘落下。 然后就见浑身灰尘的李玄都伸出双手扳住人性坑洞的边缘位置,将自己已经“嵌入”城墙之中的身体给“拔”了出来。 女子略微有些诧异,隔着白纱凝视着毫发无伤的李玄都,若有所思。 衣衫褴褛的李玄都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姑娘好生霸道,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毁我一身衣衫。” “没死啊。”女子悠悠叹了一声,“既然没死,那就算你走运。” 说罢,女子便要转身离去。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娘刚才是在查看城内地势?难道姑娘是西北大周的探子?” “探子?”女子闻言转过头来,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反问道:“如果我是大周的探子,那你呢?你又是什幺?难不成是青鸾卫的番子?”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我不是青鸾卫的人,反倒是还与他们有些仇怨,我也不是朝廷的人,我只是一个江湖人。” “江湖。”女子一笑。 “对,江湖。”李玄都说道:“庙堂之远即是江湖,难道姑娘不是?” 女子淡然道:“一个小鱼塘儿,也配‘江湖’二字?” 如果说李玄都的名字中有‘玄都’二字已经是莫大的口气,那幺这名女子的口气还要更胜一筹, 将一座江湖视为鱼塘,恐怕就是当年的“魔刀”宋政也不敢如此夸口。 李玄都再问道:“不知姑娘出身何处?” 女子终于不再惜字如金,开口道:“我都没问你的师门,你倒反问起我了。你这人还算有点本事,可是一身所学颇为驳杂,倒是不好让人辨认你的根祗。轻身功法中有玄女宗和妙真宗的痕迹,内里气机却是用了正一宗、清微宗、神霄宗几家之长,不过关键还是这一身体魄,竟然是从静禅宗‘坐忘禅功’中得来的‘漏尽通’,有点意思,佛道双修之人,着实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了,不过也不算太过罕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死在“魔刀”宋政刀下的上代法相宗宗主便是佛道两家同修,不过你比起他可差远了。” 李玄都没有反驳。 他听说过那位法相宗宗主,身怀道门的“太玄金经”和佛门的“菩提法相”,号称是一手持佛, 一手持道,两者兼修,乃是实打实的天人无量境修为,曾经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三,可惜遇到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太玄榜榜首“魔刀”宋政,双方一场大战,第三死于第一的刀下,法相宗也从此一蹶不振。 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是当年最为鼎盛时的紫府剑仙,也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李玄都心中也是颇为惊骇,因为这名女子一眼就能看破他的底细,仅以这份眼力而言,却是不输于藏老人了,只是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来路。刚才双方一番交手,她不过是先天境山巅的修为,可论起搏杀出手,不但狠辣,而且经验老道,让李玄都倍感束手束脚,李玄都自付就算两人是同样的境界,胜负也至多在五五之数,从这点上来说,这名女子分明是个厮杀经验极为丰富之人,只是看她先前在客栈中不似作伪的作态,又像是个没有多少江湖阅历的雏儿,实在让人有些想不通。 纵观各大宗门的嫡系亲传,事事按部就班,如同春夏之花朵,看似花开娇艳,可一旦遇上了秋冬寒气,便要立时凋零,而江湖上的散人则是不同,就像生命顽强的野草,一路摸爬滚打,可谓是野火都烧之不尽,所以若是同境相遇交手,多半是江湖散人取胜,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名女子的出手像是江湖散人,处世像是宗门弟子,而且她出手极快,未能让李玄都看清到底是什么路数,所以李玄都现在也猜不透女子的来路。 女子又是凝视李玄都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道:“我观世间读书人,最重养气功夫,应了儒家亚圣的一句‘善养吾浩然之气’。儒门养气,从不是循序渐进,而是讲究一朝闻道,与佛家的顿悟有些许相通之处,外虚而内实,再由内而外,与道门的由外而内截然相反,最终一口正气如旭日东升。又如佛家许大宏愿,儒家也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说。你明明是道家根基,为何会蕴藏有一口儒家之气?再加上‘漏尽通’这个佛家之表,真是怪哉怪哉。” 这一刻的女子,眼眸中有光彩流转,比起颜飞卿眼中的真火还要让人望而生畏。 女子讥讽道:“儒不儒,道不道,佛不佛,年轻人,当初给你‘坐忘禅功’之人,以及在你心田中种下一颗‘浩然’种子之人,怕是存了让你改弦易辙的想法。” 李玄都平静道:“‘坐忘禅功’是我杀人得来。” 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就是给你种下一颗‘浩然’种子之人了,儒家讲究言传身教,不知你的儒家师傅是谁?” 李玄都的双袖猛然鼓荡,振衣作响。 女子负手而立,双眼中的流华渐渐淡去,淡笑道:“看来此人在你的心目中地位很重,看得出来,你是个心智坚毅之人,能让你转变想法,想必此人的确不俗,说不定就是舍生取义之人,说起来儒家也就这点本事了,道家不闻不问,佛家自欺欺人,儒家死给你看。”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暴起,双袖抹出一紫一青两道流华。 女子只是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一点。 李玄都体内气机立时寸寸炸开,发出一连串爆裂声响,如果说李玄都体内的雄浑气机是一路铁骑大军,那么女子此举便等同是四面楚歌,引得大军人心浮动,哗变炸营,最终溃不成军。 然后女子身形如闪电一般瞬间欺近,一掌在李玄都的胸口看似轻柔地一推。 前进态势中的李玄都顿时双脚离开地面,身形向后飘去,再度撞在城墙之上,不过这一次没有巨大声响,在气机所及之下,李玄都后背所触及的一小块城墙,竟是直接化作齑粉,整个城墙厚不过六丈,在这一掌劲力之下,足足化去九尺。 李玄都从城墙上滑落之后,单膝跪地,吐出一大口淤血,地面上一滩红色,触目惊心。 此时李玄都惊骇至极,女子的这份手段,堪称是他平生罕见,就算当年的苏云媗和玉清宁,在同等境界之下,也未必能比得过。 女子没有追击,只是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李玄都的嘴角位置。 李玄都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勉强运转“坐忘禅功”,摒弃诸般杂念,浑然忘我,开始调理体内紊乱气息。 只是唇角溢出鲜血却是不见减少,而且更多更浓,甚至七窍之中都有鲜血渗出。 女子撇了撇嘴,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否则你哪来的胆量敢对我出手?不过算你走运,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这次出行不杀人。” 说罢,女子不再去理会李玄都,抬手压了下帷帽,转身离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寸步难行 女子远去之后,李玄都终于是勉强止住了体内伤势,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帕,将脸上的血迹抹去,同时忍不住苦笑。这场飞来横祸,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自讨苦吃,如果不是他好奇去探究那名帷帽女子的底细来路,也不至于惹来那名女子的出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名女子未免也太过蛮横霸道,一言不合即出手,比之当年还是紫府剑仙的李玄都,还要有过之无不及,而且此人的出手经验极为老辣,完全不逊于李玄都,如此一来,在此人修为境界高过李玄都的情形下,李玄都便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江湖便是如此,也许厮混几十年都遇不到半个高人,也许刚刚出门就遇到了一个正在滥杀无辜的魔刀巨擘,然后死在魔头的手下,任你修为再高,也不敢保证自己安然无事。 这一次,饶是李玄都这种老江湖,也是看走了眼,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若不是那女子手下留情,结局殊不可料。 李玄都听到有呼喝之声和脚步声响起,想来是有守城士兵过来查探情形。 说来这也是守城士兵的小聪明,他们见这边没了动静,便要过来查探,只是害怕弄出这么大动静的江湖高手们还未离去,若是遇到了,不抓便要违反军令,可真要去抓,那种两名高手交手之后两败俱伤的情形终究还是少数,尤其是老江湖,身在异地他乡,无论是多大的仇怨,多少都会留有几分自保余力,只有那种初出江湖的雏儿,才会竭尽全力,到最后使自己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若是遇到还留有余力的江湖高手,这些寻常士兵难免要把这条小命给搭上,于是便故意弄出呼喝之声,脚步也会多少放慢一些,让还滞留于此地的江湖高手赶紧离去,这样一来,他们不担干系,可以跟上面交代过去,也不必惹上麻烦。 李玄都握紧手中染满鲜血的白帕,向后移了一下,后背靠着墙壁,然后双脚用力,使自己贴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不等那些士兵过来,从脚步声传来的相反方向离去。 李玄都虽然有“漏尽通”傍身,体魄上的伤势不算太重,但有得就有失,气机却是近乎干涸,此时以些许残留气机提气而行,挑了一段无人处的墙头,脚尖轻点墙壁攀沿而上,跃过墙头,在墙根飘然落定,并不惊动此中住户,穿堂过院,再次翻墙而出,如此连续翻越数个墙头和几家院落之后,来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冷清小巷窄弄,避开人多眼杂之处,同时将身上已经彻底破损毁去的外衫扯下,连同擦血的白帕一起收回“十八楼”中,又换上一身新的外袍,然后才转出小巷,此时的李玄都再看不出方才的狼狈,甚至犹有闲情逸致地去路边的一家糕点店铺中买了半斤刚出炉的油酥糕点,这才往客栈的后门方向行去。 从李玄都离开客栈到返回客栈,前后不过一个时辰,颜飞卿仍旧在入定之中,胡良在独自喝酒,百无聊赖的小丫头趴在窗台上发呆,并未察觉李玄都回来,直到李玄都将手里提着的糕点放到她的面前,她才猛然回头,见到换了一身衣衫的哥哥,然后便红了眼圈。 李玄都将手中的糕点放到旁边的桌上,这才轻笑着问道:“怎么哭了?你还说你不是小哭包?”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说道:“哥哥你刚才跟人打架了,而且还受伤了。” 李玄都张开双手,作无辜状,“没有啊。” “就有!”小丫头轻哼了一声:“我能看见,哥哥体内的气机已经很少了,就像一个水缸,里面的水已经见底了,哥哥你别想骗我。” 李玄都这才恍然想起小丫头身怀“天眼通”,自己的确是瞒不过她的眼睛,只能无奈承认道:“算是跟别人切磋了一番,倒是没受什么伤势。” 小丫头又问道:“是赢了还是输了?” 李玄都坦然道:“当然是输了,天底下没有常胜不败之人,要是稳赢之局,那还切磋什么?不过我们这种切磋,讲究一个点到为止,不打紧的。” 小丫头狐疑地打量了李玄都半天,见他不似在说假话,这才转忧为喜,败给了肚里馋虫,伸手拿过糕点。 小丫头的“天眼通”可以看透他人体内气机流转,却不是六神通中的“他心通”,可以窥破他人心中所想之事,终究还是被李玄都给瞒混过去,只是李玄都瞒得过小丫头,却瞒不过胡良这个多年知交加老江湖,再者说了,他也没想要瞒。 用糕点堵住了小丫头的嘴巴,李玄都来到门外,不多时后,提着酒壶的胡良来到李玄都的身边,灌了一口酒。 不用胡良主动开口问询,李玄都已经如实说道:“记得刚才我们吃饭时遇到那名帷帽女子吗?” “很厉害?”胡良放下手中酒壶问道。 李玄都说道:“实力相当不俗,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而且手段狠厉老辣,说实话,若不是她手下容情,我怕是回不来了。” 胡良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会招惹上她的?” 李玄都苦笑道:“也不能说是招惹,算是缘分,不过应是孽缘,当时我在城头上,她也在城头上,结果一言不合便打起来了。” 李玄都把方才的经过向胡良大概说了一遍,胡良听完之后,脸色有些凝重,“老李,你看出她的来路没有?” 李玄都摇头道:“完全看不出来,只能隐约感觉到她在出手之间有几分刀气剑意。” 胡良思索了片刻,说道:“说到用剑,以清微宗为首,其次是慈航宗,说到用刀,则是以无道宗为首,其次是补天宗。江湖上用剑的、用刀的高手不少,可是很少听说有刀剑兼修之人,老李,你说会不会是个江湖散人,得了这几宗这前辈留下的机缘?” “不像。”李玄都摇头道:“如果这女子是江湖散人,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口气,这种几乎渗到骨子里的傲气,是装不出来的。” 胡良点了点头,“看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既然是萍水相逢,只要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不管是善缘也好,孽缘也罢,都随她去。” 李玄都轻叹道:“现在也只好这样了。” 胡良想了想,问道:“此事要不要与颜掌教说?” 李玄都道:“待会儿我去同他说,毕竟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与其遮遮掩掩被人家看出端倪,倒不如坦然相告。” 胡良没有异议。 李玄都喃喃道:“今天的事情也给我提了个醒,眼看着宫官等人相继现身,我这一身玄元境修为已经不够看了,我该早些恢复先天境界,否则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之中,真是寸步难行。” 胡良问道:“有头绪?” 李玄都轻声说道:“有一条捷径,也可以说是我当初为自己留下的后手,当年我散去一身修为,将剑意悉数注入‘人间世’中,如今只要拿回‘人间世’,借助其中储存的剑意,便可以让我将丹田上的‘堤坝’再修高一层,只要‘堤坝’稳固,那么恢蓄养气机也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胡良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甚赞同道:“你现在早早把当初留下的后手用了,那你以后如何恢复归真境?” “过得了眼前才能见以后,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李玄都轻叹道:“无非是多花费一些时间,靠着水磨工夫去修补缺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五章 鸾山云媗 颜飞卿从入定中回神之后,李玄都将此事提了一下,未曾详说,颜飞卿也未曾细问,算是心照不宣。 江湖上的奇人异事颇多,不说数不胜数,也少有人能够尽数知晓,唯有正一宗、太平宗等寥寥几个宗门可以做到。前者是因为实力最强,是为正道十二宗之首,后者则是因为其擅长术算、占验之事,再加上一个耳目遍布天下而最擅长搜集情报的青鸾卫,差不多便是如此几家。 颜飞卿作为正一宗的掌教,名为掌教,实则距离真正大权在握的一宗之主还有些许差距,类似于太子的地位,毕竟在他上头还有一位老天师张静修,正一宗的真正权柄还是操持于老天师的手中,所以许多机密之事也无法尽数知晓,对于这名女子的来历,仅凭李玄都的描述,颜飞卿也不能判断出其具体来路,唯有一点能够肯定,这名女子应该不是正道中人,或许是邪道之人,也或许是江湖散人。 两人在颜飞卿房间的临窗位置相对而坐,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两壶酒,是他当年在西北的时候买的烧酒,不适合小酌,不过以颜飞卿的纯阳气机而言,却是最不怕烈酒,而且喝酒气势颇为豪迈,拿过即喝,饮过不醉,倒是李玄都就要差上许多,喝酒入腹,只觉得满腹烧烫,忍不住呵出一口热气,这才慢慢说道:“玄机兄可知道中州境内的剑秀山?” 颜飞卿笑道:“有所耳闻,据说山中有一石洞,夏秋之际洞水溢出,汇流成溪,在日光照耀之下,谷中涌起山岚雾蔼,朦胧飘渺,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只是此山险峻,也无宗门,倒是罕有人至。” 李玄都将酒壶里的酒一气饮尽,脸庞染上一层红晕,倒是别有一番风采,说道:“大概是武德十年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我结识了剑秀山的主人,是位有道隐士,当时我刚好从吴州归来,身上受了些伤势,便在此山养伤。” 说到这儿,李玄都略作停顿,望向颜飞卿,“不知玄机兄是否还有印象,当时我刚刚从天师山返回,败在了你们正一宗一位长老的手下。” 颜飞卿淡笑道:“有印象,当时紫府兄与一位本门师兄结下私怨,一直从江北追至天师山下,迫使本门的一位长老不得不出手阻拦。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紫府兄就是因为此事才与张师兄相识。” 颜飞卿口中的“张师兄”指的便是张鸾山了。 李玄都叹息道:“说起来,我与张兄也是许久未见了,不知他近来可好?” 颜飞卿笑道:“实不相瞒,张师兄这几年并不在天师山上的大真人府中,而是一直隐居在龙门府的小真人府中,如今距离龙门府已经不远,紫府兄和张师兄很快就可以相见了。” 李玄都没有太多故人重逢的欢喜,反倒是忧虑颇多,几番犹豫之后,说道:“不知玄机兄与张兄近些年来可有来往?” 颜飞卿一怔,坦然道:“有过些许来往,但是不多。自从当年坠境之事后,张师兄便很少露面,就算张氏本族子弟也难得见他一面,贫道也只是在天宝二年动身前往帝京之前曾经见过他一面,他力劝贫道不要相助太后和晋王一党,可紫府兄也知道,这等大事,非是贫道一人可以独断,故而便有了后来的帝京一战,在此之后,贫道与张师兄便只有书信往来。” 李玄都轻声道:“难怪如此。” 颜飞卿问道:“紫府兄此话何意?”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玄机兄可知道张青山、张琏山兄弟二人?” 颜飞卿想了想,回答道:“有些印象,不过不甚熟悉,毕竟张氏子弟极多,就算张师兄,恐怕也不能悉数尽知。” 李玄都犹豫了许久,缓缓道:“不瞒玄机兄,我这次前往芦州救人,正是受了张兄所托,不知此事,玄机兄知否?老天师知否?” 颜飞卿猛地怔住,过了片刻之后,方才回答道:“师尊他老人家是否知情,贫道尚不清楚,可贫道确不知情。”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先是在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遇到了贵宗的张青山和慈航宗的白茹霜,接着又在芦州风阴府遇到了贵宗的张琏山和慈航宗的马素珍,且不说慈航宗的两名女子,只说贵宗的张青山和张琏山两人,他们可都是姓张!” 颜飞卿已经知道不对,定定地望着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他们明明是张兄的族弟,却又偏偏与我为难,张青山出现时,我只当是误会,可张琏山出现时,我便察觉出有些不对,还特意对张琏山提起过张兄的名号,只是看张琏山的反应,竟是毫不知情。我便在想,是张兄信不过我李玄都,又动用了正一宗的人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待到后来玄机兄现身,竟是从玉清宁那里得知我的行踪,我便明白了,张兄与玄机兄,甚至是与正一宗,已然不是一路人了。” 颜飞卿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关于他与张鸾山的关系,江湖上各种流言比比皆是,多是说他们因为正一宗的掌教之位而不睦,甚至有传言说,是他与牝女宗之人合谋暗害张鸾山。 颜飞卿每每听到这个传言,都是苦笑不语。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寻常江湖中人都知道的消息,执掌正一宗大权的堂堂老天师会不知道?如果老天师知道这样的消息,还会将掌教大位传于他颜飞卿?明明是一戳就破的流言,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深信不疑。其实说白了,或是盲从,或是见不得旁人好,乐得见这些身居高位之人一朝跌落尘埃之中。正应了佛门的那句话,以佛心观人,人人是佛。以魔心观人,人人为魔。心中存鬼蜮,自然也以为世间尽是魑魅魍魉。 颜飞卿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兄为何不等见了张师兄之后,亲自向他问个清楚?” 李玄都叹道:“人心似水多涟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该相信谁了。” 涉及到张鸾山,以颜飞卿的身份而言,无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好缄默不言。 李玄都接着说道:“想必玄机兄还记得张白月,她自尽之后,骨灰是由张兄代我收殓的,我记他这份恩情,所以他传信给我的时候,我立刻动身赶往芦州,就是为了还这份恩情。可真要说起我对张师兄的了解,也不比玄机兄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颜飞卿便也不能不开口了:“虽说张师兄已经坠境,但其在正一宗中仍是威望颇高,再加上他还是张氏族人,就算调用一二先天境高手,也不是难事,大可不必让紫府兄出手救人,毕竟紫府兄已经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所以贫道有了个想法,张师兄是否想借此事,让紫府兄重出江湖?” 李玄都问道:“张青山和张琏山是谁派去的?” 颜飞卿轻声道:“此事贫道并不知情,可他们既然与慈航宗的弟子一起出现,应该是受苏云媗的指使。” 李玄都笑了笑,不再在这个话题纠缠,转而调侃道:“玄机兄,不管怎么说,你与慈航宗的苏仙子都是要结为道侣之人,直呼名姓还是不妥,太显生疏,还是去掉姓氏只称表字好些。” 颜飞卿愣了一下:“霭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上坟敬酒 其实不止男子会取表字,女子也有表字。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所谓待字闺中,意思便是女子取字之后便已经成年,可以嫁人,在取字之前,则还未成年,不可嫁人,所以要待于闺阁之中。 只是女子许嫁时取字,其构成方式和男子不太一样,一般是在姓氏上冠以排行字或姓氏作为表字,比如说周淑宁,她日后的表字便可能是“女周”、“女淑”,或是“惠周”,据李玄都所知,玉清宁的表字也是如此,只是同音不同字,取了一个巧,将“玉”字换成了“菀”字,表字“女菀”。不过苏云媗的表字与她们又都不一样,与男子表字无甚区别,以表其德。 听到苏云媗的表字“霭筠”,李玄都又想起了先前把自己打成半死的帷帽女子,还有那个骑驴而行的丑女,以及宫官、玉清宁等人,不得不感叹,如今这个江湖,出彩的女子实在有些太多了,阴盛阳衰,男子难免相形见绌。 他很快摇了摇头,驱散这些杂念,回归正题,“先前说到了剑秀山,今日便是想与玄机兄说上一声,我想去剑秀山一行,不知玄机兄是否同意?” 如果按照原来行程,他们一行人应该直接前往龙门府,若是再去剑秀山,就难免要绕道而行,不过好在剑秀山也在中州境内,路途也不算太远,并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颜飞卿对此并无异议,左右不过十几天的路程,并不影响大局。 楼下,张南木等一行青鸾卫已经离开客栈,刚刚走出不远,便遇到了赶来报信的线人,说是东城墙那边似乎有江湖中人交手,张南木立即带人前往。 抵达之后,此地已经被守城甲士封锁,不过在张南木出示青鸾卫的令牌之后,便再无人敢于拦路。 张南木望着城墙上的人形坑洞,以及那块好似凭空消失的尺余城墙,身子有些僵硬。 虽然他的境界修为不算太高,但他的眼界并不低,能有如此手段之人,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的高手,放在一府之内,罕有敌手,如果有青鸾卫的大队人马在此,凭借各种弓弩炮矢,想要围杀一名先天境高手,并不算难事,关键是如今最缺的就是人手,各个卫所的人马都撒了出去,可谓是缇骑四出,张南木身边就只有这几个人手,若真遇上了一位或者两位先天境高手,别说是行围杀之举,恐怕连自保也难。 张南木向那位诚惶诚恐的守城将官问道:“可曾看清交手之人的模样?” 所谓守城将官,不过是正五品的守备而已,且不说青鸾卫先天就要高人一等,仅从本身官职而论,也是张南木这个青鸾卫指挥佥事的官职更高一些,再加上青鸾卫的凶名昭著,所以这位守备大人难免要诚惶诚恐,战战兢兢道:“回禀上差,听下面的人说,好像是一名带着帷帽的女子。” 张南木眼瞳一缩,立刻想到了刚才在客栈里见到的那名帷帽女子。 这位青鸾卫指挥佥事喃喃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必须将此事立即上报给辜大人。” 在他身后的一名青鸾卫轻声确认道:“是如实上报吗?” 张南木沉声道:“一个字不漏,如实上报给辜大人!” 在他身后的青鸾卫立刻应诺而去。 张南木脸色阴沉,对本城守备道:“你立刻下令封锁四门,严加盘查过往行人,一个可疑人等也不可放过!” 守备顿时面露难色,“上差,虽然卑职是本城守备,有守备城池掌管门禁之责,但是文臣节制武将是我大魏祖制,所以封锁四门还是要知府大人的许可才行。” 张南木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北阳知府那里,我自会亲自去说,你只管照命行事就是。” “可……可是”守备张了张嘴,迟疑道:“上差,就凭我们这些人马,也拦不住那、那样的高手啊。” 张南木当然知道这守备说的是实情,只是有些东西是绝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于是他立刻反问道:“怎么,你怕死?” 守备的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本来就不直的腰弯得更低了,摇头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怕误了上差的差事。” “当好你的差事,便误不了本官的差事!”张南木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直到彻底不见张南木的身影之后,守备方才缓缓直起腰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然后转身望向一众兵丁,勃然变色,厉声道:“立刻封锁四门,一个可疑人等都不要放过,谁要是给老子误事,那也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一众兵丁立刻齐声应诺,四散而去。 接下来,无论是当差的,还是寻常百姓,都免不了一番鸡飞狗跳。 夜色渐深,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又凭空出现在城头之上,凌空御虚,任由凛凛夜风吹动衣襟,加上身后一轮皎皎明月映衬,好似是月宫仙子。 她低头俯瞰着四座灯火通明的城门,帷帽的白纱被夜风吹起一角,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精致的下巴,以及一个紧紧抿起的嘴角。 她出手把李玄都教训一番之后,并没有离开北阳府,而是继续沿着城墙绕城走了一周,不但把四方的四个城门尽收眼底,而且事无巨细地把大小瓮城都看了一遍。 这不是她走过的第一座城,也不会是让她止步的最后一座城,她这一路行来,只要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大小,她都会走上一遭,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地图上看得再多,听旁人讲得再详细,都不如自己亲自走上一趟,继而亲自看上一眼。 这也是她给自己此行定下的规矩之一。 不过这座城对于她而言,也的确有些许不同,因为当年她曾跟随另外一人来过这里,那是一个对她而言,颇为重要的人。 夜幕中,女子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捋了捋鬓角,喃喃自语道:“当年你我二人一起来到一穷二白的西北塞外,你说你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也要做成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让正一清微束手,让大魏徐氏丧胆,你还笑话我格局太小,做不成大事,就乖乖地跟在你后面,看着你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我当时年少无知,还真就信了你的说辞。可如今再看,又如何了?你没做成的事情,我做成了,便是谢雉那个婆娘见了我,也不敢当面说我半句不是,顶多是背后腹诽几句,可你呢,自家的佩刀都成了别人的东西,你还剩下什么?” “你想做天下第一人,我没意见,你想做天下共主,我也没意见,可你想把两者全部都收入囊中,那可就有些人心不足了,我倒是没意见,可别人却有意见,所以也就容不下你了。” “本以为我能劝得住你,能让你二者选其一,可你啊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呢?一意孤行,这便是自取灭亡。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又是何苦来哉?”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很快便随着夜风消散。 她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碧玉葫芦,拔开塞子之后,立时传出浓郁的酒香。 女子手腕一翻,葫芦口朝下,其中的酒液倾泻而出,泼洒如雨落。 女子望向当空明月,笑道:“故地重游思旧人,其实也没什么其他可说了,毕竟当年在西北,想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也说明白了,现在不管你是死是活,这壶酒就当给你上坟敬酒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七章 故地寻幽 决定前往剑秀山之后,李玄都一行人本是要从北城门出城,便改成了从东城门出城,结果发现城门封闭,盘查森严,李玄都立时想到了昨日他与那名帷帽女子冲突之事,虽说从闻香堂买来的路引无甚漏洞,但难免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不过这也难不住一行人,颜飞卿精通术法,寻了一处僻静无人之地,打开一扇阴阳门户,众人穿过门户,已然是来到城外。 这等手段虽然玄妙,但有一点必要因素,就是一个“稳”字,若无稳定环境,或是气机紊乱,便很难用出,所以无法用于与人交手和大军攻伐之时,尤其是两军交战,皆是血气旺盛的青壮男子,又不乏武道宗师,双方行杀伐之事,故而军伍的血气、煞气最重,最是克制术法一道,因为术法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以假作真”,在此等环境下,任你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难以建功。 出城之后,李玄都向颜飞卿请教了当今的江湖形势,毕竟以前隐居时只是看一些简要的文字消息,胡良又是游离于正邪之外,唯有颜飞卿这等人物方能真正参与并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江湖之事。 颜飞卿并不隐瞒,将自己知道的如数道出,尤其是李玄都重点相问的静禅宗和太平宗封山闭寺之事,颜飞卿也有自己的看法,确如宫官所料,其实太平宗和静禅宗也参与了这次“四六之争”,只是双方都是藏身幕后,结果也很显而易见,双方都是输家,而赢家则是正一宗,也许还要加上一个清微宗,虽说清微宗输了“四六之争”,但在根本上未伤元气,仍旧是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反观太平宗,哪怕是赢了面子,可输了里子,一样要封山谢客。 虽说李玄都也是此战的亲身经历之人,但是在此事还未完结之时,他就已经“出局”,对于最终尘埃落定的结果如何,反倒是不如颜飞卿这个从头到尾一直参与其中的当事人之一。至于是否有邪道十宗之人参与其中,颜飞卿并未能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原因无他,大打出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各方谋求,这等大事就不是年轻一辈可以决定的,多是老家伙们亲自出面,所以颜飞卿也不是什么都清楚。 剑秀山位于中州的中部位置,一路上还算波澜不惊,随着秋意渐浓,视野可及都是金黄一片的喜人画面,比之江南也不逊色太多。走了一日之后,金黄之色逐渐减少,松柏茂密,开始有青翠显现,地势也随之越发起伏,入眼可望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及至剑秀山的境内,脚下羊肠小道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甚至有些地方昏暗如黑夜。 羊肠小径昏暗阴凉,两旁根本没有护栏,只学了一些强身健体拳术的小丫头走得战战兢兢,好在李玄都就走在她右手边,这才心安几分。 历来文人名士探幽访仙,最是偏爱此种地方。此地之所以访客了了,缘于此地早有主人,为私人所有,闲杂人等不可擅入,就算是那些有钱也有闲的风流名士,也只能望而兴叹。 对于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秀山主人,有过诸多揣测,有说是朝廷权贵的手笔,有说是江湖名宿的隐居之地,更有说是天下有数富贾重金购置,众说纷纭,只是始终没人见过这位剑秀山主人的真面目。 当然,李玄都是个例外,他当年算是误入此地,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此地主人,双方一见如故,忘剑峰虽说是买,但实际上与平白相送也差不多,否则这世上哪有如此好事。 再行一程,前方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边青翠一片,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四周除了高大树木之外,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轻微鸟叫虫鸣,让人心旷神怡。 拾阶而上,青木夹道,冷风习习,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件鹤氅给小丫头披上,小人配大衣,把整个人都给包裹起来,小丫头本就是粉妆玉琢的小美人胚子,如此一来,更是增添了许多娇憨可爱。李玄都领着小丫头走在前头,胡良和颜飞卿紧随其后,四人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山腰位置,这里竟是有一方静湖,湖面平滑如明镜,只是在轻风拂过的时候,才会略起微澜,似是美人蹙眉。 近了之后,出乎几人意料之外,整个湖畔竟是不见半点人迹,不曾临湖筑庐,也不曾修筑码头停泊小舟。颜飞卿不由说道:“这位剑秀山主人倒也是与众不同,如此美景也竟是不用半分,与其他乐山乐水的隐士又是不同。” 李玄都笑而不语,领着一行人绕湖而行。 走过大半,几人才恍然发现这座湖竟然不是死水,而是有一条自山上而来的小河相连,河水静如不流,倒碧凝云,若将此山比作美人,这河水便是女子发髻上吹落下来的一条晶莹发带。 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别有洞天。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忽然凹陷出一个巨大弧度,形成了一个开口极大、纵深极浅、似洞非洞的存在,占地大约一亩左右。 此地三面环山,唯有一面面向悬崖峭壁,与上山的石径相邻。其中种植有茂盛翠竹,风起则起竹涛响,而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则是一座清幽古雅的二层竹楼。 胡良问道:“这就是剑秀山主人的居处?”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是守山人的居所。” 话音落下,只见一个矮小老者从竹楼中缓缓走出,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一物,却不是竹笛玉箫,而是一根与这竹楼竹林极不相称的烟杆,翡翠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另一边还挂了个荷包,想来里面装得就是烟叶了。 小老儿眼皮一抬,望向一行人,双眼灼灼,几乎要有精光生出一般,不过看到李玄都之后,摄人气势骤然一散,笑道:“原来是李公子到了,这些都是李公子的朋友?”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小老儿又是扫了其他三人一眼,目光着重落在颜飞卿的身上,道:“既然是李公子的客人,那小老儿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李公子请便。” 李玄都抱拳谢过。 直到此时,胡良才恍然明白,为何这座剑秀山容不得他人登山,原来是有守山之人,而且看其修为,也是相当不俗,不敢说与颜飞卿相比,但绝对要比他高上一筹。 能有如此守山人,那位剑秀山主人的来历就更让人好奇了。 小老头说完这些之后,便又回了竹楼之中。 李玄都等人继续前行,过了这里,山路又变得狭窄起来,小河在内,山路在外,几乎是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测。李玄都干脆将小丫头背起而行,又走出二百余丈,隐隐传来瀑布声响,转过山壁之后,眼前倏尔一亮,只见一道瀑布如白龙倒挂,飞流百尺,冲刷出一个水潭,小河的源头便是由此而来,而山路则是直直往瀑布而去。 胡良望着坠落之声犹如虎啸雷呜的瀑布,忍不住感叹道:“山路狭窄湿滑,又要穿越瀑布,一个不慎便要跌落山崖,就算没有守山人,怕是也少有人能过得此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八章 剑秀山中 李玄都背着周淑宁走在前面,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瀑布之中。 瀑布如门帘,在其后是一个高阔洞穴,其中有了明显的开凿痕迹,不知通往何处。 李玄都却是轻车熟路,继续前行,颜飞卿和胡良跟在后面,行了大概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忽见前面透出光亮,再走一阵,便是阳光耀眼,当他们终于走出洞穴时,却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这个接近深秋的时节,也是暖意融融,而且不比外面的单调苍翠,这儿可谓是繁花似锦,绚丽异常。 谁能想到,在这剑秀山的山腰上,还藏着如此一个洞天福地? 李玄都刚把小丫头从背上放下,她便指着前面欢呼一声,三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竟是有一对中原之地并不常见的麋鹿在草地上漫步,见人也不害怕惊避,时不时交颈厮磨,倒像是对眼前这三位因为种种原因而至今还是孤身一人的男子示威炫耀。 当然,就算是孤身一人也各有不同,李玄都曾经不是,颜飞卿很快就要不是,只有胡良一直都是。 继续往前走了大概二里左右,隐约见得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 一行人在村落不远处的阡陌小径上驻足,隔着几块水田眺望村子。 胡良惊讶问道:“这儿难不成还住着许多人不成?” 李玄都摇头道:“只有此地主人一人而已,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将此地建成如此模样,或是为了后代子孙计?还是因为兴趣使然?他未曾说,我亦未曾问。” 李玄都曾经先后两次来过此地,第一次是从吴州上清府天师山归来,误入此地,惊讶此处洞天福地,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此地主人相识,谈不上留恋,但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去处。第二次再来,便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而来,在此地盘桓多日,当时他在万丈红尘之中厮杀多日,眼见着良师益友万劫不复,爱人身死,自身亦是根基被毁,不由心灰意冷,生出避世弃世之念,倒是羡慕这里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多留,摒弃了那股弃世之念,离开此地之后,毅然决然地毁去一身修为。 其实当时的李玄都不毁修为也可,打个比方,当时的李玄都便是一座高楼,被人伤了根基之后,高楼摇摇欲坠,但是李玄都也可以通过外在的支杆等物进行加固,然后再修修补补,也不会真就倒塌。不过如此一来,也绝了想要继续往上修建的可能性,因为地基已经不稳,不管怎么坚固,终究难复如初,如果一味抱残守缺,李玄都便要终身都停滞于归真境中。 想要让高楼能够继续加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已经破损的旧楼拆去,先修复地基,然后再平地起高楼,也就是不破不立。 因为此等缘故,李玄都终是凭借大毅力将一身修为散去,不过他也留了一个后手,将一身剑意灌注入自己的佩剑“人间世”之中,就好比是拆楼时,将完好的砖石木料留下,等到修建新楼时再用。 他原本想要等到重回先天境时再用这个后手,却是没想到变化之快,让他不得不提前重回此地。 此时颜飞卿也已经知晓了李玄都要来此地的目的,终于开口问道:“不知紫府兄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把握,自然是十成十,只是结果不同而已。先天境份四重,分别是谷底、山麓、山腰和山巅,若是运气好,我自是希望能一鼓作气重回先天境山巅位置,只是这种可能最小,其次便是山腰位置,这种可能性不大。不过毕竟是我原本留下来冲击归真境的后手,也不会太过难看,所以先天境谷底的可能性同样不大,以我的估计,最大的可能还是位于先天境的山麓位置,刚好是登山之始。” 颜飞卿道:“若能直接回到先天境的山巅位置是最好,我相信以紫府兄之能,自然可以媲美一重楼的归真境。可如果是先天境山麓位置,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李玄都毕竟经历过真正的大起大落,对于这点些许落差倒是毫不在意,洒然笑道:“总比现在不上不下的玄元境要好就是了,若真有玄都不能应付之强敌,还要麻烦玄机兄和天良。” 颜飞卿摇了摇头,道:“不足挂齿。”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胡良道:“天良,你这一路上伤势养得如何?” 胡良摸了摸自己如针的虬髯,“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有‘大宗师’在手,不敢说力敌咱们在江陵府遇到的神霄宗长老,应付一个龙哮云,还是有些把握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村子中悠悠荡荡传出一个醇厚嗓音,“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中一叙。” 李玄都回过神来,道:“是剑秀山主人的声音,我只知道他姓徐,与当今天子同姓,故而以往都称呼他为徐先生,不过根据他在只言片语中透露,与天家皇室也有些渊源,说不得也曾是一位尊荣至极皇室宗亲。” 颜飞卿和胡良闻言顿时露出几分了然之色,先前两人都在猜测这位神秘莫测的剑秀山主人到底是何来路,先是以整座剑秀山为隐居之所,接着又是开凿瀑布通道,在这处洞天福地之中造就了如此一个世外桃源,这可不是寻常名士富贾之流能做到的,若是皇室中人,有如此手笔就不奇怪了。 还是由李玄都带路,一行人进了村子,沿着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来到位于村子正中的一间雅舍之前,只见这座雅舍以乌木搭建,门前种了几丛水竹,然后就地取材,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以供煮茶之用。 此时窗户以一根支杆撑起,可见屋内有一方软榻,上头随意放着一本主人看完未曾合起的古籍,书页已经微微发黄;一张书案,放着一张焦尾古琴,风吹琴弦有韵声;一个书架,随意放了许多书籍,或竖或躺,一看便是常常被人翻看。 望着眼前情形,李玄都有些感慨,从他第一次来到此地,再到如今,一转眼的功夫,七年时间悠悠而过,物是人非事事休。 就在此时,从屋中转出一人, 看面相大概有不惑的年纪,气态儒雅,身着一袭青衫,并非是那彰显身份显贵的锦缎丝绸,就是简简单单的布衣而已,虽是双鬓星霜,但面容依旧俊逸,依稀还能看出其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不过男人如老酒,越老越香醇,岁月丝毫不但不能使其气度折损,反而是多了几分时光沉淀下来的“醇厚味道”,却是年轻男子远远不能所及的。 这位剑秀山主人望向众人的线和煦清澈,不用说话,仅是这么站着,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用李玄都张口,就连小丫头也都知道此人便是真正的剑秀山主人了,因为只有如此人物,方才配得上如此美景。 李玄都再临故地,又见得故人,不由忆起当年种种,不由感慨万千,最终轻声一叹,抱拳道:“玄都又来叨扰徐先生了。” 男子摇了摇头,然后轻声说道:“自从上次你走之后,山顶上的那棵梨树便枝叶婆娑,及至如今,生机将尽,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玄都闻言之后,望向山巅方向,喃喃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先生姓徐 胡良的心思重些,默默观察这位剑秀山主人,但这位徐先生似乎并未察觉,观其呼吸吐纳也就是玄元境的修为,实在不像避世清修的地仙之流。 徐先生将几人迎入屋内,却不是先前通过窗户所见到的书房,而是一方小小客厅,倒也五脏俱全,分而落座之后,颜飞卿环视一周,温声道:“不知先生是何时在这剑秀山中隐居?” 徐先生轻轻一笑,道:“山中无甲子,我在此隐居具体时日,已经忘了,这儿四季如春,又不见草木枯荣,只记得村外所种的稻子已经熟了十回。” 颜飞卿仍旧是温良恭俭,又问道:“敢问徐先生,又是为何在此隐居?” 徐先生也不藏着掖着,微笑道:“想必紫府小友已经相告,我与当今天家徐氏颇有渊源。本是皇室中人,与本朝世宗帝是一母所生,他求皇位,我求逍遥,在世宗皇帝驾崩之后,侄儿穆宗皇帝登基继位,对于我这位皇叔便有些忌惮,多有贬谪之举,另外一位侄儿晋王,又对我多有谗言,再加上张肃卿等人对于宗室大加防范排斥,我为自保计,特向侄儿求取了剑秀山这块灵秀之地,又以王府之财力,历时三年方才开辟出此地,继而隐居于此。” 不说颜飞卿与胡良,连年纪尚幼的周淑宁都被吓了一跳。 这位徐先生瞧着只有四旬年纪,竟然是世宗皇帝的兄弟?穆宗皇帝的叔叔?要知道世宗皇帝可是足足在位四十五年,穆宗皇帝又在位十一年,加起来就有五十六年,再加上当今新君的天宝六年,便是六十二年,足足一甲子,就算世宗皇帝登基时,这位徐先生年纪还小,如今也应是古稀之年。 可是从相貌上来看,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古稀老人。 颜飞卿试探性问道:“徐先生可是世宗明雍年间的齐王?” 徐先生没有故作姿态,坦然承认道:“正是。” 胡良同样心中惊讶,他毕竟也是曾在公门中修行过一段时间之人,知道这位齐王的名号,素来崇信道术,年轻时就喜欢访仙问道,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不喜欢嬉游打猎,很注意抚慰百姓,流誉天下。曾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引得皇帝震怒,几番申斥。 不过胡良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再多的隐秘之事,非是他能所知,恐怕只有皇室中人方能清楚。 没想到这位齐王如今仍旧在世,而且还在此地隐居。 这位天潢贵胄轻声感叹道:“世宗帝登基,改元明雍,然后从明雍变成了武德,武德又变成了天宝,转眼间便是一个甲子,皇帝从世宗皇帝变成了穆宗皇帝,又变成如今的新君,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可是接下来还能不能继续姓徐,却是一个已经摆在明面上的问题了。” 颜飞卿脸色稍显凝重,问道:“徐先生以为,这是一个问题。” 徐先生反问道:“辽东的金帐汗国年年侵犯,西北的反贼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将士的饷银粮草却要东挪西凑,这样的朝廷,能使天下太平吗?这难道不是问题吗?” 颜飞卿轻叹一声,无言以对。 徐先生继而说道:“自我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以民为本,君臣共治,世宗皇帝御极四十五年,虽是一人独治,但也知道任用能臣,穆宗皇帝御极十一年,他性子仁厚,以贤臣为首辅,君臣共治,一扫朝野上下之诸般弊端,方有了那么一点中兴气象,就算是放到千百年后,也是一段难得的君臣佳话。”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话锋陡转,“无论是世宗皇帝,还是穆宗皇帝,都可以说是不失一位君王的气度雅量,从不曾对朝臣大动干戈,就算是内阁阁老失势出阁,也不过是革职还乡罢了,还从未听过有内阁首辅被杀之事。可唯有当今天子治下,竟然开了首例!” 无论是李玄都,还是颜飞卿、胡良,尽皆默然。 徐先生长叹一声,“话又说回来,当今的陛下还是个孩子。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无非是操持于妇人之手,如寺庙中的泥塑木偶,或是戏法人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 颜飞卿望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临朝谢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先帝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内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徐先生既然身为帝室之后,为何不因天下之所望,顺宇内之推心,登高一呼,安定社稷?” 徐先生闻言沉默许久,摇头道:“非是不愿,实非不能。” 颜飞卿追问道:“何也?” 徐先生轻声叹息道:“早在我隐居之时,穆宗皇帝便命宗人府将我的玉牒改为过世,并在翠微山营造陵墓,昭告天下,故而对于天下人而言,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齐王,又如何登高一呼?” 颜飞卿起身作揖一礼,喃喃道:“一饮一啄,早有因果,原来如此。” 又叙了些许闲话,徐先生作为本地主人,起身招待主人,这儿虽然没有什么珍馐美味,但是却有自家种的稻子,颗粒饱满圆润,自家养的羔羊,肉质鲜嫩可口,以及自酿的醇酒,回味无穷,兴许是此地果真是洞天福地的缘故,就连这些吃食也沾染了灵气,别有一番风味。 吃过了接风宴,从来到此地后就一直少言寡语的李玄都缓缓起身,出得门外,抬头便可望见剑秀山中最高的忘剑峰,山崖背面有一条千丈瀑垂流直下,与李玄都一行人来时经过的那条较小瀑布形成两瀑交叠相连的奇景,若是运气好赶上了好天气,在清晨日出时分,从山巅上便可以看到瀑布被日光照耀成金色,就好似是一条金带。 李玄都望着忘剑峰许久,转过头来对身后众人道:“我想去一趟忘剑峰,先失陪了。” 小丫头刚想要开口说话,被胡良伸手按住,小丫头疑惑地望向胡良,胡良摇了摇头,小丫头恍然明白了什么,紧紧闭起嘴巴,再不多说半句。 徐先生作为本地主人,缓缓开口道:“我送你一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是告罪一声,与徐先生一起往忘剑峰方向行去。 暮色中,山路崎岖难行,不过也难不住两人,在仅可以两人并行的山路上并肩而行。 走出大半之后,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徐先生停下脚步,伫立于崖畔,眺望如利剑指天之势的壮丽山川,轻声说道:“为什么不早些回来看看?” 随之一起停下脚步的李玄都平静道:“于事无补,徒惹伤情。” 徐先生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要知道佛家说世人八苦,前四苦:生、老、病、死,都是于己身,而后四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却是与外人息息相关了,有些时候,更甚于前四苦。 徐先生轻声道:“你能想开一些是最好,想不开也无甚打紧的,毕竟人之一生,或早或晚,总要经历这么一关,无人能够例外。” 李玄都怔怔出神。 这位曾经的帝室贵胄,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展开之后轻轻拍打腹部,道不尽的名士风流,轻声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千年暗室,皆因一灯而明,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章 念念不忘 李玄都欲言又止。 徐先生淡然道:“有些话本想上次就说,只是当时没有说,便拖到了现在,现在若还不说,怕是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李玄都正了正神色,静待下文。 徐先生自嘲一笑,缓缓道:“紫府,你现在知道了我为何要隐居,可你知道我为何独独选中了这座剑秀山?”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徐先生停顿了片刻,叹息一声之后,方才道:“这座剑秀山,名为剑秀,据说曾有一名剑仙在此结庐而居,距离飞升证道只有一步之遥,乃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高手,同时也是一位风流男子,引得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当时王朝的一位公主便是被这位‘天下第一剑仙’所吸引,不惜背弃婚约,为他生下一子。之不过世事无常,后来这位剑仙不知因何缘故,又背弃了这位公主,竟是抛妻弃子,来到这座剑秀山隐居,使得那位公主受尽天下人耻笑。” 李玄都脸色古怪,“徐先生口中的这位公主殿下,总不会是玄女宗的开宗祖师?” 徐先生一怔,继而失笑道:“此话不可乱说,玄女宗的祖师以纯阴入道,毕生都是处子之身,怎么可产子?所以绝不会是同一人。” 李玄都也自知失言,轻咳一声,略微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在徐先生也不在此事上纠缠,接着说道:“我料想这位剑仙,应该不明白一个道理,当他能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地逃婚的时候,女子心中必然已是把他当作此生的依靠,那位剑仙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用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办法,诈死避世,然后来到这座剑秀山中,他以为女子会像他一样薄情,只要时日一久,便会忘了这些,可他还忘了一句话,为女则弱,为母则强,女子做了母亲之后,便不再是那个娇娇柔柔、需要别人来遮风挡雨的弱女子,而是一个能够独自撑起半边青天的女子。她识破了男子的诡计,在找到男子的隐居之所后,表面上佯装不知,其实已是决意复仇。” 李玄都轻声道:“其实女子也不明白一个道理,当男子已经忍心让她受思念折磨而无动于衷的时候,话音外的意思便是请女子忘了他。” 徐先生轻轻一笑,算是认可了这句话,“从古至今,这种事情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及至今日,也仍旧在发生着,足够聪明的女子会懂得如何躲开,甚至不惜去伤到男子,不够聪明的女子不会躲开,却只能伤着自己。” 然后他继续说道:“当时公主的兄长已经继位登基,皇帝从小便宠溺这位一奶同胞的妹妹,所以给了她很大的权势,公主动用自己的身份和手中权势,寻觅到一名先天剑胚,然后花了十九年的时间,耗费人力物力无算,将其培养成一名绝世剑仙,最终让这位年轻剑仙找到那位男子,向这位前辈剑仙问剑。其实那位年轻剑仙也是个剑痴,就算没有公主的命令,他也会见猎心喜,主动向那位前辈剑仙问剑,不死不休。” 李玄都问道:“那座战场便是我们如今所在的剑秀山?” 徐先生轻摇折扇,道:“正是,两位剑仙人物的倾力出手,可谓是一场旷世之战,所以传言中说,那座被你定名为忘剑峰的主峰,其实是被两位剑仙交手的剑气生生劈成现在这般如出鞘之剑的模样,至今还蕴藏有剑气,你将‘人间世’埋于此地,不但使其中蕴藏的剑意不散,而且还能温养剑意,一石二鸟。” 李玄都终是恍然,如果说他取回“人间世”后,原本预计只能是恢复先天山麓境的修为境界,那么现在就有八成把握重回先天山巅境的修为,不可谓不是一个意外之喜。 “啪”的一声,徐先生将手中的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掌心,道:“我说了这么多,可能说得有些晚了,也还是劝你一句,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像这位剑仙这般薄情,但也莫要因为儿女私情就消极厌世,或是作寻死觅活的婆妈之态,做好你该做的事情,方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李玄都郑重抱拳,谢过教诲。 徐先生便要止步于此,转身下山去。 李玄都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场剑仙大战,最终的结局如何了?” 徐先生转头问道:“你真想知道?” 李玄都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徐先生道:“那位年轻剑仙死了,不是他技不如人,其实他已经胜过了那位负心薄幸的剑仙,只是他重恩情,在最后关头选择蓦然收剑,以自己一死,成全那位负心剑仙和那个仍旧放不下负心剑仙的痴心女子。” 李玄都轻轻一叹,“不是个好结局。” 徐先生一笑,大袖飘摇下山而去,险峻又空旷的山路上传来他的醇厚嗓音。 竟是一首七言。 江南烟水何处去?素塘红花寄秋峰。 道是情深伤别离,断肠桥上孟婆药。 萧萧雨声乌云密,脉脉情丝断红尘。 滂沱雨过情丝系,峰回路转续前缘。 待到徐先生的声音彻底消散于山风中之后,李玄都沿着最后一段山路,登上了峰顶。 在这儿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屋前有一棵梨树,只是如徐先生所说那般,枝叶婆娑,生意尽矣。 李玄都当年在此结庐而居,养伤只余,就会坐在梨树之下,看梨花如雪,望云如梨花。 他第一次离开忘剑峰,以为不会回来,有“忘却剑秀山”之意,只是没想到,他后来又第二次重回此地,那时却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方见茅屋破败,梨树尽是黄叶,叶间悬挂着同样黄橙橙的梨子。 李玄都迈步来到梨树下,身前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以前他常常坐于树下,面向云海,横剑膝上,兴起之时,便拔剑而斩,剑气所及,浩大云海被割裂出一道道纵横沟壑,云气翻滚不休,蔚为壮观。 在梨树下还有一座荒芜坟墓,李玄都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拔去杂草,清理出墓前石碑,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当年他回到此地,将张白月的骨灰葬于梨树之下后,又将自己的佩剑“人间世”留于此地,与她作伴,却是真正应了忘剑峰之名。 李玄都干脆坐在墓前,望着孤小坟茔,柔声道:“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一剑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这是我在遇到你之前的剑道,恣意江湖,不过如是。 “遇到你之后,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生而为人,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总要为人世做些什么,恰巧我的佩剑也名‘人间世’,所以这便是我现在的剑道了。” 李玄都的语气变得格外轻柔,似乎是怕吓到睡在坟墓里的女子,“我现在说什么脚踏人间路不平,却是说大话了,所以不得不把‘人间世’带走,不能让它继续陪你了,实在抱歉。”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出来,晃动了梨树,好像是女子轻轻摇头,示意李玄都不必介怀。 李玄都望着这棵梨树,笑了。 然后他伸手将坟前一块可供放置贡品的条石挪开,挖出了两截断剑。 天色渐渐暗淡,李玄都望着这两截断剑,怔然出神,视线有些模糊。 他的前二十年,所有的江湖恩怨和快意恩仇,都在这两截断剑之上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必有回响 李玄都的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拿着剑尖,往山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剑秀山的山巅其实占地很大,李玄都只是占据了其中很小的一块,否则也容不下两位剑仙的斗剑,在山巅的东南方向有一方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池,占地近百亩,先前所见的瀑布便是发源于此。 水池名为“洗剑池”,李玄都以前不知其意,今天听了徐先生所讲的剑仙故事之后,方才恍然,应是那位剑仙在此隐居时,常常来池畔洗剑,方有了如此名字。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李玄都来到洗剑池的池畔,整座水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 李玄都举目远眺,在他的目力极尽之处,可见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飞泄成雪白瀑布。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向前跃出,以玄女宗的“素女履霜”之法踏水而行,在池水的水面点出层层涟漪,越是靠近池水的正中位置,就越是可以感受到池水的隐隐流动,平心而论,这里倒是一处练剑的好去处,可以屏息沉入池水之中,既能以冷寒池水淬炼体魄根骨,也可以在水中运剑,锤炼体内气机。只是李玄都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剑道已然近乎大成,却是用不着如此行事,所以那时候的他很少踏足此地。 不过今日又是不同,如今的李玄都只有玄元境,大可以借助此地之利,来助自己恢复修为。 李玄都立于池水之上,低头望去。 他的手中所持的曾经名列刀剑评榜眼位置的“人间世”。 此剑乃是一位精通儒、道、佛三教义理的先贤所铸,其所用材料非金非玉,而是取自西方昆仑的一截无名枯木,先是在昆仑山巅玉虚峰上借以如刀罡风将其塑成剑型,后又前往辽东天池,以万年水精滋养其神,最终远赴海外仙岛,寻觅火山,以地底真火淬炼其形。 在剑成之后,这位儒教先贤佩戴此剑行于世间,行教化之事,做过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做过权贵之家的西席,做过封疆大吏的师爷书办,也做过富商巨贾的账房先生,后又出而为官,先是从清苦的翰林院编修做起,然后又做了一地县令,宦海沉浮,历任刑部主事、鹿场驿丞、庐陵县丞、巡盐御史、吴州巡抚、荆楚总督等官职,曾经亲自领兵,平定叛乱,晚年时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督查院左都御史等职。 因为这位先贤的一生都是在红尘俗世之中度过,从未有过出世之举,故而将自己的佩剑定名为“人间世”。他不曾求长生,更不曾证得长生,虽有一身绝顶修为神通,但也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在其老死之前,因子侄辈中无人可以继承此剑,便将其交予自己的好友保管。 世上所有人都会贪图此剑,唯独他这位好友不会,因为他这位好友手中有刀剑评上位列榜首的“叩天门”。而他当年之所以能铸剑成功,也少不了这位老友的相助,毕竟说起铸剑一道,清微宗才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 这位先贤也不是旁人,正是曾经在岭秀山庄留有墨宝的徐世嵩,他的好友则是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 李道虚从徐世嵩手中接手“人间世”之后,将其放置于海外一座荒僻无人的孤岛之上,四面尽是苍茫大海,且偏离商船往来的航道,罕有人至,算是留待后来有缘之人。 至于这个有缘人,便是后来的李玄都。 当初李玄都之所以能纵横江北河朔之地,固然是因为他自身修为高绝,且擅长与人交手对战,但他手中的“人间世”也是功不可没。 李玄都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握住手中的两截断剑,缓缓沉入冰冷池水之中。 下沉近千余尺之后,终于触底,李玄都抬头向往望去,已是黑沉沉一片,不见半分天光,他屏住一口气息,盘膝入定,以玄门正宗的胎息之法,轻轻“呼吸”。 潭水之中顿时生出无数气泡,凝而不散,向水面浮去。 “玄微真术”中有“聚势法”,吸星纳月,玄妙无比。 此时李玄都运转“聚势法”,只见他在呼吸只之间以自身为鼎炉,一气贯通三大丹田,闭目存思,潜神入定,整个人如典籍上所说道门真人成就金丹大道时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他的各处窍穴之中,再次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 李玄都的意识逐渐归于沉寂,不过仍是攥紧了手中的两截断剑,似乎整个人要与这两截断剑融为一体。 只见李玄都左手中的那半截断剑开始逐渐缩小,同时逸散出一缕一缕清气,萦绕于李玄都的身周,然后从他的七窍进入体内。 此时的忘剑池好似是一方丹炉,两截断剑是炉中之炭火,将李玄都熔炼成丹。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坐在池底的李玄都仍旧保持着盘膝的姿势,开始向上浮起。 千尺之后,浮上水面,仍旧是盘膝而坐,不过他左手中的那半截断剑此时已经只剩下原本的一半长度,而且还在不断缩短。 清气越来越浓,犹若实质一般,将李玄都完全包裹其中。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下山的徐先生又去而复返,站在忘剑池的池畔,缄默不语。 李玄都贮存在剑中的剑意剑气,的确只能帮他重返先天之境,可是将半截断剑也炼化之后,就不是一个区区先天境那么简单了。 当年徐世嵩在昆仑山中偶然得到的无名枯木,可不是什么凡物。要知道昆仑乃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以仙家气象而言,昆仑号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所以这儿也是道门祖庭。当年太上道祖在山巅修筑殿宇,号称“玄都紫府”,于此传道讲道,在太上道祖仙去之后,道门分裂出无数支脉,包括正一天师在内,无人能真正慑服其他支脉,也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占据此地,所以这处地上仙都已经是闲置多年。 就算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妄人,想要强行入主仙都,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太上道祖的弟子南华道君以无上神通遮掩了仙都的踪迹,若想要强行进入其中,那便是云深不知处,哪怕发动百万人力,寻遍整个昆仑,也找不到仙都的半分痕迹。不过南华道君也没有将前往仙都的通路完全堵死,若是有缘之人,也能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仙都,得到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留下的各种机缘。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当年徐世嵩便是得到机缘之人,从仙都之中取出了那截无名枯木,这才有了后来的“人间世”。 现在李玄都将其炼化为己用,其得益之大,恐怕要远远他自己的预期之外,绝不是区区一个先天境就能概括。 徐先生伫立此地良久,直到李玄都渐有醒转之意,才转身离去。 就在徐先生离去之后不久,李玄都左手中的半截短剑彻底消散,化作灵气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整座忘剑池的气象骤然一新。 将所有清气尽数吸纳的李玄都整个人也随之焕然一新,没有刻意运转气机,一身体魄不但没有半分气机外泄,而且好似鸿毛一般,轻飘飘地浮于水面之上,然后顺着池水缓缓飘向瀑布方向。 若说李玄都以前的体魄只能称之为“不坏”,现在也可以称之为“无漏”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重回先天 当李玄都醒来的时候,刚好是他随着水流飘到瀑布入口的时候,一瞬之间,他整个人随着激荡水流倾泻三千尺。 瀑布轰鸣如雷,一瀑叠一瀑。 李玄都轰然落在潭水之中,被激流生生打入潭底。 片刻之后,一抹青丝浮出水面,继而是李玄都缓缓上升,最终整个人立于水面之上,如莲花出水。 也许如此形容一个男子并不确切,可又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 披头散发的李玄都缓缓行于水面之上,似如洛神凌波,仅以此时此刻的姿容而言,足以让许多女子自惭形秽。 上岸之后,浑身湿透的李玄都运转气机将身上的水气蒸干,低头一看,手中还握着半截断剑,另外半截断剑已经不知所踪。 世人常用“三尺青锋”来形容长剑,因为剑长凡三尺,此时李玄都手中的断剑,加上剑首、剑柄、剑锷,不过二尺之长,与其说是断剑,倒更像是短剑了。 他本想将这半截断剑收到“十八楼”中,不过想了想,还是学着胡良悬挂“大宗师”那般,将半截断剑悬在自己的腰间。 就在此时,已经不复当年的“人间世”竟是轻轻颤动了一下。 李玄都一怔,再次握住“人间世”,不过尝试着注入了几分气机,李玄都的身周数尺便有了满堂生辉的气象,随着李玄都开始全力灌注气机,有剑气自生,与这座剑秀山近乎浑然一体,使得李玄都感到一股沁凉之意,刺透肌肤,渗入骨髓。 这下便让李玄都有些惊奇了,以前的“人间世”可是没有这般剑气,更不会是他本身的剑气,难道真如徐先生所说,将“人间世”埋在剑秀山数年光景,便汲取了两位剑仙遗留下来的剑气? 李玄都右手持剑,左手以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尚且不足二尺的残缺剑身上轻轻一抹,剑身上立时荡漾起涟漪阵阵,继而涟漪化作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好似是云卷云舒,李玄都将“人间世”置于眼前细观,然后惊讶发现,这把剑似乎是活的。 虽然趋势极为缓慢且极为细微,几乎不能发觉,但这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就像一颗被人从中斩断的青苗,又开始重新生长。 这个发现让李玄都产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如果“人间世”能够一直生长下去,那么它岂不是会重新变回原本的模样? 念及于此,李玄都竟是忘了查看自己体内的情形,直到片刻之后,“人间世”剑身上的云卷云舒景象缓缓散去,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体内的气机流转似是大河奔涌,隐隐与周围的天地元气有了一丝极为弱小的共鸣之意,流转之间,百骸受润,五脏获益,养心神,润气血,在一时半刻之间不显丝毫颓势。 所谓先天境界,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到了此等境界之后,便是江湖上当之无愧的高手,寻常江湖散人能够晋升先天境,已是天大行事,足以称雄于一府之地,换而言之,在江湖算已是真正有名号之人,如“西北一枭”胡良、“阎罗刀”罗一啸等等,人的名树的影,在江湖上行事,无论是好是坏,都会传播于江湖之中。 因为归真境被视为宗师,天人境又被称之为大宗师,故而先天境又有了个“小宗师”的说法,虽然略有调侃意味,但对于寻常江湖人而言,也是高不可攀,所以寻常江湖门派,如岭秀山庄,能有一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坐镇,便足以安身立命,若能有一位归真境的宗师,或是数位先天境小宗师,那便足以睥睨一府,进取一州,不过能有如此成就者,多半是大宗栽培扶植的附庸,如龙氏之于静禅宗,以及风雷派之于神霄宗。 重新踏足先天境的李玄都因为是“故地重游”的缘故,没有太多兴奋之情,但是“人间世”的异变却给他带来了不少惊喜,毕竟先贤所铸之剑在他手中被毁,让他心中颇感愧疚,如今能够将功补过是最好。 他将这股情绪暂且压抑下去,将“人间世”重新悬挂于腰间,乍一看去,倒像是悬了一把孩童玩耍所用的小木剑,有些滑稽。 就在此时,徐先生飘然出现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笑问道:“紫府,可曾踏足先天境?” 嗓音醇厚,不大,却清晰入耳。 恰好有风起,吹动潭水边不远处的竹林,竹叶哗啦啦作响。 李玄都转过头来,望向这位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笑道:“幸而不负先生之望。” “那便好。”徐先生微微一笑道:“不知是山巅还是山麓?” 李玄都微笑道:“徐先生乃是异人,身怀异术,理应精通望气之术才是,不妨猜一猜。” 徐先生温声道:“那我猜紫府已经踏足先天境的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李玄都点头道:“徐先生妙算。” 徐先生拱手道:“恭喜紫府重返先天,再现当年紫府剑仙之气象也是指日可待。” 李玄都赶忙摆手道:“不敢当。” 徐先生伸手示意李玄都旁边说话,李玄都会意,与徐先生并肩而行,两人走入竹林之中,沿着小径行出不远,便发现这儿有一座竹楼,想来就是徐先生的“别院”,在楼前有一张石桌和两方石凳。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徐先生开口道:“世人有十大恶习,一、腰有十文钱必振衣作响; 二、每与人言必谈及贵戚; 三、遇美人必急索登榻; 四、见到问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态; 五、与朋友相聚便喋喋高吟其酸腐诗文; 六、头已花白却喜唱艳曲; 七、施人一小惠便广布于众; 八、与人交谈便借刁言以逞才; 九、借人之债时其脸如丐,被人索偿时则其态如王; 十、见人常多蜜语而背地却常揭人短处。紫府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从不对旁人提及师承,对女子持之以礼,不酸腐,不逞才,施恩不图报,如今已是重回先天,仍是不见半分志得意满之态,我言之十项,紫府一项无有,这便是我愿意与紫府相交的缘由和道理。” “徐先生谬赞。”李玄都摇头道:“只是见得世情多了,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已。” 徐先生笑道:“世上多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妄人,少的是自知之人,太上道祖有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所以人尤其贵有自知之明。” 李玄都轻声道:“当年张相教我:‘待人以诚,若待人不诚,又无自知之明,自以为举世可欺,听其言而观其行,殊不知肺肝如见。’我这些年来一直将此言牢记心中,故而轻易不结交朋友,若交朋友,必定待之以诚。” 徐先生闻言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将话题转开:“紫府,你这次剑秀山之行功德圆满,不知何日动身启程?” 李玄都说道:“越快越好。” 徐先生没有过多挽留。 第二日,李玄都一行人告别了此处清水秀水,离开剑秀山,继续去往龙门府。 徐先生与守山老人一直将他们送到山脚,待到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后,稍稍落后了一个身位的守山老人望向徐先生,轻声问道:“他真能行?” 徐先生负手而立,缓缓开口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虽说君子多半中途夭折,很难笑到最后,但必有一番作为。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以我还是更相信这些儒家君子,最起码他们不会像谢雉一样,不知何时就给你一个‘惊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丑奴儿 剑秀山往北去八百里,过两府三县之地,有一座大山名为紫仙山,位于龙门府石安县境内,距离龙门府不过二百余里,常人所不知的是,这里也是天乐宗的一处重要山门所在。 说起天乐宗,同样是起源于道门。道门旁支无数,有如清微宗精通铸剑御剑之道,有如正一宗精通火雷符篆之道,有如神霄宗精通风雷丹鼎之道,有如太平宗精通占验卜算之道,有如皂阁宗精通饲鬼养尸之道,也有如阴阳宗精通阴阳谶纬之道。 除此之外,道门之中还有房中术一道,与佛门的欢喜禅有异曲同工之妙,分别被牝女宗和天乐宗所继承。两者相比,牝女宗贵精而不贵多,天乐宗却是有些落了下乘,贵多而不贵精,且操持皮肉生意,又称娼门。 如果拿将两者比作是做生意,牝女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天乐宗则是薄利多销,各有优劣,不过还是牝女宗更为金贵一些。 天乐宗因为要操持皮肉生意的缘故,居无定所,山门多变,忽而在辽东,忽而在齐州,忽而在江南,如今又到了中州,就在这紫仙山中。 与其说紫仙山是天乐宗的山门,倒不如说这儿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行院,更甚于江南和帝京等繁华之地。 所谓行院,就是风月场所,只是与寻常的青楼勾栏等烟花之地不同,行院一般只接待达官贵人和富商巨贾。 行院大致可以分为三等。 一等行院占地极大,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故而许多富家公子才会在其中流连忘返,甚至是败尽了万贯家产,换成寻常青楼,哪里能有如此大的胃口,非要被银钱生生撑死不可。 行院内部又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倒不全是为了女色享受,毕竟出入此地者非富即贵,从来都少不了娇妻美妾,此举也算是闹中取静,避世修养,乃是名士大儒们的最爱,可谓是名士风流必不可少的做派。 第二等比起第一等,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或是以居士身份,或是以道士身份,作为遮掩,通常只是接待熟客。 比如那位常常与当世文人诗词唱和的鱼姓名妓,本是官宦家族出身,在家族败落之后,因为美艳动人,体态玲珑动人,故而被当朝大员看中,纳为妾室,后因正妻不能容,出家为女道士,又因其天性聪慧,才思敏捷,好读书,喜属文,与许多名士大儒多有来往,在诸多名士的热捧之下,很快便成为声名显赫的名妓。 至于最后一等,就是不入流了,虽然也有唱曲、陪酒、下棋、打茶围等陪客手段,但多了许多烟火世俗气,少了许多清幽雅气,是名士们不屑于去的地方,多是寻常富商和小门小户的穷酸士子光顾。 整个紫仙山就是一座巨大的行院,早在明雍年间,天乐宗便来到此地,花费人力财力无数,将整个紫仙山的山腹挖空,在其中建造了一座超一等的行院,几乎就是一座小城,其中除了天乐宗手下的娼户女子和各种乐工、裁缝、工匠、仆役之外,就只有各种身份显贵的客人。 这些客人,有的是来自于大魏,有的来自于大周,各自隐藏了身份,共处一室。 这儿的主人形同一位自立门户的君王,有“天乐教主”和“紫仙王”之称。 这座巨大无比的行院,被他命名为“天乐桃源”。 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对于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而言,是个足以乐不思蜀的世外桃源之地,可是对于那些苦难女子而言,是可进不可出之地,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就难了。这儿的女子出身多种多样,有的是因为家中贫困而被父母狠心卖掉,有的是被拐卖而来,甚至有传闻说,不少江湖上的女侠仙子,也遭了天乐宗的毒手,被绑到此地。不管是何种出身,来到此地之后,就只有一种身份,此生再难见到天日。 至于如何进到“天乐桃源”之中,江湖上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答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除非是真正的大人物,其他人想要进入其中的,都要靠天乐宗的人引路,走过一条长长的地道,方能进入山腹之中,这儿不分白昼黑夜,悬挂灯笼燃灯秉烛无数,放眼望去,楼阁叠着楼阁,长廊连着长廊,尽是灯火辉煌,放眼望去,通红一片,又被誉为无日之城和不夜之城。 故而江湖上有个说法,中州四座城,一座是龙门神都城,一座是北邙鬼城,一座是中岳佛城,一座无日不夜城。 所谓神都城,便是指龙门府的府城,同时也是中州的州城,传承数千年,九朝古都;北邙鬼城是指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山门,雄立于无数帝王坟冢陵墓之间,饲鬼养尸无数,几如酆都阴曹一般;至于中岳佛城,则是位于中岳之上的佛门祖庭静禅寺所在,静禅寺之大,共一千间宫殿,其中有三座九层楼宇,红山内外围城三重,远远望去,无数庙宇层层相叠,如城池一般,故而又被称作“佛城”。 “天乐桃源”能够与其他三座城相提并论,哪怕是排在最末,也可见一斑。 也正因为“天乐桃源”的缘故,原本算不上繁华的石安县在这些年来,从一个谁也不爱来的下县,生生变成了一个油水丰厚的上县,虽说因为往来权贵极多,这儿的油水有些烫手,但架不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仍旧有不少人甘愿花钱费心思找关系,要来这儿做上一任知县。 这座县城鱼龙混杂,故而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在稀疏人流中有一名骑驴的女子,身段还算苗条,一身江湖人的短打扮,戴着斗笠。 她递出一张路引给守门城卫,精壮披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女子,只见其相貌丑陋,五官肿胀,好似是被水泡过的水鬼一般,让人倒尽胃口。 城卫的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就连原本那点还想要揩油的心思也彻底没了,心底暗骂一声晦气。他又伸手拍了拍挂在驴背上的褡裢,见没有什么金铁硬物,也就没有再过多为难,给她放行了。如今的城内来了一群青鸾卫大爷,县衙里的一干老爷们,无论是县尊大老爷还是县丞二老爷,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惹恼了这些身上带着钦命的凶神,他们这些底下当差的,也不敢随意生事。 入城之后,街道上明显变得热闹起来,女子牵着毛驴走得不紧不慢,几个游手好闲的青皮无赖正站在街边,双眼不住地打量着过往行人,见到这么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相视会心一笑,便想要上前行些不轨之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子刚好朝着他们望来,当他们看到女子尊荣时,立时被吓了一跳,大骂一声晦气,再没了先前的心思。 女子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抬手压了压斗笠的帽檐,继续牵驴前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七章 三分绝剑 百媚娘长长叹息一声:“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秦楼月苦笑道:“副宗主是决意如此了。” 百媚娘没有说话,反倒是丑奴儿开口道:“不这样做还能怎样,难道等着醉春风来杀掉全家吗?” 胡良啧啧道:“所以说,混江湖,万事留一线,没有斩草除根的本事就千万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否则便是把自己的路也给走窄了。” 李玄都望向秦楼月,“如果你愿意与我们一道,我便事后还你自由,如果你不愿意,我便现在杀了你。” 秦楼月脸上苦笑更甚:“蝼蚁尚且贪生,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好。”李玄都说道:“不过有个道理,让人害怕比让人尊敬更易获得忠诚,说起人心,我更相信畏威而非怀德,所以还望见谅。” 话音落时,他伸手在秦楼月胸口一点,有剑气生出。 被制住了所有修为的秦楼月根本无力抵抗,只能任由这道剑气浸入体表,如同毛虫之刺毛,针扎一般,而她自身的气机竟是无法将这些剑气驱逐出去,不由得大为惊骇。 李玄都道:“此乃清微宗的‘三分绝剑’,‘三分’是取自‘入骨三分’之意,一旦被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在剑气落地生根之后,每日子时都会发作,发作时痛入骨髓,且时日渐久之后,剑气还会侵袭经脉、心脏、丹田气海,如同根蔓遍布全身上下,至死方休,故名‘绝剑’。此剑本是清微宗处罚犯事弟子的手段,若无专门解咒手法,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日日受苦,不得解脱,当年有一位清微宗天人境大宗师被当时只有归真境的清微宗宗主植入‘三分绝剑’,用了十年也没能逼出体外,所以你就不用多费心思了。” 秦楼月顿时脸色惨白,再无半分侥幸之念。 在种入“三分绝剑”之后,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原本刺入她体内各处要穴的“七凤羽”自行弹出,同时那股异种气机也被他收回,秦楼月再次重得自由。 然后李玄都掐了一个剑诀,秦楼月立时感觉体内好似有无数小虫爬行,又好似有无数针扎刺痛,让她痛不欲生,顿时站立不住,半跪于地。 李玄都平静道:“这便是‘三分绝剑’,时日越深,痛楚也就越大,我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受此刑罚之人因为受不了此中之苦而自我了断的场景,我希望你不会有这一天。” 脸色苍白的秦楼月全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肌肉不受控制地不断收缩,使得她不时抽搐一下,显得颇为滑稽,同时也让她想要起身都很困难,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李玄都再掐一个剑诀,抑制住她体内的“三分绝剑”之后,转头望向百媚娘,道:“百媚娘,我自信看人还算得上一个‘准’字,再加上丑奴儿相信你,所以我也信你。” 百媚娘并无太多喜色,有的只是凝重,道:“承蒙李先生错爱,百媚娘愧不敢当。” 李先生面无异色,只是轻轻拍了下腰间所悬的“人间世”。 就在此时,胡良看似无意道:“可惜颜飞卿因为那太阴尸出世之事而被慈航宗的婆娘给叫走了,若是他还在此,也不必如此耗费心力,直接打上门去便是。” 言之看似无心,听者多半有意。 百媚娘、丑奴儿、秦楼月三名女子各自脸上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如果换成一个无名小卒说自己与堂堂正一宗掌教如何如何,定然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当他在胡吹大气,可这话换成堂堂紫府剑仙来说,那就十分可信了。毕竟论起身份师承,紫府剑仙都不会弱于这位正一宗掌教,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阶层的人与什么阶层的人相交,权贵子弟不会与平民百姓共处一室,同理,江湖上的宗师人物也不会与江湖上的小鱼小虾称兄道弟。 只是有一点让人想不通,当初紫府剑仙与正一掌教在帝京城头上打生打死,如今怎么相交甚笃了?不过再转念一想,却也没什么想不通的,这世上哪有永远的仇人?又哪有永远的朋友?还不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只要其中利益足够,紫府剑仙与正一掌教重归于好,也在情理之中。 常年操持天乐宗事务的百媚娘又不免多想了一层,紫府剑仙的师承已是来历不凡,如今他又与颜飞卿交好,会不会正道各宗联手对于天乐宗发难?若是如此,天乐宗又如何能有幸理? 念及于此,百媚娘难免脸色平添一分晦暗。 其实有些时候,能否看清局势,与聪明与否,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更多还是看谁能知道的内幕更多,这也就牵扯到谁能站得更高,方能看得更远。聪明人能从极少的内幕中,知道更多的局势情形,可如果两眼一抹黑,就算是聪慧绝顶之人,也只能无可奈何,可只要站得够高,就算是一个平庸之人,也能纵览全局。 醉春风将天乐宗迁入“天乐桃源”之中,有利有弊,弊端便是天乐宗有坐井观天之嫌,关起门来过日子固然没错,可如果两耳不闻窗外事,就难免消息闭塞。 胡良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将话语故意说得云遮雾绕,好让这几位天乐宗之人自己去联想,世人大多如此,别人亲口说出的话语,不会全信,可自己从别人话语中思索出的东西,却深信不疑。 李玄都和胡良兄弟二人行走江湖多年而安然无恙,绝不是那种处处被人算计的老好人,真要说起算计人心一事,两人固然比不上那些藏于幕后翻云覆雨的老头子们,但也算不得庸手。 用胡良的话来说就是,咱们可不能光长年纪不长脑子,行侠仗义也好,杀人放火也罢,都离不开脑子。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胡良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否则胡良也不会得了个“西北一枭”的称号,李玄都当年更不会掀起那么多的腥风血雨。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只有两人,却牢牢吃定了三名女子,更何况丑奴儿本就是偏向李玄都这边,而秦楼月又受制于李玄都的“三分绝剑”,更不是不敢有所异动,只剩下百媚娘一人,本就无路可走,又有了颜飞卿的名号,只能与李玄都等人一条道走到黑。 李玄都说道:“所谓谋定而后动,如今我们有百媚娘、秦楼月、丑奴儿三位归真境,天良手中有‘大宗师’,也能勉强当作一个归真境,至于我,想来充作一个归真境也没什么问题,如此一来,我们几人联手对上醉春风一人,胜算应在五成之上,而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甚至还会更高。”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剪除醉春风的心腹羽翼,将天乐宗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样我们除掉醉春风之后,便能以天乐宗上下之力来抗衡想要坐收渔人之利的陆雁冰。陆雁冰再怎么厉害,她也只是一个归真境,想要单凭一己之力踏平天乐宗,那是痴人说梦,到那时候,她便只能退出‘天乐桃源’。” 百媚娘忍不住问道:“事后呢?” 李玄都平静道:“陆雁冰不是要让天乐宗改换门庭吗?她不是宫里的人吗?那我们便说是她杀了醉春风,捅破了天,也让司礼监和青鸾卫自己跟自己较劲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八章 杨柳之争 过程与结果的关系大抵会有四种:用正确的过程得出的正确的结果、用错误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用正确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以及用错误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 且不论求仁得仁的前两者,只说后两者,如果让李玄都来选,他必然是选用错误的过程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而非是用一个正确的过程得出一个错误的结果。因为他不是道德圣人,也不是修身的君子,所考虑的是结果如何,而非合乎道德和规矩。 就拿眼下的天乐宗而言,想要用正确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已是不可能,那就只能尝试用错误的过程来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所以李玄都明知他的谋划并非合乎道义,更不符合江湖规矩,可他还是要如此去做。 他要的仅仅是结果,而非过程。 正人心,那是教化世人的圣人才去考虑的事情,李玄都所求,唯太平而已。 “太平”二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百媚娘仍是犹有疑惑,问道:“司礼监和青鸾卫都是太后娘娘的人,真会因为此事而撕破面皮?” 李玄都笑道:“我听丑奴儿说起过,百媚娘你与现任大管事凤楼春不和,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可在外人看来,你们都是醉春风的人。司礼监和青鸾卫也大体如此,只是情况更为复杂,毕竟以青鸾卫的体量,还不足以与素有内廷之称的司礼监相提并论,实际上司礼监与青鸾卫之争,其实可以看作是司礼监的内斗。” 百媚娘问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青鸾卫名义上归属于皇帝亲掌,可自明雍年间内阁和司礼监正式凌驾于朝堂之上以后,就逐渐变为由司礼监代掌青鸾卫而内阁统辖刑部、督查院、大理寺三法司的格局,所以我说青鸾卫不足以抗衡司礼监。” 李玄都接着说道:“内阁有四位大学士,分别是:首辅、次辅、以及两位群辅,司礼监对应有四位大太监,分别是:掌印、首席秉笔、以及两位秉笔,自本朝世宗肃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铁规矩,宫里以司礼监、御马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归司礼监掌印掌管,青鸾卫则归司礼监首席秉笔掌管,以免形成司礼监掌印一家独大的局面,如今与青鸾卫关系甚密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也是提督青鸾卫大太监,而这位首席秉笔与司礼监掌印不和,这两位公公明里暗里的争斗,从先帝到如今,已是快要持续了二十年了,所以我说司礼监与青鸾卫之争,其实是司礼监的内斗。” “先帝在位时,内阁四大臣势大,故而司礼监一直没有声音,待到如今,又是太后和晋王弄权,司礼监虽然掌握实权,但仍是不曾出头露脸,所以对于世人而言,这司礼监有些云山雾罩。在司礼监中,有两位被无数宦官奉为老祖宗的大宦,也就是我方才所说的两位,其中司礼监掌印姓杨,被称为杨公公,出身佛门,据说是一尊阿弥陀佛似的人物;司礼监秉笔姓柳,被称为柳公公,根祗在于道门,素有玄青真人之称; 两人都是先帝的潜邸旧臣,在宫中根基深厚,各有一派儿孙,泾渭分明,故而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斗又被称为杨柳之争。若是我所料不错,你们天乐宗走了司礼监的路子,应该就是杨公公那一派的路子,这便可以解释柳公公一派的青鸾卫为何要来胁迫你们改换门庭。当然,青鸾卫内部同样不是铁板一块,也不能将其完全视为柳公公一派的人,陆雁冰此来更多还是出于私心。” 听到这儿,丑奴儿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玄都笑道:“公门修行和混江湖可不一样,我们江湖上可以分出一个正邪之辨,可朝廷不行,什么是忠臣?什么是奸臣?什么又是贤臣?没有真正的贤臣,因为贤与不贤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皇帝用你的时候你是贤臣,是忠臣;皇帝不用你的时候,你便是佞臣,是奸臣;贤时便用,不贤便黜,此乃帝王心术。也正因为如此,朝堂之上哪就能铁板一块,若是铁板一块,置皇帝陛下于何处?所以任你是外廷也好,内廷也罢,清流也好,宗室也罢,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便是朝堂。” 百媚娘这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明白李玄都为何有信心让司礼监和青鸾卫相互较劲,盖因这种内斗,要的就是一个由头而已,哪怕心知肚明这个由头是假的,也不在乎了。 李玄都又道:“当下的关键不在于日后青鸾卫和司礼监会如何反应,也不在于能否袭杀醉春风,而在于你们能否切实掌握天乐宗,若是能,则大事可成,无论袭杀成与不成,都可进退自如,若是不能,则一切休谈。” 百媚娘骤起眉头。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他了解自己那位师妹,自小便是个贪心不足的家伙,如果此前她只是想要从天乐宗身上割下一块肉,那么在她察觉到李玄都等人的来意之后,八成就生出了将天乐宗一口吞下的想法,所以她必然不会好心提醒醉春风小心防备,只会站在岸上观船翻,然后再上演一出黄雀在后的戏码。 她这个性子,实在像极了她的三师兄。 也难怪,毕竟她是三师兄一手教导出来的,会如此行事,也不奇怪。 李玄都有些感慨,从师父到徒弟,都是如此,可见立身不正,只是可惜了他那位性情醇厚的大师兄,过世太早,否则以他的仁厚性情,上承师父,下接一众师弟师妹,大概便不会是今天这般样子。 想到这里,李玄都忍不住自嘲一笑。 当年的紫府剑仙又好到哪里去,江湖上评价他:“一语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虽然此言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当年的紫府剑仙在被江北群雄围攻而心性大变之后,其戾气之重,尤甚其他师兄师妹。 说来也是讽刺,在他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也正是他与这位师妹关系最好的时候,无关乎武力高低,皆因性情。待到他想要做一个好人了,却是渐而疏远,只因道不相同。 许久之后,百媚娘终于开口道:“我的心腹嫡系,大多都是反对醉春风之人,以老宗主当年留下的老人居多,这也是醉春风迟迟不敢动我的原因之一,至于醉春风的心腹嫡系……” 她转头望向秦楼月:“这就要问秦师妹了。” 秦楼月轻咬了下嘴唇,略有犹豫。 若是仅从侧面看来,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杏眼、桃腮、樱桃嘴、柳叶眉,几乎满足了书生们对于书中颜如玉的所有向往,此时犹豫思索,倍显娴静,只是可惜了另外半张脸上的伤疤。 片刻之后,秦楼月缓缓道:“除了副宗主和大管事的两派人马,再有就是直属于宗主的人手,又分为三部分,分别由三位大执事掌管,我只是其中一人,还有另外两人,不过好在其中一人常年在外,如今并不在‘天乐桃源’。” 她又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属于我的那部分人手,我可以保证大部分人在不知情的情形下都会听令行事,就算有不听令行事的刺头,在有心算无心之下,也可以解决掉,只是一定要快,如果等到宗……醉春风出面,我便很难控制局面。” 李玄都忽然发现自己的肩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落叶,伸手拍掉之后,道:“这是自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九章 尽管去杀 李玄都说道:“也就是说,如今属于醉春风的势力便只剩下一位大执事和凤楼春这位大管事。解决她们,需要多久?” 秦楼月道:“因为今天是花魁竞选的日子,属于大管事凤楼春的人手都集中在评选花魁的金风苑那边,可在暂且不管,我的人手又在城中维持秩序,反倒是‘琼楼’这边人手不多,只有大执事翠楼吟的人手负责防卫。” 百媚娘接口道:“翠楼吟是醉春风的死忠嫡系,所以醉春风才会让他来负责自己的防卫,他的人手主要集中在整座‘琼楼’的七层以上,如今我们所在的位置则是三层,由秦楼月和我的人手共同把守。” 李玄都问道:“丑奴儿去帮百媚娘,胡良去帮秦楼月,你们需要多久时间?” 百媚娘想了想,回答道:“一个时辰。” 胡良拍了拍手,笑道:“一个时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应该是足够了。当年我们在承天门伏击那位从宫中返回青鸾卫都督府青鸾卫右都督,也只准备了两个时辰而已,这种事情,就在于一个快字,快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迟则生变。” 李玄都想起往事,道:“当年二十个先天境的高手就能伏击归真境的青鸾卫右都督,如今我们三个归真境和两个可以勉强可以充当归真境的先天境,袭杀一位归真境,应该不是难事。” 胡良伸手扶住腰间所悬的“大宗师”,说道:“这些待会儿再说,我们先去办正事,老李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用老沈和宋老哥的话来说,这叫居中调度。” 李玄都没有拒绝,点头道:“好。” 从头至尾,两人的情绪都没有太多的波动,既没有亢奋,也没有紧张,只有平静。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参与过有长生境和天人境直接出手的帝京之变后,如今的这场天乐宗之变,却是不算什么了。 这些殿阁依山而建,其间相连的廊道如同秦蜀栈道,在山壁上凿洞架木,以木为横梁支撑,上铺设木板为栈道,又在栈道上设有栏杆。 待到四人离去之后,李玄都没有依言等候在这座早已废弃的殿阁之中,而是出来殿门,站在外面廊道的栏杆上,然后伸手攀住上一层廊道的底部横梁,仅靠单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形悠荡出廊道之外,然后借助惯性的力量一个上翻,悄无声息地跃至上一层。 在丑奴儿还未离开天乐宗的时候,这座巍峨“琼楼”其实只有三层而已,所以她身为当时的大管事也只能在第三层,不过在她离开之后,醉春风又将其陆续修建至九层,他本人所在的大殿便是第九层,而百媚娘等人则在第七层或者第八层。 此时李玄都来到的是第四层,这里多是天乐宗的中层弟子所在,比如死在他手上的那名执事。只是因为今日是评选花魁的缘故,天乐宗内无论是执事还是寻常弟子,此时都忙碌于“天乐桃源”之中,这儿倒是变得空空荡荡,没什么人。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走在廊道上,脚步声清脆又清晰,丝毫不像是在别人家的要害腹地,倒像是在自家之中闲庭信步。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山内青山楼内楼,天乐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中州作江州。‘春风一醉’醉春风,不知你是否也醉倒在这靡靡之风中?” …… 金风苑,本名春风苑,在醉春风成为天乐宗的宗主之后,为避其名讳,将其改名为金风苑。 金风苑是“天乐桃源”中最大的行院,占地近百亩,于天乐桃源而言,犹如皇城之于帝京城,所以每年一度的花魁评选都是在此地举行。 按照规矩,此等盛事,本该由天乐宗的宗主作为本地主人亲自出面,只是醉春风因为青鸾卫到来的事情而心情不佳,便让凤楼春代为主持,这让凤楼春好一通手忙脚乱,毕竟广迎八方来客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像那些真正的贵人还好说,怎么重视怎么来,一切都是最高规格就好,也挑不出什么错。可那些只有不上不下的半桶水就极为麻烦,这类人有资格参加花魁评选,可又算不上大金主,而是希翼着靠着此事结识一些真正的贵人,本就目的不纯,而且还小算计特别多,比如位置靠前还是靠后,比如随行服侍的丫鬟是丑是俊,最怕遇到那种认不清自己位置的人,总想要和身份比自己高的人攀比,又还瞧不上与自己相差无多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难伺候。 这就十分考验凤楼春待人接物的本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都是非富即贵,“天乐桃源”想要大把大把的搂银子,便少不了要与这些人打交道。 在金风苑的最中心位置,是一座仿照帝京城戏楼样式的二层楼阁,一楼是寻常座椅,二楼是包厢雅座,然后便是一座巨大的戏台,姑娘们在此献艺,供诸多来宾点评。 什么是雅? 站在这个世道顶层且人数稀少的权贵所推崇的即是雅,因为他们要以此来区分自己与普通人的区别,所以“雅”永远在少数人的手中,而大多数人喜欢的便是“俗”。 就拿某些文人名士来说,世间百姓多数喜欢牡丹,俗气,我偏要喜爱菊花,如此方能彰显自己的不俗,要不怎么是“雅士”? 这逛行院也是如此,大部分来到这等烟花之地,见到如此美丽的姑娘,会想要做什么?定然是那宽衣解带的云雨之事,那权贵们自然不能如此,要讲究情调,讲究身份,万事讲一个“雅”字,在办正事之前,先打个茶围,下几盘棋,最好是诗词唱和一番,最后是饮酒到三四分醉,带着几分醉意行元圣之礼,方是“雅”,若是刚进门便要急不可耐地脱衣行事,便是“俗”,便落了下乘。 此时的评选花魁也是如此,如果让女子们在台上搔首弄姿,那是寻常楼子里的女人才干的事情,俗气。这些红牌姑娘们,要做寻常女子做不了的事情,那便是谈琴、下棋、绘画、吟诗、作词、唱曲、跳舞、奏乐,仅仅说后两项,舞有古舞六代舞,有胡舞胡旋舞,甚至还有女子会煌煌剑舞,乐器就更不用说了,琴、瑟、琵琶、箫、笛、埙、笙、竽、鼓,甚至还有女子还会编钟。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道里,能做到这些的女子终究是极少数,此即是“雅”。 今日的花魁评选,定然是大雅之堂。 曾经有名士笑言,行院乃是污浊之地,却能生出大雅,正是白莲出淤泥而不染。 此时作为本次评选花魁的热门人选,四位红牌姑娘已经陆续现身,分别是琉璃阁的玉蝴蝶姑娘,绘春园的雪花飞姑娘,如梦苑的水仙子姑娘,以及桃红楼的庆金枝姑娘。当然也有其他作为绿叶的女子,千娇百艳齐聚一堂,当真是人间胜景。 “琼楼”上,有三人远远眺望此处。 最顶层的九楼大殿,醉春风右手悬空端着一杯美酒,俯瞰金风苑,然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其下一层的陆雁冰凭栏而立,作为女子,她天然不喜欢此地,听得隐隐丝竹声响,面无表情地一伸手,握住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树叶,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跃出廊道,头下脚上,身形直直下坠。 此时四楼的廊道上,李玄都负手而立,刚好与下坠的陆雁冰一个照面,两人的视线一错而过。 在这两人照面的极短的时间内,陆雁冰张嘴而无声,说了四个字。 李玄都通过嘴型认出了是哪四个字。 “尽管去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章 玄阴屠 醉春风在殿门外驻足片刻之后,返身回到大殿之中。 自从他将天乐宗迁入“天乐桃源”之后,就很少离开此地,当年那个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春风一醉”变成了神秘莫测的“天乐教主”,在这段时间中,他除了闭关精修自身修为和操持“天乐桃源”的事务之外,最大的爱好便是钻研一本得自西域真言宗的《大欢喜禅》,虽然醉春风在年轻的时候未入少玄榜,但并不是说醉春风的资质不佳,恰恰是因为他太聪明,什么都想学,什么想要十全十美,如果他肯早些入归真境,必然在少玄榜上有名,可他为了能登顶归真境九重楼,在先天境中足足停留了近十年,使根基牢固无比,这才一入归真即是七重楼,又用了八年的时间,从归真境七重楼攀升至归真境九重楼。 如今的醉春风距离天人境一步之遥,虽然青鸾卫许诺能帮他踏足天人境,但他从心底里并不信任青鸾卫,还是打定主意要凭借自己来晋升天人境,这些年来,他融汇天乐宗的各种秘术,借助炉鼎大肆采补,已经隐隐看到了天人境的门槛,如今他又得了“明妃相”的炉鼎,再借以真言宗的上成之法“大欢喜禅”调伏心障,天人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醉春风来到大殿深处的云床上,盘膝而坐,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琉璃色古籍,平摊于身前,慢慢翻阅。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已经快要深夜,一名仆从迈着小碎步来到近前,小声禀报道:“宗主,副宗主来了。” 醉春风皱了下眉头,从古籍上收回视线,吩咐道:“让她进来。” 仆从轻诺一声,徐徐退下。 不多时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其实只要有抱丹境的修为,便可行走无声,更遑论百媚娘这等归真境的高手,之所以如此,与推门之前先敲门的作用无异,关键是提醒房内之人。如果故意行走无声,则会被视为图谋不轨。 醉春风听到脚步声之后,大袖一卷,将平摊在自己面前的古籍收回自己的须弥物之中。 然后就见百媚娘款款来到面前,恭敬一礼:“宗主。” 醉春风沉声道:“可曾见到秦楼月?” 百媚娘回答道:“见到了。” 醉春风的语气加重:“那你为何现在才来见我?” “请宗主恕罪。”百媚娘轻声道:“只因桃源内有人恃力行凶,所以暂时脱不得身。” 醉春风挑了挑眉头,语气冰冷地问道:“是哪位英雄好汉有如此胆识?胆敢在我‘天乐桃源’闹事?可曾抓到?” “是一个名叫胡良的刀客,曾经是补天宗的门人,不过现在已经脱离补天宗。”百媚娘道:“人已经抓到了,正在殿外,由秦楼月看管。” 醉春风挥了挥手,“带他进来。” 百媚娘转身朝殿门外,道:“把人带进来。” 片刻后,秦楼月押着身上被刺入七支“七凤羽”的胡良来到醉春风的面前。 醉春风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为何要在我‘天乐桃源’闹事?” 胡良高昂着头,满脸桀骜不驯,答非所问道:“我听说藏老人上次来这儿,非但一颗铜钱没花,反而还带走了两名花魁,偌大一个‘天乐桃源’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有此事?” 当日被藏老人强压一头之事,可谓是醉春风的痛处,此时听得胡良此言,醉春风立时动了几分真怒,他强压心中怒气,森然道:“这与你今日来桃源闹事又有何干?” 胡良嘿然道:“藏老人做得,我就做不得?” 醉春风的眼神凌厉,寒声道:“看来你当真是一心寻死了。” 整个大殿之中一片死寂,仿佛此地是一片无人绝地。 胡良笑道:“到底是谁寻死,现在还言之尚早。” 在天乐宗中一言九鼎近十年的醉春风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双手撑在双膝之上,脸色变得凝重。 不过他仍是没有多想,只是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名刀客的身上。 下一刻,却是秦楼月身形暴起,两只大袖左右一摆,洒落出无数寒星。 与此同时,百媚娘也是一扬手,一团白茫茫的“烟雨”在醉春风的面前骤然炸开。 醉春风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百媚娘和秦楼月会同时出手偷袭自己,不过他毕竟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还是瞬间反应过来,体表有荧光流转,任由“七凤羽”和“极乐针”同时落在自己的身上,却是不伤分毫。 醉春风沉声道:“师妹,没想到你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我本以为你不会背叛我的。” 话音未落,只见醉春风张开双手,一手成掌,一手握拳。 刹那间,百媚娘和秦楼月如遭重击,同时向后飘荡出去。 不过也就在这时,不需继续刻意装成犯人的胡良从须弥物中取出“大宗师”,身上的“七凤羽”全部自行弹出,然后双手握刀,一步踏前。 一瞬之间,刀气如大雨时节的满溢湖水,遍布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不过对于醉春风这位距离天人境只剩一步之遥的宗师而言,这些看似凌厉骇人的刀气,却是不算什么了,他只是伸出手掌,上下翻覆,便将这些刀气强行镇压,继而消散无形。 到了归真境之后,返璞归真,出手之间不是声势越大就威力越强,先前他一掌一拳震退百媚娘和秦楼月两位归真境,看似轻描淡写,却不知要比玄元境倾力一击推房倒屋强出多少,能放亦能收,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方才是真本事。 不过百媚娘作为天乐宗中仅次于醉春风的第二人,也不是如此不堪一击,稳住身形之后,双手一翻,只见她的十指之上亮起寒光,仔细看去,她的指甲竟是暴涨至尺余之长,五指并拢之后,仿佛一柄短剑。 醉春风皱起眉头,因为百媚娘所用的竟然不是天乐宗的手段,而是牝女宗的“玄阴屠”,不过他很快就松开眉头,毕竟他也学了真言宗的“大欢喜禅”,百媚娘会牝女宗的秘传之法也在情理之中。 世人皆知牝女宗有三大杀人手法,分别是“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其中“冷月锯”伤人体魄,“玄阴屠”伤人气机,“缠心丝”伤人神魂,所以面对百媚娘的“玄阴屠”,醉春风也不犹豫,直接运转体内气机,在起身的同时,全身上下的筋骨如爆竹一般节节炸响。 气机自下丹田气海升起,过龙虎关,上脊柱十二楼,最终过风池玄窍,三大丹田连为一体,真元先是化作磅礴罡气流转全身上下,继而入开闸洪水,流溢于整个大殿之中。 幸而这座大殿是以特殊材质建成,固若金刚一般,换成其他房屋,仅仅是此番气机倾泻,便足以使整座房屋灰飞烟灭。 醉春风望着百媚娘,冷然道:“难怪牝女宗的摇月姬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原来天乐宗之中还真有内鬼,师妹,牝女宗的宫官许诺给你什么好处了?是六姬之一?还是上成之法?” 百媚娘平静道:“我今日对你出手,既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天乐宗的将来。” “你也敢跟我侈谈宗门?”醉春风怒极反笑:“天乐宗是在我的肩上担着,没有我就没有天乐宗的今天,‘天乐宗的将来’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百媚娘点头道:“有句话你没有说错,没有你,天乐宗也的确不会走到今日的境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一章 缠心丝 醉春风放声大笑:“没有我醉春风,单凭你和丑奴儿也能支撑起天乐宗?你们今日说什么为了天乐宗,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个宗主位子罢了,尽管出手就是,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两个乱臣贼子有多少本事,能从我的手中夺走宗主大位!” 话音未落,两旁的水池之中激荡不休,然后水面轰然炸裂,两道龙卷一左一右拔高而起,化作两条水龙,朝醉春风迅猛冲去。 却是秦楼月以自己身上的长绫为引,使得池水化作水龙。 醉春风只是随手拍出一掌,按住一条水龙的头颅,任由其不断前冲,自己岿然不动,然后水龙寸寸碎裂,化作无数水雾升腾。同时他的另外一只手直接捏住另一条水龙的七寸位置,掌间气机喷吐,使其炸裂成漫天水花,好似在殿内下了一场大雨。 就在此时,胡良终于出刀,破开尚且还悬在半空中的水滴,一刀朝着醉春风当头斩落,是那脱胎于补天宗“天阙九问”的“天火式”。醉春风手指轻弹,两条水龙的最后一点余韵也彻底烟消云散,然后伸出右手破开刀芒,轻描淡写地握住“大宗师”的刀锋。 “大宗师”一刀未能建功,但是这位天乐教主也不是真就纹丝不动,此时他的脚下已是龟裂无数,而且裂痕还有不断四散蔓延的趋势。 醉春风望着自己那已经鲜血淋漓的手掌,淡笑道:“好一柄‘大宗师’,不愧是当年‘魔刀’宋政的佩刀,我听说‘血刀’宁忆曾经有意此刀,因为败给了紫府剑仙,这才与此刀擦肩而过,可惜现在没有了紫府剑仙给你撑腰!” 话音落下,醉春风的左手猛然握拳,然后一拳击出,重重落在胡良的小腹上。 胡良的背后立时出现了一个清晰拳印,胡良强咽下一口鲜血,强行从醉春风的手中拔出“大宗师”,身形向后退去。 醉春风正要纵身追击,将胡良毙于拳下,可就在此时,百媚娘左手一挥,她的五根尺余之长的指甲竟是齐齐断裂,晶莹如玉,恍若五道飞剑,朝着醉春风的面门激射而至。 在醉春风的视线之中,只见得五道剑光洞穿而来,好似五根手指抓向自己的天灵,心底不由得有些惊讶自己这位师妹这些年来的隐忍,他也不敢大意,要知道牝女宗的“玄阴屠”修成之后,丝毫不逊于清微宗的飞剑,其中更蕴藏有牝女宗所独有的“玄阴剑气”,入体之后,不但能损耗气机,而且还能引人走火入魔,极为诡秘无常。 醉春风第一次双手同时出拳,瞬间在身前连击五次,气势雄浑,带起呼啸风吼,震人耳膜,竟是凭借自身的磅礴气机,强行将五道剑光打飞出去。 百媚娘再一挥手,她右手的五根指甲也同样断裂开来,化作剑光,与先前的五道剑光合作一处,随着百媚娘十指连舞,十道凛冽剑光伴随着幽幽玄气,再次激射向醉春风。 醉春风大笑一声:“来得好!” 他不退反进,整个人状若疯魔,出拳如虹,在一瞬之间炸出上百道拳罡,拳罡之凌厉雄浑,虽然稍逊于玄阴剑气,但胜在数量众多,两者轰然相撞,十根指甲悉数碎裂,炸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 首当其冲的便是醉春风和百媚娘二人,只见百媚娘脸色骤然苍白,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出去,然后轰然撞至支撑大殿的十二根巨柱之一,烟尘四起,待到烟尘散尽,她整个人已是嵌入柱中。 醉春风也不好受,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多了两道纵横交错的剑痕,绽放出深邃诡谪的幽碧光泽,更诡异的是这两道剑痕竟如活物爬虫一般蠢蠢欲动,乍一看去,好似蛇虫活物,沿着经络疯狂游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是从胸膛转移到了后背,而且还有向上移动的趋势,让人见之则生出几分凉意。 这两道剑痕看似未曾破开皮肉,影响不大,但其中透发出一股灭绝生机的阴寒煞气,坏人根基,断人生机,且如附骨之疽,极难甩脱,比起清微宗的“三分绝剑”不遑多让,即使醉春风将体内五气悉数化作真元,也难以将其彻底化解,只能勉强将其控制在上半身的范围之内。 醉春风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剑痕,再抬头望向百媚娘,语气森然道:“师妹,没想到你除了练成牝女宗的‘玄阴屠’和‘玄阴剑气’之外,还练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倒是好手段,可惜‘太阴十三剑’少了三剑,否则今天便是我要栽在你的手中了。” 百媚娘将身体从柱中拔出,道:“牝女宗的‘冷月锯’和‘玄阴屠’其实都是出自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两者各有千秋,先前你疑我是与牝女宗暗中相通,为何就没有想到阴阳宗呢?” 醉春风眉头微皱,露出几分疑惑神色。 下一刻,百媚娘头上束发的簪子等物在一瞬间悉数炸裂开来,一头青丝顿时散开,笔直如瀑,有近乎丈许之长,披在百媚娘的身后,好似一件披风。 然后百媚娘身形一转,不见她有何动作,身后青丝狂乱舞动,不断延伸变长,向着四周延伸蔓延开来。 清微宗有一剑式如女子结情丝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名为“绾青丝”,牝女宗的一位祖师,天纵奇才,先是从一位阴阳宗大宗师那里学得‘太阴十三剑’,后又从一位清微宗大宗师那里学得‘绾青丝’,她将两者合二为一,创出‘缠心丝’。 百媚娘此时所用便是“缠心丝”,只见她以三千青丝化作万千情丝,结成一张罗网朝醉春风当头罩下,转瞬之间,青丝合拢,如蚕吐丝结茧,将醉春风环绕成一个“线团”。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情丝千结,便彻底抛弃了剑气之刚,化而为柔,如棉絮云朵一般轻飘飘,不着力,不受力,使得醉春风如深陷泥潭,近乎动弹不得。 同时还有诸般念头情绪随着这些青丝一起涌入醉春风的心头。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恨花言巧语,恨负心薄幸,恨心肠如铁,恨人情冷暖,恨世态炎凉,恨天地不公,恨善恶无报。“七恨”之意如七道剑意直指神魂。 一个不慎,被其夺去心智,便如落入蛛网之中的飞虫一般,再无生路。 醉春风屏息凝神,运起双掌如刀,将绕在自己身周的青丝一一斩断。 无数青丝被断成两截,随即又有新的青丝生出,似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不过终究还是“锄草”更快一些,青丝渐少。 只是醉春风脸上的凝重之色不见丝毫减少,因为这些被他斩断的青丝仍旧漂浮于四周,而且那种乱人心神的纷杂念头愈演愈烈,于恨之间又是生出情来,以青丝结情丝,再以情丝织罗网,最终化作情天恨海。 这才是牝女宗的真正厉害之处。 饶是醉春风,也不得不郑重以待,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百媚娘伸手握住嘴巴咳嗽了几声,不看掌心处的鲜血,望向醉春风,轻声道:“师兄,我本无争权之心,可这些年来,你做的着实有些过分了,就拿刚才来说,你称呼我和秦楼月是乱臣贼子,显然是把自己当作了此间帝王,可你要知道,天乐宗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乐宗,宗主之位也从来不是你一家一姓的宗主之位。你这些年来,一人独断专行,置宗内弟子如同家奴,凡有异议者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玩弄帝王心术,以党争治理宗门,将天乐宗和‘天乐桃源’视为自家之私产,以一人之心夺天乐宗上下之心!” 她深深望了醉春风一眼,一字一顿道:“此心当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二章 翠楼吟 先前百媚娘和秦楼月能够安然登楼,是以有心算无心,可现在的顶楼之中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镇守七楼、八楼的翠楼吟便不能再无动于衷。 翠楼吟是个不惑年纪的男子,身材高大,喜着华服,习惯性给人一种睥睨的傲慢感觉,与温柔绵软的“天乐桃源”有些格格不入。 正当他召集人手的时候,一位心腹匆匆赶来,语气急促道:“启禀大执事,有人攻楼,很快就要到达七楼,说是奉了副宗主的命令前来平叛,兄弟们不肯让路,便说我们的人是叛贼,要谋害宗主!负责镇守的两位执事,都被一个外来的年轻人以飞剑斩杀,手段凌厉得很,根据底下的兄弟回报,似乎当年那位被宗主逐出宗门的大管事丑奴儿也在其中,兄弟们已经快要挡不住了。” 翠楼吟脸色大变,“分明就是她们反了!” “琼楼”虽然名为楼,实则是由许多依山而建的楼阁组成,所谓的登楼,便是沿着悬于山壁上的栈道登山而已。栈道狭窄,只能让三人并肩而行,所以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真正能够交手的只有几人而已。 在这种情形之下,处在最前面的李玄都可谓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这也是不得已之事,当下的局势,关键就在于一个“快”字。 要知道天乐宗可不是风雷派,风雷派在底蕴放在各派之中,还能算是顶尖,可放在各宗之中,就难免不够看了,哪怕是最为弱势的真传宗,也远胜于风雷派,更遑论更胜真传宗一筹的天乐宗。 天乐宗分为三大派系,分别对应宗主、副宗主和大管事,以宗主一脉为主干,另外两派为枝叶。宗主一脉又分为三支,分别对应三位大执事,负责城内守卫的秦楼月、负责外务的醉太平、负责守卫“琼楼”的翠楼吟,无论是哪一派大执事,放到江湖上,都足以媲美一个门派,所以哪怕是秦楼月和百媚娘联手起事,醉春风的手中仍旧握有不俗的力量,李玄都他们的唯一优势就在于以有心算无心,若是让醉春风反应过来,那么局势又变得殊不可料了。 当他们一行人终于来到七楼中断位置的时候,李玄都终于停下了脚步,身侧站着丑奴儿,身后则是属于百媚娘和秦楼月的人手。 在另一边同样是人头簇拥,层层叠叠,多以刀客为主,不过在各个制高点位置也布置了手持四等弩的弩手,对前往第八楼的必经之路形成交叉之势,若有人想要强行突破,势必要遭到弩箭的猛烈击杀。 脸色阴沉的翠楼吟负手而立,在他身旁皆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好手,这也是天乐宗最为精锐的部分,是醉春风最后的压箱底牌。 多年之后再次来到此地的丑奴儿望着翠楼吟,一言不发。 李玄都转头问道:“这里距离醉春风所在的大殿还有多远?” 丑奴儿轻声回答道:“以前我还在天乐宗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建有楼阁,大多都集中在山脚,没想到这些年来却是已经建到了这里,因为环境变化太大,具体还有多远,我不好说,但是可以肯定已经不远了,顶多不过数里的路程。这会儿不出意外的话,师姐她们已经跟醉春风交手,我们要快点赶过去才行,只是眼前这么多的人手,应该怎么过去?” 李玄都略微思索,道:“如果仅仅是你一个人穿过,应该不难。” 丑奴儿轻声问道:“你让我先去支援师姐他们?” 李玄都点头道:“由我来拖住翠楼吟。” 如今丑奴儿已经知晓李玄都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再加上他又以一己之力擒住了秦楼月,此时对上翠楼吟,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点头道:“若是李先生亲自出马,的确简单,那就要有劳李先生了。” 李玄都道:“醉春风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陆雁冰才是,那丫头虽然只是归真境八重楼,比起醉春风还要低上一楼,但身怀诸多秘术,而且这次离开宗门,难保不会身怀一件宝物,她想要一口通吃,很难,可是收拾一个两败俱伤的残局,却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儿,李玄都略微有些感伤,苦笑道:“说起来,她之所以变成今日这般样子,还是我们这些做师兄的不是,都说言传身教,我们都教了些什么?” 最高处的大殿中。 百媚娘双脚缓缓离地,整个人悬于半空之中,在她身后,青丝蔓延,如孔雀开屏。 隐忍十余年,这一刻终于峥嵘毕露。 放眼天乐宗,所有反对、不满醉春风的天乐宗老人都聚集在百媚娘的麾下,那醉春风为何不除去百媚娘?醉春风那么多的师弟师妹,哪个不被醉春风视为家奴,为何独独称呼百媚娘一声“师妹”? 这些不是没有道理的。 早在醉春风还未接掌宗主大位的时候,百媚娘就仅次于他,只是那时候的醉春风与今日不同,故而百媚娘与他关系极好,对于他登上宗主大位可谓是乐见其成,而且百媚娘也正如老宗主破阵子所言,并不喜欢天乐宗的氛围,甚至是格格不入,所以常年在外游历,并不返回宗门。对于醉春风而言,这位师妹不是他掌握宗门的大敌,于是也未当作心腹大患,当年他将丑奴儿逐出宗门,既是削弱百媚娘的羽翼,也是一次试探,只是百媚娘在此事上并无过激反应,反而愈发沉默寡言,几乎是自削权柄,这才让醉春风渐渐放心。 百媚娘眼看着天乐宗这棵大树被醉春风一点点挖空,尽管她并不喜欢天乐宗,但也不愿意看着它万劫不复,不是没想过破釜沉舟,只是苦于没有强大的外援和合适的机会,单凭她一己之力,不足以对抗醉春风,毕竟以天乐宗的家底,除非是藏老人这样的大宗师才可以来去如履平地,百媚娘显然还不至于强悍如此。 现在李玄都因为丑奴儿之事来到“天乐桃源”,这便是外力,于是她决定与李玄都合作,行险一搏,彻底推翻醉春风。 百媚娘望向被重重青丝环绕的高大身形,喃喃道:“师兄,你可曾想过今天?” 赤裸着上半身的醉春风深吸一口气,气势愈发雄浑。 这位将天乐宗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的天乐教主眼神冰冷,声若洪钟道:“师妹,你学了牝女宗的‘玄阴屠’和‘缠心丝’,还学了阴阳宗的的‘太阴十三剑’,想来是瞧不上我们天乐宗的手段了,那为兄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天乐宗的独门秘法。” 浑厚嗓音在大殿中层层激荡。 两旁水池中本就已经不多的池水再起涟漪。 丑奴儿平声静气道:“师兄尽管出手便是。” 醉春风不再多言,直接干脆地单膝跪地,一掌按在地面上,喝道:“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金锁!” 一瞬之间,整座大殿金光熠熠,同时在八个方位缓缓升起八座金门。 这座大殿就是一座大阵。 醉春风长发胡乱飞舞,下衫猎猎作响,脚下踏出无数裂痕,一气化八,同时催动八座金门。 下一刻,八座金门中各射出一道金光,如同八柄锋锐无匹的利剑,狠狠斩落在百媚娘以青丝构建的“情网”之上,只见得青丝碎屑漫天飞舞,“缠心丝”已是被破了。 百媚娘的长发骤然撤回,已是残了,勉强及腰,只有原来的半数长短。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八门金锁 “八门金锁”之阵,出自道门的“奇门遁甲”之术,常用于军阵。八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如从生门、景门、开门而入则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伤;从杜门、死门而入则亡。 醉春风身为武夫,并不精通术法,若是遇到“缠心丝”这等手段,便难免要束手束脚,于是他便想了个法子,在自己居住的大殿之中,布下这座“八门金锁”之阵,进可攻,退可守。 在破去“缠心丝”之后,醉春风平声静气道:“师妹,倒是可惜了你这一身难得的修为,若是换在其他地方,我想要取你性命,还真是不易,说不定还要被你反客为主,不过好在我提前准备些保命手段,在这个地方,你万不能胜我!” 百媚娘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两只大袖一展,袖口剧烈震荡,在一瞬间激射出八道蕴含“玄阴剑气”的“七凤羽”,如同八道长虹分别撞击在八座金门上。 这近乎是百媚娘的全力一击,其剑气之充沛更是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寻常归真境九重楼也不过如此。 八道金门金光四溢,震动不休,整座大殿如遭地震,地面上出现无数裂痕如蛇游走。 只是八座似真似幻的金门仍旧是屹立不倒。 醉春风平静道:“这八座金门与我脚下的大殿连为一体,而大殿又与‘天乐桃源’的地气相连,你想毁去这八座金门,真是可笑至极!” 百媚娘不言不语,两袖一挥,在她双臂两侧瞬间出现无数把“七凤羽”,层层叠叠,就好像是两片华丽羽翼,然后她脚下一点,直奔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醉春风。 既然破不去大阵,破去开启阵法之人就好了。 “来得好!”醉春风大笑一声,他本就想要近身而战,而非玄而又玄的斗法,也不继续催动阵法,直接一手伸出如钩,意图抓住百媚娘的手腕,百媚娘灵巧躲过,向后倒退掠去的同时,反手射出十余支“七凤羽”,醉春风直接抓在手中,距离天人境只差一步之遥的瀚海气机勃发,如熊熊烈火燃烧。 武夫和方士之争,绵延数百年,各有千秋。方士擅长与天地共鸣,其极致便是以自身气机拨动天地的万钧之重,从而引动天地元气,成就天地异象;或是务虚极致,惑人心神,杀人无形。不过这些在武夫看来,都是身外之物,武夫甚至比剑士还要极端,就连三尺青锋也视为身外之物,真正能够依仗的唯有自身体魄和体内孕育的雄浑气机,最终一切都归于双拳之上,臻至极致之后,一拳打出,神佛辟易,破碎虚空。 醉春风走的就是武夫路子,除了这座用来反制术法的八门金锁之阵以外,其他的一切所学,真言宗的“大欢喜禅”也好,道种宗的“万妙姹女功”也罢,都是为了壮大自身气机,而非修得什么秘术神通,所以他最大的依仗便是一身浑厚气机。 醉春风竟是以掌中气机将手中的“七凤羽”生生融掉,就好似冰块遇热而融。 不过也就在此时,百媚娘脚尖一点,在地面上轰出一圈裂痕,身形如一抹长虹,再次来到醉春风的身前,同时射出星星点点的“七凤羽”。 并未吃惊的醉春风无视“七凤羽”中凝聚的“玄阴剑气”,竟是自负到不闪不避,也不阻挡,任由“七凤羽”落在自己的身上,响起一连串的金石之声。 何谓“万妙姹女功”?可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女子功法,其实与女子没有半点关系,在道门外丹之道中,水银又被称作“姹女”,所谓“万妙姹女功”,又可称之为“万妙水银功”,乃是一门炼体之法。 醉春风修成“万妙水银身”之后,比之静禅宗的“金刚之身”也不遑多让。 百媚娘分别以右手手指夹住四支“七凤羽”,朝醉春风的双眼此刺出。醉春风伸手以手背护眼,两者相撞,不曾想百媚娘只是虚晃一枪,右手只是虚招,根本杀招在于左手的猛然往回一扯。 刹那间,原本在醉春风上半身不断游走的两道剑痕,随着百媚娘的这个动作,猛然跃离他的体表,同时也带起两簇绚烂血花。 醉春风猛地一个踉跄,体内气机瞬间紊乱。 也就在此时,胡良和秦楼月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左一右向他攻来。 醉春风不得已之下,只能右手一掌平推,迎上秦楼月的短剑,左手伸出两指,黏住胡良手中“大宗师”的刀锋。一时间,他空有一身冠盖归真境的磅礴修为,却是在三人联手之下,又落入下风之中。 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而已。 百媚娘弃掉手中已是无用的“七凤羽”,直接化掌为刀,以手刀用出牝女宗的“冷月锯”,直取醉春风的面门,要将这位师兄的头颅直接劈烂。 在此危急时刻,醉春风也是果决之人,直接松开手中的短剑和刀锋,任由其落在身上,身形朝着殿门方向退去,后背轰然撞在金门之上,使其飘散出点点金色流光。 醉春风的嘴角渗出血丝,伸手轻轻抹去。 此时,一名翠楼吟的属下终于来到殿门外,顾不得这一幕骇人景象,伏在金门之外,颤声禀报道:“宗主,逆贼攻至第七楼,大执事已经亲自前带人去阻截。” 醉春风对此并不意外,“嗯”了一声之后,望向百媚娘,问道:“师妹,我也在你的人手中安插了几个耳目,为何事先没有听闻半点风声?” 一直无甚表情的百媚娘突然笑了笑,淡笑道:“说来也是好笑,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也从没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与师兄你做殊死一搏,从下定决心到真正行动,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师兄的那些耳目又如何能够反应?” 醉春风点头道:“原来不是处心积虑,而是一时意气用事,仅是这样就险些将我置于死地,若是让你辛苦谋划几年,这天乐宗怕是再无我的立锥之地。” 脸色苍白的百媚娘淡然道:“只是以有心算无心罢了,若是处心积虑地谋划,必然瞒不过师兄的耳目,若是师兄有了防备,大局还在师兄的掌握之中,我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醉春风发出一阵擂鼓一般的震耳笑声,抬手指了指百媚娘,道:“师妹,放眼整个天乐宗,还是你最了解我,就算是凤楼春也比不过你,可惜你不能为我所用。” 百媚娘淡然道:“虽说我不曾刻意谋划,但该有了解也不会少了,我买通了师兄身边负责侍奉的婢女,得知了师兄在这座大殿布下阵法之事,也猜到了以师兄的性情必然会将阵法与整个桃源地气相连,为了以防万一,我也专门做了些布置。 ” 醉春风微微一怔。 百媚娘轻声道:“说是布置,其实不过是毁山而已。” 话音落下,整座大殿开始猛然摇晃,仿佛大船遭遇风浪,使人站立不稳,两旁的池水激荡溢出,紧接着轰隆隆隆的声音由脚下排山倒海而来。 不过醉春风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每日都在大殿之中,百媚娘万没有可能在大殿之下做手脚,所以说此时不是大殿震动,而是支撑起整座“琼楼”的山壁在震颤。 百媚娘平声静气道:“丑奴儿有一位出身太平宗的好友,我通过丑奴儿的关系从她的手中买了一批‘凤眼子’,就埋在山脚之下,若是将其引爆,不足以毁去整座“琼楼”,但是引起地动毁去师兄所设阵法的根基还是绰绰有余,没了地气的支撑,这座八门金锁之阵又能支撑几时?” 闻听此言,醉春风脸上的笑意终于是彻底消失不见,他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师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四章 昆仑山巅 天乐宗操持皮肉生意,其中弟子对于相貌都有要求,男俊女美,翠楼吟如今已是上了岁数,可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只是随着年纪增长,风流不再,气质沉淀,神华内敛,多了许多城府深沉。此时与这些“乱党”对峙,内忧外患,深沉便成了阴沉。此时山体的剧烈震颤同样惊动了正在对峙的两派人马,这也让翠楼吟的脸色更加阴沉,仿佛笼罩了一片黑云。 在天乐宗的三位大执事中,常年游离在“天乐桃源”之外的醉太平已经是垂垂老矣,说不定哪天便要卸任养老,剩下的便是秦楼月和翠楼吟,若说秦楼月是一把出鞘之剑,专事杀人之事,那么翠楼吟就是一面厚重大盾,专事守卫之事。对于醉春风而言,无疑是翠楼吟更值得信任,否则也不会让他来守卫琼楼。作为宗主心腹嫡系,许多不能让旁人知晓的隐秘之事就落到了翠楼吟的头上,比如说那座八门金锁之阵,必然不可能是醉春风亲力亲为地修建,许多事宜都是由翠楼吟一手操办,所以此时一番地动山摇,他在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座勾连地气的大阵。 对于宗主的底细,他也算是略知一二,能将宗主逼得动用这座八门金锁之阵,已经说明这次反叛的声势浩大,如今又直接斩断地脉,断去大阵的地气,那么也可见境况之凶险。 天乐宗的内部争斗,从宗主决意建造这座“天乐桃源”那天开始,就已经可见端倪,丑奴儿的反对只是一例而已,更多的反对之人虽然因为丑奴儿的先例在前,没有继续反对,但也没有就此屈从,只是蛰伏起来,待到有朝一日,醉春风无法维持自身的宗主地位,这些立刻就会反噬。 现在看来,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如果输了这一阵,其凄凉下场,只会比当初的丑奴儿更惨。 不过倒也谈不上畏惧,他相信宗主不至于输给副宗主,也相信自己能够拦住进犯来敌,待到宗主腾出手来,登高一呼,那么大局可定。虽说反对宗主之人不在少数,但支持宗主的却是更多,毕竟宗主执掌天乐宗多年,积威深重,又占据了宗主的大义正统,这便是天大的优势。 翠楼吟望向站在“乱党”最前方的年轻人,是个没有见过的陌生角色,不由得心思几转。百媚娘沉寂了这么多年,没有任何动作,为何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反了?总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冒险,就算她不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总要为她身边的人考虑一下,所以便只有一个解释,百媚娘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一定把握,那么这个把握从何而来,想来就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当然,翠楼吟是绝不相信一个年轻人就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波,关键还是这个年轻人代表了什么,是横行霸道的无道宗?还是虎视眈眈的牝女宗?亦或是鬼鬼祟祟的阴阳宗? 邪道十宗素来都是弱肉强食,弱宗沦为强宗的附庸,现在能有如此手笔的,也就这三家了。 想到这里,翠楼吟难免心中自嘲一番,几十年前,他选择拜入天乐宗,所想的无外乎是宁为鸡首不为凤尾,后来他才明白,鸡首又哪里是那么好当的?既不光鲜,也不牢靠。 一个强大的宗门,在江湖上所扮演的角色,从来都是压迫旁人的“恶霸”,而非被旁人压迫的可怜人。就拿无道宗和牝女宗来说,从来都是他们搞风搞雨,何时遇到过这等内有“乱党”反叛、外有强敌压境的糟心事。 李玄都袖藏飞剑,向前走出几步。翠楼吟已经得到消息,先前去拦路的两位执事都是死在了此人的飞剑之下,手段极为凌厉,所以翠楼吟丝毫不打算去逞那匹夫之勇,见此人单独上前,毫不犹豫地下令道:“弩箭!” 四等弩顿时崩出一连串的机栝之声,相当于抱丹境全力一击的箭矢如飞蝗一般泼洒向那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当年曾有高人提议将先天境划归入出神入化境界之中,可见先天境的与众不同,说得直白一些,先天境是个承上启下的关键境界,既要将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五大境界化而为一,同时也要为踏足归真境打牢根基,所以在先天境第一次出现了谷底、山麓、山腰、山巅的划分。同样是山巅,有的人是当世昆仑,高有万丈,近天之高,有的人却只是一个小山包,只有百丈之高,同样是山巅,同样是从山巅之上踏足登天之途,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绝大多数的先天境,所登之山不过是寻常之山,哪怕是立于山巅之上,在高度上也不如昆仑之谷底,从这样的山巅踏足登天之途,其高度可想而知,这也是归真境划分九重楼的缘故,反观立于昆仑山巅之人,苍天在上,触手可及,山巅已是高有八重楼,所以一步踏出即是最高的九重楼。 至于如何才能登上昆仑,原因众多。首先便是上成之法或大成之法,就好比是登山的地图,有地图指引,方能见得昆仑,若无地图指引,能否见得昆仑,就要看运气如何,也就是渺渺难测的机缘一事。 见得昆仑之后即是登山,根骨是登山的体力,体力不济之人纵使见得昆仑,也只能半途而废,难以登顶;悟性是登山时识路的能力,空有根骨而无悟性,不过是在登山歧路上越行越远,注定难见山巅。 当年的李玄都便是根骨、悟性、上成之法、机缘皆是齐备之人,能够登上昆仑之巅,见得玉虚,故而一入归真即是九重楼,如今的李玄都坠境之后复回先天山巅,等同是重走一遍当年的登山之路,自然是驾轻就熟,比之许多归真境要强出太多。 弩箭如雨,气势汹汹地当空坠下,不见李玄都有如何躲闪动作,只是再次伸手,将射向自己的弩箭一一“摘下”,许多封锁李玄都躲闪方向的弩箭落在地面上,箭头整个没入其中,只剩下尾羽还在轻轻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量之大,有些精于暗器的高手就算眼能看得见,手能跟得上,却未必能接得住,就算能勉强接下一箭,也万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轻描淡写地接下如此多的弩箭。 一众弩手不由得面面相觑。 翠楼吟的眼皮微微一跳,不过还是故作淡然道:“倒是有些手段。” 李玄都松开五指,任由掌间的羽箭一一掉落在地,然后望向翠楼吟,道:“都是天乐宗的弟子,若是此时内讧,损耗的都是天乐宗的元气,未免不美,不如就由我和阁下来做场对决,胜者为王,如何?” 翠楼吟打心底里不想与这个底细不明的年轻人动手,故作沉思之状拖延时间。 李玄都笑了笑,对于这位天乐宗大执事的评价高了几分。倒是个老江湖,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激怒的愣头青。 不过翠楼吟想要拖延时间,还要问过李玄都答不答应。 只见丑奴儿身形一掠,身形冲天而起,直往山顶的大殿而去。 翠楼吟一惊,便要出手阻拦,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双袖一振,“青蛟”和“紫凰”两剑同时掠出,如同一青一紫两道长虹,分别刺向翠楼吟的心口和眉心。 翠楼吟顿时顾不得丑奴儿,只能运转气机,在体表浮现出一层五彩斑斓的雾气,先来应付李玄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玑式 在这一瞬间的变故让人应接不暇,先是丑奴儿展露出归真境的修为,直接往山顶的大殿而去,然后便是这位不知根底的年轻人悍然出手。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时,翠楼吟已经分别接下两柄飞剑,然后一袖卷起漫天的粉色雾气,有几个离得近的倒霉鬼,只是被粉色雾气一熏,立时七窍流出黑血,倒地身亡。 此乃天乐宗的“桃花瘴”,与皂阁宗的“九子母天魔”有几分相通之处,都可以惑人心神,杀人无形,不过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那就是被纯阳之法所克制,若是颜飞卿在此,只消一张火符,便可将其尽数破去。 不过李玄都也不害怕什么,在翠楼吟的惊骇目光中,竟是径直闯入“桃花瘴”中,然后一掌拍在翠楼吟的胸口上,将其拍飞出去。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毫发无损,眼角、耳孔、鼻孔、嘴角中有黑血流淌,他伸手擦去,神态自若。毕竟有漏尽通和“人间世”共同筑就的体魄,区区“桃花瘴”还不能如何,不过性命无忧,修为还是受了些许影响,故而这一掌未能尽全功,只是震伤了翠楼吟的肺腑,距离伤及其根本,还差了一段距离。 翠楼吟站稳身形之后,脸上满是匪夷所思,他用出“桃花瘴”的本意就是让其暂且知难而退,哪成想此人一上来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让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吃了个大亏,而且这年轻人的经验极为老道,那一掌就是直奔着他的中单田而去,虽说这一掌的力道有所不足,但也是让他的胸口隐隐作痛,运转气机时略有几分凝滞之意。 也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接下的两柄飞剑趁机脱困,重新回到主人的身边。 紧接着李玄都出手之快,让人应接不暇,只见他伸手握住两把无柄飞剑,竟是将飞剑用作峨眉刺,双剑刺出,紫青长虹贯空,这次改为刺向翠楼吟的下丹田。 翠楼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双脚猛然在地面上踩出一片裂纹,身形拔地而起,同时手中出现一柄似刀似钩的兵刃,形如月牙,晶莹剔透,如是玄冰凝就。 此乃天乐宗中一件代代相传的宝物,名为“碎玉双钩”,一大一小,哪怕是放眼整个天乐宗,也足可以排进前三之列。 “碎玉钩”乃是以深海水精和万年寒晶融合淬炼而成的连柄双钩,以真元催发时,可化作两道弯月状的钩形光华互相交尾飞出,大小分合,尤其不畏邪污,无不由心。品相稍差一点的寻常灵物只要被其钩住,一剪一挫,立时碎裂。只可惜在玉虚斗剑时,小钩损毁于老剑神的剑气之下,如今只剩下一柄大钩,功效大不如从前,这才被醉春风赏赐给了翠楼吟。 翠楼吟伸手一挥,这柄奇门兵刃立时化作一道钩形弯月光华,盘旋飞出,斩向李玄都的首级。 李玄都猛地一个后仰,上半身与下半身近乎成一个直角,堪堪躲过这一钩。 翠楼吟心念一动,只见“碎玉钩”又在李玄都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玄都的后心位置。 此时的李玄都已是来不及转身,顺势向前疾步奔走,始终与“碎玉钩”保持着寸许距离,然后猛地一个翻身,双袖鼓荡,以手中的两柄飞剑架住“碎玉钩”,反而使得曾经最擅长绞杀他人兵器的“碎玉钩”被“青蛟”和“紫凰”形成绞杀之势。 不过如此一来,李玄都距离翠楼吟也已是近在咫尺。翠楼吟冷笑一声,便要趁此时机将李玄都彻底置于死地。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翠楼吟转瞬即至,一掌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得不放开“碎玉钩”,高高跃起。 翠楼吟伸手握住“碎玉钩”,又是顺势向上一钩撩起, 身在半空之中的李玄都强行拧转身形,以手中的“青蛟”和“紫凰”迎向“碎玉钩” 两者相撞,翠楼吟的身形猛然下沉,脚下的坚固栈道裂痕遍布。而李玄都则是以更快的速度下坠回地面,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的气机直接炸开,栈道表层炸开的碎木四散激射。 下一刻,翠楼吟再次出钩,身随“碎玉钩”而行,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便是李玄都也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翠楼吟相撞。 就在这一瞬之间,“碎玉钩”在李玄都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李玄都则是一刀掠过翠楼吟的右手手腕,将其手筋挑断。 与此同时,李玄都一肘撞在翠楼吟的腹部,不过翠楼吟也毫不留情地还以颜色,一掌拍向李玄都的胸口,两人同时向后滑行出去。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李玄都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以及胸口处的掌印,脸色平静。 翠楼吟面无表情地将“碎玉钩”从右手交到了左手。 下一刻,翠楼吟再次前冲,李玄都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躲过了翠楼吟的一钩。 翠楼吟手中的“碎玉钩”狠狠落下。 轰然一声,这段栈道被他直接毁去,有几个后撤躲避不及的倒霉鬼,随着断裂的栈道残骸一起向下落去。 “琼楼”不是真正的楼,而是无数傍山而建的楼阁组成,在远处乍看之下仿佛是一座雄楼立于“天乐桃源”之中,可实际上,它还是一座山,严格来说是一面存在于山腹之中的山壁。 所以在栈道的下面不是下一层的栈道,而是悬崖峭壁。 从这里跌落下去,若是轻功身法好的,也许还能有几分生机,可真是轻功身法绝佳,也不会跌落下去。 只听得下方传来几声惨叫,长长回荡,然后便没了声音。 早已是见惯了生死的李玄都无动于衷,身形再掠。摸清了翠楼吟的底细之后,李玄都不再留手,决定在一剑之间分出胜负。 这一次他用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天玑式”。 “天玑式”之玄妙就在于一个快字。 快到让人难以反应,就连藏老人的化身也没能躲过这一剑,那么翠楼吟又如何能过躲过? 翠楼吟也明白这一点,怒喝一声,改为双手握住“碎玉钩”,横向扫出。 只要李玄都从正面来攻,那么无论这一剑有多快,都在他这一扫的范围的之内。 不过就在下一刻,翠楼吟心头一惊。 因为他这一钩竟是扫了个空。 紧接着,翠楼吟感觉手中微沉,立刻转头望去,只见那名年轻人手持两把飞剑,如一片轻飘飘的鸿毛,正站在自己手中的“碎玉钩”横面上。 这一刻,若是翠楼吟能够环顾四周,就会发现周围的一切好似在这一瞬间静止,周围观战之人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或是震惊,或是茫然。 这是极快之下的极慢。 就在翠楼吟转头的同时,站在“碎玉钩”上的李玄都双手交错,手中的“青蛟”和“紫凰”交错出一个“乂”字。 刹那之间,杀机隐现。 对于生死而言,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一刹那已是足矣。 翠楼吟的念头极快,可身体却跟不上念头,在他看到李玄都的刹那,也是双剑临体的时候。 翠楼吟眼瞳中的倒影还未消散,两柄剑锋已经交错抹过他的咽喉,切裂皮肉,割开经脉,斩断颈椎,血花喷洒四溅。 然后李玄都一脚踏在他的身上,借力腾空,往山上而潇洒掠去。 翠楼吟则是身形一沉,脚下的栈道四分五裂,整个人也如先前那些可怜人一样向下落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六章 巽风鹤 李玄都身形掠向山顶的大殿,越是靠近,也是能感觉到气机震荡,好似劲风迎面,不但使人行走艰难,而且还刮得面皮生疼,不过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脸色如常。 事到如今,翠楼吟身死,那么上山的拦路之人便成了一盘散沙,不必他再去过多费心,现在的重中之重是醉春风,若是拿不下醉春风,那么他们先前做的一切都是无用之功。 此时的山顶大殿中,醉春风傲然立于三人之间,磅礴气机如潮水一般汹涌外泄,体表之上更是染上了一层水银之色。 百媚娘脸色苍白,身后的青丝碎裂,参差不齐。 醉春风望着百媚娘,冷笑道:“师妹的确是好算计,可惜还是差了些许火候,怕是一时半会儿拿我不下。另外,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天乐宗,可你也不要忘了,如今的天乐宗中还有青鸾卫的人,你我相争,斗到两败俱伤,不过是便宜了他们而已,难不成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了天乐宗?难道你忍心看着师父他老人家留下的基业都为了他人做了嫁衣?” 百媚娘轻轻抿起嘴唇,默然不语。 醉春风继续说道:“还有,那些说是要助你成事的外人,真就安了什么好心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人心叵测,师妹你可要好生思量才是。” 当初醉春风在“谦恭未篡时”,有古豪侠之风,在江湖上有“春风一醉”的名号,竟是无人看破,可见其对人心的把握,,此时言语,句句诛心,意图让百媚娘的心思动摇。不过他也不奢望能让已无退路的百媚娘就此幡然悔悟,只是让其心生犹豫,那他便能多上几分胜算。只要他能活过今日,那他必然要将天乐宗的上下狠狠清洗一遍,凡是与此事有半点牵连之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一直没有说话的胡良开口道:“醉春风,莫要说这些无用的废话,难道天乐宗交到你的手上就不辱没老宗主了?到了今日这般地步,早已是不死不休,说什么好好思量?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人图谋不轨,那也得把你宰掉之后再去好好思量,否则只要你还活着一日,便一日没有安宁。” 醉春风微笑不语。 百媚娘缓缓开口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醉春风,你之所以走到今日这般田地,皆因你倒行逆施而起,你现在有何脸面说天乐宗?” 已经在天乐宗呼风唤雨十余年的醉春风冷笑道:“我没有脸面说天乐宗?当年若不是我在师父身故之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天乐宗的门户,哪有天乐宗的今日!” 百媚娘轻声道:“师兄就任天乐宗的宗主已有十余年,于天乐宗而言,也不全都是错处,最起码这处‘天乐桃源’能够建成,师兄功不可没,可师兄错就错在,将天乐宗当作自己的私产,把天乐宗弟子视为家奴,又刚愎自用,恣意行事,使得整个宗门上下谄媚之风盛行,黑白不分,是非不辨,像凤楼春这等人物都敢公然叫嚣不仁不义,长此以往,天乐宗的香火便要断绝在你们这等人的手中!” 醉春风面容终于变得狰狞起来:“天乐宗的香火断在我的手中?只有我才能带领天乐宗君临天下,我也不与你多做口舌之争,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百媚娘平淡道:“你做了多少年的宗主,我便隐忍了多少年,这些年来我遍访名家,总之不会让师兄失望便是,如果师兄还想要藏着掖着,只靠这还未练成的‘大欢喜禅’和‘万妙姹女功’与我们对敌,小心就再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醉春风讥讽道:“牝女宗和天乐宗同宗同源,谁也不比谁高上一头,那些女人之所以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靠的可不是牝女宗的法门,靠的是牝女宗的众多裙下之臣,难不成师妹连牝女宗的看家本领也学来了?有哪些裙下之臣,我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不等醉春风把话说完,脸色冰冷的百媚娘已然动了。 只见百媚娘双手连抖,从她的指间和袖口之中,源源不断的“极乐针”如暴雨一般激射而出,仿佛春日的牛毛细雨,飘飘洒洒,竟是没有个停歇。 醉春风自负有“万妙水银身”,无惧术法,更无惧这等暗器,任由这些“极乐针”落在自己的身上,身形一掠,却不是冲向实力最强的百媚娘,也不是境界最低的胡良,而是不上不下的秦楼月。 秦楼月悚然一惊,对于这位宗主的恐惧,她已是近乎渗透到了骨子里,自然不敢正面力敌,便想要抽身后撤,而她一撤之后,三人的合围阵势便有了一个缺口,醉春风立时不再去管秦楼月,而是直奔这个缺口而去。 他要逃,既然“八门金锁之阵”已经破去,那么还留在这里便于事无补,不如逃入“天乐桃源”之中,召集人手,再图后来。 百媚娘心底一惊,万没想到在过去多年中一直都是以自负且不可一世形象示人的醉春风,竟然会选择逃走,而且还逃得如此干脆利落,让她这个最了解醉春风的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就在醉春风已经掠至殿门的时候,从殿门外忽而一阵疾风吹过,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醉春风而来。 醉春风见状一惊,想要强行冲破,却见这片白茫茫的物事终于显露出阵容,竟是一片白色的纸鹤,以画符所用的符纸折成,精巧至极,乍一瞧,宛然如生。 这些纸鹤双翅震动,宛若活物一般翩然而飞,竟是隐隐结成一方阵势,仿佛一张以柔克刚的大网,使得醉春风的一冲非但没能尽全功,反而被一口风倒吹回来,不得不向后倒退了几步。 醉春风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天乐宗精通暗器,虽然他并不修炼此法,但也可以说是精通熟稔。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七凤羽”,杀力惊人,适合正面对敌;然后是“极乐针”,杀力比不上“七凤羽”,但在阴诡一道却是更胜一筹,用来暗算再合适不过;最后是“巽风鹤”,介于术法和暗器之间,进可攻退可守。 在如今的天乐宗中,修炼“七凤羽”之人不在少数,就算是“极乐针”,也有几人修习,唯独修习“巽风鹤”之人寥寥无几,就算有,也不成气候,只能算是略通皮毛而已。 唯有一个早已不在天乐宗之人修成了此法。 就是那个被他从天乐宗中逼走并毁去了容貌的丑奴儿。 想到这儿,醉春风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早该想到的,既然百媚娘先前对丑奴儿百般维护,可见两人关系之好,再加上自己与丑奴儿之间的仇怨,她出现在此时此地,正合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在“巽风鹤”堵住醉春风的去路之后,又有一阵夜风拂过,一只只纸鹤随着夜风翩然而飞。 醉春风循着那只白色纸鹤,举目望去,在殿外的山崖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身姿婀娜,已经除去了先前的所有伪装,露出本来的浮肿坑洼面庞,长发披散下来,被夜风吹得飞舞不定。 在脸庞被发丝遮住的一瞬,白衣黑发,恍然若仙,让人不得不感叹,好一个茕茕而立的美女子。 醉春风冷冷道:“丑奴儿,没有早些将你斩草除根,是我太过心慈手软。” 女子针锋相对,“醉春风,你若真是心慈手软之人,便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七章 仙鹤神针 屡遭挫折的醉春风狰狞怒道:“你也配跟我说道理?” 丑奴儿轻咬嘴唇一下,继而高声道:“醉春风,今日不与你说道理,只要你留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已是合身扑上,只见茫茫多的白色“巽风鹤”随行而至,与此同时,还有百媚娘的“极乐针”和秦楼月的“七凤羽”,天乐宗的三大暗器可谓已是齐至,醉春风还想要凭借自己的“万妙姹女功”硬抗,却不曾想三人灵犀所致,竟是在此时用出一门天乐宗的合击之法,只见得骤然风起,三大暗器先是混淆一处,继而归一,纸鹤双翅披羽,嘴中衔针,整体舒展开来,仿佛一只只凌空仙鹤,威力大增。 醉春风见此情景,第一次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再没有先前的大家风度,忍不住大喝一声:“仙鹤神针!?” 他身为天乐宗的宗主,虽然不修暗器,但如何也忘不了“仙鹤神针”的名头,盖因他的恩师破阵子便擅长此种绝技。 当年“魔刀”宋政还执掌无道宗时,无道宗已是鼎盛一时,其中除了左右二位尊者护法、十二位堂主、十位客卿长老之外,还有五位王侯镇守一方,分别是:百蛮、陷空、极天、七杀、贪狼,此五人仅次于宗主,俱是天人境的修为,以七杀的杀力最强,乃是当世间一等一的刺客人选;以极天的境界最高,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三;以贪狼最为诡诈,智识最高,为无道宗的谋主;以百蛮最是嗜杀残忍,屠戮无算,取人性命无数,血债累累;以陷空最为诡秘莫测,也最让人难以应付。 说起这位陷空王,其人生经历也是奇特,年轻时碌碌无为,就是无道宗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弟子,可在他二十岁那年,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颗前古荒兽的玄牝珠以及一本《他化自在无我大法》,他将玄牝珠吞下,又修炼“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念头分化千万,附着于旁人身上,修为一日千里,三日抱丹,十日玄元,月余先天,再有半年,便是归真境九重楼了。由此被两位尊者之一的月尊者传授“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举突破天人境的桎梏,成为无道宗的第五王,练成分身无数,横行一时。 不过飘风骤雨注定难以持久,骤然富贵之人因为得来太过容易,所以多半不会惜福,这位陷空王也是如此,依仗修为和无道宗的地位横行不法,多有骄横之举,宗内宗外树敌无数,终于是惹到了天乐宗的头上,当时的天乐宗宗主破阵子找到已是邪道十宗盟主的宋政,请求了结私怨,生死自负,事后不得寻仇。因为陷空王在无道宗内同样是结仇无数,无道宗中竟是无人帮他说话,最后宋政同意了这一要求,让两人在北邙山一决胜负。 陷空王本也可以避而不战,顶多是丢些脸面,可他自恃有“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口答应下来,这两部上成之法可谓是相辅相成,同时修习之下几乎可以媲美大成之法,待到圆满之时,可以将神魂以一化万,只要有一丝尚存,既能不死不灭。虽说他还未臻至圆满,但也可将神魂分化数百上千,自然不惧破阵子。 哪成想破阵子之所以敢来挑战,正是因为他练成了天乐宗的秘法“仙鹤神针”,专破护体罡气、不坏金身、神魂化虚等手段,两人交手大战,破阵子经验老到,占据上风,那陷空王便用出过去无往不利的“他化自在千万”的神通,瞬间化作漫天“星辰”,只是未等他以神通逞凶,破阵子便祭出“仙鹤神针”,有多少星辰便有多少神针,将其尽数绞杀。曾经也算是威名赫赫的无道宗陷空王就此身死道消,万般机缘尽成空,而无道宗也从五王变成了四王。 丑奴儿高声道:“醉春风!当年师父早已看透你的狼子野心,传授我‘巽风鹤’,就是为了制衡于你,今日‘仙鹤神针’现世,你该当命绝于此!” 饶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都死在了“仙鹤神针”之下,尚未踏足天人境的醉春风又岂敢力敌,脚下狠狠一塔,身形拔地而起,便要再次逃遁。 就在此时,一道流华瞬间掠至。 却是胡良一刀斩落,他手中的“大宗师”与醉春风的双掌相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锐颤鸣,足见胡良这一刀的刚烈。 两人一触即分,胡良这一刀虽然伤不了醉春风,但却让他有了一丝停顿,趁着这个时机,三女齐心协力驾驭的无数“仙鹤神针”刺入醉春风的全身各处窍穴,不但破其“万妙水银体”,而且使其身形再也不得向上,重重落回地面。 胡良劈出这一刀之后,双臂的筋肉爆裂,顿时绽出一串串血花,面无人色地向后踉跄几步之后,干脆是坐在地上,目光盯着陷入三名女子围攻境地的醉春风,喃喃道:“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此三朵娇艳的花儿要你死,你还不死?”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不顾双臂的伤势,提起“大宗师”再次加入战团。 大殿内四人,三位归真境的高手,加上一名只是先天境却因为手持“大宗师”而胜似归真境的胡良,等同是四大归真境围攻醉春风一人,饶是醉春风已经踏足归真境的九重楼,也倍感吃力,更何况他此时身中“仙鹤神针”,一身修为大受压制,瞬间陷入到只守难攻的境地之中。 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中,五人交手三百四十余招,醉春风硬扛了胡良的两刀,秦楼月的一指,以及丑奴儿的三掌,但最令他愤恨的还是修为最高的百媚娘,一式“冷月锯”险些斩掉他的一只手臂,使他右肩血肉尽无,可见森森白骨。 待到五人再度分开,醉春风已是狼狈不堪,浑身上下尽是血污,不复先前渊渟岳峙的一宗之主风范,他呼吸一口,只觉得胸腹间如烈火灼烧,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尤其是被“仙鹤神针”刺入的窍穴,更是痛入骨髓,这种程度的骇人伤势,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不由得又惊又怒,可又找不到破局之法,已然是有些乱了分寸。 醉春风正要抓紧时间调息,百媚娘却倏忽而至眼前,听到这名几乎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师妹轻声道:“师兄,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吗?” 已是怒极的醉春风心神渐乱,狰狞道:“我错就错在姑息纵容了你们,方有今日之祸事!” 百媚娘闻言不由轻叹一声,本来她还对这位师兄怀有几分幻想,只要他肯自愿废去修为,且诚心认错,那也不是不能留他一命,毕竟曾经的“春风一醉”也是让她极为钦慕之人,可到了此时,他仍是一意孤行,却是将百媚娘这最后一丝幻想也给打破了。 百媚娘不再留手,双掌拍出,醉春风还想要去挡,无奈此时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秦楼月和丑奴儿一左一右制住双手,又被胡良从身后一刀刺穿了下丹田气海,全身气机开始溃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媚娘的双掌拍在自己胸口上。 这一掌,直接震碎了醉春风的整颗心脏,就算他是归真境的宗师,也断无幸理。 心脏破碎的醉春风顿时七窍流血,却未立即身死,脸上狰狞渐渐消失不见,眼神中复见几分清明之色,先是环顾满是狼藉的大殿,然后视线穿过殿门望向一片黑红二色的“天乐桃源”——那是他一生的心血。 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喃喃低语。 这句话,唯有距离他最近的百媚娘听清了。 “我可闭于核桃壳内,而仍自认是个无疆限之君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八章 蚌鹤相争 就在百媚娘和秦楼月“押着”胡良前往醉春风的大殿时,大管事凤楼春正独坐在一间金风苑的偏房之中。 说是偏房,也分内外两间,外厅摆有一张手工精巧的小桌,桌上各种茶具一应具备,可供煮茶之用,尤其是饮茶用的青黑色釉盏相当惹眼,都是颇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仅是这些茶具,就能价值百金以上。而內间的装饰更是华丽,以一架描金三叠屏风隔开外间与內间,地上铺有一张极其耗费人力的五彩地衣,然后是一张锦缎大床,玉钩系丝绸床幔,锦缎铺紫檀床榻,供凤楼春小憩休息之用。 此时凤楼春坐在锦床上,一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攥紧了女子随身携带的绣花丝帕,神情紧张,眼神更是晦暗不明。 在她不远处,一身飞鱼服的赵五奇抱刀而立,闭目养神。 就在刚才,这位青鸾卫都督同知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对于她而言,堪称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 百媚娘她、她怎么敢?怎么敢反叛宗主? 凤楼春自家知道自家底细,会做生意可以当饭吃却不能用来杀人,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先天境而已,也就是醉春风扶持起来制衡百媚娘的傀儡,明面上她能与百媚娘分庭抗礼,可真要动起手来,她万不是百媚娘那婆娘的对手,她可是听人说起过,百媚娘精通天乐宗的暗器不说,早年时在外游历,也学了许多别家绝学,放眼整个天乐宗,敢说能够稳胜百媚娘的, 也就只有宗主一人而已。 念及于此,她也只能祈盼宗主能够镇压百媚娘,不过她心里也明白,百媚娘敢于主动发难而非走投无路的殊死一搏,那么多半是有十足把握,宗主恐怕也要自身难保,若是宗主一倒,天乐宗中也就没了她的立足之地,毕竟她与百媚娘交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等到百媚娘上位,怕是她连这“天乐桃源”都走不出去。 正当百媚娘心思起伏的时候,一名女子绕过那架描金三叠屏风,来到內间,女子此时已经换下了那身行动不便的银裙,然后换上了一身朴素男装,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高马尾,英姿飒爽。 凤楼春可以对那个抱刀而立的青鸾卫不上心,可面对这名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就不得不小心应付了。 一身男装的女子走到凤楼春的面前,拉过一个绣墩,然后大马金刀地坐下,双手分别按在双膝之上,颇有大将之风。 凤楼春从锦床上缓缓起身,恭顺道:“见过陆都督。” 女子正是陆雁冰,她笑了笑,道:“早就听闻大管事凤楼春是天乐宗的财神爷,每天从你十指间流淌过去的银钱,金山银山一般,醉春风正是因为有了你,日进何止斗金。” “陆都督过奖了。”凤楼春小心翼翼道:“说到底还是‘天乐桃源’之功,换成别人来做这个大管事,也是一样的。” 陆雁冰伸手轻轻摩挲腰间悬挂的貔貅玉佩,笑道:“大管事过谦了,我今天来见大管事,其实是有事相商。” 凤楼春不是蠢笨之人,若是蠢笨之人,也坐不上天乐宗大管事的位置,此时听陆雁冰的话语,已然是听出三分话外之音,先前糟糕阴郁的心情略微明亮了几分,赶忙道:“陆都督请讲,妾身洗耳恭听。” 陆雁冰轻声笑道:“我说如果,如果醉春风死了,副宗主百媚娘成了新任天乐宗宗主,你怎么办?” 凤楼春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宗主醉春风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有这个结果并不奇怪,毕竟醉春风还未踏足天人境,无法凭借绝对的武力优势镇压全宗上下,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用帝王心术治理宗门上下,可弊端也极大,就像行走于刀锋之上,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正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在以有心算无心的前提下,醉春风会败也在情理之中。 凤楼春想到这里就有些兔死狐悲了,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百媚娘连同拜一个师父的师兄都敢杀,难道还会放过她这个名义上的同门吗? 凤楼春心思急转,用一口正宗的帝京官话小心问道:“不知陆都督是否有用得着妾身的地方?若是有,请尽管直言就是。” 陆雁冰笑道:“这就是你的才情了,能听出弦外之音,这就够了。虽然青鸾卫都督府不如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但比之一个天乐宗还是大上不少,现在天乐宗一片乱象,我青鸾卫想要顺势吃下天乐宗,可仅凭我和赵大人两个人,难免力有不逮,所以想请大管事助我一臂之力。” 凤楼春面有难色,虽然她在过去能够和百媚娘分庭抗礼,可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有醉春风在背后支持,百媚娘的对手也从来不是一个凤楼春,她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醉春风,现在醉春风败亡,只要明天传出醉春风死于百媚娘之手的消息,那些依附于她的势力立马就会树倒猢狲散,紧接着就是投奔至那位新宗主的麾下,更有甚者还会直接动手杀她,好拿她的人头去当作归附新主的投名状,这便是大势所趋。仅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够逆大势而行?君不见当年的紫府剑仙何等意气风发,于帝京城头之上逆势而为,最终也只能黯然离场。 凤楼春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也没有一口回绝,只是沉吟不语。 陆雁冰显然对天乐宗的境况知根知底,倒是没有让凤楼春立刻给出一个答复,轻声道:“混官场难,混江湖难,其实都不难。能够混出个人样子,能够站在大浪的浪尖上又不被淹死,这才难。天乐宗的局势波谲云诡,你萌生退意,以求自保,这是人之常情,我体谅你。可不要忘了,你当初是如何对待百媚娘的,又是如何对待的丑奴儿的,若是没有我们青鸾卫的庇护,不趁着现在还有一拼之力的时候舍命一搏,你觉得她们在日后会放过你吗?” 凤楼春苦笑一声,“自然不会放过,所以不瞒都督大人,妾身现在所想都是如何离开这‘天乐桃源’。” 陆雁冰淡然道:“你觉得百媚娘做了天乐宗的宗主之后,还会偏安于‘天乐桃源’一隅吗?江湖之大,你又能逃到哪里去?难道你忘了百媚娘的家人是如何死的了?” 连续三问,句句都问在了凤楼春的心坎上,而且当年百媚娘家人的行踪之所以会暴露,也是因为青鸾卫通风报信的缘故,此时陆雁冰这位青鸾卫右都督旧事重提,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方才陆雁冰说她擅于听话外之音,此时又如何听不出来? 凤楼春凉了半截,低声说道:“还请陆都督明示。” 陆雁冰微笑道:“醉春风其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今日百媚娘联手我那位师兄一起发难,里应外合,醉春风败局已定。不过醉春风输了却不代表我那师兄和百媚娘就是赢了,如今天乐宗的局势很微妙,谁胜谁负不过在一步之间,百媚娘能否坐稳宗主大位也未可知,难道大管事不想做天乐宗的宗主吗?” 凤楼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这句话从陆雁冰的口中说出时,还是悚然一惊。 她望着眼前这位一身男装的女子,晦暗的眼神中又有了光,迷离恍惚。 陆雁冰从绣墩上缓缓起身,淡笑道:“我这就去将蚌鹤一并拿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九章渔翁在后 心脏破碎的醉春风死而不倒,仍旧保持着死前的动作,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外山下的“天乐桃源”,似是极为留恋。 百媚娘缓缓收回双手,向后倒退几步,望着这位师兄,神情复杂。 破阵子收徒十余人,大弟子昼夜乐,二弟子醉春风,三弟子百媚娘,四弟子丑奴儿,这四人都是由他亲自传授,再往后的众多弟子,比如秦楼月和翠楼吟等人,多数是由大师兄代师传授。至于凤楼春,则是破阵子的师侄,并非一脉所出。 本来按照道理而言,破阵子身故之后,应当由大师兄昼夜乐继承宗主大位,可惜昼夜乐在玉虚斗剑之前就已经身死,死于无道宗陷空王之手,正因为如此,才有破阵子与陷空王的生死一战,这也让原本与宗主大位无缘的醉春风有了继任宗主的资格,也就是从此时起,当初那个有豪侠之风的“春风一醉”渐行渐远,逐渐变成了今日的“天乐教主”。 现在回想起来,大师兄昼夜乐还在世的时候,倒是最好的一段的时光,师慈徒孝,兄友弟恭,那时候的醉春风和百媚娘都是正值青春,年岁相差无几,拜师学艺,朝夕相处,有几分年轻人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意,只是两人碍于情面、矜持等原因,始终没有捅破过这层窗户纸。待到后来,百媚娘离开师门外出游历,那些青年人的情丝就如酒中添水,滋味淡了,再到后来,醉春风心性大变,这份只存于心间的感情也就彻底无疾而终。 现在尘埃落定,再去挖出埋于心底的往事,倒是勉强可用一句古人之诗来言此时所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就在百媚娘出神的时候,丑奴儿和秦楼月已经松开双手,来到百媚娘的身前,由秦楼月轻声开口道:“宗主。” 回过神来的百媚娘怔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秦楼月是在对自己说话,下意识地摇头道:“什么宗主……” 秦楼月道:“如今醉春风已经伏诛,无论是按照功劳威望来算,还是依照当年老宗主收徒的排序,宗主之位都非师姐莫属。” 丑奴儿也开口劝道:“秦师妹所言不错,难道师姐要弃天乐宗于不顾吗?师父的在天之灵怕是也不能瞑目。” 虽然天乐宗有入门之后以词名代人名的规矩,但很多时候也不好直呼全名,于是平日称呼时便将词名的首字作为一个领称,所以秦楼月并不姓秦,丑奴儿也会称她为秦师妹。 至于百媚娘,在众多女弟子中,位分最高,其余人等以“师姐”称呼即可,倒是不必再加其他区分。 百媚娘仍是有踌躇之态,倒不是说她故作谦让姿态,而是她本人对这个宗主之位是真不上心,以她性子,只要去做便力求做到最好,而不是像醉春风那般中饱私囊,可这也就意味着宗主事务会变得极为繁重,劳心劳力不说,还要耽误自身的修为,这才是她犹豫的根本原因。 只是也正如秦楼月和丑奴儿所言,此时的天乐宗中,除了她之外,便再也没人能担当其这个宗主大位。这是师父的毕生心血,也算是醉春风的半生心血,她不管怎么说,都不好坐视不管。 胡良忍不住开口道:“百媚娘,人都已经杀了,你总不好一走了之,这个烂摊子还是靠你来收拾,你若实在不愿担任这个宗主之位,大可等到以后有了合适人选再让出去便是。正一宗的老天师,还有清微宗的老剑神,都是这个路数,把具体事情交给弟子去做,他们掌握着大方向,这样就能清修掌权两不误。” 百媚娘想了想,的确如胡良所言,当下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望向丑奴儿,问道:“你呢,是继续在外面飘着?还是回天乐宗来?” 丑奴儿笑道:“我与醉春风有仇,可与天乐宗没仇,与师姐更是只有情谊没有仇怨的,若是师姐愿意我回来,我自然要回来。” 百媚娘笑骂一句:“你想要回来,我还会拦着不成?你这丫头,明明自己也想要回来,偏偏还要说看我的意思。” 丑奴儿笑道:“既然师姐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又是笑言几句之后,秦楼月问道:“宗主,醉春风的尸体应当如何处置?” 百媚娘闻言后顿时沉默了,又转头去望了一眼醉春风的尸体,犹豫了一下,说道:“毕竟是我们的师兄,当年的他……也是个极好的人,人死万事空,既然他生前最放不下的是他一手打造的‘天乐桃源’,就在桃源中寻一处地方把他好生安葬了。” 秦楼月点头应下。 百媚娘正要说话,猛然转头望去,眼中露出一丝恼怒。 只见有两人一前一后掠进大殿之中,其速度之快,好似炸雷一般,使得大殿之内平地起风,两旁水池之中更是荡漾起层层涟漪。 当先一道“奔雷”深谙“玄微真术”中的“散势法”,故而隐蔽气机极深,直到殿门外时才被殿内之人察觉,不过此时已是为时已晚,眨眼便至。 不过因为李玄都有言在先的缘故,殿内几人也不算太过惊讶,以百媚娘为首,丑奴儿和秦楼月为辅,师出同门的三人瞬间结成阵势迎敌。 来人正是想要做得利渔翁的陆雁冰,虽然她的境界尚不如醉春风,但要论起实际战力,却是相差仿佛,此时百媚娘三人历经一番大战之后,已是元气大伤,又如何能敌得过她? 与此同时,还有第二人也随着陆雁冰一道掠入大殿之中,也不是旁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不过赵五奇的出手对象不是百媚娘三人,而是一旁已经耗尽了气力的胡良。 胡良没有料到赵五奇一开始就将矛头指向自己,而不是百媚娘这位境界修为最高之人。 胡良咬牙,双手握住“大宗师”,竭力运起“天阙九问”中的“地火式”,试图以此去抵挡赵五奇的夺命一刀。 下一刻,赵五奇掠至胡良的面前,一刀将胡良劈飞出去。 胡良的双脚离地,后背狠狠撞在大殿的一根巨柱上,如先前的百媚娘一般,生生砸出一个人形凹陷。 赵五奇冷着脸横刀身前,“大文鸾”刀身上的几丝裂痕格外显眼,讥讽道:“我先前说过,若分胜负,你兴许还能胜过一招半式,可要是分出生死,我必取你性命。” 胡良整个人被“镶嵌”在巨柱之中,咳出一口鲜血。 赵五奇冷笑一声,身形一动,便要取了此人的性命,顺带将那柄在刀剑评上位列第十的“大宗师”也一并拿下。 胡良挣扎着要将自己从这处凹陷中拔出,赵五奇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身形暴起,又是一刀,虽然胡良勉力横刀格挡,但整个人还是再度深陷几分。 赵五奇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大文鸾”,其刀身上的裂痕已是越来越大,抬起头来望向胡良,平静道:“不愧是‘大宗师’,真是一把好刀,只是放在一个小小的先天境手中,无异于明珠暗投,你以此刀伤了我手中的“大文鸾”,待我取你性命之后,正好拿来补偿。” 就当赵五奇准备出刀杀人时,有一人从旁边刺出,虽然赵五奇已经心生警兆,但还是被此人一拳砸在太阳穴上,头颅猛然一个震荡,身形踉跄。 然后他就听到这名腰间悬佩断剑的年轻人说道:“我这儿还有一把刀剑评上排名第二的‘人间世’,你要不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章 谁是黄雀 赵五奇站稳身形之后,扭了扭脖子,望向来人。 不出所料,正是李玄都。 赵五奇此时的心情恼怒多过惊惧,他知道李玄都的身份,是曾经同时名列太玄榜和少玄榜的紫府剑仙,可那又如何?没毛的凤凰不如鸡,既然已经坠境,那就不再是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一个小小的先天境,何惧之有? 赵五奇对于这类依仗着天资和师承恣意妄为的年轻俊杰一直有不小的成见,脸色阴沉地望向李玄都,“既然已经坠境,那就躲在宗门中好好疗伤便是,何苦来自取其辱?” 结果李玄都压根没搭理他,而是先伸手把胡良从巨柱的凹陷中拉出来,见他伤势不重,没有伤及根本,有了点如释重负的意思,这才转过头来对这位青鸾卫都督同知说道:“紫府剑仙的确已经时过境迁,我也不是当年的归真境九重楼,正如你所说,现在的我不过是个先天境而已,可你也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一口一个‘小小的先天境’,想要吓唬我?我不是被吓大的,当年我被江北群雄围杀的时候,也是先天境。说起来,就算是老玄榜上几位神仙人物,或是太玄榜上的大宗师,我也见了不少,都没有这般口气,所以我劝你一句,不管多高的身份和多大的底气,说话都要留上几分,免得自打脸面,惹人耻笑。” 赵五奇扯了扯嘴角,显然没把李玄都的话语放在心上,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只有比自己身份更高、实力更强的人说过的话才算话,至于不如自己的人,那还叫话吗? 李玄都示意胡良安心调养气机,然后向前踏出一步。 随着这一步踏出,赵五奇顿时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浓郁杀机。 就在此时,陆雁冰倾力一击,击退百媚娘、丑奴儿、秦楼月的三人联手,来到赵五奇和李玄都之间,背对着赵五奇,抬起手道:“赵大人,你先退下。” 赵五奇的杀机立时收敛,沉默着向后退出一步。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境界修为,陆雁冰都比他更高一筹,那么陆雁冰所说的话语,就是能听得进去的话语了。 在赵五奇退下之后,陆雁冰望向李玄都,伸出两指,在指间夹着一片边缘正在逐渐枯黄的落叶,淡笑道:“师兄好算计啊,想要先杀醉春风,然后再用天乐宗的力量将我赶出‘天乐桃源’,这让我想起了太后娘娘说过的一句话,叫做‘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师兄深得其中三昧,不过还有一句话,叫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师兄在这一点上做得却是不够好了,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把这片‘留音叶’落在了师兄的肩头上,然后又是一不小心,听到了师兄的谋划。” 所谓“留音叶”,乃是江湖上一种极为实用的小玩意,以气机激发之后,便可在气机消散之前,将方圆三丈之内的话语记录其中,将其取回之后,再以气机催发,便可听到其中记录的话语。因为其制作极为艰难的缘故,“留音叶”号称一叶千金,而且只能动用三次,陆雁冰手中的这片“留音叶”已经用过一次,所以边缘微微发黄,待到树叶全黄之时,这片极为昂贵的“留音叶”也就彻底作废了。 不过李玄都却是不惊反笑,“师妹,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些东西还是我教给你的。” 陆雁冰亦是笑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自古皆然。” 李玄都道:“所以师父都会留一手,你觉得我会没有察觉吗?” “哦?”陆雁冰轻轻拉长了声音,“可我觉得师兄并没有准备什么后手啊?我知道师兄的谋划之后,便做出了应对,其实也简单,不让你们走出这间大殿就是,所谓‘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若是连密室都走不出去,那还如何传令于天下?如果你们连这间大殿都走不出去,那还谈何用天乐宗的势力将我赶走?” 李玄都平静道:“这么说来,师妹是有十足把握将我们全都留在此地了?” “为什么不能?”陆雁冰反问道:“他们四个与醉春风两败俱伤,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何能胜我?如今只有师兄还是完好之身,可单凭师兄的先天境修为,以及你腰间挂着的那把断剑,能胜我?” 李玄都道:“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我这先天境的修为。” 陆雁冰不置可否道:“江湖人立足于江湖,凭的就是修为高低。” “那好。”李玄都笑道:“你的江湖路,是我和老三教的,今天我便再教给你一个道理,万事无绝对,凡事都该留出几分余地,免得把自己置于进退不得的境地之中。” 陆雁冰的脸色骤然一变,冷然道:“如今的你也配与我说这些大道理?” 李玄都脸色平静,丝毫没有因此而动怒。 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之后,对于自身之荣辱,就会看淡许多,李玄都便是如此,他没有反驳什么,只是伸手按住腰间的“人间世”,轻声道:“四年以来,不知道你的剑道可有进步?若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怕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陆雁冰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几乎是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双掌拍出。 此乃“万华神剑掌”,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 李玄都与陆雁冰师出同门,自然知根知底,他同样以“万华神剑掌”迎敌,两人同时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原本还犹有不屑神情的赵五奇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因为李玄都以先天境的修为对上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就算是陆雁冰没有全力出手,也不该如此才是。 在几个呼吸之间,两人过招三百六十五,陆雁冰竟是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最后李玄都双手交叠向前一推,迫使陆雁冰整个人向后滑去,后背重重地撞在一根巨柱上,才堪堪止住退势。 从这一点上来说,却是李玄都更胜一筹。 李玄都道:“刚才你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先天境与我交手,想要证明你的确胜过我一筹,可现在又证明了什么?你还是老样子,一味贪快,根基稀松,在同等境界之下,你万不是我的对手。” 深知这位上司性情的赵志奇只觉得李玄都在找死。 陆雁冰果然被这句话刺痛,顿时恼羞成怒。她本不是轻易动怒的性子,可那是分人的,寻常人等在她眼中,草芥一般,自然不能让她或喜或悲,可眼前之人是却是她曾经崇敬却又一直想要超越的四师兄,他说的话分量自然不一样。 陆雁冰深吸一口气,一身归真境的雄厚气机喷涌而出,冷笑道:“既然同境之争胜不了你,那么我便以境界压制你,我曾听三师兄提起过,四师兄的先天境界被师父赞誉为:‘脚踏昆仑上玉虚’,几乎与归真境的八重楼等高,我今日便要领教一下四师兄的先天境,看一看当年四师兄到底是如何凭借先天境的修为逃过江北群雄的一次次围杀。” 李玄都简简单单伸出一手,道:“师妹,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一章 剑名紫螭 赵五奇听到两人的言语后,总算吃了颗定心丸,事态发展,终归没有偏差,然后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想要以先天境撼动归真境八重楼? 怕是在痴人说梦。 这并非赵五奇不知其中深浅,恰恰因为他知晓其中的玄妙,才会觉得荒唐可笑。他的确听说过有些人的先天境可见昆仑,昆仑之巅堪比归真境八重楼,所以一入归真即是九重楼。 这样的先天境,若是遇到了寻常的归真境,几乎是必胜无疑,因为归真境一重楼也好,归真境七重楼也罢,都比不得昆仑之高,与之交手,自然败多胜少。可是归真境八重楼不一样,八重楼已经与昆仑等高,可先天境不管站得多高,终究还是脚踩地面,而归真境则不然,是飞悬空中,就算两者等高,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陆雁冰的归真境八重楼,能够与归真境九重楼的醉春风不分胜负,可见其根基之牢固,若是能够再进一步,踏足归真境九重楼,便是当之无愧的“强九”,如此算来,又有几个人敢于小觑这位青鸾卫的右都督?世人总觉得年纪越大修为越高,可世上也总有那么一些不按常理的年轻俊杰,陆雁冰就是毫无疑问的其中之一。当然,曾经的紫府剑仙也是,而且还是其中佼佼者,可惜与这些年来稳步攀升的陆雁冰相比,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却是江河日下,最终一蹶不振,虽说现在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然又有了先天境的修为,但也终究不能与当年相比,即便你秘术众多,剑道超绝,可陆雁冰却是与你同根同源,那你又怎么是一位归真境宗师的对手? 其实不止赵五奇作如此之想,就连百媚娘等人也隐隐有所担忧,不太看好境界大跌的李玄都,只是她们被李玄都裹挟着走上了这条路,却是无法回头了,只能寄希望于李玄都能够胜出,算是一场极为凶险的赌博。 唯有胡良是真正认为李玄都能够胜出之人,虽然他也不知道李玄都的底气究竟在哪,但他太了解李玄都了,既然李玄都已经提前知道了陆雁冰的“留音叶”把戏,那他还敢出现在这里,就绝不会是来白白送死。 陆雁冰不再刻意将自身境界压制在先天境之后,一身气势极为骇人,肌肤上更是隐隐浮现青玉色光泽。道佛两家筑就体魄所走之路不同,佛门为金,以“金刚不坏之身”最为有名,证得圆满之后,刀剑难伤,死后不朽;而道门为玉,以“玉清无垢之身”最为有名,修成之后,水火不入,诸邪辟易;两者各有优劣,倒是难分上下。 此时的陆雁冰的肌肤上浮现出青玉光泽,就是证得“玉清无垢之身”的征兆,只是较之李玄都融汇了“漏尽通”和“人间世”的体魄,仍旧差了一筹。 李玄都并不急于出手,已经四年未曾真正出过一剑的他,耐心也越来越好,他望着已经不再有所留手的师妹,眼神中平静无波。对于他而言,这份师兄妹的情谊,也不比醉春风和百媚娘强上多少,眼前这位师妹的修行道路,更像是他与那位师兄的较力之举,他和这位师兄自小便是志不同道不合,对于师妹这块未曾雕琢的璞玉,都想将其拉到自己这一边,最开始时还是李玄都凭借紫府剑仙的名头占据了上风,可惜在帝京一战之后,李玄都隐居四年,这位师妹终究还是倒向了三师兄那边。 陆雁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软剑,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此剑明显比起赵五奇手中的“大文鸾”要高上一筹,已经可以属于宝物的范畴,只是宝物也有三六九等,与之顶尖宝物“人间世”还是差了许多,就是比之“大宗师”也多有不如。 陆雁冰一抖手中软剑,剑身蜿蜒扭动,好似一尾毒蛇,轻声道:“师兄,此剑名为‘紫螭’,乃是我离开师门时师父赠予我的,既然是斗剑,不知师兄所用何剑?总不会是腰间那柄残剑。”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人间世”,平静道:“有何不可?断剑也是剑。” “好!”陆雁冰笑了一声,身形轻飘飘地前掠而出,一道剑气好似龙卷,携带着浩然威势迅速掠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言不语,伸手握住腰间的“人间世”,拔剑而出。 已经沉寂了四年之久的“人间世”,连同它那同样也是沉寂了四年的主人,在这一刻终于是再露锋芒。 只有寻常短剑长短的“人间世”径直刺入剑气之中,得自洗剑池的磅礴剑气骤然发力,摧枯拉朽。 他之所以有底气与陆雁冰争斗,所凭借的当然不是自己的先天境修为,而是这把在当世刀剑评上位列第二的“人间世”,虽然“人间世”在帝京一战中断为两截,但剑的根本并没有受到太大损伤,又在剑秀山中汲取古时剑仙所留剑气,以及洗剑池的重新淬炼,仍旧是距离仙物只有一步之遥的顶尖宝物。 哪怕现在的李玄都还不能发挥出其所有威力,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抵御的。 这一战与先前胡良和赵五奇的一战有些类似,一人占据了境界的优势,一人占据了手中兵器之利。孰胜孰败,殊难预料。 李玄都凭借洗剑池和剑秀山的剑气生生撕裂了陆雁冰的这道剑气龙卷之后,逸散的剑气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经过一阵不过是垂死挣扎的翻滚之后,最终还是不甘消散。 不过是小试牛刀的陆雁冰没有丝毫惊讶,脚尖一点,在坚固的地面上轰出一个坑洼,身形一掠长虹,穿过无数的逸散剑气,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剑刺出。 李玄都抬手以“人间世”架住,无视“紫螭”剑锋上的汹涌剑气,顺势往前一滑,两剑的剑锋摩擦出一阵刺耳声音,最终变为剑锷相抵的局面。陆雁冰脸上露出一抹轻微的惊讶之色,试图以气机强行压倒李玄都,不料李玄都却是后撤一步,以粘剑一带,然后重心左移,上半身左倾,右脚收于左脚内侧,脚前掌点地,成右丁步,右臂内旋,右手沉腕崩剑,剑尖向上,先一步将陆雁冰击退。 这一记江湖剑士都能用出的崩剑看似轻描淡写,却将已经催发气机的陆雁冰推回原地,使她空有一身磅礴气机,却无处发力,是进亦误,退亦误,异常难受。 这一连串的攻守转换,不过在于转瞬之间。 紧接着变为李玄都一剑前掠,陆雁冰以手中的“紫螭”一卷,剑气刺入两旁的水池中,轻喝一声:“起!” 两旁水池和水渠中被掀起一大片清水,如磅礴大雨一般朝着李玄都倾泻而落,其中每一个水滴都蕴含有一道凌厉剑气,触之非死即伤。 身形前掠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照旧一剑斩去,劈碎了这场“大雨”,同时将里头蕴含的剑气给砸得粉碎! 水汽弥漫,水花四散激射在四周,夹杂着充沛剑气的水花落地后刺出无数坑洼,两人周围剑气缭乱纷飞,地面上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 李玄都于水汽弥漫中掠至陆雁冰身前,陆雁冰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李玄都一剑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剑气落下,将陆雁冰先前的落脚点给刺出深达足足一丈的大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百剑观音 陆雁冰犹有几分闲情逸致笑道:“难怪师兄有信心与我一战,原来是依仗手中有神兵利器,不消用自身气机,也能伤人。” 李玄都道:“刚才你不是还笑话它只是一把残剑吗?” 陆雁冰轻哼一声,手中“紫螭”划出一道如弦月一般的弧线,径直扫出李玄都的头颅,剑气如风,嗤嗤作响。李玄都身形后仰,差之毫厘之间躲过这一剑,同时手中“人间世”剑气暴涨,原本的剑身只有两尺左右,可剑气的气焰却生生延伸出尺余左右。 所谓剑芒,便是似虚似幻的剑气凝为实质,化作刀剑本身的一部分,剑器与气机相通相融。在初窥门径的三个境界中,刚刚悟得些许皮毛,所以剑气似有似无,十分微弱;到了登堂入室三境,尤其是寻常先天境界,剑气臻至大成,出手之势仿佛雷霆炸裂、烈火燎原,声势极为浩大,如胡良在河上一刀分水就是;只是到了出神入化三境之后,剑气趋于圆满,与天地相合,与自身相合,故而返璞归真,能够悄无声息,若是由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用来,可能连一丝一毫的气机涟漪都没有,虽然此时李玄都还是滞留于先天境中,但毕竟是见识过归真境乃是天人境的风光,此时用剑,已经开始由大转小,初显归真境的返璞归真之相。 李玄都仍是轻描淡写的一剑,不讲什么精妙招式,简单直接而已。 陆雁冰这次不再避其锋芒,手中“紫螭”针锋相对。 两人的剑式刚好交错成一个“乂”字,而在两剑的相交的一瞬间,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几乎是要刺破耳膜,紧接着“紫螭”变得柔弱无骨,都说“木棍打蛇,蛇随棍上”,下棍打不着要害,蛇反身一卷,随棍而上,张口吐獠牙,直扑打蛇者。此时的“紫螭”就仿佛一尾毒蛇,而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便是木棍,此时蛇随棍上,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丢掉手中木棍,可如果李玄都丢了手中的“人间世”,没有“人间世”的剑气为依仗,又如何与陆雁冰争锋? 就在此时,李玄都松开手中剑柄,手掌环绕剑柄画圆,“人间世”也随之旋转,使得缠绕剑身的“紫螭”与“人间世”的剑身之间强行出现一线缝隙。 “驭剑术?”陆雁冰冷笑一声,伸手一摄,同样用出“驭剑术”,便要依仗自身更为雄厚的气机从李玄都的手中夺取“人间世”,不过李玄都却又用出秦楼月的“袖剑”手法,手掌一缩,以鹤氅的大袖缠绕住剑柄,反手一抽,携着“人间世”一起向后退去。 陆雁冰出剑追击,不曾想李玄都只是佯退,掐准陆雁冰出剑的时机,还以一记猛烈的“回马枪”,剑气如潮汛时节的开闸泄洪,猛然倾泻在陆雁冰手中的“紫螭”之上。 只见“紫螭”在剑气的压迫之下,弯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弧度,陆雁冰冷哼一声,迅速以自身的雄厚气机反压回去,“紫螭”瞬间绷直,继而在双剑之间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不过陆雁冰毕竟是失了先手,虽然应对及时,但还是被“人间世”的浩荡剑气震得向后倒退出去,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擦痕。 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竟然被先天境的李玄都击退了? 赵五奇脸上的笑意猛然一僵。 陆雁冰将手中的“紫螭”轻轻一抖,剑身上放出一串好似骨骼爆响的声音,然后抬头望向李玄都,道:“师兄英雄不减当年,倒是小妹我小觑了师兄。” 李玄都道:“没有什么小觑不小觑的,先前我说你根基稀松,其实只是激将之辞而已,你的根基已经不输于帝京一战时的苏筠媗和玉清宁等人,与我相比,所欠缺的也仅仅是与人交手的经验而已。” 陆雁冰不置可否。 李玄都继续说道:“自你离开宗门以来,就为太后做事,杀人确实不在少数,可青鸾卫那套不分胜负只分生死的东西,不过是以多击少,以强凌弱,于斗剑较技并无裨益,现在你与我斗剑,不过是凭借一身‘蛮力’与我在这儿胡搅蛮缠而已,哪有什么剑术剑道可言,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有幸参加玉虚斗剑,难道也是这样?” “够了!”陆雁冰脸色骤然冰冷,以手中“紫螭”指向李玄都,“说教,说教,还是说教!多少年了,你总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对我喋喋不休,以前你还是紫府剑仙也就罢了,如今的你,还是这般,你以为你是谁?” 李玄都轻笑道:“我是谁?自然是你的四师兄。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说明我从不是前倨后恭之人,仅此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你也确实不比以前了,倒是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名叫‘淑宁’,比你可爱太多。” 陆雁冰的脸色更冷几分,“就是那个钦犯之女?” 李玄都点头默认。 陆雁冰冷哼一声,“待我取胜之后,不会杀你,但是会把你交予三师兄发落,另外,那个钦犯的女儿我会带回帝京,至于是死是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李玄都淡淡一笑,轻声道:“先胜过我再说其他。” 此时的赵五奇已经是惊惧难言。 为何一个小小的先天境,竟然能与归真境八重楼不分胜负,甚至还稍稍占据了上风?要知道陆雁冰的归真境八重楼可不是寻常的八重楼,几乎可以媲美九重楼中的“弱九”,这其中固然有“人间世”的缘故,但李玄都的先天境未免也太过骇人。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一道如浪涌的剑气奔腾而出。 陆雁冰自傲到不躲不闪,以手中的“紫螭”一剑斩下,将涌向自己的剑气悉数破开。 就在此时,李玄都的身形凌空跃起,一瞬间身后突显千百清光,乍一看去,好像是一面巨大的青玉屏风,又像是孔雀开屏。但是再一细看,其实是一条条虚幻手臂舒展,与当初在太平客栈时相比,此时这些手臂的掌中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握着一柄柄以剑气化作的长剑。 当年李玄都愿意用上成之法“坐忘禅功”与苏云媗换取中成之法“千剑观音”,便可见“千剑观音”自有其独到之处,严格来说,“千剑观音”只是“慈航普渡剑典”中的一门神通,而非修炼法门,所以只能属于中成之法,可要说起与人对战,却是丝毫不逊于上成之法,号称归真境杀力第一之剑术。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还未恢复巅峰修为,更不曾踏足天人境,所以不可能真就凝聚出千剑,此时顶多只有百剑而已。但百剑的威势也是极为骇人了,恍若一尊佛门的护法金刚。 赵五奇踏足归真境多年,也算见过许多大场面,但见到这一幕后仍是心绪起伏。 下一刻,李玄都和陆雁冰一同前冲,只见得百余手臂各自有不同程度的延伸,使得百剑齐齐向前刺出,陆雁冰一剑斩去八十条手臂和八十道剑气,可还是被剩余的二十余道剑气结结实实地轰击在身上,使她整个人向后倒退出十余丈。 陆雁冰在后退过程中将手中“紫螭”刺入地面,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 李玄都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来到陆雁冰的面前,一剑下压,轻声道:“此剑寓意‘人间’,压得你否?” 一口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陆雁冰勉力横剑格挡,只觉得手上传来万钧之重,整个人竟是站立不住,不得不半跪于地。 一剑压归真? 下一刻,李玄都改为反手持剑,剑尖朝上,剑身紧贴右臂之后,左掌直直地拍在陆雁冰的额头上。 陆雁冰直接向后飞起,在快要飞出大殿门外时,才猛然一坠,堪堪落足于门槛之内,发丝凌乱,不复方才的从容之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三章 送你一程 仅从两人的修为而言,把陆雁冰看作是一名弱冠男子,手持“人间世”的李玄都也不是一个三岁稚童,差不多可以算是个半大少年,正面角力,少年肯定不是成年男子的对手,可这个少年身形灵巧,动辄便绕到男子的身后给上一脚,男子也要身形踉跄。 陆雁冰此时的感受便是有力使不出,明明只要一拳就能将这个少年打倒在地,可这一拳却是如何也打不中少年,反而在每每出拳之际,露出破绽,被少年抓住空隙打上一下,少年力弱,一下两下尚且不能如何,但次数多了之后,便极为难受。 陆雁冰呼吸一口气,胸腹间竟是隐隐作痛,这种憋屈的感觉已经多年不曾遇到,时间长久到都让她快忘了这种感觉,上一次还是被师父喂剑时的情景,明明师父已经把修为压制在和自己同等的境界上,甚至还稍有弱之,可她仍是不能占到半点便宜。 陆雁冰正要抚平体内的紊乱气机,李玄都又倏忽掠至眼前,然后她听到这位四师兄轻声道:“仅以剑术而论,二师兄和老三都远不如我,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如果不以修为境界压我,同境而战,胜负也在五五之数,所以师父才会说我的剑道要比老三高出三尺。你是老三教出来的,他都赢不了我,你又如何赢我?” 陆雁冰怒道:“如今的你也配与我说剑道?!” 李玄都的脸色微微苍白,这是气机损耗过度的迹象,对手毕竟是一位归真境八重楼,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是有些吃力,只是他也不如何惊惶,任由陆雁冰一剑横扫,他便一剑磕在“紫螭”的“七寸”,让其气机流转瞬间中断,继而溃不成军。 李玄都淡笑道:“我配不配跟你说剑道,师妹你可以回去问一问师父他老人家,或是问一问老三,看看他们认为我配不配?” 陆雁冰又是一剑荡出,可惜早在李玄都的预料之中,看似是堪堪躲过,实则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根本无损分毫。 赵五奇看得嘴唇微微颤抖,欲言不能。 他可以看得出来,陆雁冰因为李玄都言语而动怒的缘故,剑势已经有些乱了,可就算如此,也不是寻常归真境可以匹敌的,最起码他自认不能,只是对上紫府剑仙这位剑术大家,便成了一只笼中鸟雀,一切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胜算已经极为渺茫。 想到这儿,赵五奇不禁心中晦暗一片,对于这次的天乐宗之行已是不抱太大希望。 李玄都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手,又是一剑,剑气直接撕裂了陆雁冰的衣袖,在她泛着玉质光泽的小臂上留下一道血红长线,不过李玄都的鼻孔中也流出些许鲜血。 对于李玄都而言,以先天境驾驭“人间世”,好似少年用铁枪,还是有些太过吃力。 陆雁冰眼神一亮,身形掠向李玄都。 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李玄都接下陆雁冰的一剑,望向这位满脸戾气的师妹,淡然道:“师妹,你能看出我后力不济,这是你的才情,可最起码也要等到我七窍流血才是,现在才一窍,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下一刻,李玄都不顾耳孔中流下鲜血,背后生出数十条手臂,不过这数十条手臂中不再持剑,而是赤手空拳,一起施展“万华神剑掌”。 陆雁冰挥剑斩断数条手臂,可还是被剩余手掌拍在身上,身形再次被击退出去。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以“人间世”连出七剑,七道细细剑气急掠追上后退的陆雁冰。 陆雁冰被这七道剑气分别轰中七处关键窍穴,全身气机流转骤然凝滞。 换成旁人,断无可能知晓陆雁冰气机流转的关键节点,可无奈对手是李玄都,对这位师妹知根知底。如果李玄都的对手是醉春风,万难如此轻描淡写地占尽上风。 李玄都瞬间掠至陆雁冰的身前,一手紧贴她的腰带位置,猛然发力。 陆雁冰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也如李玄都一般变得苍白。 此时观战之人,包括赵五奇在内,都已经是瞠目结舌,谁也没想到,一场境界修为极为悬殊的斗剑,竟然会发展到现在这般局面。 百媚娘现在有点明白为何紫府剑仙当年能纵横无敌了,甚至有点佩服李玄都,身为师兄也好,过去的紫府剑仙也罢,好歹曾经也是整座江湖里最为顶尖的一小撮人之一,可他却不拘泥于身份,更不死板。在百媚娘看来,李玄都刚才说的许多言语,不是为了要炫耀什么,简单来说,就是攻心为上,第一次见到陆雁冰时,李玄都不动声色,甚至有那么点低声下气的恳求意味,可谓是示敌以弱。现在第二次见面时,悍然出手,给了陆雁冰当头一棒,接着就是憋着一口气陆雁冰急于扳回局面,却又在李玄都的一番言语之下,大动肝火,继而怒急攻心,最终进退失据。 现在看来,这一连串的手段,环环相扣,早在李玄都见到陆雁冰时就已经定下,包括后来的“留音叶”等手段,都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陆雁冰又如何能胜? 想到这儿,百媚娘不由微微叹息,摊上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师兄,做师妹的怕是一辈子都难以翻身,当年的醉春风何尝不是如此,只可惜最后得意忘形,这才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唯有胡良一脸淡然笑意。 一个小丫头片子,初出茅庐没有几年,就算修为高一点,又如何斗得过李玄都这等混了十几年的老江湖?换成那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九人还差不多。 另一边,李玄都已是五窍流血,而且所流淌出来的鲜血已经微微泛起乌色,触目惊心,只是李玄都浑不在意,一剑斩下,迫使陆雁冰不得不横剑格挡,然后他便一脚踢在女子的膝盖上,让她站立不稳,单膝跪地。 李玄都微笑道:“师妹,你我用的都是同一种本事,不过师父这些年来除了偶尔喂剑、论剑之外,已经不太亲自授徒,所以你的一身本事大多都是我和老三教给你的,你拿我教给你的东西,如何赢得了我?至于老三,他自己尚且不如我,你拿他的东西来打我,岂不是贻笑大方?” 陆雁冰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丝。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你肯现在立即退去,我可以放你一马,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同一个师父门下,就算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将你怎样。” “不需要你可怜!”陆雁冰怒喝一声,便要强行起身。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声音渐渐转冷道:“与你说道理不听劝,可奈何也?” 说话之间,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猛然下压三分,七窍流血。 可陆雁冰更是不堪重负,手中的“紫螭”被不断下压,最终只能上身拧转,用肩膀扛住剑身。 李玄都另外一手大袖一挥,一指点出。 陆雁冰的额头如遭雷击,整个人轰然向后倒飞出去,飞出了大殿,飞出了山外,向下落去。 赵五奇见此情景,哪里还敢在此停留,猛然向殿外冲去,既是为了自保,也是去救落下山崖的陆雁冰。 李玄都随手一剑斩在他的后背上。 赵五奇的面皮骤然血红一片,继而变得苍白无比,他强咽下那口已经到了咽喉位置的鲜血,借着这一剑之力,身形更快几分,一闪而逝,瞬间出了大殿。 李玄都没有追击,望着大殿门外,平静道:“你不肯走,我便送你一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四章 收拾残局 先前在所有人看来,这个性情温和的年轻人是昔年紫府剑仙不假,可这次重出江湖之后,偶有出手,也不过是堪堪摸到了归真境门槛的地步,既然境界大跌,别说像当年那样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哪怕与陆雁冰过招都没人看好,可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不但胜了,而且还是以如此方式取胜,几乎让陆雁冰心境崩溃,手段何至于如此? 殿内的几名女子面面相觑,有些惊讶的余韵,也有些感慨。 这便是紫府剑仙吗? 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今日总算大开眼界。不过是先天境的李玄都就能胜过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难怪当年不过归真境九重楼的紫府剑仙便能压过一众天人境大宗师,高居太玄榜的第十。 这时候百媚娘不由想起师父在世时对她说过的话语,所谓长生久视之道,从来不在于一个“快”字,而是在于一个“慢”字,若是一味贪快,根基不稳,如建造高楼,地基不牢,楼层便很难建得太高。先天境的稳固程度,决定了归真境的高度,而归真境的高低,又决定了能否晋升天人,唯有天人造化境,方能侈谈“长生”二字。不得造化,终是百年。百年之后,任你无量、逍遥,还是归真、先天,皆是黄土一抔。 所以先天境便是重中之重,当年的宫官等人皆是在此境之中驻留多年,打牢根基,如今的胡良也是这个路数。 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方白帕,擦去脸上的鲜血,然后望向丑奴儿,问道:“你的妹妹可曾找到?” 丑奴儿摇头道:“那位陆都督来得太快,还未来得及去寻找。” 李玄都道:“先去救人,这是大事。” 他又转头望向秦楼月,道:“秦楼月,等我恢复元气之后,再为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你先去帮丑奴儿找人。” 秦楼月和丑奴儿两人点头应下。 最后,李玄都再望向胡良:“天良,你也去,我有话对百媚娘说。” 胡良点了点头,也随着两名女子的脚步一道离去。 大殿中只剩下李玄都和百媚娘两人。 百媚娘略微有些紧张,李玄都摆了摆手道:“百媚娘不必紧张,也不要担心李某人会像舍妹陆雁冰那般做什么渔翁得利之事。” 见李玄都如此开诚布公,百媚娘稍稍心安几分,问道:“不知李先生所求为何?” 李玄都笑道:“百媚娘会担心我有其他的心思,这是人之常情,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此行的目的是龙门府的府城,只是路过石安县而已,然后在百媚娘你留下的酒肆中遇到了丑奴儿,所谓春风桃李一杯酒,萍水相逢的几人就这么喝了一夜的酒,都说酒壮人胆,听说了丑奴儿的事情之后,我和天良决定行侠仗义一回,于是便来到这‘天乐桃源’之中。” 百媚娘稍稍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李玄都,忍不住问道:“仅此而已?” “不然呢?”李玄都反问道:“我们是来救人的, 又不是要踏平天乐宗,一场酒的交情,足矣。” 百媚娘忍不住摇头苦笑。 “当然了,后来我发现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又道:“天乐宗的水比我想象得要深,先是救人的难度,再有就是此事还牵涉到了朝廷。想必百媚娘你也知道,当年帝京之变,我是亲历之人,与朝廷的关系也是一言难尽,所以在这个时候,我改变了主意。” 百媚娘道:“所以李先生决意与我联手,其实李先生并不在意醉春风是否掌握天乐宗,在意的其实是你的师妹。” 李玄都摇头道:“这话对也不对,我在意也不是陆雁冰。说得浅一点,我在意的是陆雁冰所代表的青鸾卫;说得更深一些,是青鸾卫背后的太后。不妨与你明说,司礼监杨柳之争的根由是皇帝与太后之争,其中又要牵扯到外廷和宗室,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我也要忠告百媚娘一句,不要牵扯到司礼监的内斗之中,宁可与牝女宗联手,都不要与朝廷沾上什么干系牵连。” 百媚娘望着他,叹了口气,诚心诚意道:“多谢李先生教诲。” “教诲谈不上。”李玄都道:“不过李某之所以帮百媚娘登上天乐宗的宗主之位,也是有自己的几分私心。” 百媚娘毫不犹豫道:“李先生请讲,妾身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道:“其实还是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在你执掌天乐宗之后,不要再与青鸾卫或是司礼监有什么牵连,若是天乐宗一门心思闭门不出,学太平宗和静禅宗的的休养生息之举,以天乐宗这数百年的底蕴而言,他们也奈何不得你们。” 百媚娘认真说道:“先前醉春风倒行逆施,已经是让天乐宗元气大伤,如今我与醉春风内讧,不管目的为何,结果都是使得天乐宗再伤元气。所以就算李先生不说,我也打算暂且封闭‘天乐桃源’,行避祸之举,着重培养后辈弟子,再有就是,我也会尝试冲击天人境,若是哪天我能踏足天人境,再重开山门也是不迟。” 李玄都微笑道:“如此一来,‘天乐桃源’也就名副其实,变为一方真正的世外桃源。” 百媚娘转头望向殿门外的方向,“希望如此。” 李玄都道:“接手宗门,千头万绪,若是大力清洗异己,恐怕会使得人心离散,偌大一个天乐宗将会有分离崩析之危,百媚娘你先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还有凤楼春的那部分的人马,在得知你成为新任宗主之后,必然人心惶惶,还要安抚和拉拢。” 百媚娘点头道:“李先生不必担心,我百媚娘也不是那等记仇之人,我与凤楼春的恩怨与底下的人无关,我会尽力去安抚凤楼春的人,毕竟其中有好些人也曾是丑奴儿的麾下,然后再把他们交到丑奴儿手中。再有就是,当初醉春风定下的规章,我会悉数废去,仍旧遵循师父在世时的旧制,醉春风的诸多嫡系,按照门规论罪,若是有人不愿认罪,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就是。” 听着百媚娘娓娓道来,李玄都心安许多。一个人掌权与否,完全是两个样子,有太多的人在手握大权之后,忘乎所以,丢掉了“自我”,而回归于“本我”,醉春风就是一个最佳的例子。他也怕百媚娘走上醉春风的老路,最终天乐宗又与司礼监、青鸾卫搅合在一起,白费李玄都的一番苦心。 到那时候,局面就不是李玄都可以轻易扭转的,这次能够拿下醉春风,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百媚娘本身,若是没有百媚娘里应外合,别说现在的李玄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先天境,就是当年鼎盛时期的紫府剑仙来了,也是拿醉春风无可奈何。同时这也是一个绝佳机会,借着醉春风之死,以及陆雁冰坏了规矩的由头,切断天乐宗与司礼监和青鸾卫的联系,那么司礼监和青鸾卫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是他们理亏在先,而且与他们立约的是醉春风,现在醉春风已死,百媚娘大可不认旧账,若是再要步步紧逼,便不占一个“理”字,难保不会引出邪道十宗的高人为天乐宗出头,比如说那位“天刀”宋清,身为如今太玄榜的第一人,名义上的天下第一,还是极有震慑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四章 收拾残局 先前在所有人看来,这个性情温和的年轻人是昔年紫府剑仙不假,可这次重出江湖之后,偶有出手,也不过是堪堪摸到了归真境门槛的地步,既然境界大跌,别说像当年那样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哪怕与陆雁冰过招都没人看好,可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不但胜了,而且还是以如此方式取胜,几乎让陆雁冰心境崩溃,手段何至于如此? 殿内的几名女子面面相觑,有些惊讶的余韵,也有些感慨。 这便是紫府剑仙吗? 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今日总算大开眼界。不过是先天境的李玄都就能胜过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难怪当年不过归真境九重楼的紫府剑仙便能压过一众天人境大宗师,高居太玄榜的第十。 这时候百媚娘不由想起师父在世时对她说过的话语,所谓长生久视之道,从来不在于一个“快”字,而是在于一个“慢”字,若是一味贪快,根基不稳,如建造高楼,地基不牢,楼层便很难建得太高。先天境的稳固程度,决定了归真境的高度,而归真境的高低,又决定了能否晋升天人,唯有天人造化境,方能侈谈“长生”二字。不得造化,终是百年。百年之后,任你无量、逍遥,还是归真、先天,皆是黄土一抔。 所以先天境便是重中之重,当年的宫官等人皆是在此境之中驻留多年,打牢根基,如今的胡良也是这个路数。 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方白帕,擦去脸上的鲜血,然后望向丑奴儿,问道:“你的妹妹可曾找到?” 丑奴儿摇头道:“那位陆都督来得太快,还未来得及去寻找。” 李玄都道:“先去救人,这是大事。” 他又转头望向秦楼月,道:“秦楼月,等我恢复元气之后,再为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你先去帮丑奴儿找人。” 秦楼月和丑奴儿两人点头应下。 最后,李玄都再望向胡良:“天良,你也去,我有话对百媚娘说。” 胡良点了点头,也随着两名女子的脚步一道离去。 大殿中只剩下李玄都和百媚娘两人。 百媚娘略微有些紧张,李玄都摆了摆手道:“百媚娘不必紧张,也不要担心李某人会像舍妹陆雁冰那般做什么渔翁得利之事。” 见李玄都如此开诚布公,百媚娘稍稍心安几分,问道:“不知李先生所求为何?” 李玄都笑道:“百媚娘会担心我有其他的心思,这是人之常情,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此行的目的是龙门府的府城,只是路过石安县而已,然后在百媚娘你留下的酒肆中遇到了丑奴儿,所谓春风桃李一杯酒,萍水相逢的几人就这么喝了一夜的酒,都说酒壮人胆,听说了丑奴儿的事情之后,我和天良决定行侠仗义一回,于是便来到这‘天乐桃源’之中。” 百媚娘稍稍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李玄都,忍不住问道:“仅此而已?” “不然呢?”李玄都反问道:“我们是来救人的, 又不是要踏平天乐宗,一场酒的交情,足矣。” 百媚娘忍不住摇头苦笑。 “当然了,后来我发现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又道:“天乐宗的水比我想象得要深,先是救人的难度,再有就是此事还牵涉到了朝廷。想必百媚娘你也知道,当年帝京之变,我是亲历之人,与朝廷的关系也是一言难尽,所以在这个时候,我改变了主意。” 百媚娘道:“所以李先生决意与我联手,其实李先生并不在意醉春风是否掌握天乐宗,在意的其实是你的师妹。” 李玄都摇头道:“这话对也不对,我在意也不是陆雁冰。说得浅一点,我在意的是陆雁冰所代表的青鸾卫;说得更深一些,是青鸾卫背后的太后。不妨与你明说,司礼监杨柳之争的根由是皇帝与太后之争,其中又要牵扯到外廷和宗室,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我也要忠告百媚娘一句,不要牵扯到司礼监的内斗之中,宁可与牝女宗联手,都不要与朝廷沾上什么干系牵连。” 百媚娘望着他,叹了口气,诚心诚意道:“多谢李先生教诲。” “教诲谈不上。”李玄都道:“不过李某之所以帮百媚娘登上天乐宗的宗主之位,也是有自己的几分私心。” 百媚娘毫不犹豫道:“李先生请讲,妾身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道:“其实还是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在你执掌天乐宗之后,不要再与青鸾卫或是司礼监有什么牵连,若是天乐宗一门心思闭门不出,学太平宗和静禅宗的的休养生息之举,以天乐宗这数百年的底蕴而言,他们也奈何不得你们。” 百媚娘认真说道:“先前醉春风倒行逆施,已经是让天乐宗元气大伤,如今我与醉春风内讧,不管目的为何,结果都是使得天乐宗再伤元气。所以就算李先生不说,我也打算暂且封闭‘天乐桃源’,行避祸之举,着重培养后辈弟子,再有就是,我也会尝试冲击天人境,若是哪天我能踏足天人境,再重开山门也是不迟。” 李玄都微笑道:“如此一来,‘天乐桃源’也就名副其实,变为一方真正的世外桃源。” 百媚娘转头望向殿门外的方向,“希望如此。” 李玄都道:“接手宗门,千头万绪,若是大力清洗异己,恐怕会使得人心离散,偌大一个天乐宗将会有分离崩析之危,百媚娘你先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还有凤楼春的那部分的人马,在得知你成为新任宗主之后,必然人心惶惶,还要安抚和拉拢。” 百媚娘点头道:“李先生不必担心,我百媚娘也不是那等记仇之人,我与凤楼春的恩怨与底下的人无关,我会尽力去安抚凤楼春的人,毕竟其中有好些人也曾是丑奴儿的麾下,然后再把他们交到丑奴儿手中。再有就是,当初醉春风定下的规章,我会悉数废去,仍旧遵循师父在世时的旧制,醉春风的诸多嫡系,按照门规论罪,若是有人不愿认罪,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就是。” 听着百媚娘娓娓道来,李玄都心安许多。一个人掌权与否,完全是两个样子,有太多的人在手握大权之后,忘乎所以,丢掉了“自我”,而回归于“本我”,醉春风就是一个最佳的例子。他也怕百媚娘走上醉春风的老路,最终天乐宗又与司礼监、青鸾卫搅合在一起,白费李玄都的一番苦心。 到那时候,局面就不是李玄都可以轻易扭转的,这次能够拿下醉春风,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百媚娘本身,若是没有百媚娘里应外合,别说现在的李玄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先天境,就是当年鼎盛时期的紫府剑仙来了,也是拿醉春风无可奈何。同时这也是一个绝佳机会,借着醉春风之死,以及陆雁冰坏了规矩的由头,切断天乐宗与司礼监和青鸾卫的联系,那么司礼监和青鸾卫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是他们理亏在先,而且与他们立约的是醉春风,现在醉春风已死,百媚娘大可不认旧账,若是再要步步紧逼,便不占一个“理”字,难保不会引出邪道十宗的高人为天乐宗出头,比如说那位“天刀”宋清,身为如今太玄榜的第一人,名义上的天下第一,还是极有震慑力。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五章 私塾内外 在百媚娘离去之后没过多久,丑奴儿、秦楼月、胡良三人便回来了,在丑奴儿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看上去与周淑宁差不多大,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出一股灵秀之意,仿佛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愧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欢喜禅”都极为偏爱的极品炉鼎,若是流落到江湖上,不知要引起多少人的争抢。 不过现在小丫头有了天乐宗的庇护,却是不必担心什么,只要悉心教导,在几十年后的江湖中,未必不会多出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不用李玄都去为她操心什么,于是他很快收回视线,道:“百媚娘已经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接下来再去金风苑那边。” 丑奴儿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助师姐一臂之力。” 李玄都望向胡良,却是对丑奴儿说道:“让天良陪你一起去,他也是做过朝廷副总兵的公门中人,处理杂务也算半个行家里手。” 胡良怔了一下,没有拒绝。 丑奴儿望了胡良一眼,竟是有些羞涩的意味,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望向秦楼月,道:“先前我有言在先,若是你帮我们除去醉春风,我便帮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醉春风已死,我自当依约而行。” 秦楼月满脸不曾遮掩的喜色。 若是换成其他江湖中人,侥幸制住了一位归真境的宗师,非要将其榨干用尽方肯罢休,哪有如此就轻易解除禁制的?李玄都此举,不敢称之为君子,但在江湖上已经是十分厚道的行径了。 只见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她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瞬间轻松了许多,接着李玄都又是伸手在她的后心和腰眼位置各自点了一下,她只觉得自身的四肢百骸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来开,然后汇聚一处,由下而上,直奔她的喉头而来。 李玄都伸手在轻拍她的后背,道:“张嘴。” 秦楼月依言张开嘴巴,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竟是从她的嘴中吐出一口剑气,将眼前地面击碎。 李玄都挥了挥手,道:“好了,此间事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胡良问道:“那你呢?” 李玄都道:“我回石安县接小丫头去,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胡良点头道:“也好,不过你的伤势要不要紧?” 李玄都将沾满血污的白帕塞回“十八楼”中,又从中取出一方玉盒,打开之后,清香扑鼻,是半颗紫色丹丸,道:“上次在风雷派的时候,颜玄机给了我一颗正一宗的‘紫阳丹’,让我作补气之用,可这等上品丹药药性猛烈,以我当时的境界而言,用不了一颗,半颗已是足够,所以现在还剩下半颗,我有‘漏尽通’护体,只要气机充沛,体魄的伤势便无甚紧要,我只要服下之这半颗‘紫阳丹’,便无大碍。” 说话间,李玄都以两指捻起这半颗弹丸送入嘴中,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瞬间游遍李玄都的全身上下。“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妙药,服下之后,立竿见影,尤其是小腹处的下丹田气海,隐隐传来充实之感,先前一战损耗的气机已是恢复了十之四五。 不过这等妙药好是好,就是价格太过昂贵,就像牝女宗的“血龙丹”,一颗便要耗去寻常先天境小宗师的小半身家,而正一宗“紫阳丹”比之“血龙丹”还要稍胜半筹,那就更是千金难买,李玄都这一口下去等同是吃掉了百余太平钱,绝对没有半分夸张。 李玄都服下“紫阳丹”后,略微运转气机帮助消化药力,同时也开始像小丫头练功时的一心多用那般,思绪渐渐飘散。 在处置完“天乐桃源”的各种遗留事务之后,他就不会在此多做停留,要继续北上。 也就是此行的终点,龙门府。 如今的龙门府中,可是有许多人都在等着他的大驾光临,有正一宗的颜飞卿,有玄女宗的玉清宁,有牝女宗的宫官,甚至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以及正一宗的张鸾山等等。 这些人中,有好人,有恶人,又不能用正邪或是善恶去一概而论,其目的也不尽相同,也许又是一场风云际会。当然,也有可能是李玄都多虑了,颜飞卿与苏云媗前去除魔,未必能够赶回,宫官在平安县布局之后还要前往松江府,这会儿应该刚刚收拾完残局,所以也有可能只是玉清宁和张鸾山两人而已。 …… 李玄都回到石安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快步往那座寄养小丫头的私塾走去。 当他来到私塾的门外的时候,私塾的老先生正在授课,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窗外静静等候。 从李玄都所站的位置,刚好看到小丫头,她坐在最靠后的位置,相较于周围那些蒙童,周淑宁的年纪是大了些,再加上女孩子发育得早,坐在一群孩童之中,便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她又长得漂亮,引得周围几个小子,在先生讲书的时候,没少借着书本的掩护偷瞧这位漂亮姐姐。 不过小丫头倒是有点八风不动的味道,对于几个小弟弟的偷瞧无动于衷,只是专心听先生授课。 已经可以想象,再过几年之后,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那时候定然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若是行走江湖,又不知引得多少江湖少侠的痴恋和爱慕,说不定还要被好事之人冠以“仙子”的名号。 想到这儿,李玄都却是有些忧愁,就像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生怕将她被那些无良的男子骗了一般。 就在此时,小丫头似有所觉,猛地转头望来,刚好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李玄都。 一瞬间,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原本没什么的表情的脸上也绽起了笑容。 李玄都伸手往下稍稍虚压,示意她先听先生讲课。 小丫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去,继续听先生讲课。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那位老夫子终于讲完了今日的授业,孩童们一涌而出,看到李玄都这个陌生人后,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边从他的身旁飞快跑过。然后便是这位私塾先生以及跟在老先生身后的周淑宁,李玄都先是拱手一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他顺手从书店里买来的《书经批注集》,递到老先生的面前,“着实有劳老先生了。” 老人却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李玄都笑道:“我是个走江湖的武夫,这本书放在我的手中是白玉蒙尘,若是放在先生的手中,能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讲一讲其中的微言大义,也是好的。” 老人怔了一下,这才伸手取过这本一直想买却又舍不得的《书经批注集》,笑道:“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周淑宁走到李玄都的身旁,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唤了一声“哥哥”。 李玄都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向这位私塾老先生告别道:“在下还有其他事情,不便久留,告辞了。” 老人持书还礼。 李玄都牵着周淑宁的手,往城外走去。 小丫头问道:“哥哥,我们要去哪?” 李玄都道:“先去一座叫紫仙山的地方,带你见过几位姐姐,然后我们便动身启程前往龙门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五章 私塾内外 在百媚娘离去之后没过多久,丑奴儿、秦楼月、胡良三人便回来了,在丑奴儿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看上去与周淑宁差不多大,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出一股灵秀之意,仿佛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愧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欢喜禅”都极为偏爱的极品炉鼎,若是流落到江湖上,不知要引起多少人的争抢。 不过现在小丫头有了天乐宗的庇护,却是不必担心什么,只要悉心教导,在几十年后的江湖中,未必不会多出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不用李玄都去为她操心什么,于是他很快收回视线,道:“百媚娘已经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接下来再去金风苑那边。” 丑奴儿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助师姐一臂之力。” 李玄都望向胡良,却是对丑奴儿说道:“让天良陪你一起去,他也是做过朝廷副总兵的公门中人,处理杂务也算半个行家里手。” 胡良怔了一下,没有拒绝。 丑奴儿望了胡良一眼,竟是有些羞涩的意味,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望向秦楼月,道:“先前我有言在先,若是你帮我们除去醉春风,我便帮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醉春风已死,我自当依约而行。” 秦楼月满脸不曾遮掩的喜色。 若是换成其他江湖中人,侥幸制住了一位归真境的宗师,非要将其榨干用尽方肯罢休,哪有如此就轻易解除禁制的?李玄都此举,不敢称之为君子,但在江湖上已经是十分厚道的行径了。 只见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她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瞬间轻松了许多,接着李玄都又是伸手在她的后心和腰眼位置各自点了一下,她只觉得自身的四肢百骸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来开,然后汇聚一处,由下而上,直奔她的喉头而来。 李玄都伸手在轻拍她的后背,道:“张嘴。” 秦楼月依言张开嘴巴,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竟是从她的嘴中吐出一口剑气,将眼前地面击碎。 李玄都挥了挥手,道:“好了,此间事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胡良问道:“那你呢?” 李玄都道:“我回石安县接小丫头去,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胡良点头道:“也好,不过你的伤势要不要紧?” 李玄都将沾满血污的白帕塞回“十八楼”中,又从中取出一方玉盒,打开之后,清香扑鼻,是半颗紫色丹丸,道:“上次在风雷派的时候,颜玄机给了我一颗正一宗的‘紫阳丹’,让我作补气之用,可这等上品丹药药性猛烈,以我当时的境界而言,用不了一颗,半颗已是足够,所以现在还剩下半颗,我有‘漏尽通’护体,只要气机充沛,体魄的伤势便无甚紧要,我只要服下之这半颗‘紫阳丹’,便无大碍。” 说话间,李玄都以两指捻起这半颗弹丸送入嘴中,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瞬间游遍李玄都的全身上下。“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妙药,服下之后,立竿见影,尤其是小腹处的下丹田气海,隐隐传来充实之感,先前一战损耗的气机已是恢复了十之四五。 不过这等妙药好是好,就是价格太过昂贵,就像牝女宗的“血龙丹”,一颗便要耗去寻常先天境小宗师的小半身家,而正一宗“紫阳丹”比之“血龙丹”还要稍胜半筹,那就更是千金难买,李玄都这一口下去等同是吃掉了百余太平钱,绝对没有半分夸张。 李玄都服下“紫阳丹”后,略微运转气机帮助消化药力,同时也开始像小丫头练功时的一心多用那般,思绪渐渐飘散。 在处置完“天乐桃源”的各种遗留事务之后,他就不会在此多做停留,要继续北上。 也就是此行的终点,龙门府。 如今的龙门府中,可是有许多人都在等着他的大驾光临,有正一宗的颜飞卿,有玄女宗的玉清宁,有牝女宗的宫官,甚至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以及正一宗的张鸾山等等。 这些人中,有好人,有恶人,又不能用正邪或是善恶去一概而论,其目的也不尽相同,也许又是一场风云际会。当然,也有可能是李玄都多虑了,颜飞卿与苏云媗前去除魔,未必能够赶回,宫官在平安县布局之后还要前往松江府,这会儿应该刚刚收拾完残局,所以也有可能只是玉清宁和张鸾山两人而已。 …… 李玄都回到石安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快步往那座寄养小丫头的私塾走去。 当他来到私塾的门外的时候,私塾的老先生正在授课,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窗外静静等候。 从李玄都所站的位置,刚好看到小丫头,她坐在最靠后的位置,相较于周围那些蒙童,周淑宁的年纪是大了些,再加上女孩子发育得早,坐在一群孩童之中,便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她又长得漂亮,引得周围几个小子,在先生讲书的时候,没少借着书本的掩护偷瞧这位漂亮姐姐。 不过小丫头倒是有点八风不动的味道,对于几个小弟弟的偷瞧无动于衷,只是专心听先生授课。 已经可以想象,再过几年之后,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那时候定然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若是行走江湖,又不知引得多少江湖少侠的痴恋和爱慕,说不定还要被好事之人冠以“仙子”的名号。 想到这儿,李玄都却是有些忧愁,就像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生怕将她被那些无良的男子骗了一般。 就在此时,小丫头似有所觉,猛地转头望来,刚好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李玄都。 一瞬间,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原本没什么的表情的脸上也绽起了笑容。 李玄都伸手往下稍稍虚压,示意她先听先生讲课。 小丫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去,继续听先生讲课。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那位老夫子终于讲完了今日的授业,孩童们一涌而出,看到李玄都这个陌生人后,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边从他的身旁飞快跑过。然后便是这位私塾先生以及跟在老先生身后的周淑宁,李玄都先是拱手一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他顺手从书店里买来的《书经批注集》,递到老先生的面前,“着实有劳老先生了。” 老人却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李玄都笑道:“我是个走江湖的武夫,这本书放在我的手中是白玉蒙尘,若是放在先生的手中,能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讲一讲其中的微言大义,也是好的。” 老人怔了一下,这才伸手取过这本一直想买却又舍不得的《书经批注集》,笑道:“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周淑宁走到李玄都的身旁,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唤了一声“哥哥”。 李玄都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向这位私塾老先生告别道:“在下还有其他事情,不便久留,告辞了。” 老人持书还礼。 李玄都牵着周淑宁的手,往城外走去。 小丫头问道:“哥哥,我们要去哪?” 李玄都道:“先去一座叫紫仙山的地方,带你见过几位姐姐,然后我们便动身启程前往龙门府。”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封山避祸 当李玄都重返紫仙山的时候,这儿已经尘埃落定,换而言之,以百媚娘为首的三位女子已经完全掌握了天乐宗的局势,除了醉春风身死之外,还有大执事翠楼吟死于李玄都之手,已经向在外的大执事醉太平传去讯息,他不日便会返回天乐宗觐见新宗主,至于大管事凤楼春,在逃离“天乐桃源”的途中,为丑奴儿所截下,现在已经被羁押于牢狱之中,听候发落。 在经过如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局势变化之后,百媚娘当之无愧地成为新任宗主,重回天乐宗的丑奴儿接任副宗主,而这次有“从龙之功”的秦楼月则更进一步,从三位大执事之一晋升为天乐宗中位列第三的大管事,至于空出来的两个大执事位子,以及死去的几个执事,则要从其他弟子中挑选递补,这也是百媚娘决意行封山之举的原因之一,委实是执事、大执事损失太过惨重,对于一些小门小派而言,几乎已经是灭门的大祸。 在一位早就得了百媚娘吩咐的天乐宗女弟子的引领下,李玄都和周淑宁没有去“琼楼”的最高处,而是去了百媚娘平日里所在的第八层。不说以后如何,仅就当下而言,百媚娘没有第一时间搬入那座位于最高的华美大殿之中,却是没有得志便猖狂的意思。 此时百媚娘等人并不在此处,想来还在处理宗内各种事宜。毕竟此时的“天乐桃源”中还有众多来参加花魁评选的八方来客,就算百媚娘打算行封山之举,也不好得罪这些身份不俗的权贵,该安抚还是要安抚,该赔情还是要赔情,这也是件极为耗费心神的麻烦事。 李玄都让小丫头坐在外间的绣墩上,给她倒了一杯茶。 小丫头双手捧茶杯,还是有些没从一路所见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毕竟开凿山腹在其中建城的壮举,别说是小丫头,就是老江湖第一次来到这里,也要震撼。 小丫头小声问道:“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来的路上,有好多漂亮姐姐。” 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这些女子在这座不夜城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说道:“这座山就是我先前所说的紫仙山,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邪道十宗吗?我们当下所在的地方,就是邪道十宗中天乐宗的山门。” 小丫头点头道:“记得,哥哥说过,在邪道十宗,以无道宗居首,阴阳宗、牝女宗次之,皂阁宗、补天宗、道种宗再次之,忘情宗、天乐宗再再次之,仅强于真传宗和浑天宗。” 李玄都屈指轻轻敲了下她的光洁额头,“我们现在是在别人家里做客,这种谁强谁弱的话语不要乱说。” 小丫头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百媚娘推门而入,冲李玄都歉意一笑,“千头万绪,实在是分身乏术,让李先生久等了。” 李玄都笑道:“不妨事的。” 百媚娘灿然一笑:“丑奴儿和胡大侠要到申时左右才能回来,所有就由我一人为李先生和这位小友设宴,不知道李先生是否赏光?” 都说“回眸一笑百媚生”,百媚娘平日里都是一身极为老气的妇人装扮,可是在这一笑之间,却是终于显现出何谓“百媚”二字。 这一幕若是落在其他男子的眼中,怕是要狠狠咽些口水。 小丫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李玄都,李玄都只是笑意温和,并未有太多觊觎神情。 李玄都微笑道:“李某人也不说什么谦让话语,就凭李某帮你驱逐了想要渔翁得利的陆雁冰,也当得起你这一顿饭食,所以有什么珍馐美味和美酒,尽管拿来便是。” 百媚娘笑着起身去吩咐弟子准备设宴开席,然后请两人去了旁边一间专门用来宴饮的偏殿。 小丫头直到很久之后,才直到今日的这场宴饮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一宗之主亲自作陪,恐怕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有的待遇,虽说天乐宗比不得无道宗、牝女宗,但声势也不是一般江湖门派可以媲美的。周淑宁还未正式踏足江湖,就跟着李玄都享受到了江湖上最顶尖的待遇,也许现在不觉如何,可等到日后她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候,才会明白这是何等不易。 有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是有人已经提前为你付出了更多,就像小丫头今日所享受的待遇,她想要不依靠李玄都而独自走到这一步,其中的艰辛,要远远超出想象之外。 落座之后,百媚娘作为主人坐了主位,李玄都坐在主客的位置,小丫头坐在他下手位置。因为只有三人的缘故,偌大一张圆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可百媚娘还是按照十二人的规制上满了一桌菜式。 周淑宁也算是官宦人家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可今天已然是大开眼界,要不怎么说“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天乐宗绵延传承上千年,无论是杯碟碗筷等餐具,还是那些精巧菜式,无一不是大有讲究,百媚娘仅仅是挑了两样毕竟有名的来说,也足足讲了大半柱香的时间。 除此之外,李玄都与百媚娘又在席上谈了许多,谈话内容比之先前更为详细具体,在一旁的小丫头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是日后如何,帝京城如何,以及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如何,其中还夹杂着几个人名:“天刀”秦清、皂阁宗藏老人、清微宗宗主李元婴、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牝女宗玄圣姬宫官、玄女宗羽衣使玉清宁等等,这些人名,有的她仅仅是听说过,有的她已是见过,还有的却是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玄都在说,百媚娘凝神静听,偶尔发问。到最后时,李玄都说道:“百媚娘,当初的帝京之变绝不是尘埃落定,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大的变数。说得更直白一些,所谓的帝京之变,其实是各方为了各自的谋求以及重新划分得失利害的一场争斗,结果是四大臣一派出局,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能满意,比如说正一宗,他们击败了清微宗,却仍旧被太后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于是他们不得不转而支持晋王,可晋王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无法给予正一宗想要的东西,那么正一宗便要另谋他路。” 百媚娘吃了一惊,毕竟天乐宗就是属于辽东五宗之一,不由问道:“那依李先生之见,这个变数会在何处?” 李玄都道:“在于当今的小皇帝,武德十一时,小皇帝只有十岁;次年改元天宝,小皇帝十一岁;及至如今天宝六年,小皇帝已有十六岁。眼看着及冠之日已经不远,那么关于小皇帝亲政的事宜便要提上日程,这便是变数。” 百媚娘脸色微微发白,诚心请教道:“依照李先生之见,我天乐宗应当如何应对?” 李玄都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站在正统这一边,站在大势这一边。” 百媚娘又问道:“何谓正统?又何谓大势?” 李玄都答道:“正一宗不能代表大势,可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确实是站在了大势这一边。前不久的时候,我与颜玄机做了一次深谈,他说正一宗扶持晋王不过是在骑驴找马,那么言外之意应是把赌注放在了小皇帝的身上,自古以来以拥立之功最大,正一宗甚至会联手在帝京一战中失败的四宗,以正道十宗的联手来驱逐入主帝京城的辽东五宗,从而得以入主帝京,迫使太后归政于皇帝,左右朝堂。天乐宗未必要与正一宗联手,我也不敢断言太后的大船究竟会不会翻,但我的建议是,可以提早弃船登岸,与正一宗站在同一边的岸上,以图自保。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具体要如何去做,还要百媚娘你自己斟酌。” 百媚娘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封山避祸 当李玄都重返紫仙山的时候,这儿已经尘埃落定,换而言之,以百媚娘为首的三位女子已经完全掌握了天乐宗的局势,除了醉春风身死之外,还有大执事翠楼吟死于李玄都之手,已经向在外的大执事醉太平传去讯息,他不日便会返回天乐宗觐见新宗主,至于大管事凤楼春,在逃离“天乐桃源”的途中,为丑奴儿所截下,现在已经被羁押于牢狱之中,听候发落。 在经过如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局势变化之后,百媚娘当之无愧地成为新任宗主,重回天乐宗的丑奴儿接任副宗主,而这次有“从龙之功”的秦楼月则更进一步,从三位大执事之一晋升为天乐宗中位列第三的大管事,至于空出来的两个大执事位子,以及死去的几个执事,则要从其他弟子中挑选递补,这也是百媚娘决意行封山之举的原因之一,委实是执事、大执事损失太过惨重,对于一些小门小派而言,几乎已经是灭门的大祸。 在一位早就得了百媚娘吩咐的天乐宗女弟子的引领下,李玄都和周淑宁没有去“琼楼”的最高处,而是去了百媚娘平日里所在的第八层。不说以后如何,仅就当下而言,百媚娘没有第一时间搬入那座位于最高的华美大殿之中,却是没有得志便猖狂的意思。 此时百媚娘等人并不在此处,想来还在处理宗内各种事宜。毕竟此时的“天乐桃源”中还有众多来参加花魁评选的八方来客,就算百媚娘打算行封山之举,也不好得罪这些身份不俗的权贵,该安抚还是要安抚,该赔情还是要赔情,这也是件极为耗费心神的麻烦事。 李玄都让小丫头坐在外间的绣墩上,给她倒了一杯茶。 小丫头双手捧茶杯,还是有些没从一路所见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毕竟开凿山腹在其中建城的壮举,别说是小丫头,就是老江湖第一次来到这里,也要震撼。 小丫头小声问道:“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来的路上,有好多漂亮姐姐。” 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这些女子在这座不夜城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说道:“这座山就是我先前所说的紫仙山,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邪道十宗吗?我们当下所在的地方,就是邪道十宗中天乐宗的山门。” 小丫头点头道:“记得,哥哥说过,在邪道十宗,以无道宗居首,阴阳宗、牝女宗次之,皂阁宗、补天宗、道种宗再次之,忘情宗、天乐宗再再次之,仅强于真传宗和浑天宗。” 李玄都屈指轻轻敲了下她的光洁额头,“我们现在是在别人家里做客,这种谁强谁弱的话语不要乱说。” 小丫头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百媚娘推门而入,冲李玄都歉意一笑,“千头万绪,实在是分身乏术,让李先生久等了。” 李玄都笑道:“不妨事的。” 百媚娘灿然一笑:“丑奴儿和胡大侠要到申时左右才能回来,所有就由我一人为李先生和这位小友设宴,不知道李先生是否赏光?” 都说“回眸一笑百媚生”,百媚娘平日里都是一身极为老气的妇人装扮,可是在这一笑之间,却是终于显现出何谓“百媚”二字。 这一幕若是落在其他男子的眼中,怕是要狠狠咽些口水。 小丫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李玄都,李玄都只是笑意温和,并未有太多觊觎神情。 李玄都微笑道:“李某人也不说什么谦让话语,就凭李某帮你驱逐了想要渔翁得利的陆雁冰,也当得起你这一顿饭食,所以有什么珍馐美味和美酒,尽管拿来便是。” 百媚娘笑着起身去吩咐弟子准备设宴开席,然后请两人去了旁边一间专门用来宴饮的偏殿。 小丫头直到很久之后,才直到今日的这场宴饮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一宗之主亲自作陪,恐怕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有的待遇,虽说天乐宗比不得无道宗、牝女宗,但声势也不是一般江湖门派可以媲美的。周淑宁还未正式踏足江湖,就跟着李玄都享受到了江湖上最顶尖的待遇,也许现在不觉如何,可等到日后她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候,才会明白这是何等不易。 有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是有人已经提前为你付出了更多,就像小丫头今日所享受的待遇,她想要不依靠李玄都而独自走到这一步,其中的艰辛,要远远超出想象之外。 落座之后,百媚娘作为主人坐了主位,李玄都坐在主客的位置,小丫头坐在他下手位置。因为只有三人的缘故,偌大一张圆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可百媚娘还是按照十二人的规制上满了一桌菜式。 周淑宁也算是官宦人家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可今天已然是大开眼界,要不怎么说“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天乐宗绵延传承上千年,无论是杯碟碗筷等餐具,还是那些精巧菜式,无一不是大有讲究,百媚娘仅仅是挑了两样毕竟有名的来说,也足足讲了大半柱香的时间。 除此之外,李玄都与百媚娘又在席上谈了许多,谈话内容比之先前更为详细具体,在一旁的小丫头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是日后如何,帝京城如何,以及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如何,其中还夹杂着几个人名:“天刀”秦清、皂阁宗藏老人、清微宗宗主李元婴、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牝女宗玄圣姬宫官、玄女宗羽衣使玉清宁等等,这些人名,有的她仅仅是听说过,有的她已是见过,还有的却是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玄都在说,百媚娘凝神静听,偶尔发问。到最后时,李玄都说道:“百媚娘,当初的帝京之变绝不是尘埃落定,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大的变数。说得更直白一些,所谓的帝京之变,其实是各方为了各自的谋求以及重新划分得失利害的一场争斗,结果是四大臣一派出局,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能满意,比如说正一宗,他们击败了清微宗,却仍旧被太后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于是他们不得不转而支持晋王,可晋王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无法给予正一宗想要的东西,那么正一宗便要另谋他路。” 百媚娘吃了一惊,毕竟天乐宗就是属于辽东五宗之一,不由问道:“那依李先生之见,这个变数会在何处?” 李玄都道:“在于当今的小皇帝,武德十一时,小皇帝只有十岁;次年改元天宝,小皇帝十一岁;及至如今天宝六年,小皇帝已有十六岁。眼看着及冠之日已经不远,那么关于小皇帝亲政的事宜便要提上日程,这便是变数。” 百媚娘脸色微微发白,诚心请教道:“依照李先生之见,我天乐宗应当如何应对?” 李玄都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站在正统这一边,站在大势这一边。” 百媚娘又问道:“何谓正统?又何谓大势?” 李玄都答道:“正一宗不能代表大势,可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确实是站在了大势这一边。前不久的时候,我与颜玄机做了一次深谈,他说正一宗扶持晋王不过是在骑驴找马,那么言外之意应是把赌注放在了小皇帝的身上,自古以来以拥立之功最大,正一宗甚至会联手在帝京一战中失败的四宗,以正道十宗的联手来驱逐入主帝京城的辽东五宗,从而得以入主帝京,迫使太后归政于皇帝,左右朝堂。天乐宗未必要与正一宗联手,我也不敢断言太后的大船究竟会不会翻,但我的建议是,可以提早弃船登岸,与正一宗站在同一边的岸上,以图自保。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具体要如何去做,还要百媚娘你自己斟酌。” 百媚娘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冷美人 宴饮过后,李玄都又等了大概两个时辰,方才等到了胡良。他与胡良做了一番深谈,劝胡良留在此地,毕竟胡良先前杀了无道宗的长老吴师幡,以无道宗的行事风格,必然要派人寻仇,再加上胡良在与醉春风交手时伤了根基,需要觅地修养,倒不如在“天乐桃源”中暂避风头。李玄都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且不说他如今的修为足以自保,就是抵达龙门府之后,也有玄女宗和正一宗的庇护,以及他背后的师承,应是无碍。 胡良也不是忸怩婆妈之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听老李的,等我踏足了归真境之后,再重出江湖,只是还望百宗主不要嫌弃才是。” 百媚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丑奴儿一眼,道:“胡大侠言重了,出仕为官,要讲一个‘忠’字,行走江湖,要讲一个‘义’字,胡大侠和李先生都是于天乐宗有恩之人,我们自然是乐意之至。” 胡良走到小丫头的面前,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破天荒地柔声道:“淑宁,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先是你沈姐姐,然后是你颜师兄,现在轮到我这个天良叔叔了,下一个就是你的哥哥,终有一天,你要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不过我记得以前听过一句很酸的话,说是每次分别都是为了下次重逢,我希望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你已经是名满江湖的女侠,好不好?” 小丫头神情黯然,不过还是重重点头。 就在此时,百媚娘对丑奴儿用了个眼色,丑奴儿心领神会,转身离去,不多时后再回来时,怀中已经抱了一个被锦绣包裹的长条匣子。 百媚娘伸手接过长匣,微笑道:“先前看李先生与陆雁冰交手,手中‘人间世’不愧是刀剑评上名列第二的宝剑,剑气纵横,威力无穷,可李先生毕竟还未完全恢复往昔巅峰时的境界修为,不能随意动用‘人间世’,多有不便,于是便想将此物赠予李先生,也算是聊表谢意。” 李玄都好奇问道:“在我的印象中,天乐宗可是不兴用剑。” 百媚娘笑道:“不错,所以这是一把刀,刀剑本是一家,以李先生的剑道修为,用刀自然不在话下。”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长匣,入手冰冷,寒意刺骨,本想放入“十八楼”中,不过听丑奴儿开口道:“李先生不妨现在打开一观。”他也就不再推辞,揭开锦绣,推开匣盖,入眼望去,是一把通体雪白之色的带鞘长刀,刀锷的左右两端和刀首位置分别镶嵌有一块猫眼大小的淡青色玉石,纯净无暇,刀柄以天蚕丝缠绕,与文鸾刀和雁翎刀相较,此刀略宽略短,可是以刀气而论,却是更甚于“大文鸾”。 李玄都伸手一抹,以气机使长匣横于身侧悬而不坠,然后取出这柄长刀,不过拔刀出鞘三寸,房间内就骤然冷了三分,寒意意沁入肌肤,仿佛到了初冬时节,修为最弱的小丫头更是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双手环胸抵御寒气。 百媚娘伸手一挥,以真元化出几分火气,为小丫头祛除寒意。 李玄都终于有了几分惊喜之意,尝试着注入几分气机,不出意料,刀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更重,仿佛是寒冬腊月一般,刀锋上缭绕的寒气更是几乎凝结成冰,可想而知,若是这样一刀落在旁人的身上,寒气立时会沿着伤口侵入体内,阻塞血气运转,与玄女宗的“寒冰真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不由得感慨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把刀是以寒晶铸成,虽然因为先天材质不足的缘故,只能勉强跨过‘宝物’的门槛,但是构思巧妙,仍旧不失为一把好刀,不知此刀是的名字是什么?” 百媚娘道:“此刀名为‘冷美人’,是我们天乐宗一位祖师的佩刀。” 李玄都将刀收回鞘中,道:“好一把‘冷美人’,那李某就却之不恭了。”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在长匣中还有一个小布包,李玄都将“冷美人”悬在“人间世”的另一侧腰间,然后伸出取出这个小布包,翻开之后,竟是本琉璃色古籍。 百媚娘笑道:“这本《大欢喜禅》是醉春风留下的,乃是真言宗的上成之法,并不逊色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一并赠予李先生了,算是一个小小的添头。” 李玄都拿着这本《大欢喜禅》,苦笑无言。 虽说他涉猎诸家,所学庞杂, 但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的欢喜禅,他是真的没有涉猎。不过既然是天乐宗的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推辞,只好将其收入“十八楼”中。 一行人向桃源外走去,中途恰好有几名管事来向百媚娘和丑奴儿禀报事宜,李玄都和胡良站在远处等待,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对胡良说道:“天良,你留在这‘天乐桃源’修养,可不要真把此地当成了温柔乡,该有的心思还是不能少,首先便是保证好自己的周全,毕竟江湖上人心难测。再有就是,帮我看好天乐宗,不要有什么异动,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天乐宗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助力。所谓稼穑十倍利,经商百倍利,破人之国者千倍万倍利,自古拥立之功最大,我们帮百媚娘坐上宗主之位,所求当然不是一把‘冷美人’那么简单。” 胡良脸色凝重,沉声道:“老李你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 李玄都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这也是不得已之事,我们想要为四大臣和秦将军他们讨回一个公道,仅凭我们一己之力肯定是不够的,现在只能尽可能地去合纵连横,以期后来。” 胡良亦是叹息一声。 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他们二人之力,想要撼动那座帝京城,无异是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只能借助外力,这也是李玄都愿意同颜飞卿、玉清宁等人和解的缘故,往事不可追,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的。 待到百媚娘和丑奴儿一行人过来之后,一行人继续往“天乐桃源”外行去,穿过一条长长的山腹通道之后,来到紫仙山上的一座送客亭。 此时山风凛凛,李玄都带着周淑宁站在亭外,冲送行的三人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在这儿止步。” 百媚娘笑道:“日后李先生若有什么难事,尽可来天乐宗。当然,若是李先生想要喝酒或是观舞听曲,也尽可来‘天乐桃源’,妾身定当安排四位红牌姑娘服侍李先生。” 李先生摇头一笑,道:“这些女子也都是可怜人,李某福薄,怕是消受不起,此言休要再提,不过李某日后说不定真要麻烦天乐宗,还望百媚娘到时候莫要推辞才是。” 百媚娘脸色郑重地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胡良笑了笑,故意正色抱拳道:“周女侠,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小丫头被胡良逗笑,有样学样地抱拳道:“江湖再会。” 李玄都打趣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可惜只有清风吹叶,却没有明月在天,更没有树巅乌鸦啊啊而鸣,胡大侠和周女侠的这番告别却是少了几分韵味,要不咱们等到夜半时分,再来一次?” 小丫头大为窘迫,白了李玄都一眼。 胡良却是哈哈一笑:“等什么明月在天,走你的。” 李玄都牵起周淑宁的小手,转身往山下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冷美人 宴饮过后,李玄都又等了大概两个时辰,方才等到了胡良。他与胡良做了一番深谈,劝胡良留在此地,毕竟胡良先前杀了无道宗的长老吴师幡,以无道宗的行事风格,必然要派人寻仇,再加上胡良在与醉春风交手时伤了根基,需要觅地修养,倒不如在“天乐桃源”中暂避风头。李玄都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且不说他如今的修为足以自保,就是抵达龙门府之后,也有玄女宗和正一宗的庇护,以及他背后的师承,应是无碍。 胡良也不是忸怩婆妈之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听老李的,等我踏足了归真境之后,再重出江湖,只是还望百宗主不要嫌弃才是。” 百媚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丑奴儿一眼,道:“胡大侠言重了,出仕为官,要讲一个‘忠’字,行走江湖,要讲一个‘义’字,胡大侠和李先生都是于天乐宗有恩之人,我们自然是乐意之至。” 胡良走到小丫头的面前,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破天荒地柔声道:“淑宁,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先是你沈姐姐,然后是你颜师兄,现在轮到我这个天良叔叔了,下一个就是你的哥哥,终有一天,你要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不过我记得以前听过一句很酸的话,说是每次分别都是为了下次重逢,我希望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你已经是名满江湖的女侠,好不好?” 小丫头神情黯然,不过还是重重点头。 就在此时,百媚娘对丑奴儿用了个眼色,丑奴儿心领神会,转身离去,不多时后再回来时,怀中已经抱了一个被锦绣包裹的长条匣子。 百媚娘伸手接过长匣,微笑道:“先前看李先生与陆雁冰交手,手中‘人间世’不愧是刀剑评上名列第二的宝剑,剑气纵横,威力无穷,可李先生毕竟还未完全恢复往昔巅峰时的境界修为,不能随意动用‘人间世’,多有不便,于是便想将此物赠予李先生,也算是聊表谢意。” 李玄都好奇问道:“在我的印象中,天乐宗可是不兴用剑。” 百媚娘笑道:“不错,所以这是一把刀,刀剑本是一家,以李先生的剑道修为,用刀自然不在话下。”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长匣,入手冰冷,寒意刺骨,本想放入“十八楼”中,不过听丑奴儿开口道:“李先生不妨现在打开一观。”他也就不再推辞,揭开锦绣,推开匣盖,入眼望去,是一把通体雪白之色的带鞘长刀,刀锷的左右两端和刀首位置分别镶嵌有一块猫眼大小的淡青色玉石,纯净无暇,刀柄以天蚕丝缠绕,与文鸾刀和雁翎刀相较,此刀略宽略短,可是以刀气而论,却是更甚于“大文鸾”。 李玄都伸手一抹,以气机使长匣横于身侧悬而不坠,然后取出这柄长刀,不过拔刀出鞘三寸,房间内就骤然冷了三分,寒意意沁入肌肤,仿佛到了初冬时节,修为最弱的小丫头更是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双手环胸抵御寒气。 百媚娘伸手一挥,以真元化出几分火气,为小丫头祛除寒意。 李玄都终于有了几分惊喜之意,尝试着注入几分气机,不出意料,刀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更重,仿佛是寒冬腊月一般,刀锋上缭绕的寒气更是几乎凝结成冰,可想而知,若是这样一刀落在旁人的身上,寒气立时会沿着伤口侵入体内,阻塞血气运转,与玄女宗的“寒冰真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不由得感慨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把刀是以寒晶铸成,虽然因为先天材质不足的缘故,只能勉强跨过‘宝物’的门槛,但是构思巧妙,仍旧不失为一把好刀,不知此刀是的名字是什么?” 百媚娘道:“此刀名为‘冷美人’,是我们天乐宗一位祖师的佩刀。” 李玄都将刀收回鞘中,道:“好一把‘冷美人’,那李某就却之不恭了。”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在长匣中还有一个小布包,李玄都将“冷美人”悬在“人间世”的另一侧腰间,然后伸出取出这个小布包,翻开之后,竟是本琉璃色古籍。 百媚娘笑道:“这本《大欢喜禅》是醉春风留下的,乃是真言宗的上成之法,并不逊色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一并赠予李先生了,算是一个小小的添头。” 李玄都拿着这本《大欢喜禅》,苦笑无言。 虽说他涉猎诸家,所学庞杂, 但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的欢喜禅,他是真的没有涉猎。不过既然是天乐宗的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推辞,只好将其收入“十八楼”中。 一行人向桃源外走去,中途恰好有几名管事来向百媚娘和丑奴儿禀报事宜,李玄都和胡良站在远处等待,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对胡良说道:“天良,你留在这‘天乐桃源’修养,可不要真把此地当成了温柔乡,该有的心思还是不能少,首先便是保证好自己的周全,毕竟江湖上人心难测。再有就是,帮我看好天乐宗,不要有什么异动,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天乐宗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助力。所谓稼穑十倍利,经商百倍利,破人之国者千倍万倍利,自古拥立之功最大,我们帮百媚娘坐上宗主之位,所求当然不是一把‘冷美人’那么简单。” 胡良脸色凝重,沉声道:“老李你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 李玄都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这也是不得已之事,我们想要为四大臣和秦将军他们讨回一个公道,仅凭我们一己之力肯定是不够的,现在只能尽可能地去合纵连横,以期后来。” 胡良亦是叹息一声。 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他们二人之力,想要撼动那座帝京城,无异是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只能借助外力,这也是李玄都愿意同颜飞卿、玉清宁等人和解的缘故,往事不可追,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的。 待到百媚娘和丑奴儿一行人过来之后,一行人继续往“天乐桃源”外行去,穿过一条长长的山腹通道之后,来到紫仙山上的一座送客亭。 此时山风凛凛,李玄都带着周淑宁站在亭外,冲送行的三人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在这儿止步。” 百媚娘笑道:“日后李先生若有什么难事,尽可来天乐宗。当然,若是李先生想要喝酒或是观舞听曲,也尽可来‘天乐桃源’,妾身定当安排四位红牌姑娘服侍李先生。” 李先生摇头一笑,道:“这些女子也都是可怜人,李某福薄,怕是消受不起,此言休要再提,不过李某日后说不定真要麻烦天乐宗,还望百媚娘到时候莫要推辞才是。” 百媚娘脸色郑重地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胡良笑了笑,故意正色抱拳道:“周女侠,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小丫头被胡良逗笑,有样学样地抱拳道:“江湖再会。” 李玄都打趣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可惜只有清风吹叶,却没有明月在天,更没有树巅乌鸦啊啊而鸣,胡大侠和周女侠的这番告别却是少了几分韵味,要不咱们等到夜半时分,再来一次?” 小丫头大为窘迫,白了李玄都一眼。 胡良却是哈哈一笑:“等什么明月在天,走你的。” 李玄都牵起周淑宁的小手,转身往山下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八章 弘农县 从紫仙山去往龙门府的最后一段路程,平安无事。 这段从夏末走到了深秋的旅途,自芦州怀南府始,到中州龙门府终,最初的时候只有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在途中有许多人来了又去,现在还是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 两人尽量挑选行人不多的小路行走,在停留休息的时候,李玄都还是照例指点小丫头的炼气练拳。初窥门径三境,虽然大多数人都是循序渐渐,但严格来说,并无十分明显的高下之分,小丫头就是直接跳过固体境入御气境,在御气境未曾大成的时候,又跳至入神境,最终再回过头来以练拳稳固体魄。按照李玄都的设想,三境贯通之后,体内自成大周天,不仅根基牢固,而且进境极快,最多只要半年,就能开始冲击抱丹境,一年玄元境,两年先天境,然后就是在先天境中打牢根基,以小丫头的根骨悟性和玄女宗的底蕴,不敢说一定能踏足玉虚,但是见得昆仑还不是什么难事。 行至弘农县城,这是距离龙门府府城最近的一个县城,再一路北上,三天路程就可抵达龙门府城。说起这座龙门府城,过往煊赫就不用多说了,曾经与西京并列齐名,除了“神都”之名,又有“东都”之称,城内建有万象神宫,论起规模之大,比之帝京城内的皇城更胜一筹,如今是三教中儒门的根本所在,被改名为万象学宫,无数大儒名士出自此处,无数才子俊杰求学于此,堪称是群英荟萃。 说起儒门中人,就不得不提到三教中的另外两家,尤其是道门,江湖上的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多数出自道门,两大派系就是为了争夺道门正统名义以及昆仑玄都,才定下了玉虚斗剑,可见道门是何等势大。反观儒门,少有道门这般你死我活的内斗,而且儒门中人向来看不起江湖,志在庙堂,严格说起来,徐世嵩、张肃卿、孙松禅等名臣均是出自儒门,甚至武将出身的秦襄也是儒门中人。 正邪双方之所以在东都能和平相处,除了历时数以百年的厮杀的原因之外,儒门的存在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之所以会分裂成正邪两派,与儒门也有极深的关系。 太上道祖传道立教的同时,至圣先师也著书立说,儒道两家同时出现在天下之间,当时释门佛教还未由西东来,当时唯有儒道两家可以一较高下的。待到祖龙一统天下之后,儒道两家终于摊牌,到底是以道家的清静无为治天下,还是以儒家的克己复礼治天下,两家争执不休,文帝崇信黄老,武帝尊崇儒家,最终的结果就是武帝“独尊儒术”,儒家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正统。 儒门成为天地间唯一正统之后,惨败的道门因为理念与儒门不尽相同甚至背道而弛,逐渐变得黯淡失语,道门内部矛盾重重,其中一部分认可儒家理念,向正统靠拢,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坚持保存自己的理念,拒不改变。 这便是正邪两道的前身由来。 正道一派融合儒门理念,逐渐为天下人所认可,以正一宗为代表。邪道一派则是以道门为主干,杂和墨、医、巫术、方术等各家之长,结成联盟自保,在这个联盟中包括了以女性为主的牝女宗,由刺客组成的补天宗,代表商贾阶层的无道宗,保存了原始道门残余的真传宗,以及代表阴阳家的阴阳宗等等。 两派都认为自己是道门正统,由此就有了玉虚斗剑。 由玉虚斗剑引出的种种恩怨,又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血海深仇”四字,没有半分夸大。 临近城门,李玄都将腰间所悬的“冷美人”收回“十八楼”中,只剩下毫不起眼的“人间世”,然后才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刚好看到有披甲骑士轰然出城,李玄都便拉着小丫头站到道路旁边,目视着这些骑士从面前经过,俱是披轻甲佩腰刀负强弓,马背上悬挂有箭囊,箭矢攒蹙,为首的一名将领,身着青鸾卫的青衣官服,由此看来,这些应便是青鸾卫麾下的缇骑了。 骑队所过之处,无论是防守城门的官兵,还是准备进城或是出城的百姓,俱是露出畏惧之色。 待到骑队行远之后,李玄都与小丫头重新开始排队入城,守门士兵看过李玄都出示的秀才牒谱之后,不敢有半分刁难,立刻放行。大魏律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要有衙门发放路引,而秀才可以不用路引负剑游学,而且还可以见官不跪,不纳赋税,不服劳役,自然不是一个小小兵丁可以刁难的。 穿过光线昏暗的城门洞后,李玄都下意识抬头看去,在不远处的路边竟是立着一名撑伞女子。 今日并未下雨,反而是艳阳高照,女子撑伞而立,遮挡阳光,便显得极为突兀,而且这名女子还是个瞎子,在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与一身白衣相称分明。 再走进几步,小丫头便看得更加分明了。 女子持伞的手是一只白玉般的纤手,除了一头黑发和眼上的黑纱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脱俗,青丝只是简单地在发梢稍稍靠上位置以一根丝带束起,像极了一尊从画中走出的古典仕女,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再加上神色之间带着天生的淡漠疏离之意,当真是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让人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 小丫头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但看哥哥的神情,应该又是哥哥的老熟人。 为什么要说一个“又”字?委实是这一路上类似的情景太多,认识的就像天良叔叔和颜师兄那样,称兄道弟,不认识的,听到紫府剑仙的大名之后,也多半是久仰大名,不知道眼前这个是早就认识的还是久仰大名的? 不知怎的,小丫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叫宫官的牝女宗女子,与眼前这名女子就像是两个极端,虽说女子似水,但一个是幽幽深潭,一个是石上清泉。 江湖,从字面意思来说,大江大湖,水有深浅,鱼龙混杂。有浑水泥鳅,有大鱼小虾,有翻江蛟龙,也少不了一只只蚌精,孕育出一颗颗璀璨明珠。 这些优秀的女子就是江湖中的明珠,装点了大湖,也照亮了大江。 这位撑伞的女子,无疑是当今江湖中最为璀璨的明珠之一,仅有寥寥数人能够与她相提并论,而这几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中大名鼎鼎之人。 就在小丫头猜测女子身份的时候,这名女子已经撑伞走上前来,淡笑道:“紫府,你这一路走得着实辛苦。” 此时她开口说话,虽然语音轻柔婉转,但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暖意,似是与陌生人言语一般,不过当小丫头听到“紫府”二字时,便心中有数,应该又是哥哥以前相熟的老熟人了。 李玄都道:“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难道已是等不及了吗?” 女子笑了笑,笑意清冷:“在哪里等都是等,不如到眼前去等。” 李玄都道:“玉姑娘此言大有禅意。” 女子道:“如今你我不再是对手,称呼我的表字即可,不必如此客套。” 李玄都从善如流:“既然女菀如此说了,那我就以表字相称。” 撑伞女子正是玄女宗的羽衣使,曾在帝京城头与巅峰时的李玄都两败俱伤,姓玉,名清宁,表字女菀。 若是不出意外,她还会是周淑宁未来的师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八章 弘农县 从紫仙山去往龙门府的最后一段路程,平安无事。 这段从夏末走到了深秋的旅途,自芦州怀南府始,到中州龙门府终,最初的时候只有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在途中有许多人来了又去,现在还是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 两人尽量挑选行人不多的小路行走,在停留休息的时候,李玄都还是照例指点小丫头的炼气练拳。初窥门径三境,虽然大多数人都是循序渐渐,但严格来说,并无十分明显的高下之分,小丫头就是直接跳过固体境入御气境,在御气境未曾大成的时候,又跳至入神境,最终再回过头来以练拳稳固体魄。按照李玄都的设想,三境贯通之后,体内自成大周天,不仅根基牢固,而且进境极快,最多只要半年,就能开始冲击抱丹境,一年玄元境,两年先天境,然后就是在先天境中打牢根基,以小丫头的根骨悟性和玄女宗的底蕴,不敢说一定能踏足玉虚,但是见得昆仑还不是什么难事。 行至弘农县城,这是距离龙门府府城最近的一个县城,再一路北上,三天路程就可抵达龙门府城。说起这座龙门府城,过往煊赫就不用多说了,曾经与西京并列齐名,除了“神都”之名,又有“东都”之称,城内建有万象神宫,论起规模之大,比之帝京城内的皇城更胜一筹,如今是三教中儒门的根本所在,被改名为万象学宫,无数大儒名士出自此处,无数才子俊杰求学于此,堪称是群英荟萃。 说起儒门中人,就不得不提到三教中的另外两家,尤其是道门,江湖上的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多数出自道门,两大派系就是为了争夺道门正统名义以及昆仑玄都,才定下了玉虚斗剑,可见道门是何等势大。反观儒门,少有道门这般你死我活的内斗,而且儒门中人向来看不起江湖,志在庙堂,严格说起来,徐世嵩、张肃卿、孙松禅等名臣均是出自儒门,甚至武将出身的秦襄也是儒门中人。 正邪双方之所以在东都能和平相处,除了历时数以百年的厮杀的原因之外,儒门的存在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之所以会分裂成正邪两派,与儒门也有极深的关系。 太上道祖传道立教的同时,至圣先师也著书立说,儒道两家同时出现在天下之间,当时释门佛教还未由西东来,当时唯有儒道两家可以一较高下的。待到祖龙一统天下之后,儒道两家终于摊牌,到底是以道家的清静无为治天下,还是以儒家的克己复礼治天下,两家争执不休,文帝崇信黄老,武帝尊崇儒家,最终的结果就是武帝“独尊儒术”,儒家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正统。 儒门成为天地间唯一正统之后,惨败的道门因为理念与儒门不尽相同甚至背道而弛,逐渐变得黯淡失语,道门内部矛盾重重,其中一部分认可儒家理念,向正统靠拢,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坚持保存自己的理念,拒不改变。 这便是正邪两道的前身由来。 正道一派融合儒门理念,逐渐为天下人所认可,以正一宗为代表。邪道一派则是以道门为主干,杂和墨、医、巫术、方术等各家之长,结成联盟自保,在这个联盟中包括了以女性为主的牝女宗,由刺客组成的补天宗,代表商贾阶层的无道宗,保存了原始道门残余的真传宗,以及代表阴阳家的阴阳宗等等。 两派都认为自己是道门正统,由此就有了玉虚斗剑。 由玉虚斗剑引出的种种恩怨,又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血海深仇”四字,没有半分夸大。 临近城门,李玄都将腰间所悬的“冷美人”收回“十八楼”中,只剩下毫不起眼的“人间世”,然后才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刚好看到有披甲骑士轰然出城,李玄都便拉着小丫头站到道路旁边,目视着这些骑士从面前经过,俱是披轻甲佩腰刀负强弓,马背上悬挂有箭囊,箭矢攒蹙,为首的一名将领,身着青鸾卫的青衣官服,由此看来,这些应便是青鸾卫麾下的缇骑了。 骑队所过之处,无论是防守城门的官兵,还是准备进城或是出城的百姓,俱是露出畏惧之色。 待到骑队行远之后,李玄都与小丫头重新开始排队入城,守门士兵看过李玄都出示的秀才牒谱之后,不敢有半分刁难,立刻放行。大魏律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要有衙门发放路引,而秀才可以不用路引负剑游学,而且还可以见官不跪,不纳赋税,不服劳役,自然不是一个小小兵丁可以刁难的。 穿过光线昏暗的城门洞后,李玄都下意识抬头看去,在不远处的路边竟是立着一名撑伞女子。 今日并未下雨,反而是艳阳高照,女子撑伞而立,遮挡阳光,便显得极为突兀,而且这名女子还是个瞎子,在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与一身白衣相称分明。 再走进几步,小丫头便看得更加分明了。 女子持伞的手是一只白玉般的纤手,除了一头黑发和眼上的黑纱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脱俗,青丝只是简单地在发梢稍稍靠上位置以一根丝带束起,像极了一尊从画中走出的古典仕女,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再加上神色之间带着天生的淡漠疏离之意,当真是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让人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 小丫头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但看哥哥的神情,应该又是哥哥的老熟人。 为什么要说一个“又”字?委实是这一路上类似的情景太多,认识的就像天良叔叔和颜师兄那样,称兄道弟,不认识的,听到紫府剑仙的大名之后,也多半是久仰大名,不知道眼前这个是早就认识的还是久仰大名的? 不知怎的,小丫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叫宫官的牝女宗女子,与眼前这名女子就像是两个极端,虽说女子似水,但一个是幽幽深潭,一个是石上清泉。 江湖,从字面意思来说,大江大湖,水有深浅,鱼龙混杂。有浑水泥鳅,有大鱼小虾,有翻江蛟龙,也少不了一只只蚌精,孕育出一颗颗璀璨明珠。 这些优秀的女子就是江湖中的明珠,装点了大湖,也照亮了大江。 这位撑伞的女子,无疑是当今江湖中最为璀璨的明珠之一,仅有寥寥数人能够与她相提并论,而这几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中大名鼎鼎之人。 就在小丫头猜测女子身份的时候,这名女子已经撑伞走上前来,淡笑道:“紫府,你这一路走得着实辛苦。” 此时她开口说话,虽然语音轻柔婉转,但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暖意,似是与陌生人言语一般,不过当小丫头听到“紫府”二字时,便心中有数,应该又是哥哥以前相熟的老熟人了。 李玄都道:“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难道已是等不及了吗?” 女子笑了笑,笑意清冷:“在哪里等都是等,不如到眼前去等。” 李玄都道:“玉姑娘此言大有禅意。” 女子道:“如今你我不再是对手,称呼我的表字即可,不必如此客套。” 李玄都从善如流:“既然女菀如此说了,那我就以表字相称。” 撑伞女子正是玄女宗的羽衣使,曾在帝京城头与巅峰时的李玄都两败俱伤,姓玉,名清宁,表字女菀。 若是不出意外,她还会是周淑宁未来的师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五炁真丹 李玄都对身旁的小丫头说道:“这位就是玄女宗的羽衣使玉清宁,你可以称呼为玉师姐。” 小丫头望向女子的眼神立时有些变了,毕恭毕敬道:“玉师姐。” 女子虽然目盲不能视物,但是自有听音辨位的手段,转头“望”向小丫头,微笑道:“也许再过不久,就要把这个‘玉’字去掉了。” 小丫头讷讷不言,偷偷以“天眼通”望向玉清宁的体内,只见其中有一方大湖,烟波浩渺,水气蒸腾,风起之时,竟是不能吹散浓雾,像极了传说中的云梦大泽,只是这方大湖此时有干涸迹象,有些地方水波退去,露出了湖底的沼泽。 李玄都同样看出了玉清宁此时的境界,恍然道:“原来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是你故意让我。” 玉清宁又是“望”了避开小丫头,轻声道:“早知后来之事,我便不让你了,若不是你我相争,也不至于让那青鸾卫钻了空子。” 说到这儿,两人尽皆沉默无言。 在这件事上,青鸾卫固然罪大恶极,可他们也有对不住周淑宁的地方。 小丫头脸色黯然,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沉默片刻之后,李玄都望向玉清宁手中所持的“太九伞”,问道:“何故晴日撑伞?” 玉清宁道:“想必紫府知晓我们玄女宗的根祗,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我练功行至关键时刻,体内五气已是至阴却还未返阳,阴阳失衡,故而见不得日光,这也是我长年带伞的缘故。” 李玄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三人并肩而行,李玄都走在中间,左边是撑伞的玉清宁,右边是小丫头,倒有些一家三口的意思了。 李玄都问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太阴尸之事,女菀可曾耳闻?” 玉清宁点头道:“确有所耳闻。” 李玄都又问道:“那女菀为何没有与颜玄机和苏霭筠他们同去伏魔?” 玉清宁淡然道:“玄女宗修的是自身,不是天下苍生,这种事情便交由正一宗和慈航宗去做,再者说了,我如今不过是区区先天境修为,‘九天玄音’还未修复,去了也是无用,倒不如不去。”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问道:“对了,紫府的‘人间世’如何了?” 李玄都轻拍一下腰间所悬的“人间世”,略有迟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不过与先前却是有些不一样了,其中又融汇了另外两股剑气,利弊参半。好处是威力更甚从前,坏处是驾驭起来也愈发艰难,以我如今先天境可见昆仑的修为,驾驭起来仍旧极为吃力,而且负担极重,就像是一个少年挥舞几十斤的铁枪,就算当时无恙,事后也要觉得双臂酸麻肿痛,而且一个不慎,还要砸伤自己。” 法宝秘术,从来都是江湖中人秘而不宣的东西,生怕被别人知道了去,日后争斗时反罹其祸,李玄都说得如此详细,已是坦诚布公,极有诚意。 玉清宁脸上有了一抹浅淡笑意,问道:“既然‘人间世’不能随意动用,那紫府除了袖中飞剑之外,还有什么兵器防身?” 李玄都答道:“幸而得了朋友所赠的一把‘冷美人’,以我现在的修为而言,可谓是恰到好处。” “倒是要恭喜紫府了,都说双福齐至,今日我也锦上添花一回。”玉清宁从持伞之手的袖中取出一方玉盒,道:“这里面有一张‘五炁真丹’的丹方,还有我从帝女峰上取来的玉髓,是修补境界的良药,当年我们双双坠境,我之所以能快你一步,皆是仰赖此物之故。” 李玄都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问道:“无功不受禄,为何要赠我此物?” 玉清宁的嘴角微微勾起,“两点原因,第一点原因,这是为了当年之事赔情,当年的事情,毕竟是我们错了。至于第二点原因,则是因为紫府的坦率。所以请紫府务必收下。” 这些年来,李玄都心心念念之事就是终有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为此他不惜在天乐宗中冒险一搏,以图获取天乐宗的支持,那么此时有助他回复境界的良药,自然也不会拒绝,他伸手接过玉盒,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玉清宁接着说道:“紫府的先天境是可见昆仑,甚至还要踏足玉虚,想要重回归真境,单凭区区玉髓自是不够,还要凑齐另外四种五行之物,然后请一位丹道大家依照丹方将其成药。” 李玄都问道:“另外四物分别是什么?” 玉清宁道:“五行者,金、木、水、火、土。玉髓属土,分红、蓝、绿、血、黄、黑六色,我给你的是血玉髓,凿碎成粉末之后,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愈伤,立竿见影;若是化水直接吞服,可以补充亏损血气,是许多年老体衰武夫的梦寐以求之物;也可以入药,是‘血龙丹’的炼制原料之一。” “其余四物,有的获取极难,有的获取极易,不尽相同。金者,玄黄也。《参同契》云:‘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彭祖曰:‘河上姹女者,真汞也。见火则飞腾,如鬼隐龙潜,莫知所往。’正所谓‘药炉烧姹女,酒瓮贮贤人。奼女精神似月孤,敢将容易入洪炉。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所以姹女即是水银,《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水银十斤,铅二十斤,纳丹釜中,猛火其下,铅与水银吐其精华,华紫色,以铁匙接取,名曰玄黄。’玄黄对于紫府而言,应该不算难事。”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不难。” 玉清宁又道:“第二种物事属木,木者,花草树木也。《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百花之精,百草之精,百木之精,纳于百眼炉中,分别以平底之火、转角之火、齐药之火炼之,三者精华融汇一处,华青色,名曰菁华。’菁华对于紫府而言,不算难,但很是繁琐,不过只要有足够的太平钱,大可让旁人去做此事,所以也不算难。” 李玄都点头认同。 玉清宁道:“真正难的是水火二物,不能以人力后天炼成,而是天生地造之物。水者,名为长生泉,在南海慈航宗慧山莲花庵的东侧石壁下,泉名刻于石壁,由一位佛门大德菩华大师题书,刻石上方有千年前时镌刻的佛像一尊。泉水经年不涸,日日渗滴,铿锵作响,水质甘美,饮之可延年益寿,祛病除灾。只是及至近百年来,泉水产量日渐减少,如今一年的产量不过两三碗而已,寻常人求一滴而不可得。” 李玄都苦笑一声,心中已是知道应该求谁。 “至于最后火属一物,紫府也应该能猜到。”玉清宁不紧不慢地说道:“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当年颜飞卿便是食用了一颗朱果,方才修为大进,而朱果存世极少,据我所知,唯有在正一宗的天师山上有几颗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是正一宗‘紫阳丹’的主要材料之一。当然,这朱果也如长生泉一般,寻常人求一片树叶也不可不得。” 说到这儿,玉清宁望向李玄都,笑道:“不过紫府绝非寻常人等,这两样东西也应该有办法求到手中才是。” 李玄都苦笑一声,长叹道:“世上谁能不求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五炁真丹 李玄都对身旁的小丫头说道:“这位就是玄女宗的羽衣使玉清宁,你可以称呼为玉师姐。” 小丫头望向女子的眼神立时有些变了,毕恭毕敬道:“玉师姐。” 女子虽然目盲不能视物,但是自有听音辨位的手段,转头“望”向小丫头,微笑道:“也许再过不久,就要把这个‘玉’字去掉了。” 小丫头讷讷不言,偷偷以“天眼通”望向玉清宁的体内,只见其中有一方大湖,烟波浩渺,水气蒸腾,风起之时,竟是不能吹散浓雾,像极了传说中的云梦大泽,只是这方大湖此时有干涸迹象,有些地方水波退去,露出了湖底的沼泽。 李玄都同样看出了玉清宁此时的境界,恍然道:“原来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是你故意让我。” 玉清宁又是“望”了避开小丫头,轻声道:“早知后来之事,我便不让你了,若不是你我相争,也不至于让那青鸾卫钻了空子。” 说到这儿,两人尽皆沉默无言。 在这件事上,青鸾卫固然罪大恶极,可他们也有对不住周淑宁的地方。 小丫头脸色黯然,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沉默片刻之后,李玄都望向玉清宁手中所持的“太九伞”,问道:“何故晴日撑伞?” 玉清宁道:“想必紫府知晓我们玄女宗的根祗,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我练功行至关键时刻,体内五气已是至阴却还未返阳,阴阳失衡,故而见不得日光,这也是我长年带伞的缘故。” 李玄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三人并肩而行,李玄都走在中间,左边是撑伞的玉清宁,右边是小丫头,倒有些一家三口的意思了。 李玄都问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太阴尸之事,女菀可曾耳闻?” 玉清宁点头道:“确有所耳闻。” 李玄都又问道:“那女菀为何没有与颜玄机和苏霭筠他们同去伏魔?” 玉清宁淡然道:“玄女宗修的是自身,不是天下苍生,这种事情便交由正一宗和慈航宗去做,再者说了,我如今不过是区区先天境修为,‘九天玄音’还未修复,去了也是无用,倒不如不去。”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问道:“对了,紫府的‘人间世’如何了?” 李玄都轻拍一下腰间所悬的“人间世”,略有迟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不过与先前却是有些不一样了,其中又融汇了另外两股剑气,利弊参半。好处是威力更甚从前,坏处是驾驭起来也愈发艰难,以我如今先天境可见昆仑的修为,驾驭起来仍旧极为吃力,而且负担极重,就像是一个少年挥舞几十斤的铁枪,就算当时无恙,事后也要觉得双臂酸麻肿痛,而且一个不慎,还要砸伤自己。” 法宝秘术,从来都是江湖中人秘而不宣的东西,生怕被别人知道了去,日后争斗时反罹其祸,李玄都说得如此详细,已是坦诚布公,极有诚意。 玉清宁脸上有了一抹浅淡笑意,问道:“既然‘人间世’不能随意动用,那紫府除了袖中飞剑之外,还有什么兵器防身?” 李玄都答道:“幸而得了朋友所赠的一把‘冷美人’,以我现在的修为而言,可谓是恰到好处。” “倒是要恭喜紫府了,都说双福齐至,今日我也锦上添花一回。”玉清宁从持伞之手的袖中取出一方玉盒,道:“这里面有一张‘五炁真丹’的丹方,还有我从帝女峰上取来的玉髓,是修补境界的良药,当年我们双双坠境,我之所以能快你一步,皆是仰赖此物之故。” 李玄都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问道:“无功不受禄,为何要赠我此物?” 玉清宁的嘴角微微勾起,“两点原因,第一点原因,这是为了当年之事赔情,当年的事情,毕竟是我们错了。至于第二点原因,则是因为紫府的坦率。所以请紫府务必收下。” 这些年来,李玄都心心念念之事就是终有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为此他不惜在天乐宗中冒险一搏,以图获取天乐宗的支持,那么此时有助他回复境界的良药,自然也不会拒绝,他伸手接过玉盒,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玉清宁接着说道:“紫府的先天境是可见昆仑,甚至还要踏足玉虚,想要重回归真境,单凭区区玉髓自是不够,还要凑齐另外四种五行之物,然后请一位丹道大家依照丹方将其成药。” 李玄都问道:“另外四物分别是什么?” 玉清宁道:“五行者,金、木、水、火、土。玉髓属土,分红、蓝、绿、血、黄、黑六色,我给你的是血玉髓,凿碎成粉末之后,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愈伤,立竿见影;若是化水直接吞服,可以补充亏损血气,是许多年老体衰武夫的梦寐以求之物;也可以入药,是‘血龙丹’的炼制原料之一。” “其余四物,有的获取极难,有的获取极易,不尽相同。金者,玄黄也。《参同契》云:‘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彭祖曰:‘河上姹女者,真汞也。见火则飞腾,如鬼隐龙潜,莫知所往。’正所谓‘药炉烧姹女,酒瓮贮贤人。奼女精神似月孤,敢将容易入洪炉。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所以姹女即是水银,《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水银十斤,铅二十斤,纳丹釜中,猛火其下,铅与水银吐其精华,华紫色,以铁匙接取,名曰玄黄。’玄黄对于紫府而言,应该不算难事。”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不难。” 玉清宁又道:“第二种物事属木,木者,花草树木也。《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百花之精,百草之精,百木之精,纳于百眼炉中,分别以平底之火、转角之火、齐药之火炼之,三者精华融汇一处,华青色,名曰菁华。’菁华对于紫府而言,不算难,但很是繁琐,不过只要有足够的太平钱,大可让旁人去做此事,所以也不算难。” 李玄都点头认同。 玉清宁道:“真正难的是水火二物,不能以人力后天炼成,而是天生地造之物。水者,名为长生泉,在南海慈航宗慧山莲花庵的东侧石壁下,泉名刻于石壁,由一位佛门大德菩华大师题书,刻石上方有千年前时镌刻的佛像一尊。泉水经年不涸,日日渗滴,铿锵作响,水质甘美,饮之可延年益寿,祛病除灾。只是及至近百年来,泉水产量日渐减少,如今一年的产量不过两三碗而已,寻常人求一滴而不可得。” 李玄都苦笑一声,心中已是知道应该求谁。 “至于最后火属一物,紫府也应该能猜到。”玉清宁不紧不慢地说道:“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当年颜飞卿便是食用了一颗朱果,方才修为大进,而朱果存世极少,据我所知,唯有在正一宗的天师山上有几颗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是正一宗‘紫阳丹’的主要材料之一。当然,这朱果也如长生泉一般,寻常人求一片树叶也不可不得。” 说到这儿,玉清宁望向李玄都,笑道:“不过紫府绝非寻常人等,这两样东西也应该有办法求到手中才是。” 李玄都苦笑一声,长叹道:“世上谁能不求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章 二龙不见 三人继续前行,李玄都将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从“十八楼”中取出那把因为入城时怕引人注目而收起的“冷美人”,改为佩戴“冷美人”。 说起这把“冷美人”,自然是不如“人间世”,但有一点好处,那便是相称,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而言,使用此刀可谓是恰到好处,可见百媚娘在挑选谢礼时是用了心思的,至于那本随刀赠送的《大欢喜禅》,也被李玄都丢入了“十八楼”中,他有些不怀好意地思量着,干脆哪天见到苏云媗之后,用此书来换取慈航宗的长生泉,毕竟两人做这种买卖交换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她本就是佛门中人,与真言宗也算得上是同宗同源,又与颜飞卿结成道侣,正是修炼此法的好时候。 当然,李玄都也不是没有顾虑,不管苏云媗如何女中豪杰,终究还是女儿家,脸皮难免要薄一些,若是因此恼羞成怒,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玉清宁感受到“冷美人”的凛冽寒意,不由“望”向李玄都的腰间:“这便是紫府所说的‘冷美人’吗?” 李玄都伸手按住“冷美人”的刀首,道:“若是抛开那些半仙物不谈,宝物大概能够分为上、中、下三等,这把‘冷美人’比不得颜玄机的诸多上品法宝,堪堪迈过宝物的门槛而已。” 玉清宁又将“视线”投注在李玄都腰间所悬的“冷美人”上,轻声感叹道:“如果清宁没有记错的话,此刀应是出自天乐宗,虽是落于旁门,但此刀所携带的灵气却极为纯正,如昆仑之巅积累了千百年的冰雪,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李玄都略微惊讶文道:“女菀不仅精于丹道,还通晓器物?” “略懂而已,不过在于剑器的品鉴上,却是不如紫府。”玉清宁谦逊道:“不知紫府有何高见?” 李玄都倒是没有谦让,直言道:“刀剑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臻至极致之后,两者殊途同归,女菀所言不错,铸造此刀之人,的确是位大家,不过不是铸刀的大家,而是一位铸剑大家,他用铸剑的手法铸造了这柄‘冷美人’,却是取用內王外霸之意。” 玉清宁微微一笑,也就是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评价一口宝物品相的宝刀,换成其他一般的先天境小宗师,能够得到如此宝刀,已经觉得是邀天之幸,还不得当作心头之肉千般好,哪里还会品评好坏。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乐宗不会平白无故送出这把“冷美人”,李玄都能让天乐宗心甘情愿地送出这把“冷美人”,为此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交易权衡,自然也不是一般先天境小宗师可以做到的。 玉清宁向李玄都的方向偏了偏头,道:“听闻天乐宗于今日封闭了紫仙山中的‘天乐桃源’,而紫府又是从紫仙山方向而来,不知紫府是否此中详情?”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然道:“我途径紫仙山的时候,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被牵涉到天乐宗的一桩内斗之中,我便帮助天乐宗的副宗主百媚娘等人,先是击败了宗主醉春风,然后又驱逐了青鸾卫的右都督陆雁冰,百媚娘为表感谢之意,这才将这把‘冷美人’赠予我。” 玉清宁“目视”前方,脸上看不出太多神情,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紫府所求为何?” 李玄都轻声道:“往大了说,为了天下苍生。往小了说,我想讨一个说法。我更喜欢后者,有些人死了,可是不能白死,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玉清宁沉默不语。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缓缓说道:“我也曾年少意气,想要一剑平不平,可天下之大,岂是一人一剑能平?当年与你一战之后,修为跌境还在其次,师长亲友身死才是让我难以承受之痛。我自小不知父母双亲是谁,是家师将我收养,可家师给我的感觉,却是像君臣更多过像师徒父子。直到我在帝京城遇到了张公肃卿,亦师亦友亦如父,张白圭、张白月兄妹,亦是与我相交深厚,他们之死,锥心难忘。那日我被师兄带走之后,心灰意冷,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浑浑噩噩,只觉得了无生趣。” 玉清宁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 龙门府都知道小真人府中住着一位张先生,乃是张氏嫡系出身,差一点成为正一宗的掌教,虽说如今只是正一宗的一个寻常弟子,但没有谁敢小觑于他,他姓张名鸾山字青雀,天师张氏嫡系出身,如果不是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他本会将天师之位和正一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就算如今他已经丢了正一掌教之位,可因为他出身于世间唯二传承千年以上的尊崇世家之故,仍是在正一宗中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 只不过听说张先生最近并不在小真人府中,因为那位正一宗掌教颜飞卿也来到了龙门府,同行的还有慈航宗的下任宗主苏云媗,作为堂堂正一宗的掌教真人,自然要落脚于自家的小真人府中,否则便是失了体统,也坏了规矩,于是张先生便避让出去,来了一出避而不见,一时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二龙不相见,也有人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只是没人知道,这位张先生既然不在小真人府中,又究竟去了何处。 龙门府外,有一处青山碧水之地,这儿有一条从洛水分出的支流经过,在低洼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野湖,周围芦苇和杂草蔓生,荒无人烟,唯有不知何人建造了一条长长的码头,一直探入湖泊中心,有一人披蓑戴笠盘坐于码头上,正在享受青竹银线金弯钩之趣。 鱼竿微动,湖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眼看是有鱼儿上钩了。 不过就在此时,有一艘扁舟从上游顺流而下,驶入小湖之中,同时也惊走了上钩的鱼儿。 撑船的却是一名女子,红裙绿裳,说起红绿搭配,极为考验穿着之人本身的容貌气态,一个不好便是土气艳俗,可这名女子却将这两种颜色穿出了一种妖媚之感,可见女子本身是何等祸水。 正在垂钓之人抬头看了眼舟上女子,开口问道:“是什么风又把你给吹来了?” 舟上女子放下撑篙,笑道:“自然是这秋日金风。” 垂钓之人摇头了摇头,一抖鱼竿,鱼线出水,鱼钩上竟是钓着一尾大红鲤鱼。 在一条鱼儿被惊走之后,又钓起了一条鱼儿? 这算不算愿者上钩? 他将鱼钩上的鱼儿摘下,放入旁边的水桶中,然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癯面庞。在他站起之后,可见其身材高瘦,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在蓑衣下是一身青衣直缀,却是一身文士打扮 。 此人正是那位在龙门府中大名鼎鼎的张先生张鸾山,自从他丢掉几乎已经到手的正一宗掌教大位之后,反倒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些年或是闲居于小真人府中,或是行走于四方八荒,心境开阔,又有了许多感悟,也结交了许多盟友,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她刚刚从江南那边回来,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摆平松阴府孙氏,然后第一时间便赶到了张鸾山这里。 张鸾山道:“我知道你此行的来意,算算日子,李紫府也快要抵达龙门府,不过你却是晚到了一步,玉清宁已经提前去见李紫府,你那张“五毒元丹”的丹方怕是送不出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章 二龙不见 三人继续前行,李玄都将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从“十八楼”中取出那把因为入城时怕引人注目而收起的“冷美人”,改为佩戴“冷美人”。 说起这把“冷美人”,自然是不如“人间世”,但有一点好处,那便是相称,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而言,使用此刀可谓是恰到好处,可见百媚娘在挑选谢礼时是用了心思的,至于那本随刀赠送的《大欢喜禅》,也被李玄都丢入了“十八楼”中,他有些不怀好意地思量着,干脆哪天见到苏云媗之后,用此书来换取慈航宗的长生泉,毕竟两人做这种买卖交换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她本就是佛门中人,与真言宗也算得上是同宗同源,又与颜飞卿结成道侣,正是修炼此法的好时候。 当然,李玄都也不是没有顾虑,不管苏云媗如何女中豪杰,终究还是女儿家,脸皮难免要薄一些,若是因此恼羞成怒,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玉清宁感受到“冷美人”的凛冽寒意,不由“望”向李玄都的腰间:“这便是紫府所说的‘冷美人’吗?” 李玄都伸手按住“冷美人”的刀首,道:“若是抛开那些半仙物不谈,宝物大概能够分为上、中、下三等,这把‘冷美人’比不得颜玄机的诸多上品法宝,堪堪迈过宝物的门槛而已。” 玉清宁又将“视线”投注在李玄都腰间所悬的“冷美人”上,轻声感叹道:“如果清宁没有记错的话,此刀应是出自天乐宗,虽是落于旁门,但此刀所携带的灵气却极为纯正,如昆仑之巅积累了千百年的冰雪,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李玄都略微惊讶文道:“女菀不仅精于丹道,还通晓器物?” “略懂而已,不过在于剑器的品鉴上,却是不如紫府。”玉清宁谦逊道:“不知紫府有何高见?” 李玄都倒是没有谦让,直言道:“刀剑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臻至极致之后,两者殊途同归,女菀所言不错,铸造此刀之人,的确是位大家,不过不是铸刀的大家,而是一位铸剑大家,他用铸剑的手法铸造了这柄‘冷美人’,却是取用內王外霸之意。” 玉清宁微微一笑,也就是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评价一口宝物品相的宝刀,换成其他一般的先天境小宗师,能够得到如此宝刀,已经觉得是邀天之幸,还不得当作心头之肉千般好,哪里还会品评好坏。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乐宗不会平白无故送出这把“冷美人”,李玄都能让天乐宗心甘情愿地送出这把“冷美人”,为此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交易权衡,自然也不是一般先天境小宗师可以做到的。 玉清宁向李玄都的方向偏了偏头,道:“听闻天乐宗于今日封闭了紫仙山中的‘天乐桃源’,而紫府又是从紫仙山方向而来,不知紫府是否此中详情?”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然道:“我途径紫仙山的时候,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被牵涉到天乐宗的一桩内斗之中,我便帮助天乐宗的副宗主百媚娘等人,先是击败了宗主醉春风,然后又驱逐了青鸾卫的右都督陆雁冰,百媚娘为表感谢之意,这才将这把‘冷美人’赠予我。” 玉清宁“目视”前方,脸上看不出太多神情,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紫府所求为何?” 李玄都轻声道:“往大了说,为了天下苍生。往小了说,我想讨一个说法。我更喜欢后者,有些人死了,可是不能白死,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玉清宁沉默不语。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缓缓说道:“我也曾年少意气,想要一剑平不平,可天下之大,岂是一人一剑能平?当年与你一战之后,修为跌境还在其次,师长亲友身死才是让我难以承受之痛。我自小不知父母双亲是谁,是家师将我收养,可家师给我的感觉,却是像君臣更多过像师徒父子。直到我在帝京城遇到了张公肃卿,亦师亦友亦如父,张白圭、张白月兄妹,亦是与我相交深厚,他们之死,锥心难忘。那日我被师兄带走之后,心灰意冷,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浑浑噩噩,只觉得了无生趣。” 玉清宁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 龙门府都知道小真人府中住着一位张先生,乃是张氏嫡系出身,差一点成为正一宗的掌教,虽说如今只是正一宗的一个寻常弟子,但没有谁敢小觑于他,他姓张名鸾山字青雀,天师张氏嫡系出身,如果不是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他本会将天师之位和正一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就算如今他已经丢了正一掌教之位,可因为他出身于世间唯二传承千年以上的尊崇世家之故,仍是在正一宗中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 只不过听说张先生最近并不在小真人府中,因为那位正一宗掌教颜飞卿也来到了龙门府,同行的还有慈航宗的下任宗主苏云媗,作为堂堂正一宗的掌教真人,自然要落脚于自家的小真人府中,否则便是失了体统,也坏了规矩,于是张先生便避让出去,来了一出避而不见,一时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二龙不相见,也有人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只是没人知道,这位张先生既然不在小真人府中,又究竟去了何处。 龙门府外,有一处青山碧水之地,这儿有一条从洛水分出的支流经过,在低洼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野湖,周围芦苇和杂草蔓生,荒无人烟,唯有不知何人建造了一条长长的码头,一直探入湖泊中心,有一人披蓑戴笠盘坐于码头上,正在享受青竹银线金弯钩之趣。 鱼竿微动,湖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眼看是有鱼儿上钩了。 不过就在此时,有一艘扁舟从上游顺流而下,驶入小湖之中,同时也惊走了上钩的鱼儿。 撑船的却是一名女子,红裙绿裳,说起红绿搭配,极为考验穿着之人本身的容貌气态,一个不好便是土气艳俗,可这名女子却将这两种颜色穿出了一种妖媚之感,可见女子本身是何等祸水。 正在垂钓之人抬头看了眼舟上女子,开口问道:“是什么风又把你给吹来了?” 舟上女子放下撑篙,笑道:“自然是这秋日金风。” 垂钓之人摇头了摇头,一抖鱼竿,鱼线出水,鱼钩上竟是钓着一尾大红鲤鱼。 在一条鱼儿被惊走之后,又钓起了一条鱼儿? 这算不算愿者上钩? 他将鱼钩上的鱼儿摘下,放入旁边的水桶中,然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癯面庞。在他站起之后,可见其身材高瘦,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在蓑衣下是一身青衣直缀,却是一身文士打扮 。 此人正是那位在龙门府中大名鼎鼎的张先生张鸾山,自从他丢掉几乎已经到手的正一宗掌教大位之后,反倒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些年或是闲居于小真人府中,或是行走于四方八荒,心境开阔,又有了许多感悟,也结交了许多盟友,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她刚刚从江南那边回来,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摆平松阴府孙氏,然后第一时间便赶到了张鸾山这里。 张鸾山道:“我知道你此行的来意,算算日子,李紫府也快要抵达龙门府,不过你却是晚到了一步,玉清宁已经提前去见李紫府,你那张“五毒元丹”的丹方怕是送不出去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三张银票 各大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不倒,与其豪富是密不可分的,除了各自名下的诸多田地产业之外,再有就是各自的“手艺”。以清微宗举例,其铸剑技艺乃是天下一绝,号称天下之名剑十之六七皆是出自宗门剑炉。或是以天乐宗举例,仅仅是一座“天乐桃源”,就堪称聚宝盆一般,就算百媚娘将“天乐桃源”关闭,行闭门避祸之举,其积攒下的银钱也足以让天乐宗百年无忧。 其他宗门,也是各有门路,其中便有以炼丹为生的。 李玄都想要炼制“五炁真丹”,必然要由一位炼丹大家亲自出手,有两处选择,分别是神霄宗和东华宗,不过考虑到他与神霄宗在不久前结下的梁子,所以他还是更偏向于东华宗。说起来,原本他的“十八楼”中还有几颗东华宗出产的“青木玉花丸”,是从陈孤鸿那里得来,不过这几天为了调养伤势,已是被他悉数服用。先前与陆雁冰一战,看似李玄都占尽上风,实则却是得了面子丢了里子,内里伤势颇重,不过这些伤势并非来自于陆雁冰,更多还是来自于“人间世”本身,所谓服用半颗“紫阳丹”就能无碍的说法, 不过是安慰胡良等人放心的言辞罢了。 道门素有四山二岛之说,四山有“二天二太”之说,乃是道门四大仙山,分别是:正一宗的天师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二岛分别是清微宗的东海蓬莱岛,传说曾有上清灵宝天尊在此讲道,,以及慈航宗的南海普陀岛,又要牵涉到佛道两家的糊涂账,虽然是慈航宗在此开宗立派,但道门仍旧是将其视为自家之地,而慈航宗也因此与道门各宗相交甚笃。 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虽然未能名列道门四大仙山之一,但也是当世名山,与蓬莱岛隔海相望。如果将一个个宗门也看作是人的话,与杀气凛然且行事霸道的清微宗不同,东华宗的性情较为温和,算不上一线宗门,但可以算是颇有家底的二线宗门,精于培育奇珍异草和炼制丹药,故而人缘极佳,没有什么生死大敌。之所以会参与帝京之变,也只是因为清微宗的缘故,毕竟远亲不如近邻,东华宗托庇于清微宗的赫赫威势多年,自然也不好拒绝清微宗的要求。 也正是出于此种原因,李玄都决定在此间事了之后,先行前往东华宗,就算不能立即炼制“五炁真丹”,也可以委托东华宗先帮他炼制所需菁华和玄黄,待到他收集到长生泉和朱果之后,便立刻开炉炼丹,以期早日恢复境界修为。 至于其中所需的太平钱,李玄都也有心理准备,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薄有积蓄。实在不行,还能舍下面皮找几位豪富朋友暂借一二,远的不说,张鸾山张青雀是一个,颜飞卿颜玄机也是一个。 话又说回来,无论做什么,行走江湖也好,公门修行也罢,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至于大军征伐或是大兴土木,就更是如此。就算躲在某个山头上避世求长生,同样还是如此,修行一事,讲究财侣法地,一个“财”字排在当头,便可想而知。 要不怎么说许多江湖散人比不过宗门弟子,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一个“穷”字。 李玄都在很早之前就不再领取师门的那份例银,不过在他师父的授意下,这份例银也没就此停了,而是不断积攒下来,等到李玄都在天宝二年回到师门的时候,已经攒了足足五千枚太平钱,换算成银子,便是十五万两银子,堪称巨款。 在过去的四年中,师门正式停了他的例银,转而给他供应江湖上的各种消息情报,再加上李玄都陆续花了一千太平钱,用于他的修身之地和各种杂事,如今还剩下四千枚太平钱,被他分成四份,一份存在太平宗开办的太平票号中,所谓太平票号,与寻常票号不同,除了可以用银钱兑换太平钱之外,只能存取太平钱,而不能存取寻常的黄金白银。一份被他留在师门中,交由二师兄保管。一份随身携带,就在“十八楼”的一个格子中。还有一份,被他兑换成了三张一万两面额的银票,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一路上,李玄都和玉清宁谈论最多的还是小丫头,就像父母把孩子交到先生的手中,免不了要嘱托先生几句。 虽然玉清宁不是正儿八经的授业师父,但是李玄都作为同样出身宗门之人,对此还是深知其中玄妙。修行一途,如人远行登山,自身的资质根骨是体力,师父传授的法门是路径,光有脚力,不知道路,就如圣人所言的“学而不思则罔”,便要误入歧途。知道方向,却不行走,便如圣人所言的“思而不学则殆”,永远都是原地踏步。其中授徒大有讲究,尤其是师父到了一宗之主的地位,除了倾注心血的首徒之外,只会给弟子指出一条明路,而不会从走路教起,可这些又不能不教,于是便落到了那些成年弟子的身上,所以李玄都才会说陆雁冰的本事是他和老三一起教的。 到了周淑宁这里,也多半如此,玄女宗的宗主不会像搀扶稚童走路般教她,许多东西都要玉清宁这位师姐去教,说她是周淑宁的半个师父也不为过。 既然玉清宁现在不适合见日光,三人便在弘农县驻留了半日的功夫,待到天色近黄昏的时候,趁着城门还未关,三人便打算离开弘农县,恰好遇到位正准备收摊的老人,肩上的草木棒上还残留着几支没有卖出去的冰糖葫芦,李玄都给了小丫头三个铜钱,让她去买串糖葫芦,然后只剩下他和玉清宁并肩等候在路边。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的信封,递到玉清宁的面前,道:“这里面有三张一万两银子面额的银票,分别是帝京的天元票号,江州的东升票号,以及晋州的晋西票号,都能立取现银一万两。” 玉清宁没有立刻去接,皱眉道:“紫府这是小觑我们玄女宗?” 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不缺这三万两银子,所以这些银子也不是给玄女宗的,而是给淑宁的。这丫头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家里也被查抄,无依无靠的,所以我就想着送她点什么,我想了很久,与其送些念想之类的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倒不如送她些银钱,以后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也不至于手头窘迫。” 玉清宁的神色稍稍缓和,不过还是没有伸手去接:“以后淑宁成了我们玄女宗的弟子,每月都会有例银,不需紫府如此破费。” “不一样。”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的例银是一回事,我给的又是另外一回事,银子这东西,多多益善,又不是说我给了你们玄女宗就不必给了,玄女宗的例银该给还是要给,这是淑宁应得的,可我这份银子,却是额外的。” 玉清宁终于伸手接过这个信封,问道:“那紫府呢?炼制‘五炁真丹’可是要花费不少的银钱。” 李玄都笑道:“薄有积蓄,不必担心。” 玉清宁这才将信封收入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中,轻声道:“倒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紫府不是人父,却也胜似人父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明升客栈 三人一路往北而行。 起先小丫头除了向李玄都讨教关于修行上的疑难,还会向玉清宁问一些类似于“玉女山在哪或帝女峰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后来临近那座曾经有“东都”和“神都”之称的龙门府后,便开始沉默寡言。小姑娘还小,不擅长伪装表情掩饰情绪,她与李玄都相逢以来,与这位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哥哥亲厚异常,如今到了龙门府,意味着分别在即,又如何不会感伤。 只是李玄都对此没有任何宽慰之举,颇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 又走了两日之后,终于到了。 站在宽阔的官路上,抬头就能看到龙门府城那巍峨的城墙,毕竟这里曾经是几朝古都,无论是规模还是规制,其实都不逊色如今的帝京。 李玄都驻足眺望。 真是好大一座城,不过这座城有些老了,暮气略重,经过岁月时光积淀之后,还剩三分富贵和三分尊荣,似那城中已经花开花谢千余年的花王牡丹。不过一叶知秋,可以想象当年鼎盛时,又该是如何的煌煌景象,不愧为十三朝故都之地。 等了片刻,玉清宁轻声问道:“紫府,是否入城?”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声道:“入城。” 龙门府作为古中原,也是江湖人士口中所说的“中原”,唯有这里可以加个“中”字,其他地方,要么是西域、西北,要么是江南、岭南,亦或是江北、辽北,即便是一国之都已经迁往北方,对于江湖人士来说,这儿还是天下之中,毕竟对于普通江湖人而言,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帝京更像是一个颇为遥远且尽量不去踏足的地方,所以这儿便成了无数普通江湖人心目中的圣地。 尤其是龙门府城,除了有儒门的万象学宫之外,几乎其他所有宗门,无论正邪,都在此地设有分府别院,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玄女宗的妙音阁、牝女宗的姹女馆等等,无一例外。 不过李玄都此番入城,却是没有去哪家别院落脚的意思,玉清宁也没有强求,陪着他来到城内最大的一座客栈——明升客栈。 说到明升客栈,在偌大一座龙门府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万象学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万象学宫求学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学宫中的许多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二十两银子。就靠这一路生意,赚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然后将周围的铺面也陆续买了下来,将其打通,使客栈的规模一扩再扩,又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出许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开,以便来此的客官饮酒谈事。 同时明升客栈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生意的好坏与江湖中是否有大事发生有关,例如两位天下间有数的大宗师约定在龙门府赌斗一场,或是有名士大儒在万象学宫举办集会,定然会有好些人提前好些日子来到这里来订包间,到时候就能一边在这里喝酒一边等着看热闹。每逢这个时候,这座酒楼无论酒菜还是包间都比平时翻了一倍的价钱,柜台内的金银就像流水一样,白日黑夜都不停歇,日月为明,明升客栈可不就得往上升嘛,所以龙门府中的人都说客栈老板取得好名字。 这座客栈也是李玄都与张鸾山定下见面的地方。 好在最近没什么大事发生,所以明升客栈也还未曾涨价,李玄都花了二十两银子要了一壶君山银针——在这儿,不管什么样的茶,哪怕是素有“满天星”之称的茶叶末,也是二两银子,因为只有要了茶水,才能要上一个包间。 李玄都定下了包间之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道“子符”燃尽,“母符”则在张鸾山的手中,当初两人在书信中约定,李玄都抵达明升客栈之后,便燃烧随同书信一同寄来的“子符”,然后张鸾山便会来明升客栈相见。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一名青衣文士打扮的男子与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来到明升客栈的大堂,询问是否有一位李姓客人,一个伙计立时引着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楼行去,来到二楼,因为包间众多的缘故,所以在各个包间外还有一条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设门,此时伙计就停在走廊外的门前。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伙计开门,把两人让进去,可伙计却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门环却不推开,半边身子躬挡在门口,满脸堆着笑:“两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话虽如此,但伙计没有丝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文士久在龙门府中居住,这明升客栈也不是第一次来,自然清楚这伙计是在讨要赏钱,眼神中不由掠过一抹厌憎。 在她身旁的女子却是第一次来这儿,盯着那伙计,笑问道:“直说,要多少银子?” “客官明见。”伙计居然毫不怯场,满脸滑笑道:“咱们明升客栈开了也有些年头了,一两银子,一直都是这个价。”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丢给伙计,道:“开门。” 伙计收了银子,不过身子还挡在门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赏钱。 女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往伙计的脚下一丢,“就这么多钱,开门。” 这座明升酒楼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是因为它有万象学宫中几位祭酒的背景,因此连伙计们都十分蛮横,不仅平日里吃惯了学宫中的普通学子,就连外来的江湖人士等闲也不妨在眼里,几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此时也来了怒气,举手就想去抓女子的衣襟,结果眼前一花,却是被那名女子抓住了肩头,动弹不得。紧接着那女子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把他的头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要银子?一颗人头换一两银子够不够?怎么看都是你赚到了。” 伙计这才怕了,只是被人捏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话语却是有些不利索了:“小的不、不敢……” 女子仍旧捏着他的脖子,就像捏着一只鸡崽,“本小姐还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学宫祭酒拼了脸面不要来为你出头。” 伙计听到女子一口叫破客栈的后台,顿时骇得面无人色,颤抖道:“这位小、小姐是学宫里的……” 女子松开手,面无表情道:“放心,我不是万象学宫的人,你可以现在去找你们的老板,就说牝女宗的人来这儿砸场子了,好不好啊?” 伙计听到“牝女宗”三字,这才猛然感到女子的来头大了,哆嗦道:“不、不……好,小人知错了……绝不敢……不敢嚼舌。” 说话间,伙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指发颤地捡起那枚铜钱,连同先前的一两银子一起奉送到女子眼前:“既然是牝女宗的贵人,小店自然不敢收钱,自当悉、悉数奉还。” 女子却是没有伸手去接,面带厌憎道:“滚。” 伙计如蒙大赦,却也不敢贪图手里的银子,先将其放在地上,然后起身急忙向外走去。 “站住。”女子又叫住了他,“你是看不上我给的赏钱吗?” 那伙计的脸色顿时一僵,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银子和铜钱,见女子一挥袖,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三张银票 各大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不倒,与其豪富是密不可分的,除了各自名下的诸多田地产业之外,再有就是各自的“手艺”。以清微宗举例,其铸剑技艺乃是天下一绝,号称天下之名剑十之六七皆是出自宗门剑炉。或是以天乐宗举例,仅仅是一座“天乐桃源”,就堪称聚宝盆一般,就算百媚娘将“天乐桃源”关闭,行闭门避祸之举,其积攒下的银钱也足以让天乐宗百年无忧。 其他宗门,也是各有门路,其中便有以炼丹为生的。 李玄都想要炼制“五炁真丹”,必然要由一位炼丹大家亲自出手,有两处选择,分别是神霄宗和东华宗,不过考虑到他与神霄宗在不久前结下的梁子,所以他还是更偏向于东华宗。说起来,原本他的“十八楼”中还有几颗东华宗出产的“青木玉花丸”,是从陈孤鸿那里得来,不过这几天为了调养伤势,已是被他悉数服用。先前与陆雁冰一战,看似李玄都占尽上风,实则却是得了面子丢了里子,内里伤势颇重,不过这些伤势并非来自于陆雁冰,更多还是来自于“人间世”本身,所谓服用半颗“紫阳丹”就能无碍的说法, 不过是安慰胡良等人放心的言辞罢了。 道门素有四山二岛之说,四山有“二天二太”之说,乃是道门四大仙山,分别是:正一宗的天师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二岛分别是清微宗的东海蓬莱岛,传说曾有上清灵宝天尊在此讲道,,以及慈航宗的南海普陀岛,又要牵涉到佛道两家的糊涂账,虽然是慈航宗在此开宗立派,但道门仍旧是将其视为自家之地,而慈航宗也因此与道门各宗相交甚笃。 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虽然未能名列道门四大仙山之一,但也是当世名山,与蓬莱岛隔海相望。如果将一个个宗门也看作是人的话,与杀气凛然且行事霸道的清微宗不同,东华宗的性情较为温和,算不上一线宗门,但可以算是颇有家底的二线宗门,精于培育奇珍异草和炼制丹药,故而人缘极佳,没有什么生死大敌。之所以会参与帝京之变,也只是因为清微宗的缘故,毕竟远亲不如近邻,东华宗托庇于清微宗的赫赫威势多年,自然也不好拒绝清微宗的要求。 也正是出于此种原因,李玄都决定在此间事了之后,先行前往东华宗,就算不能立即炼制“五炁真丹”,也可以委托东华宗先帮他炼制所需菁华和玄黄,待到他收集到长生泉和朱果之后,便立刻开炉炼丹,以期早日恢复境界修为。 至于其中所需的太平钱,李玄都也有心理准备,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薄有积蓄。实在不行,还能舍下面皮找几位豪富朋友暂借一二,远的不说,张鸾山张青雀是一个,颜飞卿颜玄机也是一个。 话又说回来,无论做什么,行走江湖也好,公门修行也罢,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至于大军征伐或是大兴土木,就更是如此。就算躲在某个山头上避世求长生,同样还是如此,修行一事,讲究财侣法地,一个“财”字排在当头,便可想而知。 要不怎么说许多江湖散人比不过宗门弟子,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一个“穷”字。 李玄都在很早之前就不再领取师门的那份例银,不过在他师父的授意下,这份例银也没就此停了,而是不断积攒下来,等到李玄都在天宝二年回到师门的时候,已经攒了足足五千枚太平钱,换算成银子,便是十五万两银子,堪称巨款。 在过去的四年中,师门正式停了他的例银,转而给他供应江湖上的各种消息情报,再加上李玄都陆续花了一千太平钱,用于他的修身之地和各种杂事,如今还剩下四千枚太平钱,被他分成四份,一份存在太平宗开办的太平票号中,所谓太平票号,与寻常票号不同,除了可以用银钱兑换太平钱之外,只能存取太平钱,而不能存取寻常的黄金白银。一份被他留在师门中,交由二师兄保管。一份随身携带,就在“十八楼”的一个格子中。还有一份,被他兑换成了三张一万两面额的银票,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一路上,李玄都和玉清宁谈论最多的还是小丫头,就像父母把孩子交到先生的手中,免不了要嘱托先生几句。 虽然玉清宁不是正儿八经的授业师父,但是李玄都作为同样出身宗门之人,对此还是深知其中玄妙。修行一途,如人远行登山,自身的资质根骨是体力,师父传授的法门是路径,光有脚力,不知道路,就如圣人所言的“学而不思则罔”,便要误入歧途。知道方向,却不行走,便如圣人所言的“思而不学则殆”,永远都是原地踏步。其中授徒大有讲究,尤其是师父到了一宗之主的地位,除了倾注心血的首徒之外,只会给弟子指出一条明路,而不会从走路教起,可这些又不能不教,于是便落到了那些成年弟子的身上,所以李玄都才会说陆雁冰的本事是他和老三一起教的。 到了周淑宁这里,也多半如此,玄女宗的宗主不会像搀扶稚童走路般教她,许多东西都要玉清宁这位师姐去教,说她是周淑宁的半个师父也不为过。 既然玉清宁现在不适合见日光,三人便在弘农县驻留了半日的功夫,待到天色近黄昏的时候,趁着城门还未关,三人便打算离开弘农县,恰好遇到位正准备收摊的老人,肩上的草木棒上还残留着几支没有卖出去的冰糖葫芦,李玄都给了小丫头三个铜钱,让她去买串糖葫芦,然后只剩下他和玉清宁并肩等候在路边。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的信封,递到玉清宁的面前,道:“这里面有三张一万两银子面额的银票,分别是帝京的天元票号,江州的东升票号,以及晋州的晋西票号,都能立取现银一万两。” 玉清宁没有立刻去接,皱眉道:“紫府这是小觑我们玄女宗?” 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不缺这三万两银子,所以这些银子也不是给玄女宗的,而是给淑宁的。这丫头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家里也被查抄,无依无靠的,所以我就想着送她点什么,我想了很久,与其送些念想之类的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倒不如送她些银钱,以后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也不至于手头窘迫。” 玉清宁的神色稍稍缓和,不过还是没有伸手去接:“以后淑宁成了我们玄女宗的弟子,每月都会有例银,不需紫府如此破费。” “不一样。”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的例银是一回事,我给的又是另外一回事,银子这东西,多多益善,又不是说我给了你们玄女宗就不必给了,玄女宗的例银该给还是要给,这是淑宁应得的,可我这份银子,却是额外的。” 玉清宁终于伸手接过这个信封,问道:“那紫府呢?炼制‘五炁真丹’可是要花费不少的银钱。” 李玄都笑道:“薄有积蓄,不必担心。” 玉清宁这才将信封收入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中,轻声道:“倒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紫府不是人父,却也胜似人父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明升客栈 三人一路往北而行。 起先小丫头除了向李玄都讨教关于修行上的疑难,还会向玉清宁问一些类似于“玉女山在哪或帝女峰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后来临近那座曾经有“东都”和“神都”之称的龙门府后,便开始沉默寡言。小姑娘还小,不擅长伪装表情掩饰情绪,她与李玄都相逢以来,与这位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哥哥亲厚异常,如今到了龙门府,意味着分别在即,又如何不会感伤。 只是李玄都对此没有任何宽慰之举,颇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 又走了两日之后,终于到了。 站在宽阔的官路上,抬头就能看到龙门府城那巍峨的城墙,毕竟这里曾经是几朝古都,无论是规模还是规制,其实都不逊色如今的帝京。 李玄都驻足眺望。 真是好大一座城,不过这座城有些老了,暮气略重,经过岁月时光积淀之后,还剩三分富贵和三分尊荣,似那城中已经花开花谢千余年的花王牡丹。不过一叶知秋,可以想象当年鼎盛时,又该是如何的煌煌景象,不愧为十三朝故都之地。 等了片刻,玉清宁轻声问道:“紫府,是否入城?”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声道:“入城。” 龙门府作为古中原,也是江湖人士口中所说的“中原”,唯有这里可以加个“中”字,其他地方,要么是西域、西北,要么是江南、岭南,亦或是江北、辽北,即便是一国之都已经迁往北方,对于江湖人士来说,这儿还是天下之中,毕竟对于普通江湖人而言,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帝京更像是一个颇为遥远且尽量不去踏足的地方,所以这儿便成了无数普通江湖人心目中的圣地。 尤其是龙门府城,除了有儒门的万象学宫之外,几乎其他所有宗门,无论正邪,都在此地设有分府别院,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玄女宗的妙音阁、牝女宗的姹女馆等等,无一例外。 不过李玄都此番入城,却是没有去哪家别院落脚的意思,玉清宁也没有强求,陪着他来到城内最大的一座客栈——明升客栈。 说到明升客栈,在偌大一座龙门府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万象学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万象学宫求学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学宫中的许多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二十两银子。就靠这一路生意,赚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然后将周围的铺面也陆续买了下来,将其打通,使客栈的规模一扩再扩,又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出许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开,以便来此的客官饮酒谈事。 同时明升客栈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生意的好坏与江湖中是否有大事发生有关,例如两位天下间有数的大宗师约定在龙门府赌斗一场,或是有名士大儒在万象学宫举办集会,定然会有好些人提前好些日子来到这里来订包间,到时候就能一边在这里喝酒一边等着看热闹。每逢这个时候,这座酒楼无论酒菜还是包间都比平时翻了一倍的价钱,柜台内的金银就像流水一样,白日黑夜都不停歇,日月为明,明升客栈可不就得往上升嘛,所以龙门府中的人都说客栈老板取得好名字。 这座客栈也是李玄都与张鸾山定下见面的地方。 好在最近没什么大事发生,所以明升客栈也还未曾涨价,李玄都花了二十两银子要了一壶君山银针——在这儿,不管什么样的茶,哪怕是素有“满天星”之称的茶叶末,也是二两银子,因为只有要了茶水,才能要上一个包间。 李玄都定下了包间之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道“子符”燃尽,“母符”则在张鸾山的手中,当初两人在书信中约定,李玄都抵达明升客栈之后,便燃烧随同书信一同寄来的“子符”,然后张鸾山便会来明升客栈相见。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一名青衣文士打扮的男子与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来到明升客栈的大堂,询问是否有一位李姓客人,一个伙计立时引着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楼行去,来到二楼,因为包间众多的缘故,所以在各个包间外还有一条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设门,此时伙计就停在走廊外的门前。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伙计开门,把两人让进去,可伙计却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门环却不推开,半边身子躬挡在门口,满脸堆着笑:“两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话虽如此,但伙计没有丝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文士久在龙门府中居住,这明升客栈也不是第一次来,自然清楚这伙计是在讨要赏钱,眼神中不由掠过一抹厌憎。 在她身旁的女子却是第一次来这儿,盯着那伙计,笑问道:“直说,要多少银子?” “客官明见。”伙计居然毫不怯场,满脸滑笑道:“咱们明升客栈开了也有些年头了,一两银子,一直都是这个价。”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丢给伙计,道:“开门。” 伙计收了银子,不过身子还挡在门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赏钱。 女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往伙计的脚下一丢,“就这么多钱,开门。” 这座明升酒楼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是因为它有万象学宫中几位祭酒的背景,因此连伙计们都十分蛮横,不仅平日里吃惯了学宫中的普通学子,就连外来的江湖人士等闲也不妨在眼里,几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此时也来了怒气,举手就想去抓女子的衣襟,结果眼前一花,却是被那名女子抓住了肩头,动弹不得。紧接着那女子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把他的头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要银子?一颗人头换一两银子够不够?怎么看都是你赚到了。” 伙计这才怕了,只是被人捏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话语却是有些不利索了:“小的不、不敢……” 女子仍旧捏着他的脖子,就像捏着一只鸡崽,“本小姐还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学宫祭酒拼了脸面不要来为你出头。” 伙计听到女子一口叫破客栈的后台,顿时骇得面无人色,颤抖道:“这位小、小姐是学宫里的……” 女子松开手,面无表情道:“放心,我不是万象学宫的人,你可以现在去找你们的老板,就说牝女宗的人来这儿砸场子了,好不好啊?” 伙计听到“牝女宗”三字,这才猛然感到女子的来头大了,哆嗦道:“不、不……好,小人知错了……绝不敢……不敢嚼舌。” 说话间,伙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指发颤地捡起那枚铜钱,连同先前的一两银子一起奉送到女子眼前:“既然是牝女宗的贵人,小店自然不敢收钱,自当悉、悉数奉还。” 女子却是没有伸手去接,面带厌憎道:“滚。” 伙计如蒙大赦,却也不敢贪图手里的银子,先将其放在地上,然后起身急忙向外走去。 “站住。”女子又叫住了他,“你是看不上我给的赏钱吗?” 那伙计的脸色顿时一僵,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银子和铜钱,见女子一挥袖,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正邪家国 文士男子伸手推开那扇要价二两银子的门,进到走廊,走廊的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一个个包间的房门,他和女子来到第三个包间前,看到门方上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一个“李”字,便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正是李玄都、玉清宁、周淑宁三人。李玄都却是没想到张鸾山却还带着一名女子过来,未等他相问,玉清宁已经开口道:“没想到宫姑娘也来了。” 在这龙门府中定然有不止一个宫姑娘,可能与张鸾山走在一处的就只有一个。 果不其然,张鸾山身边的女子伸手在脸上一抹,恢复了本来的相貌,丹凤眼眸,眉黛如画,眉眼间既有成熟女子的妩媚,又有几分青稚之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态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正是牝女宗的宫官。 这个妖精似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把小九档折扇,掩嘴轻笑,“玉姑娘好眼力,竟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易容术。” 玉清宁双目已盲,可宫官偏偏说她“好眼力”,这便是言语藏刀了,不过玉清宁却是不以为意,淡然道:“我的眼睛虽然瞎了,可我的心没有瞎,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易容术易的只是表皮,骨子里的东西却是变不了,心眼观之,一目了然。” 宫官轻笑道:“好一个‘心眼观之’。” 眼见着两名女子似有要来一番唇枪舌剑的趋势,李玄都不得不借着与张鸾山见礼打断二人:“青雀兄,当真是久违了,不知近来可好?” 张鸾山望着李玄都:“一切安好,有劳紫府挂念。” 有了李玄都的打岔,两名女子也不好再去发作,几人分而落座。一张方桌,李玄都与张鸾山相对而坐,宫官与玉清宁相对而坐,小丫头则是坐在玉清宁的身边。 李玄都伸手将暖壶里的酒给张鸾山斟满,一边轻声说道:“青雀兄嘱托我的事情,我有负青雀兄所托,也有愧于听潮公。” 张鸾山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紫府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 然后他望向周淑宁,问道:“这便是听潮公的遗孤?” “她叫淑宁。”李玄都点头道,又对周淑宁说道:“淑宁,这位是张先生,就是他委托我去救你的。” 小丫头立刻站起身来,向张鸾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怯生生道:“谢张先生大恩。” “我哪有什么恩?”张鸾山摇头一笑:“不过是动了动笔,给紫府写了一封信,真正去冲锋陷阵的是紫府,所以要谢恩也是谢紫府的恩情才对。” 说到这儿,他稍稍顿了一下,望向宫官和玉清宁:“我有些话想要对紫府说,所以想请宫姑娘和玉师妹先行暂避一二,还望两位见谅。” “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宫官第一个起身道:“我是无所谓的,就怕玉姑娘架子大,觉得折了面子,不肯挪步才是。” 玉清宁同样起身,却是没理宫官这一茬,而是“望”向张鸾山:“清宁可否向张师兄请教一事?” 张鸾山似是早已预料到玉清宁会有一问,不把话说死:“玉师妹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 玉清宁点了点头,道:“自正道十二宗结盟以来,正一宗就贵为盟主,而正一宗又以天师一脉为尊,老天师更是公认的正道领袖,张师兄曾是正一宗未来掌教人选,又出身天师张氏一脉,可张师兄今日为何要与牝女宗的玄圣姬混在一处?” 李玄都眼皮轻轻一跳。 终于来了。 正邪之辨,正邪之争。 有些事情,不放到桌面上来说,兴许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一旦放到桌面上来说,那便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当年法相宗有一位长老,喜爱音律,与无道宗的一位长老一见如故,意味相投,倾盖相交,终是结为莫逆。那位法相宗长老意欲从此退出江湖,却不想正一宗以盟主之尊问罪于他,正道群雄齐聚法相宗,清微宗冷眼旁观,太平宗无动于衷,静禅宗苦劝回头,慈航宗则是从旁帮腔,竟是无一人站在他那边,就连法相宗的同门,也是如此。 正邪相互残杀何止百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多少血海深仇?你看得开,不意味着别人能看得开,而这世上没有圣人,将心比心之人终是少数。 此事若不曾暴露,顶多是些风言风语,正一宗也不会大加问罪,可一旦公之于众,正道十二宗无不震惊,也无不震动,难道为了音律竟可忘了正邪恩怨?竟可不顾江湖道义?若是此例一开,恐怕日后无人不通邪道十宗。 就算那位无道宗长老是位性行高洁且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的君子,难道就可以因私交而忘却宗门,岂非因小失大?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为叛逆的清微宗也不会为之说话。 李玄都自是深知这一点,当年他之所以能与胡良相交,第一点原因,胡良出身于辽东五宗的补天宗,对于正道而言,辽东五宗属于亦正亦邪,不同于西北五宗。第二点原因,胡良当时已经脱离补天宗,属于江湖散人,自然可以相交。 正道十二宗对于邪道十宗的态度,并非是一味赶尽杀绝,对于诸如补天宗这类宗门,以拉拢为主,但是对于那等冥顽不灵的宗门,则要除恶务尽,其中血债最深的无道宗和牝女宗,尤是如此。 故而玉清宁此言一出,无异于剑仙一剑,整个包间内的气氛都骤然凝重起来。 当年正一宗逼死了那位法相宗长老,如今你张鸾山身为正一宗之人,却与牝女宗的妖女相交,岂不是要让正一宗大义灭亲?否则正一宗还有什么脸面领袖正道? 张鸾山平静道:“这一点,我无法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玉清宁竟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便牵着小丫头的手向外走去。 她这一走,宫官也随之离去。 待到包间内只剩下李玄都和张鸾山两人之后,李玄都忍不住说道:“青雀兄莫要说我世故,可青雀兄怎好如此孟浪,公然与宫官同行?就算她变化了形貌,可还是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此等把柄若是落到别人的手中,必然招来诽议。” 张鸾山道:“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所行之事,本就与寻常人不同,他们格局太低,仍旧拘泥于所谓的正邪之辨,殊不知正邪之上还有家国天下,为了天下大义,区区正邪之辨,反倒是不足道哉了。” 张鸾山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指敲击桌面:“有人说私交是小事,正邪不两立是大事,因私交而忘却宗门,是因小失大。可在我看来,正邪不两立也是小事,因正邪之争而忘却家国天下,这才是因小失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张鸾山一眼:“青雀兄能果真这样想是最好。” 张鸾山端起酒杯,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两人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张鸾山放下酒杯,沉声道:“如今天下,辽东金帐年年进犯,西北周国年年肆虐,危及天下,这就是最大的实情,可我们还在什么外廷内廷之争,什么正邪之辨,这能行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 张鸾山拿过酒壶给李玄都的杯中又斟满了酒,接着也给自己斟满了酒,双手捧起酒杯:“紫府,你我相交多年,我视你为知己,其中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所以这杯酒,我敬你。” 李玄都这次端起酒杯却只是抿了一小口,轻声叹息道:“既然认定了一条路,那便尽力走下去,这样就算失败了,也只能说天意如此,而不必为此悔恨。青雀兄,我尊重你的选择,愿我们在各自抵达路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正邪家国 文士男子伸手推开那扇要价二两银子的门,进到走廊,走廊的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一个个包间的房门,他和女子来到第三个包间前,看到门方上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一个“李”字,便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正是李玄都、玉清宁、周淑宁三人。李玄都却是没想到张鸾山却还带着一名女子过来,未等他相问,玉清宁已经开口道:“没想到宫姑娘也来了。” 在这龙门府中定然有不止一个宫姑娘,可能与张鸾山走在一处的就只有一个。 果不其然,张鸾山身边的女子伸手在脸上一抹,恢复了本来的相貌,丹凤眼眸,眉黛如画,眉眼间既有成熟女子的妩媚,又有几分青稚之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态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正是牝女宗的宫官。 这个妖精似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把小九档折扇,掩嘴轻笑,“玉姑娘好眼力,竟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易容术。” 玉清宁双目已盲,可宫官偏偏说她“好眼力”,这便是言语藏刀了,不过玉清宁却是不以为意,淡然道:“我的眼睛虽然瞎了,可我的心没有瞎,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易容术易的只是表皮,骨子里的东西却是变不了,心眼观之,一目了然。” 宫官轻笑道:“好一个‘心眼观之’。” 眼见着两名女子似有要来一番唇枪舌剑的趋势,李玄都不得不借着与张鸾山见礼打断二人:“青雀兄,当真是久违了,不知近来可好?” 张鸾山望着李玄都:“一切安好,有劳紫府挂念。” 有了李玄都的打岔,两名女子也不好再去发作,几人分而落座。一张方桌,李玄都与张鸾山相对而坐,宫官与玉清宁相对而坐,小丫头则是坐在玉清宁的身边。 李玄都伸手将暖壶里的酒给张鸾山斟满,一边轻声说道:“青雀兄嘱托我的事情,我有负青雀兄所托,也有愧于听潮公。” 张鸾山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紫府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 然后他望向周淑宁,问道:“这便是听潮公的遗孤?” “她叫淑宁。”李玄都点头道,又对周淑宁说道:“淑宁,这位是张先生,就是他委托我去救你的。” 小丫头立刻站起身来,向张鸾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怯生生道:“谢张先生大恩。” “我哪有什么恩?”张鸾山摇头一笑:“不过是动了动笔,给紫府写了一封信,真正去冲锋陷阵的是紫府,所以要谢恩也是谢紫府的恩情才对。” 说到这儿,他稍稍顿了一下,望向宫官和玉清宁:“我有些话想要对紫府说,所以想请宫姑娘和玉师妹先行暂避一二,还望两位见谅。” “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宫官第一个起身道:“我是无所谓的,就怕玉姑娘架子大,觉得折了面子,不肯挪步才是。” 玉清宁同样起身,却是没理宫官这一茬,而是“望”向张鸾山:“清宁可否向张师兄请教一事?” 张鸾山似是早已预料到玉清宁会有一问,不把话说死:“玉师妹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 玉清宁点了点头,道:“自正道十二宗结盟以来,正一宗就贵为盟主,而正一宗又以天师一脉为尊,老天师更是公认的正道领袖,张师兄曾是正一宗未来掌教人选,又出身天师张氏一脉,可张师兄今日为何要与牝女宗的玄圣姬混在一处?” 李玄都眼皮轻轻一跳。 终于来了。 正邪之辨,正邪之争。 有些事情,不放到桌面上来说,兴许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一旦放到桌面上来说,那便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当年法相宗有一位长老,喜爱音律,与无道宗的一位长老一见如故,意味相投,倾盖相交,终是结为莫逆。那位法相宗长老意欲从此退出江湖,却不想正一宗以盟主之尊问罪于他,正道群雄齐聚法相宗,清微宗冷眼旁观,太平宗无动于衷,静禅宗苦劝回头,慈航宗则是从旁帮腔,竟是无一人站在他那边,就连法相宗的同门,也是如此。 正邪相互残杀何止百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多少血海深仇?你看得开,不意味着别人能看得开,而这世上没有圣人,将心比心之人终是少数。 此事若不曾暴露,顶多是些风言风语,正一宗也不会大加问罪,可一旦公之于众,正道十二宗无不震惊,也无不震动,难道为了音律竟可忘了正邪恩怨?竟可不顾江湖道义?若是此例一开,恐怕日后无人不通邪道十宗。 就算那位无道宗长老是位性行高洁且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的君子,难道就可以因私交而忘却宗门,岂非因小失大?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为叛逆的清微宗也不会为之说话。 李玄都自是深知这一点,当年他之所以能与胡良相交,第一点原因,胡良出身于辽东五宗的补天宗,对于正道而言,辽东五宗属于亦正亦邪,不同于西北五宗。第二点原因,胡良当时已经脱离补天宗,属于江湖散人,自然可以相交。 正道十二宗对于邪道十宗的态度,并非是一味赶尽杀绝,对于诸如补天宗这类宗门,以拉拢为主,但是对于那等冥顽不灵的宗门,则要除恶务尽,其中血债最深的无道宗和牝女宗,尤是如此。 故而玉清宁此言一出,无异于剑仙一剑,整个包间内的气氛都骤然凝重起来。 当年正一宗逼死了那位法相宗长老,如今你张鸾山身为正一宗之人,却与牝女宗的妖女相交,岂不是要让正一宗大义灭亲?否则正一宗还有什么脸面领袖正道? 张鸾山平静道:“这一点,我无法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玉清宁竟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便牵着小丫头的手向外走去。 她这一走,宫官也随之离去。 待到包间内只剩下李玄都和张鸾山两人之后,李玄都忍不住说道:“青雀兄莫要说我世故,可青雀兄怎好如此孟浪,公然与宫官同行?就算她变化了形貌,可还是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此等把柄若是落到别人的手中,必然招来诽议。” 张鸾山道:“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所行之事,本就与寻常人不同,他们格局太低,仍旧拘泥于所谓的正邪之辨,殊不知正邪之上还有家国天下,为了天下大义,区区正邪之辨,反倒是不足道哉了。” 张鸾山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指敲击桌面:“有人说私交是小事,正邪不两立是大事,因私交而忘却宗门,是因小失大。可在我看来,正邪不两立也是小事,因正邪之争而忘却家国天下,这才是因小失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张鸾山一眼:“青雀兄能果真这样想是最好。” 张鸾山端起酒杯,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两人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张鸾山放下酒杯,沉声道:“如今天下,辽东金帐年年进犯,西北周国年年肆虐,危及天下,这就是最大的实情,可我们还在什么外廷内廷之争,什么正邪之辨,这能行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 张鸾山拿过酒壶给李玄都的杯中又斟满了酒,接着也给自己斟满了酒,双手捧起酒杯:“紫府,你我相交多年,我视你为知己,其中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所以这杯酒,我敬你。” 李玄都这次端起酒杯却只是抿了一小口,轻声叹息道:“既然认定了一条路,那便尽力走下去,这样就算失败了,也只能说天意如此,而不必为此悔恨。青雀兄,我尊重你的选择,愿我们在各自抵达路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一章 长生宫前 就在李玄都和南柯子说话的功夫,队伍继续上前,很快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 出来这条通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山中洞穴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差不多有半座县城的大小,穹顶高有五十丈,无数类似钟乳的物事从穹顶上垂下,在其下方悬着一盏盏金灯,将整个洞穴上方照得灯火通明。 在这个洞穴中的最中央位置,也是整个洞穴的地势最高处,不是阴森的墓室,而是一座巨大的宫观,重檐歇山,楼阁殿宇层层叠,其间以廊道相连,雕梁画栋,悬有金灯,殿中殿外灯火通明,映得金碧辉煌,仿若是天上仙宫。在宫观周围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流,绕殿而过,然后围绕整个洞穴形成一条护城河,其中流淌的却不是河水,而是水银,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闪烁出使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此地本是当年北邙山的第一大观,被木勾真人经营多年,大有仙家气象,那些金灯比之寻常的长明灯还要珍贵,乃是真正的千年不熄,故而在时隔数百年后,仍旧照耀此地。 所有人见到这一幕,都不禁为之震撼。 那木勾真人本就是皇室出身,营造这座道观也不知花了多少国财,就算是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颜飞卿、李玄都等人的脸色却是有了几分凝重。 因为从他们的入口位置到那座灯火辉煌的道观,中间还有无数废墟,看得出来,这些废墟早年时也都是大大小小的道观,可以想象当年的长生宫是如何鼎盛一时,可是现在都变为废墟,那一个个黑漆漆空洞洞的窗户就是这座死城的眼睛,无时无刻不注视着这些闯入者们,择人欲噬。 当其他正道人士的视线从那座辉煌的“仙宫”中挪开,转而注意到这片黑暗的废墟时,每个人都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因为在辉耀之下的暗沉中有无数烟雾升腾而起,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形,乍一看与洞天福地中的云雾缭绕有几分相似,但再仔细一看,却生出许多鬼域意味,尤其是静谧如死寂的环境,更是让人头皮发麻,甚至是毛骨悚然。 “这便是长生宫了,当年也是堪比一方宗门的豪强,太阴尸应该就在那座宫殿之中。”苏云媗望着眼前的这片废墟说道。 颜飞卿收回视线,缓缓抬起右手。 众多正一宗弟子立刻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一沓已经提前写好的符纸。 然后颜飞卿从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取出一艘小舟,舟首尾长约八分,高约两寸。 他来到那条护城河的岸边,将手中小舟抛向江水之中,小舟迎风而涨,落于水银河面时,已经与寻常舟船无异,一队正一宗弟子踏上小舟,缓缓向对面驶去。 这条护城河并不算宽,再加上水银比水要重,更易借力,能来到此地的江湖人都能以轻功点水过河,只是颜飞卿怕有埋伏,被半渡而击,故而先派正一宗的精锐弟子乘舟过河,就算有埋伏,这艘“沦波舟”也有防御之功效,不必担心无法还手。 整个渡河过程平安无事,不过在过河之后,突然从烟雾和阴影中涌出无数阴魂和活尸,好在这些正一宗弟子早有准备,立刻将手中已经准备好的符纸掷出,只见这些符纸迎风即燃,化作熊熊火焰,连接成一道火墙,这些鬼魅之流触碰道火墙之后,顷刻间化作飞灰。 有这些正一宗弟子站稳了脚跟,大队人马开始渡河,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鬼魅之流开始不断涌现,先是零零散散的一两个,然后是三五成群,待到后来,几乎是十几个一起袭来,其中偶尔还会夹杂着一具僵尸,不惧刀枪,力大无穷,但是没有灵智,而且极为惧怕正一宗的雷法。 众多江湖人士开始与这些阴物交手,虽然有众多正一宗弟子坐镇,以符箓建功显著,但也还是有所伤亡,两个入神境江湖散人被一头僵尸抓破了胸膛,立毙当场,还有几个被僵尸抓伤,伤口乌黑,中了尸毒。有正一宗弟子马上从怀上掏出一把糯米为其敷在伤口上,白色的糯米刚刚接触到伤口,立刻如冒出缕缕黑烟,然后生出一股恶臭。 糯米可以克制尸毒,被僵尸伤到,如果不及时用糯米拔毒,一旦毒发就会丧命并变成僵尸,正一宗弟子长年降妖除魔,早已准备好这些必备之物。 待到所有人都过河之后,颜飞卿收回“沦波舟”,从自己背后缓缓抽出“青云”,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带领着众人走入这片废墟之中。 …… 另一边,在那片废墟的深处,有一座巨大的广场,以白色云石铺就,长宽各有三百丈,若是从上方俯瞰,可以清晰看到这一大块极为突兀的空白。这里原本是长生宫弟子早课时的练武所在,但现在已经是荒芜一片,处处透出颓废和破败。 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孔无忌、炼尸堂堂主尚熙、炼神堂堂主吴圭此时都站在这里。 孔无忌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不过却不是武夫,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方士。 他轻声吩咐道:“取一碗水银。” 在他身后的一名旱魃坛弟子立刻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银。 孔无忌接过瓷碗,将碗中的水银随意一泼,变成一面银色的水镜。 孔无忌伸手一指水镜,随之在镜面上浮现出正道中人过河的画面,纤毫毕露。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水镜中的画面,无喜无悲,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全无半点大敌临头之际该有的紧张焦躁。 当他看到颜飞卿以“沦波舟”载人过河,然后正一宗弟子早已准备好的符箓轻易打退了那些阴物。这位旱魃坛坛主轻声道:“不愧是正一宗掌教,不愧是小天师,心思缜密,从白古镇到这里,我们先前准备的那点见面礼,都没能派上用场。” 尚熙轻咳了一声,道:“若是他不堪大用,老天师张静修怎么会放心把掌教之位传给他,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这些人,无论心计还是修为,都是不容小觑。” 吴圭眉头微皱:“这些都是意料中事,关键是那个紫府剑仙,若不是他,宗主也不会折损一具身外化身。少年得意不算什么,一个大风大浪便夭折在江湖之中,能够东山再起才可怕,当初帝京之变以后,他分明只剩下一堆灰了,怎么还能生出火星来?就算生出火星,为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几人都是无言以对。 水镜中的景象越来越靠近。 满身金黄的老僧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望来,白眉微微皱起。 在这一瞬间,这面用水银造就的水镜,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 无数水银向四面八方溅射开来,有几名躲闪不及的皂阁宗弟子,直接被洞穿出一个个血洞,更有倒霉的,直接被一滴水银洞穿了眉心,留下一个血洞之后,当场倒毙。 不过激射向三位皂阁宗高手的水银却在还未触及到三人的时候,便砰然炸裂开来,消散无形。 孔无忌对于这个结局并不意外,毕竟是太玄榜上排名第七的高人,若是没有这老和尚坐镇,颜飞卿等人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硬闯入此地。 吴圭说道:“按照时间来算,宗主他老人家应该快要……” 孔无忌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巍峨宫殿,收回视线后,轻声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是这次的指挥之人,负责调度皂阁宗弟子,防守此地。 而他也当然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哪些人,所以为了应对这些正道中人,如今的长生宫中驻守了五百余人,可见皂阁宗对于这些登门恶客是如何重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十二部 听风楼有三个等级,分别是:渡鸦、夜莺、青鸟。蔡姑娘是夜莺,那些“伙计”和留在义庄外面的男子是渡鸦,眼前的这位青鸟就是此处听风楼的话事人了。 李玄都缓缓上前,坐在福贵榻的左侧。 这位青鸟以极为娴熟的茶艺为李玄都斟满一杯清茶,然后问道:“不知这位客官想要打探什么消息?”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道:“听风楼这些年来的信誉一直很好,否则我也不会来,不过我还是想要嘱托一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贵店一定不要走漏了风声。” 青鸟微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李玄都低头瞥了眼茶杯,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副百鸟朝凤图,说道:“我想打探一人的行踪,此人姓秦,单名一个襄字,历任兵部尚书、左军左都督、秦中总督等职,后来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于天宝二年被下诏狱,天宝四年经内阁首辅孙松禅的上疏求情,得以从诏狱中放出。” 青鸟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沉声道:“这位客官,你应该知道这位秦都督曾经是朝廷钦犯,就算现在已经不是了,可他仍旧是太后娘娘和青鸾卫的肉中钉、眼中刺,若是与这位秦都督沾染上干系,恐非善事。” 李玄都道:“我当然清楚,否则也不会来找你们。” 青鸟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都:“我不管阁下是朝廷的人,还是秦都督的旧部,亦或是四大臣的旧人,我现在提醒阁下一句,这条消息的价格很贵。” 李玄都问道:“价格几何?” 青鸟沉默着伸出两根手指。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叹息道:“两千太平钱,那可是六万两银子,不知能买多少粮食。” 青鸟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若是客官嫌贵,我们听风楼也不会强买强卖。” “买了。”李玄都面无表情道。 青鸟脸上刚刚露出没有多久的笑意骤然一僵,迟疑道:“客官你说……买了?”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三张五百面额的太平票和五十枚无忧钱。 青鸟望着这些本该十分诱人的太平钱,忍不住苦笑道:“看来客官是心意已决,那么请随我来。” 说罢她从福贵榻上起身,来到多宝槅子旁边,轻轻拨动自鸣钟上的指针,然后就见另一边的书架从中分开,书架后的墙壁向上升起,后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青鸟从桌上拿起一盏烛台照映道路,径直走入其中。李玄都没有犹豫,也跟着走入其中。 这段楼梯不算太长,总共有三百六十级,然后两人便来到一座地下大厅之中。 这座大厅占地极大,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架,每个书架足有三丈之高,与大厅的穹顶齐平,书架共分九层,最高几层要用梯子才能触及,书架的每个格子中都塞满了厚厚卷宗,卷宗的书页之间又夹满了各色书签。 青鸟环视一周之后,推过一架书车梯子,来到靠西位置的一面书架前,然后登上梯子,从书架的第八层抽出一本卷宗。 青鸟跃下书车梯子,来到大厅中间的唯一桌子面前,找到其中的一页书签,将手中卷宗平摊在上面。 李玄都也跟着来到桌旁,大致扫了一眼,见书页上的许多内容墨迹有深有浅,显然不是同一时间写就,而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有朝局的最新动向,有内阁的票拟,有司礼监的批红,还有御使们的各种奏章。 青鸟的目光迅速扫过诸多不相干的内容,最终落在这一页的末尾,读道:“秦襄上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天宝六年正月十五的龙门府元宵灯会上,他应万象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之邀,前往龙门府,落脚于明升客栈,两人借赏月之名密谈至深夜,其密谈内容不得而知,自此之后,秦襄便未公开露面。” 李玄都皱起眉头,刚要说话,青鸟已经继续读道:“根据子部夜莺所报,秦襄在此事之后,几次打算动身北上,却又不知何种缘故而迟迟未能成行,终是于四月初六日经由龙门府前往荆州,又由荆州转道前往江州。” 她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轻声道:“如今秦襄正在江州金陵府的金陵城中。” 正所谓“十里秦淮,金陵一梦。”若是以繁华而论,江南更胜已经衰落的中州,作为江南第一等繁华之地的金陵府更是不逊于帝京。 李玄都皱眉道:“金陵何其大,如果贵店仅仅告诉我秦襄在金陵城中,不过是从大海捞针变成了大湖捞针,恐怕不值两千太平钱的的价格。” “客官不要着急,请听我解释。”青鸟慢声细气道:“秦都督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死物,他有手有脚,行程不定,中州距离金陵又何止千里,来回传信也是一件难事。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确定他还在金陵城中,至于他当下在金陵城的什么位置,接下来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也不敢打包票,可能就在我与客官说话的时候,秦都督正在十里秦淮,等到客官赶到金陵城的时候,他已经离开秦淮河去往圣人庙,甚至是离开了金陵城,客官扑了个空,却要说我们的消息不准,没有这样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却是不能不认可了,不过他相信听风楼必然有解决的办法。 果不其然,青鸟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以派人给客官带路,在金陵城中有我们的人手,到了之后,便可以直接领着客官去见秦都督。” 听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明白其中一点关键,望着眼前的美丽女子,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都督是通过白莲坊的路子离开中州。” 青鸟猛然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再不敢有半分小觑之心,坦然道:“秦都督正是在白莲坊的护卫下离开中州前往金陵,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四家共存多年,有些时候难免要互通有无,所以我们这里才会有秦都督的行踪。” 李玄都并不意外,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被我一个外人知道了你们的机密,你们听风楼就不做些什么吗?” 青鸟深深地望着李玄都,问道:“客官想要我们怎么做?” 李玄都笑了笑:“比如说杀人灭口。” 青鸟一怔,笑道:“客官真是说笑了,若是擅杀客人,此事再传扬出去,那么我们听风楼的生意便不要做了。” 李玄都转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既然不是要杀人灭口,那就请现身,何必遮遮掩掩。”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婀娜身影从大厅角落的黑暗中款款走出。 与身着宽袍大袖的美人青鸟不同,她虽然也是个美人,但却是长着尖刺的蔷薇,一身在江湖中并不常见的黑色皮甲,用多层皮革连缀而成,表面涂漆,再绘以各种符箓,不但可以抵挡各种箭矢暗器,还可以防御术法。 她的脚上是一双包有铁皮的长靴,不过行走之间却不闻丝毫声响,靴筒里插着一把匕首,腰间则是两把交错的带鞘弯刀。 她轻声道:“客官好厉害的耳力,我不过是轻吐了半口浊气,便被客官发觉。” 李玄都望向青鸟,等待她的解释。 青鸟微微一笑,道:“我们听风楼按照十二地支分为十二部,每部职司各有不同,她是辰部青鸟,而我是卯部青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一章 长生宫前 就在李玄都和南柯子说话的功夫,队伍继续上前,很快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 出来这条通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山中洞穴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差不多有半座县城的大小,穹顶高有五十丈,无数类似钟乳的物事从穹顶上垂下,在其下方悬着一盏盏金灯,将整个洞穴上方照得灯火通明。 在这个洞穴中的最中央位置,也是整个洞穴的地势最高处,不是阴森的墓室,而是一座巨大的宫观,重檐歇山,楼阁殿宇层层叠,其间以廊道相连,雕梁画栋,悬有金灯,殿中殿外灯火通明,映得金碧辉煌,仿若是天上仙宫。在宫观周围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流,绕殿而过,然后围绕整个洞穴形成一条护城河,其中流淌的却不是河水,而是水银,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闪烁出使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此地本是当年北邙山的第一大观,被木勾真人经营多年,大有仙家气象,那些金灯比之寻常的长明灯还要珍贵,乃是真正的千年不熄,故而在时隔数百年后,仍旧照耀此地。 所有人见到这一幕,都不禁为之震撼。 那木勾真人本就是皇室出身,营造这座道观也不知花了多少国财,就算是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颜飞卿、李玄都等人的脸色却是有了几分凝重。 因为从他们的入口位置到那座灯火辉煌的道观,中间还有无数废墟,看得出来,这些废墟早年时也都是大大小小的道观,可以想象当年的长生宫是如何鼎盛一时,可是现在都变为废墟,那一个个黑漆漆空洞洞的窗户就是这座死城的眼睛,无时无刻不注视着这些闯入者们,择人欲噬。 当其他正道人士的视线从那座辉煌的“仙宫”中挪开,转而注意到这片黑暗的废墟时,每个人都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因为在辉耀之下的暗沉中有无数烟雾升腾而起,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形,乍一看与洞天福地中的云雾缭绕有几分相似,但再仔细一看,却生出许多鬼域意味,尤其是静谧如死寂的环境,更是让人头皮发麻,甚至是毛骨悚然。 “这便是长生宫了,当年也是堪比一方宗门的豪强,太阴尸应该就在那座宫殿之中。”苏云媗望着眼前的这片废墟说道。 颜飞卿收回视线,缓缓抬起右手。 众多正一宗弟子立刻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一沓已经提前写好的符纸。 然后颜飞卿从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取出一艘小舟,舟首尾长约八分,高约两寸。 他来到那条护城河的岸边,将手中小舟抛向江水之中,小舟迎风而涨,落于水银河面时,已经与寻常舟船无异,一队正一宗弟子踏上小舟,缓缓向对面驶去。 这条护城河并不算宽,再加上水银比水要重,更易借力,能来到此地的江湖人都能以轻功点水过河,只是颜飞卿怕有埋伏,被半渡而击,故而先派正一宗的精锐弟子乘舟过河,就算有埋伏,这艘“沦波舟”也有防御之功效,不必担心无法还手。 整个渡河过程平安无事,不过在过河之后,突然从烟雾和阴影中涌出无数阴魂和活尸,好在这些正一宗弟子早有准备,立刻将手中已经准备好的符纸掷出,只见这些符纸迎风即燃,化作熊熊火焰,连接成一道火墙,这些鬼魅之流触碰道火墙之后,顷刻间化作飞灰。 有这些正一宗弟子站稳了脚跟,大队人马开始渡河,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鬼魅之流开始不断涌现,先是零零散散的一两个,然后是三五成群,待到后来,几乎是十几个一起袭来,其中偶尔还会夹杂着一具僵尸,不惧刀枪,力大无穷,但是没有灵智,而且极为惧怕正一宗的雷法。 众多江湖人士开始与这些阴物交手,虽然有众多正一宗弟子坐镇,以符箓建功显著,但也还是有所伤亡,两个入神境江湖散人被一头僵尸抓破了胸膛,立毙当场,还有几个被僵尸抓伤,伤口乌黑,中了尸毒。有正一宗弟子马上从怀上掏出一把糯米为其敷在伤口上,白色的糯米刚刚接触到伤口,立刻如冒出缕缕黑烟,然后生出一股恶臭。 糯米可以克制尸毒,被僵尸伤到,如果不及时用糯米拔毒,一旦毒发就会丧命并变成僵尸,正一宗弟子长年降妖除魔,早已准备好这些必备之物。 待到所有人都过河之后,颜飞卿收回“沦波舟”,从自己背后缓缓抽出“青云”,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带领着众人走入这片废墟之中。 …… 另一边,在那片废墟的深处,有一座巨大的广场,以白色云石铺就,长宽各有三百丈,若是从上方俯瞰,可以清晰看到这一大块极为突兀的空白。这里原本是长生宫弟子早课时的练武所在,但现在已经是荒芜一片,处处透出颓废和破败。 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孔无忌、炼尸堂堂主尚熙、炼神堂堂主吴圭此时都站在这里。 孔无忌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不过却不是武夫,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方士。 他轻声吩咐道:“取一碗水银。” 在他身后的一名旱魃坛弟子立刻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银。 孔无忌接过瓷碗,将碗中的水银随意一泼,变成一面银色的水镜。 孔无忌伸手一指水镜,随之在镜面上浮现出正道中人过河的画面,纤毫毕露。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水镜中的画面,无喜无悲,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全无半点大敌临头之际该有的紧张焦躁。 当他看到颜飞卿以“沦波舟”载人过河,然后正一宗弟子早已准备好的符箓轻易打退了那些阴物。这位旱魃坛坛主轻声道:“不愧是正一宗掌教,不愧是小天师,心思缜密,从白古镇到这里,我们先前准备的那点见面礼,都没能派上用场。” 尚熙轻咳了一声,道:“若是他不堪大用,老天师张静修怎么会放心把掌教之位传给他,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这些人,无论心计还是修为,都是不容小觑。” 吴圭眉头微皱:“这些都是意料中事,关键是那个紫府剑仙,若不是他,宗主也不会折损一具身外化身。少年得意不算什么,一个大风大浪便夭折在江湖之中,能够东山再起才可怕,当初帝京之变以后,他分明只剩下一堆灰了,怎么还能生出火星来?就算生出火星,为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几人都是无言以对。 水镜中的景象越来越靠近。 满身金黄的老僧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望来,白眉微微皱起。 在这一瞬间,这面用水银造就的水镜,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 无数水银向四面八方溅射开来,有几名躲闪不及的皂阁宗弟子,直接被洞穿出一个个血洞,更有倒霉的,直接被一滴水银洞穿了眉心,留下一个血洞之后,当场倒毙。 不过激射向三位皂阁宗高手的水银却在还未触及到三人的时候,便砰然炸裂开来,消散无形。 孔无忌对于这个结局并不意外,毕竟是太玄榜上排名第七的高人,若是没有这老和尚坐镇,颜飞卿等人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硬闯入此地。 吴圭说道:“按照时间来算,宗主他老人家应该快要……” 孔无忌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巍峨宫殿,收回视线后,轻声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是这次的指挥之人,负责调度皂阁宗弟子,防守此地。 而他也当然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哪些人,所以为了应对这些正道中人,如今的长生宫中驻守了五百余人,可见皂阁宗对于这些登门恶客是如何重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十二部 听风楼有三个等级,分别是:渡鸦、夜莺、青鸟。蔡姑娘是夜莺,那些“伙计”和留在义庄外面的男子是渡鸦,眼前的这位青鸟就是此处听风楼的话事人了。 李玄都缓缓上前,坐在福贵榻的左侧。 这位青鸟以极为娴熟的茶艺为李玄都斟满一杯清茶,然后问道:“不知这位客官想要打探什么消息?”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道:“听风楼这些年来的信誉一直很好,否则我也不会来,不过我还是想要嘱托一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贵店一定不要走漏了风声。” 青鸟微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李玄都低头瞥了眼茶杯,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副百鸟朝凤图,说道:“我想打探一人的行踪,此人姓秦,单名一个襄字,历任兵部尚书、左军左都督、秦中总督等职,后来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于天宝二年被下诏狱,天宝四年经内阁首辅孙松禅的上疏求情,得以从诏狱中放出。” 青鸟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沉声道:“这位客官,你应该知道这位秦都督曾经是朝廷钦犯,就算现在已经不是了,可他仍旧是太后娘娘和青鸾卫的肉中钉、眼中刺,若是与这位秦都督沾染上干系,恐非善事。” 李玄都道:“我当然清楚,否则也不会来找你们。” 青鸟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都:“我不管阁下是朝廷的人,还是秦都督的旧部,亦或是四大臣的旧人,我现在提醒阁下一句,这条消息的价格很贵。” 李玄都问道:“价格几何?” 青鸟沉默着伸出两根手指。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叹息道:“两千太平钱,那可是六万两银子,不知能买多少粮食。” 青鸟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若是客官嫌贵,我们听风楼也不会强买强卖。” “买了。”李玄都面无表情道。 青鸟脸上刚刚露出没有多久的笑意骤然一僵,迟疑道:“客官你说……买了?”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三张五百面额的太平票和五十枚无忧钱。 青鸟望着这些本该十分诱人的太平钱,忍不住苦笑道:“看来客官是心意已决,那么请随我来。” 说罢她从福贵榻上起身,来到多宝槅子旁边,轻轻拨动自鸣钟上的指针,然后就见另一边的书架从中分开,书架后的墙壁向上升起,后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青鸟从桌上拿起一盏烛台照映道路,径直走入其中。李玄都没有犹豫,也跟着走入其中。 这段楼梯不算太长,总共有三百六十级,然后两人便来到一座地下大厅之中。 这座大厅占地极大,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架,每个书架足有三丈之高,与大厅的穹顶齐平,书架共分九层,最高几层要用梯子才能触及,书架的每个格子中都塞满了厚厚卷宗,卷宗的书页之间又夹满了各色书签。 青鸟环视一周之后,推过一架书车梯子,来到靠西位置的一面书架前,然后登上梯子,从书架的第八层抽出一本卷宗。 青鸟跃下书车梯子,来到大厅中间的唯一桌子面前,找到其中的一页书签,将手中卷宗平摊在上面。 李玄都也跟着来到桌旁,大致扫了一眼,见书页上的许多内容墨迹有深有浅,显然不是同一时间写就,而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有朝局的最新动向,有内阁的票拟,有司礼监的批红,还有御使们的各种奏章。 青鸟的目光迅速扫过诸多不相干的内容,最终落在这一页的末尾,读道:“秦襄上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天宝六年正月十五的龙门府元宵灯会上,他应万象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之邀,前往龙门府,落脚于明升客栈,两人借赏月之名密谈至深夜,其密谈内容不得而知,自此之后,秦襄便未公开露面。” 李玄都皱起眉头,刚要说话,青鸟已经继续读道:“根据子部夜莺所报,秦襄在此事之后,几次打算动身北上,却又不知何种缘故而迟迟未能成行,终是于四月初六日经由龙门府前往荆州,又由荆州转道前往江州。” 她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轻声道:“如今秦襄正在江州金陵府的金陵城中。” 正所谓“十里秦淮,金陵一梦。”若是以繁华而论,江南更胜已经衰落的中州,作为江南第一等繁华之地的金陵府更是不逊于帝京。 李玄都皱眉道:“金陵何其大,如果贵店仅仅告诉我秦襄在金陵城中,不过是从大海捞针变成了大湖捞针,恐怕不值两千太平钱的的价格。” “客官不要着急,请听我解释。”青鸟慢声细气道:“秦都督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死物,他有手有脚,行程不定,中州距离金陵又何止千里,来回传信也是一件难事。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确定他还在金陵城中,至于他当下在金陵城的什么位置,接下来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也不敢打包票,可能就在我与客官说话的时候,秦都督正在十里秦淮,等到客官赶到金陵城的时候,他已经离开秦淮河去往圣人庙,甚至是离开了金陵城,客官扑了个空,却要说我们的消息不准,没有这样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却是不能不认可了,不过他相信听风楼必然有解决的办法。 果不其然,青鸟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以派人给客官带路,在金陵城中有我们的人手,到了之后,便可以直接领着客官去见秦都督。” 听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明白其中一点关键,望着眼前的美丽女子,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都督是通过白莲坊的路子离开中州。” 青鸟猛然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再不敢有半分小觑之心,坦然道:“秦都督正是在白莲坊的护卫下离开中州前往金陵,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四家共存多年,有些时候难免要互通有无,所以我们这里才会有秦都督的行踪。” 李玄都并不意外,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被我一个外人知道了你们的机密,你们听风楼就不做些什么吗?” 青鸟深深地望着李玄都,问道:“客官想要我们怎么做?” 李玄都笑了笑:“比如说杀人灭口。” 青鸟一怔,笑道:“客官真是说笑了,若是擅杀客人,此事再传扬出去,那么我们听风楼的生意便不要做了。” 李玄都转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既然不是要杀人灭口,那就请现身,何必遮遮掩掩。”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婀娜身影从大厅角落的黑暗中款款走出。 与身着宽袍大袖的美人青鸟不同,她虽然也是个美人,但却是长着尖刺的蔷薇,一身在江湖中并不常见的黑色皮甲,用多层皮革连缀而成,表面涂漆,再绘以各种符箓,不但可以抵挡各种箭矢暗器,还可以防御术法。 她的脚上是一双包有铁皮的长靴,不过行走之间却不闻丝毫声响,靴筒里插着一把匕首,腰间则是两把交错的带鞘弯刀。 她轻声道:“客官好厉害的耳力,我不过是轻吐了半口浊气,便被客官发觉。” 李玄都望向青鸟,等待她的解释。 青鸟微微一笑,道:“我们听风楼按照十二地支分为十二部,每部职司各有不同,她是辰部青鸟,而我是卯部青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来了又去 刘辰毫不犹豫地一个后翻,矫健的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弧度,落地的同时,双手已经将腰间的两柄弯刀拔出,交错于自己身前,摆出戒备架势。 下一刻,一个高大身影从“阴阳门”中缓缓走出。 孔无忌如何也没有料到,迎接他的是李玄都的一刀。 长生宫一战以整座长生宫坍塌为结局而告终,在长生宫即将坍塌的时候,李玄都三人被困于丹殿的内殿之中,身在外殿的悟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轰击大门,意图救出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皂阁宗的耿月、尚熙、孔无忌、吴圭四人带着藏老人的铜甲尸退出长生宫中,勉强保住了性命。 此战之后,皂阁宗全面收缩,包括许多在外开辟的养尸地和炼尸地都被封藏,此地就是其中之一。 孔无忌作为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正如炼神堂堂主吴圭负责养尸地一般,此地便是由他负责,所以在李玄都触动此地的机关之后,他立刻通过当初留在此地的一座永固“阴阳门”赶来。 当他从“阴阳门”中走出的那一刻,视野所及,尽是大雪崩一般,滚滚剑气对其扑面而来。 孔无忌以皂阁宗的“暮云遮”之法,将自身真元化作一重黑幕挡在自己的身前,任由剑气轰然撞击在上面,虽然在剑气不断冲刷之下,这层似云似雾的屏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但也给了孔无忌喘息的时机。 然后他望向剑气的主人,认出了李玄都。 虽然他不曾见过李玄都如与太阴尸激战的场景,但却见过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胜负,耿月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八位,实打实的天人逍遥境修为,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上下,自然不是孔无忌可以匹敌的,再加上孔无忌又在长生宫中折损了自己的“十八冥丁”,就更没有与李玄都一较高下的念头,于是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向后退去。 在他的身后是那座“阴阳门”。 永固“阴阳门”与普通的“阴阳门”不同,前者更类似于阵法,通过符箓和各种载体将术法固化,可以反复长期使用,而且耗费极小,对于境界修为要求较低,更重要的一点,永固“阴阳门”可以克服“阴阳门”容易被血气干扰的缺点,同时延长跨越距离,寻常“阴阳门”就算是让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用出,也不过是数百里的距离,而永固“阴阳门”则可以轻易达到千里以上,如此才能让孔无忌从千里之外的皂阁宗赶到此地,也让他有了可以随时返回皂阁宗的底气。 其实在孔无忌认出李玄都之前,李玄都就已经认出了孔无忌,所以才会出刀不留情。 这一刀,没有“人间世”和“逆天劫”的加持,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全力一击,若是换成耿月在此,不说随手就能破去,也绝不会如此狼狈。 可惜,孔无忌不是那位皂阁宗第二人。好在也应了某位将军的名言,进攻不敢言胜,撤退还是万无一失,孔无忌身形向后一倒,又回到“阴阳门”之中,在一片蓝色的光幕之中,身形迅速淡去。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又是一刀劈在这座石门之上,使得整座石门轰然震颤,无数灰尘碎石簌簌落下。 在出刀的同时,他也对刘辰喝道:“赶紧动手将此门毁去,若是等到藏老人出来,你我可都没有半分幸理。” 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刘辰立时醒悟过来,藏老人凶名在外,而这道“阴阳门”的另一边就是皂阁宗,若是不将其毁去,让藏老人降临此地,藏老人可不会管两人是不是一路人,更不会在意听风楼的震慑,他会直接动手,到那时候,她的下场未必就比那个名叫周妍的玄女宗弟子好上多少。 想到这儿,刘辰不敢有丝毫怠慢,将两柄弯刀收入腰间鞘中,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把飞爪,其器如鹰爪,共四趾,前三后一,前三趾俱为三节,后趾为两节。每节相连处装有机关,使各节均能伸缩活动,同时缀有五丈左右的长索。 刘辰一甩手,飞爪激射而出,长索在石门的门楣上缠绕几圈,然后飞爪收紧卡死。她双手紧紧抓住飞爪的长索,双脚踏足地面,运转气机猛然一拉。 虽说女子力弱,但是踏足归真境之后,一身磅礴气机催动之下,也堪称是千钧之力,再加上这座石门在承受李玄都的倾力一刀之后, 本就已经摇摇欲坠,所以在这一拉之下,以天蚕丝编织而成的长索瞬间绷直,然后一声轰隆声中,烟尘四起。 整座石门竟是被生生拉倒在地。 如此一来,这座永固“阴阳门”便算是彻底毁了。 刘辰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收回飞爪后望向李玄都,不忿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招惹上皂阁宗?” “正道中人。”李玄都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答案:“正道中人与皂阁宗这等邪道之人为敌,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气闷的刘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却又无话可说。 李玄都转头之望向身形飘渺的周妍,道:“此地不宜久留,想来皂阁宗很快就会派人来此,说不定会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亲至,若是你信得过我,我便将你的遗骸收入须弥宝物之中,反正日后我也会去往玄女宗一行,届时便将你送回玄女宗。” 周妍的脸上顿时露出极为激动的神情,敛袖蹲身行礼道:“感谢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报。” 李玄都摆了摆手,飘身飞上法坛的第三层,挥刀将白骨上的种种符箓全部破去,周妍也飞至旁边,再次向李玄都行了一礼之后,化作一缕青烟飞入白骨之中。 李玄都将白骨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转身望向刘辰,微笑道:“行走江湖,少不了银钱,可钱难赚,好不容易遇到这个机会,不妨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带走就带走,好歹不算白白得罪皂阁宗一回。” 刘辰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也顾不上与李玄都置气,赶忙围绕着法坛开始四下搜寻。听风楼与白莲坊同出一脉,刘辰在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各种值钱物事也算有所了解,她首先便将法坛上可以揭下的符箓悉数取下,然后又来到第二层法坛,取走了摆放在这一层法坛上摆放的各种器物,仅此两项,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刚才的些许怨气都一扫而空。 李玄都则是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白骨玄妙尊”,将其置于第三层法坛原本放置周妍遗骸的位置。这座法坛本就是用来炼制“白骨玄妙尊”之用,两者自然极为契合,甚至不用李玄都如何以气机催动,就可以清晰感知到“白骨玄妙尊”开始自行吸纳法坛中储存的庞大灵气。 如此一来,李玄都也不必再费心去搜寻什么,这座法坛本身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白骨玄妙尊”吸纳灵气的速度开始减缓,虽然这座法坛中还储存有大量灵气,但是“白骨玄妙尊”本身所能容纳的灵气已经达到极限,不但修补了先前的所有损伤,而且还更上一层楼,李玄都也不贪得无厌,收起散发出淡淡莹芒的“白骨玄妙尊”,对心满意足的刘辰说道:“看来今天我们要冒着大雪走夜路了。” 刘辰盯着李玄都,有意试探道:“雪夜赶路不是不行,可是一路上尽是荒郊野岭,寒气深重,路途难行,以你先天境的气机能够支撑连续一天一夜的赶路?” 李玄都也不在意刘辰的小心思,坦然道:“不必担心,我的这个先天境与普通的先天境,不太一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来了又去 刘辰毫不犹豫地一个后翻,矫健的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弧度,落地的同时,双手已经将腰间的两柄弯刀拔出,交错于自己身前,摆出戒备架势。 下一刻,一个高大身影从“阴阳门”中缓缓走出。 孔无忌如何也没有料到,迎接他的是李玄都的一刀。 长生宫一战以整座长生宫坍塌为结局而告终,在长生宫即将坍塌的时候,李玄都三人被困于丹殿的内殿之中,身在外殿的悟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轰击大门,意图救出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皂阁宗的耿月、尚熙、孔无忌、吴圭四人带着藏老人的铜甲尸退出长生宫中,勉强保住了性命。 此战之后,皂阁宗全面收缩,包括许多在外开辟的养尸地和炼尸地都被封藏,此地就是其中之一。 孔无忌作为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正如炼神堂堂主吴圭负责养尸地一般,此地便是由他负责,所以在李玄都触动此地的机关之后,他立刻通过当初留在此地的一座永固“阴阳门”赶来。 当他从“阴阳门”中走出的那一刻,视野所及,尽是大雪崩一般,滚滚剑气对其扑面而来。 孔无忌以皂阁宗的“暮云遮”之法,将自身真元化作一重黑幕挡在自己的身前,任由剑气轰然撞击在上面,虽然在剑气不断冲刷之下,这层似云似雾的屏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但也给了孔无忌喘息的时机。 然后他望向剑气的主人,认出了李玄都。 虽然他不曾见过李玄都如与太阴尸激战的场景,但却见过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胜负,耿月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八位,实打实的天人逍遥境修为,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上下,自然不是孔无忌可以匹敌的,再加上孔无忌又在长生宫中折损了自己的“十八冥丁”,就更没有与李玄都一较高下的念头,于是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向后退去。 在他的身后是那座“阴阳门”。 永固“阴阳门”与普通的“阴阳门”不同,前者更类似于阵法,通过符箓和各种载体将术法固化,可以反复长期使用,而且耗费极小,对于境界修为要求较低,更重要的一点,永固“阴阳门”可以克服“阴阳门”容易被血气干扰的缺点,同时延长跨越距离,寻常“阴阳门”就算是让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用出,也不过是数百里的距离,而永固“阴阳门”则可以轻易达到千里以上,如此才能让孔无忌从千里之外的皂阁宗赶到此地,也让他有了可以随时返回皂阁宗的底气。 其实在孔无忌认出李玄都之前,李玄都就已经认出了孔无忌,所以才会出刀不留情。 这一刀,没有“人间世”和“逆天劫”的加持,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全力一击,若是换成耿月在此,不说随手就能破去,也绝不会如此狼狈。 可惜,孔无忌不是那位皂阁宗第二人。好在也应了某位将军的名言,进攻不敢言胜,撤退还是万无一失,孔无忌身形向后一倒,又回到“阴阳门”之中,在一片蓝色的光幕之中,身形迅速淡去。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又是一刀劈在这座石门之上,使得整座石门轰然震颤,无数灰尘碎石簌簌落下。 在出刀的同时,他也对刘辰喝道:“赶紧动手将此门毁去,若是等到藏老人出来,你我可都没有半分幸理。” 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刘辰立时醒悟过来,藏老人凶名在外,而这道“阴阳门”的另一边就是皂阁宗,若是不将其毁去,让藏老人降临此地,藏老人可不会管两人是不是一路人,更不会在意听风楼的震慑,他会直接动手,到那时候,她的下场未必就比那个名叫周妍的玄女宗弟子好上多少。 想到这儿,刘辰不敢有丝毫怠慢,将两柄弯刀收入腰间鞘中,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把飞爪,其器如鹰爪,共四趾,前三后一,前三趾俱为三节,后趾为两节。每节相连处装有机关,使各节均能伸缩活动,同时缀有五丈左右的长索。 刘辰一甩手,飞爪激射而出,长索在石门的门楣上缠绕几圈,然后飞爪收紧卡死。她双手紧紧抓住飞爪的长索,双脚踏足地面,运转气机猛然一拉。 虽说女子力弱,但是踏足归真境之后,一身磅礴气机催动之下,也堪称是千钧之力,再加上这座石门在承受李玄都的倾力一刀之后, 本就已经摇摇欲坠,所以在这一拉之下,以天蚕丝编织而成的长索瞬间绷直,然后一声轰隆声中,烟尘四起。 整座石门竟是被生生拉倒在地。 如此一来,这座永固“阴阳门”便算是彻底毁了。 刘辰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收回飞爪后望向李玄都,不忿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招惹上皂阁宗?” “正道中人。”李玄都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答案:“正道中人与皂阁宗这等邪道之人为敌,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气闷的刘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却又无话可说。 李玄都转头之望向身形飘渺的周妍,道:“此地不宜久留,想来皂阁宗很快就会派人来此,说不定会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亲至,若是你信得过我,我便将你的遗骸收入须弥宝物之中,反正日后我也会去往玄女宗一行,届时便将你送回玄女宗。” 周妍的脸上顿时露出极为激动的神情,敛袖蹲身行礼道:“感谢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报。” 李玄都摆了摆手,飘身飞上法坛的第三层,挥刀将白骨上的种种符箓全部破去,周妍也飞至旁边,再次向李玄都行了一礼之后,化作一缕青烟飞入白骨之中。 李玄都将白骨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转身望向刘辰,微笑道:“行走江湖,少不了银钱,可钱难赚,好不容易遇到这个机会,不妨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带走就带走,好歹不算白白得罪皂阁宗一回。” 刘辰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也顾不上与李玄都置气,赶忙围绕着法坛开始四下搜寻。听风楼与白莲坊同出一脉,刘辰在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各种值钱物事也算有所了解,她首先便将法坛上可以揭下的符箓悉数取下,然后又来到第二层法坛,取走了摆放在这一层法坛上摆放的各种器物,仅此两项,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刚才的些许怨气都一扫而空。 李玄都则是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白骨玄妙尊”,将其置于第三层法坛原本放置周妍遗骸的位置。这座法坛本就是用来炼制“白骨玄妙尊”之用,两者自然极为契合,甚至不用李玄都如何以气机催动,就可以清晰感知到“白骨玄妙尊”开始自行吸纳法坛中储存的庞大灵气。 如此一来,李玄都也不必再费心去搜寻什么,这座法坛本身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白骨玄妙尊”吸纳灵气的速度开始减缓,虽然这座法坛中还储存有大量灵气,但是“白骨玄妙尊”本身所能容纳的灵气已经达到极限,不但修补了先前的所有损伤,而且还更上一层楼,李玄都也不贪得无厌,收起散发出淡淡莹芒的“白骨玄妙尊”,对心满意足的刘辰说道:“看来今天我们要冒着大雪走夜路了。” 刘辰盯着李玄都,有意试探道:“雪夜赶路不是不行,可是一路上尽是荒郊野岭,寒气深重,路途难行,以你先天境的气机能够支撑连续一天一夜的赶路?” 李玄都也不在意刘辰的小心思,坦然道:“不必担心,我的这个先天境与普通的先天境,不太一样。”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零七章 大势至 “胡言乱语!”慧玄师太冷冷道:“常听有人说什么‘法无正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是邪’。此话似是而非,属于混淆视听,与我们正道的奉道专一背道而驰!修炼正法者之心性自然向正,即使个别人运用正法做坏事,邪的是人,而非法。修炼邪法者之心性则会向邪性,贪嗔痴谩膨胀,贪财好色,即使运用邪法做好事,也要承担运用邪法的反噬,甚至有的邪法只要学了即使不用也会有种种弊端,就如这‘太阴十三剑’,剑意反噬剑主,使其沦为剑奴,四先生不会不知道?” 慧玄师太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法之正邪乃是祖源而定,与修炼运用至人无关,正法以修心和修德为根本,以功修自身,以法济世间。邪法不重心性和德行的修养,注重满足私欲,所运用的多是阴鬼邪神。法无正邪因人而论,是混淆是非,为滥用邪法找个借口而已。” 李玄都道:“若论祖源,正邪两道同是太上道祖之传承,之所以会分出正邪,乃是因为所选道路不同,行正道者即为正,行邪路者则为邪,与法何干?” 慧玄师太冷冷道:“素闻老剑神藐视世间万千礼法,由四先生所言所行看来,果真不假。” 李玄都道:“家师只是藐视所谓的不成文规矩,厌憎世俗立教,并非不遵规矩,其中差别甚大。” 慧玄师太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摆手道:道:“慧玄师太言我李玄都之过并无不可,可妄言家师,便万万不可了,就算没有仙剑山庄之事,我也要与师太计较一番。正如师太方才所言,我们手底下见真章便是。” 慧玄师太自知方才失言,万万不该在言语中牵扯到老剑神,就算老剑神不跟她一般见识,其他清微宗的高手也不是好相与的。只不过她是姜桂之性,姜是老的辣,桂树越久,散发的味道也就更香,故而慧玄师太在嘴上却是不肯有半分认输:“那便计较计较!” 就在此时,李玄都已经出手,分明是以“万华神剑掌”起手,其中又蕴含有“玉鼎掌”、“大手印”、“金刚掌”、“千斤掌”、“太乙八卦掌”、“落华掌”等变化,甚至还夹杂有慈航宗的“千手观音”、“印月掌”、“大慈悲掌”。 一瞬间,李玄都好似多出几十条手臂,眼花缭乱。 不过慧玄师太也不是好相与的,轻飘飘地拍出一掌,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八掌变十六掌,十六掌变三十二掌,三十二掌变六十四掌,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同样是“千手观音”,李玄都比之慧玄师太明显差了不止一筹,不过他又有其他各种掌法辅佐,或者说他以“千手观音”融汇各种掌法之长,根子上还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出掌如出剑,变化万千。 双方甫一交手,便见掌影漫天,几乎将两人的身影彻底遮蔽。 为首的慈航宗女子带领一众弟子向后退去,她从旁凝神细看,但见李玄都的掌法变化莫测,每一掌击出,刚到中途,已变化好几个方位,生出好几个变化,而这些变化绝非出自一家,有妙真宗,有东华宗,有慈航宗,还有玄女宗,掌法如此奇幻,所学如此驳杂,真是生平所未见。 相较于李玄都的繁复,慧玄师太的掌法就更为质朴平稳,不管李玄都的掌法如何变化多端,也不管如何离奇莫测,一当李玄都的掌力送到,她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修为悉敌。 这位慈航宗女子不由心中暗暗吃惊:“清微宗精通擅长剑道,无论这位四先生的剑道如何高绝,都不足为奇,可没想到他的掌法竟然也是这般高明,当今年轻一辈中,恐怕就是本宗的苏云媗也难以取胜,真要遇上了,也只能以剑术强攻,可真要比拼剑术,怕是又要落入下风。” 此时慧玄师太也有些心惊,她万没想到李玄都的掌法造诣也是如此深厚,看来仅凭拳脚功夫是逼不出李玄都出剑了,既然如此,便只能由她先行出剑。 慧玄师太高喝一声:“九真!” 一众慈航宗弟子中的为首女子名为白九真,在背后始终负有一剑,听到慧玄师太的高喝之后,女子手掐法决,背后那柄名为“大势至”的长剑开始剧烈颤鸣。 虽然此剑不在刀剑评中,但也有诸多神异之处,平日里闭鞘养意,待到对敌出鞘时,其中存储的剑意一涌而出,如洪水决堤,犹如雪山雪崩,如不可阻挡之势,故名“大势至”,也正因为这等原因,此剑不适合放在须弥宝物中,要背负身上。 此时白九真背负“大势至”,深知此剑何时出鞘,又以何种方式送到慧玄师太的手中,都极为讲究,若是一个不慎,被那位清微宗的四先生捉到了破绽,便会弄巧成拙。 就在此时,慧玄师太的掌法一变,漫天掌影瞬间一收,只余双掌平平前推,李玄都不敢大意,同样是双掌并推相迎。不料慧玄师太手掌忽高,忽吞忽吐,闪烁不定,最后如鲤鱼跃龙门,从李玄都的双掌上方穿过,“啪”的一响,拍在他的胸前。 李玄都并未惊讶,知道掌法并非自己所长,虽然在短时间内可以凭借各家掌法,强行不落下风,但是时间一长,被慧玄师太摸清了底细,就会显得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成体系,不及其余,所以这一掌挨得不冤。 被一掌拍中之后,李玄都的“漏尽通”自行运转,化解掌中蕴含的气机,而慧玄师太则是趁此时机,向后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白九真双手掐剑诀,沉声道:“请剑!” 她身后之剑自行出鞘,在气机牵引之下,出现风起云涌的异象,最后只见一剑直冲云霄。 慧玄师太的身形也一掠而起,僧衣随风猎猎作响,直奔云霄之上。 这便是欺负李玄都未及天人境,可以短暂滞空却不能御风而行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七十二章 女子结盟 江湖是有色彩的,只是每个人所看到的色彩各不相同。 有些人的江湖上是黑色的,暗无天日。有些人的江湖是白色的,一片光明。还有些人的江湖,非黑非白,而是一抹精致的灰。 这些人大多是男子,少数是女子,对于他们来说,江湖大抵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但是对于大多数女子来说,却不尽然,除了黑、白、灰这三种颜色之外,也应该是五彩斑斓的。 只是在这个江湖上,女子太少,男子太多,尤其是在江湖的最顶层,女子的身影就愈发稀少,就拿正邪两道来说,二十二个宗门,女子宗主在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六人而已。 女子少了,便喜欢抱团取暖。于是每一代都会有众多大宗高门出身的女子组成的小结盟,李玄都这代人中,玉清宁、秦素、陆雁冰、赵玉等人便是这样的小结盟,既是闺中密友,也是盟友,互为奥援。在李非烟和石无月那一代人中,也有这样的女子结盟,萧时雨、李卿云、石无月、李非烟、韩无垢等人也曾是闺中密友,只是后来的结果便不太好,李卿云、韩无垢早亡,石无月与其余人反目,李非烟又被困入镇魔台中,最终分离崩析。不过这些老辈女子们还把这个结盟传承给了下一代女子,在后来的女子结盟中,秦素继承的是忘情宗韩无垢的位置,这也是秦清让秦素拜入忘情宗的用意之一,玉清宁继承的是玄女宗萧时雨的位置,而陆雁冰继承的则是清微宗李非烟的位置。至于赵玉,则是后来加入,其身世同样显赫,不逊于秦素等人。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所谓的人脉,是互相帮助,而非一味索取,彼此都要有用。如果李玄都只是一个在泥塘里摸爬滚打的小卒子,如何能与颜飞卿等人相交?并非颜飞卿等人势利,而是这样一个小卒子根本无法参与其中,也无法产生任何帮助,颜飞卿送他一颗“紫阳丹”,结果终其一生也无法报答,何谈礼尚往来?同理,秦素等人的女子结盟,也必然要家世相当,这样才能结为奥援,平等对话。 在秦素的小圈子中,早年是以玉清宁为主,在玉清宁坠境之后,渐渐变为以秦素为主,重心也逐渐偏移到辽东。世人皆知秦大小姐的名声在外,堪与小天师和苏大仙子齐名。 至于那些曾经的老姐妹们,死走逃亡伤,早已无人记得。如今李非烟和石无月这对老姐妹故友重逢,看不出太多温情脉脉,倒是互相诋毁和唇枪舌剑不在少数,也不是损友,还是姐妹之情薄如纸。 听到石无月的话,李玄都还未开口,李非烟已经说话了:“够了,除了李道师,我还欺负过谁?石无月,你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石无月对于李非烟的话语充耳不闻,继续说道:“紫府剑仙,李非烟虽然嘴上叫得厉害,但她不会动手的,她这个人,外刚内柔,狠不下心肠。所以她多半会将处置我的权力交到你的手中,不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李玄都看了眼身旁的李非烟。 李非烟没看李玄都,也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石前辈,如今的你就像是一个走火入魔之人,心思难测,若是留着你,恐怕会惹出难以预料的乱子。” 石无月却是半点不怕:“如果你想杀我,那你就不会多说这些废话,如此说来,你是不打算杀我了。” 李玄都没有否认:“看来前辈是个聪明人,我喜欢与聪明人说话,我想知道,前辈能否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石无月道:“这就要看你能否相信我说的话了。” 李玄都沉声道:“石前辈但讲无妨,我自会分辨其中真假。” 石无月点了点头,伸出一根手指:“我身负玄女宗和牝女宗两家绝学,你若想学,我可以教给你。” 李玄都微微意动,不过没有立刻说话。因为在他看来,石无月与李非烟全然不同,李非烟是停留在了过去,换而言之,就是心性没有发生太大改变,可石无月就属于心性大变的那种,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云遮雾绕,让人很难断定她是否话里有话,完全就是一个疯子。 李玄都的细微表情没能逃过石无月的眼睛,她立刻笑起来,只是笑声好像用了玄女宗的“飘渺之音”一般,忽远忽近,虚无缥缈:“这两宗的功法,都是适合女子修炼的功法,若是男子修炼了,不说走火入魔,恐怕会变得不男不女,紫府剑仙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这些功法感兴趣?” 李玄都淡然道:“这就不是石前辈应该关心的事情了。” 石无月发出一阵如少女般的清脆笑声:“我知道了,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紫府剑仙一定有喜欢的女子了。能与紫府剑仙门当户对的,那个人是谁呢?是慈航宗的弟子?是玄女宗的弟子?是世家女子?是朝廷官宦女子?还是牝女宗弟子?或是忘情宗弟子?总不会是清微宗的师妹?” 李玄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发现这些女子性格各有不同,身份立场甚至截然相反,但是在有一点上却是出奇地相似,一旦牵扯到男女之事,她们总会爆发出极大的热情和关切,非要刨根问底不可。若是他不回答,女子们便会自行联想出许多不相干的事情,补充上她们认为应该的脉络走向,再经过口口相传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李玄都有心不答,石无月却不想放过这个有趣的话题,自顾说道:“让我猜一猜,你会对我身上的功法好奇,说明那位姑娘是江湖中人,也就排除了普通的世家女子和官宦女子。还剩下这么几家,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清微宗、慈航宗。按照道理来说,慈航宗和清微宗都不适合修炼这我的功法,这两家是练剑的,不宜阳盛,不宜阴盛,若是修炼这两门功法,容易阴阳失衡。剩下的就是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不过除了萧时雨和冷夫人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这两宗功法可以互补,如果与你相好之人是玄女宗或牝女宗的弟子,你都不会想到让她再去学另一派的功法,也就是说,与你相好之人并非这两家的弟子,那么答案也就水落石出了,是忘情宗的弟子。” 李玄都心中一凛,没想到疯疯癫癫的石无月心思如此缜密,在三言两语之间,便推测出了大概,实在不可小觑。石无月这种疯子,是疯狂,不是疯癫。 石无月盯着李玄都,问道:“紫府剑仙,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李玄都只能承认道:“石前辈心思缜密,在下佩服。” 石无月笑道:“紫府剑仙是个痛快人,不会藏着掖着,我喜欢。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女子的名字?”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她叫秦素。” “姓秦,忘情宗,辽东五宗,那便是辽东豪阀秦家的女子了,是秦清的女儿?”石无月思绪极快:“紫府剑仙是清微宗之人,你如果娶了秦家的女子,无论是入赘秦家,还是秦李两家结亲,都是合则两利的好事,想来秦清和李道虚都会乐见其成。” 李玄都忍不住再一次望向李非烟。 李非烟道:“当年她就是我们姐妹几人的智囊,只是蠢人钻牛角尖不可怕,可怕的是聪明人钻牛角尖。” 石无月呵呵笑道:“紫府剑仙,你如果不杀我,我不但可以将我所学传授于你,而且我还可以做你的军师,想想,有李非烟做你的打手,我做你的智囊,左膀右臂,再加上你那个小情人,我们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何必看别人的脸色?”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人去楼空 过了片刻, 北邙山的震动渐渐平息,不过众人中多的是老成持重之辈,皆是安抚同门弟子,原地休整,不要胡乱走动。果然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又有余震不约而至,虽然威力小了许多,但是许多本就危如累卵的地方,又发生了第二次崩塌。 幸而北邙山中少有人居住,这次地龙翻身,恐怕不会造成太多伤亡。 张静修和李道虚又返回皂阁宗山门主峰,查看了地形,发现山腹内部已经彻底崩塌,堵死了所有通路,虽然鬼国洞天没有被完全毁去,但已经没有再去凿山的必要了,得不偿失。 张静修轻声叹息道:“地师好手段,宁可以伤及北邙山的地脉为代价,也要让我们得不到鬼国洞天。” 李道虚淡然道:“一座洞天而已,得之最好,失之也无关紧要。关键是让皂阁宗第二次覆灭,此行已是不虚。” 张静修点了点头。 接着两人又去了阴阳宗的诸峰,这儿早已是人去楼空,什么也不曾剩下。最后两人又去了上清宫所在的翠云峰,在上清宫的道祖像前,发现了地师留下的一封信,只有寥寥几行字:“有劳二位道兄相送,徐某去矣,请留步。” 看完此信之后,两人都已是肯定了自己的推测,正道中人联合辽东五宗大举来袭,地师自知不能力敌,便存了保存实力之念,至于藏老人和静禅寺的谋划,成了最好,不成也能起到迷惑正道中人的作用。 这场正道大战下来,正道折损了一个沈大先生,邪道损失了一个藏老人,正一宗和玄女宗山门受损,皂阁宗和阴阳宗被迫放弃北邙山,大体上相差不多,细算下来,却是正道更赚一些。 既然是地师主动撤走,那么就不会留下什么首尾,两人也没有再去查验的意思,毁去山上的几处阵法之后,便原路返回。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再在此地停留的必要了,在余震结束之后。正道中人依次退出北邙山的范围,返回北芒县的营地。 李道虚并未停留,飘然离去。这些年来,他越发不喜欢在人前露面,愈发喜欢一人独处。离开八景别院的次数屈指可数。其实张静修也是如此,许多时候都是以身外化身露面,而本尊则在终南山避世潜修。只是这次讨伐北邙山乃是张静修倡议发起,他是主事人,李道虚可以提前离开,他却不能。 回到营地之后,张静修吩咐各宗宗主查验损失,各自抚恤,然后在此地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动身离去。 大战之后,有悲伤,因为死伤在所难免,但更多还是兴奋,毕竟久在江湖之人,早已是生死看淡,无论于人于己,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中的死伤也就无关紧要了。江湖中人,常常会说什么“刀兵一起,死伤无数”,这类话语,其实江湖中没有人反对争斗厮杀,只是反对死了人还打输了,那便不划算了,只要赢了,那就万事好说。 入夜之后,营地中飘起了酒香,江湖中人无论正邪都偏好杯中之物,此时已经开始有人喝酒庆祝。就连平日里不善饮酒的女子们,也会适量地小酌几杯。 李玄都没有喝酒,独自一人走出营帐,遥遥望着在夜色下黑沉沉如匍匐巨兽的北邙山,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之后,有人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伸手蒙住他的双眼。 李玄都不用猜也知道来人是谁,所以也不反抗,反而还顺势向后一靠。 果不其然,身后传了一声轻呼,已是闪身避开,蒙住李玄都双眼的手掌也随之挪开。 来人正是秦素,她瞧见李玄都独自一人出去,便也跟了出来。这段时间以来,两人都是形影不离,还远不到老夫老妻之后特别渴望一人独处的时候。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问道:“你一个人想什么呢?” 李玄都伸手指着远处隐约可见轮廓的北邙山,道:“徐先……地师离开了北邙山,会去哪里?” 秦素微微怔了一下,然后说道;“大约会去牝女宗,地师与冷夫人是夫妻,夫妻本一体。” 李玄都点了点头:“有理,不过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地师是个行事出人意料之人,我们能想到的事情,他也一定能想到,再者说了……” 说到这儿,李玄都忽然顿住,陷入到沉思之中。 秦素追问道:“再者什么?” 李玄都道:“我们做事情,都要有动机,换句话来说,无利不起早。就拿我来说,我为什么哄你开心高兴,因为我想娶你,这便很顺理成章……” 李玄都话未说完,秦素已经脸色羞红,啐道:“又不正经了,平日里在别人面前总是拿腔拿调,一副宗师派头,不一爷爷都赞你少年老成。可在我面前就是轻浮浪子,说话没点正经,也不知是什么缘分,我竟是……竟是喜欢上你这个……这个登徒子。” 李玄都笑道:“难道你喜欢我在你面前也拿腔拿调?”说着李玄都已经板起脸:“秦姑娘,李某人已是心有所属,还请自重。” 秦素俏脸微沉:“原来是个负心人,那便休怪我刀下无情,要将你的心剖开来看看。” 两人相视片刻,结果忍不住一起“噗嗤”笑出声来,秦素想起初识李玄都之时,倒还真是挺正经的,正经到让人觉得他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与现在却是截然不同了。 笑闹过后,李玄都又转回正题:“我刚才在想,地师所求为何,他花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又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和正道拼一个两败俱伤吗?这不像他的行事风格。正所谓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地师志在天下,万不会如此行事。” 秦素闻言之后,也陷入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说道:“地师为什么要将北邙山从少祖山变成老祖山?我觉得是因为地师要把另外一座山从老祖山变成少祖山,等同是把北邙山的龙气弥补给了那座山,那么这座山便极有可能是地师要去的地方。” 李玄都眼中一亮:“有理,所以地师才会劫走了沈大先生,他要靠沈大先生找出那座山!”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梦醒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这个故事,可现在要他如何?难道是坐视师娘和姑姑身死面前而无动于衷,还是被柳玉霜折辱而心如止水? 只是此时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李玄都去思考犹豫,他已经被柳玉霜一把抓住后颈,五指的指甲刺入皮肉之中,迫使他抬起头来。 徐无鬼继续说道:“古人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李玄都听闻此言,豁然开朗,只觉得封住自己的最后一重禁制开始摇摇欲坠。不过柳玉霜也已经五指刺入李卿云的胸膛之中,李卿云脸色骤然苍白,再无血色。 李玄都只是死死盯住柳玉霜,不曾开口怒斥,也不曾悲戚痛哭,只待最后一重禁制彻底破碎。 徐无鬼悠悠道:“紫府想要成就大事,就要非常人所不能,脚下路途满是荆棘,若死一亲朋,死一知交,便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看似重情重义,实则怯懦无能,试问,死去之亲朋愿看你如此作态乎?是故心性坚韧之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能恪守本心,脱离此处幻境,若是被恨所迷,为怒所惑,为情所困,为哀所感,为则永坠其中,难以自拔。” 柳玉霜看了李玄都一眼,将手中濒死的李卿云丢开,又伸手捏住李非烟的脖子,轻笑道:“小子,只要你开口求饶,我就放了她。” 李玄都仍是不开口,只是望着柳玉霜。 柳玉霜脸上的淡淡笑意渐渐敛去,只剩下冰冷,她随手扭断了李非烟的脖子,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李玄都的最后一重枷锁也彻底破碎,他恢复了全部的修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堪称长生之下无敌手。 本心清明,不可忘记仇怨,也不必以德报怨,却不能被仇恨蒙蔽神智,被怒火冲昏头脑,不顾其他,忘乎所以,成为执念。死去之人固然重要,却也不能为了死去之人再将身边的活人置于死地之中,以至于酿成大错。 正如李玄都不能为了给张白月报仇就把秦素拖累致死。报仇固然无错,若为报父仇,却又累得母亲为此而死,孰对孰错?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与此同时,徐无鬼的身上也显化出“阴阳仙衣”。 仙物之所以为仙物,便是因为其超凡脱俗,不受时间、空间、阴阳五行、魂魄体魄所限制。故而哪怕是梦境之中,徐无鬼仍旧可以使用仙物而不受限制。 只见徐无鬼身上的黑色长袍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徐无鬼轻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三朵莲花飞出,化作三轮耀日。 徐无鬼身上的“阴阳仙衣”共分两面,阴面乃是对应“太阴十三剑”,阳面却是对应青阳教的红阳、青阳、白阳。 徐无鬼一挥大袖,一轮红阳撞向韩邀月,一轮白阳掠向柳玉霜,剩下一轮青阳护住李玄都周身上下。 柳玉霜瞬间被白阳困住,动弹不得。 已经恢复全部修为的李玄都奋力上前,用出全部气力,将“人间世”刺入了柳玉霜的胸口之中。 一瞬间,天地为之沉寂。 无数的嘈杂声音再次在李玄都的心中响起:“这就是你的答案?” “她们是因为你而死!” “你难道不内疚吗?” “你该以死谢罪!” “虚伪!” “伪君子!假道学!” 李玄都沉声回答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清楚我要做什么,你们这些迷失之人拦不住我,也没人能够动摇我。” 话音落下,所有的嘈杂声音骤然一静。 李玄都抽回手中长剑,原本静止的一切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柳玉霜哀叫一声,烟消云散。这里毕竟是梦境,所谓的魔教教主也不是现世中真正的长生地仙,在窥破虚实之后,也就再无幸存之理。 随着柳玉霜消失,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一切都变得扭曲,又好像一幅画被浸水之后,画上的墨迹开始模糊。 …… 现世之中,一直闭着双眼向前行走的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然后缓缓睁开双眼。 他转头望去,徐无鬼就站在他的身旁,双眼清明,显然是早已醒来多时。 李玄都闭上双眼,又回忆起刚才经历的梦境,不由长长吐了口浊气,若非他早就得了徐无鬼的提醒,知道身在梦境之中,又知道梦境的险恶之处,那么他未必能做出正确应对,如果他是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进入梦境,梦里不知身在梦中,只怕要陷于其中,难以自拔。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地师第一次经过此地的时候,是如何摆脱梦境的?” 徐无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看得通透一些,而且境界修为越高,梦境的束缚也就越小,若是不信,你可以内视一下自己体内。” 李玄都闻言一怔,随即便存神内视,发现自己体内竟是不知何时有了许多伤势,虽然比梦中的伤势要轻上许多,但伤及的位置却是丝毫不差。李玄都立时想起了“六灭一念剑”,“这是信以为真?” “正是。”徐无鬼道,“梦是假的,但是造就梦境的力量却是来自‘玄都紫府’,再真实不过,道术的最高境界就是弄假为真,这里的梦境已经近乎于此等境界。据说仙人以道术幻化食物,寻常人吃下之后,不仅口感和味道真实无比,而且同样能让人产生力气,与真正的食物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这种幻化的食物不能长久存在,只能存在一定的时间。所以你在梦境中受伤,现世之中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万不能在梦境中身死。不过梦境似真,就有了强行破开梦境的机会,也就是以力破巧,大概一劫地仙就能做到,只是如此一来,再想进入‘玄都紫府’,就要另外花费一番手脚。” 李玄都一边运转“漏尽通”恢复所受的伤势,一边问道:“经过了‘护城河’后,还要多久才能进入‘玄都紫府’?” 徐无鬼微微一笑,“在我们入梦的那段时间中,已经自行走入‘玄都紫府’之中,这也是‘玄都紫府’的奇妙所在,毕竟南华道君不是要杀掉所有想要进入‘玄都紫府’之人,更多还是设下种种考验。所以我才会说,如果强行破去梦境,再想进入‘玄都紫府’就要另外花费一番手脚。” 闻听此言,李玄都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身处茫茫雪原之中,而是置身一处广场之上,足有百丈方圆,人立其上,小如蝼蚁,脚下地面铺以白玉,光滑如镜,周围护以白玉雕栏。广场尽头连接着无数白玉长阶,一眼不见尽头,不知几万级,直通云霄之上。 再观周围,但见白鹤穿云飞行,时聚时散,轻灵跃动。远处山峦之上,郁郁葱葱,奇花异草随处可见,白鹿穿行其中。山泉飞瀑,清流溪涧映带其间。山间云雾缭绕,依稀可见殿宇楼阁点缀其间。当真是仙境一般。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十三重天 徐无鬼已经来过一次,所以并未驻足观察周围,而是径直朝着那道不知几万级的长阶走去。 李玄都也只好紧随其后。 就在两人来到长阶前的时候,旁边突然闪现出一人,道士打扮,五柳长须,头戴上清芙蓉冠。 徐无鬼沉声道:“小心,此人是晋时上清教主,身陷于此地,阻截一切进入‘玄都紫府’之人。” 话音落下,此人已经显化出法身,高有三丈,金光璀璨,右手持有法剑,朝着徐无鬼当头斩下,左手捏剑指,朝着李玄都遥遥一点。 且不说徐无鬼如何应对那一剑,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这一指点出,封锁了李玄都的上下、前后、左右,禁绝诸如“斗转星移”等一切遁术,在指尖又有一道豪光生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李玄都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只见他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大小就仿佛被人点了一指。 道人也不说话,只是屈指再弹,指尖有玄光流转,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好似抚琴。 “七弦仙剑?”李玄都面露惊讶之色。 所谓“七弦仙剑”,乃是玄女宗的绝技,可与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相媲美,之所以名为“七弦”,是因为此剑非是三尺青锋,而是以七弦琴所发,化音为剑,无形无质。同时还能在琴音之中灌注真元气机,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气机与琴音生出共鸣,便不知不觉地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急骤。当年李玄都与玉清宁交手,就曾经吃过“七弦仙剑”的大亏。 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消解侵入自己体内产生共鸣的无形剑气,同时他也劈出七道无形剑气,正是太平宗的绝学“七玄绝剑”。 只听得“铮铮”声响,所有剑气消散无形,只是李玄都稍逊一筹,两侧肩头、小腹处各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染红衣衫。 不过就在此时,徐无鬼已经接下了道人的一剑,反攻而至,让道人无暇顾及李玄都这个“小小”的天人造化境,专心应对徐无鬼。 徐无鬼手持“天魔斩仙剑”,阴火熊熊,道人不敢怠慢分毫,身周出现上百盏璀璨金灯,浮浮沉沉,金灯之间各有无形联系,在道人身前结成一方阵势,阻住了徐无鬼的这一剑。 徐无鬼并未显化法身,仅仅是常人大小,在三丈法身面前,自然显得很是矮小,可威势却是不弱半分,甚至犹有胜之,他一剑无功,反手一掌拍出,显化六劫之力,刹那之间,便有十余盏金灯被“逍遥六虚劫”化为无形,整个阵势也出现不可弥补的缺漏。 道人似乎不是第一次对上徐无鬼,对于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很是忌惮,竟然稍稍后撤,用手中法剑护住周身上下。正如徐无鬼所言,南华道君的本意并非斩杀一切进入“玄都紫府”之人,更多还是类似于考验,只是这种考验太过凶险,而且代价极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徐无鬼也不欲与其分出胜负,来到李玄都身旁,带着他飞掠上白玉长阶。 同时,徐无鬼也对李玄都解释道:“我们脚下的长阶寓意登天之梯,由低到高共经过三十三座殿宇,寓意三十三重天。” 正说话时,一座宫殿已经遥遥可见,只是云遮雾绕,难以看清全貌。 待到近前,李玄都发现这座宫殿宫门大开,而且其中陈设十分眼熟,再看殿门上方牌匾,以上古铭文撰写着“七宝宫”三个字。接着又听徐无鬼说道:“此处殿宇已经有人来过,不必进去看了。” 李玄都立时明白,自己手中的“小紫府”就是出自此地,难怪其中陈设如此眼熟,正是他每月召开清平会的地方。 两人越过“七宝宫”,继续向上而行,又见一座殿宇,此时在殿前立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作道姑打扮,手中持有一柄拂尘。 见到两人,道姑并不多言,直接一挥手中拂尘。 一瞬间,就见道姑手中拂尘无限延展开来,银丝好似九天长河,漫卷天地。 徐无鬼手中“天魔斩仙剑”一指,阴火席卷而出,立时将这漫天的银丝烧成灰烬,道姑也不惊讶,又一伸手,掌中多了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扇,道道神韵散逸,恢弘气息弥漫周天,浩瀚神威镇压十方。此扇有凤凰翎,青鸾翎,大鹏翎,孔雀翎,白鹤翎,鸿鹄翎,枭鸟翎,七禽翎组成,可化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 道姑取出宝扇之后,轻启朱唇,吟诵道:“五火奇珍号七翎,燧人初出秉离荧。逢山怪石成灰烬,遇海煎乾少露零。克木克金为第一,焚梁焚栋暂无停。王变纵是神仙体,遇扇掀时即灭形。” 话音一落,她素手一挥,宝扇上卷起五色火焰,朝着徐无鬼席卷而来,对上徐无鬼的阴火,仍是丝毫不落下风。 不过徐无鬼仍旧是应对从容,只见他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道姑脸色微变,“‘太易法诀’!” 道门祖师冲虚道君有言:“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当今天下,大剑仙李道虚得“太始剑气”,大天师张静修得“太极金图”,圣君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地师徐无鬼得“太易法诀”。 太易者,未见气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那日大真人府一战,徐无鬼便是以此法破去了正一宗的护山大阵,虽说有颜飞卿未能发挥阵法全部威力的缘故,也有徐无鬼潜入阵法内部的原因,但徐无鬼以一己之力破去一宗之根本大阵,也可见其中利害。 汹涌的五色火焰立时被小小黑球迅速吞没,然后就见这颗黑球炸裂开来,将此地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明月。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实乃是神鬼莫测的大神通。 待到天地清明,道姑已经不见踪影。 李玄都轻声问道:“她……死了?” 徐无鬼道:“本就是因为仙物而生的精灵,身在此处仙境之中,却还死不了,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复原,不能阻我等去路。” 李玄都疑惑道:“既是仙物,为何不取之?” “仙物乃是有缘者得之,不能强求,否则必遭祸患,难道紫府也想长久留在此地,得长生不死?”徐无鬼半是玩笑半是警告道。 李玄都一凛,有些明白为何那么多大神通之人会被困在此地,沉声道:“多谢地师教诲。” 接下来的几座殿宇,都是空空如也,直到第八座殿宇,才又遇到了被困在此地被迫与“玄都紫府”合道之人,只是同样不是徐无鬼的对手,被徐无鬼击败之后,不知所踪。 来到第九座殿宇之前,却见大门紧闭,殿门上方的牌匾上以上古铭文书写着“赤明宫”三个大字。 徐无鬼驻足门前,负手说道:“沈无忧就死在了此地。” 李玄都心头一沉,脸上却是不显,“因何而死?” “一看便知。”徐无鬼抬手一指,赤明宫的大门缓缓开启。 李玄都立时嗅到一股淡淡清香,使他精神一振,甚至周身上下的血气翻涌,肉也开始微颤动,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就在这时,徐无鬼伸手拉了他一把,向后退出清香弥漫的范围。 李玄都惊疑不定道:“这是……” “紫府是不是觉得此地对于修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借此修炼体魄?”徐无鬼问道。 李玄都略微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徐无鬼摇头道:“那你知道‘返魂香’吗?” 李玄都自然听过返魂香的大名,道:“当年武帝思念李夫人,于是命方士焚烧返魂香,夫人身影彷现烟中,武帝更加悲凄作诗:‘是耶非耶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据说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曾经炼制出此物,儒门的白鹿先生也曾用此物迷倒了秦襄。” 徐无鬼点头道:“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长生境的地仙,也会受到影响。” 李玄都一惊,“不是只局限于天人境大宗师吗?” “那要看数量的多寡。”徐无鬼望向看似空无一物的赤明宫中,“仅仅是少许‘返魂香’,自然奈何不得长生地仙,可如果是十倍、百倍呢?紫府大约是想,长生地仙百毒不侵,万邪不入,怎么会怕区区‘返魂香’,可‘返魂香’并非毒物邪物,而是能够起死回生的仙药,并不伤害体魄,只是让体魄生机再现的同时使人短暂无力罢了,你听说过百毒不侵,可曾听说过百药不侵的?所以便是地仙体魄,也很难防备。”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灵丹妙药 徐无鬼详细解释道:“‘返魂香’的根本便在于激发生机,正所谓‘炼精化气’,‘返魂香’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算是‘炼气化精’,与你所学的‘漏尽通’有异曲同工之处。所以古时人仙时常会以‘返魂香’来淬炼体魄。可对于我们这些不是人仙途径的人来说,体内气机就会被消耗一空,甚至神魂都会受到影响,虽然对于身体修为并无什么影响,但会在短时间内失去战力,只能任人宰割。故而有人便以‘返魂香’充作迷药之用。” 李玄都以前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道“返魂香”可以迷倒天人境大宗师,却不知为何能迷倒天人境大宗师,此时听徐无鬼解释,方才知道此中缘故。 徐无鬼伸手一指赤明宫中,“沈无忧好算计,此地不知贮藏了多少‘返魂香’,我进入赤明宫中,一时半刻之间自然无事,可待到有事之时,只怕已经身不由己,身在此处险地,不说修为全失,就是修为受损,也危险得很。” 说到这儿,徐无鬼也有些感怀,“真要算起来,沈无忧还是比我低了一辈的晚辈,若是再给他几十年的时间,走到我今日这般境地,说不定还真能与我斗上一斗,势均力敌,棋逢对手,才是趣事。” 李玄都却是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梦境,若是大师兄司徒玄策还在,恐怕道门早已一统,他也不必像今日这般艰难。 李玄都问道:“沈大先生的尸首呢?” 徐无鬼叹息一声,“‘返魂香’是世间第一灵药,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所需材料稀有,制作极难,就是万寿真人花费多年工夫,不过才制成三炉,此地却贮存大量‘返魂香’,自然会有守卫看守。沈无忧为了不使我起疑,随我一同进入其中,意图玉石俱焚,只是我发现及时,于最后关头退出此地,沈无忧修为不如我,已经没有自保之力,自然是死在了殿中守卫的手中,尸骨无存。其实我并非想要将他置于死地,只是他为报父仇,自求死路而已。”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问道:“我们可要进入其中?” “如果紫府有需求,可以从中取些出来。不过一定要快,否则药效发作,便要陷于其中。”徐无鬼道,“至于此中守卫,则交由我来对付。” “多谢地师。”李玄都点了点头,屏住呼吸,闭住穴窍,身形一掠,进入到赤明宫中。 虽然李玄都已经闭住穴窍,不主动吸入“返魂香”,但他毕竟不是无缺不漏的人仙,还是感觉到无形无质的香气正在渗入自己的体内,自己的气血愈发活跃,不由心中一紧,加快了速度。 但见殿内青玉铺地,金玉为柱,在殿内正中有一方丈余高的金色丹炉,丹炉紧闭,死寂一片,不见半分炉火,显然早已熄灭多时,周围是八卦方位,可以调节炉中之火。在丹炉前还有一座半人高的大鼎,浓郁的香气便是鼎中传来。四周墙壁摆着类似多宝格的架子,每一个格子中放着玉匣、玉瓶等物事。 李玄都迅速环顾一周,先从大鼎中取出了两线细香,然后又伸手摄过一只玉匣和一只玉瓶。 就在此时,殿内骤然风起,一只玉白手掌从天而落,打向李玄都的天灵。 只是未等手掌落下,徐无鬼已经用手中的“天魔斩仙剑”托住了这只手掌,使其不能继续下落。 趁此时机,李玄都向殿外掠去。 此中守卫似乎颇为恼怒,怒哼一声,如同雷声响起,震荡不休。 李玄都身形微微一震,不过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仍是逃至殿外。紧接着徐无鬼大袖一拂,逼退了守卫,也取走一只玉盒,然后飘摇出了殿外。 李玄都发现这里的守卫虽然厉害,但是与他见过的长生地仙却是差距不小,甚至还要稍逊于宋政,可又在天人造化境之上,如果没有“返魂香”的制约,李玄都自问有五成把握胜过此地守卫,实在是奇也怪哉,不由问道:“地师,此地的地仙为何如此虚弱?” “不过是些伪仙罢了。”徐无鬼将玉盒收入袖中,“被困此地之人大多不是长生境修为,只因合道于‘玄都紫府’,这才勉强踏足了长生境,可此举毕竟不是正途,‘玄都紫府’又太过玄妙,与其合道如同被其以主驭奴,一身修为难以如臂指使、运转如意,更没有‘先天五太’等神通,算是空有长生之名,而无长生之实。” “原来如此,受教。”李玄都点了点头,将自己取出的两线“返魂香”收入“十八楼”中,又望向玉盒和玉瓶,却发现自己并不认得上面的铭文。 这也不怪李玄都才疏学浅,以他的年纪,能认得百余字的上古铭文已经十分难得,想要尽数通晓,实在有些为难了。 然后就听徐无鬼说道:“紫府运气不错,玉匣中的乃是‘大药’。” “大药?”李玄都一怔。 徐无鬼道:“诗圣有诗云:‘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诗魔有诗云:‘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正所谓:大药既成,入腹不腐。得到此物,服下之后,不能说长生有望,青春永驻、修为大进却是不难。不过对于紫府来说,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此物已经没有太大用处。” 李玄都又举起手中玉瓶,问道:“那玉瓶中又是何物?” 徐无鬼道:“瓶中盛放的是‘灵丹’,古人取名从简,没有太多修饰,只有两字而已。所谓‘灵丹’,有道是:‘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李玄都身为道门弟子,自然知道“灵丹”和“大药”究竟是何种等分量,所谓的“灵丹妙药”便是指此二者了。若是服用得法,慢慢炼化,不能说长生有望,天人造化境却是不难,而且还能青春永驻,容颜不老,比起依靠修为来延缓衰老更胜一筹,哪怕是百岁高龄,仍旧如青年之人。此物对于李玄都没有大用,李玄都却可以送给秦素,对她而言是天大的好处。且不说修为进境如何,得以容颜不老之后,秦素便不用通过辟谷等手段刻意驻颜了。 念及此处,李玄都珍而重之地将玉匣和玉瓶收起,逐渐明白地师为何要将此地称作是宝山。 此处长阶笔直向上,沿途殿阁错落分布两侧左右,所以两人从赤明宫中退出之后便又回到了长阶上,继续攀沿向上。 …… 与玉珠峰遥遥相对的玉虚峰上,两道身影行于“太虚幻境”之中,相较于玉珠峰的“太虚幻境”,玉虚峰上的“太虚幻境”范围更大,其中迷失之人也更多,修为更强。 只是这两人相加,要远胜于徐无鬼和李玄都,且不说修为境界,在两人手中,仅是仙物就有三件之多。 这两人正是李道虚和张静修。 从唐家堡到楼兰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宋政、秦清、澹台云相继出手,而张静修和李道虚自始至终都没有出面,就是因为两人已经提前来到了玉虚峰上。 李道虚与徐世嵩是故交,并进入过“太虚幻境”,张静修虽然没有进入过“太虚幻境”,但正一宗的祖师曾经进入其中,并从“玄都紫府”的“七宝宫”中带走了“小紫府”,在大真人府中有过相关记载。所以这两位老对手决定摒弃前嫌,联手一探“玄都紫府”,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之后,终于进入了“太虚幻境”。 此时“太虚幻境”中的众多迷失之人已经恢复心智,不再是行尸走肉,但还困在当年对“玄都紫府”求而不得的执念之中,见到两人,少不得要出手阻挠,下场自然只有一个,不是死在李道虚的剑气之下,便是死在张静修的雷法之下,也算是得了超脱。 两位积年长生地仙联手,又有三大仙物助力,就是遇到一劫地仙也可一战,更遑论是众多未曾跻身长生境之人,一路行来,摧枯拉朽。纵使“太虚幻境”所化的雪原再大,也无法拖延二人太久。两人很快便寻到了“玄都紫府”的所在。 不过二人还是犯下了一个错误,进入“玄都紫府”,必要经过“护城河”,“护城河”有弄假为真之能,死于其中便永坠其中,只是太过真实,也有了以力破巧的余地,于是两人联手之后,以堪比一劫地仙的实力直接破开梦境。可如此一来,便应了徐无鬼所言,再想进入“玄都紫府”,就要另外花费一番手脚了。 这也怪不得两人,按照常理来说,能以力破阵,便没有必要去亲身陷阵。如今世上已经没有一劫地仙,又少有人知道强行破阵的后果,两人做出破阵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的正一宗祖师和徐世嵩等人,都不曾达到如此高度。 便是因为此等缘故,李道虚和张静修迟迟没有进入“玄都紫府”,使得从玉珠峰进入“玄都紫府”的徐无鬼和李玄都先行一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钥匙 李玄都和徐无鬼继续登山,行至山腰处,有一平坦地。 此处不仅坐落着许多殿阁,还有一座山门,所谓“山门”,类似于牌坊,三间四柱五楼,不过极为古老,在柱子和坊楼中嵌横牌上爬满了藤蔓,门里空空,看似空无一物,徐无鬼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问道:“地师为何止步不前?” 徐无鬼回答道:“我上次便是止步于此,不得不返身而还。” 李玄都不由望向那座看起来没有任何阻挡的“山门”,屈指算来,三十三重天已经走过大半,还剩下最后的九重天,也是三十三重天的最高处所在。 徐无鬼缓步上前,来到“山门”前,伸出手掌,手掌所过之处,荡漾起层层涟漪,如同水波荡漾,似虚似幻。 徐无鬼收回手掌,说道:“‘玄都紫府’,玄而又玄,其中空间错叠,不能以常理论之。不过非要描述形容,就像是俗世中的内城和外城之分,过了这道门户,就进入了‘玄都紫府’的内城之中,只是我进不去。” 李玄都问道:“如何才能进入其中?” “既然是进门,便需要钥匙。”徐无鬼微微一笑,“钥匙不在我的手上。” “那在哪里?”李玄都皱起眉头。 徐无鬼看了李玄都一眼,“难道紫府就从未想过,李道虚为何给你取名为‘玄都’?又为何给你取表字为‘紫府’?” 李玄都一怔。 徐无鬼悠悠说道:“明心见性,元婴赤子,是为金丹大道。玄都紫府,三十三重天,是为飞升大道。东皇太一,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是为仙人大道。三位弟子,循序渐进,可托表志向。” 李玄都不由深深望了徐无鬼一眼,“地师的意思是说那把‘钥匙’在我的身上。” 徐无鬼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不是愚钝之人,立时想起了自己手中的“人间世”。 “人间世”所用材料非金非玉,而是徐世嵩得自“玄都紫府”的一截无名枯木,先是在昆仑山巅玉虚峰上借以如刀罡风将其塑成剑型,后又前往辽东太白山天池,以万年水精滋养其神,最终远赴东海瀛洲岛,寻觅火山,以地底真火淬炼其形。 在剑成之后,徐世嵩佩戴此剑行于世间,做过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做过权贵之家的西席,做过封疆大吏的师爷书办,也做过富商巨贾的账房先生,后又出而为官,先是从清苦的翰林院编修做起,然后又做了一地县令,宦海沉浮,历任刑部主事、鹿场驿丞、庐陵县丞、巡盐御史、吴州巡抚、荆楚总督等官职,曾经亲自领兵,平定叛乱,晚年时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督查院左都御史等职。 正因为这等原因,徐世嵩将自己的佩剑定名为“人间世”。他不曾证得长生境界,虽有一身绝顶修为神通,但也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在他自知大限将至之际,将“人间世”交予自己好友李道虚保管。徐世嵩当年之所以能铸剑成功,也少不了李道虚的相助,毕竟说起铸剑一道,清微宗才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 李道虚从徐世嵩手中接手“人间世”之后,将其放置于海外一座荒僻无人的孤岛之上,四面尽是苍茫大海,且偏离商船往来的航道,罕有人至,算是留待后来有缘之人。这个有缘人,便是后来的李玄都。 而在此之前,李道虚曾经携带“人间世”前往玉虚峰,并进入“太虚幻境”,这也是李道虚亲口对李玄都所言。 再后来,“人间世”剑断,张白月人亡,李玄都重伤。李玄都携带张白月的骨灰登上剑秀山,将其葬在了忘剑峰的梨树下,又将断成两截的“人间世”埋在了坟前。 这才有了“人间世”被浸染“逆天劫”剑气,以及后来李玄都将半截断剑炼化入体内后习得“逆天劫”之事。 此中种种,徐无鬼作为剑秀山主人,都是知情的,甚至可以说,“逆天劫”剑气本就是徐无鬼的手笔,再加上后来的“太阴十三剑”,虽说徐无鬼未必怀有好心,但与李玄都之间的确有传法情谊。 李玄都取出“人间世”,望向徐无鬼,“这就是地师将我带至此地的用意。” 徐无鬼并不否认,“这里的‘钥匙’之说,并非真是‘俗世’中的钥匙,非要严丝合缝不可。哪怕徐世嵩将其变成了一把木剑,可其中本质未变,就还是‘钥匙’,仍旧能开启门户。作为一把‘钥匙’而言,可以多,可以变,但不能有所缺失,紫府曾经将‘人间世’半数炼化入体内,与‘人间世’已是一体,如果没有紫府,‘人间世’不算完整,便无法开启这道门户。” 李玄都道:“如果我死了,这道门户便永远无法开启了?” “也不能这么说。”徐无鬼道:“可以尝试强行进入其中,只要二劫地仙的修为便可以了。” 一劫地仙便是百年以上的修为,二劫地仙少说也要二百年以上的修为,这个“只要”,却是让世上之人望而却步了,哪怕徐无鬼也不例外。 如果心学圣人在世,还能算是例外,如今心学圣人已经离世多年,李玄都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 徐无鬼继续说道:“当然,炼化‘人间世’也不是谁都能炼化的,非常人不能为之。” 李玄都问道:“这也在地师的谋划之中?” 徐无鬼突然笑道:“紫府还要好好感谢我才是,如果不是我助你在洗剑池中炼化‘人间世’,你返回蓬莱岛后,触怒李道虚,焉有命在?” 李玄都的眼神幽深,“勿要挑拨我师徒关系。” 徐无鬼却毫不在意,淡淡道:“‘人间世’本就是李道虚之物,只是因为他未能进入‘玄都紫府’,此后遍寻不得,灰心之下才交给了你,可就算如此,他还是给你取名为‘玄都’,可见其中执念。多年之后,‘玄都紫府’重新现世,李玄都再从你手中夺走‘人间世’又有何难?只是因为紫府与‘人间世’同为一体,投鼠忌器罢了。” 李玄都冷冷道:“此言同样适用于地师。” 李玄都含笑点头,“这就是我费了如此大的力气,用白帝陵和楼兰城为鱼饵,钓起紫府这尾大鱼的缘故。” 李玄都道:“家师在前往玉虚峰之前,曾与我见面深谈,却并未邀我同行,更未对我提及‘人间世’,地师又作何解释?” 徐无鬼道:“李道虚心思深沉,哪里会早早暴露心中所求,定会力求稳妥、徐徐图之,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得以抢先一步。” 李玄都凝视徐无鬼良久后,轻哼一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地师请直言,我该怎么做?” 徐无鬼一振袍袖,“如果紫府还想活着离开此地,那就最好按照我说的去做,否则万劫不复,可就再也见不到秦大小姐了,更见不到太平盛世了。” 李玄都并不作声。 徐无鬼也不在意,继续说道:“紫府持剑便可进入这座门户,在这座门户中,就有我先前所说的许多‘有意思之人’,更有一位守门人。当然,我不会强求紫府胜过这位守门人,只要请他开门即可。” “请他开门?”李玄都又重复了一遍,“就这么简单?” “简单吗?”徐无鬼淡笑道:“那可不见得,就是儒门的心学圣人在此,也不敢妄言就能胜过这位守门人,所以紫府勿要以力行事,还是以智行事。” 闻听此言,李玄都又望了眼看似空无一物的门户,心头微沉。 徐无鬼向后退出几步,不再多言。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走向这座门户。 门户上出现层层涟漪,可遇到“人间世”之后,被一分为二。 李玄都一穿而过,消失在门户之中。 刹那间天地倒转,白雾茫茫。 李玄都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又在何方。不过李玄都可以断定,他又进入了一座完全独立的小洞天之中。 门户之外,徐无鬼负手而立,望着重新恢复沉寂的门户,脸色平静。 有诗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太平宗和阴阳宗最大的区别便在于此,前者问苍生,故曰“太平”,后者问鬼神,故曰“阴阳”。 阴阳宗不知多少代人心血的积累,方才有了徐无鬼今日对“玄都紫府”的如数家珍,甚至就连徐无鬼身上的“阴阳仙衣”,也是出自“玄都紫府”。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所以徐无鬼进行了一场豪赌,放弃了西京,放弃了皂阁宗,放弃了北邙山,放弃了白帝陵和楼兰城,终于换到一步先机。 一步先则步步先,一步慢则步步慢。 想到这儿,徐无鬼转头往山下望去。 虽然云雾渺渺,隔绝一切视线感知,但徐无鬼知道,张静修和李道虚还未进入“玄都紫府”,只要李玄都不出差错,大功告成就在眼前。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下之都 白雾散去之后,李玄都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处林地之中,树木参天,不知几十丈之高,竟是一眼不见树冠,青翠欲滴,树干粗壮,几十人也不能合抱。 李玄都立于此树之下,小如蝼蚁。不过树与树之间的间隙极大,不至于林密遮天,阳光洒落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巨大光斑。 李玄都环顾四周,绿草如茵,鲜花遍地,让人神清气爽,他缓步向前,走出林地范围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是好大一片绿地,碧草棵棵青翠,没有半根杂草,随风摇摆,好似碧涛波浪,其中遍植各种李玄都认识或是不认识的珍奇花卉,一处绽放,色彩夺目,异香扑鼻。 此时李玄都正站在一处坡度和缓的丘陵之上,在不远处有一湖泊,无数阳光在湖面上跳跃,仿若一颗颗耀眼的星辰,闪烁着七色的光芒,反而掩去了湖水原本的颜色。在湖畔,还有许多珍奇异兽信步其间,或是低头饮水,或是嬉戏玩耍。 李玄都只觉得人间难有此等奇景,便向湖畔行去。 走得近了,李玄都发现在丘陵下方和湖泊之间竟是还有一个村落,只是因为他方才居高临下,村落位于丘陵之下,反而不能看到。 李玄都走到村口,没有任何石碑等物,甚至也没有刻意修建的门户,放眼望去,这个村落着实有些奇怪,从头到尾只有一条街道不说,而且这条街道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是将帝京城中的一处繁华闹市强行截取到了此处,只见得街道上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李玄都想起了徐无鬼说的“有意思之人”,心中提起精神,不敢有丝毫大意,稍作迟疑之后,一步踏出。 随着李玄都一步走入村落的范围,万籁俱静,但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一切又变得鲜活起来,喧闹无比。 有一人迎面向李玄都走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生面孔,新来的?” 李玄都没有回答,反问道:“阁下是?” 此人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头戴方巾,就像个不得志的掌柜、账房一流,可目中精光湛湛,又是身在“玄都紫府”之中,显然不是寻常人等,他说道:“我复姓百里,百里归流。” 李玄都心神一震。 百里归流,大晋末年的太平宗宗主,太平宗本就少有异姓宗主,故而李玄都记忆深刻。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怀南府,李玄都。” 听到“怀南府”三字,百里归流并不惊讶,反而是说道:“我观你身上之气,的确是我太平宗之传承,却又与清微宗大有关系,你姓李,与北海府李氏一门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我是李家子弟,‘如’字辈。” 百里归流轻抚胡须,摇头道:“李家子弟身兼清微、太平两家之长,又为宗主,实在是奇也怪哉,难道太平道已然重归一统?” 说罢,他便陷入沉思之中,不再搭理李玄都。 李玄都不知他如何看破自己的太平宗宗主身份,也不好开口相问,只好继续前行。 他发现这条街道上虽然人来人往,但有些眼神浑噩,对于李玄都视而不见,唯有极少数人才能如百里归流这般自行其是。 有两人在路旁对弈,一人饮酒,只是偶尔瞥一眼棋盘,再看一眼对手,而他的对手则是以两指捻着一枚白色棋子,迟迟不肯落下,正凝眉沉思。 李玄都停下脚步,观棋不语。 过了片刻,执白子之人忽道:“好,便如此下!”说着将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 饮酒之人点了点头,放下手中酒壶,下了一着黑子,执白子之人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白子,饮酒之人又下了一枚黑子,两人下了十余着,执白子之人吁了口长气,摇头道:“你赢了。” 眼见是饮酒之人是赢了,可是他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说道:“你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执白子之人将手上一枚未曾落下的棋子投回棋盒,转头望向正在观棋的李玄都,“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阁下可是看懂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曾懂得。” 执白子之人问道:“你是何许人也?竟然身怀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刚刚遇到一位太平宗的宗主,现在又见到了阴阳宗的高人。 李玄都反问道:“阴阳宗炼制剑奴之法,流传在外很稀奇吗?若不流传在外,如何炼制剑奴?” 闻听此言,此人怫然不悦道:“什么炼制剑奴之法,我阴阳宗几时有过如此行径?” 李玄都道:“前人未有,后人未必。” 执白子之人怔怔看了李玄都片刻,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执黑子之人重新开始饮酒,却是对李玄都不闻不问。 李玄都收敛思绪,正打算继续前行,就在这时,又有一人经过李玄都身侧,口中诵了一声佛号,说道:“佛祖传下戒、定、慧三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倘若落子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经》有云:‘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王道友胜负心过重,只怕难以将棋艺臻至绝顶境界。” 执黑子之人闻听此言,放下手中酒壶,呵斥道:“你一佛家僧人,却妄自进入我道门圣地,一个‘贪’字是甩不脱的,还在这里说什么佛祖三学,真是不要面皮。” 僧人脸皮却厚,不为所动,说道:“阁下是道门中人,此地是道门圣地,可阁下等人又为何会被困于此地?” 李玄都旁听片刻,见两人开始做口舌之争,大段大段引经据典,实在乏味,便继续向前行去。 这些人便是徐无鬼口中的“有意思之人”,俱是古人,也是“玄都紫府”的奴仆。受困于“玄都紫府”之中,被迫合道,不得脱离,而且境界修为也再难寸进半分,只能千百年来原地不动。 这些人都不是长生地仙,因为长生地仙就算被困于“玄都紫府”之中,还有最后的退路,那便是立地飞升,所以徐无鬼才会说此地之人俱是些伪仙,比那些迷失了心智之人高明些,却也相当有限。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在“玄都紫府”之中,这些人也未必就比李玄都高明多少,所以李玄都并不畏惧这些人,也不认为这些人就是能让徐无鬼忌惮非常并认为能与心学圣人一较高下的守门人。 李玄都走不多久,看到了先前与徐无鬼相斗的道姑,她神色萎靡,手中的拂尘带着焦痕,腰间别着一把七彩羽扇。 此时道姑正在一家类似药铺的店铺中与一个生着羊首的怪人讨价还价,感觉到了李玄都的视线,回眸望来,认出了李玄都,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摸腰间的七彩羽扇,只是方至中途,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停下了手上动作,一抿朱唇,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李玄都。 李玄都想起徐无鬼说过,这名道姑本是精灵化形,想来也是因为“玄都紫府”的缘故。 难怪“玄都紫府”被称作是“地上仙都”,的确玄妙非常。 道姑很快与那羊首人身的家伙做完了买卖,匆匆离去,而那羊首人身的怪人也让李玄都想起了《山海经》中记载的一种名为“土缕”的神兽,头颅似羊却长有四只角,以人为食。 这只土缕望向李玄都,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垂涎之色,只是忌惮于李玄都的修为和手中的“人间世”,似乎还有此地的某些规矩,不敢有所动作。 李玄都继续前行,然后发现在街道的尽头是一座充满蛮荒风格的殿宇,简朴,粗犷,没有太多装饰细节,就像是随意开凿。 就在此时,从这座殿宇中走出一“人”,身材高大魁梧,人首虎身,却又诡异地直立行走,人首是男子相貌,并无太多出奇之处。 随着此“人”的出现,李玄都顿觉压抑,这种压抑无形无质,就像一个普通人在深山中遇到了猛虎。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至多二百斤左右,一只成年猛虎重五百余斤,掌力可达骇人听闻的两千斤,要知道一名辽东铁骑在人马俱是披甲的情形下,也不过两千斤之重。所以对上成年猛虎,寻常人几乎是一碰就死,能不以兵刃弓箭,单人空手伏虎,非江湖中的好手不可。 这便是李玄都和眼前之“人”的实力差距。 李玄都一瞬间就可以肯定,此“人”正是徐无鬼口中的守门之人。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便是传说中的“陆吾神”。 《山海经》有言:“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九十一章 刑柱玄机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之后,正一宗的当务之急便是修复“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涵盖了整个云锦山,多处破损,故而也要分出先后之别。首先便是镇魔台,虽然镇魔台阵法独立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外,但两者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再加上镇魔台关乎到镇魔井,故而排在首位。其次便是枢机核心的万法宗坛,虽然万法宗坛的外在建筑已经彻底坍塌,但内在阵法核心并未被彻底毁去,以正一宗的人力物力,想要修复并不是难事。接下来是大真人府内外建筑和山上的宫观,最后也是最难的才是那些被永久改变的地形地貌。这些被改变的地貌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李玄都一击打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导致地气暴动所造成的,另一部分是宋政在前者的基础上引发天灾所造成的,两者相加甚至改变了部分地气走向,正如拆楼容易建楼难,改变地势地貌只需要两位长生地仙的倾力出手,想要恢复原样就是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了。 如今镇魔台已经初步修缮完毕,倒也不能说正一宗的效率神速,实是镇魔台材质特殊,与镇魔井一体,很难被彻底毁坏,先前一番大战,也只是伤及了表面而已,尽是些“皮外伤”而已,自然修复最快。 李玄都独自一人登上镇魔台,“帝释天”就立在镇魔井的不远处,从八月十五开始,“帝释天”就一直守在此处,以防有人去而复返杀个回马枪, 李玄都没有理会“帝释天”,甚至没有去看已经重新封印的镇魔井,而是两道巨大“刑柱”之前,伸手触碰。 李玄都的指尖在接触“刑柱”表面的一瞬间,立时炸出一簇电光火花,只是未能伤到李玄都分毫,只见这抹电光在李玄都的指尖不断流转,却不能渗入体内分好,就好似是绝对两不相容之物,欲要存其一必先废其一,于是片刻之后,电光烟消云散,半点不存。 李玄都干脆将整只手掌都按在了“刑柱”的表面上,立时激起了“刑柱”的抵抗,就见触碰之下,无数大如人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刑柱”的表面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李玄都却屹立不倒,甚至连袖口都没有伤到分毫,仍是任由电光在自己的手掌上游走,不能伤及分毫,很快便恢复如初。 这几天的时间中,李玄都一直都在恢复修为,虽然“长生石”损耗的元气在一时半刻之间很难恢复,但是“太易法诀”所造成的伤势已经逐渐稳定,如果不考虑脱胎换骨带来的病情,李玄都已经恢复了八成修为,可以考虑如何救治秦素了。 对于李玄都来说,张静沉以“五雷天心正法”留下的雷劲并不难应付,毕竟张静沉只是天人造化境,与李玄都有着差距,而且也仅仅比秦素高出一个境界而已,李玄都有足够的把握将其化解。关键在于出自“天师雌雄剑”的两道剑气,实在是让人捉摸不定。因为李玄都无法炼化“天师雌雄剑”,也无法真正去感受“天师雌雄剑”的玄机,考虑到“天师雌雄剑”与镇魔台上的“刑柱”有着极大的干系,李玄都干脆选择从“刑柱”着手。 如今正一宗内是颜飞卿和张鸾山做主,对于李玄都的请求,自无不允,张静沉以守卫镇魔台的名义开启了“刑柱”,让李玄都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其中的玄机。 李玄都收回手掌,看着掌心陷入沉思,而“刑柱”也重新归于沉寂。 过了片刻之后,李玄都再次伸出手掌,不过不是想要触碰“刑柱”表面,而是想要将“刑柱”握在掌间。 到了长生境界之后,许多人都能用出“一只大手”的神通,甚至某些功法也能做到这一点,比如皂阁宗的“九阴鬼手”,其中原理并不复杂,甚至不需要动用太多的自身气机,调用天地元气即可。 李玄都的右手以“长生石”的神异吸纳天地元气,形成一个“漩涡”,随之在“刑柱”的中段位置出现一方“泉眼”,向外涌出天地元气,化作阴火,凝实为一只手掌,缓缓握住了“刑柱”。 这次“刑柱”的反抗要比以往更加激烈,“刑柱”的表面用出无数电光,然后汇聚成一条雷电长龙,环绕刑柱盘旋而上,将握住“刑柱”的阴火大手死死缠住。阴火和雷电相互绞杀,在镇魔台上显化出电闪雷鸣的景象。 如此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李玄都所化的阴火大手终于散去,而“刑柱”因为无人激发驾驭的缘故,仅仅是自行御敌,也并未追击,再次恢复平静。 李玄都经过三次接触“刑柱”,倒是有些收获,“刑柱”之中虽然没有剑气,但在根本上与“天师雌雄剑”极为相似,就好似同样一套剑法,可以用剑,也可以用刀,只是外在表现不同,其内核本质并无太大区别。 接下来,李玄都开始尝试让“刑柱”的雷霆之力进入自己的体内,然后李玄都就感受到一股雷霆之力进入自己体内之后,立时消失不见,哪怕他內视自身,仍旧未能发现半点踪迹。不过李玄都也不着急,这一缕雷霆之力不可能就此蛰伏,总要发作,然后就能被自己发现踪迹。 果不其然,大概小半炷香的时间之后,这抹雷霆之力出现在李玄都的尾闾,一路直上。人体之中,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气机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门喻为“羊拉车”。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气机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门喻为“鹿拉车”。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门喻为“牛拉车”。 这道雷电之力瞬间过“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三重境,因为李玄都不设防的缘故,最终直入上丹田中。 如果是天人境大宗师,贸然让外力进入自己的上丹田,定然是凶险无比,轻则神魂震荡,陷入昏迷,重则神魂受损,难以弥补。不过李玄都已经证得金丹大道,甚至窥见了部分元婴雏形,还以“太阴十三剑”强行塑造了没有心魔隐患的心魔,心魔与元婴的关系就类似于假丹之法和金丹大道之间的关系,有此依仗,这道雷劲根本翻不起大浪,直接被李玄都禁锢。 李玄都的神念顺着这道雷霆之力的一线路径寻本溯源,终于发现了这道雷霆之力的玄妙所在,不在于雷霆,也不在于剑气,这些只是载体而已,就好似剑法玄妙不在于手中长剑是木剑还是铁剑,关键在于其中招数。 镇魔井洞天是祖天师亲手开辟,“刑柱”与镇魔井洞天紧密相连,自然也是出自祖天师之手,其中蕴含的是一位二劫地仙对于天道至理的感悟和运用。 不同于陆吾神这样的神兽,祖天师的体魄远远无法与陆吾神相提并论,可对于天地的感悟却是远远胜出陆吾神,大致便是蛮力和巧劲的区别。这也是为何这一抹雷霆之力明明远逊于李玄都,却能瞒过李玄都的感知。不过“刑柱”毕竟是死物,只能按照祖天师设置好的固定套路运转,失之灵活变通,更不能随即应变,这才被李玄都寻到了破绽。 李玄都心中生出疑惑,这等手段应该不属于“五雷天心正法”,倒像是一门极为高明的御剑法诀,只是从未听说过正一宗有剑道高手,可“天师雌雄剑”又是当世仙剑,理应有一套与其搭配的剑诀才对,难不成是失传了?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当年的太平道鼎盛一时,占据半壁江山,可及至后来,太平道的根本功法“太平青领经”反而是失传了,清微宗和太平宗各持一半。那么正一宗失传一套剑诀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这门剑诀如此高妙,门槛太高,寻常人很难领会精通。当然,也未必就是失传,可能正一宗中还有相关秘籍,只是无人能够练成而已。 不过李玄都看出破绽,不意味着就能立刻破去,按照他的推测,这门剑诀可能与当世所有剑诀都不相同,无论是“北斗三十六剑诀”,还是“南斗二十八剑诀”,都是单人单剑,“慈航普度剑典”是将各种佛门神通融入了剑诀之中,“太阴十三剑”与“慈航普度剑典”类似,只是换成了将道门神通融入剑诀之中。而这门由祖天师留下的剑诀应该是一门双剑剑诀,对应了“天师雌雄剑”,要么是一人用双剑,要么是两人各用一剑然后双剑合璧,总之与其他剑诀截然不同。 这样的剑诀有一个特点,那便是一加一的威力肯定要大于二,甚至可以超越三。 如今李玄都只是接触了一根“刑柱”,还有另外一根“刑柱”,李玄都要同时接触两根“刑柱”才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六十三章 来客 从七月十五到九月十五,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清平先生的影响力在江湖上迅速扩张。甚至已经超出了江湖的范畴,许多远离江湖之人也许不知道李玄都何许人也,可总能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清平先生”的称呼,有些耳熟。就像过去许多人同样不知道张静修是谁、不知道澹台云是谁,可只要提起大天师、圣君的名头,还是有所耳闻的。 李玄都的影响力之所以如此之大,与客栈的关系不大,关键在于道门。李玄都一系列整合道门的手段施展开来,改变了数百年的正邪格局。按照道理来说,这样的大事,不该只有李玄都一人操纵局势,可因为种种缘故,李道虚、秦清、澹台云都置身事外,任由李玄都施展拳脚,于是给人一种李玄都已经执掌道门大权的错觉。 事实上也的确有许多人更看好李玄都,李玄都最大的优势不在于他的境界修为,也不在于他的一身神通,而在于他的年龄。长生之人名为长生,可在人间也不过百年,少有能渡过天劫之人。在这等情况下,年龄就变得十分重要。 帝王年老时为何格外多疑?除了身体衰老、力不从心导致的信心丧失之外,关键也在于年龄。臣子总是要考虑后路的,在帝王正值盛年时,臣子们大多都会忠心耿耿,因为时日还长,他们只要思考眼前如何侍奉帝王就够了。可当帝王年老时,他们便不得不看得更远一些,如果现在帝王驾崩,以后该怎么?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已经身居高位的想要保住高位,还没有登上高位的想要登上高位,于是都把宝押在了下一代帝王身上,由此生出种种争斗,老年帝王也最容易在这个时候被架空。许多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帝王在年老时被夺权、架空甚至是丢了性命,未必是因为年老昏聩的缘故。 这样的道理,放在道门中同样适用,追随一位年老的大掌教,最多也就是二三十年的风光,可如果是一位年轻的大掌教,最起码也有一甲子的光阴。这其中的差别可是太大了。 当李玄都来到终南山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访客变得络绎不绝,都是来拜会清平先生的。李玄都并没有把这些人拒之门外,虽然李玄都知道这些人大多都是些墙头草,但还是一一见了,让这些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名有号之人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至于无名小卒,哪里敢贸然登门拜访? 这些人离开终南山后,虽说不会在实质举动上如何支持李玄都,不会出钱出力,更不会卖命,但要说费些口水给李玄都造势,他们还是不吝啬力气,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都说花花轿子人人抬,顺境的时候,举世赞誉,无一不称赞。可待到逆境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几乎是人人喊打,无一不落井下石。 李玄都也算是经历过起落之人,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也不太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不会对他们抱有什么期望。 不过今天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却是与这些墙头草有些区别。 说来也是曲折,这名客人先是联系了清微宗的司徒玄略,司徒玄略又找到了张海石,毕竟张海石与李玄都关系亲厚是举世皆知之事,然后再通过张海石联系上了李玄都,请求见面。李玄都收到二师兄的消息之后,同意了这次见面。 九月十六,一行人来到了终南山。为首之人披着斗篷,看不清面容,另外两人都是扈从,腰间佩刀,显然都修为不俗。 为首之人驻足不前,仰头望向危乎高哉的终南山,有些感慨。 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在清微宗中已经没有立足之地的李玄都竟然能入主终南山?这其中的际遇,真是有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意思。 早有人等候在此地,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衣着也十分普通,不显山不露水。 除了这位中年男子之外,再无他人。 其中一名扈从见此情景,顿时生出几分不快,皱眉道:“只派一人相迎,就算是清平先生,也太托大了?” “住口,不得乱说。”为首之人立刻斥责道,嗓音清脆,竟是个女子。 中年男子并不在意,笑了笑,“终南山还未修缮完毕,人手不足,还请几位客人海涵。” 女子轻声道:“不敢。” 被女子训斥的扈从并不服气,不说心服了,就是口服也做不到,忍不住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女子有些无奈,这两人说是扈从,实则身份并不逊于她。 中年男子看着温和,说出来的话语却半点也不温和,“阁下是想要搭搭手吗?” “正有此意。”扈从轻喝一声,便要拔刀,可还未等他拔出刀来,中年男子已经轻轻一掌拍在刀首位置,强行把刀给推了回去。 扈从一惊,顺势一掌拍向中年男子,结果手腕被中年男子轻描淡写地握住,任凭他如何用力挣扎,始终动弹不得分毫,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五指,竟如金铁铸成一般。 扈从大惊失色,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中年男子不动声色地松开五指,正奋力挣扎的扈从收力不及,猛地向后倒去,幸而有另外一名扈从伸手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中年男子仍旧是满脸和气,微笑道:“我姓徐,行九,几位可以叫我徐九。” 女子恍然大悟,“齐王门客。” 徐九略感惊讶地看了女子一眼,“姑娘好见识。” 听到“齐王门客”四字,两名扈从也是一惊。 女子低声解释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世人皆知齐王曾经蓄养三千门客,却少有人知道齐王在这三千门客中有十三名心腹,赐姓徐,名字是从一到十三。” 徐无鬼不喜欢自己的属下千篇一律,所以十大明官也好,十三门客也罢,都各有所长。比如十三位门客中,徐大就是走了人仙之途,不修神通,体魄强横,血气旺盛。而徐七则是截然相反,修炼了许多古怪法门,却疏于体魄的修炼,故而显得苍老不堪。至于徐九,走的是地仙正道,地仙之途之所以被誉为康庄大道,是因为其中正平和,没有明显的缺陷,这是鬼仙、人仙、神仙等途径都不能比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地仙大道难以速成,需要日复一日的水磨工夫,徐九看起来年轻,实则已经是甲子高龄,一身修为着实是不可小觑。 两名扈从知道徐九的身份之后,立时收起了先前的小觑之心,些许不满也被压了下去。 徐九在头前引路,领着三人往山上的太平观行去。 李玄都正在书房中伏案疾书,房门敞开着。徐九来到门槛外,哪怕门开着,还是伸手在门上轻轻敲击。 李玄都停下笔,抬头望去。 徐九轻声道:“主人,客人到了。” 李玄都略微收拾书案,说道:“请客人进来说话。” 徐九身子一让,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走进李玄都的书房。两名身份不俗的扈从也想跟着进入房内,却被徐九横臂拦住。 徐九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两位请止步。” 两名扈从虽然向徐九怒目而视,但终究没有在李玄都面前闹事的胆气,强咽一口气,停下了脚步。 书房中,李玄都没有起身相迎,就坐在书案后,抬了抬手,“请坐。” 帷帽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极美的面庞,不逊于苏怜蓉、慕容画等人。 不过李玄都无动于衷。 世上美人不在少数,仅仅是皮囊,实在算不得什么,到了最后,无论男女,更让人看重的还是身份、地位、能力。 李玄都在意的是这个女子的来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请司徒玄略出面说话的。 女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李玄都的对面,面对李玄都这位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清平先生,竟是泰然自若,微笑道:“久仰清平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李玄都上下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不是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不包含任何欣赏,倒像是遇到了一个骗子,片刻后才开口道:“不要兜圈子,有话就直说。” 女子问道:“清平先生就不好奇是谁派我来的?” “太后谢雉。”李玄都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女子一怔,万万没想到李玄都猜得如此之准。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当年帝京之变,失势的只是李玄都,不是清微宗。其实清微宗才是最后的赢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那位师妹做了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便是明证,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清微宗给我传话,还是让司徒玄略亲自出面,这样的人不多,多半就是谢雉了。” 女子赞叹道:“清平先生洞察入微,让人佩服。” 李玄都道:“我说了,有话直说。” 女子没想到李玄都这般直接,不由得小心斟酌言辞,生怕有所纰漏。 便在这时,李玄都望向门外,“外面的两位似乎不是寻常之人,不妨报上名号,兴许还是故人旧相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六十四章 谈和 一行三人,除了为首的女子之外,两名扈从站在门外。 李玄都说的便是这二人。 正要开口说话的女子听到李玄都此言,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 只是不等她主动解释,先前那个与徐九动手的扈从已经迈步跨过门槛,进入李玄都的书房。 这一次,徐九没有阻拦。 这名扈从开口问道:“清平先生记得我?” 是记得而不是认得,无疑是默认了“故人旧相识”的说法。 李玄都道:“若是我没记错,你是燕王世子。” 燕王老当益壮,老来得子,说是儿子,从岁数上来说,几乎与孙子相差不多,难免骄纵,故而这位世子殿下在帝京城中是出了名的跋扈,闯了不少大祸,不过都被燕王一一遮掩过去。上次玄真大长公主前往荆州面见当时还是荆楚总督的赵良庚,商谈进京事宜,随行之人中除了御马监掌印大太监之外,还有就是这位燕王世子了。 当时这位燕王世子与李玄都起过冲突,被李玄都轻易擒下,最后还是玄真大长公主出面解围。当时李玄都就有些好奇,这位燕王世子为何会堂而皇之地与玄真大长公主、御马监掌印大太监同行,若仅仅是积攒功劳,未免有些太过兴师动众了。 只是后来李玄都事务繁忙,便把这一茬忘到了脑后,直到如今他再度认出这位燕王世子,先前的疑问又泛上心头。 这位燕王世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同时李玄都又想起了一件往事,地师徐无鬼的齐王身份是绝密之事,虽说宗室中有人知情,但也是极少数,最起码玄真大长公主就不知情,还是从李玄都的口中得知了这桩秘闻。换个角度来说,玄真大长公主并非宗室的核心成员。 细细论起,穆宗皇帝虽然疼爱这位妹妹,但并没有给予这位妹妹太多权柄,更不会让她参与朝政。玄真大长公主真正掌握大权并开始参与朝政其实是在穆宗皇帝病重之后,也就是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二年这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中,玄真大长公主被太后谢雉拉拢,以中间人的身份调和四大臣与宗室之间的矛盾。就好比是帝王的平衡之术,只有两派人都有求于帝王,帝王说话才算数。当时四大臣和宗室还未彻底撕破脸皮,也都需要一个中间人的角色,使得玄真大长公主的地位水涨船高。不过玄真大长公主掌权时间太短,许多密辛未必能尽数知情,其中就包括齐王之事。 在这方面,身为宗室中最年长的燕王,恰恰是知道各种密辛最多之人。 由此,李玄都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燕王世子是否是代表了燕王?上次玄真大长公主的荆楚之行,燕王世子之所以随行其中,就是为了起到查漏补缺的作用? 可李玄都又有些不能完全确定。因为以燕王世子表现出的性情,说得好听些,叫作尚显稚嫩,说得难听些,就是难堪大任。若果真如李玄都所猜测那般,燕王世子身负大任,那么只能说国事尚且如此儿戏,大魏徐家的气数也着实该尽了。燕王世子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跋扈,先是向李玄都行了一礼,然后才说道:“世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我与清平先生自从平安县城一别之后,再见到清平先生,岂止是刮目相待,便是剜出两只眼珠子,也不为过。” 若是以前的李玄都,听到这般话语,定要反唇相讥,只是到了如今,李玄都只是一笑置之,问道:“世子殿下是代表燕王前来?” 燕王世子道:“不敢当清平先生的一声‘世子殿下’,我叫徐载钧。至于方才清平先生所问,我也可以回答下先生,正是家父的意思。”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这些宗室子弟是天生的两副面孔,在长辈面前,个个都是守礼懂规矩的年轻才俊,可到了外头,摇身一变就成了跋扈骄纵的纨绔子弟。如今看这燕王世子,也算是举止得当,不似上次所见那般不堪。归根究底,是因为李玄都本人地位高了,所以周围便都是“好人”了。就算这等太岁人物,也不敢太过造次。 李玄都又问道:“一位代表燕王, 一位代表太后,还有一位代表何人?” 还有一位扈从站在门外,始终没有迈过门槛。听到李玄都的问话,这位扈从这才抬步迈过门槛,轻声道:“驸马都尉欧阳文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说道:“我听说过你。” 欧阳文微微低头,“在下惶恐,不过一介赘婿罢了。” “赘婿不假,也要看哪家的赘婿。堂堂天家,岂是等闲?”李玄都笑了笑,“虽说本朝驸马不得参与政事,大多只能奉祀孝陵,摄行庙祭,署宗人府事,不过也有例外,我记得阁下应是统领宫中侍卫、仪仗将军、力士校尉,乃是当今陛下和太后的心腹之人。” 欧阳文神色微微一变,没想到李玄都竟然知道自己的存在,心中自是惊骇,脸上却是不显,说道:“清平先生高居终南山上,却能对千万里之外的帝京了如指掌,实在让人佩服。” “你这话言不由衷。”李玄都道,“是‘惊’更多一些吧?” 欧阳文立刻低下头去,“不敢。” “敢不敢都无妨。”李玄都抬手往下一压,“三位请坐下说话。” 李玄都的书房其实也是个议事场所,所以靠墙摆放了四把椅子,供他人落座,徐载钧和欧阳文对视一眼,靠墙坐下了,只有那名女子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三人还是以这名女子为首。 李玄都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道:“世子和驸马,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可唯独不知道你的身份。” 女子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清平先生对于帝京了若指掌,如今帝京城正在闹乱党,该不会与清平先生有关吧?” 李玄都没有开口回答,反而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徐九开口道:“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女子一怔,倏地望向一直站在门口的徐九。 徐九走进书房,站在李玄都的书案一旁,面向三位来客,接着说道:“清平先生就高坐在这终南山上,你们可以把什么罪名都安在清平先生的头上,可你们却奈何不得清平先生。否则你们也不必亲自跑到终南山来见清平先生了。” 女子勉强一笑,“清平先生,我不知徐九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又望了一眼徐九。 “知道什么意思也好,不知道什么意思也罢。”徐九会意道,“这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事情有关吗?” 女子明白了,“是。” 徐九道:“请问姑娘姓名?” 女子回答道:“我姓楼,我叫楼心卿,谢雉和谷玉笙是我的师姐。”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原来是楼姑娘,若从三嫂那里论起,你我倒也有些渊源。至于太后谢雉……不提也罢,谢太后派你来讲和的?” 楼心卿沉默了片刻,说了一个“是”字。 李玄都倒是不奇怪,这便是庙堂之人与江湖之人的最大不同。江湖之人讲究一个不共戴天,可庙堂之人却是不然,他们讲究妥协,一切皆可以谈。所以在江湖人看来,李玄都与朝廷早已是不共戴天,没有半点妥协余地,可在朝廷之人看来,所谓的没有余地只是价码不够,且不说能不能给得起,总要先问过了价再说,还可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也可以边打边谈,所以一边搜捕客栈乱党,一边派人和谈,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就算没法谈,也可以作为缓兵之计,暂且稳住李玄都。 对于李玄都而言,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有些事情可以妥协退让,有些事情则万万不能妥协退让。在这件事,他不会妥协,但他不想把让别人知道自己不会妥协。谢雉可以用缓兵之计,他同样可以用缓兵之计,假意答应而让谢雉等人心存侥幸之念,故而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想听听太后娘娘给了怎样的说法。” “那我便直言了,若是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清平先生海涵。”楼心卿道:“清平先生是长生地仙,迟早都要飞升天上,这人间之事,于清平先生而言,不过是南柯一梦。如果清平先生如果能退让一步,朝廷会直接承认清平先生为道门大掌教……” 未等楼心卿把话说完,徐九已然打断道:“谁是道门大掌教,朝廷说了不算,儒门说了不算,道门中人说了才算。若是我说朝廷只要拨出三百万两银子,道门就承认天宝帝是当今皇帝,不知朝廷作何感想?” 楼心卿已然明白,徐九就是李玄都的口舌,李玄都不想说、不好说的话,都由徐九来说,而李玄都不开口,便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楼心卿沉默了片刻,说道:“是我没有说清楚,如果清平先生能够成为道门大掌教,朝廷便会册封清平先生真君名号,布告天下。如此一来,不仅仅是道门中人知道清平先生,天下百姓也无人不知。朝廷还会请清平先生担任国师,等同帝师,地位尊崇,不仅掌管天下僧道,而且可以参与国事。对了,我来的时候,看到终南山还未修缮完毕,朝廷也会发动民夫,调拨钱款,帮助道门修缮终南山。这便是我方才所说的承认清平先生为道门大掌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六十五章 名利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生所求无非“名利”二字。到了一定高度之后,得手利益足够,再去追逐利益就更多是为了旁人,就好比是一宗之主,除了考虑自己,还要兼顾众多同门和弟子的利益。如果说了仅仅是为了自己,那么“名”更重于“利”。 到了李玄都这等地位之后,就更是如此。名动天下和流芳后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李玄都的名气很大,不过仅仅局限于江湖的范畴之内。江湖之外,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谁是李玄都,谁是清平先生,是完全不知道的。待到数百年后,便是江湖中人,也未必还记得李玄都何许人也。 若是有后人传承还好,后人们自然要传扬祖师的种种事迹,传承越是久远,后人越是势大,祖师的名声也就越大,比如祖天师创立正一宗,正一宗领袖正道多年,祖天师的事迹便无人不知,便是寻常百姓也知道张天师降魔捉鬼的事迹。 若是没有传承后人,纵然天下无敌,在他离世之后,他的手下败将不会自曝其短,无关之人也不会刻意宣扬,那么多年之后,就只剩下一些似真似假的传说,就好比忘剑峰上的两位剑仙人物。 朝廷提出的这个条件看似微不足道,实则非同寻常。 道祖、天尊也好,大道君、道君也罢,其实是道门内部的称呼,不在朝廷的敕封范围之内。 纵观历代朝廷敕封,大约可以分为六等。第一等是皇帝,唯有太上道祖有此殊荣,被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第二等是王,儒门圣人有此殊荣,被追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第三等是真君,最近的一位真君是神霄宗的开派祖师,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那也是百年前的事情了;第四等是四字真人,比如老天师张静修被封为“元阳妙一真人”,神霄宗祖师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第五等是两字真人,诸如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神霄宗的三玄真人、飞元真人颜飞卿等等;第六等是法师,比如“镇魔法师”张静沉、“玉盈法师”玄真大长公主等等。 前两等敕封太过特殊,可以说非三教祖师不可得,太上道祖之所以比圣人高出一头,是因为姓氏后人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真君一等已经是朝廷最大的诚意,比起老天师的封号还要高出一等。再布告天下,意味着数百年后,李玄都就会成为神话传说中的仙人,就拿清虚元妙真君来说,如今世间就有他的许多传说,还有邋遢道人的称号等等。再往前数,如吕祖等人,也是百姓耳熟能详的人物,当真是流芳百世了。 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情。可以说是对症下药,换成是传统道门长生地仙,只怕已是大为心动。 如果说真君称号只是个“表”,那么国师职位就是“里”了,“国师”一职始于金帐王庭,历数金帐的历代国师,无一不是当世高人,大部分出身萨满教,也有部分出身于真言宗,当年金帐入主中原,建立朝廷,大魏朝廷沿袭金帐部分旧制,朝廷中也有国师职位。执掌正一宗将近一甲子的大天师张清衍就曾被朝廷册封为国师,那也是正一宗实力最为鼎盛的时候。国师可以参与国事,皇帝执弟子礼,地位十分尊崇。 如此一来,便是表里都有。 真人封号是“名”,国师是“权位”,那么最后就是实在的“利”了,也最是微不足道,算是个添头。不过以朝廷如今的财政状况,还能拨出钱款,也是很有诚意了。 这边是楼心卿三人敢于登上终南山的底气所在。 徐九见多识广,立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不敢妄言,转而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的脸上也显露出凝重神色。 楼心卿见两人神色,心中稍定,继续说道:“除了承认清平先生是道门大掌教之外,太后娘娘也会下旨为张相爷等人平反,归还其家产,张氏子弟复官复荫,重新追封张相爷为上柱国、太师,赠忠正伯,谥文正。” 李玄都沉默着。 楼心卿也不敢催促,转头对徐载钧和欧阳文使了个眼色。 徐载钧会意,起身说道:“清平先生,父王说了,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是清平先生平定了青阳教之乱,斩杀为首的唐周、唐秦、唐汉,又使金帐王庭陷于内乱之中,无力南下,实是有大功于社稷之人,千秋万世都当铭记清平先生的名字,所以还望清平先生不要推辞。” 欧彦文接着说道:“西北伪周,占据凉州、秦州、蜀州,想要收复三州之地,也少不得清平先生运筹帷幄。” 李玄都笑了笑,“经你们这么一说,好似是这个天下没我便不成了,未免把我抬得太高了。” “清平先生过谦了。”楼心卿道,“就算清平先生不想理会这些俗事,我们也能理解。正所谓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天下分合,我有何忧?如此方才是真逍遥。” 李玄都轻声道:“好一个逍遥,好一个醉里乾坤大,好一个笑中岁月长,好一个天下分合我有何忧,世道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正是因为这样的逍遥之人太多了吗?” 楼心卿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补救道:“清平先生志安社稷,救百姓于倒悬,自然要扶持明主,如此才能扫平天下,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朝廷承认我是道门大掌教,大剑仙同意吗?” “自然是同意了。”楼心卿道,“清平先生是大剑仙的弟子,清平先生做大掌教,就等同是大剑仙做大掌教。” 李玄都摇头道:“这可不一样。” 楼心卿说道:“大剑仙有六位弟子,大先生已经身故多年,三先生、六先生如今的处境,清平先生也是知道的,至于二先生和五先生,向来是与清平先生亲厚,就算大剑仙做了大掌教之位,早晚还是要传给清平先生。更何况道门中还有‘天刀’,清平先生娶了秦大小姐,都说女婿等同半子,‘天刀’没有儿子,自然对清平先生视如己出,自然也是支持清平先生,亦或是‘天刀’做了大掌教,最后也要传给清平先生。如此一来,试问还有谁能与清平先生争夺大掌教之位?” 李玄都无动于衷,问道:“儒门中人同意吗?” 楼心卿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清平先生方才说,谁是道门大掌教与儒门无关。” “当然无关。”李玄都道,“我问的不是儒门中人同不同意我做道门大掌教,也不必他们同意,我问的是儒门中人是否同意朝廷提出的这些条件。” 楼心卿没有开口,反而是徐载钧说道:“朝廷不是儒门的朝廷,朝廷做出的决定,也不需要看儒门的脸色。” “当真如此?”李玄都显然不信。 楼心卿道:“在这一点上,儒门与朝廷的态度是一致的。龙师傅说,早在天宝二年之前,儒门上下也是将清平先生视作半个儒门弟子的,就算现在,清平先生行事也多有儒门之风。” 这倒不是楼心卿随口胡诌,在李玄都整合道门之前,李玄都在儒门中的风评甚好,宁奇、司空道玄等大祭酒都主张拉拢李玄都,直到虎禅师身死之后,李玄都才与儒门的关系迅速恶化。 “儒门之风,好一个儒门之风。”李玄都道,“儒门说天地君亲师,还是要得君行道。” 楼心卿和徐载钧面面相觑,有些不太明白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楼心卿是江湖人,徐载钧是宗室子弟,并非儒门中人。 反而是欧阳文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不仅是驸马,还是金榜题名的状元,自然听懂了李玄都在说什么。 李玄都道:“儒门所求是大同,也就是给这个人间订立规矩,用横渠先生的话来说,便是为万世开太平。所谓的修身养性,只是儒门之人自我修炼的手段,并非追求。《大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即是‘行道’。如何行道?得君行道。所谓‘得君’就是辅佐帝王,也就是你们方才说的辅佐明主。用自己的道理说服帝王,让帝王按照自己的道理来订立规矩,这便是得君行道。” 欧阳文轻声道:“清平先生博学多才,在下佩服。” “不敢当。”李玄都道,“也请驸马听我把话说完,如果我说完之后驸马还觉得我说的对,那么再称赞也不迟。” 欧阳文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清平先生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李玄都道:“得君行道,自元圣而始,圣人发扬光大,亚圣、理学圣人继承之,可圣人失败了,亚圣失败了,直到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算初步成功,可实际上武帝也是阳用其言,而阴弃其人。还有儒门中人,得君却未能行道。以至于理学圣人有言:‘千五百年来,元圣、圣人之道,未尝一日行于天地之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六十六章 是非 欧阳文博览群书,满腹经纶,自然知道理学圣人的这句话,出自那场大名鼎鼎的“王霸之辩”。 先前他对于楼心卿所言的“儒门上下也是将清平先生视作半个儒门弟子”,还有不以为然,现在却是要刮目相看了。不论这位清平先生行事如何,其人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可惜一身所学并非正统儒学,掺杂了太多法家、墨家乃至于佛道两家的东西,难免似是而非。 不过欧阳文还是对这位清平先生刮目相看。 李玄都继续说道:“理学圣人的老师更甚,曾言道:‘元圣死而道不行,亚圣死而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政;学不传,千载无真儒。’这两位打入等同是将千百年来的正统一笔抹杀。以此为分水岭,儒门之中开始兴起理学,直到本朝心学圣人出世,才是心学与理学并存。” “心学圣人年轻的时候,其实也算是理学弟子,也怀有‘得君行道’之念,结果却因为上书弹劾当朝内相,而险些身死。这才有了心学圣人后来的石棺悟道之举。亚圣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心学圣人不能像佛道两家那般退让,可‘得君行道’又求之不得,于是心学圣人提出了‘觉民行道’。何谓‘觉民行道’?便是教化百姓,让百姓知礼,然后通过百姓来‘行道’,可以绕过帝王。” 欧阳文脸色大变。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我曾与齐王深谈,齐王也有过类似说法。齐王认为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要让人知礼,想要‘觉民’,要先做到仓禀实和衣食足,要让百姓们吃得饱饭,不必整日辛劳都耗费在谋生一事上,然后才能读书识字,最终由下而上,改变世道人心。” 李玄都笑了笑,“这便又绕了回来,如何仓禀实和衣食无忧?还是要着落在朝廷上面,也就是‘得君’。‘觉民行道’也好,‘得君行道’也罢,都绕不开百姓安居乐业,要让百姓安居乐业,首先便要平定战乱,使天下太平。不再使世道故步自封,如儒门这般,妄想订立一个规矩便能管得了后世千万年,那是痴人说梦了。” 欧阳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李玄都,只能说道:“人人如龙,实乃大志向。” 李玄都淡然道:“天下间有被饿死的龙吗?在谈人人如龙之前,还是先解决饿殍遍野的问题更实际一些。” 欧阳文点头道:“清平先生所言极是。” 其实欧阳文听懂了,李玄都所说的不外乎就是一个意思,“得君行道”是自上而下,“觉民行道”却是自下而上。两者大不相同,而如今的儒门中人虽然多是心学之人,骨子里却还是“得君行道”的那一套。至于李玄都,他和地师一样,不完全认可“得君行道”,也不完全认可“觉民行道”,他们反而认为这个世道太过固步自封,需要打破一些规矩,不过这种变革并非“道”的变革,而是“术”的变革,这两人竟是希望通过以“术”来改变“道”,实在让人难以理解,若非此二人不是寻常之人,他都要出言讥讽了。 李玄都道:“驸马可以把我的这番话转述给太后,也转述给龙师傅,看看他们怎么说。” 欧阳文应道:“是。” 楼心卿见李玄都不是一口回绝,认为此事大有余地,望向李玄都,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李玄都说完一番话,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闭上双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楼心卿见李玄都这般神态,知道他正在思考斟酌,便耐着性子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不平静的反倒是徐九,虽然事前李玄都已经给他交过底,但他没想到朝廷能够开出如此有诚意的条件,的确乎关系重大,担心的是李玄都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正因如此,徐九也想从新主身上发现些许暗示,目光却始终望着李玄都,可什么也不曾发现。 等待毕竟是有限度的,见李玄都始终闭目端坐一言不发,楼心卿站起来了:“清平先生……” 李玄都终于睁开了双眼。 徐九、楼心卿、徐载钧、欧阳文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等待他的答复。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我现在不能说答应你,也不说不答应你。还是请楼姑娘、世子、驸马先回帝京复命,看看太后是怎么说,如果太后果真有诚意,那么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楼心卿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 这便是同意了。对于长生之人来说,金银是俗物,权势也只是一时,可千百年的生前身后名却是个难以拒绝的诱惑,就算是清平先生也难以免俗。与这些比起来,死几个人算什么,张肃卿又不是他的生身之父,谈不上杀父大仇,张白月不是他的结发之妻,谈不上夺妻之恨。李玄都的义父是李道虚,可是站在太后娘娘这边的,这才是父子同心。如今妻子是秦大小姐,有了新人自然忘旧人。 楼心卿站起身来,道:“若真如清平先生所言,也许我们下次见面就是在帝京城了。” 徐载钧和欧阳文也跟着起身。 “这也是说不准之事。”李玄都站起身,对身旁的徐九吩咐道,“替我送一送客人。” “是。”徐九应道。 楼心卿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告辞。” 李玄都目送着一行人离开自己的书房,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之后,才坐回座位上。 不多时后,秦素来到了李玄都的书房,问道:“客人走了?” “走了。”李玄都重新打开砚台,发现砚台里的墨已经有些干了,往里面倒了点水,准备重新磨墨。 这块墨是一位江南名宿拜访李玄都时送的,大有来头,乃是出自当世制墨大家之手的“千秋光墨”,虽然比不了进献宫里的“紫玉光墨”,但也相差无几了。背面以阴文书就“千秋光”三字,而正面则是以阳文所写的落款。市面上这样的一块墨,最少也要五千两银子。李玄都本不太舍得用这样贵的墨,不过他转念一想,他现在写的东西也要流传后世,自然要用好墨。 秦素走到书案旁边,从李玄都手中拿过墨锭,“我来吧。” 李玄都乐得美人素手磨墨,问道:“你都听到了?” 秦素一手撩起袖口,露出雪白皓腕,一手拿着墨锭回答道:“听到了。你这是缓兵之计?” 两人心有默契,秦素根本不觉得李玄都会因此而改变心意,而是认为李玄都另有图谋,徐九反而担心李玄都会临时改变决定,这是徐九万万不能相比的。 “算是吧。”李玄都点头道,“他们只要心存侥幸,就不会鱼死网破,更不会全力防备我们,那么我们就能徐徐图之。” 秦素笑道:“就你心思多。” 李玄都道:“这可怨不得我,是他们主动找上门来的。只要心存幻想,就是这样的下场。” 说到这儿, 李玄都感慨道:“素素,你今天知道我为什么不提报仇了吧。” “为什么?”秦素专心磨墨。 李玄都道:“因为报仇真不难,如今我还未有所动作,甚至还没有去帝京,他们便肯为张相平反了,如果我更进一步,儒门把谢雉当作弃子也并非不可思议之事。所以我并不觉得报仇是难事,只是水到渠成之事罢了。反而是我们现在做的这件大事,才是真正的难事。”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想起先前楼心卿所说的话,轻声念道:“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秦素道:“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的确有些道理,不过更多还是歪理罢了。”李玄都轻哼一声,“这段话总结起来,唯有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可谓是诛心之言,只知道明哲保身,只有范文正公的‘穷则独善其身’,却忘了范文正公的‘富则兼济天下’,极致利己而半点不肯利人,不亏真传宗出身。真正传承了祖师杨朱的‘拔一毛利天下不与也’。” 秦素想了想,“这倒是。这些话放在太平盛世去说,抛却名利,还算有几分道理,可如今乱石,苍生涂炭,再说这些话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李玄都道:“想来这位楼姑娘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我替她补上:山河破碎日长,天下太平渺茫。我不信苍天给我诸多机缘造化,让我得以有一身境界修为,就是让我做一个酒里乾坤大的富贵闲人,我若真能弃天下而不顾,看着那么多人受苦而无动于衷,安心做一个逍遥世外之人,那便是苍天瞎了眼,也是我没了良心肝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六十七章 期限 夜风吹动上官莞的发丝,使其纠缠在上官莞的脸颊上,让她不得不伸手将其归于原位。 此时上官莞站在一处高高的望楼上,俯瞰着下方的街道。 帝京城中的许多权贵府邸都喜欢修建这种望楼,可以眺望府外,这源于许多权贵蓄养家丁。在有些时候,城内大乱,每座府邸都是一座堡垒,分出内外,里面的人固守不出,便可以通过望楼观察府外的情形。 上官莞脚下的这座望楼属于玄真大长公主,她如今就在公主府中。 这座公主府位于内城。按照规矩,非官身不得在内城置产,纵然你是富商巨贾,若是不曾捐官,没有功名在身,就依旧是民籍,只能在外城置产。内城里的宅邸,除了诸多公候伯的府邸之外,多是户部安排的官宅,官员们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说白了还是朝廷的,待到告老还乡,或是从京官变成了地方官,这些宅子便又收归朝廷。包括诸位王爷的宅邸也是如此,他们的王府当然属于私产,可王府并不在帝京城中,而他们在帝京城中的住宅其实是挂在宗人府的名下。 不过公主却是个例外,公主虽然说是嫁人,但并不与公婆同居一府,而是单独修建公主府居住,驸马不能随意见公主,要等公主召见。 当年玄真大长公主还是公主的时候,便被世宗皇帝赐下了公主府邸。穆宗皇帝登基之后,心疼这位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妹妹,又下旨为妹妹扩建公主府,比起晋王、燕王的府邸都要阔气,有三百余房间,还有一座有活水的花园,帝京不比多水的江南,这一点便十分难得。 在明空女帝年间,公主们势大,可以参与朝政,公主府收容门客也是寻常事。不过到了本朝,礼法森严,再加上齐王因为门客之事被世宗皇帝几番打压,哪怕玄真大长公主不同于其他公主,也不敢招揽门客,所以偌大的公主府就显得有些空旷,好些院子都空着,到了晚上便漆黑一片,唯有主院附近还是灯火通明。 李如是离开帝京城之后,上官莞就成了太平客栈在帝京城的主事人,也果然如她所料,青鸾卫并不敢来招惹她。又因为松竹馆之事,她和玄真大长公主的关系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所以她干脆不再掩饰,开始光明正大地出入玄真大长公主的府邸。 不多时后,玄真大长公主端着一盏灯登上了望楼,轻声问道:“妹妹还不睡么?” 上官莞转过身来,“姐姐不也没睡吗?” 这倒不是上官莞和玄真大长公主故意要姐妹相称,而是从徐无鬼那里算来,两人刚好同辈,徐无鬼是穆宗皇帝的叔叔,也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叔叔,而上官莞是徐无鬼的养女,算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堂妹,两人也不好用别的称呼。 玄真大长公主道:“我刚刚得到消息,太后派出了使者,想要与清平先生讲和。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上官莞怔了一下,说道:“谢太后一边在城中镇压乱党,一边派人找清平先生讲和,倒是有些手段。可惜她生在了真传宗,若是生在了清微宗,坐在清平先生位置上的人说不定就是她了。” “时也命也。”玄真大长公主叹道,“各人有各人的运道,大先生何等天纵奇才,还不是……” 上官莞点头道:“这倒也是。” 玄真大长公主道:“冒昧问上一句,清平先生打算何时进京?” 上官莞道:“姐姐不必如此小心,谈不上冒昧与否,这本就是应该告知姐姐的事情,也好让姐姐心中有底。” 玄真大长公主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妹妹能够理解就好。” 上官莞说道:“我可以明白告诉姐姐,清平先生并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上京时间。” 玄真大长公主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并不掩饰的失望。 上官莞话锋一转,“若是旁人,多半不知道清平先生为何迟迟不肯上京,可我却是个例外,可我刚好是个例外。如果不出意料之外,清平先生应该是在等三十六日之期。” 玄真大长公主见多识广,对于许多秘闻也有耳闻,问道:“我听说跻身长生境之后会大病一场,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 上官莞摇头道:“那是长生境的重塑体魄,总共需要四十九日的时间,清平先生早在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时候就已经跻身长生境界,九月初已经彻底度过四十九日的期限,与我说的三十六日并不是一回事。” 玄真大长公主静待下文。 上官莞说道:“道门有五仙,五仙中的地仙有五门先天神通。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如此,清平先生与家师的先天神通都是‘太易法诀’,所以我对于这门神通有所了解。” “‘太易法诀’威力极大,每用一次,威力就大上一倍,全力施为的情况下,便是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都抵挡不住。可是也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第一次使用‘太易法诀’只消耗一成气机,第二次使用‘太易法诀’就要消耗两成气机,第三次则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类推,无论是谁,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太易法诀’。” “八月十五的大真人府一战,清平先生连用四次‘太易法诀’,强行破开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结果就是三十六天内他无法再用‘太易法诀’。如今的帝京城中卧虎藏龙,又有龙老人坐镇,清平先生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必须等到三十六时间过去,他才会动身前往帝京。” 玄真大长公主恍然大悟,“从八月十五算起,三十六天后已经是九月下旬。也就是说,清平先生最早要到本月下旬才会进京,至于更晚,就不好预料了。” 上官莞点头道:“正是如此。” 玄真大长公主问道:“如今距离下旬还有一旬的时间,妹妹有什么打算?” 上官莞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反问道:“在回答姐姐的问题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姐姐,不知姐姐能否答我?” 玄真大长公主一怔,随即回答道:“妹妹但问无妨。” 上官莞缓缓道:“姐姐应该知道清平先生的志向,这也是家师的志向,推翻徐家天下。姐姐是徐家之人,而且与我这个徐家之人不同,姐姐是堂堂公主,为何还要相助清平先生?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 玄真大长公主没想到上官莞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道:“要说徐家之人,齐王也是齐家之人,他的分量可要远胜过我这个公主。都说出嫁从夫,我嫁了人,对于徐家来说,便是外人了。齐王不一样,他才是诸王之首,差一点做了皇帝之人。可就是这个诸王之首,也背叛了徐家,要推翻徐家。” “不一样。”上官莞摇头道,“家师推翻徐家的本意是由他来执掌天下,同族再亲,亲不过自己,本质上还是家师更进一步。可姐姐不一样,姐姐在徐家已经走到高位,女子之中仅次于太后谢雉,就算清平先生成功了,能给姐姐的未必就比现在更多。那么姐姐所求为何?” 玄真大长公主能在宗室和四大臣之间游刃有余,自然不是寻常之人,不急不慢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不能只看现在,还要往远处看。我这样做,恰恰是为了徐家。” 上官莞没有说话。 玄真大长公主继续说道:“天下变成这个样子,朝廷还能维持几年?清平先生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就算没有清平先生,朝廷也不会重回中兴。妹妹应该知道,许多病是没有症状的,可一旦有了症状,就已经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大魏就像个病人,很多病症已经开始显现,看似并不致命,实则是药石无救。都说粉饰太平,就像女子涂抹脂粉遮掩老态,当脂粉都遮不住眼角皱纹的时候,就说明真的老了。粉饰太平也是如此,想要假装太平都做不到了,那便是真的不太平了。” 玄真大长公主顿了一下,说道:“我说这么多,归根究底只有一点。大魏已经回天乏术,只是勉力维持罢了。清平先生加快了大魏覆亡的进程,我又加快了清平先生的动作。而我做了这么多,只是希望将来清算的时候,徐家子弟还能留下几分香火,不至于万劫不复。” 说到这儿,玄真大长公主脸上露出哀伤之色,“除此之外,就是我自己的私念了。历代前朝,王朝覆灭时,宗室被屠戮殆尽,宗室女子就算侥幸不死,也要沦为他人玩物,当真是生不如死。金帐灭亡大晋时,什么王妃,什么公主,什么太后、皇后,什么金枝玉叶,被人掳走之后,为奴为娼,衣不蔽体。我时常想着,若是大魏也走到了那一天,我这个大长公主会是什么下场?会好到哪里去?如今我也算是有功之臣,总不至于如此下场。” 上官莞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六十八章 坦荡 在此之前,上官莞对于玄真大长公主的动机总是存有几分怀疑,哪怕李玄都选择相信玄真大长公主。 经玄真大长公主如此一说,虽然上官莞还有些许疑虑,但也释去了大部分疑心。 玄真大长公主对于大魏朝廷的前景异常悲观,她认为大魏朝廷的覆亡几乎是必然,而大晋皇族的前车之鉴又让她不愿给大魏朝廷殉葬,所以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投靠李玄都,帮助李玄都做事。而在帮助李玄都的同时,她又在履行自己身为大魏皇室成员的责任,尽力维持大魏朝廷,包括亲自与赵良庚面谈等等,显得十分矛盾。 上官莞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正如她自己所说,她这个徐与玄真大长公主的徐不是一回事,她本姓上官,父兄叔伯都被论罪斩首,她也沦为奴仆,若不是遇到了师父徐无鬼,也许已经死于非命,也许是某个人的小妾丫鬟之流,哪里会有今日。从这一点上来说,大魏徐家还是她的仇人,所以让她追随李玄都,她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上官莞说道:“方才姐姐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其实是在等一个人,算算时间,她也该快到了。” 玄真大长公主好奇问道:“是客栈之人?” 上官莞摇头道:“不是客栈之人,不过与姐姐也算旧相识。” “旧相识。”玄真大长公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清平会之人?” 上官莞点头道:“是‘女冠子’。” “原来是她。”玄真大长公主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转眼间也明白过来,“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妹妹就是‘虞美人’了?” 上官莞淡淡一笑,“我是‘虞美人’,姐姐是‘撼庭秋’。” 玄真大长公主微微一笑,权作默认。 至此,两人都挑明了身份,再无隐瞒。 上官莞感慨道:“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有一件事要与姐姐商议。不过不是公事,而是私事。” “私事……”玄真大长公主有些迟疑。 “姐姐不要紧张。此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有你我二人而已。”上官莞轻声道,“方才姐姐也说了,值此改朝换代之际,你我同是追随清平先生,都可以算是功臣。可功臣之间也有个高下之分。如今的清平会也好,客栈也罢,派系林立。比如说秦大小姐,她是清平先生的夫人,许多人便围绕在她的身边,事事以她为尊。而清平先生更为信任宁忆等人,将其视作左膀右臂,于是许多人也去攀附宁忆。我们这些后来者,不能说不被信任,可总是差了点意思,所以我就想着,我们姐妹几人应该联起手来,互帮互助。” 玄真大长公主居于朝堂多年,哪里不明白上官莞话语中的意思。上官莞这是不甘居于人下,倒不是要反叛李玄都,而是要在以李玄都为首的一方势力内谋求更高的地位。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衮衮诸公,哪个不是拼命向上爬?哪个不结党? 很显然,上官莞已经与“ 女冠子”结成了同盟,现在上官莞也想请玄真大长公主加入这个同盟。 玄真大长公主说道:“妹妹的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上官莞道:“若是姐姐不嫌,我也将‘女冠子’引见给姐姐,我们三人好生亲近一番。” 玄真大长公主望着上官莞,说道:“如今的天下还是大魏的天下,会不会太早了些?” 上官莞道:“未雨绸缪,也该早些着手准备了。” 玄真大长公主心中明白,既然上官莞把话挑明,若是开口拒绝势必会让上官莞心生芥蒂,便是结仇也不是不可能,于是说道:“那好吧,就请妹妹代为引见。” 上官莞的脸上有了笑意。 李如是离开了帝京,对她而言,其实算是一件好事。 …… 李如是先是回了剑秀山,见过了李非烟,他向李非烟交代了前后经过之后,又离开剑秀山,去往终南山。 李如是怀着请罪的心态来到终南山,正如上官莞所说的那般,他险些导致李玄都在帝京的布局谋划毁于一旦,若真到了那一步,他纵有百身也难赎其罪。这让李如是心中生出莫大的愧疚,李玄都这样信任他,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了他,他实在有负重托。 他来到终南山的时候,先见到了徐九。 现在终南山上下都知道,这位自称徐九之人是大管家,不仅是清平先生的大管家,也是整个终南山的大管家。 这其实是李玄都的意思,随着楼兰城易主,阴阳宗只剩下王天笑等人,地师在西域的布局已经毁坏大半,李玄都无力也无心去干涉西域局势变化,再加上他已经找到“帝释天”,徐九继续留在西域的意义不大,干脆将其调回中原,留在终南山上。 徐九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地师过去掌握西域还是以阴阳宗的势力为主,以安西大秦国和部分西域小国为辅,如今没了阴阳宗,徐九一人也谈不上什么根基,对于西域的确没有什么留恋。而且两相比较,黄沙万里的西域也比不过七十二福地中排名第一的终南山。 徐九已经知道李如是的来意,虽然两人并不熟识,但因为共事一主的缘故,徐九还是稍稍安抚了李如是,让李如是暂且安心。 待到李如是见到李玄都,李玄都刚刚结束每日的例行修炼,这是他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习惯,风雨无阻,哪怕是跌落境界的时候,也不曾放下半分。 李玄都看了眼李如是,虽然李如是的年纪要比他大,但早在清微宗的时候就事事以他为主,此时倒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不由叹息一声,“云何,去我的书房说话。” 两人来到李玄都的书房中,李玄都坐在书案后,李如是坐在他的对面。 李玄都望着李如是说道:“云何,你是‘如’字辈,我也是‘如’字辈,真要论起来,我该称呼你一声兄长。当年我还在清微宗的时候,你是天微堂的堂主,从那时候起,你就跟随我左右 ,到了如今,你还跟在我的身边。些许失误而已,我不会责怪你。” 李如是缓缓开口道:“先……紫府不怪罪我,我要怪罪我自己。这次出了这样的纰漏,我难辞其咎,所以我请紫府革去我的‘账房’之职。” 李玄都定定地望着李如是,问道:“这就是你的来意?” 李如是沉默了。 李玄都此时已经完全不像别人口中的清平先生,而像一个坐在老兄弟面前的普通人,语气和缓地说道:“客栈,清平会,其实是一体的,表里两面,两者也势必会纠缠在一起。虽然是我创立了客栈和清平会,但客栈和清平会不是我的私产,客栈和清平会也属于其中的成员。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掌握客栈和清平会的大局,有些细节却是无力兼顾,比如拉帮结派,比如明争暗斗。虽然现在还没有,或者并不明显,可终有一天会发展到争权夺利。这是人的天性,几乎不可能杜绝,在这种情况下,你这个位子,有些人求而不得,你却要主动放弃。” 李如是道:“我愿以坦荡面对紫府。” 李玄都道:“正因为你的坦荡,我更不可能同意让你辞去掌柜之位。” 李如是再次沉默了。 李玄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需要你的交代,我只希望你能戴罪立功,就是这样。” 李如是站起身来,“上官莞那边……”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本希望你能替我看住上官莞,可现在看来,只能寄希望于上官莞的自觉了。” 李如是惭愧道:“是我……” “不要说了。”李玄都立刻打断道,“都说用人不疑,我既然用了上官莞,就相信她不会坏我的大事,这是我的决定,如果出了问题,该担责的人是我,还轮不到旁人来替我担责。” 李如是忽然有些感慨,这便是李玄都和老宗主最大的不同,老宗主总是喜欢藏身幕后,暗操独治,用他人做屏障遮挡。而李玄都却从来不屑于如此行事,敢为人先,敢于担当,这也是他肯追随李玄都的原因所在。 李玄都说道:“云何,你一路奔波劳顿,就暂且留在终南山上,与徐九亲近一下,然后返回剑秀山,接手客栈事宜,从旁协助姑姑。你和上官莞不同,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我相信你能帮我完成这件大事。” “是。”李如是这一声回答有了一些哽咽感。 李玄都接着说道:“过些日子,姑姑可能要回清微宗一趟,而我要动身去辽东一行,待到三十六日期满,我还要准备上京,所以你要肩负起客栈的重任。” 李如是点头应下。 李玄都站起身,将他刚刚默写完不久的“太平青领经”交到李如是的手中,说道:“无事的时候,照此修炼,未必能够长生,可跻身天人境总不是什么难事。” 李如是怔住,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将书放在他的手中,离开了书房。</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西北 李玄都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置完毕之后,与秦素一道离开了终南山,准备前往辽东。 这次去往辽东,主要是为了公事,李玄都想要入京,少不得要与辽东方面通气,最好是双方相互配合,避免形成单打独斗的局面。毕竟李玄都此行不是为了逞强闹意气,而是要完成他心心念念之事。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两人下来终南山,一路向北,哪怕是御风而行,也可见脚下是大片荒地,杂草丛生,不见麦苗,这是战乱弃耕之故。李玄都不由得叹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与李玄都并肩飞行的秦素听得明白,这是《诗经王风》中的句子,不曾言语,只是任由秋风扑面。 两人很快便离开了终南山的范围,经过几个不大的村镇,可都已经荒废,竟是不见半个人影,但见沿途田地长满杂草,一片荒凉。偶尔还能见到几具尸体,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多半是饿死之人。 如此种种,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李玄都和秦素离开秦州之后,进入中州,继而再从中州去晋州,最终过渝关,抵达辽东的幽州。 在这一路上,秦州、中州、晋州一带的旱情仍在继续,饥民们四下起事,饥民流贼四处劫掠,攻城掠地,官兵则四处围剿。 有句老话说得好: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意思是,匪过来掠夺,就像梳子一样梳理了一遍把家里财物都掠走,但是梳子齿与齿之间间隔大,仍有漏过的;篦子齿很细,形容兵丁过来掠夺,是明打明地,时间充裕,细细地搜刮,掠夺得比匪还要恨,不像匪至少还怕官府过来只好匆忙地掠过就走。至于官过如剃,是说官员过来搜刮,像剃头一样寸草不生了,三句话都是以头发借喻,十分形象。 官军剿匪,遭殃的是普通百姓,先是流民乱匪劫掠一遍,接着就是剿匪的官军再劫掠一遍,如此一来,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的百姓也没了生计,不得不加入流民的队伍,使得流民一再壮大,反而是越剿越多,剿不胜剿。 任谁也看得明白,关键不在于剿,而在于安抚,自古以来,平定叛乱都是要抚剿并用。关键是调拨粮食赈灾,这才是治本之法,否则治标不治本,遍地流民就会春风吹又生。 当年张肃卿在世的时候,灾荒乱民已经初见端倪:“不幸边地亢旱四载,颗粒无收,京、民二运转输不继,饥军饥民强半从贼,遂难收拾。” 张肃卿向穆宗皇帝谏言:“盖解而散,散而复聚,犹弗散也。必实实赈济,使之糊口有资,而后谓之真解散。解散之后尚须安插,必实实给与牛种,使之归农复业,而后谓之真安插。如是则贼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抚。抚局既定,剿局亦终。”穆宗皇帝也同意了张肃卿的谏言,在秦襄收复秦州之后,下旨:“秦州屡报饥荒,小民失业,甚至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斯,谊切痌瘝,可胜悯恻。仍晓谕愚民,即已被胁从,误入贼党,若肯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施牛与种,恢复农桑。” 结果却是穆宗皇帝突然暴毙,十岁的天宝帝登基,接着是帝京之变,张肃卿身死,秦襄下狱,宗室掌权。原本的拨款赈灾被层层盘剥,无疾而终。 秦襄给朝廷的最后一次上书言道:“诸贼穷饿之极,无处生活,兵至则稽首归降,兵去则抢掠如故。此必然之势。” 最终导致了西北五宗起事,秦州、凉州、蜀州三州陷落。继而青阳教起事,各地流民四起,朝廷无钱无粮,只能放权给各地总督,使其自行筹粮募兵,导致疆臣坐大,间接导致了辽东的崛起。 玄真大长公主离京之后,一路所见,终于是对朝廷彻底绝望,认为大魏气数已尽。 至于朝廷为何无钱,与儒门脱不开关系。 历代首辅皆是出自江南,在朝为官的儒门弟子也是如此,因为其根基在江南等州,故而给江南的鱼米之乡大减商税,而给秦州、中州、晋州屡加田赋,又有辽饷、剿饷、练饷,比正赋高出一倍,一亩田的赋税累加到了二两,而连年大旱的情况下,一亩地收成的米麦却卖不出半两银子,于是百姓弃耕逃亡者日众。不计其数的田地因为人祸而荒废,让无道宗的大军一再壮大,最终让西北局势一天天彻底糜烂下去。 澹台云掌握三州之地后,虽然也有过一些举措,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再加上澹台云本不会治国之道,也没什么好的办法。至于有办法的地师徐无鬼,他并不想慢慢发展三州之地,而是打算一气攻入帝京,多方谋划,心思多数用在了昆仑、西域、帝京、正道各宗,唯独没有用在脚下的三州之地,这也是李玄都不能完全认可徐无鬼的原因所在。 当年李玄都去西北的时候,正是西北最为艰难凄惨的时候,直接让李玄都见识了一番人间炼狱的景象。与李玄都所见相比,什么江湖厮杀,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场面,便是沙场厮杀也远远不如。那时候的李玄都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心里难以承受,由此导致了李玄都想法上的根本转变。他发誓要改变这个局面,先是投奔张肃卿,以张肃卿为师,张肃卿死后,人亡政息,他干脆直接亲自上阵。 李玄都听人说起过,天宝帝的御书房中有一扇屏风,上面写了八字,分别是:“天灾”、“流民”、“西北”、“辽东”。这便是朝廷的四大心头之患,与之相比,其他的都是疥藓之患,只能让他焦头烂额,而这四大心头之患却让他寝食难安。 也许随着李玄都整合道门,这扇屏风上还要多出“李玄都”三字。 朝廷中还是有高人的,看得明白。李玄都可不仅仅是一个客栈那么简单,掌握了慈航宗、正一宗,意味着从从岭南到江南的海路已经全部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而且李玄都对于清微宗的影响也是极大,张海石、李非烟等清微宗元老都支持李玄都,再加上清微宗掌握的东海,李玄都便打通了从辽东北海到岭南的全部海路,近可抵达凤鳞州、婆娑州,远可及安西大秦国。除此之外,太平宗多有能工巧匠,擅百工,所产无不精巧无比,尤擅火器,火炮尤胜神机营之大炮,一炮既出,声震数百里,糜烂五十里。虽然此乃夸张之言,但也可以让本就可以媲美金帐大军的辽东铁骑如虎添翼。 朝廷本希望儒门能够解决李玄都的问题,结果一场玉虚斗剑,儒门大败,反倒是成就了李玄都。 到了如今,随着宋政和张静沉败亡,李玄都已经势大难制,转守为攻,开始试探帝京的虚实,惹得太后谢雉不得不暗中遣人求和。李玄都假意答应下来,实为缓兵之计,为他的辽东之行留出足够的时间。 李玄都给了秦素打了个比方,想要给人一拳之前,要先把拳头收回来。 这次辽东之行,便是他收回拳头的过程。 秦素对于这次“回娘家”,嘴上不说,心里很是高兴。屈指算来,她离家已经有小半年,虽然以前的她也经常会一年不回家,但定下婚约之后,反而越发想念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 不过秦素不知道的是,李玄都还有一个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的念头,他想要好好看看赵政和秦清治下的辽东,他不希望推翻了大魏之后,又迎来了另外一个大魏,若是赵政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执政有方,那他便可以放下最后的疑虑,全力支持辽东。若是赵政治下的辽东名不副实,他仍会进京,不过会有所保留,另谋他路。 李玄都之所以不对秦素说起,倒不是信不过秦素,而是不想让秦素左右为难。说到底,赵政只是“掌柜”,秦清才是背后的“东家”。如果赵政能够让李玄都满意,那么李玄都就当没有这么一回事。如果赵政不能让李玄都满意,那么再说也不迟。 再有就是,李玄都怕辽东方面搞出一些糊弄人的官样文章,干脆没有通知辽东,打算先在秦素的带领下在辽东四处走走,然后再去见老丈人和赵政。 李玄都以长生境的修为带着秦素御风而行,很快便过了三州之地,过了武城,渝关便遥遥在望了。 渝关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此地紧扼要隘,成为河朔通往辽东要冲。古人称为“锁钥无双地,天下第一关”。大江分出了江南江北,渝关便分出了关内关外。 如今此关在辽东的掌握之中,使得攻守之势互易,进可入关南下,退可割据一方,辽东铁骑便是悬在帝京头顶的一把利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章 辽东 过了渝关,气温骤降,差不多比得上江南的数九隆冬了。再往北的金帐更为寒冷,草原上差不多已经开始下雪。这两年草原上白灾不断,雪大压死人,从草原上逃荒过来的牧民着实不在少数。 牧民放牧就像农民种田,农民要从今年的收成中预留出明年的种子和口粮,牧民也要预留出明年的羊羔子和吃食,可一场白灾下来,大雪磅礴,将牧草都深埋了,牲畜吃不饱,要饿死一部分,没有饿死的也是孱弱不堪,抗不得冻,天气严寒,势必又要冻死一部分,牧民们自是损失惨重,就算熬到来年开春雪化,牧民还是要喝西北风。所以牧民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跟随金帐大军南下,要么就逃往辽东,如今金帐内战不止,辽东这边不断组织人手开垦荒地,地多人少,只要来了,就有一口饱饭,不至于饿死。那些不愿意打仗的牧民知道这个消息后,便拖家带口地往辽东安家落户。 说来也是巧了,李玄都上次来辽东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接着就去了金帐,见识了草原的风光,天地之间一片雪白,没有半点杂色,阳光照下来,白雪耀得眼睛都睁不开。就算不是艳阳天,入目也是茫茫雪白,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融为一体似的,一切界限都被模糊。 塞外草原本就没有路,风一过,什么马蹄印、车辙印通通都被掩盖了,天大地大,一马平川,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连棵树、连个丘陵都看不到,更没有半个人影,那才是不知路在何方。第一次去草原的人,多半要迷路,不见去路,也找不到身后归途,待到干粮吃完,便要饿死在白茫茫的草原上,这就是白灾的厉害。 如今草原上已经闹起白灾,这也是拔都汗和伊里汗罢战的主要原因。 李玄都和秦素降下身形,改为徒步前行,李玄都忽然说道:“无论怎样的鼎故革新,都会引起既得利益之人的疯狂抵制,到了这时候,辩经无用,讲道理无用,唯有让一方彻底消亡才能完结,于是张相死了,所以‘革’字之后往往要加一个‘命’字,杀人总是不可避免的。” 秦素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 李玄都道:“我的手上要沾血了,哪怕不是我亲自动手。” 秦素好歹也是江湖儿女,谈不上闻“杀”色变,只是说道:“你是说那些宗室。” 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如果辽东得了天下,我们岂不是也成了新的宗室?我们会不会步大魏宗室的后尘?” 秦素一怔,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李玄都自问自答道:“为什么会烽火四起?为什么会生灵涂炭?是天意如此?还是人祸至此?其实哪有什么天意,天灾年年都有,朝廷鼎盛时,可以迅速赈灾,天灾不过是疥藓之患,不至于闹出乱子。待到朝廷腐朽时,无力赈灾,那便是心腹大患。好比是刚刚起火的时候不去救火,于是小火变成大火,最终将整座房子都焚烧成灰烬。这是天意吗?这是人祸。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们,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不冤枉。仅仅一死,太便宜他们了。” 秦素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森然寒意,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忽然一笑,“罢了,不谈这些糟心事。我上次来辽东,来去都匆匆,还没见识过关外风光,不如你领我四处转转?” 秦素也不想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微笑道:“好。” 在秦素的带领下,李玄都没有去朝阳府,而是去了靠近的北海的清滨府。 两人御风而行,速度极快。很快便进了清滨府境内,未到府城,李玄都放眼望去,已经是大感惊讶。他现在所见之辽东,要远胜于儒门仙物“天下棋局”中的辽东。 如今的辽东与西北竟好似两个世界。 时值深秋,城外农田中的麦子早已收割完毕,田地里都是青青的麦苗,一片碧绿之色,一直延伸至视线尽头的天际,竟是没有半块荒芜的田地。田间的小路上,农人们来回往返,虽然身上的衣着不算新,可鼓鼓囊囊,十分臃肿,没有受冻之忧,精气神也截然不同,没有惊惶,没有绝望,反而充满了勃勃朝气。 用百姓的话来说,日子有盼头。 到了府城之中,不同于西北的十室九空,城中很是热闹,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店铺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各种店铺字号鳞次栉比,各种车轿骡马忙碌不停。 李玄都和秦素降下身形,来到城中,漫步街头。 不远处路边有道人摆摊算命,测姻缘看手相。道人算命摊子的对面是一个脚行,门前有不少汉子,有的坐着休息,有的小口饮酒,脚行里面有骡马拴在那里,有人正喂着草料,草料里竟然掺了部分豆子,虽然都是些被挑出来的劣质豆子,但放在西北等地,人都吃不上豆子。 再往前走,是各种做小买卖的摊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大多数都是各种吃食,甚至还有卖糖葫芦的,李玄都心血来潮给秦素买了一串,山楂很大,糖浆的分量很足,价钱也不算贵。只有吃饱饭之人才有心思来买这些东西。 不远处一栋三层楼的客栈如鹤立鸡群,客人熙熙攘攘。既有普通百姓在一楼大堂吃着一般饭食,也有衣着不俗之人坐在二楼、三楼慢慢饮酒。 李玄都不由生出一种错觉,这不是世人口中的苦寒辽东,而是江南繁华所在的金陵府。 两人走过热闹的街市,租了条小船,沿着穿城而过的河流离开府城,悠悠荡荡来到靠海码头。 此时码头上更是热火朝天,不断有大船靠岸,也不断有大船起锚,船上之人一起吆喝着拉下风帆,或是准备扬帆起航。码头上满是搬运各色货物的劳力,有管事在一旁吆喝指挥。更远处是正在装车的各种驴车、马车、骡车,赶车之人因为久坐的缘故,大多抽着旱烟叶子,这也是辽东的一绝。宽阔的官路上人流不息,尽是运送货物。 听了秦素的解释之后,李玄都发现自己这位老岳父的手段也非同寻常。秦清在统一辽东宗门之后便开始对辽东境内的世家、士绅动手,用秦素的话来说就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愿意跟随秦家的,出钱出力。不愿意跟随秦家的,还敢反抗的,秦家也不手软,直接动用补天宗之力,将其直接灭去。这也是秦道方不认可兄长的地方。 秦清当然不是一味用强,在辽东境内没有反对声音之后,秦清开始让利于其他归顺秦家的世家,将那些反对士绅的家产全部拿来拓展北海商路,辽东境内各大世家全部参与其中,分工明确,有负责采参种植的,有负责运输的,还有负责经商买卖的,将辽东特产的人参、东珠、貂皮、药材运往关内。如此近十年的时间,辽东三州境内已经是秦家一家独大,这才有了“辽王”秦清的说法。 接下来就是秦李联姻和秦白联姻了,这两桩婚事一成,从北海到东海再到南海,畅通无阻,甚至可以通过西海前往海外等地,买卖不可谓不可大。 统一辽东的宗门势力和世家势力之后,秦清开始大力支持赵政。 赵政在秦清的鼎力支持下,于辽东境内大兴屯田之事。首先是大力开垦荒地,辽东本就是人多地少,土地自然不似关内那般紧缺,又因为天灾人祸的缘故,关内流民众多,秦清便通过海路将大批流民百姓运送至辽东境内。 正如张肃卿所言,平定流民之乱的关键在于帮助他们恢复农事生产,赵政便做到了这一点。分给流民土地,借助秦家的财力资助其耕牛和种子,使其耕种,人心自然安定。同时也鼓励百姓开荒,只要愿意开荒之人,衙门就会借给他们农具、种子、耕牛,开垦出的土地归于百姓,百姓无不欢欣雀跃,甚至有人在家中供奉起赵政的长生牌位。 赵政唯一的条件便是家中男丁要服兵役。 百姓们自有一种小民的聪慧和狡黠,他们很快便算明白一笔账,加入辽东的屯田之后,士绅们不能侵占自己的田地,朝廷的重税也收不到自己头上,而茶叶、盐、铁等朝廷管制的物事也是按照人头定量买卖,价格公道。更不用说从军的饷银丰厚,若是战死,还有抚恤。这么算下来,就算是卖命,也是值了。更何况赵政还实行军功制度,若是立下足够军功,便能得到相应的官身,甚至是土地。如此一来,家家男子以从军为荣,奋勇争先。辽东大军也完全变成良家子从军,杜绝了种种军中恶习。 这便是辽东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缘故,现在的辽东铁骑不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战,是为了自家的土地而战,类似于遭遇了白灾而不得不南下的金帐大军。其精神意志,远非当兵吃饷的大魏官军可比,也并非流民等乌合之众可比。 大魏之所以不能效仿行事,只因关内士绅势力远胜辽东苦寒之地士绅,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盘根错节,谁也奈何不得,奈何不得士绅,何谈分给百姓土地?自然无法效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农税 转眼间到了中午。 码头上有多棚子,里面做着大锅菜,还有刚刚出锅的馒头和稀粥。古人一日两餐,到了大晋年间之后,逐渐变为一日三餐。只是赶上荒年,粮食不足,又逐渐变成了一日两餐,不过在辽东,因为粮食供给足够,所以仍是维持一日三餐。 李玄都指着正在做饭的棚子,问道:“这是管吃吗?” “应该是吧?”秦素也有些不确定,别说她不怎么接触家族事务,便是秦道远在此,也未必能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事,也许只有这里的管事才知道。 “过去问问就知道了。”李玄都说道。 秦素说道:“那边都是些男子,没有女子,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儿等你。” 正如秦素所说,码头上干体力活的都是男子,她一个女子未免太过显眼,李玄都自然不会勉强秦素,应了一声,独自向前走去。 便在这时,码头上响起了钟声,正在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分别向那些棚子涌去,不过并不急迫,没有抢饭的意思,显然是管饱管够,早去晚去差别不大。 不一会儿,已经有人领了饭食:两个馒头,一碗粥,一碗青菜。放在寻常百姓眼里,已经是极丰盛的饭食。毕竟百姓生计艰苦,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点油腥,大多数时候只求能够果腹,谈不上滋味之享。 这些领了饭食之人就随意找个地方坐下,三三两两地分布在码头各处。 李玄都还是一身黑色的鹤氅,穿着带有鞋翘的长靴,与整个码头显得格格不入,周围之人只当他是哪家的掌柜东家过来巡视,不敢阻拦,任由他四处走动。 李玄都穿过人群,双眼四下巡视着,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吃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将自己的那份吃了个干净,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这位老丈,吃得太快容易伤身。”李玄都在老人不远处站定。 那老人抬头看到李玄都,吓了一跳,赶忙就要起身行礼,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按住,“老丈不必紧张,我就是随便聊聊。” 老丈有些警惕,“这位……公子不是本地人?” “我是齐州人士,内子的娘家在辽东,这次陪着内子回来省亲,正好家岳在此有些产业,便顺道四处走走看看。”李玄都也算是实话实说。 老人不再警惕,放松下来,“原来公子是大户人家出身,难怪吃饭还有这么多讲究。” 李玄都道:“这不是讲究,而是实话,伤胃。” 老人摇头道:“没办法,习惯了。前些年闹饥荒,没粮食吃,四处逃荒,赶上青阳教发粮食招人,就得跟别人抢饭吃,有时候能吃多少全看吃得快慢,吃饱一顿能顶个三四天,稍慢一点就没得吃了。” “我看别人可没有老丈这种习惯。”李玄都故意说道。 老人听他这样一说立刻来了精神,“不瞒公子,小老儿也不是辽东人,本来是中州人士,逃荒到了齐州,又赶上青阳教,后来青阳教被官府灭了,小老儿便被大船送到了辽东。也是老天有眼,遇到个赵老爷,还有秦老爷,想要种田的给地给种子,想要做工的给工钱,还包吃住,给了我们这些人一条活路。” 李玄都问道:“赵老爷和秦老爷这么大方?我可听说他们还养着好些兵,赵老爷和秦老爷哪来的钱养活这么多人?” 老丈理所当然道:“种田要交税,做买卖的也要交税,这不就有钱了吗?” 李玄都又问道:“朝廷也收税,可朝廷还是年年国库亏空,赈灾的钱都没有,辽东凭什么这么有钱?难道辽东的税很重?” 说到这个,老丈有些兴奋起来,“公子是外乡人,不知道辽东的情况。” “那就请老丈说说。”李玄都微笑道,心里觉得有趣,眼前之人明明不是辽东人,可现在俨然是以辽东人自居了。 老丈面有得色,说道:“辽东的税可比朝廷的税低多了。小老儿不做买卖,只是个做工的,也不知道商税多少。不过小老儿有几个一起从齐州来辽东的同伴,他们比小老儿年轻,合伙开荒去了,小老儿问过他们农税多少,他们说三十税二,也就是十五税一。”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朝廷是三十税一,辽东这边是三十税二,分明是朝廷的税更低一些,可老丈怎么说辽东的税更低?” “一听公子这话就知道公子是没种过田的人。”老人笑起来,“朝廷明面上是三十税一,可那只是正税,除了正税,还有各种杂税,各种乱七八糟的名目加起来,就是一年的收成全都交上去也不够。可辽东这边就不一样了,说多少就是多少,没有那些杂税,可不就比朝廷低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明白了,告辞。” 说罢,李玄都转身离去。 老人望着李玄都的背影,咕哝道:“明白?明白什么了?” 李玄都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回到了秦素身旁。 秦素问道:“你打听到什么了?” 李玄都感慨道:“岳父大人和赵部堂高明啊,我今日领教了。” “怎么说?”秦素好奇道。 李玄都道:“如今看来,辽东的藩库要比朝廷的国库富裕太多,最起码辽东没有饥荒,还能借钱给百姓开荒种地,更能养起二十万大军。反观朝廷,赈灾的钱没有,养兵的钱也没有。这就有意思了,辽东的土地、人口不足朝廷的四分之一,也不是江南等富庶之地,怎么就能收这么多的税,还没有百姓叫苦?朝廷占据了那么大的地盘,那么多的人口,各种巧立名目,各种苛捐杂税,收税收得天怒人怨,逼得百姓不得不弃耕逃亡,可到头来收到手里的税还不如辽东的多?你想想这是什么道理?” 秦素立时明白了,“这些税都被中间的人层层贪了。” 李玄都道:“一个辽饷,不过二百万两银子,属实不多,可摊派到百姓头上的时候,就逼得百姓逃亡,这是被增加了多少倍?说句不好听的话,朝廷能拿到手一百万两银子,底下的百姓就要缴纳一千万两银子,剩下的九百万两银子都被那些贪官污吏们分走了。可偏偏朝廷还没有替换的能力,因为这些官吏以及他们背后的士绅,就是大魏朝廷的根基所在,没了他们,朝廷也就不存在了,这便是张相新政失败的原因。” 秦素咋舌道:“辽东这边呢?” 李玄都道:“朝廷收一百万两银子,到手一百万两银子,百姓缴纳一千万两银子。辽东收两百万两银子,到手两百万两银子,百姓缴纳两百万两银子。结果就是辽东比朝廷有钱,辽东还更得民心。这样的朝廷,焉能不败?” 秦素道:“原来这才是爹爹打压士绅的用意所在。” 李玄都感慨道:“我现在想明白了,张相的新政注定不可能成功。朝廷要赈灾,要用兵,必须加税。可天灾连连,本就歉收,又因战祸之故,青壮男丁死伤惨重,很多田地要靠老弱妇孺来耕作,收成更是凄惨,只希望着朝廷拨款赈灾或者减免赋税。如此一来,成了个死局,朝廷没钱,百姓没钱,士绅们有钱。士绅们挖朝廷的墙角,又拼命压榨百姓。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士绅就是朝廷的支柱,想要通过朝廷去对付士绅,只会自寻死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另立门户。” “只是如此一来,又有一个问题。”李玄都话锋一转,“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此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就像一张饼,现在能吃到十成,渐渐只有八成,最后只剩下五成、两成,终是难以维持。我在想,辽东能否摆脱这个规律?” 秦素陷入沉思之中,没有贸然回答。 李玄都叹息道:“‘天下苍生’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是何其难。说庙堂,不是几个书生坐而论道,打些机锋,那是纯粹的纸上谈兵。也不是整日里这个计那个谋,这些机谋权术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如何改变?如何避免?这才是根本,故而太上道祖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 秦素道:“你有没有办法?”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好办法,我们现在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在这种时候,空有一身长生境界修为也很难有所作为,这就好比绣花,不是空有力气就行的。” 秦素沉默了一会,问道:“还要继续四处走走看看吗?” 李玄都心情立时好起来,笑道:“当然要四处走走看看,而且要好好看看,我现在对辽东越来越有兴趣了。不管以后如何,现在的辽东让我很满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二章 商税 这码头上多是货船,却也有几艘客船。李玄都和秦素等人登上一艘客船,北上而行。 四海之中,北海因为位置的缘故,天气寒冷,先天不如东海,也不如南海。可东海、南海之上常有海贼,甚至是宗门的船队,反倒是这北海的海面上颇为太平,来往船只的数量不逊于东海、南海。 李玄都对于船是不陌生的,清微宗就是靠着船队起家的,不过清微宗被称作仗剑行商,商船上配备火炮,遇到不遵守清微宗规矩的船只,直接击沉,或是将其货物全部没收,就像手持利剑四处行商,可以说是十分形象生动了。反观辽东这边,秦清倒是持开放的态度,除了禁绝海盗之外,并没有太多其他规矩。 从这一点上来说,秦清的确是有大韬略之人。当年司徒玄策也曾想过改组清微宗,改变这种传承了数百年的仗剑行商,可结果是司徒玄策身死,而李道虚也不再管理宗门事务,将这些事情都交到了李元婴的手中,导致清微宗还维持着这种现状。 李玄都少年时,满腔热血,也曾想过改变清微宗,可那时候只是空有热血而已,办法、规划、想法是半点也无,自然只是一个笑话。等到李玄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和道路之后,他已经不在清微宗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这些。事情有轻重缓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清微宗都属于“缓”和“轻”的范畴之内,还不到迫切解决的时候。 在这一路上,李玄都除了陪秦素欣赏海景之外,也与船上的乘客、船老大有过交谈,这些乘船北上之人多是客商,于是让李玄都对辽东的商税有了个大概了解。 然后他大概算了笔账。 走过江湖的人对于路程长短都有个大概认知,从金陵府到帝京城,最短水路三千五百里,要过十二个钞关,交费三百五十文左右,平均每里路一文钱。大魏米价最低时,九十文能买一石,平均每斤米卖十文左右。这个价格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算便宜。 不过钞关也不是问谁都要钱,有三不收:官员的船不收,宦官的船不收,进士和举人的船不收。由此衍生出许多逃费的手段,有的在船头竖起牌子,一面写“提刑按察司衙门”,另一面写“承宣布政司衙门”,冒充官船;有的请进士或者举人坐在船上当护身符,过钞关的时候,人家要钱,就让护身符出面对付,冒充官船风险太大,请进士或举人做护身符却百试百灵,话本里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位秀才同时给两艘民船护航,得银五两,进士和举人比秀才有身份多了,他们更有资格帮人免交过路费,拿的报酬自然更高。 通过慕容画和玄真大长公主,李玄都已经得知了去年朝廷的岁收,总共三千六百万两左右。 其中派剩麦米折银,丝绵、税丝、农桑绢折银,绵布、苎布折银,府部等衙门禄俸米折银加起来占了一成左右;马草折银占了一成左右;草场草折银、各马房仓麦豆草折银,户口盐钞折银,共占一成左右;各州府改解银占两成左右;各盐运司并各提举司余盐、盐课、盐税等银占了三成左右。 接下来便是各大钞关,加起来也占了一成左右。然后是赃罚银占了半成,商税、鱼课、富户、历日、民壮、弓兵,并屯折、改折、月粮等项银,约共半成左右, 总的来说,农税、盐税占了大头,商税包括钞关在内,只占了一成稍多。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魏在开国初期,商贸被金帐南下破坏严重,所以太祖皇帝为了恢复商业,宣布对大部分商业免税。 帝谕户部曰:“曩者奸臣聚敛,税及纤悉,朕甚耻焉。自今军民嫁娶丧祭之物,舟车丝布之类,皆勿税。” 一直到武德年间才重新征收商税。征收的商税也很轻,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 商税是三十税一,农税也是三十税一,可两者无论如何也不能相提并论。 商税本身就已经很少,因为商人流动,所以大头收入都在钞关等杂税之中,可偏偏钞关有三不收的说法。如此一来,就导致了普通人经商,不堪重负,而士绅经商,几乎等同于不纳税。任凭多少丝绸、茶叶、瓷器的贸易往来,朝廷是半分钱也拿不到。朝廷无钱,只能将重担全部压在农税上面,最终百姓不堪重负,把土地卖给士绅沦为佃户,士绅的土地也不纳税,朝廷只能继续压迫那些还未卖身为佃户的普通百姓,如此不断循环,终成死局。 辽东明显在有意避开这个死局,辽东的商税要比朝廷的商税重上许多,十五税一,只针对一定规模的商户,而小商小贩则仍旧维持了原来的三十税一。 除此之外,秦清整合所有辽东世家,一起经商,此事由秦家牵头,可实际上是以总督府的名义行商,同时赵政的总督府也将部分税收投入其中,成为东家,待到买卖盈利之后,再行分红。如此一来,辽东上下都牵扯其中,自然齐心协力。结果等同是绕过了商税,不再是士绅做买卖朝廷收税,而是朝廷亲自做起了买卖,商税的多少倒是不再那么紧要了。 不过如此一来,对于官吏的要求就变得极高,最起码饱读圣贤书的儒门弟子多半无法胜任,需要部分专业商人,这也是秦家拉着诸多世家亲自下场的原因之一。而这又导致公私不分,很难分出世家和衙门的界限在哪,如今只是三州之地,有秦清和赵政两人把持,尚能勉强不出差错,若是将其推行至整个天下,未必就能不出纰漏。 可是话说回来,这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改变了。辽东几乎是比照着大魏朝廷,将许多“窟窿”一一补上,面貌焕然一新。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十分佩服秦清和赵政两人,能让辽东在十年不到的时间中成为帝京的心腹大患,的确有过人之处。 如果说玄真大长公主离开帝京走了一圈之后,对于大魏朝廷灰心失望到了极点,那么李玄都来到辽东走了几处之后,对于辽东则是充满了信心。 辽东开了一个好头。 客船走了两天的时间,靠岸后,李玄都和秦素已经离开了幽州境内,进入了辽州境内,这里更加远离关内而靠近金帐。如果说幽州是辽东三州的商贸重心所在,那么辽州就是辽东三州的军事重心所在。在绝大多数时候,这里驻扎着半数以上的辽东铁骑,用以防备金帐王庭的大军。不过随着金帐内战加剧,总督府已经开始调兵南下,如今辽州只剩下五万左右的边军。 在辽州境内,赵政大力推行军屯,故而在辽州大地上,可见一个又一个的屯堡,还有大批开荒的普通百姓。这些屯田不仅可以供应辽东大军的需用,还能反哺人口稠密的幽州。 李玄都和秦素重新变为御风而行,脚下大地,虽然人烟稀少,但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连接成片,望不到边际,十分喜人。 不过更多的还是未曾开垦的荒地和各种深山老林。时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猎人进入山林狩猎,或是撑着小船撒网出海捕鱼。 这便是除了种田和放牧之外的渔猎了。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辽东除了气候寒冷之外,也不失为一方沃土。只要经营有道,也能安居乐业。看来我当初让太平钱庄借款,是借对了。” “这是自然。”秦素轻声道,“辽东苦寒,地广人稀,多是深山老林,所以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和银钱,幸好如今关内流民众多,将其迁入辽东后,大大增加了辽东的人口,而你让太平钱庄借款,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到了此时,秦素已经多少察觉出了李玄都的心思,只是不曾点破,而且主动带路。她在心底还是相信爹爹的,秦家在辽东生活了数百年,总不会让家乡人千百年后还要戳自家的脊梁骨。 如今看来,李玄都无疑是满意的,皱眉的时候不多,而且很快就舒展开来,大多数时候,李玄都都是面带笑意,而且是那种不加以掩饰且发自内心的淡淡笑意。 李玄都降下身形,来到一处麦田旁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麦苗的叶子,又抓了一把泥土,在手中轻轻揉捏,最后送到鼻下还闻了闻。 李玄都跌落境界的时候,也曾种田,所以对于农事并非一窍不通。 相较于李玄都,秦大小姐可就是完全不懂了,只是站在一旁。 李玄都随手抛掉手中的泥土,站起身来,赞叹道:“好,真好。” 秦素笑问道:“好在哪里?” 李玄都道:“我所想的天下太平,大约就是如此模样了,所以说好。” 说话的同时,李玄都极目望去,视线尽头是连绵群山,山上的茂密森林仿佛一条起起伏伏的青黑色曲线。 这条线似乎给李玄都所言的“天下”划定了一个界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三章 马政 人贵有自知之明,李玄都知道自己打打杀杀去打天下还算凑合,可如何坐天下,他就完全不够格了。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己来做皇帝,一直秉持的想法都是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治理天下。 这个人选不是说某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最终他选择了辽东。 现在看来,辽东没有让他失望。 那么接下来他也不会让辽东失望就是。 不过李玄都还不急着去见朝阳府,接下来他又去了辽东边军的大营,只是因为秦襄不在的缘故,李玄都没有进入大营,只是远远观望了下军容之后,便悄然离去。从辽州南下,来到奉州。 奉州位于幽州和辽州之间,不上不下,这里同样有大片的屯田,不过不是军屯,而是民屯。这乱世之中,粮食几乎等同银子,甚至有些时候比银子还要可靠。所以辽东对于种田达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追求,在三州之地大肆屯田。 所谓屯田,就是垦殖荒地。根据开垦之人的身份不同,分为军屯、民屯、商屯。辽东三州之中,幽州人口最多,荒地最少,大部分能够种植粮食的土地早已经被开垦完毕,大部分屯田都是商屯。辽州人口最少,荒地最多,因为靠近边境的缘故,以军屯为主。奉州无论人口还是荒地面积,都在三州中居中,以民屯为主。 当然,屯田不是全部种植粮食,也种植大豆等作物,甚至是部分药材,不过面积较小。 除了农事之外,再有就是马政了。 放眼整个天下,共有五大产马区。 第一是西北产马区,包括部分西域,以及秦州、凉州等地。 第二是塞北产马区,也就是金帐王庭统御的广袤草原,历代朝廷都在此设立马市。在西北沦陷之前,大魏朝廷并不缺马,时常关闭互市,打压金帐的马匹价格。 第三是西南产马区,以蜀州、云州为主。 第四是中原产马区,中原自古车骑驰逐,养马颇盛,养马成风,后曾一度衰落。晋州雁门关为塞北马种入口地﹐朝廷在晋州河东府设有牧监。 第五就是辽东产马区,主要集中在奉州和辽州等地,以奉州为主,太宗皇帝曾经设立辽东苑马寺主持养马,如今已经归于辽东,秦清和赵政总共设立了七大牧场,养马达五十万匹之多,若再加上许多零星的小牧场,则可达七十万匹之巨。除了战马之外,劣马也可以代替耕牛成为垦殖的畜力。到了如今,辽东三州已经是除了金帐之外马匹数量最多之地。 李玄都没有和秦素去鼎鼎有名的七大牧场,而是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牧场。这也是李玄都最喜欢做的事情,以小见大。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牧场中没人能够发现他的踪迹,他先是陷入了此处牧场监正的衙署,找到了名册。根据名册记载,这处牧场总共占地四百里,共牧养八十群骡马,约一万三千余匹,骟马十二群,两千余匹。 一个小牧场就有如此规模,李玄都已经可以想象七大牧场是何等壮阔景象了。 秦素对于牧场倒是知道不少,一边与李玄都行于牧场之中,一边说道:“养马最怕的就是马瘟,这么多马聚集在一起,若是遏制不住,一死就是以千计数,其中损失暂且不说,病死的马肉是不能吃的,还要花费人力掩埋。要是夏天还好,辽东冬天的土地比铁还硬,寻常人挖半天也埋不了一匹,说不得要请宗门弟子或者军伍高手出手,不过对于有修为在身之人,这也是苦差事。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曾经有过一次马瘟,就连景师叔都亲自去了,累了个半死。。” 李玄都问道:“就算没有马瘟,也会有正常死伤,多少是对,多少是错?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章程?”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所有牧场都归辽东苑马寺统领,每隔三年考校一次,孳生数与倒毙数,都有定额。孳生数超过定额,有赏赐。倒毙数超过定额,则是处罚了。每百匹倒毙之数少于八匹,算是优,自上到下皆照例领赏;若是倒毙之数多于十三匹,那就是人人都要罚了。八匹和十三匹之间算是良,无功无过。若是发生了马瘟,应对不力,便是从三品的苑马寺卿和正四品的苑马寺少卿也不能免责。” 苑马寺其职司同于太仆寺,为从三品衙门。太宗年间,置北直隶、辽东、西北、西南四苑马寺。各寺分设卿一人,少卿一人,寺丞无定员,各辖六监二十四苑,苑分三等,上苑牧马万匹,中苑七千,下苑四千。苑马寺督各苑养育马匹,听命于兵部。 后来革北直隶苑马寺,并入太仆寺。宣宗年间,曾议革辽东苑马寺,以旧制未革。革西北苑马寺。世宗年间,以辽东苑马寺卿兼辖部分卫所军民,后又命其带理兵备事。 到了如今,辽东苑马寺在事实上成了辽东总督赵政的下属,不再听命于朝廷的兵部和太仆寺。而且辽东苑马寺扩建了一倍不止,按照旧制,一个苑马寺有二十四个苑,就算全部是牧马上万的上苑,也不过二十四万匹而已,更何况苑马寺不可能全部都是上苑。如今辽东苑马寺足有五十万匹,等同原本的两个苑马寺,所以赵政又增设了少卿一人。 秦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总而言之,人性贪婪,这么大的马场,不可能变成清水衙门。各地州府衙门有火耗银子,马场这边也有大概一成的死伤额度。给十成的草料钱,只需要完成九成的养马任务。若是完成得好,多出的一成便是奖赏。若是只知道吃空饷,领一百匹的钱养九十匹马,不出事也就罢了,一旦出事,空额加上死伤超过了一成之数,便要重重责罚,轻则抄家,重则性命不保。” 李玄都点头道:“赏罚分明。” 李玄都又道:“没想到你对马场的事情这般清楚。” 秦素道:“那时候我还小,大多数时候都跟在爹爹身旁,正赶上爹爹忙着马场的事情,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便在这时,有牧马人放马归来,数不清的马蹄踩踏大地,如同雷鸣一般,哪怕是距离还远,李玄都和秦素也清楚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动。这还仅仅是马群,不是人马披甲的铁骑,真不知道成千上万的铁骑冲锋时,是怎样的可怖景象。不到上三境的寻常江湖人,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被碾碎成肉泥。 李玄都和秦素避开马群,从一旁欣赏这些骏马奔驰的景象。李玄都不是十分懂马,但看这些马匹毛色鲜亮,应该都是不错的良马。 看过了这个小牧场,李玄都便不想再去七大牧场,一个小牧场就占地四百余里,七大牧场只怕要上千里了,乌央乌央的马匹似海潮一般,他也看不出个好坏。同时也愈发佩服秦清和赵政两人,能在辽东积攒下这么大的基业。 离开了这个牧场之后,李玄都又去看了几处民屯,甚至还与几个百姓聊了一会儿,感慨良多。辽东当然不是儒门理想的大同世界,谈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有恶官酷吏,也有穷困潦倒之人,可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安居乐业,不至于流离失所。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已经足够了。 大同世界不是一日建成的,若是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无法保证,那么其他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如果能将辽东三州之地的现状扩大到两京一十九州,那么李玄都便可以安心地醉里乾坤大了。 除此之外,在奉州还有为数不少的工匠作坊,而且规模不小,动辄便是数百人,部分大作坊甚至有上千人。这里除了冶金炼铁、铸造刀枪、甲胄等军械之外,还有火药司,负责铸造火器,除了常见的虎蹲炮、三眼铳、鸟铳之外,还有各种火雷,只是比不得太平宗的水平。 如今辽东军中,还是以骑军为主,不过也配备了不在少数的火器。制作精良的火器,在威力上可以媲美弓箭,而且没有臂力的要求,培养一个马弓手要三年时间,普通人用几个月就能熟练掌握火器,这便是火器最大的优势。 秦清虽然是武人,但并不藐视火器,因为此等缘故,他虽然没有直接废黜匠户,但不再将其视作贱籍,极大提升了匠户的待遇,而且还有各种奖惩措施,使得各大作坊中的匠户们很是用心卖力,就连关内的许多匠户也有耳闻,不乏有人趁着如今朝廷管制不严,拖家带口来到辽东投奔的。 朝廷那边也有火器,不过因为匠户待遇低下,宦官贪婪,吏治腐败,导致火器质量极差,经常炸膛,未曾伤人,倒先伤己。令普通官兵十分畏惧火器,敬而远之,使用火器的水平也远不如辽东。 到了此时,李玄都不由感叹。他上次来辽东,不过只见到了冰山一角,只知道辽东让朝廷畏惧,至于如何畏惧,因何畏惧,却是半点不知。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辽东的真面目,真是好一只猛虎,虎踞关外,虎视天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龙城 李玄都和秦素一路走来,看过了屯田,又看过了马场、作坊、海贸、城镇、边军,李玄都对于辽东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远远超过他的预想,既然期望不高,那么便谈不上失望,反而很是惊喜。 有些时候,好或者坏,主要靠别人的衬托。如果在繁华盛世,如今的辽东只能算是寻常。可时值乱世,饿殍遍野,流民遍地,烽烟四起,被杀之人、饿死之人不计其数,白骨盈野,十室九空,血流成河,如此衬托之下,辽东倒是人间净土了。 辽东三州极大,纵然李玄都是长生境地仙,也不可能在几天的时间里就全都走上一遍,所以他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几处之后,便决定前往朝阳府。 当年中原正统在中州、秦州之时,二京是西京和龙门府,帝京以及北直隶还是幽州,关外的辽东三州则被慕容家族建立的大燕占据,所以慕容画算是世世代代生长在辽东的大燕皇族,大燕定都所在便是如今的朝阳府,故而朝阳府又名龙城。 因为这个缘故,大魏朝廷将辽东三州纳入版图之后,幽州北移,就是以朝阳府为州城,秦家家主也被称作秦龙城,这个称呼几乎是代代传承,正如李家家主被称作李北海。 这也不奇怪,当年老幽州的范围就是渝关以内,如此看来,齐州也是极北之地,今日的东海便是过去的北海,直到老幽州成为北直隶,新幽州北移出关外,有了新的北海,过去的旧北海才成了东海。只是许多地名未改,这就导致了如今秦家占据北海,可北海府却在齐州境内,还是李家的发家之地。至于李玄都,已经算是另户别居,与李北海这个称呼没什么缘分了。 李玄都上次来朝阳府的时候,是直接去了府城,而且是从渝关方向而来,这次李玄都从完全相反的奉州方向过来,走了好几个县。与人烟稀少的奉州、辽州相比,幽州的人口便多了起来,仍旧随处可见大片呈条块状分布的麦田和菜地,其中夹杂着一个又一个的村落,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各行其是。 李玄都忽然想明白一件事,秦清和赵政之所以执着于屯田,并非是怕挨饿,而是在存粮,他们早就已经开始为入关做准备了,且不说军需消耗,关内可还有数以百万计的饥民,这都是需要粮食的。只要粮食,这些饥民们就是辽东之人。 李玄都也知道秦清为何对道门大掌教之位不感兴趣了,因为秦清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了三州之地,对于道门并无太多执念,所以他也乐见自己的女婿李玄都出任道门大掌教。 如今的朝阳府很是热闹,除了秦清还在太白山的大荒北宫之外,赵政、秦襄、秦道远、景修等人都在朝阳府,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秦家大宅的时候,倒是让秦家众人好生惊喜。 本来以秦家这样的门户人家,女儿女婿回来省亲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女儿的身份不一般,是家主唯一且最疼爱的女儿,女婿的身份就更不一般了,足以与家主平起平坐,就算没有女婿的身份,那也是贵客,所以整个秦家上下都被惊动了。 两人被好些长辈、同辈簇拥着来到正堂,互相见礼之后,分而落座,因为大老爷不在,如今秦家还是二老爷秦道远主事,除此之外,秦不一、秦不二、景修等关系亲厚之人也在场。只有胡良去了大荒北宫向师父复命。 其实无论自家,还是亲戚好友,总也脱不开身份地位的影响。如果李玄都是一介赘婿,来到秦家,只怕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说不得还要受人冷眼讥笑。可因为他出身李家,是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上次来秦家的时候,便无一人对他无礼,大家都和和睦睦,客客气气,宾主尽欢。到了如今,李玄都身份又是一变,已经是跻身长生境,有望执掌道门,不逊于秦清,所受的礼遇更重,无论熟悉还是不熟悉的,都愿意向李玄都摆出笑脸,众多同辈人也对李玄都恭恭敬敬,没有那种横竖看李玄都不顺眼的愣头青,就算有,也被长辈们给镇压了。 要不怎么说人情冷暖,一冷一暖,便是两个世界。 寒暄之后,便是设宴接风洗尘,秦道远没让小辈们参与,只留下景修、秦不一、秦不二等人,所以只有一席。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有些时候,酒宴反而成了说话谈事的绝佳场所,在酒席上,秦道远问起了李玄都和秦素的来意,李玄都也没有隐瞒,点明他此行是为了上京一事,秦道远立时心知肚明,直言此事要与赵政和秦清商议。 这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秦清得了巫阳留下的“宇之术”后,便开始闭关,力求更上一层楼,再加上秦清前段时间闭关突破长生境界,导致他最近两年都很少参与辽东事务,大多由赵政和秦道远代劳。可不管怎么说,被称作“辽王”的人是秦清,许多大事还是要由秦清做主。 说起来秦清也不是圣人,一位长生之人如此谋划,自然也为了子孙后代着想,他最中意的人选其实是秦道方,可惜当时正是书生意气的秦道方因为秦清大肆杀戮辽东士绅而与秦清决裂,自己独自去了帝京,秦清不得已之下才选择了赵政。 到了如今,秦道方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这么多年的实事做下来,那点书生意气早已消磨殆尽,尤其是他主政齐州之后,更是明白了有些士绅就是钻入体内吸血的水蛭,不得不杀。 正因如此,虽然秦家也是士绅,但不妨碍秦家清理其他的士绅,秦道方明白兄长的苦心之后,兄弟两人的关系逐渐缓和,秦道方不再像以前那般冲动行事,变成了李玄都认识的那个豁达开明的秦道方。若是以前那个秦道方,两人就未必有今日的缘分了。 说过了这些,这顿接风洗尘之宴也就算结束了。赵政有公务在身,明天才能有空。秦清也不可能今天就从大荒北宫赶回来,亦或是李玄都立刻去大荒北宫见秦清,于是秦素便带着李玄都往自己的闺阁行去。 女子闺房,男子不得擅入其中。如果这个男子是自己的丈夫,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来到湖心岛,李玄都看到了秦素栽种的葡萄藤,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自有旁人照料,不敢稍有怠慢,自然是好生兴旺,美中不足的是时值深秋,叶子枯黄,葡萄也被摘下。 秦素站在自己的葡萄架下,惋惜道:“可惜不是夏天。” 整个夏天,李玄都身在西域、昆仑等地,自然不可能陪着秦素返回秦家。 便在这时,一只小家伙出现在葡萄架上,一双好似琥珀的眼睛打量着两名不速之客,充满了狐疑、警惕。 这是一只黄色的狸花猫,也是秦素曾经在信中提过的“大橘”。只是因为秦素经常不在家的缘故,这只黄狸花并不怎么亲近自己的主人,更严重一些,它是否还认得自己的主人,也值得商榷。 不过秦素显然不这么认为,张开双手,轻声唤着小狸奴的名字,等着它跃入自己的怀中。 可惜大橘并不打算给秦素这个面子,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它是大小姐养的猫,府里上下没人敢招惹它,以致于它快成了府中一霸,于是它蔑视地看了秦素一眼后,转身跳下葡萄架,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秦素一个人在秋风中无言而立。 看到这一幕,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大小姐立时恼羞成怒,顺带也找到了发作的对象和借口,“都怪你,身上的杀气太重,把大橘吓跑了。” 李玄都忍笑道:“我是说过我的手上要沾血,可现在还没沾血呢。” 说着,李玄都还伸出双手,的确是莹润如玉,不染尘埃。 秦素轻哼一声,“你的意思是说我把它吓跑了?” “我觉得是。”李玄都的回答十分干脆。 说罢,李玄都当先进了一楼,秦素紧随其后。 大橘就住在这里,没想到这两个家伙竟敢侵犯自己的领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便是愤怒,弓起身子,死死盯着走在前面的李玄都。 待到李玄都走得近了,早已蓄势待发的大橘猛地一跃而起,很不客气地朝着李玄都当头一爪。 这秦府上下,还没人敢招惹橘大人。 结果李玄都一伸手,便抓住了橘大人的后颈皮,将它提在手中,任由它张牙舞爪,“嗷呜”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笑骂道:“好大的脾气,小心让你做公公。” 似乎是听懂了李玄都的威胁,大橘的四肢顿时蜷缩起来,小脸皱在一起,鼻子通红,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秦素却是不依了,啐道:“胡说什么呢,什么公公,快把大橘给我。” 李玄都把大橘交到秦素的怀中,此时大橘没了先前的神气,似乎也认出了主人,缩在主人的怀里,轻轻发抖。 秦素顺着毛从捋了几下,又伸手在它的下巴挠了挠,算是安抚。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五章 闺阁 李玄都环顾四周,这儿毕竟曾经是秦清的书房住处所在,所以脂粉气很淡,颇对李玄都的胃口。 秦素抱着猫儿上了二楼,声音从二楼上传下,“冰雁最近在忙什么?” “忙着在清微宗里跟别人斗智斗勇,争权夺利。”李玄都也跟着来到二楼。 秦素问道:“那你打算让谁来做清微宗的宗主?师父、姑姑、二师兄都是上了春秋的人。” 李玄都一怔,他还没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不能说全然没有考虑过,他是考虑过师父飞升之后的清微宗局面,无非是二师兄就任宗主,或者是姑姑李非烟也可以,他却是忘了姑姑和二师兄也是上了年纪之人,而且两人都不是长生境,不可能长年处理俗务,无论师父李道虚何时飞升,至多再有十年,他们两人就要开始准备闭关,无论更上一层楼的可能有多大,总要尝试一番,才能不留遗憾。 如此一来,清微宗的确要一个合适的人选。如果司徒玄策未死,成功接掌清微宗,到了如今也该着手培养下任宗主了。 司徒玄策身死之后,本该继承司徒玄策位置的张海石与李道虚离心,已经退居幕后的李道虚不得不像两次执掌正一宗的张清衍那样重新出山,又陆陆续续收了四个年纪上差不多等同徒孙的弟子,也就是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李太一四人。其中最有可能接任宗主之位的是李元婴和李玄都,陆雁冰和李太一是备选。 可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之后,李元婴、李太一被李玄都驱逐出清微宗,李玄都本人因为各种原因也不太可能亲自执掌清微宗,竟是只剩下一个陆雁冰。 陆雁冰是否姓李,倒是没什么关系,清微宗也出过许多异姓宗主,李家庞大的人口基数摆在那里,宗主大位迟早会回到李家人的手中,所以众多李姓弟子不会反对。陆雁冰是男是女,也没有关系,清微宗不像玄女宗、牝女宗、慈航宗,宗主必须是女子,也不像正一宗、静禅宗等宗,宗主必须是男子,男女皆可,过去也出过女子宗主,若是李非烟再年轻些,她就可以直接担任宗主。 关键在于陆雁冰能否胜任。平心而论,陆雁冰还是稍逊于颜飞卿、玉清宁、苏云媗等人,稍显稚嫩,且不说她没有天人境的修为,只说陆雁冰的性情,随风摇摆的能力适用于一个堂主之位,甚至也适用于小宗的宗主,却绝不适用于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宗之主。 李玄都在世的时候,旁人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的确无人敢于招惹陆雁冰,陆雁冰可以坐稳这个位子,可这绝对不是李玄都的本意。 前不久李玄都在游历辽东的时候,还想着如何改组清微宗内部,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清微宗宗主配合他,张海石可以,李非烟也可以,陆雁冰却是不太可以。虽说人是会成长的,但现在的陆雁冰还缺乏必要的魄力,不敢担责是陆雁冰最大的缺点,在这一点上,颜飞卿、苏云媗、秦素、宫官、玉清宁等人都要胜过陆雁冰。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李玄都不在了,或是死了,或是像地师那样因为某些意外原因提前飞升,陆雁冰能否镇得住清微宗内部的众多“骄兵悍将”?要知道历代执掌清微宗之人,从李玄都的师祖李公开始,到师父李道虚,再到大师兄司徒玄策,乃至于三师兄李元婴、李玄都本人,以及现在的二师兄张海石,无一不是武力顶尖之人,就是最弱的李元婴,也是而立之年就名列太玄榜上,日后造化境有望,甚至可以争夺太玄榜的榜首。与这些人相比,陆雁冰的修为是不是太弱了些? 更何况还有一个天纵奇才的李太一游离在外,他比李元婴小了近二十岁,又名列李家族谱,若是李玄都、张海石、李非烟等人都不在人世,李太一打着李家的旗号回来争夺宗主,陆雁冰能否抵挡得住?毕竟这是清微宗的私事,秦素等人未必就能插手。 当然,李玄都可以把李元婴、李太一杀了。可如此一来,李玄都就要背上一个屠戮兄弟的骂名,此二人不仅是李玄都的师兄弟,还是族谱上的兄弟。而且李玄都觉得两人罪不至死,不至于如此不择手段。 在种种思虑之下,陆雁冰实在不是李玄都心目中合适的宗主人选。不过幸运的是不必陆雁冰现在就接任宗主之位,如果李玄都想要立陆雁冰为宗主,那么还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去培养她。这对李玄都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过去李玄都就喜欢对陆雁冰说教,想来如今的陆雁冰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受着。 李玄都沉思了许久,说道:“师父常说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我却是个操心的劳碌命,不能不想。思来想去,冰雁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可距离让人十分满意还有一定距离,只能是暂且培养她看看,同时我也会知会二师兄一声,让他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做好两手准备。” 秦素毕竟与陆雁冰交好,心底还是向着陆雁冰的,说道:“你的要求可真高,冰雁只是勉强让你满意,我觉得冰雁不错。” “这已经是看在我们师兄妹的情面上往好处说了。”李玄都不以为然道,“若没有这些情分,我不帮她,你也不帮她,她连一个‘差强人意’也算不上。” 秦素听得李玄都如此说,知道李玄都其实是对陆雁冰很不满意,也不好再为陆雁冰说话,免得李玄都又想起陆雁冰过去做的那些事情,生出厌烦之心,转而说道:“那就看看再说,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二楼里有一个小客厅,李玄都坐在客厅中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的湖水,说道:“不说这个了,明天我会去见赵部堂,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态度?” 秦素想也没想就回答道:“自然是支持你。” “我当然知道他会支持我。”李玄都道,“我是说他会选择怎样的支持?”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有限度的支持。” 李玄都笑起来,“你我所见略同。” 秦素道:“就算他们想要全力支持,也无从支持,除非辽东大军选择在这个时候大举入关。” 秦素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明白,赵政无力在长生境的争斗中支持李玄都什么,最终还是要着落在秦清的身上。 李玄都也明白这一点,之所以要多此一举地相问,自然是有他的思量。 什么样的环境才能生出天真之人? 在李玄都看来,勾心斗角的权贵世家中生不出天真之人,因为身在其中,耳濡目染之下,哪怕仅仅为了自保也要学会相互算计。穷苦百姓的家中也生不出天真之人,虽然穷苦百姓的家中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可生活的重担却能把人性中的天真早早磨灭殆尽,一个早早承受了生活沉重之人只会过早成熟,而不会天真。 真正的天真之人只会是衣食无忧又备受家人宠爱,物质和精神缺一不可。没了物质的支持,生活会教你做人,没了精神上的庇护,世道会教你做人。 所以李玄都不是一个天真之人,他很早就领会了在这个世上生存的道理,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有些时候反而不屑于按照这些道理行事,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李玄都的身上有些书生气。这大约就是看山不是山之后的看山还是山。 秦素本来有希望成为一个天真之人,因为无论是秦家的家世还是父亲秦清的溺爱,都足以让她变成一个备受宠爱而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可是秦素并不是一个天真的大小姐,她一方面极度害羞腼腆,有些天真大小姐的影子,另一方面又有“邪道妖女”该有的冷酷无情,死在她手上之人不在少数,而秦素也从未因此难过、悔恨、无法释怀。 这一点很像李玄都,一面是放浪形骸、阴阳怪气、冲动意气的紫府剑仙形象,一面是成熟稳重、坚毅隐忍、好为人师的清平先生形象。这不矛盾,也不冲突,盖因人生在世,少有人能在他人面前展现真正的自我,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本来又是什么样子。正如有些人在长辈朋友面前是谦谦君子,到了不如自己之人面前便是纨绔子弟。 一般而言,无法在父母身上得到感情需求之人,很是容易动情,而且容易顾影自怜,长大之后逐渐发展成伤春悲秋之人。 李玄都身上就有这种倾向,不过因为他的经历和内心的强大,以及张肃卿等人的影响,让他走上了一条极为偏僻且极端的路途,他不会感伤自己的过往经历,却又不免遗憾,于是付诸于行。在他弱小时,他就很看重陆雁冰、周淑宁等人,哪怕陆雁冰一再与他为敌,他也可以大度地一笑了之。待到他强大时,他开始兼济天下,力求天下太平,不使自己的悲剧重演,这其中种种却是很难言说了。 秦素与李玄都其实是一种人,只是秦素没有李玄都极端,也没有李玄都那么强大。 秦素因为母亲之死导致亲情的缺失,本来会走上一条孤拐的路子,可秦清却又身体力行地把秦素给拉了回来。不仅仅是秦清宠爱秦素到溺爱的程度,还表现在秦清什么时候都把秦素带在身边。正如秦素自己所言,秦清在谋划辽东马政这样的大事时,也将幼小的秦素带在身边,以至于秦素在多年后还对辽东马政的内情记忆犹新。至于秦素后来离开家门四处游历,那已经是她长大成人后的事情了。 如此一来,秦素就难免变得矛盾,一方面是母亲的缺失,一方面是父亲近乎于赎罪的宠爱,这让她既没有成为无忧无虑的天真大小姐,又没有极端、偏激、孤僻且仇视父亲,只是有些不喜欢与旁人打交道。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很是佩服老岳父养女儿的手段,在先手犯下大错的情况下,还能绝地翻盘。既没有让秦素变成刁蛮任性或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也没有让秦素孤僻到仇视自己这个父亲,反而父女感情和睦。 该抓紧的时候,秦清无论怎么忙碌,都将女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该放手的时候,秦素便是跑去天涯海角,秦清也不多过问半句。秦清不因自己与韩无垢交好就强逼秦素对待忘情宗如何,也不因自己与三弟秦道方失和就强逼秦素不与三叔来往,更不会因为自己志在天下便将自己的志向强加在女儿的身上,甚至在女儿嫁人和自己娶妻的事情上也极为重视女儿的看法,在这个讲究父母之命和父为子纲的世道中,秦清堪称是个异类。 当然,也不可否认秦素传承了母亲的优秀品质,本性纯良,是一块上好的璞玉。 李玄都自问没有这个能耐,换成他在秦清的位置上,只怕要养出一个陆雁冰一样的女儿了,逆反父亲,将父亲视作仇寇,老死不相往来。 李玄都想着,若是有时间,他倒是真想和这位岳父大人坐下来谈谈,交流下心得体会。他未必会有子嗣,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正因在这等情况下,李玄都和秦素是一类人,却又大相径庭,盖因经历不同,环境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相同。 李玄都没有秦素这样的好运,有秦清这样一位父亲。秦素也没有李玄都这样的好运,接连遇到了李道虚、张肃卿、徐无鬼、张海石等众多老师。 可两人的心思还是相通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李玄都都会征求秦素的意见,哪怕他心中早有了定算。如果秦素的意见与他相同,他便会直接行动。如果秦素的意见与他不同,他便停下来好生思量一下。 李玄都此时问秦素这个问题,关键不在于赵政,而在于秦素回答中的秦清。 秦素是李玄都和秦清之间最重要的桥梁,在有些事情上,秦素的态度至关重要。 李玄都道:“素素,虽然按照道理来说,岳父必然 是支持我进京的,但我不清楚他具体是怎么想的。毕竟自从玉虚斗剑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我想与他面谈一次。” 秦素明白了李玄都问这话的用意,“玄哥哥,你觉得爹爹一时半刻之间不会回来?” 李玄都道:“我在终南山的这段时日里也曾一窥凝聚元婴之妙境,实在艰难无比,不是一日之功可成,非要长年累月的苦修不可。虽说岳父得了巫阳传下的‘宇之术’,但也未必能在短短数月时间内更上一层楼,这出关之日便遥遥无期。” 秦素在闲暇时曾经听李玄都说起过得证金丹大道之后的元婴妙境,也知道父亲闭关就是为了此等境界,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说道:“如此看来,想等爹爹返回朝阳府却是不太现实,要不……我们直接去太白上的大荒北宫?” 李玄都问道:“你知道大荒北宫的具体位置?” “知道。”秦素回答道,“爹爹带我去过,那里美则美矣,太过冷清,没有人气,我便不喜欢多待,说起来我也好些时候没有去过了。” 李玄都沉吟道:“先给岳父传书一封,待我们见过了赵部堂之后,就去大荒北宫。你觉得如何?” “好。”秦素应了一声,放下怀中的猫儿,起身往书房走去。 李玄都仍是坐在小客厅中,望着窗外。 秦素的这座闺阁足有三层,每层都极为开阔,说是闺阁,其实自成一体,包括卧房、书房、正堂、小客厅、静室、客房等等。其间有各种屏障分隔开来,使得这三层楼阁内部别有洞天。 入夜之后,李玄都在二楼的书房中坐了一宿,继续每日的修炼,秦素则是回了自己在三楼的卧房,沉沉睡去。到了秦素这等境界,入睡并非了为了放松身体,而是使心神得到休息,毕竟整日不睡,便是体魄撑得住,日积月累下的心力消耗也十分巨大,除非是专门修炼神魂的鬼仙,或是李玄都这等已经跻身长生境之人。 其实睡之一事,大有学问,且不说希夷先生的大梦春秋,便是陆吾神等神兽之属,在重伤之后最好的疗伤之法也是沉睡,这一睡便有可能是数年光景。而李玄都在脱胎换骨的四十九日中,也是经常大睡。 待到次日卯时初,李玄都离开书房。长生境脱胎换骨之后便是这点好处,不染尘埃,无漏无缺,故而通体洁净,好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使得李玄都省去了洗漱的工夫。 李玄都出来楼阁,站在葡萄架下隔着湖水眺望湖对岸,此时秦家大宅渐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四处开始陆续掌灯,好些仆役已经起身,开始各自的差事。 这会儿秦素也起身了,不过女子整理仪容总是要花费许多时间,一时半刻之间忙活不完。 李玄都便耐心地站在葡萄架下等待秦素,待到秦素下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盛,大约是卯时末了。李玄都估摸着这会儿秦道远等人差不多也该起床了,应该是在用早饭。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俱是辟谷,李玄都本来还靠进食来弥补体魄,可在他完成脱胎换骨之后,便是连这一步也省却了。 李玄都与秦素又等了片刻后,才动身去见秦道远。 秦道远知道李玄都今天要见赵政,早早准备好了,待到李玄都过来,便吩咐人准备车马,亲自陪同李玄都去距离秦家大宅不远的总督衙门。 各地的总督衙门都大同小异,门外大坪所在,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赵政昨天就知道了李玄都来到朝阳府的消息,只是实在脱不开身,便安排在今日见面。昨天他忙到子时,只睡了两个时辰便来到总督府的后堂等待李玄都。 秦道远没有官身,可总督府上下没有人不认识这位秦家老爷,私下里都称其为为“巡抚”、“中丞”,对应了“总督”和“部堂”。辽东是没有巡抚的,而且巡抚并不是总督的下属,所以常常会闹出督抚之争。由此可见秦道远的地位。 在秦道远的引领下,李玄都来到总督府的后堂,赵政已经迎了出来,与李玄都相互见礼,却难掩脸上的疲惫之色。 李玄都道:“罪过罪过,若非事关重大,实不该来搅扰正公。” “紫府这是哪里话,听闻清平先生昨日到了朝阳府,我本该去见紫府,实在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还望紫府见谅。”赵政招呼着众人分而落座,有仆役送上热茶,又退了出去。 李玄都坐下后,开门见山道:“我的来意,想必正公已经知晓,不知正公是何看法?” 坐在主位上的赵政道:“紫府要上京,自无不可,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紫府赐教。” “赐教不敢当。”李玄都道,“正公但问无妨。” 赵政望着李玄都,问道:“敢问紫府,上京所为何事?是向朝廷试压?还是打算杀人报仇?” 赵政此言不可谓不直白,也隐隐表明了他的态度,他认为现在不是上京的好时机,因为李玄都还没有必胜的把握,至多就是大闹一场,然后狼狈退出帝京,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局势。再有就是李玄都和秦素已经说过的,辽东大军还没有做好入关的准备,在这个时候也不可能配合李玄都进京有所动作。 这种情况下,在赵政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玄都为了个人恩怨报仇,所以赵政才问李玄都上京为了何事。 李玄都环视四周,此时在座只有四人,除了他和秦素之外,就是赵政和秦道远,秦襄因为其他事情无法脱身。不过都是可信之人,李玄都便也直言了,“太后谢雉已经派人与我和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六章 借刀杀人 太后谢雉派遣楼心卿秘密造访终南山之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除了李玄都之外,就是秦素和徐九了,所以秦道远和赵政是第一次听说此事,还是李玄都亲口说出,震惊不可谓不大。 两人沉默了片刻,赵政开口道:“没想到太后竟然这般急不可待!”而秦道远却是问道:“紫府答应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秦素开口道:“二叔多此一问,若是紫府答应了,怎么会来辽东?又怎么会对你们两位提起此事?” 秦道远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操切了,李玄都既然把此事说了出来,那便是不会同意谢太后的议和,自己再去多此一问,倒显得自己不信任李玄都一般,于是秦道远赶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紫府如何答复谢雉的?” 李玄都这才开口道:“自然是虚与委蛇,就当是个缓兵之计。当然,谢雉那边也未必是真心想要议和,我觉得有两个可能,一则是试探我的态度,二则是同样用个缓兵之计。” 赵政道:“看来紫府已经有所打算了。” 李玄都道:“谢雉主动提出议和,暂且不问其到底是何居心,我也没有给出肯定答复,不过这倒是给了我一个绝佳的上京理由。至于我上京何为,当然不是大杀一通,而是打算尝试着分化帝京势力,使帝党和后党不能一致对外。至于正公所言报仇,与我所行之事并不冲突,反而是殊途同归,我只要正道而行即可。” 这是不答而答了,赵政点了点头,道:“对了,我近日来听闻帝京城内常闹‘乱党’,更有传言说紫府是这‘乱党’的幕后魁首,不知是真是假?” 李玄都笑了笑,“此事的确与我有关,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幕后魁首,素素才是。” 两人大为惊奇。 李玄都也不隐瞒,将他当年组建客栈之事粗略一说,李玄都是客栈掌柜,秦素是客栈东家,认真说起来,她才是客栈首领。 秦素却是连连摆手道:“我这个东家不过是寺庙里的菩萨,摆个样子罢了,真正管事的还是紫府这个主持方丈。” 秦道远和赵政听到这个菩萨、方丈的比喻,立时明白过来,秦素只是明面上的客栈首领,实际掌控客栈之人还是李玄都,不过夫妻本一体,谁做主谁不做主都是夫妻之间的私事,倒是没什么太大区别。 两人也知晓轻重,李玄都是盟友而非辽东体系中的一员,自然不会多问客栈的其他情况,只要知道客栈在李玄都的掌控之下就够了。 其实秦道远知道的更多一些,他毕竟是秦家的管事人,秦家名下的钱款都要经过他手,去年的时候,有一笔款子,足有百万太平钱之巨,由秦清亲自过问,具体用途不得而知。如今算来,放出那笔钱款的时候,李玄都还未接任太平宗的宗主,时间上倒是能够对上,难怪李玄都说秦素才是东家。 知道了李玄都上京的意图和决心之后,赵政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虽然李玄都从年纪上来说属于他的晚辈,但从身份地位来说,并不逊于他,李玄都做出决定,自有其深层次考量,不必旁人过多指手划脚。 正如李玄都和秦素昨日所言,赵政主要负责辽东的军政之事,在辽东大军不会南下入关的情况下,他很难帮到李玄都什么,关键还要着落在秦清的身上。 不过李玄都今日来见赵政,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李玄都知道往帝京城里派人,辽东这么多年下来,不会全然没有准备。既然李玄都承认了他就是客栈的幕后之人,那么赵政也没有藏私。辽东总督府有一个效仿青鸾卫都督府设立的隐秘衙门,名为“青衣都尉府”,“青衣”二字源自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自从太祖皇帝合并“青衣司”和“仪鸾司”之后,便没有了青衣司这个衙门,却没想到又被辽东重新设立。 青衣都尉府中又分南北两个镇抚司,其中北镇抚司负责对外,派出探子,打探情报,或是行刺杀之事。南镇抚司则是负责对内,审查内部成员,捉拿奸细,整肃法度等等。 “司”是统称,也是朝廷中最为常见的衙门,中枢六部均分司办事,各司分别称为某某清吏司。吏部设四个清吏司,户部设十九个清吏司,礼部设四个清吏司,兵部设四个清吏司,刑部设十九个清吏司,工部设四个清吏司。各司之长官称“郎中”,副职为“员外郎”,都是文官。而青鸾卫都督府中就是镇抚司、仪鸾司、拱卫司等等,主官都是武官。先前李玄都见到的火药司也归在了青衣都尉府的名下。 在这一点上,辽东已经逾制。仅凭这一点,朝廷就能将辽东总督缉拿罢官,只是如今辽东势大已成定局,朝廷根本奈何不得赵政,下令罢黜辽东总督只是自打脸面,故而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年来,辽东青衣司这个后起之秀与青鸾卫都督府这个老前辈几番斗法,败多胜少,这也在情理之中。青鸾卫毕竟底蕴深厚,经验丰富。虽然因为朝廷衰弱的缘故,青鸾卫都督府这些年来也是江河日下,可在帝京城的一亩三分地里,还没人是青鸾卫都督府的对手,就连李玄都的客栈也吃了个亏,李如是差点要落入青鸾卫都督府的手中。 不过青鸾卫都督府这么多年下来,其内部盘根错节,弊端颇多,其中成员在许多事情上相互推诿、拖延、掣肘,导致青鸾卫效率低下,还是让青衣都尉府在帝京城中站稳了脚跟。与客栈不同,客栈的目标是朝廷上层,既有高官,也有权贵。而青衣都尉府的目标则是中层官员,以各部的员外郎、郎中、主事为目标,在帝京以外的各州府中,则是以指挥使、参将、游击等武官为目标,其主要目的还是为日后辽东入关扫平道路,这与李玄都的出发点是不同的。在此等情况下,两者可以联手,互通有无,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青鸾卫都督府。 当然,辽东这边也肯定会有青鸾卫都督府派出的探子奸细,这便是双方斗法,互有攻守。反倒是客栈情况极为特殊,让青鸾卫都督府迟迟没有建树。究其根本,朝廷也好,辽东也罢,都有根基所在,帝京城和朝阳府是跑不掉的,任你青鸾卫都督府和青衣都尉府如何神出鬼没,只要认准了这两个地方,总是有迹可循。可客栈的特殊之处在于,没有那么大的目标,外人根本不知道剑秀山的所在,就是想攻,也无从着手,只能是被动防守。 这是客栈的优势。前些日子,上官莞传过信来,说她已经开始在帝京城中发展势力,根据线人所报,已经知道的伪仙供奉便有六人之多,俱是天人境的修为,虽然其中没有长生地仙,但着实是不可小觑。这仅仅是已经知道,还有不知道的,就算李玄都拥有“帝释天”,贸然在帝京城中大打出手,也讨不到好去,更何况李玄都为了以防万一,将“帝释天”留在了剑秀山中。 不过真要是动起手来,李玄都也不怕什么,他的确挡不住龙老人和这么多天人境大宗师的联手围攻,可是想要逃走,应是不难。更何况李玄都也不是孤身一人,他同样可以调动天人境大宗师助阵。 此次进京,李玄都有了一个借刀杀人的想法,他打算以讲和的名义进入帝京,然后假借天宝帝之手除去太后谢雉,彻底搅乱帝京局势。 至于李玄都为何有把握让天宝帝同意与自己联手,这其中的道理也并不复杂,虽说大敌在外,但帝党和后党的矛盾随着天宝帝成年而愈发不可调和,只是双方势力相差不大,麻杆打狼两头怕,再加上外部辽东的威胁, 这才勉强维持了面子上的和气。 如今后党以太后谢雉为首,还有晋王等众多宗室,以及新任内阁首辅赵良庚,甚至是玄真大长公主,都是后党成员,不可谓不势大。反观帝党成员,多以文官为主。不同于赵良庚这样的疆臣出身,帝党的文官多是中枢朝臣,并无兵权,而在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中,中枢文官势力大受打击,只是依靠着赵政、秦道方等几个地方疆臣的支持,才能勉强与宗室抗衡。到了如今,防备辽东已经成为朝廷共识,那么朝中帝党便不得不与赵政、秦道方作出切割,愈发不能与后党抗衡。 只是玉虚斗剑之后,文官背后的儒门忧虑于道门和辽东联手,内部达成共识,要尽快整合朝廷,促使天宝帝亲政,终于是按捺不住亲自下场,给帝党撑腰,这才让帝党又有了后党抗衡的底气。 如果李玄都以报仇的名义联手帝党,那么帝党就有了对后党动手的勇气,李玄都与帝党之人合力将谢雉置于死地,既完成了朝廷内部的分化,李玄都又不必使自己陷入两面为敌的艰难境地之中。 不过此举也有着不小的风险,毕竟李玄都无法与辽东撇清干系,要说李玄都打算忠于皇帝,那是谁也不信,帝党之人定然会防备算计李玄都,此举可谓是与虎谋皮。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七章 白山黑水 辽东的江湖也曾鼎盛一时,当年道门败于儒门之后,因为内部理念不合而一分为二。失败的一方奉杨朱为祖师,被称为邪道十宗,迁移至当时还不属于中原王朝版图的关外辽东,在此生根发芽,于太白山上修建大荒北宫,以圣君为领袖,以地师为谋主,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在那时候的中原江湖看来,关外辽东便是邪魔横行之地,等闲不会踏足半步。 待到后来,因为“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入则无法家拂士”的缘故,正道各宗内斗加剧,更给了邪道十宗发展壮大的契机,邪道十宗开始渗透中原,甚至谋划着重返中原。 终于,在大晋年间,爆发了佛道之争,神霄宗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向大晋皇帝谏言:“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诸多佛门中人等与林灵素斗法。佛道两家近乎于决裂。 趁此时机,邪道十宗中的无道宗、阴阳宗、道种宗、皂阁宗、牝女宗离开辽东,重返中原,并且占据西北等地,也就是今日的西北五宗。而留守辽东的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真传宗、浑天宗便是今日的辽东五宗。 接下来彻底形成今日江湖格局的关键是金帐大军南下,大晋因此覆亡,引出了皂阁宗独霸天下,以及后来的大魏立国、各宗联手围攻皂阁宗之事。 时至今日,虽然名义上还是辽东五宗,但天乐宗、真传宗、浑天宗也相继入关,天乐宗将山门定在中州紫仙山,如今归于李玄都麾下,与另外的剑秀山、北邙山、终南山连成一线。真传宗和浑天宗则是跟随谢雉去了帝京,实际上是谢雉的嫡系势力。 辽东境内只剩下补天宗和忘情宗,于是补天宗得以极大发展,成为与无道宗、清微宗相提并论的大宗。 秦清成为秦家家主和补天宗之后,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整肃辽东境内的江湖势力,一件是整合辽东境内的士绅世家。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秦清要一统辽东上下,做到上下一心,令行禁止,集中力量办大事,避免阳奉阴违的局面出现。 因为辽东在大晋时还不属于中原王朝的势力范畴,所以辽东士绅的根基薄弱,不似江南、中原等地的士绅,动辄数百年传承,势大根深,盘根错节,故而辽东士绅根本不是秦清的对手,很快便被镇压降服。 不过辽东的江湖却要比辽东的士绅更为难缠,毕竟邪道十宗在此扎根千余年,留下传承无数,导致辽东江湖十分兴盛,各种高人层出不穷。其次便是辽东临近金帐,士绅们因为家产、土地无法离开,可孑然一身的江湖人却没这么多顾忌,穿过深山老林,便去了金帐境内,待到风头过了,再回来就是,实在不行还能去西域、西北等地,对此补天宗也没什么太好办法。 这也造成了辽东江湖的一个奇景,那就是门派不多帮会多,这些帮会都是因为日渐兴盛的海贸而兴起,类似于漕帮、盐帮,虽然不成气候,但也人多势众,门派少是因为补天宗的强力打压,许多门派要么彻底覆灭,要么成为补天宗的一部分。剩下的极少数也是安分守己,不敢有什么动作。 再有就是江湖散人极多,这些江湖散人往返于辽东和金帐,亦或是往返于关内和关外,十分活跃。及至后来,秦清的态度有所转变,立下了一条规矩,只要这些江湖散人不干扰商贸、屯田、马政等军政大计,便由得他们去,若是敢坏了规矩,杀无赦。 之所以辽东境内有这样多的江湖散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生计。江湖人也要吃饭,也要赚钱,各大宗门都有生财之道,比如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的海贸,太平宗的钱庄生意,无道宗的西域商路等等,而李玄都之所以认为客栈不算是一个宗门,也是因为客栈没有盈利的能力,只出不进。 与宗门相较,江湖散人们就十分窘迫了,生财之道无非那么几条。要么是偷抢,也就是做江洋大盗,要么是看家护院,沦为权贵的奴仆之流。前者风险太大,容易丢了性命,后者有损尊严,不得自在。如果既不愿意做江洋大盗,也不愿意做权贵客卿,那么辽东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辽东与中原相较,中原已经被开放到了极致,而辽东则开发程度严重不足,越往北走越是如此。到了辽州境内,大片的深山老林几乎占据了半州之地,而在这茂密的森林之中,有各类野兽,也有众多药材,许多江湖散人进入其中,凭借一身本事捕猎采药,然后再将其带回关内贩卖。尤其是人参,关内富贵人家十分信奉人参的药用,无论大病小病,都要用人参,动辄便是一日两钱地长年累月服用,需求极大,一株上等人参能卖到七八百两银子,若是能挖到几株好参,便是上千两银子,以江湖人的大手大脚也足够几年的花销,当真是不虚此行。 在辽东官府看来,此举无异于挖自家墙角,几番禁止。无奈辽东地广人稀,山高林密,这些江湖人又是身手敏捷,哪里抓得过来,故而屡禁不绝。再加上这些江湖散人也就是弄些皮毛、药材,数量不大,无法插足木材、金矿铜矿等生意,影响不到海贸,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此一来,辽东的江湖倒是很有意思了,除了补天宗之外,都是些散人,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是三两结伴,不像中原的江湖,总要考虑背景来头,打了小的引来老的。 大家都是各凭本事。白雪茫茫之中,刀光剑影,快意恩仇。 辽东素有白山黑水之称,白山就是太白山。 太白山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狭义上的太白山是太白山的主峰,多白色浮石与积雪而得名,素有“千年积雪万年松,直上人间第一峰”的美誉。此山本是一座火山,火山口积水成湖,也就是与大雪山瑶池并列齐名的太白山天池,北侧天文峰与龙门峰之间有一缺口,池水由此缺口溢出,上与天池相接,下通二道白河,是混同江的正源。 广义上的太白山横跨三州之地,长约两千六百余里,一直延伸至辽东半岛,人烟罕至,山高林密,故而太白山的人参也是天下闻名。许多江湖散人都会前往太白山挖参,补天宗只负责拱卫主峰附近的百里方圆,不许等闲人靠近,其余两千余里,并不多做约束。 前往太白山,要经过发源于太白山的混同江,时值深秋,江南那边只是寒意重了几分,辽东已经开始落雪,江水结冰。而此时不是寒冬腊月,江面冻得并不结实,冰层很薄,故而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走人,再加上风雪渐大,都说草原上有白灾,在这等没有道路的雪原之上,冒雪赶路也容易迷失方向,所以许多要渡江的客人都给阻在渡口,无法启程。 万幸的是渡口有一家好大的旅店,虽然不像中原客栈的二层楼格局,都是平房,但这里的土地也不值钱,可以随意扩建,这家旅店几乎赶得上朝廷的驿站了,容纳个几十人不成问题。许多想要等雪停之后再赶路的旅客便都住了进来。 不成想,这场雪竟是下了一天一夜,好些人耐不住寂寞,从自己的房间来到大堂上围坐,伙计在堂中生了一盆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夹雪,门内众人围炉烤火,就着烈酒,谈天说地,倒也自在。 天色渐暗,雪越下越大。这时又有客人来到客栈,却是个女子,身披雪白的大氅,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头上戴着皮帽,不仅盖住了耳朵,也遮挡了眉眼,让人只能看清一个下巴,再看女子的腰间,却是佩有一柄长刀。 大堂众人之中见到这女子的装扮,心中一惊,因为这是补天宗弟子的标准打扮,所以女子虽然是孤身一人,但也没人敢去多看一眼,生怕惹祸上身,要知道此地距离太白山已经不远,时常有大批补天宗弟子巡视四周,招惹了他们,那可是自寻死路。 伙计赶忙上前,道:“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女子径直走向一张无人的桌子,说道:“来壶酒吧,不必温了,冷酒就行。” 嗓音沙哑,不似年轻女子。 伙计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端来一只酒壶和一只酒杯,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女子面前。 女子看了眼,问道:“多少钱?” 伙计赶忙道:“小店有规矩,只要是太白山来的客人,分文不取。” 女子笑了一声,“还有这样的规矩。” 伙计赔笑着:“若是客官没有其他吩咐,那么小的就下去了。” 女子摆了摆手,示意伙计可以走了。 伙计退下之后,女子只是自斟自饮,并不理会旁人,稍稍冷场的客栈大堂又重新热闹起来。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八章 风雪夜话 一个带着明显江州口音的汉子说道:“这老天爷真是会折磨人,还没立冬,竟是下起雪来,哪有这样的道理嘛。” 一个齐州口音的汉子说道:“辽东就是这样,没有秋天。夏天一过,没几天就要下雪了。我听说岭南没有冬天,几十年见不到一场雪。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金帐那边更吓人,初秋就下雪也是有的。” 几个带着南方口音的江湖人来了兴致,问道:“金帐那边竟是这般苦寒?” 齐州口音的汉子说道:“那是当然,要不金帐人怎么老往我们中原跑,他们都说中原是花花世界呢。” 一个中州口音的汉子叹了口气,“什么花花世界,我这一走走来,到处都是饿死的人和逃难的人。咱们这些人还好,有一技之长,实在不行就舍了面皮不要给人家看家护院去,怎么也能混口饭吃。可那些百姓可就惨了,卖儿卖女,五升米就能换一个黄花大闺女,这是什么世道啊?” 闻听此言,众人皆是叹息。 一个辽东口音的本地人士说道:“还是我们辽东好,冷是冷了点,可最起码有地种,没那么多苛捐杂税,不像关内那些地方,天灾人祸,生生把人逼得家破人亡。” 正在喝酒的女子听到这儿,神色微微一动。 “天灾还在其次,关键是人祸。”有人一拍桌子,难掩怒意,“说到底还是朝廷中出了奸臣,当年先帝在世的时候,内有张相爷,外有秦大将军,虽然有灾民,但朝廷还知道赈灾,金帐人也打跑了,哪里像现在,不赈灾不说,反而加派这个饷那个饷的,非要搞成赤地千里才肯罢休!” 那中州口音的汉子也是愤愤不平道:“这位兄台说的极是,这才十年不到的时间,天下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国家大事,便是坏在了这些奸臣的手中!我听说如今当政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后,太后宠信晋王、唐王,让这帮王爷顶替了张相爷他们,这些王爷除了往自家捞钱,还会什么?根本不会治理国家,也不管百姓死活,这就叫牝鸡司晨,国将不宁!” 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继续说道:“当年秦大帅领军收复西北,我也从军了,着实杀了几个金帐蛮子,我的这道疤,便是一个金帐蛮子留下的。” 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摘下皮帽,从眼角到耳根位置,果然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不由得都肃然起敬。 齐州口音的汉子道:“天宝二年的时候,张相爷四位大臣全部下狱,也不问罪,也不过堂,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说是什么畏罪自杀。还有秦大帅,刚刚收复了凉州,这等大功臣也被青鸾卫这些鹰犬抓回帝京下狱,差点也要死在狱中,这样的朝廷,对待忠臣都是如此,哪里还会把百姓放在心上。” 众人皆是点头称是。 江州口音的客人问道:“我听说秦大帅如今就在辽东领军?” “正是。”辽东的汉子说道,“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一段故事呢。” “什么故事? ”众人齐问。 辽东本地的汉子说道:“秦大帅出狱之后,被罢免了所有的官职,返回老家居住。天宝六年的时候,正值金帐大军攻打辽东,我们赵部堂就派人邀请秦大帅北上主持军务,秦大帅决定从江州走海路北上辽东,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在江州金陵府被江州总督用奸计给擒住。那江州总督生怕夜长梦多,也不把人押送京城,要就地处决。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劫了法场,把秦大帅给救了出来。” 江州口音的汉子笑道:“这事我也知道,只要去金陵府,一问便知。救人之人有两位,一位是补天宗的景堂主,另一位就更厉害,乃是清平先生。” “清平先生?”也有人没听说过金陵救人的事情,不由大感好奇,“清平先生我是知道的,那是太平宗的宗主,还是‘天刀’的女婿,都说他将来要执掌道门,却是不知道他与秦大帅还有这样的渊源。” 喝酒的女子又是神色一动。 江州口音的汉子道:“这话说来也长,当时老天师还未飞升成仙,想要整合道门上下,可当时的南道门和北道门正谁也不服谁,需要一个中人,出面倡议南北讲和。这个人选就是清平先生了,他受此重任,正往齐州赶,路过金陵府的时候,听说了此事,当即决定救人。而且不仅救人,后来还联络金陵府的几大家族,联手将那个什么总督给赶了出去。” “我也听说了。”一个女子开口道,“这清平先生在和秦大小姐定亲之前,与张相爷的千金有过一段缘分,更将张相爷视作老师,张相爷死后,清平先生便发誓复仇,如今清平先生名震江湖,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帝京城中人可是有好些人都被吓得睡不着觉,生怕清平先生杀了他们。” 她语音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客栈大堂内男多女少,那位补天宗的姑奶奶又没人敢去招惹,这位姑娘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立时有人说道:“如今帝京城中可是风声鹤唳,青鸾卫整天闹着抓什么乱党,还有人说这些所谓的‘乱党’就是清平先生的部下,搅闹得好些权贵都心里没底,生怕清平先生来找他们算账。” 江州口音的汉子问道:“听老兄的口音是帝京人士?” “正是。”那人点头道,“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如今帝京城里也是米价飞涨,不得不来辽东碰碰运气,赚钱养家糊口。” 有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叹息道:“我前段时间路过帝京城外的几个县,饿死的百姓不在少数,地方官视若无睹,近在咫尺的京官也不闻不问。后来事情闹大了,有损朝廷脸面,朝廷这才不得已拨去了一些粮食也是虚应故事,皇城之下尤然如此,真不知道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涂炭之生灵!” 众人唉声叹息,可叹气也是无用,于是有人转开了话题,“不说这个了,说到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都说清平先生是咱们辽东的女婿,怎么没听说大婚的消息?当初正一宗的颜真人和慈航宗的苏大仙子成亲 ,可是轰动了小半个江湖。”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文绉绉道:“金帐不灭,何以家为?!” 虽然这话不是十分应景,但其中的意思众人还是听懂了,纷纷点头。 正在喝酒的补天宗女子缓缓放下手中酒壶,怔然出神。 便在这时,客栈大堂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刺骨寒风卷着雪花涌进客栈的大堂,让大堂火盆里的火骤然一暗。 众人齐齐向外望去,只见走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用中原官话讥讽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金帐还好好地立在那里,难道你们这些中原人便都不成家了?”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大变,有人喝道:“金帐蛮子!” 老人冷笑道:“蛮子?当年金帐大军南下中原的时候,你们可是要跪下叫爷爷的。” 众人大怒,只是这老人从风雪中走来,全身上下竟是没有半点雪花,可见是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大高手,又都不敢上前。 老人淡淡道:“这便是中原人的胆气么?” 那个辽东汉子忍受不住,身形暴起,朝着老人一拳打出。 老人一掌拍出,便要结果了此人的性命。便在这时,一把带鞘长刀从旁刺出,点向老人的手腕,不快不慢,把握的时机刚刚好。刀鞘在老人的手腕上一点,老人手臂一震,整条手臂都有酸麻之感,这一掌便落了空,没有打在那辽东汉子的身上,他仅仅是被老人的掌风吹了出去,撞在墙壁上。 老人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个偏僻客栈中竟然还有如此高手。 出手之人正是自斟自饮的补天宗女子,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挡在老人面前,慢慢收回刺出的带鞘长刀。 老人眯眼望向女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女子带着大毛皮帽,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听她说道:“我没问你,你倒问起我了。你又是什么人?” 老人沉声道:“老夫策凌!” 女子一怔,随即恍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副大都尉!怎么,老汗死后,你这副大都尉也成了丧家之犬,反倒是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老人正是策凌,老汗的亲信,当初老汗迟迟不立继承人,表面上是伊里汗支持的明理汗和小阏氏支持的药木乎汗最为势大,实际上老汗中意的接班人选是最像自己年轻时候的乃刺汗。不过因为乃刺汗的母族无法与大阏氏、小阏氏相提并论,老汗担心过早暴露乃刺汗的继承人身份会导致他早早夭折,所以在暗中扶持乃刺汗,帮他培养心腹嫡系,策凌便是老汗给乃刺汗准备的臣子之一。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宋政假扮的失甘汗和国师突然联手发难,导致老汗身死,接下来便是地师支持的拔都汗起兵,与伊里汗交战。金帐分裂为东西两个王庭,西王庭以拔都汗为首,东王庭以伊里汗为首,原本有望成为汗王的乃刺汗彻底成为边缘人物,追随他的一众人等也难逃失势的命运。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七十九章 邀战 客栈中人闻听此言,虽然不知道策凌是何许人也,但也隐隐明白眼前老人是金帐那边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却是让人想不明白。 女子又问道:“副大都尉,你来我们辽东做什么?” 策凌嘿然道:“以你的境界修为,想来在补天宗中地位不低,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谁不知道圣君澹台云邀战‘天刀’秦清于太白山天池,要分出一个高低,各路高手云集,老夫自身要前往太白山观战。” 策凌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客栈内的其他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无不大惊。 澹台云邀战秦清?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年来,邪道十宗高手辈出,长生境就出了五位之多,除了徐无鬼和秦清之外,无道宗的三代宗主都跻身了长生境,不过前两代宗主都已经不在人世,只剩下澹台云。反观正道十二宗,只出了三位长生之人,分别是老天师张静修、大剑仙李道虚、清平先生李玄都,却是有所不如了。 随着地师和老天师飞升,邪道只剩下两人,正道也只剩下两人。圣君澹台云如今邀战秦清,是要分出谁才是十宗第一人吗? 还是说澹台云另有图谋? 女子轻哼一声,“观战?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待我擒下你,再好好讯问。” 话音未落,女子身形一晃,已经出现在策凌的面前,也不出刀,而是一掌拍向策凌的面门。 策凌横手去挡,两人双掌一触,女子身形微微一晃,向后飘退出去。策凌虽然站在原地未动,但掌心位置却崩裂开一道伤口,有鲜血渗出,随即又愈合如初,不留半点痕迹。 策凌万万没想到这女子虽然不曾用刀,但掌中暗藏刀气,自己不慎之下,被她以刀气所伤,好在他体魄足够坚韧,换成其他人,只怕一只手掌已经变成两半。 眼见女子又一掌攻来,策凌不再以掌对掌,而是握掌成拳,呼的一拳迎了上去。 两人俱是天人境的修为,讲究的是藏而不放,返璞归真,故而交手之间不见什么逸散气机,便是周围的地面、摆设都没伤及半点,可这一拳之中蕴藏的力道却是非同小可,若是策凌放而不藏,一拳便可以将这座客栈夷为平地。 面对这一拳,女子招式一变,不再是正面硬拼,而是用上了擒拿手的功夫,一把捉住了策凌的手腕。 策凌冷笑一声,便要震开女子握住自己的手掌,可忽然之间,他感觉到一股奇异气机顺着自己的手腕进入了自己体内,整条手臂瞬间传来酥麻之感。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面对而立,策凌抬眼望去,终于看清了这女子的相貌,他本以为是个正值壮年的成名高手,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女子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如此年纪,一身修为竟然如此高绝,恐怕是大有来头,非是等闲之辈。 这女子正是秦素。 那日见过了辽东总督赵政之后 ,她与李玄都便准备去大荒北宫见爹爹秦清,结果刚要动身,突然传来消息,澹台云主动邀战秦清,要分出高下。这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也包括李玄都。李玄都前不久才在终南山上见过澹台云,当时澹台云并未有什么异常,可刚刚过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澹台云何以会有如此大动作? 不仅是旁人想不明白,李玄都也想不明白,恐怕只有澹台云自己清楚了。偏偏在这个时候,秦清又迟迟不回复传书,让许多补天宗和秦家之人心生惶恐。万幸有李玄都在此坐镇,从境界修为上来说,李玄都不逊于澹台云和秦清,从身份上来说,李玄都是秦清的女婿,女婿是半子,于是众补天宗弟子和秦家之人都以李玄都为首。 李玄都也不推辞,命令众人严守朝阳府内外,以防有人想要声东击西,剩下的事情由他亲自处置。 在李玄都看来,无论澹台云是以无道宗宗主的身份与补天宗宗主秦清分个高下,还是以西北之主的身份来挑战秦清这个辽东之主,这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于公,辽东是李玄都的重要盟友,于私,秦清是他的未来岳父,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管。若是有必要,他甚至不想讲江湖规矩。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决定动身阻拦澹台云,当面问个清楚。至于如何阻拦,无非是守株待兔罢了,从西北的西京到辽东的大荒北宫,最短的路途是一条直线,李玄都便守在这一线之上,若是等到了澹台云,便当面问个清楚。若是等不到,他再去大荒北宫也不迟。 因为涉及到长生境,秦素不好与李玄都同行,于是李玄都和秦素约定好在混同江的江畔会合,秦素先一步来到此地,等待李玄都。 秦素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策凌,李玄都没有向她隐瞒自己的金帐之行,秦素当然知道策凌其人,更知道在背后支持伊里汗的正是澹台云,而支持拔都汗的地师徐无鬼已经飞升离世,双方的平衡不复存在,那么澹台云必然会有什么动作。 如此看来,澹台云的这次邀战,却是来者不善了,绝不是单纯比武那么简单。 正因如此,秦素才要将策凌擒下,而她也没有留手,擒拿住策凌的手腕之后,直接用出了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 “逍遥六虚劫”堪称所向披靡,少有人能够抵挡。不过也并非十全十美,有两个明显弱点。 第一个弱点是御六气之辩并非地师的独门绝学,而是南华道君所传,许多道门高人都对此都有所了解。如果对手既是了解六气变化的道门中人,又有长生境界,施术之人不能以力破巧,那么便不能将六劫之力攻入对手体内,否则很容易被对手破解。地师为此做出改进,便是以六劫之力配合六咒对敌。只是如此一来,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更高,在地师飞升之后,只有李玄都能够驾驭这种用法。 第二个弱点是“逍遥六虚劫”奈何不得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地仙途径讲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精是精血,由 精血之中生出气机,再由气机之中生出真元。人仙途径却是壮大气血而不炼化气血,故而人仙途径走到最后,灵肉合一,不能神魂出窍,没有气机,也无法天人合一,不能运用各种法术神通,甚至在长生境界之前都不能御风而行,能够凭借的只有体魄。如此极致的手段换来是异常强大的体魄,血肉再生只是寻常,气血强大到可以压制鬼神,诸邪不侵,万法辟易。 策凌就是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没有气机可言,气血虽然也有一个“气”字,可不在六气的范畴之内,“逍遥六虚劫”便好似一拳打在了空处。至于另外一种用法,以秦素的境界修为,还用不出来。 策凌只是感觉手臂微微发麻,便再无异样,不清楚秦素到底在玩弄什么玄机,一时间竟然没敢贸然出手,只是挣脱开秦素的擒拿。 秦素也明白过来,自己这是用错了手段,如果对手是李玄都这种对自己十分熟悉之人,自己恐怕要吃个大亏。 她不敢大意,干脆弃刀不用,直接取出了李道虚送给她的仙物“三宝如意”。 “三宝如意”没有其他玄妙,唯有势大力沉,便是李玄都等人也曾伤在这“三宝如意”之下,极大弥补了秦素境界不足的弱点。 策凌见秦素取出一柄如意,朝着自己当头打来,他皱了下眉头,捏了个拳头,朝着如意打去。这一拳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势道威猛之极。 两方相击,策凌浑身巨震,骇然发现那如意好似山岳当头砸下一般,自己的一拳砸在上面,竟是不能使其移动分毫。 两者陷入僵持之中,策凌又连续发力三次,如意还是纹丝不动。 便在这时,秦素忽然把如意往回一收,紧接着又是朝策凌的腰间横扫而至。 策凌赶忙横臂格挡,却听得一声金石声响之后,策凌用来格挡的手臂软软垂落下来,已经是被“三宝如意”生生打断了。 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向来不用兵器,体魄便是最好的兵器,可见其体魄之坚韧,可面对“三宝如意”还是吃了一个大亏。 策凌吃了一惊,赶忙向后跃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对于他而言,断了一条胳膊不算什么,纯粹武夫的体魄除了坚韧之外,自愈能力也是极为强大,断骨不用续接,很快就会愈合,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在面对这如意的时候,一身巨力竟是落在绝对下风之中。先前两人徒手过招,这女子的力气分明不如自己,怎么用出这柄如意后就力道远胜自己?难道这磅礴巨力全是来自于这柄如意? 不待策凌细想,秦素又是举着“三宝如意”朝他打来,策凌硬拼也拼不过,挡又挡不住,只能向后躲闪。 秦素得势不饶人,虽然没有用出“太上忘情经”,但仅凭“天问九式”也让策凌手忙脚乱。正所谓久守必失,策凌一个不防,被秦素一如意打在后背上,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只觉得气血上涌,忍不住吐出一口冒着滚滚热气的鲜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章 策凌 策凌身为怯薛军副大都尉,虽然比不得伊里汗的天人造化境修为,但也是积年的天人无量境。不要小看“积年”二字,如藏老人、李非烟、司徒玄略、太微真人、悟真、钟梧、萧时雨等,都是积年的天人无量境高手,便是对上天人造化境也有一拼之力,不至于束手待毙。而且凡是能跻身天人无量境之人,几乎不存在花架子,如李元婴、宁忆等人,哪怕跻身天人无量境的时间不长,也可以与天人造化境一战。 天人无量境与天人造化境之间的差距,远不如天人造化境与长生境之间的差距。 若是遇到了其他辽东高手,无论是景修、云承宗,还是秦不一、秦不二,策凌都有一战之力,而且胜算不低,可偏偏他遇到了秦素。秦素本身就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修为上并不弱于策凌,而秦素又被玉清宁戏称为李玄都的大弟子,可以说是尽得李玄都所学,集李玄都、秦清两位长生之人的真传于一身。关键是还有李道虚所赠的仙物“三宝如意”,哪怕三宝如意在百年之内都不能算是一件完整的仙物,失去了众多玄妙,可仙物毕竟是仙物,远远不是策凌的体魄可以媲美的。 这等配置的秦素,让上官莞这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吃尽了苦头,又生生打死了儒门大祭酒王南霆,战绩显赫。便是遇到了儒门隐士,秦素也有不小的胜算。 如此一来,策凌败给秦素几乎就是必然。 策凌被秦素打了一如意之后,虽然不清楚这如意到底是什么来头,但也知道是极为了不得的物事,最起码是半仙物,甚至有可能是仙物。那么这名年轻女子的身份就不难猜了,如此年纪,如此修为,身怀重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秦清的独女秦素,那位父亲和未来丈夫俱是长生之人的秦大小姐。 这世上女子少有不羡慕秦大小姐的,有一个宠爱自己的父亲,有一个从不沾花惹草的丈夫,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公爹,这三人都是长生境。而且秦大小姐本身也是极为出色优秀之人,相貌佳,根骨好,通晓音律,这天底下的好运气竟是都落到了她的头上,如何不让人羡慕?真是给个公主都不换。 策凌不敢再纠缠下去,足下一顿,在地面上踩踏出一片龟裂痕迹,身形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冲天而起。虽然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不能御风飞行,可是凭借体魄的一跃之力,在短时间内却是不逊于御风飞行,甚至在爆发速度上还犹有胜之,这便是人仙途径的可怖之处了。 秦素岂能让他如愿,喝道:“哪里走?!” 话音未落,秦素也随之而动。 便在这时,客店里的江湖人士都涌出客店,观战两人交手。 以这些江湖人士的眼力,看不出秦素和策凌到底修为几何,但策凌仅仅是以掌风便将一个二百多斤且修为不弱的汉子吹飞,必然是上三境中的人物,那么补天宗的女子高手也定然如此。 他们刚刚出了客店,隔着茫茫风雪,便见一道身影一跃而起,竟是直接飞过了大江。要知道混同江的此江面之宽阔,足有百丈,可不是什么几丈宽的小河,也正是因为如此宽阔的江面才需要渡船,才有了渡口,才能阻住这些江湖人的脚步。可就是这样宽阔的江面,竟是被一跃而过,这等境界修为实在骇人。 众多看客的心头不由一颤,先前在客店中,若不是有那补天宗的女子高手,只怕他们所有人都难以幸免,这金帐高手一脚踩死他们,不比踩死一窝蚂蚁简单多少。 接下来便是那补天宗的女子高手也飞掠过江,雪白大氅在风雪中飘摇而动,甚是潇洒。只是那女子高手刚刚飞至江面中段位置,已经先行过江的老人已经是猛地转过身来,出手向那女子攻去,正应了兵法中的半渡而击。 两人一触即散,老人竟是没有占到便宜,女子高手原路返回,退到客店这边的南岸,老人跌落回对面的北岸,身形踉跄,好似一个醉汉。 方才两人交手硬拼一击的余波,使得已经冰封的江面支离破碎。 补天宗的女子高手落地后,毫不犹豫地展开第二次渡江,对岸的老人略微迟疑之后,还是决定再次拦截。 两人再次交手,这次两人已经谈不上藏而不放,在周围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使得漫天风雪飘摇不定,好似一席珠帘在来回摆动,而江面上的冰层终于是不堪重负,彻底破碎。 女子头上的皮帽高高飞起,露出真容,一头青丝如瀑,从发髻样式来看,竟是个还未嫁人的年轻女子。反观老人那边,就要凄惨许多了,这次直接落入江水之中,激起好大的水花。 看客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这金帐老人虽然厉害,但终究不是这补天宗高手的对手。不过众人也暗暗心惊,补天宗竟是这般卧虎藏龙,难怪可以称雄辽东三州之地。同时也有人心中暗自疑惑,补天宗中高人不少,可大多都是男子。倒是忘情宗中有不少女子高手,可也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如此年纪的,似乎只有一位,难道是秦大小姐? 秦素没有理会那些旁观之人心中是如何想的,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暗骂策凌狡猾,不愧是带兵之人。 原来策凌第二次阻拦秦素,看似正面硬拼,实则是借着秦素的一击之力,顺势落入滚滚江水之中,然后潜入江底,以江水和江面上的冰层为遮掩,收敛一切气息,借水势遁走。 秦素一时半刻之间竟是无法察知策凌的踪迹,又因为她与李玄都约好了见面地点的缘故,也不想贸然深追,免得与李玄都错过,只好让策凌捡回一条命。 便在这时,天外忽然传来一声长笑,直有裂石破云之势,便是漫天风雪也为之一滞。紧接着便听一个雌雄莫辨的嗓音如滚雷一般从天外传来:“李玄都,你就这般心急?放心,等我在太白山会过了秦清,再去终南山与你一战就是!” 这声音是从极远处传来,可就算相隔了如此远的距离,众人还是觉得胸口发闷,好似要闭过气去一般,若是近在咫尺,实难以想象会是何等场面,怕不是要被生生震断心脉。 正在众人心惊之际,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既然圣君如此说了,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在今天分出个胜负,岂不是更好?” 听到这个声音之后,众多江湖立时明白了说话两人的身份,正是圣君澹台云和清平先生李玄都!听这话里的意思,圣君澹台云要与“天刀”一战,而清平先生看不过眼,要代替老岳父出战! 真不知道这两位神仙人物动起手来是何等景象。 秦素心头微沉,李玄都的守株待兔没有白费工夫,还是等到了澹台云,而李玄都的千里传音也是在变相告知秦素此事。 秦素不由有些担心李玄都。 要知道澹台云忽然挑战秦清,绝不会是一时冲动,以两人的身份,也几乎不存在一笑泯恩仇和惺惺相惜,牵扯甚广,影响甚大。在这种情况下,澹台云必然是有备而来,不说十足把握,七八成总是有的。反观李玄都,事出仓促,事前没有得到半点风声,以无备对有备,怎么看都是李玄都不占优势,更何况澹台云比起李玄都更早跻身长生境界,底蕴更深。虽说李玄都资质不俗,根器绝佳,可到了长生境界之后,谁还不是个惊才绝艳之人? 若是两人动起手来,结果殊是难料。若是点到即止还好,如果真正生死相搏,只怕是…… 另外一边,策凌潜藏江底,随着水流激荡数十里后,见秦素没有追来,这才破开江面上的冰层,跃上岸来。 虽说江水冰寒,但以策凌的体魄而言,却是无甚关系,甚至在跃上岸的那一瞬间,他已经以滚滚血气蒸干了衣衫。这与他先前行于风雪之中而不沾半分雪花是一样的道理,并非他刻意如此,而是人仙武夫的气血太过旺盛,整个人如同火炉一般,风雪未曾近身,便已经消融无形。 然后就听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策凌,策凌!此时不至,更待何时?” 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缥缈不定。这与李玄都和澹台云的声如雷震不同,两人并未用什么技巧,仅仅是凭借通天修为做到这一点,滚滚声浪甚至可以伤人。而这个声音却是取巧,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修为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十里乃至百余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修为深湛,传音越是柔和。由此可见,说话之人的修为极为高深,少说也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甚至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策凌闻听此言,神色一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拦路 策凌一路奔行了数十里,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高鼻深目,曲发碧眼,是个色目人,打扮十分珠光宝气,像是西域的富商大贾,。 此人正是伊克顿,又叫阿克顿,祖上是色目人,在草原大军横行西域的时候,其祖以工匠的身份被掳到了金帐王庭,娶了草原的女人,便在草原安家立业。因为帮金帐改良投石机,因功被册封为那颜,后代得以成为金帐贵族,到了伊克顿这一代,他已经是老汗极为信任的心腹,更是被册封为也先那颜,地位尊崇。 策凌走近之后,只见伊克顿身后地面横躺着一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金帐王庭的四大也先那颜之一的孛老浑。 孛老浑,出身金帐王庭的泰赤乌部。老汗早年遭遇大变,被泰赤乌部的那颜囚禁,幸得孛老浑营救方才幸免于难,孛老浑由此成为老汗的直属那颜。因为作战勇敢,老汗赐号勇士,命他统率自己的亲卫怯薛军,担任怯薛军的大都尉。伊里汗成为大都尉之后,孛老浑成为四大也先那颜之一,享有九次犯罪不罚的特权。 认真说起来,孛老浑还是策凌的老上司,两人曾经共事多年,对于孛老浑的境界修为,策凌知之甚深,自认绝对不是孛老浑的对手,见孛老浑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不由震惊道:“孛老浑怎么了?” 伊克顿叹道:“被人打成重伤。” 策凌上前,伸手按在孛老浑的胸口上,只觉其心脏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也是人仙途径的强横体魄,已经初步证得见神不坏的玄妙境界,早已死去多时,问道:“孛老浑这等境界修为,是谁能将他打成如此重伤?” 伊克顿道:“我们四人分头进入辽东,他的运气差了些,中途遇到一人,与人家角力相斗,结果被人家打伤,幸而另有变故,他才能拼尽一口气逃走,然后被我遇到。” 策凌心思急转,立时明白过来:“是李玄都!” 伊克顿脸色不大好看,不过也没有反驳。 孛老浑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缓缓睁开双眼,望向两人,说道:“虽然我不认识那人,但从年纪来看,应该就是他了。” 接着孛老浑向两人叙说了他遇到李玄都的过程。 他来到辽东境内之后不久,就遇到一名独行的年轻人,起初的时候,那年轻人不显山不漏水,他只当是个寻常的补天宗弟子,便想将其擒住,逼问大荒北宫的所在,却不曾想他看走了眼,此人竟是个修为高绝之人,让他吃了个暗亏。 孛老浑性子暴躁,见此情景,竟是起了争斗之心,要与这人分出个高下,取出自己的兵刃朝着那年轻人压击下去。 他的兵刃是一根铁棒,看似寻常,实则材质十分稀少珍贵,乃是以一块天外陨铁熔炼而成。当年他在草原游历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块自天外落下的矿石,他本想锻造一柄弯刀,只是金帐的铁匠没有中原的技术,不能将这块陨铁完全熔炼,更难以锻造成刀,无可奈何之下,他便将其铸造成铁棒,三尺之长,表面凹凸不平,不知多少对手在他的棒下脑浆迸裂而死。 他这一棒下去,势道威猛之极。谁知那年轻人根本不躲不闪,随手便抓住了铁棒前端,而手掌不伤分毫。孛老浑用力下压,但铁棒停在年轻人头顶,竟连分毫也压不下去。 孛老浑想要收回铁棒,但棒端被那年轻人死死抓住,竟然落地生根一般,无论他如何用力,始终夺不回来。而那年轻人突然往上急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铁棒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孛老浑非脱手卸力不可,可孛老浑却牢牢抓住,不肯松手,使得铁棒弯成了曲尺之形。年轻人随即转劲向下拗落,铁棒从另一边弯将下来,孛老浑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孛老浑乃是身经百战之人,自有一股狠劲,仍是死命抓住铁棒不放。 年轻人趁着孛老浑抓着铁棒较力的时候,一掌拍在孛老浑的胸口上,然后从孛老浑手中夺走了铁棒,双手分别抓住铁棒的两端,奋而用力,将这根铁棒生生拧成了“麻花”,一身修为让孛老浑只觉得肝胆欲裂。 此人正是李玄都,正当他想要取孛老浑性命的时候,澹台云终于到了,李玄都顾不得孛老浑,迎上澹台云,这才让孛老浑逃得一命。 按照道理来说,天人造化境的高手遇到长生境之人,不是对手是必然,可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当初张静沉对上地师徐无鬼,之所以能有来有回,有几个必要条件,一则是张静沉在镇魔台上,又有“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占据地利优势,二则是张静沉全力以赴,而徐无鬼则分心于镇魔井和正一宗各处战场。反观孛老浑对上李玄都,先是心存轻视,后又负气冒进,更没有什么地利优势,自然被李玄都轻易击败,险些丢了性命。 策凌和伊克顿却没有想这么多,听到孛老浑如此轻易就败在了李玄都手中,只觉得李玄都神威难测,将国师置于死地的地师徐无鬼也不过如此了。 伊克顿叹息道:“我上次见他,还是在西域的楼兰城,那时候他还未跻身长生境,便已经十分难缠棘手,如今跻身长生境,我们更不是对手。要么是合四人之力,尚能抵挡一二,要么就是盼着澹台云能压下他一头。” 距离三人所在的数百里之外,两人正在对峙。 这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李玄都和澹台云。 说起来两人也是颇有缘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玄都被澹台云打了一顿,毫无还手之力。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还是被打了一顿,仍旧是没有还手之力。到了第三次,澹台云与地师争夺“长生石”,反而是成就了李玄都的造化,那次澹台云故意压制境界与李玄都交手一次,不分胜负,那也是两人唯一一次正式交手。 到了如今,李玄都已经不逊于澹台云,同样是长生境的修为,这也是李玄都前来拦路的底气。 澹台云这次没有戴着那顶遮挡容貌的帷帽,更没有穿那件很大程度上消弭了性别特征的宽大白袍,而是一身男装,头戴紫金冠,玉带云履,似如帝王一般,盛气凌人,让人不敢直视。 再观李玄都,还是身着“阴阳仙衣”,年轻人的锐气渐渐内敛不见,越发有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倒是有些像当日的地师徐无鬼了。 两人心态各异。 对于澹台云而言,地师徐无鬼算是她的半个老师,又是半个敌人,其中情感,实在是一言难尽,最终地师徐无鬼将衣钵传给了李玄都,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如今看来,倒是徐无鬼看人的眼光更准一些。 对于李玄都而言,今日的澹台云倒是更为形象鲜明,若是戴着帷帽,穿着宽大袍子,总是让他将澹台云与秦素联系起来,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有些相似之处,总让李玄都觉得别扭。今日这般形象的澹台云反而让他更舒服一些。 此时两人话已经说尽,澹台云始终不肯明说她此行邀战秦清的真正用意,而李玄都自然不肯就此放任澹台云过去。 既然无甚好说,就只能动手了。 李玄都一身本事有半数以上都在剑道一途,虽然他此时手中无剑,但却以阴火凝聚出一把长剑,一头乌发随之化作白发,正是“太阴十三剑”中威力最大的“心魔由我生”。 澹台云负手而立,没有出手的意思,竟是要等李玄都先攻,足见其身为圣君的自负。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他和秦素的想法一样,都认为澹台云此次突然邀战秦清必然是有所依仗,说不定就是有所突破,修为更进一步,这也并非不可想象之中,毕竟在李玄都跻身长生境之前,澹台云才是百年中跻身长生境最早之人,可见其根器资质。 能跻身长生境之人,谁还不是惊才绝艳之辈? 除此之外,宋政之死也让李玄都和澹台云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有时候人心就是如此,自家的孩子只能自己骂,旁人说上半句便要翻脸。不管宋政如何对不起澹台云,那也是澹台云自己的事情,旁人杀了宋政,澹台云未必就会领情。 李玄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没有半分马虎大意,一上来便用出了绝学之一,然后身形一动,一剑刺向澹台云。 这一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澹台云却是以不变应万变,待到长剑临身之际才突然出手,只是一拳便将阴火所化的长剑打碎成漫天火星,然后她顺势伸手向李玄都抓来。 这一抓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澹台云五指的劲力笼罩了百丈方圆,李玄都绝难躲过这一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 不过李玄都却是根本不作格挡,劈出一记手刀,斩向澹台云。 两人体魄均是异于常人,澹台云怀有“太素玄功”,又兼修了巫阳传下的人仙法门,李玄都则是有“长生石”护体,得了静禅宗的“漏尽通”妙义。 两人这便是要硬抗对方一击,分毫不让。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交手 长生境之间的交手其实是不多的,李玄都自从跻身长生境以来,还未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同境相争。 玉虚斗剑时,李玄都还未完全踏足长生境,;天下棋局中比的是想法,而非武力。待到大真人府之变的时候,虽然有宋政这个对手,但敌我双方都不止一人,实则是一场乱战,而非是一对一的交手。 这次对上了澹台云,才是李玄都首次以长生境的修为一对一迎战长生经济的对手。 如果抛开各种对于局势的考虑,其实李玄都也有几分见猎心喜、跃跃欲试,当年紫府客之所以成名,就是因为他挑战各路高手,可见李玄都骨子里还是一个好武之人。虽然如今李玄都的重心已经不放在自身的境界修为上面,但仍旧是每日勤练不缀,以他的境界修为,天底下想要找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李道虚是他的师父,秦清是他的岳父,难免拘束,龙老人是他的对头,绝不可能与他公平比试,如此算来,唯有澹台云才是最合适的对手。 李玄都的手刀落在澹台云的肩膀上,使得澹台云的身形微微一晃。同时澹台云的一拳也落在李玄都的胸口位置,李玄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澹台云感觉手上反震之力传来,竟是让她的手掌微微发麻,气息不由得一窒。 这便是李玄都的体魄神异了,得了;长生石和长生不死之药之后,坚固无比,尤其是长生石所在的胸口位置,更胜于四肢和头颅,便是澹台云的一击,都没能讨到便宜。 不过李玄都的那记手刀也未能建功,不管怎么说,澹台云的;太素玄功同样不可小觑。在先天五太之中,无疑是;太易法诀的威力最大,尤其是叠加四次之后的;太易法诀,让李玄都以一己之力打破了没有长生地仙坐镇主持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不同于;太易法诀,;太素玄功没有这样极致的威力,却有两种形态,分为主动和被动,就算不曾主动使用,同样能增益体魄,使得体魄可以媲美人仙体魄和神仙金身的坚韧,只是没有;见神不坏等神异而已。 澹台云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踏出一步,踏足虚空如履平地。与此同时,她的身上生出滚滚血气,仿佛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以至于生出一层赤红色的薄雾,然后又是一拳打向李玄都,用的是一路李玄都从未见过的拳法。 李玄都干脆是以不变应万变,用出;万华神剑掌迎上澹台云的拳头,只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虚实不定,不禁暗暗吃惊,当下将;南斗二十八剑诀中招数夹杂在掌法中还击出去。只见得掌力激荡,身周风雪涌动,以李玄都为中心,竟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雪龙卷,连接天地,蔚为壮观。 忽然,天地之间响起一声砰然巨响,澹台云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她脚下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将周围的风雪全部震散,露出一片朗朗晴空。 李玄都踉跄后退,不过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澹台云的身上,试图捕捉澹台云气机流转的细微痕迹,以期从中窥到些许可以称之为破绽的存在,但至今为止,他没有半点收获。 澹台云自负到不去追击,负手而立,等待李玄都的下次进攻。 李玄都止住退势之后,脚踏虚空,天地仿佛猛然颤抖了一下。接着天幕上出现了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缝,向四周蔓延。继而这一片;天幕如镜子一般破碎开来,一双漠然无情的巨大眼睛缓缓显现,高高俯瞰着世间苍生。 众生入我眼! 李玄都的双眼中涌现出熊熊燃烧的阴火,以他为中心,一圈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万物失去颜色,风不卷,云不舒,一片寂静,万物彻底凝滞。 这一刻,天地万物仿佛变成了一幅只有黑白二色的水墨画。 这是传承自金帐萨满教一脉的;长生天根本法,与巫阳所传授的;宙之术殊途同归,澹台云得了巫阳的体魄修炼法门,秦清得了巫阳的;宇之术,而李玄都则是得了巫阳的;宙之术,李玄都兼修两者,不说臻至圆满,也是有所成就,此时借;众生入我眼用出,实是难以防备。 澹台云在;宙之术作用到自身之前就已经有所动作,一臂横扫,在她面前的虚空仿佛一道幕布,开始上下起伏。如果说李玄都以;宙之术造就了一幅画卷,那么此时澹台云就是拿着这幅画卷的画轴上下抖动,虽然不至于让画卷破碎撕裂,但是画卷上的颜料笔墨却难保不会被抖落些许,甚至还会留下许多明显的褶皱。 在连绵不绝的震荡之下,使得这个本该凝滞的画面出现了无数破绽,使得澹台云能够行动无碍,在虚空之中以细微碎步前行,在身后留下一连串点点气机涟漪,然后一拳打出。 人仙一途的最高境界就是打破虚空,澹台云并非人仙,这一拳虽然不至于打破虚空,但也她的地仙境界十分奇怪,她曾走过人仙途径,又得了巫阳的传承,十分近似于人仙,一拳打出之后,虚空震荡,产生阵阵肉眼可见的扭曲,强行扭曲出一个不存在于现世的缝隙,等同是以武夫的手段强行打开了一扇;阴阳门。 澹台云从这个缝隙中一掠而过,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的身形化作阴火四散游走。 李玄都以;宙之术造就的;水墨画卷如梦幻泡影,迅速变淡,随风消散。 在不远处,阴火重新凝聚成李玄都,一挥袍袖,泼洒出层层叠叠的玄色剑气。 澹台云以双掌迎向连绵不绝的剑气。 层层叠叠的剑气轰然撞击在澹台云的掌心上,如同一条大江撞在了崖壁之上,当头的剑气如江水一般粉身碎骨,但其后的剑气仍旧是源源不绝,后浪推着前浪,继续向前奔涌。 澹台云如同与一条浩荡长龙角力。剑气仿佛无穷无尽,缓缓推进。 澹台云始终不曾后退,反而使得剑气一鼓作气再而衰,然后澹台云双手一分,将这道剑气从中撕裂。 李玄都食中二指并起,画了一个圆。 圆分黑白两仪,此乃;阴阳两极生。 剑气骤然变阵,汹涌剑气被分成两股,从澹台云的身边激流而过,然后首尾相接,形成合围之势,暂且阻挡澹台云。 此招出自;太阴十三剑,虽然是守式,但在李玄都的手中,也能以守为攻。 与此同时,又有丝丝缕缕的气机在李玄都掌间汇聚,气机如线,不断交织,先是勾勒其形,随后有气机不断填充其中,最后一柄完全由气机构成的黑白色长剑出现在李玄都的掌中。 到了长生境之后,不能说不滞于物,除了仙物之外,其他兵刃已经没有太大用处,就算是半仙物,也只有部分半仙物还算有用。对于李玄都来说,;人间世虽然有所不同,与自身极为相合,算不得负累,但毕竟不是仙物,能发挥出的威力相当有限,可有可无。 李玄都以气机化剑,迎向已经破开;阴阳两极生的澹台云。 澹台云的双掌晶莹如玉,掌力摧山裂石,就算是以金刚体魄见长的悟真也很难抵挡。 一瞬之间,两人交手十余招,金属碰撞之声不绝,最终以澹台云击散李玄都掌中剑气而告终。 李玄都身形飘摇后退,同时屈指一弹,一缕细如发丝的;碧海潮月明剑气一闪而逝。 接着剑气如水银炸裂,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面对无数太阴剑气,澹台云竟是不闪不避,将;太素玄功由内而外,好似罡气外放,辅以;极天烟罗护住自身上下,冒着剑雨骤然加速掠向李玄都。 澹台云这一掠的速度之快,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甚至来不及化作阴火,就已经被澹台云一拳打中胸口。 虽然李玄都的体魄有;长生石的神异,但还是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以至于他眼前发黑,金星迸射。在这个时候,;漏尽通自行运转,开始修复伤势。 ;漏尽通本就是长生久视之道,与;长生石的相性十分契合,如今已然臻至圆满之境,不仅消耗气机越来越少,而且恢复速度也愈发迅速,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有了些;魔头意味,很难彻底杀死,只能镇压于镇魔井这等所在,慢慢消磨。 澹台云的身形倏忽而动,不再展露浩大血气,而是将自身气息凝聚成一点,没有半点外泄,身形如一抹青烟无声无息地飘向李玄都的身后,然后一拳狠狠打在李玄都的后心位置,打得李玄都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各展神通 澹台云一击得手之后,李玄都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从修为上来说,澹台云还是略微高于李玄都,不过李玄都的优势是他拥有一件契合自己的仙物,而且是一件全盛的完整仙物,而非;三宝如意那般残缺仙物。 只见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生出变化,由玄黑之色化作纯白之色,自仙衣上飞出三朵莲花,将他团团护住。 澹台云没有丝毫犹豫停顿,瞬间近身至李玄都的面前,然后一拳打出。 李玄都一挥袖,飞出一朵红莲,挡住了澹台云的一拳,开口道:;圣君!就算你能胜我,还有几分余力? 澹台云淡笑道:;你难道不知&amp;lsquo;太素玄功&amp;rsquo;最是擅长久斗? 话音未落,澹台云使出一个;太祖三十二势拳的起手式。 这套;太祖拳,不在于招数如何,而在于拳中真意。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在西岳得遇一位长生地仙,获传玄功,后起兵驱逐金帐大军,在沙场厮杀中,磨砺出一套军伍拳法,共三十二式,又称;徐家三十二势长拳,后来他开创大魏王朝,成为太祖皇帝,对三十二式拳法去芜存菁,博采众家之长,编撰为;太祖拳经,号称;百拳之母,是为大魏军伍中的修炼之法,在世间流传甚广。 李玄都也会这套拳法,还教过周淑宁,只是在拳法上的造诣,李玄都拍马难及澹台云。 澹台云已经将这套拳法修炼至出神入化的境地,就好似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都能拿出来对敌。 澹台云一拳震碎红莲,直向李玄都而来。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对上澹台云的;三十二势长拳,当初在金帐王庭就有过一次交手,只是那次是澹台云故意压制了境界修为,不过招数并无太大区别,故而李玄都早有经验。李玄都将青莲和白莲凝聚双掌之上,不必再刻意催动气机,体内气息自在有灵,变化自然,如血气流动一般。李玄都心念一起,气机就已经汇聚到掌心之中,一切都水到渠成,不存半点痕迹,浑然天成。 拳掌相交,李玄都周身一震,若论气力,李玄都不是澹台云的对手,已经被澹台云的气力反攻入双臂之中,可李玄都运转;逍遥六虚劫,由体内的六股气机分别承受,继而分散到全身各处,使得李玄都压力大减。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李玄都稍逊一筹,被澹台云点中胸前大穴,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李玄都就感觉体内六气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澹台云这一招其实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劲力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如果没有;逍遥六虚劫,李玄都非要吃个大亏不可。 李玄都刚刚化解澹台云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澹台云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李玄都的面前,李玄都立时用出造诣最深的;万华神剑掌,掌影翻动。 仅从掌法本身而言,;万华神剑掌只是中成之法,关键在于掌中藏剑气,剑气品秩的高低决定了;万华神剑掌的上限和下限。 李玄都博览众家所长,被师父李道虚传授;北斗三十六剑诀,从地师处得;逆天劫,又习得;太阴十三剑和白绣裳的部分;慈航普度剑典,自创;南斗二十八剑诀,在镇魔台悟得祖天师留下的;龙虎剑诀,更有太平宗的;万化绕指剑、;七玄绝剑,以及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除了;七杀剑诀、;七弦仙剑和;六情剑诀这些偏门剑诀之外,李玄都几乎将当世顶尖剑诀全部学了一遍,他将自己剑道的领悟融入;万华神剑掌之中,使得;万华神剑掌脱胎换骨,化腐朽为神奇。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已经是以掌代剑,用;万华神剑掌来用剑法。 李玄都掌中剑气变化不定,时而是;逆天劫,时而是太阴剑气,时而是玄阴剑气,时而是阴火,时而是;元一初始剑气,又有白莲和红莲相助,一时间竟是不落下风。 澹台云拳法忽然一变,右手仍旧是势大力沉,仿佛有移山倒海之势,左手却是轻如流云,好似女子抖水袖。如此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人分心而用,不仅没有丝毫破绽,反而阴阳相济,反而在招数上压制住了李玄都。 李玄都心中暗忖:;自我跻身长生境界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澹台云为最,若要胜她,委实不易。倘欲真分胜负,非以生死相搏,那时若不是一死一伤,便是两败俱伤,甚至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李玄都念及于此,也随之变化招数,左手还是用;万华神剑掌,对上澹台云的右手,右手用出神霄宗绵掌功夫,配合神霄宗的;无极劲,对上澹台云的左手。 李玄都意图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可他临时变阵如何能比不得上澹台云早有准备? 两人斗了十余招后,李玄都被澹台云窥破虚实,一指点中掌心,李玄都浑身陡然一震,已然是输了一筹,如果是点到为止的拆招,李玄都已经是输了。 不过此时并非单纯拆招,李玄都奋起用力,双掌排空击出,激射出六道剑气。澹台云双掌一封,立时就觉六道剑气进入体内,这六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澹台云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剑气。 李玄都趁此时机重整旗鼓,然后再度向澹台云攻去,将;逍遥六虚劫运转到了极致,六劫之力变化不定,李玄都先以阴劫之力对敌,在势颓之时又化阳劫之力,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只刚就在一瞬之间,大出澹台云所料。 先前澹台云一心二用,李玄都此时一心一意,不再尝试同时驾驭两种手段,不过变化极快,六劫之力聚散不定,变化不定,繁复纷杂,绵绵不息。 澹台云虽然领教过;逍遥六虚劫,但她毕竟年轻,又不是正统地仙,而是更偏向于人仙,不像张静修那般了解六气之辨的玄妙,一时半刻之间,澹台云也想不出破解之法,只能与李玄都互相拆招。 忽然之间,李玄都在自己周围显化出六劫之力,六气涌动,又分别对应了;鬼咒、;莲咒、;剑咒、;蛇咒、;雷咒、;血咒。 南华道君有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分别是:对应;阴的;鬼咒,对应;阳的;雷咒,对应;风的;蛇咒,对应;雨的;莲咒,对应;晦的;血咒,对应;明的;剑咒。 李玄都得了地师的传承之后,竟然已经将六咒学全。将六咒融入;逍遥六虚劫之中,同时攻向澹台云。 当初在昆仑洞天一战,澹台云已经在地师徐无鬼手中领教过此等绝学,吃过大亏,当时六人围攻徐无鬼,尚且要受制于徐无鬼的六咒,虽说有徐无鬼跻身一劫地仙的原因,但也可见此法之厉害,此时六咒连同六劫之力齐至,澹台云不敢硬接,只能侧身让开。可就算如此,还是中了李玄都的一记;剑咒,身形为之一僵。 趁此时机,李玄都手中出现;长生杖,朝着澹台云遥遥一点,两道巨蛇虚影凭空出现,如同锁链一般缠绕住澹台云,使其不得动弹。 然后李玄都显化出自己体内的;长生石,属于巫阳的青绿之色悉数内敛,化作一点,消失不见,属于国师的血红之色迅速扩大,继而迸发出无数血红色光芒,汇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光轮,红光普照十方,继而越变越大,仿佛一轮巍峨广大到无法形容的红日。 ;长生石的名头虽然颇有些仙家意味,但是以道门正统的眼光来看,这个用无数鲜血、性命、魂魄炼制而成的;圣物,其实是一件不折不扣的邪物、魔物。此时李玄都全力催动;长生石,滚滚血光将澹台云笼罩其中。 这些光芒看似光明正大,实则阴诡无比。澹台云被这血色光芒照耀全身,原本沉寂的气血骤然变得活跃起来,生机盎然,紧接着周身气血竟是开始自行流转,其速度越来越快,使得澹台云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待到后来,气血沸腾,青筋暴起,皮肤下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凸起,仿佛所有的气血都要离体而出,被吸纳到那块血红石头之中。 澹台云心中一惊,主动运转起;太素玄功,一时间,她由年轻女子变为中年妇人,再由中年妇人变作白发老妪,接着返老还童,从老妪变为女童。 在短短片刻之间,澹台云走过了人生四季,这是;太素玄功主动运转之后的异象。此时澹台云的体魄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不仅将先前所受的伤势全部;洗去,而且还使她的气机恢复至巅峰状态。 下一刻,一个精致如白玉雕琢而成的拳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了李玄都的所有视线,浩大拳意笼罩八方四面。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也先那颜 read2();就在李玄都和澹台云激斗的时候,一名须发花白的魁梧老者飞掠至伊克顿、策凌、孛老浑面前。 老人肤色略深,生就鹰视狼顾之相,哪怕不故作凶狠之态,仍旧有一股骇人气势。再看其穿着打扮,身上披着铁甲,背后负有一张半人高的黑色长弓,其两端环绕着两团黑色气息,至于弓弦则更加奇特,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大约有婴孩的小拇指粗细,内里中空,似乎有金色的血液流动。老人的双手并未覆甲,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一条条不甘蛰伏的细小蛟龙,似乎随时可能破开束缚腾空而去。 来人正是四大也先那颜之一的勒合蔑,他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从李玄都口中得知了老汗身死的真相,并且收下了李玄都赠送的飞剑。 勒合蔑看了眼重伤的孛老浑,没有说话。能将孛老浑伤到如此地步之人,整个天下都屈指可数,如今在辽东境内就有两位,那么到底是谁伤了孛老浑,已经不需多言。 反而是伊克顿问道:“那两位开始交手了?” 勒合蔑金帐中的第一神箭手,修炼有一门“锐目术”的神通,类似于佛门的“天眼通”和道门的“千里眼”,可以看到极远处的事物。两位长生境地仙交手,气息感知和神念感知会因为两人交手的余波产生种种偏差,可只要两人不曾刻意使用幻术等手段,反倒是用眼睛看得更分明一些。不过不好近距离观战,容易被殃及池鱼,只能远远观望,故而伊克顿有此一问。 勒合蔑回答道:“两人都有所保留,一时半刻之间还不能分出胜负。” 伊克顿点了点头,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早有预料,现在只是从勒合蔑的口中得到了确认而已。 说来也是巧了,伊克顿、勒合蔑、孛老浑这三位也先那颜都曾与李玄都有过交集,唯有最后一位还未现身的也先那颜不曾与李玄都有过交集。 四大也先那颜的出身各不相同,伊克顿是色目人,祖先是工匠出身,地位只比奴隶稍高一些。孛老浑虽然不是奴隶出身,但也算不上什么贵族,只能算是个普通牧民。勒合蔑的出身稍高一些,继承了父亲的职位,可也只是一个百户而已,是勒合蔑凭借着自己的军功一步一步攀升至也先那颜的位置。 唯有最后一位也先那颜古木罕与另外三人不同,他的出身极高,年纪轻轻就那颜,也是成为也先那颜时最年轻之人。 不知因何缘故,古木罕迟迟不曾现身。 都说四大也先那颜合力之下可以抗衡国师,也就是四大天人造化境高手联手抗衡一位长生境之人,如今古木罕未至,孛老浑重伤,虽然有一个策凌,但距离最低限度的三三之数还差了许多,这也让伊克顿十分没有底气,毕竟重伤的孛老浑就是前车之鉴。 勒合蔑又将目光移向策凌,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皱眉道:“你又是被谁所伤?” 策凌将自己遇到秦素的经过大体说了一遍。 “原来是她!”勒合蔑眉头舒展开来,他也曾经与秦素交手,同样在“三宝如意”下吃了大亏。他尚且如此,策凌自然不是秦素的对手。 策凌问道:“也先那颜认得这位秦家千金?” 勒合蔑道:“谈不上认得,曾经与她交手,吃了些苦头。” 策凌听到勒合蔑如此说,心中立时好受许多,看来不是自己太过不济事,而是对手的实力太过强劲。不过他还是有些难以释怀,自己好歹一般年纪了,竟然不是一个女娃娃的对手,同人不同命。 便在这时,天地间骤起巨响,好似一个霹雳,让人心神一颤。 勒合蔑脸色微变,身形一跃,飞上一棵巨大松树的顶端,极目眺望。 这却不是什么霹雳巨雷,而是澹台云的一拳实实在在落在了李玄都身前的“长生石”上。 “长生石”乃是天地间有数的坚固之物,哪怕是天劫也不能将其毁去,更遑论是澹台云的一拳,可澹台云的一拳却好似撞钟一般狠狠落在“长生石”上,造就了响彻天地的巨响。 李玄都与“长生石”的关系不是人与器物的关系,而是共为一体。换而言之,“长生石”是李玄都的一部分,这也是“长生石”不能算作李玄都手中一件仙物的缘故。澹台云一拳打在“长生石”之上,李玄都也随之受到影响,浑身巨震,随着“长生石”一起向后退去。 暂时变成女童形象的澹台云紧随而至,趁势追击。 在这等情况下,李玄都只能收回“长生石”,将“阴阳仙衣”所剩的两朵莲花挡在身前。 澹台云双拳齐出,蕴含着“太素玄功”的磅礴巨力,以实击虚,直接将两朵莲花生生击碎。 如此一来,李玄都在短时间内无法运用“阴阳仙衣”的阳面神通,他索性直接将“阴阳仙衣”切换为阴面,白衣化作黑衣,双袖一振,“阴阳仙衣”猎猎作响,只见黑袍上的纹路立时活了过来,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 这些黑影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共有十三道,每一道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阴阳仙衣”的阴面蕴含有一套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十三道剑影中对应“心魔由我生”的剑影乃是地师徐无鬼的一缕神念所化,厉害非常。 李玄都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游走不定,并不用李玄都分身驾御,宛如活物一般。 这正是“太阴十三剑”的诡异所在,若是能完全掌握“太阴十三剑”,便等同驯服了一只猛兽,可以成为自己的帮手,若是被“太阴十三剑”反噬,就被剑意夺去体魄神魂,成为“太阴十三剑”的傀儡,就如死于猛虎爪下的伥鬼,只能为虎作伥。 此时十三道纵横剑气堪比十三位天人境大宗师同时出剑组成“太阴剑阵”,将澹台云环绕中间。 十三道剑影交织成一张若有若无的“幕布”,开始缓缓收紧。 澹台云深知“太阴剑阵”的厉害,不敢大意,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擂动重鼓,声音回荡不休,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好似有一条孽龙藏于她的背后翻滚。紧接着,澹台云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一拳带出呼啸风暴,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她一人出拳如同万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万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千军万马,无形无质的拳意以澹台云为中心向四周激荡开来,生生撑住了不断向内收紧的十三道剑影。 然后澹台云又是一拳打出。到了澹台云这等境界,刚柔不过在一念之间,百炼钢化作绕指,拳势化作掌势,刚劲化作柔劲,明劲化作暗劲,手掌所过之处,荡漾起层层涟漪,剑影交织成的“幕布”随之扭曲。 与此同时,从澹台云的身上迸发出滚滚血气,有若实质,丝毫不逊于人仙。 血气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赤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红黑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时而如乌云蔽日,时而似拨云见日,循环不休。 便在这时,李玄都身形一掠而过,来到澹台云的面前,身化天魔,白发飞舞,厉啸一声,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双手一挥,向澹台云周身刺来。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世兴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还是厉害非常,便是长生境地仙也不敢贸然硬接。 澹台云凝立不动,直到阴火长剑行将及身之际,这才出手,似慢实快,以神霄宗的太极拳经单手画个了一个圆圈,那十道阴火长剑竟随她而动,被强行改变去势。 李玄都立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摆脱开澹台云的拳势,十道阴火长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白绣裳沉着应对,拳法千变万化,丝毫不逊于李玄都的剑法。 只见二人越斗越快,李玄都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十剑随着十指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澹台云的招式却是章法森严,纵然此时已经快到让人看不出清楚,仍是有迹可循。 及至后来,两人的身形已经快到肉眼难以看清的地步,只见得两人时隐时现,渐渐难分彼此。 忽然间,李玄都一声断喝,手中的十道阴火长剑溃散,然后牵引周围的十三道剑影随自己而动,以剑影为剑,飘飘渺渺,变化莫测,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古木罕 read2();此时渡口位置,一个衣着华丽的金帐男子横臂胸前,向秦素行了一个金帐人的礼节。此人大约有而立之年,相貌颇为英俊,脸上笑容灿烂,丝毫没有金帐人的粗鲁,反而如江南士子一般,举止从容优雅,若是换上一身鹤氅,俨然是个翩翩公子。 只是秦素并不理会他,手里还提着“三宝如意”。只要“三宝如意”在手,秦素就是太玄榜上有数的高手,等闲人奈何不得她。 此人见秦素不搭理自己,也不恼怒,自顾说道:“我叫古木罕,不知姑娘芳名?” 秦素还是不说话,只是“三宝如意”上闪烁着危险的光泽。 古木罕却是颇有耐心,继续说道:“就算姑娘不说,我也知道姑娘是辽王秦清的独女,芳名秦素,我说的可对?” 秦素终于有了反应,乜了他一眼,“我是秦素,你有事吗?” 古木罕笑道:“久慕秦大小姐,今日得见,特向秦大小姐送上一件礼物,请秦大小姐笑纳。” 话音落下,古木罕的脚下的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一片绿地,碧草有半人之高,可谓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继而又生出许多不知名的鲜花,向秦素脚下蔓延而来。 秦素皱了下眉头,足下一顿,身形凌空飞起,立在半空之中。 古木罕微笑着问道:“不知秦大小姐是否喜欢我这件礼物?” 这次回答古木罕的是一记如意。 古木罕堪堪躲开,地面上轰然出现一个大坑。 秦素冷冷道:“再敢纠缠不休,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古木罕哈哈一笑,“我倒想看一看秦大小姐是如何不客气的。” 秦素冷哼一声,身形一动,朝着古木罕当头打去。若是这一下打实了,就算古木罕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也要头破血流,立时重伤。 几乎就在秦素出手的同时,古木罕张开五指,掌心处涌现出一抹耀眼流光,流光向下垂落,在降至与他双脚平行的位置时戛然而止,紧接着流光迅速浓缩凝聚,变为一柄类似于“长生杖”的权杖,权杖顶端镶嵌了一块拳头大小的血红宝石,就像一块小号的“长生石”。 古木罕以手中权杖挡下了秦素的“三宝如意”,不过还是手臂一震,显然是没有料到“三宝如意”竟然有如此威力。 古木罕脸色微变,身形向后飘退,抬起左手,出现数根纵横交错的血色线条,大约有手腕粗细,然后有更多手指粗细的血线以其为基础开始延伸,围绕着古木罕的左手盘旋缠绕,转眼间竟是隐约有了圆盾的雏形。再然后是更为细微的血线再从这些稍细的血线上分化出来,最后数不清的线条细密交织,化作一面盾牌,盾牌四周边缘镶嵌有利刃,使其又似是一个刀轮。 古木罕一手持权杖,一手持盾,直往秦素冲来。 他手中权杖顶端的红色宝石骤然亮起,绽放出血红光芒,摄魂夺魄。 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在正面直视这片血光之后,仍是会被封闭六感。 与此同时,古木罕左手中的圆盾开始飞速旋转,盾牌边缘的刀刃连成一线,仿佛一个光轮,竟是以盾牌为攻。 只是古木罕再次失算了,秦素在六感封闭的一刹那,便开始运转“太上忘情经”,进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中,双眼之中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 进入“天算”状态的秦素,虽然六感被封,但周围一切早已经了然于心,好似心头有一座栩栩如生的沙盘,敌我态势皆在其中,推算出古木罕可能的进攻方向后,直接提前出手,丝毫不因血光的影响而旁徨失措。 这大大出乎古木罕的意料之外,古木罕的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收起了所有的轻视之心,以手中盾牌正面迎上了秦素的“三宝如意”。 这面盾牌就是一件奇门兵刃,材质不俗,两者猛地撞击在一起,又各自向后退去,看似未分胜负,古木罕脸色却是不大好看,目光望向手中盾牌,其边缘的利刃已经出现裂痕。 下一刻,秦素的身形好似化作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往何处而去的清风,瞬间消失不见。 古木罕眼皮微微一跳,猛地向后跃起,“三宝如意”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掠过,若是再晚一分,他就要挨实了这一击。 这便是“天刀”的玄妙吗? 古木罕脸上不显,心底却是有了几分恼羞成怒,他今日就要以自身所学来会一会“天刀”真传。 古木罕一挥手中权杖,无数血色细线仿佛天罗地网一般当头罩下,遍布四面八方, 秦素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与这些细线相撞,一起湮灭于无形。 古木罕口中诵咒,又有无数细线生出,这些细线的杀伤力大为减弱,不过也更为坚韧,不易被斩断,如有灵性一般向秦素缠绕过去。很显然,第二次出现的细线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束缚秦素的。 处于天算状态中的秦素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点,身形来去穿梭交织不停,以攻代守,护住她前后左右,向前猛冲。一切只凭气机感应,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秦素掠至古木罕面前,手中“欺方罔道”似慢实快,用出“天问九式”中的“日月安属,列星安陈”一式,在古木罕的视线之中,已经看不到秦素的身影所在,如意是钝器,可在秦素手中,好似快刀,当真是举重若轻,如雨如雾,真如漫天繁星一般,似穹庐圆转广被,不见日月,却日光普照,月笼寒纱,无处可躲。 古木罕心中一惊,挥动权杖,杖端的红色宝石上五彩邪光绽放,围绕着秦素交织出一张变幻莫测的迷离彩网,让秦素身形一阵浮动飘摇,各种腐朽破败的情绪在秦素的心头滋生,然后又被“太上忘情经”强行镇压,不过也让秦素的攻势为之一顿。 古木罕冷笑着挥动手中盾牌,盾牌再次开始缓缓旋转,寒光涌动。 另一边,李玄都手段尽出,亲自主持“太阴剑阵”,终于是占据了上风,渐渐将澹台云逼入绝境之中。 便在这时,澹台云全身窍穴光芒大放,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此即身神。无数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谓之见神不坏。 李玄都大为震惊,万万没有想到澹台云在这个时候竟然用出了人仙神通。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其实都是在淬炼三大丹田和诸多经脉,直到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才会真正开始修炼穴窍。 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与地仙一途的武夫有所不同,凝练穴窍之后还要在穴窍中凝练出一尊“身神”,寻常武夫炼气皆是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纯粹武夫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那种香火神灵,而是身神,此即为“见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万劫难坏,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一千二百余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那此人便是不死不坏之身,即是长生人仙,有搏杀地仙之能。 如今澹台云凝练穴窍数目已经超过一千之数,也就是说,只差最后的一百余窍,她就能成就人仙,达到见神不坏之境界。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澹台云还有地仙途径的“太素玄功”,两者相加,威力更胜人仙。 任谁也没想到,澹台云竟是兼修地仙和人仙两大途径。 澹台云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如同重鼓擂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萧烈的背后翻滚。全身上下几如实质的血气聚而不散,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如同一道道通天气柱吸附于身体百窍之上。 澹台云一拳挥出,全身上下的身神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摧城也为不过。 仅仅是一拳,天地为之色变,元气震荡,风雪破碎。 十三道剑影扭曲不定,在短时间内竟是无法稳定身形,扭曲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破灭潇洒。 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 谁能挡我? 澹台云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姿态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又是抬臂轰出一拳。 李玄都的胸口上顿时出现在一个清晰拳印。 又是一次砰然巨响! 李玄都的身形倒飞出去,哪怕有剑影不断牵扯,试图阻止主人的后退趋势,可仍是徒劳无功。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敌 金帐王庭的四大也先那颜各有所长,伊克顿中规中矩,勒合蔑擅长使用弓箭,孛老浑体魄强横且力大无穷,古木罕则是擅长使用各种巫术。 古木罕有两件宝物,一件是类似于“长生杖”的权杖,一件是盾牌,乍一看很像安西大秦国中身披重甲、手持钉头锤的牧师。其实世人总是对牧师有所误解,认为这是一群身娇体弱的“书生”,实际上的牧师倒是更像重装步兵,而钉头锤与权杖也十分相似,甚至可以说是同一种兵器的不同叫法。 常人一见到古木罕,都会觉得他是以手中权杖进攻,以手中盾牌防守。可在四位也先那颜中,真正用钝器敲碎别人脑袋的是孛老浑,古木罕手中的权杖其实是用来施法的。盾牌则是一件奇门兵刃,类似于刀轮,边缘暗藏利刃,锋锐难当,还能自行旋转,与人交手时,别人若是只防备他的权杖而忽视他的盾牌,便要吃一个大亏。 此时古木罕以权杖施展萨满教的巫术,搅乱秦素的心神,使得秦素的“天算”不再完美无瑕,同时以手中的盾牌向秦素攻去。 如果秦素没有“三宝如意”,此时几乎已经陷入绝境,可有了“三宝如意”,秦素就完全不一样了,她无法以“天算”料敌先机,干脆不管朝自己攻来的盾牌,直接朝着古木罕当头一记如意。“三宝如意”势大力沉,再加上秦素用出全力催动手中如意,若是被打实了,非要脑浆迸裂不可,古木罕不敢以伤换伤,只能收招回防。 这便是上官莞面对秦素时的无奈了,就算高出秦素一个境界,也很难挡下“三宝如意”,而且“三宝如意”的威力奇大,谁也不敢用体魄硬抗来以伤换伤,只能躲闪,于是便陷入被动之中。 古木罕一退,秦素便是一进,手中“三宝如意”呼啸作响,虽然不比在地师手中的光景,但也不容小觑。古木罕心中暗忖,若是自己用手中盾牌与秦素手中的如意对攻,只怕百余招后,自己的这件宝物便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当初众人离开昆仑洞天的时候,众人一致同意将“三宝如意”当作道门一统后的大掌教信物,李道虚借着玉虚斗剑的机会将“三宝如意”交到秦素手中,事后也不讨要,其中深意自然是认可李玄都日后担任道门大掌教。 对于李道虚而言,他已经有“叩天门”,是一件完整仙物,多了这件残缺仙物,也不能让他像渡过一重天劫的地师那般纵横无敌,没了这件残缺仙物,他还是老玄榜上第一人,单打独斗无人是他的对手,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就是这件不甚完整的仙物,却让世间众多高手吃尽了苦头。这便是长生之人对于天下的影响力,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深远,哪怕地师徐无鬼已经飞升离世,他最后决定由李玄都继承自己衣钵,仍旧改变了世间格局,使得李玄都有足够的实力应对大真人府之变,间接导致了宋政的身死。金帐地域广阔,有东、南、西、北四大王庭,对应春、夏、秋、冬四季,故而金帐既与辽东接壤,也能借道西域攻入西北。金帐和辽东算是邻居,金帐对于辽东的了解甚至还在朝廷之上,朝廷的目光更多落在赵政身上,认为换一个总督就能改变辽东局势,而金帐贵族早就明白秦清才是关键,“辽王秦清”的说法便是从金帐流传开来。 古木罕身为也先那颜,对于辽东秦家十分熟悉,久闻秦大小姐之名,这次来到辽东,他便想会一会秦素。若在其他时候,这自然是个无法实现的奢望,且不说在辽东的地盘,有秦清坐镇,而且秦素在大多数时候都与李玄都在一起,上个打秦素主意的真言宗便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可如今秦清闭关不出、李玄都主动对上了澹台云,可谓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古木罕趁此时机找到秦素,想要把这位秦大小姐一举拿下,却没想到秦素如此棘手,好似一个刺猬,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正当古木罕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道长虹直往这边而来。 正在交手的两人俱是一怔,然后同时向后退开。 下一刻,这道长虹轰然落在混同江中,江面上的残余冰层悉数粉碎,不剩下半分,滚滚江水随之一涌,竟是满溢上岸。 这把古木罕吓了一跳,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落在江水中的其实是一个人?人体何其小,如何能让滚滚江水溢出两岸?其中原因自然是此人身上蕴含了磅礴巨力,这股力道释放在江水之中,逼得江水向两旁涌去,这才溢出江岸。 这是何等伟力?! 不多时后,一个身影缓缓浮上江面,就站在江水之中,脸色苍白,胸口位置有一个凹陷进去的拳印,周身气机飘摇不定,分明是遭受了重创,以至于气机、体魄都处于一种“混乱不定”的状态之中。 不过就算如此, 秦素已经认出了来人,惊呼一声,“紫府!?” 来人正是被澹台云一拳打飞的李玄都,纵然有“阴阳仙衣”护体,澹台云的拳头还是在李玄都的胸骨上留下了一个清晰拳印,幸而胸口位置是李玄都全身最为坚固的部分,又有“漏尽通”护体,可以修复伤势,倒是不算什么。关键是澹台云这一拳中的劲力渗入李玄都的体内,大肆破坏李玄都的经脉和穴窍,使得李玄都体内气机运转不畅,体魄遭受重创。如果将李玄都全身经脉穴窍看作覆盖两京十9州的官路驿站,那么澹台云的一拳便摧毁了将近两成的官路和驿站,使得许多地方不得不绕路而行,造成堵塞,甚至是停滞。 除此之外,李玄都身周还跟随着十三道若有若无的黑影,其身形略显虚幻,不断扭曲,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这正是组成“太阴剑阵”的十三道剑影,澹台云打出最后一拳的时候,整个“太阴剑阵”首当其冲,同样遭受重创,若非这十三道剑影是依托于“阴阳仙衣”这件仙物,而是拥有实体的剑奴,恐怕已经在澹台云的一拳之下灰飞烟灭。 李玄都立在江水之上,缓缓吐息,调节体内气息,使其逐渐恢复平静。同时运转“漏尽通”,恢复澹台云给自己造成的伤势。在他周围的十三道剑影也随之逐渐稳定身形,不再扭曲,同时开始凝实。 古木罕见此情景,心中一喜。 这位清平先生毕竟是后起之秀,不如圣君这个前辈,伤在了圣君的手中。都说趁他病要他命,此时岂不是绝佳的时机?不过旁边的秦素却是个麻烦,而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长生之人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玄都虽然看起来是受了重伤,可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还有没有还手之力,却是有待商榷。 便在这个时候,天外响起一声长笑,“李玄都,你还差得远呢,想要赢我,再练二十年。” 李玄都并不答话,神色平静,只是自行恢复伤势。 方才两人交手,李玄都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吃了个大亏,却不意味着他用出了全力。澹台云已经用出了“太素玄功”,可李玄都却是有所保留,从头到尾没有用过“太易法诀”,只是依仗自己多出一件仙物与澹台云周旋,如果李玄都舍命一搏,再次用出叠加四次的“太易法诀”,谁胜谁败犹未可知。 让古木罕失望的是,澹台云显然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长笑之声渐渐远去,已经走得远了。澹台云也很明白,如果把李玄都逼得狠了,只怕李玄都便要拼命了,所以她只是击退李玄都,给李玄都留了情面。李玄都顾及身份,便不好再纠缠不休。 这让不知内情的古木罕陷入两难抉择之中,到底是就此退去,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舍命一搏,赌上一把? 正在古木罕犹豫之间,秦素已经朝他攻来。显然秦素也想到了这一点,为了让李玄都安心疗伤,这才主动出击。  古木罕大感遗憾,四大也先那颜只有他一人到此,他本意是拔得头功,亦或是趁机独占秦大小姐,所以故意不与其他人同行,却没想到一连串的变故使他陷入两难境地,不但没能拿下秦大小姐,便是拔得头功也十分艰难。若是四大也先那颜同时在此,四人联手,区区一个秦素如何是他们的对手?便是重伤的李玄都,也要饮恨于此。 这却是古木罕一厢情愿的想当然了,如果李玄都毫无还手之力,那么澹台云何不直接拿下李玄都?正因为李玄都还有一战之力,澹台云斟酌之下这才穷寇莫追。而李玄都旁若无人地恢复伤势,何尝不是人为古木罕奈何不得他,也是一种目中无人。 古木罕刚刚与秦素交手十余招,便听一个声音说道:“好了,素素,交给我罢。” 话音落下,一只手掌覆盖了古木罕的整个视线。 s://.c/read/14255/23188006.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兼修 这只手出现之后,仿佛佛祖的佛掌,遮天蔽日,充斥天地,让古木罕的心神受到沉重压迫,思绪有了片刻凝滞。 从始至终,古木罕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甚至不能看清出手之人,因为这一掌吸引了他的所有心神,让他根本无法挪开视线神念,他可以清晰看到手掌的每一根掌纹,偏偏看不到手掌之外的任何东西。 可在秦素的视线之中,这一掌根本没有那么玄奇,什么遮天蔽日,什么充斥乾坤,都是不存在的,就是李玄都轻描淡写地一掌拍出,就连掌风都没有半分。 这便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了。 古木罕这才知晓李玄都的厉害,面对越来越近的一掌,迅速向后退去,意图拉开距离。 可李玄都岂能让他如愿,紧随而至,两人一前一后飞掠而去,李玄都的手掌仍旧在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 最终在两人掠出二百余丈之后,李玄都的手掌终于触及到了古木罕的胸口,不同于澹台云的刚劲,李玄都的这一掌却是极为柔和,这与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大有关系。古木罕脸色骤然一白,不由踉跄后退。 古木罕闷哼一声,心中生出怒意,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堂堂也先那颜之一,也不是被人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如果李玄都是全盛时期也就罢了,现在面对伤在澹台云手中的李玄都,他还不至于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古木罕是如此想的,手中权杖一晃,便要用出巫术,同时左手的盾牌开始飞速旋转,凌厉无比。 可李玄都不是秦素,秦素的境界修为低于古木罕,所以古木罕的巫术很容易得手,可李玄都却是境界高于古木罕,根本无视古木罕的巫术,直接一掌拍在古木罕的盾牌上。 盾牌上的利刃非但没能伤到李玄都,反而被李玄都在盾牌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这件宝物不说毁了,也是大受重创。 古木罕看得瞠目结舌,这哪里是遭受了重创?还是说李玄都在这么短的世间内已经彻底愈合了伤势?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让古木罕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绝不可能是李玄都的对手,不说什么抓住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怕是一个不慎便要被留在此地。 想到这儿,古木罕顾不得其他,开始干净利落地逃命。 他想走,李玄都却容不得他就这么离去,伸手一抓,扯住了古木罕的盾牌,五指深深刺入屯盾牌之中,又留下五个指印。 古木罕倒也是果断之人,直接舍弃了这件陪伴自己多年的宝物不要,打定主意要壁虎断尾,毕竟外物都是可以替代之物,性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李玄都夺了这面盾牌,稍微顿了一下,被古木罕拉开了距离,他也不再深追,而是举掌激发出一道剑气,势若奔雷,直往古木罕的后心击去。 古木罕有心闪避,可还是被这道剑气击中后心,脸色先是涨红,继而迅速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不过他却借着这一掌之力,一掠长虹,迅速消失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 想要杀死一个一心逃命的天人造化境高手,从来都不是什么简单事情。孛老浑之所以被李玄都轻易重伤,是因为他偏要正面与李玄都较力。如今古木罕一心逃命,李玄都想要杀他却是要花费一番手脚。 李玄都干脆站在原地未动,只是翻看着手中的盾牌。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面带几分担忧,关切问道:“玄哥哥,你没事?”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因为“漏尽通”的缘故,胸口位置的拳印已经变得很淡,再过不多久,就能彻底恢复如初,而十三道剑影也已经被他收回“阴阳仙衣”之中,慢慢恢复。 李玄都摇头道:“吃了个大亏,不过没有伤及根本,还好。” 此时李玄都的面容已经不再那么苍白,秦素稍稍放心几分,又问道:“澹台云这么厉害?你也拦不住她?” 李玄都手上用力,将那面盾牌捏得彻底变形,然后随手丢掉,说道:“澹台云这次主动邀战岳父,果然有所依仗,如果我所料不错,她应是将巫阳传下的法门融会贯通,修为大进,只怕是已经跻身元婴妙境。” “这么快!”秦素咋舌道,因为李玄都从来不对她藏私,时常分享自己的修炼心得,有督促秦素勤加修炼之意,也让秦素明白了长生境之后的诸多玄妙,比如这元婴妙境,其实是金丹大道的一个阶段,在其上还有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三花聚顶等等,而李玄都距离元婴妙境还有一定差距。 按照道理来说,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等积年地仙是已经证得元婴妙境之人,而较为年轻的澹台云、秦清、宋政、李玄都等人则是还未跻身此等境界。  在后四人中,秦清、宋政、李玄都都是在最近一年才跻身长生境,时日尚短,不曾证得元婴妙境也在情理之中,澹台云虽然早早跻身长生境有一段时日,但澹台云之所以能以如此年纪踏足长生境,当然不是按部就班地走了地仙之途。 在五仙之中,地仙之途是一条康庄大道,就像庙堂中的科举正途。如果把最高的天仙境界看作是封阁拜相,那么非地仙之途不得天仙之境,等同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但是科举之途注定晋升缓慢,在刚刚步入仕途的时候,不如恩荫出仕,也不如武职。文官一途,先要在翰林院苦熬,然后在六部各司当差,做到一司主官后,外放为官,多是一地知府、通判,做到按察使、布政使之后再调回朝廷中枢,出任太仆寺卿、大理寺卿等三品大员,然后再外放一地巡抚总督,期满后返回朝廷出任一部尚书,最终以尚书之尊登阁拜相。由此可见文官升官之艰难,几乎没有半分取巧捷径可走,所以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晋升长生境时都已是老人。 澹台云当年迫于形势,不能步步为营,只得取巧,兼修地仙与人仙两道。就好比是文官转武职,升官之后再转回文官,如此一来,仍旧能官至六部尚书,却要止步于此,无缘内阁宰辅。换而言之,澹台云能踏足长生境,却是很难更进一步,这便是有得有失。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昆仑洞天之行让澹台云有了转机,上古神女巫阳留下了三份传承,澹台云、李玄都、秦清各得其一,澹台云得到的那份传承让她完美解决了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从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向后冲突,变成了兼修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兼具两者之长。 这就好像是有宗室勋贵子弟,可以不拘泥于种种规矩,出将入相,可以入阁拜大学士,也可以挂将军印领兵打仗,没有明确的文武之别。这其中的差别极大。 这其中的道理,李玄都也有所猜测,虽然道门是为五仙之说,可天仙途径太过超然,也太过特殊,几乎不能算是一条途径,所以就是人仙、地仙、鬼仙、神仙四条通途。其中鬼仙与神仙有所相通之处,都与神魂大有关系,而人仙与地仙有所相通之处,都与体魄大有关系。换而言之,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可以相互转换,澹台云便是一个例子,鬼仙途径和神仙途径也可以相互转换,许多古时神仙在积累香火成就神道之前多是成就鬼仙的高人。不过鬼仙和人仙相互冲突,水火不容,是绝然不能随意转换的,想来地仙和神仙也是如此。 不过可以相互转换不假,但也有一定的弊端,巫阳留下的法门便是消弭这种弊端。 李玄都道:“这也在情理之中,澹台云跻身长生境界多年,虽然因为自身桎梏局限,不得寸进,但积累十分深厚,如今她终于补全了不足,那么接下来更进一步便是水到渠成。”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没有料到澹台云竟是能兼具两者之长,一个不慎吃了大亏,若是澹台云再苦修数年,将一百二百余穴窍全部修成身神,成就人仙体魄,再有地仙的‘太素玄功’,那我可就真不是对手了。” 秦素闻言,不由大是忧心,说道:“既然澹台云如此厉害,那爹爹他岂不是……” 李玄都安慰道:“澹台云胜了我不假,可我也不是随手就能打发的,她此时元气有损,不复鼎盛巅峰。不管怎么说,她还未成就人仙体魄,不论其本身的地仙修为,人仙体魄只能相当于天人造化境的伊里汗,想要连战我和岳父两人,还是力有不逮,所以她一定会先行恢复元气,然后再以全盛的状态去挑战岳父。” 秦素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快去大荒北宫。” 李玄都点头道:“金帐人随澹台云一起来到辽东,意图不明,我们还要防备朝廷那边的儒门趁火打劫,补天宗和秦家的精锐留在朝阳府不能轻动,所以只能我们两个担起担子了。” s://.c/read/14255/23188010.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八章 横岗城 太平客栈第一百八十八章横岗城太白山位于极北之地,太白山上除了大荒北宫之外,几乎没有人烟。距离太白山最近的一座城名为横岗城,城池依势筑于一条东西走向的山岗之上。峭壁峥嵘,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城内地势南高北低,四周筑有高高的城垣。内城周五里,外城周十里。城周十里设九门即南三门、北三门、东二门、西一门。外城驻扎着部分辽东铁骑,建有点将台、校场、仓廪区,内城建有副总兵衙门、武庙、城隍庙、启运书院、文庙等。&lt;/p&gt; 此城虽然位置偏僻,但因为靠近金帐、太白山的缘故,来往客商、江湖人士都要在此地落脚,故而十分兴旺,城中居住人口十万余众,辟有十里商贾闹市,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lt;/p&gt; 这是前往太白山大荒北宫的最后一站,李玄都认定澹台云会在此地落脚,所以他和秦素也往这边而来。&lt;/p&gt; 两人御风而行,很快便来到横岗城的城外。大多都是从中原过来的江湖人士,也不乏辽东本地人士和金帐人。&lt;/p&gt; 城外是开阔的官路,来人熙熙攘攘。李玄都和秦素没有惊世骇俗地直接飞入城中,而是选择步行入城。&lt;/p&gt; 到了城门口,并没有人在此地查验路引,这也是实情,能来到这里的江湖人士,多半都不是光明正大来到此地的。&lt;/p&gt; 秦素曾经来过此地,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很小,跟随秦清来到此地,居住在内城正中的书院中。后来秦素年纪大了,能够独自往来太白山,就算要去大荒北宫,也不在此地落脚。再到后来,秦素就连大荒北宫也不爱去,更不用说横岗城了。所以秦素对这里只有一些十分模糊的印象,只是依稀记得在副总兵衙门西侧有一处深潭,面阔水幽,荷香四溢,金鲤满池,东侧陡坡下,还有一泓清澈的池水。西潭东池景色恰人,衙门好似龙头,两弘碧水左右辉映,恰如龙目,好像有个“神龙二目”的赞誊。&lt;/p&gt; 如果是两人闲游,李玄都倒是不介意去看看这东池西潭的美景,可如今他却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两人来到外城后,李玄都问道:“素素,如果你是澹台云,来到此地后会在什么地方停留?”&lt;/p&gt; 秦素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如果我是澹台云,我根本不会来横岗城,在深山老林中随便找个雪窝子,这就够了。”&lt;/p&gt; 李玄都笑道:“所以你做不了圣君。”&lt;/p&gt; “那你倒是说说,你凭什么笃定澹台云会在此地落脚?”秦素有些不大服气。&lt;/p&gt; 李玄都道:“这次随同澹台云一起来到辽东的还有众多金帐高手,要说两者之间没有联系,只是巧合,我是万万不信的。这么大的排场,摆明了就是要横扫辽东,然后昭告天下,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再者说了,就连我都不敌澹台云,谁还是澹台云的对手?除非是岳父亲自出手,可澹台云本就是为了挑战岳父而来,如果是岳父亲自出手,那倒是省事了。既然没人能阻挡澹台云,澹台云根本没有隐匿踪迹的必要。相较于你的雪窝子,显然横岗城更好一些。”&lt;/p&gt; 秦素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想了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便也认可了,说道:“外城鱼龙混杂,太过喧闹,有几座客栈,也是颇为寒酸,客人都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人物,堂堂圣君怎么会与这些人同居一室?内城更为清净一些,尤其是内城的启运书院,十分幽静,占地也大,十分符合圣君的身份了。”&lt;/p&gt; 李玄都道:“就是启运书院了,我们过去瞧瞧。”&lt;/p&gt; 说罢,李玄都拉住秦素,伸手一指,以大神通强行开启一道“阴阳门”,迈步走入其中。门户的另一边便是内城了。两人并不知道启运书院的所在,秦素虽然曾经来过,但时隔多年,早已经记不清了,不过秦素也有办法,她抬手向上一点,只见内城上方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人头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不断放大,最终有磨盘大小,仿若一只闭着的巨眼。&lt;/p&gt; 然后这只巨眼缓缓睁开,露出其中的眼瞳,幽深如一口深井。&lt;/p&gt; 这是忘情宗的“天魔眼”秘法,无形无质,寻常人看不到,唯有归真境以上的修为才能看到,而想要用出‘天魔眼’,非要天人境以上的修为不可。而“天魔眼”与施术之人相通,只要被“天魔眼”看到,便等同是被施术之人看到,当初韩邀月便曾以此法寻找秦素的踪迹。&lt;/p&gt; 如今秦素用来,却是借助“天魔眼”来从上空俯瞰城池,观察地形。&lt;/p&gt; 如此片刻之后,秦素收起了“天魔眼”,对李玄都说道:“往西北方向,大概三里左右。”&lt;/p&gt; 李玄都点了点头,没再强行开辟“阴阳门”,而是与秦素并肩往书院方向行去。&lt;/p&gt; 内城不许外来江湖人轻易踏足,有辽东甲士来回巡视,不过秦素是正统补天宗弟子的装扮,地位超然,没有此等限制,沾了秦素的光,倒是没有甲士来盘问两人。至于澹台云,以她的境界修为,自然无人能够发现。&lt;/p&gt;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启运书院的门外,只见得大门紧闭,书院内外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lt;/p&gt; 秦素问道:“上去叩门?”&lt;/p&gt; 李玄都说道:“我来吧。”&lt;/p&gt; 便在这时,书院的大门却是自行开启了,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李玄都,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追到这里来,就不怕这横岗城变成你的葬身之所吗?”&lt;/p&gt; 这正是澹台云的声音,李玄都没有急于走进书院大门,而是说道:“圣君所依仗的,无非是一众天人造化境高手,以众击寡,的确能将我置于死地。可我却要说圣君好大的胆子,横岗城距离太白山不足八百里,对于长生地仙来说,转瞬即至。如果我与岳父联手,只怕此地要成为圣君的葬身之所。”&lt;/p&gt; 回应李玄都的是一阵放肆笑声,在李玄都认识的众多女子中,唯有澹台云有如此豪气,巾帼不让须眉。&lt;/p&gt; 李玄都脸色不变,平静道:“圣君何故发笑?”&lt;/p&gt; 澹台云停歇了笑声,说道:“我不笑旁人,我只笑李玄都无谋少智,如果此时辽东真是绝境死地,那我为何要来?岂不是自投罗网?”&lt;/p&gt; 李玄都脸色一沉,说道:“倒要请教。”&lt;/p&gt; 澹台云道:“想必你已经传书于秦清,如果我所料不错,秦清不曾回信于你,若是回信于你,你也不必一再追问我来到辽东是何缘由。”&lt;/p&gt; 闻听此言,李玄都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说道:“难道圣君是想乘人之危?”&lt;/p&gt; “不错。”澹台云道,“我就是乘人之危,拿回一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lt;/p&gt; 澹台云如此直白,倒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然后说道:“圣君莫不是说大荒北宫?”&lt;/p&gt; 澹台云道:“正是。”&lt;/p&gt; 李玄都皱起眉头。&lt;/p&gt; 当年道门决裂之后,十宗之人在太白山上修建大荒北宫,自称北道门,将以云锦山大真人府为核心的道门称之为南道门,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后来十宗内部再次决裂,以无道宗为首的五宗离开辽东,迁往西北,作为圣君居处的大荒北宫就成了无主之物,先是被真传宗占据,后来补天宗势大,将真传宗赶了出去,将其据为己有。澹台云是天下公认的圣君,若她说大荒北宫是自己之物,倒也说得过去。&lt;/p&gt; 澹台云又道:“当年西北五宗舍弃了大荒北宫,这才使其落入了补天宗的手中,如今我打算要回大荒北宫,也不指望补天宗肯让出大荒北宫,所以我邀战秦清,让我们两人斗上一场,赌注就是这座大荒北宫。”&lt;/p&gt; 李玄都并不十分相信澹台云的这番说辞,且不说大荒北宫位于辽东深处,就算澹台云要得回来,也十分不便,就算澹台云真打算将大荒北宫收归自己手中,又何必召集了一众金帐高手?再有就是秦清迟迟不曾回信也着实让李玄都心生疑窦,所以李玄都认为澹台云为了大荒北宫而邀战秦清的说法其实是一个托辞,她肯定另有目的。&lt;/p&gt; 李玄都没有再深问下去,转而问道:“不知圣君所言的‘趁人之危’是什么意思?”&lt;/p&gt; 澹台云反道:“你怎么不去问秦清啊?”&lt;/p&gt; 李玄都道:“岳父那边,我自然会问。可我现在想要请圣君为我解惑。”&lt;/p&gt; 澹台云的回答还是十分直白,“我不想回答你。”&lt;/p&gt; 李玄都无奈地看了秦素一眼。&lt;/p&gt; 秦素同样无奈。&lt;/p&gt; 澹台云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你进来还是不进来?”&lt;/p&gt; 李玄都一挥大袖,书院的大门又自行关闭,然后说道:“前不久刚刚见过,现在就不见了。”&lt;/p&gt; 书院再次陷入沉寂之中,没了声息,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是只有澹台云一人,还是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李玄都踏入其中。&lt;/p&gt; 李玄都最终没有再去冒险一搏,不是他怕了,而是秦素就在他的身边,在面对澹台云的情况下,他很难顾及到秦素的安危。&lt;/p&gt;</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大荒北宫 太平客栈第一百八十九章大荒北宫李玄都最终还是远离了书院,不过又陷入了两难境地之中。&lt;/p&gt; 他不能断定澹台云此举目的是故布疑阵,好为自己争取恢复元气的时间,还是澹台云有恃无恐,不在乎李玄都怎么做。&lt;/p&gt; 如果是前者,李玄都就不能就此离去。如果是后者,李玄都应该立刻前往大荒北宫。&lt;/p&gt; 这是两个背道而驰的决定,便也是两难之处。&lt;/p&gt; 李玄都难以下决断的时候,还是决定询问秦素的意见。&lt;/p&gt; 秦素听完李玄都的判断之后,回答道:“去大荒北宫,澹台云需要恢复元气,你比她损耗更重,更需要恢复元气。”&lt;/p&gt; 李玄都默然,认同了秦素的意见,带着秦素离开横岗城,前往大荒北宫。&lt;/p&gt; 其实李玄都也可以让秦素独自前往大荒北宫,而他一个人留在横岗城,不过如今金帐高手也进入了辽东,李玄都担心秦素会出意外,所以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lt;/p&gt; 天下五岳,是为历代朝廷册封。佛门有四大名山,是四大菩萨的道场。道门也有“五岳”,在道门中地位很高,分别是东方蓬莱山、西方昆仑山、南方云锦山、北方太白山、中央终南山。&lt;/p&gt; 巍巍太白山,山巅是与瑶池并列齐名的天池。天池之畔有一片连绵宫阙,楼阁殿宇层层叠,其间以廊道相连。云雾缭绕之间,湖水映衬之间,好似是一座天上仙宫。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大荒北宫&lt;/p&gt; 不过与大真人府不同,大荒北宫显得有些粗犷,没有那么多的雕梁画栋,没有那么多的精雕细琢,刀切斧凿,棱角分明,这大约便是一个“荒”字的由来,“蛮荒”的“荒”。而且建筑十分高大宽阔,远胜寻常建筑,人行于其中,好似蝼蚁,这便是一个“大”字的由来。&lt;/p&gt; 众多身披白色披风的补天宗弟子守卫在大荒北宫各处,而主殿所在,更是守备森严。当李玄都乘风而来,在空中遥望大荒北宫的时候,便是看到了如此景象。&lt;/p&gt; 很快便有人发现了李玄都,有人运转修为大声喝问道:“老者何人?”&lt;/p&gt; 声浪滚滚好似闷雷,显然开口之人修为不俗。&lt;/p&gt; “是我,秦素。”秦素开口道,“还有清平先生。”&lt;/p&gt; “原来是大小姐和清平先生。”那边大声答道,声调已经十分礼敬。&lt;/p&gt; 李玄都笑道:“看不出你还挺有威严的。”&lt;/p&gt; 秦素道:“什么威严,这是规矩。他们怕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补天宗的规矩。”&lt;/p&gt; “好大的规矩。”李玄都又调侃了她一句。&lt;/p&gt; 说话间,两人降下了身形,没有经过大荒北宫的正门,而是直接落在了宫内。大荒北宫自然也是有阵法守护的,只是不曾开启。&lt;/p&gt; 两人落下身形后,已经有人迎了过来,也有人前去通禀上面的管事人物。&lt;/p&gt; 来人行了一礼,“见过大小姐、清平先生。”&lt;/p&gt; 虽然秦素已经是忘情宗的宗主,但在补天宗内部还是将其称呼为大小姐,而不是那个略显生疏的秦宗主,甚至为了显示亲近,就连那个“秦”字也省了。&lt;/p&gt; 秦素问道:“爹爹人呢?”&lt;/p&gt; 来人能在大荒北宫中,自然也是补天宗的精锐弟子,知道许多内幕,略微犹豫后,说道:“宗主已经多日不曾现身,具体情况,恐怕只有胡师兄才能知晓。”&lt;/p&gt; 李玄都问道:“胡师兄是胡天良吗?”&lt;/p&gt; “正是。”那人点头道,“如今便是胡师兄管事。”&lt;/p&gt; 李玄都心中稍定,既然是胡良在此,那么许多事情就方便了。&lt;/p&gt; 正在说话的时候,胡良已经得到通禀赶了回来,远远地高声说道:“老李,师妹。”&lt;/p&gt; 李玄都和秦素俱是望向胡良,胡良走近之后,挥手示意那名补天宗弟子退去,不等两人发问,胡良已经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屋里慢慢说。”&lt;/p&gt; 说罢,他在头前引路,李玄都和秦素跟着他来到一座偏殿之中,说是偏殿,内里也是十分广阔,尤其是穹顶,几乎有两层楼高,让人怀疑是不是给巨人住的地方。&lt;/p&gt; 胡良招呼两人坐下,让守在这里的仆役上茶后便退出殿外,只剩下三人后,方才开口道:“老李你们来的正好,想必你已经知道澹台云邀战师父的事情。”&lt;/p&gt; 秦素道:“何止是知道,紫府已经与澹台云交手一次了。为此,紫府还受了不轻的伤势?”&lt;/p&gt; 胡良一惊,“老李你没事吧?澹台云竟然这么厉害?”&lt;/p&gt; “我没事。”李玄都摆了摆手,“不过澹台云就是这么厉害,我固然有一战之力,可没能挡住澹台云也是事实。这次澹台云来势汹汹,大有势在必得之意。”&lt;/p&gt; 胡良皱起眉头,“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lt;/p&gt; 秦素有些按捺不住,问道:“爹爹呢?爹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回信?”&lt;/p&gt; 胡良苦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没出什么事,一直就在大荒北宫,哪里都没去。不过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都在闭关,我们这些弟子也不知道师父闭关到了何种程度。”&lt;/p&gt; 秦素道:“什么闭关要如此长的时日?又不是坐死关。”&lt;/p&gt; 所谓坐死关,顾名思义,就是孤注一掷,要么成功出关,要么就是无声无息地死在闭关的居处之中,生死一线,故而名为“死关”。许多寿元将尽的高手,都会选择这一条路,要么就是成功突破境界,增加寿元,要么就是直接坐化。&lt;/p&gt; 胡良说道:“我过来的时候,师父已经开始闭关,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十分了解。不过听服侍师父的弟子说,师父似乎是参悟功法有所得之后才决定闭关的。”&lt;/p&gt; 听到这里,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澹台云和秦清分别得了巫阳的传承,各有所得,结果是澹台云凭借着多年的积累底蕴更早一步成就了元婴妙境,而秦清要稍晚一步。若不是李玄都起意来到辽东,只怕澹台云已经打到大荒北宫中,无论她是为了大荒北宫也好,还是另有图谋也罢,都已经得逞。&lt;/p&gt; 秦素问道:“能否叫醒爹爹?”&lt;/p&gt; “不可。”李玄都断然拒绝道,“所谓元婴妙境,玄之又玄,既是自身感悟,也是机缘造化,若是贸然打断这一过程,且不说是否会让岳父修为受损,只怕日后再难有此境遇。”&lt;/p&gt; 秦素道:“生死攸关,只怕是……”&lt;/p&gt; 秦素的言外之意很明白,如果涉及到性命,修为便是其次了,眼下还是要先渡过难关,只要李玄都与秦清联手,澹台云必然不是对手,除非澹台云跻身了一劫地仙。&lt;/p&gt; 李玄都摇了摇头,说道:“还不到生死攸关的地步,可惜我未曾把‘帝释天’带在身边,否则大可与澹台云一战。”&lt;/p&gt; 秦素知道李玄都的意思,他是想要独自挑起这副重担,可先前一战,李玄都已经伤在澹台云的手中,关键是随同澹台云一起来的还是金帐王庭的一众高手?秦素又怎么肯让李玄都再去冒险?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未来的丈夫,这本就不关李玄都的事情,父亲折损些许修为,总要好过丈夫丢了性命。&lt;/p&gt; 李玄都也知秦素心中所想,不等秦素开口,已经提前说道:“素素你也不必着急,我看这大荒北宫易守难攻,只要开启阵法,足以挡住一应来犯之敌,最难解决的澹台云,还是交给我来对付,我这次有了防备,未必就不是她对手。”&lt;/p&gt; “你说的轻巧。”秦素还是不赞同,“你凭什么对付澹台云?她身兼地仙和人仙的长处,而你只是一个普通地仙,纵然有一件仙物,也难以弥补其中的差距,除非你打算用出‘太易法诀’。”&lt;/p&gt; 秦素说的倒是实情,“阴阳仙衣”是仙物不假,极为契合李玄都也不假,可比起当初在地师手中的时候,还是差了稍许。原因有二,一则是阴面“太阴剑阵”中的关键一剑是地师神念所化,而非李玄都神念所化,地师当然可以运转无碍,如臂指使,李玄都难免有所不如。二则是阳面的三朵莲花中本有地师大量神力,结果被地师全部灌注入“帝释天”的体内,导致三朵莲花的威力也大为下降。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仅仅是凭借“阴阳仙衣”,很难彻底弥补他与澹台云之间的差距。&lt;/p&gt; 既然秦素考虑到了,李玄都这个当事之人自然也考虑到了,问道:“素素,如果遇到了全身披甲的重步兵,你知道什么兵器最好用吗?”&lt;/p&gt; 秦素被李玄都问得一怔,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摇头道:“不知。”&lt;/p&gt; 李玄都道:“不是刀剑等利器,而是重锤、骨朵等钝器。澹台云一身体魄强横无比,就好似全身披甲之人,剑不好用,我还缺一件趁手的兵刃。”&lt;/p&gt; 秦素立时明白过来,取出自己的“三宝如意”放到了李玄都的面前。&lt;/p&gt; 先前秦素还要面对强敌,李玄都当然不能向她索要“三宝如意”,如今身在大荒北宫之中,李玄都却是可以安心地借来一用了。&lt;/p&gt; 李玄都伸手拿起“三宝如意”,说道:“凭借外物,我总能和澹台云斗上一斗了。”&lt;/p&gt;</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章 灵丹妙药 read2();修为不足,神通弥补。境界不够,外物来凑。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无论是道祖和佛祖也好,还是儒教的圣人也罢,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计谋、法宝,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 不过在这六点关键因素中,最为稳健的还是境界修为,毕竟天时、地利、机谋都会随时而变,而法宝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唯有功法和境界修为能够长久不变,故而江湖中人也是首重境界修为。 话又说回来,境界高,不意味着与人争斗的手段更强,如那从不与人交手争斗之人,境界高则高矣,可是遇到常年在江湖中生死搏杀之人,哪怕境界略低于自己,也未必能胜。这便是李玄都过去总能越境而战的缘故。 不过到了长生境之后,便不存在什么境界高而战力低的事情,毕竟能跻身长生境之人,无一不是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所以李玄都在长生境的争斗中并不能凭借经验占据什么优势。 如今他在自身修为不如澹台云的情况下,功法不占优势,也谈不上什么机谋,只能从天时地利和身外之物上着手,好在大荒北宫是地利,李玄都又有“三宝如意”和“阴阳仙衣”这两件仙物,应该可以弥补修为上的不足,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彻底恢复伤势,以最好的状态迎战澹台云。 李玄都问道:“大荒北宫中可有恢复伤势元气的丹药?” 胡良道:“因为师父长年在此闭关的缘故,此地的确存放了大量丹药。辽东除了出产人参之外,也是许多珍稀药材的重要产地,我们通过万笃门和唐家的路子,用药材与妙真宗交换成药,如今大荒北宫中存放的丹药大多是出自妙真宗。还有小部分是通过海贸从东华宗购买的。” 李玄都道:“寻常的丹药见效缓慢,我需要最好的丹药。” 胡良无奈道:“我并非长年驻守大荒北宫,这次只是临时过来,所以我没有大荒北宫的丹库钥匙。钥匙应该在师父的手中。” 便在这时,秦素忽然说道:“你说丹库的钥匙?我应该有……” 话音未落,秦素已经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菱形令牌状的物事。 胡良眼神一亮,“师妹,你怎么会有丹库的钥匙?” 秦素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我上次来大荒北宫的时候,爹爹给我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钥匙。” 胡良从秦素手中接 过这枚菱形的钥匙,起身领着两人离开了此处偏殿,穿廊过堂,来到一座供奉道祖的大殿内,大殿内除了道祖塑像之外,还在四周墙壁上浮雕有各种道门典故,最为醒目的就是道祖骑牛出关化胡图。 胡良领着李玄都和秦素来到这幅道祖化胡图前,只见道祖骑乘青牛之上,意态闲适,悠然自得,而青牛则是摇头摆尾,正在缓步慢行。 李玄都望向青牛,发现青牛脖子下方系有铃铛,而铃铛的正中位置则是缺失了一块,仔细打量,竟然与钥匙的形状一模一样。 胡良将钥匙放入其中,补全了这幅道祖出关化胡图。 然后就见壁画生出变化,浮雕的青牛竟是驮着道祖缓缓前行,离开了此处墙壁,三人面前随之出现了一道门户。 李玄都赞叹道:“好一个道祖出关。” 胡良领着两人走入其中,门户后的道路倾斜向下,不见天日,不过两侧墙壁上有长明灯,在开门的瞬间,长明灯自行亮起,照亮道路。 道路尽头是一座位于地下的大殿,或者说一座位于地下的库房。 但见殿内青玉铺地,金玉为柱,在正中位置有一方丈余高的金色丹炉,丹炉紧闭,死寂一片,不见半分炉火,显然补天宗中并没有炼丹高人,周围是八卦方位,可以调节炉中之火。在丹炉前还有一座半人高的大鼎,浓郁的香气从鼎中传来,不过只是寻常的药香,并无异常。四周墙壁摆着类似多宝格的架子,每一个格子中放着玉匣、玉瓶、葫芦等物事。 李玄都一怔,只觉得眼前情景有些眼熟,随即他便记起来了,眼前景象竟是与“玄都紫府”中的赤明宫一模一样。 李玄都迅速环顾一周,发现此地还是与赤明宫有些区别,赤明宫中的大鼎中存放有大量的“返魂香”,足够的数量之下,便是长生之人也要被“迷倒”,而此处丹库中的大鼎只是一个摆设。不过赤明宫中的许多丹药已经被人带走,而此处丹库中的丹药却是极为充足。 然后李玄都猛地想起一事,当初自己从赤明宫离开的时候,除了两线“返魂香”之外,还带走了一份“灵丹”和一份“大药”。 古人取名从简,没有太多修饰,只有两字而已。正所谓:“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这里面提到的“灵丹”和“大药”便是指此二者了,世人又称其为“灵丹妙药”。 若是服用得法,慢慢炼化,不能说长生有望,天人造化境却是不难,而且还能青春永驻,容颜不老,比起依靠修为来延缓衰老更胜一筹,哪怕是 百岁高龄,仍旧如青年之人。 不过对于当时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李玄都来说,“灵丹”和“大药”已经没有太大用处。于是李玄都便将“灵丹”和“大药”暂放在“十八楼”中,没有再管。待到后来,李玄都经历了陆吾居处、五行洞天、昆仑洞天的一系列变故,离开“玄都紫府”后又是玉虚斗剑、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和大真人府之变,再加上秦素刚刚服用了“长生泉”不久,所以李玄都将“灵丹”和“大药”彻底忘到了脑后。直到此时见到了类似于赤明宫的丹库,他才恍然记起此事。 李玄都本是打算将“灵丹”和“大药”送给秦素的,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从丹库的布局来看,当初建造大荒北宫的十宗之人定然是去过“玄都紫府”,并且成功返回人间,所以才故意将丹库设置成赤明宫的模样。 李玄都走近一面墙壁,仔细看去,墙上摆放丹药的格子下都悬挂有铭牌,不仅标注了丹药的名称,还有入库时间和大概药性。 李玄都说道:“当年西北五宗舍弃了大荒北宫,想来是将大荒北宫内外搬了个干净,什么都不会留下,这丹库更不会例外。如今丹库里的众多丹药,都是岳父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岳父又把丹库的钥匙给了你,等同是你有权支配这里的丹药。不过公私还是要分开,不好一概而论。” 秦素一怔,没有明白李玄都说这话的用意何在。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样罢,我今日从丹库取走两份丹药,还你两份丹药,如何?” 秦素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话?你为了爹爹仗义出手,难道补天宗会计较些许丹药吗?而且我们已经定亲,彼此之间,还要如此生分吗?” 李玄都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不必分得太过清楚,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对不对?” 秦素郑重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见秦素落套,哈哈一笑,“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说罢,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了盛放“灵丹”的玉瓶和盛放“大药”的玉匣,交到秦素的手中,“既然我们之间不要分得太清楚,那你就收下这两份丹药,不能拒绝。” 秦素这才知道自己上了李玄都的当,可她脸皮薄,刚刚说过的话也不好立刻反悔,只能接过玉瓶和玉匣。 李玄都道:“这是你跻身造化境的关键,切记切记。” 秦素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李玄都道:“玉瓶里的是‘灵丹’,玉匣里的是‘大药’,都是我从‘玄都紫府’中带出来的,你若不知道‘灵丹’和‘大药’是什么,就回去好好翻书。” 秦素白了他一眼,“瞧不起谁呢?我当然知道‘灵丹’和‘大 药’。” 一直没有说话的胡良终于是忍受不了,双手抱臂,故作瑟瑟发抖之状,“真肉麻,真腻歪。” 秦素这才猛地想起还有一个胡良,顿时面红过耳,撇过头,不敢说话了。 李玄都却是不在意,“天良,你也该成家了,等你成家的时候,我肯定给你一份大礼。” 胡良嘿笑不语。 李玄都不再理会他,从满殿的丹药中选择了两种药性相合的丹药,放入“十八楼”中,说道:“给我一间静室。” 胡良道:“师父闭关都是去地下的万淼洞天,你就用师父的静室,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李玄都想了想,点头道:“好。” (本章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先锋 read2();为了以防万一,李玄都虽然借走了秦素的“三宝如意”,但把自己的“长生杖”留给了秦素。然后才取了伤药,来到秦清平日所用的静室,服下丹药,开始入定,恢复伤势。 秦素虽然没有“长生石”,但可以通过“太平青领经”来化用“长生天根本法”,以此催动“长生杖”。 秦素收好“长生杖”后,望着手中的“灵丹”和“大药”怔然出神。 谁能想到,前年这个时候她还是归真境的修为,今年已经有望跻身造化境了,若说升境之快,仅次于李玄都。而这一切,自然都是因为有李玄都的缘故,就好似是李玄都机缘太盛,所以又分给了她一些。 胡良来到秦素身旁,感慨道:“老李还真是大方,这江湖中的多少夫妻,除非是同门师兄妹,否则都是互相藏私,你不学我的,我不学你的。为了一门绝学,夫妻反目也是常见。可你们还没成亲呢,老李就把一身所学都给了你,真是天下少见了。” 秦素叹道:“正是如此,我才觉得亏欠紫府良多。” 胡良道:“谈不上亏欠,我倒觉得老李这种做法是对的,夫妻本是一体,同进同退,旁人可以跟不上老李,可你必须得跟上。” 秦素又望向手中的“灵丹”和“大药”。 如果她能成功跻身天人造化境,以她不足三十岁的年纪而言,几乎是板上钉钉的长生有望,也就意味着以后她不必承受天人分别的苦楚,可以和李玄都联袂飞升。 想到此处,秦素的心情顿时好起来,开始认真思考该在什么时候服用这“灵丹妙药”,才能稳稳地跻身天人造化境。 便在这时,大荒北宫之外骤然响起一道雄浑嗓音,“金帐伊克顿来访,不知景修可在?云承宗可在?” 这嗓音如滚滚闷雷,凡是身在大荒北宫中的补天宗弟子,都听得清清楚楚。【*#abc小说网*…阅读】 辽东与金帐毗邻而居多年,对于金帐那边的高手知之甚详,这伊克顿便是四大也先那颜之一。 伊克顿口中的景修和云承宗都是补天宗中的高手,而且身居高位。 补天宗内的架构,与清微宗有些类似,清微宗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其中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权柄最重,主导中枢,故而被称为内三堂。在补天宗中同样有内三堂,分别是紫薇堂、北辰堂、天枢堂。如今紫薇堂堂主是云承宗,北辰堂堂主是胡良,景修是为天枢堂堂主,在排位上稍逊于紫薇堂堂主云承宗,但在实权上却稍有胜之,仅次于秦清。 伊克顿所谓的“来访”,其实就是登门挑战,而挑战的对象便是景修和云承宗。 景修和云承宗自然是不在此地,胡良虽然是三位堂主之一,但更多是秦清的提拔培养之意,就像 当年的四先生李玄都。论起境界修为,还是归真境的胡良远不是伊克顿的对手。 秦素也皱起眉头,若是“三宝如意”在手,她来对付伊克顿不是难事,可此时她已经把“三宝如意”借给了李玄都,李玄都又进入到最深层次的入定之中,不好贸然打扰,仅凭秦素本身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也不是伊克顿的对手。 胡良先前只是听李玄都提过一句“一应来犯之敌”,想当然地以为是无道宗的高手,却没想到会是金帐中人,愕然道:“金帐的也先那颜怎么也来了?” 金帐的也先那颜是秘密分头进入辽东境内,寻常人根本无法发现他们的踪迹,只是孛老浑倒霉,遇到了李玄都,被李玄都重伤,而古木罕又打秦素的主意,这才暴露了行踪。可胡良身在大荒北宫中,只知道澹台云放出消息要邀战师父秦清,却不知道金帐中的高手也来到了辽东经境内。 秦素收好“灵丹”和“大药”,将先前的经过大概复述一遍,然后说道:“四大也先那颜加上一个策凌,共是五个高手,不过孛老浑已经被紫府重伤,无力出手,勒合蔑欠了紫府的人情,多半是虚应故事。这便五去其二。再加上策凌伤在了我的手中,古木罕在紫府手中吃了大亏,完好无损的就只有这个伊克顿了。” 胡良叹道:“可惜景师叔和云师伯不在,其他师叔师伯也大多觅地潜修。” 秦素道:“我可以试试。” 胡良脸色微变,“师妹,你如今手中并无仙物,如何是伊克顿的对手?” 秦素道:“周旋一二总不是难事,瞧这架势,伊克顿分明就是澹台云的开路先锋,欺我补天宗无人。打不过和不敢打是两回事,如果我们闭门不出,任由伊克顿在宫外叫嚣,日后传扬出去,补天宗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虽然秦素并非补天宗弟子,乃是忘情宗的宗主,可补天宗上下无一不将她视作补天宗弟子,而且地位超然,等同堂主长老之流,此时胡良听她如此说了,也不好反驳。并非他胆怯怕事,而是修为相差太大,如果由他出面对上伊克顿,差不多一个照面就要立死当场,他连强出头的资格也没有。这也是李玄都不将“灵丹”和“大药”分给这位老兄弟的缘故,委实是胡良如今的境界还用不到这类物事。 大荒北宫的宫门外是一片用雪白砖石铺就的平整大坪,此时伊克顿便站在这片大坪上,距离宫门不过百步,见大荒北宫之中迟迟没有动静,心中大定,变得志得意满起来。 堂堂大荒北宫,竟是被他一人堵门,日后传扬出去,他可要名声大噪了,说不得要被称作金帐第一勇士,就连中原和西域,也要传遍他伊克顿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想到此处,伊克顿下意识地用大拇指一左一右抹过自己上唇的两撇大胡子,嘴角流露出几分笑意,顾盼自雄。 便在这时,大荒北宫的宫门从里面缓缓开启,两队补天宗弟子分左右走出宫门,呈“八”字形雁翅排开。 伊克顿见此情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颤,心中更是打了个突,看这架势,该不会是李玄都出来了?若是李玄都出手,他可万万不是对手,能逃出生天就已经是万幸。不过他转念一想,圣君已经说了,李玄都定然会抓紧时间恢复伤势,绝不会出手,应该不是李玄都。 果不其然,从宫门中走出来的不是一身黑色鹤氅的李玄都,而是个身披白色大氅的女子,正是秦素。 伊克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原来是秦大小姐。” 秦素冷然道:“伊克顿,你要如何?” 伊克顿哈哈一笑,“久闻补天宗大名,今日特来登门领教。” 四大也先那颜奉老汗命令前往天下各地寻找长生药,伊克顿去了西域,在那里学会了中原官话,此时说出来倒也像模像样,不似金帐的也先那颜,倒像是一位中原江湖中的大豪。 “好!”秦素本就是害羞腼腆之人,极不喜欢与生人打交道,此时故作冷淡之态,更不想与伊克顿多说废话,一口应了下来。 伊克顿已经从策凌和古木罕的口中知道秦素的厉害,不敢大意,身躯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炸裂声响,然后他的身形开始迅速膨胀变大,甚至撑破了外袍,露出如同灰白岩石一般的肌肉。 转眼之间,伊克顿已经变为丈余之高,这不是法身,而是实实在在的体魄生长,此时的伊克顿已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巨人,除了下身位置的衣物还算完好,其他位置的衣物已经被完全撑破,周身肌肤没有半点鲜活气息,就像覆盖了一层灰白色的石质表皮。 这是金帐王庭中独有的秘法,完全异于中原佛道两家的法门。 因为身体结构的变化,伊克顿的嗓音也变得十分怪异,就像两块岩石摩擦,没有半分柔和可言,“秦大小姐,亮兵刃。” 有补天宗弟子为秦素奉上两把长刀,虽然比不上“欺方罔道”和“大宗师”,但也是上佳的好刀。 秦素接过双刀,正持手中。 如果说李玄都的一身本事大多都在剑上面,那么秦素的一身本事大多都在刀上面,这也是李玄都和秦素最大的不同。 秦素得秦清的真传,已经初步领悟了“天刀”的玄妙,“天刀”中最难的一环就是“太上忘情经”,偏偏秦素受益于“太平青领经”,可以取巧使用“太上忘情经”,如此便算是“天刀”小成,同境之中少有抗手。 后来她又学了“鸳鸯刀法”,这套 刀法的名字寻常,既不威风,也不霸气,更看不出什么玄妙,据说是古时的一对神仙眷侣所创,正三十六式,反七十二式,正反一百零八式。应敌时,两人的刀法阴阳相济,正反开阖,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配合得天衣无缝。 秦素得到这套刀法之后,将这套本该要两人修炼的双人刀法改为一人使用双刀,不管夫妻二人如何心意相通,始终是两个人,哪里比得上一心二用,意念如电。用出这套刀法之后,攻守之间滴水不漏,仅凭招式,哪怕是面对李玄都的“剑心太玄意”,仍是可以不落下风。 就算没有仙物,秦素也不是一个软柿子。 (本章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二章 游斗 伊克顿已经从古木罕和策凌的口中得知,秦素的兵刃是一把如意,威力奇大,若是气力不够,体魄不强,很难从正面抵挡,难免要束手束脚,若要游斗,又无法处理秦素的;天刀,所以只能正面力拼,以堂堂正正的气力取胜。 在金帐四位也先那颜之中,最适合应对秦素的就是伊克顿和孛老浑,伊克顿体魄强横,孛老浑力大无穷,并不害怕这种正面硬拼,不会被秦素克制,这也是伊克顿敢于来此的缘故。 此时伊克顿见秦素并没有用策凌、古木罕所说的古怪如意,而是用了双刀,大感不悦。若是从年纪上来说,他好歹也是秦清的同辈人物,就算你是秦清的女儿、李玄都的夫人,可此二人俱不在场,你一个后辈怎敢如此托大? 不过此时伊克顿的皮肤仿佛岩石,彻底僵化,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变化。 秦素手持双刀,缓步上前。行走之间,身上披着的大氅自行飘落在地,露出大氅下的雪白衣裳。辽东多雪,秋冬春季,落雪之后,天地皆白,所以补天宗弟子以白衣为主,便于在外隐蔽身形,并非是为了潇洒好看。 秦素来到阵前,双刀一摆,好似风摆柳枝,并不急于出招。;天刀讲究料敌先机,故而后发制人效果更佳。 落在伊克顿的眼中,却是秦素狂妄到了极点,全然不把他放在眼中,怒上加怒,不由大喝一声,真如雷震一般。 幸而此时太白山是以白色山石而得名一个;白字,并非西北的大雪山,又正值秋日,积雪不多,倒也不至于引起雪崩。可饶是如此,偌大天池的水面还是荡漾起层层涟漪。一众补天宗弟子胸口发闷,有修为稍弱之人更是身形摇摇欲坠。要知道能驻守于大荒北宫的补天宗弟子,都是补天宗中的精锐,放到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所谓的修为稍弱只是相对而言,这些补天宗弟子尚且如此,可见这一喝之威。 人仙没有术法神通,许多手段都十分质朴简单,这一喝便是如此,看似无甚玄妙,实则蕴含滚滚血气,可以喝退鬼神,若是有鬼仙途径之人以神魂出游,在这一喝面前,就仿佛进入了烈阳之中,只有无边光明和炽热,轻则遭受重创,重则魂飞魄散。 不过秦素并不受影响,她毕竟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与天人造化境的差距并没有到无法弥补的地步,她又是号称康庄坦途的地仙途径,并不受人仙的血气克制,所以身形只是微微一晃,反而趁着伊克顿的一喝时机,猛地向前飞掠,一刀刺向伊克顿的咽喉。 伊克顿依仗体魄强横,根本不做避让,任由秦素一刀刺中自己的咽喉,发出一声金石碰撞声音。 伊克顿反手就要去抓秦素的长刀,不过秦素早有预料,以落在伊克顿咽喉上的刀尖为支点圆心,身形飘忽而动,刀锋随之围绕伊克顿的脖子半周,不仅躲过了伊克顿的一抓,而且来到伊克顿的背后,然后一脚踩踏在伊克顿的后心位置,身形借着这一脚的反震之力飘然落地。 这便是伊克顿的不足了,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的纯粹武夫,体内气血并不活跃,甚少流动,近乎于一潭死水,因为此时的气血已经凝练到极致,近乎于固体而非液体,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维持正常形态,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可这只是他的常态,如果他开始搬运气血,使得气血重新开始流动,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就会显现出种种异象,比如伊克顿此时的庞大身躯,在道门之中又被称之为;真身。 如此一来,伊克顿防御大增,速度大减,反而不及秦素。这也不怪伊克顿,古木罕和策凌都说秦素手中的如意威力奇大,伊克顿想得是如何应对秦素的;三宝如意,这才一开始就现出真身,哪里想到秦素不用;三宝如意正面硬拼,反而凭借灵巧身形与他游斗。 伊克顿被秦素在后心位置踏了一脚,体魄强横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身形纹丝不动,直接扭身横臂扫向秦素。伊克顿此时仿佛巨人一般,哪怕秦素身材高挑,在他面前也如个孩子一般,所以秦素只是微微低头,便从伊克顿的手臂下钻过,手中双刀交错回绕,用出;鸳鸯刀法中的;缠缠绵绵一式,在伊克顿脚下一绊。 伊克顿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总算他用力技巧十分高明,在关键时刻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再稳稳落下。在他落地时,轰然巨响,不仅脚下的砖石悉数碎裂,甚至整个大坪都好似震动了一下。 不过秦素得势不饶人,手中双刀齐进,却是攻向伊克顿的下盘。倒不是秦素故意如此,而是伊克顿的身形太高,秦素想要攻他上身,非要跃起不可,不如脚踏实地,攻击下盘,反而让伊克顿的双臂双拳难以发挥出十成威力。 不知何时,秦素的双眼之中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已然进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中。如今秦素比起以前大有进步,当初的秦素只能被动预测对方出招,如果对手以不变应万变,一意固守,秦素就无从预测了,可如今的秦素的;天算已经将可以主动寻找破绽,虽然还不及秦清,但伊克顿也不是;魔刀宋政。 说来也是巧合,李玄都用了;心魔由我生之后,青丝会化作白发,秦素用了;天算之后,双眼会变成雪白,都与白色有缘。 秦素连出九刀,第一刀衍化混元,第二刀分两仪,第三刀生三光,第四刀开四象,第五刀定五行,第六刀分六合,第七刀化七星,第八刀演八卦,第九刀生九宫,却是在模仿秦清衍化一方小世界的手段,可谓是尽得秦清真传。 伊克顿被秦素的连续九刀逼得手忙脚乱,惊怒交加,只觉得秦素像水中游鱼,滑不留手,自己空有一身巨力,根本打不到她,他每每出手,且不说速度如何,秦素每次都能提前预料,早早避开,让他憋闷无比。 这便是秦清的;天刀吗? 众多补天宗弟子见自家大小姐对上了这狂妄至极的金帐人,好似耍猴一般,虽然不曾出声喝彩,但也气势大振。 其实众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小姐的几次进刀,根本不能伤到那金帐人的分毫,甚至连痕迹都没留下半分,注定无法取胜。可那金帐人打不到大小姐,也是无法取胜,只要维持不胜不败的局面,便是大小姐胜了。毕竟大小姐年轻,又是晚辈,老前辈依仗境界的优势与晚辈抡拳头挥胳膊,不能轻取就是丢了面子,不能取胜则是脸面丢尽。 伊克顿也明白此中道理,不由得焦躁起来,几次出手强攻,无奈面对秦素的;天算,好似用铁锤打蚊子,任凭铁锤威力再大,打不着也是枉然,反而又被秦素刺了几刀,虽然这几刀都如挠痒一般,就算让秦素再刺砍上百刀,他也不会伤到分毫,可从场面上来看,却是他处在了下风之中,这让先前想着要扬名天下的伊克顿十分不能接受。 伊克顿之所以不解除真身状态,是怕秦素突施冷手,在他解除真身的时候,突然用那古怪如意重创自己,可到了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解除了防御极强而速度迟缓的真身状态,恢复了正常状态。他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纯粹武夫,恢复本来面目之后,速度大增,丝毫不逊于秦素。 原本处处被动的伊克顿终于不再一味挨打,出手之间,风雷之声大作,丝毫不逊于秦素出刀的速度。 一时间变成两人对攻之势。 这让许多补天宗弟子的心又提了起来,先前一番交手,大小姐固然招式巧妙,毕竟修为不足,不比宗主和清平先生,难以杀伤敌人,只能一味游斗,就好似轻骑兵对上了重步兵,只是围绕重步兵的战阵疾驰,以弓箭抛射,并不冲锋破阵。如今这金帐人速度大增,形成对攻之势,倒是像轻骑兵对上了重骑兵,正面硬拼万万不是对手,大小姐只要挨上这金帐人一拳,只怕就要重伤。如今之计,还是要发挥游斗的优势,避免正面硬拼。 但见秦素用出双刀,刀法变化不定,除了;天问九式之外,还有部分;南斗二十八剑诀,辅以;鸳鸯刀法,对上了伊克顿的双拳,一时间还不落下风。 伊克顿的双拳堪比兵刃,与秦素的双刀相撞,金石之声连绵不绝,两人越斗越快,秦素的身形好似一道白练,围绕着伊克顿不断游走,别说秦素出招如何,便是她到底身在何处也已经看不清了。 胡良并未在大坪现身,而是站在宫门内的阴影中,看得满手是汗,他此时并不关心胜负如何,只盼着秦素不要有什么意外就好,否则他还有什么颜面却面对师父和老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三章 星阵 大坪之上,只见得秦素和伊克顿两人激斗不停,伊克顿虽然想着硬抗秦素的刀势来强行近身,可秦素的刀法却是滴水不漏,而且伊克顿收起真身之后,防御不如先前,也不能完全无视秦素的双刀,更何况他还想着防备秦素始终没有出手的古怪如意,所以并未建功。 如此近百招之后,伊克顿猛地一声大喝,秦素身形如风中落叶一般向后飘退,而她手中的双刀毕竟不比;欺方罔道和;大宗师,终于是不堪重负,寸寸碎裂,只剩下两个刀柄。 伊克顿大喝一声,一拳朝着秦素的面门打来。 秦素凭借着;天算已经判断伊克顿的前冲轨迹,身形飞速旋转,设下重重刀气,挡在自己身前。 伊克顿的这一拳毫无花哨可言,近乎摧枯拉朽地破开重重刀气,巨大的气机涟漪扩散开来,逼得一众补天宗弟子不得不退回宫门之内,幸而大坪与大荒北宫一体,坚固异常,并未彻底毁去,可两人脚下的地面也是出现了许多裂痕。 伊克顿稍稍一顿,又是一拳击出,带起海啸山崩般的罡风雷音,直往秦素而去,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刚拳,却蕴含螺旋劲力,在拳头周围形成一个漩涡,若是秦素立足不稳,便会被强行牵扯过去,乍一看去,就像是自己主动往拳头上凑一般。 面对这一拳,秦素丢弃手中的刀柄,同样打出一拳,与刚猛至极的拳头相比,秦素的一拳却是阴柔到了极点,似乎没有半分重量,正是忘情宗的;百花绣拳。对于秦素而言,这;百花绣拳便相当于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澹台云的;三十二势长拳,已经无所谓自身境界高低或者功法品秩的高低,可以发挥出超出功法本身的威力。 不管怎么说,秦素都是天人无量境,又修炼与;百花绣拳相辅相成的;万花灵月功多年,;百花绣拳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一招更是;百花绣拳三大绝技之一的;葬花叹,绵里藏针,以柔克刚,厉害非常。 伊克顿这一拳对上了秦素的一拳,本该是摧枯拉朽,却猛然发觉自己的皮膜骨骼变得软绵无力,血肉消融,非但没能伤到对手,反而要被人家以柔克刚。 伊克顿怒喝一声,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原本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拳势再生一股新力,猛冲秦素的拳头。 秦素毕竟境界不如伊克顿,闷哼一声,向后飘退出去,整条手臂都在轻轻颤抖。 人仙之道虽然被道门视为小道,比不上天地二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论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人仙之道未必就逊色于地仙,与人仙斗力,往往生死只在一个胜负手之间。 伊克顿再次出拳,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拳声势之大,将伊克顿面前一线之间的天地元气悉数排空,使得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块空白地带。 秦素以掌代刀,劈出一道有形有质的刀气。 一拳一刀相交,刀气消散,秦素再次闷哼一声,身形飘摇地向后退去。她以手刀破开了伊克顿的明劲,却是没挡住明劲之下的暗劲,被暗劲渗入体内,已然是伤了体魄,不得不退。 伊克顿终于一扫先前的憋闷,得势不饶人,迅速跟上向后倒掠出去的秦素,在半步之间再出一拳。 就在这时,只见秦素身周有无数刀光骤然爆开,如同一朵绽放的巨大莲花,眨眼间就充斥十几丈的空间,凌厉中自成圆满之势,这并非补天宗的功法,而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 伊克顿以体魄硬顶着漫天刀光,双拳瞬间击出十数下,意图彻底重创秦素,不过秦素已经趁此时机,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伊克顿破开滚滚刀光之后,向前一踏再一蹬,脚下地面碎裂,被踩踏出一个深深大坑,然后他借着这一蹬之力,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拳直击秦素的面门。 秦素不敢硬接,幸而她所学甚多,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星转斗移,强行挪移开身形,堪堪躲开了伊克顿的这一击。 伊克顿如影随形,双拳拳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 秦素在躲闪之间,手中出现了一面令旗,正面上书四字:;太平无忧。 这正是正道十二宗的两大盟主令旗之一。这两大令旗不仅仅是象征盟主身份,同时也是两件极为玄妙的顶尖宝物,可大可小,大可十丈之长,立于大营,小可一尺之长,被持于手中。;替天行道令旗主攻,可召黄巾力士法相助阵,又可配合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引下天雷。;太平无忧令旗主守,可化出一座;南斗二十八星阵,护住周身上下四方八极,又可将人暂时收入令旗中的小千世界,有困人之用。 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如今在新任大天师张鸾山的手中,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自然在李玄都手中,不过李玄都跻身长生境后,觉得此物无甚大用,便也一并交给秦素保管。 话虽如此,无甚大用只是对于长生境界而言,长生境之下,这仍是极为厉害的宝物。 只见秦素一晃手中;太平无忧令旗,以;太平青领经催动,顿时星辉漫卷。 阵法一成,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 面对;南斗二十八星阵,伊克顿并不惧怕,纯粹武夫对付这种无形无质的术法手段,体魄和气力无法建功,便以血气和拳意对付。于是他激发体内血气,随着自己的拳打脚踢,一起攻向四周星云。 只是;南斗二十八星阵作为太平宗的看家手段,也不是那么容易破去,这些星光幻象只是表,星光之下的星云才是里,只见二十八团星云按照周天星位,开始旋转变化,将伊克顿的血气挪移分散到整个阵法,均匀受力,然后化解。 伊克顿立时发觉不对,这二十八团星云是应上天星辰之力,而人仙炼窍之法也是上应星辰之力,他的血气能克制寻常术法,却不能克制这星辰之力,只能以拳意破敌,他方才用血气而非拳意,却是失了先手。秦素趁此时机已经将阵法完全展开,身形隐于其中,唯有无数星云明灭闪动,继而星河倒转,让人无法分辨上下左右、西东南北。 秦素并不精通太平宗的功法,可她修炼了;太平青领经和;南斗二十八剑诀,这两门功法都与太平宗大有关系,;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剑阵就是由;南斗二十八星阵衍生而来,;太平青领经还能化用万法,所以秦素驾驭;南斗二十八星阵也是有模有样。 ;南斗二十八星阵一成,想要破阵的伊克顿也身陷阵中,对于纯粹武夫而言,要么被阵法困死,要么以力破阵,不存在其他选择。 伊克顿身形前掠,藏于幕后的秦素只是一挥手中令旗,四周星云随之一并转动,身在星云中的伊克顿随之也变化了方位,由前掠变为后退。二十八团星云之间还在互相发生变化,组合成不同的阵法,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八卦、九宫、十绝。伊克顿是金帐人,并非三教之人,对于星象变化并不精通,更谈不上寻找破绽,这些对于阵法大家来说只是寻常的阵势,已是让伊克顿眼花缭乱,根本无法分清这些繁复变化了。 除此之外,伊克顿发现自己越是发力,反弹之力就越大,不发力,反而无甚阻力,伊克顿立时明白,这座阵法是在借力打力,用他自己的力道来打他自己。伊克顿毕竟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要趁着自己气力正盛的时候强行破阵,若是被阵法消磨到奄奄一息的时候再去破阵,为之晚矣。 伊克顿不曾犹豫迟疑,停住身形,将全身气血搬运到极致,浑身上下白气升腾,滚滚热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使得周围景象开始扭曲模糊。然后他立足原地,凝聚自身拳意,倾力一拳打出。 武夫极致的人仙便是一拳打破虚空。 随着伊克顿的这一拳打出,虚空震荡摇晃,阵法中无数星辰荧惑飘摇,不断变化组合的阵法出现凝滞,继而显现出错乱之象。不仅如此,伊克顿还将半数拳劲直接透过星阵,攻向藏于星阵之后的秦素身上。 秦素一声闷哼,已受创在这一拳下。 不过伊克顿也不好受,他这一拳只有三成劲力落在了秦素的身上,两成劲力被阵法化去,还有半数劲力在阵法的转化之下,原封不动地落在了伊克顿自己身上,这便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饶是伊克顿体魄强横,被自己的拳劲透入体内之后,也是受创不浅,体表的毛孔中渗出血珠,使得他好似一个血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险之又险 这一下算是两败俱伤,不过伊克顿却占了体魄的便宜。与佛门的各类护体神功不同,人仙途径的体魄不仅极为坚韧,而且恢复能力极强,反观佛门的各类护体神功,强则强矣,可一旦破功,便是难以挽回的局面,有过刚易折之嫌,远不如人仙体魄这般;能屈能伸。 伊克顿重伤在自己的劲力之下,体内气血开始自行流转,愈合伤势,扭转局面。反倒是秦素,虽然只受了三成劲力,可她的体魄不如伊克顿,也伤得不轻,更为关键的是她没有;漏尽通,只能勉强运转十卷天书中的;天心诀恢复伤势。 一来一去,反倒是伊克顿占据了优势,先前一拳已经让他摸清了秦素的方位所在,再加上此时阵法已破,他依仗着自己体魄的优势,不等伤势恢复,也不等阵法的余韵彻底散去,直接向秦素所在方向掠去。 伊克顿想得是夜长梦多,所以要速战速决,殊不知自己此举也在秦素的意料之中。几乎就在阵破的一瞬间,秦素已经离开地面,向天空飘去。待到伊克顿出手的时候,她已经御风飞到了百丈高度。 人仙、地仙、神仙、鬼仙四大登天途径,各有优劣,以地仙途径而言,天人境之后可以天人合一,乘风而行,而鬼仙途径在先天境就可以神魂夜游飞掠,只是惧怕日光,到了归真境,可以日游飞掠,可还是惧怕雷霆、天风,只有到了天人境,能以神魂裹挟体魄飞掠,才算是无所畏惧,与地仙途径的乘风而行一般无二。 可人仙途径却是一个例外,人仙修炼体魄,神魂与体魄合为一体,难以分离,是为绝对的真实,克制本质是弄假为真的一切道术,可本身也无法使用道术,所以要到天人造化境才能凭借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纯粹血气短暂飞行,而且远远比比上地仙和鬼仙。 正因为如此,伊克顿却是抓了一个空,只见得秦素的身形越来越高,打定主意避而不战。 伊克顿见此情景,猛地大喝一声。 这一声大喝,真乃舌绽春雷,惊天动地,血气滚滚。 没有体魄的鬼仙最怕至阳只刚的天雷,人仙武夫的大喝便与春雷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声大喝,虽然不至于让秦素六感俱丧, 但也她身形为之一滞。 趁着这一线时机,伊克顿双膝弯曲,双足用力,身形冲天而起,虽然不能长久滞空,但速度却是远远胜过御风而行。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伊克顿此时一跃而起便好似是正在渡河,秦素立时取出了;长生杖,照着法门催动这件半仙物。一圈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周围一切的颜色褪去,变成黑白。 对于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而言,;长生杖只是一件半仙物,可对于地仙及其以下境界,;长生杖的威能堪比仙物。对于长生之人而言,一般宝物、灵物已经无甚作用,唯有仙物才能有抗衡他们的能力。 在;长生杖的威力下,伊克顿的身体和思绪都被彻底凝滞,当李玄都亲自持有;长生杖并以;长生石的力量催动的时候,就是长生境的澹台云和宋政都要受到影响,所以伊克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长生杖强行剥夺了一小段时间,当他的思绪恢复正常的时候,秦素已经一掌拍在了伊克顿的胸口。 秦素的这一掌直接在伊克顿的胸口位置炸开,没有想象中血肉横飞的景象,伊克顿的皮肤血肉好似石块一般,根本没有半分鲜血流出,这意味着伊克顿对于自身气血的掌控已经到达了极致,无缺不漏。换而言之,秦素的这一掌未曾伤及伊克顿的根本。 不过秦素对此早有预料,接着用出了地师的绝学;逍遥六虚劫。先前秦素对上策凌,;逍遥六虚劫未能建功,是因为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体内并无六气之属,;逍遥六虚劫进入其体内后,没有薪柴可燃,落在了空处。这一次秦素不再将六劫之力送入伊克顿体内,而是直接显化六劫,开始腐蚀伊克顿的外在体魄。虽然秦素不能配合六咒使用;逍遥六虚劫,但伊克顿同样不是长生境界,这已经是秦素在;三宝如意的情况下唯一可以伤到伊克顿的手段。 伊克顿脸色大变,双拳扫向秦素。 一瞬间,只见得秦素身周显化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六劫,将秦素团团护住,伊克顿曾经在李玄都的手上吃过亏,不敢硬接,生生止住了拳头的去势。 秦素得势不饶人,猛地发力,她借着这一掌之力向上飞起,伊克顿再难维持滞空,轰然向下落去。。 秦素手中握着;长生杖,俯瞰着越来越小的伊克顿。 轰然一声,伊克顿在大坪上砸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便在这时,胡良从宫门中大步走出,沉声道:;伊克顿,胜负已分! 伊克顿从百丈高空落下,这一摔当真是惊天动地,不亚于抛石机轰击城墙。若是平时,伊克顿定然可以安然无恙,可现在却是不同,他先是中了自己一拳,还未恢复伤势,便向秦素强行出手,接着又中了秦素一掌,被;逍遥六虚劫消磨体魄,伤上加伤。最后从高空重重落下,也不仅仅是自身的重量,还有秦素最后的一掌发力,与坠崖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如此种种原因使得伊克顿不再圆满的体魄竟是出现了许多十分可怖的裂痕,就好似一块开裂的岩石。 伊克顿听得胡良此言,心中大怒,想要奋力起身,可这一瞬间却感觉手足不听使唤,竟是不能在第一时间站起身来,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让伊克顿心中大骇。 胡良见伊克顿躺在地上不曾动弹,心中一动,高声道;;伊克顿,你既然是来领教的,此时已经领教了补天宗的绝学,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你非要分出一个生死不成?若要分出生死,那可就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挑衅寻仇了,休怪我们不讲情面。 伊克顿重重喘息,竭力搬运气血,恢复伤势,渐渐感觉自己有了几分知觉,刚要开口说话,又听胡良说道:;既然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自己输了,快些离去,我们也不来难为你,免得自取其辱。 伊克顿终于又感觉到了手足的存在,一声大喝,猛地跃起身来,正想要说话,却见秦素从天而落,落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渊渟岳峙。 众多补天宗弟子见此情状,纷纷涌出宫门,站在秦素身后。 伊克顿竟是生出几分怯意。 伊克顿虽然不知道秦素为何迟迟不用那柄古怪如意,但就算秦素不用;三宝如意也打得他束手束脚,好生狼狈,若是再用出;三宝如意,他的胜算就不大了。在这等情况下,伊克顿不由萌生退意,只是又想到了圣君的命令,却是进退维谷。 秦素冷然喝道:;伊克顿,方才你躺在地上没有还手之力,我不杀你,便是点到为止,你还要纠缠不休,是何道理? 方才伊克顿被秦素从空中击落,摔落在大坪之上,以至于手足没了知觉,实乃杀他的千载难逢之机,只是秦素先是中了伊克顿的一拳,后又连续催动大耗气机的;长生杖和;逍遥六虚劫,也是强弩之末,实在没有余力去追击伊克顿,若是贸然追击,未必能将伊克顿置于死地,倒是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底细,待到伊克顿缓过气来,便要遭殃。所以秦素决定不出手,虚张声势,反而是把本就生出怯意的伊克顿给吓住了。 伊克顿神色变幻不定,缓缓向后退出几步,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秦素的脸上。 秦素冷哼一声,向旁边一伸手,立时又有补天宗弟子上前,为秦素奉上一把带鞘的长刀。 秦素握住刀柄,缓缓拔刀,将刀鞘仍在旁边,说道:;也好,那我们就再斗过一场。 伊克顿猛地生出一个念头,眼前这女子身份不俗,父亲丈夫都是当世顶尖之人,自己就算拼上老命斗赢了她,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杀了她不成?若是杀了她,日后秦清或者李玄都上门寻仇,他该如何应对? 这也让他想起了中原人的一个说法, 差事是朝廷的,得罪人却是自己的。那他又是何苦来哉? 想到这儿,伊克顿只觉得豁然开朗,不再进退维谷。 当然,这只是伊克顿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若是他能轻松胜了秦素,便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只会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立下了大功。如今他在秦素手中没能讨到好去,心生退意,又怕澹台云责怪,也怕在同僚朋友面前丢了面子,这才想出一个如此托辞,聊做安慰,自欺欺人。 这便是人性了。 伊克顿冷哼一声,;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输了。我不像你们中原蛮子,喜欢耍赖。既然输了,我离开便是。 说罢,伊克顿转身便走,落在许多不知其中内情的补天宗弟子眼中,还要赞叹这金帐人愿赌服输,是个爽快之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五章 金帐局势 伊克顿走后,秦素将手中长刀交到身旁的补天宗弟子手中。又有一名补天宗女弟子捡起秦素的大氅,拿在手中。 秦素看了眼山下,转身走向宫门,一众补天宗弟子列队跟随其后。 回到大荒北宫,胡良挥手示意一众弟子各归其位,只剩下他和秦素之后,两人来到一处无人的殿阁之中,秦素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颤,差点站立不住,不得不扶住旁边的墙壁。 胡良脸色大变,急声问道:;师妹,你怎样了? 秦素缓缓说道:;那金帐色目人的一拳好生霸道,幸而我只受了小半拳。若是一拳打实了,只怕我要立毙当场。 胡良只觉得一阵后怕,虽然不是他亲自上场,但如果秦素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秦清和李玄都不会迁怒于他,他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那和死了也没什么不同。 秦素道:;如今大敌当前,师兄还要主持大局,我自己去丹库疗伤,师兄放心就是。 胡良知道秦素说的是正理,略微迟疑后点头道:;好。 秦素独自一人飘然离去。 胡良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大步走出殿外。 另一边,伊克顿下了太白山的主峰,不多时后就遇到了负责接应的古木罕,古木罕瞧见伊克顿的狼狈模样,不阴不阳地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伊克顿故意叹了口气,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苦差事,那女子是李玄都的夫人,又是秦清的女儿,只要此二人一日不死,谁敢把她怎样? 古木罕听得伊克顿所言,立时想起李玄都的骇人手段,自己的盾牌被李玄都随手破去,若不是自己逃得快,只怕性命难保,不由默然,准备好的讥讽言语也说不出口了。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地往横岗城而去。 当两大也先那颜退去的时候,秦素也来到了丹库之中,从中寻了一枚治疗伤势的丹药之后,秦素直接囫囵吞下,然后靠着大鼎慢慢地坐了下来。 方才一场激斗,秦素手段尽出,这才勉强应付下来,其中稍有不慎之处,便要丧命于伊克顿的手下,体魄的伤势和气机的损害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天算极为消耗心力,让她很是疲惫,只想昏昏睡去。 只是秦素知道此时不是睡去的时候,只是坐着假寐了小半个时辰,便勉力支撑着站起身来,离开丹库,来到外面。 便在这时,一封飞剑传书来到秦素的面前。 秦素一怔,然后发现这把飞剑是李玄都交给勒合蔑的那把。虽然飞剑的主人是李玄都,但在李玄都养病的那段时间里,李玄都将一切权限都交给了秦素,由秦素代为收发传书,所以此时这柄飞剑并不去找李玄都,而是来寻秦素。 秦素接过飞剑,打开传书,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金帐文字,秦素只能认得一大半,还有许多生僻文字,并不认得。好在辽东毗邻金帐,双方交集极多,在这大荒北宫中就有许多关于金帐的典籍。秦素来到大荒北宫的藏书殿中,从中寻出一本金帐语的字典,一一对照着,将传书全篇翻译了出来。 传书是由勒合蔑发出,勒合蔑在传书中大概讲述了澹台云此行的部分原因。 原来在地师飞升之后,澹台云就开始有所动作,一方面是经营西域,逼迫真言宗、金刚宗让步,并将整个楼兰城收入囊中,另一方面则是威逼拔都汗,要求拔都汗罢战休和。拔都汗的西王庭毗邻西域,在没了地师的庇护之后,面对澹台云的压力十分巨大,正好今年的雪灾来得更早一些,拔都汗便以此为借口,同意罢战休和。 澹台云的目的并非要扶持伊里汗成为新的汗王,因为伊里汗正值壮年,又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比起四大也先那颜都有希望跻身长生境,成为一位罕见的人仙。更关键的一点,当初能够击杀国师,伊里汗也是出了一份力的,算是为老汗复仇之人,再加上伊里汗本就是怯薛军大都尉,在金帐王庭中威望极高,如果让他成为新的汗王,那么各部很快都快臣服于这位新汗王,包括萨满教和大小阏氏,都无力抵挡,那么金帐又会重新成为一体。到了那个时候,澹台云便无力插手金帐了,所以澹台云不能让伊里汗登上大汗之位。 在这个前提下,澹台云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威逼拔都汗与伊里汗讲和,而不是帮助伊里汗击败拔都汗。如果伊里汗凭自己的本事击败了拔都汗,那么整个金帐再无人可以阻挡他登上大汗之位,也就是大势所趋,众望所归。可如果是议和,那么拔都汗的势力得以保存,许多反对伊里汗的人会自然站到拔都汗这边,一起对抗伊里汗,这就让伊里汗无法登上汗位。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难以长久,于是澹台云还有第二招,那便是分化伊里汗内部,准确来说是分化伊里汗和小阏氏。伊里汗之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小阏氏,而最不希望伊里汗成为汗王的也是小阏氏,因为小阏氏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药木乎汗成为汗王,澹台云便提出了一个;折中之策,那就是伊里汗和拔都汗达成和解,因为王庭不可能有两个汗王,所以两人各自退让一步,共尊老汗的儿子药木乎汗为新的汗王,汗王的地位仍旧至高无上,不过伊里汗和拔都汗也不是一无所获,两人会得到一个类似于;副汗王的称号,比起普通的王要高一点,比起汗王又要第一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些类似于中原朝廷的摄政王。又类似于道门中的副掌教大真人一职,高于普通真人,又低于大掌教。 如果澹台云的这个提议得到通过,那么金帐会在事实上分为四个部分,分别对应了金帐的四大王庭。新的汗王会迁往北王庭,那是金帐王族祖先起家的地方,拔都汗仍旧占据靠近西域的西王庭,伊里汗占据靠近辽东的东王庭,剩下的南王庭则交给小阏氏,这是她养老的地方,她会成为;太后。 看到这里,秦素已经明白了,这不就是藩镇吗,澹台云无力掌控金帐,便要趁着金帐混乱的时候,将金帐分割成几个部分,地方藩镇割据,让他们之间互相制约,这就给了澹台云继续插手金帐的可能,同时也杜绝了一位强势汗王出现的可能。 无论是伊里汗,还是拔都汗,他们都有成为一位强势帝王的潜质,这样的帝王不可能被旁人所掌控,可药木乎汗不同,无论是能力还是其他,他都不足以成为一位整合金帐的帝王,只会成为一个任人摆弄的傀儡。而药木乎汗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必然要借助外力,也就是他的母亲的小阏氏,以及支持小阏氏的澹台云。 不得不说,澹台云不愧是地师一手教导出来的半个弟子,治理天下未必能行,这种搅乱局势的手腕却相当高明,这个提议下,除了原本最有可能成为汗王的伊里汗不会同意,失去地师支持而后继乏力的拔都汗、想做太后的小阏氏、想成为汗王的药木乎汗都会答应下来。 当李玄都面对正一宗发难的时候,澹台云指使罗夫人联络小阏氏,提出了这个建议。小阏氏对于让自己成为;太后且独占一座王庭的提议十分感兴趣,于是小阏氏立时与主战的伊里汗生出嫌隙,变成了主和一派,诸王开始左右摇摆观望,伊里汗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击败拔都汗,再加上拔都汗也主动罢战,以及四大也先那颜的回归,金帐的战事就这么平息下来,开始推选新的汗王。 虽然老汗真正属意的未来汗王人选是乃刺汗,可老汗从未真正挑明这一点,所以当老汗突然暴毙之后,乃刺汗就变得无关紧要起来,甚至不如已经死了的失甘汗。老汗生前为了保护乃刺汗,一直是将药木乎汗作为乃刺汗的遮挡,也就是说,在外人看来,老汗最喜欢的儿子是药木乎汗,老汗把汗王之位传给药木乎汗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再加上伊里汗曾经公开表示不争夺汗王之位,会支持老汗指定的新任汗王,一时间药木乎汗的呼声最高。 在没有新汗王的情况下,四位也先那颜决定遵从小阏氏的命令,在这种情况下,伊里汗已经无法扭转局势,只能默认下来。不过伊里汗也不肯这么罢休,重新提起了老汗之死,新汗王登位之前,要为老汗王复仇。对于金帐王庭而言,老汗之死是绕不过去的门槛,谁也不能否决,如今国师死了,失甘汗失踪,多半也是死了,可还剩下一人,便是当时出没于王庭的辽东使者。 伊里汗不提李玄都,而是模糊了辽东使者的身份,认为辽东也是谋害老汗的凶手之一,药木乎汗想要登上汗王,要先为老汗复仇。 事缓则圆,伊里汗的意图很明显,便是行拖延之策,因为中原的局势也是一触即发,待到中原生出大变,澹台云被卷入其中,无暇顾及金帐的时候,伊里汗就可以着手统一金帐。 伊里汗的声音不容小觑,许多金帐人都支持这个说法,在这种情况下,便有了澹台云的辽东之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下策 藏书殿内四面墙壁都是藏书,唯有大殿正中位置摆放着一张书案和一把椅子,秦素就是坐在这里对照着字典翻译了勒合蔑的传书。 秦素放下传书,只觉得澹台云这个决定莫名其妙。 伊里汗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拖延,他不能登上汗王之位,却也给药木乎汗设置了一道门槛。既然是门槛,当然要越高越高,所以伊里汗就把辽东硬扯了进来,伊里汗不是要金帐人去攻打辽东,而是要旁人知难而退。 这就好比是一个小伙子追求姑娘,姑娘说:;想要我嫁给你,你要先把这座山给搬走。姑娘并非是要小伙子去搬山,而是让他知难而退。 如今伊里汗就是这个;姑娘,澹台云就是这个;小伙子,所谓给老汗报仇的说法就是;搬山,用意还是;知难而退四个字,结果澹台云真来搬山了。 这便是让秦素最想不通的地方。 再打个比方,就好似是君王问计于谋士,谋士给出上、中、下三策,其中两策在根本上是一回事,另外一策则完全不能接受。一般而言,君王无论怎么选,都已经被圈定了范围。 就拿李玄都来说,如果李玄都问计于秦素,他想要为张家满门报仇,应该怎么办?秦素就会给出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找一个地方刻苦修炼,待到成就二劫地仙再出山,天下之间,无人能敌,杀入皇宫也是轻而易举。中策是合纵连横,联合各方势力,整合道门,扶持辽东,徐徐图之,最终实行逼宫。下策是孤身一人就杀入帝京城中,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是死是活看天命,也许能报仇。总而言之,上策太缓,下策太急,看似有三个选择,实际上李玄都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中策,也就是李玄都正在做的事情。 治国也是如此,防范因为土地兼并而出现的流民应该怎么办?也有三策,上策是抑制权贵,推行士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中策是开疆拓土,发动百姓开荒。下策是建立厢军,不作训练,只充劳役,以冗兵的代价消弭流民起事作乱的可能。上策治本,但触及到士绅权贵的根本利益,便是皇帝之尊,也很难推行,甚至会危及自身。下策治标,但会使得朝廷财政压力大增,终有难以为继的那一天。中策可行,于是千百年来开荒不停,原本瘴气横生的岭南已经繁华不逊于江南太多。 如今澹台云面对的情况同样有多个选择,可澹台云偏偏就选了那个完全不能接受的选择。就好比是李玄都选择孤身杀入帝京城中,舍命一搏。 在这种情况下,秦素甚至怀疑澹台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她为什么会做出一个这样不可理喻的选择? 秦素实在是想不通,可惜李玄都正在疗伤,否则两人倒是可以讨论一下。 这也怪不得秦素,许多事情最怕临时起意和感情用事,根本无从预料。 横岗城,启运书院。 书院中有一座小池子,里面种了荷花,借此寓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读书人风骨。不过时值秋日,又是寒冷的辽东,所以此时的池中只剩下些许枯黄残荷。 澹台云坐在水池的岸边,左腿盘起,右腿弓起,左手撑着左膝,右手搭在右膝上。 古木罕和伊克顿站在澹台云身后,等待这位圣君的训示。 澹台云没有转身,始终背对着两人,缓缓说道:;李玄都真是舍得,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了自己的小媳妇。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他根基太浅,需要一个可靠之人帮做副手,秦素是最好的人选。 伊克顿不说话。古木罕接话道:;这位秦大小姐手中有一件仙物。 ;我知道。澹台云道,;这件仙物的来头可是不小,先是在&amp;lsquo;玄都紫府&amp;rsquo;的陆吾神手中,后来陆吾神被众地仙围攻,又落入了地师徐无鬼的手中,徐无鬼飞升之后,李道虚得了此物,是李道虚送给秦素的。 古木罕这才知道其中缘由,脸上表情复杂,不知是妒是羡。 伊克顿想要开口。 澹台云挥了挥手,;我已经知道了,都是意料之事,两位辛苦了,你们先去歇息吧。 伊克顿把刚要出口的话语又咽了回去,依言退下。 两人离开后,澹台云站起身来,说道:;出来吧。 在水池不远处有一棵上了岁数大树,足有两人合抱之粗。话音落下,一名白衣公子从树后转了出来,身材挺拔,面如冠玉,十分英武,正是皇甫毓秀。 澹台云望着皇甫毓秀,轻声说道:;宋政死了。 皇甫毓秀一震,神情复杂。 李玄都只是向部分人公布了宋政的死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位;魔刀只是在大真人府之一战后再次不见了踪影,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蛰伏潜藏起来,一切都是猜测。 皇甫毓秀也有过猜测,不过不能肯定,此时听澹台云如此说,终于印证了他的猜测。 在这一刻,皇甫毓秀的心情极为复杂,又喜又悲。 皇甫毓秀是澹台云的弟子,可之所以能成为澹台云的弟子,又绕不开宋政。 皇甫毓秀不像李玄都那般少年成名之后又大起大落,虽然他的年纪要比李玄都要大,但在早年时候,他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卒子,原本也不叫皇甫毓秀,而是名叫皇甫承。在他还是少年时,曾经与宋政有过一面之缘,宋政对皇甫毓秀的观感极佳,言道:;此地山川秀美,凝聚天地灵气,才孕育出你这样一个人物,&amp;lsquo;毓&amp;rsquo;是养育,&amp;lsquo;秀&amp;rsquo;是优秀之人,你若运气好些,便当得起&amp;lsquo;毓秀&amp;rsquo;二字。 宋政由此动了收徒之念,不过当时他有要事在身,只能在临走之前留下了一部;重阳玄功,供其修炼,然后打算过几年再来收徒,却不曾想日后又有了玉虚斗剑之事,他本人败于李道虚之手,此事也就无疾而终。 虽然皇甫承未能一飞冲天,但由此定下了与宋政的缘分。后来在他家中遭逢大难,他被家中忠心老仆拼死送出,孤身一人流落江湖,机缘巧合之下,竟是拜入无道宗门下。 起先时候,他因为性情高傲之故,被几位师兄师妹所疏远,又因为顶撞师父,师父亦是不喜欢他,只传授他最基础的入门功法,却不传授高深法门。如此过了半年之后,皇甫承在无道宗每半年一次的大考之中,因为没有学得高深功法,而被同门师兄所伤,情急之下他用出宋政传他;重阳玄功,将师兄打成重伤。 皇甫承自知闯下大祸,立即逃出校武场,慌不择路之下竟是进了澹台云平日闭关修炼的无墟宫。皇甫承误入此地,无道宗弟子不敢再追,也料想皇甫承擅入禁地,定是必死无疑,便由此散去。 皇甫承惊动了正在闭关的澹台云,澹台云本想随手取他性命,却发现这少年竟然身怀;重阳玄功,一番询问之下,方才知道了皇甫承与宋政的缘分,此时宋政已经失踪,澹台云感念故人情谊,便收皇甫承为弟子,并将他改名为皇甫毓秀。 皇甫毓秀成为澹台云的弟子之后,一路青云直上,最终成为道种宗的宗主,不逊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 可以说没有宋政,便没有今日的皇甫毓秀,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是皇甫毓秀的恩人,这也是皇甫毓秀感到悲伤的缘由。 可在这些年中,皇甫毓秀逐渐对自己的师父澹台云生出几分歧念,由敬生爱,那么他最大的敌人便是宋政。这是他生出几分欢喜的缘由所在。 两者截然不同的情感交织在皇甫毓秀的胸中,让他久久无言。同时他又几分解脱的感觉,过去多年,他一直将那份爱慕藏在心底深处,不敢表露半分,而他又无法遏制这种爱慕的日渐增长,于是只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心态中备受煎熬。 现在,他终于解脱了,宋政死了,没有人会阻挡他了,他可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皇甫毓秀嘴唇动了一下,;是谁? 澹台云回答道:;还能是谁,李玄都。 皇甫毓秀脸色微变,;是他。 澹台云道:;是他,是他杀了宋政,这个消息也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皇甫毓秀是极为了解澹台云的,他已经察觉到了几分不对,迟疑道:;他&amp;hellip;&amp;hellip;他怎么敢? ;是啊,他怎么敢?澹台云的语气十分和缓,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一片祥和。 皇甫毓秀沉默了。 澹台云开始来回走动,小幅度地挥舞拳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杀了宋政?他,怎么敢亲口来跟我说这个消息? 澹台云的声音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开始微微起伏,继而生出波涛,;他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怎样的愤怒,可我还要压下自己的怒意,故作淡然。宋政,他说杀就杀了,杀人之前不问我的意见,杀人之后再来告诉我这个消息,他&amp;hellip;&amp;hellip; 整个书院为之一静,风住云停,让人窒息,让人压抑。 下一刻,整个水池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漫天水花四散激射,撞击在地面上、树木上、房屋上,竟是打出无数坑洼孔洞。 皇甫毓秀站着未动,任由水珠撞击在自己的身上,脸色微微发白。 澹台云的声音像暴风雨中的海面,只剩下惊涛骇浪,;他以为他是谁?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七章 报复 澹台云在短暂的发泄之后,又恢复了平日的随意,可那句;他以为他是谁却还在皇甫毓秀的耳边环绕。 皇甫毓秀终于不想再沉默下去,缓缓说道:;此人一向胆大包天&amp;hellip;&amp;hellip; 澹台云轻哼一声,;我知道,他是个不怕死的,当年他还没跻身长生境,就不怕李道虚、徐无鬼,如今他已经跻身长生境,更不可能怕我。可我要让他知道,我澹台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想向我示威,迫使我加入那个什么道门,我还要让他功亏一篑呢。 皇甫毓秀道:;可如今看来,圣君再想挑战秦清已经不太现实。 澹台云道:;挑战秦清只是我临时起意,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根本不会来辽东,可李玄都欺人太甚,我又改变了计划,非要来辽东走一趟不可,若是能杀了秦清,我会当面告知李玄都这个消息。就算杀不了秦清,那也无妨,我能拿回一座大荒北宫,我就一把火将这宫殿烧了,就当是给宋政上香了。 皇甫毓秀心中生出几分悲凉,他发现虽然澹台云平日里恨不得生啖宋政之肉,但当宋政真正死了以后,澹台云还是难以释怀的,而且随着宋政身死,澹台云会渐渐淡忘她和宋政之间的种种不愉快经历,最后只剩下美好的记忆。 澹台云凝视着皇甫毓秀,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皇甫毓秀一怔,说道:;我觉得此举太过操切,恐怕会让你置身于险境之中。 这一次,皇甫毓秀没有用敬称,而是用了一个更为平等的;你字。 澹台云似笑非笑,;当年那个孩子,终于是长大了。 皇甫毓秀不敢面对澹台云的目光,低下头去。 澹台云并非不暗情事的懵懂少女,皇甫毓秀的心思也瞒不过她。起初时候,她只是觉得有趣,不曾放在心上,后来她便只能装作不知了。 至于宋政,澹台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了。 宋政活着的时候,澹台云只觉得他厌烦,不想多看他一眼,也不想与他说话,只盼着他离自己远远的,别来烦她。 可真正当宋政死了以后,澹台云发现自己并未解脱,也并未轻松。起初从李玄都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可随着时日推移,坐卧之间,总是回想起两人过去的种种,仿若昨日一般。 两人没能共富贵是真,两人曾经共患难也是真。 许多她认为早已经遗忘的事情,又从水底浮了上来。 在她的妆盒里放着一支簪子,不是玉的,不是金的,不是银的,甚至不是铜的,而是木头的,做工什么也不值一提,都说荆钗布裙,差不多就是如此了。可那是宋政送给她的,就在集市的路边摊子上买的,二十文。这根木簪一戴就是二十年,哪怕两人决裂,澹台云也没舍得扔掉,仍是收在了妆盒中。 从终南山回来的那天,澹台云就坐在妆台前,找出了那根木簪,几次想要将其掰断,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澹台云有些失神。 那一年,宋政因为练功出了岔子,生了一场大病,她带着他到处寻医问药,终于找到了一位名医,为宋政开了药方,可诊金不菲,让当时还一文不名的两人几乎是倾家荡产,再想买药,已经力不从心。无奈之下,她只能在安顿好宋政之后,四处采药。那时候的她可不会飞,攀爬峭壁,稍有不慎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可她就是去了,不是不怕,而是忘了害怕,脑子里全部被其他东西填满了,甚至忘了自己的安危。 当回忆涌来,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如今的她感觉十分不可思议,那时候的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宋政大病痊愈之后,总说要好好感谢她,看中了一支玉簪,是清微宗的买卖,明码标价二百两银子。宋政没钱,便动了歪心思,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他徒步跑了二百里,去府城的府库偷银子,结果被人家发现了,一路穷追猛打,又跑了三百多里才甩脱了追兵,累个半死。回来的时候,不好意思见她,便用身上剩下的几十文钱,买了一支木簪子,又顺手从人家摊子上拿了块手帕,用手帕包好了,送到她的手里,把这木簪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几乎堪比;人间世了,她也不戳破他,一直戴着那支簪子,手帕后来给他包扎伤口了,没能留下来。 宋政也有些不好意思,又许诺以后要送她最好的与簪子,少于一万两银子的连看都不看。她信了,不过她还是觉得木簪和玉簪没什么两样,心意到了就好。 后来宋政的确送过她玉簪,价值不菲,可那时候两人已经貌合神离,再贵重的玉簪也不如这支木簪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扶持,在泥泞里摸爬滚打。 那时候宋政什么也没有,能给澹台云的只有一些豪言壮语。 两人在独处时,宋政总会说些豪言壮语,盗银失败后,宋政说他要做大侠客、大宗师,人人敬仰,腰缠万贯,然后他就建造一个山庄,做庄主,让她做庄主夫人,她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就造什么样的宅子。 那时候的她,总是笑。 后来,两人离开了养病的地方,继续闯荡江湖,遇到了一个公子哥,看上了她,要动手抢人。宋政豁出性命挡住那些人,让她快跑,然后他差点被活活打死。 事后,她大哭了一场,谁也想象不到,堂堂圣君竟然会哭,哭得那般无助。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宋政还反过来安慰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这是天将降大任于他,必先苦一苦他的心志。 那时候宋政什么也没有,能给她的只有一些豪言壮语。 两人在独处时,宋政总会与她畅想两人的未来,说他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也要做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让正一清微束手,让大魏徐氏丧胆。到那时候,她就跟在他后面好了,看着他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她相信他可以做到,也相信两人可以离开泥塘,所以每当他豪言壮语的时候,她总是微笑倾听,偶尔说一些自己以后的畅想。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嘲笑她的格局太小,难成大事。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她这一辈子中笑得最多的时候。 有时候,她也在想,如果两人没有后来的际遇,不曾成为什么;魔刀和圣君,也许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直到某一天,有一个人提前离开,只剩下另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可她从没想过,宋政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了她,真是让她孤零零一人了。 无论她多么厌恶后来的宋政,她从未想过让宋政去死,至多就是教训他,让他吃足苦头,可她在心底还是隐隐盼望着宋政会有幡然悔悟的那一天,两人还能回到从前。 她很明白,这件事不怪李玄都,不是李玄都的错,是宋政几次招惹李玄都在先,李玄都这才杀了宋政,放在江湖上,再寻常不过。可她就是无法释怀,总会想起那个与自己风雨同舟的男人,于是她更改了自己的计划,既然伊里汗说辽东是杀害老汗的凶手,那她便借着此事的由头让四大也先那颜等人随同自己一起来到辽东,四位也先那颜立誓为老汗报仇,自然不能拒绝澹台云,只能暂时成为澹台云的属下。 别人都不明白澹台云为何会做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决定,只有澹台云她自己明白,她之所以如此,其实就是在感情用事,就是要报复李玄都。 既然你杀了宋政,那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最看重的东西是你的理想,那我就让你功败垂成,我若杀了秦清,我看你还拿什么去逐鹿天下。 虽然澹台云是感情用事,临时起意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但她也不是一味莽撞。她借着为老汗报仇的名头,使得四大也先那颜以及策凌都要听从她的调遣,如果不是李玄都恰好出现在辽东,她此时已经带领一众高手围攻大荒北宫,秦清孤身一人根本不是对手。 如果此事成了,那么她就可以成功分割金帐,像儒门七隐士操纵朝廷那样藏于幕后操纵金帐局势,并不损失什么。 所以李玄都拦路的时候,她只是击退李玄都,还是以秦清为目标。 现在看来,李玄都是不肯罢休了。 这样也好,她上次与李玄都交手没能分出生死,只是打了李玄都一拳,这次直接与李玄都分出生死。不是有个说法叫作;顺心意吗,她现在心意不顺,想来只要打死打残李玄都,便顺了心意。 皇甫毓秀发现澹台云久久无言,悄然抬起头来,轻声道:;圣君? 澹台云回过神来,平静道:;一天之后,我会去大荒北宫,无论对手是秦清也好,还是李玄都也罢,做个了断。 皇甫毓秀低声道:;如果李玄都和秦清联手&amp;hellip;&amp;hellip; 澹台云道:;孛老浑的伤势差不多好了,四大也先那颜联手,可以挡住其中一人。 皇甫毓秀见澹台云心意已决,只得道:;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八章 隔空而言 李玄都终于出关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之后,他已经恢复至自己的巅峰状态。同时,他也趁此时机稍稍熟悉“三宝如意”,可以做到心中有数。&lt;/p&gt; 仙物毕竟是仙物,哪怕“三宝如意”不能算是一件完整的仙物,也要略胜于堪比仙物的半仙物“长生杖”,关键在于“三宝如意”的坚固,进可以如钝器一般摧破人仙体魄,退可以挡住澹台云的拳头而不至于断裂损伤,如果李玄都手中的是“人间世”,很有可能便是无法伤到的澹台云的同时,还要担忧被澹台云折断“人间世”,虽然“人间世”可以不断再生,但在再生的过程中却还是会被澹台云抓住破绽。&lt;/p&gt; 虽然江湖中一直有不滞于物的说法,可如果是同一个人的情况下,有外物还是要胜过没有外物的。&lt;/p&gt; 既然是身外之物,自然不能像自己身体那样做到如臂指使,总要有个熟悉的过程,这便是李玄都提前从秦素手中拿走“三宝如意”的缘故。&lt;/p&gt; 李玄都拿着“三宝如意”走出自己的静室,秦素已经在静室外等候多时。&lt;/p&gt; 李玄都知道秦素不是黏人之人,守在这里肯定是有事。&lt;/p&gt; 秦素也不废话,直接将自己翻译后的勒合蔑的传书交给了李玄都。李玄都看完之后,若有所思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澹台云此举背后肯定有我们尚还不知道的原因。”&lt;/p&gt; 秦素说道:“我们不问原因,只问结果,从勒合蔑的传书来看,澹台云的目的很明确,只是我想不出她到底从哪里来的底气。”&lt;/p&gt; 李玄都道:“澹台云只是没有必胜把握而已,不是说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如果我们没来辽东,她此时已经开始率众围攻大荒北宫。”&lt;/p&gt; 秦素想到这个结果,只觉得背后升起几分寒意,喃喃道:“爹爹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杀爹爹?”&lt;/p&gt;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我想,也许与我有些关系。”&lt;/p&gt; 秦素一怔。&lt;/p&gt; 李玄都拿着那页传书,负起双手,缓缓踱步,说道:“当初我在终南山见她的时候,她曾对我说过:‘知道一个人没死却老死不相往来,与那个人死了是两码事。前者有得选,后者没得选。’说完之后,她沉默了许久。”&lt;/p&gt; 秦素作为一个女子,更懂女子的想法,已经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不过还是问道:“然后呢?”&lt;/p&gt; 李玄都继续说道:“澹台云说她很想打我一顿,我说我会还手。然后她说:‘既然你说再一再二不再三,那么这次就算了。不过你别让我抓到机会,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lt;/p&gt; 秦素的神色有些凝重,“我觉得……她说这次就算了,反而是记在了心里。”&lt;/p&gt;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玄都道,“你还记得吗,我离开金帐王庭的时候,曾经与澹台云有过一次深谈,她提过她与宋政的过往经历,结发夫妻,少年夫妻,患难夫妻,两人之间的感情之深,要远超其他人的想象,哪怕两人后来决裂,也不能磨灭。所以在终南山上,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要与澹台云打上一场的准备,可她没有出手,我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正所谓君子之所以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澹台云忍一时,便是为了后来的所就者大。”&lt;/p&gt; 秦素点头赞同道:“《留侯论》有云:‘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澹台云当时不出手,便是为了后来更猛烈的出手。”&lt;/p&gt; 李玄都轻叹一声,“正因如此,今日之事当由我来担起担子。如今的情形是,澹台云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我们也知道澹台云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当年祖龙始皇帝还未一统天下时,燕国曾经委托一位剑仙行刺祖龙,那位剑仙伪装成燕国使者,并将自己所用短剑藏于地图图卷中,意图在为祖龙奉上地图时行刺杀之举,只是结果却不怎么好,剑仙一击不中,被祖龙反手拔剑斩断左腿。身陷绝境的剑仙舍命一剑,未中,最终死于祖龙剑下。由此生出一个‘图穷匕见’的典故。澹台云名义上是邀战,实则想要杀人,这是个借口,就像藏着匕首的地图,现在这张卷起的地图已经快要到头,双方都知道在地图的最后是刺客所用的匕首,可是谁也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lt;/p&gt; 秦素说道:“澹台云是剑仙刺客,我们是祖龙,祖龙可以召见燕国使者,也可以不召见燕国使者,我们可以接下澹台云的挑战,也可以闭门不出,有大荒北宫为依托,澹台云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lt;/p&gt; 李玄都却是不赞同秦素的想法,摇头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当然可以守住大荒北宫不失,可澹台云也可以转而对其他人下手,我们能全部防住吗?恐怕是不能。当然,如果澹台云真对其他人下手了,那么我们也可以对澹台云身边之人下手,可如此一来就成了双方对耗的局面,反而让儒门和朝廷得了便宜。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不是与澹台云纠缠,而是积蓄力量,发展盟友,准备一扫天下,所以我认为不能闭门不出,而是趁着这个时机彻底与澹台云做个了断。”&lt;/p&gt; 秦素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就好比上中下三策中的上策,看似美好,实则不切实际,难度极大。能毕其功于一役当然好,一了百了,可前提是李玄都能胜过澹台云,若是李玄都输了,后果不堪设想。&lt;/p&gt; 李玄都看秦素的神情,已经大概知道她心中所想,笑道:“说白了就是看谁更厉害一些,看谁的境界高,法宝多,功法玄妙。”&lt;/p&gt; 秦素面带忧色,“你自己也说了,澹台云多年底蕴一朝爆发,已经跻身了元婴妙境,一身兼具地仙和人仙两家之长,‘三宝如意’毕竟不是完整的仙物,你……”&lt;/p&gt; 李玄都摆了摆手,“我自有计较,不让你做望门寡就是。”&lt;/p&gt; “别胡说八道!”秦素啐道,脸色微红。&lt;/p&gt; 李玄都道:“倒是你,身上有伤,是出了什么变故吗?”&lt;/p&gt; 秦素将伊克顿登门挑战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李玄都听完之后,点了点头, 说道:“澹台云这是在探我们的底细,她想通过伊克顿来最后判断岳父是否已经出关。既然是你亲自出面,那么她就可以断定岳父未曾出关,如果不出我所料,她很快就会出手了。”&lt;/p&gt; 秦素叹了口气,“那……你可得千万小心,不要逞强。”&lt;/p&gt; 李玄都“嗯”了一声。&lt;/p&gt; 李玄都和秦素离开此地,沿着长廊缓步慢行,在长廊尽头则是一座可以直接眺望天池的亭台。亭上横额是“望天亭”三字,取自“眺望天池”之含义。两旁悬着副对联,上联是:“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下联是:“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頫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却是从一副长联中截取了最后两句。&lt;/p&gt; 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十分圆润。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lt;/p&gt;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亭子中,李玄都双手扶着亭柱,轻声道:“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这一次,我不想不了了之,我想一次做个了断。”&lt;/p&gt; 此时在横岗城中的启运书院之中,澹台云望着那个被她气机炸毁的池塘,对身后的皇甫毓秀说道:“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在我看来,英雄和时势是相互成就。虽说一人之力难以更改大势,但是不可否认,有些时候的有些人,至关重要。纵览史书,多少次临危受命,多少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如果换一个人来做,可能结果就截然不同。在此之前,对于如何攻破大荒北宫,我没有太多把握,不过如今看来,李玄都多半会将胜败归于一役,这才给了我们攻下大荒北宫的机会,也正因如此,大荒北宫也许会成为一个局势转折的契机。”&lt;/p&gt; 大荒北宫的望天亭中,李玄都扭头望向秦素,说道:“澹台云拒绝加入道门,就算我不杀宋政,我们之间也终有一战。如果把天下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天下太平就是让这个人身体康健,而西北则是一处病灶顽疾,对于这处顽疾,我暂时没有太好的办法,要让澹台云放弃西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其中牵扯到了无道宗的根本利益,怎么可能凭借三言两语便使其拱手让出?非要用猛药不可。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药到病除,很难。”&lt;/p&gt; 启运书院。澹台云转过身来,望向皇甫毓秀,缓缓踱步,说道:“李玄都志在天下,如果让他入关成功,夺取了天下,我们以西北一隅之地对上占据了大半个天下的李玄都,不是对手,也拖不起。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朝廷,西北三州就算再加上一个金帐王庭,也同样是没得打,所以我们不得不兵行险招,一边要稳稳握住金帐,一边要打击辽东,恰巧这两件事是一件事,只要我们能够做到这件事,谁胜谁败,言之尚早。”&lt;/p&gt; 大荒北宫。李玄都环顾四周,说道:“从地形上看,辽东地势最高,由上而下,虎踞一地而坐望天下,此乃地利。今年金帐雪灾严重,而辽东却没有受到太大波及,这注定了金帐无力南下,反而给了辽东入关的绝佳机会,此乃天时。辽东境内政通人和,关内则是流民遍地、赤地千里,此乃人和。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此乃大势。大势浩浩汤汤,沛然莫御,澹台云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扭转大势,实在是痴心妄想。”&lt;/p&gt; 启运书院。澹台云忽然笑了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行百里者半九十,多少英雄豪杰都觉得胜券在握,大势在我,可偏偏最后一脚没能迈出去,结果功败垂成。命运之奇妙,各人之造化,皆在于此,让人捉摸不透,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轻言胜负。”&lt;/p&gt; 大荒北宫。李玄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说道:“很多时候,我们都在‘赌’,赌运气,赌天意,赌很多东西。所谓一战定乾坤,简单说就是赌天下的命运,赌你我的命运。这个‘赌’字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下押上去,买定离手。然后我们尽人事而听天命。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很大原因就是因为我赌对了。”&lt;/p&gt; 启运书院。澹台云负手而立,沉声道:“我曾经说过,不能豪赌,便不能豪取。现在看来,这话没有错,如今是绝好的机会,也是一场豪赌,如果我们赌赢了,不说天下在手,最起码金帐、西北、辽东都能被我们掌握在手中。”&lt;/p&gt; 大荒北宫。李玄都极目望向烟波浩渺的天池深处,缓缓说道:“这次我不会输。”&lt;/p&gt; 启运书院。澹台云将目光转向大荒北宫所在的方向,淡然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常胜将军。”&lt;/p&gt; &lt;/p&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是李玄都 李玄都离开望天亭,又见到了胡良,交代了一些事情,主要是让他紧守大荒北宫的门户。胡良都一一应下,不敢大意。&lt;/p&gt; 秦素始终跟随在李玄都身旁,为他查漏补缺。不过相较于好似胜券在握的李玄都,秦素却是忧心忡忡,似乎要去面对澹台云的不是李玄都,而是秦素。不过话说回来,这正是因为秦素设身处地为李玄都着想才会如此担忧,一旦李玄都败了,最先受到伤害的不是秦素,不是秦清,也不是辽东或者补天宗,而是李玄都本人。&lt;/p&gt; 李玄都见秦素的眉头始终皱着,不由伸手替她抚平眉头,柔声道:“整天皱眉头,可就要生出皱纹了。”&lt;/p&gt; 秦素轻哼了一声,“你不要这么漫不经心,要重视。”&lt;/p&gt; 李玄都正了神色,“是。”&lt;/p&gt; 秦素叹了口气,“玄哥哥,是不是我有些患得患失了?”&lt;/p&gt; 李玄都淡笑道:“是有一些,不过也是人之常情。”&lt;/p&gt; 秦素点了点头。委实是那日李玄都被澹台云一拳打伤的景象让她记忆太深,以至于对李玄都没了信心。&lt;/p&gt; 虽说李玄都一直都还顺遂,但她也知道李玄都在“玄都紫府”的五行洞天之中,已经被地师杀死一次,只是靠着巫阳的手段才死而复生,可见李玄都也不是常胜不败。&lt;/p&gt; 便在这时,大荒北宫外传来一个声音,“澹台云造访大荒北宫,还请‘天刀’现身一见!”&lt;/p&gt; 李玄都道:“说澹台云澹台云就到了,来得真快。”&lt;/p&gt; 秦素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与你同去。”&lt;/p&gt; 李玄都摇头道:“不,你留下,开启‘大荒北宫’的阵法,严阵以待,也让人做好叩关的准备,让岳父提前出关总好过我们死在这里。”&lt;/p&gt; 秦素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没有强求,点头道:“我知道了。”&lt;/p&gt; 李玄都向宫门方向走去。&lt;/p&gt; 此时大荒北宫外的大坪上,总共站了七人,六名男子和一名女子,为首之人正是唯一的女子澹台云,不过澹台云却是作男子装扮,宛若王侯一般。&lt;/p&gt; 至于另外六人,分别是四大也先那颜伊克顿、古木罕、勒合蔑、孛老浑,以及策凌和皇甫毓秀。&lt;/p&gt; 虽然从人数上来说,这等场面有些寒酸,但有句老话说得好,贵精不贵多,从来人的身份上,却是气派十足,六人全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而且还有四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论实力,已经超过任何一个宗门。&lt;/p&gt; 四大也先那颜都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在金帐中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见诸王不拜,只听命于老汗一人。这次是澹台云打了为老汗报仇的大旗,才使得四大也先那颜不得不与她站在同一条船上,不过已经从李玄都口中听到另一个真相的勒合蔑还是向李玄都通风报信。&lt;/p&gt; 反观补天宗这边,却是寒酸得很了,虽说驻守在大荒北宫中的补天宗弟子都是补天宗中的精锐,可并无天人境大宗师坐镇,唯一的天人境大宗师就是秦素,可秦素还被李玄都留在了宫内,所以最后就见宫门缓缓开启后,只有李玄都一人独自从宫门中走出。&lt;/p&gt; 不过就在李玄都出门的一瞬间,整个大荒北宫的气息骤然一变,变得浩大深远,似乎与太白山连为一体。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大荒北宫开启了阵法,开始勾连地气。大荒北宫乃是当年十宗祖师联手修建而成,若论阵法之玄妙,未必逊色大真人府太多,这也是秦素认为只要固守大荒北宫就能让澹台云无可奈何的缘由。&lt;/p&gt; 李玄都走出宫门,一人面对七大高手,全无惧色,负手而立,渊渟岳峙。&lt;/p&gt; 澹台云此时不似见到了杀夫仇人,脸上反而带了几分笑意,说道:“李玄都,你好大的胆子,单刀赴会。”&lt;/p&gt; 李玄都道:“谈不上单刀赴会,若是事不可为,大不了我再退入大荒北宫之中。”&lt;/p&gt; 澹台云哈哈一笑。&lt;/p&gt; 李玄都也随之一笑。&lt;/p&gt; 两人倒像是许久不见的忘年交。&lt;/p&gt; 澹台云话锋陡然一转,“我要见秦清,你出来算怎么回事?”&lt;/p&gt; 李玄都道:“岳父膝下无子,只有一女,我这个做女婿的,自然要服其劳。”&lt;/p&gt; 澹台云讥讽道:“你和秦家小姐还没成亲呢,算什么女婿?”&lt;/p&gt;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既然圣君如此说了,那我也不妨直言。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要见真佛,得先过我李玄都这一关。”&lt;/p&gt; 此言一出,澹台云的脸色一变,皇甫毓秀下意识地望向澹台云,可惜只看到了一个背影。&lt;/p&gt; 片刻的沉默之后,澹台云怒极反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语,“你以为你是谁?”&lt;/p&gt; 李玄都神色平静,分毫不让,““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lt;/p&gt; “好!”澹台云大喝一声,“那我就领教你这位清平先生的高招。”&lt;/p&gt; 话音落下,澹台云向前一步踏出。&lt;/p&gt; 她何以敢挑战秦清?&lt;/p&gt; 李玄都上次为何没能拦住她?&lt;/p&gt; 只见澹台云不保留地开启全身上下已经凝练成功的千余穴窍,全身穴窍光芒大放,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每处穴窍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此即身神。身神不坏,穴窍不坏,是为见神不坏。于是就有千余尊身神,千余尊身神连为一体,已经是见神不坏的小圆满境界。如果澹台云能将一百二百余穴窍全部凝练完成,便是真正的见神不坏大成圆满,堪比一劫地仙的金刚不坏。不过就算如此,也已经十分了不起,少有人能够抵挡。&lt;/p&gt; 这便是她的底气。&lt;/p&gt; 澹台云的一拳挥出,便是千余尊身神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其全身上下几如实质的血气聚而不散,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如同一道道通天气柱吸附于身体百窍之上,又带动周身关节、骨膜如同重鼓擂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其背后翻滚。&lt;/p&gt; 几乎就在同时,天地间有异象生出。&lt;/p&gt; 在澹台云出拳之前,大荒北宫上方天空上就有黑色铅云不断积聚,在澹台云出拳的时候,已经变为漆黑一片,而且其范围也越来越广阔,最后甚至蔓延到天池湖天一线处,天地间只留下一线最微弱的光。&lt;/p&gt; 风声呼啸,云间雷鸣滚滚。&lt;/p&gt; 这是“五雷天心正法”,又不是“五雷天心正法”。&lt;/p&gt; “五雷天心正法”乃是正一宗的根本绝学,所有正一宗功法都与这门根本之法有着极深的联系,哪怕是祖天师的“龙虎剑诀”也不例外,李玄都在镇魔台上参悟了祖天师留下的“龙虎剑诀”,其中也蕴含了部分“五雷天心正法”的法门,虽然并不完整,但也足以让李玄都以“太平青领经”来模仿“五雷天心正法”的威力。&lt;/p&gt; 黑云之中有天雷落下。&lt;/p&gt; &lt;/p&gt;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章 神拳无敌 天雷落在了澹台云的必经之路上,澹台云直接一拳打碎了落下的天雷,去势不止,仍旧直奔李玄都而来。 李玄都所用的;五雷天心正法毕竟残缺不全,空有形似而无神似,这道天雷的威力实在了了,就连让澹台云的身形迟缓片刻也没能做到。 不过李玄都的本意就不是用天雷来阻挡澹台云的脚步,这道天雷其实是障眼法,用来隐藏李玄都真正的杀招。 面对澹台云的这一拳,李玄都不敢有丝毫大意怠慢,出手便是自己的最新绝学;龙虎剑诀,;龙虎剑诀与;五雷天心正法都是祖天师的绝学,两者自然有许多相通之处,故而一缕剑气藏于天雷之中,浑然天成,任谁也无法发现。 当然,澹台云也不曾发觉这缕剑气的存在。不过就算澹台云发觉了,她也不会过多理会。 到了这一步,唯有出拳而已。 澹台云一拳击碎天雷之后,这缕剑气便理所当然地附着在澹台云的身上。 不过这一拳也结结实实打中了李玄都。 李玄都的头颅猛然后仰,晃动激荡不休,身形保持着向后倾斜的姿势悬停。 澹台云再次出拳,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拳使李玄都身形巨震。 李玄都刚要用所动作,澹台云的第三拳已至。 风起云涌。 先见这一拳狠狠砸在李玄都的身上,然后才闻连绵雷声炸响。 李玄都被这一拳狠狠砸中之后,双脚离地,身形飞向高空,如一道长虹没入头顶的层层铅云之中,不见了踪影。 这还不止,澹台云落于地面,双膝微曲,然后奋力一蹬,身形同样激射入九天。 澹台云上升的速度比李玄都还快,转瞬间就超过李玄都,双手相握成拳,狠狠砸在李玄都的后背上。 李玄都以比上升更快的速度从天而落,如同一块天外陨石狠狠砸向地面。 整座太白山仿佛摇晃了一下。 地面上出现一个不知几许之深的大坑,李玄都就半跪在大坑底部。 几乎就在同时,澹台云也落回地面。然后李玄都就看到澹台云一拳击出,当他看到拳头时,自己整个人其实已经倒飞出去,飞出了大荒北宫的范围,落在天池中,激荡起浪花无数。 澹台云出拳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可以称之为;唯快不破的程度。 澹台云一步向前踏出,踩出一个清晰脚印,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瞬间来到天池之上。刚刚浮出水面的李玄都被澹台云按住头顶,再次按入水中。 这便是跋扈武夫的极致,管你什么神通术法,一拳破之。 李玄都被澹台云按入水中之后,身形直接化作点点阴火四散消失,然后在澹台云水面上方重新凝聚成人形。 澹台云得势不饶人,身形如流华一闪而逝,又是一拳砸向李玄都。 这一次李玄都倒滑出去整整两百丈,所过之处,天池的湖面被从中分开,露出一条宽约丈许的沟壑,甚至可以透过这道沟壑看到湖底的泥沙。 这是李玄都不断卸力的结果,他将自己承受的八成力道都卸到自己脚下,于是便造就了这幕奇景,可见澹台云一拳之恐怖。 澹台云如同一尊在世神灵,举世无敌。 李玄都止住身形后,心口处出现一个清晰可见的拳印,即便他身怀;长生石和;漏尽通,也仍是没能完全抵消这一拳的威势,拳印入骨入肉三分,更为玄奇的是,拳印中又孕育有一股不屈拳意,加诸于李玄都身上,如同一层束缚枷锁。 澹台云立于原地,神情冷漠地问道:;堂堂道门未来大掌教,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李玄都神情平淡,可他不得不承认,在单打独斗的较量中,澹台云的确是他生平所遇到的第一强敌,竟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回想起小时候面对师兄李元婴,气力不如人就处处受制。 李玄都心中了然,澹台云最开始走得并非纯粹的武夫路子,有句话叫做穷文富武,习武所用耗费极大,无论是各种珍惜药材,还是诸多进补之物,都是寻常人家难以承受的,对于当时囊中窘迫的澹台云来说,是十分不现实的,远不如餐风饮露的地仙途径。她是后来接手无道宗之后,才兼修人仙途径,取巧跻身长生境界,最终通过巫阳传下的法门补全了自身,如今的澹台云已经近似于人仙,逐渐偏离了地仙途径,甚至可以说李玄都正在面对一位人仙,而人仙的战力之强,远非神仙、鬼仙之流可比,地仙途径最为特殊,上限和下限相差极大,部分地仙也不是人仙的对手。 正因为如此,澹台云远不是宋政可比。也许当年宋政以;魔刀跻身长生境界,还有几分可比性,可鬼仙途径就远远不如了。 澹台云神情平静,心中略有微澜。 抛却各种仇怨利害的计较,她身为一名武夫的求战之意,从未像今日这般高涨。 能让她酣畅淋漓出手之人,屈指可数。如果对手是秦清或者李道虚,两人都不以体魄见长,绝不会也不可能以体魄硬接他如此多拳。 澹台云望向李玄都,问道:;可有遗言? 此时李玄都的脸庞上就出现了无数裂缝,使他的脸庞就像一个破碎的瓷器,诡异骇人,从这些裂缝中,又不断有鲜血慢慢渗出。 李玄都轻声道:;当年横渠先生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今日,我亦如此言之。 澹台云不再废话,一步掠出,一拳直奔李玄都的面门。 这一拳没有任何的花哨,唯有浩大拳意,其拳意之大,仅仅是威压就能将归真境之人压迫致死。 李玄都一振身上的;阴阳仙衣,无数阴影不断游走,然后李玄都一挥袖,无形无相的太阴剑气和玄阴剑气如同大风迎面扑向澹台云。 ;大风吹过,澹台云原本如玉的面容略显黯淡,不过李玄都也被澹台云这一拳直中胸口。 这一拳没有别玄机,只有一个;重字。 李玄都喷出一口鲜血,然后身形向后倒退。 澹台云如影随形,终与李玄都保持在尺余距离之内,双拳拳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李玄都彻底淹没。 这次的拳,只有一个;快字。 眨眼之间澹台云出拳近千,每一拳都会在李玄都的身上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拳印,每一处拳印都带有一分沉重拳意,拳重如山,让李玄都好似如负重山。 与此同时,李玄都体内回荡起无数如同洪钟大吕的声音,李玄都步步后退,哪怕他已经与;长生石连为一体,仍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沉重伤势。 澹台云最后一拳击出,李玄都整个人被打飞起来。 澹台云双手成拳,猛然跃起。双拳一起狠狠砸在李玄都的身上,轰然作响。 李玄都的身上炸出无数血花,洒在澹台云的锦衣之上,十分刺目。 李玄都终于被逼到了狼狈不堪的境地,落地之后不可避免地向前略微踉跄几步,然后才朝澹台云虚指一点。 这一指,有火自生。 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 此火便是阴火,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澹台云足下有黑焰骤然升起,紧接着他的七窍中不断有黑烟向外逸散升腾,原本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如纸张熏黄,一层层的灰黄之色扩散开来。 澹台云重重咳嗽一声,嘴角有鲜血渗出,然后立刻就被体表的阴火化作虚无。 李玄都的体魄已经支离破碎,气机四溢,就像一座四面漏风的屋子,不过;漏尽通又在疯狂修补这些裂缝,使得李玄都不至于就此;散架。 澹台云深吸一气,运转;太素玄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逆向生长,转眼间已经由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变为大约及冠年纪的年轻女子,阴火给她造成的伤势随之被一同;洗去,她的嗓音也随着身体变成了年轻女子的声音,平淡道:;李玄都,你能杀得了我? 李玄都伸手握住嘴巴,五指间血流如注,慢慢向前走去。 同时澹台云也迈步前行,脚步越来越快,身上所携带的;势也越来越重。最后一步,蓄势达到顶点,澹台云深吸一口气,双拳上有窍穴依次亮起,没有太多讲究,简简单单的一拳,以海啸之势浩荡而至,霸道至极地将身前的天地元气不断挤压出去。 四周响起一连串如闷雷一般的气爆声音。 澹台云再次以不可阻挡的神人姿态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不过咫尺之遥。 胜负已在毫厘之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一章 阴阳倒转 就在两人开始交手的瞬间,伊克顿、古木罕、勒合蔑、孛老浑、策凌、皇甫毓秀几人就已经向后退去,以免被殃及池鱼。待到两人一路去了天池之后,他们仍是不敢太过靠近,只是远远观战。 天池之上,波涛滚滚,不似在高山之上,倒像是在碧波大海之中。 四大也先那颜中除了古木罕之外,俱是走人仙途径,体魄强横,此时见澹台云的手段,伊克顿开口道:;按照中原道门的说法,圣君是地仙一途,而我们和伊里汗都是人仙一途。如今圣君的体魄可以媲美伊里汗,这就好比是一个读书的中原人不仅读书比我们厉害,骑马射箭的本事也比我们厉害,可真是没有天理了。 古墓换缓缓道:;还是圣君修为深,李玄都毕竟底蕴不足,我看这一战,他是没有胜算了。现在唯一的疑问是,他是会被圣君活活打死?还是侥幸逃回大荒北宫之中? 策凌道:;还是打死为好,若是让他逃回了大荒北宫,就该我们出力了,这可是块硬骨头。 皇甫毓秀与五个金帐人有些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始终竭力追逐着澹台云的身影,用自己也听不真切的声音喃喃低语,不知在说什么。 大荒北宫之中,秦素和胡良也在遥遥观战。 都说每逢大事有静气,秦素在李玄都对上澹台云之前满怀忧虑,甚至患得患失,可事情到了不能后悔的时候,她反而不再担忧,十分沉静。 过了片刻,胡良重重叹了口气。 似乎,老李完全不是对手? 不过胡良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境界不到的缘故,不由问道:;师妹,现在谁占上风? 秦素低声回答道:;澹台云。 胡良身子一颤,;澹台云&amp;hellip;&amp;hellip;是略占上风?还是&amp;hellip;&amp;hellip; 秦素叹了口气,;澹台云应该是大占上风。如果两人谁也不靠外物,紫府根本不是澹台云的对手,只能是勉强自保而已。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也许紫府还有其他手段可以扭转战局,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胡良听秦素如此说,大感灰心,问道:;我们是不是现在叩关,请师父出关? 秦素没有立刻回答,陷入到两难的抉择之中。 这是一个不好做的选择,叩关意味着父亲境界受损,可能会余生止步于此,是天大的遗憾,可不叩关就是看着李玄都挨打,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好选。更关键的是李玄都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叩关。什么是万不得已?就是绝境,至于什么情况是绝境,现在算不算绝境,李玄都是没有还手之力,还是故意示敌以弱,这都要靠秦素来判断。 如果秦素提前叩关请出父亲,不仅吓走了澹台云,让李玄都的算计落空,也坏了父亲的修为。如果秦素没有及时叩关,那么就会让李玄都陷入极为危险的境地之中。所以其中责任不可谓不大,秦素不可不慎重。 秦素和胡良之间并无高下之别,只是李玄都将这个重任交给了秦素,意味着李玄都更相信秦素的判断,这与感情深浅无关,与境界修为有关,胡良吃亏在境界略低上面,此时也只能等着秦素作出决断。 过了片刻, 秦素摇头道:;不,再等等。 胡良知道这是秦素的判断,便也不再多问。 秦素脸上神情平静,不过藏在袖口中的右手却是握成拳头,这才多少显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常言道:;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世上之人,成熟与否,与年龄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与经历坎坷挫折的多少有关,如果一生无忧,便是百岁老人,也可能是顽童心性,如果处处坎坷,便是少年人也能世故老成,这也是乱世之中年轻人总能左右天下局势的缘由所在,乱世不比盛世,能活下来就不易,自然会让这些活下来的年轻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 秦素也是如此,跟随李玄都的这两年的时间中,经历了各种变故,也让她迅速成熟起来,从一个不参与家族事务的大小姐成长为辅佐李玄都的左膀右臂。 此时她在左右权衡之后,还是决定相信李玄都。不仅仅是因为两人之间的感情如何,也是因为她对李玄都的了解。李玄都喜欢行险不假,可李玄都的行险不是鲁莽拼命,而是有一定把握之后再去行险。这其中的区别,就是五五之数和九一之数的区别。 既然李玄都觉得自己有胜算,那么就不可能刚刚照面便毫无还手之力,由此看来,倒是李玄都故意如此。而且李玄都至今还未用出;三宝如意,也坚定了秦素这个想法。 所以秦素最终选择相信李玄都。 只是秦素不会想到,这还真不是李玄都的本意,他也没有想到澹台云会如此厉害,一出手便是全力施为,让李玄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依仗着;阴阳仙衣、;长生石和;漏尽通被动挨打,勉强护住自身,不至于被澹台云三拳两脚之间生生打死。 不过秦素也猜对了一点,李玄都的确是有所算计的,毕竟两人都是长生境,澹台云也不是一劫地仙,就算有差距,也没有大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此时天池之上,两人都是声势大振。 这几乎是两人的胜负手。 从开始到现在,李玄都一直在被动挨打,并非李玄都全然没有还手之力,而是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澹台云也在等李玄都的最后手段,不存半分畏惧心态。 澹台云一拳前冲,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澹台云这一拳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正中心口。 李玄都就这么被这一拳抵在胸口,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掠去。 这一拳,虽然没能直接打算李玄都的胸口,但也让李玄都动弹不得。 不知为何,明明是占据上风的澹台云心头忽然生出些许不安,不由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远未死绝,平静地望着澹台云。 此时此刻,仿佛时间都已经停滞。 李玄都等的就是这一刻。 然后李玄都伸手朝着澹台云轻轻一点,催动早已附着在澹台云身上的剑气。 两道剑气在澹台云的身上时隐时现,游走不定,就是澹台云一时半刻之间也不能确定位置。只觉得两道汹涌剑气,一者好似大江,滚滚东去,一者好似长河,千古泛滥。 古人称大江为江,长河为河,并称江河。大江水清,长河水浊,大江之水灌溉两岸之田地,长河之水也灌溉两岸之田地,江河共同孕育出中原天下,气魄甚大,而且此中的清浊之理,正是对应了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的天地之理,继而再从天地之中划分阴阳,阴阳转换,日升月落,继而四季轮转,又衍生出生死枯荣之理,竟是包罗万象,大道尽在其中。 转眼之间,这两道剑气衍化为一个黑白阴阳,分出太极阴阳,是为一符。 一符又是一方世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变化不停。 此方小世界已经是一方洞天的雏形,如果将其不断放大,便是一方洞天。 人仙最大的优势是只修炼体魄,最大的劣势也是只修炼体魄。 人仙的穴窍是无数个小世界,鬼仙的念头是无数个小世界,地仙的气机也可自成一方世界。 此时李玄都以;龙虎剑诀在澹台云体内自成一方小世界,囊括了澹台云的众多穴窍,充斥每个角落,好似江河水充塞河道,断绝源头,又无出海之口,使活水变为死水。 一时间,澹台云竟是动弹不得。 澹台云也尝试碾碎这道剑气。可;龙虎剑诀阴阳相合,缠缠绵绵,时隐时现,日隐而月现,月隐而日现,若是只消灭其中一道剑气,另外一道剑气则会以阴阳相补之道汲取外在气机重新衍化剑气,生生不灭,非要将两道剑气同时消灭不可,要么就是以力破巧,消灭剑气的速度胜过衍生剑气的速度,如此也可以将其化解。 就见阳属剑气被毁,阴属剑气以阴阳相生之法又衍生出一道阳属剑气,阴属剑气被毁也是同理,不断往复循环,两道剑气首尾相连,好似一个阴阳双鱼,生生不灭。 ;龙虎剑诀深合阴阳之理,阴阳分明是太极,阴阳浑沦是太易,李玄都的先天神通;太易法诀便是阴阳不分。 李玄都等的就是此时,全力催动剑诀。 阴阳双鱼好似一方磨盘,原本是正向旋转,生生不息,现在李玄都强行变作逆向旋转,由;聚变为;散。 剑诀所构造的小世界也随之颠倒乾坤。 澹台云整个人在刹那间竟是真的翻覆了。 头朝下,脚朝上。 或者在澹台云看来,却是地在上,天在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二章 逆转局势 太平客栈第二百零二章逆转局势李玄都以祖天师的“龙虎剑诀”在澹台云的体内结成一方小洞天。&lt;/p&gt; 此处洞天充斥澹台云体内各处,使得澹台云被这方洞天“胁迫”,于是洞天倒转,澹台云也随之颠倒。&lt;/p&gt; 不过此颠倒并非头上脚下那么简单,就连澹台云体内的气机和气血也随之开始逆流,厉害非常。&lt;/p&gt; 江湖交手,最怕的是新招,也就是从未见过或者从未听过的手段。因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不知其中玄妙,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破解。除非是双方境界修为相差太大,否则谁也不敢说自己不会阴沟里翻船。&lt;/p&gt; 新招的关键就在于出其不意。反观许多盛名已久的神通,厉害不假,可时间久了,总能被人找出应对的办法,就无法出奇制胜。&lt;/p&gt; 地师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便可以算是新招,故而无往不利,地师为了维持这种新招的优势,出手必杀人,尽量不以此种神通对付同境界的道门高人,以免被人窥破其中玄妙。&lt;/p&gt; 祖天师的“龙虎剑诀”虽然传承久远,但也失传已久,因为久不现世,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龙虎剑诀”也是新招。&lt;/p&gt; 最起码澹台云就从未见过这门剑诀,也没有听说过这门剑诀,更不知道这门剑诀其中的玄妙、原理。&lt;/p&gt; 当初李玄都在镇魔台上参悟“龙虎剑诀”,有祖天师专门用来传功的“刑柱”,又无人打扰,可以让李玄都安心参悟,饶是如此,李玄都还是用了三天的时间才初步明白了其中原理。&lt;/p&gt; 就算澹台云境界高绝,资质顶尖,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勘破“龙虎剑诀”,更何况她面对的并非供人领悟的“刑柱”和雷符,而是已经进入体内的剑气,两者就是师父给徒弟演示剑招和师父用剑招杀敌的区别。&lt;/p&gt; 澹台云瞬间被李玄都所制。&lt;/p&gt; 李玄都顾不得自己体魄受创严重,从袖中取出“三宝如意”,向前踏出一步,一袭玄色仙衣随之轻盈摇动,问道:“澹台云,可有遗言?”&lt;/p&gt; 李玄都的声音不大,却让天空中云卷云舒。&lt;/p&gt; 澹台云并不说话,只是闷哼一声,竟是以强行损坏自身十余处穴窍为代价,使得她体内的那方小世界出现了一道缝隙,让她不至于完全动弹不得。只见得她的身上生出滚滚血气,仿佛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以至于生出一层赤红色的薄雾。这些红色雾气是澹台云以气血化成,缭绕周身,可以起到一定的防御作用。&lt;/p&gt; 李玄都不再多言,并非举着“三宝如意”,而是提着“三宝如意”,使得如意云头与脚齐平。因为此时澹台云是头下脚上的姿势,所以李玄都这个姿势刚好可以用如意云头去打澹台云的额头。&lt;/p&gt; 只见李玄都左脚向前推进,身体自然前倾,提着“三宝如意”的右手往后摆动,与身体形成直角。然后右手左脚自然向前推进,右脚向后拉,最终右手猛地往前一荡,手中的“三宝如意”径直朝着澹&lt;/p&gt; 台云的额头砸去。&lt;/p&gt;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砰然巨响,所有血气被一扫而空,澹台云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她头颅位置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天池之上生出层层碧波。&lt;/p&gt; 这一击实在是非同小可,澹台云整个人震颤不休,额头上青紫一片。更令澹台云不能接受的是,李玄都的这一击似乎震伤了她的双眼,使得她眼前漆黑一片,竟是不能视物。&lt;/p&gt; 不过这一击所带来的强大外力也破坏了龙虎剑诀的阴阳平衡,再加上澹台云先前强行冲开的一道缝隙,使得制住澹台云的小世界开始崩塌,化作无数游散剑气,澹台云由此重新恢复了行动能力。&lt;/p&gt; 她扭转身形,重新变为头上脚下,怒喝一声,“李!玄!都!”&lt;/p&gt; 滚滚血气直冲霄汉,将漫天重云悉数冲散,显露出一片朗朗晴空。&lt;/p&gt; 李玄都神情沉静,缓缓说道:“圣君,我说过,我会还手的。”&lt;/p&gt; 话音落下,李玄都瞬间欺近到澹台云的面前。&lt;/p&gt; 虽然澹台云目不能视,但自有灵觉和本能,举起双拳抵挡。传说中人仙便是酣睡不醒时,也能完全凭借身体的本能将敌手毙于拳下。&lt;/p&gt; 澹台云的双拳晶莹如玉,擂向李玄都的胸口。&lt;/p&gt; 李玄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双拳落在李玄都的胸口,只是让他身形微微一晃。此乃“长生石”所在,更胜于四肢和头颅,使得李玄都体魄之坚韧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再加上身上所着的“阴阳仙衣”,竟是使得澹台云的双拳全然无功。&lt;/p&gt; 李玄都反手以手中的“三宝如意”扫在澹台云的胸口上,“三宝如意”光芒大盛,蕴含地水火风之力,威势无畴,无坚不摧。&lt;/p&gt; 澹台云吐出一口带着滚滚热浪的鲜血,却是丝毫不作退让,再次奋起双拳,与李玄都正面对攻,拳头与“三宝如意”不断相击,金石之声不绝于耳,激荡起层层气机涟漪,不断向外扩散开来。&lt;/p&gt; 不过澹台云被李玄都打了一如意之后,也不是毫发无损。虽然她的体魄十分坚固,但还是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lt;/p&gt; 虽然澹台云修炼有“六合八荒不死身”,但“六合八荒不死身”与澹台云的体魄已经产生冲突,此法以六合八荒为名,寓意只要气机不绝,则肉身不死。澹台云凝练穴窍,成就身神,近乎于人仙一途,穴窍和身神坚固异常,故名见神不坏,只要穴窍不灭,则血肉可以不断再生,这与“六合八荒不死身”是异曲同工之妙,可人仙体魄以气血为主而非以气机为主,必须依靠穴窍和身神才能恢复如常,如果以“六合八荒不死身”的气机恢复伤势,便无法匹配已有的人仙体魄。&lt;/p&gt; 李玄都与澹台云的第一次交手,便是败于澹台云最后的人仙一拳之下,他痛定思痛,由此选择用“三宝如意”来对付澹台云,“三宝如意”蕴含地水火&lt;/p&gt; 风之力,威势无畴,无坚不摧,每次攻击,都在震动澹台云的穴窍,伤其本源。&lt;/p&gt; 当然,这并不是说人仙之法寻常,而是澹台云练得还不到家。&lt;/p&gt; 所谓凝练身神,需要将自己的拳意感应星辰之力,对应凝练窍穴,在每一个窍穴中凝聚化形成“身神”。人体共有一千二百九十六个主要穴窍,便有一百二百九十六个身神,只要全部凝练完毕,这才是初成人仙。&lt;/p&gt; 继续精进,地仙有元婴妙境、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人仙则有一窍衍通百窍,说的是以这凝练完毕的一千二百九十六尊身神为“主神”,继续凝练更为细微穴窍中的“从神”。一般而言,一尊主神之下有一百个从神,故而名为一窍衍通百窍。全部修炼完毕之后,便是十二万个穴窍和十二万尊身神。只要窍穴不受损,无论血肉受到什么重创,都可以以窍穴为核心迅速还原再生,那才是没有任何弱点,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无缺不漏,便是一次天劫和二次天劫也奈何不得,唯有三次天劫才能将其置于死地。&lt;/p&gt; 道门五仙途径并无明确高下之分,所谓天、地、神、人、鬼的排位,更多是从大道歧途的角度来区分。鬼仙历尽九重雷劫,神仙成就神国,地仙渡过三重天劫,都不逊色天仙,人仙自然也是如此。&lt;/p&gt; 如果澹台云将一千二百九十六个主要穴窍凝练完毕,成就见神不坏大圆满,将一千二百九十六个小世界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大的世界,类似于神仙的神国雏形,形成一个圆满的闭环,倒也不怕“三宝如意”,可关键在于澹台云并未能做到这一点。&lt;/p&gt; 穴窍凝练之法,玄之又玄,越是往后也就越是艰难,因为每个穴窍位置不同,对应星辰不同,所需要凝练的手法也有不同,而且许多穴窍的位置十分隐蔽,很难寻找,许多人仙途径的武夫就是被卡在这一步,澹台云以长生境的姿态去凝练穴窍,固然比天人造化境的武夫更快,但无奈时日尚短,澹台云也不能一蹴而就。&lt;/p&gt; 反观李玄都,“漏尽通”本就是长生久视之道,与长生不死之药的相性十分契合,如今已然臻至圆满之境,不仅消耗气机越来越少,而且恢复速度也愈发迅速,此时他所受的伤势倒是已经恢复了小半。&lt;/p&gt; 如此一来,此消彼长,澹台云已经落入下风之中。不过澹台云也有自己的优势,她虽然未能成就真正的人仙,但她还有地仙的神通,可谓是有舍有得。于是她再次动用“太素玄功”恢复伤势,从一个年轻女子变成了女童,又从女童变成了白发老妪,最终从白发老妪变回本来模样。&lt;/p&gt;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用完整的“太素玄功”,在三十六日内,她只剩下最后的两次机会。&lt;/p&gt; 如果剩余两次机会也被用完,那么她就真有可能要死在此地了。&lt;/p&gt; 恢复了巅峰状态的澹台云是将自身气息凝聚成一点,没有半点外泄,然后一拳打出,从正面硬撼李玄都,迫使李玄都向后退去。&lt;/p&gt;</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三章 神通对神通 太平客栈第二百零三章神通对神通恢复巅峰状态的澹台云再次来到李玄都的面前。&lt;/p&gt; 无论怎么看,李玄都将要再次落入下风之中。&lt;/p&gt; 不过澹台云有“太素玄功”,李玄都也有“太易法诀”。&lt;/p&gt; “太易法诀’威力极大,每用一次,威力就大上一倍,全力施为的情况下,便是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都抵挡不住。可是所有的先天五太都有一个极大的局限,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第一次使用只消耗一成气机,第二次使用就要消耗两成气机,第三次则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类推,无论是谁,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lt;/p&gt; 八月十五的大真人府一战,李玄都连用四次“太易法诀”,强行破开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结果就是三十六天内他无法再用“太易法诀”。从八月十五算起,三十六天后刚好是九月下旬。&lt;/p&gt; 九月十六,太后谢雉的特使楼心卿抵达终南山,与李玄都密谈有关议和事宜。&lt;/p&gt; 九月十七,李如是来到终南山向李玄都请罪。&lt;/p&gt; 九月十八,李玄都和秦素离开终南山,动身前往辽东,于九月十九抵达渝关。接下来的数天时间,李玄都和秦素先后游历了幽州、辽州、奉州等地,见识了辽东的屯田、马场、商贸、作坊等等,此时已经是九月下旬。更不用说李玄都又在朝阳府盘桓了几日才动身前往太白山,如今已经是九月底,马上就要进入十月,所以李玄都的“太易法诀”早已过了三十六天的期限。&lt;/p&gt; 李玄都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lt;/p&gt; 面对澹台云的一拳,李玄都“推”着这个黑色的“鸡子”,径直迎上。&lt;/p&gt; 澹台云脸色微变,不过此时已经来不及收手,就好似疾驰的骏马不能立刻停住脚步,只能硬拼。&lt;/p&gt; 一瞬间,所有的光线悉数被小小黑球迅速吞没,然后就见这颗黑球炸裂开来,将此地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日月。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实乃是神鬼莫测的大神通。&lt;/p&gt; 待到天地清明,澹台云的一条手臂连同衣袖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没有血肉模糊,就好似被凭空抹去,只剩下些许星星点点大概勾勒出手臂的轮廓。&lt;/p&gt; 这些星星点点便是凝练后的穴窍,若是仔细看去,里面还有一个个微小身影,皆是澹台云的模样,此即是身神。人仙途径的见神不坏当真是名不虚传,哪怕是面对李玄都一重威力的“太易法诀”,仍旧安然无损,不过因为澹台云还未能将一百二百九十六个穴窍全部凝练完毕,就像珠子未曾串在一起,这些单独穴窍无法立时血肉衍生并恢复如初,只能如此勾勒出一条手臂的轮廓。&lt;/p&gt; 澹台云没了一条手臂,实力大减。她可以通过“六合八荒不死身”重塑手臂,可是此等重生的手臂十分脆弱,根本无法硬拼李玄都的“三宝如意”,想要真正恢复如初,就只能再次动用“太素玄功”,可她的“太素玄功”只剩下两次机会,而且第三次使用就要耗费四成气机,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负担,更何况李玄都还有三次机会“太易法诀”。澹台云已经处在了绝对的劣势之中。&lt;/p&gt; 澹台云没有想到,自己竟是被李玄都逼到了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lt;/p&gt; 李玄都打定主意,只要澹台云不用“太素玄功”,他便不用“太易法诀”,举起手中“三宝如意”,朝着澹台云打去。&lt;/p&gt; 澹台云只能举起单臂招架。&lt;/p&gt; 澹台云先前以双臂交替招架“三宝如意”携带的磅礴巨力,左手挡下“三宝如意”的时候,右手趁机恢复,右手挡下“三宝如意”的时候,左手趁机恢复,如此往复交替,倒还不觉得如何。如今变成单臂之后,以单手正面硬抗“三宝如意”,起初不觉如何,可连续十余招后,没有停歇,没有恢复,便觉得整条手臂发麻,气血淤积,运转不畅,以至于整条手臂开始肉眼可见地颤抖。&lt;/p&gt; 若是如此下去,只怕这条手臂也要被李玄都的“三宝如意”生生打成残废。&lt;/p&gt; 澹台云心中忧虑,可面上却不显半分,因为性情的缘故,仍旧不肯退让半分。&lt;/p&gt; 正在观战的胡良虽然没看懂其中种种细节,但此时澹台云断臂还是看得分明,忍不住以拳击掌道:“老李好手段,好手段,堂堂圣君也在他面前,也不过如此嘛。”&lt;/p&gt; 秦素同样是面上不显,不过在心底里还是悄然松了一口气,袖口下紧握着的拳头也悄然松开了,说道:“紫府从不说大话,他说有把握,就一定有把握。”&lt;/p&gt; “对,没错。”胡良点头道,“老李这家伙有主意,就是不喜欢跟别人说,总要旁人为他揪着心。”&lt;/p&gt; 秦素将目光从李玄都和澹台云的身上移开,转向另外的方向。虽然她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六大高手的身影,但她知道伊克顿、古木罕、勒合蔑、孛老浑等人就在那个方向观战。于是她对胡良说道:“师兄,先不要急着高兴,不要忘了那些从金帐来的也先那颜。你吩咐下去,让宫内弟子严加戒备,不可有分毫松懈。至于爹爹那边……还是做好随时叩关的准备。”&lt;/p&gt; 胡良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师妹说的是正理,我这就去。”&lt;/p&gt; 另外一边,四大也先那颜加上策凌和皇甫毓秀,脸色可就没那么好看了。谁也没想到一直被动挨打的李玄都竟然能扭转局势,使得澹台云落入绝对的下风之中。&lt;/p&gt; 孛老浑打破沉默道:“如今看来,被这个什么清平先生重伤,倒也不是丢脸的事情。”&lt;/p&gt; 其他人都明白孛老浑的未尽之言,圣君澹台云都被李玄都逼得成这般地步,孛老浑可以算是虽败犹荣了。&lt;/p&gt; 策凌苦笑道:“方才我们还在计较怎么攻打大荒北宫,现在我们是不是……”&lt;/p&gt; 未等他把话说完,皇甫玉玺猛地打断道:“四位也先那颜联手可以抗衡长生之人,那么此时何不趁着圣君还有一战之力,直接与圣君联手围攻李玄都?难道要等到圣君败下阵,四位再去与李玄都‘单打独斗’吗?”&lt;/p&gt; 四大也先那颜都是脸色一变。&lt;/p&gt; 皇甫毓秀环视四人一周,沉声道:“还是说四位认为李玄都会放过我们?任由我们安然离去?”&lt;/p&gt; 古木罕阴沉道:“李玄都当然不会放我们安然离去。”&lt;/p&gt; 伊克顿有些迟疑道:“若是我们贸然插手,圣君会不会责怪我们?”&lt;/p&gt; 皇甫毓秀道:“若是圣君事后责怪,由我一力承担就是。”&lt;/p&gt; 话说到这个份上,四大也先那颜也无甚好说,对视一眼后,不再多言,一掠而出。&lt;/p&gt; 皇甫毓秀并不继续观战,虽然慢了一步,但紧随四大也先那颜而去。只剩下策凌一人,他稍稍犹豫后,无论多么不情愿,也只能跟随在五人身后。&lt;/p&gt; 李玄都一记毫无花哨的“开山式”,澹台云横臂格挡,只听得骨骼碎裂,她的这条胳膊终于是不堪重负,被“三宝如意”生生打断,然后李玄都又是一击,将澹台云砸入脚下天池之中,激起滚滚巨浪。&lt;/p&gt; 然后李玄都转身望向朝自己掠来的六大高手,丝毫不惧,喝道:“来得好,正好将尔等一网打尽,省却我一番手脚!”&lt;/p&gt; 话音未落,就见李玄都身周显化出显化出六劫之力,六气涌动,又分别对应了“鬼咒”、“莲咒”、“剑咒”、“蛇咒”、“雷咒”、“血咒”。&lt;/p&gt; 然后李玄都双袖一振,六咒齐出。&lt;/p&gt; 这一招是李玄都学自自己的第三个老师徐无鬼,那日在昆仑洞天之中,徐无鬼以一劫地仙之姿对上六大地仙,六大地仙无不中招。今日李玄都以长生地仙之姿对上六位天人境大宗师,六位天人境大宗师也不会比当日的六大地仙更高明。&lt;/p&gt; 伊克顿中了“剑咒”,整个人完全僵住,动弹不得。皇甫毓秀中了“蛇咒”,眼神迷离,又面露悲戚之色,俨然是落入了某种幻象之中。孛老浑中了“血咒”,一张面皮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古木罕中了“鬼咒”,整个人身上阴气缭绕,体表生出寒霜。策凌中了“雷咒”,雷霆入体,烧得他七窍之中不断有点点电芒游散而走,又有黑色烟气升腾。&lt;/p&gt; 唯有勒合蔑中了“莲咒”,他发现自己并未受创,只是身周生出一朵虚幻的莲花,将他包裹禁锢其中。他立时明白李玄都已经收到了自己的传书,所以故意放水,所以也不尝试打破莲花,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lt;/p&gt; 李玄都又是一挥大袖,十三道剑影从他的衣衫上飞掠而出,结成一座森严剑阵,便要将众人全部笼罩其中,然后一一绞杀。&lt;/p&gt;</di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四章 以寡欺众 read2();李玄都以一敌六,在短时间内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大占上风。 在李玄都展开“太阴剑阵”之后,以李玄都为中心,十三道剑影分外内外两层,八道剑影分别占据外层的八方位置,其余五道剑影在内层按照五行位置站定,然后每道剑影之间有黑色细线生出,将十三道剑影全部连接起来,仿佛一张蛛网,而这些黑色细线便是剑气。 四大也先那颜联手能够抗衡长生境之人不假,可如今情形却是不大一样。一则是孛老浑重伤初愈,修为有损,只有巅峰时的七成实力。二则是古木罕丢了盾牌。三则是伊克顿在秦素的手中吃了个大亏。唯一完好无损的勒合蔑又打定主意出工不出力。 再加上六咒的干扰,一时间四大也先那颜竟是只顾保全自身,根本不管旁人。 如此一来,却是苦了策凌和皇甫毓秀,两人本就境界修为不如四大也先那颜,也无四大也先那颜之间的默契,立时吃了大亏,被剑阵中如同蛛网细线一般的剑气所伤。皇甫毓秀险些被剑气拦腰斩断,腰间被割出好大一个口子,渗出黑色的鲜血,原来这“太阴剑阵”的剑气还是以“太阴剑气”和“玄阴剑气”为根本,自然阴毒无比,又是出自李玄都之手,只要沾上一点,便如附骨之疽,腐蚀体魄气机,继而逐渐断绝生机,如同服下慢性毒药。 至于策凌,被剑气洞穿了肩头,虽然他是纯粹武夫,气血旺盛,体魄无惧各种神通,可人仙的“万法辟易”其实更像水火相克,火小水大,自然是水克火,可如果火大水小,便是火克水。只听得策凌伤口处“嗤嗤”作响,好似用冷水去浇刚刚出炉的热铁,冷热相激,水气蒸腾。 四大也先那颜见此情景,不禁骇然。 李玄都先前与澹台云一番激斗,受了不轻的伤势,只是被他以“长生石”和“漏尽通”恢复,所以才看不出什么。可如此一来,对于李玄都的气机损耗极大,李玄都又用了一次“太易法诀”,从外界汲取天地元气化为自身气机已经逐渐入不敷出,再加上他还要预留部分气机使用二重、三重甚至是四重的“太易法诀”,饶是他有长生境的修为,也觉得捉襟见肘,故而不好放手施为,更多是让“太阴剑阵”自行运转,这才没有取了皇甫毓秀和策凌的性命。若是李玄都亲自主持阵法,全力催动“太阴剑阵”,只怕两人顷刻间就要丢了性命。 到了长生境的争斗,唯有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才能凭借人数的优势插手其中,除此之外,其他人很难参与进来。 四大也先那颜心知缠斗下去必无善果,且不说他们能否拿下李玄都,大荒北宫近在咫尺,只要李玄都当真遇到危险,秦清顾念翁婿亲情,岂有不救的道理 ?毕竟世人皆知秦清宠溺独女秦素,就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他也不得不救。 到那时候,他们岂有幸理? 只听李玄都道:“四大也先那颜,你们不在金帐逍遥,偏要来辽东招风惹雨,那就不要走了,留在此地好了!” 话音未到,李玄都陡然间欺到孛老浑面前,一如意当头砸下,这“三宝如意”在地师徐无鬼手中是一种威力,六大地仙不得不避其锋芒,在秦素手中是一种威力,只能欺负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在李玄都的手中又是一种威力,不上不下,比不得徐无鬼,却又比秦素厉害太多,便是澹台云也抵挡不住。若是这一下砸实了,非要脑浆迸裂不可。【……abc小说网*@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孛老浑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用出全力,暂且压制了体内的“血咒”,不敢硬接,竭力闪避。而古木罕和伊克顿也各自暂且压制体内的六咒,一左一右向李玄都攻来,用意不在伤敌,而是救人。 三大天人造化境的大高手对上了李玄都,正合了三三之数。如今李玄都不复巅峰鼎盛状态,一时间也不可能同时击退三人。不过他早有预料,一声长笑,竟是用了个虚招,瞬间摆脱三人的围攻,以“斗转星移”出现在还被“困”在“莲咒”中的勒合蔑面前,一掌穿过禁锢勒合蔑的莲花,打在他的身上。 勒合蔑也是没有料到,被李玄都一掌打实。不过他紧接着就发现,李玄都的这一掌虽然势大力沉,但并无伤他性命之意,只是将他打得险些闭过气去。如此一来,他正好可以不与李玄都正面交手,勒合蔑立时作重伤之状,气息萎靡,沉入天池之中。 四大也先那颜之间都极为熟悉,其他三人知道勒合蔑一身本事都在长弓之上,不擅长近战,而且李玄都又是出其不意,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勒合蔑如何能敌?所以也不曾生疑,只当勒合蔑已经被李玄都重伤,三人为了防止李玄都继续痛下杀手,一起朝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一挥大袖,催动“太阴剑阵”,阵内纵横交错的剑气立时结成一张大网,朝着三人当头罩下。 却不想三人分工配合极为明确,先是伊克顿怒吼一声,显出真身,仿佛一尊石巨人,双手向上撑起,好似举火燎天,生生撑住剑网落下。紧接着又是孛老浑显出真身,却是仿佛一头蛮牛,尤其是双臂,肌肉臌胀到了夸张的地步,手腕比成年男子的腰还要粗壮,小臂堪比成年男子的肩宽,双手一左一右向李玄都抓来,不敢说钳制李玄都,只求能将他限制一二。而古木罕则取出了权杖,杖端的红色宝石大放光芒,使得权杖就像一个大号的火把。 此时并非公平比武,李玄都哪里肯让古木罕将法术准备完毕,直接将手中的“三宝如意”丢 掷出去,同时双手左右一撑,挡下了孛老浑的合拢之势。李玄都的手臂与现出真身的孛老浑相较,比成年男子与婴儿的差距还大,可无论孛老浑如何用力,李玄都的手臂始终纹丝不动,反而是孛老浑的手背、手臂上青筋暴起,已经用出全力。 另一边,“三宝如意”正中古木罕手中的权杖,直接将他手中的权杖打飞出去,震得古木罕的虎口破裂,双手颤抖不止。“三宝如意”则是高高飞入天上。 李玄都忽然收回撑住孛老浑双手的双手,在孛老浑双手合拢之前,身形前掠,瞬间撞入孛老浑的怀中,推着他的庞大身躯撞在他身后的古木罕的身上,然后双掌齐出,以神霄宗的“无极劲”将两人一起击飞出去。 便在这时,飞上天空的“三宝如意”开始急速下落,李玄都不曾抬头,直接抬起手,刚好将“三宝如意”接在手中。 一番交手只在眨眼之间,李玄都大占上风。 三人心知肚明,虽然都说这位清平先生是个仁厚之人,但仁厚之人不等同是烂好人,否则他也不能在短短三年时间中走到今日这般地位,只要三人稍有懈怠,便要被这位清平先生毙于掌下。 一时间三人谁也不敢再有其他心思,各自全力出手,与李玄都斗在一处。李玄都一手用“三宝如意”施展剑法,一手挥动大袖,牵引催动“太阴剑阵”,任凭三人如何拼命,始终逃不出“太阴剑阵”。 四人越斗越快,三大也先那颜越斗越是心惊,十分庆幸李玄都先前已经受创于澹台云的拳下,如果李玄都正值巅峰,两大仙物在手,只怕他们三人已经身死多时。毕竟联手应敌有极大局限,只要一人不慎身死,剩下的两人便也只有等死一途而已。 按照道理来说,四大也先那颜应是伊克顿和孛老浑这两大人仙途径的武夫在前,古木罕居中,手持长弓的勒合蔑在后,如同军阵进退有据,有攻有守,各司其职,如今少了勒合蔑的弓箭,三人逐渐落入了能守不能攻的境地之中。 孛老浑先前被李玄都重伤,就算人仙体魄恢复极快,可重伤初愈仍旧是比不得完好如初,比起古木罕和伊克顿就要逊色许多,初时不显,激斗的时间长了,便逐渐显现出来。这点细微差别,观战的秦素等人也许看不出来,李玄都却是洞若观火,立时改变策略,猛攻孛老浑。 一时间,孛老浑险象环生,若不是古木罕和伊克顿拼死救援,只怕孛老浑已经殒命于李玄都的“三宝如意”之下,可就算如此,孛老浑还是气血损耗严重,周身上下血色雾气不断蒸腾,喘息不止,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人仙真身。 古木罕和伊克顿暗暗叫苦,倒不是说四大也先那颜之间情同手足,四人 之间也有利益冲突,各有算计。只是大敌当前,两人心知肚明,若是孛老浑死了,只怕他们也难以生离辽东。 就在三人彷徨无计之际,忽然有一只手掌从水下伸出,抓住了李玄都的脚踝,李玄都没有任何犹豫,化作阴火四散游走,然后重新凝聚人形。 然后一道身影跃出水面,一拳打向李玄都。 李玄都用手中“三宝如意”一封,挡下了这一拳。 (本章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五章 五太之妙 read2();从水下跃出之人正是澹台云,双臂被废的情况下,她终于是用了第三次“太素玄功”,重新恢复伤势。 “太素玄功”与“漏尽通”、“六合八荒不死身”不同,与人仙体魄也不同,并非是恢复伤势,也不是血肉再生,而是类似于神兽凤凰的浴火重生,完成一次轮回,所以无论体魄是以气血为主,还是以气机为主,都无关紧要。 因为是第三次“太素玄功”,按照先天五太的原则,澹台云要付出四成的气机,所以她并未第一时间使用“太素玄功”,而是先在水底恢复了部分气机,然后再以“太素玄功”恢复伤势。李玄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对付三大也先那颜的时候,并未用尽全力,始终有所留手,用来防备澹台云。 “太易法诀”从一重到四重,威力依次递增,第四重的威力堪称是是惊天动地。“太素玄功”除了洗去身上的伤势之外,从一重到四重之间也有不断叠加的效果。 第一次用出“太素玄功”,可以在短时间内万邪不侵,澹台云面对国师和李玄都时,曾两次挣脱“长生石”的限制,皆是靠了“太素玄功”的万邪不侵。 第二次用出“太素玄功”,除了第一重的万邪不侵之外,多加一层万法辟易,无视正一宗的天雷或者阴阳宗的阴火等手段,也包括“逍遥六虚劫”和六咒,只是“太易法诀”并不在这个“万法”的范畴之内,所以效果不显。 第三次用出“太素玄功”,在前两重的基础上,附加金刚不坏,无论是人仙的拳意,还是刀剑兵刃,皆不能伤,堪比一劫地仙的体魄,只是难以持久,仅能维持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至于第四重“太素玄功”,可以得到久视不死的玄妙,类似于大成圆满的人仙体魄,无论遭遇任何伤势,瞬间便能恢复,完好如初,不存在“漏尽通”和“六合八荒不死身”的局限,不过同样不能持续,也是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如今澹台云第三次用出“太素玄功”,获得金刚不坏,体魄堪比一劫地仙。澹台云自然不会与李玄都客气,直接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举起掌中的“三宝如意”迎向澹台云。 一瞬之间,两人交手十余招,金石碰撞之声不绝,最终李玄都被澹台云凭借不坏金身生生打飞了手中的“三宝如意”,就见“三宝如意”如同一道流光径直飞向大荒北宫。 李玄都干脆改用双手,用出“万华神剑掌”,六虚一实、九虚一实,六实一虚、九实一虚,变化无方,掌中蕴含攻伐第一的“逆天劫”,要是挨上他的一掌,不逊于被他刺上一剑。 此时澹台云的双臂已经复原如初,双掌晶莹如玉,周身萦绕着淡淡金光,对上李玄都的剑气,根本不伤分毫 。 这就是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 长生地仙渡过一重雷劫之后,被雷劫洗练体魄,得证金刚不坏之身,虽然“不坏”二字有夸大之嫌,并非无法损伤,但也可见其中厉害,澹台云体魄之坚韧,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 澹台云反手横臂扫在李玄都的胸口上,“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李玄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硬生生扛下了这一记横扫。 趁此时机,李玄都屈指一弹。一缕细如发丝的“碧海潮月明”剑气一闪而逝。 接着剑气如水银炸裂,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李玄都本以为澹台云的金身乃是青阳教一脉相承的神道金身,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神道金身遇到了“碧海潮月明”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在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难以持久。 李玄都却不知道澹台云此时乃是一劫地仙的体魄,与神道金身全然不是一回事,所以“碧海潮月明”非但无功,反而被澹台云抓住机会,一拳打中李玄都,让李玄都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幸好李玄都的体魄有“长生石”的神异,虽然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以至于他眼前发黑,金星迸射,但“漏尽通”自行运转,配合李玄都体内的“长生石”,很快便将伤势消弭于无形。 李玄都喝道:“好手段!” 李玄都一挥大袖,主动散去了“太阴剑阵”,将十三道剑影收回“阴阳仙衣”之中,同时高高举起另外一只手掌,掌心处再次孕育出一颗黑色圆球。 这颗圆球只有寻常鸡子的大小,却蕴含莫大的威势,疯狂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如果将天地人间看作一幅画卷,那么这个黑色“鸡子”就好似画卷被烧出了一个小洞,比起力透纸背还要夸张。 先天五太之间互相克制,所以“太素玄功”能否挡下“太易法诀”,还是全看双方实力。而且五者之间,各有不同。 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 简单来说,五太便是世界形成的顺序过程。太易是开始,混沌未开之时。太极是结束,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从此始有天地。距离混沌越近,越是偏向于破坏和进攻。距离天地成型越近,越是偏向于稳固和防御,故而五太开始位置的“太易法诀”是进攻之最,威力最大,对应五太最后位置是为防御之最的“太极金图”。“太素玄功”位于五太的第四个位置,对应 的应该是第二个位置的“太初化身”。 正因如此,单纯从攻防角度来说,除了“太极金图”,其他三太都不适合从正面硬抗“太易法诀”。 见李玄都用出第二重“太易法诀”,澹台云脸色一变,不敢硬接,向后退去。 至于几位也先那颜已经见识过“太易法诀”的威力,就连澹台云都被抹去了一条手臂,他们如何敢面对?自然是疯狂逃窜。 身受重伤的皇甫毓秀略一犹豫,不愿让自己成为澹台云的累赘,也一咬牙离开了此地。 李玄都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是否离去,目光只落在澹台云身上,朗声道:“圣君,逃得掉吗?” 他伸手一推,掌心位置的黑色法球便脱手而去,任凭澹台云如何变幻位置,始终死死锁定了澹台云。 澹台云立时明白自己的气机已经被“太易法诀”锁定,逃是绝然逃不开的,干脆趁着自己还有“太素玄功”赋予的不坏金身,从正面硬撼“太易法诀”,毕竟这只是第二重“太易法诀”,而非第四重。 只见得澹台云运转全身气血、气机,两者并用,又引动体内穴窍、身神,再加上“太素玄功”赋予的金身,无数有质无实的光华将她团团笼罩在内,流转不已,煌煌赫赫,宛若神祗降临人间,与漆黑一片的“太易法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者相触,没有丝毫声音传出,澹台云在一瞬间就由光明转为黑暗,整个人仿佛燃尽光华,继而坍缩成一个无底深渊洞穴,大肆吞噬着四周的光明。 不过李玄都的脸色并未放松,因为他清晰感知到,澹台云远未死去,虽然他不知道“太素玄功”到底有如何玄妙,但也能猜出“太素玄功”会让澹台云实力大增,在三重“太素玄功”的加持下,澹台云不会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待到“太易法诀”形成的深渊渐渐缩小,澹台云重现显出身形,此时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象征着万邪不侵、万法辟易、金刚不坏的光华,只剩下她的本来体魄,而且因为“太易法诀”的缘故,她体内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之中,气血沸腾,气机震荡,使得她的身形竟然开始轻微地扭曲,就好似隔着隔着火焰看人一般。 澹台云竭力平复自己体内的异常,一边把注意力放在李玄都的身上,一边抵御着“太易法诀”最后的些许“余韵”。 就在“太易法诀”完全消散之际,阴阳转换,澹台云只觉得后心位置骤然一痛,一截略显虚幻的刀剑透出胸口,将她穿心而过。 这一刀来无影去无踪,不可捕捉,难以捉摸,好似凭空生出,刚好拿捏在澹台云内忧外患自顾不暇的关键时刻,让澹台云根本无法躲避。 澹台云身子一震,知道秦大小姐断然没 有此等修为暗算自己,那么出刀之人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而喻。 澹台云直接将这把并无实体的长刀生生震碎,环顾四周,果不其然,有八个无论气息还是神态都如出一辙的秦清就分别站在天池八方位置,堵住澹台云的去路。 此乃先天五太中的“太初化身”。 李玄都没有去看自己的岳父,而是望向澹台云的心口位置。 心脏是主要穴窍所在,澹台云自然是凝练完毕,所以这一刀并不能将澹台云置于死地,透过伤口望去,那里面竟是没有真正的心脏,而是无数“繁星”勾勒出一个心脏的轮廓,与先前无数星星点点勾勒出一条手臂轮廓如出一辙。 李玄都忍不住赞叹道:“人仙之妙,名不虚传。” —— ps:澹台云的人物图,我已经发在公从号上了,大家在徽信公从号“作者莫问江湖”关注后就可以看哦。另外,公众号上还有很多剧透哦! (本章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六章 太初化身 read2();虽然秦清的一刀将澹台云的心脏击碎,但秦清的一刀并不能摧毁凝练出身神的穴窍,而且与手臂相较,心脏位置的穴窍更加繁密,穴窍越多,想要恢复如初就更为容易,若是能做到十二万穴窍全部凝聚身神,那么就算只剩下个头颅,也能恢复如初,堪比许多魔头之流。 此时澹台云的体魄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这也是踏足长生境后被称之为“仙”的缘故,就算不是真正的仙人,也是半仙之躯。只见她的身形开始“变淡”,各个穴窍和其中身神逐渐明亮耀眼,衬得她的体魄好似透明一般,只剩下一个由无数明亮穴窍勾勒出的人形轮廓。 这并非正常状态的人仙体魄,因为少了至关重要的骨骼和血肉,只剩下穴窍,难免威力大减,不过换来的是无与伦比的防御。 秦清见此情景,微微一叹,知道面对这种状态的澹台云,寻常的手段已经很难伤到她了。 五仙途径各有相通之处,除了人仙和鬼仙对立且不可调和之外,地仙途径可以转到人仙途径和鬼仙途径,比如澹台云和宋政两人,两人最初的时候都是地仙途径,结果宋政在体魄遭受重创之后不得不转入鬼仙途径,而澹台云则是得了巫阳传承之后开始转入人仙途径。 不过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在跻身长生境之后很难逆转为地仙途径,因为跻身长生境之后的地仙途径是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愈发模糊,而跻身长生境之后的人仙、鬼仙途径却是武夫和方士的界限越发分明。简单而言,地仙是“合”,人仙和鬼仙是“分”,截然不同。故而在跻身长生境之前,澹台云可以由人仙途径转回地仙途径,可是在跻身长生境界之后,宋政却不能从鬼仙途径转回地仙途径。 不过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还有两个选择,那就是转入神仙途径。鬼仙的念头与神仙的神国有相通之处,人仙的身神与神仙的金身有相通之处,神仙途径也成为许多长生之人的最后选择。 此时澹台云这种“剔除”血肉只剩下周身穴窍的状态,就已经十分接近神仙的金身状态,所不同的是神道金身是以神力构成,而身神和穴窍却是以星辰之力和穴窍所化。 两者各有优劣,人仙体魄立足于自身,神仙金身依仗外物,也就是香火愿力。如果香火愿力无穷无尽,神道金身便能永生不灭,就算被人打得金身破碎,也能不断涅盘重生,所以想要击败神仙的首要前提就是毁灭其在人间的根基。古时的天师道、太平道横行一时,就有数位神仙,不过在天师道变为正一宗、太平道四分五裂之后,没了香火愿力为根基,长生境的神仙逐渐消失,地仙成为正统中的正统。 到了如今,只有青阳教中还有人修炼神道功法,也就是唐周、唐秦、唐汉等人的“白莲法身”,只是随着青阳教覆灭,神道高手几乎是彻底绝迹。 青阳教是由徐无鬼和宋政一手谋划,其中的神道功法也是徐无鬼所传,澹台云作为徐无鬼的半个弟子,自然也精通神道功法。澹台云先是竭力催动穴窍和身神,使得自己的体魄“抽筋拔骨”,淡化血肉本身,只剩下纯粹的穴窍,然后再以神道功法形成完整的经络、丹田,然后再将地仙的气机灌注其中。竟是将地仙、人仙、神仙三大途径的长处汇聚于一身。 正所谓有得就有失,如此一来,澹台云的体魄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也必然留下了极大的隐患,甚至有损修为。只是到了如今这般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之中,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到了最后,澹台云完全变成了一个“光人”,双拳一振,喝道:“李玄都、秦清,尽管出手!” 立于八方位置的秦清没有说话,只是始终注视着澹台云,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几乎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此时正被八位长生地仙围攻的错觉,难分真假。 当然,这只是虚张声势,并非八个化身都有长生境的修为,只是拥有长生境的气势。按照道理来说,只要“气势”足够,也能克敌制胜,只要对手深信不疑,幻觉中的虚假伤势可以变成足以致命的真实伤势,这便是弄假为真,李道虚的“六灭一念剑”便是此道佼佼者。 不过这种手段只能针对不如自己的弱者,真正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很难凭借这类手段取胜。 澹台云身为长生境之人,而且已经跻身元婴妙境,自然不会被单纯的气势所慑。她甚至知道这八个化身只有秦清的一成实力,虽然长生境界的一成实力也十分不俗,堪比一位普通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不过对于澹台云来说却不算什么。 所有的先天五太都遵循层层叠加的规则,从一重到四重,消耗的气机不断递增,威力也随之层层叠加。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四重已经是极限。“太初化身”也是如此,第一重的“太初化身”只消耗一重气机,化身也只有本尊的一成实力。第二重的“太初化身”消耗两成气机,化身有本尊的两成实力。以此类推,三重的“太初化身”消耗四成气机,化身有本尊的四成实力。第四重的“太初化身”便有本尊的八成实力,并不逊于四重的“太易法诀”。 此时秦清所用的只是第一重“太初化身”,还不足以威胁到澹台云的性命,更关键的一点是秦清的本尊并不在此地。当初秦清在昆仑洞天中一身化9,其实是本尊加上八个化身,方才他只是隔空出了一刀,并化出八个分身堵住八方去路,本尊却迟迟没有现身。 这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猜,定然是秦清还未出关,却察觉到了外面的变故,所以只是出手偷袭,并未现身。 不过对于本就处于下风的澹台云来说,已经是雪上加霜,所以澹台云才要不惜代价,舍命一搏。 李玄都也明白这个道理,举起手掌,直接开始酝酿第三重的“太易法诀”。他不想有所保留,无论能否将澹台云置于死地,他都不打算与澹台云拼个两败俱伤。 其实在交手之前,李玄都并不想将澹台云置于死地,毕竟澹台云曾经两次救他性命,一次是在金帐王庭,让他得了“长生石”,一次是在唐家堡下方的白帝陵中,打断了地脉。虽然澹台云并非为了救人而救人,也有自己的计较,但救人就是救人,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今日的局势从一开始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以至于现在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已经由不得李玄都留手与否了,稍有不慎,死的就是李玄都了。 澹台云见到李玄都直接催动第三次“太易法诀”,立时没了继续出手的想法,整个人如同一道长虹冲天而起。 一瞬间,八个秦清开始来回交错,然后不断分裂,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三十二化六十四。这些分身不能与化身相比,不过可以以假乱真。在澹台云的感知中,这些身影没有一个是虚假的,全部都散发着凌厉气机,蕴含有实质的刀气,甚至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而这些空间“碎片”又仿佛海中的暗礁一般起到了封锁的作用,使得类似于“星转斗移”等手段都无法使用,这俨然是“宇之术”的范畴,如果没有类似手段,除了以力强攻之外,没有他路可走。 这种围攻无疑未必能伤到澹台云,但能够拖延澹台云的脚步。 面对此情此景,澹台云突然笑了。既然短时间内分不出真假,那就干脆不要去分辨好了,她身形一晃,不见她如何动作,同时向四面八方出拳。 拳劲震荡虚空,生生层层涟漪,所到之处,立时有秦清的虚影被泯灭无形,就算已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空间碎片也被澹台云的拳劲蛮横地重新挤压到一起,这便是纯粹的以力破巧了。 在澹台云出拳之后,包括八个“太初化身”在内的六十四个秦清近乎于全灭,只剩下三个化身幸存下来,不足以再阻挡澹台云的去势。 不过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在上空显现,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眸,又似是无底深渊,吞噬着一切光明和元气,然后带着巍然的无边威严缓缓下压,给人以天塌之感。 从澹台云的角度望去,这个黑色的旋涡是一个圆,而从秦素的角度望去,这个圆却成了一个椭圆,看上去就像一道分开天空的黑色深渊,又似一张巨口,要吞没正在上掠的澹台云。 这是李玄都的第三重“太易法诀”。 比起前两次的“太易法诀”,第三重的威力之大,已经到了足以威胁澹台云性命的地步。 澹台云双眼位置的穴窍亮起血色光芒,好似双目尽赤,周身光华同样染上了一层血色,凝练有若实质一般,不但不做躲闪,反而一掠长虹,主动迎上了第三重“太易法诀”。 澹台云的身影被黑色旋涡迅速吞没,然后就见旋涡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明月,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 秦素仰头望向天空,这一幕让她想起了颜苏二人大婚时的大真人府。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七章 三重谋划 read2();李玄都站在天池的水面上举头望天。 黑色的漩涡逐渐淡去,天幕不再是漆黑一片,渐渐变为深蓝颜色,就像黎明前的天空。 只是不见了澹台云的踪影。 秦清的化身来到李玄都不远处,开口道:“还是让澹台云逃了,谁又能想到,澹台云竟是不惜大损修为,兼用地仙、神仙、人仙三家之长而汇聚于一身,便是你的‘太易法诀’也未能将其置于死地。” 李玄都道:“虽然澹台云得以逃出生天,但她也修为大损,说不定连长生境也变得摇摇欲坠,想要稳固境界,就要老老实实地闭关静修,再无力出来搅风搅雨了。” 秦清点头表示认可,“等到澹台云出关的时候,想来天下大局已定,以她一人之力,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 李玄都望向秦清,问道:“岳父,你此番闭关收获如何?” 秦清轻轻抚须,“略有小得。说起来还是多亏了紫府,如果不是紫府挡下了澹台云,不要说小有收获,今日修为大损的人就是我了。” 李玄都望着岳父的胡须,说道:“分内之事。” 虽说儒门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但凡事都有例外,如果真有人一辈子都不修剪头发胡须,只怕不是长发及腰,而是长发拖地了。再有就是,须发太长会导致行动不便,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十分妨碍劳作,所以百姓很少有长须之人,大多都是短须。 如今世道,蓄须与否,并无明确要求。一般而言,三十岁以前都不会蓄须,以无须为风尚,话本中的英俊男子大多都是白袍银甲、面白无须的形象,可见一斑。到了三十岁之后,就开始蓄须了,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是为人父,甚至是为人祖父。而五十岁之后,则是必须蓄须,否则便是有失威严,没有尊长模样。故而年轻人没有胡须不算什么,甚至还是风尚,可如果老人没有胡须,就极为少见了。 李玄都刚才忽然想到,再过几年,他也要开始蓄须了。不过现在他还不到三十岁,倒是不必着急,可惜继续保持面白无须的模样。 说白了,男子的胡须就像女子的发髻样式,总要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年轻人以无须为美,老人则矣蓄须美。在李玄都看来,自家岳父的蓄须就颇为美观,平添几分仙风道骨,也不失威严,自己以后倒是可以效仿。 李玄都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问道:“不知岳父何时出关?” 秦清沉吟道:“多则一旬,少则三日。” 李玄都道:“岳父安心闭关就是。大荒北宫由我和素素主持,待到岳父出关,我们再作详谈。” 秦清点了点头,三尊化身开始消散。 李玄都俯身伸手一拍水面,沉入水底的勒合蔑缓缓浮出水面,然后从闭气状态中醒转过来,望向李玄都,“清平先生。” 李玄都笑道:“勒合蔑,你这次帮了大忙。” 勒合蔑沉默了片刻,说道:“杀害老汗的凶手们,有国师,有失甘汗,现在他们都死了,意味着这 件事已经过去了,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就是书本翻过了一页,要开始新的章节了。” 李玄都道:“你是说新的草原汗王。” 勒合蔑点了点头,“圣君想要让药木乎汗做汗王,而我更认可伊里汗,古木罕和伊克顿都支持拔都汗,我想请问清平先生,你认为谁更适合做汗王?”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刚才你已经说了,我是中原人,所以我认为的对错必然是从我的立场出发,我不愿意欺骗朋友,所以我不答你,你能明白吗?” 勒合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李玄都道:“明白就好,现在古木罕、伊克顿、孛老浑三人已经逃下太白山,你也该离开了。不要走山路,走水路,天池与混同江相连,你就说自己是从水遁逃走,他们便不会起疑。” 勒合蔑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没有说话,身形缓缓沉入水中。 李玄都转身往大荒北宫走去,在身后留下一串涟漪。 有些时候,立威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当初秦襄孤身一人来到辽东,无论秦襄过去有多大的名头,又有何等彪炳的战绩,总是有人心中不服。直到秦襄亲自领军击败了来犯的金帐大军,这才无人不服。 李玄都也是如此,无论清平先生如何名震江湖,又是宗主的女婿,许多没有亲眼见过的补天宗弟子难免还是有几分疑虑,可今日亲眼见到李玄都一人击退以澹台云为首的一众强敌之后,众多补天宗弟子再望向李玄都的眼神中便有了发自心底的敬畏。 大荒北宫的宫门缓缓开启,众多补天宗弟子分成两列,恭迎李玄都“回宫”。 李玄都进了宫门,就见秦素拿着被澹台云打飞到大荒北宫中的“三宝如意”,正站在那里等待自己。 其他人见此情景,自然没有人不开眼地来打搅二人,悄然退下,只剩下两人。 秦素双手托着“三宝如意”送到李玄都面前,李玄都却不接过,说道:“还是你留着防身。” 秦素也不故意推让,收起“三宝如意”,不问战果,而是先问李玄都的安危,“玄哥哥,你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道:“损耗了些元气,未伤根本,只要数日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秦素听到李玄都无恙的回答后,这才问道:“澹台云死了?” “没死,逃了。”李玄都道,“不过她受创不浅,再也不能如此猖狂了。” 秦素道:“纵观史册,多少英雄豪杰都是败在‘自负’二字之上,满招损,谦受益,澹台云这次‘满’得太过,自然要受大损。” 李玄都道:“是这个道理。另外,我已经见过岳父,他不日就能出关,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早在秦清出手的时候,秦素就已经有所预料,倒也不如何惊讶,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秦素又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出了这档子事,你上京的事情……” 李玄都摆了摆手:“无 妨,该上京还是上京,毕竟帝京城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我这次上京,并非举城皆敌,说不定还能把水搅浑。” 秦素知道李玄都的大概计划,只是先前都没有深问,此时说到了这里,便顺势问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李玄都看了眼四周,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跟我来。”秦素领着李玄都往秦清的书房行去。 男子的书房是十分紧要所在,等闲人不能入内,秦清的书房自然也是如此,平日里都有专人负责看守,不过秦素是个例外,秦清并不禁止女儿进入自己的书房,一则是父女之间没什么隔阂秘密可言,二则是秦清也相信自己女儿的教养,不会乱动他书房中的物事。来到书房,秦素让守在门外的补天宗弟子退下,然后关闭了房门。 书房中除了书架、书案之外,还有四把供客人落座的椅子,秦素和李玄都便一左一右坐在客座上。 秦素看了眼李玄都,“这儿可以说了?” 李玄都也不废话,伸出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我的计划分为三层。” “哪三层?”秦素问道。 李玄都收起无名指,“第一层,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明面上接受了谢雉的议和,这次上京是与谢雉继续商议有关议和的后续事宜,而不是与谁拼命,也不是日月换新天。” 秦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能够理解。 李玄都又收起中指,“第二层,我要让儒门和帝党之人认为我与谢雉议和是假,我的真正目的是为张相一家人报仇,同时我也会在暗地中与他们联手,筹谋推翻谢雉、晋王等人,还政于小皇帝。这里有一个难题,那就是该怎么解释我与辽东的关系来让儒门中人释疑,所以我也会提出一些提件,比如封岳父为异姓王等等,让儒门中人认为李玄都原来也是一个打着大义名号争名夺利的伪君子,以己度人,我的条件越多、胃口越大,反而越能取信于儒门中人。” 秦素忍不住问道:“异姓王?他们会答应吗?” “他们会答应的,因为他们本也没有掌握辽东,册封异姓王只是做一个顺水人情,哪怕只能暂时安抚辽东,他们也会答应的。”李玄都笃定道,“甚至可以说,他们想的就是三家并立,西北、辽东和大魏,当年西北也如今天的辽东一般,虎视中原,可最终也没能推翻大魏,那么他们自然会想当然地认为,西北做不到的事情,辽东也做不到,三家互相牵制,维持现状是最好。” 李玄都打趣道:“如果他们答应下来,岳父是辽王,你便是郡主了。” “谁稀罕什么郡主。”秦素又问道,“那么第三层呢?” 李玄都把最后的食指也收了起来,说道:“第三层,也就是我的真正目的,解决了谢雉,便到了解决儒门的时候,什么后党、帝党,都该扫地出门,区别只是先后顺序的不同而已。我相信儒门中的确有高瞻远瞩之人能看出我的用心,可看破又如何?这就像谋士们的上策,注定难有作为。”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八章 帝京城外 read2();帝京城。 前些时日,帝京城中闹乱党,闹得风声鹤唳。据说抓了好些乱党,一个个都被枭首示众。 百姓们最爱看砍头,无论砍谁的头,总有人围观大声叫好,也着实热闹了几天。 待到楼心卿从终南山归来,这乱党便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从,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再没有人提起了,贴在城门口的通缉令被揭下来了,就连那些挂着示众的头颅也被取下。 不必旁人多说,青鸾卫都督府上下便知道这是上头的风向变了,上面影影绰绰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娘娘打算与清平先生议和了,开出了好些丰厚条件,清平先生似乎也要答应下来,所以乱党便不是乱党了。 于是喧闹了一阵的帝京城又重新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 转眼间来到十月初三,丑时时分,月色空蒙,树影婆娑。 一男一女行在帝京城外的官路上。 女子年长,妇人装扮,男子年幼,还是个半大少年。两人在一起,倒像是一对母子。 这两人正是因为在路上因为其他事情而耽搁了一段时日的兰玄霜和张白昼,今日终于赶到了帝京。 从祖籍算来,张白昼是荆州江陵府人士,算是南人。可他却出生在帝京,无论行为举止,还是习惯口音,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人。后来又去了蜀州,在蜀州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如今他从蜀州回到帝京,遥望着夜色下黑沉沉、宛如一只匍匐巨兽的帝京城,童年时的回忆一股脑涌上心头,只觉得百感交集。 张白昼又见官路两旁无边麦茬以及这一路上的所见,忽然想起了李玄都对他说过的话语,同时伯父的声音也仿佛在他的耳边响起,诵读着中的:“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管怎么说,张白昼毕竟是书香世家出身,祖辈们的鲜血在他的体内流淌,那股书生气在他心中鼓荡,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要完成伯父那未竟的事业,就像李玄都正在做的那样。 兰玄霜却没有张白昼这样的冲动,对于她来说,帝京城是陌生的,她从未来过帝京,也不了解帝京,更与帝京没什么恩怨情仇,没有半点瓜葛。 不过她知道这座城池意味着什么,它是天下的中心,就像一个一张蛛网的中心,所有的蛛丝都在这里汇聚,掌握了这里,便能牵动整张蛛网,谁都想做盘踞在此地的蜘蛛,而不是投入网中的飞虫。 这是个名利场,也是个生死地。 来到城门处,两人停下了身形,张白昼轻声问道:“兰姨,我们怎么过去?” 在来帝京城的路上,两人遇到了阴阳宗的王天笑。那日大真人府之变后,宋政身死,上官莞归顺,只剩下王天笑如惶惶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起初他是在躲宋政,后来便是躲李玄都了。谁又能想到,一年前还是威名赫赫的大明官,可一年之后却是成了一只丧家犬。 待到王天笑养好伤势,本想继续率领残 部重振阴阳宗,却不想其余几位明官已经被李玄都吓破了胆,不敢再与李玄都作对,早已各自逃散,不知所踪。虽然王天笑几次以阴阳宗的独门秘法传讯几人,但几人从不回应,好似石沉大海。后来王天笑听闻终南山的事情,此时山上有一位主事人物姓徐,人称徐九爷,立时知道此人就是徐九,此人在终南山公然露面,意味着齐王门客已经彻底归顺李玄都。 王天笑既惊且怒,可又无法可想,眼看着阴阳宗四分五裂,成了一盘散沙,自己的一腔抱负终是成空,他所求的便也只有长生了。 在这种情况下,王天笑便打算潜回北邙山,在北邙山中寻觅一地修炼。毕竟北邙山是过去阴阳宗和皂阁宗的根基所在,王天笑对于此地再熟悉不过。 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就在动身出发的前一天,张白昼和兰柳误打误撞之下闯进了王天笑的隐居之地,被王天笑随手擒拿,由此引来了兰玄霜。 兰柳是兰玄霜的弟子,张白昼是李玄都亲自托付给兰玄霜的,再加上兰玄霜已经将北邙山视作自家地盘,兰玄霜自然是不能容忍此事,与王天笑大打出手。 两人俱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兰玄霜自忖有靠山,并不惧怕,反而王天笑生怕引来了李玄都或者其他高手,不敢与兰玄霜作生死之战,他一眼就看出兰柳只是个被降服的妖物,于是放弃了兰柳,以张白昼为人质逃离了北邙山 兰玄霜紧随其后,两人一追一逃,离开中州进入齐州境内,又从齐州境内到了直隶境内,两人几次交手,王天笑固然是不逊于白绣裳的高人,可兰玄霜也是曾经的伪仙,不容小觑,再加上王天笑并不熟悉兰玄霜的手段,吃了些小亏,于是以张白昼为诱饵,伏击了兰玄霜一次。 兰玄霜在解救张白昼的时候,被王天笑偷袭,由此变成了兰玄霜带着张白昼逃而王天笑跟在后面追的局面,不过王天笑终究是忌惮李玄都和其他已经归顺李玄都的高手们,所以也不敢穷追到底,最终选择退去。 在这个过程中,张白昼与兰玄霜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张白昼不再称呼兰玄霜为兰夫人,而是称呼兰姨,兰玄霜也乐得与这个被李玄都看重的小家伙打好关系,便认可下“兰姨”这个称呼。 李玄都不喜欢派系,可又不得不承认,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他所看重的这些少年人们,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派系之分。 沈长生与宁忆有交情,周淑宁与石无月的关系不错,裴玉与李非烟交好,张白昼与兰玄霜亲近。宁忆代表了太平宗,石无月代表了玄女宗,李非烟代表了清微宗,兰玄霜代表了皂阁宗。而这四大宗门的背后又牵扯到了其他宗门,由此逐渐形成不同的派系。 比如说兰玄霜,张白昼与她亲近,她又与上官莞交好,那么张白昼也定然会与上官莞相交,三人便逐渐成为一个派系。李玄都整合道门中的各方势力,而这些少年人又各自成为某一方的代表。 也许在多年之后,这些少年人会离开李玄都的羽翼庇护,成为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大人 物,也会再起争斗。到了那时,不知他们是否还会记得李玄都当初整合道门的初心。 便在这时,就听马蹄声和车轮声响起,影影绰绰像是来了不少人。 张白昼和兰玄霜都停下脚步。 两人等了一会儿,就见十余名护卫随从护着一辆马车过来。 张白昼倒也不怕,皱眉喝道:“谁!” 这一声喝问让马车缓缓停下,围绕在马车周围的那些扈从也都按住了腰间佩刀,如临大敌。 兰玄霜没有说话,举目望去,就见一人一骑单独出阵,然后翻身下马,一手提着盏灯笼,一手牵着马匹朝这边走来。 张白昼微微俯身,伸手握住背后的剑柄,大声道:“站住!”。 “是我。”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脚步不停。 张白昼一怔,这声音竟然是个女子?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是谁?” 便在这时,来人已经走近,面容被灯笼照亮,肤白如雪,正是上官莞。 “是你。”张白昼讶然道。 上官莞看了张白昼一眼,好奇问道:“你认得我?” 张白昼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在剑秀山见过你,是徐大陪你来的。” 上官莞想了想,“我想起来了,你就是跟在徐七身旁的少年,没想到你能认出我,好眼力。” 张白昼有些不好意思。那日上官莞登山的时候戴着一顶黑色帷帽,他当然不是从面容上认出了上官莞,而是从其他地方。虽然两人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对于那日上官莞行走间无意露出的一抹凝脂皓腕记忆极深,平生罕见,极为惊艳,今天无意中又看到了上官莞提灯之手的手腕,这才鬼使神差地认出了她。 正因为如此,张白昼却是不好开口解释自己如何认出了上官莞。好在上官莞也不在意这些,已经向兰玄霜迎去,“兰姐姐,小妹可是苦等多时了。” 兰玄霜歉意道:“路上遇到了王天笑,耽搁好些时间,累妹妹久等,还要劳烦妹妹出城相迎。” 听到“王天笑”的名字,上官莞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转瞬便恢复正常,说道:“今天不仅是我来迎接姐姐,玉盈姐姐也到了。” 张白昼又是一怔,“玉盈是谁?” 他下意识地望向马车,只见得在火光的照耀下,马车朱轮红幨,又有顶盖,正是公主的规制。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玉盈不就是玄真大长公主玉盈法师么!难道说者马车里坐着玄真大长公主? 正在这时,上官莞将缰绳塞到张白昼的手中,微笑道:“我们几个女子去车上叙话,委屈你骑马了。” 说罢,上官莞拉着兰玄霜一起朝马车走去,兰玄霜扭头给了张白昼一个眼神。 张白昼会意,翻身上马,跟在后面。 —— ps:天刀:秦清的人物图,我已经发在公从号上了,大家在徽信公从号“作者莫问江湖”关注后就可以看哦。另外,公众号上还有很多剧透哦!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零九章 钦天监 read2();帝京门禁森严,关闭城门之后,便是公主之尊,也不好公然叫开城门。事实上玄真大长公主也没想进城,这几日她和上官莞都居住在城外的别院庄园之中,所以公主车驾并非往帝京城而去,而是往城外别院而去。 玄真大长公主与普通公主不同,她握有实权,可以参与朝政,在宗室中影响力很大,同时因为奉道的缘故,可以自由接待客人,而不必受礼法的约束。这座别院自然自然不仅仅是供公主闲居那么简单,许多时候都是作为玄真大长公主接待客人的所在。当初赵良庚进京,第一个拜访的客人就是玄真大长公主,而两人见面的地点便是在这座别院之中。 毕竟是在城外的山中,便谈不上人多眼杂,可以避开青鸾卫的监视。 张白昼没有理会三名在马车中说了什么,只是看着周围的景色,心中想的却是李玄都用意何在。 李玄都明明是要推翻大魏皇室,可为什么又与玄真大长公主有联系? 难道他想扶持一位女子皇帝? 还是说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故事? 张白昼乱糟糟地想着,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不切实际,据他的了解,李玄都不太喜欢玩弄阴谋,更喜欢阳谋。当然并非李玄都不用阴谋,而是以阳谋为主,以阴谋为辅。什么是阳谋?就是你明知道我要怎么做,可你却无法阻拦我,这就是阳谋。 可话又说回来,阳谋,是讲究实力的。 张白昼叹了口气,自从天宝元年一别,到如今天宝八载,八年悠悠而过,李玄都仿佛变了个人。他更怀念那个紫府剑仙,而不是今日的清平先生,可他又明白,紫府剑仙报不了仇,清平先生才能报仇,紫府剑仙只会死在报仇的路上。 好像再过不久,他就要亲自入京了。 …… 龙老人作为儒门七隐士之首,平日里只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翰林院,一个是钦天监。 翰林院是与书本打交道的地方,也是做学问的地方。钦天监则是他见另外几位隐士的地方。 钦天监设监正一人,监副一人。主簿一人,掌管文书之事。五官正五人,春、夏、秋、冬、中各一人,掌推历法,定四时。五官灵台郎四人,观测天象变化。五官保章正一人,记录天象变化。还有五官监侯、五官司历、五官司晨等辅官,负责定时、换时、报更等等。 龙老人并非钦天监的监正,而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五官司晨。 在钦天监衙门中有一座三层高楼,三楼是专门的观测天象所在,平日里便只有龙老人在此地,十分清净。 三楼只有二楼的一半大小,另外一半被拓展成露天平台,放置有日晷等物,在旁边还有一张躺椅,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龙老人此时就躺在躺椅上,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今天来见龙老人的是赤羊翁,他站在躺椅旁边,却是望着夜幕下的雄城。因为如今世道少有高楼,多是平房,至多就是二层楼高,所以一眼望去,并无太多视线阻挡。 龙老人悠悠说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碧云端。到了如今,月亮还是月亮,可心境却不是当年的心境了。” 赤羊翁微微一怔,没有明白龙老人说此话的用意。 龙老人接着说道:“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赤羊翁明白了,亦是借古人之词感叹道:“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龙老人终于是收回视线,“当年的老兄弟,已经走了两人。” 赤羊翁叹道:“不过是先后有别罢了,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龙老人笑了笑,不再提这个略显伤感的话题,转而问道:“既然是你亲自过来,向来是有很要紧的事情了。” 赤羊翁点头道:“辽东那边有确切消息了。” 龙老人伸出手指轻轻敲击躺椅的扶手,“你是说澹台云的事情。” “正是。”赤羊翁道,“李玄都刚好在辽东,出手阻拦下了澹台云。” 龙老人微微皱眉道:“就算有李玄都在,也未必就是澹台云的对手,再者说还有四大也先那颜,想来李玄都也不足以拦住澹台云。” 赤羊翁苦笑道:“这次不是李玄都能不能拦住澹台云的问题,而是澹台云败了。” “败了?”龙老人一怔。 赤羊翁道:“据说太白山上日月倒转,这俨然是李玄都动用了‘太易法诀’的景象,西北那边也那传来消息,澹台云的确已经回到无墟宫。如果澹台云胜了,她应该身在大荒北宫之中才对。” 龙老人不再躺靠在躺椅上,而是坐直了身子,说道:“澹台云败了……难道说秦清和李玄都联手了?” “有这个可能。不过……”赤羊翁迟疑道。 “不过什么?”龙老人问道。 赤羊翁道:“从大荒北宫那边传来的消息,澹台云败走之后,秦清并未露面,还是秦素主事。因为我们安插在补天宗中的暗子地位不高,李玄都与澹台云交手的时候,大荒北宫中全面戒严,他也不好随意走动,所以并未亲眼看到两人交战的具体经过。” 龙老人陷入沉思之中。 赤羊翁继续说道:“澹台云太自大了,既然我们都觉得李玄都不是她的对手,那么她一定是这样想的,说不定李玄都也是这样认为,定然会多做准备。一个傲慢轻敌,一个严阵以待,骄兵必败的道理便是如此了。” 龙老人缓缓开口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赤羊翁叹了口气,“万幸是澹台云保住了性命,没有死在辽东,如果她也死在辽东,再想去制衡李玄都和秦清翁婿二人就十分困难了。” 龙老人撑着躺椅的扶手站起身来,“如果秦清有个儿子就好了,这样我们还能用些手段,让他们翁婿二人生出间隙,可惜秦清只有一个女儿,没得选。” 赤羊翁犹豫了一下,说道:“假如秦清坐了江山,他会把江山传给谁?” 龙老人望向赤羊翁,反问道:“生儿育女是为了什么?” 赤羊翁一怔,随即回答道:“延续香火,传承血脉。” “是了。”龙老人道,“人固有一死,所以才要用生儿育女的方式将自己的血脉香火传承下去,如此代代传承,便是薪火相传。可如果人不会生老病死呢?还有必要传承香火吗?” “自然没有必要了。”赤羊翁皱眉道,“可长生之人有百年之期,就算是秦清,也不可能一直做皇帝。” 龙老人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跻身长生境之后,就算没有飞升,也可以算是半个仙人,与人迥异,再想留下子嗣,那是千难万难。其实跻身天人境之后,就开始子嗣艰难,至多就是一两个子女,少有七八个子女之人,这也是徐无鬼、李道虚等人都没有留下子嗣的缘故。正一宗张家这种代代传承的家族,更是要求子弟趁着年轻尽早成婚生子,以免日后境界高了断绝子嗣。可就算如此,历代大天师中过继侄子为儿子之事还是屡有发生。张静修年轻时为了表明自己一定能跻身长生境的志向,立誓终生不娶,最后还是把张鸾山过继到自己膝下。” 赤羊翁终于是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是说李玄都和秦素很可能没有子嗣。” 龙老人点头道,“李玄都已经是长生境,秦素是天人境,想要留下子嗣之艰难,堪比渡过天劫。所以秦清就算愿意让女儿女婿来继承秦家,一代人之后还是会出现后继无人的局面,倒不如早些找个侄子培养。” 赤羊翁思索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我们只好见招拆招。” 龙老人背负双手,缓缓踱步,问道:“谢雉派出楼心卿去见李玄都,据说相谈甚欢,依你看来,双方各自有多少诚意?” “不外乎是缓兵之计罢了。”赤羊翁摇头笑道。 龙老人轻声道:“如果李玄都借着这个由头上京呢?” 赤羊翁一惊,随即说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那么李玄都上京的目的是什么?与我们决战?” “不会。”龙老人摇头道,“我总有一种预感,李玄都会来主动找我们的,我观他这些年来的行事,惯会化干戈为玉帛的把戏,只要不是阻挡他道路之人,他都可以收为己用。对于他来说,儒门是大敌,又不是大敌,在某些方面,我们其实还是道同可谋的。” 赤羊翁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想法主意,不过还是问道:“师兄以为应该如何?” 龙老人道:“虽然秦素打死了王南霆,但这不重要,关键是儒门和道门在日后应该怎样相处。所以我的意思是,就按照以前的惯例。” 赤羊翁点了点头,又道:“司空道玄与李玄都有交情,如果是司空道玄出面,李玄都不会不近人情。这次的人选就是司空道玄,如何?” 所谓惯例,就是做人留一线。比如说儒门决定与道门开战,大多数大祭酒和隐士都会持赞同态度,同时会有一个大祭酒持反对或者中立的态度,这便是儒门提前留下的余地,情况有变时,这位大祭酒可以从中斡旋,若是情况不利,也会由这位当初持反对态度的大祭酒出面议和。 龙老人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章 真传宗 read2();正邪二十二个宗门,都有兴衰起伏。最为人知自然是皂阁宗的几起几落,不过往前推移,还有一个宗门也鼎盛一时,那便是真传宗。 真传宗,顾名思义,是十宗之中的嫡系一脉,曾经坐拥祖师杨朱留下的十卷天书,而真传宗的历代宗主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号称一人便是半个宗门。所以真传宗的传承十分诡异,弟子很少,不开枝散叶,而且推崇弟子主动挑战师父,尤其是宗主大位,更是能者上而庸者下,要么是弟子挑战师父夺取宗主之位,如果弟子不能战胜师父,而师父飞升在即,则是弟子之间相互决斗,决定宗主之位的归属。 这些在其他宗门都可以算是大逆不道的举动在真传宗中却是合情合理,因为这是真传宗代代相传的规矩。 如此一来,有利也有弊。好处是真传宗内部竞争激烈,少有庸人。坏处便是真传宗的传承不稳。 就拿清微宗来说,开枝散叶,弟子众多。哪怕是死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司徒玄策,还有张海石、李玄都、李元婴等人,不至于将宗门的传承和安危系于一人身上。可真传宗就是将以举宗之力培养一人,然后一人代表宗门传承,进而号令十宗。所以在无道宗之前,历代圣君多是出自真传宗。可如果这一人出现意外,真传宗就可能出现传承断绝的局面。 再有就是,真传宗推崇弟子挑战师父,也让真传宗的传承彻底没了保障。以正一宗举例,当年第二十九代大天师张衔云意外身死,已经隐退的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重新出山执掌正一宗,直到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可以接掌正一宗,这才飞升离去。这便让正一宗在损失了一位大天师的情况下保证了宗门的稳定。 反观真传宗,弟子挑战师父,同门之间大打出手争夺宗主,都会让宗主成为孤家寡人,如果宗主突然遭难,真传宗根本没有人能稳定宗内局势,内部还会因为争夺宗主之位陷入内乱之中,反而加剧了宗门的损耗。 如此种种都为日后的真传宗衰落埋下了伏笔。 到了如今,真传宗已经成为十宗之末,人丁单薄不说,许多功法也都失传,已经从当年统率十宗的大宗沦落为一个还不如蜀山剑派的宗门。当初对李玄都恩将仇报的陈孤鸿便是出自真传宗,不过归真境的修为,就已经是宗内有数的高手,可见真传宗之衰弱。 对于此等处境,真传宗内部也有过一些反思,逐渐废止了争夺宗主之位的规矩,转而开始效仿其他宗门,讲究同门齐心。 每当外在压力大的时候,内在的压力就会减小。每当外在压力小的时候,内在的压力就会变大。如果生活在气候苦寒的深山老林之中,与天斗,与地斗,与野兽搏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淳朴简单。如果生活在繁华城镇中,没有严寒、野兽、饥荒的威胁,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和争斗就会变多。故而金帐汗王就认为中原人十分难以管束,狡诈虚伪。 真传宗在逐渐走向灭亡的时候,终于停止了无休无止的内斗。上一代的真传宗宗主收了三位弟子,都是女子,大弟子谢雉,二弟子谷玉笙,三弟子楼心卿。三位弟子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同亲生姐妹一般。 大姐谢雉长袖善舞,素有机谋,通过师父结识了地师徐无鬼,在地师的帮助下,通过燕王进入宫中,成为大魏穆宗皇帝的妃子,穆宗皇帝十分喜爱谢雉,不久便将她升为贵妃,在谢雉生下天宝帝后,又将她册封为皇贵妃。 宣宗以前,只有皇后有册、有宝和有印,妃子有册、有印但无宝,嫔以下则只有册。皇后的册、印和宝是金制的,妃子的印金制、册镀金银,嫔册银制。宣宗因宠爱皇贵妃孙氏,制金宝赐之。从此,大魏的皇贵妃和皇后一样有了金宝、金册和金印,皇贵妃也成为类似于“副后”的存在,有皇后时不设皇贵妃,后位空悬时设皇贵妃统领后宫。 穆宗皇帝发妻早亡,后位空悬,穆宗皇帝此举的用意已经十分明显。果不其然,在天宝帝六岁那年,穆宗皇帝册立天宝帝为太子,册封谢雉为皇后。世人称之位谢皇后。 再后来就是穆宗皇帝驾崩,临死前将天子六印交予谢雉,谢皇后变成了今日的谢太后。一场帝京之变,谢雉铲除了四大臣,又借清微宗之力维持自身地位。两家为表诚意,李道虚授意弟子陆雁冰先是做谢雉的护卫,然后又进入青鸾卫都督府,而谢雉则是把自己的二妹谷玉笙嫁给了李元婴。 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谢雉一直与清微宗关系密切,直到李玄都东山再起,才打破了这种局面。 面对咄咄逼人的李玄都,谢雉几番斟酌之下,派出了自己的三妹楼心卿与李玄都讲和。谢雉对于这位三妹,可谓是给予厚望,希望她能继承真传宗的道统并发扬光大,如此也算对得起故去的师父。 此时谢雉的寝宫中,三姐妹齐聚一堂。 一身素装的谢雉歪在一张软塌上,以手撑额。 平心而论,当年谢雉能在短短几年时间中就一跃成为皇贵妃,自然是极美,如今便是上了年纪,仍是一举一动尽显风流。 谷玉笙和楼心卿一左一右相对而坐,神态各异。 沉默了片刻后,谢雉开口道:“李玄都要上京,这是件麻烦事。” 楼心卿道:“麻烦事。” 谢雉看了脸色凝重的谷玉笙一眼,“二妹,你怎么看?” 谷玉笙摇了摇头道:“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楼心卿道:“攻守之势异也。” 谢雉无奈道:“三妹,议事呢,不要嬉皮笑脸。” 楼心卿吐了下舌头,眼观鼻鼻观心。 谢雉又望向谷玉笙,说道:“二妹,你继续说。” 谷玉笙长叹一声,“前些日子我还跟明心谈起过此事,明心也是一直摇头,地师能对付李玄都,可地师飞升了,还把衣钵传给了李玄都。宋政和张静沉也能对付李玄都,可两人棋差一招,然后便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现在连正一宗也倒向了李玄都。如今李玄都大势已成,想要对付他,难。” 楼心卿插话道:“大姐,二姐,不是还有大剑仙吗?” 谷玉笙苦笑道:“大剑仙……谁知道大剑仙到底是怎么想的?李玄都能有今日,老宗主的放任不管占了很大原因。” 谢雉道:“没什么想不明白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当年大剑仙就是两头下注,他本人支持我们,又让李玄都支持张肃卿,不论谁赢了,清微宗都是赢家。” 楼心卿道:“这倒是了,天下三分的时候,武侯和他的族兄、族弟分别出仕三国,各为其主。不过武侯兄弟三人都是忠心不二。” 谢雉叹道:“也许大剑仙也没想到李玄都竟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说大剑仙,就是你我三人,当日听说张海石将李玄都救走的时候,也只是一笑了之,谁又能想到当年个一心求死的愣头青竟然能卷土重来?” 谷玉笙默然。 楼心卿道:“那我们干脆就真议和。” 谢雉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谷玉笙道:“这里有一个难题,张肃卿、张白圭、张白月之死,总要给李玄都个交代。这不是李玄都愿不愿意的事情,就算李玄都已经不想报仇,他也要为张家报仇,因为这是他给世人的一个交代,维护他的公义之人的名声。所以谁来担当这个罪责?是你?是我?还是大姐?” 楼心卿张嘴无声,看嘴型分明是“晋王”二字。 谷玉笙望向谢雉。 谢雉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楼心卿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着大姐做出决定。这也是她们姐妹三人之间的惯例了,大姐才是三人的主心骨,就像龙老人是七隐士的主心骨那般。 过了许久,谢雉摇了摇头。 楼心卿虽然不反对大姐的决定,但还是问道:“大姐,为什么不行?” 谢雉叹息一声:“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谷玉笙点头道:“还是大姐看得长远,就算我们今日给了李玄都一个交代,也不过是得一夕安寝。待到明日,李玄都又要交代,我们该怎么应对?反而平白少了一条臂膀。这可就真是抱薪救火了。” 楼心卿道:“议和不是,不议和也不是,难道我们只能去求儒门中人了吗?可儒门中人又打定主意趁火打劫,非要大姐交权不可。这大权交出去容易,再想收回来可就是难比登天了。” 谢雉看了谷玉笙一眼,说道:“还是请明心以问安的名义给大剑仙写一封信,探一探大剑仙的口风。” 谷玉笙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一章 旧地重游 兰玄霜、上官莞、玉盈三位女子,相见甚欢,似乎也是相谈甚欢,张白昼甚感无趣,便离开玄真大长公主的别院,独自往帝京城去了。 虽然张白昼还是个少年人,但修为不俗,甚至能在徐七手下走上两招,再加上他也曾独自行走江湖,并非是那种没有独自出门在外经验的娇贵公子哥,所以兰玄霜也不拘着他,只是略微交代了几句,让他不要招惹青鸾卫的人,便由着他去了。 张白昼离开别院,下山,回到官路,往那座匍匐在江北平原上的雄城走去。 当张白昼来到帝京城下的时候,还是被这座雄城震撼到了。眺望帝京城和站在帝京城的城墙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前者更能凸显帝京城的雄伟,而后者却能让人真切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此时张白昼就是如此心情。 抬头望去,巍巍城墙遮住了半边天慕,可供六马并行而不显拥挤的城头将蓝蓝的天幕挤压成窄窄的一线。然后左右望去,长长的城墙竟是看不到边际,根本望不到拐角处在哪。 这样一座城,巍巍然,煌煌然,代替了曾经的西京、龙门府、朝阳府、金陵府,成为天下第一大城,人间最为繁华所在,沉默无言地立于天地之间。 这便是帝京城。 虽然张白昼生在帝京城,长在帝京城,但他很少离开帝京城,身在山中,不知此山真面目。待到他离开帝京的时候,只有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目光望向前往,而忽略了身后的帝京。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得以好好看一看这座雄城。 这是过去六年时间中,让李玄都为之心心念念的地方,也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 张白昼有一种冲动,大喊一声:“帝京,我回来了!” 不过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他不是李玄都,暂时还没有资格向帝京以及帝京城中的人宣告什么,所以他低下了眉眼,混在人流中,默默地向城门走去。 作为天下第一雄城,帝京有九座城门,每座城门都有专门的守城甲士,负责查验进城之人的随身物品和路引。 大魏实行里保甲制 ,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大魏律法规定,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当地衙门颁发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治罪的。路引实际上就是离乡的证明。 其实路引和各地钞关是一体的制度,不过都对士绅例外。何谓士绅?就是有功名在身之人,秀才、举人、进士、官员。张白昼早有准备,他的身份是个秀才,不仅不需要路引,过钞关不必交钱,而且还能负剑游学,这都是朝廷许可的,所以当他来到守门甲士面前出示了身份证明之后,甲士们并没有为难他,很痛快地放行。 毕竟是帝京,权贵满地走,一个小小的秀才算不得什么,没必要过多关注。而且朝廷也不管制刀剑,只是管制弓弩和甲胄,私藏弓弩和甲胄者,等同谋反。 这些年来,张白昼习惯了山上的清净生活,当他穿过长长的城门洞进到城中的时候,竟是有些不大适应。 帝京城中,无一处不热闹,哪怕外面的世界饿殍遍野,可帝京城中还不至于如此,如果仅看帝京城,大约是看不出亡国之相的。 张白昼环顾四周,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往何处去。 故人不在了,这个所谓的故乡竟是如此陌生。 张白昼叹了口气,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因为帝京城是一个“凸”字形,所以从何处入城是有讲究的,有的城门直通内城,那是士绅富商们居住的地方,有的城门则是直通外城,多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而张白昼选择的这个城门,便是通向外城,而且还是最贫苦的区域,多是操持种种贱业的贫民百姓,别说达官显贵,就是穷酸秀才也没有几个。 张白昼走在满是污水、污秽之物的街道上,街道两旁不乏乞丐之流,衣衫褴褛,骨瘦如柴,随着冬日来临,说不定那天就会被活活冻死在街头。虽说帝京城的高大城墙阻挡了大部分流民百姓,但还是有“漏网之鱼”,这些人本以为帝京城是可以吃饱饭的地方,可帝京城就像是江湖,看着美好,实则吃人不吐骨头,首善之地未必善。 张白昼轻轻叹了口气。 天下太平,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也。 张白昼加快了脚步,如一尾游鱼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穿梭,对两旁的人或事视而不见,很快便离开了此地, 他不想待在这里,他不想见到这些,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力去改变什么。 很快,他便离开了这里,越来越接近内城。 内城,官员们的府邸都在那里,当然也包括相府。 相府并没有固定地点,通常就是指首辅宅邸,所以相府有很多座,可张肃卿明白,他要去的相府只有一座。 凭借着过去的记忆,张白昼来到了一条长街,这里距离各大衙门所在千步廊已经很近,如果是骑马的话,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距离各大会馆也很近,尤其是荆州会馆,大概只隔了两条街,荆州的举子们进京赶考,便住在此地。 这里有一座占地极大的府邸,前门正对着的,便是唐王府的后门。而这座府邸后面隔了一条街的,便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公主府。过了公主府不远,便是次辅梅盛林的宅邸。过了次辅大人的府邸,隔着齐州会馆大约半里左右,则是新任内阁首辅赵良庚的宅邸。另外,还有徐世嵩、徐守斋叔侄两人居住过的府邸,距离此地也就三里左右。 不过这座府邸已经闲置荒废已久,再加上初冬时节草木凋零,肉眼可见的破败,没有半分人气。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繁华地带,竟然会有一座荒废的府邸。 张白昼站在这座府邸的大门前,目光扫过斑驳的大门和两旁冰冷的石狮,望向原本悬挂牌匾的地方,默然不语。 他曾经在这里居住多年,这里是曾经的相府。 物是人非。 伯父张肃卿和穆宗皇帝可谓是君臣相得的典范,所以穆宗皇帝专门赐下了这座相府。每次大小朝会的时候,许多住得远的官员,半夜就得起床准备,而这座府邸距离皇城极近,最起码可以省去一个时辰的时间。再有就是,这里距离衙门也近,便是中午也可以回家一趟,可谓是方便极了。 天宝二年之前,这个地方极为热闹,无论是在京的各部官员,还是进京的封疆大吏,都要来这座府邸走上一趟,每日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与今日之破败景象完全是两重天地。 天宝二年之后,这座宅子便荒废了。帝京之变当日,张肃卿、张白圭父子下狱,张白月吞金而死,接着青鸾卫都督府便派兵把整座相府都给围了,不攻进去,也不放里面的人出来,直到十余天后,里面的人都被活活饿死了,这才派人进去收尸,据说里面的景象惨不忍睹。以至于后来的两任内阁首辅孙松禅、赵良庚都不愿意在这座府邸居住,毕竟不太吉利。也有不在乎这些的,可官位品级又稍显不够,所以这座府邸便这么荒废下来。 张白昼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不是因为这座宅邸,而是因为这座宅邸中的冤魂们。 到了如今,张白昼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李玄都给他撑腰,他就只能站在大门前看着而已,什么也做不了。正是因为有李玄都站在他身后,他才看到了报仇的希望,才能堂而皇之地来到帝京城中,故地重游。 张白昼沉沉叹了口气。 顾命四大臣其实就是内阁的四大阁员,内阁之首称首辅,其次称次辅,其余人等称群辅,内阁人数多时六人,少时四人,并无定数,正是因为四大臣死了,孙松禅和梅盛林才得以出头,出任首辅和次辅。 待到孙松禅告老还乡,赵良庚入京,出任首辅。这朝廷的局势早已经与当年四大臣在时大不相同。 虽然张白昼成了江湖人,没有走上仕途,但对于朝廷局势还是略有耳闻,都说时势造英雄,可到头来是英雄造时势,有些时候,大势如此不假,可其中过程还是因人而异。 张白昼本想翻墙进入其中,可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作罢,毕竟兰姨叮嘱过他,不要招惹是非,他自己跑到这里来,已经有些显眼,再翻墙进去,就有些不大像话了。 于是张白昼收回视线,离开了此地。 出来这条长街,张白昼本想再去荆州会馆看一看,毕竟荆州是他的祖籍所在,说不定还能见到几个从江陵府过来的举子。不过因为记忆出现了些许偏差的缘故,他却是阴差阴错地来到了齐州会馆这边,然后就见一名男装女子走出了齐州会馆的大门。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二章 齐州会馆 张白昼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是为男装的女子,是因为这位姑娘压根就没想遮掩,没有束胸,也没有用领子刻意遮挡喉结位置,似乎只是喜欢男装的简单利落而已。 张白昼看到了这名女子,女子也看到了张白昼,微微怔了一下,竟是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开口问道:“你也用剑?” 此时已经是初冬时节,秋闱已过,所以大部分进京赶考的举子都已经陆续离京,所以齐州会馆也颇为冷清,没有什么人进出,就只有两人站在门口位置。 张白昼听女子如此一问,立时反应过来,这女子是看到了自己身后背负的长剑,倒也没什么避讳的,回答道:“小可蜀山剑派弟子。” “蜀山剑派?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派?”女子笑了一声,“若论用剑的本事,比起我们清微宗可是差得远了。” “你是清微宗之人?”张白昼立时警惕起来,李玄都曾经交代过,清微宗内的情况十分复杂,既有李非烟、张海石这些偏向李玄都的人,也有与朝廷、太后关系密切之人。 “没错。”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陆雁冰,她这次上京是公私兼顾,兼具故地重游,虽然清微宗在帝京城中也有专门的宅邸,不过那里被李道虚送给了李元婴,让他有个安身之所。于是陆雁冰就住到了齐州会馆这边。按照道理来说,各地会馆都归在儒门名下,齐州会馆直属于社稷学宫,不过清微宗与社稷学宫作为多年的老邻居,多有交集,就算儒门和道门关系紧张,也没有彻底撕破脸皮,所以借住一段时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陆雁冰知道张白昼其人,却没见过张白昼,听说他是蜀山剑派的弟子,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蜀山剑派比之清微宗差了许多,又远在蜀州,不像清微宗这般紧邻直隶。 不过陆雁冰看到张白昼露出的警惕之色后,这才起了疑心。不管怎么说,陆雁冰曾经执掌青鸾卫都督府,有一些办案的经验,张白昼又不似李玄都那般城府深沉,便被陆雁冰看出了端倪。 陆雁冰不动声色,说道:“你似乎有些害怕我们清微宗?” 张白昼皱眉道:“阁下何出此言?” 陆雁冰道:“若是不怕,你紧张什么?” 张白昼也明白过来,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了。虽说张白昼不是那种善于变通的性子,多少还残留了些直率的性格,也就是老江湖眼中的愣头青,但他还是有几分急智,回答道:“并非紧张,而是不忿,阁下凭什么说蜀山剑派远不如清微宗?” 陆雁冰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如今老玄榜,我清微宗有大剑仙、清平先生两人登榜,太玄榜亦有张海石、司徒玄略、李元婴三人登榜,分列第二、第八、第十。你们蜀山剑派可有一人等榜?如何与我清微宗相比?难道不是远逊于我清微宗?” 张白昼对于师门的感情还是深的,听得陆雁冰如此说,倒是真有几分生气,怒道:“清平先生早已不是清微宗之人,阁下还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陆雁冰并不与一个少年一般见识,笑道:“好,不算清平先生,我们清微宗还是四人登榜,放眼天下各宗,又有谁能够做到?” 张白昼无言以对,只能强自说道:“就算清微宗十人登榜又如何?与阁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阁下登榜。” 这便是强词夺理了,可陆雁冰也不在乎,笑道:“看来你小子嘴巴倒是挺硬的,这样罢,我们较量一番,我若输了,我给你赔礼道歉,跪下磕头也行,如果你输了,你就大喊三声‘好姐姐,我就是个弟弟’,如何?” “弟弟”一说出自直隶一带的方言,“你就是个弟弟”,意思是你不行,你还很嫩,并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意思。齐州与直隶相邻,所以陆雁冰也略知一二。 张白昼涨红了脸,心知自己多半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可又咽不下这口气,强自说道:“比就比,谁怕谁?” 陆雁冰笑道:“勇气可嘉,我也不欺负你,你尽管出剑,我不用兵刃。” 张白昼看了眼左右,因为此地位于内城又靠近众多权贵府邸,十分清净,但还是有许多巡城甲士,不由问道:“就在这里?” 陆雁冰微微一笑:“就在这里,放心,没人会来多管闲事。” …… 一行人过了千步廊,往各大会馆和各大权贵府邸这边行来。 这一行人中,为首的是个少年,其次便是一名老者和一名年轻人,除此之外,便是扈从护卫,个个气息绵长,都是修为不俗的武道高手。 说是少年人,其实也到了及冠年纪,算是成人。而与他同行的那位年轻人则是不到而立之年,气态儒雅,身着一袭月白儒衫,面如冠玉,风采绝伦。 这名年轻人名叫谢月印,这个名字出自理学圣人的一个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他出身于苏南世家谢氏,还是长房长孙,家学渊源,三岁启蒙,五岁作诗,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后来拜入天心学宫,改名月印,这座学宫本就与理学圣人有着莫大的关系,也可见其长辈对他的殷殷期望。至于他的授业恩师,正是天心学宫的大祭酒王南霆,可惜前不久死在了云锦山的大真人府中,算是客死他乡。 至于那名老人,没什么明面上的显赫身份,长年居于齐州,偶尔会客串一把说书先生,在客栈酒楼中点评下太玄榜、少玄榜,或是说些江湖逸闻,因为消息灵通,被许多人尊称为“白老”,后面随行的一众扈从中,就有一个是他从齐州带来的,两眼一大一小,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虽然修为不俗,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江湖草莽的玩世不恭,与另外一众扈从走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至于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那可就十分不得了,乃是儒门七位隐士之一,人称“白鹿先生”,与众多学宫大祭酒、书院山主平起平坐,在权势上甚至犹有胜之。 能让白鹿先生和谢月印亲自相陪之人,又是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人,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唯有当今的九五之尊天宝帝。 本就是在帝京城中,除了一众护卫之外,还有白鹿先生亲自坐镇,天宝帝的安危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除非有长生境之人亲自出手行刺。 天宝帝这次是微服出行,身边没有一个宦官,皆是儒门中人,可见儒门和清流已经把天宝帝看作是最后的希望,只待天宝帝登基,就能众正盈朝,然后圣天子垂拱而治,这些忠臣们便能一扫天下之间的污泥浊水。 天宝帝说道:“朕最近听闻那位清平先生打算不日上京,可有此事?” 听到“清平先生”四字,谢月印的脸色微微一变,转瞬便恢复了淡淡笑意。白鹿先生没有金蟾叟喜欢鼻烟的嗜好,双手相握,被大袖遮挡,缓缓说道:“的确有此事的。” 天宝帝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清平先生……真是好大的气派,他要来帝京,小半个帝京都不得安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帝京城是他的帝京城。” 白鹿先生道:“陛下担心的不该是这位清平先生,而应是辽东的秦清,此人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天宝帝道:“清平先生李玄都不正是秦清的女婿吗?” 白鹿先生道:“翁婿和父子不一样,清平先生其人,老朽略有所知,他和秦清还是有所不同的。” 天宝帝沉默下去,不再提起这一茬,转而说道:“朕记得,不远处就是齐州会馆。” “正是。”白鹿先生道,“过了齐州会馆不远,便是张肃卿的府邸。” “张肃卿。可惜,可惜。”天宝帝沉默了片刻,“思陵之季,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 张肃卿祖籍荆州江陵府,故而世人称其“张江陵”,“思江陵”便是怀念张肃卿。 可惜世间再无张肃卿。 便在这时,白鹿先生脸色微微一变,略带惊讶道:“竟然有人在此地打斗。” 天宝帝闻言也是有些惊讶,“各大会馆住的都是读书士子,什么人在这里动手?” 白鹿先生道:“过去一看便知。” 天宝帝正是少年心性,又有白鹿先生在身旁护驾,点头道:“好,过去瞧瞧。” 一行人直往齐州会馆而去。 待一行人来到齐州会馆的大门前,就见一个男装女子一掌打飞了一个少年的手中长剑,然后捉住少年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反剪到背后,笑道:“胜负已分,快些叫好姐姐。” 少年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却又无可抵赖,如蚊子哼哼一般道:“好姐姐,我就是个弟弟。”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三章 微服私访 陆雁冰早就注意到了这一行不速之客的靠近,不过她并不在意,毕竟这里是帝京城,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与动辄大打出手的江湖大有不同,直到她看到那个为首的年轻人时,脸上的神情才微微一僵。 陆雁冰作为曾经的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自然是认得天宝帝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大魏皇帝。 陆雁冰放开手中的张白昼,并将他挡在自己身后,然后略微整理仪容,便要行礼。只是天宝帝抬手打断道:;我这次是微服出行,而且陆卿已经重归江湖,便不必多礼了。 陆雁冰停下行礼的动作,应道:;是。 然后陆雁冰又望向天宝帝身旁的白发老者,拱手道:;见过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虽然是前辈,但并不托大,拱手还了一礼,问道:;五先生,不知老李先生和小李先生近来可好? 陆雁冰微笑道:;师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至于师兄,他与师父不同,师父是清净闲人,不理俗事,他是个大忙人,几乎没有一刻得闲,我想见他一面着实不易,所以他是否安好,我也不好妄言,只是听说他的病已经好了。 天宝帝微微讶异,;小李先生&amp;hellip;&amp;hellip;会生病? 白鹿先生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跻身长生境之后会有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便如同重病在身,过了四十九日的时限,这&amp;lsquo;病&amp;rsquo;自然就好了。 天宝帝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站在陆雁冰身后的张白昼震惊无比,从这几人之间的简短对话中,他隐约听出了许多极为了不得的讯息。首先这个男装的女子姓陆,被人称作;五先生,师父和师兄都姓李,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李玄都的师妹陆雁冰,小李先生是李玄都,老李先生则是那位大剑仙李道虚。其次,他是知道白鹿先生其人的,儒门七隐士之一,天底下有哪个年轻人能让一位儒门隐士亲自相陪,再加上那位年轻人与陆雁冰的对话,他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恐怕这个年轻人就是当今圣上天宝帝。 在儒门之中,;圣人除了专指大成至圣先师以外,诸位儒门圣贤也能被尊称为圣人,如元圣、理学圣人、心学圣人。再有一个例外,便是有大功绩的皇帝君父,同样能被称作圣人。《礼记》中的《大传》有言:;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 如今的天宝帝无尺寸之功,自然不能被儒门称作圣人,但并不妨碍他在儒门体系中的崇高地位,正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在第三位,仅次于天地而已,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尊崇,也极为不得了。更何况这位年轻帝王与他的父祖两代帝王不同,排斥宦官,亲近文官,与儒门关系亲密,有望众正盈朝,所以儒门中人不但不会对这位年轻帝王有什么动作,反而会主动保护他,甚至是为他大造声势,使天宝帝还未亲政,就已经是不世贤君。反而真正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赵政,成为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这便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不知贤君贤在何处,也不知贼子贼在何处。 也许多年之后,民智大开,百姓们才会发现,并非所有的君父都关心百姓是否能够安居乐业,更多的肉食者只在乎的一己之利。对于广大士绅而言,能维护他们利益的君王才是贤君,哪怕这个君王对于世道并无裨益。而不能维护他们利益的君王,哪怕这个君王有大功绩于天下苍生,仍旧是暴君、昏君。至于百姓的声音,谁又能听到呢?听到了也只会当作没有听到。 天宝帝等人也注意到了张白昼,只是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陆雁冰带来的清微宗弟子,尤其是那声;好姐姐,更让人联想到了师姐和师弟之间的一些故事,以陆雁冰在清微宗中的身份,也不算什么大事,自然不会去追问张白昼的身份和来历。 天宝帝迈步往齐州会馆走去,陆雁冰也不好就此离开,只能紧随其后,张白昼便是能走也不走了,跟在陆雁冰身后,低眉敛目。天宝帝的几名扈从倒是没有拦他,毕竟还有白鹿先生亲自坐镇。 进到齐州会馆的大堂,天宝帝首先入座,然后抬手微微下压,说道:;诸位随意就是。 话虽然此,也只有白鹿先生、陆雁冰、谢月印三人坐下,其余人还是站着。对于权贵来说,护卫、仆役之流,很多时候未必是人,倒像是工具。 天宝帝独坐主位,道:;当初听闻陆卿辞官,甚感可惜,不知陆卿为何辞官? 陆雁冰上身微微前倾,回答道:;这是师父和师兄的意思,毕竟师父年纪大了,不爱理事,师兄又忙着道门的事情,无暇顾及宗内,只好让我帮着分担一些。 ;道门&amp;hellip;&amp;hellip;天宝帝低声喃语了一句,;我曾听闻陆卿与辽东秦、赵两家的千金交好,不知可有此事? ;公子说的是秦先生的女儿秦素和赵部堂的女儿赵玉。陆雁冰微笑道,;这其中缘由却是说来话长,要追溯到上一辈了,当年我们各自的长辈们交好结社,有忘情宗的韩宗主,玄女宗的萧宗主、石前辈,还有我的师母、师姑,后来这个结社便传承到了我们这一辈,故而我们几人再加上玄女宗的玉姑娘,算得上手帕交了。到了如今,师兄不日便要迎娶秦大小姐,我却是未曾想过昔日的闺中密友会变成自己的嫂子。说来也是时也命也,我们这些手帕交中,秦大小姐是第一个做宗主的,前不久玉姑娘也继承了玄女宗的衣钵,唯有我,最是不成器,别人都红得发紫,我还在时青不溜秋。 天宝帝淡淡一笑,;这便是亲上加亲了。辽东秦家和东海李家,也是门当户对。 ;公子说的是呢。陆雁冰顺着话说道,;家师对于这门亲事是极为满意的,要知道家师从来是对旁人不假辞色的,便是师兄也不例外,唯有对待我这位嫂子,乐意给出一个温和笑脸,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可是羡慕得紧。 白鹿先生开口道:;说起辽东,最近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西北澹台云前往辽东挑战秦清,当时秦清正在闭关,于是便由清平先生代为出战,且战而胜之,澹台云身受重伤,大败而回。 陆雁冰讶然道:;竟有此事! ;难道陆姑娘不知道吗?白鹿先生望着陆雁冰。 ;不知。陆雁冰摇头道,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真伪。 白鹿先生道:;我想老李先生总是知道的。 ;这方面的事情都是由司徒师兄负责,按照道理来说,他应该向师父禀报过了。只是具体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陆雁冰仍旧是装傻充愣,只要是江湖上的事情或者家长里短,她便滔滔不绝,可涉及到朝廷和辽东,她便含糊其辞,一问三不知。 白鹿先生也不急躁,只是呵呵一笑,;依五先生看来,老李先生会是什么看法? ;师父如何想,实非我这个做弟子的可以妄自揣测。陆雁冰是清微宗中有名的墙头草,自然滑不留手,不把她逼到墙角,她是万万不会说实话的。如今她已经上了四师兄的大船,东风正盛,自然不肯再去管什么南风、北风、西风的。 天宝帝到底年轻,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再加上这次只是偶遇,并无提前准备,所以终于是按捺不住,直言道:;今日京中盛传清平先生要不日上京,不知可有此事? 白鹿先生微微皱眉,想要开口阻拦却为时已晚,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陆雁冰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有这等事情?师兄在帝京城中无亲无旧,来帝京做什么? 天宝帝的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不悦,冷冷道:;没有亲旧,也许还有仇人。 陆雁冰惯会看人脸色,知道不能一味搪塞敷衍,说道:;公子说的是,师兄与张家的事情,便是一笔糊涂账。只是白鹿先生应该知道,师兄此人,城府深沉,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打算,不会轻易告诉旁人。而且前些年的时候,我在青鸾卫都督府当差,他因为张相爷的缘故,对此很是不喜,我们两人之间还闹了些不快,所以他也不可能告诉我,我实是不知道他来帝京要做什么。 白鹿先生点头道:;陆姑娘说的是情也是理。 陆雁冰笑道:;先生体谅就好。 听到这里,天宝帝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来,看了陆雁冰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陆雁冰立刻起身,低头作恭送之状。 天宝帝一走,白鹿先生等人也不会久留,白鹿先生仍旧伴在天宝帝身侧,一众扈从跟在身后,唯有谢月印稍稍慢了几步,向陆雁冰还了一礼,这才紧跟着天宝帝的步伐而去。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四章 师姑娘 天宝帝一行人离去之后,齐州会馆的大堂里就只剩下陆雁冰和张白昼两人。 陆雁冰直起身来,满是不以为然,再没有方才的恭敬。 在她看来,如今大魏朝廷都风雨飘摇了,一个没有实权的小皇帝,算得了什么?朕,朕,朕,狗脚朕! 而且陆雁冰把账算得很明白,天宝帝坐稳江山,她是半点好处没有,可如果辽东进了帝京,自家师兄、嫂子、闺中好友,那都是天潢贵胄,自己岂不是跟着水涨船高?不比天宝帝在位好出无数倍?所以现在见到天宝帝恭敬一些,不过是人在屋檐下暂且低低头罢了。 再有就是,陆雁冰还是了解自家师兄的,李玄都之所以屡次容忍她,盖因人缺什么便求什么,无外乎李玄都还是在乎多年的兄妹情分,不可李玄都不会没底线地容忍她,所以她得分出个内外之别。 张白昼见到陆雁冰此时的表情,倒是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蜀州境内有手艺人精通变脸的绝技,陆雁冰这表情变化,真也比得上变脸的绝学了。 他听说过陆雁冰的大名,别人口中的陆雁冰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跳梁小丑,可直到他真正接触了陆雁冰,他才知道自己无论境界修为还是为人处世都远不如陆雁冰,自己只怕是连小丑都算不上,如果放在话本中,陆雁冰好歹是有名有姓的角色,他就是个无名氏了。那么他与李玄都相比,更是难见项背。 正当张白昼神游物外的时候,陆雁冰猛地扭过脸望向张白昼,把他吓了一跳。 陆雁冰上下打量着张白昼,;看不出来,你小子的胆子还挺大。 张白昼道:;你是清微宗的五先生陆雁冰? ;我是陆雁冰。陆雁冰坦然道,;说说吧,你是谁? 张白昼看了眼四周,低声说道:;我姓张,双名白昼。 ;张白昼?陆雁冰一怔,;原来是你,我知道你,张大小姐的弟弟,你怎么会在帝京城? 张白昼道:;是清平先生让我来的。 陆雁冰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也大致能够猜到李玄都的一些用意,再联想到方才天宝帝和白鹿先生的问话,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 不过她也没有深问下去,这件事牵扯重大,就好比是一局棋已经到了收官阶段,前头的铺垫就是为了现在,她若是胡乱插手,坏了李玄都的韬略,那罪过可就大了。而且陆雁冰与帝京之变的牵扯不大,当初青鸾卫派兵围了张肃卿府邸的时候,她还在清微宗,出任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已经是后来的事情,所以她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于是陆雁冰跳过这一茬,略微思量后说道:;我知道了,你刚才去了张相爷的旧宅,对不对? 张白昼被道破心事,不由微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齐州会馆距离张相爷的旧宅不远,我若是你,都到齐州会馆这边了,肯定不会过家门而不入。陆雁冰道,;说来也是缘分,你竟然能在帝京城遇到我,那便不要乱跑了,我带你在帝京城里逛逛,也不枉你喊我一声&amp;lsquo;好姐姐&amp;rsquo;。 张白昼有些纠结,他不知道陆雁冰是否完全可信,又想着兰玄霜那边,只是陆雁冰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迈步走出大堂,说道:;走罢,这儿不是久留之地,我不信青鸾卫的人不会注意皇帝的行踪。 张白昼听到;青鸾卫三字,想起兰姨的叮嘱,也顾不得纠结了,赶忙跟在陆雁冰的身后。 两人出来齐州会馆,张白昼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陆雁冰道:;帝京城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真正有意思的地方,还是在内城。瞧你这样子,还是个雏儿吧?姐姐今天就带你开开眼界。 张白昼听明白了陆雁冰的话外之音,顿时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被一个女子称作;雏儿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来帝京可不是逛窑子的! ;什么逛窑子,这么难听,这叫见世面,懂吗?陆雁冰笑道,;里头也不全是荤的,也有素的,全凭个人喜好。我这次带你去见识的,便是素的。 张白昼毕竟是相府出身,什么荤的素的,还是大约听明白了,想来所谓;素的就是清倌人,;荤的就是红倌人,他没去过不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陆雁冰可不是秦素这样的害羞腼腆性子,向来是十分;豪迈,这也是李玄都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也没有半点多余想法的缘故所在,在这方面,李玄都还是有些古板传统的,实在欣赏不来。此时便听她接着说道:;放心好了,我也是女子,又能如何? 张白昼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再加上他正值少年热血,对于那等场所有着天然的好奇和憧憬,便也不再拒绝。 于是陆雁冰便带着张白昼去了胭脂长街的所在,同时还向张白昼如数家珍地一一介绍,哪家的姑娘更贪财,哪家的姑娘更擅长唱曲,哪家的姑娘棋艺最高,俨然是此中老手,让张白昼有些恍惚,这位五先生果真是女子吗?不是假扮成女子的男子?而且五先生与四先生师出同门,这其中的差别威势是太大了些,难道这就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如今天还大亮,姑娘们还未起床,自然是不营业接客的,不过陆雁冰也不在乎,这一等行院里头有的是地方,占地极广,当初她在青鸾卫都督府中当差,便在此地包下了个院子,如今还没到期,正好可以去那里歇一歇。 陆雁冰并不喜欢梧桐楼,她落脚的这处地方名为满春院。 过去因为张肃卿家教甚严,张白昼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在一名缠着绿头巾龟奴的带领下,张白昼穿廊过堂,七曲八折后,来到了陆雁冰落脚的院子。 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清幽之气扑面而来,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烟花之气,倒更像是某位名士的别院偏居。 张白昼暗暗咋舌,这哪里还是烟花场所,自己真是孤陋寡闻了。 的确是张白昼孤陋寡闻了,帝京城中的权贵,身边不缺各色的男男女女,不会整日沉溺于男女之事,总要有些其他的爱好,所以这些行院都很是风雅,最是忌讳喧闹。而且这些行院不是一味玩乐的场所,也是交际的场所,许多人应酬都会选在这等地方。 到了陆雁冰这等地位的人,没有个属于自己的院子,才是怪事。所以在很多人看来,李玄都、张肃卿这类人都是天大的怪人,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怪人。 来到一座暖阁之中,这里摆放着一只琉璃大缸,里面养着几尾鲜红的锦鲤,陆雁冰坐在旁边的躺椅上,随意撒了一把鱼食,一名管事束手侍立在陆雁冰身旁。 管事都认得陆雁冰,仍旧是遵循了以前的旧称呼:;陆大人,天色还早,您看? 行院中的作息与正常人不同,天黑才是一天的开始,天亮则是一天的结束,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陆雁冰想了想,问道:;今晚有什么说法? 管事回答道:;说来也是巧了,今晚有师姑娘的献艺。 ;师姑娘?!陆雁冰一怔。 ;正是。管事笑道,;师姑娘露面一回,十分不易,早已经传遍了帝京城,所以好些公子都要过来,有杨公子、柳公子、赵公子,据说蜀王、唐王两位殿下也会过来。 陆雁冰吃了一惊,说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想到竟然能赶上这等好事。 管事试探问道:;那么陆大人您是&amp;hellip;&amp;hellip; 陆雁冰直接说道:;给我准备两个位置。别给我叫苦,我知道你们手里肯定还有预先备下的几个位置,就是为了应付我这种不速之客。放心,银子半点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是。管事脸上顿时有了笑意,这额外预留出来以备不测的位置,自然要比正常位置贵一些,还是这种熟客的生意做起来简单舒心,半句废话也不用。 陆雁冰挥了挥手,示意管事可以下去了。 待到管事退下之后,陆雁冰望向张白昼,笑道:;好小子,运气不错,第一次来就刚好遇到了大场面。 张白昼问道:;这位师姑娘是谁? 陆雁冰反问道:;知道什么是花魁吗? ;她是花魁?张白昼明白过来。 陆雁冰道:;老掉牙的故事了,她本是宦门之后,父亲因罪死在狱中,她流落街道。后来被行院中的人看中,将她收养,然后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师姑娘以歌喉见长,被誉为袁飞雪之后的第一人,甚至不逊于袁飞雪。她最擅长小唱长短句,在帝京各大行院中独领风骚。许多儒门之人都与她有交情,为她鼓吹造势,甚至还包括一位书院山主,所以她的名声很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张白昼道:;说到底还是个&amp;hellip;&amp;hellip; ;话不能这么说。陆雁冰打断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位师姑娘差不多可以名留史册了。正史上不去,野史还是没问题的。你想要见她一面,可不是有钱就行,还要讲究一点缘分,所以我说你小子的运气不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名妓 陆雁冰说的没有错,不能小看这些名妓。 她们不仅有相貌,有才华,还有极为广阔的人脉,上至帝王公卿,下到名士大儒,都可能是她们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有些名妓甚至可以嫁入豪阀世家,就算做不了正室夫人,做个侧室还是不难。 这也是牝女宗深耕这条路线的缘故。 只是一个女子能否在这个风月行当成名,不完全是靠背景或者扶持,有时候也需要一些机缘运气。就好比是眼缘,能否被儒门大人物看中,能否投缘,能否诗词唱和,这都是关键。就算诗词唱和,才情、唱腔也都是天赋,所以就算是牝女宗,也不可能确保天下间的名妓都是自己的人,比如这位师姑娘,便与牝女宗没什么关系。 师姑娘的本名已经不可知,进入行院后的名字是师横波。她成名之后,与许多儒门之人交好,背景深厚,逐渐脱离了原本的行院,成为半个自由人,并不受行院的辖制。是否出来献艺,也要看她自己的心情,所以行院的管事才会说这个机会十分难得。 当年李玄都和张白昼先后离开帝京的时候,帝京城还是四大家的时代,师横波却是在天宝三年才逐渐成名,名气在天宝五年的时候达到鼎盛,故而张白昼并没有听说过师横波的大名,不过大约是受了张肃卿影响的缘故,他是不太把这类女子放在眼中,虽然他一度认为李玄都负了姐姐,但也承认李玄都的眼光还是不错,秦大小姐这种行事正派的大家闺秀才是正妻的不二人选。 至于为何要在大家闺秀之前再加上一个行事正派,是因为他见了陆雁冰之后,忽然觉得就算同是大家闺秀,也是有很大区别的。 行院的管事退下之后,陆雁冰起身站在那只琉璃大缸旁边,挽起衣袖,将手伸入缸中,轻轻搅动,缸中的水变成了一个漩涡,其中的锦鲤身不由己,只能随着这个漩涡不断旋转。 陆雁冰忽然说道:;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生在了清微宗,上有师父,下有师兄,有父兄为依仗,就算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外人敢来招惹我,我就能站在这个大缸外,自由自在。 张白昼一怔,随即望向缸内的旋涡。 陆雁冰继续说道:;那些姑娘们,看着风光,就像这条锦鲤,只能在这个华丽的水缸里面兜兜转转,身不由己。 说话间,陆雁冰停下了搅动的动作,轻轻握住了那条锦鲤。 张白昼道:;陆&amp;hellip;&amp;hellip;姐姐是在说那位师姑娘? ;不,她不算。陆雁冰摇头道:;都说鲤鱼跃龙门,她已经能跳出这只大缸,只是迟迟未跳。 ;为什么不跳?张白昼问道,;自由自在不好吗? 陆雁冰笑了,;因为她不知道水缸外是江河还是陆地,她不知道她离开了水缸还能否活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水缸是禁锢她们的枷锁牢笼,却也是让她们活下去的桃源,这不正是她们进入行院的缘故吗?用自有换取生存,你说对吗? 张白昼开始重新审视陆雁冰,他发现这位;陆姐姐并非是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肤浅。 陆雁冰手上轻轻用力,掌中握着的锦鲤开始挣扎,想要挣脱这只手掌。 陆雁冰忽然问道:;我师兄让你来帝京,是要你联络四大臣的旧党和那些饱读圣人之书的清流? 张白昼一惊,没有说话。 陆雁冰一笑道:;看来我没有猜错,我这位师兄啊,从来不是蛮干之人,他这是要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分而治之。 张白昼下意识地说道:;这是、这完全就是帝王之术。 ;帝王之术谈不上。陆雁冰松开了手中的锦鲤,;只要你到了他的那个位置,你也会这么做。 张白昼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陆雁冰取出一块手帕擦拭手上的水渍,;你以为报仇就是打打杀杀?除非你是天上的仙人,才能用这个法子报仇,否则还是要用些手段。你觉得我来帝京城是干什么的?逛窑子吗? 张白昼下意识地问道:;你来帝京做什么?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陆雁冰气笑道,;就连小皇帝都知道清平先生要来帝京城了,难道堂堂清平先生就孤身上京? 张白昼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秦大小姐同意兰姨放下北邙山的事情上京,为什么上官莞作为客栈之人却主动邀请兰姨上京,当然不仅仅是见面那么简单,准确来说,两人见面反而是顺带之事,真正的目的还是为李玄都进京打一个前站。 陆雁冰道:;想明白了?要不是这个缘故,白鹿先生为什么要问东问西?其实他们也是如临大敌啊。 张白昼无言以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过迟钝了,身为客栈中人,竟然没有去深思这些,倒是陆雁冰这个不是客栈之人看得更明白。 陆雁冰叹了口气,;我那位师兄好为人师,这些年来培养了几个年轻人,加上你总共有四个,另外三人分别是沈长生、裴玉、周淑宁。你们四人之中,裴玉的心思最为灵活,能堪大用;周淑宁与师兄关系亲厚,师兄视如己出;沈长生性子淳朴,合乎师兄的心意;想来师兄已经为他们三人做了一些安排,那么你呢,你就没想过自己吗? 张白昼摇头道:;我只为了报仇,不想那些。 陆雁冰道:;眼光短浅了不是?报仇是当然要报的,可报完仇呢?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就此远离庙堂江湖吧?走一步看一步是不行的,有些事情,还要早做打算。 张白昼听完这席话,陷入沉思,忽然说道:;陆姐姐,我有两位朋友,也许你们能谈得来。 ;哦?陆雁冰来了兴趣,;什么朋友? 张白昼道:;到了合适时机,我会引荐给你认识的。 ;卖关子?陆雁冰伸手点了下张白昼的额头,;好,我等着就就是。 &amp;hellip;&amp;hellip; 夜幕落下,满春院中灯火辉煌,无一处不亮,几乎照亮了小半个天幕,与天上的群星明月一争短长。 虽然今晚会来许多大人物,但因为客人实在太多的缘故,最终选择了一座露天平台,占地一亩,可以容纳数百人。 时值初冬,帝京又地处北地,晚上的室外十分寒冷,不过这也难不倒行院之人,他们花费了大价钱购买了许多太平宗出产的;龙睛子,与;凤眼子不同,;龙睛子的体积更小,不易爆炸,反而可以作为取暖照明之物。他们将这些;龙睛子放置于灯笼之中,热气使得灯笼自行悬空,环绕整个露天平台一周,不仅将整个平台照得灯火通明,而且暖意融融,犹如在室内一般。 当陆雁冰带着张白昼来到此地的时候,便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张白昼环顾四周,满是灯火,甚至有些晃眼,忍不住咋舌道:;这一晚上的灯烛不知耗费几何? ;这算什么?陆雁冰满不在乎,;他们从一个客人身上就赚回来了。 张白昼低声道:;国家如此,百姓如此,这里却还夜夜笙歌,如此奢靡浪费,国焉能不败? 陆雁冰道:;就算换了一个人坐天下,换一个普通百姓来坐天下,就不奢靡浪费了?这是人之常情。 张白昼哑然,过了许久才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 陆雁冰忍不住笑道:;这样的话,你该跟我师兄说去,他喜欢听,我可不乐意听。我就是要及时行乐。 陆雁冰忽然抬手一指,说道:;在那个方向有一座望楼。 张白昼顺着陆雁冰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可只看到了满眼的灯火,根本看不到什么望楼。 陆雁冰继续说道:;你信不信,此时望楼中就坐了几个老家伙,羽扇纶巾,故弄玄虚,指点江山,谈玄论道,总之就是不说人话。 张白昼点了点头,;我信。 陆雁冰哈哈一笑,;老家伙们,占着位置,也该换成年轻人来坐一坐了。 陆雁冰是一棵墙头草不假,但也要认清局势才能做一棵墙头草,所以她说中了。 在她手指着的方向的确有一座隐藏在夜幕中和灯火后的望楼,其中坐了两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两人能如此特立独行,自然是身份超然。 一位着石青色鹤氅的老人是社稷学宫的大祭酒黄石元,世称玉斋先生,在身份上,与万象学宫、天心学宫的大祭酒们一般无二,都是儒门中的实权人物。 另一位身着青衫的老人齐佛言,世称松风庵主,是金陵书院的山主,都说三大学宫四大书院,金陵书院便是四大书院之一,书院山主的身份地位不逊于学宫的大祭酒。 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上下群龙无首,虽然有七隐士暗中操纵,但许多大事还是要共商而决,便是七隐士加上三大学宫大祭酒、四大书院山主,满打满算也就是二十个人,共同决定了儒门的走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六章 仇人 陆雁冰有很强的逆反心理,因为师兄李玄都的缘故,她讨厌说教,因为师父的缘故,她讨厌故弄玄虚、云里雾里。此二者都被她统称为不说人话。只可惜师父和师兄就像两座大山压在她的头上,她只能唯唯诺诺听着,不敢反抗。 不过她倒是不讨厌二师兄的阴阳怪气、言辞刻薄,所以此时才会出言讥讽望楼中的两位儒门大人物。 其实在外人看来,清微宗的大人物们,都有怪癖。老宗主李玄都对人不假辞色,说话总是云遮雾绕。清平先生李玄都好为人师,喜欢说教。海石先生张海石脾气古怪,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动辄嘲讽揭短。五先生陆雁冰随风摇摆,张口就来,不说实话。六先生李太一恃才傲物,言行傲慢,不将旁人放在眼中。 细数下来,只有司徒玄策和李元婴正常一些。 这样一个宗门,也难怪被人称作是东海怪人。 不过对于张白昼这种半个儒门弟子来说,说教倒不算什么,长辈不说不教才是咄咄怪事。 便在这时,有行院的管事迎了过来,看过陆雁冰手中的两张请柬之后,引着陆雁冰和张白昼来到他们两人的位置。这管事并不认得陆雁冰,心中暗暗心惊,在这行当里,见过带着自家女眷的,这女子带着小白脸来看其他女子的还是头一遭,倒是有些明空女帝年间的女子风范了。 这位置的顺序自然也是极为考究,今日是师横波坐在平台上的主位,离她越近的位置也就越贵,而且还要身份不俗,早有定数,陆雁冰的帖子上写着;甲子,;甲是第一排,;乙是第二排,以此类推,刚好凑足十天干,;子是从第一排从右往左数第一个位置。可以算是极好的位置。至于如何区分位置的大小,倒也简单,每个位置都放置了矮案和坐垫,可以盘膝而坐,矮案上放置味道清淡的酒类和一些从火室里种出来的时鲜瓜果。所谓;火室就是筑炉烧火,提升温度,种植出反时令的瓜果,价格极为昂贵,一根黄瓜就要卖二两银子,只有高门大户才吃得起。 至于行院管事曾经说过的几位殿下,他们自然不好公然露面,在平台周围都修建有大约二层楼高的望楼,隐在重重灯火之后,坐在平台上看不到望楼中之人,可在望楼中却可以俯瞰平台。 不过就算满春院占地不小,平台本身已经十分宽阔,周围还有各个独立院子,再去修建这种小型望楼的空间已经不多,所以满打满算,望楼也只有四座而已,分立四方,望楼之间又修建廊道相连,只留出一个进出平台的口子,使得此处露天平台倒像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天井。 这时候其他客人也陆续进来,不乏相识之人,互相打着招呼。 便在这时,有一人缓缓行来,在陆雁冰不远处站定,开口道:;陆都督,许久不见了。 陆雁冰抬眼望去,却是个熟人,正是以前与她共事的青鸾卫都督府都督丁策,江湖人称;大奔雷手,修为远在陆雁冰之上,不过没有陆雁冰的靠山,所以当初两人共事的时候,倒是陆雁冰更强势一些。 陆雁冰微微一笑,;你这位大忙人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听曲? 丁策哈哈一笑,;师大家的曲子怎么能错过,无论多忙都是要听的。 陆雁冰道:;公私兼顾,各不耽误。 ;陆都督就不要取笑我了,我可比不得陆都督,谁不知道陆都督有大剑仙呵护,又有清平先生照看,还有海石先生帮衬,自由自在,我是在樊笼中,不得自由。丁策摇头道,;今日也不过是忙里偷闲罢了,人就像弓弦,一直紧绷着会断的,总要松一松才行。 陆雁冰不置可否。 丁策把目光转向坐在陆雁冰身旁的张白昼,问道:;这位是? 张白昼低着头,不去看丁策。 陆雁冰道:;我的师弟。 ;师弟?丁策玩味道,;原来如此。 陆雁冰面不改色,;既然是来听曲的,师姑娘马上就要到了,就不要叙旧了。 丁策点头道:;那我们改日再叙。 说罢,他转身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丁策走后,张白昼才松了一口气。刚才丁策看的那一眼,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压得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毕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不是现在的张白昼可以匹敌的。 丁策走后,陆雁冰的脸色有些阴沉,显然被丁策搅扰了好心情。 不多时后,其他客人也陆续到了,大多都是年轻公子,其中就有杨天俸等人,可以说既有满腹才学的年轻才俊,也有胡作非为的混世魔王,前者爱才,后者爱色,反而是在此有了交集。 客人陆续到齐之后,正主才姗姗来迟。 一袭青衣的师姑娘当空姗姗而来,好似九天仙子下凡尘。 很显然,这位师姑娘是有修为在身的,也不似牝女宗弟子那般藏着掖着,不忌惮在别人面前展现,说明师姑娘的修为来得光明正大,不会因此而被人猜疑什么。 陆雁冰轻声道:;儒门的功夫,看来这些儒门中人还真把她当做自己人,什么也教。 张白昼有些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些儒门中人满口仁义道德,什么理学心学,什么存天理灭人欲,可私底下却是满肚子男盗女娼。他以前就听说过类似传说,一位理学大家尝以;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自诩,他的朋友乃趁其酒醉时请一位大大有名的名妓去衣共榻,试试他是否真有柳下惠的本事。那位名妓可没什么抵死不从,欣然往之,尽弛亵衣,就是脱得一丝不挂,还随手把门也上了锁。虽说那位理学大家没有上当,无可指摘,但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荒唐二字,什么名士名妓,可没话本里那么风雅。 张白昼并不反对男女之事,只是厌恶这些人做了荒唐事还要立牌坊罢了,就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本来一个好好的理学大家,反而被他们这些人拖入了这等艳俗荒唐的故事之中。若是理学大家醉酒时认错了人,岂不是一生清名尽付东流? 不过张白昼是这么想的,毕竟是个少年人,没那么高深的定力,还是忍不住望向那位帝京第一花魁。 师姑娘飘然落地之后,敛容向四周行了个万福礼。 就见她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当真是一个绝色美人。 师横波坐在盘膝坐在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案几之后,也不多言,开始抚琴。 就在这时,张白昼忽然感觉一个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循着那个视线望去,发现注视自己之人正是刚才与陆雁冰说话之人。 此时众人其实围绕着师横波坐成一个半圆的弧形,同是一排却并非一条直线,有人可以看到师横波的正面,有人可以看到她的侧脸。丁策同样在第一排,刚好处于张白昼的斜对面,两人可以互相看到。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丁策露出一个笑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然后将杯中之酒慢慢饮尽。 落在张白昼的眼中,只觉得此人的笑容和眼神都十分阴沉,就好似在看一只猎物。 张白昼不由向身旁的陆雁冰轻声问道:;陆姐姐,刚才与你说话的那人是谁? 陆雁冰随口道:;他啊,青鸾卫都督丁策,太后娘娘的忠实走狗。 张白昼猛地怔住,过了片刻才一字一字地问道:;丁策? ;对,江湖人称&amp;lsquo;大奔雷手&amp;rsquo;的丁策。陆雁冰的目光仍旧落在师横波的身上,没有去看张白昼。 一瞬间,张白昼双目通红,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紧紧握起,乃至于手背上青筋暴起。 陆雁冰也察觉到了张白昼的不对劲,转头望向张白昼,;你怎么了? 张白昼半低着头,整个人轻轻颤抖,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当初青鸾卫都督府派兵将相府团团围住,足足围了十天,把府中之人全部活活饿死,是不是就是他干的? 陆雁冰立时明白了张白昼的意思,伸手布下一道隔音禁制,压低了声音,;是他干的又怎样?你还要报仇不成?他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不要说是你了,就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要现在找他报仇,他一只手就能捏死你。 张白昼死死咬牙,不说话。 陆雁冰叹息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你的苦楚,可你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今天这么多帝京权贵都在这里,你若是身份暴露了,会是什么下场?记住我一句话,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白昼缓缓扭头看着陆雁冰,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嗓音嘶哑道:;我&amp;hellip;&amp;hellip;听陆姐姐的。 陆雁冰脸上有了些许笑意,;这才是我的好弟弟,放心吧,他跑不了,咱们就等着师兄入京就是。 不过张白昼的异常也落在了丁策的眼中,他是青鸾卫的老人了,不知办过多少大案,自然察觉到了不对,眼神愈发阴沉,微微皱起眉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七章 针锋相对 师横波一曲终了,从案后起身,身形向后退入重重灯火之后。 这是稍作歇息,众多来客也得了片刻闲暇。 便在这时,丁策再次起身来到陆雁冰和张白昼的面前。 陆雁冰顿时露出了不悦神色,不过丁策恍若未见一般,直直望着张白昼,轻声道:;刚才忘了问,这位小兄弟贵姓? 张白昼这次没有避让,抬起头来与丁策对视,按捺住心头的激动,缓缓说道:;免贵姓张。 ;姓张。丁策点了点头,;在清微宗中,这个姓氏倒是不多,我还以为小兄弟姓李,要说张姓,那是正一宗中的大姓。 在丁策过来的瞬间,陆雁冰就已经意识到刚才张白昼的异常被丁策看在了眼中,所以她才要故意摆出不悦的神态,此时听丁策如此说,她便不得不开口道:;谁说我们清微宗没有张姓之人,难道丁都督忘了海石先生? ;不敢,不敢,谁不知道如今是&amp;lsquo;海枯石烂&amp;rsquo;执掌清微宗上下?大剑仙不理俗务,大先生身故多年,三先生闲居养病,六先生在外游历,清平先生总览道门大小事务,无暇兼顾清微宗,二先生不是宗主却胜似宗主了。丁策哈哈一笑,然后话锋一转,;难道这位张小兄弟是海石先生的晚辈? 陆雁冰心中警惕,脸上故作不耐烦之态,;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这位青鸾卫都督查天查地,还要查一查我们清微宗的宗谱吗?若要查,我可做不了主,你得找老宗主、海石先生、清平先生去,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丁策呵呵一笑,;陆都督言重,言重了。 陆雁冰冷笑道:;不言重,若是他们答应了,别说宗谱了,便是祖宗十八代,也可以查嘛,毕竟这是大魏朝的天下,普天下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陆都督勿要激动。丁策双手作安抚状,;且不说清微宗与太后娘娘交好,查谁也不会查清微宗,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我纵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捋这几位先生的虎须,那不是老寿星吃毒药&amp;mdash;&amp;mdash;嫌自己命长了吗? 陆雁冰冷哼一声,;那你方才此言何意? 丁策微微一笑,;说到张家,除了吴州第一家的上清府张家,还有一个张家,也曾经显赫一时,不知陆都督还有没有印象? 陆雁冰微微眯眼,;你是说荆州江陵府的张家。 丁策笑道:;正是。 张白昼毕竟年轻, 闻听此言,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这一幕仍旧是落入了丁策的眼中,这位经验丰富的青鸾卫都督不动声色,接着说道:;说起江陵张家,当年也曾经煊赫一时,毕竟出了一位张相爷。这位张相爷可不得了,自小便是神童,五岁识字,七岁能通晓六经大义,十二岁考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明雍二十六年,金榜题名,得中进士。武德元年,登阁拜相,是为内阁次辅、吏部尚书。武德六年,出任内阁首辅。待到天宝元年,张相爷被加封太傅,天宝二年,加封太师,是为我大魏朝唯一生前加封三公之人,可谓是位极人臣。 陆雁冰道:;丁都督记得倒是清楚。 ;不敢记不清楚!丁策微微抬高了声调,;毕竟天宝二年的那场大案,便是我亲自经手的,许多案卷,至今仍旧存在青鸾卫都督府的库房之中,这一点,陆都督也是知道的。 丁策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落在张白昼的身上。此时的张白昼已经低下头去,双手死死抓住膝盖,轻轻颤抖。 ;知道,当然知道。陆雁冰看了张白昼一眼,;古人有诗云:&amp;lsquo;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amp;rsquo;我本东海之滨的一个乡野村姑,天宝二年的腊月二十三,我生平第一次进京,出任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已经是天保四年的事情,没有经历过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也不知道其中的具体经过。不过我曾经调阅过这个案子的相关案卷,惜字如金,含糊其辞,可见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 丁策脸色微变,望向陆雁冰,;不知陆都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陆雁冰淡然道,;我只是给丁都督提一个醒,这个案子到底有怎样的内情,我无法请教丁都督,可到时候总会有人来请教丁都督,如果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也总会有人来拿元凶巨恶的项上人头祭奠张家的满门亡魂! 张白昼猛地抬起头来,望向陆雁冰,眼中有光。 丁策却是脸色骤然苍白,没有血色。 周围邻座之人都大惊失色,也是脸色苍白。 丁策虽然是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但此刻也像张白昼那般颤抖起来,抬手指着陆雁冰,色厉内茬道:;陆都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帝京!不是东海清微宗!这桩案子是经三法司会审之后,太后娘娘和晋王钦定的铁案,谁敢翻案?! 陆雁冰道:;我生性胆小,不敢牵扯到这等事情之中,可世间总有无畏无惧之人。如果丁都督忘了,我便给丁都督提一个醒,清平先生不日便要抵达帝京,丁都督觉得,他会不会过问此事? 一瞬间,凡是听到了陆雁冰此言之人,都沉默了。 方才还热闹无比的平台像死一般沉寂。 平日里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哥们,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做派,一个个都是脸色凝重。 丁策的脸上则是透出肃杀之气。 便在这时,一名身着锦衣的青鸾卫疾步走来,来到丁策身旁,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禀文,轻声道:;都督,有急报。 丁策倏地转过身去,接过禀文,急急看完,凶险的目光扫向了陆雁冰和张白昼,;陆都督!你好歹是做过青鸾卫右都督的人,应该知晓大魏律法。 陆雁冰眉头微皱,望向丁策手中的那封禀文,心思急转,嘴上说道:;当然知道。 ;那就好。丁策用眼角余光扫了张白昼一眼,;包庇钦犯,对抗朝廷,你知道大魏律法是怎么定罪的吗? 陆雁冰目光直视丁策,问道:;丁都督是说我包庇钦犯? ;正是!丁策避开了她的目光,转望向张白昼。 张白昼的脸色没有丝毫苍白,反而因为激动涌上了一抹潮红,毫不畏惧,更不曾避让,主动迎上了丁策的目光。 陆雁冰笑了一声,;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定罪可是要讲证据的。 丁策一抖手中的禀文,说道:;有人冒用假身份入京,疑似乱党。 陆雁冰起身接过这封禀文,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又迎向丁策的目光,等待他的下文。 丁策抬手一指张白昼,高声道:;难怪我觉得此人眼熟,原来是张家余孽。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张白昼的身上。 张白昼刚要起身说话,却被陆雁冰一把按住了肩膀,然后就听陆雁冰说道:;这就是丁都督的证据?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单凭青鸾卫自己写的这一页四行书,就能给人扣上一个钦犯的大帽子? 丁策冷哼一声,;具体证据,要审过之后才能知道。 ;哈!哈!哈陆雁冰笑了三声,;原来是要屈打成招。 丁策一挥袖,;陆都督,我奉劝你一句,回头是岸! 陆雁冰针锋相对,;丁都督,我也劝你一句,莫要一错再错! 谁也没有想到,本来是看师大家的,却成了青鸾卫两任都督打擂台,牵扯的还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如果是平常时候,那些被扫了兴致的公子哥们早就开始起哄了,可在清平先生即将上京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贸然牵扯到此事之中,生怕引火烧身。 在这种情况下,本该稍作歇息就重新返场的师横波也迟迟不曾现身,而四周望楼上的显贵们,也注意到了此地的变故。 正在闲谈的黄石元和齐佛言停下交谈,一起望向下方平台。 黄石元作为社稷学宫的大祭酒,与清微宗是多年的老邻居了,自然认得老友李道虚的五弟子陆雁冰,开口道:;陆雁冰和丁策,这两人怎么会起冲突? 齐佛言道:;这倒是奇了,清微宗支持谢太后,丁策是谢太后的心腹,按照道理来说,他们应该是一家人才对。 黄石元沉吟道:;由此看来,清平先生对于清微宗的影响之大,还在你我的预料之外。 ;此话怎讲?齐佛言望向老友问道。 黄石元道:;自从清平先生将李元婴、李太一排挤出清微宗后,清微宗内部的风向便有些变了。不管怎么说,大剑仙终是上了春秋之人,飞升之期不远,在世时日有限。反观清平先生,年富力强,少说还有七十年的时间,要在这两位之间站队,却是要好好思量。如今看来,陆雁冰已然站在了她师兄那边,那么与昔日同僚反目,便在情理之中。 齐佛言轻抚胡须,;原来如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触即发 蜀王和唐王今晚也来到了此地,各自占据了一座望楼,两人也注意到了此时的异状。 蜀王豁然站起身来,双手扶住窗台,上身微微前倾,笑意玩味,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反观唐王,仍旧安坐不动,身旁是女子肌肤胜雪,面带桃花,眼含春波,却是个不输师横波太多的绝色美人。不过此时唐王的神色甚是凝重,甚至十指已经刺入了扶手之中。 不管怎么说,唐王是起势于那场帝京之变,是他亲自前往凉州接手秦襄的兵权,若是真要追究起来,他也难逃其咎。 至于最后一座望楼,并没有哪个大人物,是留给师横波暂且歇息的地方。此时师横波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盘坐在一张软榻上,巨大的裙摆摊开,好似一朵绽放的牡丹。她神色淡漠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横波身旁是一名跟随她多年的丫鬟,轻声问道:;小姐,你不生气吗? 师横波摇了摇头,反问道:;为什么要生气? 丫鬟急道:;这些人把小姐的献艺给搅扰了。 师横波淡淡一笑,;搅扰了更好,本来是别人看我,现在成了我看别人,歇一歇不好吗? 丫鬟噘嘴,还想说什么,师横波又道:;说不定我们一整晚都可以歇着了,顺带还能看一场好戏。 丫鬟问道:;什么好戏? 师横波说道:;那个少年人应该就是张家遗孤。 ;哎?丫鬟这些年被师横波庇护在羽翼之下,再加上年纪不大,所以还是有些天真烂漫,;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师横波微微一笑;污蔑、扣帽子这一套把戏是青鸾卫的拿手好戏不假,可丁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把这一套用在陆雁冰的身上,如果不是利益攸关,他甚至不会去得罪陆雁冰,毕竟陆雁冰不是我们这种可怜人,她的父兄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亲朋好友也不是等闲之辈,得罪这样一个人,很麻烦,而且很不值当。可丁策偏偏这样做了,图什么?自然是涉及到切身利害,他不得不这样做。如此一来,事情就很简单了,丁策说的一定是真话,那个少年就是张家遗孤。 ;陆姑娘为什么要回护这个少年人?丫鬟又问道。 师横波道:;应该是因为清平先生的缘故,据说当年清平先生与张大小姐有过一段缘分,又与张相爷父子交好,念在故人的情分上,他定会照看好这个张家遗孤,陆姑娘作为清平先生的师妹,自然要回护这个少年。 丫鬟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师横波道:;这个少年应该是有所依仗的,如果我猜不错,他的依仗应该要来了。 此时平台上,丁策已经与陆雁冰撕破面皮,喝道:;陆都督请让开,我要出手拿人了! 陆雁冰自知不是丁策的对手,却也不曾退让,沉声道:;我劝丁都督想清楚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丁策不再多言,神色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并非他不懂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而是他已经没有退路。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便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寄希望于太后娘娘不会与李玄都议和。 江湖上有个说法,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丁策被称作;大奔雷手,一身本事自然在双手之上,虽然他面对李玄都的时候不堪一击,但对上陆雁冰和张白昼,还是稳操胜券。 这便是陆雁冰最大的劣势,虽然她有天大的靠山,就算打伤了人,多半也能安然无事,但关键是她打不过人家,这就是十分尴尬了,正是应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走的道理,真正靠得住的还是自己。 陆雁冰银牙紧要,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软剑,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正是陆雁冰的佩剑;紫螭,虽然此剑不在刀剑评上,但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陆雁冰一抖手中软剑,剑身蜿蜒扭动,好似一尾毒蛇,轻声道:;此剑名为&amp;lsquo;紫螭&amp;rsquo;,乃是我离开师门时师父赠予我的,今日便领教丁都督的绝学。 丁策腰间佩刀,他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轻轻摩挲着刀柄。 这把刀当然不是寻常青鸾卫所用的文鸾刀,而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世代相传的;武鸾刀,不过因为避讳朝廷文重武轻,所以;武鸾刀又名;大文鸾。 张白昼站起身来,不愿让陆雁冰孤身对敌。 可两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是两人联手,也不是丁策的对手。 丁策缓缓说道:;我无疑与陆都督为敌,只是时势适然,不得已为之,待到今日之事了却,丁某再亲自登门赔罪。 陆雁冰冷笑道:;不敢当丁都督登门赔罪,不如丁都督干脆将我打死在此地。 丁策面皮微微一跳。 他何尝不想把这个女子打死在此地,可他不能,因为这个女子牵扯甚广,背景深厚,真要把她打死了,他的下场就不是请罪那么简单了,而是要做好以命偿命的准备。所以他只能沉默不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人有三六九等,人上人不把人下人当人,可在仙人眼中,人上人与人下人也没什么不同,都是蝼蚁,反而能够一视同仁。 丁策缓缓拔出腰间佩刀,在灯火的映衬下,刀身上掠过一抹寒光,同时刀身上也倒映出万千灯火。 到了此等时候,望楼中黄石元和齐佛言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下去制止今日之事。如今帝京城中暗流涌动,可在明面上,帝党和后党还没有撕破面皮,双方都保持了相当的克制。可两位久经世事的两位儒门大人物都心知肚明,这种平静只是短暂的,就好似有一个放满了火药的库房,只要一粒火星,便能引爆,导致局面彻底失去掌控。而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很有可能就成为火星,如果帝党和后党提前翻脸,乃至于两败俱伤,只会便宜了旁观的李玄都。 在平台更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湖,湖中飘着一艘楼船,当然比不得秦淮河上的画舫,不过能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泛舟,已经是极为不得了的手笔。 此时船上还有一行人,也在遥遥观望远处灯火通明处。楼船的二楼露台上,一个年轻人正举着手中的;千里望,看得清清楚楚。 所谓;千里望,又名;千里眼、;远镜,顾名思义,能够使人看清远处的景物。与玻璃镜、火器一样,都是随着海贸从极西之地的安西大秦国运到中原,价格极为昂贵不说,还十分稀缺,便是有钱也未必能够买到。 年轻人身旁还站着一名白发老者,却是不必;千里望也能将对岸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这便是境界修为之故了,老人开口道:;陛下以为如何? 年轻人正是微服出行的天宝帝,老人则是儒门隐士白鹿先生。因为天宝帝的身份特殊,所以他们没有去任何一座望楼,而是泛舟湖上,远远观望。因为此地空旷,又无人仗着身份起哄喧闹,再加上丁策有意拔高声调,声音倒是听得清楚。 天宝帝放下手中;千里望,若有所思道:;张氏遗孤,张肃卿的后人。 白鹿先生轻声道:;如果老朽没记错的话,张家只剩下一名男丁,名叫张白昼,并非张肃卿的子嗣,而是张肃卿的侄子,自小喜欢任侠事,拜入蜀山剑派门下学艺,所以躲过了一劫。 ;原来如此。天宝帝微微点头。 白鹿先生问道:;陛下是否要保下这名少年? ;不急,先等等看。天宝帝摇了摇头。 白鹿先生轻轻点头,不再多言。 平台上,正当丁策打算不计一切后果出手的时候,只听一个女子说道:;阁下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阁下的手段如何。 丁策先是一怔,随即脸色骤变。 不知何时,一名妇人出现在最后一排的位置,正朝着第一排缓步行来。 仅看其面容,似乎是不惑年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又气态端庄,带着几分佛门中人的安宁慈悲,与此处烟花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今天来客中不乏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若是平常时候在行院中见到这等姿容的妇人,不免要生出亵渎之意,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妇人有些不同,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势,让他们从心底深处生出惧意,就好似遇到了天敌,又似是叶公好龙终于见到了真龙。 她一步步行来,闲庭信步,旁若无人。 在座之人,无论胸中才华,无论腹中学识,无论家世出身,无论性格好坏,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傻子。 他们立时明白了一点,这名妇人不是寻常之人,而是一位真正的高人,最起码也是天人境的修为,这无关乎他们本身的修为和眼力如何,而是基于常识做出的判断,毕竟能不把丁策放在眼中之人,怎么也不能逊色于丁策。 于是人群纷纷起身,让开了一条道路。 女子来到第一排,在张白昼身旁站定,没有任何动作,丁策便退了三步,如临大敌。 张白昼低着头,好似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声道:;兰姨。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衣袖。 遍地生出曼珠沙华,一瞬间好似从人间来到了三途川河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一十九章 王法无情 来人正是兰玄霜,张白昼是李玄都和秦素亲自托付给她的,再加上她对张白昼的观感不错,自然不会让张白昼有什么闪失。 以兰玄霜立足之地为中心,生出大簇大簇的鲜红彼岸花,如梦似幻。众人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已经不在满春院之中,不过周围还是鲜红妖娆的曼莎珠华花海,而且花海更为广阔,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一直绵延到天际,而在花海的另一边,则是一条奔流的大河。 此情此景,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传说中的忘川。 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分为界。忘川河水呈血黄色。忘川河上是奈何桥,桥头有孟婆守着,要想过桥就得喝下孟婆汤。世间凡人对此深信不疑。 一瞬间,所有来客都好似置身于冰窖之中,背后发冷,惊惧非常。 正因为兰玄霜久不在世间,并不了解帝京,所以才没有寻常人对于帝京的敬畏,而且离世日久,故人不在,反而对人间没了感情,自然不似李玄都那般顾全大局,反而行事没有顾忌,如果有可能,她不介意大开杀戒。 不过兰玄霜也感知到了周围有高人存在,所以并没有急于动手,此时的幻境更多是起到威吓的作用。 兰玄霜望向如临大敌的丁策,开口问道:;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一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兰玄霜问的是;什么是张家余孽,而不是;谁是张家余孽。 兰玄霜见丁策沉默不言,又问了一遍:;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不得不开口了:;张家余孽就是张家的余孽,就是你身旁的少年。 兰玄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丁策毕竟是青鸾卫都督府的堂官,此时仍旧保持镇定,死死盯住妇人,沉声问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兰玄霜抬起手,指向西北的方向,说道:;我来自昆仑山。 丁策浑身一震,已经明白了这名女子的来历。 那些逃离了昆仑山;玄都紫府的伪仙们,虽然他们离开;玄都紫府之后不再有介于天人造化境和长生境之间的修为,但能够重返人间之人,可都不是等闲之辈。 便在这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未免也太大胆了,这里可是帝京城? 兰玄霜猛地扭头望去,有若实质的目光落在一个年轻公子的身上,让这个年轻公子的气息一窒,然后问道:;帝京城,那又如何? 话音未落,这个多管闲事的年轻公子脸色涨红,继而变得青紫,同时双手双脚胡乱舞动,好似一个溺水之人。 望楼中的黄石元和齐佛言脸色微变,异口同声道:;好高明的幻术。 幻术也在法术的范畴之内,不过又有区别。寻常天人境大宗师跻身天人合一境界,可以改变天时。正如要淹死一个人,可以直接搬运江河湖海之水,直接把人淹死,也可以用幻术化出无边碧波,使人陷入溺水的幻境之中,同样可以造成溺死的结果。 两者各有优劣,如果能够勘破幻术,幻象即告消失,而天人合一的手段即使法术被破,同样可能将人淹死,因为是水真的。只是前者更为省力,一念而起,后者更为费力,要沟通天地之桥,还要顺势而为。 此时兰玄霜所用的就是极为高明的幻术,只是看了那人一眼,便使其仿佛置身于深海之中,难以呼吸,若是没有人出手搭救,就要慢慢溺死。 儒门中人向来不擅长这类手段,而在道门之中,极天王擅长此道,只是极天王身死之后,少有人能有如此手段。 过了片刻,眼看那人就要死了,兰玄霜这才解除了他的幻术,然后就见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大鱼。 其他人见此情景,再也不敢有所异动。 当然也有护卫之流,此时哪敢上前?他们只是护卫,不是死士,不会明知不敌还偏要硬上,毕竟此时首当其冲的是丁策,而不是他们要保护的主子。 众人纷纷起身后退,同时有人上前将那个倒霉鬼抬了出去,使得本就极为宽阔的平台上出现了一大块空地,这块空地中只有兰玄霜和丁策两人。陆雁冰当初在大真人府与兰玄霜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是李玄都的人,放下心来,抓住张白昼的肩膀,拉着他一起后退,以防被殃及池鱼。 兰玄霜又把目光转向丁策,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在指尖上生出一朵微小的彼岸花,开始缓缓绽放,在花开之时,凡是望向此花之人,视线皆是被吸入其中,心神为之所慑。 丁策毕竟是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勉强将视线挪移开来,不过仍旧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终于按耐不住,再不敢藏私,将气势迅猛攀升至修为巅峰,要做殊死一搏。这里毕竟是帝京城,只要他能坚持一时半刻,便会有人赶到此地接应。 便在这时,黄石元和齐佛言终于坐不住了,联袂飞出望楼,飘然落在兰玄霜和丁策之间,将双方从中隔开。 兰玄霜望向两人,虽然她不认得此二人,更不知道此二人是身份,但从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气息还是判断出两人的来历&amp;mdash;&amp;mdash;儒门中人。 儒门中人千篇一律的浩然气,十分容易分辨。 当两人现身之后,众多来客脸色都是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过玉斋先生、松风庵主。 丁策双手抱拳,;多谢两位先生出面。 黄石元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一众来客抬手虚压,示意众人无须多礼。 齐佛言则是对丁策说道:;丁都督,陆姑娘说的没错,做事留下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今日所为却是有些过火了。 丁策苦笑道:;身不由己。 齐佛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而望向兰玄霜,轻声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在兰玄霜看来,这两人修为不俗,一个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一个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不是庸手,所以也没有轻举妄动,回答道:;我姓兰。 齐佛言恍然道:;阁下就是皂阁宗的新任宗主兰夫人? ;是我。兰玄霜微微皱眉。 齐佛言拱手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兰玄霜摇头道:;不敢当,不知两位是? 黄石元道:;老夫社稷学宫大祭酒。 齐佛言道:;老夫金陵书院山主。 兰玄霜虽然重回人间时日不长,但她明白知己知彼的道理,如今她选择追随李玄都,自然要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于是专门了解过儒门的相应情况,知道一些关于三大学宫和四大书院的事情,自然也明白眼前两人的分量轻重。 兰玄霜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不知两位是什么意思? 黄石元和齐佛言对视一眼,说道:;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大家还是各退一步。 话音未落,就听另一座望楼上传出了一个声音,如绽春雷:;不可!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这个声音转向了那座传出声音的望楼。 有些公子哥们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起来。而有些人已经辨别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仅次于晋王、燕王的唐王殿下! 如今后党和帝党成水火之势,如果非黑即白地强行划分,黄石元和齐佛言这两位出身儒门的大人物都是帝党之人,而被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唐王则是后党之人。 两位儒门先生要息事宁人,可这位唐王殿下却偏偏不愿意息事宁人。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儒门先生也不好勉强唐王殿下。 至于唐王殿下和丁策为何咬住张白昼这个张家遗孤不放,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惧怕李玄都果真与太后议和,如果双方达成议和,地位最高的太后肯定不会为张家之事负责,那么就要推出一个替罪羊,这只替罪羊不仅要与当年的帝京之变有着极深的牵连,而且还要地位不低,这样才能给出一个交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在这种情况下,唐王和丁策都有可能成为这只替罪羊,所以他们必然要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制造李玄都和太后谢雉的紧张关系,从而破坏议和。张白昼在这个时候入京,刚好送上门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手半分。 黄石元和齐佛言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又是对视一眼,然后叹息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多半无法善了。 片刻之后,就见唐王徐载诩走出望楼,来到平台上,身旁跟随着一名美貌女子,姿容不逊于今晚的主角师横波。 众人不管心中如何想,还是纷纷行礼:;见过唐王殿下。 人人俯身低头,兰玄霜、张白昼、陆雁冰就显得极为突兀,尤其是兰玄霜,负手而立,开口道:;唐王不愿意退让一步。 唐王道:;王法无情。 兰玄霜又将目光转向黄石元和齐佛言,;两位是如何打算?是听从这位唐王的命令?还是各不相帮? 两人有些为难。 不等两位儒门先生开口,唐王已经开口道:;不必劳烦两位先生大驾,朝廷有专人来对付这些不法之徒。 夜空中,三道长虹飞掠而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章 对峙 三道长虹横贯天幕落在平台上,两男一女。 都说帝京城卧虎藏龙,到底是怎样的卧虎从龙,很难有人说个清楚。早在世宗年间的时候,青鸾卫都督府正值鼎盛。到了穆宗年间,青鸾卫都督府已经衰弱,可穆宗皇帝加封正道各宗高手,以此为依仗。再到天宝年间,形势又是一变,儒门中人成了帝京城的定海神针。 不过在玉虚斗剑结束之后,帝京城中又多出一方势力,这些人境界修为高绝,无一不是天人境的修为,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不属于道门,也不属于儒门,好似凭空生出一般,如今依附于皇室,地位尊崇,皇室也倾力支持,予取予求。 见到了这三人之后,两位儒门先生的神色便不大好看。 旁人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他们却是知道,正是从昆仑山;玄都紫府中逃出的伪仙。 这些伪仙刚刚脱困便目睹了儒道相争的盛况,斗剑双方精锐齐出,玉虚峰上有李道虚、龙老人、秦清、李玄都、宋政等五位长生地仙齐至,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更是有两位数之多,着实把这些伪仙吓到了,所以这些伪仙离开昆仑之后竟是没敢在世间掀起什么风浪,更没想着联合起来从儒道两家之间分一杯羹,而是决定寻找一方势力暂且依附,大树底下好乘凉,最终在儒门的穿针引线之下,这些伪仙成为大魏皇室的座上宾,两者相处还算融洽。 今天来的三人,为首的是个女子,衣袂飘飘,容颜摄人,好似天仙,正是曾经与上官莞有过冲突的纳兰絮,而她身旁的白发老者,则是与蜀王有些交情的褚尊量。 至于最后一人,却是个负剑的年轻男子。既然是伪仙,必然是上了年岁的老家伙,但此人驻颜有术,仅从面相上来看,也就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有些玩世不恭。 在这三人现身之后,在场众人知道今日之事彻底无法善了。 不过黄石元和齐佛言两人却是看出一些端倪,想要调动这些皇室座上宾,不太可能绕过太后,这三人会出现在此地,意味着太后多半是默许了此事,那么太后是什么用意?不是有风声说太后打算与李玄都议和吗?既然要议和,又为何放任唐王如此行事?难道正如隐士所料那般,这只是太后的缓兵之计?还是说太后与宗室之间出现了分歧,已经掌控不了局势? 无论是哪种情况,显然都是利好于儒门中人的,此时两人反而不着急了,他们是不愿意看到局势失控,可如果能够祸水东引,把李玄都牵扯进来,而换成他们作壁上观,那倒是乐见其成。 于是两人向后退了一步,不再多言。 兰玄霜转头望向三人,冷笑一声,;又见面了。 那名年轻剑客微微一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以两人交谈的语气来看,显然不是初次见面,倒像是早已相识多时。 旁人不明就里,当事人们都心知肚明,他们都是来自;玄都紫府的伪仙,只是玉虚斗剑结束之后,兰玄霜便独自离队,循着;帝释天留下的踪迹一路去了大雪山,最终在大雪山行宫遇到了李玄都。 兰玄霜淡然道:;跪久了便不会站着了,为奴做仆的时间久了,便习惯于做奴隶。我们终于摆脱了陆吾神,你们却又做起了人家的看门狗。 年轻剑客笑了笑,;难道你不是? ;不一样。兰玄霜摇了摇头,颇有些衣锦还乡见故人的意思,;人家以八百里北邙作为诚意,我得以开宗立派,你们有什么? 年轻剑客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轻声道:;好大的手笔。 兰玄霜继续说道:;日后道门一统,我得以位列三十六位真人,仅次于大掌教和三位大真人,四人之下而万人之上,你们又有什么? 一直不曾开口的纳兰絮开口道:;兰玄霜,不要得意忘形。 兰玄霜道:;好,不说这些,你们要怎样? 褚尊量的脸色阴沉,;自然是缉拿朝廷要犯。 兰玄霜反问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褚尊量冷笑一声,;就凭你一个人?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兰玄霜不再说话,双手结成佛门的;尊胜宝瓶印,在她身后凝聚出一尊法相。 在她身后生出一尊法相,生有四条手臂,左右各二,身着白衣,脸庞分成两半。 左半张脸是女子面容,明艳圣洁,与白绣裳的观音法相有几分相似。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下,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 右半张脸却是森森骷髅,阴气弥漫,眼窝中燃烧着幽幽碧火,与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极为相似。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这尊法相正应了佛门;白骨观中红粉骷髅的妙义,同时又保留了皂阁宗中的种种传承,可谓是玄妙至极了。 这座法相显世之后,兰玄霜的表情变得无悲无喜。 三大伪仙也露出凝重之色,他们相识多年,不说知根知底,也是彼此了解,自然知道兰玄霜已经是准备全力出手。 纳兰絮冷冷道:;兰玄霜,你我只在伯仲之间,仅仅是单打独斗,胜负尚且难料,你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我们三人? 兰玄霜并不答话,然后就听另一个女子说道:;谁说只有一人? 话音未落,就见无边无际的彼岸花中生出重重黑色雾气,朝着三人蔓延而来,然后一名黑衣女子缓步走出雾气,丝丝缕缕的雾气还缠绕在她的身上,与黑衣一起衬得她肤色如雪。 纳兰絮望向这名女子,神色微变,;是你。 ;是我。来人正是上官莞,上次在松竹馆,她与纳兰絮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并非什么善缘就是了。 上官莞来到兰玄霜身旁,与她并肩而立,对纳兰絮说道:;上次没有分出胜负,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看看谁高谁低。 说话间,上官莞的右手中出现一柄长剑,此剑甚是奇怪,一面是黑,一面是白,对应阴阳,在剑锷的位置则是一个阴阳双鱼。左手中出现一方小印,四四方方,上白下黑,上雕刻有烛龙,人面龙身,口中衔烛,传说烛龙在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睁眼时普天光明,即是白天;闭眼时天昏地暗,即是黑夜,故而烛龙是为对应阴阳的神兽。 黄石元和齐佛言俱是见多识广之辈,立时认出了这两件物事的来历。 黄石元道:;这是阴阳宗的&amp;lsquo;阴阳法剑&amp;rsquo;和&amp;lsquo;天阳地阴烛龙印&amp;rsquo;! 齐佛言说道:;如此年纪,又是女子,手持这两件物事,不会错了,此女正是上官莞。 两人交谈没有刻意避讳旁人,唐王自然也听到了,脸色有些发白。 一瞬之间,便出现了两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这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陆雁冰望向身旁的张白昼,轻声道:;你说的朋友,就是这两位吧? 张白昼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陆雁冰是何等心思机敏之人,从上官莞的态度上已经判断出上官莞的身份,再加上她对李玄都的了解,更是隐隐猜出了她和李玄都的关系,若有所思道:;师兄好大的手笔啊,八百里北邙换来两位宗主,一位阴阳宗的宗主,一位皂阁宗的宗主,若是我能成为清微宗的宗主&amp;hellip;&amp;hellip;这个朋友的确可以一交&amp;hellip;&amp;hellip; 丁策、纳兰絮、褚尊量、年轻剑客与兰玄霜、上官莞对峙,分毫不让。 在三位伪仙中,只有纳兰絮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另外两人和丁策一般,都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真要硬拼起来,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够稳操胜券。 远处楼船上的天宝帝猛地将手中的;千里望摔入湖水之中,满脸遮掩不住的怒意。 白鹿先生恍若未见,不置一词。 不过谢月印知道,白鹿先生一定对这位年轻陛下有些失望。 片刻后,天宝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怒意,沉沉开口道:;后来出现的女子是谁? 白鹿先生心平气和道:;栖霞县主,与玄真大长公主交好。 这正是天宝帝感到愤怒的关键所在,李玄都还未到帝京,就已经有两大高手提前来到帝京,而且还与宗室之人有关系。 这让他这个皇帝显得像个笑话。 在天宝帝看来,今天这场变故,何尝不是那个野心勃勃的清平先生在向整个朝廷彰显他的滔天权势? 天宝帝十指如钩,刺入楼船的栏杆之中,一字一字道:;今日之域中,是谁家之天下?!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一章 陈眠 杨天俸也在今天的众多来客之中,所以当上官莞现身的时候,他只觉得两股战战,脸色更是苍白。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他公子哥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唐王更是没有意料到今日的局面,脸色难看得紧,有心向两位儒门先生求助,可刚才是他亲口说了不必两位先生出手,又不好转眼就自打脸面。 至于黄石元和齐佛言,自恃身份,既然是唐王说了不必他们插手,他们便绝不会主动插手此事,否则倒显得他们是唐王的属下了,儒门的超然何在? 于是两位儒门先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打定主意做个旁观之人。 到了此时,此地的动静也终于惊动了帝京城中的其他人,又有人向这边赶来。 夜空中,飞剑如虹,破空之声,清越如龙吟虎啸。 御剑之人,身着白色锦衣,以金冠束发,携带佩剑被雕琢成一条金龙的模样,剑首即是龙首,剑首上镶嵌了一颗金色宝珠,如画龙点睛,剑首下方的剑柄是龙颈和部分龙身,细密的鳞片代替了通常用来缠绕剑柄的金属丝线,然后是剑锷,被雕琢成了两只龙爪的样子。剑上有龙吟之声,震人心神,仿佛有真龙降临,巨大的龙威让所有凡人心生畏惧。 此人飘然落地,站在丁策身旁。 丁策抱拳道:;三先生。 来人正是李元婴,虽然他只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但高居太玄榜上,又有佩剑;应帝王,实在非同小可,随着他的出现,对峙双方的强弱瞬间变得不平衡起来。 李元婴对丁策点头示意之后,将目光转向陆雁冰,;冰雁,你来帝京做什么? 过去李元婴当权的时候,陆雁冰对这位三师兄自然是毕恭毕敬,如今李元婴失势了,她可不会客气,否则便是白瞎了她的;墙头草外号,故作惊讶道:;难道三师兄不知道么?四师兄要来帝京城了,我来打个前站,恭候四师兄大驾光临。 李元婴脸皮微微一跳,;原来是他要来,好大的架子呀,我还以为是师父他老人家要来帝京。 陆雁冰道:;师父是李家的家主,四师兄是未来的家主,没什么两样。 一瞬间,李元婴的身上爆发出强烈的杀气,直逼陆雁冰。 陆雁冰被李元婴的杀气所慑,脸色微微发白。 ;李家的家主。李元婴轻声道,;这天下的家族,从来都是长子继承家业,什么时候成了次子继承家业?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到底姓陆不姓李,说错了话,我这就向师兄赔罪。陆雁冰呵呵一笑,;可我听说师父把&amp;lsquo;三宝如意&amp;rsquo;交给了秦大小姐,我寻思着师父做事从来都有深意,这莫不是他老人家暗示要把衣钵传给四师兄,现在看来是我领会错了师父的意思。三师兄要问这个罪,我认了就是。 ;你的命好啊,虽然不是师父亲自养大,但却是跟着二师兄和老四一起长大,二师兄和老四都护着你,我哪里敢问你的罪?李元婴反而是慢慢收敛了自己的杀气,面无表情道,;你如今站在老四那边,春风得意,也在情理之中。可我要奉劝你一句,老四的心太大,当心步子迈大了伤着胯,天宝二年的前车之鉴不远,谁能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 陆雁冰故作讶然道:;三师兄这话我倒真是听不懂了,四师兄的步子怎么就迈得太大了?整合道门,这是老天师、师父、秦先生以及各宗宗主共同商议后决定下来的。玉虚斗剑,是师父亲自主持的。便是今日上京,那也是化干戈为玉帛,怎么又扯到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了?四师兄多少年不曾踏足帝京,这议和的风声总不是从四师兄那里流传出来的。 ;李玄都到底打量了什么心思,只怕已经是路人皆知!李元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带着几分怒意喝道,;如果不是帝京之变,他现在已经是张家的女婿,那会儿他见到张肃卿比见到师父还亲近,他能忘掉这等血海深仇?更不用说,他就是因为帝京之变才彻底失势,消沉了四年,如今他重新得势,难道他不想加倍讨要回来? 陆雁轻笑道:;如果三师兄一定要以己度人,用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四师兄的心思,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若论巧言诡辩和阴阳怪气,陆雁冰和李玄都深得张海石的真传,如今李玄都地位渐高,开始注重威严和形象,很少再耍弄嘴皮子功夫,可陆雁冰却是没这个顾忌,李元婴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李元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在李元婴之后,又有数人陆续赶到,都是帝京城中的大人物。 有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还有一个头戴高冠的年轻文士。 陆雁冰可以十分肯定,这个读书人装扮的年轻人并非儒门中人,不是七隐士,也不是大祭酒和山主。 文士现身之后,望向兰玄霜,缓缓开口道:;许久不见。 兰玄霜的脸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认得这名年轻文士,也知道他的底细,在逃出;玄都紫府的伪仙之中,算是佼佼者,更在纳兰絮之上。 文士见兰玄霜不说话,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选择了属于你的道路,我们选择了属于我们的道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能相安无事是最好。如果不能相安无事,各为其主,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兰玄霜终于开口道:;你不妨直言。 ;好,那我就直言。文士点了点头,;我陈眠勉强可以代表所有昆仑来客,这也是我们大家的意思,今日之事,我想请你退让一步,就算看在过去的情分上。 兰玄霜面无表情道:;方才两位儒门先生出面的时候,我也同意各退一步,可无奈有人不同意。 陈眠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各退一步,而是请你退让一步。 兰玄霜皱起眉头。 陈眠伸手一指兰玄霜、上官莞、陆雁冰三位女子,说道:;三位可以就此离去,我们绝不阻拦。 然后他又伸手一指张白昼,说道:;他,留下。 兰玄霜怒极反笑,;我们三个可以离开,不知要我们去哪? ;去哪里都可以。陈眠心平气和地说道:;天下之大,除了帝京之外,还有十九州,除了中原之外,还有西域、草原、婆娑州、金鳞州,大可去得,只要不在帝京就好。 上官莞冷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陈眠望向上官莞,;我见过你,在玉虚峰上,被另一个境界不如你的女子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上官莞脸色一黑,冷冷道:;你觉得你能稳操胜券? 陈眠想了想,说道:;不敢说稳操胜券,总要真正打过才能知道。 上官莞脸色晦暗,;希望你真正遇到了秦大小姐的时候,还能像现在这么气定神闲。 陈眠没有争辩。 身陷;玄都紫府多年,那些意气、骨气都已经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他无所谓这种口舌之争。 陈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上官莞,她望向这个年轻文士,;要不咱们两人先打上一场,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否撑得住你这般口气。 陈眠淡淡说道:;小姑娘,当年陆吾神和开明六巫在五行洞天交战,多少伪仙和大巫都死了,化作五行洞天中的尸骨,可我们却能活下来,凭借的是什么?不是陆吾神的怜悯,更不是巫阳、巫彭的手下留情,而是团结一心和齐心协力。换句话来说,我们能以众击寡,就绝不会单打独斗。 他的嗓音一直平和,可身上的气势却几乎不逊于当年还是;魔刀的宋政。 不过如今的上官莞比起玉虚斗剑的她也有进步,手中更有两大宝物,倒是不曾畏惧太多,说道:;这里是人间,不是&amp;lsquo;玄都紫府&amp;rsquo;,开明五巫何在?便是陆吾神,还不是奈何不得六大地仙联手? ;的确如此。陈眠点了点头,不曾反驳上官莞的话语,;包括巫阳在内的五大地仙的确很厉害,正是因为他们击败了陆吾神,我们才得以逃离&amp;lsquo;玄都紫府&amp;rsquo;,可是这六位地仙又在什么地方? 下一刻,两人同时出手。 陈眠以手掌迎上了上官莞手中的;阴阳法剑,;阴阳法剑的剑锋瞬间割裂了此人的五指,可不等鲜血流出,伤口就已经恢复如初,然后此人强行破开;阴阳法剑的锋芒,强行握住了;阴阳法剑的剑身。 上官莞脸上露出一抹惊讶惊讶的神情,;这是&amp;hellip;&amp;hellip;&amp;lsquo;漏尽通&amp;rsquo;? 陈眠的另一掌推向上官莞的面门,同时松开了;阴阳法剑。 上官莞横臂格挡,然后整个人如流星一般,倒撞出去,直接将唐王先前所在的望楼拦腰撞断。 烟尘升腾,上官莞跃出废墟,并未受伤,只是略显狼狈,满脸怒意。 陈眠背负双手,神态淡然。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出手 兰玄霜想要有所动作,不过纳兰絮已经盯上了她。兰玄霜只能暗骂一声,专心防备纳兰絮。 同样都是天人造化境,差距不大,全看各自经验应变,上官莞便是因为不慎,吃了个小亏,很是狼狈。 陈眠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望着上官莞。 上官莞和兰玄霜被陈眠和纳兰絮所牵制,丁策趁此时机身形一掠,朝着张白昼伸手抓去。 陆雁冰脸色苍白,斗嘴她不怕,可如果是动手的话,她就力有不逮了,她只能徒劳地用手中;紫螭朝丁策刺去。 丁策嗤笑一声,避开陆雁冰的这一剑,仍是朝着张白昼抓去,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白昼竟然是躲过了他这势在必得的一抓。 这全是仰赖了;六情剑诀之故。 ;六情剑诀剑诀是蜀山剑派七套剑诀中最为奇怪的一套剑诀,与其他剑诀截然不同,威力与自己的心境息息相关,越是寂寥难堪,这套剑诀的威力也就越大,却是暗合;忘情的几分玄妙,虽然不及;天算,但常常能出其不意,不知所起,不知所终,自己无从预料,对手也无从预料。反之,如果心情欢喜,没有半分失意,这套剑诀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难以发挥出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种种玄妙。 方才张白昼心情激荡,万般滋味都在心头,正是暗合了;六情剑诀的妙义,再加上陆雁冰从中出手阻拦,让丁策为之一顿,竟是让他躲过了丁策的一抓。 丁策大为恼火,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连这个毛头小子都抓不住,那这个青鸾卫都督也不要做了,于是他用上了十成实力,目光更是牢牢锁在张白昼的身上。 不管;六情剑诀如何玄妙,张白昼毕竟与丁策境界差距太大,这次躲无可躲,被丁策狞笑着一把掐住脖子,动弹不得。 陆雁冰虽然点出一剑,却被丁策以;大文鸾磕开,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便在这时,一道刀光汹涌而至,划破天幕,直奔丁策而来。 李元婴脸色一变,;应帝王出鞘,带起一声龙吟,迎上了这道刀光。 交手的一瞬间,李元婴已经明白对手是谁,喝道:;上次东海一战,未能尽兴,不如今天分出个胜负。 话音未落,李元婴已经化作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楼船伤,天宝帝脸色木然,问道:;这又是谁? 白鹿先生回答道:;如果老夫没看错的话,应是&amp;lsquo;血刀&amp;rsquo;宁忆,此人是清平先生的左膀右臂,清平先生不仅让他做了太平宗的大客卿,并将整个无忧谷都送给了他,而且清平先生还做主将玄女宗的石无月嫁给了他。石无月是李非烟的好友,又是萧时雨的师妹,宁忆娶了此女,便成了正道十二宗的自己人,皆大欢喜。 ;以财帛美女收买人心。天宝帝冷冷道,;我听说过此人,似乎与儒门有些关系。 白鹿先生长叹一声,;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是宁大祭酒的孙子,可在玉虚斗剑的时候,也是他胜了宁大祭酒,让玉虚斗剑功亏一篑。 天宝帝道:;无君无父之人。 白鹿先生点头赞同道:;陛下所言极是。 天宝帝仰头望向天空,只能看到两道流华不断交织,看不到两人交手的具体情形。此时他已经有些麻木,说道:;朕倒要看看,这些人还能给朕多少惊喜。 话音落下,好似为了回应天宝帝一般,夜空中传来一声巨响。 虽然白鹿先生早有预料,已经提前一挥大袖,挡下了余波,可楼船下方的水面还是震荡不休,仿佛来到了海面之上。 望楼上的瓦片怦然碎裂,碎石四散激射。 许多高悬的灯笼骤然熄灭,漆黑一片。 这个时候,各位公子携带的护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让他们去直面这两位太玄榜高人,他们没这个胆量,可仅仅是化解这些逸散的余波,他们还是不怕的,一时间各路护卫各展神通,也有学艺不精、修为不济之人,被余波震伤。好在这些余波并非专门冲着他们来的,这才没有人身死当场。 然后夜空上出现了两道纵横交错的痕迹,构成了一个;乂字。 虽然交手两人都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但两人都是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再加上李元婴手持;应帝王,宁忆手持;欺方罔道和;大宗师,几乎可以媲美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此时两人全力施为,声势自然极为浩大。 陆雁冰抬头望去,感叹道:;我何时才能有如此修为,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四师兄,没有二师兄,没有过去的大师兄,没有未来的小六子,三师兄这个宗主还是合格的。 片刻后,一道身形率先回归大地,是李元婴。 他伸出手掌捂住嘴巴,鲜血仍是从指缝间缓缓渗出。 然后又是一道身影落下,手持双刀,也谈不上毫发无伤,身上有好几处剑伤,正是;血刀宁忆,天下三刀之。,宁忆可以说是唯一一个未曾跻身长生境却能与两位长生之人并列齐名之人,正因为此等缘故,江湖中很多人都认为宁忆可以继宋政、秦清之后登上老玄榜,让天下三刀的说法实至名归。 宁忆不曾说话,只是望着李元婴。 李元婴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还在发怔的丁策,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 丁策猛地回过神来,便要带着张白昼离开此地。 陆雁冰不是自讨苦吃之人,她已经尽力,不会真让丁策把自己打杀了。 就在这时,丁策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状态之中。所谓天人境界,便是天人合一之境界,人与天地共为一体,故而可以调用天地之力,根据天人三境的不同,所调用的天地之力也有大小区别。平日里的时候,天人境的高手就算不动用天地之力,也会保持在这种天人合一的状态之中,就好似鱼儿在水中一般。 可就在这一刻,丁策发现自己的天人合一状态被人强行剥夺了,就好似有只手探入水中将鱼儿捞起。 丁策心中大骇,神念发散四周,意图寻出蛛丝马迹。可让他失望的是,周围的一切,包裹几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气息,都没有丝毫异常。这让丁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和不安。 紧接着,丁策感知到自己的周围的天地元气开始发生某种变化,就好似河流被人从中分开,周围的天地元气开始向后退散,使得他的周围出现了一块没有天地元气存在的空白地带。 丁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的师父是历经了宪宗、孝宗、武宗的三朝老臣,收他为徒时,年纪已经极大,在师父自知时日无多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一些道理。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当初他不明白这个道理,待到跻身天人境之后,才逐渐明白了师父的意思,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的存在,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丁策也曾听伪仙们提起过陆吾神的存在,当陆吾神现出真身,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在一个地方久了,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这并非陆吾神的本意,可陆吾神存在本身便理所当然地影响着周围的一切。这也是传说中神兽栖息之地如龙窟、凤巢,常有异象的原因所在。甚至传说中还有信奉神龙之人,全部族人居住在神龙沉睡之地,经年累月地吸收神龙的气息,乃至于族人身上都生出了鳞片。 长生地仙与神兽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懂得收而不放,甚至早在天人境界的时候,就开始有意为之,讲究方寸间见大马金刀。不过当长生地仙不再刻意收敛自身气息的时候,也的确会显现种种异象,比如说人仙的恐怖真身。 丁策明白,虽然他无法感知,但此时的确有一个强大的存在出现了,对方的境界远在自己之上。 一惊之后,丁策果断放开了手中的张白昼,双手狂舞,朝着四周八方不知出了多少拳掌,每次出手都带有风雷之声,此时连续出手之下,风雷之声呼啸不绝于耳。 转眼间,已经看不到丁策的身影,只看到无数的掌影、拳影、指影,带着磅礴气机和劲风射向四面八方,凝而不散。 这便是;大奔雷手的由来。 这些外放气机与丁策本人一体相连,无坚不摧,等同是在他周围布下了一道铜墙铁壁,无论对手境界如何高明,只要触碰这些气机,他就能会察知对方的位置。 丁策此举不在杀敌伤敌,只在自保而已,毕竟这里是帝京城,周围还有众多高人。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简简单单地伸了过来,瞬间吸引了他的全部心神,也遮挡了他的所有视线,丁策眼中再无他物,只有这只手掌,就连掌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叶障目,不见五岳。这只手掌好似遮天蔽日,充斥乾坤,让丁策身心同样受到沉重压迫,连思绪都变得迟缓起来,出手的速度越来越慢。 到了此时,丁策仍旧不能看清来人的相貌。 然后他感觉这只手掌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让他动弹不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三章 旧事重提 神兽多的生来便,大神通有就像人生来就的万灵之长。两者,一个同样是缺点有便的无法完全控制自身有就拿人来说有可以控制四肢有却无法自如控制五脏六腑、血液、肌肤、骨骼有,些类似于自古以来是皇权不下乡有朝廷只能掌控到府县有再往下便力,不逮。于的便,了挖掘人体秘藏是人仙道路。达到人仙大圆满之后有将全身上下是十二万穴窍全部凝练完毕有遍布全身上下是每一个角落有就好似皇权下乡有无一处不在掌握之中有尤其的那些细微穴窍中是身神有比不得一千二百大穴窍中是“主神”有但胜在细致入微有让窍穴自成一方小世界有若的出拳发力有对于力道是掌控之深有已经到了不会丝毫逸散浪费是程度有呼吸之间更不会,丝毫是气血逸散有故而又被称作无缺不漏有媲美天仙。 地仙虽然不挖掘自身秘藏有相比人仙凝练每个穴窍有不够精微有但胜在更加宏大有极致便的天仙有又经过了一次脱胎换骨有故而同样能掌控自身有收放自如。收是时候就如同凡人一般有放是时候则好似神灵现世。 其实不仅仅的丁策有其他天人境大宗师也察觉到了些许异常有只的因为丁策首当其冲有所以受到是冲击最大。 到了此时有丁策动弹不得有自然不能移动视线有而来人与他并肩而立有只的面朝方向不同有丁策面朝李元婴、陈眠、柳逸等人有来人背对李元婴等人有反而的面朝陆雁冰等人。 在这等情况下有反而的陆雁冰先看清了来人是面容有既惊且喜有“师兄!” 众人皆知有这位清微宗是五先生,四位师兄有大师兄司徒玄策、二师兄张海石、三师兄李元婴、四师兄李玄都有不过大先生司徒玄策已经身故多年有三先生李元婴就在面前有再联想到最近帝京城内是传言有那么来人是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清平先生有李玄都。 一瞬间有针落可闻。 无论的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金陵书院齐佛言有还的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有甚至的一众伪仙们有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毕竟清平先生是威名有太盛。 都说人是名树是影有“名震天下”说起来容易有做起来又的何其难有凡的能走到这一步之人有几乎不存在什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换而言之有李玄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让“清平先生”是名号响彻庙堂和江湖有经历了无数考验有从“玄都紫府”是乱战到玉虚斗剑有再到大真人府之变、太白山上迎战澹台云有天底下,数是长生地仙有只,李道虚和秦清不曾与李道虚交手有再看李玄都是战绩有除了在地师徐无鬼手中吃过大亏有其余几战皆的以胜出而告终。 宋政和澹台云都没能奈何得李玄都有他们又能怎么样? 焉能不怕? 李玄都在丁策是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有转过身来。 原本还如临大敌是上官莞和兰玄霜立时放松下来有脸上甚至,了笑意有一起行礼道“见过先生。” 宁忆是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有但还的与李玄都点头示意。 李玄都并不倨傲有向三人抱拳一次有道了一声“辛苦”。 这一幕落在陈眠是眼中有他神色微微变化有对身旁是纳兰絮说道“这位清平先生……与陆吾神很不一样。” 纳兰絮轻轻点头。 便在这时有柳逸微笑着开口道“没想到的清平先生大驾光临。” “阁下就的柳公公吧。”李玄都看了他一眼有虽然他从未见过柳逸有但从客栈是情报中已经知道了柳逸是大概相貌特征有再加上柳逸穿着大红公服有所以立时判断出了柳逸是身份。 柳逸微微欠身有“柳逸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淡笑道“柳公公有久闻其名有未曾谋面有今日终于的见面了。我听说皂阁宗是前任宗主藏老人与柳公公交好有不知可,此事?” 柳逸脸上笑意不变有说道“确实,些交情有不过谈不上深交有只的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李玄都道有“那么江南市舶司和织造局是库银的怎么回事?我听说在北邙山中搜寻出许多官银?兰夫人有你的皂阁宗是新任宗主有可,此事?” 所谓官银有的用来入库是有也就的每个州是税收有必须刻下官银标志是字样或图案有方便入国库管理有民间不得私自使用官银有此乃杀头是大罪有又称“库银”。 官银是主要用途在于军饷、官俸、宫用、堤坝工程、赈灾等支出有在朝廷将官银拨给各地州府以后有各地州府还要将官银再溶化一次有炼出新是银锭或者银块有这就的碎银是主要来源有此过程又名“火耗”有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是折耗有或的银锭溶化为碎银是折耗有火耗也的地方各级衙门贪墨是主要手段。当年四大臣新政中提出是“火耗归公”有便的断了绝大部分官员是财路有才会使得新政推行倍加艰难。 至于民间百姓有使用是银两大多还的碎银有大部分时候以铜钱为主。 当初攻陷北邙山有是确,些金银有不过并没什么官银有李玄都之所以知道官银之事有还要追溯到他和颜飞卿第一次撞破藏老人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炼尸是东山之行。兰玄霜不知此中内情有可她不的张白昼这样是愣头青有立时心领神会有回答道“确,此事。” “这就,文章了。”李玄都道有“我记得江南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都的由柳公公负责掌管有报过几次官银被盗有这些官银怎么会出现在皂阁宗那里?” 柳逸脸上是笑意渐渐僵住有“这……定的下面是奴婢们欺上瞒下有伙同外人把库银给贪了。” 李玄都问道“柳公公有这么大是事情有又持续这么多年有你就一点也没,察觉吗?” 虽然此地不的朝堂有但,儒门中人在场有还,这么多与朝堂,关之人有柳逸是额头上渗出冷汗有不再的微微欠身有而的上身前倾有回答道“咱家……我也曾查过织造局和市舶司是账目有未能及时发现隐患有,失察之罪。” “家师生平最重规矩法度有凡事都要讲究规矩。”李玄都望着柳逸有“只的失察吗?” 柳逸感觉自己此时好像在面对当年先帝一般有恭敬回答道“回清平先生有自然不仅仅的失察那么简单有还,失职之罪。” 李玄都笑了笑有“知错能改有善莫大焉。如今国事蜩螗如此有柳公公辅佐内相有容不得半分马虎大意。我毕竟不的朝廷之人有无官无职有一介平民有就算公公,什么罪过有也不的我可以置喙有公公还的向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请罪吧。” “的的的。”柳逸被李玄都敲打一番有原本准备好是说辞再也说不出口有只能唯唯诺诺退下。 远处楼船上有已经,人潜入水下将“千里望”打捞了上来有擦拭干净之后重新回到了天宝帝是手中。 天宝帝通过“千里望”第一次看到了这位大名鼎鼎是清平先生有脸色晦暗。 白鹿先生感慨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有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天宝帝低声问道“李玄都说是这些事情……先生知道吗?” 白鹿先生回答道“,所耳闻。” 天宝帝转头望着他有目光中全然没,了平时是尊敬有透出是的孤独和深寒有“这些事情有朕竟的一点也不知道有为什么你们就没,一个人告诉朕?” 白鹿先生长叹一声有“此乃顽疾有且不说我们没,真凭实据有就算我们告诉了陛下有陛下也不可能立时解决有天底下那么多是事情有陛下如何能够兼顾有只的徒增烦恼罢了。所以陛下是当务之急还的亲政有然后任用贤臣有君臣合力有才能彻底铲除这些顽疾。” 天宝帝不置可否有转而说道“这些蛀虫有国事艰难如此有就连李玄都这个外人都明白有可为什么他们不明白?” “他们不的不明白。”白鹿先生淡淡道有“他们比谁都明白有可他们还明白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天宝帝立刻问道。 白鹿先生挥袖设下禁制有轻声道“既然陛下如此问了有老夫便直言了有关键在于土地。古时王朝有君臣共治有古代是士大夫们有拥,三种身份有即的土地是主人有政事参与之人、兵事参与之人有皇帝不的主人有而的盟主有这也的古代世家可以经营一方而不必全部集中于帝京是缘故有所以这时候是世家往往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谓之,恒产者,恒心。” “可到了本朝和前朝有科举完善有不再,门阀一说有大地主变成了无数个中小地主有门阀变成了士绅有随之而来是结果就的皇权独大有这些地主们不再的政事和兵事是参与者有不再的皇帝是盟友有而的成了皇帝是依附者有他们从朝廷是主人变成了朝廷是客人有看似居于朝廷高位有但丞相都没,了有兴衰不过在皇帝是一念之间有随时可以被踢出局有所以他们会本能地挖朝廷是墙角有逃避税收有隐匿人口有总而言之就的千方百计与朝廷作对有损耗朝廷是利益来满足自己是利益。这便的无恒产者无恒心。” “老夫先前说过有他们原本,三重身份有现在他们没了政事和兵事是身份有可还,一个身份有土地是主人有天下税收皆的来自于土地有所以他们还的钱袋子。这种错位导致了朝廷想要征税变得极为困难有养兵更的昂贵有只的几十万人便要耗尽朝廷是国库。这也导致了朝廷面对金帐时屡败屡战。” “不过此举也,好处有那便的内部稳定有再无权臣夺取皇位有再无藩镇割据。为何朝廷放权地方督抚之后有以辽东为首是地方督抚可以迅速平定叛乱、镇压流民?甚至辽东已经的国中之国?正的因为辽东是屯田制度有土地是主人、政事是参与者、兵事是参与者有三位一体有人人,恒产有故而人人,恒心有与金帐是千户制度有其实的殊途同归。” “大逆不道!”天宝帝既惊且怒有万万没想到白鹿先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白鹿先生淡然道“陛下不喜欢听有可老夫还的要说。想要解决如今困局有要么效仿古制有朝廷放权有使得门阀豪强坐大。要么就彻底收权有趁着如今天下大乱之际有借流民百姓之手有扫除地方士绅有真正做到皇权下乡有由官府是官吏代替地主乡绅有完成最后一步有这样可以解决兵事和财政是两难困境。在老夫看来有秦清整顿士绅有虽然现在实行屯田制度有但大,更进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一步是意思。” 过了许久有天宝帝缓缓说道“先生这的在挖儒门和道门是根基。” 白鹿先生摇头道“道门早已放弃了土地有四海航路有各类商贸有哪样不的道门经手?只,儒门还死抓着土地不放有儒门已经到了必须改变是时候有这也许的老夫能做是最后一件大事有而恰恰的陛下做是第一件大事。”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三章 张家余孽 李玄都望向李元婴是李元婴没有避让是选择与李玄都对视。 过了片刻是李玄都道“师兄似乎受伤不轻是还的早些回去歇息吧是平日里多读书是不要参与这些乱七八糟,事情。” 李元婴脸色微变是想要反驳是可最终没能多说什么是默默地向后退去是无声离去。 李玄都目光扫过众人是再无人敢跟李玄都对视是纷纷低下头去。 虽然这里的帝京城是但好像李玄都才的此地,主人。 最终是李玄都,目光落在了陈眠等人,身上是开口道“当初在‘玄都紫府’之中是我曾与你们打过交道是不知你们还认不认得我?” 陈眠开口道“自的认得。当时清平先生只的天人造化境是待到第二次在玉虚峰上见面,时候是清平先生已经跻身长生境是让我们这等百年都未能跻身长生境之人是只能感叹造化弄人。” 李玄都笑了笑是“如今的天宝八载是天宝六年,时候是我只有中三境,修为是不说你们这些伪仙是便的随便来一个青鸾卫是我都应付艰难。对不对是冰雁?” 陆雁冰赶忙说道“亚圣有云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必先苦其心志是劳其体肤是空乏其身是行拂乱其所为是所以动心忍性是增益其所不能。这些不过的些许磨砺罢了是师兄能有今日是并非巧合是而的早已注定。” 这一刻是张白昼最佩服李玄都是因为李玄都一出场是便震慑全场是刚才还威风凛凛,大人物们不敢有丝毫异动是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真成了一个奴婢是三先生李元婴被随意斥退是至于丁策是现在还僵在这那里。 至于第二敬佩,是便的陆雁冰了。变脸之快是言语之谄媚是堪称无耻。他的无论如何也学不来,。 李玄都不太在意陆雁冰,话语是无论的嘲讽是还的拍马屁是都的如此。 陈眠沉默了片刻是问道“不知清平先生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当。”李玄都对身后,张白昼道是“白昼是你过来。” 张白昼一怔是然后看到陆雁冰正冲自己使眼色是以及周围众人,恭敬态度之后是他终于开始明白李玄都到底有着怎样,地位是赶忙来到李玄都身旁是稍稍落后了李玄都半个身位。 李玄都说道“刚才你们让他留下是意欲何为?” 陈眠脸色微变是随即说道“我们只的奉命行事是还请清平先生见谅。” “奉了谁,命令?”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是“的哪位王爷?还的当今陛下?亦或的太后娘娘?” 陈眠不说话了。 李玄都把目光转向唐王是“这位的……” 陆雁冰接口道“这位的唐王殿下是刚才两位儒门先生出来说和是便的这位王爷不同意,。” “原来的唐王殿下。”李玄都笑了笑是“看来这些伪仙也的听从了唐王,命令?” 徐载诩面对李玄都,视线是只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茫茫雪原之中是四周无人是孤苦伶仃是他定了定心神是缓缓说道“清平先生是请听本王解释……” 李玄都直接打断道“我只问的还的不的是殿下也只需要回答的或者不的是就这么简单。” 徐载诩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他身旁,女子刚想要开口是便被兰玄霜提前打断是“清平先生问,的唐王殿下是不的你。” 女子只能悻悻然地把嘴中,话语又咽了回去。 李玄都道“唐王殿下不说话是我就当的殿下默认了。” 徐载诩一惊是赶忙道“不的是并非本王下令。” “不的?”李玄都也不质疑是而的问道“那么的谁?” 唐王徐载诩,额头上渗出冷汗是顾不得擦拭是硬着头皮说道“本王是小王只的适逢其会是根本不知道此中情形是只的看到青鸾卫都督府,都督丁策出手抓人是这才……这才……” 李玄都道“原来的丁策。” 徐载诩再无方才,镇定是连连点头道“正的。” 李玄都望向黄石元和齐佛言是拱手道“方才两位先生仗义执言是多谢了。” 两人都有些受宠若惊是没想到李玄都这般有礼是难怪当年许多儒门中人都说他的半个儒门弟子是纷纷还礼道“不敢当。” 李玄都问道“倒要请教两位先生是唐王殿下所言的否属实?” 两人没想到李玄都立刻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是不过两人都的人老成精是对视一眼之后已经有了决断是顺着徐载诩,话说道“属实。” 到了此时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青鸾卫都督府,丁都督已经成了弃子。 那些人望向丁策,目光是便十分复杂是有兔死狐悲是也有幸灾乐祸。 李玄都转身走到丁策身旁是重新把手按在丁策,肩膀上是然后丁策发现自己重新得以行动是刚要开口为自己辩解是就听李玄都说道“丁都督是上次在齐州,时候是我放了你一马是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说过什么?” 丁策脸色苍白是额头上渗出豆大,汗珠是“清平先生说……让我好自为之。”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 李玄都问道“那么你好自为之了吗?” 丁策赶忙道“先生是我……” 李玄都抬起手是止住丁策,辩解是又道“我想请教一件事是还请丁都督不吝指教。” “不敢当是不敢当是先生有什么话是尽管问就的是丁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丁策急声说道。 “很好。”李玄都一手按着丁策,肩膀是一手指向张白昼是“刚才你叫他什么?” 丁策一怔是却也不敢否认是只能低声道“张、张家余孽。” “好一个张家余孽。”李玄都没有丝毫怒意是“兰夫人是什么的张家余孽?” 兰玄霜立刻回答道“方才这位丁都督说是张家余孽就的白昼是白昼就的张家余孽。” 李玄都望向丁策是拔高了音调是“丁都督是我想请你解释一下是什么叫张家余孽?” 丁策脸色苍白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抬手在丁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是丁策立时双脚陷入地面是只剩下膝盖以上,位置还高出地面是就像一棵树。 李玄都又问道“丁都督是什么的张家余孽?” 丁策讨饶道“清平先生是的我错了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玄都又的虚拍了一掌是然后丁策整个下半身都陷入地面是只剩下上半身露出地面。 李玄都加重语气问道“我不想知道你的否错了是我只想知道是什么的张家余孽?” 丁策艰难说道“没有张家余孽。” 李玄都还的一掌是这次丁策只有胸口以上还露出地面是接着道“有没有张家余孽是不重要是我要知道什么的张家余孽?” 丁策被激起了凶性是怒声道“张家余孽就的你身旁,少年是他就的张家余孽!张家余孽就的早已死却没死,张家人。” 李玄都最后一掌拍下是丁策只剩下头颅还露出地面是虽然地面看上去完好无损是只的丁策像一颗钉子被生生“钉”在其中是但整个平台连同下方,地基已经被李玄都,掌力震得变为如同面粉一般,细沙。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这就的张家余孽是多谢丁都督解惑。” 丁策已经没了声息。 然后李玄都转头向楼船方向望了一眼。 天宝帝猛地移开眼前,“千里望”是眼神晦暗。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四章 师横波 天宝帝这次没有将手里的“千里望”丢入湖水之中,紧紧握在手里。 过了片刻,这位年轻帝王才缓缓开口道:“好一个清平先生,好一个清平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驾临,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堂堂亲王,见到他就好似老鼠见到了猫。” 白鹿先生没有说话。 虽然儒门中人地位超然,但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去刺激小皇帝。一个年轻人自出生起就是一国储君,所有人都不断告诉他:“你是未来的天下共主,你是以后的九五之尊。”那么他的心态就会变得十分微妙,能伸而不能屈,再加上这数年以来的太后临朝,使得他变得有些敏感。 一个敏感又自负的少年帝王。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合适人选,儒门并不想扶持这样一位帝王。这样的帝王固然威胁不到儒门,却可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儒门一个大大的惊喜。 少年帝王因为没有实权,平日里可以清晰感受到那些宗室、权贵们对自己表面恭敬实则心底不以为然的态度,现在又感受到这些人对李玄都真真切切的畏惧,如果李玄都是地师这等在世间经营多年的老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一位年轻人。 这让他如何能够忍受? 便在此时,有人吟词道:“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天宝帝闻言转身,就见楼船伤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老者。只见这名老者身形不高,拄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龙头拐杖,眉毛须发极长,甚至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他身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外罩石青色长比甲,乍一看去,既无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等人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也无大祭酒们的金马玉堂的尊荣贵气,倒像是个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跑出来的老乡绅。 不过天宝帝却是露出几分尊敬之色,执弟子礼道:“龙师傅。” 白鹿先生也道:“师兄。” 来人正是龙老人,他摆了摆手,示意两人无须多礼。 天宝帝的神情缓和了许多,轻声问道:“龙师傅,您怎么过来了?” 龙老人笑着回答道:“前不久的时候,李玄都与澹台云在太白山有过一次交手,具体过程不得而知,结果是澹台云大败而归,返回西京无墟宫后,至此未曾露面。至于李玄都,击败澹台云后又堂而皇之地从辽东来到帝京,高下已判。既然清平先生到了,老朽便不得不来。” 天宝帝的脸色有些凝重,从他登基的第二年起,西北之患就成了一个绕不开的大问题,说到西北,又绕不开澹台云其人,天宝帝虽然从未见过澹台云,但的确是闻名已久,算是多年的对头了。听到澹台云失败的消息后,天宝帝的心态反而平复了许多,不再愤怒于李玄都的嚣张跋扈。 龙老人问道:“陛下是否要过去与这位清平先生见上一面?” 天宝帝明白龙老人的言下之意,他会亲自护卫自 己去见李玄都,不过他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道:“今日就算了。” 龙老人也不强求,说道:“的确不必急于一时,陛下迟早会与清平先生见面的。” 天宝帝一怔,问道:“龙师傅此言何意?” 龙老人捻须道:“清平先生此来帝京,多半是为了张肃卿之事。不管怎么说,张肃卿是儒门中人,他的死与陛下无关,在这方面,我们和这位清平先生还是道同可谋的。” 天宝帝陷入沉默之中。 龙老人和白鹿先生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这位学生的身份太特殊,哪怕汇聚了儒门中最优秀的老师,也很难管教。 …… 望楼中, 师横波已经缓缓起身,站在窗口,透过重重灯火望向那个格外醒目的身影,有了片刻的出神。 丫鬟跟在师横波身旁,随着小姐的目光望去,忍不住问道:“小姐,那就是清平先生?” 师横波没有收回视线,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丫鬟咋舌道:“这位清平先生好大的气派,那位唐王殿下,还有那两位儒门先生,在他面前都毕恭毕敬的,这几位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师横波叹息一声:“秦大小姐好福气。” 丫鬟一怔,“小姐……怎么忽然提到秦大小姐?” “有感而发罢了。秦大小姐已经与清平先生定亲,据说这位清平先生颇为专情,并无沾花惹草之举,如此年纪,如此身份,可谓是能够托付一生的良人了。”师横波收回视线,低声道:“再者说了,谁不羡慕秦大小姐?若是……天下有变,这位秦大小姐要么做公主,要么做皇后,便是女皇……也不是奢望。” 丫鬟只听到了前半句话,却没有听到后半句话,不由笑道:“难道小姐也对这位清平先生动心了?” 师横波摇了摇头,“不去痴心妄想。有人说这位清平先生对于天下有着极大的执念,这样的人,需要的是门当户对的正妻和岳家,而不是我们这样的女子。” 丫鬟叹道:“什么叫‘我们这样的女子’?小姐又何必如此,若论相貌才华,小姐未必就比秦大小姐差了。” “你呀,还是太小了。”师横波忍不住笑起来,“是不是公主,与你的相貌、才华、礼数没有半分关系,与你的父兄子侄有关系,只有他们做了皇帝,你才能是公主,或是公主,或是长公主、大长公主,至于女子自己做皇帝,也算不得公主。所以,人与人之间生来便是不同的,无法改变。” 丫鬟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提起公主不公主的,这帝京城里也有几位公主,可是除了玄真大长公主之外,也就那么回事,哪有自家小姐这般受欢迎,于是说道:“怎么没看到秦大小姐?” 师横波道:“秦大小姐应该还在辽东,也许那位辽王殿下打算把家业交给女儿也说不定。” “哎?辽王殿下?”丫鬟满脸疑惑,“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位辽王……” 话说道一 半,小丫鬟终于反应过来,“小姐说的是辽东的那个秦家之主。” 师横波点了点头,“‘辽王’这个称呼,最先是出自金帐人之口,后来流传开口,很多人也都这么称呼,最近有消息说,清平先生这次上京会请朝廷册封他的岳父为真正的辽王。” 丫鬟吓了一跳,“异姓王!” 师横波点头道:“对,异姓王。” 师横波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一则是因为她人脉广阔,消息灵通,二则是因为辽东那边提前放出了风声,以此试探朝廷的反应。 如今不仅仅是师横波知晓了此事,其他许多人也知道了此事,可朝廷会如何应对,还没有具体说法。 “内阁的云,宫里的风”。这是地精官场无不通晓的两句谚谣。做官欲升迁,必须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此风所到之处,谁观知了风向便能趋利避凶。 还有一句话,“内阁就是一座四面漏风的屋子”。通常是上午内阁会议,下午外面就有了消息。可到了如今,还是没有半点消息,说明不是保密做得好,而是真的没有结果,否则帝京城中早就是东风浩荡了。 历朝历代的异姓王,尤其是异姓藩王,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除了开国论功行赏,极少有封异姓王的。可到了如今,辽东已成割据之势,赵政一个外人,断不可能在数年之间就在辽东三州打下如此深厚的根基,主要是因为有秦家在背后支持,所以秦清这个辽王的称号也算是名副其实。如果朝廷认可下来,并没有实质上的损失,只能说是顺水推舟。 只是谁做主答应下来,可能会成为日后的罪人,所以谁也不肯承担这个骂名,又不敢贸然拒绝,还是同样的原因,如果有人拒绝,辽东以此为借口兵临城下,朝廷为了安抚辽东,定然要给辽东一个交代说法,那么提出拒绝的大臣必然要成为替罪羊。 师横波久在帝京,大概明白这里头的说法,不过她并非朝堂中人,轮不到她去操心这些事情。她只知道,随着清平先生李玄都驾临帝京,朝廷中的风向要变了,许多悬而未决的事情要有个决断了,原本的暗流涌动要变成明面上的大风大浪了。 师横波颇有兴趣地想着,会不会重演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 如果真打起来,清平先生能否横扫帝京? 师横波身怀不俗修为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她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惊人天赋,只是苦于没有名师指点,后来结识了儒门中人,从儒门大儒那里得了儒门的练气之法,又有几位儒门大儒的指点,修为一日千里,绝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当然,比不得上官莞、秦素这些人就是了。 方才李玄都出手的时候,她受到了极大震撼。 一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就这么死了。出手之人轻描淡写,挨打之人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这便是长生地仙么。 s:///book/1/1490/868960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五章 年轻人们 龙老人来到此地,李玄都自然感受到了,也知道龙老人就在那艘楼船上。 虽然龙老人是杀害司徒玄策的凶手,但李玄都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龙老人交手,用儒门的话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再者说了,李玄都身旁有张白昼,龙老人身旁有天宝帝,又是在帝京城中,也不是交手的好时机。 李玄都等了片刻,见龙老人和天宝帝没有现身相见的意思,便不再等下去,准备离去。 无论是一众伪仙,还是儒门中人,自然不敢阻挡李玄都的道路。 上官莞状若无意地看了杨天俸一眼,杨天俸立时明白这个女魔头的意思,低下头去。 上官莞收回视线,望向为首的伪仙陈眠。 此人有些本事,不仅修为极高,堪比白绣裳等人,而且还精通“漏尽通”,想来在进入“玄都紫府”之前也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如今所用的名字未必就是真名。 还有那个纳兰絮,虽然弱于陈眠,但与自己在伯仲之间,也是棘手的角色。不知伪仙中还有没有更厉害的角色,若是有的话,也是个麻烦。 不知不觉间,上官莞已经很自然地转变了立场,站在李玄都这边看待局势。 李玄都迈步向外走去,众人纷纷退让一旁,分开一条道路。 李玄都问道:“我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陆雁冰立刻说道:“我已经按照师兄的吩咐安排妥当,就在齐州会馆,一则是显示师兄不忘故土乡谊,就算成了‘李怀南’,也仍旧记得我们齐州,再则就是便于接待一些儒门方面的客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很好。” 李玄都下榻于齐州会馆之事,自然得了儒门中人的首肯,不过并非是黄石元,而是社稷学宫的另外一位大祭酒。虽然是社稷学宫同意下来,但真正在幕后穿针引线的却是三大学宫之首的万象学宫,真正的根由是龙老人向赤羊翁提出的建议,故意留下一个与李玄都交流沟通的缺口,不会在儒门内部形成全面反对道门的态势,为日后留有一线。 这其中的深意,李玄都自然明白,早早派出陆雁冰与儒门方面交流。双方要留下一个互相沟通交流的缺口和渠道,但又不能摆在明面上。于是各自绕了几个圈子,李玄都没有用自己的心腹嫡系,而是派出了自己的师妹陆雁冰,以清微宗的身份出面。同时儒门那边也没用让哪位隐士亲自出面,而是让社稷学宫出面与清微宗商谈此事。 双方心照不宣。 这些事情,就像白鹅游水。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表面上安稳不动,水面下两只脚蹼不断摆动,于是大鹅才能缓缓前行,身后留下一串碧波涟漪。 出来满春院,竟然有马车在此等候,高高车帘掀起,露出玄真大长公主的面容。 李玄都微微一笑,挥手示意兰玄霜、上官莞、陆雁冰三人带着张白昼登上后面的马车,而他则是走进了玄真大长公主的马车。 众人登上马车之后,马车往齐州会馆方向驶去。 车厢中,两人相对而坐,其中一应 俱全,有卡扣固定,所以玄真大长公主甚至专门为李玄都煮了一壶清茶。 李玄都谢过之后,捧起茶杯,说道:“这次累得殿下来到了明面上,还请殿下见谅。” “先生此言见外。”玄真大长公主轻啜一口清茶,“这是迟早的事情,我既然选择了先生,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李玄都问道:“难道公主就不怕我失败了?” 玄真大长公主放下手中的茶杯,然后笑了起来,“先生觉得这是一个难题?”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我们之间还是不要如此生疏,不必称我为‘先生’,称我的表字‘紫府’就可。” 玄真大长公主没有拒绝,说道:“那紫府也不要称呼我‘公主’、‘殿下’,叫我‘玉盈’就好。” 李玄都点了点头,转回原来的话题,“我觉得这是一个难题。虽然不是无解,但的确很难抉择。” “我不这样觉得。”玉盈摇了摇头。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玉盈道:“道理其实很简单,权衡两害取其轻。我只有两个选择,那就是朝廷和紫府,如果我选择朝廷却失败了,那么我的下场恐怕会十分凄惨,前朝那么多的例子,亡国的公主想做一个普通女子而不可得。如果我选择紫府却失败了,我的下场多半是失去权柄,然后便真正奉道了,从此远离帝京。” 李玄都笑了,“你怎么会笃定仅仅是失去权柄,而不是被赐下一丈白绫或者一杯毒酒?” 玉盈笑道:“如果紫府败了,胜者不会是旁人,只会是儒门扶持的当今皇帝,我的生死都在我这个侄儿的一念之间,万幸的是我们姑侄之间的关系还不错。我听闻紫府与李夫人的关系也是极好,如果易地而处,李夫人犯了大错,紫府会将李夫人置于死地吗?” 李玄都感慨道:“长袖善舞,立于不败之地。” 玉盈低垂下眼帘,“紫府过奖了。” 另一边的马车中,张白昼很不自在。直到此时,他才体会到了李玄都所说的阴盛阳衰。的确,无论是客栈还是清平会,女子都太多了些。这些女子,有没有嫁人的,有已经嫁人的,还有孀居守寡的。此时车厢中三位女子,刚刚相识不久的陆姐姐和上官姐姐,都没有嫁人,还有早已相识的兰姨,却是守寡多年了,还有那位玄真大长公主,也是孀居多年。 三位女子与一个少年郎,互相见礼寒暄之后,话题自然集中在了少年郎的身上,少年郎没有多少与女子打交道的经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小脸微微发红,哪里还有在李玄都面前的叛逆模样。 陆雁冰最是大胆,笑着伸手捏住张白昼的脸蛋,笑道:“男人还是小时候可爱,长大之后就变得让人生厌了。” 张白昼伸手拍开陆雁冰的手掌,撇过脸庞。 “还不好意思了。”陆雁冰笑道。 上官莞微笑道:“年轻人脸皮薄。” 陆雁冰道:“就因为脸皮薄,逗他才有意思,要是遇到个不要脸皮的,就要被他反过来调戏了。” 张白昼只能装作没有听到这些话,并且开始想念李玄都。 女人是老虎,客栈里的女人都是母老虎。 另一边,满春院中,李玄都一走,其他人也开始各自散去,正如师横波所说,她们可以休息一整晚了,因为出了这样的大事,谁也没心情再去听曲了,赶忙回去向家中长辈禀报此事才是关键。 客人立场之后,唐王在侍女的陪同下,踩着松软的地面来到柳逸面前,问道:“柳公公,今日之事……” 柳逸看了眼只剩下头颅露出地面的丁策,长叹一声,“来人。” 有一队早已待命多时的青鸾卫排着队列疾步走了进来。 柳逸伸手一指丁策,“挖出来,仔细收殓了,运回他的府中去。” 一众青鸾卫难掩惊骇之色,不过还是领命而去。 柳逸又对一众伪仙拱了拱手,伪仙们在陈眠的带领下,破空而去。 柳逸轻声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唐王点了点头,随着柳逸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柳逸说道:“清平先生入京,从今日起,帝京怕是不得安宁了。” 唐王默然。 柳逸沉声道:“为今之计,咱家先回宫里,与杨公公向太后娘娘禀报此事,殿下不妨去见一见另外几位殿下,看看他们的态度,然后我们再一起商议此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唐王思索片刻,点头道:“柳公公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那就如此行事。” 说罢,两人分头离去。 至于蜀王,早已随着其他来客一起悄然离去,根本不曾露面。 还剩下的两位儒门先生黄石元和齐佛言则是向楼船方向走去。 白鹿先生已经离开楼船,与两人见面。随着李玄都离去,龙老人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地。楼船中只剩下天宝帝。 天宝帝屏退了众人,独自留在楼船的二楼,片刻后,师横波竟是登上了楼船,谢月印走在最后,目光停留在师横波的背影上许久,直到师横波去了二楼,才收回视线。 二楼之中,只剩下天宝帝和师横波两人。 与毛头小子张白昼不同,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大,但天宝帝在男女之事早有经验,而且经验不俗,毕竟是帝王之尊,太后、朝臣、宗室会限制他的权柄,却不会限制他的生活。 直到此时,天宝帝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他轻轻地把师横波拥入怀中,把头埋在她的颈间,轻嗅青丝。 师横波并不反抗,面带微笑地抱住了天宝帝,轻轻抚摸着天宝帝的头发,柔声问道:“陛下今天心情不好?” 天宝帝沉沉“嗯”了一声,“母后、师傅、叔伯们已经够让我头疼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清平先生。” 天宝帝没有用那个象征皇帝身份的“朕”字。 师横波轻声说道:“事情要一件一件做,陛下还年轻,不着急。” 天宝帝闭上双眼,喃喃道:“横波,不要说这些了,就让我抱着你好好歇一会儿。” 师横波不再说话。 s:///book/1/1490/868960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异常 胭脂长街本就在内城,各大会馆也在内城,所以不怕有门禁的阻挡。 此时天色已晚,城中有负责巡城的五城兵马司的巡城甲士。 五城兵马司并不是一个衙门,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设都指挥、副都指挥、知事,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后改设指挥使、副指挥使,各城门设兵马。依大魏制度,凡亲、郡王妃父无官者,亲王授兵马指挥,郡王授副指挥,不管事。 如今兵马司隶属于兵部。兵马司初设时,街区凡有水火盗贼及人家细故之或须闻之官者,皆可一呼即应,救火、巡夜,清廉为政,不取分文。但是到后来日久弊生,始而捕盗,继而讳盗,终且取资于盗,同盗合污,不得人心。 只是玄真大长公主早已命人悬挂起公主府的灯笼,又是公主车驾,自然没有巡城兵马敢于上前拦路,连象征性的出面询问都没有一句,使得马车在守卫森严的帝京内城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了齐州会馆的大门前。 此时齐州会馆已经得了消息,不仅仅是大开中门,而且灯火通明。在门前站着一人,不是那位远在齐州社稷学宫的大祭酒,也不是正在帝京的黄石元,而是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 这在情理之外,毕竟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不在中州会馆,而是出现在齐州会馆,总有些不合情理,但在意料之中,李玄都并不意外。 从年纪上来说,司空道玄是万象学宫三位大祭酒中最为年长之人,比李道虚还要年长许多,只是李道虚不喜欢以修为强行驻颜,反而更喜欢保持老人的形象,所以两人都是白发白须的模样,倒是看不出太多年龄上的区别。 马车停稳后,李玄都独自走下玄真大长公主的马车,而玉盈本人却未下车。然后是兰玄霜、上官莞、陆雁冰、张白昼等人也随之下车。 玄真大长公主先行乘车离开。 司空道玄率先拱手行礼。 李玄都抱拳还礼,说道:;自从玉虚峰一别之后,已经有近三月光景,没想到会在这帝京城中再见到大祭酒。 说起司空道玄,他也的确是儒门中最合适来做这个中人的人选,早在多年之前,李道虚还未迎娶李卿云而在万象学宫求学的时候,司空道玄就与李道虚交好,正因为这层关系,李玄都第一次前往万象学宫,也是直接求见司空道玄。 前后两代人的关系,就算是儒门和道门之间关系紧张,李玄都也不会慢待这位身份特殊的大祭酒。 司空道玄淡淡一笑,;紫府手上事务繁杂,平时也不好贸然叨扰,只能趁着紫府入京的机会见上一面。 两人稍作寒暄之后,其他四人也与司空道玄见礼。其中兰玄霜和上官莞都是一宗之主,虽然阴阳宗和皂阁宗已经不复当年鼎盛,甚至可以说只剩下个空架子,但从身份上来说,还是与儒门大祭酒齐平的,所以三人是以平辈论交。而陆雁冰还不是清微宗的宗主,面对师父的故交,自然是行晚辈礼数。至于张白昼,他的伯父是张肃卿,就更要行晚辈弟子礼了。 见礼之后,司空道玄将一行人请进了齐州会馆,因为陆雁冰已经来打过前站,所以齐州会馆中很是安静,并无其他人等下。 来到大堂之中,分而落座,司空道玄并没有谈及儒门和道门的事情,只是闲话了些琐事,诸如李玄都的婚期、陆雁冰的婚事、李道虚的近况等等,然后便起身告辞。 李玄都亲自将这位大祭酒送出会馆大门,然后转身望向身后的四人,先是对上官莞和兰玄霜说道:;你们辛苦了,早些歇息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议。 兰玄霜和上官莞点头应下,一起离去。 然后就只剩下张白昼和陆雁冰。 如果说李玄都将兰玄霜、上官莞视作盟友、属下、同僚,交往的时候会保留彼此的体面,那么陆雁冰和张白昼就是切切实实的晚辈了,所以只剩下三人之后,李玄都的脸色就变得严肃起来。 最是了解陆雁冰已经察觉到不妙,眼观鼻鼻观心,张白昼还一无所觉,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白昼,你来帝京城是做什么的?逛窑子么? 张白昼一怔,随即涨红了脸,并非不服气,而是羞愧。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如果没有必要,以后不要去那等不正经的地方,把心思多用在正事上。 ;是。张白昼低着头应道。 李玄都明白响鼓不用重锤敲的道理,挥了挥手,说道:;你这次是被旁人裹挟了,我就不计较了,去歇息吧。 张白昼偷偷看了眼满脸茫然好似完全不知情的陆姐姐,赶忙转身离去。 最终就只剩下兄妹两人,陆雁冰还是满脸茫然,似乎根本不是她把张白昼领到满春院的,而是另有他人。 李玄都知道自己师妹的脾性,早已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也不想浪费口舌,只是说道:;以后不要领白昼去行院,就算是见世面,也要循序渐进,那些世家公子也是有了房里人才会去这等地方,白昼还是个不通男女情事的孩子,知道些什么? 陆雁冰悄然松了口气,知道师兄不打算计较太多,连连点头。 李玄都转身向大堂走去,;我有事问你。 陆雁冰赶忙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两人重新回到大堂,李玄都没有坐在居中主位上,而是与陆雁冰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问道:;师父他老人家&amp;hellip;&amp;hellip;最近如何? 陆雁冰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老爷子还是老样子,整日在八景别院闭门不出,想见他一面可难了。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座八景别院有什么好?还不如青领宫。 李玄都自动忽略了陆雁冰的后半句,又问道:;那么宗内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陆雁冰一怔,她不是蠢笨之人,意识到李玄都的问话大有深意,迟疑道:;师兄应该问二师兄和师姑的,毕竟现在是他们当家。 李玄都道:;如果真有异动,必然要瞒过他们的耳目,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陆雁冰的脸色凝重起来,轻声问道:;师兄是觉得老爷子会有所动作?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让你来做清微宗的宗主,或者更进一步,你坐在老爷子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陆雁冰又是打算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答,不过被李玄都提前打断,;如果你想要做清微宗的宗主,就要学会担起担子,有一个宗主该有的担当,不要说什么&amp;lsquo;我自然是支持师兄&amp;rsquo;这样的话,这样会让我对你很失望。 不得不说,陆雁冰了解李玄都,李玄都同样了解陆雁冰,这句话刚好打在陆雁冰的三寸上,言外之意就是如果陆雁冰想要做清微宗的宗主,就收起那些小聪明。陆雁冰便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小心思,真正设身处地站在李道虚的位置上去考虑这件事,并以这个角度来回忆这段时间以来的所见所闻。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许久,陆雁冰才开口道:;若说异常,也不能说没有,我们那位师叔李道师,最近有些过于安静了,就算师姑重回宗中,以他的性子,也不该如此沉寂才对,少不得要与师姑闹上几场。再有就是司徒玄略有些神秘,常常外出,师兄你也知道,无论是谁做宗主,其实清微宗中真正做主的还是老爷子,司徒玄略又是直接听命于老爷子,我觉得可能是出自老爷子的授意。另外&amp;hellip;&amp;hellip;我听说三师兄时常会以问安的名义往蓬莱寄送家书&amp;hellip;&amp;hellip; 李玄都问道:;家书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雁冰压低了声音,;此事是由天机堂负责的,不过自从江湖上传出师兄要做大掌教的消息之后,天机堂中也是人心浮动,倒不是说他们敢对老爷子的命令阳奉阴违,也不是老爷子的威望不能压服他们,而是他们打量着老爷子在世的时间已经不多,开始谋求后路,毕竟他们不是老爷子,以后的路还有几十年要走,一朝天子一朝臣,未雨绸缪也在情理之中。托师兄的福气,有许多天机堂弟子暗中向我示好,想要走我的门路,这种事情,司徒玄略管不过来,也未必想管,我便顺势在天机堂中安插了些钉子。 不必陆雁冰把话说尽,李玄都已经明白了,陆雁冰的手段说好听些叫作顺势而为,说不好听些就是狐假虎威,不过不管是顺势而为,还是狐假虎威,都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李玄都问道:;这些异动发生在老三寄回家书之前,还是之后? 陆雁冰十分肯定道:;之前。 李玄都脸色凝重几分,最后问道:;如果你是老爷子,一手扶持了太后谢雉,而我现在要对谢雉出手,你会怎么办? 陆雁冰道:;如果我是老爷子,我会保下谢雉。 李玄都又问道:;为什么? 陆雁冰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为了清微宗的未来,如果辽东入关,补天宗就会像当年的皂阁宗那样一家独大,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与辽东隔海相望的清微宗,一山不容二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话 虽然李玄都整合道门已经有了极大的进展,但因为时日尚短的缘故,如今的道门仍旧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李玄都也仅仅是将明面上的反对声音打压了下去,道门内部仍旧是派系林立。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中人不会有深刻的道门的概念,不会认为道门如何如何,而是自己出身的宗门如何如何。以清微宗的角度来说,辽东入关的确不是一件好事,不仅让清微宗在帝京城中的多年辛苦经营毁于一旦,而且会由补天宗开填补这块空白,如此一增一减之间,原本稍弱于清微宗的补天宗会反超清微宗。 如果辽东能够立国,龙城秦的地位就会类似于今日的钟离徐,那么在日后的许多年中,清微宗可能会持续衰弱下去,而补天宗会不断强盛,毕竟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此消彼长,终有一日,清微宗会成为补天宗的附属也说不定。 这种可能不能说必然,却也不是杞人忧天。 也许会有人说,李玄都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可李玄都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李玄都自己知道。在外人看来,李玄都被逐出师门是真,成为秦家乘龙快婿并借秦家之势东山再起也是真,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偏帮补天宗几乎是必然之事,甚至会为了扬眉吐气并证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道理,刻意打压清微宗,那么清微宗的处境将会雪上加霜。 与其等到清微宗没有胜算的时候再去垂死挣扎,倒不如趁着还占据优势早做打算。 与其将命运放在不可预料的李玄都手中,倒不如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就是许多清微宗之人的真实想法。 这也是从没有人在李玄都面前提起此事的缘故,谁知道李玄都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李玄都到底是偏向于清微宗还是补天宗?若是说错了话,忤逆了李玄都的心意,岂不是自找麻烦?就算李玄都不在意,还有一位秦大小姐,会不会被秦大小姐记恨?这东南西北风,可都不如枕边风。此风虽小,但却袭人骨髓,使人成也此风、败也此风。 陆雁冰观察着李玄都的脸色,轻声道:;有一句话,叫作:&amp;lsquo;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amp;rsquo;师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给我透个底吗? 李玄都皱起眉头,知道陆雁冰能问出这句话,一定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也说明不止她一个人想要这么问,他便不能不回答了,于是徐徐说道:;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古人称大江为江,长河为河,并称&amp;lsquo;江河&amp;rsquo;。大江水清,长河水浊。古谚云&amp;lsquo;圣人出,长河清&amp;rsquo;。可长河什么时候清过?一条长河千古泛滥,多沙善淤,变迁无常,改道多次。某个地方原来在河的东面,若干年后,因长河水流改道,这个地方会变为在河的西面。这句话比喻人事的盛衰兴替,变化无常,有时候会向反面转变,风水轮流转,世事变化无常,所以不要现在看少年穷就欺辱他。也就是此一时彼一时。 陆雁冰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所谓&amp;lsquo;莫欺少年穷&amp;rsquo;,这其中的&amp;lsquo;少年&amp;rsquo;自然就是指我了。且不说我不是少年,就算我是少年,我也不觉得我受了谁的欺辱,更不需要去报复谁。正如我今日来到帝京,不是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而是要为当年的张家讨一个公道。这件事与我被逐出师门不可一概而论,当初师父将我逐出师门,并不违反清微宗的规矩,我也是认可了的,没有愤愤不平之意,所以你现在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只能回答你,我不会偏袒清微宗,我也不会偏袒清微宗。 陆雁冰忍不住问道:;虽然师兄说两不相帮,但既然师兄支持辽东入关,那么师兄不帮补天宗也是帮了补天宗,不打压清微宗也是打压了清微宗。 李玄都听了这番话,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还赞许地看了陆雁冰一眼,;这就像一宗之主该说的话了。的确,我支持辽东入关不帮也是帮,其实不管我帮还是不帮,补天宗想要扩张,必然会与距离辽东最近的清微宗产生直接冲突。都说远交近攻,所以补天宗交好远在江南的慈航宗是必然,与清微宗产生冲突也是必然,现在双方之所以维持态势平和,只是因为还有朝廷这个遮挡,还有西北五宗这些外敌,还有儒门这个大敌当前。如果这些阻碍都不存在了,在因为正一宗式微而不能维持三足鼎立的情况下,清微宗和补天宗双方必然要来一个两强相争。 陆雁冰道:;原来师兄想得如此明白,倒是我多嘴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你让我印证了一件事,师父可以不在乎其他事情,唯独此事例外,可是清微宗是他老人家的毕生心血,是他老人家将清微宗带到了如此高度,他对清微宗的感情可能比我们所有人都要深。 陆雁冰沉默了。 李玄都轻声道:;这是一个难题,师父也许还在观望我的态度,看我是偏向老父呢?还是偏向岳父呢? 陆雁冰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李玄都看了她一眼。 陆雁冰说道:;这让我想起了婆媳之争,做丈夫的是向着媳妇?还是向着老娘?向着老娘,媳妇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她是个这个家里的外人,母子合起伙欺负自己。向着老娘,老娘就会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白养了,有了媳妇忘了娘,是个白眼狼。如果两不相帮,便是两头不讨好。所以为难的是夹在中间的男人,左右为难,怎么都是错的。 李玄都也笑了一声,;这个比方倒是有些意思。的确,我两不相帮,是个两头不讨好的局面,可我并非是害怕得罪谁,我自有我的考量和想法。 陆雁冰好奇问道:;师兄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说道:;进一步整合道门,让道门不再是一个花架子,而是一个真正掌握了宗门生杀大权的道门,一位大掌教,三位大真人,三十二位真人,一起承担起道门的重大决策。 陆雁冰不由怔住。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方才说了,这就像婆媳之争,我不否认。我的办法也很简单,用规矩来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地方上都有宗族,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家务事总要有个说法,谁来断?宗族来断。补天宗和清微宗是婆媳之争也好,兄弟之争也罢,道门就是宗族,由宗族来维持秩序,谁也不能逾越规矩行事。 陆雁冰沉默了好久才说道:;这不是宗族,各宗就是各州,道门就是朝廷,道门一统便是一统天下,大掌教便是皇帝。 李玄都并不否认,;正邪之争绵延千年,就好似天下四分五裂,各地豪强互相征伐,连年征战,生灵涂炭。应对这种局面的最好办法就是实现大一统,结束这种四分五裂的局面,政令一统。 陆雁冰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三师兄李元婴会说四师兄李玄都的心思太大,的确是太大了,这等事情,便是过去的圣君、大天师们也不敢付诸于行,至多就是做个正道盟主或者邪道盟主,可再联想到李玄都的年纪河成就,又不是那么大胆,倒像是水到渠成。 不过也正如李元婴所说,步子太大,一个不慎就要伤到自己,却是不可不察也。 陆雁冰知道李玄都不仅仅是给自己透底那么简单,可以说得上是交心了,多年的兄妹感情涌上心头,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师兄的想法不错,更是利在千秋,可如今的关键是,道门真正做到上下一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帝京的事情已经近在眼前,师父他老人家也就还剩下二十年的时间,而且这种事情,先发制人,而后发则制于人,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师父不会等到师兄彻底整合了道门上下在做决断,所以师兄必须在短时间就给师父一个态度。 李玄都叹息一声:;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我说的这些,现在还只是空口白话,师父不会仅凭我的几句话就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陆雁冰道:;那么&amp;hellip;&amp;hellip;师兄已经有了决断。 李玄都道:;不做决断其实也是一种决断,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 陆雁冰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不过她并不太过在意,她出现在齐州会馆之中,又与李玄都深谈一番,同样说明她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玄都接着说道:;师父不会因为我的态度而改变自己认定的事情,同理,我也不会因为师父的态度而改变我深思熟虑后作出决定,这便是我们两人上次冲突的由来。 陆雁冰默然。 李玄都慨然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万事开头难 没过子时,清平先生下榻于齐州会馆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帝京城。不过从子时到寅时,再从寅时到辰时,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造访齐州会馆,只是在齐州会馆周围出现了许多身影,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这些人大多没有高深修为在身,其身份也不难猜,多半是帝京城中各大权贵府中的家生子,世世代代为奴为仆,最是可靠,也最是忠心,与主家休戚与共。 这些人奉了主家的命令,前来观望动静。可是隔着齐州会馆的高墙,又能观望到什么动静?无非是观望谁会造访齐州会馆罢了。如今齐州会馆中的住客们已经被“请”了出去,只剩下维持会馆运转的仆役之流,而这些仆役又都是出自儒门麾下的各大外围书社,也不会向他们透露什么消息。 说来也是巧了,今日负责齐州会馆的正是烟霞书社的人,刘谨一也在其中,烟霞书社成立时间不久,刘谨一作为从龙门府使其就加入其中的老人,得到了儒门的足够信任,也被安排在齐州会馆之中。 只是刘谨一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安心做着自己的差事。 李玄都与陆雁冰一番深谈之后,没有入睡,而是默默练气,一直到天亮时分,张白昼来到正堂向李玄都问安。 这也是各大世家的规矩,每日清早都要向父母长辈问安,虽然从张白月那里论起,李玄都只能算是张白昼的兄长一辈,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其实更像是张白昼的师长,张白昼有些叛逆和偏激不假,可骨子里还是个重规矩的年轻人,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他已经逐渐明白了李玄都的苦心,所以他渐渐收起了自己的棱角,又逐渐重回当年,开始尊敬李玄都,称他为“先生”。 他先是问了会馆中的仆役,想要去李玄都的居室或者书房,却没想到李玄都一直留在正堂,这才转道来到正堂。 张白昼见过了李玄都之后,李玄都没有再提起昨天的事情,而是交给他一个任务,跟随上官莞离开齐州会馆,主动拜访一些清流官员。 客栈进入帝京城之后,就一直致力于收集情报,这份清流官员的名单就是出自客栈之手,都是帝党之人,而且或多或少都与四大臣有些关系。虽说当年太后铲除四大臣之后就开始情理四大臣的旧党,可四大臣当权当年,掌握六部和内阁,朝廷半数以上的官员拔擢都或多或少与四大臣有些关系,总不能把这些人全都清理出去,那朝廷也就瘫痪了,所以还是有许多官员得以幸免,客栈就是通过慕容画的关系逐渐将这些人摸清,然后整理成一份名单交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阅览之后没有异议,便要由张白昼这个张家后人出面去登门拜访。 早在剑秀山的时候,李玄都就曾对张白昼提过此事,张白昼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惊讶,领过了这份名单。 这份名单十分详尽,不仅仅有姓名官职,而且有住址、喜好、籍贯、性情等等,让张白昼一目了然。 上官莞作为曾经的阴阳宗九明官,最常做的就是这种暗中阴私之事,熟门熟路,反而要比李如是更为擅长。李如是则是更为擅长居中统筹调度的差事,所以李玄都又让他返回了剑秀山。 李玄都等张白昼看完了名单,才缓缓说道:“帝京局势十分复杂,我们的力量不足以掌控局势,只能说是所以就要用些手段,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没有像陆雁冰那样直接回答,而是沉思片刻后才说道:“我们要分清主要敌人和次要敌人,还要拉拢保持中立的朋友,与敌人争大势、争人心。就拿这张名单来说,虽然这些人的品级不高,但人数众多。我记得先生曾经对我说过,权力来自于下方而不是上方,也就是说这些人单独个人不算什么,可如果能汇聚一处,便足以影响到局势。如果人心在我们这边,大势便在我们这边,那么帝京就是我们的。我这样说,会不会太过啰嗦?” “你说得很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玄都露出赞许的目光,语气声调也一下子温和了许多,显然,张白昼的想法十分契合李玄都的本意,李玄都自然不嫌其烦而愿闻其详,“接着说,说完你的想法。” “是,先生。”张白昼得到了鼓励,知道这便是李玄都认可了自己的想法,可以将他心中对李玄都布局的揣摩和自己的想法结合起来,然后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先生是长生地仙,可帝京城中同样有一位长生地仙,那就是儒门的龙老人。就算辽东的秦先生也来到帝京,可在东海还有一位大剑仙,在澹台云闭门不出的情况下,无论怎么算,在这方面都只能维持均势,谁也奈何不得谁,所以武力破局并不可取。” 张白昼稍稍顿了一下,调整言辞,然后说道:“我们想要破局,只有两个办法,一则是分化他们,二则是拉拢其他势力来增强我们自身,当双方谁也奈何不得谁的时候,那些原本无法影响到局势的中立势力便变得至关重要起来。怎么才能赢得帝京城的争斗,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与对手争人心、争大势。我手上的这份名单便是人心和大势的一部分,如果我能够成功争取他们,那么我就开了一个好头。很多时候,人都有从众之心理,我们这边人心更多,就更便于争取剩下的人心,我们这边携大势而来,其余人就更容易为我们所用,就好似滚滚雪崩,越来越大。不知道我这样理解,是否正确?”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李玄都的神情和语气中都并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和激赏,“你刚才已经说了,我们能否争取人心和大势,是由你开始,都说万事开头难,你打算怎样开好这个头?” 张白昼被李玄都一再肯定,已经开始激动起来,说道:“自从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以来,太后临朝,朝政一误再误,虽说这未必全都是太后一党的错,但太后作为执掌朝廷大权之人,难辞其咎,必须担当起这个责任,所以太后已经是人心尽失,这也是帝党迅速崛起的原因。我们与太后争取人心,并不难,这些人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反对太后的,与我们道同可谋。关键在于儒门,如何与儒门争取人心,才是难题。我暂时还没有想好,可能要通过辽东方面来破局。” 李玄都道:“你能想到这里,已经很好了,你先做好手头上的事情,让他们认可你这个张家后人,用你的身份和名义,以及他们的支持,在帝京城中掀起一股为四大臣翻案的浪潮。有些堡垒看似牢不可破,实则徒有其表,可能在大浪之下,轻轻一拍便散了。” 张白昼目光灼灼,沉声回答道:“明白。” 李玄都又交代道:“上官宗主会帮助你的,你这位上官姐姐,是地师的高足,尽得地师真传,至于地师何许人也,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你跟着她,要虚心请教。” 张白昼道:“是。” 李玄都挥了挥手,示意张白昼可以去准备了。 张白昼离开之后,李玄都看了眼院中摆放的日晷。 他知道朝廷许多大事、许多变化都要在贵人们起床之后才能发生,这几乎是雷打不动的,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便在这时,陆雁冰端着一个托盘过来,轻轻放在李玄都身旁的桌案上,见李玄都兀自望着正堂的大门外,轻声说道:“师兄,用早膳。” 李玄都转头望向托盘,不由一怔,竟然江南那边的小笼汤包,皮薄,馅鲜,最难得的是在顶端要细细掐出花瓣形的皮圈,中间有一个细小的针眼,火不宜大亦不宜小,慢慢蒸出馅内的卤水,在皮圈中油汪汪的。 李玄都欢欢说道:“这等吃食,在金陵府那边还算常见,帝京这边却很少见,这是从哪里来的?” 陆雁冰笑着回答道:“说来也是奇了,是刚刚有人送来的,师兄不妨猜猜,是谁送来的?” 这倒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认真想了想,“总不会是太后谢雉,她是北人,不是南人。至于儒门中人,白鹿先生、赤羊翁、龙老人、司空道玄都是北人,出身江南的大祭酒们没怎么现身,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与我打交道。” 陆雁冰轻声说道:“是如今帝京城中的头号花魁师横波,她祖籍江州,据说是这位花魁亲自下厨做的,看这火候,寅时就得进厨房。” 李玄都道:“师横波?我不认得此人,她为什么要向我献殷勤?” 陆雁冰撇了撇嘴,“喜欢师兄呗,师兄这般身份地位,这般境界修为,又是这般年纪相貌,哪个女子不喜欢?” 李玄都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s://.c/read/14255/23659658.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二十九章 暗流 秦素没有跟随李玄都来帝京,不过也没有留在辽东。秦清已经出关,自有他来主持大局,不必秦素代为效劳。 秦素去了齐州。 事实上李玄都和秦素两人是一起离开辽东,入关之后才分头行动,李玄都直接去了帝京,秦素则去了紧邻直隶的齐州。 齐州就像一个微缩的天下,情况十分复杂。虽然已经平息了青阳教之乱,但还有齐王府、社稷学宫、齐州总督府,再加上东华宗和清微宗,可谓是错综复杂。 秦素此去辽东,除了要看望叔父秦道方之外,还要去见李道虚。 虽然李玄都已经预料到师父的态度不可逆转,但于情于理,他还是要做出一个姿态。只是他并不亲自前去,而是让秦素代他出面。 秦素明白李玄都的苦衷,自然是义不容辞。 当然,考虑到如今的局势,李玄都也做了一些安排,以确保秦素的安危。他先是通知了齐王府的徐大,又通知了已经返回清微宗的李非烟和涨还是,让他们做个接应。 于是秦素刚刚进入齐州境内不久,便见到了徐大。 徐大并非孤身一人前来,随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众多齐王府的护卫,也就是十三门客们的属下,多是好手,再加上秦素本身也是太玄榜上的高手,只要不是长生高人亲自出手,都不能将秦素如何。 在一家太平宗开设的太平客栈之中,徐大提前订了雅间,与秦素相对而坐。 虽然李玄都和秦素还未完婚,但内外上下都对秦素以夫人之礼待之。 秦素问道:“如今的清微宗内部可有什么异动?” 徐大道:“真让夫人问对了,如今清微宗内部的确是暗流涌动。” 秦素脸色变得凝重,又问道:“具体情况?” 徐大道:“自进入九月以来,清微宗就暂停了部分商贸,开始大肆建造战船,在这方面,清微宗堪称当世之最,所以船队扩建速度极为迅速。如果海上开战,无论是朝廷的水师,还是其他船队,都不是清微宗的对手。” 秦素皱起眉头,“为什么二师兄那边没有任何消息。” 徐大轻声道:“我们之所以能得知此事也是极为偶然。当年老主人还是齐王的时候,曾经针对清微宗做过一些布置,往里面安插了一些人手。不过这些人手大多被清微宗清理,或是直接叛变,这么多年过去,只剩下一个人。他之所以能够躲过一劫,没有被发现身份,是因为他不在三十六堂之列,而是被分配到了七十二岛的一个偏远岛屿上。就在前不久,他发现这些岛上开始建造战船,并且将部分商船改造成战船。” 秦素沉思了片刻,说道:“也就是说,这些事情,就连两位副宗主都不知道。” 徐大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分析,清微宗此举是出自其他人的授意,也就是……” “老宗主。”秦素下了定义,“必然是老宗主,李道师和司徒玄略都没有这样大的权力。” 徐大赞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大剑仙此举到底有何深意,让人看不明白。” 秦素知道徐大未必是看不明白,只是顾及到李玄都和李道虚之间的师徒关系,有所顾忌,不肯明说罢了。 “战船再怎么厉害,都离不开水,不能攻城。”秦素没有这样的顾忌,“所以这样的举动倒像是以攻代守,老宗主似乎在防备什么。” “有地图吗?”秦素问道。 “有。”徐大立刻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份地图,铺展在桌上,然后在东海群岛的西北位置点了一下,“我方才说过岛屿就在这里。” 秦素望着面前的地图,手指按在地图上,然后轻轻一划,说道:“清微宗建造船队,要么就是封锁海岸一线,无关帝京大局,要么就是防备……辽东。” “辽东”二字一出,徐大便沉默了。 秦素也有了片刻的沉默,低声喃喃道:“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她现在有些体会到话本故事中和亲公主的苦楚,两国交战,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过她又觉得不是那么难,因为真正直面这一切的不是她,而是远在帝京城中的李玄都。 秦素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齐州与幽州隔海相望,故而辽东入关便有三条路可选,从榆关中门直进,绕路草原、晋州军镇,渡海从齐州登陆,想要渡海,便绕不开经营东海、齐州多年的清微宗,老宗主这是在未雨绸缪了。” 既然秦素主动挑破,徐大也不存在顾忌了,说道:“夫人说的极是,所以夫人此行,恐怕不会有太好结果。” 秦素说道:“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徐大迟疑道:“那么夫人的安危……” 秦素道:“刀剑归刀剑,亲谊归亲谊,老宗主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既然秦素如此说了,徐大便也不再多言。 …… 西京。 相较于帝京城中的暗流涌动,西京城中却一片死寂。 一方面是因为大批无道宗人手已经离开西京前往西域,另一方面便是因为圣君澹台云从辽东大败而归。 直到今日,无墟宫仍旧是大门紧闭,不见澹台云的人影。 无墟宫外,一男一女相对而立。 男子是从辽东狼狈逃回西京的皇甫毓秀,女子则是一直留在西京的宫官。 此时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一丝微妙。这一丝微妙与男女暧昧没有半点关系,反而透着几分隐隐的敌意。 在皇甫毓秀看来,宫官一直与李玄都不清不楚,这次澹台云又是在李玄都的手上大败而归。宫官同样知道皇甫毓秀对于澹台云的小心思,只是不曾点破。 两人沉默许久之后,皇甫毓秀终于开口道:“圣君伤得很重。” “我知道。”宫官回答道。 皇甫毓秀又道:“皆是拜李玄都所赐。” 宫官的语气仍是没有半分起伏,“我也知道。” 皇甫毓秀沉声道:“为什么李玄都恰好出现在了辽东?是否有人通风报信?” 宫官淡然一笑:“你不必拐弯抹角,不妨直说我的名字。” 皇甫毓秀直直望着宫官。 宫官道:“我是否通风报信了,你说了不算,等圣君出关。” 皇甫毓秀知道宫官所言不错,只能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宫官背负双手,在身后紧紧握住自己的折扇,望着皇甫毓秀的背影,面无表情。 s://.c/read/14255/23659659.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章 隐士密会 read2();“李玄都喜欢阳谋,他要做什么,他打算怎么做,他很早就摆在了桌面上,只是有些人不注意去看,或是不屑于看,这是要吃大亏的。” 日晷的阴影中,赤羊翁缓缓说道,他的脸庞被分成了两半,好似阴阳割昏晓,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中,一半隐藏在阴影之下。 赤羊翁的对面是龙老人,他还是坐在自己的躺椅上,这里还是钦天监的三楼露台,旁边就是巨大的日晷,所不同的是今日不仅仅只有龙老人和赤羊翁,还有其他的儒门隐士。除了已经身死的青鹤居士和虎禅师之外,所有隐士都已经到齐,这是属于隐士们的秘密会议。 龙老人没有说话,紫燕山人问道:“他要做什么?他打算怎么做?” 赤羊翁道:“诸位还记得玉虚斗剑的最后一战吗?” 白鹿先生轻声说道:“天下棋局。” “没错。”赤羊翁点头道,“这场棋局其实是我们对于天下大势的一次提前推演,而李玄都便将自己的布局完全展现了出来。” “按照棋局中的时间,天宝二十一载,棋局的十年之期。这一年,徐无鬼离开庙堂,天宝帝尽诛王党,众正盈朝。同时李玄都大势已成,宋政殊死一搏,挥师北上,孤注一掷,取道中州、晋州,兵临帝京城下。天宝帝请辽东大军入关勤王,并许诺封秦清为辽王,秦清受封辽王之后,并未立即入关,而是以粮草不足为由,继续观望局势,最终导致帝京城破。” “直到此时,辽东才挥师南下。”赤羊翁环顾四周,问道,“诸位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瞎了一目的金蟾叟说道:“说明李玄都的既定策略是先取帝京再挥师入关,而不是要强攻帝京。” 赤羊翁点头道:“帝京城破,天下大乱。以棋局时间,从天宝十一年到天宝二十一年,辽东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去韬光养晦,屯田扩军,以金帐练兵,兵锋自是势不可挡。与青阳教交战之后,大小连胜十三战,迫使青阳军只能固守帝京、晋州、中州和部分直隶府县,而辽东则趁机与齐州连成一片,继而再通过海上水师夺取楚州,进逼芦州,已得半个江北。” 白鹿先生道:“李道虚已经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准备封锁海路,这条路已经断绝。” 一直不曾开口的龙老人终于说道:“策略是死的,人是活的。清微宗是海上霸主,可以封锁海路,可辽东才是陆地霸主,如果从陆地进入齐州,清微宗又能奈何?如果帝京有失,辽东大军直接从榆关进入关内,齐州无险可守,清微宗只能退居海上。所以帝京才是重中之重。” “李玄都此次进入帝京,是为辽东大军开路?”白鹿先生问道。 龙老人拄着龙头拐杖坐直了身子,说道:“以他在棋局推演中的策略来看,破局便在于帝京陷落。不过变数是棋局中是由宋政打破了帝京,而如今宋政已死,李玄都只能亲自来到帝京。” “有没有这种可能。”紫燕山人说道,“李玄都只是来为张家报仇的,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毕竟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而且如今局势也已经与当初棋局推演大不相同。” 赤羊翁道:“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不过我觉得还是宁可虑其有,不可虑其无。” 紫燕山人不再多言。 赤羊翁继续说道:“如今很多人都主张与李玄都联手共同对付谢雉,甚至包括一些大祭酒,虽然王南霆死在了秦素的手中,但他牵扯进大真人府之变中也是我们理亏,所以很多人还对李玄都抱有幻想。我只怕赶走谢雉之后,我们要为他人做嫁衣。” 金蟾叟叹息道:“关键是这些声音很大,不能小觑,甚至会影响到我们的一些决策。” 白鹿先生忧虑道:“我们既要谋求彻底控制帝京局势,推行的我们的方略,又要防备有人做得利的渔夫和在后的黄雀,却是两难境地。” 紫燕山人道:“两难不能两顾。棋局推演已经很明白了,如果再拖延下去,从天宝十年拖到天宝二十年,辽东真正大势已成,就算我们彻底掌控了朝廷,还是无法守住帝京,备前而后寡,备后而前寡,处处皆备则处处皆寡,我们要提前动手,方能有一线胜机。” “我倒是觉得我们不妨顺势而为。”龙老人再度开口道,“到底谁为谁做嫁衣,现在还言之尚早,到时候各凭手段罢了。只要我们早做准备,未雨绸缪,说不定能让李玄都为我们做嫁衣。” 听到龙老人如此说,其他隐士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曾提出反对意见。 片刻的沉默之后,白鹿先生转而说道:“说起那场棋局推演,我不太关心逐鹿天下的过程,反而是李玄都夺取天下后做的事情,堪称惊世骇俗。” 赤羊翁接口道:“李玄都在棋局中夺取天下后,仍旧沿袭大魏旧制,组建内阁,统摄六部,然后便开始推行新政,包括针对吏治的考成法,以及针对天下士绅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制,此举自然引起无数人反对,他又用青鸾卫掀起大案,株连达数万人之多,家产悉数抄没入公。接着他借此事之威,修改税法,增加商税。” 说到这儿,赤羊翁停顿了一下,望向龙老人,有些话不太适合放在台面上来说。 龙老人淡然道:“此地只有我们五人,但说无妨。” 赤羊翁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早在大晋年间时,朝廷税收中商税所比重已经超过了农税,每年商税收入两千万贯。不过本朝太祖轻贱商人,将商贸比同于农田耕作,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着以违令论。要知道,商贸与农耕不同,农田耕作由于周期长,又有着层层盘剥,所以农税在十分之一是正常,但是商业流通,一般来说,按照行业和规模的不同,税收也有所不同,少则二十取一,多则半数,太祖一概论之三十取一,实则是聊胜于无。所以如今国库亏空,不是商贸薄弱,而是朝廷根本收不到商税,被士林、豪强、商人共同瓜分了。张肃卿的新政之所以失败,也正是因为涉及到了这根本利害。可是我们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船大难掉头,这牵涉到了我们儒门的根基,还有道门的豪强,不可轻动。” 五位隐士悉数沉默。 过了片刻,白鹿先生打破沉默,“其实道门之强盛,来自海贸商路、西域商路、草原互市等等,都是一家独大,故而一本万利,与有无商税关系不大,真要加征商税,道门未必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硬抗。” 赤羊翁没有反驳。 白鹿先生继续说道:“看李玄都在棋局中的手段,很是老练。因政杀人,不是战场上的攻城掠地。他先是拉拢一派,稳一派,杀一派,只剩下两派。然后他拉一派,杀一派,只剩下一派。最后杀仅剩的一派,那一派已经无力反抗,只能束手待毙。这就是他在棋局中的手段。” “在棋局中,我将其分为三大派系,新锐、归附、勋贵。新锐是依靠皇帝宠幸而上位的新锐官员,归附就是降臣,勋贵则是跟随打天下的辽东老人。” “李玄都先启用新锐一派与归附一派相杀,勋贵会因此而兔死狐悲吗?并不会,他们只会觉得皇帝还是向着我们这些辽东老人,那些望风而降之人是死有余辜。所以李玄都拉拢的是新锐一派,杀的是归附一派,稳的是勋贵一派。” “在这个过程中,归附一派中反对新政之人,被李玄都悉数铲除,其余人不成气候,只剩下新锐和勋贵两派人。新锐是一把刀,他们没有功勋,没有根基,只能紧紧依附皇帝,只有做皇帝的刀才能凸显自己的价值,才能有存在的必要,于是第二阶段,李玄都用新锐一派来杀勋贵一派,在这个时候,新锐一派会因为老勋贵一派的死而兔死狐悲吗?他们不会,他们只觉得杀了这些老家伙,就该他们大展拳脚了。” “勋贵一派灭亡之后,就只剩下新锐一派,他们起势于皇权,无法抗衡皇权,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玄都经过如此三步走,完成了他的集权,也顺利推行了新政。” 几名隐士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白鹿先生叹了口气,“我们总觉得李玄都是个年轻人,行事未必周全,必然冲动,可我们都忘了一件事,李玄都的长生境是如何臻至圆满的?因为入局棋子乃是弈棋之人以部分神魂所化,棋局中的宋政身死之后,局外的宋政也随之永远失去了一部分神魂。反观李玄都,局中秦素在成为女帝后,属于李玄都的那部分神魂自行离开棋盘,与李玄都合为一体。这部分神魂有棋盘中二十年的经历,回归李玄都本尊之后,等同是让李玄都间接多出二十年的世情阅历,这才使得他的长生境终于趋于圆满。” 赤羊翁轻声道:“所以玉虚斗剑之后,李玄都越来越像地师行事,我们以为我们的对手是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实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家伙。” “正是如此。”金蟾叟慨然道,“毕竟我们都没有真正进入过棋局之中,却是漏算了这一点。” 白鹿先生道:“如今看来,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可能会用同样的手段,先稳住、拉拢一派,然后打杀一派。” 紫燕山人道:“先稳住我们,并且拉拢我们,然后和我们联手灭掉谢雉,接下来他便可以对我们动手了。” 众人再次沉默。 过了许久,赤羊翁开口道:“我说过,李玄都喜欢用阳谋,现在看来,我这个说法并没有错。就算我们知道了李玄都是怎样打算的,可我们仍旧没有太好的办法,因为我们不能与谢雉联手先灭掉李玄都。策略是死的,人是活的。且不说我们和谢雉之间的互不信任和重重矛盾,就算我们勉强这样做了,李玄都也可以调整策略,变成稳住并且拉拢谢雉,然后先对我们动手,毕竟牵涉到李道虚,他们师徒父子,这条路还是行得通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处在了不利的位置之中。” “李玄都之所以可以左右摇摆,盖因他的根基不在帝京,他可以随时退出帝京,而我们和谢雉都不能放弃帝京,导致我们和谢雉之间的矛盾注定无法调和,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龙老人道:“这也是李玄都与徐无鬼的不同所在,徐无鬼喜欢用阴谋,李玄都喜欢用阳谋,他这是逼着我们与他一起对付谢雉。” 紫燕山人问道:“那我们就只能按照李玄都的心意行事吗?” 龙老人道:“方才已经说了,就是我们内部的许多人,仍旧心存幻想,认为铲除谢雉才是关键,这些声音不在少数,我们也不能装作没有听到。还有那些为官之人,都等着推倒后党,他们好更进一步,我们在这个时候去逆势而为,殊为不智,甚至会形成内斗之势。还是那句话,船大难掉头,积重难返了。” 五人齐齐叹息。 他们五人心中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清楚,可真要做起来,那是千难万难,当真应了一句话,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龙老人望向天空,感叹道:“后生可畏。” “的确是后生可畏。”赤羊翁随之说道,“既然决定顺势而为,我们便不能被他李紫府牵着鼻子走,我们要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还是让司空大祭酒去见李玄都?”金蟾叟问道。 龙老人摇头道:“司空大祭酒是最后山穷水尽时的和谈之人,所以不能由他出面。正好宁忆也在帝京,我提议,请万象学宫的宁大祭酒火速赶赴帝京,然后由他出面,先接洽宁忆,毕竟两人之间的血脉联系是不会因为儒道之争而被斩断的,接着通过宁忆与李玄都暗中联系。总而言之一句话,合作可以,不过怎么合作要由我们说了算。” 众隐士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诸位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做。”龙老人环顾一周,将目光落在金蟾叟的身上,“你与宁大祭酒交好,请他赴京的信便辛苦你来写了。” 金蟾叟应道:“师兄放心就是。”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一章 旧爱 read2();宁忆没有跟随李玄都下榻于齐州会馆,他另有其他事情处理。算不上客栈的公事,只是一些私事。 宁忆的过往经历不算什么隐秘,他本是世第书香出身,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的孙子,儒门弟子,被寄予厚望,故而被取了表字“阁臣”,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登阁拜相,他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进京赶考,本是有希望进士及第,可事情坏就坏在这次进京赶考上了。他在遇到了一个女子,一个很美的女子。 年轻人血气方刚,溺于美色,脂粉陷阱,难以自拔。其中具体过程,传言不详,只知道他与那名女子不知为何惹到了玄女宗的高手,被一路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忆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宁忆大受打击,世人只知这位宁家才子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那段时间,刚好李玄都化名紫府客的时候,西域毕竟不如江北,远在塞外边陲,所以那时候的江湖,谈论更多的还是紫府剑仙,少有人知“血刀”名号。 这只是江湖上的说法,真正的经过只有宁忆这个当事人知道。 那名很美的女子,叫作林雨萍,牝女宗弟子。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单纯、热烈、奔放,就像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宁忆在二十岁之前,因为刻苦读书的缘故,不仅没有成亲,就连女子也没见过多少,所以当他遇到林雨萍之后,就像网中蜘蛛,再也逃不出去了。 直到如今,宁忆也分不清当初那些情感,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可是他明白一件事,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牝女宗自宗主之下,有六姬、十二女官。若论境界修为,十二女官加起来也不是宁忆一人的对手,可世上事总有武力不能兼顾的时候,十二女官所能发挥的威力,就十分可观了。 十二女官都是自小便被牝女宗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可谓是才色双全,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牝女宗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某个名门正宗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或者有些女官本就有着不俗的身份,比如说有些女孩生来体弱多病 ,这时有一个游方的尼姑、道姑登门拜访,说要带她出家修行,多少岁之后归家,可以祛除病根,有些人家舍不得,有些人家便把女儿送了出去。那些尼姑、道姑其实就是牝女宗之人,那些女子归家的时候,已经成了牝女宗的弟子。 牝女宗代代相传,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有些牝女宗弟子嫁入某个大家族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牝女宗启用,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可她的根还在牝女宗。她的女儿、侍女很容易就会成为牝女宗的人。这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牝女宗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牝女宗的人,你若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牝女宗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谁人不是在她们的网中? 与此同时,牝女宗又通过这张大网开始发展客卿。其实各大宗门都有客卿制度,也就是招募不属于本宗传承的外来高手,修为寻常的收为弟子,是为带艺投师,修为高绝的便成为客卿,地位尊崇。牝女宗将女官们称作“女儿”,通过这些“女儿”发展的客卿便是“女婿”、“赘婿”,至于宗主,则是“母亲”、“主母”了。整个牝女宗就像是一个母系宗族,多年来唯一的例外是地师徐无鬼,他没有成为客卿,反客为主,成为牝女宗的主人。 林雨萍就是牝女宗的女官。 她的确是死了,却不是死在玄女宗的手中,而是死在了牝女宗的手中。 也许是因为当时宁忆的质朴和单纯,也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林雨萍竟是对宁忆动了几分真心。这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宁忆本就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男子,无论相貌才华,还是性情,都有可取之处,否则也不会被石无月看中。再加上当时宁忆只有二十岁,正是青涩单纯的年纪,对于经历过往比较复杂的女子来说,这样的男子反而更让人心动。 不过女官对目标动情是牝女宗的大忌,这就好似是看守藏经阁却偷学藏经阁的秘籍,同时这也意味着女官有叛出宗门的可能,因为男女之情宗室热烈、盲目且冲动,牝女宗是玩弄男女感情的大行家,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就要做出相应的弥补。在宁忆这条大鱼已经上钩的情况下,中途换人无疑是前功尽弃。 于是牝 女宗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们策划了一起玄女宗与牝女宗的冲突,让牝女宗的弟子假扮玄女宗弟子,袭杀了不守规矩的林雨萍。 玄女宗和牝女宗本就发源于同一位祖师,分别体现了这位祖师一生中的两种想法和理念,就好似一对姐妹,再加上两宗互相敌对多年,最了解自己的还是敌人,以及石无月的叛逃等原因,牝女宗弟子伪装玄女宗弟子并非难事,这次袭杀十分完美,没有让宁忆起疑,间接导致了“血刀”的诞生。 宁忆因为林雨萍之死,发疯发狂,循着凶手的痕迹一路离开了帝京,这也是宁忆去了西域的缘故,因为牝女宗是立足西北的,真正的玄女宗是立足江南,如果凶手当真是玄女宗弟子,那么宁忆就该循着凶手的踪迹追到江南了。 机缘巧合之下,宁忆又从西北去了西域,变成了日后的“血刀”,然后便是西北夺刀,宁忆败在李玄都手中,牝女宗趁此机会,以林雨萍的“娘家”身份拉拢宁忆,使得宁忆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不过出乎牝女宗的意料之外,宁忆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之后,并非想着报仇,而是想着如何复活林雨萍,这让本打算利用宁忆对付玄女宗的牝女宗有苦说不出,又不能阻止,只能听之任之。 这一切都是天衣无缝,如果不出意外,宁忆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中。当牝女宗攻打玄女宗的时候,宁忆就算并不执念于报仇,多半会出现在牝女宗的阵营中。可偏偏出了意外,这个意外并非李玄都,而是宫官。 宫官在叛出牝女宗的前夕,不但将尸丹赠予宁忆,而且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通告知了宁忆。 有些事情,未必是没有破绽,只是不去深思,可一旦深思,便经不住推敲。宁忆仔细回想当初之事,悲痛地发现宫官所言才是真相,不过他还是决定携带尸丹做最后一次的尝试。结果便是宁忆复活了林雨萍的尸身,可那只是一具躯壳罢了。失望的宁忆返回中原,再次见到李玄都,决定追随李玄都。 这便有了后来的许多事情,也包括结识了石无月。 人到中年之后,许多想法都会改变,宁忆不再是那个热血青年,既来之则安之,便不曾拒绝石无月。 时至今日,李玄都和秦素还勉强算是年轻人,宁忆和石无月可都不年轻了,所以宁忆想借着这次帝京之行与过去做个了断。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雨萍 read2();整整一夜,外加一个早上,宁忆都在帝京城中游荡,重新走过当年的足迹,姑且算是故地重游。不过他把最重要的几个地方放在了最后。 午时,宁忆来到了中州会馆的大门前。 因为宁奇是万象学宫大祭酒的缘故,所以宁忆当年入京赶考的时候便是住在中州会馆。 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是帝京城,还是中州会馆,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同于齐州会馆的冷清,中州会馆人来人往,还算是热闹,许多人都瞧见了站在大门外的宁忆。 平心而论,宁忆气态儒雅,面容俊逸,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还要以为他是个大儒名士。乍一看去,很难将他与“血刀”二字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脸庞、眼神、一举一动,并没有丝毫的杀气,在前些些年的时候,甚至整个人还会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忧伤郁气。 前些年的时候,李玄都还略有些偏激,对于宁忆的执着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抱着那点男女之情,整天念念叨叨,看不破,也走不出来,甚至因为情伤而性情大变,皆是因为懦弱之故。 现在的李玄都当然不会这么偏激,他能够更为平和地看待这类事情,而宁忆也逐渐走出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樊笼,一扫胸中块垒和腹中郁郁之气,倒是别有一番风采,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宁忆仅仅是站在这儿,许多儒门弟子在经过他身旁的时候,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还有人向宁忆行礼,宁忆也微微点头示意。 片刻后,宁忆收回视线,没有走进中州会馆。因为他知道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就在中州会馆,他不想招惹麻烦。 离开了中州会馆,又转过几条街道,宁忆沿着一条冷清无人的小巷缓步慢行,他的目光渐渐恍惚起来。 宁忆记得,那是个雨天,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这条悠长又寂寥的小巷,细密凄冷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好似没个停歇的“啪啦”声响,然后从小巷的另一头有一个同样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她撑着油纸伞,默默地彳亍着,似乎在等什么人,又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两人擦身而过,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给宁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个撑着油纸伞的惆怅的姑娘。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姑娘的名字。 林雨萍。 与这条悠长、冷清、寂寥的雨巷很配,又应了一句诗:身世浮沉雨打萍。 如今已经是初冬的天气,小巷里自然不会下雨。 宁忆没有撑伞,独自在这条小巷里驻足不前。 便在这时,从小巷的尽头走来一个女子。 宁忆眼神中的恍惚渐渐褪去, 重新恢复了清明:“是你。” “不然还会是谁?”来人回答道,“是林雨萍吗?” 被人揭了伤疤的宁忆没有如当年那般发怒生气,甚至是妄动杀机,只是淡淡一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不要忘了我师父是谁,牝女宗是他的属下,有些事情,我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来人正是上官莞。 宁忆望着上官莞,说道:“上官姑娘,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很是不少。” 上官莞道:“这是自然,我不仅知道林雨萍,我也知道是谁策划了这件事情。” 宁忆没有说话。 上官莞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巧了,清平先生来帝京想要报仇,宁先生来帝京也是想要报仇,倒是道同可谋。我待会儿还要陪同张白昼去见一些人,所以时间不多,如果宁先生有想要询问的事情,不妨现在就问。” 宁忆直接问道:“是谁谋划了此事?” “宫官没告诉你吗?”上官莞反问道。 宁忆道:“她没有说,我便没有问。我觉得我迟早可以查出幕后主使。如果上官姑娘愿意让我少费些力气,我也是极为感激上官姑娘。” 上官莞道:“不知是怎么个感激?” 宁忆想了想,说道:“说来惭愧,蹉跎半身,身无外物,只有三把佩刀,一把‘清寒’,只是宝物品相,想来入不得上官姑娘的法眼,至于‘欺方罔道’和‘大宗师’,却是秦大小姐所借,非我所有。至于其他,也就是宁某这一身修为了。” 上官莞微微一笑,“同在客栈,何必见外,就当宁先生欠我一个人情,可好?” “人情”二字,可大可小,寻常人的人情可能就是一顿饭,可有些人的人情却要赴汤蹈火。 上官莞是寻常人吗?显然不是。作为地师的养女、阴阳宗的宗主,上官莞不仅不是寻常人,而且还是旁人眼中的大人物,所以她的人情,必然是很重的。 宁忆沉思了片刻,缓缓点头道:“好。” 上官莞也不卖关子,轻声道:“清雨。” “在。”一名等候在旁的女子赶忙应道,从不远处的拐角处走到上官莞的身旁。 宁忆早就察知到这名女子的存在,只是被上官莞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没有太过在意。 这名女子正是魏清雨,也是牝女宗之人。 上官莞吩咐道:“你也曾经是牝女宗的弟子,就由你来告诉宁先生,是谁下令杀了林雨萍。” 魏清雨自然知道宁忆的大名,低眉敛目道:“十二女官常有更迭,当年林师姐做女官的时候,我还是个候补女官,知道此事的经过也是极为偶然,当时有人发现林师姐情绪 不稳,常常暗自垂泪,于是上报了宗门,宗内认为她有可能向宁先生袒露真相,并且泄露宗内机密,所以宗内决定先发制人,最后是广妙姬策划并下令,直接把林师姐除掉,不过夫人也是知情同意的。” 说完之后,魏清雨就立刻后退几步,就差躲到上官莞身后了。毕竟牝女宗上下都知道宁忆的脾气,不能说不好,只能说不太稳定,稍一刺激就会失控,她可不想被宁忆一刀砍死。 不过出乎魏清雨的意料之外,宁忆并没有失控,只是沉沉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好似过往的辛酸和无奈尽付一声长叹之中。 上官莞背负双手,微笑道:“若是宁先生还有疑虑,也可以再去求证一下。” “不必了。”宁忆摇了摇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官姑娘与冷夫人关系不错?” 上官莞加重了语气道:“可惜她执迷不悟。” 宁忆道:“倒也在情理之中,世人都知道紫府与玄女宗的关系不错,与宫姑娘也有些交情,牝女宗与玄女宗为敌多年,怎么敢贸然投入紫府麾下。” 上官莞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宁先生打算怎么了断此事?” 宁忆道:“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总要有个了断才行。” 上官莞道:“如果……宁先生肯放过冷夫人,我可以把牝女宗的行踪告诉宁先生,不知宁先生同不同意?” 宁忆望着上官莞,没有立刻回答。 他有些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上官莞的根本用意。 上官莞继续说道:“当然,我并不强求宁先生,也无意与宁先生为敌,希望宁先生不要误会。” 宁忆知道上官莞负责掌管帝京城中的客栈中人,她身边又有魏清雨这个牝女宗弟子,再加上她的阴阳宗身份,想要找到牝女宗的踪迹不算难事,而他想要独自找到牝女宗,却是有些难度。 至于冷夫人,说起来与石无月还有些渊源,当初石无月叛逃至牝女宗,便是认冷夫人为师姐,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宁忆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上官莞也不催促,十分平静地等待宁忆的答复。 正如宁忆所说,她与冷夫人的关系不错,可也没好到亲如母女的份上,所以她并不打算直接插手此事。只要宁忆答应下来,她便了却一桩心事,毕竟宁忆的信誉一直很好。如果宁忆不答应,她也是问心无愧了。 过了许久,宁忆回答道:“只要冷夫人不自寻死路,我会放她一条生路。” “好。”上官莞伸手按住眉心,一点灵光从她的眉心位置飞出,停在宁忆的面前。 宁忆伸手将这点灵光按入自己的眉心之中,轻声道:“多谢。”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邀月洞天 read2();如果用言语来描述牝女宗的藏身之地,必然是极为难以描述的,所以上官莞只能用这种当面神念传讯的方式,可以更为直观地体现,就好似宁忆凭空多了一段记忆影响。 不过这种方式也有极大的局限,便是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很高,寻常人无法使用,唯有天人境界才能熟练运用。 宁忆得了上官莞送出的一点灵光之后,双眼中有无数光影飞快掠过,片刻后,他的双眼重新恢复清明,望向上官莞,“我知道了。” 上官莞道:“还望宁先生小心。” 宁忆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他携带有“镜中花”,“水中月”则是在李玄都的手中,真要遇到强敌,也有反击的依仗。 上官莞告辞一声,带着魏清雨转身离去。 小巷中只剩下宁忆一人,他开始回忆刚得到的讯息。 那牝女宗果然十分了得,竟然是藏身于一座洞天之中。而且这座洞天也十分诡异,虽然比不得“五行洞天”、“昆仑洞天”、“鬼国洞天”这般庞大,但十分隐蔽,上官莞将其称之为“邀月洞天”。 都说西北五宗,无道宗和道种宗主要盘踞于秦州,皂阁宗和阴阳宗在中州的北邙山,牝女宗的老巢与其他四宗不同,位于凉州境内的崆峒山。 同样是道门名山,相传天帝曾经问道于此,兴盛一时,后毁于战火。待到世宗年间,金帐攻占凉州,崆峒山落入牝女宗手中,牝女宗自山麓至香山梁顶,修建了聚仙桥、王母宫、紫霄宫、老营宫、遇真宫、南崖宫、天仙宫、斗姆宫、静乐宫、玄圣宫、飞仙阁、磨针观、十二帅殿、白虎殿、东华庵、混元楼等,在雷声峰修建了雷祖殿、玉皇楼、三官殿。 宁忆成为牝女宗的客卿之后,就曾居住在混元楼中。 只是这些都是表象,这里只是牝女宗对外的遮掩,就好似阴阳宗的翠云峰,哪怕是正道各宗攻陷了翠云峰,仍旧不损阴阳宗的元气。阴阳宗的根本衰弱其实是因为地师突然离世,这导致了阴阳宗群龙无首,并且失去了牝女宗、齐王门客等盟友,最终走向四分五裂。 如今兰玄霜已经同意将那些在大真人府之变中被俘的阴阳宗弟子交还给上官莞,并且让出了崔云峰和上清宫,再加上李玄都把阴阳宗的两大宗主信物也交给了上官莞,如今的上官莞可以说是名正言顺,如果上官莞能趁势收复几大明官,大概能恢复巅峰阴阳宗的半数实力。 牝女宗与阴阳宗的相同之处是崆峒山并非根本和关键,就算宁忆杀回崆峒山,也不能如何。牝女宗与阴阳宗的不同之处是阴阳宗拥有许多养尸地,比如白帝陵、楼兰城等等,这些地方不仅仅是养尸地,也是阴阳宗的据点,其实被地师改组后的阴阳宗类似于李玄都建立的太平客栈,不事生产,没有经济来源,完全依靠地师麾下的势力进行输血来维持生存,所以阴阳宗可以做到神出鬼没,没有负担。而牝女宗不然,它还是一个传统宗门,需要维系自己的财源,所以它不能像阴阳宗这样行事,故而牝女宗的历代先辈用了十数代人的时间建造了一个与传统洞天截然不同的洞天。 洞天像一个个“果实”,而这些“果实”其实是有形状的。比如“玄都紫府”,就像一座倒立的山,最上方的“昆仑洞天”体积最大,就像山麓,其次是“五行洞天”,类似山腰,然后是“陆吾居处”,而入口位置也是与人间相连的位置最小。如果能用肉眼看到“玄都紫府”的全貌,那么就像一座镜像的昆仑倒悬天上,山峰向下,与昆仑的玉虚峰相连,连接位置便是入口。“鬼国洞天”则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分出内外,好似一个“回”字,所以两次攻打“鬼国洞天”都像是一场攻城之战。还有大荒北宫的“万淼洞天”,就像一方湖泊,位于大荒北宫的下方,依托于天池本身。 至于牝女宗的“邀月洞天”,若非要形容它的形状,就像一张蛛网,蛛网的真实的体积并不大,因为蛛丝很细,如果把蛛丝团起,使其之间没有空白和间隙,那么其真实体积很是微不足道。但如果将蛛丝编织成网,那么蛛网所能覆盖的面积便很大了。 “邀月洞天”就是如此,其洞天本身不大,可与“阴阳门”的原理有些类似,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就像一张蛛网极力延伸,使其四通八达,东至东海,西至西北,南至南海,北至辽东,有无数入口和出口。入口和出口都十分神秘隐蔽,再加上洞天内部宛若迷宫,就是牝女宗弟子也很难清楚洞天的全貌。 牝女宗之人便可以藏身、穿行其中,完成她们对天下的掌握。“邀月洞天”的所有入口和出口位置,只有地师和冷夫人知道全部,其他人只是知道部分,而上官莞正是从地师处得知了“邀月洞天”的秘密。 帝京城中没有“邀月洞天”的入口,不过在帝京城外却有一处“邀月洞 天”的入口。 宁忆没有过多犹豫,立刻往上官莞所说的入口洞天行去。 距离帝京百余里处有一座天寿山,自太宗七年五岳始作长陵,到穆宗皇帝葬入昭陵为止,总共埋葬了十位帝王,分别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再加上正在修建的天宝帝陵寝,共有十一座帝王陵寝。 当年牝女宗鼎盛时,曾经有一位祖师成为宣宗皇帝的宠妃,后来宣宗废后并将其立为皇后,得以合葬于景陵。 “邀月洞天”的一个入口便位于景陵之中。 当宁忆御风来到天寿山的时候,有些庆幸自己答应了上官莞的提议,如果让他独自来找,真不知道要找到何年何月,关键是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个地方,不得不承认牝女宗十分别出心裁。 景陵位于天寿山的黑山峰之下,其神道从长陵神道北五空桥南向东分出,长约三里,途中建单孔石桥一座。宝城因地势修成前方后圆的修长形状,中轴线上依次修建祾恩门、祾恩殿、三座门、棂星门、石供案、方城、明楼等建筑。 宝城和陵宫中都有朝廷派遣的守陵甲士,只是没有什么高手,陵寝中的死人再如何尊贵,也比不得帝京城中的活人,高手自然是护卫活人,不屑于做这等差事。仅凭这些守陵甲士对付寻常的江湖人、盗墓贼是绰绰有余,可对于宁忆这等天人境大宗师来说,就十分不够看了。毕竟宁忆连大雪山行宫都敢前去一探。 宁忆用出自己的“血影幻身”,如一抹鬼影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景陵之中。此时正值日丽天中,光天化日,可待到宁忆进入陵宫后,却发现此间气息骤然一变,外面是艳阳高照,里面却是冷清寂寥,阴森之感扑面而来。 宁忆并不惊讶,因为“阴阳门”就是穿行于阴阳两界的间隙,既然“邀月洞天”与“阴阳门”有相通之处,那么必然会阴阳混淆,若是不足以遮蔽,便会产生阴阳颠倒的效果。从这方面也能看出洞天的高下之别,如“昆仑洞天”,仿若仙境,而“鬼国洞天”却仿佛鬼蜮,便是高下立判。 寻常人在此地久了,被阴气浸染,会身体虚弱,神魂萎靡,有百害而无一利。 在帝后两人全部葬入陵寝之后,景陵的地宫就完全封闭,宁忆不认为牝女宗会将洞天入口修建在地宫之中,那样出入未免不便,所以洞天入口多半还是在景陵地上部分的某个殿阁之中。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四章 孙妙妙 read2();此时宁忆藏身于房梁之上,都说梁上君子,可见此地是盗贼们的绝佳藏身之处,宁忆也不怕被人发现踪迹,更有耐心,于是就安心地坐在梁上等待。 就这样,宁忆从日中坐到了黄昏日落,又从日落坐到了深夜。静谧的月光照进殿内,使得本就阴气浓重的此地更加凄清阴森。烛火燃烧的跳跃光影显得格外可怖,虽然照亮了宣宗皇帝的画像,但宣宗皇帝的面容却隐藏在阴影之中。 不过宁忆没有白等,大概子时的时候,一个身影悄然进到了陵宫之中。 正在闭目养神的宁忆缓缓睁开双眼,望着那个身影,矮小纤细,似乎是个还未成人的少女。 少女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其他人跟踪,飘身进了与陵宫相连的偏殿之中。 宁忆从横梁上一跃而下,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跟在这个身影之后。 偏殿并不大,供奉的并非皇帝,而是皇帝的妃嫔,就连烛火也少了许多,更显阴森。 不过也正是因为偏殿狭小的缘故,不似外面主殿广阔,烛火反而照亮了此人的面容,却是个头梳双丫髻的小丫头,如果宁忆当年成亲生子,他的女儿也该有这么大的年纪了。 这小丫头显然对此地熟门熟路,在偏殿的右边还有一扇被封闭的小门。就见小丫头走到门前,伸手一挥,门上逐渐显现出一个鲜红的符箓,然后符箓渐渐淡去,“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小丫头迈步走入其中,正要随手关门,就感觉一阵狂风吹过,她吓了一跳,又是四下张望,什么也没看到,只当自己多心,却不知这阵狂风正是宁忆,他已经先一步进入其中。 门的另一边是个小殿,只有几把座椅,似乎是供贵人来此祭拜的时候稍作休憩之用,不过显然已经多年不曾有人前来,蒙上了一层灰尘。在墙角又有一道门户,这次不再是符箓封路,而是铁将军把门,小丫头也有办法,直接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铁锁,却是一条幽深的通道。 此时宁忆就在小丫头的头顶房梁上,小丫头迈步走入其中的同时,他也掠入其中。以他天人境大宗师的境界修为,人在当面,小丫头也一无所觉,自顾将门锁好,燃起一个火折子,顺着通道慢慢前行。 这条通道很长,不断蜿蜒向下, 一直走了大约三里左右,通道到了尽头。尽头处竟是一条死路,似乎这里并未修建完毕。 不过宁忆已经从上官莞处得知了关于“邀月洞天”的消息,认定这里正是“邀月洞天”的入口位置。 小丫头取出一道符箓,夹在食中二指之间,轻轻一晃,符箓无风自燃,然后墙壁上便凭空出现了一道门户。 这道门户并非正常的门户,就像是用火焰在白纸上烧灼出一个方形的缺口,边缘位置仿佛火焰一般燃烧着,其中漆黑一片,就像一个幽深的洞穴,不知通向何处。 宁忆显出身形,只是朝着小姑娘随意一点,这个小丫头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宁忆并没有取她的性命,只是将她暂且制住,然后带着她迈步走入其中。 在宁忆进入之后,这道门户慢慢缩小,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虽然宁忆是牝女宗的大客卿,但牝女宗从未对他提起过“邀月洞天”的存在,事实上宁忆对于这些事情一向不怎么上心,正如他如今是太平宗的大客卿,可他对于太平宗的了解也仅仅局限于无忧谷而已,至于太平宫中有什么,他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觉得陌生。 宁忆提起手中的小丫头,解开她的部分禁制,问道:“你们夫人在哪?” 小丫头直到此时,惊呼一声,“是你!” “你认得我?”宁忆有些意外。 小丫头点头道:“我认得你,你是大客卿宁忆,不过我听说你和玄圣姬一样,都叛出了宗门。” 宁忆淡淡一笑,“你知道的倒是不少,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眼珠转动,刚要开口,就听宁忆补充道:“既然你知道我,就应该知道我的脾气不怎么好,‘血刀’的名号可不是栽花养草得来的。” 小丫头闻听此言,打了个寒战,不敢耍小聪明,如实回答道:“我叫孙妙妙,是宗里的候补女官。” 宁忆讶然道:“这么小的年纪就做女官?” “亏你还是大客卿,什么都不知道!”孙妙妙不服气道:“按照大魏律法,我已经可以嫁人了。” 宁忆摇了摇头,“可在我的眼里,你还是个孩子。告诉我,冷夫人在哪里?” 孙 妙妙问道:“你找夫人做什么?” 宁忆回答道:“我有些事情想要找她谈谈,放心,我答应过别人,不会对夫人怎么样。” 孙妙妙皱起眉头,显然在判断宁忆话语的真假。 宁忆并不在意,单手提起小丫头,凭着感觉随意前行。 偌大的“邀月洞天”就像一座巨大迷宫,若是无人引路,很难找到正确的道路,而在这里每走一步,都要胜过外面的数百步,很可能找到下一个出口之后,已经是在千里之外。不过宁忆并不在意这些,就算他一路走到西域,也可能很快返回帝京,关键是要找到冷夫人和广妙姬的所在。 小丫头想了徐九,说道:“宁大客卿,都说你是个重信守诺之人,既然你说你不对夫人怎么样,我便信你一回,你可千万不能食言。” 宁忆道:“这是自然。” 小丫头道:“夫人她在洞天中心位置,你先往回走,在我们上一个过来的路口左转,然后一路往前走,遇到一个十字路口后再往右走。” 宁忆没有质疑和犹豫,直接转身回走,同时说道:“如果你有意把我引到什么陷阱中去,我是否能活还不好说,可你一定会死。” 孙妙妙怏怏道:“我知道。” 宁忆道:“知道就好。” 宁忆很快便来到了十字路口的位置,这里竟然有一个守卫。 不等宁忆问话,孙妙妙已经缩了缩脖子,主动辩解道:“你没问,我就没说,再说了,你可是太玄榜上的高手?谁还能拦住你不成?” 宁忆淡淡一笑,也不跟一个孩子计较,仍旧是单手提着她,另一只手则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清寒”。 守卫看到了宁忆,也认出了宁忆,沉声道:“宁大客卿,你何故来此?” 守卫没有问宁忆是怎么来到此地的,而是直接问他为什么来。 宁忆并不隐瞒自己的意图,回答道:“了结一些旧冤。” 守卫全身覆甲,没有一丝缝隙,所以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缓缓摇头,表示拒绝。 宁忆加重了语气,“让开,我不想杀人。” 守卫直接拔出了自己的巨刀。 宁忆沉声道:“那便怪不得我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五章 齐神宗 read2();不管怎么说,宁忆毕竟做了多年道牝女宗大客卿,对于牝女宗的手段不能说是一无所知,眼前这名守卫之所以面对他这位“血刀”都毫无畏惧,甚至没有半点波澜,并非心志坚定,多半是被牝女宗道秘法迷惑了心智,已经如傀儡一般。 既然如此,宁忆也不打算留情,正如他自己所说,“血刀”这个名号可不是养花种草、喂猫养兔得来的。 下一刻,就见刀光一闪,照亮了整个路口。 待到刀光黯淡,这名护卫从颈至胁,半个身子保持着持刀的姿势,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一刀而已。 孙妙妙见此情景,忍不住尖叫出声。 宁忆抖了一个刀光,刀身仍旧是清凉如水,甚至可以映照出面容。 这便是“血刀十二式”,宁忆的成名绝学。 宁忆轻声道:“都出来。” 又有三名护卫从暗中走出,不过都是正常人的身高,同样披着铁甲,手持长刀。 宁忆问道:“不让?” 三人皆是沉默不动。 宁忆心中明白,再出一刀,好似紫电。 三名持刀守卫道上身向前扑倒在地,而下身双腿却因为铁甲固定的缘故,还稳稳地站在地上。 刚刚平复了心神的孙妙妙又是尖叫不止。 这便是“血刀”吗? 宁忆轻声道:“闭嘴。” 孙妙妙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惊恐地望着宁忆,生怕下一个被分尸的就是自己。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宁忆被人称作“血刀”了。 宁忆自从离开牝女宗之后,脾气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重回牝女宗,许多回忆涌上心头,又有些当年“血刀”的意思了。 都说杀人多了会有杀气,宁忆身上的杀气之重可想而知,孙妙妙此时再也没了其他心思。 宁忆带着孙妙妙向右而行,走了大概半里左右后,宁忆又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问道:“接下来呢?” 孙妙妙左右观望了一下,说道:“向左。” 宁忆依言而行。 接下来,宁忆带着孙妙妙在如同蛛网一般道交错迷宫中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一座殿中。 此时殿中生了好大一堆火,此时殿中蒙蒙岚蔼,漆黑如墨,唯有火光照耀之处还算明亮清晰。 在火堆旁边,铺着好些锦缎,上面端坐着一个高大男子,仅仅是坐着,也如同矮小之人站着。在他的背上、左右两侧、膝上各伏着一名妖娆女子,锦衣半遮,春光外泄,诱人之处若隐若现,手足纠缠在男子身上,耳鬓厮磨,轻声笑语,一派香艳景象。 宁忆停下脚步,随手将孙妙妙丢在一旁。 孙妙妙也不敢贸然逃走,生怕自己刚刚转身就要挨上一刀,只能双手抱膝,蜷缩在一旁。 火焰翻腾,照耀得男子和女子们明暗不定,身后的影子随着火焰的跳跃时长时短,仿若妖魔。 这名高大男子没有披甲,只是穿了一身黑色单衣,袒露出半个胸膛,黑发随意披散,相貌甚是英俊。 宁忆缓步前行。 男子的目光透过火焰射了过来,轻声道:“宁大客卿,久仰。” “你是谁?”宁忆问道。 男子微微一笑,“我叫齐神宗,是在你之后的新任大客卿。没想到能够与前辈交手,真是一大幸事。” 宁忆道:“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幸事,我是来见冷夫人的,你只要让开道路,我可以……” “前辈是听不懂我的话吗?”齐神宗不等宁忆把话说完就直接打断道,“是我想要与前辈交手,并非不得不与前辈交手,就算前辈不来,我有朝一日也要去寻前辈。” 宁忆忽然笑了,“真是好大的口气。” 齐神宗挥了挥手,缠绕在他身上道四名艳姬缓缓起身,行动之间自然免不了春光乍泄,甚至还向宁忆搔首弄姿,暗送秋波,嘻嘻荡笑,若是石无月在这儿,怕不是要把这几个女子的嘴撕烂,宁忆只是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齐神宗仍是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我听说过前辈的大名,我也听说过前辈在玉虚斗剑中的战绩,我更知道前辈二次登上太玄榜。可在我看来,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宁忆既不傲慢,也不过分谦虚,他问道:“既然这些都不算什么,那么什么才算是了不起?” 齐神宗道:“只有登上老玄榜,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可惜前辈距离老玄榜还有相当差距,就是较之天人造化境, 也有一步之遥。当初玉虚斗剑,若非前辈凭借兵刃之利,以及宁大祭酒相让留情之故,恐怕前辈不能取胜。” “激将法?”宁忆容易发狂发痴,却并非蠢笨之人,立时听出了齐神宗的言外之意,“你是不是想让我不占兵刃的便宜来与你交手?” 齐神宗眼神变得凌厉,“怎么,不敢?” 宁忆沉默了片刻,道:“也罢,就如你所愿。” “好!不愧是天下三刀之一的‘血刀’宁忆!如今宋政已死,你也算是天下用刀第二人了。”齐神宗大喝一声,豁然起身,一脚踢散面前道火堆,火星四溅,惹得四名艳女纷纷尖叫躲闪。 原来在火堆中立着一把长刀,与那些类似于门板的巨刀不同,这把长刀的刀身细长,刀背笔直,有些类似于“欺方罔道”,因为部分刀身插入地面之中,看不出到底几许之长。 齐神宗伸手握住刀柄,拔刀而出,竟是一把长约四尺的长刀,比三尺长剑还要长上一尺。 齐神宗右手持刀,左手并拢食中二指,轻轻抹过刀身,说道:“此刀长四尺四寸四分,重四十四斤,因为谐音一个‘死’字,人死即是大睡,故名‘大睡’。前辈,记住了吗?” 宁忆脸色淡然,只是举起手中的“清寒”。 下一刻,齐神宗已经高高跃起,手中高举的“大睡”的刀锋向下,因为刀身纤薄如纸,从下向上望去,竟是如同细细的一线。 若是寻常江湖武人交手,十分忌讳跳跃,因为空中不能变向,十分容易露出破绽,可天人境大宗师能够御风而行,便没了这等顾虑,反而比起地上的辗转腾挪更为诡异莫测。 齐神宗的出刀不可谓不快,可宁忆的出刀更快,甚至没有看清宁忆是如何动作的,只是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正在渐渐消散的残影,而他本人则出现在齐神宗的身侧,手中“清寒”并未攻向齐神宗,而是斩向他手中“大睡”的刀背。 一声轻响,这把“大睡”直接断成两截。 齐神宗脸色一变,惊喝道:“这不是‘血刀十二式’!” 宁忆不曾答话,只是专注运刀。 这当然不是“血刀十二式”。 李玄都是个极为大方之人,从不藏私,当初李玄都邀请众人一起帮他完善“南斗二十八剑诀”,凡是参与之人都得以修习“南斗二十八剑诀”,宁忆自然也不例外。这也是宁忆最为佩服李玄都的地方。在武学一途,李玄都一直认为集众家之长远胜过一个人闭门造车,这也影响到宁忆的许多想法,开始涉猎其他绝学。如今的宁忆虽然还是天人无量境,但已经从刚刚跨过天人无量境的门槛走到了距离跨过天人造化境的门槛只剩下一步之遥。 齐神宗之所以如此自信,就是因为他仔细钻研了宁忆留在牝女宗中的“血刀”传承,自信已经可以破去宁忆的“血刀十二式”,却没想到宁忆根本不用“血刀十二式”,于是刚一交手,就被宁忆打断了手中长刀,甚至宁忆还未用出“大宗师”和“欺方罔道”。 宁忆身随刀走,虚实不定,却是传承自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当初道门一统,各宗高手齐聚中州,宁忆也在场,与补天宗的景修有过一段交流,景修用补天宗的“天问九式”交换了宁忆的“血刀十二式”,将“血刀十二式”纳入补天宗的传承之中,唯一的条件是宁忆不能将“天问九式”传授给其他宗门之人,不过可以传授给自己的儿女。 宁忆得了“天问九式”之后,虽然缺少了与之配套的功法“天遁心法”,但以“紫血功”和“浩然气”催动,却是另有一番玄妙。 刀光闪过,齐神宗手中的半截断刀也被齐根斩断,只剩下一个刀柄,断口处平滑如镜,可见宁忆出刀之凌厉。 宁忆停下手中“清寒”,淡然问道:“仅就如此了吗?” 齐神宗双眼微微眯起,眼神中有淡淡紫光闪过,然后双掌猛然击出。 宁忆右手持刀,左手平推,以单掌迎上了齐神宗的双掌。 齐神宗的身形猛然一震,宁忆却是不动分毫。 地师徐无鬼与李玄都一般,都是推崇博采众家之长而反对闭门造车,所以在地师当权期间,西北五宗内部有过频繁的功法交流,“紫血功”本是道种宗的功法,却流传到了牝女宗,宁忆由此习得。不过宁忆一直将“紫血功”放在次要位置,根本还是他年轻时所学的儒门绝学“浩然正气”。 齐神宗所修炼的也是“紫血功”,精深程度远在宁忆之上,如果两人只用“紫血功”比拼,同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宁忆多半不是对手。可儒门的“浩然气”却是天下第一 等的功法,同等境界下,便是“逍遥六虚劫”都奈何不得,用道门的说法,那就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紫血功”万难媲美。 两人僵持片刻之后,宁忆猛地发力,直接将齐神宗震退。 齐神宗向后飘退,撞在一名躲闪不及的艳女身上,这名艳女没有发出半点动静,浑身上下骨骼尽碎,眼看是不活了。 齐神宗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宁忆,“不愧是宁大祭酒的孙子,家学渊源,实在是佩服。” 宁忆不发一言,望向那几名被吓傻的艳女,说道:“若是不想死的,就快些离开。” 这些艳女这才反应过来,如梦初醒一般,惊叫一声,四散逃跑。 孙妙妙趁此时机手脚并用,往大殿外膝行爬去,只希望宁忆不要注意到自己。 “怜香惜玉。”齐神宗的眼神阴沉下来,不见他如何动作,有气机凭空生出,正在逃跑的几名艳女立时被震碎心脏,倒地身死。 唯有攻向孙妙妙的那道无形气机被宁忆化解,原本正想逃跑的孙妙妙再不敢有所动作,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宁忆缓缓说道:“何必拿这些女子泄愤。” “少装好人了!堂堂‘血刀’横行西域,杀人如麻,杀得血流成河,杀得那些大盗马贼闻风丧胆,这才有了‘血刀’的名号,现在死两个人,算得了什么?”齐神宗嘿然冷笑,“你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现在却要假惺惺地来装好人么?你知道这些女子是谁?她们又做了什么事?我今日这样杀了她们,殊不知她们以前也曾这样杀了旁人?” “无辜也好,有辜也罢,她们终究是牝女宗的弟子,而你是牝女宗的客卿,同门相残之事,我可从未做过。”宁忆淡淡道,“我从不否认我手上血债无数,我也不想去忏悔、赎罪,那是佛门之人做的事情,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以前的我觉得杀人是对的,那我就杀人,现在的我觉得杀人是错,我便不杀人。” 齐神宗讥讽道:“那你到底是杀人还是不杀人?” 宁忆道:“若是这些女子,还有我身后的孩子,我会放她们一马,至于你,我是要杀的。不过不是为了行善除恶,仅仅是因为你这种人狂妄自大,视人命草芥,已经无可救药,便是归顺,也没有留着的必要。” 齐神宗哈哈大笑:“说到底还是怜香惜玉,不愧是天下有名的情种,为了一个女人疯癫多年。既然你要杀我,那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说罢,齐神宗五指成勾,一爪抓出,正是牝女宗的“玄阴屠”。 宁忆脸色平静,用出石无月教给他的“少阴寒冰指”。 好似孩童猜拳,宁忆的“剪刀”刺在了齐神宗的“包袱”上面,偌大的大殿倏地一震,齐神宗只觉得心头也随之一震,一股寒气从掌心攻入体内。 眨眼间,齐神宗的一条手臂已经被彻底冰封,就连头发、眉毛上也挂了重重的白霜。 天人三境之中,凡是能够跻身天人造化境之人,彼此之间相差不大,唯一的例外便是刚刚速成的上官莞,及至现在,上官莞的境界逐渐稳固,就是面对高深不测的陈眠也只是吃个小亏而已,真要生死互搏,也有一战之力。真正良莠不齐的是天人无量境,有些类似于归真境九重楼。在天人无量境中,修为精深之人可以媲美天人造化境,如秦素、李元婴、宁忆、司徒玄略、藏老人、悟真等人,修为寻常之人,能败给境界更低之人。 虽然这位新任大客卿齐神宗也是天人无量境,可是与宁忆相比,实是不在一个层次,再加上宁忆本就熟悉牝女宗的手段,还有石无月传授的玄女宗克制牝女宗之法,齐神宗自然不是宁忆的对手。 齐神宗脸色大变,“宁忆,你如何学得‘玄女宗’的手段?” 宁忆并不回答,只是加紧往齐神宗体内灌注“寒冰真气”。 只有修炼玄女宗“玄阴真经”才能练就“寒冰真气”,再辅以玄女宗的“少阴寒冰指”,将“寒冰真气”凝聚于一指之上,拼着大耗气机,将“寒冰真气”急速注入对手的经脉之中,强行并非对手。 这“寒冰真气”是至阴至寒之物,一瞬之间,齐神宗半个身子也被冻僵。 这一招的关键就在于此,若无极厉害的境界修为作为支撑,“寒冰真气”就如泥牛入海一般,顷刻间就会被齐神宗自身的磅礴气机所化解,可偏偏宁忆的修为要胜过齐神宗,不消片刻,齐神宗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座冰雕。 虽然齐神宗并未就此死去,还有微弱气息传出,但整个人已经被彻底冰封,就连体内的气机也不再流转。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六章 王天笑 read2();&lt;b&gt;&lt;/b&gt;宁忆制住了齐神宗,不过自身消耗也是不小,气息有些衰弱。不过以如此代价拿下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还是极为值得的。 宁忆站在冰雕旁边,似乎在考虑如何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齐神宗置于死地。 与此同时,孙妙妙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再望向宁忆的目光就满是畏惧,而不是先前的忌惮。 难怪都说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血刀”之名,名副其实。 宁忆取过自己的“清寒”,便要将齐神宗的头颅斩断。 就在此时,宁忆心头骤然生出极大的警兆,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可以称之为“金风未动蝉先觉”,也可以称之为“心血来潮”,亦可以说是多年生死搏杀中锻炼出的一线灵觉。没有道理可讲,可宁忆就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一线杀机,不再对齐神宗痛下杀手,而是猛地将手中“清寒”朝身后丢掷出去。 在孙妙妙的眼中,就是宁忆毫无征兆地转身。因为宁忆出刀速度太快,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然也谈不上惊恐。如果宁忆是对她出刀,那么她连自己是死的也不知道,不过宁忆的目标不是她,直到她耳畔的鬓发被吹起,她才反应过来。 不过孙妙妙却没敢转身,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后背冰凉一片,头皮发麻。 虽然孙妙妙不敢转身去看自己的身后,但她可以看到宁忆的表情,然后她只看到了一片凝重,这是宁忆面对齐神宗时从未有过的神态,甚至可以说是如临大敌。 殿内有了片刻的沉默,无论是宁忆,还是她背后之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孙妙妙只觉得两股战战,天人交战片刻之后,她一咬牙,缓缓转过身来。 然后她看到“清寒”悬停在半空中,有一根手指抵住了“清寒”的刀尖,让它动弹不得。而这根手指的主人,是个外表大概有不惑年纪的男子,气态威严却又不显得过分夸张,没有什么杀气,甚是内敛。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便挡住了宁忆的一刀,还是如此轻描淡写。 孙妙妙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接着就听到能宁忆终于打破了沉默,“原来是大明官。” 来人正是阴阳宗的大明官王天笑,他与兰玄霜一战之后也随之来到了帝京附近,并且通过以前的老关系联系上了牝女宗,此后便藏身于邀月洞天之中。只是邀月洞天实在太 大,而谁也没有想到宁忆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所以王天笑未能第一时间现身,好在来得不算太迟。 “宁大客卿。”王天笑并非齐神宗这等人物,并没有对孙妙妙这等小人物痛下杀手,只是当她不存在,目光一直望向宁忆,“你怎么来到这里?” 宁忆道“自然是有人指引我前来。” 王天笑皱眉沉思了片刻,随即恍然道“原来是上官莞,我实在没有想到,她竟然也倒向了李玄都。” 宁忆道“上官姑娘是地师的弟子,地师将衣钵传给了清平先生,便已经说明一切,上官姑娘此举是遵从师命,没有什么好指摘的。反倒是大明官,似乎有些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好一个执迷不悟。”王天笑道,“昆仑洞天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我都不是当事人,地师把衣钵传承给李玄都,也只是李玄都等人的一面之词,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宁忆道“大明官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地师在世之时,就不止一次拉拢清平先生,并且有意将上官姑娘嫁给清平先生,虽然被清平先生婉拒,但也可见地师的态度。再有就是,大真人之变后,大明官为何独自逃走?难道大明官当真不知道宋政的险恶用心?就算没有地师遗命,大明官身为十大明官之首,如此没有担当,其他明官焉能不寒心?上官姑娘焉能再与大明官同道而行?” 都说骂人不揭短,宁忆虽然并非有意嘲讽,但却刚好说中了王天笑的痛处。大真人府之变后,其他几位明官四散逃走,不再跟随王天笑,一则是畏惧李玄都,二则就是王天笑抛弃上官莞的举动寒了人心。王天笑今天可以抛弃上官莞,那么明天就可以抛弃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既然如此,倒不如自谋出路。 王天笑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也没有反驳。 有些人可以做决策者和领袖,比如李道虚、张静修、李玄都、徐无鬼等人,而有些人就只能做副手,比如王天笑、宁忆、李非烟等人,后者有极为出众的能力,执行决策和辅佐他人都没有问题,却做不了领袖,缺少一定的魄力、格局和担当。 王天笑缺乏必要的担当和魄力,甚至还不如张静沉,虽然张静沉失败了,但也不失为敢想敢做敢于担当之人,只是能力有所欠缺罢了。 宁忆看得清楚,也有自知之明,他可以做李玄都的左膀右臂,却代替不了李玄都的位置 ,并非仅仅是因为境界修为的差距,也不是背景出身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缺少了李玄都的想法。 从李玄都筹备建立太平客栈开始,李玄都就已经规划了一个清晰战略。左手抓住道门,坚决推动南北两大势力和谈与道门一统,继而抗衡支持朝廷的儒门。右手抓住辽东,通过新兴的辽东政权从兵事上推翻腐朽的大魏朝廷,以及消灭天生缺陷的西北大周,实现天下的一统。从战力对应上来说,李玄都要用左手解决朝廷的上层战力,然后用右手解决朝廷的下层战力,从曾经的儒门与朝廷体系变更为道门与辽东体系。其实地师也是这样做的,只是西北五宗并非完整的道门,大周也没能脱开大魏朝廷的种种弊端窠臼,比不得辽东,所以说天生缺陷。 故而李玄都的每一步都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所谋求,这一路行来,李玄都的所有决策都是围绕着这一个战略来执行。宁忆缺少的正是李玄都对整体的布局和谋划,所以宁忆在自己境界修为远胜李玄都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追随李玄都,而不是与李玄都一争高下。 正因为宁忆有着类似的经历,所以才能一针见血。 王天笑叹了口气,“所以这次王某人是孤身来此,而非带领众明官来此。” 宁忆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清平先生已经任命上官姑娘为阴阳宗的宗主,并授予‘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两件宗主信物,所以现在应该称呼上官姑娘为上官宗主了。” 王天笑五指猛地一拢,将“清寒”握在掌中,缓缓说道“凭什么?李玄都有什么资格任命阴阳宗的宗主?难道他真当自己是什么所谓的大掌教了?” 宁忆道“当初道门一统,推选了三位掌教大真人,等同是副掌教,而大掌教之位空悬。如今三位大真人之一的老天师飞升,总要有人递补,放眼如今天下,地师飞升,宋政身死,澹台云败走太白山,还有人比清平先生更有资格吗?清平先生能否成为大掌教尚不好说,可能否成为三位掌教真人之一却是没什么好争辩的。” 王天笑沉默了片刻,不想再在这个话题纠缠下去,转而说道“李玄都做不做大掌教,上官莞做不做阴阳宗的宗主,我都可以暂不理会,我只想问宁大客卿,你今日闯入此地,到底意欲何为?” 宁忆双手分别握住“大宗师”和“欺方罔道”,说道“无他,唯了断恩仇而已。” 。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七章 镜中花 read2();王天笑丢掉手中的“清寒”,一挥大袖,平地生起一阵黑风,让孙妙妙几乎睁不开双眼。 宁忆随风而起,双刀交错,金风四溢,切断席卷向自己的黑风。 虽说宁忆境界修为不如王天笑,但凭借手中的两大神兵利器,也不能说是没有还手之力。 王天笑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不曾有丝毫大意,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如有灵性,朝着宁忆缠绕而去,宁忆以手中“大宗师”格挡,立时被黑色锁链顺势缠绕刀身。 锁链另一端被王天笑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这条锁链似虚似实,有禁锢神魂之妙用,只要将神魂定住,体魄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动弹不得。 宁忆不敢触及锁链,以“大宗师”暂且挡住铁索,身形顺势欺近,另外一只手中的“欺方罔道”一刀斩去。 下一刻,王天笑的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不见半点惊惶,让人搞不清他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有恃无恐。 宁忆不为所动,一刀震碎锁链,双刀连斩,又将没了头颅的身体斩成三段,五马分尸也不过如此了。 没了身体的头颅自行飞起,开口笑道:“宁忆,你杀得了我吗?” 话音落下,已经断掉的四肢和躯干自行组合成一具无头尸体,从脖颈断裂处生出一颗略显虚幻的女子面孔,妩媚天然,媚眼如丝,更为显眼的是脑后拖曳如披风的三千青丝,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只剩下一颗头颅的王天笑同样自脖颈断裂处生出重重雾气,这些雾气渐渐凝聚成一具全新身体,却是一具女子身躯,玲珑有致,窈窕动人。这具体魄最为刺目的是双手十指的指甲,泛着清亮光芒,足有一尺之长,寒气森森,阴气森森,似是十柄短剑。 宁忆脸色微变:“‘阴阳归一诀’?” 所谓“阴阳归一诀”,乃是类似于“一气化三清”和“斩三尸拔九虫”这等大成之法的上成之法,只是相较于后两者,此法局限极大,每次使用都要损耗元气,只能以一身化作两身,而且阴阳混淆。当下王天 笑男身却生女相,男相却生女身,就是因为男主阳,女主阴,此时阴阳混淆,便连男女也一并混淆了。 王天笑直接用出“阴阳归一诀”,已经是近乎于用出了全力。 宁忆以双刀对上两个王天笑,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女相男身的王天笑缠住宁忆,男相女神的王天笑身上涌现出一股诡异气机,非黑非白,幽冥晦暗,然后整个人化作一团黑云,继而从黑云之中探出一只巨大的狰狞魔爪,覆盖鳞甲,足能将一人握于掌中,五根指甲都锐长如利剑,闪烁着诡异光泽,蕴藏种种戾气煞气,划破长空,朝着宁忆绞杀而至。 “太阴十三剑”的关键在于心魔和剑奴,地师和李玄都的路数都是重剑奴而轻心魔,王天笑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以“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邪杀戮之剑意养育心魔、壮大心魔,使得心魔得以在现世之中化形,拥有实体,再由心魔操纵“太阴十三剑”,几乎将“太阴十三剑”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相较于抑制心魔的剑奴路数,有了实质形体的心魔威力大了何止一倍。 宁忆催运双刀护住周身上下,刀光交织成一个大茧,任由魔爪如何绞杀,生生不绝,使得魔爪不能靠近宁忆分毫。 转眼之间,心魔的一条手臂已经完全现世,这座大殿骤然变得狭窄起来。只见心魔挥手之间,一片漆黑剑雨立刻席卷而出,四散纷飞。这些剑气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十分污秽,蕴含了各种煞气、戾气,幻象丛生,更为阴诡难测。寻常人只要沾上一点,就要被这剑气侵入体内,落地生根,腐坏身躯,生不如死。 便在此时,女相男身的王天笑的发冠碎裂,披头散发,继而三千青丝骤然暴涨,似有数百丈之长,朝着宁忆席卷而来,此乃“青墨三千甲”,进可攻退可守。 青丝交织成片,与滚滚黑云混杂在一起,层层叠叠。 下一刻,在青丝和黑云中亮起无数白色刀光,将重重“乌云”从中撕裂开来。 宁忆重新落回地面,不过他脚下的地面也变得粘软起来,不再是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倒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宁忆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黑色雾气,甚至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 ,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条小河。 在这片黑气之下,地面竟然开始蠕动,变得高低不平,其中有数不清的手掌伸出地面,妄图抓住宁忆的脚腕。 宁忆一跃而起。 下一刻,在他刚刚所站立的地方,竟然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缓缓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缓缓升起,然后继续向上空伸去,欲要将宁忆抓在掌心。 这是心魔的另外一只手掌,不知何时藏在了地下,此时趁着宁忆破开“青墨三千甲”的关键时刻,终于出手。在这只手掌出现的一瞬间,无数黑云向着它滚滚汇聚而来,然后悉数注入他的体内,使其周身肌肉暴涨,青筋毕露,每根青筋足有常人手臂粗细,让人望而生畏。 宁忆自然不肯束手待毙,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刀芒如风,使得心魔的手臂上顿时绽放开数十道丈余长的巨大伤口,皮肉翻开,污血横流。 如此伤口对于寻常人而言,这等伤势自然是致命重伤,可对于身躯远超常人的心魔而言,却不过是皮肉之伤,而且它的复原能力极强,不等黑色污血流下几分,已经是快速愈合,完好如初。 与此同时,另外一只心魔的手掌也合拢过来。 宁忆躲无可躲,被双掌握住,猛然心魔用力握紧双掌,欲要将握在手心里的宁忆生生捏成粉碎。 就在此时,宁忆的头顶凭空出现了一面镜子,镜面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比玻璃还要清晰,镜子边缘被雕刻成百花形貌,就像一根花藤上开满了各色花朵,刚好环绕镜面一周。 王天笑见多识广,只是一眼就认出了这面镜子的来历,瞳孔猛地一缩,失声道:“忘情宗的‘镜中花’?” 为时已晚。 宁忆在王天笑一分为二的时候就已经启动了“镜中花”。 然后就见镜子缓缓升高,越来越大,好似明月东升。 在升至中天之后,镜面上生出层层涟漪,其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身影,马上就要降临此地。 来人气势之盛,彻底压过了王天笑的心魔。 李玄都。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八章 追逃 read2();李玄都的战力几何?宋政和澹台云已经给出了例子。 如果说宋政因为从地仙途径转到鬼仙途径且跻身长生境界时日尚短的缘故,败给李玄都还在情理之中,那么得了巫阳传承从而兼修人仙和地仙两大途径的澹台云却怎么也不能算是一颗软柿子,甚至可以说,如果澹台云拥有一件与她自身十分契合的仙物,那么她完全可以去挑战地师飞升之后公认的天下第一人李道虚,未必能够取胜,最起码有一战之力。 可就是这样的澹台云,还是败在了李玄都的手中。 当然,李玄都知道自己取胜实在是有太多的取巧,他分两次迎战澹台云,先败后胜,占了两大仙物的便宜,又有澹台云自负轻敌的缘故,更有秦清的关键一刀,如此种种原因累加在一起,才让李玄都侥幸取胜。当时李玄都根本没想公平决战,他只是不想让澹台云坏了他的整体布局,在他的谋划中,辽东是关键一环,秦清又是辽东的关键,可其他人并不知晓其中缘故,只知道李玄都胜了澹台云。 当澹台云返回西京无墟宫并久久不曾露面这件事不再是秘密之后,所有人都不得不重新审视李玄都的实力。虽然李玄都跻身长生境的时间很短,刚刚度过了脱胎换骨而已,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李玄都已经迅速成熟,足以与那些老牌长生地仙相媲美。如果说玉虚斗剑的天下棋局看不出什么,大真人府之变是一场多人参与的混战,那么太白山之战就真正为李玄都正名,让人不敢再对战胜李玄都这件事抱有侥幸心理,也可以说,李玄都踩着澹台云这位前辈,登上山巅,真正像李道虚、徐无鬼这些人一样,仅仅是名号便让人望而生畏,不敢生出别样心思。 也正是因为太白山一战最终的结果是李玄都胜出,导致帝京城中的众人在心态上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最为明显的就是儒门。儒门不再强硬到底,开始动摇,甚至同意有限度的合作,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儒门中不缺少明眼人,肯定能够看明白他的用心,可看明白了又能如何?在双方实力此消彼长的情况下,儒门不得不改变决策。因为儒门和李玄都也都明白另外一点,那就是李玄都不可能真正消灭儒门,只能削弱儒门,动摇儒门的主导地位,从儒门一家独大变为道门独大,就如当年儒门不能消灭道门,内部不支持,为首之人也不能为所欲为,三教并存是最大的现实,所以儒门在不涉及自身生死存亡的情况下,没有必要与李玄都誓死一搏,只是争一时胜负罢了。【¥@abc小说网#…阅读】 先例在前,王天笑脸色剧变,不假思索就开始回掠后撤。虽然他一分为二,但只要其中之一能够逃出生天,便不至于身死当场。 一个身影如同穿越水幕 一般穿过变大的“镜中花”降临此地,玄黑的“阴阳仙衣”无风自动,剑影流转,正是李玄都。 王天笑也是果决之人,既然李玄都降临到了此地,他再想把宁忆如何已经不现实了,所以果断放弃宁忆,令心魔断后,为自己争取到逃脱的时间。 因为此地空间狭小,心魔不能显出全部真身,只有两条手臂勉强现身,不过也已经足够,足以发挥心魔的大部分威力。只见心魔的两只手掌放开宁忆,又朝李玄都合拢而来。 不过这次的结果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李玄都只是双手分别左右一撑,便架住了心魔的双手,使其无法合拢,无论心魔如何发力,哪怕手臂上的青筋已然暴起,仍旧是不能前进半分。李玄都的双掌与心魔的两只手掌相比,实在是渺小无比,可就是如此不成比例的对比,却得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结果,在单纯的角力上,竟然是庞大的心魔输了。 与此同时,心魔手掌与李玄都双手接触的位置开始不断崩解,却是李玄都开始运转“逍遥六虚劫”,虽然心魔拥有实体,但它的实体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以气机所化,自然能被“逍遥六虚劫”化解。 心魔也有灵性,立时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想要收回手掌,可是发觉自己的手掌被牢牢吸附,根本挣脱不开。 李玄都加紧催动“逍遥六虚劫”,心魔的双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消散,逼得心魔不得不壁虎断尾,强行舍弃自己的两条小臂,只剩下肘部到肩膀位置的半截断臂,然后化作一团黑云,想要仓皇逃窜。 不过心魔逃走的方向恰好与王天笑逃走的方向相反。 这也是王天笑的用意,邀月洞天四通八达也意味着错综复杂,如果分头逃跑,纵然是李玄都,大概率也只能追上一个,那么另外一个就能趁此时机逃出生天。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面对长生地仙并非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如果一味逃跑,长生地仙也要耗费时间去追。正如当初李玄都未曾跻身长生境时,也曾与地师在西域上演过一场追逃大戏,地师费了好些手段才捉到李玄都。 虽然这样会让王天笑修为大损,甚至是跌落境界,但对于王天笑而言,保住性命才是现在的关键,其他都是次要。 李玄都一挥大袖。 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然后正在逃窜的黑云被不断吸入大袖之中,此后便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乍一看去,这好像是张静修的绝学“乾坤袖”,实则是“阴阳仙衣”的“袖里乾坤”,袖中藏乾坤,自成一方小洞天,无所不收,大到各种宝物,小到离手的剑气、术法,甚至就是对手本手,若是境界修为不足,也会被收入 其中。 两者相差无多,只是一者是功法,一者是外物,其实还有一门中成之法也叫这个名字,却是用来专门收取暗器,不能相提并论。 早在“阴阳仙衣”的主人还是地师徐无鬼的时候,就有三大玄妙,从镇魔台到静禅寺,张静修两次面对徐无鬼,也曾提及,只是地师从未用过,传到李玄都的手上之后,李玄都同样没有用过,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真正用出这件仙物的第三种玄妙神通。 李玄都的袖口越来越大,好似巨鲸吸水,将黑云不断吸入其中,原本缩成一团的黑云被强行拉扯出一条长长“尾巴”,其本体则在不断缩小。 另一边的王天笑心生感应,既是惊骇,又是心疼,毕竟徐无鬼从未用过,他也没料到李玄都会有如此手段,自己半数修为所凝聚的心魔,如果运用得当,完全可以造就第二个上官莞,就这样被李玄都“收入囊中”,半点不剩。现在只剩下半数修为的王天笑如何能不心疼!李玄都用如此短的时间就解决掉了心魔,意味着李玄都随时都可能追过来,那么他的处境就十分不妙了。 王天笑开始不计后果地拼命逃窜。 李玄都将所有的黑云都收入袖中之后,袖口又逐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不得不说,“阴阳仙衣”是李玄都所见仙物中最完美的一件仙物,不但进可攻退可守,而且可以根据主人的意向产生不同的变化,因为“阴阳仙衣”的上任主人是地师徐无鬼,所以阴面的神通是“太阴剑阵”,如果主人是张静修,也有可能是“五雷轰顶”等手段。 因为李玄都与地师算是上下传承而同出一脉,所以李玄都不曾改变“阴阳仙衣”。不过阳面却是威力略微不足,因为地师将其中神力灌注给了“帝释天”,导致阳面只剩下三朵莲花而无三轮曜日,李玄都对战澹台云的时候,三轮莲花又受损严重,正在缓慢恢复,靠着“阴阳仙衣”自行吸纳天地元气,所需时间不短,而“袖里乾坤”便是快速补充的手段,有进有出,所以李玄都认为“阴阳仙衣”最为完美。 李玄都吸纳了黑云,不仅补充了原本的损失,甚至还有所增强,使得“阴阳仙衣”的青莲中生出一尊王天笑模样的虚影,这也是“阴阳仙衣”的玄妙,徐无鬼以青阳教的神力灌注其中,便显化为三轮曜日,现在李玄都以王天笑的气机灌注其中,便显化为王天笑的模样,没有常势常形。 然后李玄都转头望向宁忆,说道:“阁臣,王天笑交给我,你自己小心。” 宁忆明白李玄都的言下之意,是让他去见冷夫人,点头应下。 李玄都身形一闪而逝。 宁忆收起双刀,又取回被王天笑随手丢在一旁的“清寒”,然后来 到孙妙妙身旁。此时孙妙妙蜷缩在大殿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好在王天笑还有些大宗师的风度,不屑于对一个小丫头出手,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运气,孙妙妙并没有死,只是昏了过去。 宁忆伸手给小丫头注入了一缕儒门的“浩然气”,不消片刻,孙妙妙便醒了过来。 孙妙妙晃了晃脑袋,迷迷糊糊地看了眼四周,说道:“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 “那不是梦。”宁忆直接打断道,“我们该去见冷夫人了。” (本章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三十九章 见面 read2();王天笑飞掠在如同迷宫一般的邀月洞天之中,唯一的目的就是甩脱身后紧追不放的李玄都。 事实上,邀月洞天的复杂地形的确给李玄都造成了一些麻烦,不过这些麻烦远不足以让王天笑彻底摆脱李玄都。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在不断拉近,李玄都追上王天笑只是时间问题。 王天笑很明白他被李玄都追上的下场是什么。 上官莞与李玄都有过一些冲突矛盾,可这些冲突都以上官莞彻底失败而结束,那么李玄都对待上官莞的态度必然是宽容的,谁会去为难一个从未胜过自己的手下败将? 虽然李玄都对待上官莞时常常是不假辞色,但不管怎么说,李玄都继承了地师徐无鬼的衣钵,不仅仅是学了“太阴十三剑”、“逍遥六虚劫”和得了“阴阳仙衣”那么简单,甚至不是入主剑秀山和得到齐王门客的认可,而是他继承了地师的部分想法和理念,从“玄都紫府”归来之后,李玄都的行事风格有了明显改变,越来越沉稳老练,有了地师风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地师可以算是李玄都的老师之一。那么上官莞作为地师的弟子、养女,李玄都不看僧面看佛面,必然要有所区别对待,更何况上官莞还差点被地师做主嫁给李玄都。 可王天笑不一样,他在鬼国洞天的一战中,靠着暗中偷袭差一点便将李玄都毙于掌下,若不是张静修相救,李玄都已经死在鬼国洞天中,就算如此,也让李玄都在很长时间内都要饱受心魔的折磨和困扰。在接下来的争斗中,王天笑也给李玄都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甚至在前不久刚刚对张白昼和兰玄霜出手,而且上官莞归顺李玄都已经起到了千金买马骨的效果,这种事情做一次就足够了,不必太多。那么无论怎么看,这位清平先生都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 正因为如此,王天笑才要拼命逃跑,没有半点侥幸心理。 他很明白,李玄都是要杀自己的。过去李玄都不杀自己,不是不想杀,是没有闲暇去专门追杀他,可一旦被李玄都抓到了合适的机会,李玄都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王天笑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落水狗,一身太玄榜上数一数二的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剩下半数,辛苦经营多年的阴阳宗,四分五裂,就连性命也要保不住了。这是王天笑从未想过的未来。 可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一个声音从王天笑的背后传来,“大明官,何故去之太急?” 王天笑闻听这个声音,脸色骤然苍白。 李玄都何以如此之快! 一个身影出现在王天笑身后不远处,正是李玄都。 王天笑再也不敢有半分保留,再度折损修为,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 阴火,一掠数百丈。 只是李玄都同样化作阴火,不曾落后分毫。 与此同时,还有剑影游走,这些剑影皆是剑奴所化,依托于“阴阳仙衣”存在,没有身体束缚,好似神魂出游,速度更胜一筹,已经追上了王天笑,游走于王天笑的周围,传来阵阵呼啸之声。 王天笑周围生出点点涟漪,身形摇摇欲坠,不再维持阴火状态。 李玄都也凝聚成人形。 到了如此危急境地,王天笑决定舍命一搏,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过去因为他的心魔与旁人大不相同,如果他贸然用出“心魔由我生”,遭到心魔反噬几乎是必然之事,不过现在心魔已经不存,他倒是没了顾忌。 然后就见王天笑不断跌落的境界开始节节攀升,转眼间便重回巅峰状态,而且还在向长生境推进,这已经是折损寿元了。江湖中最不缺的便是损耗寿元的秘法,这也是同样的境界中有些人可以活到两个甲子,有些人却不足百岁便已坐化的原因。甚至有些秘法,如果施术之人修为不足,会当场把施术之人抽成一具干尸。 不过值此生死关头,王天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王天笑的境界骤然高涨,竟是有直上昆仑,直接推开长生大门的气象,他原本苍白的脸色骤然变得异常鲜红,七窍中血流如注,血色漆黑,满头长发转白,披散在身后,无风自动,狂乱飘舞。 与此同时,王天笑的脸上也显现出明显的老态,原本中年人的相貌变成了老人相貌,皱纹如沟壑纵横,甚至在皮肤上生出了黑斑,再配上那一头白发,当真是垂垂老矣。 只是不管王天笑如何接近长生境,终究不是长生境,就算是长生境,澹台云这位元婴妙境尚且败了,王天笑又能如何? 他甚至没有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便被李玄都一指点在了当胸。这一指是李玄都以指代剑,直接强行截断了王天笑的一线气机流转,使得他有了明显的停滞。 王天笑的身形显现出来,脸上神情震惊到了极点,他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更令他恐惧的是,即便是像一条丧家之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也没能逃出李玄都的手心,难道甲子苦功,今日要悉数留在这里不成!? 李玄都出手不停。 王天笑体内原本如海潮拍岸的气机骤然无声,转眼间已经是血污满身,继而神念和气机感知竟被生生掐断,除了双眼双耳,再无感知外界的其他途径。 但这并不是让他最胆战心惊的,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自己的境界竟然在飞速下降,原本已经在自己面前展露出冰山一角的瑰丽画卷竟是在飞速合拢,他已经跨入门槛的那只脚竟然在往后收回,而 长生境界的大门更是要彻底关上。 虽然这长生境界本就是昙花一现,难以长久,甚至连半炷香的时间都没有,还要付出极大的寿元代价,但终究是给了王天笑一线生机。现在的情况却是王天笑只看了一眼那幅波澜壮阔的瑰丽画卷,刚刚打开大门便陡然关闭,从长生境界跌回天人境界,甚至不能维持原本的天人造化境,不断向下跌落。 李玄都伸手一扯,王天笑轰然落地。 …… 另一边,宁忆在孙妙妙的带领下,穿过大殿,终于来到了邀月洞天的核心位置。 此时冷夫人已经知道宁忆要来,并没有大门紧闭,反而是主动开启了门户。 里面的布置十分有意思,像是一间普通居室,分出内外两间,外间是会客所在,内间用屏风隔开,应是用以休息的卧房。 平心而论,宁忆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儿脂粉味道太浓了,不管如何装饰考究和意境布局,都遮掩不住那股有些刺鼻脂粉味道。这里的“味道”当然不是说鼻子嗅到的味道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甚至是更换驻地,都抹除不掉那股仿佛浸到骨子里的杀伐血腥味道,亦或是青鸾卫的昭狱,总是有环绕不去的阴森恐怖感觉。 外间客厅的桌椅摆放随意,然后是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的内间,此时屏风和珠帘已经向两旁撤开,露出其后的一张巨大贵妃榻。 冷夫人便坐在这张贵妃榻上。 今天的冷夫人内着一身月白色素裙,外罩湖色纱衣,若是抛开身上那份不俗气态不谈,单就服饰而言,更像个中等士族人家出身的妇人,而不是一宗之主。 冷夫人见到宁忆,并未起身,轻声问道:“宁先生,我们却是许久未见了,近来可好?” 宁忆淡淡道:“有劳夫人关心,宁某一切安好。” (本章完)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四十章 谈和 “一切安好就好。”冷夫人状若无意地扫了孙妙妙一眼。 孙妙妙一个激灵,直接跪倒在地。 宁忆道:“今日之事,夫人也不必责怪她,我迟早要找到这里来的。就算没有她,还有旁人,总会有人为我领路的。” 冷夫人明白宁忆所言不错,牝女宗善于玩弄人心,有利有弊,自家弟子也是心思多变,少有那等对宗门忠心不二的弟子。 冷夫人将视线转向宁忆,“当初宁先生不告而别,然后便成了太平宗的人,今日重回牝女宗,想来不是再叙旧事。” 宁忆开门见山道:“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旧事,却不是夫人所说的旧事,而是为了当年林雨萍之事。” 冷夫人道:“此事早有定论,是玄女宗所为,两宗结怨多年,这种事情再常见不过,而且江湖争斗,哪有不死人的。” “到了这个时候,夫人还要敷衍于我吗?”宁忆稍微抬高了声调,“据我所知,当年的那场袭杀是牝女宗一手策划,完全是嫁祸于玄女宗。” 冷夫人脸皮微微一颤,“宁先生,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宁忆道:“这里不是三法司。” 冷夫人道:“那就是没有证据了,仅凭旁人一面之词,宁先生就要在我这里大开杀戒?这岂不是有违圣人教诲?” 宁忆冷冷一笑:“既然夫人这么说,那我便不与夫人说这些私人恩怨,我们来谈论公事,清平先生主张道门一统,阴阳宗、皂阁宗均已同意,牝女宗迟迟不曾响应,是何缘由?今日清平先生亲至,如果夫人不想与我谈,那只好让清平先生亲自与夫人来谈了。” 冷夫人心思几转,却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宁忆问道:“现在夫人可以与我谈论当年旧事了吗?” 冷夫人反问道:“你想怎样?” 宁忆语气平静道:“我来此地之前,答应过别人,不会对夫人出手,只问首恶。” 冷夫人闻听此言,脸色稍稍和缓,问道:“此人是谁?” 宁忆犹豫了一下,说道:“是阴阳宗的新任宗主上官莞,她说夫人待她极好。她感念旧情,不愿看到夫人被牵扯到此事之中,而且她也希望夫人能今早迷途知返,不要继续执迷不悟,免得晚景凄凉。” 冷夫人脸色微变,沉默了片刻,说道:“原来如此。” 宁忆道:“如今大局,澹台云败在清平先生手中,注定无力庇护牝女宗,真传宗和浑天宗更不必说它,自身尚且难保,所以牝女宗只有一条可走,便是接受道门一统。到时候三十六席真人之位中也有牝女宗的一席之地。” 冷夫人脸色变化不定,迟疑问道:“此言当真?李……清平先生不会追究过往之事?” 宁忆皱了下眉头,一时间没想好应该怎么作答,便在这时,就听另外一个声音说道:“牝女宗想要加入道门,还是要经过一番整改的,涤荡这些年来积攒的污泥浊水,以崭新面貌加入道门,就如今日的阴阳宗、皂阁宗。” 宁忆转身望去,说话之人正是李玄都,他缓步走入此地,手中还提着一颗头颅,被垂落的白发遮住了面庞。 冷夫人见到李玄都之后,不敢再安坐不动,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清平先生。” 李玄都站定,将手中头颅搁置在桌上,说道:“王天笑,死了。” 冷夫人一震,望向那颗因为苍老已经有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头颅,不再虚言应付,问道:“牝女宗……要如何整改?” 李玄都道:“很简单,整肃内部而已。就拿阴阳宗来说,王天笑这等执迷不悟、罪大恶极之人,就理应剪除,而那些只是听令行事的普通弟子,不应受到牵连。至于那些罪不至死人,也应酌情处置,不应多造杀孽。” 冷夫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也明白这几乎是必然之事,战场上打不赢,就只能接受人家的条件,李玄都想要彻底掌控道门,就必然进行全面整合,进行一定程度的人事变动。先是太平宗的沈元重、许飞白、郁仙等人,继而是静禅宗的圆觉,接着是清微宗的李元婴、李太一,再是正一宗的张静沉、张岳山,然后是真言宗、阴阳宗、皂阁宗。就是玄女宗,萧时雨也已经让出宗主之位,让自己的弟子玉清宁上位,并且同意了石无月重返玄女宗。至于慈航宗,可以说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李玄都这边,全力支持李玄都,那么白绣裳的位置自然不可撼动,甚至还有可能更进一步,这就好像是一场豪赌,白绣裳显然是赌对了。 其余宗门虽然还没有明显变动,但也是迟早之事。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倒是没有刻意针对牝女宗,算是一视同仁。 冷夫人明白这个道理,也是她迟迟不肯归顺李玄都的缘故,只是今日已经没了退路,终于要有所取舍了。 冷夫人试探问道:“敢问清平先生,我本人算是哪一类人?” 李玄都直言道:“夫人不必担心,夫人的确做了许多错事,可如果夫人能够迷途知返,率领牝女宗重归道门,也是大功一件。功过相抵,夫人可以继续担任牝女宗的宗主,只是为了牝女宗的未来考虑,夫人应尽早定下传人。” 冷夫人心中明白,李玄都认可她继续做牝女宗的宗主,却要将下任宗主的人选把握在手中,到了合适的时机,她便可如萧时雨那般退位让贤,善始善终,平安落地,这也算是李玄都退让了一步。对于冷夫人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毕竟保住了自身的权位,于是冷夫人说道:“清平先生所言极是,自从宫官离开之后,宗内竟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选。若是宫官还在,也不逊色于慈航宗的苏云媗和玄女宗的玉清宁。” 冷夫人知道宫官对李玄都有意,此时故意提及宫官,却是在试探李玄都的反应,只是李玄都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却是让人猜不准他心中所想为何。 冷夫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下任宗主的人选,事关重大,过去我都是请畏已定夺,如今畏已不在人世,清平先生承畏已衣钵,便应由清平先生定夺,不知清平先生是什么意见?” “畏已”是徐无鬼的表字,除了冷夫人少数几人,极少有人如此称呼。 李玄都已然明白了冷夫人的意思,索性再给她一颗定心丸,“若是从地师那里论起,夫人还是我的长辈,不必如此生分,称呼我的表字‘紫府’就是。至于下任宗主的人选,我毕竟不是牝女宗之人,对于宗内的许多情形不甚熟悉,所以谈不上由我定夺,只能说讨论商议,然后选出一个能让我们都满意的合适人选。” 冷夫人心中稍定,“清平先生,哦不,紫府说的是。” 李玄都道:“不如今日就决定一个人选。” 冷夫人点头道:“牝女宗六姬分为两派,一派是以为玄圣姬为首,清慧姬和摇月姬为辅,另一派是以广妙姬为首,风成姬和梵瑶姬为辅。一般而言,宗主人选也是从这六人中选出,如今玄圣姬的位置仍旧空悬,还剩下五人。” 李玄都道:“广妙姬为恶甚多,钱玉龙、钱玉楼等人之死就是因她而起,不应继承宗主之位。” 冷夫人不曾反驳,道:“那就是剩下四人。” 李玄都问道:“女官中没有合适人选吗?” 冷夫人一怔,苦笑道:“女官们都是要嫁人的,若是嫁人……只怕会有诸多不便。” 李玄都道:“夫人不是也嫁给了地师吗?” “可天底下又有几个地师?”冷夫人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地师已经不在人世,有些话便十分直白了,“我因地师才登上牝女宗的宗主之位,也正因为我嫁给了地师,所以地师才得以执掌牝女宗。若是宫官还在,她倒是可以嫁……” 李玄都不等冷夫人把话说完,直接打断道:“剩余四位,夫人属意何人?” 冷夫人沉吟道:“清慧姬老成持重,是为最佳人选,只是她与宫官联系极深,而宫官又在澹台云麾下,如果澹台云执意与紫府为敌,让她来做宗主,恐怕会有些隐患。” 李玄都点头道:“夫人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 冷夫人接着说道:“其次便是摇月姬,她的能力不俗,年纪与莞儿相差仿佛,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她也牵扯进了钱家之事,钱玉龙便是死在她的手中。”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问道:“柳玉霜如今身在何处?” 冷夫人回答道:“齐州。” 李玄都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他考虑问题不再是个人恩怨,更多是从大局出发,从私人情感上来说,李玄都当然不想让柳玉霜来做这个牝女宗的宗主,而且要杀之后快,可从大局上来说,李玄都却觉得柳玉霜是个合适的人选,有助于稳定局势,完全可以摒弃过去的仇怨,从大局出发,让柳玉霜来做牝女宗的下任宗主。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四十一章 恩仇 冷夫人认为李玄都看在地师和宫官的情分上,这才留下了她的宗主之位,同时她还认为李玄都打算把下任宗主彻底掌握在手中,却是有些小看了李玄都。 李玄都当然有这方面的考虑,却并非全部,李玄都更多从大局出发。他首先考虑的是如何让玄女宗和牝女宗这对宿敌和平共处,冷夫人和石无月的关系不错,这是李玄都留下冷夫人的原因之一,不过冷夫人与萧时雨的关系极为恶劣。虽说萧时雨已经决定让出宗主之位,但她在玄女宗中的影响却是不可小觑,那么李玄都就要想方设法弥补,于是他看中了柳玉霜。 萧氏传承千年,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说是一脉也是一脉,说不是一脉也不是一脉。 萧时雨出自北祖房,不过因为一场变故,北祖房已经彻底败落,故而萧时雨才会在年幼时寄居于琅琊府萧氏,算是萧云的堂姐,也算是半个琅琊房的族人,从这里论起,萧时雨是萧迟的姑姑,而柳玉霜则与萧迟结为夫妻,便是萧时雨的侄媳。 虽然萧时雨因为一些旧怨与萧云闹翻,但琅琊萧家出事之后,萧时雨还是派了玉清宁前来处理,由此可以看出萧时雨对于萧家还是有感情的,多半不会将老辈人的恩怨牵扯到晚辈身上,正如李非烟对李道虚有怨气却不会将怨气发泄在李玄都身上。 柳玉霜出任牝女宗的宗主,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两宗的关系,不说化干戈为玉帛,在柳玉霜主动低头退让的前提下,双方保持克制忍让还是不难。 李玄都说道:“以刀杀人,持刀之人有罪。无论江湖还是朝廷,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 冷夫人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说道:“钱家之事的确是广妙姬一手筹划。” 李玄都道:“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是。”冷夫人轻轻应了一声。 李玄都道:“此事由阁臣负责。” 冷夫人无法,只能将广妙姬的藏身之处告知宁忆,宁忆也不怠慢,直接转身离开此地,径直往广妙姬的藏身之地而去。 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冷夫人、孙妙妙三人,李玄都看了孙妙妙一眼,说道:“这是夫人的弟子?” 冷夫人点头道:“是。” “好根骨。”李玄都又问道:“她在宗中是什么职位?” 冷夫人回答道:“只是候补女官。” “如此根骨,做女官太可惜。”李玄都道,“这样罢,将六姬的人选调整一下,让柳玉霜递补广妙姬的位置,让这个小丫头递补玄圣姬的位置,让魏清雨递补摇月姬的位置,夫人以为如何?” 不仅仅是孙妙妙,冷夫人都吃了一惊。 上任玄圣姬是宫官,自从宫官叛出牝女宗后,玄圣姬的位置一直空悬,一则是没有合适人选,二则是冷夫人也是想着留一线,若是宫官重返牝女宗,这个位置仍旧是她的,如今李玄都竟是将这个口子堵上了,难道李玄都不想让宫官重返牝女宗?是两人起了龃龉?还是李玄都另有安排? 至于魏清雨,倒不算什么,只是李玄都留下的耳目,而且是放在明面上,远比藏在暗中要让人放心,也算是很大的信任了。 一时间陆夫人心思几转,却始终不知李玄都到底是怎么想的。此时的李玄都,竟是让她想起了地师。 不过冷夫人还是点头道:“如此甚好。” 两人说话都没有可以避开孙妙妙,所以孙妙妙听得真真切切,整个人都有些发飘,感觉自己好似身在梦中。 自从遇到宁忆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彻底完蛋了,不是死在宁忆的手中,就是死在宗内其他人的手里,结果她不但没死,反而遇到了一位天大的贵人,金口一开,她便成了玄圣姬? 那可是玄圣姬!仅在宗主一人之下,可以与广妙姬分庭抗礼!就算她根基尚浅,或者干脆说没有根基,难免成为个花架子,那也比候补女官好上许多倍,不管旁人背后怎么看她,在表面上还是尊她敬她,岂不胜过自己给别人恭敬行礼? 这大概就是儒门书生常说的平步青云了。 孙妙妙再望向这位清平先生,就觉得这位清平先生异常高大,好似天上下来的仙人,生出诸多感激、敬仰的情绪。 至于李玄都为何要抬举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只是临时起意而已,他想看看这颗小石子能在牝女宗这潭浑水中激起怎样的涟漪。如果小丫头果然有些运气本事,能够抓住这个天地的机缘,趁势而起,那么她也会天然亲近李玄都这个贵人,有助于李玄都改变牝女宗内部局势,如果她抓不住这个机会,李玄都也不损失什么。 想到这里,李玄都难免有些感慨,过去一直是别人随手给他一些类似的机会,万幸的是他都一一抓住了,终于走到了今日。现在他也成了别人眼中的大人物,同样可以随手送出一场所谓的“机缘造化”了。 冷夫人看了孙妙妙一眼,知道这个弟子已经踏上了一条青云路,只是能不能走完,又能走到何种地步,就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不过冷夫人面上不显,板着脸道:“还不快谢过清平先生。” 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自古以来,知遇之恩是堪比救命之恩的大恩,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所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所谓“再生父母,恩同再造”,便是如此。这也是科举中房师、座师乃至于天子门生的由来,也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知遇之恩。 至于如何报答知遇之恩,倒也简单,以众人待之,以众人报之,以国士待之,以国士报之。 对于孙妙妙而言,李玄都给出的知遇之恩,如果她是义士,值得她以性命报答,就算她不是义士,也是天大的恩情,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向李玄都磕了个头,“谢清平先生。” 李玄都摇头道:“不要讲究这些虚礼,好好做事。” “是。”孙妙妙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李玄都转而望向冷夫人:“请夫人告知柳玉霜一声,让她去帝京的齐州会馆见我,我有些事情要交代。” “我立刻派人通知她。”冷夫人应道。 李玄都道:“冷夫人能如此深明大义,我很高兴。” 冷夫人微微低头道:“紫府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笑了一声,“如果事事斤斤计较,锱铢必较,非要把那本恩仇账册算上一遍,再过一百年,道门也无法真正一统,所以有些时候,只能算糊涂账。还望夫人日后与我同心协力,使道门实质统一。” “敢不效劳?”冷夫人道,“若是紫府有需要,邀月洞天供紫府任意使用。” 说罢,冷夫人伸手在眉心位置轻轻一点,飞出一点灵光,这里面是邀月洞天的进出关键,可谓是牝女宗的最大秘密,此时冷夫人就这般交给了李玄都,既是表达自己的诚意,也可见冷夫人的果决,她能以女官身份成为牝女宗的宗主,不仅仅是地师的扶持,自己也有过人之处。 李玄都将这点灵光收入眉心中,郑重拱手道:“多谢夫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四十二章 洞天 根据冷夫人传递的信息,邀月洞天总共有二十四处出入口,不谈具体地点,以州府范围来划分,分别是:帝京、西京、金陵府、钱塘府、广陵府、北海府、朝阳府、上清府、龙门府、江陵府、锦官府、怀南府、渤海府、宣化府、大名府、兰陵府、洪都府、南海府、敦煌府、晋阳府、太白山、崆峒山、楼兰、白帝城。 其中帝京的出入口就是位于景陵的这一处,其他多是各州首府,或是各宗所在,其中甚至包括了正一宗所在的上清府,当初地师炮轰上清镇,火炮便是通过邀月洞天运往上清府,便是正一宗都未能察觉。崆峒山是牝女宗的宗门所在,位于太白山的初入口则是因为当年牝女宗也曾扎根于辽东,而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宫则是圣君所在。不过自从补天宗占据了大荒北宫之后,那处直通大荒北宫的出入口便被牝女宗从洞天内部封闭了,以免补天宗中有人误打误撞闯入邀月洞天。 如今冷夫人向李玄都公开了邀月洞天,对于李玄都来说却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此举让李玄都省事许多,有些时候可以通过邀月洞天快速前往某地,甚至那处位于大荒北宫的出入口也可以重新打开。 美中不足的是邀月洞天虽然四通八达,但实际面积不大,出入口为了力求隐蔽的缘故,同样很小,只能供少量人出入,无法做到大部人马通行,所以运送火器火炮还勉强可以,大军兵马穿行就完全行不通了。 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这已经足够,整合道门的一大阻碍就是各宗分布于天南海北,想要聚集一处,十分不便,可邀月洞天却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难题,让各宗之间的联系加深。如果说分散于四处各地的各大宗门是一个又一个的点,那么邀月洞天就是线,交织成一张覆盖天下的大网。 道门正邪二十二宗,正道六宗、正道四宗、辽东五宗、西北五宗。正道六宗中只剩下金刚宗和真言宗还未给出明确答复,不过也不敢再与李玄都正面抗衡。正道四宗除了清微宗还存在变数之外,其他几宗也没有阻碍。辽东五宗中还剩下浑天宗、真传宗。西北五宗还剩下无道宗和道种宗。 整合道门,重归一统,已经是大势所趋。 不过在整个整合道门的过程中,各宗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首先便是静禅宗和皂阁宗,这两大宗门几乎等同重建,只剩下宗门名号。正一宗和阴阳宗虽然比起前者稍好,但随着大天师和地师飞升,也在一系列变故中大损元气,不复往昔鼎盛。真正完整保存了实力的是无道宗、清微宗和补天宗,偏偏这三宗都不在李玄都的掌握之中,无道宗为敌,补天宗为友,清微宗的情况最为复杂,李玄都只是掌握了部分,而且极不稳定。 如此细细算来,李玄都手中掌握的力量着实不小,可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大,远不到摧枯拉朽的地步。更关键的是,道门初步整合,内部仍旧是派系林立,李玄都更多是类似于盟主的身份,而非拥有绝对权威的大掌教。 所以李玄都仍旧是任重道远,不能松懈。 另一边,广妙姬已经得知消息,通过北海府的出入口逃离了邀月洞天,宁忆一路紧追不放。 北海府的出入口并不在府城之中,而是在一座城外因为青阳教之乱而荒废小镇之中,此时整个镇子死寂一片,不闻半分人声,不见半分人烟。 骤然之间,整个小镇中刮起一阵森森阴风,风声仿佛阴狱鬼吼,使得整个小镇中阴森诡异,继而又有浓浓雾气生出,配合着将暗的天色,影影绰绰,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后,薄雾中传出一阵似是脚步声的摩擦声响,在死寂一片的小镇中格外清晰刺耳,紧接着许多模糊身影出现在雾气中,行走之间却是颇为怪异,先是右脚向前大大跨出一步,然后左腿拖在地上慢慢跟上,继而右脚再迈出一步,左腿再拖着慢慢跟上。 夜渐深,一轮明月高悬,月光洒落下来,驱散了稍许雾气,落在此人的身上,也照亮了他的面庞。只见其皮肤呈现出一种灰败之色,没有丝毫血色,甚至已经浮现出些许尸斑,有一只眼珠从眼眶中滚落,空洞洞的眼窝中有一缕猩红。 无数活尸蹒跚向前。 一道浩荡刀光横掠而出。 无声无息,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四周的建筑房屋都被拦腰斩断,可又不至于就此倒塌,只是墙壁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裂缝。 众多活尸自然不能幸免,悉数被这一刀腰斩成两段,甚至重重雾气也被这一刀撕裂开来。 不过雾气很快便再次汇聚起来,其中响起阵阵低沉嘶吼之声,同时还有点点红芒亮起,其中仿佛有无数鬼怪野兽正在虎视眈眈。 宁忆现出身形,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一道身影猛地从黑雾中跃出,同样是那种怪异的走路方式,只是速度快了极多,一跃数丈,伸手朝宁忆当头抓下。 在月光之下,可见这些身影都披着铁甲,散发着幽幽光泽。 宁忆随意地挥出一刀,将其从上到下劈成两半。 紧接着,便是更多的活尸向宁忆冲杀而来,这些活尸显然与普通活尸不同,乃是牝女宗用来守卫洞天门户的铁尸。 所谓;铁尸,乃是取用江湖武夫的尸体,通过各种符箓、秘药、术法淬炼,披上特制铁甲,再埋入养尸地中,最终炼制成一种不完整的后天铜甲尸,尸体和甲胄合二为一,被皂阁宗取名为:;铁尸,虽然;铁尸不如铜甲尸远甚,但也不可小觑,看似行动不便,实则瞬间爆发速度极为迅捷,更胜过寻常的江湖游侠之流,更是刀剑难伤,非常棘手。 如果是一般江湖中人误入此地,多半是凶多吉少。可它们此时面对的是宁忆,宁忆只是随意出刀便将这些;铁尸全部斩杀于刀下。 不知何时,小镇上家家户户的门扉俱已打开,一道道身影从中走出,都是面目灰白,双眼无神,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汇聚成队,一起朝宁忆走来。 未等宁忆有所动作,走在最前方的一名行尸忽然;肿胀起来,整个身子仿佛是被充了气一般,顷刻间已经是膨胀如球。 下一刻,轰然爆裂开来,无数乌黑腥臭的浓水四散溅射,铺天盖地。 这同样是皂阁宗的杰作,名作;水尸,与;铁尸截然相反,;水尸的体魄极为脆弱,一触即碎,更不曾披甲,好似一个溺水之人。不过其体内有大量尸水污血,剧毒无比,在;水尸炸裂之后,极难躲避。 与此同时,仿佛是连锁反应,其他行尸也一个接一个地膨胀、炸裂。 一时间声如连绵炸雷,浓水如雨,又仿佛道道飞剑,足有数百之多,朝着宁忆激射而来。 宁忆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刀势如雷,刀气纷纷,笼罩八方四面,将激射向自己的污水血雨悉数挡下。 藏身暗中的广妙姬也被宁忆的刀势笼罩其中,只得一挥大袖,身前陡然出现一道无形;帷幕,宁忆的逸散刀气落在这道;幕布之上,刀势虽重,但幕布飘飘荡荡,毫不着力,却是以柔克刚,将攻向自己的刀气化解开来。 这是广妙姬的一件护身宝物,就像一缕轻纱,又似烟罗,不仅能抵御进攻,而且还能 宁忆身形一转,向四面八方各出一刀,刀气一闪而逝。 ;嗤的一声,仿佛布帛撕裂。 广妙姬伸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抹,入眼鲜红一片。 也正是这一刀,让宁忆确定了广妙姬的藏身所在,一刀直掠而来。 广妙姬神色陡变,手中出现一条黑色长鞭,如灵蛇一般激射而出,将无数房屋直接拦腰斩断,整条长街更是被从中撕裂出一条深深沟壑。 不过这一鞭不是攻向宁忆本人,而是扫向他身后的影子。 此时有月光洒下,两人皆有淡淡影子,广妙姬所用的便是脱胎于道门射影之术的皂阁宗秘术,诡异难防。 只是出乎广妙姬的意料之外,这一鞭落在宁忆的影子上,宁忆却浑然未觉一般,丝毫不受影响。 这便是儒门;浩然气的玄妙了,只要境界修为足够,几乎无惧任何奇门手段,就是无往不利的;逍遥六虚劫也不例外。这也是儒门的最大依仗,想要胜过儒门中人,只能堂堂正正以境界修为取胜,或是凭借仙物、半仙物这类外物助力,取巧是万万行不通的。 宁忆从始至终都是以;浩然气为根本,这也是他成为;血刀的根本,当年他之所以输给了李玄都,是因为李玄都手持堪比半仙物的;人间世,而宁忆并无趁手兵刃。广妙姬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也没有仙物、半仙物在手,自然奈何不得宁忆。 广妙姬脸色剧变,不假思索地向后后掠撤退。 与此同时,宁忆也毫不客气地开始追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四十三章 追杀 广妙姬一路急掠,身后是气势汹汹的宁忆。 在急掠过程中,广妙姬的护身宝物上忽然出现一道从上往下的清晰裂痕,仿佛是被人一刀从中劈开,渐渐开始溃散,而且没有丝毫要重新聚合的迹象,灵性渐渐消散,意味着这件护身宝物已经近乎彻底报废。 没了这件宝物之后,广妙姬就只能以自身硬抗宁忆的刀锋,即惊且俱,生死系于他人一念之间的感觉让广妙姬在这一刻几乎要心神大乱。 就在此时,宁忆已经来到她的身后,毫不留情的一刀狠狠劈在她的后背上。 广妙姬背后鲜血淋漓,此刻她不敢再有迟疑犹豫,一咬牙,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长虹,一掠数百丈,在宁忆第二刀到来之前,壮士断腕,瞬间拉开两者之间的距离。 宁忆也不急躁,仍旧奋力急追,毕竟这种秘术手段不能持久,若是广妙姬没有其她手段,被他再次追上也是迟早的事情。 广妙姬不是第一次如此狼狈,但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就像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这么多年攒下的家当,一朝成空,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就差那么一点,她的一切就要成为过眼云烟。 这一刻,广妙姬心目中最恨的人不是李玄都,不是宁忆,而是多年的老对头宫官。 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宫官能安然坐在西京城中,左右逢源,而她就要成为一颗被舍弃的弃子? 凭什么宫官能被冷夫人喜欢,又得澹台云的青眼,还与李玄都不清不白,而她就要人人喊打? 何其不公? 这一刻,广妙姬满目狰狞。 两人很快便离开了渤海府的范围,逐渐往直隶方向而去,一路上人烟稀少,只见一道血色长虹当空掠过,翩若惊鸿。 血色长虹一路飞掠,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环绕在广妙姬身周的血气渐渐消散,她的激荡心情也已经渐渐趋于平稳。 此时她已经离开渤海府将近百里之远,落在一处无人的密林中,确定宁忆暂时还未追上之后,她找了一个隐秘树洞,设下幻术阵法,进入其中盘膝而坐。 广妙姬先是搬运气机一个周天之后,平复了体内因为动用秘术而近乎;沸腾的气血,然后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玉瓶。 玉瓶不过寸许之高,并非是什么珍奇异宝,仅仅是以玉石雕成,便于存放丹药。 广妙姬先是以两指轻轻捏住玉瓶,打开后,其中有一枚异香扑鼻的血红色丹丸,然后又取出一个葫芦,其中却不是丹药,而是一壶清水。 最后她又取出一只琉璃盏,先用葫芦往琉璃盏中倒满清水,然后以两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丹丸,轻轻放入琉璃盏中,丹丸遇水即溶,清水随之变成血红颜色。 这也那日冷夫人攻打玄女宗时所饮用之物如出一辙,看似葡萄酒,又似鲜血,实则是一种药液。 这枚一看就品相不俗的丹药,便是大名鼎鼎的;血龙丹。顾名思义,是一等一的补血妙药,可以弥补亏损的精血,若是与弥补气机的;大元丹一同服用,几乎可以确保自身气血重新恢复巅峰鼎盛之态,就算是未曾亏损气血之人用了,也可以增强体魄,对于修为大有裨益。 那葫芦中的清水也不是寻常物事,而是她花了大价钱购买来的;长生泉,饮之可延年益寿,祛病除灾。只是及至近百年来,普陀岛上的泉水产量日渐减少,到了今年,产量不过大半碗而已,寻常人求一滴而不可得。广妙姬的身份也不可能直接向慈航宗求取,只能通过其他方法购买,也只买到了两滴而已,她不得不用其他泉水稀释,这才装满了依葫芦。 广妙姬深吸了一口气,端起琉璃盏将这杯鲜红如血的药液慢慢饮下,嘴唇和脸色随之变得红润起来,背后的伤口也渐渐愈合止血。 正当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打算闭目凝神片刻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出来受死。 话音未落,广妙姬用藏身的大树已经被拦腰斩断。 然后宁忆进入到广妙姬的视线之中。 广妙姬心神大震,毫不犹豫一掠而起,打算继续逃窜。 先前的两次交手中,广妙姬完全不是宁忆的对手,她现在只想保住性命而已。 宁忆干脆利落的一刀砸向广妙姬。 仿佛是无声之处起惊雷。 广妙姬运转气机,身形迅速前奔,竟是比宁忆的刀还要快上半分。 此时的广妙姬不见颓丧气态,再无先前仿佛是丧家之犬的狼狈。 一刀落空的宁忆不急不躁,同时前冲,速度更甚于广妙姬。 两人相距不过丈余距离的时候,已经逃无可逃的广妙姬猛地转身,面目狰狞,以手为刀,横腰而斩,这招有个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冷月斩花魂,只是因为此招狠辣无情,且血腥无比,又被江湖中人唤作;冷月锯。顾名思义,不是斩,不是劈,而是锯,可想其中锋锐,也可想其中的残忍。 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她广妙姬的性格。 不过广妙姬终究还是低估了宁忆,也高估了自己。 宁忆轻描淡写地挡下这记手刀,然后一刀横扫。 已经没了护身宝物的广妙姬被这一刀给击退,脖子上出现一道深刻血槽。 不等广妙姬缓过气来,宁忆一脚狠狠踩在地面上,踏出无数裂痕之后,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疾射而起,刹那之间来到广妙姬面前,又是一刀。 广妙姬又被这一刀击退近百丈,一路上撞断树木无数。 宁忆紧随而至,身形速度之快,几乎要在身后带出一道道残影。 从上方俯瞰,宁忆所过之处,树木倾倒无数,整座密林被从中撕裂出一道巨大口子,被分为两半。 接下来,广妙姬完全陷入了到被动挨打的地步,只见宁忆出刀不停,整个人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只能看到一片连绵残影上下飘忽。 突然。 宁忆停下已经让人看不清的身形。 广妙姬也随之不动,此时的广妙姬浑身浴血,披头散发,说不出的狼狈。 宁忆一刀刺穿了广妙姬的心口,;大宗师透胸而过,一直没入到刀锷位置,然后宁忆推着广妙姬一路前冲。 广妙姬就这么被携带着倒退出去,最终被钉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不管怎么说,宁忆毕竟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广妙姬还不是他的对手,就是秦素也无必胜把握。 气机急剧溃散的广妙姬满头青丝胡乱飘拂。 宁忆此时与广妙姬当真是咫尺之遥,他凝视着这个女人,轻声道:;这一刀是为了当年的林雨萍,她的仇,我报了。 广妙姬张了张嘴,艰难道:;她&amp;hellip;&amp;hellip;她是、是死有余辜。 宁忆没有说话,缓缓拔刀。 没了支撑,广妙姬站立不住,向前跪倒在地。 宁忆来到广妙姬的身侧,高高举起;大宗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四十四章 路上 秦素与徐大分开后,先去拜访了叔父秦道方,这也是惯例了,秦素每年都会来上几回,要不是如此,她也不会与李玄都相识。与此同时,秦素也是维系秦清和秦道方这对兄弟的重要纽带,秦道方膝下无子无女,一直把秦素视若己出。 秦素在总督府盘桓了几日,秦道方问过她这段时间的经历之后,大为感慨,没想到短短两年时间,李玄都已然有了参与天下大势的资格,一如当年的徐无鬼、李道虚等人,而他知道秦素是受李玄都所托前往清微宗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秦素先去见一见张海石和李非烟,再去见李道虚。 因为秦李联姻的缘故,最近两年以来,秦道方和张海石、李非烟等人来往颇为密切,这让秦道方主政齐州少了很多困难。 由此,秦道方也逐渐知晓了清微宗的诸多内幕。在他看来,李道虚的心态其实颇为矛盾,他和弟子李玄都没有仇怨,却在许多事情上有着根本的分歧,可以说政见不同,也可以说想法不同。 这也让李道虚对待李玄都的态度变得自相矛盾。一方面,李道虚想要让李玄都接过衣钵,在自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就像父子传承。另一方面,李道虚又想让李玄都按照他既定的道路来走,不至于人亡政息。可李玄都太有主见,自行其是。于是李道虚对于李玄都即是放任,想要看他能够走到哪一步,在整合道门等大事上都是支持李玄都,又是打压,在许多事情上不肯退让。有点难以把握其中尺度。 清微宗中的局势也是如此,清微宗能有今日,李道虚功不可没,他想要把清微宗抓在手里,必然是铁板一块,任凭谁都掀不起风浪。可他也明白一件事,他早晚都要离世的。他在世的时候,可以强压着那些反对声音,他离世之后,那些反对声音立时就会把清微宗掀翻了天。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他在世的时候,提前开始过渡,最合适的接班人还是李玄都。于是他将李元婴、李太一赶了出去,可李玄都又在许多事情上与他意见相左,故而清微宗变成了两派人斗而不破的局面,看似党争,实则是李道虚和李玄都师徒二人的分歧所致,李道虚的对手不是张海石、李非烟等人,而是并不在清微宗的李玄都。 其实不能怪李道虚,任谁都不会想到李玄都起势如此之快,短短三年时间从低谷走到山巅,李道虚很难立刻完全转变对待李玄都的态度策略,其实李道虚已经调整了许多既定策略,只是在某些事情上还是不能与李玄都达成共识。如果多给两人一些时间,未尝不能互相妥协。就好比帝京局势,李道虚也可以放弃谢雉,只是清微宗经营多年,不可能一夜之间就离开帝京,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慢慢撤出帝京,将损失降到最低。可时间太少了,转眼间已经是辽东入关在即,留给两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别人不明白李玄都为何如此急迫,秦素却大概明白李玄都的心态。当然可以如天下棋局推演的那般,等到天宝二十年,然后辽东和齐州联手,一扫天下。可在十年时间中,又要有多少生灵涂炭?又要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李玄都的初衷是天下太平,而不是逐鹿天下,自然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只是这种事情,李玄都很难向旁人去解释,别人还要当他傻了,好好的富贵不享,偏要自讨苦吃,去求什么天下太平。就是秦素,李玄都也没有向她提及其中原因,只是秦素自己猜出来的。 秦素作别秦道方之后,孤身一人踏上了去往清微宗的路途,也就是当初李玄都重返清微宗的那条路,途径兰陵府,然后乘船去往三十六岛。 李玄都没有给秦素定下一个明确时间,只是让她自己把握合适时机,所以秦素走得不急,她也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未来的公爹。其实不管天家皇室,还是普通人家,一家主妇的位置十分紧要,上面有公婆,中间有丈夫,底下有儿女,是一大家子的纽带,公爹与丈夫有矛盾,要她去弥补,丈夫和孩子有隔阂,要她去安抚,必不可少,所以大家族的主母位置很是关键,才能是第一位的,许多大家小姐不仅要读书识字,还未出嫁之前就开始跟着母亲学习管家,小门小户的女子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很难支撑起来,要不怎么说内助,关键就在于一个;助字。 如今秦素还未与李玄都成亲,却已经实质上担当起主母的职责,无论是清微宗那边,还是李玄都自己的麾下,都将其视作夫人,她当然不能轻率马虎,上次去清微宗的身份还是客人,这次却是自家人了,其中态度转变和分寸拿捏,尤为关键。 不知不觉间,秦素来到一处位于野外的酒肆门口,因为客人稀少的缘故,酒肆中生意冷清,老板娘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百无聊赖。 老板娘瞧见秦素后,眼神一亮,立马迎上前来。 虽然李玄都不太喜欢秦素总是遮掩本来面目,但旧习难改,秦素不在李玄都身边的时候,还是喜欢易容,再加上李如是去终南山的时候已经将;百华灵面还给秦素,所以秦素这次干脆用;百华灵面扮成了个年轻书生,;百华灵面的好处是连同声音和许多体貌特征也可以一起改变,故而以老板娘眼力之毒,也没看出秦素其实是个姑娘,只当她是个俊俏书生。 平心而论,这位老板娘生得不俗。显然妇人也对自己的姿色颇为自得,朝秦素抛了个媚眼,颇为勾人。 可惜,这个媚眼不说抛给了瞎子,也相差不多,秦素可不喜欢女人,所以完全不为所动,一脸浩然正气。 妇人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不过生意还是要做的,问道:;这位客官,一定是赶了很久的路吧?不如进来坐下歇歇。 秦素本想拒绝,不过又转念一想,便点头应下。 酒肆简陋,但荒郊野外的土地不值钱,十分宽阔,摆了好些桌椅,秦素随意挑了一张桌子,要了一壶茶。 秦素独坐店内,慢慢喝茶。 老板娘坐在不远处,与秦素话些家常,问她是哪里人士,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秦素随意回答了,说自己是辽东人士,妻子姓李,这次是要去岳家见岳父。 老板娘看着秦素一点一点把茶水喝完,可等了半天,秦素还是没有半点想要晕倒的意思。直到秦素准确结账走人了,老板娘终于按捺不住了,尖声道:;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秦素有些惊讶了,没想到这位老板娘一口黑话如此娴熟,难怪敢在这荒郊野外开酒肆。要知道,如今的齐州仍旧是不太平,按照道理来说,齐州龙盘虎踞,有社稷学宫,还有清微宗和东华宗,可正因为各方势力太多,反而成了人人不管的局面,小股盗匪横行。 转眼间,有十来号汉子从外面的树林里冲进酒肆,将秦素团团围住,手中握着明晃晃的长刀。 秦素问道:;老板娘,这是做什么? 老板娘道:;做什么?难道公子是眼瞎吗?自然是拦路打劫。 说罢,老板娘脸色一变,厉声道:;快些把身上的银子全都拿出来,动作慢一点,拿你做肉包子! 一名大汉打趣道:;要不要脱衣裳,这个小白脸可是俊俏得很。 老板娘剜了那汉子一眼,轻哼道:;你要? 秦素不为所动,只是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总督府已经贴出告示,要招兵剿匪。你们就不怕官兵吗? ;官兵算个球。老板娘不以为意道,;大不了我们往深山一躲,官兵就傻眼了。等官兵一走,我们再回来就是。 ;明白了。秦素感慨一声,;难怪匪患屡禁不绝。 老板娘冷笑着问道:;难道你们辽东就没有强盗?少说废话,赶紧拿银子。 秦素自然不会拿银子,一众人等甚至没看清秦素如何出手,便被秦素全部打倒在地。 秦素往酒肆后的树林走去,林子也算不上茂密,秦素循着那些汉子的足迹走了十来步,在一处斜坡上发现了一个山洞,平日里有秸秆遮挡洞开,看来那些强盗就是躲藏在这个山洞里。 秦素走进山洞,发现里面颇为干燥,空气也不浑浊,应该另有通风口,强盗们还在里面还生了好大一堆火,不仅照亮了山洞,而且还让山洞里暖意融融。在火堆旁边散落了几个酒壶和许多海碗,还有些下酒菜。 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在火堆旁另一边还有个女人。 秦素绕过火堆,来到女人面前,眼前的场景顿时让她羞红了脸。只是在火光的照耀下,并不明显。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比起那个老板娘要胜出很多。 这女人大约三十来岁,极为标致,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檀口轻盈。哪怕秦素身为女子,也要在心底赞叹一声,这成熟妇人的风情与年轻女子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不过这个女人此时不是站在火堆旁,也不是坐着,而是躺着。 地面上钉着四个小木桩,女人的手足被人用绳子绑在木桩上,整个人拉成了一个;大字,只能仰躺着,动弹不得。嘴巴也被人用绳子勒住,说不出话。 至于秦素为何脸红,是因为这女子赤条条的,除了绑住她的绳子,就只有蒙住双眼的一块黑布。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四十五章 安能辨我是雌雄 秦素不是没见过女子,过去与赵玉等人相约温泉,也是坦诚相见。只是很少见过这般姿势的,她的年纪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自然会有些联想。 至于一个漂亮女人,被什么人摆弄成这般模样,也不用问,必然是那伙强盗所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同样是不问可知。 秦素既然遇到了这等事情,总不能转身就走,于是她走上前去,先帮女子把勒住嘴巴的绳子解开,然后再揭下蒙住女子双眼的黑布。 女子缓缓睁开双眼,深呼吸了两口,总算可以说话了。 不过女子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满脸惊恐地望着秦素,渐渐又变成了疑惑。 秦素和气道:“这位姑娘,我叫秦玄策,外面那伙强盗已经被我解决了,你不必害怕。” 一瞬间,女子眼中便泛起了泪花,哽咽道:“多谢公子相救,多谢公子相救……” 秦素又解开束缚了女子四肢的绳子,整个过程中,秦素都是目不斜视,眼神中没有半点邪念,说得好听些,守礼君子,说得不好听些,不像个男人。当然,她本就不是个男人。 待到秦素解开绳子之后,女子缓缓坐起身来,屈起双腿,双手抱肩,有些不好意思。 秦素知道让一个女子赤条条地走来走去也不像话,索性好人走到底,起身转了一圈,果然发现了被扔得满地都是的衣裙、鞋袜。她将衣物交给女子,女子脸红着接过来,转过身去匆匆穿戴起来。 秦素虽然是女子,其实没什么好回避的,但她现在却是扮成了一个男子,所以还是象征性地背过身去,问起这女子的来历。 女子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说起来,这女子的身世也是颇为坎坷,她本是出身兰陵府裴家,虽然比不得裴玉这等主家嫡出,只是偏房旁支,但也是吃穿不愁。年轻小姐在未出嫁之前,没太多事情可做,就是读书识字,或是学些女红,或是学些琴棋书画,不必精通,权当是个爱好。直到她十六岁那年,随着母亲去庙里烧香,遇到了一个贫寒书生,恰逢大雨,两人同在廊下避雨,由此相识。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平日里见不到几个年轻女子,于是便有了一场书生偷小姐的戏码。 大家族中规矩森严,自然容不得这等事情,于是两人相约私奔。可如今世道,私奔罪责更重,若是无人知道也就罢了,若是闹得满城风雨,男女双方被抓到后,轻则受人唾弃,重则一死,女子最好的结果也是被送到某个尼姑庵里做尼姑,青灯古佛了却余生。于是两人也不敢去城里,而是靠着身上携带的金银,在荒郊野外开起了酒肆。 前些年的时候,青阳教横行,虽说青阳教不是什么好人,但主要针对士绅官府,还不会对这家小酒肆怎么样,至多是喝酒不给酒钱,没想到青阳教被平定后,各地冒出的强盗土匪比青阳教还不讲道理,那伙强盗不但强占了她的酒肆,还杀了她的丈夫,幸亏秦素来得及时,这伙强盗还没来得及糟蹋她。 说到这儿,女子已经泣不成声。 秦素听完之后,谈不上太大的触动,倒不是铁石心肠,只是类似事情见得多了,听得多了,甚至比这更凄惨的事情也见得多了,便逐渐麻木了。 说话的功夫,女子已经传好了衣裙,虽是荆钗布裙,但难掩其姿容秀色,脸上还带着些许泪痕。 秦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姑娘……裴娘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尊称一声“夫人”的,《礼记》有云:“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及至如今,加封诰命者是为命妇,命妇之号九,一品、二品诰命是夫人,三品诰命是淑人,四品诰命是恭人,五品诰命是宜人,六品诰命是安人,七品、八品、九品诰命是孺人。 放在江湖上,能被称呼“夫人”的女子,无一不是自身地位尊崇或者丈夫身份尊贵,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如冷夫人、陆夫人、唐夫人,以及李卿云、李非烟姐妹被称作大小李夫人。如今秦素也被许多人称作夫人,对应尊称李玄都的先生。 寻常女子通常就是称呼姓氏加上“娘子”两字。 裴娘子对于秦素的秦素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听得秦素如此一问,脸上又逐渐显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这位公子,小女子的丈夫死了,我一个弱质女流,再想经营酒肆实在艰难,而且那伙贼人说不定还有同伙,若是他们的同伙前来寻仇……” 秦素道:“其实我没杀人,只是把这些人打晕了而已。” 女子一怔,随即咬牙切齿道:“公子……公子为何放过他们?” 秦素道:“我决定报官,让官府来处置,那些官兵剿匪的本事没有,领功请赏的本事应该有吧?” “不但有,而且很大。”裴娘子赞同道。 秦素道:“听你的意思,你不打算经营酒肆了?那你打算去哪?” 裴娘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家里是不能回了,不过我还有个分家另过的兄长,自小便对我极好,我想去投奔他……” “你那兄长在哪?”秦素问道,“若是顺路,我可以送你一程。” 裴娘子“噗通”一声跪倒在秦素面前,叩头道:“多谢公子大恩大德,我那兄长就在馆陶县。” 秦素扶起裴娘子,说道:“不必行此大礼,我正好顺路,咱们一起走就是。” 于是裴娘子收拾了些细软,又找到丈夫的尸首埋了,两人便一起上路。路过一个县城的时候,秦素去了一趟县衙,取出秦道方给她的文书,还是个举人,举人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最起码是个学政、县丞,算是官身,衙门中人不敢为难他,顺利见到了县令。秦素与本地县令说了那些强盗之事,请他派人去将这些强盗缉拿。 秦素打晕这些强盗的时候,用的力道不算轻,足够让这些强盗昏迷个两三天,足够官府派人过去。这县令也见过些世面,知道多有奇人异士,读书人中也有养出浩然正气之人,料理一伙强盗绰绰有余,所以也不惊讶,很爽快地派人过去缉拿强盗。 秦素和裴娘子离开县城,继续往馆陶县行去。 这一路上,裴娘子很是依赖秦素,不仅事事以她为主,还主动照料秦素的起居,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对夫妻。 此时有句话,叫作:“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侠们、仙子们、夫人们可以决定自己嫁人或是不嫁人,因为她们可以养活自己,也不怕被旁人欺负,一个人便很自在,嫁人通常是门当户对的联姻,或是真心相恋,反正不会是为了生计。可世俗中的普通女子不行,独自生活很是艰难,被人欺负只是常事,吃绝户、敲寡妇门都是寻常,所以总要嫁人找个依靠。不能怪裴娘子太现实,而是世道如此,如何活着才是最大的难题。 瞎子都能看得出裴娘子的意思,只要秦素肯点头,她便是秦素的人了,后半生便有了依靠。 可秦素无论如何是点不了头的,且不说婚约不婚约的,关键她压根就不是男人,对于女子也没什么兴趣,自然只能视而不见。 不过就算如此,裴娘子还是几番亲近,耳鬓厮磨,若是男子,定然要生出其他心思,说不定便把持不住。只是秦素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男子,姐妹闺蜜之间如此亲近只是寻常,倒也没有在意。 不过在裴娘子看来,便是秦素有意,于是得寸进尺,愈发亲密。 两人原本是步行,后来裴娘子脚力不济,秦素便买了一匹大马,因为裴娘子说自己不会骑马,秦素只好带着她共乘一骑。 裴娘子坐在前面,秦素从后面揽着她,当真是温香软玉在怀,幽幽的沁人香气直往秦素的鼻子里钻,而且裴娘子还不太安分,两人身子本就贴得紧,还不时扭来扭去。再加上秦素身材高挑,比裴娘子高出一头,稍稍低头,就能透过领口向下望去,饱览春光。 换成个男人,早就不知心中荡了几荡。 只要男人心中荡漾,身子便要有所反应,如此近的距离下,女人立时可以察知到。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便看女人是如何反应了,或是默许,或是装傻,或是拒绝。如果女人不以为忤,反而还主动磨蹭几下,男人便知道女人的态度,就有了更进一步的胆气。 可惜还是那句话,秦大小姐不是男子,而且是一个对女子完全不感兴趣的真女子。所以裴娘子的些许小动作,都是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裴娘子也是奇怪,这位公子难道身有隐疾?就算正人君子,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为此,她也怀疑过秦素是不是男子,特意仔细观察过,只是因为“百华灵面”的缘故,裴娘子自然是没有看出半点异常。 马不紧不慢地徐徐走着,天色渐黄昏,前面也依稀可见人家。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四十六章 裴娘子 来到小镇,这镇子上还有座不大的客栈,秦素要了一个小院,里头刚好两间客房。 到了此时,秦素也有些感慨,难怪江湖中人的行侠仗义只局限在打抱不平的阶段,然后就是直接走人,想要善始善终,送佛送到底,真是太麻烦了,没几个江湖人有这样的耐心。 离开酒肆的时候,裴娘子还带了些银钱,所以主动要了一桌酒菜,打算感谢下秦素这位恩人。 裴娘子的客房中,烛火幽幽,两人相对而坐,裴娘子已经斟满了两杯酒,举起其中一杯,说道:“李公子,这杯酒敬你,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 秦素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裴娘子放下手中酒杯,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幽幽说道:“李公子,我知道你出身不俗,不会看上我这种女人,我也不指望什么,到了馆陶县城,我们就各走各的,我不会缠着你的。” 秦素端起酒壶给裴娘子倒满一杯,打趣道:“这可不对,按照话本的说法,不应该是‘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吗?” 若是以前的秦素,万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只是跟李玄都在一起时间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素也学会了这等调笑的话语,或者说秦素把李玄都调戏她的话又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活学活用。 也许是酒壮人胆的缘故,裴娘子的胆子大了许多,直言道:“我……妾身倒是想自荐枕席,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实在强求不得。” 秦素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早有婚约在身。” 裴娘子眯起眼,轻声问道:“不知是哪家小姐竟然有这般福气?” “你知道北海府李家吗?”秦素道,“那小姐就是李家的小姐,我这次便是去见岳丈的。” “原来如此。”裴娘子点了点头,又轻挽衣袖,给秦素倒满一杯。 她本就是酒肆里卖酒的娘子,这倒酒的动作十分熟练,而且赏心悦目。 秦素看了眼重新满上的酒杯,缓缓端起酒杯,说道:“我那未过门的娇妻醋性极大,若是让她知道我在外头沾花惹草,非要一刀杀了我不可。” “看不出来,公子还是惧内之人。”裴娘子“咯咯”娇笑道,又举起酒杯,“我再敬公子一杯,就当遥祝公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多谢。”秦素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说话间,秦素已经喝了五六杯,酒意上涌,脸色通红,在烛火的照耀下,就像个熟透的红苹果。 裴娘子的脸色渐渐放松下来,自己不再喝酒,只是劝秦素喝酒。 秦素喝了半壶酒后,醉眼朦胧地望向裴娘子,问道:“你怎么不喝?” 裴娘子装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摇了摇头,“妾身不胜酒力,还望公子见谅。” “是么?”秦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来到裴娘子身旁,裴娘子便顺势倒在秦素的怀里。 秦素好似变了一个人,将裴娘子打横抱起,踉踉跄跄地进了里屋,把裴娘子往床上一丢,自己也一头栽倒在床上,想要挣扎起身,却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喃喃道:“我好晕,这酒劲真大。” 裴娘子不慌不忙地撑起半个身子,慵懒地坐在秦素身旁,哪里还有半点不胜酒力的模样。 秦素瘫在床上,醉眼朦胧,喃喃低语,不知说些什么。 裴娘子干脆跨坐在秦素的身上,双手分别撑在秦素的头颅两侧,俯视着秦素,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在黑暗中透出几分阴沉,语气却仍旧是轻柔无比:“李公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今日就让你痛快一回,如何?” 说话间,裴娘子便要宽衣解带。 此时秦素好似终于察觉到几分不对了,奋力睁开一双醉眼,说道:“酒……酒有问题。” “没错。”到了此时,裴娘子终于不再装腔作势,“你小子还是江湖经验浅薄,这么容易就着了道。” 秦素叹了口气:“我好心救你,你为何反而要加害于我?难道你与那伙强盗是一伙的?” 裴娘子冷哼一声:“那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只是我拿来做戏的。” “那你究竟是谁?”秦素忍不住问道,“你要做什么?谋财?还是报仇?我是第一次来齐州,应该没有仇家才对。” 裴娘子冷冷道:“我不谋财,与你也是无冤无仇,我只是想要借你的心肝一用。” “心肝?”秦素一惊,“这东西能借么?借了之后怎么还?” “那就不还了。”裴娘子笑意中透出几分狰狞。 “那可不行。”秦素摇头道。 话音未落,裴娘子只觉得身下穿了一股巨力,直接将她掀翻在地,然后就见秦素已经坐了起来,双眼清明,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裴娘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秦素坐在床上,整理了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衫,说道:“闻香堂的‘失魂散’还是差了些火候,也就是对付中三境之人,想要对付上三境,不能用药,要用迷香,首选自然是‘返魂香’,其次就是牝女宗的‘女儿香’。” 裴娘子怔住了,伸手指着秦素,嘴唇发抖:“你……你、你、你……” 她一连说了四个“你”字,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显然是被秦素惊到了。 秦素站起身来,说道:“我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之人,难得行侠仗义一次,却还被人算计,实在糟心。” 过了一会儿,裴娘子终于是把话说全了:“你怎么没事?” 秦素淡笑道:“我说了,你的药只能对付中三境,对付不了上三境,我身怀上三境的修为,自然无事。” 裴娘子又问道:“你早就看破了我的身份?” “说起来我也是个老江湖了,看破谈不上,只是有些起疑。”秦素笑了一声,“如此娇滴滴的美人,一丝不挂,我看了都要脸红,更不用说那些强盗。可那些强盗只吃了酒菜,却没有动你,你说是他们没来得及糟蹋你,不合情理。再有就是,你刚刚死了丈夫,可一路上却总想勾引我,这也让人生疑。于是我就想看看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裴娘子脸上露出绝望神色。 其实怪不得裴娘子,秦素江湖经验丰富不假,可这不是关键。如果换成一个男子,同样是老江湖,被这么个俏寡妇一勾搭,不说五迷三道,也难免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寡妇的一身细皮嫩肉,哪里还会注意到这些细节,看到了也会被忽略过去。可秦素是个女人,不会起什么其他心思,自然看得清楚明白。也是秦素有些不知该怎么去见李道虚,下意识地拖延行程,这才有了如此“闲情逸致”。 秦素脸色一冷,沉声道:“说说吧,你要心肝做什么?难道是修炼什么魔道功法?” 裴娘子低头道:“我说借心肝之事,只是吓唬人的,我其实是修炼采阳补阴之法,要与男子欢好。我看公子能在酒肆中解决我的手下,修为不弱,若能汲取公子的元气,定然能让我修为大进,这才、这才……” “原来如此。”秦素倒是态度平淡,谈不上不屑,也说不上尊重。 裴娘子一咬牙,猛地撞破窗户,向外逃去。 秦素没有急着追击,只是推开房门,走到院中。 果不其然,裴娘子没能逃远,她刚刚破窗而出,跃上屋顶,就被一名持剑女子拦下。这裴娘子修为不弱,乃是先天境的修为,放在一府之地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不过那名持剑女子同样修为不俗,反而是把裴娘子压制在下风。 从招式上来看,这后来出现的持剑女子是清微宗的弟子,而且裴娘子显然认得此人,有些畏惧,就像盗贼遇到了捕快。 再看这名持剑女子的年纪,要比秦素小上许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还是个少女。如秦素这般,应该算是青年女子了。至于裴娘子,已经一脚埋入中年妇人的范畴。 这少女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境界修为,很是了不得,必然不是寻常的清微宗的弟子。 若是平时,裴娘子毕竟老练,未必不是少女的对手,可此时深不可测的秦素在旁,她胆气已丧,难免心慌意乱,激斗的时候还要分出心神去防备秦素,终于是一个不慎,伤在了少女的剑下,从屋顶上跌落下来。 此时打斗声已经惊动了客栈中人,不过人人都是关门熄灯,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生怕引火上身。 少女从屋顶上纵身跃下,用剑指着委顿在地的裴娘子,娇喝道:“裴月仙,你这次还往哪里逃?随我回天罡堂受刑罢。” 清微宗上三堂分别是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其中天罡堂掌管刑罚,堂主是陆雁冰,副堂主是李如剑。两人分工职责不同,堂主陆雁冰主要掌管对内刑罚,也就是针对清微宗弟子,而副堂主李如剑则掌管对外刑罚,如果有人在清微宗的势力范围作奸犯科,清微宗便会派人捉拿,然后押回天罡堂按照规矩受刑,这便是对外。所以裴月仙不是清微宗弟子,也要去天罡堂走上一遭。 少女又望向秦素,将长剑的剑尖朝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双手握住剑柄抱拳道:“清微宗司徒秋水有礼了。”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司徒家 复姓司徒,又是清微宗的弟子,那么少女的出身已经没什么疑问。 李家是清微宗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家族,就算说一句李家的清微宗也不为过。在李家之下,则还有几大家族,分别是司徒家和陆家。 陆家不必多说,与太平宗陆夫人的娘家本是一家,随着太平道一分为二同样分成两家,所以太平宗和清微宗中都有一个陆家。 陆雁冰、陆时贞都是清微宗陆家之人,张海石虽然不姓陆,但与陆家关系密切,差一点就娶了一位陆家小姐,多年来一直庇护陆家,算是半个陆家话事人,如果他当年果真迎娶了那位陆家女子,成为陆家的女婿,也许就是以外姓身份成为今日的陆家当家人了。这也是张海石对待陆雁冰格外宽容的缘故之一。 再有就是司徒家族了,世代居于齐州琅琊府,上上代家主司徒文台是李道虚的师兄,容貌不俗,性情阔达,与李道虚交情深厚。在李道虚掌权之后,司徒文台成为李道虚的左膀右臂,协助他整改积弊深重的清微宗,将原本在正道十二宗中排名并不靠前的清微宗发扬光大,并亲自主持东海的海贸事宜。在东海之上设立“厘关”的想法便是由司徒文台提出并执行,也因此爆发了清微宗立威的三场海战,对手分别是天乐宗、牝女宗、无道宗,最终以清微宗完全掌控东海并树立权威而告终。 三次海战中以第三次海战最为惨烈,双方精锐尽出,虽然无道宗因为距离东海遥远的缘故,无法倾力而战,最终败给了正在起势的清微宗,可无道宗毕竟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大宗,仍旧给清微宗造成了不小的死伤,许多谨字辈和道字辈的老人都死于此战之中,司徒文台身先士卒,也在此战中身受重伤,被送回蓬莱岛后不久便重伤不治。 司徒文台临死前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托付给李道虚,这便是后来鼎鼎有名的司徒玄策和司徒玄略兄弟二人。 司徒玄策是司徒文台的长子,天生聪慧,资质绝佳,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清微宗中小有名气。他与张海石同岁,后来两人都被李道虚收为弟子,一见如故,推诚相待。司徒玄策母亲尚在,张海石还特意前往司徒玄策家中拜见,互通有无。当时清微宗中将司徒玄策和张海石比作李道虚和司徒文台,认为过去的清微宗是以李道虚为主,以司徒文台为辅,那么日后的清微宗则必定是以司徒玄策为主,以张海石为辅。 司徒文台战死之后,司徒玄策成为司徒家的家主,很快便将家族内部整合完毕。随着清微宗的势力不断壮大,李道虚决定更进一步,真正谋求更高的江湖地位,使清微宗成为与正一宗、无道宗相提并论的当世大宗,于是派遣司徒玄策代表自己前往各宗,试探各宗对于清微宗不断扩张的态度和看法。 司徒玄策由此以首徒身份与张海石出使各宗。与性情古怪的张海石不同,司徒玄策容貌俊美,性格开朗直率,为人谦和大度,不仅在清微宗中很得人心,许多 江湖中人也折服于他,认为他与清微宗的东海怪人们截然不同,尊称其为“少宗主”、“司徒先生”。 当时秦清与司徒玄策年岁相差无几,听闻司徒玄策的大名,待到司徒玄策北上辽东的时候,主动相迎,两人亦是一见如故。秦清请司徒玄策前往家中做客,并让出主院给司徒玄策居住,司徒玄策登堂拜见秦清母亲,也就是秦素的祖母。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年轻人也开始崭露头角,那便是在清微宗和无道宗海战中立下大功的无道宗宋政,只是与赞誉满天下的司徒玄策不同,宋政却是一身恶名,便是无道宗内部对他也评价不高,认为其薄情寡义,狠辣无情,可宋政又的确能力不俗,许多无道宗老人忌惮宋政,言道“猘儿难与争锋也。” 司徒玄策威望日高,逐渐成为清微宗中仅次于李道虚之人,甚至在李道虚的默许下,与李道虚并驾齐驱,掌握大权,并协助李道虚促成了正道四宗联盟,隐隐与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六宗分庭抗礼。当时清微宗有大小李夫人,也有大小两位先生,司徒玄策是为“大先生”,张海石是为“小先生”,改称“二先生”则是后来之事了。 然后便是司徒玄策撮合秦清和白绣裳的联姻,做主让张海石准备迎娶陆家的同门师妹,而他本人则是应老天师张静修之邀请,前往上清府云锦山大真人府,与大天师面谈和谈之事。 哪怕是眼高于顶的正一宗,也对司徒玄策赞不绝口。司徒玄策与大天师张静修面谈数日,并在此期间与张鸾山一见如故,两人常常秉烛夜谈,后来张鸾山的种种行为也深受司徒玄策的影响。在司徒玄策离开云锦山时,张静修亲自相送至上清镇,张静沉率领张岳山、张鸾山、张岱山等人再送三十里才折返而回。 这种待遇,是后来者李玄都无法比拟的,哪怕李玄都以强硬手段压服了正一宗,可因为他杀了张静沉的缘故,他与张氏之仇也是结下了,只能做到口服,不能做到心服。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正一宗之行竟是成了司徒玄策的末路。可以说清微宗今日的局势皆是起因于司徒玄策之死。 司徒玄策之死造成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李道虚与李卿云夫妻不和,张海石最终没有迎娶陆家小姐,秦清和白绣裳也未能如愿,甚至间接导致了李玄都的上位。而最直接的影响是一直被兄长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司徒玄略开始崭露头角。 司徒玄策与自己的父亲司徒文台一样,没有死在外面,而是勉力支撑着回到了清微宗。当时清微宗上下震动,司徒玄策自知命不久矣,如今局势微妙,清微宗根基薄弱,要师父支撑大局,于是规劝师父不必相救自己,并交代遗言,安排后事。他最后所见之人便是自己的兄弟司徒玄略,见过司徒玄略之后,司徒玄策因为伤重而身亡。 司徒玄略没有兄长的才能,所以无法接替兄长的位置,不过李道虚还是让他做了天机堂的堂主,地位尊崇。这 些年来,司徒玄略一直兢兢业业,不显山不露水,与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兄长司徒玄策相比,司徒玄略很容易被人忽略,直到玉虚斗剑才一鸣惊人,让世人知晓司徒玄略亦非庸人。 因为秦清与司徒玄策交好的缘故,秦素对于司徒家还是颇为了解,司徒玄策虽然对于旁人的婚事极为上心,但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反而不怎么上心,终生未娶,自然也没有子女。再看司徒秋水的一身修为,必然有名师指点,那么司徒秋水多半是司徒玄略的女儿无疑了。 秦素问道“令尊可是清微宗的司徒堂主?” “正是。”司徒秋水微微一怔,随即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秦素用的化名是秦玄策,这个身份其实不是秦素凭空杜撰出来的,而是李玄都用过的,也就是李玄都前往金帐时所用的身份。当初李玄都之所以用这个化名,正是因为他想起了大师兄司徒玄策奉命出使各宗的事情,所以他出使金帐时才用了大师兄的名字。可现在当着司徒秋水的面,秦素便不好再用这个化名,否则以后难免尴尬,有不敬的嫌疑。所以秦素只是稍一犹豫便揭下了自己的“百华灵面”。 不仅仅是司徒秋水吃了一惊,裴娘子也大为震惊。 这个俊俏公子竟然是个女子? 裴娘子想起先前的种种古怪,原来不是这位公子有什么隐疾,她的确不是个男人,自己的那些手段自然全都做了无用功。 司徒秋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有些狐疑,又有些警惕。 秦素微微一笑,“你不要紧张,我只是习惯了易容出行,并非图谋不轨。对了,我姓秦,我叫秦素。” “秦大小姐。”司徒秋水先是一惊,复而一喜,“副宗主的确说过秦大小姐要来拜见老宗主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秦大小姐。” 秦素道“都是一家人,不要叫我秦大小姐,称呼我的表字‘白绢’。” “那可不行。”司徒秋水摇头道,“长幼有别,宗里最重规矩。” 这也是秦素的为难之处,虽然司徒玄略并非李道虚的弟子,但与李玄都是同门师兄弟,就好似亲兄弟和堂兄弟的区别,都是同一个祖宗的子孙,李玄都也要称呼司徒玄略一声师兄,从这里算起,李玄都是司徒秋水的师叔,秦素便是司徒秋水的婶辈。可司徒玄策与秦清平辈论交,而且交情很深,司徒玄策是司徒秋水的大伯,从秦清那边算起,两人却要论姐妹了。 秦素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论起,干脆让司徒秋水称呼她的表字,算是各论各的。 司徒秋水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认真说道“家父曾经说过,师徒如父子,先论亲戚,再论朋友,从亲戚论起,我该称呼一声‘四婶’才是。” 秦素也不坚持,略微无奈道“四婶便四婶罢。” 秦素又望向裴娘子,向司徒秋水问道“此人是怎么回事?”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四十八章 辽东五仙 根据司徒秋水所说,秦素大致明白了此事的经过。 自从青阳教溃败之后,齐州江湖便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空白,清微宗专注于道门和帝京,甚至是自身内斗,无暇顾及齐州,社稷学宫也大抵如此,以至于自家门口竟是生出许多乱象,许多江湖散人开始填补青阳教留下的空白,趁机兴风作浪,裴娘子一伙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一伙人,那么说明裴娘子还是有同伙的,他们这伙人自称“辽东五仙”,也就是“胡黄白灰柳”,“胡”是狐狸,“黄”是黄鼬,“白”是刺猬,“柳”是蛇,“灰”是老鼠,裴娘子便是五仙中的狐仙,她本姓胡,化名为裴娘子。 当然,这五人并非妖类,只是修炼的功法有些古怪。他们之所以从辽东来到齐州,却是与秦清有些关系。 如今世道,关内战火连绵,民不聊生,关外却是海清河晏,于是许多关内百姓逃往关外,谋求生路,被称之为“闯辽东”。 因为辽东位于榆关以东,榆关分出了关内关外,辽东由此被关内百姓称之为“关东之地”,此举又叫“闯关东”。之所以用一个“闯”字,是因为中原和辽东的敌对,封锁关卡,故而要行险闯过去。在迁往辽东的众多百姓中,以齐州为最,一则是因为青阳教之乱,百姓生计艰难,二则是齐州距离辽东最近,隔海相望。上次李玄都去的清滨府就以齐州人为主,只听口音,让人感觉好像身在齐州一般。 因为秦清的缘故,百姓愿意去辽东,可辽东的江湖人士却想逃离辽东。自从秦素整肃辽东江湖以来,江湖散人就只剩下三条路,一条路是归顺补天宗,一条路是对抗补天宗然后去死,还有一条路是逃离辽东,裴娘子等人既不敢反抗补天宗,又不想去别人屋檐下看人脸色,于是就选择了第三条路,从辽东乘船到了齐州,并在齐州扎下根来。 严格来说,清微宗的根基并不在齐州各府,而是位于靠近齐州的海岛之上,远离陆地。过去数百年,清微宗很少干预齐州,直到李道虚掌权,并与位于齐州的东华宗结盟之后,才开始经营齐州,使得靠海的兰陵府、琅琊府成为清微宗的势力范围。 裴娘子等人在琅琊府上岸,然后来到了兰陵府,正好是青阳教全面败退的时候,他们发现兰陵府竟好似个无主之地,比起辽东自在百倍,于是五人在此地兴风作浪,做了好些不合规矩的事情。当时清微宗内部并不太平,三十六堂都在观望李玄都和李元婴的交锋,也没心情去理会这些小事。 直到李元婴离开清微宗,才有人注意到兰陵府的乱象。正好赶上陆雁冰成为新任天罡堂的堂主,她深知自己威望不足,根基也略显浅薄,为了立威并稳固自己的堂主之位,为了日后争夺宗主早做准备,打算做些成绩,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下令天罡堂整肃兰陵府的乱象,将一干案犯捉拿归案,关押在水牢之中,待到审讯之后再行论罪。 于是逍遥了没有几天的裴娘子等人正好撞在了陆雁冰的剑尖上,被清微宗派人捉拿,只有裴娘子和蛇仙侥幸逃脱。 这种事情,对于清微宗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必说李道虚这位老宗主,就是张海石和李非烟两位副宗主也不会在意,更不用说不在清微宗的李玄都了。仅仅是陆雁冰一人的命令,便能让兰陵府的江湖地动山摇,也可见堂主的权力之大,难怪陆雁冰一直对此心心念念。 这次清微宗派出的人手多是年轻弟子,有历练之意,又是在自家门口,不怕出现什么纰漏,所以司徒秋水也在其中,她如今的身份正是天罡堂中的执事弟子,麾下还有几名属下。他们追踪裴娘子已经有一段时间,因为秦素报官的事情,才让他们发现了裴娘子的踪迹。其他人修为稍逊于司徒秋水,暂时只有司徒秋水一人追了上来。 这也是清微宗弟子升迁的必要过程,虽然她的父亲是天机堂的堂主,但她也要从底层做起,积累功勋,然后向上攀升。 不过这些世家子弟因为家学渊源,本就能力不俗,又有家族的支持,做出成绩也远比普通弟子容易,更关键的是有家族兜底,他们有足够的余地进行试错,不必像普通弟子那样如履薄冰,可以大胆放手去做。同样一件事,普通弟子做错了便没了翻身余地,可谓是赌上所有,自然要慎之又慎,容易错失良机,显得没有格局魄力。而世家子弟有家族为后盾,失败了也能东山再起,没有这样的顾虑,敢于放手一搏,心态也更为平和,倒是显得世家子弟更有魄力,格局更大,那么升迁自然是一帆风顺。 李玄都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十岁入江湖并非一句虚言,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跟随年长同门执行宗门决策,待到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一堂之主。如果没有那场帝京之变,也许李玄都已经成为清微宗的宗主,仍旧可以迎娶门当户对的秦素,不过盲婚哑嫁的两人未必能像今日这般和谐,李玄都也无法与今日的清平先生相提并论。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秦素了解此事经过之后,心中感叹,在她们姐妹几人之中,陆雁冰也许因为出身的缘故,是最热衷权势之人。结果却刚好相反,其他几人,秦素也好,玉清宁也罢,不必如何费心费力,已经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宗之主,而陆雁冰还在通向宗主宝座的道路上艰难前行。 当然,清微宗的体量也不是忘情宗和玄女宗可比,宗主的分量不可相提并论。 不过如今的秦素已经注定要随着李玄都一起登上更高的位置,如果道门整合,李玄都出任大掌教,秦素作为李玄都最信任的贤内助,很有可能会接替秦清的位置,成为一位副掌教大真人。 虽说谈及这些还为时尚早,但李玄都和秦素最大的优势便是年轻,有足够时间去等待。 秦素问道:“秋水,你觉得天罡堂会怎样处置这些人?” 司徒秋水想了想,回答道:“这要看审讯的结果,如果有人命官司,多半要偿命的,如果没有人命官司,那就有回旋的余地。” 秦素点头表示明白,李道虚以法治宗也不是虚言,清微宗上下一直很守规矩。不过规矩只是道德的底限,守规矩不意味着道德高尚,规矩更不能杜绝卑鄙小人。 便在这时,裴娘子向秦素讨饶道:“我先前不知是秦大小姐,冒犯了秦大小姐,还望秦大小姐恕罪……” 秦素淡淡道:“我不计较,你不必在意。” 裴娘子一怔,没想到秦素这么好说话,后面的许多话便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请大小姐看在我们同是辽东老乡的情面上,救我一救。” 秦素反问道:“你有人命官司?” “没有!绝对没有!”裴娘子赶忙摇头道,“我这法子源自忘情宗的双修之法,并非一味采补,所以只是伤人元气,不害性命,大小姐出身忘情宗,应该知晓才是。” 秦素皱了下眉头,冷冷道:“我出身忘情宗不假,可没学过这类法门。” 裴娘子立时知道自己失言,秦素虽然已经定亲,但还未成亲,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会涉及这等双修法门,传扬出去岂不是坏人名声?若是传到了清平先生的耳中,又该是如何结果?于是她赶忙说道:“是,是,是,大小姐自然未曾涉猎此法,只是大小姐博学广闻,应该有所耳闻才是。” 秦素脸色和缓,道:“我的确听说过宗中有这门功法。” 裴娘子说道:“我们兄妹五人初到齐州,哪敢杀人,只是、只是不知道本地的规矩,再加之得意忘形,难免有所……有所……我愿意拿出积蓄弥补罪过。” 秦素冷淡道:“既然如此,你们去清微宗中走一遭就是了,清微宗最重规矩,不会冤枉了你们。” 裴娘子打了个寒颤,凄然道:“大小姐,天罡堂是何等地方,我亦有所耳闻,只要进去了,不死也要蜕一层皮,请大小姐开恩讲情,事后我们愿为大小姐效犬马之劳。” 秦素冷冷望着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虽然她与陆雁冰交情不俗,放了裴娘子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但牵扯到清微宗,又是在这个时候,她不得不谨慎行事。 裴娘子低下头去,等待秦素的决定。 过了良久,秦素向司徒秋水问道:“秋水,将她押回天罡堂后,能否先不用刑?” “可以。”司徒秋水回答得很爽快,因为动刑与否本就在两可之间,并无明文规定。而且她的上司陆雁冰与秦大小姐交好,也不是隐秘,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忤逆这位四婶,乐得卖个顺水人情。 秦素道:“那就先不要动刑,只是审讯,等我见过老宗主之后再计较此事。” 司徒秋水答应下来。 裴娘子也松了一口气,在她看来,秦大小姐何等的地位,父亲和丈夫都是当世豪杰,司徒秋水一口一个四婶,又要去见大剑仙,显然在清微宗中也有极高地位,她既然应了,那自己算是安全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将功折罪 清平先生李玄都自从下榻在齐州会馆之后,就没了动静,整日闭门不出,也不见有前来拜访。 不过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这世上的机谋之事,就像大鹅游水,水面上安然不动,水面下两只脚掌不断地摆动,然后整件事情便在不知不觉间徐徐推进。 张白昼的拜访之事很是顺利,许多当年老臣见到这位张家后人之后,痛哭流涕,感慨万千。虽未明说什么,但算是表明了态度。当然也有闭门不见之人,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已经无法回头,总之是没有见张白昼,不过这些都是少数,不影响大局。 正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玄都不打算靠这些人成大事,更不打算让他们雪中送炭,只是希望他们锦上添花。换而言之,如果李玄都占据了优势,这些人能站在李玄都这边。就好似靖难之役,只要攻克了帝京,其他地方便传檄而定,不会再有大规模反抗。李玄都不想在第一时间便将事态扩大,只想将事态局限在一个合适的范围内,这便需要一些前期的准备。人人都有从众心理,如果李玄都拿下了太后,又有众多朝臣支持,那么原本摇摆不定之人也会认可这一事实,而不是演变成全面的反抗,从而导致局势彻底失控。 这些四大臣旧党的人数不算很多,却可以起到一个风向的作用,引导这部分从众心理,最终汇聚成势。 张白昼出行的时候,也被青鸾卫暗中跟踪过,不过有上官莞亲自保驾护航,青鸾卫很快便知难而退。 邀月洞天的事情结束之后,李玄都又通过“水中月”返回了齐州会馆,整个过程无人知晓,宁忆则要带着“镜中花”原路返回,就算有人察觉,也只能发现宁忆的踪迹。 也许是一颗王天笑的人头彻底震慑住了冷夫人,也许是李玄都的温和态度让冷夫人有些受宠若惊,总之,冷夫人的动作很迅速,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让柳玉霜通过邀月洞天来到了帝京。 因为如今的帝京城中的确是卧虎藏龙,所以柳玉霜并不招摇,为了隐匿行踪,徒步从景陵走到帝京城,当她来到齐州会馆的时候,已经是夜半子时。 不过如今的齐州会馆却是不管白天黑夜,始终大门敞开,有些广迎八方客的意思,只要你愿意迈过那道门槛,尽管进来。只是如今有胆子这么做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于是柳玉霜成了第一个人,她先是在敞开的大门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才慢慢走进了那座无人把守的大门。 刚进大门,就听有人说道:“是柳师姐吗?” 柳玉霜本就心中忐忑,有些心神不宁,竟是没有注意周围,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影正站在阴影中。 柳玉霜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是我。你是魏师妹?” 说话之人走出阴影,正是魏清雨,她脸上挂着微笑:“柳师姐多年不见,近来可好?” 柳玉霜苦笑一声:“还好。” 魏清雨又道:“还要恭喜柳师姐,这次是清平先生亲自点名让你做广妙姬,排名更在新任玄圣姬之前,你如今可是仅在夫人一人之下。我也托师姐的福,从一个普通女官变成了摇月姬。” 柳玉霜笑得有些勉强,虽然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她实在不明白李玄都是怎么想的,竟然让她这个仇人来做广妙姬,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忐忑不安。 魏清雨自然看出了柳玉霜的不安,安慰道:“师姐不必担心,清平先生已经说了,不会计较过去的事情。” 柳玉霜稍稍心安几分。 “师姐请随我来。”魏清雨转身为柳玉霜引路。 柳玉霜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胡思乱想,跟在魏清雨身后。 虽然时值深夜,但会馆大堂仍旧是灯火通明,其中只有李玄都和宁忆两人,因为涉及到牝女宗,宁忆这位曾经的牝女宗大客卿会熟悉一些,所以李玄都已经决定让宁忆来负责客栈内有关牝女宗的事情。 此时两人正在轻声交谈,见到魏清雨领着柳玉霜进来,李玄都停止了和宁忆的交谈,没有起身,却主动开口道:“两位请坐。” 无论是魏清雨,还是柳玉霜, 都有些受宠若惊,却也不敢拒绝,只能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李玄都道:“我不是皇帝,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你们平时怎么坐着,现在就怎么坐着。” 两人这才真正坐实了。 李玄都望向柳玉霜,开门见山道:“柳夫人,许久不见了。这次请你过来,只是想把一些事情说明白,否则你心里始终不踏实。” 柳玉霜轻声应道:“是。” 李玄都道:“第一点,当年是你杀了钱玉龙。” 一瞬间,柳玉霜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大气不喘。 李玄都接着说道:“此事关键是你听命于广妙姬行事,那么首恶一定要问罪的,你这个胁从是否问罪,在于两可之间。我思来想去,决定不问你的罪过,只希望你日后能够将功折罪。” 柳玉霜如释重负,起身跪在地上,便要行礼谢过李玄都饶命。 只是李玄都摆手打断道:“不要跪,也没必要跪。我曾经对冷夫人说过,这么多年的正邪之争下来,双方之间有太多的血债,用佛门的话来说,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上追溯,可能是连续十几代人之间的厮杀,是一笔不知谁对谁错的糊涂账。就拿清微宗来说,当年曾经与无道宗海战,我的师伯司徒文台便在此战中身死,而无道宗也折损了一位上上代的贪狼王,难道因为此事就让道门继续四分五裂下去?继续厮杀不止?” 柳玉霜重新做回自己的位置,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继续四分五裂下去,道门不会强盛,继续厮杀下去,只会死人更多,道门一统是必然趋势。无论国家还是道门,只有一统才能太平,分裂和割据只能造就更多的杀戮。既然道门要一统,就不能细算这些糊涂账,如果要算,是把正道十二宗杀绝?还是把邪道十宗杀绝?只怕道门再过一百年也无法重归一统。所以我决定从你这里开始,不算旧账。我不再去计较你的过去,可你也要有所作为。” 柳玉霜是心思灵动之人,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起身道:“请先生吩咐。” 李玄都抬手虚压,示意她坐下,然后说道:“吩咐谈不上,我不计前嫌地把你放在广妙姬的位置上,是希望你能做出一个表率,想办法让牝女宗与玄女宗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柳玉霜脸色一肃,知道这是一个难题,却不敢拒绝反对。 李玄都接着说道:“玄女宗和牝女宗其实是正道和邪道的缩影,玄女宗和牝女宗都以玄女为祖师,正如正道和邪道都供奉太上道祖。玄女宗和牝女宗水火不容,敌对多年,可谓宿敌,正道和邪道也水火不容。如果玄女宗和牝女宗能够化干戈为玉帛,那么其他宗门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争斗下去?” 柳玉霜郑重点头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要一定做到。”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如果你做到了,便是天大的功劳,不仅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日后终南山上的万寿重阳宫中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柳玉霜沉声道:“是。” 李玄都又道:“冷夫人和石觞咏的关系,还有萧迟与萧宗主的关系,你都可以善加利用。” 柳玉霜点头表示记下。 李玄都又望向魏清雨,魏清雨顿时一个激灵。 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前不久还是一个想着怎么混入晋王府的普通女官,如今却能登堂入室,面对堂堂清平先生,听候吩咐。虽然还是居于人下,但她没有什么“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的志向,说句不好听的,多少人想听候吩咐,还没有这个门子呢。 李玄都道:“魏姑娘,我不熟悉的你的为人行事,不过既然是上官宗主亲自向我推荐保举了你,看在上官宗主的面子上,我也要用你,你的任务就是专心辅佐柳夫人,若遇到什么难事,及时向上官宗主或者宁先生禀报,不要辜负了上官宗主的一番苦心。” 魏清雨赶忙说道:“是。” 她心中明白,李玄都的言外之意是让她注意牝女宗内部的动向,这就是把她当作自己人了,真正是看在上官莞的面子上,如果她这里出了什么纰漏,作为担保的上官莞也难免受到牵连。 李玄都看了宁忆一眼,一向沉默寡言的宁忆开口道:“若是遇到难事,可以来找我。” 柳玉霜和魏清雨都已经知道广妙姬是死在了这位“血刀”手中,眼神中满是忌惮,恭敬应道:“是。” 李玄都笑了笑:“过去常说西北五宗同气连枝,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同属于西北五宗,如今也要同气连枝,你们去见一见兰宗主和上官宗主吧。” 两人起身告辞。 再次只剩下两人后,李玄都说道:“阁臣,宁大祭酒不日抵京,天底下最割舍不断的关系就是血缘,你还是去见一见罢。” 宁忆脸色微微变化,最终还是点头道:“好。”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五十章 贵人 一天的半数时间里,李玄都就是坐在这座正堂的主位上,其他人来了又走,进进出出,只有李玄都不曾改变。 随着李玄都进入帝京,局势变化愈发莫测,许多事情都要由李玄都亲自决定,李玄都当真是不得闲。 在收复牝女宗之后,李玄都又恢复了宁忆的牝女宗大客卿身份,便于宁忆参与牝女宗的事务,而那位原本的大客卿齐神宗,则被暂时关押起来,因为李玄都事前并不知道此人,所以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他。一杀了之有些可惜,可是此人品行低劣,又不容易驾驭。 天亮时分,陪着李玄都枯坐了一夜的宁忆起身告辞,准备迎接自己的祖父宁奇,却不是以孙子的身份,而是以道门中人、太平宗大客卿、牝女宗大客卿的身份去见身为儒门大祭酒的宁奇。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后,没过多久,陆雁冰又进来了。 李玄都拿过一封秦素的传书,对陆雁冰说道:“你嫂子的信上说如今清微宗正在整肃齐州江湖,据说是你这位天罡堂堂主亲自下令,可你倒好,不在齐州坐镇,却整日待在帝京。” 陆雁冰笑道:“师兄冤枉我了,你也知道规矩,是我下令不假,可真正主掌外事的却是副堂主,哪里就需要我去坐镇了。” 李玄都将传书递给陆雁冰,“素素也提到你了,请陆堂主酌情处置。” 陆雁冰有些疑惑地接过这封传书,本来还有些忐忑,不过看到秦素只是提及几个辽东散人之后,不由松了口气:“素素未免太过小心,几个江湖散人算得了什么,还值得她亲自过问?吩咐一句就是了。而且哪里就干涉清微宗内政了?她也不算是外人。师兄放心,我会亲自给素素回信的。” 李玄都“嗯”了一声,问道:“你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 陆雁冰收起传书,轻声道:“师兄,师横波来了,就是那个花魁。”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问道:“她来做什么?” 陆雁冰正色道:“肯定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这女子在儒门的背景很深,在帝京中交际很广,这次前来多半是受了谁的托付,怕不是有人想要见师兄又不好亲自出面,便让她代为传话。” 平心而论,陆雁冰能历任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和清微宗的天罡堂堂主,能力是不欠缺的,她只是胆小又喜欢左右摇摆,并非是个草包。 李玄都略微沉吟,认可陆雁冰的说法:“那就请她进来,看看是谁有如此大的面子,请动这位第一花魁出面。” 陆雁冰促狭一笑,打趣道:“师兄可要小心些,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三人成虎也是有的,如果弄出些流言蜚语,又不小心传到了素素的耳朵里,你可要家宅不宁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治不了素素,我却治得了你,如果我家宅不宁,便第一个拿你问罪,这就叫兄妹同进共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陆雁冰脸上的笑容僵住,悻声道:“我倒要看看谁敢乱嚼舌头,我第一个不答应。” “去请客人吧。”李玄都挥了挥手。 这便是兄妹二人相处的常态了,什么青梅竹马、腻腻歪歪,都是不存在的,倒像是一对损友,又不全是损友。 陆雁冰转身离开正堂,不一会儿便引着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摘下帷帽,当真是光彩照人,国色天香,然后向李玄都盈盈一礼,“小女子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站起身来,说道:“师姑娘请坐吧。” 齐州会馆是归在社稷学宫的名下,大堂是脸面,陈设自然不俗。靠北墙是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李玄都的座位便是正中左边的主位,右边主位空着。 待到李玄都坐下,陆雁冰说道:“师姑娘是稀客,上座吧。” 说着她已然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师横波有些犹豫,想要坐在陆雁冰对面的右边上首的椅子上,却见李玄都摆手道:“恭敬不如从命,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就坐这儿吧。” “那就逾越了。”师横波笑着欠了下身子,袅袅婷婷地坐在了正中右边的位置上,刚好与李玄都隔着一张茶几。 陆雁冰拍了拍手,立时有仆役端着托盘从一侧的小门里轻步走进正堂,奉上热茶。 师横波端起茶杯,轻嗅了一口茶香,赞道:“好茶。” 陆雁冰笑着说道:“这茶有些来历,是我从蓬莱岛上带来的,当年师母专门让人开垦了一块茶田,现在已经是一座小茶山了。” 师横波掀起杯盖轻轻啜了一口,赞道:“都说蓬莱岛是三仙岛之首,这茶也沾了仙气,实在是难得的好茶。” “师姑娘过誉了。”李玄都终于开口了,“仙岛仙山,住着的还是俗人,逃不开这滚滚俗世的牵绊。真要说起来,我也在蓬莱岛上居住过好些时日,就没品出这茶有什么特殊的,家师更是从来不喝,可惜了师母的一片心意。” 师横波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随即笑道:“仅凭李先生这番话,便可见李先生是个不俗之人,反倒是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俗人了。” 李玄都不置可否,问道:“师姑娘此来,恐怕不是为了品茶吧?” 师横波含笑不语,看了陆雁冰一眼。 陆雁冰刚要起身,就听李玄都说道:“无妨,冰雁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师妹,没什么好避讳的。” 陆雁冰又坐了回去。 师横波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我也不好隐瞒,是有一位贵人想见清平先生,只是他不好亲自前来,所以让我代为出面,邀请清平先生在一隐秘之地一唔。” 陆雁冰接口道:“贵人?寻常公候子弟在师姑娘这里可算不得什么贵人,倒是不知是哪位贵人竟然能劳动师姑娘大驾亲自登门?对了,师姑娘前几天遣人送来吃食,可惜家兄餐风饮露,辟谷多时,反而便宜了我,看来师姑娘早就有所打算,只是等到今天才登门罢了。” 师横波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她是第一次接触李玄都和陆雁冰这对兄妹,这两人的行事作风让她很不习惯,说话露骨且直白,不客套寒暄,甚至有些冒犯的意思,可她又有一种直觉,这是兄妹二人故意所为。 行院女子擅长的就是迎送往来,师横波脸上笑意不变,说道:“真让五先生说中了,小女子的确是早有打算,只是不敢冒昧登门,只是如今贵人给我的时限已到,这才不得不登门求见清平先生。” 李玄都问道:“不知这位贵人是谁?” 师横波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贵人姓徐。” 陆雁冰道:“果然是宗室,帝京城中也只有宗室才称得上‘贵人’二字,难道是哪位殿下?” 师横波低声道:“并非哪位亲王殿下,而是……当今天子。” 此言一出,陆雁冰实实在在吃了一惊,她本以为是哪位亲王出面,至多就是诸王之首的晋王,或者是最为年长的燕王,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位小皇帝。 不过李玄都倒是脸色平静,看不出半点异常,淡然道:“原来是当今陛下,既然是天子相邀,我似乎不应拒绝。” 师横波没有敢贸然接话。 陆雁冰平复心境,说道:“那也未必。诗圣有诗云:‘诗仙一斗诗百篇,西京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师兄超凡脱俗,乃是陆地仙人,却是无须遵守俗世规矩。” 李玄都笑了笑:“入乡随俗,既在人间,当尊人间帝王。” 师横波喜道:“清平先生这是答应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在何地何时见面?” 师横波轻声道:“见面地点暂定于小女子的私宅,时间便定在明日申时,不知清平先生可有异议?” 李玄都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师横波笑道:“那我就安心了,可以放心交差。” 李玄都不再说话,端起一旁的茶杯。 师横波立时明白这是端茶送客,便起身告辞道:“小女子还要向贵人复命,请贵人早作安排,便不叨扰了。” 李玄都吩咐道:“冰雁,代我送一送师姑娘。” 陆雁冰站起身,与师横波一道离开了正堂。 不多时候,陆雁冰返身回来,问道:“师兄,你当真去见小皇帝?” 李玄都道:“见一见也无妨,你对这个小皇帝可有了解?” 陆雁冰认真想了想,说道:“心高气傲,自以为是。” 李玄都也对这位少年天子有过了解,不得不承认陆雁冰的说法不能算错。这位少年天子也许是因为被太后压制太久的缘故,性情有些偏激,说得文雅一些,望之不似人君。与徐无鬼相较,或是与宋政、秦清相较,都是天壤之别。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能让儒门鼎力支持。 李玄都笑了一声:“毕竟是九五之尊,心气高也是人之常情。” 没有外人,陆雁冰也懒得掩饰什么,撇了撇嘴,不屑道:“朕,朕,朕,狗脚朕。”</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五十一章 赴约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无论是哪行哪业,做到了顶尖,那便不是寻常人。师横波作为这一行中的佼佼者,被誉为帝京第一花魁,已经跳出行院外,不受他人辖制。那日演出也是受邀前往,是否答应,要看她的心情。只有她答应下来,行院才会开始大肆宣传造势。 师横波自然不会住在行院之中,有自己的私宅,而这种私宅并非那种名妓自立门户的私宅,师横波的宅子只供居住,并不用来待客,而且师横波的住宅和各大会馆一般,都在内城,平日里十分清净,所以天宝帝才会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这里。 师横波离开之后,李玄都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然后又是照例每日雷打不动的炼气,直到次日凌晨,他才开始准备这次“觐见”。 李玄都答应前往赴约,却不打算大张旗鼓,李玄都不在意儒门中人是否知晓此事,因为天宝帝的行踪必然在儒门中人的掌握之中,甚至天宝帝能否离开深宫,也取决于儒门中人的意愿。李玄都只是不想坊间传出“清平先生私会花魁师横波”这样的流言。 在这种事上,秦素的耳目总是格外灵敏,甚至不必秦素主动查探,就会有人去报知秦素。虽说秦素相信李玄都,但秦大小姐在这种事情上却从不大度,也绝不大度。之所以如此,与秦素的幼时经历有关,虽说秦素如今已经接受了父亲和白绣裳的事情,但母亲的经历还是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不能彻底释怀,李玄都可不想因此招惹风波。 于是李玄都将鹤氅样式的“阴阳仙衣”幻化成一身普通儒衫,使他就像个普通儒生,然后又让陆雁冰随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齐州会馆。至于外面的众多眼线,如何能发现一位长生地仙的行踪? 李玄都带着陆雁冰出现在一条清净的小巷中,今天的陆雁冰难得换了一身女子装束,也甚是低调,荆钗布裙,与李玄都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普通兄妹或者夫妻。 陆雁冰看了下周围,道:“这里距离张相爷的府邸已经不远,师兄不去看一下么?我记得师兄进京之后,还未曾回去过。” “不去了。”李玄都摇头道,“物是人非,徒惹伤情,白昼去看一看就够了,我再去那里说些豪言壮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陆雁冰溜须拍马道:“师兄看得透彻。” 李玄都一笑置之。他不是看得透彻,只是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些老了,身未衰心已老,李玄都不由自嘲想道:“难道是把心换成了“长生石”的缘故?” 陆雁冰不知李玄都心中所想,见得李玄都伸手按了下自己的胸口,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嘴问什么。 两人出来小巷,走在街道上,陆雁冰似乎是因为有些日子没穿女装的缘故,行走之间总是有些不大自在,因为没带折扇,双手更是无处安放,总想做一个开合折扇的动作,只是一个女子手摇折扇实在太过奇怪,最后陆雁冰干脆把双手负在身后,让李玄都看得好笑,想起她平日的模样,不知日后哪位英雄好汉能收了这位师妹,还是说她就打算孤独终老。 陆雁冰察觉到了李玄都的目光,问道:“师兄在瞧什么?” 李玄都如实回答道:“我在想你的终身大事。” “难怪都说师兄有大师兄的风范。”陆雁冰倒是没有什么小女子的娇羞作态,撇了撇嘴,“大师兄当年就喜欢撮合旁人。” 李玄都笑道:“我可没想撮合谁,只是有些好奇我那未来的妹夫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雁冰想了想,说道:“老实说,我希望我的夫君能有师兄的功业,不过脾性上不要像师兄,也不要像师父,最好是万事依着我,听我的话。” 李玄都不以为忤,只是打趣道:“总结来说,要比你厉害,还要听你的话,一个弱者如何驾驭强者?我只能送你四个字,想得很美。” 陆雁冰玩笑道:“说不定就有人想不开呢?哭着喊着非我不娶,我就一步登天了,到时候我便去素素面前好生炫耀一番,气死她。素素就回家埋怨你不争气、没出息,然后对你说冰雁的男人如何如何,你就只能生闷气。” 李玄都假想着陆雁冰描绘的情景,不由摇头一笑。 如果他还是清微宗的废人李玄都,就算娶妻生子,只怕也难逃这个窠臼,被妻子埋怨,被孩子瞧不起,没什么作为,还要辛苦劳碌,胸有块垒难消,郁郁半生。 陆雁冰也知道自己这完全是异想天开,随之一笑。 在江州会馆附近有一条长巷,名为“燕子巷”,取自一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条长巷曾经是许多国公勋贵的府邸所在,后来一场大案,许多勋贵人家被连根拔起,这儿便空闲出来,成为官民混居的所在。不过仍旧是寸土寸金,如今能居住在这条长巷之中的人家,大多都有些背景。 师横波的私宅也位于此地,外表看起来寻常,实则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洞天景致。 因为今天要招待两位身份极为特殊的客人,师横波早早就让家中仆役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比过年时候还要认真仔细,一派忙碌景象。 此时师横波正坐在自己的闺房中,对着妆台上的玻璃镜子,有些心不在焉。 镜子是当下时兴的玻璃镜,价格不菲,将师横波的模样照得纤毫毕现。 她的丫鬟站在身后,轻声道:“小姐,你都坐半天了。” 师横波轻轻“嗯”了一声,仍旧继续出神。 丫鬟不再多嘴。 过了片刻,师横波忽然问道:“我在想,那位清平先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与贵人的见面,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也许是这些大人物太过遥远,就好似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皇帝老爷还没有县令可怕,所以丫鬟有些不以为然:“那些穿儒衫的书生们,说他狼子野心,所图甚大,那些江湖豪客,则说他……说他……” “说他什么?”师横波来了兴趣,能见她之人都不是寻常人物,自然会有随从,这些随从们就与丫鬟们打交道,所以她倒是有些好奇丫鬟们听到的说法是什么样子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说道:“说他面上看着像个书生,待人和气,谦逊有礼,实则心狠手辣,若是犯了他的忌讳,或是与他作对,便凶多吉少。据说他已经灭去好几个宗门,杀得鸡犬不留,就是上清府的大真人府,也没能幸免,有好些张家人都人头落地呢!和他的丈人是一般做派,所以大家都不敢轻易招惹他,还说他这次来帝京是肯定要杀人的,就看是什么时候动手了。” 师横波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又问道:“那么什么是他的忌讳?” 丫鬟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师横波轻声道:“这些话,什么鸡犬不留,什么张家,还有辽东的秦家,都不要在外面乱说,免得招惹是非,若是传到清平先生的耳朵里……” 丫鬟低声道:“若不是小姐问起,我哪敢乱嚼舌头。”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除了师横波的贴身丫鬟以外,其他下人都不能随意进出师横波的闺房,来人不经通报便来到此地,其身份已经不问可知。 很快,一身贵公子打扮的天宝帝走进了师横波的闺房,师横波已经从妆台前起身,而丫鬟则是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闺房外是个小院,搭着葡萄架,下面是石桌石凳,此时有两名老者对坐,丫鬟认得其中一人,是经常跟随在贵人身旁的“白老”。还有一位老人,却是瞎了一只眼,正捧着一个鼻烟壶,有些古怪。 这两人正是白鹿先生和金蟾叟,虽说儒门中人料定李玄都不会把天宝帝如何,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派出了两位儒门隐士亲自护卫天宝帝,这却是天宝帝的父祖们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闺房内,师横波帮天宝帝除去大氅,柔声问道:“公子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天宝帝曾经下令,只要他不曾表露身份,一律称他为“公子”,而不是“陛下”。 天宝帝今天的心情似乎还算不错,回答道:“龙师傅说这位清平先生是齐王的传人,齐王将所有的基业都交给了他。朕……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面了。” 师横波一怔。 齐王之位空悬多年,等同被废,天宝帝口中的齐王便是最后一位齐王,那位曾经招揽三千门客的叔祖。齐王与世宗、穆宗两代帝王相争并非什么隐秘之事,天宝帝对于这位自家人还是颇为佩服的,想来正是因为齐王的缘故,天宝帝对李玄都的印象有所改变,这才决定要见李玄都一面。 对此,已经决定接触李玄都的儒门并不反对,让已经做好以皇帝权威与儒门“抗衡”准备的天宝帝大感意外,也因此心情极佳。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五十二章 象棋 儒门与道门相比,最大的劣势便是青黄不接。心学圣人的出现让儒门再次压住了道门,直接挫败了宁王之乱,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道门再也不敢与儒门争锋。不过心学圣人给儒门带来的百年兴盛却像是一次回光返照,直到现在,儒门还在吃当年的老本,老人们居于高位,年轻人无以为继,整个儒门就像行将朽木的老人。 反观道门,虽然道门内斗不止,但也恰恰是这种争斗,使得道门内部人才辈出,远胜过一潭死水而固步自封的儒门。老辈人有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下一辈中有澹台云、秦清、宋政,甚至还可以加上一个司徒玄策,而年轻一辈中则出了一个李玄都,可谓是传承有序。自然是道门的后劲更足。 这些儒门老人们大半辈子都沐浴在心学圣人的荣光之中,说一句“眼高于顶”毫不为过,到了如今,他们已经垂垂老矣,再难有所改变,也是人生中最为固执的时候,虽然被道门步步紧逼,不得不有所退让,但骨子里还是当年的高人一等,在他们眼中,皇帝只是个孩子罢了。就是李玄都,固然势大难制,也不能让他们心服,不过是个难与争锋的“猘儿”。 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只是表面上对皇帝恭敬,心底里不以为然,天宝帝这次临时起意只是刚好歪打正着,合乎了他们的心意,他们这才不做阻拦,如果天宝帝不合他们的心意,他们便会让这位少年天子知道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年轻帝王误以为自己得到了权力,拥有了自由。其实他的权力是假的,不过是从皇宫这个小笼子中来到了帝京这个大笼子中。他从出生到成人,不曾离开过帝京城,便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阔,他只是坐在一口名为“帝京”的井里,看到的只有头顶的窄窄天幕。 李玄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于这次“觐见”帝王并没有什么期待,他主动去见秦清,因为自家老丈人可以决定辽东的走向和未来,他请秦素去见李道虚,因为自家老爷子也可以掌控江北的局势。可他不觉得天宝帝能决定什么,或者改变什么,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儒门手中。不过李玄都还是来了,正如他自己所说,毕竟是九五之尊,虽然未必能成事,但一定能坏事,还是要给面子的,于是他便抱着和儒门老人们差不多的心态前来赴约。 这一路上,李玄都走得不紧不慢,甚至让陆雁冰产生了一种李玄都在看街景的错觉,只是她不好催促李玄都,也是习惯了,只能陪着慢慢走。 就好像两人小时候结伴登山,下山的时候,李玄都总是走得很慢,说什么上山和下山是不一样的风景,每次都让她耐着性子等他。 再后来,陆雁冰便不乐意和李玄都一起去爬山了。 从小到大,他们两个人就是久了便相看相厌,然后相互攻击,可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再过一段时间,又渐渐和好。就像真正的兄妹,相处随意,吵架打闹,偶尔和睦。 待到年长,也许应了一句话,过早洞察人事、谙于世故,预示着本性平庸,陆雁冰比李玄都更早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也造就了她随风摇摆的性格,而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是少年意气,非黑即白,甚至有些冲动鲁莽,所以她一度觉得李玄都十分幼稚,每当李玄都说教时,她便十分不耐烦,在那时候的她看来,李玄都不过大她一岁而已,一个愣头青整日说些人尽皆知的道理,烦不烦?无奈李玄都的修为更高,她只能乖乖听着。 只是陆雁冰如何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地听李玄都说教。道理还是那些说烂了的道理,可李玄都的身份不一样了,道理的分量便也不一样了。这让陆雁冰开始反思自己,难道这些被自己不屑一顾的道理,还真有用? 一直到了卯时,他们才来到师横波私宅所在的燕子巷。 这儿甚是幽静,陆雁冰忍不住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巧的九档折扇,“啪”的一声展开,轻轻摇动着。 如今是初冬时节,哪里就需要扇子,只是她养成的习惯,行走时非要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不可,或是按剑,或是持扇,或是把玩腰带、玉佩等等。只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却如公子哥一般手摇折扇,还是在初冬时节,实在怪异。 两人来到师横波的大门前,陆雁冰递上自己的名帖。 守在门前的管家有些发怔,他知道今日要来两拨不同寻常的客人,第一拨客人已经到了,为首之人算是他们真正的主子,这栋宅邸的半个男主人,可眼前两人就是那第二拨客人吗?瞧着就是一对普通夫妻。不过他也不敢自己做主,只是让两人稍等,然后拿着名帖回去请示。 不一会儿,便是师横波亲自迎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诚惶诚恐的管家,显然是受了训斥。 师横波见到李玄都和陆雁冰的装扮后,不由一怔,立时知道自己错怪了管家,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别说管家了,便是她,也很难将眼前这个书生与清平先生联系起来。倒是陆雁冰,虽然换了一身衣裳,可还是能够一眼便认出来。 李玄都没有改变自己的相貌,却改变了自己的气态,就像一个长着李玄都面庞却境遇截然不同的普通书生,这可是师横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只能当做是地仙高人的神通。 其实也的确如此,人仙可以改变自己的体态,地仙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气态,是为真正的返璞归真。地师、老天师、龙老人、澹台云等人都用过类似手段,以便于隐藏身份四处行走。尤其是龙老人,这些年来潜藏于翰林院和钦天监,给人印象就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糊涂,可作为半个儒门魁首,怎么可能是一个老糊涂? 师横波亲自引着李玄都和陆雁冰进了宅中,自然不能到她的闺房叙话,此时天宝帝已经去了书房,而两位儒门隐士则是坐在客厅之中,见到李玄都后,起身见礼。 李玄都拱手回礼,又穿过客厅,穿廊过堂,来到书房门外。 师横波止步门外,做了个请的动作。陆雁冰自然也随之止步,她脸上不显,心中却是不满,觉得小皇帝太过托大,一个没有实权的“狗脚朕”还摆什么皇帝架子,真当自己是世宗皇帝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能把“狗脚”二字去掉,握有实权了,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长生地仙不成?自古以来,死在长生之人手中的帝王可不在少数。 不过李玄都不在意这些小礼,更不在乎天宝帝对他是什么态度,或者说李玄都不打算跟一个半大孩子计较,直接推门而入。 书房不大,却很精致。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正对门的一面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上面放着师横波常用的瑶琴。东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不乏珍本孤本,西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有前朝官窑的青花瓷器,也自安西大秦国运来的铜鎏金自鸣座钟。正中是一方书案,前后各有一把椅子,可供两人对坐,天宝帝就坐在案后的主位上,对面的客位自然是留给李玄都的。 至于书案上,没有文房四宝,只有一张棋盘,不过不是文雅之士喜欢的围棋,而是乡野村夫偏爱的象棋,而天宝帝正在打谱。 李玄都没有行礼,却不再扮成一个普通书生,径直坐在了天宝帝的对面。 天宝帝这次展现出了一位帝王该有的涵养,或许是他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总之是没有发怒,而是说道:“清平先生累我好等。” “还请陛下见谅。”李玄都说道。 天宝帝不置可否,说道:“我不称‘朕’,清平先生也不要称呼‘陛下’。” “好。”李玄都从善如流。 天宝帝看了眼面前的棋盘,说道:“有人常说世事如棋,可我不这么看。棋盘上双方棋子数目相同,哪里跟现实情况一样?清平先生的棋子多,底气便足。而我棋子少,便要委屈一些。” 李玄都看了天宝帝一眼,眼神中虽有偏激戾气,但也自有一股精气神在,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小觑这位年轻帝王。 天宝帝问道:“清平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下棋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天宝帝推动一枚过河小卒,又问道:“清平先生觉得自己是棋盘上的什么角色?” 李玄都看了眼棋盘,回答道:“大约是‘車’。” “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的确符合清平先生的身份。”天宝帝点头赞同,又问道,“那么谁是‘将’?哪位‘将’能驱使清平先生这样一位‘車’?”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阁下是‘帅’。” 天宝帝再次推动小卒,将死了老帅,轻声道:“‘帅’只能拘束在九宫格中,可能最危险的敌人就在身旁,甚至连自己的棋子都有可能困住他,接下来便是‘将军’和满盘皆输。” 李玄都道:“内外交困。” “正是。”天宝帝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说人心道天下 李玄都道:“我还是称呼‘陛下’吧,陛下所说不错,世事与棋盘大不相同,双方的棋子并不相等,规则不是一成不变,甚至不止两个棋手。不过有一点,陛下说错了。” “哪里错了?”天宝帝问道。 李玄都道:“陛下开始说我们二人棋子的多少,实则是将我们二人放在了棋手的位置上,可在我看来,所谓棋手,并非某个人。” “愿闻其详。”天宝帝目光灼灼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如果天下为棋局,那么棋手是谁?棋手不是某一个人,不是家师、地师、宋政、秦清、龙老人,也不是我李玄都,更不是陛下。棋手是一群人,一群有着共同利益的目标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心,这些人心汇聚在一起,化作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操纵着棋盘上的棋子。” 天宝帝又问道:“谁是棋子?” 李玄都道:“每个单独个体都是棋子,只是职责不同、位置不同、分工不同,就好比我刚才说的,陛下很重要,是棋盘上的‘帅’,关乎到胜负,可是与棋手本身相比,还是一颗棋子。” 天宝帝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能接受李玄都的这个说法,可又无法辩驳,只能再问道:“先生方才说棋盘上可能不止一个棋手,那么朕背后的棋手是谁?” 李玄都无所避讳道:“陛下之所以是陛下,是因为陛下出身天家皇室,是先帝的儿子,那么陛下的根基是什么?是宗室,是朝廷。朝廷是什么?朝廷不是几座宫殿,不是这座帝京城,它由千千万万的官员、小吏、差人、甲士、士绅组成。朝廷就像一座祭天的祭坛,陛下站在祭坛最高处,正是这些人堆积成了祭坛,如果没了这些人,陛下便要跌落下去。” 天宝帝虽然不满这个说法,但他也明白李玄都所说的是事实,只能点头认可。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些人并非没有心智的泥塑木偶,他们也有想法,有所欲所求,有着各自的算计。这便是人心。人心汇聚一处是为民意,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切切地影响着所有人,即是棋手。陛下应该听过两个说法,一个是‘人心尽失’,一个是‘众叛亲离’,纵然是帝王之尊,也不能违背这些看不见的人心,否则便是倒行逆施,皇位不保。如果棋局上满盘皆输,身为‘帅’的陛下逃不脱,可不意味着棋手无法逃脱。” 天宝帝沉默了。 他本想以棋盘比喻如今形势,却没想到被李玄都反将一军。 过了许久,天宝帝方才说道:“先前我问先生谁是先生背后的棋手,先生不答,原来这就是先生的答案。只是不知如今的人心是什么?” 李玄都回达道:“人心即是所求,同欲则同求。万众一心,则无事不成。现在的人心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天宝帝紧紧盯着李玄都,宽大袍袖中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拳头。 李玄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太平。” “太平?”天宝帝又重复了一遍。 “天下太平。”李玄都点头道。 “自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 “武德十年,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先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先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西北伪周趁机起事,瞬间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此时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这位沙场宿将曾道:‘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 “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朝廷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正式割据立国,澹台云被尊为‘圣君’。” “在其后数年中,地师创立的青阳教愈演愈烈,席卷数州,边境上仍是战事不断。更不用说其他天灾人祸。” 李玄都望向天宝帝:“如今是天宝八载,马上就是天宝九载,如果从武德十年算起,战火已经绵延了十年之久,而且不同以往,并非一州一地的战火,而是席卷了大半个天下的战火,战死之人、饿死之人、死于非命之人不计其数。天下苦战乱久矣,天下之人,无不思定。这便是人心所向。” 天宝帝轻声问道:“如何得人心?” 李玄都道:“谁能使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谁就得人心。谁能得人心,这天下便是谁的。” 此言一出,天宝帝脸色豁然色变,强忍怒气道:“先生的意思是,如果那些逆贼能够使天下太平,那么人心就是那些逆贼的,天下也是那些逆贼的。” “正是。”李玄都坦然道,“否则从古至今为何有那么多次改朝换代?今日之逆贼,未尝不是明日之共主,自古以来,这天下就是有德者居之。能使天下太平,可谓有德者?可谓英雄?” 天宝帝猛地起身,上身前倾,双手撑在桌案上,瞪视着李玄都。 李玄都安稳不动,神态淡然。 不必说天宝帝只是个未曾亲政的小皇帝,就算他是一个成熟帝王,现在的李玄都也不会惧怕,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当真是匹夫一怒而血溅五步。 过了片刻,还是天宝帝退却了,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李玄都道:“迄今为止,朝廷还是棋子最多的棋手,逆贼可以做的,陛下同样可以做,只要陛下做成了,便可青史留名,将死棋盘活,是为中兴之主。” 天宝帝靠在椅背上,喃喃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 李玄都看了眼棋盘,推动自己这边的卒子,说道:“事在人为。就像这过河卒,想要将死老帅是何其难,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要一步一步向前走就是了。” 这一刻,天宝帝对于眼前之人倒真是观感复杂了,既恼怒他的傲慢跋扈,又觉得他说的话有那么些道理,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不投效朝廷,报效国家?” 李玄都反问道:“陛下焉知我不曾投效朝廷?从天宝元年到天宝二年,我一直在帝京城中,最后却是以反贼的名号狼狈离开帝京,险些丢了性命。” 天宝帝哑然。 这就是帝京之变了。 当时天宝帝年幼,自然是支持母后,认为张肃卿是权臣。可因为太后弄权的缘故,天宝帝这些年来逐渐改变了看法,对于张肃卿的评价渐高,此时听得李玄都旧事重提,隐隐有些兴奋起来,说道:“我,朕!亲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张相平反。” 不过让天宝帝失望的是,李玄都的反应甚是平淡,不喜也不悲,也可以说是喜怒不形于色。 天宝帝在心中暗暗给了李玄都一个城府深沉的评价,爱其才,厌其行。 李玄都同样在心中给了天宝帝一个不算高的评价。稚嫩还是次要,关键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能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也不能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天宝帝幼年丧父,这是长于妇人之手,又因为生于深宫之中,周围只有宫女和宦官,其性情偏激、气量狭小倒也在情理之中。虽然看得出来,儒门中人的教导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扭转作用,可时日尚短,如今的天宝帝知道礼贤下士、收买人心、能屈能伸那一套,可骨子里还是高高在上,没有见过真正的世情,所谓的礼贤下士只是流于表面,甚至不伦不类,起到了反作用。 李玄都又开口道:“其实说起来,我至今还是朝廷通缉的反贼,如今却与陛下共处一室,实在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 天宝帝笑了一声,颇有讥讽意味:“那日在满春院中,清平先生当众打死了青鸾卫的都督丁策,无人敢说什么。堂堂唐王在清平先生面前,比见了我这个皇帝还要恭敬,小小的通缉算得了什么?难道青鸾卫还敢去齐州会馆捉人不成?” 李玄都说道:“齐州会馆可是在社稷学宫的名下,青鸾卫说不定是看在社稷学宫的面子上才不敢去抓人。” 天宝帝一怔,随即握紧了拳头:“原来他们早就联系了清平先生。”</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五十五章 行云布雨 一行人继续向前,不过秦素的心情却是逐渐凝重起来。 因为越往东海方向行去,天气就越发阴沉,天地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阴气,似乎随时又会落下一场大雨。 这可大大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了。 瞧这架势,已经隐隐超出了天人造化境的范畴,当年王天笑黑云围城,不过是一城之地,可如今放眼望去,天空中的黑云却是一眼望不到边际。 难道真有一位长生境高人? 不过秦素又觉得不可能,天下没那么多隐士高人,就算有,随着儒道两家纷争加剧,如龙老人之流也不得不现身了。 难道是妖物?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不要小觑妖物,所谓的神兽和妖物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至多是正道和邪道的分别。李玄都口中的陆吾神便等同一位货真价实的二劫地仙,六位长生地仙都奈何不得它。它最后之所以被重伤,也是各种原因,有开明六巫的阵法牵制,还有巫阳这位一劫地仙坐镇,最后几乎是集合了人间最为精锐的战力,才勉强取胜。可就算如此,也没能斩杀陆吾神,而是被陆吾神逃走。 如果是妖物,秦素倒是觉得未必是冲着他们一行人来的,如此的阵仗,倒像是有其他缘故。 只是也不能抱有侥幸心理,秦素还是细数了下自己的家当。 如果说李玄都是功法多,所学功法堪比一座书楼,那么秦素就是豪富,只有当初的颜飞卿才能与她相提并论。 暂且抛开借出去的“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不谈,秦素现在有仙物“三宝如意”一件,半仙物“长生杖”一件,宝物除了“幻灵纱”、“百华灵面”之外,这次返回辽东,秦清因为秦素被张静沉重伤之事,又送了她一件甲胄,乃是秦家代代相传之物,名为“流云甲”。 此物虽然名为甲,但看起来却像一件中衣,可以穿在外衣里面而不显丝毫异样,功用是以柔克刚,化解武夫拳劲等外力打击,虽然不是半仙物,但也是一件顶尖宝物。秦清之所以没有将这件甲胄交给秦素,是因为过去的秦素并不参与江湖纷争,秦清也多少存了让女儿多加历练且不要太过依赖外物的想法,所以直到秦素因为李玄都开始参与江湖争斗的时候,秦清才开始陆续增加秦素的护身之物,如今秦素已经深深入局,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自然是有什么用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秦清得自万淼洞天的半仙物,名为“万妙烟罗”,用出之后,只有一片烟云雾气,大小由心,变化不定,可以护身,也可以困人,最是克制各种法术。秦清跻身长生境之后,除了仙物之外,其他宝物、半仙物已经没有太大作用,本来打算将此物赠予白绣裳,姑且算是“聘礼”,只是思来想去,白绣裳修为高强,距离长生境只剩一步之遥,已经练成了“度世佛光”,又有慈航宗的诸多宝物,并不缺这一件半仙物,可女儿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三宝如意”能攻不能守,还是女儿的安危更重要一些,所以也送给了秦素。 还有一点,就是秦清这位为人父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亲家送出了一件仙物,女婿送出了一件半仙物和各种功法,他做这个父亲的岂能居于人后? 再有就是秦素身上多达六件的须弥宝物了,两只锦囊是秦素本就有的,一只是秦家的,一只是补天宗的,还有四只指环,是来自于忘情宗。 两只锦囊,放的是秦素的日常物品和贵重物品,如她的各种衣物、丹药、行军丸、胭脂水粉、首饰佩饰、太平钱、无忧钱、散碎银子、铜钱、路引,还有李玄都送她的玉镯、帷帽、“紫凰”,以及从闻香堂购买的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事。 关键是四只指环,里面只有各种符箓,各种品质不等,功用各不相同,这些符箓也不是秦素自己出钱购买得来,大多是秦清替她买好的。 其实放眼跻身长生境之人,李玄都可谓是最穷之人,也是异类。一则是因为李玄都公私太过分明,不肯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纳为己有,二则是因为太平客栈只出不进,开销太大,三则是李玄都太过年轻,底蕴太浅,财富也要时间积累,所以沦落为要靠秦素接济的地步。其他人,无论是秦清、李道虚,还是澹台云、龙老人,皆是不缺银钱之人。尤其是秦清和李道虚,这两人分别掌握了北海和东海的海贸商路,秦清还掌握与金帐的互市,辽东本身也是物产丰富,东海则是地利更优,连接南北两海和凤鳞州,故而两人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对于他们来说,些许符箓宝物倒是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头开支是数以万计的军队,故而秦清养出了辽东铁骑,李道虚则组建了最大的船队。澹台云掌握西域商路,儒门是世上最大的地主,虽然比不得前二者,也相差不会太多,总之要胜过李玄都太多。 其实地师也身家不菲,自有敛财之道,只是地师飞升离世之后,澹台云趁着儒道相争之际,将地师在西域的经营收归己有,只剩下部分还在齐王门客和阴阳宗的掌握之中,不过李玄都这里千头万绪,还未能来得及接手。就算收归回来,也多半要用于重建阴阳宗。 除此之外,最富有的就是掌握了南海商路海贸的慈航宗,只是慈航宗实力不足,比不得清微宗和补天宗,必须与实力雄厚的正一宗联手,这也是慈航宗在正道六宗中仅次于正一宗的缘故。 总而言之,在秦清的鼎力支持下,秦素身家丰厚,在李玄都的帮助下,秦素一身所学少有能比,还有李道虚赠予的仙物,这便是她说出“只要不是长生之人都能应付”的底气所在。 一行人走出不过十里,第二场大雨再次落下。 齐州地处北方,初冬的天气虽然比不得草原和辽东,但也不可小觑,被淋湿之后被活活冻死也不是稀奇之事。就算没有被冻死,这些普通百姓也没有钱去寻医问药,大概只能硬抗,小病拖成大病。 秦素自然不肯坐视这些百姓被冻死在冰雨之中,用出“万妙烟罗”,化作一团云雾升腾而起,笼罩在众人头顶上方,挡住落下的大雨,同时交代司徒秋水和裴娘子等候在此地,同时警告裴娘子不要生出其他心思。然后秦素身形冲天而起,破开重重雨幕,飞上天幕,尝试能否驱散这片雨云。 伴随着冬雷阵阵,秦素身形不断攀升,终于是高出云海。 然后她看到了让人极为震惊的一幕,在云海之上,有一巨大身影在飞舞翻腾,穿梭于云海之中,所过之处,云雾翻滚,雷电森然。 如果秦素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传说中的……龙? 世间还有龙?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可谓是众多神兽之首,帝王也被称之为真龙天子。 这世间怎么还有龙?此等神兽不是早已绝迹了吗? 便在秦素因为惊讶而发怔的时候,那巨大身影忽然消失在云海之中。 下一刻,秦素脚下的云海轰然崩开,炸出无数云絮,继而一颗巨大头颅缓缓探出,两只金色眼眸有井口大小,与秦素水平对视,两缕龙须微微摇曳,未作龙吟,口中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水气。或者说,它时时刻刻都沐浴在蒙蒙细雨之中。 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存在本身,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当陆吾神现出真身,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过长,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 秦素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正是引发了冬日大雨的罪魁祸首,都说龙能呼风唤雨,此言当真不假,它所过之处,大雨倾盆而落,甚至可以违背天时而动,远在只能顺势而为的天人境大宗师之上。 显然在秦素发现它的时候,它也发现了秦素,穿梭云海,隐蔽身形,然后猛然出现在秦素的脚下。 秦素毕竟是天人境大宗师,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仔细观察了眼前的庞然大物。 秦素心中稍稍释然几分。 眼前的庞然大物虽然看起来十分可怖,但显然不是真龙,至多算是蛟龙之属。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应龙全称应时之龙、应德之龙,其名为吉,亦名庚辰,即黄龙、飞龙,是上古神话中一种有翼的真龙,堪比三劫地仙。角龙是龙中之老者,不逊于陆吾神,堪比二劫地仙。龙与角龙区别不大,相当于一劫地仙。 蛟龙与龙相较,龙角不同,蛟龙的角是直而短,没有分岔;龙有两只角,每只角上还有分叉。尾巴不同,蛟龙的尾巴是光秃秃的,与蛇的尾巴类似;龙的尾巴不仅有鳞,还很粗糙,有尾鳍。爪子不同,蛟龙只有两只爪子,并且每只爪子上只有四个脚趾;龙有四只龙爪,每只爪子上有五个脚趾。 秦素眼前的是一条角龙,而非真龙。 不过就算如此,仍旧不可小觑,蛟龙堪比长生地仙。</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五十六章 蛟龙之属 有句俗语叫作:“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同理,蛟龙也是龙,别拿蛟龙不当龙。 秦素从未见过蛟龙,但并不算陌生,因为各类典籍中都有蛟龙传说,甚至如今的江湖争斗中,也曾牵扯到蛟龙。 虽然蛟龙已经销声匿迹多年,但还是留下了众多“遗物”,比如说刀剑评上排名第三的“应帝王”,便是以一条蛟龙的脊骨为材料铸成。“蛟龙血”则可以洗经伐髓,就算是经脉阻塞、丹田被毁的废人,也能变为天纵奇才。 除此之外,还有“凤凰血”,服用可得不死之身,类似于佛家的“漏尽通”或是无道宗的“六合八荒不死身”,有血肉重生之妙。服用“白虎血”,可以气力大增,血气旺盛,突破人体限制。“麒麟血”可以增进修为,而且在长生境之前,不因境界而降低效力。 当年宋政在玉虚斗剑之前,服用了无道宗中所有的“凤凰血”,这才能从李道虚的剑下逃得性命。从玉虚峰归来之后,宋政又带走了无道宗中所有的“蛟龙血”,这才有了日后的跻身长生境。澹台云曾经送给唐周“麒麟血”,百蛮王曾经服用“白虎血”。 不过服用神兽之血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同时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影响心智,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或是性情大变。 百蛮王曾经服用过“白虎血”,虽然以此练成了“百兽真经”,但整个人也变得嗜血好杀。就算是宋政,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宋政先是被李道虚的入体剑气抵消了体内的“凤凰血”,又通过神魂两分、脱胎换骨的手段规避了“蛟龙血”的影响。可就算如此,宋政还是险些无法跻身长生境,差一点就永远地变成了金帐的失甘汗。唐周的结局最为凄惨,身上生出鳞片,神智受到影响,容易发狂,备受煎熬。 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神兽其本身的强大实力,虽然已经身死,但其骨肉、鲜血、筋皮、内丹中还残存有其部分意识,若是不经炼化,在修为不足的情况下直接使用,很容易被其影响,从而落得一个半妖半人的惨淡光景。 想要将神兽遗蜕炼化成丹药,或者炼制宝物兵刃,工序繁琐,技艺复杂。随着世事变迁,仙人离世,诸多神兽也不见踪影,神兽的血肉皮骨没了来源,那些炼制技艺便如屠龙术一般没了用处,谁也不会花费大力气去学一门没有多少用武之地的技艺,故而渐渐失传,宋政等人只能直接服用各类神兽鲜血,然后以自身境界修为和其他办法强行规避各种反噬,成败在天。 至于为何绝迹多年的蛟龙会突然现世,秦素就不知道了。 只是此时也容不得她去细细思量,一人一蛟对峙片刻之后,蛟龙率先有了动作,张口长啸,龙吟之声震得秦素身子一僵,心中生出莫大的畏惧之意,让她浑身瘫软,以至于手足不听使唤。 神兽们各有神通,比如凤凰可以涅槃重生,虎类可以将所杀之人化作伥鬼,龙类则天生携带龙威,威慑境界不如它的人或者鸟兽鱼虫,甚至能使其成为蛟龙的奴仆傀儡。 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蛟龙却相当于长生地仙,虽然秦素不至于成为蛟龙的奴仆,也不至于心神俱丧,但龙吟中所蕴含的龙威还是让秦素心神大乱。 蛟龙的金色眸中闪过一抹残忍,张开大嘴,便要将秦素一口吞入腹中。 对于各类神兽而言,从没有辟谷的说法,尤其是维持庞大的身躯,非要进食不可,只是进食的间隔很长,可能是数年进食一次,一次进食便要吃下一头巨鲸。不过如秦素这类修为有成之人,虽然身形不大,但足以抵得上千万鱼虾,能让它数十年不食,并且缩短化龙所需要的时间。而且根据途径不同,各有所长。人仙气血最盛,量大管饱;地仙气机最盛,最是有益于化龙;鬼仙修炼神魂,味道最好。从这个角度来说,双方其实是互相捕猎,各有所图。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秦素双眼之中生出茫茫雪白之色,再无其他,已然是用出了“太上忘情经”。 龙威不同于“度世佛光”,后者是改变想法,重塑一个“我”,好似偷梁换柱,用一个伪善的心魔去替换掉本来的自我,与情无关,所以“太上忘情经”无法抵御。可前者只是让人生出畏惧之情,所谓“七情”便是喜、怒、忧、思、悲、恐、惊,龙威的畏惧也在七情的范畴之中,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自然可以抵御龙威强加在身上的畏惧之情。 用出“太上忘情经”之后,秦素立时从龙威的影响中挣脱开来,不敢怠慢,手中出现“长生杖”,往脚下云海一顿,以杖落之处为中心,一道波纹扩散开来,所有的颜色迅速褪去,只剩下黑白二色,时光为之凝固,蛟龙也保持张口欲噬的态势凝固于半空之中。 秦素哪怕有“长生杖”相助,所能停滞时光长河的时间仍旧只有极短一瞬,不过对于秦素来说,一瞬已经足够。 秦素从四只指环中弹出三十六张符箓,结成一座符阵挡在自己和蛟龙之间,同时她也向后飘退出去。 天地间重新恢复色彩之后,蛟龙一声长吟,直接冲散了这座临时造就的符阵,所有符箓无风自燃,化作飞灰。 不过趁此时机,秦素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取出“三宝如意”的同时,弹指不停,每次弹指都会留下一道符箓悬停空中,并不在蛟龙的必经之路上,而是位于“路”旁两侧的位置。 蛟龙大概是因为先前的符阵不堪一击的缘故,对于这些符箓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冲而过。 便在此时,秦素一抖手腕,这些位于必经之路两旁的符箓同时燃烧起来,化作道道金色锁链,束缚在蛟龙的身上各处。 对于蛟龙的庞大的身躯而言,这些锁链只比细线稍粗一点,一挣便断,无奈数量太多,秦素在极短的时间内布下了九十九道符箓,九十九条金锁链使得蛟龙的身形猛地一滞,狰狞龙首距离秦素已经不足丈余距离,却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反倒是秦素不退反进,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狠狠砸在蛟龙的鼻子上。 “三宝如意”的玄妙早已不必多言,李玄都能胜过澹台云,“三宝如意”功不可没,而鼻子又是脆弱所在,哪怕秦素修为不足,这一击下去,仍旧让蛟龙大为吃痛,立时被激起了凶性,疯狂扭动身躯,将束缚自己的铁索悉数扯断。 然后秦素又一挥手,仿佛撒纸钱一般,不知扔出多少符箓。 道门符箓大体分为三种颜色,最低的是黄纸符箓,然后是金色符箓,最上等的是紫色符箓,这三种品质又各自分上、中、下三等。 这些符箓是金色中等品质,乃是正一宗为了弥补秦素重伤所赠,其中记载的法术是道门仙法“撒豆成兵”。 只见这些符箓化作一个个金色武士,身披鱼鳞甲,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或是手持大戟,或是手持双锤,或是手持长枪,说是持剑持盾,列成阵势,踏空而行,好似真正的天兵天将,朝着蛟龙围攻而去。 蛟龙勃然大怒,一爪捏住数名金甲武士,直接碾碎,又张口一吸,将十数名金甲武士吞入腹中,最后再摆尾一扫,直接将这些金甲武士组成的战阵扫得七零八落。 不愧是堪比长生地仙的蛟龙之属,威势的确骇人。 蛟龙自有灵性,死死认准了秦素,将这些金甲武士杀得七七八八之后,仍旧是紧追秦素不放。 秦素眼看要被蛟龙追上,不惊不慌,手中出现“太平无忧”令旗,以“太平青领经”催动,顿时星辉漫卷,结成“南斗二十八星阵”。 阵法一成,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暂时困住蛟龙。 同时秦素再次掷出一沓符箓,皆是金色上等品质,同样出自正一宗,是为“五雷符”。 一瞬间,天雷大作,不知多少天雷一起落下,细细密密,好似一张雷网笼罩在蛟龙的身上,无数电芒雷光在蛟龙的鳞甲上游走不定,虽然伤不得蛟龙,但也留下些许焦黑之色,使其动作迟缓。 接着秦素又取出三卷天书,是李玄都专门为她写就的副本,地师亲笔抄写的正本则是存放在剑秀山的藏书楼中,两者的共同点都是以阴火书就。秦素毫不犹豫地将这三卷天书也丢掷出去,然后以天雷将其烧毁。 一瞬间,书卷化作熊熊阴火肆虐开来,这可是出自一位长生地仙之手,威力不容小觑,便是蛟龙的鳞甲也难以抵挡。 换成其他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遇到蛟龙之属,多半是九死一生,甚至是十死无生,可偏偏这条蛟龙遇到了秦素,身上家当之丰厚,足以让李玄都这位长生地仙汗颜,更不用说根本没有外物的蛟龙了,自然要吃个大亏。 不过秦素也心知肚明,自己绝不是蛟龙的对手,只是拖延时间罢了,所以秦素趁着蛟龙扑灭身上阴火和天雷的时机,毫不犹豫地收起“太平无忧”令旗,激射远遁。</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五十七章 清微四老 李玄都早有预感秦素的这次齐州之行不会太平,所以早做了安排,让徐大提前接应等等。 不过李玄都也仅仅是预感罢了,到底哪里不太平,李玄都毕竟不是沈大先生,也不精通预测未来的占卜术算之道,甚至不能肯定自己的这种的预感是否准确,自然说不上来。更何况天下间的长生地仙是有数的,李玄都已经在帝京见过了龙老人,澹台云重伤不出,总不能是李道虚或者秦清去截杀秦素,于是李玄都也就放下心来。 秦素一路走来,没遇到什么波折,便让徐大返回齐王府,到了兰陵府之后,距离清微宗不过咫尺之遥,更是不必担心什么。谁也不曾料到,李玄都的预感竟然在齐州之行最后的兰陵府应验了,应验的对象甚至不是人,而是一条蛟龙。 好在秦素身外之物众多,所学广博,经历了几次大战之后,称得上沉着冷静,趁着蛟龙大意,连施手段,竟是勉强逃离了蛟龙的龙爪。 不过要说逃出生天,还为时尚早,蛟龙很快便扑灭了身上的阴火,再次朝秦素追来。 蛟龙翱翔于天地之间,更甚御风而行。 所过之处,云海翻腾,其中雷电隐隐,还伴随着大量水气。 想来人间又是大雨滂沱。 秦素仍旧谈不上惊惧,因为此地是兰陵府,过海便是清微宗。虽说不能把蛟龙不当龙,但毕竟不是龙,面对曾经重创过陆吾神的李道虚,必然不是对手。这也是人族最大的优势,拥有各类仙物,李玄都与澹台云一战,澹台云明明修为高出李玄都,却抵不过李玄都的两大仙物。 就算李道虚不曾出面,以清微宗的实力也足以应付一位长生地仙。 不得不说清微宗的底蕴之深,哪怕司徒玄策和李卿云身死、李玄都被逐出师门、李世兴叛出师门、李元婴和李太一离开,仍旧有四大高手,被誉为清微四老,分别是: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李道师。 天人无量境的上下限差别极大,李非烟和司徒玄略正是可以与天人造化境一战的顶尖天人无量境高手,若是四人联手,再加上清微宗的其他高手助阵,以及经营多年的剑阵等地利优势,一位长生地仙还真不能以一己之力击溃清微宗。便是地师攻打正一宗,也是动用了大半个阴阳宗从旁协助,而不是孤身一人强攻。 更何况清微宗中还有一门极为毒辣的招数,无论什么境界修为都可以修炼,威力大小也与自己的修为息息相关。那便是将自身血肉全部消融,化作精血,然后全身炸裂,全身精血化作无数凌厉血剑,杀力极大,与敌手玉石俱焚。这是李道虚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闭门参悟出的绝学,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清微宗弟子学过此法。 这也是长生地仙们都追求权势的原因之一,仅仅是长生境的修为,若是不参与天下大势也就罢了,还能算得逍遥,若是参与到天下大势之中,那就算不得什么了,就拿大真人府之变而言,如果李玄都没有众多助力,仅凭他一己之力,恐怕真要死在大真人府中。 自古以来的众多魔头,手段诡异,修为高深,纵然能逞凶一时,最终也逃不过败亡镇压的结局。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势大根深,也不能肆意妄为,当年皂阁宗便是前车之鉴。 蛟龙与秦素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虽然秦素身家丰厚,此时符箓也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反观蛟龙,根本没有受到什么伤势,只是因为被符箓一再拦路而愈发恼怒,哪怕是秦素以“三宝如意”的一击和李玄都的阴火,也只是让蛟龙吃痛而已。 虽说秦素从不缺钱,但此时也是心痛,平心而论,秦清和李玄都在个人用度上都堪称节俭,有些花费更多是维持他们这个身份该有的必要体面,而不是为了自己享受。李玄都的银钱基本都投入在太平客栈之中,秦清则是维系了辽东铁骑的各种用度。在两人的影响下,秦素也不是奢靡之人,哪怕世人都说她何等豪富,她也不曾像今日这般挥霍过。 便在这时,一道剑光破空而至,从正面硬撼蛟龙。 虽说蛟龙较之真龙,身躯要小了一半,但是与这一剑相比,仍旧是庞大无比,被这一剑刺中,便如被细针扎了一下,伤害不大,却疼痛非常。 蛟龙怒吼一声,伴随着龙吟声,浩荡龙威四散开来,不过出乎它的意料之外,出剑之人竟然不受它的龙威影响,或者说哪怕是受到了影响也影响不大,说明来人纵然不是长生地仙,距离长生境也相去不远。 当然,也有蛟龙自身的缘故,对于龙类来说,它的年龄不大,只能算是个“年轻人”,与壮年的真龙相比,无论是经验修为,还是身躯体魄,都远未达到巅峰,更不用说龙之老者的角龙了。如果是一条真龙在此,仅仅是龙威龙吟便可让天人境大宗师失魂落魄,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很难幸免,至于寻常人,则会直接被震晕过去,生死难料。 来人正是张海石,与蛟龙硬拼一记之后,他的身形猛然后退,在张海石停下身形之后,可见从剑尖到剑锷,再到他持剑的手掌、手腕,再到手肘、肩膀,都在轻微颤抖,可见蛟龙的蛮力之大,哪怕龙类并不以蛮力见长,在庞大身躯的加持下,也可以媲美甚至略微胜过伊里汗这类顶尖武夫了。 张海石感觉自己持剑的手臂已经出现了轻微的骨裂,血肉经络更是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毕竟张海石不是以体魄见长,并不适合这种正面硬拼的方式。 便在此时,又有两道剑光一左一右朝着蛟龙攻来。 蛟龙的应对也简单,因为身躯修长,所以它并不受人身的限制,只见它龙首向左,口中孕育出无数水气,喷吐而出,而龙尾却向右边扫去,呼啸风雷,撕裂云海。 两道剑光无功而返,现出身形,正是李非烟和司徒玄略。 除了李道师之外,清微四老已经到齐。 秦素来到张海石身旁,问道:“二师兄,这是……” 张海石沉声道:“这是一条从凤鳞州渡海而来的蛟龙,一夜之间扫平了我们三个偏远岛屿,最近几天以来,清微宗召集了宗内的半数弟子,近千人与它斗智斗勇,都说如鱼得水,虽然这条蛟龙不是老宗主的对手,但蛟龙入海之后,便是老宗主也拿它没有办法,毕竟它能承受海底深处的千万钧重压,我们人却不行,老宗主倒是能够入海,却也难免大为受限,而且蛟龙天性亲水,在水中战力大增,若是入海作战,老宗主便未必能稳胜这条蛟龙。最后用了无数办法,终于把它诱至浅海,布下天罗地网,老宗主亲自封锁其退路,这才逼得它逃向陆地,没想到让你遇上了。” 秦素终于是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难怪最近这段时间,张海石和李非烟都没有什么动静,而她之所以能从蛟龙爪下逃生,也有蛟龙已经激战多时不复巅峰鼎盛的缘故。至于为何无人知晓,定是李道虚下了命令不准泄露风声,这也在情理之中,清微宗也怕有人趁着这个时机图谋不轨,再有就是时日尚短,战场茫茫大海之上,就算有人想要传递消息,也来不及。 至于李道虚为何不带头追杀,想来是李道虚还要防备蛟龙突然掉头,重新潜入海中,所以他本人必然是走在最后,只能让张海石等人半是追杀半是驱赶,先让蛟龙远离大海,然后再做打算。这条蛟龙毕竟久战多时,没少在李道虚的剑下吃亏,所以战力有所下降,张海石等人也能勉强应付。 再有片刻,李非烟和司徒玄略退回至张海石身旁,顾不得与秦素说话,只是点头示意后,便开始专心平复激荡不休的气机。 哪怕是一条战力受损的蛟龙,仍旧棘手无比。幸而此时又多出一个秦素,不仅身家丰厚,身怀仙物,而且得了李玄都真传,战力不容小觑,算是一大助力。 蛟龙虽然不曾化形为人,但灵智并不逊色于人,否则也不会靠着地利优势让清微宗一度无可奈何,此时它见到四人已成联手之势,金色的眼眸中透出几分犹豫。 下一刻,蛟龙张口一吐,喷出一口无数水气凝练而成的浩荡龙息,逼得四人不得不出手抵挡。而它却不趁此时机继续进攻,而是掉头摆尾,再度没入云海之中。 说来也是奇了,蛟龙如此庞大身躯,进入云海之中,起先还能见到一鳞半爪,再有片刻便彻底消失无踪,当真是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张海石叹息一声:“蛟龙之力,非同小可,我们难以正面匹敌,若不是它惧怕老宗主,根本不会被我们一路驱赶向内陆,此时它一意逃跑,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 秦素点头认同。 哪怕蛟龙没有什么神通,仅凭一身鳞甲和巨大身躯,也足以让长生境之下的高手们望而却步。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三百六十剑 当年金帐南下,金帐大汗曾说中原人心思狡诈,难以管制。 这句话有几分道理,因为中原比草原更为繁华富饶,人心也会更为多变。 外在生存压力大的时候,内部人际相处的压力就会变小。反之,外在生存压力小的时候,内部人际相处的压力就会变大。打个比方,辽东的渔猎部族们面对冰天雪地、深山老林和各种野兽,必须齐心协力才能生存下来,所以人心质朴,互帮互助,容不得太多的勾心斗角。反之,帝京城中,生存压力不大,所以人心难测。 过去的清微宗独大一方,内斗不止。此时面对来势汹汹的蛟龙,却是上下齐心,摒弃前嫌了。 身形大小与气血多寡成正比,便是人仙,也要将体内的庞大气血进行压缩凝练,以极为缓慢近乎静止的速度在体内流转,才能维持人形,若是全力搬运气血,人仙便会突破普通人形,也就是所谓的人仙真身。 蛟龙身躯庞大,其气血自然旺盛,仅仅是逸散的血气,便足以让寻常法术没有用武之地,想要以法术真正伤到它,非要渡过雷劫的鬼仙不可,所以秦素先前所用符箓只能牵制蛟龙,却伤不到它。而面对刀剑外力,蛟龙的鳞甲也不可小觑,又能随意变化身形,可大可小,灵活无比,想要奇招取胜也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龙类近乎完美,也难怪被视作众多神兽之首。 蛟龙逃窜,张海石等人紧随其后,以防这条蛟龙为祸一方。 秦素自然也随同行动,只是始终不见李道师的踪影,不由问道:“怎么不见李堂主?” 李非烟回答道:“他在后面率领三百六十名弟子跟进。” 秦素有些好奇,面对蛟龙,这三百六十名弟子能有什么作为,却又不好意思看直接开口相问。 李非烟看出了秦素的心思,淡笑道:“你且看吧,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不是关键,他们携带的三百六十把飞剑才是关键。” 正当秦素打算开口相问的时候,正在逃窜的蛟龙猛然停下身形,一身龙吟,让除了张海石之外的三人身形一僵,然后突然显现异象,风云变幻,狂风大作,雷电隐隐,云海沸腾,云气仿佛漩涡般转动,像一个巨大的漏斗般向地面延伸,最终化作一个龙卷,大有连天接地之势。 蛟龙不以蛮力见长,在许多时候,它更像一名方士,而不是武夫。 这类呼风唤雨、吞云吐雾的神通,乃是蛟龙生来就有的天生神通,可谓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巨大龙卷朝着四人席卷而至,其中蕴含着难以抵御的磅礴吸力,使得四人难以挣脱。 不过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也有应对之法,三人立时站成三才阵势,以“北斗三十六剑诀”结成剑阵,而秦素则被他们三人围在中间。此时秦素便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去学“北斗三十六剑诀”,她作为李家的儿媳,是有资格学的,只要她开口,李玄都也是一定会传授的,只是她觉得自己所学已经够多,“课业”繁重,便没有去贪求,此时便不能与三人结成剑阵,以她的境界修为,算不得累赘,却也没能有所助力。 好在秦素学过“南斗二十八剑诀”,与“北斗三十六剑诀”有相通之处,她心念一动,立时用出“南斗二十八剑诀”。于是剑阵随之一变,以既会“北斗三十六剑诀”又会“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张海石和李非烟为主,以不会“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秦素和以不会“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司徒玄略为辅,由三人剑阵变成四人剑阵,组成一个梯形,抵御风暴龙卷的侵袭。 天上尚且如此,人间就更不用说了,巨大的龙卷接天连地,缓缓移动,所过之处,人畜无一幸免,房屋被夷为平地,田地仿佛被生生犁过,就连大树也被连根拔起。放眼望去,沟壑纵横,满目疮痍。 幸而时值冬日,气候干燥,没有那么多水气。若是换成夏日,本就雨水充足,说不定还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届时倾盆大雨落下,洪水泛滥,大堤决口,只怕小半个齐州都要受到影响。这也是清微宗派遣张海石等人紧追蛟龙不放的原因。驱逐蛟龙仅仅是为了让它不能逃往海底深处,关键还是要永绝后患。 还有一点,那便是冬日长河结冰,甚至部分河段已经断流,没有了让蛟龙发挥的空间,如果是夏日时节,蛟龙进入长河,固然比不得深海之中,也极为可怕。 四人竭力攻向位于龙卷中心风眼位置的蛟龙,蛟龙因为要维持风暴龙卷的缘故,已经不能再随意移动变化,只能硬抗四人的进攻。 蛟龙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它并不打算用自己血肉之躯去硬抗刀剑,而是张口吐出一道龙息,在自己面前结成一道巨大水幕,波光粼粼,水光流转。这道水幕以曲面不断扩大,最终变成一个圆球,将蛟龙笼罩其中。 水幕极厚,足有丈余,四人想要穿过水幕,极为不易,而是十分凶险,很容易被“半渡而击”,四人不愿冒险,只能衣剑气强攻。 密密麻麻的剑气落在水幕之上,好似雨打湖面,只是激起阵阵涟漪,随即便没了踪影。 双方激斗良久,蛟龙气势不减,四人气势渐渐衰弱。 便在此时,李道师率领的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终于赶到。 天人境大宗师才能乘风而行,放眼整个天下,都没有三百位天人境大宗师,这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自然不可能御风而行,因为修为参差不齐,也没有各自飞掠奔行,而是统一骑马而行,身后如出一辙地背负巨大剑匣,由李道师这位天魁堂堂主统一率领。 来到龙卷附近,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翻身下马,将身后背着的巨大剑匣轰然立在自己面前。 李道师站在最前方,白发和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胡乱飘拂,缓缓抬起一只手,沉声道:“开匣!” 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同时将手掌按在剑匣上,随着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整齐划一的动作,三百六十只剑匣齐齐洞开,三百六十柄飞剑出匣,悬停不坠,剑势威严浩荡。 李道师极目望去,看到了那道藏匿于风暴之后的水幕,他深吸一口气,将举起的手掌狠狠落下,大声道:“剑起!” 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同时催动剑诀。 三百六十把飞剑一起化作流光,激射升空。 张海石三人显然早有默契,同时后退,没有退出龙卷范围,却也勉强拉开一段距离,秦素与三人结成剑阵,自然也随之退去。 一瞬间三百六十道剑光穿破龙卷风暴,刺入水幕之中,这些飞剑却是不同于剑气,刺入水幕之后非但没有石沉大海,反而如钉子一般扎根于此,而且以每一把飞剑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出无数细小裂痕,这些细小裂痕不断蔓延,与其他的裂痕汇聚一处,便成为更大的裂痕。 转眼之间,水幕已经是支离破碎。 蛟龙显然领教过这些飞剑的厉害,一声长吟,漫天风暴骤然一收,水幕随之更为凝练,似冻非冻,竟是将已经刺入其中的飞更生生挤压弹飞出去。 这些飞剑好似骑兵,一轮冲锋之后,立时重新整合阵势,准备发动第二轮冲锋。 蛟龙又是长吟,已经似冻非冻的水幕彻底凝结成冰,化作冰障,再不见蛟龙的身影,只能隐约看到其后的巨大黑影。 三百六十余飞剑层层激射,撞在坚冰之上,立时被覆盖上一层寒霜,变得脆弱无比,继而崩碎断裂。 只是碎裂的飞剑并不是就此坠落,而是悬停空中,散发着莹莹灵光,忽明忽暗。 李道师念了一个“聚”字。 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随之催动相应剑诀。 下一刻,这些断剑再次升空,飞往九天更高处。 这些飞剑不同于寻常飞剑那般只有三寸,长约二尺,无柄,更像是短剑。此时有些飞剑已经断成好几截,只有普通铠甲的甲叶大小,然后开始重新组合,不过转眼之间,一把长有三十六丈的巨剑逐渐成型,高悬于天地之间。 李道师和身后的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脸色俱是苍白,显然消耗极大。 蛟龙望向头顶巨剑,金色瞳孔中竟是流露出几分畏惧,如蛇一般层层盘起,高昂龙首,严阵以待。 这便是集合宗门之力才能有手段,一人之力再强,终有尽头,比不得众人之力。 李道师缓缓提起右臂,将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从肩膀到指尖,都在轻微颤抖,仿佛手中托举重物。 然后李道师以剑指向蛟龙,一字一顿道:“剑落。” 空中巨剑缓缓下落,声势无量。 蛟龙的眼神中很人性化地流露出一丝恐惧的味道。不过紧接着便恼羞成怒,怒目张须,无数凝练水气从龙口中喷涌而出,如大河决堤,甚至要弥漫了这一方天幕。 龙吟声更是在高空中荡漾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如一个不断扩大的圆圈向四周扩散开去。 一道雪亮剑光自上而下,一道浩荡龙息自下而上。 两者相持片刻后,巨剑击溃了龙息,狠狠刺入蛟龙的脖颈位置。 蛟龙原本就十分狰狞的龙头愈发狰狞,因为剧痛,庞大身躯不再维持如蛇盘起的姿态,翻滚不休,龙吟连绵不绝,云海上顿时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五十九章 屠龙(上) 这三百六十把飞剑,皆是上等灵物,材质不俗,之所以不是三寸剑身,而是铸造成二尺长的剑身,是因为要在剑身上铭刻符文,牺牲飞剑的长距离飞行,换来短时间内的极致杀力。 清微宗本来就是天下间最擅长铸剑的宗门,当年清微宗还未发迹的时候,也靠着卖剑、铸剑为生。 行走江湖的武人,过的是刀口歃血生活,对于他们而言,三样物事最为重要,分别是:功法、丹药、兵刃。功法要看机缘,每每有秘籍流传于江湖之中,总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白莲坊就主要做收售各类秘籍的买卖。丹药以妙真宗和东华宗为主,两者各有所长,妙真宗以救人的丹药为主,东华宗以提升修为的丹药为主,这两种丹药是江湖中人最为需求的丹药,销量最佳,闻香堂也涉足丹药行当,却是以各种奇门药物为主,比如迷人神智、坏人修为等等。 至于兵刃,要分开来看,在岭南有一座炼铁山庄,除了刀剑枪锤等寻常兵器以外,还出产钩、环、刺、爪等各种奇门兵器,甚至还有盔甲、弓弩、暗器,乃至大小机关,包罗万象,无所不有,生意十分广泛。相较之下,蜀州的唐家堡的暗器虽然更胜一筹,毒药也十分不俗,却只供自用,少有外传。 除了炼铁山庄之外,便是过去的清微宗了。清微宗以铸剑闻名,包括名下的依附门派,也精通铸剑。平心而论,清微宗的剑要远胜于炼铁山庄,上官莞手中的那套飞剑便出自清微宗,是地师当年花费重金定做。虽说清微宗不出产其他兵刃,有所局限,但道门之中用剑之人占了多数,儒门中人也是以剑为主,再加上清微宗家传承多年,名声在外,而炼铁山庄是近百年来才兴起的后起之秀,所以清微宗的生意还要好过炼铁山庄。 不过待到李道虚接手清微宗后,开拓海贸商路,使得清微宗成为当世间财力最为雄厚的几大宗门之一,虽然还保留了铸剑的技艺,但已经不屑于通过铸剑来赚苦力钱,逐渐将铸剑这门生意转移到那些附庸门派,比如陆时贞的仙剑山庄便从清微宗那里承接了许多铸剑的生意,不过在陆时贞高升为天机堂的副堂主之后,仙剑山庄的铸剑生意也再次向其他门派转移。 清微宗的铸剑技艺之所以不断精进发展,是因为过去的清微宗赖以为生。如果不再以铸剑为生计,久而久之,许多技艺难免失传,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愿意学习铸剑的清微宗弟子越来越少,而愿意仗剑行商的清微宗弟子越来越多。宗内几位铸剑大家曾经向李道虚反映此事,为了保持宗内几座重要剑炉的正常运转,李道虚决定由宗中拨款,也就是自己给自己铸剑,比起给旁人铸剑,无论是所用材料,还是耗费精力,都要胜出许多,剑器质量更佳。这些剑器除了分配给弟子使用之外,其余都被储存在清微宗的库房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这三百六十把飞剑便是出自清微宗的库藏。在铸造的过程中,用了通过将活物投入熔炉借其血气令钢质异化的炼法,使得钢质内部出现一条条好似人体经络血管一样的血丝,也称为血纹钢,更容易灌注气机,不过代价是质地更为脆弱,以此来换取更大的威力。 正因为如此,这些飞剑虽然是灵物品相,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媲美宝物的威力。只是正常宝物可以不断重复使用,而这些灵物飞剑爆发了一次宝物的威力之后便会彻底损毁。 这等手段,唯一的缺点便是花钱太多,便是清微宗的豪富,等闲也不会轻用。其实打仗打的就是银钱,养兵要钱,养马要钱,火器要钱,造船要钱,各种兵器武备,哪样都离不开钱,甚至派出细作刺探情报,还是要钱,所以各大宗门之中,能站出来逐鹿天下的,也恰恰是生财有道的几大宗门。换成以前的清微宗,就算一门三地仙,称雄江湖尚可,争夺天下就万万不够了,这也是当年皂阁宗的窘境。 当初张静修已经预感到正一宗的衰弱,只是有慈航宗的财力支持,靠着过去的积威震慑各宗,尚且不显,所以张静修才极力促成道门一统,并且讨伐北邙山来维护自己的声望。在张静修飞升之后,慈航宗的态度变得暧昧不明,再加上张静沉的倒行逆施,让张静修辛苦维持的面子落到了地上,露出了虚弱的里子,正一宗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难以挽回。 反观太平宗,一直都是豪富大宗,换成李玄都出任宗主之后,整合宗门内部,很快便从封山不出的窘境中走出,并且呈现出崛起之势,不说与清微宗相比,起码能与慈航宗平起平坐。 治理宗门,不要说你的境界修为要多高,也不要说你的道理多么深,首先明白一件事,钱从哪里来,然后钱到何处去。 简单来说,就是怎么赚钱,然后花钱做了什么。 如何赚钱,补天宗、清微宗、无道宗、太平宗各有各的手段,正如白鹿先生所说,只有儒门还死抓着土地不放,是天下间最大的地主,道门的重心早已转移到商贸之上。花钱也是有所不同,补天宗经营辽东,养出了辽东铁骑;清微宗大力发展海贸,组建了所向无敌的船队;无道宗经营西北、西域,割据立国;太平宗底蕴最浅,没有属于自己的地盘和军队,只能四处投资,除了向辽东借款之外,还帮助阴阳宗、皂阁宗、静禅宗重建宗门,让李玄都得以整合道门,若是手中无钱,李玄都又凭什么给兰玄霜、上官莞等人许诺。 总而言之,只要人力物力足够,便是可以媲美长生境的蛟龙,也不是难题。 此时蛟龙便遭受重创,而清微宗的长生地仙李道虚却还未出手,虽说不管是陆吾神,还是蛟龙,都要弱于同等境界之人,但就算如此,也可见清微宗的底蕴。 除了三百六十把飞剑之外,那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也不容小觑,虽然修为参差不齐,但最弱之人也有玄元境的修为,以先天境为主,还有部分归真境之人,以阵法相互弥补,再由李道师亲自主持,得以完美集合众人之力。 此等手段虽然不能媲美长生之人,但更胜张海石这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类似于王天笑面对李玄都时最后用出的拼命手段,蛟龙不比李玄都,先前又遭受过李道虚的重创,自是不敌。 趁此时机,秦素、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四人一起向蛟龙攻去。 此时重铸而成的巨剑已经寸寸碎裂,而且这次碎裂更为彻底,直接化作飞灰,什么也不曾留下,或者说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蛟龙脖子位置的巨大伤口,无数龙血从天洒落,好似一场细密的血雨,早有准备的李道师取出一个紫色葫芦,拔开塞子后,将这些龙血悉数收入其中。 陆吾神的鲜血好似岩浆,可以灼烧万物,炽热逼人,可蛟龙血却没有这么恐怖,经过处理之后,可以洗经伐髓。至于如何处理,便要交给东华宗,古人能有办法,今人也一定能有办法,未必是同样的办法,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四人围攻蛟龙,虽然蛟龙遭受重创,但被激起了凶性,仍旧生猛无比,不过转眼之间,除了秦素之外,其他三人都多少受了些伤势,秦素则是因为身上的“流云甲”和各种符箓,以及手中的“三宝如意”让蛟龙颇为忌惮,这才没有受伤。 因为激斗而受伤,都是寻常事,只要不是无可挽回的重伤,便不算什么,故而张海石等三人都不曾停手退却。 四人一龙激战不休,蛟龙因为伤口位置不断失血的缘故,不得不边战边走。 在这一路上,一声声龙吟响彻天空。天地元气的涟漪一浪胜过一浪。数不清的逸散气机四溢而出,在天幕上造就了电闪雷鸣、黑云蔽日的异象。 至于人间大地,虽然没有遭到太多的波及,但也是时而大雨滂沱,时而狂风呼啸,最后在蛟龙飞掠的一线之上,形成了锋面雨,方圆十里内,雨雾茫茫,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银丝几乎连接成线,又劲又急,好似夏日大雨。其中间或又夹杂着些许冰雹和蜿蜒雷电,半点也不似初冬时节,倒像是来到了多雨的夏日。 百姓们躲在屋中,都道今年的气候太过反常,不是有妖孽出世,就是预示着有什么灾祸发生。 转眼间,四人追击蛟龙已经离开了兰陵府的境内,进入了琅琊府,蛟龙还是意图返回海中,四人自然不能让它如愿。终于在一处无人野外,秦素四人开始发难。 蛟龙再次汇聚风暴,只是气势不复从前,秦素四人极力牵扯,与蛟龙争夺天地元气的控制权,将天地元气拉扯得支离破碎。 巨大风暴将成未成。一时间,雨水银光迷蒙,黑沉的云层不断向四周延伸,使得天空半明半暗,道道龙卷风柱接天连地,将山石树木卷入空中,催山拔岳一般。</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六十章 屠龙(下) 清微宗想要将蛟龙驱赶到内陆深处,远离大海,可蛟龙也并非傻子,想尽办法返回海中,他不敢直接面对李道虚,便假意逃往内陆,伺机而动。如果从高空俯瞰,蛟龙的逃亡路线其实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半圆,起始于兰陵府海岸,看似直行,实则是前往琅琊府的海岸。 迄今为止,这场激战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战场一再变化,在蛟龙的极力拉扯下,距离海岸只剩下百里的距离,而蛟龙造就的异象已经早早影响到了大海,在狂风的席卷下,高达数米的浪潮,不断拍击着海岸。 只是一再受创的蛟龙也未能摆脱秦素等人。只见四人的身形穿梭在滚滚云层之内,磅礴无边的刀光剑气,如剪裁布帛一般将云层和大雨扯得四处纷飞。 整个战斗过程,可谓惊心动魄,四名可以登上太玄榜的天人境大宗师联手对敌,除非是宗门生死存亡之际或者正邪大战,否则极难见到。虽然论境界修为,比不得六大地仙围攻陆吾神,但那毕竟是在洞天之中,不是人间,洞天局限极大,不可能像人间这般大规模调动天地元气,更不可能转战数百里,倒是这一战的动静更大一些。 蛟龙眼看着大海已经近在咫尺,从大海方向传来的浓郁水气更是让它精神一振,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一扫先前的疲惫,又变得生龙活虎。 蛟龙猛地扫尾一击,李非烟和司徒玄略立时倒飞出去,只剩下张海石和秦素两人,前者修为最高,后者则是身怀仙物的缘故。 只是张海石和秦素也不好受,张海石已经换成左手持剑,可双臂颤抖不止,几乎要握不住手中长剑,而秦素身上的“流云甲”也出现了裂痕,身上携带的符箓更是用去了大半,只剩下“三宝如意”还完好无损。 仅凭两人之力,已经无力去抵挡蛟龙。 蛟龙用金色眼眸冷冷望了两人一眼,稍一犹豫,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磅礴杀意,往海岸方向飞掠而去。 蛟龙所到之处,风雨随行。 此时的海面上便有小雨淅淅沥沥落下,仅仅看雨势,丝丝缕缕,就像怀春的女孩,欲语还羞。可落在无边无际且起伏不定海面海之上,却又显得气势磅礴。 随着蛟龙距离海岸越来越近,本已经陷入颓势的雨势不知何时又转大起来,大雨落大海,使得海面上彻底变为一片白雾茫茫,海天一线混淆不清,白浪滔天,一片汪洋都不见,就连海岸一线也变得隐约难见起来。 就在此时,在雨雾中有一抹深沉黑色渐渐清晰,然后破开重重雾锁, 这是一支浩荡船队,皆是配备火炮,为首的却是一艘楼船,雕饰白龙,比之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还要大上一倍有余,楼船高有五层,雕梁画栋,绘以日月星辰,山川草木。 楼船乘风破浪,所过之处,波浪不起,风雨不兴,尽显仙家气派。 一名女子负剑,独立于船头,飘飘乎恍若仙人。 这名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天机堂的副堂主陆时贞,这次围剿蛟龙,除了陆雁冰去了帝京,李太一在外游历,上三堂已经是倾巢而出。 一名白发老人站在楼阁最高处,凭栏而望,然后向前一步踏出。 风起风落。 白龙楼船上的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一刻,一只云履好似凭空出现,踏足海边礁石,老人站在礁石上,衣衫白发随风而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剑。 秦素明知不敌,还是奋起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着蛟龙打去。 蛟龙动了凶性,回首一咬,要将秦素一口吞下,秦素虽然勉强躲开,但只能眼睁睁看着蛟龙朝着雨雾茫茫的大海方向掠去。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悠悠响起,没有半点肃杀紧张,从容不迫。 “莲峰道士高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 秦素先是一惊,随即一喜:“师父!” 这正是李道虚的声音。 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秦素也称呼李道虚为师父。 李道虚的声音微微一顿,又道:“先生先生貌狞恶,拔剑当空气云错。连喝三回急急去,欻然空里人头落。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这是当年吕祖所作的绝句,用在今日却是应景,尤其是那句“有蛟龙处斩蛟龙”。 当“背上匣中三尺剑”一句响起的时候,李道虚还在极远处,待到“为天且示”几字时,已经迅速接近,当最后一个“人”字话音落下,手持“叩天门”的李道虚出现在蛟龙的必经之路上。 蛟龙的金色眼眸中透出极大的惊恐,可大海已经近在咫尺,它不肯再退让半分,一声高昂龙吟,巨大龙息喷涌而出。 李道虚一剑挥出。 剑气雄壮如江河。 龙息瞬间湮灭无形,下方地面从西到东近乎千丈距离被剑气生生撕裂成两半,在这一线之上,出现一条丈余深的长长沟壑。 当年李道虚击败宋政,一剑开山,便是如此。 然后李道虚一挥大袖,看似轻描淡写,三十六道剑气冲天而起。如同巨柱,接天连地,在天幕上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 一人一剑结剑阵。 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好似铁栅,彻底阻住蛟龙的去路。 结成剑阵之后,不见李道虚如何动作,天地间骤然出现无数剑气,交织成一张巨网,全部指向蛟龙。 这一刻万籁寂静,就连吹拂的大风也被剑气完全切割,支离破碎。 李道虚两只大袖翻滚飘摇,在无数剑气起伏中,如同立于云端的仙人。 他仍是右手持剑,举起左臂。 所有剑气竟是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每一剑都是好似真正的长剑,又散发着凛然剑气。 他的手臂向前重重落下。刹那之间,无数剑气从天而落如雨。 蛟龙感受到莫大的危机,两缕龙须剧烈颤动,口中先是出现一点光亮,然后一颗紫色龙珠缓缓飞出,悬停于蛟龙面前。 地仙的金丹是无形无质,可兽类的内丹却是有形有质,不仅是一身精华之凝聚,最为宝贵之物,而且还可以用来应敌。 龙珠化作紫气,浩浩荡荡如江河,自天上奔流而来,将万千剑气生生冲散。 下一刻,就见浩荡紫气冲入三十六道剑气巨柱结成的剑阵之中,天地震动不休。 李道虚随意挥袖,剑阵随之变阵,开始疯狂绞杀紫气,不断有剑气湮灭,紫气也不断冲击剑阵,不断有剑气巨柱轰然坍塌。 一时间天昏地暗,声势骇人。不断有逸散剑气在地面上撕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最终,分不清是剑阵搅烂了紫气,还是紫气冲散了剑阵,两者一起烟消云散。 李道虚拔出“叩天门”一剑斩出。 剑势刚猛无匹,似要摧城拔山岳。 蛟龙倒吸龙珠,好似口中衔有一轮紫日,在身前生出无数水球,每个都有人头大小,紧密排列,好似一席珠帘。 “叩天门”与这些水球撞击在一起,斩去千余水球,剑势已尽,可水球仍是层出不穷。 李道虚略一停顿,然后手握“叩天门”冲霄而起,立于九天之上。。 蛟龙则是身形下沉,再次盘起巨大身躯,结成蛇阵,不断加固身前的“珠帘”。 李道虚举起手中“叩天门”之后,再次生出无穷无尽的剑气,天幕瞬间被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继而遮天蔽日的剑气开始落下,先是如同两条长龙,继而纠缠一处,好似二龙戏珠。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龙卷,从九天之上倒挂而下。 剑气数量更甚于蛟龙的水球,先前蛟龙以龙珠化出的“珠帘”在这一剑之下尽数湮灭。后续密密麻麻的剑气落于蛟龙身上,数不清的龙鳞一起剧烈震动。李道虚以浩大剑气完全压制了蛟龙,好似人在瀑布之下无法起身,蛟龙此时只能徒劳怒吼,拼命扭动身形。 不过这些无边无际的剑气并非杀招,真正的杀招是李道虚手中的“叩天门”。 李道虚持剑从天而落,刚好落在蛟龙的脖子位置。这里有一道还未愈合的伤口,那是集合了清微宗精锐和数以十万计的银钱才造就的结果。 李道虚直接将“叩天门”刺入这道伤口之中。 蛟龙凄啸一声,拼命地挣扎起来。 李道虚不受影响,沿着蛟龙的脖子疾走,手中已经刺入伤口的“叩天门”随之而动,剑锋所过之处,龙鳞片片剥落,龙血如同雨滴洒落。 蛟龙挣扎的愈发激烈,不断翻滚,身周有浓郁水气激荡,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自己脖子中的那把仙剑。 从始至终,李道虚都十分平静,出剑好似庖丁解牛。 很快,李道虚回到了起步之处,“叩天门”也随之环绕龙颈一周。 于是龙首轰然断裂。</p>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六十一章 龙须香冠 李道虚从巨大的龙尸上跃下,同时收回“叩天门”,白色的鹤氅随风飘摇,愈发衬得他仙风道骨。 巨大的龙首落在地上,双目紧闭,只是两条龙须还在上下起伏。 这样的神兽,哪怕受到了如此重伤,还未第一时间死去,不过也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当初在“玄都紫府”中围攻陆吾神,李道虚同样是如此一剑,虽然没能杀掉陆吾神,但却重创了陆吾神,陆吾神尚且要伤在“叩天门”的剑锋之下,一条远不如陆吾神的蛟龙又如何能够幸免? 过了片刻,龙首的龙须也渐渐垂落下去,只有龙珠还熠熠生辉, 这条蛟龙终于是死了。 蛟龙死后,雨消风停,被黑云与雨雾混淆的天地,逐渐恢复清明,露出湛蓝的碧空,碧空上飘着朵朵白云,白云下是广阔的大海,又能看到海天一线。 再有片刻,清微宗的主要人物们聚拢了过来,有一路追杀的张海石、李非烟、司空玄略,有李道师,也有随同船队而来的陆时贞和李如剑。 举宗之力,终于完成屠龙壮举。 其实这次屠龙,与围攻陆吾神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由李道虚主攻,其他人要做的就是从旁协助、牵制,为李道虚创造出一个合适的出剑机会,然后李道虚的巨大杀力便有了用武之地。 从合道鬼国洞天的藏老人,到堪比二劫地仙的陆吾神,再到今日的蛟龙。李道虚的战绩之辉煌,少有人能比,天下第一人的名号也当之无愧。 不过此时的李道虚显然没有夸耀的意思,目光落在秦素的身上,虽然脸上没什么笑意,但语气却不像平日那般淡漠疏离,而是透着几分老人该有的慈祥,“这次倒是多亏了白绢。” 世人都说李家男人无情,这话对也不对,虽说李卿云之死,李道虚难辞其咎,但李道虚也不是有意为之,对于秦素这个准儿媳,无论是李道虚出于何种想法、何种目的,总之在表面上,李道虚都是极为客气宽和的。 不过这在许多大家族中也是常见,给儿媳们立规矩通常是婆母们做的事情,公爹是不会干预的。如今的李家,或者说秦素的头上,没有正经婆母,而且李玄都有些分家单过的意思,再加上秦素的娘家不可小觑,李道虚自然另眼相待,这也是让陆雁冰最羡慕的地方。 秦素连忙道:“不敢居功。” 李道虚不再多说什么,扶剑走向龙首。 所有人都让在一旁。 李道虚伸手握自行悬空的龙珠,说来也是奇了,仅仅是这一握,便遮掩去了龙珠的所有光辉,然后李道虚将龙珠收入自己的袖中。 很显然,真正能让李道虚感兴趣的也就是这颗凝聚了蛟龙精华的龙珠了。 在李道虚收取龙珠之后,不必他吩咐,李道师再次取出那只葫芦形状的须弥宝物,开始收集龙血。 然后就听李道虚说道:“龙、虎、凤凰、玄武、麒麟,又被称作五大瑞兽,盖因这五兽的鲜血各有妙用,你们应该知晓。” 众人齐声应是。 李道虚继续说道:“五兽之血除了异化人身,出现各种兽类特征之外,还有其他隐患。麒麟血令人疯狂,白虎血让人嗜血好杀,不过此二者在五兽之血中已经算是后患较小,如那凤凰血,看似没有任何异样,待到人死之后,便会以尸体为薪柴,浴火涅槃,化作新的凤凰。如果当年宋政死在我的剑下,世间恐怕就要多出一只凤凰了,不过宋政也的确有手段了,竟然借助我的剑气化解了他体内的凤凰血,不过此法甚是凶险,属于死中求活的手段,要看运气。” 说到这儿,李道虚微微一顿,说道:“至于蛟龙血,比不得真龙,却也大有妙用,可以用来洗精伐髓,不过若是不经炼制便直接饮用,会变作半龙半人的模样,同时性情大变,好淫无度,待到时日久了,还会被蛟龙的残存意识‘夺舍’,彻底迷失自我。龙人、龙女便是由此而来,所以你们要告知众弟子,切勿擅自使用龙血,违者以宗规处置。” 众人再次应是。 李道虚交代完这些之后,李道师已经将龙血收集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巨大的龙尸和龙首,此二者也都是宝物,龙鳞可以制作甲胄,龙骨可以用来制作兵刃,还有龙角、龙须、龙睛、龙肉、龙爪、龙筋、龙须等等,也各有作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龙珠,已经被李道虚收入囊中。 李道虚没有在说话,其他人也都站着不动。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乘船而来的清微宗弟子们终于赶到了此地,他们分工有素,立刻涌向巨大的龙尸,以各种工具利器分解龙尸,然后再运往已经靠岸的船队,最终将其运回清微宗。虽然龙尸坚固无比,但毕竟是死物,没了龙珠的气机加持之后,远没有蛟龙生前那般坚不可摧。 对于清微宗而言,这次屠龙虽然损失不小,但也收获颇丰,这并非某个人的实力增进,而是有益于清微宗全体。龙血可以用来培养年轻弟子,龙鳞和龙骨可以用来装备精锐弟子,甚至可以留存下来,用作储备。 李道虚不去管龙身如何,将目光转向已经分离的龙首,对秦素说道:“白绢这次也是功不可没,我有样东西给你。” 秦素却是有些心虚,她知道李道虚一向大方,说要送些东西,定然是极为不俗之物,在这一点上,李玄都与李道虚很像,她已经生受了一件仙物,再接受其他东西,有些话便不好开口了,于是她便打算推辞。 不过李道虚没有给她推辞的机会,说道:“有功就是有功,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规矩。” 李道虚微微一顿,又道:“再者说了,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难道白绢不认我这个长辈?” 秦素无话可说,推辞不得。 李道虚迈步走到龙首旁边,伸手折断两根长长的龙须。 先前几番大战,这一对龙须都未被伤到分毫,可此时却被李道虚轻描淡写地折断,就像从柳树上折下了两截柳枝。 不过龙须要比柳枝长出许多,就好似长鞭,而且轻若无物一般,无风却能自行飘摇,悠悠荡荡。 不见李道虚如何动作,两根龙须纠缠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然后这股绳子又首尾相接,编织成圆,变成了一个类似于花环头冠的物事。此物在道门中有说法,叫作“香冠”,通常用香草香花编织而成,而且在特制的香水里浸泡后又用特制的檀香熏染,故得此名。只是与寻常花环头冠不同,两根龙须编制而成的香冠金光灿灿,还氤氲着一层蒙蒙的水气,好似薄薄雨雾一般。 李道虚说道:“我听冰雁说你不爱见生人,所以平日里常常易容,可有此事?” 秦素此时还是书生模样,被李道虚当面说破,不由脸色一红,说道:“是。” “那我便送你这样物事,比起帷帽之流要方便许多。”李玄都将手中的龙须香冠一抛,香冠自行飞到秦素的头上,不大不小,严丝合缝,给她平添了几分威严。除此之外,香冠上携带的水气形成一层薄薄雾气,笼罩在秦素身周,就好似隔着雨幕观人,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当然,此香冠的功用绝不是如此简单,这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带功用而已。蛟龙身上有龙血、龙鳞、龙骨不计其数,可龙珠只有一颗,龙须、龙角只有一对,可见龙须之珍贵。世人有“捋虎须”的说法,意思是犯上,“须”也意味着权势威严,这对龙须便蕴藏着蛟龙的龙威,秦素可以借助此物模仿蛟龙的龙威,虽然没有十成,但七成左右还是有的,比不得仙物、半仙物之流,也算得上一件十分厉害的宝物。 李道虚送出这样一件宝物,固然比不得“三宝如意”,却也是寻常弟子都没有的殊荣。 秦素便要盈盈下拜谢过师父,只是不等她拜倒,李道虚已经挥袖将她托起,说道:“论功行赏,何必行此大礼?” 秦素迎上李道虚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心中所想已经被李道虚看穿,竟是有几分心惊肉跳之感。 李道虚淡淡一笑:“是紫府让你来的?” “是。”秦素恭敬应道。 “他却不来。”李道虚感慨道,“是对我有怨言不愿见我?还是怕伤了和气不肯愿见我?” 秦素不敢再去看李道虚,眼观鼻鼻观心,轻声说道:“紫府对师父没有怨言,也并非不肯见师父,只是帝京情势有变,他不得不先去帝京,脱不开身, 这才让我代他前来拜见师父。” 李道虚对于秦素的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感叹道:“会做媳妇两头瞒。也罢,就当他是脱不开身吧。” 秦素稍稍松了一口气。 “去船上。”李道虚转身往白龙楼船方向走去。 秦素犹豫了一下,跟在李道虚身后。 张海石和李非烟对视一眼,张海石留在原地,与李道师等人继续指挥弟子搬运蛟龙遗骸,李非烟则与秦素并肩而行。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六十二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白龙楼船,高大巍峨,这是李道虚的座船,也是一件半仙物,上可御虚凌空,行于九霄之上,下可沉行海底,水不浸入。中可行于水上,风雨不兴。 有此船在,清微宗的船队便无惧海上风暴,前往凤鳞州。 这是秦素第一次登上白龙楼船,只觉得满目新奇。李非烟并非首次登船,不过上次登船的时候,这艘船的主人还不是李道虚,而是她的父亲,可以说是阔别已久了。 不说甲板以下的位置,只说位于甲板之上的船楼,最顶层是李道虚的书房,最底层是客厅,二楼是一个小厅,较之一楼视野更为开阔。 李道虚登船之后,便直接来到二楼。 虽说是小厅,但还是客厅的布局。靠着北墙是一张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椅后墙壁开窗,通透敞亮。 李道虚往正中左边的主位上一坐,说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原本正要坐在右边上首椅子上的李非烟随之停下动作,站在原地。 然后就听李道虚继续说道:“今天我们不谈天下事,也不谈国事,只谈家事。” 秦素心中一紧,终于知道这位未来公爹的可怕之处,当真是洞彻人心。 “若烟。”李道虚一指正中右边的主位,“都是自家人,说的是自家事,你就坐这里吧。” “若烟”就是李非烟的表字,源自“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一句。因为她的名和字中都有一个“烟”字,总共两个“烟”字,所以石无月才要称她“烟烟”。 李非烟听得李道虚如此说,便在正中右边的主位上坐下了,刚好与李道虚一左一右,又以左为尊。 秦素便顺势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斟酌了一下,开口道:“时至今日,家事和天下事已经难分彼此,窃以为谈家事也避不开谈天下事。” 李非烟没有说话,有些不合时宜的怔然出神。 李道虚不以为忤,淡淡道:“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秦素静待下文。 李道虚继续说道:“这段话出自道祖五千言的第六十三章,意思是处理问题要从容易的地方入手,实现远大要从细微的地方入手。天下的难事,一定从简单容易的地方做起,天下大事,一定从细微的地方开始。因此,有道的圣人始终不贪图大贡献,所以才能做成大事。那些轻易做出承诺的,必然很少能够兑现诺言,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势必遭受很多困难。因此,圣人总是看重困难,所以没有困难。” 秦素还是有些不明白李道虚为何要这么说。 李道虚道:“我是欣赏秦清的,他明白‘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的道理,从小处做起,由易而难,循序渐进地经营辽东,终成今日大势。可徐无鬼和紫府二人,却很少沉下心做这些小事,他们总是着眼于大事,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他们二人一味求大,注定做不了圣人。” 秦素一时间不知道该替父亲秦清表示谦虚,还是该站在未来夫君李玄都的立场上接受长辈的批评。 好在李非烟终于回神,替秦素解了围,说道:“师兄,紫府只是个寻常人,可从没有想过做什么圣人。” 自从李道虚和李卿云成婚后,李非烟便理所当然地称呼李道虚为姐夫,不过在李卿云身故之后,李非要便又改回了以前的“师兄”称呼。 李道虚道:“在‘为大于其细’这一点上,紫府做得不好,可在守诺这一点上,紫府却有过人之处。轻诺必寡信,重诺则多信。如今清平先生的大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更为难得的是,人人都相信清平先生的信誉,只要是他许下的承诺,便如真金白银一般,于是各方豪杰纷纷倒戈归附,他这位道门未来大掌教,当真是名副其实。” 秦素有些尴尬,不得不解释道:“所谓‘道门未来大掌教’的说法,其实是有些人为逢迎、捧杀紫府故意所说,紫府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都从未自称是道门的未来大掌教……” “可他在心底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李道虚打断了秦素。 秦素一窒,无言以对。 虽然李玄都没有如此自称,但也从不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反而是有些当仁不让的想法。除去李道虚、秦清这些长辈,李玄都并不认为其他同辈人比自己更有资格出任道门大掌教,正如他当初认为没有人比他更能配得上秦素。 虽然紫府剑仙变成了清平先生,不再意气用事,也收敛了锋芒,可收敛锋芒不等同没有锋芒,李玄都的心气还在,这也是他当初大胆追求秦素的原因,哪怕他在清微宗失势,又经历了跌境还未恢复修为,可他从不觉得自己配不上秦清的掌上明珠。事实也果真如此,如今人人都说秦大小姐有识人之明,早早就看出了还未跃过龙门的李玄都是一条金鲤,却从未有人说过秦大小姐看走了眼,所托非良人。 李玄都表面上看似谦恭有礼,实则内里自有傲骨,他就是如此性格,李道虚作为师父兼养父,自然十分了解这个弟子兼养子,故而一语中的且一针见血。秦素不愿也不敢当面欺瞒李道虚,只能是默认。 李道虚笑了笑:“这便是当仁不让。圣人曰:‘当仁,不让于师。’” 秦素站起身来:“紫府绝无此意。” 李非烟的气息也为之一凝。 李道虚抬手下压,示意秦素坐下,语气仍旧温和地说道:“弟子不必不如师,有此意也好,无此意也罢,都没什么错处。” 秦素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仍旧把握不住李道虚的心思,下意识地望向李非烟。 可李非烟也只能微微摇头,这么多年以来,她就从未看透过这位师兄。 李道虚道:“今天说的是家事,师徒如父子,宗门如家族。过去十余年中,清微宗这个大家族中的种种争端,皆因一件事,那便是我老了,在世之日不多,而且我不是徐无鬼,没有再在人间停留百年的想法,一旦离世,便要一位的新的家主。可那些堂主、长老们还没有老,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在人间继续停留,自然要为以后考虑,将现在的权势延续下去,不至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所以从不去反对约束。” “这其中的问题在于,在我的大弟子死后,没有一个能够真正服众之人,直到今日的紫府站了出来。他是能与我这个老朽分庭抗礼之人,关键是他还很年轻,甚至他比那些堂主长老们还要年轻,再合适不过。如果我们顺利交接过渡,那是最好的局面,可如果我们有了分歧,这就成了一个两难抉择。” “这样简单的道理,紫府应该明白,只是不知他想过没有,为什么还有很多人站在我这个在世时日不多的老人这边,而不是站在他那一边?这些人就不怕在我百年之后被新主清算吗?” 秦素脸色一肃,郑重道:“请师父赐教。” 李道虚道:“很简单,有些事情牵扯到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得失,正如你的父亲秦清,辽东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辽东。很多时候,居其位,谋其政,便是我们,也是身不由己。最终结果如何,且看天意罢。” 说完之后,李道虚深深地望着秦素。 这话已经十分露骨直白,秦素不可能听不明白。 秦素懂了,这是不答之答。李道虚不让秦素把想要说的话说出口,却也给出了回答。 至于为何不让秦素把话说出口,为何李道虚的回答又要东扯西绕,道理也很简单,李玄都提出的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大家都知道却又故意回避,因为李玄都此刻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合乎道理又合乎规矩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宗门也好,朝廷也罢,都有一个不成文传统。那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以广泛议论,重要的大事只是寥寥几人秘密决定,真正生死攸关的事情则一人独断。 就拿李玄都提出这个问题来说,关乎帝京和天下局势,显然李玄都是对的,而继续死保谢雉是错的。如果在道门大会上提出,三十六位真人在列,众目睽睽之下,李道虚答是不答?若是答,又该给出一个怎样的回答和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才能让天下人满意?李道虚能在天下人间说什么一家之得失利害吗?这就是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广泛议论便是将事情摆在了大庭广众的桌面上,而李道虚说不谈天下事只谈家事,又只有三人在座,这便是在私底下言谈,许多事情可以畅所欲言,没有太多顾忌。 秦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承教。”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六十三章 银圆 李玄都和陆雁冰离开师横波的私宅后,因为天色尚早,所以没有急着返回齐州会馆,而是在帝京城中闲逛,毕竟是天下第一繁华所在,又是故地重游。 说起帝京城,自然是在这儿居住了数年之久的陆雁冰更为熟悉,所以陆雁冰做起了向导,领着李玄都去了好些不错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所谓的不错地方当然不是烟花之地,而是众多商行所在。 帝京作为天下中心,天南海北的商人汇聚于此,有来往于草原的晋州商人,有关外的辽东商人,有做凤鳞州海贸生意的齐州商人,有来自于芦州的盐商们,也有做安西大秦国生意的金陵府商人和岭南商人。甚至还有从西域来的胡商,牵着骆驼,与中原人、草原人都截然不同。 正因如此,帝京城中几乎是无所不有,有草原和西域的名马,有辽东的珍珠和人参,有凤鳞州的金银器皿,有西域的香料和地毯,有安西大秦国的玻璃镜、座钟、火器,还有两京一十九州的各种珍奇物事。 李玄都一路看来,当真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两人在一处金陵商人开设的店铺前停下脚步,此处卖的是安西的香水,用玻璃瓶子装着,香味与传统的胭脂水粉截然不同,还有一种“洋胰子”,因为异香扑鼻,又名“香皂”,半两银钱一块,用精致木盒装着,巴掌大小,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安西货,而是金陵府的商家请了色目人本土制的,上面花样纹路有模有样,能够以假乱真。 李玄都拿过一块洋胰子,轻轻摩挲了下,说道“这东西的卖相倒是比我们平时用的皂角好上许多。” “没见识了不是。”陆雁冰不以为意道,“这些在大户人家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都是寻常物事,夫人小姐身旁的丫鬟们都会攒钱买上一块,还有那香水,连火燕都有一小瓶。” 火燕是陆雁冰的贴身丫鬟,虽然陆雁冰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大家闺秀,但身份不因性格而改变,就好比世宗皇帝,哪怕修道炼玄,该是皇帝还是皇帝。陆雁冰作为陆家的大小姐,自然有贴身丫鬟,她叫冰雁,便把丫鬟的名字改成了火燕。像火燕这样的大丫鬟,每月例银大概是二两银子,一瓶小号的香水要一两银子,狠狠心还是能买下来的。 铺子不大,老板看到李玄都穿着打扮不像什么富贵人家,就不怎么上心,此时又见李玄都用手去拿香皂,脸色一沉,便要发作。不过陆雁冰已经摸出一块银子,丢在柜台上,老板立时满面笑容,先用一杆小秤把银子称量了,再用剪子绞银子,给陆雁冰找零。 李玄都看到这一幕,问道“我听说太平钱庄打算推出小号的太平钱,可有此事?” 有了银钱之后,老板便十分上心,抢在陆雁冰前头说道“这位客人说的是,太平钱庄的确有此打算,毕竟称银子、绞银子太麻烦,铜钱又太重,太平钱和无忧钱的太大,平时很难用到,所以太平钱庄打算铸造一批银钱,样式与铜钱相差不多,不过少了那个方孔,按照太平钱庄的说法,暂定名 为‘圆’,以库平纯银六钱四分八厘为一圆。我听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一圆银币,总重七钱二分,银**,铜一一。论成色,比现在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要好太多,差不多抵得上一两银子了。” 李玄都笑道“掌柜好灵通的消息。” “不敢不打听。”老板说道,“如果这银圆果真流通开来,取代银子是必然之事,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就是与银子打交道,自然是早知道好过晚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李玄都点了点头,收起那块被他碰过并付了钱的香皂。 关于太平钱庄打算铸钱之事,李玄都当然是知情的,陆夫人曾经向他提过此事,不过李玄都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个彻彻底底的外行,又要忙于整合道门和帝京之事,便没有过问太多,让陆夫人与其他长老共商决定。如今太平钱庄已经铸造了第一批样钱,大概有五千枚左右,还未流通开来,不过市面上已经有了风声。 历朝历代,虽然私自铸钱屡禁不绝,但也不好公然放在明面上,只是如今朝廷财政败坏,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取代或者禁绝,就好似海贸,朝廷主动让了出来,自然有人填补上去,皇权不下乡,自然有缙绅、豪强乃至于丐帮之流填补皇权的空白。 两人走出这家店铺,陆雁冰好奇问道“师兄,你刚才提起的银圆之事,能不能详细说说?”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样钱,递给陆雁冰。 陆雁冰接过这枚样钱,在手里略微掂量了一下,的确是不足一两。 大魏沿袭晋制,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一分等于十厘,一厘等于十毫。按照那老板的说法,总重七钱二分,比一两少了二钱八分,不过因为成色更好的缘故,的确可以抵得上市面上流通的一两银子。 陆雁冰又翻看了下这枚样钱,只见其通体银白,与太平钱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取消了正中的方孔,变成了一个整圆,再也不是“孔方兄”,难怪被暂定名为“圆”,简单直接。其他倒是没有改变,,在正面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是“万世承平”四字,原本的方孔位置则被两个字取代,正面是一个“1”字,背面是一个“圆”字。 陆雁冰啧啧道“有意思,这枚样钱上有一个‘1’字,是不是说还会有其他面额的银圆?” 李玄都道“还有更小面额,暂定名‘中圆’和‘小圆’。中圆等同半个1圆,也就是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其他便以铜钱作为补充,太平钱庄打算统一铸造配套的铜钱,一千文兑换1圆,五百文兑换中圆,一百文兑换小圆。” 陆雁冰忍不住咋舌道“好大的手笔。” 李玄都道“其实太平宗早有类似想法,先前的太平钱和无忧钱都有些试探开路的意思,只是黄金不比白银,前者贵重却用得不多,后者干系重大,再加上太平宗本身内忧外患,困于形势,不敢贸然行事,只能将此事搁置。 如今我整合道门,太平宗再无外敌,便把此事重新提起,因为他们早已准备多年的缘故,真正做起来倒是十分顺利。” 陆雁冰感慨道“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靠着海贸生意发了财,补天宗靠着西域商路发了财,可无论是海贸的生意,还是别的商路,都离不开银钱本身,太平宗这是直指本质。” 李玄都并不完全认同,说道“再大的生意离不开武力的保护,师父有句话说得对,要仗剑行商,否则便是他人嘴边的一块肥肉。倘使道门不曾整合,我也不曾出任太平宗的宗主,纵然太平宗有再多的银钱,也守不住。当初地师先是杀了沈老先生,又抓了沈大先生,第三步就是彻底掌握太平宗。就算没有地师,还有正一宗的张静沉,同样对太平宗有着想法。” 陆雁冰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慈航宗却是聪明得很了,早年与正一宗结盟,后来又与补天宗结盟。现在回头去看,秦宗主刚刚跻身长生境不久,白宗主就与秦宗主旧情复燃,再过不久,老天师便飞升了。大真人府之变,她又选择支持自己的两位女婿,这位白宗主每一步都走在了前头,还走对了。厉害,真是厉害。” 陆雁冰所说的“秦宗主”当然不是秦素,而是秦清,而白绣裳的两位女婿却是说颜飞卿和李玄都了,虽然秦素和苏云媗没有血缘,但师徒如父子,待到白绣裳与秦清成亲,两人倒真是成了姐妹,李玄都和颜飞卿也就成了连襟。 陆雁冰作为一棵随风摇摆的墙头草,此时对于白绣裳的佩服之情溢于言表,在她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随风摇摆,不着痕迹,就好似写文章,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相较于这位白衣观音,她的火候还差得远呢。 李玄都看破了陆雁冰的心中所想,取笑道“你是拜错了师门,应该拜在慈航宗门下的。” 陆雁冰立时反击道“师兄还说我?你应该拜在阴阳宗门下的。” 李玄都哈哈一笑道“这话若是让师父听到了,他老人家该伤心了。” 陆雁冰小声嘟囔道“老爷子才不会伤心。” 李玄都见她这副怕师父怕到骨子里的样子,心中一叹,道“冰雁,如果有一日,我与师父刀兵相向,你该怎么办?” “什、什么?”陆雁冰一惊,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什、什么刀兵相向,这可是大逆不道。” 李玄都望着她,轻声道“形势使然,一边是天下大势,一边是师徒恩情,忠孝不能两全,又该如何?” 陆雁冰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真到了这一步?” 李玄都长叹道“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这要取决于老爷子的态度,至于老爷子到底是什么态度,等到素素回来,就知道了。” 陆雁冰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望向东海方向,自语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 s://.c/read/14255/24088055.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六十四章 故友 陆雁冰自小不喜欢读书,所以不喜欢旁人说话的时候引经据典,可李道虚和李玄都两人都有这个习惯,陆雁冰又不敢忤逆两人,只能乖乖听着,久而久之,也明白一些儒道义理。 此时李玄都所说的这段话出自儒门,意思是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在这里,李玄都把李道虚比作父亲,他是儿子,对应了两人的关系。最是倡导孝悌的儒门都不赞同愚孝,认为仁义还在孝顺之前。如果两人都不肯退让,那么终究要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不过也许是陆雁冰的反应太让李玄都失望,也许是李玄都压根就没想把陆雁冰牵扯进来,总之李玄都只是略微提了一句之后,便不再纠缠此事,转而说道:“以前我觉得钱俗气,谈钱更是俗不可耐。可到了今日方知钱是天底下第一等大事,不仅仅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就是一国,手中无钱也是处处为难。” 陆雁冰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很早之前她便开始攒私房家当,纵然比不得秦素,与囊中羞涩的李玄都相比,却是富有太多。这也是她过去总觉得李玄都有些幼稚的缘由,当然,哪怕是现在,她也觉得这位师兄有些太过理想,想当然耳,可无奈李玄都成事了,那就另当别论。 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陆雁冰自然十分赞同,说道:“钱往何处来,又往何处去,这里头有大学问。老爷子振兴清微宗,也离不开一个‘钱’字。” “见微知著,由小见大。我们再四处转转,瞧瞧如今帝京城里到底是怎样的光景。”李玄都说道。 陆雁冰继续领路。她很想问李玄都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可在李玄都提及李道虚的态度之后,她便不敢问了,觉得自己还是不知道为好。 其实李玄都也在等,一则是等秦素那边的消息,二则是等宁忆那边的消息。 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如果大事开大会,很容易出现上秤千斤重的局面,如果有人在会上提出问题,就不能视而不见,众目睽睽之下,必须解决问题,不能再去推诿、拖延、调和、斡旋,十分棘手,容易无法收场。 比如说李玄都谏言李道虚之事,虽然李玄都到底说了什么只有李道虚和李玄都知道,但当时清微宗人人都知道李玄都要劝谏李道虚这件事,那么李道虚便无法装作没有这回事,只能给出一个明确态度,偏偏李玄都提出的问题并非杜撰胡说,而是清微宗确实存在的问题,就算李道虚是仙人,也很难解决,又不能直接把提出问题的人杀掉来自欺欺人。于是 李道虚罕见动怒,并召集三十六堂主共同讨论此事,最终以李玄都被逐出师门而结束。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道虚行事始终是合乎规矩,并未凭借武力就肆意行事。李玄都也是合乎规矩的,求仁得仁。 李玄都自己就曾做过类似事情,自然心知肚明,不会重蹈覆辙。决定大事,首先要定调,然后通气、摸底,由上而下地依次打招呼,最终形成一致意见,方才不会出现纰漏。 虽说如今帝京形势并不等同于决定大事,但也有几分相通之处。李玄都早已定调,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与各方势力互相通气、摸底、打招呼,这也是秦素、宁忆、张白昼、上官莞、慕容画等人正在做的事情,包括李玄都亲自来见小皇帝,也是这般用意,而小皇帝基本表明了自己站在李玄都这边的态度。l 现在李玄都只等着各方的反馈,如果大多数意见一致,也就是儒门、百官、各方豪强都认可了李玄都的定调,那么就到了李玄都动手的时候,这便是大势所向,李玄都就是顺势而为。纵然还有反对声音,也挡不住滚滚大势。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将对手置于死地,越快越好,不易生乱。若是陷入僵持境地,难免生出许多变数。 这些思量,李玄都自然不会对陆雁冰说,能明白的人不说也明白,不明白的人说了也不明白。李道虚就是明白之人,不必秦素开口,他就已经知道秦素的来意是什么。 所以现在这段时间是李玄都难得的闲暇,他才会有如此闲情逸致。 离开这片商市之后,两人便到了人市,顾名思义,这里是买卖奴仆的地方,所谓卖身为奴、卖身葬父,就在这里来。一般来说,大户人家都用家生子,也就是家中奴婢生的子女还是奴婢,是为家生子。就算买人卖人,也是招呼人牙子上门。还有一些罪奴,也就是官宦人家获罪之后罚没为奴,则是朝廷专门的衙门负责。所以这人市中多是些活不下去的百姓,主动卖身。 至于那些拍花子的,还有干采生折割营生的,都是不赦的罪,朝廷容不得,抓到就是一死,尤其是采生折割一行,一旦抓到直接凌迟处死。 所谓拍花子,就是人贩子,人牙子只是中间人,人贩子却是拐人抢人。 至于采生折割,“采”就是采取、搜集;“生”就是生坯、原料,一般是正常发育的孩童或者弱女子。“采生”时,往往利用种种骗术去引诱妇女孩童,亦有的使用迷药“拍花”。一个动手,几个人同时放风,得手后立即开溜。有些时候,采生其实还有另一重意思:那就是将活人杀死,收采生魂供驱使之用。杀人的时候有一整套的法术仪式,将人杀死之后,其魂魄就被收在葫芦中,随时供主人驱使作祟。 “折割”即刀砍斧削。简单地说,就是抓住正常的活人,用刀砍斧削及其他方法把他变成形状奇怪残疾,再扮作 一家人,四处行乞,作出种种可怜状,捞取钱物。 皂阁宗只是摆弄尸体,收集人死之后三尸所化的“鬼”,魂魄还是归于天地,这些终究是死物。这些人却是摆弄活人,杀活人采魂,使魂不能归于天,魄不能归于地。不说朝廷,便是江湖宗门也容不得这类人,将其视作魔道之流。当年李玄都和胡良曾遇到过此事,不过不是行乞的那种,而是采集生魂的那种,结果被胡良一刀一个砍了脑袋,无一全尸。采生折割和菜人是李玄都生平所见最为残忍之事,与其相较,江湖仇杀和青鸾卫的酷刑都不算什么了。 李玄都目光扫过这些百姓,脚步不停,脸上更是看不出喜怒。 陆雁冰陪在李玄都身旁,知道这位师兄最喜欢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所以肯定不是来买人的,多半只是了解情况而已。 至于了解情况之后又作何打算,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事情了,她可不操这些闲心,若不是李玄都执意过来,她才懒得来这边,毕竟这儿不是青楼,人人都是蓬头垢面,有什么可看的? 李玄都想得更远一些,如果耕者有其田,无田之人还能做工养活自己,谁又会卖身为奴?想要解决此类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生计二字,百姓通常将生计叫作“活路”,找“活路”,便可见一斑,秦清的辽东模式虽然有许多弊端,但也并非不能推行。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李先生?” 李玄都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熟人。 平心而论,以容貌而言,这位女子不如秦素,可是如果用一个成年男子的目光来看,这位姑娘无疑是很出彩的。她身材高挑,婀娜体态玲珑毕露,尤其是一双长腿,纤细笔直,很是夺人眼球,几乎到了想不注意都难的地步。 沈霜眉。 刑部督捕司的捕头。 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督捕司中人被授予世袭恩荫军职,又效仿前朝的“鱼符”制度颁发四级鱼符,根据颜色不同,又分为“玉白”、“金紫”、“银绯”、“铜青”。 沈霜眉的腰间位置悬着一枚“金紫鱼符”,以黄金铸成鱼形,再饰以紫金。表明她是刑部督捕司主事,正六品实授职官,品级不高,但是位卑权重。 两人自中州一别之后,已经有近三年没有见面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是我。”李玄都笑了笑,“沈姑娘,许久不见了。”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果李玄都还是平日里清平先生的模样,沈霜眉还真不敢上前相认,不过今日的李玄都故意改变了气态,倒是与天宝六年那个落魄李玄都十分相似了。 沈霜眉又望向陆雁冰,认出了这位曾经的青鸾卫右都督,有些忌惮。 陆雁冰上下打量着沈霜眉,并不放在心上。 &lt;!over&gt; s://.c/read/14255/24088056.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丐帮 对于李玄都而言,秦素、张海石、陆雁冰等人不能算是朋友,而是亲人一类,而周淑宁、张白昼、裴玉、沈长生等人则是晚辈。真正没有利害牵扯的纯粹朋友,着实不多。在朋友中,则首推胡良,这是李玄都未发迹前的布衣之交,又是李玄都失势后的患难之交。 江湖中人,因为寿命极长,也因为刀光剑影、朝不保夕的缘故,许多人成亲很晚,或者干脆不成亲。 试想人生七十古来稀,一般人也就活到五十岁左右,那么二十五岁就已经走过半生,故而不到二十岁便成亲生子,四十岁后自称老夫,是合乎情理的。若是晚些生子,只怕子女未能长大成人自己就先一步离去。 可江湖中人若不是死于非命,活到八十岁以上是寻常事,在十几岁就定下其后七十年的人生便有些操之过急了。所以江湖中人成亲较晚,大多在二十岁之后,甚至是拖到三十岁左右,李玄都和秦素便是例子,而胡良早已年过三十,至今却还孤身一人,也算是常见。 李玄都如今与秦素定下亲事,若不是因为各种变故导致婚期一再延后,如今他已经成家立业,所以李玄都也会替这位老兄弟考虑下终身大事。 李玄都比较中意的有三个人选,第一个是天乐宗的丑奴儿,与胡良有交情,也算是地位相当。第二个是自家师妹陆雁冰,门当户对,亲上加亲,李玄都和胡良互为妹夫。第三个就是沈霜眉了,做事干练,性子直爽。 不过李玄都还未问过胡良的意见,此时见到沈霜眉,倒是想起这一茬了。 只是久别重逢,李玄都不好开口就做媒人拉红线,要先寒暄几句,问起沈霜眉的近况如何。 沈霜眉一一回答了。 虽然帝京形势变化,但对于她们这些捕头来说,倒是没有太大影响,不管内阁谁当家,还要靠他们来破案,而破案是要经验的,不是随便换个江湖中人就能行的。 沈霜眉问道:“李先生来这里是要买些仆役?” 李玄都摇头道:“四处转转看看罢了,看过了人市,我们还要去粮市。” 陆雁冰有些无奈,她早就该料到的,李玄都哪里会有什么随处逛逛的闲情逸致,说到底还是来了解情况的。 李玄都问道:“对了,沈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沈霜眉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公务在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否换个地方……” 李玄都现下无事,便点头道:“也好。” 三人离开人市,找了一处酒楼,单独要了一个雅间。 沈霜眉这才说起了她的事情。 她最近接手了一个案子,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千金失踪了。所谓三法司,便是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察院是掌管御史的衙门,虽然普通御史算不得什么,但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却是正二品大员,左副都御使协理院事,是正三品大员。右都御史、右副都御使为外放总督、巡抚之加衔。督捕司本就是隶属于三法司,又牵涉到三品大员,自然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 沈霜眉也算是多年的老公差了,素有女神捕之名,勘察了这位官家小姐的闺阁之后,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发现这位御史千金竟然与城中的丐帮有些牵扯。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上除了各大宗门势力之外,还有许多帮会,这些帮会没有统一师承,干着各种各样的营生,比如钱家支持的漕帮便是其中之一,成员就是以百万漕工为主。而在各个大城之中,也有类似帮会,也就是丐帮。 丐帮成员顾名思义以乞丐为主,帮主又被称作“乞丐王”,乞丐与王侯本是两种天差地别的身份,此刻却结合在一起,当真是滑稽可笑,又嘲讽无比。 乞丐王算是半个官面人物,官府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仰仗他们。阴阳宗认为天下万物皆分阴阳,那么对于官府来说也是如此。正所谓皇权不下乡,想要治理下层百姓,官府有两条大腿,一条是缙绅,他们是阳,另一条是丐帮,他是阴。如此阴阳相济,便是官府的治理下层百姓的手段。 丐帮平日所做之事不仅仅是乞讨那么简单。在丐帮之中充斥了大量壮年男子,平日里求乞之外,还会做各种一般人不愿意做的偏门营生,比如守义庄、看街打更、收殓无主尸、给红白喜事充人数,甚至是组建鬼市,出手各种盗墓、偷掠得来的赃物等等,外来的强盗、窃贼等下九流人物要在城里城外做生意,也得到本地丐帮来拜山头求得庇护。 许多人牙子也与丐帮有着关系,人牙子说白了只是中人,“货源”就是丐帮,许多被大户人家卖掉的丫鬟仆役,也被人牙子转手卖到丐帮,再由丐帮出手。 再有就是充当打手了,乞丐多半无家无室,在械斗中毙命也无后患,抚恤更是微薄。所以每有械斗,就是他们生意开张的时候。 只是宗门弟子寻常不在乎这些,丐帮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些无法无天的宗门弟子们,尤其是阴阳宗、皂阁宗、无道宗这等凶名卓著的,毕竟这些人自恃武力,就连朝廷都不放在眼中,连许多世家豪族都遭过他们的毒手。不过宗门弟子同样不会主动招惹丐帮,大致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乞丐王拥有对群丐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坐享群丐供奉,不但锦衣玉食,呼奴使婢,而且还坐拥多房妻妾,几乎和缙绅大户无异。 李玄都对于这一点倒是不意外,他虽然在城中生活的时日不多,不曾接触这些人物,但他也有所耳闻。 这种事情不仅是中原才有,就是安西大秦国那边,也有类似于乞丐王的人物,地师在他的极西游记中就有过相应记载,地师认为这类人虽然还打着乞丐的名号,实则已经是地下帮派,掌握城中的黑色交易,对于各种情报也了如指掌,势力触及到方方面面,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升斗小民,典型的位卑权重,不能小觑。 地师甚至还通过自己的一位大公爵好友亲自拜访了一位乞丐王,用安西大秦国的话来说,这位乞丐王是一个长生种,天生就拥有极长的寿命,修为会随着寿命的增加而增加,放在中原就是妥妥的妖物之流无疑了。地师见到的那个长生种还不算很老,大约相当于中原的天人境大宗师。 中原的丐帮之人几乎不在江湖行走,只是遍布于各大城镇之中,而且各不统属,也就是说金陵府的丐帮与帝京的丐帮同为丐帮,却没什么关系。而丐帮的势力大小,与本地官府息息相关。官府越发强势,丐帮越发势弱。官府越是不作为,丐帮也就越容易坐大。秦清在秦素面前是个慈父,与李玄都相处时也是性情温和,可在其他人眼中,秦清与李玄都翁婿两人差不多,都是煞星,秦清整顿辽东,除了打击世家、宗门之外,丐帮也不例外,据说朝阳府的丐帮已经彻底分崩离析,乞丐王被斩首抄家,身上有命案的一个不留,其余成员被悉数发配至辽州开垦军屯,此生能否活着回到朝阳府,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正因如此,李玄都对于沈霜眉的这个说法并不感到惊讶,帝京不是辽东,更没有秦清这样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帝京作为天下第一大城,这里的丐帮必然是势大根深,乞丐王或者说地下皇帝,必然不是寻常角色。只是这位乞丐王甚是低调,从未牵扯到儒道之争、帝后之争的庙堂大事之中,所以从没有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 想来这位乞丐王也十分明白,儒道之争愈演愈烈,堂堂大祭酒、大天师都不能幸免,曾被誉为双星并耀的宋政和司徒玄策都死了,不相干之人谁还敢轻易牵扯到此事之中?嫌弃自己命长了不成? 此事牵扯到了丐帮,丐帮又牵扯甚广,沈霜眉知道自己不能硬查下去,只能暗中慢慢调查。经过她几番查探,又有了进展,这个案子竟是与另外几个女子失踪的案子有所联系,这种案子多半与拍花子脱不开干系,于是她今日便出现在了人市之中,虽然人市中没有拍花子之人流,但双方作为半个同行,还是有所交集的。 李玄都听完沈霜眉的叙述后,转向陆雁冰问道:“冰雁,你知道这个丐帮吗?” “知道。”陆雁冰回答道,“当初我在帝京当差的时候,他们的白纸扇每逢三节两寿都会给我送礼。” “三节两寿”本是儒门的说法,是春节、端午节、中秋节、圣人诞辰、老师生日。后来进入官场,“三节”不变,“两寿”变成了主官与其夫人的生辰。一年之中,这五次孝敬是少不得的。 李玄都知道这个说法,不由打趣道:“敢问尊驾,你的夫人是哪位?” 陆雁冰道:“我没有夫人,可是我对师父一片孝心,所以把那一寿改成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寿辰。” 李玄都哑然失笑。 官场中倒也有这种人,千里迢迢地将老父老母或者岳父、岳母接到任上,那便不是三节两寿,这“寿”便是一年要多办好几遭。 李玄都又问道:“乞丐王呢?” 陆雁冰神色凝重几分,说道:“我从未见过他,只知道此人名叫冯元士。” s://.c/read/14255/24105244.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六十六章 查案 李玄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江湖上似乎也没有这号人物。 陆雁冰察言观色,说道:“师兄是何等身份,若要见他,便派人送一封请帖,让他到齐州会馆见师兄,难道他还敢拂了师兄的面子?” 李玄都反问道:“若是人家果真不卖我的面子呢?我还要杀上门去不成?” “那就杀上门去,直接扫平了他,给他脸了!”陆雁冰理所当然道。 李玄都摇了摇头,只觉得对牛弹琴。不过李玄都又转念一想,陆雁冰在清微宗、帝京多年,从来都不是愣头青,这番言辞不像她该说的话,倒像是在故意装傻充愣。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如果我让你去拜访这位乞丐王,他会见你吗?” 陆雁冰一怔,迟疑道:“应该会?” 李玄都玩味道:“怎么,大剑仙的弟子、清平先生的师妹,见上一面都不行?这位乞丐王是看不起大剑仙?还是瞧不上我这个清平先生?” 陆雁冰立刻改口道:“当然能见。” “滑头。”李玄都笑骂一句,却也没有与陆雁冰过多计较,转而望向沈霜眉,“沈姑娘,你觉得此事与丐帮有多大的干系,是丐帮亲自动手呢?还是向丐帮拜过山头的外来之人?” 沈霜眉沉吟道:“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毕竟兔子不吃窝边草,丐帮扎根帝京多年,做事一向极有分寸,不可能牵扯到一位官家小姐的身上,更像是外来人不知轻重。”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思却不在这个案子上,思绪飘远。 如果有朝一日拿下了帝京,这个所谓的丐帮却是帝京身上的一个脓疮,必须要尽早拔除,而想要拔掉这个脓疮,必然要有大量基层官吏填补这方面的空白,不知辽东是否有这样的能力。 沈霜眉望着李玄都,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不是聋子,自然听说了好些关于清平先生的事迹,不说那些江湖上的故事,只说前不久清平先生生生打死了青鸾卫都督丁策的事情,便让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打死人也就罢了,关键是此事在帝京城中竟是没有掀起滔天巨浪,甚至没有人拿此事说嘴,这就很恐怖了,前者只是说明清平先生修为高绝,后者却彰显了清平先生如今的滔天权势。 这样一个名副其实的大人物,怎么会理会这等小事? 不过出乎沈霜眉的意料之外,发迹之后的李玄都并未盛气凌人,还是十分平和,而且也没有对这等事不耐烦。 李玄都的想法倒是很简单,都说富不易妻贵不易友,不能因为自己富贵发达了便不认从前的老朋友,现在沈霜眉这位老朋友遇到了麻烦,自己伸手帮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他现在很忙,只是因为秦素和宁忆还没有消息这才有了片刻闲暇,不过两人那边很快就会有结果,所以他不可能跟着沈霜眉去查案子。 不过李玄都身旁倒是有一个闲人,就是他的师妹陆雁冰。什么叫亲如兄妹?那就是李玄都平日里对待陆雁冰很宽容,不但不会计较陆雁冰的小错,而且还能包容陆雁冰的许多不足,可到了关键时候,支使起陆雁冰也不会客气手软,这便是不当外人了。 说句不好听的,两人一起从小长大,互相知根知底,根本没有装腔作势的必要。于是当李玄都把目光转向陆雁冰的时候,陆雁冰已经有了几分明悟,说道:“师兄日理万机,脱不开身,我愿为师兄分忧。” 李玄都忽略了陆雁冰中的讥讽,说道:“很好。正好你做过青鸾卫的右都督,对帝京不陌生,也有些办案的经验,你帮沈姑娘把这个案子查完,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我会让兰夫人出面帮你。” 陆雁冰心中稍定。她不怕与人打交道,她最大的难题是自己修为不足,与人动手缺乏底气,不过她在大真人府中见识过兰夫人的修为,比起二师兄也不遑多让,与白绣裳在伯仲之间,有兰夫人保驾护航,她便没什么好怕的,再者说了,就算兰夫人不行,还有自家师兄。 沈霜眉却是心中苦笑,青鸾卫都督府也办案子,可办的不是这种案子,而是那种抄家灭族的钦案,让他们拷打犯人、问口供、抄家,乃至于刺探情报、暗中刺杀,都算在行,唯独让他们办这种案子,那和外行便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李玄都的一番好意,沈霜眉也不好拒绝,只能应下谢过。 又是闲谈了片刻,李玄都起身告辞,他已经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兴致,打算返回齐州会馆。不过陆雁冰却是留了下来,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沈霜眉的帮手了,而且李玄都特别用传音交代了,不许她仗着修为欺负沈霜眉,查案要以沈霜眉为主。 沈霜眉听说过陆雁冰,却不曾打过交道。陆雁冰也只知道沈霜眉这号人物,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打交道。 两人先是客套寒暄了几句,便有些无话可说。陆雁冰心中不耐烦,暗忖自己堂堂天罡堂堂主,放着偌大的兰陵府不管,在这里查什么案子,只觉得老大无趣,可师兄之令不得不从,只想着赶紧查完了事,于是主动问起了案情。 沈霜眉倒是有些惊讶,没想到陆雁冰竟然这么热心,与传闻有些不符,不过她也没有多想,立刻将自己已经查实的情况一一道来。 刚才李玄都问起,沈霜眉只是粗略一说,省略了很多细节。现在详细说起,还多了沈霜眉自己的推测。方才沈霜眉说她认为是外来人作案,也不全是推测,而是找到了一些证据,曾有人看到这位小姐与一个年轻男子在商市购买香水和镜子,也就是方才李玄都他们去过的那条长街。 陆雁冰做事还是靠谱的,听完之后,说道:“当下的关键是丐帮,他们一定知道这些人的来历。” 沈霜眉苦笑道:“话虽如此,既然这些人拜过了山头,丐帮中人就一定会庇护他们,事关丐帮的信誉,他们不会轻易破例的,除非……” 陆雁冰道:“除非师兄亲自出面,可师兄如今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尤其是太后和儒门那边,在这个时候,师兄不好为了此事去见冯元士。” 沈霜眉一怔,没想到陆雁冰看得如此透彻,那么方才她在李玄都面前的表现就是故意装傻充愣了。她此时后知后觉,为何李玄都会说那句“滑头”。 陆雁冰此时露出了精明干练的一面,说道:“无妨,偌大的帝京城,也不仅仅是一个丐帮只手遮天,青鸾卫在丐帮中埋有暗桩,我可以调用部分青鸾卫中人帮我们彻查此事。” 沈霜眉微微一惊。方才李玄都问起的时候,陆雁冰说得含糊,现在看来,陆雁冰可不仅仅是知道那么简单,甚至与丐帮有所交集,否则丐帮也不会三节两寿给陆雁冰送礼。 不得不说,这便是权势的好处。陆雁冰虽然离开了青鸾卫都督府,但青鸾卫都督府中还有她的许多旧部,如今她跟随在李玄都身旁,意气风发,又背靠清微宗这座大山,这些旧部自然不肯断了与老上司的关系,尤其是丁策死后,纷纷前来逢迎,所以陆雁冰说话还是管用,如果她想调用青鸾卫反对太后,多半不太现实,可仅仅是查一个与朝局无关的案子,那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青鸾卫之间自有联络手段,陆雁冰从随身携带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沓子母符的母符,每张对应不同的人,陆雁冰挑出一张燃烧后,与沈霜眉离开酒楼,过了三条街,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冷清小茶馆。大概半个时辰后,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子来到茶馆,对陆雁冰行了一礼,低声道:“请大人吩咐。” 陆雁冰道:“动用丐帮的关系,帮我查一查有关……”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望向沈霜眉,问道:“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那个官家小姐的名字。” 沈霜眉赶忙道:“姓姚,叫姚湘怜。” 陆雁冰微微点头:“查一查有关姚湘怜的消息。” 男子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 沈霜眉知道规矩,没有多问那男子的身份,只是与陆雁冰在此处等待。 有些时候,办案子就是要耐性,沈霜眉的耐性很足,陆雁冰的耐性很差,等了一个时辰,便有些不耐烦。陆雁冰起身去不远处的书摊买了本话本,随意翻看着,可故事压抑无比,半点不爽,让人越看越烦躁,再一看作者,好巧不巧竟是秦素的化名,陆雁冰自然不能背后说好姐妹兼未来嫂子的坏话,只能硬生生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问候话语又咽了回去,愈发烦躁。 待到天色近黄昏,那名中年男子终于是去而复返,目光望向沈霜眉,犹豫了下,沈霜眉作势就要起身,陆雁冰摆手道:“这位沈姑娘是我的朋友,但说无妨。”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轻声道:“大人,丐帮那边出了变故,那个暗桩被人家识破了身份,礼送了出来。丐帮那边打了招呼,说王主向大人问好,请大人不要蹚浑水。” 本就十分烦躁的陆雁冰怒极反笑:“好一个王主。家师和家兄尚且不曾称孤道寡,他一个乞丐头目倒是称王称侯了。” 中年男子不敢言语。 沈霜眉有些忧虑。 丐帮的确是深不见底,那青鸾卫的暗桩恐怕早已被识破身份,只是丐帮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此时才将青鸾卫暗桩的身份点破,多少有些警告的意思,难怪陆雁冰要发怒。 不过陆雁冰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她本来对这个案子还不怎么上心,此时倒真要借着此事与丐帮别一别苗头了,冷声道:“送上我的拜帖,我要亲自登门拜访。” 中年男子恭敬道:“是。” s://.c/read/14255/24105245.html .c。m.c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六十七章 冯家父子 丐帮之主冯元士,又被称作“乞丐王”。 王非王,他并非真正的王,没有国土臣民。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帝京城中所有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区域,都属于他的国土,那些乞丐都是他的臣民。所以很多人都称他是地下的皇帝、晚上的皇帝。 不过对于冯元士来说,乞丐就是乞丐,乞丐皇帝还是乞丐,他一辈子都想摆脱这个乞丐的名号。他真正向往的身份还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儒们,在过去的几十年中,道门分裂,百家衰亡,儒门一家独大,是为真正的正统,便是帝王也要退让三分。只可惜大儒们瞧不上他,很少与他打交道,就算有事用他,也很少亲自出面,最多还是某位隐士出面。打个比方,在儒门看来,这位乞丐王就是一只夜壶,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便塞回床底下。 到了暮年,冯元士逐渐看开了,乞丐就乞丐,不再去捧儒门的臭脚,开始专心经营丐帮,倒是让丐帮在这些年有了长足的发展。 丐帮分支众多,除了名号不同之外,各不统属,就好似远房亲戚,除了还有个亲戚名号,也没多少血缘关系了,至多在互相帮忙的时候提一下“一脉所传,同气连枝”的话。 说来也是巧了,秦清大力整顿辽东,要将辽东变成上下一心的铁板一块,于是各州府的丐帮几乎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如此大的动作不可能全无风声传出,有一部分辽东丐帮之人提前得到消息逃了出来,这些人来到关内,为谋求生路,便投入了帝京丐帮的门下,于是冯元士麾下丐帮的势力再度壮大。只是如此一来,也难免良莠不齐,许多人初来帝京,不熟悉规矩,生出许多祸端。冯元士不得不再去料理收尾,好在他在帝京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还谈不上为难。 待到李玄都入京的消息传遍帝京城,这些辽东来的丐帮之人纷纷向冯元士进言,说李玄都是秦清的女婿,此来定是为了辽东之事,若是让辽东入关,那么辽东丐帮的今天就是帝京丐帮的明天,前车之鉴不远,不可不防。 冯元士也有此担心,有心未雨绸缪,可清平先生的威名太盛,堂堂圣君澹台云都败了,他又能如何?更何况还牵扯到儒道之争,他也不好贸然上前攀附,当真是进退不得,最后还是静观其变。这也是小势力的悲哀之处,就连舍命一搏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随波逐流,全看天意。 最终冯元士还决定两不招惹,惹不起儒门,也惹不起道门,辽东入关那是以后的事情,招惹了这两家,只怕大祸就在眼前。 当冯元士收到陆雁冰的名帖时,不由一怔。他是知道陆雁冰其人的,明面上的身份是太后娘娘的亲信,做了青鸾卫的右都督。真正的身份是大剑仙李道虚的弟子,人称五先生,如今是清微宗的天罡堂堂主。这也就罢了,她的师兄们可都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是那位四师兄,便是让偌大一个帝京城风声鹤唳的清平先生李玄都。 过去陆雁冰在帝京的时候,虽然他没亲自与陆雁冰打 过交道,但每年的节礼是半点不少,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没得罪过陆雁冰。只是双方的交情也谈不上多么深厚,否则也不会不曾见面。那么陆雁冰怎么会突然造访?难道是给别人传话? 冯元士怀着这样的心思,在自己的一处私宅中见了陆雁冰。 冯元士的名下当然是宅邸无数,这处私宅颇为低调,也是他最常居住的地方,许多帮众都是来这里向他汇报事务,算是冯元士在明面上的居处。 陆雁冰从未来过这里,想要找到这里却是不难。管家恭恭敬敬地把陆雁冰和沈霜眉迎了进来,却是曲径通幽,七转八绕来到正堂,便见一名白发老者迎了出来。 此人便是“乞丐王”冯元士了。 冯元士把陆雁冰让进了正堂,从外面看不绝如何,里头却是另外一番光景,靠北墙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左右各放置一把紫檀太师椅,也就是主座。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山水绘卷,气势磅礴,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鹤飞岩烟碧”和“鹿鸣涧草香”。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门仁善和道门清静的修身格言。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这让沈霜眉案子咋舌,许多三品大员的府中也没有这般气派。 冯元士身上看不出半点乞丐的样子,倒像是位老牌士绅,微欠着身子,一伸手:“五先生请上座。” 陆雁冰倒也不推辞,在右边的主座上坐了下来,沈霜眉坐在右边上首的位置。 冯元士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拍了拍手。 立时有一名干练男仆端着热茶走了进来,分别放到几人旁边的茶几上。 陆雁冰端起盖碗,掀开杯盖,只见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陆雁冰轻嗅一口茶香,赞道:“好茶。” 若论境界修为,陆雁冰远不如李玄都,可要说到这些享受,李玄都就远远不如陆雁冰了。 冯元士笑了笑,“今年第一茬的狮峰新茶,都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 “好,好。”陆雁冰轻轻啜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旁边。 冯元士察言观色,却没能从陆雁冰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此时陆雁冰已经平复了心境,开始与冯元士客套寒暄,却迟迟不进入正题,如此来回反复,最终还是冯元士按捺不住,忍不住问道:“五先生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陆雁冰故作惊讶道:“不是王主让人向我问好吗?我自然要登门回访。” 冯元士心中一惊,不过多年的大风大浪,还是让他不动声色,道:“这里面也许有什么误会。” “是吗?”陆雁冰挑了下眉头。 冯元士心思急转,已经有了思量,沉声吩咐道:“把 公子请来。” 侍候在旁边的管家匆匆而去。 不多时后,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来到正堂,朝着冯元士恭敬行了一礼:“爹。” 因为冯元士早年苦求儒门而不得的缘故,治家最重礼数,拼命想证明自己也是知礼之人,洗脱那个不堪身份,所以晚辈们行礼都是一板一眼,让人挑不出毛病。 冯元士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这年轻公子名叫冯凌垚,是冯元士的老来得子,难免骄纵。 从相貌来看,冯元士细眉长眼,蓄有长须,倒是有些儒门中人的气派。这位冯公子的脸庞轮廓与父亲极为相似,只是眼窝深陷,却是随他的母亲了。他的母亲是一个色目人舞姬,并非冯元士的妻妾,冯元士一次醉酒之后,这才有了冯凌垚,此后冯元士再无子嗣,冯元士因为子息艰难的缘故,虽然对这个儿子的湖人血统有些不满,但也别无选择。 随着冯元士年纪渐大,冯元士逐渐将部分权力交给了这个独子,让他接手部分帮中事务,为以后接掌整个丐帮早做准备。所以当陆雁冰亲自找上门来后,冯元士只是略微思量,便猜到了哪里出了纰漏。 冯凌垚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堂上,两名年轻女子,让他好生惊艳。不过他虽然好色,但是不傻,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碰,什么样的女人不能碰,此时偷偷抬眼观望,心中暗想这两人什么来头,竟然能让父亲亲自接待。 然后就听冯元士说道:“这位是五先生陆雁冰,你应该听说过。” 冯凌垚一惊,他当然听说过陆雁冰的大名,只是从未见过,没想到竟然还是个美人。紧接着,他便想起了刚刚发生不久的一件事情。 冯元士重重冷哼一声。 冯凌垚不由一个激灵。 冯元士望向陆雁冰,问道:“五先生,你方才说的‘问好’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雁冰道:“既然冯老如此问了,那我就直言了。我这位朋友最近要查一桩案子,与贵帮有些关系,我不好惊动冯老,便动用了青鸾卫那边的关系,结果便是贵帮有人给我打招呼,说是王主向我问好,还劝我别蹚浑水。” 青鸾卫在丐帮埋有暗桩之事并非什么隐秘,双方互相知情,甚至那名暗桩刚刚进入丐帮的时候,冯元士就知道那人的身份。这也是寻常的事情,朝廷要知道丐帮的动向,丐帮也没有反抗朝廷的意思,于是互相配合,心照不宣。暗桩的责任,其实就是通报丐帮中的大体上消息,通报上去,上面放心,那下面也放心,真要什么也不知道,难免互相猜疑,反而上下都不好。 这样的道理,冯元士明白,可尚还年轻的冯凌垚却未必明白。 冯元士人老成精,立时想明白了前后经过,猛地抬手一拍茶几,震得盖碗随之跳起,怒道:“逆子!” 冯凌垚本想要辩解,不过当他看到父亲不似作伪的怒意之后,还是决定闭口不言,乖乖跪下。 s:///book/1/1490/891228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六十八章 收网 陆雁冰此时也明白了,冯元士人老成精,断不会如此得罪自己,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背后还牵扯着李道虚和李玄都二人。多半是这位冯公子不知天高地厚做出来的。说不定那些涉案之事,也是冯公子瞒着冯元士经手的。 到了这个时候,陆雁冰这个外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冯元士如何想不明白,语气冰冷道:“还不老实招来?难道等我动用家法吗?” 冯凌垚立时打了个寒颤,不敢忤逆父亲,只能如实招来。 前不久的时候,帝京城中来了一伙外来客人,为首一人姓张,单名一个“龙”字。说起来张龙与冯凌垚也是老交情,冯凌垚前些年曾经去金陵府办事,在秦淮河的画舫上结识了张龙,两人脾性相投,换了名帖,拜了把子。 这次故友来访,冯凌垚作为地主,自然要好生招待。酒过三巡,张龙说起了自己这次的来意,是要做些特殊的生意。 冯凌垚协助父亲掌管丐帮,哪里听不出话外之音,所谓的特殊生意就是打人的主意,丐帮掌握了帝京城中八成的人牙子,这种事情见的多了,也不怎么在意,唯一的担心就是这些外来客不知轻重,捅了娄子。毕竟帝京不比其他地方,权贵遍地走,稍有不小心就会牵扯到官员宗室,官员是同年、同僚、师徒一大堆,宗室更是亲戚连着亲戚,很容易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张龙见冯凌垚有些犹豫,立时搬出一箱太平钱,足足有一万两,换成银子,那便是三十万两。冯凌垚虽然历来锦衣玉食,起居之奢侈,享用之靡费,别说一般的富贵之家,就是帝京城里的许多权贵,亦不能和他家比肩,但他也从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立时心动。再考虑到两人的兄弟情分,便答应下来。 至于张龙到底干了什么,冯凌垚只是略有耳闻,大体还是“采生折割”那一套。这类行当阴损之极,伤天害理,要损阴德。不过冯凌垚倒是不担心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德,只是担心干这个万一被官府查到,便是千刀万剐的重罪,自己作为提供庇护的一方也逃脱不了干系。 所以当青鸾卫刚要查问此事的时候,冯凌垚立时慌了心神,直接搬出自己父亲的名号,希望能够吓退青鸾卫的人,如果是寻常青鸾卫中人,听到冯元士的名号,也就不再坚持,可偏偏遇到了陆雁冰。 过去陆雁冰被李太一等人欺负,李元婴也不向着她,她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无疑是心中憋着一口气的。待到李玄都发迹,不但不计前嫌,而且待她如初,她便有了靠山,再也容不得旁人轻慢于她。再加上这次的差事是李玄都亲自交代下来的,陆雁冰哪里会退却,直接找上门来,更是大大出乎冯凌垚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冯凌垚便瞒不住了。 到了现在,情况已经变得明了,绑架了姚湘怜的多半就是张龙那伙人。 冯元士沉声问道:“那个张龙如今在什么地方?” 冯凌垚偷偷望了父亲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轻声道:“他们不敢在内城落脚,而是在外城找了个宅子。” 冯元士问道:“也是我们名下的宅子?” “不是,不是。”冯凌垚赶忙说道,“这种事情牵扯重大,儿子就是再糊涂,也不敢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抓着,那宅子是张龙自己找的,据说房主是个破落户,里头的家具都被典当空了,只剩下空架子。” 冯元士的脸色稍微和缓几分,说道:“那栋宅子具体在什么地方?” 冯凌垚让管家取了一份外城的地图过来,然后地图上寻摸了半天,这才标出一个位置。 陆雁冰看了地图之后,微微点头,然后向冯元士抱拳道:“多谢冯老。” “不敢,不敢。”冯元士还礼道,“犬子不懂事,冲撞了五先生,还望五先生海涵。” 陆雁冰笑眯眯道:“既然是误会,说开就算了。” 冯元士脸色一沉,喝道:“逆子,还不赶紧给五先生赔罪?” 仍旧跪着的冯凌垚虽然不情愿,但父命难违,还是顺势就给陆雁冰磕了个头:“给五先生赔罪了。” 陆雁冰抬了抬手,说道:“冯公子何必如此大礼,快些起来。” 冯凌垚偷眼望向父亲,见父亲微微点头,这才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一旁,低眉敛目。 陆雁冰道:“我们还要差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冯元一将陆雁冰和沈霜眉送出正堂,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案子可是……清平先生的意思?” 陆雁冰笑了笑,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冯元一脸色微变,立刻说道:“今日之事,老朽不会透露半点风声。” 陆雁冰拱手道:“那就多谢了,告辞。” 冯元一亲自把陆雁冰和沈霜眉送出了宅邸,陆雁冰知道仅凭自己的面子,还不足以让这老家伙如此兴师动众,说到底还是师兄的名号震慑到了他。 两人离开冯元一的私宅,沈霜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说道:“这次多亏了五先生,换成是我,未必能见到这位乞丐王。” 陆雁冰笑了一声:“我也没这么大的面子,冯元士不是怕我,而是怕我背后的师兄,前些年的时候,我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 沈霜眉点了点头。都说耳听为虚,以前听旁人说清平先生如何如何,终究是感触不深,经历了此事之后,方才明白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甚至李玄都不必亲自出面,仅仅是一个名号,便让冯元士这样的大人物如履薄冰。 这才过去三年而已。 短短三年时间,立威足够了,积威还远远不够,清平先生的名号能够如此震慑人心,说明没有半点水分,这是实实在在踏着旁人尸骨杀出来的名声,而不是靠着互相吹捧堆积起的名声。 陆雁冰之所以会成为墙头草,与她天性胆小有着极大的关系,现在不知张龙一伙人的底细,她不想贸然打上门去,万一踢到铁板,就得不偿失了。反正师兄交代了,必要时候可以轻动兰夫人出手,她也不必客气,便与沈霜眉商议道:“若是我们贸然前去,那些人狗急跳墙,杀害人质,我们未必能够完全掌控局势,所以我的意思是先请兰夫人过来,有她坐镇,必定万无一失。” 沈霜眉觉得此言有理,这个案子关键是救人,点头道:“五先生思虑极是,我也去调动人手,封锁街道,免得有漏网之鱼。” 沈霜眉是捕头,权势其实不小,在她手下有二十名捕快,这是指有编制的“经制正役”,而一个正役外出公干,要带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要带上没有编制的白身“做公的”,这样算来,一个捕快公干,实际上出去的人接近十个,沈霜眉手下有二十个正经捕快,实际上就是二百余人,在帝京城中着实不算少了。关键是这些差役都是土生土长的地惊人,熟悉城内各种情况,大多数人都是外城出身,人脉四通八达,那真是如鱼得水,真要找人、盯人,就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未必能比得过他们。 两人约定好在张龙住宅的隔街会合,便分头离去。 一个时辰后,沈霜眉在约定地点见到了陆雁冰,却不见那位兰夫人,不由向陆雁冰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陆雁冰笑着解释道:“兰夫人正好无事,倒也不介意帮我们一个小忙,她已经到了,只是未曾现身,你的人手呢?” 沈霜眉道:“已经全部撒下去了,盯死了。” 陆雁冰点点头,“那就好。” 两人没有立刻动身,等了片刻,直到有人从宅子那边过来,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低声对沈霜眉说道:“人还在,应该没有发觉,不过他们好像准备离开帝京。” 沈霜眉点了点头。 那人继续说道:“而且这栋宅子有些古怪,沈头你动手的时候可要小心,不要着了道。” 沈霜眉低声应了一声,挥了挥手。 来人不再多言,低着头匆匆走掉了,就像个普通路人。 沈霜眉望向陆雁冰说道:“多亏了五先生,再晚一步,这伙人就要逃掉了。” “他们跑不了。”陆雁冰嘿然一声,“我倒要看看这伙人是何方神圣,敢在帝京城中做这样的勾当。” 说罢,两人朝着宅子所在的街道走去。 说是街道,其实只比小巷宽敞一点。 外城不比内城,没有平整的青石板街道,地面多是坑洼,污水遍地,还有大量乱搭乱建的情况,这家一个棚子,那家一个鸡窝,使得本就不宽的街道愈发狭窄,越往深处,越是如此。街道两侧胡乱搭建着许多低矮的棚屋,几乎到了屋檐碰屋檐的地步。光线昏暗,各种气味让两位女子忍不住皱起眉头。 陆雁冰过去都是住在内城,哪里来过这等地方,只觉得这里与内城是两重天地。 张龙等人选择这里为藏身之地而不是高大繁华的内城,可见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两人与此处可谓是格格不入,立时引起了许多住户的注意,两名女子知道此时不能犹豫,加快了脚步,直往那处宅子走去。而陆雁冰的手下们也随之开始收网,将这处宅子团团围住,以防有漏网之鱼。 s:///book/1/1490/891228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六十九章 张龙 张龙一行人所在的宅子大门紧闭,陆雁冰没有敲门的兴致,一脚将大门踢得粉碎,直接掠入其中。 这便是青鸾卫与督捕司的区别了。前者拿人可从来不会客气,更不会讲究什么规矩。 沈霜眉紧随在陆雁冰身后,一同进了宅子。 如此声响已经惊动了好些人,朝着这边聚拢过来,然后就听陆雁冰喝道:“朝廷办案,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这伙人已经是脸色大变,不曾跪下求饶,也不曾四散奔逃,而是纷纷取出兵刃,朝着两人攻来。 “果然不寻常。”陆雁冰冷笑一声,如果是寻常的采生折割,此时的第一反应绝不是反抗,而是逃跑,这伙人反其道而行之,怕不是有什么依仗,这也是陆雁冰要去请动兰夫人保驾护航的缘故。 不过对付这伙杂鱼,还用不着兰夫人出手,不管怎么说,陆雁冰自身也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修为,用出“万华神剑掌”,身形如游龙,又似狂风扫落叶,转眼之间便将这伙人全部打倒在地。陆雁冰没有取他们的性命,给了沈霜眉一个眼神,沈霜眉多年的公差,自然明白,大声吩咐道:“绑起来,瞧住了,当心自尽。” 话音落下,十来名没有身着公服的差役冲了进来,虽然身上没有带着铁索,但都携带有绳索。这些绳索不同寻常,是专门用来对付江湖高手的。江湖中人修为深厚的,再坚韧的绳索也要被数崩即断,可这些绳索以牛筋混以钢丝绞成的,没有先天境的修为,或是方士的术法,休想凭借蛮力挣断。 这些差役都是老手,动作麻利,很快便将这些人绑好,还是拴在一根绳上,然后又把这些人的下巴卸了下来,防止咬舌或是吞服毒药。 这时候陆雁冰已经向宅子的二门行去。 这是座两进的院子,何谓“几进”?其实就是形容院子的布局。如果院子是个“口”字形,这就是一进;如果院子是个“日”字形,这就是两进;如果院子是个“目”字形,那就是三进。以此类推,还有四进的宅子和五进的宅子。 在此基础之上,大型府邸还分几路,比如玄真大长公主的公主府,便是分为三路,东路三进,西路三进,中路五进,如此一来三路院子就构成了一个“凸”字形,中路要比东西两路长出一块。于是再配以一个“凹”字形的花园,“凹”字左右长而中间短,左右长刚好对应了只有三进的东西两路,中间短则对应了中路的五进,故而整座府邸还是方方正正。 这座两进的院子自然没有那么复杂,俗话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二门”就是前院和后院之间的垂花门,“大门”则已经被陆雁冰一脚踢碎。 此时二门大开,不见半个人影,陆雁冰迈过二门,已经拔出了自己的佩剑“紫螭”。 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站在院中,正如冯凌垚所说,这里已经被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空旷的院子,倒是十分适合打斗。 此人望着持剑而来的陆雁冰,不见惊惧,淡然问道道:“你们是朝廷中人?” 陆雁冰反问道:“你就是张龙?” “是我。”中年男子沉声回答道。 陆雁冰又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没有回答。 陆雁冰冷哼一声,气机勃发。 三年前,陆雁冰是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能够与归真境九重楼的醉春风不分胜负,可见其根基之牢固,如今她再进一步,踏足归真境九重楼,是当之无愧的“强九”,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虽然在师兄弟六人之中,陆雁冰甚是不起眼,但单独来看,陆雁冰也算得上年轻才俊,有望三十岁跻身天人逍遥境,不说此生有望长生,靠着时间熬出一个天人造化境还是不难。 陆雁冰一身气势极为骇人,肌肤上更是隐隐浮现青玉色光泽。道佛两家筑就体魄所走之路不同,佛门为金,以“金刚不坏之身”最为有名,证得圆满之后,刀剑难伤,死后不朽;而道门为玉,以“玉清无垢之身”最为有名,修成之后,水火不入,诸邪辟易;两者各有优劣,倒是难分上下。 此时的陆雁冰的肌肤上浮现出青玉光泽,便是“玉清无垢之身”的外在显化,手中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 陆雁冰身形轻飘飘地前掠而出,一道剑气好似龙卷,携带着浩然威势迅速掠向张龙。 张龙没用兵刃,抬手架住“紫螭”,无视“紫螭”剑锋上的汹涌剑气,顺势往前一滑,手掌与剑锋摩擦出一阵刺耳声音。陆雁冰脸上露出一抹轻微的惊讶之色,试图以气机强行压倒张龙,不料张龙却是后撤一步,顺势一带,然后重心左移,上半身左倾,右脚收于左脚内侧,脚前掌点地,成右丁步,右臂内旋,横臂一艘啊,先一步将陆雁冰击退。 张龙出手看似轻描淡写,却将已经催发气机的陆雁冰推回原地,使她空有一身磅礴气机,却无处发力,进退不得,异常难受。 这一连串的攻守转换,快如闪电,不过在于转瞬之间。 陆雁冰有些恼羞成怒,以手中的“紫螭”一卷,剑气如磅礴大雨一般朝着张龙倾泻而落。 张龙不闪不避,双臂乱舞,将掠向自己的剑气悉数打飞,两人周围剑气缭乱纷飞,地面上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 张龙掠至陆雁冰身前,陆雁冰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张龙一拳裹挟着无与伦比的气机落下,将陆雁冰先前的落脚点给刺出深达足足一丈的大坑。 陆雁冰轻哼一声,手中“紫螭”划出一道如弦月一般的弧线,径直扫出张龙的头颅,剑气如风,嗤嗤作响。张龙身形后仰,差之毫厘之间躲过这一剑。 张龙仍是轻描淡写的一拳,不讲什么精妙招式,简单直接而已。 陆雁冰这次不再避其锋芒,手中“紫螭”针锋相对。 两者相交的一瞬间,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几乎是要刺破耳膜。 两人陷入角力的境地之中,张龙的雄厚气机如潮汛时节的开闸泄洪,猛然倾泻在陆雁冰手中的“紫螭”之上。 只见“紫螭”在剑气的压迫之下,弯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弧度,陆雁冰冷哼一声,迅速以自身的雄厚气机反压回去,“紫螭”瞬间绷直,继而在两人之间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不过陆雁冰毕竟是失了先手,虽然应对及时,但还是被震得向后倒退出去,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擦痕。 张龙周身一振,身上发出一串好似骨骼爆响的声音,然后再度朝着陆雁冰攻去。 陆雁冰没有躲闪,反手掷出一把珠子。 响起声声炸雷,电光闪烁。不过并不波及四周房屋,只是集中在一点。 此乃“雷珠”,还有一种名为“火丸”,乃是青鸾卫对付江湖中人的两大利器,与太平宗的“凤眼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年张鹄便是死在这两样物事之下。江湖中人也可以从“闻香堂”中花费太平钱购买,不过大都是买上一两颗防身而已,关键时刻丢掷出去,伤敌也自保,能像陆雁冰这般大规模使用的,少之又少。 “雷珠”和“火丸”是青鸾卫的利器,由工部负责制造,因为造价不菲且要走明账的缘故,陆雁冰身为青鸾卫的堂官,也只有五百太平钱的份额,多余的便要她用自己的私房钱来补贴,再加上她如今不在青鸾卫都督府,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存货。 炸裂的声音连绵不绝,陆雁冰右手提剑,左手中又扣住两枚“火丸”,朝炸裂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爆炸的中心,电芒越发耀眼,看不清具体情形。 陆雁冰猛地停下脚步,几乎就在同时,张龙破开重重电芒,一拳砸向陆雁冰的面门。 陆雁冰举起手中长剑恰到好处地挡下这一拳,然后掷出两枚“火丸”。 其实在刚才的“雷珠”攻势之下,张龙也不是毫发无伤,护身气机已经被破去大半,“火丸”落在他的身上,顿时炸出熊熊烈火,好似被浇了火油一般。 这种东西,比正一宗的符箓好用,毕竟符箓还要以气机或是真元催动,这种东西却是直接丢掷出去就行,类似于暗器,不过比起真正的极品符箓,威力上又有不如,也算是有利也有弊。 张龙闷哼一声,强行以气机震碎附着于体表的火焰,毫不犹豫地转身掠去。 陆雁冰脸色一沉,一抖袖口,从她的袖管中掠出一道紫色剑芒。 清微宗弟子都会随身携带飞剑,如李玄都的“青蛟”和“紫凰”,陆雁冰的飞剑名为“紫鸢”。 飞剑一闪而逝,将张龙刺了个透心凉。 只是张龙伤而不死,也不再徒劳逃窜,而是转过身来,如同僧人一般双手合十,喃喃念道:“有请老祖上吾身,急急如律令!” s:///book/1/1490/892126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七十章 老祖上身 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张龙身上,使得他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寺庙中的金身大佛。 与此同时,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 就在败局显现之际,张龙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压箱底绝技。 陆雁冰出身清微宗,又曾在青鸾卫都督府任职,见多识广,立时认出这是借助香火愿力凝聚神道的手段,又名“请神”。 至于请神的威力大小,一则是要看请神者的修为高低,毕竟池塘的深浅决定了盛水多少,二则是要看香火愿力的多少和品质,其信徒越多,愿力越强,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若是没有求官、求财、诅咒等杂念,纯净愿力甚至不必炼化,可以悉数化作纯净神力。 青阳教便精通此等手段,只是相较于三公将军,张龙还无法凝聚法身,只是凝聚出一尊法相。 只见在张龙体外凝聚出一尊高有两丈的半透明法相,虽然看上去模糊不清,但还是能看出法相是个老者模样。 “请神”之道属于五仙中的“神仙”途径,按照常理来说,“请神”之法不能随心所欲使用,通常需要某种仪式,或是设立神坛,这在对敌之时是一个很大的不利因素。张龙能信手用出,多半是因为他身上怀有某种宝物。 至于刚才的“请神”过程之中,不是陆雁冰不想出手打断,而是愿力显化,神力加身,是为“请神”最强之时,金光笼罩张龙,陆雁冰若是出手,就等同他以一己之力直接阻止香火愿力落下,就算勉强挡下,也会使得自身元气大伤。天人合一也好,“请神”之法也罢,其实都是借势而为,借天地之势,借他人之势,要用借势对付借势,若是正面抗衡,殊为不智。所以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在法相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张龙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在气势上完全碾压过陆雁冰。张龙伸手一拍,随着他的动作,法相也举起金光闪耀的巨大手掌轰然下压。 这一掌似虚似实,没有激起半点狂风,却给陆雁冰极大的压迫之感,目光所及,只剩下一只金色手掌,甚至让陆雁冰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她被这一掌打中,只怕要化作一滩血泥。 只听轰然一声,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不过这并非法相一击建功,而是张龙本身一掌所蕴含的威力,至于法相的金色大掌,却是没有在地面留下任何痕迹,好似清风拂过,又好似只是一个幻境。 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陆雁冰的师父师兄们无一等闲之辈,最不济的李元婴也名列太玄榜,更不必说李道虚和李玄都,故而她本人的见识远超自身境界修为,没有被这法相唬住,而是保持了一线灵台清明,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十丈,躲过了这一掌。 陆雁冰立时明白,方才那一掌看似没有任何威力,实则凶险异常,与“六灭一念剑”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正所谓信则灵,如果她刚才心神被慑,认为自己会被这一掌打死,那她就一定会死在这一掌之下。这便是这类手段的诡异之处,一切唯心而论,故而死物不会受到影响。 不过此类手段也有缺陷,对于自己的神魂也是极大的负担,若是承受不住,轻则变成疯子,重则当场身死。 到了此时,陆雁冰心中明白,张龙竟是个“神仙”途径之人,自己恐怕不是对手,不由高声喝道:“兰夫人!” 话音落下,天空中凭空出现一尊法相,不过并非神力凝聚,而是单纯以气机而化。 法相是个女子形象,左半张脸明艳圣洁,右半张脸是森森骷髅。生有四条手臂,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下,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张龙察觉到了异常,猛地抬头望去。 就见女子法相高高举起滴血的白骨屠刀,一刀斩落。 不见刀光,没有刀气。 可在刀落的瞬间,张龙凝聚的法相出现了一道裂痕,刚好将法相从中一分为二。 下一刻,张龙罩全身的神力金光就如琉璃般崩碎四散。 张龙瞬间遭受重创,半跪在地,脸色苍白。 陆雁冰知道这是张龙遭受了反噬,他的神魂一旦支撑不住,便要变成傻子疯子,于是赶忙说道:“兰夫人,留他一命。” 女子法相举起手中的净瓶,从柳枝上滴落点点露水,好似一场小雨,落在张龙的身上,这些雨丝并非真正的雨滴,并不打湿衣衫,而是直接没入张龙的体内。张龙的脸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显然已无大碍。 这一幕让陆雁冰看得好生羡慕,清微宗的剑道固然厉害,杀人的本事天下无双,可万万没有这类神通。就是师兄李玄都,那也是兼修了其他宗门的功法,才有了各种神通,仅仅是清微宗的功法,是做不到的。 就在此时,那些被兰夫人打碎的法相碎片中生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冲天而起,汇聚成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虚影,依稀可以看出是先前法相所化的老者模样,与女子法相遥遥对峙。 女子法相也望向这个黑影。 黑影沉沉开口道:“好手段。” 兰夫人终于显出身形,皱着眉头,问道:“阁下是何人?” 黑影并不答话,而是低头看了眼张龙。 张龙顿时如遭重击,头颅炸开,脑浆迸裂,死得不能再死。 兰玄霜脸色一变,一挥大袖,生出无数彼岸花,想要困住这道黑影。 不过黑影似乎只是为了杀掉张龙灭口,不等兰玄霜的彼岸花及身,已经缓缓消散。 兰玄霜本以为只是几个江湖散人生事,毕竟邪道五宗屡遭重创,青阳教更是已经覆灭,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伙人的来头绝不是江湖散人那么简单。尤其是最后出现的黑影,其手段之诡异,竟是让她没有抓住丝毫痕迹。要知道当年浑天宗的白愁秋追踪李玄都和胡良,不过是玄元境,就能通过玄而又玄的气机勾连找到李玄都和胡良的所在。以兰玄霜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算难,能不留任何痕迹,要么是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神通,要么是修为高绝,最起码不逊于兰玄霜。 兰玄霜从空中落下,脸色凝重,抬手一指张龙的尸体。 仍旧立在空中的女子法相随之举起手中的头骨酒杯,微微倾斜,张龙的尸体立时向酒杯飞去,此法兼具须弥戒子的神通,只见张龙的尸体随之变得越来越小,待到尸体飞入酒杯的时候,只剩下寸许,漂浮在酒杯的鲜血之中。 陆雁冰望向兰玄霜,轻声问道:“兰夫人……” 兰夫人摇了摇头:“此事还是告知清平先生为好。” 陆雁冰点了点头,说道:“正应如此,没想到在眼皮底下还藏着如此之人,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陆雁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兰夫人,你见多识广,依你看来,此人用的神道功法是哪家的路数?” 兰玄霜沉吟许久,只说了四个字:“似是而非。” 陆雁冰道:“兰夫人的意思是,此人所用的神道功法看似是道门的功法,又不完全是道门的正统路数?” “正是如此。”兰玄霜点了点头:“上官宗主是阴阳宗的嫡系传人,也许她能看出什么。” 便在此时,一道流华径直飞来,在不远处停下,显出身形,正是儒门的紫燕山人。 这里毕竟是帝京城,而且不比天宝二年,有儒门坐镇,自有规矩,不能随意打斗。当然,也有不守规矩之人,要么是许多位天人境大宗师,法不责众,比如一众伪仙与上官莞等人对峙,要不就是长生地仙亲自出手,比如李玄都亲自出手打死了丁策。 此时闹出如此动静,儒门中人自然要出面查问一番。 无论是兰玄霜的法相,还是紫燕山人,都故意隐蔽了身形,倒是不怕被寻常百姓看到。 紫燕山人没有靠得太近,随意扫了眼下方的院落,开口问道:“不知兰夫人为何在此大动干戈?” 兰玄霜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现在无法答你,只能先将此事告知清平先生,也许清平先生会给诸位先生一个明白说法。” 听到“清平先生”四字,紫燕山人的脸皮微微一跳,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原路返回。 同时,他心中也难以遏制地有些震动,究竟是什么变故要让李玄都亲自过问?关键是这个变故还不被儒门所知。 s:///book/1/1490/892126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七十一章 采生 &lt;!go&gt; 就在陆雁冰与张龙交手的时候,沈霜眉带着人把前院搜查了一遍,这一查不要紧,着实吓了一跳。 所谓“采生折割”,是职业乞丐中最歹毒凶恶的一种。人为地制造一些残废或“怪物”,以此博取世人的同情,借此获得路人施舍的大量钱财。 沈霜眉一家世代都在公门任职,她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类似的事情。 比如“造畜”,先刺破周身皮肤,再杀死动物之后剥皮趁热裹上,带到两者的皮肤长在一起,就将人活生生的变成了畜生。 再比如把孩子装进一个大缸之中,脑袋露在外面,在缸的下部敲去一大块,作排泄用。孩子在里面动弹不得,只长脑袋不长身子,头大身子小,因为四肢不能活动,完全萎缩了,胳膊腿软得像棉花,可以随意摆布。如引怪物,带到哪里,都会引人围观。 还有把人四肢截断,或是以外力扭曲变形,使其从正常人变成残疾人,继而迫使其卖艺等等。 不过这些,还有一种,却是与邪魔教派有关。 那便是从杀活人祭祀邪魔,收集生魂供自己驾驭,然后再以此谋财害命。“采生”就是采集生魂。 前朝案卷就曾有过记载:“毎遇闰岁,纠合凶愚,潜伏草莽,采取生人,非理屠戮,彩画邪鬼,买觅师巫祭赛,名曰采生。所祭之神呼为云霄五岳之神,能使猖鬼,但有求索,不劳而得。日逐祈祷,相扇成风。” “廖救儿与萧公并师人李成等,用鸡酒五色纸钱等物,于彩画到云霄五岳神前启许采生心愿。在后捉到孩童卓罗儿,用麻索缚住双手双脚,脑后打死,次用尖刀破开肚皮,取出心肝脾肺,剜出左右眼睛,斫下两手十指,两脚十指,用纸钱酒物祭赛云霄五岳等神。又二次啜赚萧公家牧牛小厮来哥依前杀死剖割祭祀。” 本朝也曾侦破过此等大案,明雍二年八月内,一名王姓算命先生到黑河县周大家算命,将其女儿周月惜八字看算,见月惜性格聪慧,便打算将杀害,收采生魂。至九月十七日夜,于周大住宅后院墙下黑影内潜藏间,见一人往后院内来,认得正是月惜在彼出后。王姓算命先生密念咒语,将月惜定住,脱下沿身衣服,用鱼刀将其额皮割开,扯下悬盖眼胆,及将头发割下一缕,用纸人并五色彩帛绒线结成一块,如人形样。然后割下鼻唇舌,耳尖眼睛手十指梢脚十趾梢,却剖开胸腹,才方倒地气绝。又将心肝肺各割一块晒干捣末,装在小葫芦内。使得周月惜的生魂成为他的奴婢。 待到三年九月内,王姓算命先生到义利县住店,因为店家问其来历而起争执。王姓算命先生一怒之下,放出生魂要谋害店家,却不想店家用牛肉充作马肉卖给王姓算命先生,使其破功,无法控制生魂,月惜趁机向店家哭诉,店家大惊之下赶忙报官,捕头拿下王姓算命先生之后,搜获木印二颗,黑罗绳二条,上钉铁针四个,厌镇女身。小纸人八个,五色彩五色绒,上俱有头发相缠。又小葫芦一个,上拴红头绳一条,内盛琥珀珠二颗,外包五色绒。朱书符箓一沓。王姓算命先生供认不讳,系吴州人氏,原本在荆州学习阴阳课命,后又在秦州学得采生之法,其行法受到一定限制,有饮食的忌讳,至于采生对象多为孩童女子。 《魏律》卷一九《刑律二·人命·采生折割人》:“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妻子及同居家口虽不知情,并流二千里安置。为从者斩。” 准此,送据刑部拟得王姓算命先生残忍不道,合令凌迟处死,其妻子迁徙琼州安置。 沈霜眉一直只是听说,从未亲眼得见,今天遇到的这个案子,却是让她真正“开了眼”,饶是她也独立办过许多案子,还是有些难以抑制的震惊。 从那些拿下之人的身上搜出木印黑罗绳小纸人五色彩五色绒小葫芦朱书符箓若干,情况已经十分明显了。 这次跟随沈霜眉过来的还有许多老公差,有人甚至本就是她爹的老伙计,算是叔伯一辈,此时不由得叹道:“哪怕是在边陲地带,出了此等大案都要呈报刑部,更何况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还牵扯到了管家小姐,这可是头等的大案子。”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这伙人不是那种行乞求财的采生折割,而是收集生魂的采生折割,其背后必然牵扯到了某些邪魔之流。 沈霜眉也是脸色凝重,说道:“的确是大案子,快些将周围的房间一番。”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说道:“待到陆都督拿下了贼人,再作计较。” 这些老公人都是知晓陆雁冰大名的,虽然不知道自家头领怎么与这位人物扯上了关系,还能请动她来帮忙破案,但也知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应下之后四散开来。 不多时后,只听得后院方向巨响连连,甚至还有雷鸣之声,最终归于沉寂。 沈霜眉正有些惊疑不定的时候,就见陆雁冰匆匆过来,说道:“这个案子还真不得了。若不是请了兰夫人出面,我们这次可要吃大亏。”78中文网 沈霜眉一怔,随即问道:“兰夫人呢?” “兰夫人已经回去将此事禀告师兄了。”陆雁冰回答道,“此事还是让师兄知道为好,说不得要他亲自出面。” 沈霜眉又是一惊,她已经很高估这个案子,可现在听陆雁冰的意思,竟然还是低估了?竟然要李玄都亲自出面? 陆雁冰接着说道:“我起初以为之多就是个图财的采生折割,没想到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图财。想来也是,那张龙出手就是一万太平钱,这要多少人才能回本?所以张龙这伙人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图财,而是另有所图。甚至张龙这个名字身份都是假的。” 沈霜眉立时问道:“那个张龙呢?” “死了。”陆雁冰无奈道,“我不是张龙的对手,是兰夫人亲自出手将其拿下,可有人竟能当着兰夫人的面杀人灭口,实在是深不可测,所以才要请师兄亲自出面。而且此事也惊动了儒门,是否要与儒门联手彻查此事,也要由师兄做主。” 沈霜眉只觉得背后发寒,如果不是她碰巧遇到了李玄都,就算她查到了此地,只怕也是有来无回,说不定自己也要身陷其中。 陆雁冰说道:“先让人搜一搜后院,看看有没有线索。” 沈霜眉回过神来,吩咐属下先去后院。 过不多时,有个老公差神情紧张地疾走过来,先是有些忌惮地向陆雁冰行了一礼,然后轻声说道:“沈头陆……大人,兄弟们有发现了。” 沈霜眉与陆雁冰对视一眼,随着这个老公人来到后院的一座偏房内,见居中一张供桌,杂乱的陈设着香炉等物件,几支线香尤未熄灭,墙上挂着一张图画,却是个看不清面孔的老者形象,身着十二章服,头戴平天冠,脸庞刚好被平天冠的珠帘遮挡,只露出一个蓄有长须的下巴。 “这是……”沈霜眉迟疑道。 陆雁冰沉思片刻,说道:“这应该是云霄五岳之神!” 正统的五岳神是指东南西北中五岳大帝,也就是五岳山神,无论是在儒门之中,还是道门之中,这五位山神都是正神,会被历代朝廷加封,而且五岳神也不是专指一神,而是五位山神的并称。可如果在五岳之神前加上“云霄”二字,便是冒名的邪神,历朝历代的采生折割大案中都有此邪神的称号。 沈霜眉吃了一惊:“竟然云霄五岳之神。” 陆雁冰徐徐说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此人,这‘云霄五岳之神’并非某个人,而是一个代代传承的名号,上一代‘云霄五岳之神’是大晋年间之人,至今已经有数百年。而且我们道门中人也不称其为神,而是称呼其为‘五魔教主’‘云魔君’‘霄老祖’。” 沈霜眉的脸色越发凝重,缓缓说道:“如此说来,这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了?” 陆雁冰道:“道门之中,不是谁都能在名头中冠以一个‘魔’字的,上一个被冠以‘魔’字的还是‘魔刀’宋政,一则是因为宋政行事不择手段,二则是因为宋政所图甚大,三则是宋政境界高深。由此说来,五魔教主最起码是与宋政一个层次的人物。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现在五魔教主是否已经换人?如果换人,又有其前辈的几成实力?”166 沈霜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视线从这张图画上收回,问道:“还有什么发现?” 老公差回答道:“这伙人手脚很利索,没留下太多痕迹。各屋都已经查看了,没有翻动新土的痕迹。” 沈霜眉沉思片刻,说道:“我记得院里有一口水井?” 老公人一震。 沈霜眉沉声道:“先打捞看看,实在不行,就把井口炸开。” 老公人领命而去。 陆雁冰轻声道:“乱世必有妖孽出。” &lt;!over&gt; s:///book/1/1490/893008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五魔教主 &lt;!go&gt; 天色黑了下来,大批督捕司差人将宅子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灯笼火把将整座宅子照得亮如白昼。 此时宅子后院中的水井已经被扒开。 帝京这等大城,都有成体系的排水系统,又称暗渠暗沟,在主要街道地下都有。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与之相通的渗井。污水倒入渗井后,通过暗沟流向水关河道。这暗沟年代久远,淤积了大量污秽,但是因修在地下,疏通不便。每遇到淤住之时,便脏水横流,臭气熏天。后来形成惯例,每年春分后,由五城兵马司疏通大小沟渠河槽水塘,由各街道住户的家丁与雇佣的“掏夫”掀沟盖,掏挖渗井中地淤泥,疏通地下暗沟。 这口水井便连接了暗渠,所以沈霜眉不得不用火药将窄小的井口整个炸开,散气通风之后,派人下去查看。 此时陆雁冰和沈霜眉便站在井口旁边,望着不远处并排拜访的十数具尸骸,各自沉默不语。 这些尸骸都是从井里或者暗渠中捞出来的,有些已经死去多时,已经开始白骨化,还有些新死不久,被水泡得面目全非。这还刚刚清理了一般,暗渠更深处还没有情理,而且这还都是尸首完好或者勉强完整的,那些已经散落或者随着暗渠不知被冲到其他地方,就无法统计了。 不过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这些尸体并非以老弱妇孺为主,也有许多壮年男子,看其骨骼,颇有些修为在身,也被杀了沉入井中。 沈霜眉心生几分后怕,若不是李玄都发话,她岂不是也要补这些人的后尘? 便在这时,又有一具女尸被打捞上来,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不过其手腕上的玉镯却让沈霜眉眼皮微微一跳。 陆雁冰察觉到沈霜眉的异常,问道:“这就是那位姚家小姐?” 沈霜眉皱着眉头凝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这个镯子不是姚小姐的。” 陆雁冰道:“真是奇了,按照道理来说,姚家小姐失踪不久,就算被这伙歹人杀人沉尸,也是在井里上头,不会沉到下面的暗渠中去,怎么会找不到呢?” 沈霜眉道:“会不会姚家小姐还没遭他们的毒手,而是被他们送出了京城?” “不排除这种可能。”陆雁冰点头道,“如果不是他们敢对一位三品大员的千金下手,也不会暴露,他们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行事,应该不是为了采集生魂那么简单。”78中文网 便在这时,有两人联袂而至,一位是紫燕山人,另一位是上官莞。 两人是一同过来的,陆雁冰立时明白,应该是师兄已经与儒门通气,双方达成了共识。 上官莞与两人点头示意,然后说道:“此事,清平先生已经知会了儒门,事关魔道中人,儒道两家应齐心协力,彻查此事。” 陆雁冰立时明白,这是两家对此事定性了。魔道中人! 紫燕山人在儒门隐士中属于精通各种偏门之法,所以儒门将他派了过来,紫燕山人只是扫了眼那些尸体,心里叹息一声。 他看着年轻,实则已经是个老人,对于世间的残酷不知见了多少。可有些事情,仅仅是听说,与亲眼见到还是有所不同。帝京城外死了多少灾民,传到官员耳中,不过是个数字,可这些死尸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是王朝的面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已经是打朝廷的脸面,无论如何都不能装作没有看到。 紫燕山人向身旁跟随之人吩咐道:“请府尹大人上报朝廷,再让五城兵马司那边把最近几个月报上来的失踪人口归拢一下,让苦主来认尸,确认身份。” 那人正是顺天府的府尹,赶忙应下。 虽然紫燕山人无官无职,但在儒门中地位尊崇,这位府尹大人也是儒门学子,自然恭敬。 另一边,陆雁冰已经将沈霜眉引荐给上官莞认识。 这段时间,陆雁冰却是上官莞颇为投缘,盖因两人有几分相似,经历也有些许类似之处,虽然陆雁冰不是客栈清平会之人,但李玄都待陆雁冰与旁人不同,上官莞便与陆雁冰交往甚密。 陆雁冰起先对沈霜眉不甚在意,不过两人一起破案之后,倒是改观许多,认为沈霜眉做事干练,是个可交之人。 有些时候,相交未必要看修为高低,比如陆夫人,境界修为平平,却能将太平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李玄都也要以礼相待,尊称一声“陆师姐”。 三女略微客套寒暄之后,上官莞在沈霜眉的带领下,去了那间供奉有五魔教主画像的偏房之中,又仔细查看了一遍。 上官莞望着五魔教主的画像,沉吟不语。 陆雁冰轻声道:“大真人府之变时,‘血神君’逃出镇魔井,被师兄诛杀,据说这位五魔教主是不逊于血神君的人物,故而又被称作云魔君。” 上官莞轻声道:“家师也曾提起过此人,虽然不是真正的长生境之人,但其手段也绝非普通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可比。这还是上代五魔教主,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谁也不知道现在这位五魔教主比起当初五魔教主是不是更进了一步。” 沈霜眉问道:“那么能寻到这位五魔教主的踪迹吗?” 上官莞脸色凝重,摇头道:“很难。” 陆雁冰问道:“审讯有结果了吗?” 沈霜眉回答道:“有人受不住大刑,供出一个密室,密室里有各种器具,还有各种止血麻痹的药物。这就是他们作案的地方,在密室中还找出许多盛放生魂的葫芦。” 说到这儿,沈霜眉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了有些恶心的表情,缓缓说道:“还有一口大锅,里面……里面……” 不等沈霜眉把话说完,上官莞和陆雁冰已经明白,上官莞打断道:“那不是吃人,应该是合药。魔道中人惯是喜欢此类手段,比如说大名鼎鼎的紫河车,其实就是取孕妇的胎盘,放在江湖之中,也是人人得而诛之。” 陆雁冰和沈霜眉有了片刻的沉默。 难怪无论正道还是邪道,都容不得魔道中人,古皂阁宗在正邪两道中已经是极没有下限之人,可也是借着金帐大军南下的大势顺势而为,而不是自己动手杀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却是大了。 可魔道就像人性之恶,无论怎么杀,总是能春风吹又生,杀不绝,除不尽。稍不注意,就会死灰复燃,若不阻止,就要席卷天下。 这也是儒道两家能在此事上迅速达成共识的缘故,魔道中人是难以控制的祸患,无论是道门当家,还是儒门当家,都不能纵容其壮大。 便在这时,青鸾卫都督府的人也到了。 这个案子不仅是惊动了李玄都和儒门,不到半个时辰,刚刚回宫不久的天宝帝和一直在深宫中的太后谢雉也都被惊动了。 如果是太平盛世,这样的大案足以震动朝野,就算时值乱世,也同样是大案要案。 自从丁策死后,青鸾卫都督府群龙无首,却是李元婴暂且掌握青鸾卫都督府,那日在满春院,李元婴被李玄都训斥,便没了动静,直到今日才重新露面。 李元婴来到偏房,上官莞和沈霜眉都没有说话,前者是不愿说话,后者是并不认识李元婴。唯有陆雁冰惯会变脸,见了这位三师兄,好似忘了那日的不愉快经历,笑道:“没想到三师兄会亲自过来。” 李元婴微微颔首,直接问道:“这伙人是什么来头?自古以来采生折割就是见不得光的,行事者多是流窜作案,极少在一地盘踞多时,更何况还是帝京城。” 陆雁冰将案情大致说了一遍。 李元婴的脸色凝重几分,他进来的时候已经与紫燕山人打过招呼,并且看了那些尸体。这会儿井口已经被扩大了数倍,从中捞出的尸体越来越多,那些见惯了死尸的差役们也有些承受不了。 李元婴并非大门不出的千金小姐,也见过遍地饿殍的景象,可如此凄惨景象也是少见,要知道这些尸体大多都是被割下鼻子唇舌,耳尖眼睛手十指梢脚十趾梢,又剖开胸腹,将心肝肺取出,比起那些饿死之人可怖十倍。 两人略微交谈几句后,李元婴匆匆离去。 三人离开偏房,就见紫燕山人正把玩着几个用以盛放生魂的小葫芦,若有所思。 上官莞来到紫燕山人身旁,问道:“先生可有发现?” 紫燕山人轻声道:“同样的‘采生’,手法各不相同,这种手法,我在多年之前曾经见过。” 上官莞道:“还请先生赐教。” 紫燕山人放下葫芦,说道:“上官宗主应该知道,这种葫芦样式出自云霄五岳之神,可每一代云霄五岳之神在手法上又有不同,这与云霄五岳之神的功法传承有关系。而我们现在所见的这种手法出自大晋年间的云霄五岳之神,近百年来偶尔出现,又迅速消失。就好像……一个人起夜后又继续入睡。” 166 &lt;!over&gt; s:///book/1/1490/893009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七十三章 魔道中人 夜深了,齐州会馆中挂起了灯笼。 李玄都端坐正堂,此时堂中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兰玄霜。 李玄都不仅从兰玄霜的口中得知了关于采生折割的事情,而且已经知会了儒门中人,双方迅速达成共识,定下了这是魔道中人作案的基调,于是李玄都派遣上官莞过去查看此事,儒门这边也派出了紫燕山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魔道中人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装。不同于道门、儒门、佛门这等有明确传承关系的体系,所谓魔道,只是一个概称,众多魔道中人之间,并没有传承关系,甚至还互相为敌,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这些魔道中人肆意行事,不遵守规矩,为祸甚大,故而一旦被冠以“魔头”的名号,便是不容于天地之间,人人得而诛之。 当年宋政被冠以“魔刀”的名号,其实已经是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之中,说明无论正道还是邪道,反对宋政之人极多。再进一步,便是将“魔刀”变为魔头,群起而攻之,这也是宋政败于李道虚之手后,不敢在无道宗中继续养伤,而是仓皇出逃,就是因为那时候的他好像坐在火山口上,不知何时便会火山喷发,尸骨无存。 正因为如此,魔道中人未必就是修炼魔道功法,也有可能本来是道门中人、儒门中人、佛门中人,所学功法正大堂皇,只是因为倒行逆施、残忍无道,最终被打入魔头行列。 李玄都甚至有一种明悟,如果他失败身死,那么多年之后,他的名字也许会出现在一众魔头之中,毕竟死人是不会争辩的。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突如其来的魔头打乱了李玄都的计划。李玄都本打算在确定众人的态度之后,就向太后谢雉发难。这是一件大事,一旦李玄都动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也很难停手,所以现在摆在李玄都面前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先解决魔头之事,然后再去对谢雉发难。另一个选择是暂且不管魔头之事,待到解决谢雉之后再来处理此事。 两个选择的区别只在于早晚,而不在于管或不管。至于李玄都为何非要解决这魔头不可,道理很简单,能力与责任没有关系,不存在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可是权力与责任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换而言之,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不能只享受权力而不承担责任。 如今李玄都不是大掌教却行使了部分属于大掌教的权力,俨然道门的半个主事人,众多道门中人听令行事,对李玄都毕恭毕敬,那么他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镇压魔道中人便是责任之一,李玄都责无旁贷。 同理,儒门作为天下正统,也要承担起一定的责任,所以双方能够很快达成共识,为此事定性。 双方的共识是魔道中人必须铲除,还未达成的共识是怎样铲除、何时铲除。 现在,李玄都还在犹豫,没有做出决定。他不想独断专行,想要听一听陆雁冰、上官莞、沈霜眉等人的意见。 兰玄霜看出了李玄都的犹豫,没有贸然提出自己的建议,在许多时候,她更愿意担任执行者,而非出谋划策的谋士。与此同时,她又有些好奇,李玄都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魔道中人并不意外,似乎早就知晓一般。 事实上的确如此,李玄都非但对所谓的魔道中人不感意外,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当初道门大会结束之后,李玄都前往蜀州唐家堡调查唐家之事,在白帝陵中遇到了地师留下的陷阱,最后是澹台云现身,打断地脉,救出了李玄都。这也是李玄都最终也没有趁势将澹台云置于死地的原因之一。 此事还牵扯到了李非烟。 李非烟与张海石等人斩杀了极天王后,返回龙门府参加道门大会,途中遇到了一个正被人追杀的汉子,她本不想招惹麻烦,只是见那汉子还带着个年纪不大的女娃,李非烟终究是年纪大了,不比早年时的冷硬心肠,心生恻隐,便出手救下了这个汉子。 汉子对李非烟感恩戴德,将自己来历悉数告知。他叫陈安静,原本是北阳府陈家庄人士,两年前的时候,他外出闯荡,可回去的时候,陈家庄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兄长陈安驹、侄子陈放之还有众多庄客,都死了个干净。他不知何人所为,便四下打探,无意中遇到了这个小姑娘,小丫头孤身一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人照料,陈安静没有办法,就将她带在身边,哪成想竟是招来了一伙不知来历之人的追杀。幸得李非烟出手搭救,否则他就要一命呜呼。 这个小丫头便是澹台云用来掩饰身份的“龙儿”,李非烟将她带在身边,澹台云得以跟随李非烟辗转玄女宗、蜀州,最终前往白帝陵。 澹台云在白帝陵显露本来身份之后,李玄都特意提起过此事。 原本李玄都以为那些追杀陈安静之人是澹台云安排的人手,澹台云却亲口否认:“那些人不是我安排的,也不是十宗中人,倒像是销声匿迹多年的魔道中人,我听闻有些魔道中人趁着乱世四处搜罗根骨上好的女童和良家女子,不知是要练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如果不是李非烟恰巧出现,我便出手将那些人打杀了。” 正因为此事的缘故,李玄都并不惊讶今日发生之事。 魔道中人很早就趁着乱世四处搜罗根骨上好的女童和良家女子,甚至误打误撞之下把主意打到了澹台云的头上,而且根据澹台云所说,她是早就有所听闻,可见此事并非是一两日了,只是因为战乱的缘故,没有被人发觉。或者说有人发觉了,却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而没有过多理会。 自从李玄都到了帝京之后,便暂时停了清平会、太平客栈的例行会议,否则这个时候他真想问一问宫官,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因为只有澹台云听闻此事,多半是底下的人上报给澹台云,而张静修、李道虚、秦清等人都没有类似消息,包括李玄都也是如此,说明魔道中人并不经常在江南、江北、辽东活动。所以李玄都判断,魔道中人很有可能潜藏在西北一带。 这也在情理之中,西北几州是遭受战乱最为严重的几州,官府体系几乎被彻底打散,甚至缙绅和宗族势力也大为受损,人口凋零,西北大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修补,但时日尚短,成效不显。再加上澹台云和地师的西进策略,大力发展西域,参与金帐内斗,也使其对西北的掌控有所下降,最适合魔道中人潜藏其中。 反观江南、江北,官府架构维持完整,只是逐渐脱离了朝廷的掌控,并未遭受重创,甚至还有了一定的发展,同时宗门豪强和缙绅势力极大,儒门就是最大的地主,故而很难瞒过他们的耳目。至于辽东,就更不必说了,虽然辽东地广人稀,但在秦清的大力整肃之下,总督府对于辽东三州掌控力极强,几乎没有魔道中人生存的土壤。 现在,这些魔道中人不再满足于偏远地方,直接把手伸到了帝京城中,这便犯了忌讳。 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过去的时候,魔道中人偷摸行事,儒门和道门忙于儒道之争,甚至是庙堂之争、天下之争,便自欺欺人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暇顾及。现在魔道中人把手伸到了帝京,还被抓了个现行,无疑是狠狠打了两家一巴掌,两家想要装作看不到也不行了,只能认真解决此事。 就在这个时候,上官莞和陆雁冰回来了。 李玄都示意两人入座,然后问道:“沈姑娘呢?” 陆雁冰道:“又要审讯犯人,又要仵作验尸,她暂时脱不开身。” 李玄都点了点,道:“你们都发现了什么?” 陆雁冰和上官莞对视一眼,上官莞主动开口道:“还是我来说吧。此事牵扯到的是一位古时魔头,唤作‘云霄五岳之神’,又叫‘五魔教主’、‘云魔君’、‘宵老祖’,此魔头是诸多魔头中少有的传承有序之人,故而这些名号并非专指一人,而是代代传承,最后一代五魔教主出现在大晋年间,曾经聚众百万,攻占五十二县,包括江州全境、芦州、楚州南部,吴州东北等地。” 李玄都一怔:“是那位方十三?” 大晋末年,朝廷腐朽,在金帐大军南下之前,方十三出身贫苦,性情豪爽,主张“是法平等,无分高下”,兴起义军反抗大晋朝廷苛政,只是大晋元气尚在,很快便将其镇压,方十三本人兵败身死。 上官莞摇头道:“五魔教主并非方十三,不过两者大有渊源。方十三曾是五魔教主的属下,后来方十三联合教中之人,将五魔教主赶走,方十三并不继承五魔教主的道统,反而是登基称帝,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应该算是仇人。”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变数 李玄都沉思片刻,总结道:“五魔教主曾经聚众百万,谋求天下,结果发生内讧,方十三夺权,也许是因为双方内斗的缘故,元气大伤,朝廷又有儒门和道门的支持,所以方十三的起义还是被朝廷镇压。结果就是方十三兵败身死,而五魔教主不知所踪。” 上官莞点头道:“应该就是如此了。” 李玄都问道:“你方才说这个所谓的五魔教主其实是个代代传承的名号,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今人冒用古人之名号?或是今人得了古人传承?” 上官莞道:“起初我的确有此猜测,不过儒门的紫燕山人提供了一些线索,让我推翻了这些猜测。他说并非第一次见到此类事情,在近百年来,这些魔道中人并非全然没有动静,只是偶尔出现,留下只鳞片爪,然后又迅速消失不见,没了踪迹。用紫燕山人的话来说,就像一个人偶尔起夜,又迅速入睡。” 李玄都听到这个比喻,不由笑道:“这个比喻很形象,紫燕山人认为如今的这位五魔教主就是大晋年间的五魔教主,只是陷入沉睡之中,偶尔醒来,又迅速睡去。” 上官莞点了点头。 李玄都接着道:“不过我觉得这位五魔教主不像是起夜之人,倒像是一头冬眠的熊,偶尔醒来便是为了进食,饱腹之后又沉沉睡去,所以他的教徒们才会四处搜罗孩童和女子。” “师兄所言极是。”上官莞再度点头道。 因为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所以上官莞便称呼他为“师兄”,陆雁冰也是由此与上官莞搭上关系,称呼上官莞为“师姐”。 陆雁冰补充道:“另外,我们没有发现那位姚小姐的踪迹,我们推测这位姚小姐很有可能被送出了帝京。” 李玄都望向兰玄霜,问道:“兰夫人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兰玄霜沉吟道:“如此说来,那个在我面前杀了张龙之人就是五魔教主了,如果上官宗主所言不错,那么这位五魔教主应该已经从沉睡中醒来,需要大肆进补,恢复状态。” “情理中事。”李玄都叹息一声,“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应对这些魔道中人。是立时剿灭?还是暂且缓一缓?若是缓一缓,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之人遭其毒手。” 除了李玄都之外的在座三人,虽然是女子,但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甚至称得上心狠手辣,只要不牵涉自身,对她们而言,些许人命当真不算什么,可李玄都如此说了,她们也不好反驳,只能是各自对视一眼,沉默不言。 李玄都见三人沉默,又道:“你们不必有顾虑,只是提出建议,最后的决断还是由我来下,大可畅所欲言。” 陆雁冰略微斟酌后说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挑破并摆到了桌面上,若是我们视而不见,于名声不利。可如果专心对付这些魔道中人,于大计不利。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双手齐出,一只手抓此事,一只手继续推行大计。不过要分出轻重,大计为重,此事为轻,甚至必要的时候,还能以此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 平心而论,陆雁冰这番话已经是推心置腹,完全站在李玄都的立场上,可见她已经是彻底站在李玄都这边。 李玄都不置可否,又望向上官莞和沈霜眉。 上官莞沉吟道:“陆师妹所言甚是,这些魔道中人不成气候,似乎不应为了他们而仓促改变计划。只是也不好放任不管,还是要有些态度。” 李玄都最后望向兰玄霜。 兰玄霜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如今帝京局势,已经可以用“昭然若揭”来形容,彼此深知各自的意图。难保不会有人拿此事来做文章,甚至狗急跳墙之下, 大逆不道地暗中联手这些魔道中人,使其成为一个大大的变数。诚然,一个五魔教主未必是先生的对手,可如果在关键时刻,这位五魔教主突然出手,就会成为改变局势的变数,不可不防。” 上官莞立时说道:“还是兰姐姐思虑周全。谢雉不是儒门中人,行事向来不择手段,倒是真有这种可能。说不定还会将其视作是救命稻草。” 陆雁冰本就是“墙头草”,自然不会像李玄都那样过分坚持自己的意见,随即改口道:“有些事情,谢雉做得,我们做不得。我们要顾及自己的名声,决不能与这等臭名昭著的魔道中人同流合污,如此说来,的确应该先解决这个五魔教主。” 李玄都终于是微微点头:“我的意见也是如此,我们要与儒门联手,可以先拿这个五魔教主练兵,把这个可能的变数抹除,同时也算是替天行道,使其不能再谋害无辜之人,” 三人都没有异议,兰玄霜问道:“儒门那边是什么意思?” 上官莞道:“我看儒门的意思,至多就是派出一位隐士加上一位大祭酒,至于再多,便不肯了。” 李玄都道:“既然是结盟,那就要平等,在此事上,我们不好越过儒门去。龙老人不出面,我也不出面,兰夫人和冰雁代我去吧。” 陆雁冰有些迟疑,说道:“儒门那边派出的都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我们这边的兰夫人倒是名副其实,我是不是差了点?而且从身份上来说,兰夫人是皂阁宗的宗主,上官师姐是阴阳宗的宗主,我只是一个堂主,说到清微宗的宗主,师兄应该找三师兄才对。” 李玄都和陆雁冰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了解她,虽然她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但实际理由却是她不愿冒险出头,不过李玄都也不点破她,说道:“你只是暂时的,素素很快就会抵达帝京,就算你们不在帝京城中,我也会让她通过邀月洞天过去接替你。” 陆雁冰听到这里,心中一松,笑道:“兰夫人和素素都是一宗之主,刚好与儒门的大祭酒平起平坐。” 李玄都望向上官莞,说道:“至于上官宗主,我另有安排。” 上官莞点了点头,毕竟她身上还兼着太平客栈的差事,负责掌管所有太平客栈在京之人,暂时还不能离开帝京。 李玄都十分看重秦素,从没有让秦素做个漂亮花瓶的想法。事实上,在以李玄都为首的一方势力中,秦素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号人物,还在宁忆、李非烟等人之上。每逢大事,如果李玄都无暇分身,便会交予秦素处置,秦素可以相机独断,这便是十足的信任。不能说李玄都任人唯亲,而是李玄都根基太浅,发迹太快,都说日久见人心,他彻底放心的只能是亲近之人。 另一边,秦素还未踏上归途,反而还跟随李道虚的船队返回了清微宗。 这是李道虚的邀请,秦素不好拒绝,而且她还记着裴娘子的事情,也要走一趟清微宗。 抵达蓬莱岛后,李道虚在八景别院举行了一次家宴,除了秦素和李道虚之外,还有李非烟和李道师夫妇二人。在家宴上,李道虚未再提及先前之事,只是略微寒暄,破天荒地叙了些家常事。 家宴散后,李非烟陪着秦素去了方丈岛。 清微宗占据东海三百六十余岛,其中主岛一百零八之数,也就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的由来。一百零八岛以蓬莱、方丈、瀛洲为首,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海外三仙岛。 三仙岛以方丈岛为首,道经有云:“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作全真之模范,律门之纲领,非有道之师,不可立也。”故而方丈岛乃是宗主居处青领宫所在。 只是因为李道虚居于蓬莱岛,所以清微宗的重心才渐渐转移向蓬莱岛,使得蓬莱岛压过了方丈岛。就如当年世宗皇帝不居于皇宫大内,而是居于西苑,由此朝堂重心便由皇宫移向西苑,后来的穆宗皇帝也是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 秦素上次跟随李玄都回到清微宗的时候,已经游历了蓬莱岛和八景别院,却还是第一次来到方丈岛,也是第一次见到好似仙家胜景的青领宫。李元婴离开之后,张海石便居住在此地。 除此之外,天罡堂的总堂也在方丈岛上。 秦素在此地等了一日,司徒秋水才返回方丈岛,带回了秦素的“万妙烟罗”。 在秦素离开后不久,司徒秋水就遇到了清微宗派出的接应之人。不管怎么说,司徒玄略还是担忧女儿,下令让天机堂的弟子前去接应,以免司徒秋水误打误撞之下被卷入屠龙之战中,毕竟让女儿到江湖中历练是一回事,牵扯到神魔仙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些弟子找到司徒秋水之后,一部分人帮助司徒秋水将那些无辜之人安顿好,另一部分人护送着司徒秋水返回清微宗,也包括裴娘子。司徒秋水还在路上,就得知了秦素已经抵达清微宗的消息,所以当她直接来到方丈岛,第一时间见到了秦素。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家事难 司徒秋水虽然身份不俗,但还是第一次真正进入青领宫内部。 因为清微宗最重规矩,青领宫类似于总督府,总督府既是官衙,也是总督居处,青领宫除了是宗主或代宗主居处之外,还是众堂主、岛主议事场所,司徒玄略不是宗主或代宗主,司徒秋水不是堂主,也不是岛主,又没有值守的职责,自然不能进入其中,司徒玄略因为兄长的缘故,一向行事谨慎,也不会放纵女儿,所以司徒秋水这次能走进青领宫,还是沾了秦素的光。  如今张海石名义上还是副宗主,实质上已经是代宗主,所以他搬入青领宫中是合乎规矩的。秦素作为一宗之主,到访清微宗,也可以被迎入青领宫。 其实在清微宗的数百年历史中,青领宫一直是核心中的核心,八景别院只是宗主提前隐退之后的半个避世隐居之所,位置并不重要,只是李道虚的影响力太大,才造成了宗内只知八景别院而不知青领宫的局面。 秦素曾经在大荒北宫度过了一段少年岁月,也见识过太平宫、大真人府、上清宫、鬼国洞天的三圣殿,在当世几大宗门之中,唯独没有见过的就是清微宗的青领宫和无道宗的无墟宫。 青领宫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道宫,并不逊于正一宗的大真人府。首先经过一面刻有“清微”二字的牌坊之后,是一座巨大的广场,铺以白玉石,光滑如境。整座广场呈长方形,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入口位置是“剑尖”,经过“剑脊”、“剑锷”、“剑柄”之后,来到“剑首”位置,这里连接着9十9级白玉长阶,宽有十丈左右,每一级台阶高有尺余,一路攀援向上,周围护以白玉雕栏,雕栏立柱上方雕刻有不同形貌的异兽,有镇邪驱鬼之妙用,栏上雕刻着各种仙人传说典故,每一块雕栏的图画都各不相同,若是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图画皆是高明至极的剑谱,可惜能来此地之人,已经不必再学这些剑谱,而想学之人,却是永远也来不到此地。 登上台阶,是一座巨大宫殿,通体色调偏向青黑之色,琉璃作瓦,青玉为檐,檀木铺地,又燃有与黄金等价的龙涎香,淼淼升烟,真乃仙家胜景, 在大殿的正门上方悬了一方牌匾,上书:“青领宫”三字。 每次清微宗大议事,青领宫内都会响起浩荡钟声。 在没有议事的时候,青领宫内十分安静,安静到渗人。 经过议事大殿,就是一座稍小的殿阁。大事小会,大会小事。这里就是过去清微宗历代宗主和副宗主、上三堂堂主们开小会的地方,决定了不知多少大事,比如决定了清微宗东海霸主地位的三次海战就是在这里决定的。 不过如今这儿却是已经闲置多时,开小会的地方已经转移到了八景别院。 秦素踏入此地之后,生出些许感慨,如果李玄都没有离开清微宗,这座青领宫也许就是他们二人的“新房”了,以后的许多年,他们就要在这里度过。不过现在这里已经与他们两人无关了,李玄都已经不会再出任清微宗的宗主,就算待到李道虚飞升之后,李玄都想要掌控清微宗,也只会扶持一位宗主,而不是自己亲力亲为。 李非烟对这里十分熟悉,亦是有些感慨。父亲在世时,她作为宗主的小女儿就居住在这座青领宫中。父亲离世之后,姐夫和姐姐便搬入了这里,她虽然不再居住于此,但也多次列席各种大小会议,起初只是旁听,后来也开始慢慢发表意见,最终成为参与决策的寥寥数人之一。她便是在这里见证了清微宗的崛起,在那位师兄姐夫的带领下,从一个二流宗门发展到能够与无道宗、正一宗相提并论的当世大宗。 两人在此地分而落座,等着司徒秋水过来。 秦素望着此间布局,有些微微失神。 其实清微宗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格,只是李道虚也老了,没有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不是徐无鬼,对于天下没有执念,再加上弟子、老友、发妻都已经先他离去,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所以他已经确定不会再在人间停留百年。 如此一来,李道虚就进入了一个“老皇帝”困境之中。那就是老皇帝时日无多,权臣们不敢把自己的未来继续押在老皇帝的身上,纷纷另寻出路,与老皇帝貌合神离,乃至于阳奉阴违,使得老皇帝对于局势的掌控迅速下降,父子之间、皇帝与太子之间、太子与兄弟之间,一片乱象。 正是这等困境,导致了清微宗内部纷争不断,不复当年万众一心的境况。与李道虚类似处境的还有张静修,在他离世前几年,正一宗内部已经是暗流涌动,许多争端初显端倪,而在张静修飞升之后,正一宗内部也果不其然发生了一系列剧变。 反观澹台云和秦清,还都在壮年,暂时没有这等忧患。徐无鬼立志要在人间再停留百年,也没有这样的隐患。 面对这种情况,李道虚并非不能收拾,却不想收拾,他的心思开始从人间转向天上,闭关的时日越来越多,修为也越来越高,不过清微宗毕竟是他的半生心血所在,真要舍弃,那也做不到,所以李道虚只想着维持现状,不惜摆出了一个李元婴做傀儡,也不去过多干涉李玄都的行为。可李道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喜爱的弟子李玄都却是等不得了,不愿等到他飞升离世,现在就要改变现状。 李道虚一生不输于人,心气极高,哪里肯退让?于是师徒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渐渐不可调和。 至于李玄都为何不愿意等到李道虚飞升,更多是时势使然,早一日天下太平,便能少死许多无辜之人。这其中的种种,非是一言能够说尽。 秦素此时已经逐渐想明白了这些道理,虽然李道虚说她会做媳妇两头瞒,但此时也是无法可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李道虚和李玄都两人中有一人肯主动退让一步,那便是海阔天空。可在秦素看来,两人多半是谁都不肯退让,李道虚认为李玄都不孝,李玄都认为李道虚不义,还有清微宗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或是“拱火”,或是隔岸观火,或是火上浇油,两人顶到最后,多半要闹出一场意气之争。 秦素不由有些头疼,又暗自庆幸自家老父与李玄都还算是道同可谋,若是他也牵扯进来,爹爹、丈夫、公爹,三个人三个态度,她夹在中间,那才是不知该怎么周旋了。 秦素正想着这些,司徒秋水到了,她因为是第一次来青领宫的缘故,路上走得慢了些,一是有些陌生,二是趁机见识了下这座道宫,过去她倒是听爹爹说起过青领宫内如何,而且大伯差点就入住其中,可不管怎么说,百闻不如一见。 来到此地后,司徒秋水给两人见礼,口称“副宗主”、“四婶”。 虽然李非烟在镇魔台上多年,其实与司徒秋水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对于这个丫头还是颇为喜欢的,最起码要比陆雁冰那丫头懂礼数,性子也好。 在清微宗中,少有不喜欢司徒秋水的,最起码明面上如此。一则是看司徒玄略的面子,一则是司徒秋水的确有过人之处,在小辈弟子中,好些个男子都爱慕这位司徒小姐,爱慕她的姿容,爱慕她的性情,亦或是家世。就是张海石这个性子孤拐之人,看在司徒玄策的面子上,也乐意对这个侄女摆出几分笑脸。甚至李道虚偶尔都会向司徒玄略问起这个孙女辈的丫头。 李非烟摆了摆手,示意司徒秋水不必多礼,又让她坐下说话。 司徒秋水先取出了秦素的“万妙烟罗”,奉还给秦素,这才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秦素谢过之后,又问了她离开后的事情,司徒秋水都一一答了。 李非烟道:“秋水这个丫头,行事周全,要比她那个五姑强多了。” 秦素微微一笑:“姑姑就不要取笑冰雁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这会儿跟在紫府身边,肯定规规矩矩的。” 李非烟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二师兄无子无女,又是看着紫府和冰雁长大,长兄如父,说是视如己出也为不过,紫府还好,冰雁自小就心眼活泛,你二师兄面冷心热,太纵着她,让她成了如今这般,没有半点韧性。而你师父却是个不管闲事的,也就是紫府还肯不厌其烦地管着她。” 若是从外表来看,三名女子也就相差个十几岁,李非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秦素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司徒秋水是个半大少女,可三人却是名副其实的祖孙三代。 司徒秋水坐在一旁听着两个长辈说话,并不贸然插话。 过一会儿,李非烟和秦素逐渐转入了正题,也就是关于这次清微宗出面整顿兰陵府的事情,以李非烟的身份,是不会太过关注这些事情的,到了陆雁冰那里就算到顶了,可既然秦素有兴趣,她也不介意过问一下。 s:///book/1/1490/894844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多事秋 直到此时,秦素和李非烟才知道远在帝京的陆雁冰已经传来了命令,天罡堂副堂主李如剑又知会了司徒秋水。 不同于陆雁冰的没有原则,司徒秋水一向秉公做事,因为她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倒也没人为难她,就连李如剑这个顶头上司在她面前也得讲一讲规矩。 “好灵通的消息。”李非烟有些惊讶,“冰雁要是肯把这份心思用到正途,也不至于现在还没跻身天人境。难道她也想像我这般,在无量境蹉跎多年?” 天人境是个大门槛,尤其是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这个境界上下差距最大,要花费好些年岁才能突破,李非烟多年前就跻身了天人无量境,可如今才刚刚摸到了天人造化境的门槛。秦素一路突飞猛进,同样是在这个境界停滞下来。 再往远处说,李元婴、宁忆也在这个境界,司徒玄略、太微真人、藏老人、钟梧、悟真、沈无忧、冷夫人、萧时雨、万寿真人、石无月等人,都是在这个境界滞留多时。所以早一日跻身天人境,便能争取早一日突破天人无量境界。 秦素道:“她是个惫懒性子,姑姑怕是要失望了。” 秦素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有些底气不足,其实她何尝不是,若不是李玄都在后面推着她往前走,她如今与陆雁冰也就在伯仲之间。一个李道虚的弟子,一个秦清的女儿,就这么“混”着,在少玄榜上排名靠后,也是有些脸红。 既然陆雁冰已经下令了,李非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只是让司徒秋水早些整理这些人的案卷,若是没有人命官司、没有伤天害理情状的,就罚银了事,让他们长个记性。若是有人命官司的,就另案审查。 司徒秋水都一一应下。秦素也没有异议,她的确念在同乡的份上,想要帮这些人一把,却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 同时秦素又有些汗颜,她在司徒秋水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学习音律,向往着外面的好山好水,对于这些俗务差不多是一窍不通。再看司徒秋水,不能说独当一面,也是十分干练,不见半分青涩稚嫩。再过几年,便可以真正独当一面了,待到司徒玄略老了,她便可以支撑门户。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却是没能帮上秦清什么,直到遇到李玄都,才开始接触这些。李玄都倒是从不小看她,一心把她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陆雁冰取笑她是李玄都的大弟子,倒是有几分道理。起初她也是有些不情愿的,只是到了后来,便慢慢习惯了。 正在几人说话的时候,张海石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许多随从,未必位高,却都是清微宗中的实权人物,算是宗主亲信,辅佐宗主处理宗内大小事务,有些类似于早期未有实权的内阁,许多堂主都要巴结他们。张海石示意这些随从退下,坐在李非烟旁边的位置,脸上难得有些笑容:“秋水也在,坐下说话。” 张海石不喜欢讲究俗礼,可司徒秋水还是在张海石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站了起来,行礼之后才重新坐下,张海石也无可奈何,便随她去了。 李非烟被张海石高出一辈,两人年岁却相差不多,又都是副宗主,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平日里也不拘着辈分说话,相处随意,问道:“你忙到现在?” 张海石道:“你们去赴宴,剩下的差事自然都落在了我头上。蛟龙关乎重大,我还要亲力亲为。” 说话间,张海石看到了秦素头上戴着的龙须香冠,不由一笑:“白绢,老爷子待你果真不同,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秦素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张海石不是喜欢闲话之人,只是略微一提,转而问道:“紫府已经停了每月的……” 张海石忽然想起司徒秋水不是清平会之人,“清平会”三字便说不出口,好在秦素和李非烟多半明白他的意思,干脆直接跳过,接着说道:“如今帝京是什么情况?” 秦素言简意赅道:“还在谈。” 张海石道:“紫府与儒门谈,派你来与老爷子谈。” 秦素点了点头。 张海石摇头道:“他不亲自来见老爷子,看来他是心意已决。” 李非烟叹息一声。 秦素道:“紫府常常说:‘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 张海石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如果大师兄还在就好了。” 李非烟道:“若是玄策还在,想必与紫府会相谈甚欢。” 张海石又是叹息一声,不再提起这一茬,问道:“白绢打算什么去帝京?” 秦素回答道:“左右就这两天的时间,紫府还等着我的消息,不好久留。” 李非烟问道:“紫府那边的人手是否够用?” 秦素道:“只要不与儒门翻脸,足够了。” 张海石和李非烟心中明白,这也是李玄都与儒门结盟的关键,李玄都一己之力无法解决帝京城中的两大的势力,就必须拉拢一个打压一个,现在形势已经十分明朗,没什么好说的了。 正在说话的时候,一道流光飞至殿内,悬停于秦素的面前,却是一道飞剑传书。 正在堂内说话之人先是一怔,随即都认出了这柄飞剑,正是李玄都的飞剑“青蛟”,那么传书也就是李玄都亲自所发。秦素前往帝京在即,李玄都却不等秦素回去就亲自传书,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秦素脸色有些凝重,接下传书,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又将传书交给了张海石和李非烟。 两人都比陆雁冰年长,连陆雁冰都知道五魔教主的事情,两人自然也知道,脸色凝重几分,都感到惊讶。秦素虽然未曾听过名号,不过李玄都已经在信中大致交代,她也算是心中有数。 张海石道:“竟然是云魔君,这老魔难道没死,如今又要重出江湖?”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至理,人世间不能有长生不灭之人是天地规矩。长生地仙虽然能长生不死,但受到天道压制,只能在人间驻留百年,百年之后便要飞升离世,否则上天便要降下劫难,至死方休。 不过在长生境之下的天人境大宗师却不受天劫的限制,如果是天生寿元极长之人,那就可以活到百岁以上而无天劫之忧。就算长生之人,想出什么躲避天劫的法子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当初的极天王已是寿元将尽,又长生无望,冒险逆练“六合八荒不死身”,使得体魄返老还童,同时辅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使得神魂一扫垂暮之气。此举可谓是偷天换日、鱼目混珠,使他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稚童,而不是孩童形貌的老人,等同他平白多出百年光阴,如果他能成功晋升长生境,少则也有几十年的人间时光。 极天王为此布局了近半个甲子之久,而且修炼三门旁门左道之法凶险莫甚,其中还要逆练功法,更是险上加险,实在难以效仿复制。而且此法终究比不得堂堂正正渡过天劫成为一劫地仙,局限太多,故而地师等人不屑为之。 司徒秋水见三人如此态度,终于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二伯,云魔君是谁?” 因为张海石年长于司徒玄略,所以司徒秋水一向是称呼张海石为二伯,自张海石之后才是叔叔们。 李非烟接口道:“是个前朝的魔头,我们也从未见过,都是当故事听的,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他的徒子徒孙在帝京做下了大案,惊动了你四叔和儒门的老头子们,两家决定联手彻查此事。你四叔不能分身,打算让你四婶过去替他出面处理此事。” 司徒秋水听得咂舌,前朝老魔,做下大案,还惊动了她的那位四叔。虽然她与四叔不怎么熟悉,但这些年来却没少听说这位四叔的事迹,如今宗内都将他与老宗主相提并论。更何况还有儒门中人,可见此事之大,非同小可。 李非烟忽然想起一事,嘱咐道:“秋水,这段时日你就不要四处乱跑了,这些魔道中人比过去的邪道中人更为可恨,当年皂阁宗谋害了好些个玄女宗弟子,也只是把她们害死之后再用她们的遗骸和三尸做文章,可这些魔道中人却是让人生不如死,活着的时候就剖心挖肝,还要摄取魂魄,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司徒秋水吓了一跳,饶是她少年老成,也是脸色微微一白。 李非烟道:“你爹那里,我会去说,还有其他小辈弟子,历练的事情都暂且停一停,等此事过去再说。” 张海石点头表示赞同,又望向秦素,嘱咐道:“虽说有数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同行,就是遇到长生地仙也能斗一斗,紫府多半会把‘镜花水月’给你,但你也要小心行事,不要遭了魔道中人的暗算。” 秦素点头道:“多谢二师兄关心,我会小心行事。” s:///book/1/1490/894844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七十七章 联手 儒道两家的势力有多大?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双方能够全无芥蒂地全心全意联手,几乎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哪怕是改朝换代。 只是想要让双方心无芥蒂又全心全意地联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双方仅仅是小范围的联手,还是不难做到。 比如这次联合剿灭魔道中人。 因为这些魔道中人并非帝京中人,而是从其他地方来到帝京,地域跨度之大,几乎囊括了半个天下,所以不能只依靠督捕司和势力远不如从前的青鸾卫都督府,只能由儒门亲自出面。 虽然儒门如今呈现出青黄不接之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儒门真正运转开来之后,发动各地缙绅大户协助,破案的速度让青鸾卫和督捕司都为之汗颜。 这些缙绅们可能不听朝廷的号令,敢于摆下破靴阵对抗官府,闹出南北榜哭庙案,甚至各地抗税举动,也都是缙绅们在背后煽动和推波助澜。 不过缙绅们却不敢不听儒门的号令,盖因缙绅的根本在于读书人的身份,而读书人的正统却在于儒门,如果儒门不认可哪家缙绅的身份,便等同于其自绝于天下士林,便是钱家苏家这些与道门关系密切的世家大族也要卖儒门面子,再加上缙绅们对于魔道中人同样深恶痛绝,故而此时儒门号令,无人不效力,很快一条清晰的脉络逐渐呈现出来。 根据冯凌垚所言,他是在金陵府办事的时候与张龙结识。 金陵府那边很快传回消息,张龙一行人的确经常在金陵府活动,出入各大行院,出手阔绰,采买了许多“小琵琶”,也就是还未正式接客的烟花女子,从小被养在行院之中,读书识字,学习琴棋书画,培养气质,与富家小姐无异。长大之后,根据姿容资质不同,或是学习音律歌舞成为头牌花魁,或是卖给大户作妾,或是成为头牌身旁的丫鬟之流。 江南的各大行家都有世家大族在背后撑腰,等同是自家的产业,只是因为名声的缘故,不好放在明面上,不过要查问消息,那是极为容易,行院的鸨母龟公对外人没什么实话,如果是捕头上门去查,那是千难万难,可对自家主子可不会隐瞒,只会一五一十道来。 行院这种迎来送往的行当,就是与人打交道,看人下菜碟,认人记人是最基本的本事。特别是要紧的人物,即使多年不见,只要当时的鸨母还在,一见面依然能叫出名字来。 张龙这样的客人,自然不会例外。 不出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张龙的随从中的确有人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不过金陵府乃是繁华之地,客人来自天南海北并不奇怪,当时并没有引起行院的注意。 再就是漕帮之人,虽然没有行院认人记人的本事,但漕帮无论是客运还是货运,都有一本名册,因为张龙要通过漕运把人送出帝京,难免留下踪迹,由此确定了一行人上京的时间。 很快,儒门便通过各种细节,汇总出了张龙一行人的踪迹,他们是从西北某地出发,沿江而下,抵达金陵,在金陵府停留多时后,于今年年初从大运河进京。 在过去一年中,他们行事隐蔽,又有丐帮的庇护,未被察觉,直到他们动了官家小姐姚湘怜,这才引起督捕司的注意,最终在陆雁冰的施压下,冯凌垚道出实情,彻底暴露。而那位官家小姐的确已经被张龙秘密送出帝京城。 整个过程,不能说张龙等人行事不密,运气不好也是一方面。若不是沈霜眉刚好遇到了李玄都,仅凭沈霜眉一人,多半不能突破丐帮这条线,就算沈霜眉寻到了张龙的藏身之地,也万不是张龙的对手,很可能性命不保,成为张龙等人手下的众多亡魂之一。 在许多话本中,常常有魔教这种势力,几乎是占据半壁江山,江湖中人闻声色变,天下苦魔教久矣。若是正教中人想要反抗魔教,非要倾巢而动不可,最后甚至还要数位正道领袖联手才能打败魔教教主。就算如此,魔教也常常是死而不僵,几十年后又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不过在如今的江湖中并非如此,世上没有魔教这一说,只有三教,而三教之中又以儒道两家最为势大。 许多时候,在儒门的视角中,都是道门扮演了“魔教”这一角色,比如当年的天师教太平道皂阁宗之乱,甚至包括如今的辽东。 当然,在道门的视角中,则是邪道中人扮演了“魔教”这一角色,正邪之争绵延千年。事实上,在相当长的时间中,儒门更像君王,正邪两道就是相斗的权臣,权臣们都有求于皇帝,于是皇帝就能居中平衡,大用帝王之术。而两大权臣联手,那么危险的就是皇帝。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当年的方十三了,不过方十三也不是魔道中人,把五魔教主驱逐之后,方十三的所作所为便与魔道没什么关系,更像是个志在天下草莽英雄。真正的魔道中人在儒道两家面前,是祸患,却谈不上心腹大患,更多时候像是过街老鼠。 正因为如此,儒道两家的两大主事人,龙老人和李玄都,没有亲自出手的意思。至于另外三位长生之人,澹台云重伤,正在无墟宫中舔舐伤口,自顾尚且不暇;李道虚多年前就开始倦怠俗事,又刚刚经历了屠龙一战,清微宗也有一定损失,多半不会理会;秦清虽然是三位大真人之一,但他更像是一位俗世帝王,而不是道门真人,如今他的精力还是放在整肃辽东内部上面。 在过去,都是由张静修代表道门出面,到了如今,便是李玄都代表道门出面。这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既然李玄都出面了,就算李道虚和秦清有意插手此事,也不好与李玄都相争。 不过龙老人和李玄都不亲自出面,不意味着儒道两家就不重视此事,事实上双方足足派出了四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就是遇到长生之人也有一战之力。 儒门这边派出的是七隐士中的紫燕山人和万象学宫大祭酒司空道玄,道门这边则是派出了皂阁宗宗主兰玄霜和忘情宗宗主秦素。 总得来说,都是一正一奇。儒门这边,司空道玄是正,紫燕山人是奇。道门这边,秦素是正,兰玄霜是奇。不过秦素还未抵达帝京,于是暂且由陆雁冰代替她,毕竟现在的首要目的还是寻找五魔教主的踪迹,境界修为的作用不是很大,反倒是曾经在青鸾卫都督府任职的陆雁冰更为合适。 紫燕山人兰夫人陆雁冰三人离开帝京,并不前往金陵府,而是直接前往中州的龙门府万象学宫,与大祭酒司空道玄会合,然后从中州前往西北。 儒门发动了各地缙绅彻查此事,最终指向西北,道门也不是坐享其成,虽然西北是澹台云的地盘,但终南山也在西北境内,徐九更是在西北西域等地经营多年,上次搜寻帝释天的踪迹便是多亏了徐九,所以李玄都已经传信于徐九,让他帮忙彻查此事。 儒道两家加起来掌握了如此多的资源,能在儒道两家中身居高位之人,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之辈,查不出来才是怪事。 另一边,秦素作别了张海石和李非烟,离开方丈岛,前往齐州。 因为蛟龙作乱的缘故,清微宗损失好了些船只,还有三座岛屿几乎被夷为平地,损失不可谓不大,这些善后事宜甚是繁琐,张海石和李非烟两人暂时都脱不开身,这也是李非烟抱怨李道虚不管闲事的缘故。 再有就是辽东五仙的事情,司徒秋水还在整理案卷,用她的话来说,大的问题没有,小的问题不少,需要罚银存档。换而言之,这五人算是在天罡堂挂上号了,若是再犯,就不是罚银那么简单了。 司徒秋水行事一向认真,并没有为了讨好秦素就草草放人的打算,秦素也不是滥用权势之人,又因为李玄都来信催促的缘故,秦素不等五人结案,只是稍作交代之后,便率先离去。 司徒秋水将秦素的交代如实转告了五人,五人虽然破财免灾,但还是对秦大小姐感恩戴德。 秦素离船登岸之后,往北海府去。 李玄都的来信中不仅提起了魔道中人的事情,也提及了邀月洞天,能让秦素快速抵达帝京。秦素知道李非烟张海石都是李玄都最为信任之人,所以毫不避讳地将信交给了两人,张海石李非烟两人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在司徒秋水面前提起此事。虽然司徒秋水是他们喜爱看好的晚辈,但两人也不会贸然透露过多消息。 邀月洞天位于北海府的出入口并不在府城之中,而是位于一座地处城外又因为青阳教之乱而荒废小镇之中。 小镇中原本有许多活尸,不过已经被宁忆清空,所以当秦素来到此地的时候,只看到小镇空空如也,一片死寂景象。 李玄都只是提及了邀月洞天的大概位置,却无法在信中具体描述,毕竟李玄都也没去过。所以秦素走进小镇之后,一时间有些犹豫和茫然。 她该去哪里找那个洞天入口? 秦素缓步慢行,四下张望。 此时暮色渐浓,残阳似血。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哪有什么入口? 正当秦素生出小小不满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抱住。 s:///book/1/1490/895660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七十八章 故事 秦素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如此胆大包天的也就只有李玄都了。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两人已经很少如此亲昵举动,好似迅速进入了老夫老妻的状态之中,波澜不惊。所以这次“突然袭击”倒是让秦素有些惊喜。 李玄都松开秦素,转到她的身前,道:“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特意来迎你。” 秦素心中欢喜,却心口不一道:“能让你这个大忙人专门来迎我,真是不容易呢。” 李玄都没有大煞风景地开口就谈正事,而是说道:“不管多忙,也不敢把秦大小姐忘了。” 秦素轻哼一声,大步前行。 李玄都紧跟几步,主动握住了秦素的手。 秦素先是习惯性地一挣,没有挣开,便任由李玄都握着了。 反正这里没人,而且她也不知道洞天的入口在哪。 李玄都带着秦素来到一座无人小屋,下方已经被掏空成一座小小的密室,进入洞天的门户便位于此。 李玄都和秦素进入这座地下密室后,李玄都随手画出一个符箓,一道类似于阴阳门的门户缓缓开启。 虽然李玄都不是方士,但到了长生境界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已经十分模糊,这类手段对于李玄都来说只是寻常。 两人并肩穿过门户,进入邀月洞天。 这是秦素第一次进入邀月洞天,不由惊叹这个洞天的特别之处,尤其是当她知道这座洞天竟然有二十四处出入口而且包括大荒北宫后,更是大为感叹:“这邀月洞天竟然可以直通大荒北宫。” 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因为当年牝女宗也曾扎根于辽东,而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宫则是圣君所在。不过自从补天宗占据了大荒北宫之后,那处直通大荒北宫的出入口便被牝女宗从洞天内部封闭了,以免补天宗中有人误打误撞闯入邀月洞天。” 秦素道:“现在道门一统,自然可以重新开启了,我若想要看望爹爹,也方便许多。” 李玄都道:“这是自然。只可惜洞天不大,走人可以,走不了大批辎重车马。” 秦素道:“你想玩神兵天降那一套?且不说洞天内部走不得车马,出入口位于大荒北宫,大荒北宫又地处太白山,大军还能跑到太白山上吗?就算人上得去,马也上不去,更不用说各种笨重火炮之流了。” 李玄都一笑道:“的确如此。” 说到这条直通大荒北宫的“密道”,李玄都倒是想起个故事,转而问道:“你以前在大荒北宫住过?” 秦素没有多想,随口回答道:“的确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毕竟大荒北宫和秦家大宅差不多少,爹爹去哪,我便去哪。” 李玄都道:“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秦素好奇问道:“什么故事?” 李玄都道:“一对夫妻的故事。” “夫妻?”秦素狐疑道,“你该不会老毛病又犯了?如果你要说些奇奇怪怪的男女故事,那我可不听。” 李玄都道:“怎么会!就是一对普通夫妻的故事而已。” 秦素将信将疑道:“那好,说来听听。” 李玄都说道:“当年我行走江湖,招惹了许多仇家,这些仇家不知道我是清微宗的弟子,便联手追杀我……” 秦素打断道:“原来是紫府剑仙的故事,那个女人是谁?” 李玄都道:“不是紫府剑仙的故事,也没有别的女人。你再胡闹,我便不说了。” “好罢,不是紫府剑仙的故事,也没有其他女人。”秦素笑道,“那夫妻一说从何而来?难不成……” 说到这儿,秦素望向李玄都的手掌,脸色莫名一红,作势抽手,嫌弃道:“好恶心。”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素在李玄都的影响下,外人面前还是面薄矜持,可在李玄都的面前,已经十分放得开了,而且他们两人的年纪摆在这里,既是走南闯北,又是博览群书,都要成亲入洞房的人了,再装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少年少女,也是不像话。 李玄都佯怒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还说我,到底是谁在说奇奇怪怪的故事?” 秦素道:“好,好,好,是我不对,这里头就没有紫府剑仙的事情,可谁让你开头就说什么紫府剑仙的?你不知道故事开头必须凸显主角?” 李玄都无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 秦素点点头,不说话了。 李玄都接着说道:“既然是追杀,我自然要逃命,偶尔还会易容改扮什么的。有一回,我逃到了一个村子里,藏在一个墙根下的柴火垛里。我当时身上满是鲜血,有我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狗的鼻子要比人灵敏许多,血腥味把不远处的一只狗子给惊醒了,狂吠不止,我没有办法,只能给了狗子一巴掌,把它拍晕过去。然后我就听到屋里的一对夫妻被狗叫声惊醒了,开始低声说话。” 秦素笑道:“原来夫妻在这儿呢,合着紫府剑仙什么的,追杀什么的,都是背景?你直接说自己偷听墙根就完事了,非要铺垫这么多,你这讲故事的本事可真烂。” 李玄都只当没有听到,自顾说道:“那女人问:‘狗叫了,是不是有贼?’男人说:‘什么贼,多半是黄鼠狼,我今天刚把最后一只鸡卖了,不必管它。’女人又说:‘怎么又不叫了?该不会被人下药了?’男人说:‘咱家又没有女儿,只有一个精壮小子,谁会来偷人?’” 听到这里,李玄都故意顿了一下,去看秦素的脸色。 邀月洞天之所以名为邀月洞天,是因为此地不见天日,就如夜晚一般,不过又不是漆黑不见五指,而是弥漫着淡淡的月光,月色如水,银白素洁,轻烟薄雾,朦朦胧胧。故而名为邀月,好似把月亮请进了洞天之中。 此时秦素虽然与李玄都并肩而行,但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不过还是隐约可见脸色微红,十分可疑。 李玄都此时瞧着秦素的侧脸,那抹红晕倒好似酒香一般,让他心情微微欢畅起来,继续说道:“那女人听到男人如此说,啐了一口:‘你当人家都和你一样?用掺了药的肉包子喂狗?’男人十分得意:‘那药不伤人,就是让人犯困,你家大黄吃了之后,一觉到天亮,一声不吭,这才成全了我们的好事。’女人道:‘你还有脸说?’男人道:‘说起来,那时候你的身子可真白,我们反正也醒了,一时半刻睡不着,不如……’” 秦素猛地打断道:“不要脸!” 李玄都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的确是不要脸。” 秦素道:“我是说你,听人家墙根,不要脸!” 李玄都笑问道:“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秦素脸红道:“人家、人家夫妻间……怎样,那是人家的事情,天经地义。圣人云:‘非礼勿听。’你去偷听人家,那就是不要脸。” 李玄都道:“那也不是我有意的,谁让我刚好藏在那里。再者说了,谁能想到,这夫妻说着狗的事情,怎么就扯到了别的地方。” 秦素啐道:“你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李玄都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秦素撇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李玄都知道秦素并非生气了,而是腼腆的缘故,于是岔开了话题,故意说道:“素素,你头上这个花环真好看。” 秦素还是不说话。 李玄都又道:“就是花环没有花,没有花算什么花环?” 秦素忍不住道:“这不是花环,是龙须编织成的香冠。” 李玄都明知故问道:“香冠?做什么用的?新娘子出嫁时戴的吗?” 秦素“呸”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李玄都也不说话了,只是牵着秦素的手,行走在邀月洞天之中。此时月光如碧波微微荡漾,举目望去,前后都笼罩在茫茫的月色薄雾之中,两人行于其中,好似置身春日花月之夜,心头一片安宁祥和。 过了许久,秦素脸上的红晕渐消,扭过头来,轻声问道:“玄哥哥,你在想什么?” 李玄都道:“我在想邀月洞天的二十四个出入口,尤其是大荒北宫中的那个出入口,到底在什么位置?” 秦素道:“你还想着神兵天降呢?” “不是。”李玄都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在想大荒北宫里头有没有看家护院的猛兽,我如果偷偷过去,要不要带些‘返魂香’?也不知道它们喜欢吃肉包子?还是喜欢吃素包子?” 秦素终于是忍不住笑道:“大荒北宫没什么看家护院的猛兽,手里提刀的老丈人倒是有一个。” 李玄都故作颤声道:“真是太可怕了。” 秦素道:“得了,你连师父都不怕,还会怕未来的岳父吗?” 李玄都闻听此言,脸上的嬉笑之色悉数敛去,轻声说道:“看来,师父是不肯退让了。” 秦素低低“嗯”了一声。 李玄都长叹一声,没有说话。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夜话 夜色深沉,李玄都和秦素从景陵中走出,已经是来到了帝京城外。 秦素来到天寿山上,眺望着可见辉煌灯火的帝京城,说道:“我有好些年没来帝京城了。” 李玄都站在秦素身旁,说道:“还是老样子,空洞乏味。” 秦素笑道:“这话像是个看破红尘之人说的。” 李玄都道:“看破红尘未必,可境界修为高了,再去看待一些事,就觉得像小孩子过家家,甚是无趣。” “比如说?”秦素问道。 李玄都指着帝京城说道:“灯火最盛的地方就是胭脂长街,比如说眠花宿柳。” 秦素轻哼一声。 李玄都道:“骗你的。” 秦素也不是真生气,更多是习惯使然,李玄都给个台阶她便顺势下来,然后指着头顶夜幕说道:“长夜永恒,千百年不变,音乐也是如此,你若觉得无趣,我可以教你音律。” 李玄都不置可否,说道:“以后得了闲暇,学什么都可以。先回帝京。”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伸出手掌,阴火在他的五指之间汇聚,撕裂面前的空间,继而阴火结成一个类似门框的轮廓,使其不能合拢,变成一座门户。 这便是“阴阳门”,虽然李玄都没有学过“阴阳门”法门,但凭借长生境的修为能强行开辟出“阴阳门”。就好似是一个人不懂如何搭桥过河,却能强行分开河水。 两人穿过这道门户,门户随即消失不见,下一刻两人已经来到齐州会馆。 通过邀月洞天和“阴阳门”,秦素省却了一天的路程,提前来到帝京。倒不是李玄都急着让秦素赶去西北,恰恰相反,李玄都体恤秦素的辛劳,想让秦素在帝京多休息几日,不必把时间浪费在赶路上,而且他也有事与秦素商议,大可以等到发现五魔教主的踪迹后再动身,毕竟有邀月洞天,大大缩短了路途。 齐州会馆的人手都是上官莞亲自挑选出的客栈伙计充任,上官莞师从地师,多年暗中行事,在这方面自有独到之处,挑选出来的都是可靠之人,也是客栈中知晓大掌柜真正身份之人。儒门的人主要在外围,这其中也混入了客栈中人。 这些人虽然是第一次见到秦素,但很快便猜测出了秦素的身份。因为清平先生平日对待其他女子,除了那位师妹之外,总是透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疏离,礼数很足,少了亲近,唯独这位不一样,再加上秦素戴着那顶龙须香冠,龙威自生,让人心生畏惧,乍一看去,比李玄都还要高深莫测,正好符合了客栈中人对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主的猜测。 秦素还没意识到香冠的龙威开始显现,看到众人自己格外恭敬,还透着几分畏惧,待到李玄都屏退众人后,不由对李玄都道:“你这里好大的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皇宫大内。” 李玄都早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秦素头上香冠的不俗,不过没有点破,只是说道:“你觉得小皇帝是真龙天子吗?” 秦素一怔。 这样的话语,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大逆不道的话语,足以兴起大狱,只是李玄都显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也的确没人能将李玄都以言治罪,就算儒门和道门也不行。不过秦素同样没有想到李玄都这句话是一语双关,第二层意思是天宝帝的威严远不如真正的龙威。 李玄都见秦素不答,便自问自答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真龙。我最信不过的就是所谓血统一说,似乎祖宗厉害,也注定了子孙就是人中龙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秦素跟在李玄都身旁久了,有些地方是近墨者黑,有些地方却是近朱者赤,虽然她出身秦家这等世家豪族,但也认可李玄都的这个说法。 李玄都道:“救世,救世,非要是真龙天子才能救得吗?非要有个厉害祖宗才能救得?” 秦素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说起来,我最近也听了些江湖传闻,说太上道祖姓李,清平先生也姓李,清平先生定是太上道祖的后裔,所以年纪轻轻有如此成就。也正因为如此,清平先生才能压过大天师的张家,因为祖天师是太上道祖的弟子,祖天师的子孙自然不如太上道祖的子孙,这就是徒弟不如师父。玉虚斗剑的时候,清平先生胜了宋政,太上道祖显圣,更是明证。” “胡说八道。”李玄都不屑道,“且不说太平道的李姓未必是太上道祖的李姓,就说李家千百来靠着女婿、义子传承,早已与祖先的血统没什么关系,而且我也是义子,原本姓氏并非李姓,先父先母死于流民之中,不过普通百姓而已。” 李玄都顿了一下,又说道:“在这一点上,我倒是佩服本朝的太祖皇帝,本朝初立,有人建议太祖皇帝认理学圣人为祖宗,太祖皇帝就断然拒绝,自称‘淮右布衣’,可谓是极为磊落,显英雄本色。” 说到这儿,李玄都脸上显现几分落寞之色:“不过不能否认,世家豪族,代代传承,底蕴丰厚,财侣法地样样不缺,自然是人才辈出,而普通百姓谋生尚且艰难,又何谈成才,就算成才,也只能蛰伏于层层规矩之下,是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而知遇之恩是天大的恩情。只有到了乱世,原本的规矩被打破,新的规矩还未确立,那些出身底层的草莽英雄才有可能一展拳脚,也就是时势造英雄。” 李玄都长叹一声:“观我四周,无论敌友,哪个不是世家豪族出身?又有几个是普通百姓?就连你我,也是借了父辈之光方有今日,算不得布衣。难怪地师说我是个叛徒,背叛了自己的位置。” 秦素见他如此,赶忙轻声劝慰道:“其实身份无关紧要,关键是怎么做,能否造福苍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的确如此。” 说罢,李玄都收拾心情,不再纠结这都些,转而说道:“我这次让你来帝京,除了清微宗的事情之外,就是西北那边的魔道之事,这一点,我已经在信中说过。” 秦素点了点头。 “只有我们二人,我就不 绕弯子了。”李玄都道:“五魔教主其人,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个大概。我并非圣人,无法顾及所有人,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只能尽可能地顾全大局,也就是站在大多数人的利害上看待局势。所以我的首要目的仍旧是平息战乱,而不是花费大力气去解决这等癣疥之疾。” “可‘魔道中人’这四个字的分量很重,就好比是天下苍生,朝堂上的王侯将相没几个人是为了天下苍生,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可‘天下苍生’这四个字搬出来之后,谁也不能否定它。魔道中人也是如此,与这些年的饥荒、战乱比起来,其危害实在是不足为道,两害相较取其轻,事有轻重缓急,自然要先解决危害更大的战乱、灾荒,然后再去料理这些魔道中人。只是现在放到了桌面上,上了秤,便不能视而不见,不得不分出精力去对付它。” 秦素明白了,说道:“所以你不能亲自出面,又要表示重视,只能由我代为出面。” 李玄都轻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许多事情都是有心无力。” 秦素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不是天下的主人,不是皇帝,不是大掌教,不是圣人,没人逼着你肩负起天下的责任,也不应由你一人担当起这样的重任,你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是。许多事情,本该是号称天下正统的儒门和朝廷来解决,可他们把天下治理成这个样子,还要我们收拾残局,该惭愧的是他们。” 李玄都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秦素的话不能算错,只是有些时候,未必要分得那么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开始说起细节:“如果把你也看作是天人造化境修为,那么我们和儒门就是派出四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即便五魔教主果真是长生之人,你们也有一战之力,更何况大半个天下都是儒道两家的势力范围,援军顷刻便到。所以我的要求不高,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冒险。待到阁臣回来后,我会让他把‘镜中花’交给你,‘水中月’留在我的手中,你知道该怎么做。” 秦素道:“我当然知道,这本就是忘情宗的东西。” 李玄都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还是忘情宗的宗主。” 夜色渐深,秦素忽然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境界修为?可曾突破元婴妙境?” “不曾。”李玄都摇了摇头,“不过足够用了。你知道,我不是武痴之流,从来都是将其视作工具的。” 秦素再三犹豫,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么如果遇到师父呢?也够用?” 李玄都一怔,随即深深望了秦素一眼:“看来你见识过师父的厉害了?” “屠龙。”秦素正色道,“一条蛟龙从凤鳞州来到东海,摧毁了清微宗的三个岛屿,然后清微宗出动人手,将这条蛟龙赶到了陆地上,我适逢其会,见识了师父的斩龙壮举,平心而论,我觉得爹爹和澹台云都不是师父的对手,地师飞升之后的天下第一人名副其实。” 李玄都叹息道:“我从不怀疑这一点。”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八十章第 神游天外 秦素对于李玄都的回答并不十分满意,加重了语气:“你还没回答我呢。” 李玄都只好如实回答道:“当然不够用。” 秦素满怀忧虑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不要说什么‘凉拌’之类的话,我不喜欢。”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秦素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之一,他刚才的确是想这么回答,现在只好换一个说法:“难道因为我打不过师父,我就要改变自己的初衷吗?” 秦素无奈道:“你可以妥协。老爷子只是想要维持现状而已,老爷子并不是反对你,否则他也不会支持你成为大掌教。” 李玄都叹了口气:“再让谢雉主政十几年?我不会答应,岳父也不会答应。是我来说服师父?还是让岳父与师父兵戎相见?在天下棋局的推演中,的确拖到了天宝二十一年,可那只是棋局,是假的,拖到天宝帝老死也没问题,可如今的苍生,是真的,岂能一概而论?” 秦素无言以对。 李玄都道:“还是让我来做这个恶人。老爷子的心思在天上,岳父的心思在人间,刚好我在两者之间,最是合适。” 秦素说不过李玄都,只好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无意在秦素面前显露自己的城府,于是露出头疼的神色:“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老爷子多年清修方有如此修为,就算地师,也是靠着多年的谋划和昆仑洞天的机缘才能越过他去,我在一时半刻之间的确想不到太好的办法。”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虽然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秦素是秦清的女儿,但在事实上,两人已经逐渐脱离各自的父亲,成为一方新的势力,就好似两个年轻人离开各自的家庭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在这个“家庭”之中,李玄都和秦素是当之无愧的家主,有些事情,只能两人商议决定,尤其是牵扯到两位父亲的事情。 最终还是李玄都打破了沉默:“天色不早了,你先去休息。” 秦素问道:“你呢?” 李玄都说道:“我还要完成每日的功课。” 秦素知道,所谓的“功课”就是修炼,李玄都固然机缘极多,但自身勤勉也不可忽视,无论如何忙碌,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修炼,雷打不动。而且这种修炼并非入定后的运行周天,而是参悟、运用,很是累人,这也是秦素和陆雁冰都有些抵触的缘故。 秦素不再多言,离开正堂。门外自有人引她去早已安排好的住处。 只剩下李玄都一个人后,李玄都开始雷打不动的每日功课。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忽然有了片刻不由自主的失神。 恍恍惚惚之间,李玄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茕茕孑立苍茫浑沦之中,只剩下他自己,茫然四顾,不见天地万物,不见芸芸众生。忽然之间,李玄都又仿佛劈开浑沦,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天清地明,不知身躯何处,不知立足何处。 接着他神游物外,来到一处玄妙 所在。 神游物外不算什么。 道门素有“赤子”之说,即返璞归真,通过修炼达到清净无为之境犹如婴儿,故而又有“修炼神魂,显化婴儿”之说。抵达长生境之后,又被称作金丹大道,金丹本是无形无质,不过如果主动显化,就会脱离丹室,化做一颗莹莹灵丹,上冲中宫位置,寻本性而炼化神魂,谓之“明心”。神魂炼化纯圆,飞腾而上于脑中,谓之“见性”。 两者聚结合体在上丹田紫府之内,霞光满室,遍体生白。继而又回归于腹内气海处,合化为命胎。叠起莲台,虚养命胎,进而胎化神魂,默默温养,直待紫气虚来时节,婴儿养育健全,冉冉而出天门,旋而又回,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此谓之“元婴”,成就元婴之后,不是鬼仙也可以神魂出窍,神游物外,不过多与自身实际年龄不符,似如婴孩。此等境界,已经是驻世不朽,谓之“长生久视”。 当初大真人府一战,李玄都连续大损元气之后,落入半是走火入魔的状态之中,看似是劫数,其实也暗藏着机缘。长生一途,从来都是福祸双至,是机缘还是劫数,常常就在一念之间,通常都是劫数在前,机缘在后,李玄都得以窥得一线元婴玄妙,所以这并非他第一次“出神”。 关键是这处玄妙所在,让了李玄都甚为吃惊。 这里是昆仑洞天的紫霄宫。 每逢“玄都紫府”现世,都可以看到玉虚峰上的万重宫阙,不过想要进入其中却是千难万难,要经过“太虚幻境”、九重天、陆吾居处、五行洞天、昆仑洞天,然后在昆仑洞天之中,才算是见到了这些宫阙的本身,也是太上道祖的旧居——紫霄宫。 任谁也不会想到,紫霄宫显化虚影于人间,在玉虚峰和玉珠峰上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 自古就有昆仑仙境的说法,只是此处“昆仑”并非昆仑山,而是“玄都紫府”,准确来说,是“玄都紫府”中的昆仑洞天。 “玄都紫府”的构造十分玄奇,好似一座山尖朝下的倒悬昆仑,又有些类似于传说中的“桃花源”,初时极小,越往深处则越发广阔。刚刚进入“玄都紫府”时,不过一山而已,待到进入陆吾居处就豁然开朗,再从陆吾居处进入五行洞天,已然可比数府之地,而紫霄宫所在的昆仑洞天,经过天帝、太上道祖、南华道君等数十位天仙的开辟之后,已经有一州之地,实在是不可思议,第一洞天之名当之无愧。 早在上古年间,“玄都紫府”还未封闭,长生境高人的百年期满,往往会远去昆仑洞天,放在普通人的眼中,这便是飞升得道了。 只是随着天帝和太上道祖相继飞升离世,,紫霄宫封闭,“玄都紫府”成为了无主之地,道门中人又为“玄都紫府”的归属大起干戈,最终引得正道祖师南华道君出手将“玄都紫府”封闭,留下陆吾负责看管“玄都紫府”,禁止没有机缘之人擅自进入其中,昆仑洞天才逐渐成为后世人眼中的传说之地,“昆仑”二字也不再象征 着仙境,只是笼统称为道门祖庭。许多循着典籍记载来到昆仑之人,只见得白雪皑皑,不见半点仙家气象,也只当书中记载是前人故意夸大其词,不过是凭空想象罢了。 当初李玄都等人进入昆仑洞天之后,看到高悬于天空的紫霄宫,也曾靠近,只是近了之后,不见紫霄宫的重重殿宇,只见两扇堪比城门的青铜大门紧闭。这便是紫霄宫的玄妙了,介于可见和不可见之间,就好似是海市蜃楼,远观可见,想要近观时却又消失无踪。大门不曾开启,便是无缘进入。 这也是李玄都认为自己来到了紫霄宫的缘故,因为他的面前就是两扇青铜大门,左右两侧则是飞升台和留仙台。 如果不是幻境,那么就是昆仑洞天的紫霄宫无疑了。 此时曾经紧紧关闭的青铜大门如今已经开启,以青铜大门的高度而言,这仅仅是开启了一道缝隙,不过已经足够让李玄都穿过其中,毕竟现在的李玄都只是个婴儿大小。 李玄都穿过青铜门之后,仿佛穿过了一道“阴阳门”,来到另外一个空间。 这里难以用言语形容,似乎是一座大殿,可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 李玄都努力看清四周,却是徒劳,然后就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你来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声音很熟悉,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同样模糊不清的高大身影。李玄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这个轮廓其实也并非如何高大,只是常人之高,可在婴孩模样的李玄都面前,就显得十分高大了。 李玄都带着几分恭敬开口道:“师父。” 这个身影正是李道虚,相较于婴孩大小的李玄都,李道虚还维持了本来形貌,这便是两人修为上的差距。 李道虚道:“所谓神游天外,不过如此。” 李玄都问道:“师父,这里真是紫霄宫?” 李道虚答道:“这里的确是紫霄宫,在太上道祖显圣之后,便开启了。不过只有进入过昆仑洞天的长生之人,才能神游进入此间。澹台云来过,秦清也来过,你倒是第一次来到此地。” 李玄都道:“我未曾跻身元婴妙境,神游与否,不能自主。” 李道虚道:“可你还是来了。” 李玄都问道:“此地有何玄妙之处?” 李道虚道:“此处有太上道祖留下的禁制,不得妄为,不过可以在此地感悟天地玄机和太上妙法,我在此地多时,大有裨益,澹台云和秦清也是在此地更上一层楼”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记得老天师说过,紫霄宫中有一天地灵根,三千六百年一开花,三千六百年一结果,所结之果再三千六百年方得成熟,一次结果三十六枚,可助地仙渡过三次天劫,人间所修金丹大道,又称金液大还丹,故而此树之果,名为草还丹。再有六百余年,紫霄宫中的草还丹就该成熟了。” 李道虚道:“你若能够带走,尽管去拿就是。”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 二百八十一章 广寒宫 天底下,念头最快,神游之人更甚于长生地仙飞腾于天地之间。 一念之间,李道虚离开了此地,不知去向。 李玄都独自一人神游于紫霄宫中。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紫霄宫中包罗万象,并非是寻常宫殿格局,当李玄都离开大殿之后,立时来到一处黑暗浩瀚所在,李玄都感知四周,却发现自己身处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周围星辰有无量之大、无量之数,在极远处,有一个大到无法形容的“火球”正在熊熊燃烧,照亮了黑暗。 这种景象,李玄都倒是不陌生,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星图”便是如此衍化,是为天外天所在,传说域外天魔便是来源于此。 不过李玄都并不认为这里是真正的天外天,因为传说中要进入天外天必须突破九天罡风,其中有各种元磁神光,便是长生地仙也无法承受,除非是拥有跨界之能的天仙。 便在此时,李玄都发现远处虚空中漂浮着一片琼楼玉宇,清冷寂寥,相较于周围浑然天成的星辰,这些精致华美的宫殿楼阁俨然是人工后天雕琢而成。 这片宫殿楼阁让李玄都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然后他很快意识到,这是神力的气息,而且这股神力中还夹杂着许多类似于“太阴十三剑”的气机。 毕竟李玄都得到了“帝释天”,也算有所了解。 “帝释天”便是依靠神力行动,只是大真人府一战后,“帝释天”神力消耗过大,进入沉睡之中。李玄都便将其安置在剑秀山中,以防不测。除此之外,李玄都也精通“太阴十三剑”,只觉得“太阴十三剑”与眼前琼楼玉宇中的气息同出一源。 李玄都从藏书楼的典籍中得知,“太阴十三剑”是传承自上古时的一位神仙“太阴真君”,太阴对应太阳,也就是月亮。在世人传说中,月亮上有太阴真君的行宫广寒宫,又名月宫、桂宫、蟾宫等等,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广寒宫? 李玄都尝试着激发出“太阴十三剑”的气息。果不其然,这片宫殿楼阁立时有了反应,开始迅速向李玄都所在的方向靠近,又或者是把李玄都拉向自己。 转眼之间,李玄都已经置身于一片宫殿之中,此处宫殿浑然不似人间宫殿,晶莹剔透,好似水晶筑成,色泽略显暗沉,又闪烁着淡淡荧光。玉桥之下是星河流淌,宫殿之间有桂树成林。脚下非云非雾非水,好似星光凝结成冰,又好似琉璃玻璃铺地,让人难以分辨,可倒映人影。头顶是一片浩瀚星空,星辰不知其数,太阳遥遥,不见太阴。 正中主殿悬挂竖匾,以铭文上书“广寒”二字。 只是宫殿之中不见半个人影,死气沉沉,似乎已经荒废多时。 李玄都忍不住感慨道:“这便是太阴真君的广寒宫?” 根据李玄都所知,神仙是五仙之中的异类,借外在愿力化作神力,铸就金身,在世称神,继而开辟神国,以香火愿力为食,没 有百年之期的限制,不能随意干涉人间。 除此之外,神仙极度依赖香火愿力,若是香火断绝,就会金身蒙尘,继而渐渐腐朽,神国破败,只能苟延残喘,最终金身朽坏,神国崩塌,就此陨落。不过如果是香火鼎盛,神仙也会大受裨益,金身不坏,神威无量,如果信众能到数百万之众,在自家神国之内,甚至能与天仙、三劫地仙抗衡而不落下风。整体来说,神仙比起逍遥自在的天仙,差之许多,与受限于百年之期的地仙各有千秋。 如今看来,这座广寒宫倒像是一处已经荒废的神域,其主人恐怕早已离去或者消失。 毕竟太阴真君的传承早已断绝多年,就连“太阴十三剑”也被几番修改,从神道功法变为地仙功法,只是还残留了些许神道功法的痕迹,即是炼制剑奴的由来。如今就算是阴阳宗中都少有人知晓“太阴十三剑”的来历,更不必说香火愿力。没了香火愿力,神仙们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管如何强大,终究有陨落的那一天。 至于为何广寒宫仍旧得以保存,则是因为神仙的另外一种特质。 神仙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是金身腐朽崩坏,这只是假死,就好似河水断流、湖泊干涸,只要有新的香火愿力注入,便能在神国内重塑金身;第二次死亡是神国崩塌,这是真正死了,不过未曾死绝,还有一点冥冥之中的灵性印记尚存,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位神仙,便有重新归来的机会;第三次死亡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位神仙,那便连最后的印记也彻底消散,死得不能再死。从这一点上来说,神仙比地仙、鬼仙、人仙更难消灭。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太阴真君只是第一重死亡,也就是金身腐朽崩坏,而神国尚存,进入了假死状态之中。 说到神仙一道,在道门中已经没落,反而在佛门发扬光大。 佛门为了保证神国不朽,将信众的魂魄收入自己的神国之中,使其在神国中获得重生,并随着神国长生不死,有些类似于伪仙们合道于“玄都紫府”,看似得长生,实则不得自由。只是普通信众比不得伪仙那般见多识广,自然不会觉得受到拘束,反而认为这是莫大的恩赐。 于是佛陀的佛国之中总有数不清的佛子,用佛门的话来说,就是恒河沙数。这些所谓的佛子,日夜诵经不停,维持神国不会衰落,也不断加固佛陀的金身。 不过神国内永恒不变,无论是信众也好,还是佛子也罢,千百年来始终重复一件事,难免麻木不仁,麻木而无所谓虔诚,能够提供的愿力便大为减弱,于是佛门又创造出了六道轮回,使得佛国内的信众们不断轮回重生,洗去过往的记忆,重新开始,自然就不会麻木不仁。这便是极乐世界。 据说佛祖的婆娑世界更进一步,能够使信众以鬼仙夺舍的方式降生人间,在人间历练百年后再重归佛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这部分人往往都是有大智慧和大毅力之人,重归佛国之后,也不再是普 通佛子那么简单,而是会成为佛陀的从属,甚至能够成为金刚、罗汉之流。 故而佛门中人相信来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的确是来生,只是这种来生与永世不得解脱,又有多少区别,那就见仁见智了。 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从不相信转世一说,要么是鬼仙的夺舍,要是佛门的轮回,何来转世?所以道门始终认为,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为鬼,皂阁宗收集的冤魂便是人的三尸。而能够主动斩去三尸,则是了不得的大神通。 再看太阴真君的这方神域,暮气沉沉,显然没有佛门佛国的手段,说来也是,太阴真君与东皇一样,都是上古时的神仙,与巫阳是同时代之人,铸就金身还在佛门兴起之前。天下间的各种神通都是被逐一完善,而不是创出之后就完美无缺,所以太阴真君没有如此手段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因何缘故,太阴真君的广寒宫被遗留在太上道祖的紫霄宫中。 李玄都本想在这处广寒宫中探索一番,却发现宫门紧闭,显然是不欢迎外客。 李玄都念头一动,身形开始缓缓上升,转眼间,他脚下的广寒宫只剩下一点,而他的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轮明月。 正常明月,一眼望去,如白玉盘,似瑶台镜,总之是看起来不大的,可这轮明月却大到夸张的地步,足有山岳之大,李玄都在其面前,当真是渺小无比,好似一个玉盘上的一粒尘埃,几乎不可察。 月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虽然李玄都本体并不在此地,这片神域也是一片死寂,可仍旧让李玄都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这种寒意不会影响到死物,却能生生冻毙活人。 想来这是广寒宫的一种御敌手段,只是主人不在,而且神域破败多时,已经没有全盛时的万一,自然伤不到李玄都。反而李玄都可以结合此处月光来进一步精进“太阴十三剑”,毕竟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算不得真正圆满,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 虽说太阴真君是神道中人,“太阴十三剑”是地仙功法, 但两者还是有许多相通之处。 在“太阴十三剑”中有“碧海潮月明”一剑,蕴含“太阴剑气”的神通,至阴至柔,克制至阳至刚的神力,而太阴真君却能将神力化作类似于“太阴剑气”的月光,这其中阴阳转换的道理,说起不难,无非是阴极阳生而阳极阴生,可真正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这便让李玄都好生佩服。 “太阴十三剑”名为太阴,可修炼到极致之后,就是要阴极阳生,达到阴阳平衡,如此方才符合道门的理念。李玄都虽然跻身长生境,但还是停留在太阴这个层次,仅以感悟而言,并不比王天笑、上官莞高明多少,距离当初的地师更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只是靠着修为更高而显得更为厉害。此时感悟月光,反而能让李玄都补全这部分缺失,更进一步。 难怪李道虚会说在此地会大有裨益,的确如此。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第二百八十二二章 太阴太阳 李玄都不知在广寒宫中沉浸了多久,待到他“回神”的时候,人间已经是日上三竿,秦素就站在他面前。 原来秦素一早过来寻找李玄都,发现李玄都状态不对,虽然体魄气息如常,但好像失魂落魄之人,神魂不知去向,秦素大惊之下,不敢离开,紧紧守在李玄都身旁,直到李玄都“回神”,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回神”之后,神魂还未彻底归位,仿若大梦初醒,有几分恍惚,如梦呓般喃喃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秦素听他忽然吟出这首《水调歌头》,越发感觉奇怪,轻声问道:“紫府,你认得我是谁吗?” 李玄都听到秦素的声音,恍惚渐消,终于是彻底“回神”,道:“当然认得,你是素素。” 秦素轻轻拍了下胸口,说道:“你吓死我了,你刚才是怎么了?”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内视己身,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想来是那冰寒月光的缘故,竟然通过神魂和体魄的无形牵绊,隔着千万里之遥作用在自己的身上,这等神通当真玄妙无比。 李玄都化解白霜,这才回答道:“昨夜我机缘巧合之下竟是神游天外,造访紫霄宫,夜游广寒宫,仿若置身梦中。” 秦素先是吃惊,继而又是恍然:“难怪你要问‘明月几时有’,竟然神游月宫。” 说话时,秦素不由流露出几分向往神色。这也在情理之中,广寒宫的真正主人太阴真君已经渐渐少有人知,可寄居在广寒宫中的广寒仙子却是鼎鼎有名。对于许多女子而言,月宫有许多别样意味。 李玄都已经知道秦素要问什么,说道:“月宫一片死寂,有许多桂树,却没有伐木的神将和抱着玉兔的仙子。” 见秦素有些迷惑,李玄都将自己的经历大概讲述了一遍,同时将神仙的三重死亡详细解释了一遍,秦素这才明白其中关键,又问道:“你没有元婴妙境,还能进入其中吗?” 李玄都道:“不能随意进入其中,不过可以看缘分。” 秦素皱起眉头,说道:“按照你的说法,老爷子也能进入其中,而且老爷子已经跻身元婴妙境,可以随意出入,你们还是无法拉近距离。” 李玄都道:“在里面神游还是看机缘的,说不定我下次就能找到金液大还丹,直接一步登天也未可知。” 秦素无奈道:“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占尽了?我可不信。” 李玄都也知道这种希望渺茫,不过随口一说,并不当真,自然不会反驳秦素,只是一笑。 不过话说回来,不考虑李道虚如何,仅就李玄都自己而言,一夜的收获,更甚于多日的苦修。他过去因为心魔的缘故,修炼“太阴十三剑”可谓是一波三折,不算完美,“太阴剑阵”的部分更是全部依靠“阴阳仙衣 ”得来,等同李玄都根本没有修炼过。虽然李玄都有长生境界的修为和“太平青领经”,能够运用自如,但与当年的地师徐无鬼还有很大的差距。 过去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一直有一个困扰,一味极阴会破坏阴阳平衡,也与金丹大道背道而驰,他当然明白阴极阳生的道理,可明白这个道理是一回事,具体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太阴真君所化明月让李玄都有了些许感悟,太阴本无光,其光来自于太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是阴极阳生,而是阳极阴生。放在神道一途来说,当然不是说太阴真君的神力来自于太阳真君,而是说太阴真君将至阳的神力转化为至阴的月光。 至于太阳真君,已经找不到踪迹,就连神域似乎也彻底泯灭了,其中原因与佛门有关。佛门有佛陀象征大日,取代了太阳真君的位置,双方争夺香火愿力,便如老农争水,这家多一分,那家就少一分,如今世人只知大日如来而不知太阳真君,加上日光菩萨再争一分,佛门的兴盛加速了太阳真君的灭亡,甚至会使得太阳真君彻底被遗忘。如今太阳真君可能已经进入第三重死亡,也可能还在第二重死亡之中。 不过佛门中并无象征月亮的佛陀,只有一位月光菩萨,倒是让太阴真君有了极大的喘息余地,至今只是停留在第一重死亡的状态之中。 太阴真君假死,身化明月高悬广寒宫之上,李玄都借此感悟,终于明白了太阴真君是如何转化阴阳。 香火愿力来自于人,天生属阳,所转化的神力也是如此,故而佛门佛陀才会显化大日,而不是显化明月。从这一点上来说,太阴一道是反其道而行之。 其中关键关键就在于“心魔 ”,神力象征太阳,修炼此法之人象征人间,那么心魔便是太阴,太阴绕人间而动,又将太阳之光化作月光洒落人间,也就是说心魔是阴阳转化的核心。 李玄都心魔不全,最契合“太阴十三剑”的心魔被地师拔除,如今在上官莞体内,后来李玄都自行补全的部分又牵涉到“长生石”和“帝释天”,而且被李玄都大肆修改,早已背离了“太阴十三剑”的主旨,变成类似于身外化身或是元婴雏形的存在,固然没了心魔反噬的危险,再想依靠其阴阳转换,那也是行不通了。而且心魔一途修到最后是需要神力的,当年地师可以通过青阳教汲取神力,如今李玄都去哪里寻找神力来源? 不过要说这条路彻底堵死了,那也不尽然,李玄都已经明白其中原理,便可以寻求替代之法,既然内里走不通,便从外部着手。 李玄都所学其他功法,无论是“龙虎剑诀”,还是“太平青领经”,乃至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剑诀”,都是阴阳调和,以此为基础,只缺一门至阳至刚之法来中和“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忽然想起地师在五行洞天中施展的种种手段,凝聚大日如来法相,佛掌浩荡,不由生出 恍然大悟之感。 当初大天师和地师都凝聚有身外化身,不过大天师是以宝物、仙物为依托,而地师则是以神力为依托。待到地师炼制“帝释天”,将全部神力注入“帝释天”之中,必然造成体内阴阳失衡,故而地师才专门修炼了此法来调和阴阳。 如果李玄都想要修炼此类功法, 倒是不必花费心思,在剑秀山的藏书楼中就有。 李玄都记得很清楚,佛门四宗的藏书远超辽东五宗和正道八宗。 静禅宗被收录了“金刚不坏法”、“易筋洗髓金经”、“坐忘禅功”、“大金刚拳”、“金刚之身”、“般若功”、“万佛掌”、“千佛掌”、“佛陀法相显化法”。 慈航宗只有一部“慈航普渡剑典”的“剑字卷”残篇。 金刚宗被收录了“大宝瓶印”、“大手印”、“大宝瓶之身”、“金刚法身”、“大威伏魔拳”、“伏魔袈裟功”,缺少了“金刚神力”、“金刚大力”、“移山大力”、“尊胜宝瓶印”。 最后是真言宗,有“大欢喜禅”、“施无畏印”、“大日如来法相显化法”、“不动明王显化法”、“大暗黑天法相显化法”。 除此之外,李玄都本身也学了一门出自道门的至阳功法“太上丹经”。 有地师的先例在前,李玄都照此修炼不会出现什么纰漏,而且有“太平青领经”的协助,定然是一日千里,甚至能够媲美还未渡过天劫的徐无鬼。 至于李玄都为何不考虑将“帝释天”带到帝京,是因为“帝释天”的神力乃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没了青阳教作为补充,用一分少一分,待到消耗殆尽,“帝释天”倒不至于如神仙一般金身崩坏,却也威力大减。 大真人府一战,“帝释天”激战宋政,已经损耗极大,如今未必经得起李道虚的几剑,倒不如将“帝释天”作为一个退路,就算李玄都输了,还有“帝释天”坐镇剑秀山,儒门中人也好,其他人也罢,投鼠忌器,不敢大举反扑。 在此情况下,有秦清的照拂,秦素很容易就能继承李玄都留下的各方势力,虽然难免人心浮动,甚至是四分五裂,但最为核心的客栈部分不至于就此消亡。 这是李玄都做的最坏打算,正所谓不虑胜先虑败,李玄都身上所系早已不是他一人的命运,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更是李玄都所不为。 想到此处,李玄都将自己想要修炼一门纯阳功法的想法大致告诉秦素,让秦素代他坐镇齐州会馆,然后身形化作阴火消失,重回景陵,通过邀月洞天,前往中州的龙门府北邙山,最终无声无息地返回剑秀山。 剑秀山中无人知道李玄都回来,李玄都也无意惊动其他人,直接来到藏书楼中,寻出关于大日如来的法门。 这一次,他要重走地师老路,修炼传承自大日如来的大日如来法相,用以调和传承自太阴真君的“太阴十三剑”,以此更进一步。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