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 引子 1996年冬,青海,杂多地区。 风头如刀。 月光下,无数车辙印交错着斜上缓坡,几十辆笨重的车子散落地停在辙印尽头,车里都有人,车光或明或暗,高处俯视,偌大车阵如萤火遍地铺陈,又像坠地的风筝,屁股后都拖长长的辙线。 车阵中央是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212,驾驶座旁的车窗降下条缝,从里头传出香港电视剧《上海滩》的粤语主题曲。 “转千湾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气干燥,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那老头被香味呛到,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上海滩》放到了尽头,进下一首歌之前,有几秒的间歇,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上海滩》的前奏又起来了。 年轻姑娘把粉饼塞回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奇士美口红。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顿时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前两天,她偷着拿口红玩,一不小心把口红折成了两截。 然后她想了个法子。 用浆糊粘。 本来,她是想检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这两天都在赶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没离身,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心说天气这么冷,姐姐兴许就懒得化妆了……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来了兴致涂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着那一处。 口红盖子被拔开了。 老天爷,你可要帮帮我。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它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文了,有点羞涩,大家凑合看吧。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1 机场等飞的时候,宗杭看到新闻。 新闻里着重介绍了“大湄公河次区域”。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感觉也不会很生疏,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但大脑没理这茬,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宗必胜的面说,于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妈在边上劝:“算了算了,至少咱们杭杭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宗必胜眼睛瞪得跟大眼金鱼似的:“这也值得说?” 怎么不值得说了? 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打伤过人的,有嫖的,有赌的,但他沾了吗?没有,他从小就出淤泥而不染,人送外号“宗白莲”,他为此得瑟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白莲花和菊花一样遭遇网络时代的悲情重创,折戟沉沙,他才对此缄口不提。 至今为止,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也就是飙了把摩托车,还是严守交通规则在郊区没人的小操场上飙的。 宗必胜气地咳嗽,抖抖索索伸手指他,才五十来岁的人,非装得跟风烛残年一样,就跟是被他气得早衰似的:“读书读书不成,工作工作不成,你看他这点出息!” 宗杭心里叹气,觉得现在这些当爹的,对儿子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不能总想着“老子英雄儿好汉”,也得能接受儿子是混蛋啊。 现代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资源紧张,读书和工作这种机会,应该让给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人,他这辈子命好,摊了个会挣钱的爹,所以理直气壮的胸无大志,人生目标就是花他爹挣的钱,过充实和积极向上的生活,不给国家和社会添麻烦。 如果马云生儿子还是马云,巴菲特生女儿还是巴菲特,资源和财富永不重新分配,那老百姓努力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有大出息,纯粹是为了这个社会的良性可持续发展考虑。 最后宗必胜说:“滚出去,别在我面前现眼!” 出门看时间,被骂了整二十分钟,原因不过是他嫌打工太累,自作主张辞了工作,然后委婉地向宗必胜提说能不能在家里的公司给他找个钱多事少的活。 过分吗?不过分啊,自家的公司,又不是朝外人伸手。 *** 没想到宗必胜做人真绝,两天后通知他,让他去暹粒的酒店帮忙,职位叫trainee(实习生)。 他上网一搜,才知道暹粒是柬埔寨的一个城市,再搜,才知道柬埔寨跟泰国、越南一样,也是个东南亚国家,三搜,我靠,柬埔寨到九八年才结束长期内战,勉强进入和平发展新时期。 九八年是什么概念啊,那时候,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好多年了,香港都回归一周年了,他都能满街打酱油了。 母亲心疼坏了,觉得这是变相流放,左一个“这可怎么办啊”,右一个“那里穷啊”,宗杭倒无所谓,只要有钱,再穷的地方,都能活出真我的风采,更何况,那里离家远,宗必胜管不到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他爹“亮剑”了。 没错,只有在离家足够远、宗必胜抽不着他的地方,他才敢高昂着头,对父权予以反击。 朋友圈发的照片,就是他打响反击的第一枪。 绣花枕头? 呵呵。 *** 一路平稳。 落地之后,宗杭跟着人流走,反正机上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路径一致,都得去海关盖入境。 海关通道口,人员分流,直接去排队的是已经有签证的,挤在桌子边奋笔疾书的,是申请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还没填好的。 桌上立了块牌子,上面贴着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填写的正确格式。 毕竟是第一次出国,凡事图个稳妥,宗杭过去瞜了一眼标准格式,发现自己有个地方填得不标准。 申请表上要求填写是“with capital letter(大写字母)”,他用了小写。 虽然他觉得大小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达,但万一海关工作人员特计较特事妈呢,到时候争执起来…… 他英语半吊子,四级都是请枪手代的,不想费这个事。 宗杭从桌上的文件台里抽了张新的申请表,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填。 不远处,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柬埔寨男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叫:“五美元,五美元,帮忙代填,five dolr!” 身边很快围了一群跟团的大爷大妈,瞬间生意兴隆,忙得运笔如飞。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的钱好赚。 中国人的钱也的确好赚。 反正排队过关的人多,现在过去了也是吊尾,宗杭不赶时间,漫不经心勾勾划划,同时心算着那个柬埔寨男人的日收入月收入,直到身后有人戳戳他肩膀:“同志……” 宗杭没好气回头。 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穿土黄色带英文logo的旧汗衫,卡其色大裤衩,皮凉鞋,挎着磨毛了的邮差包,脚边是大迷彩行李袋。 宗杭警惕:“什么事?” 出国前,他系统地了解了各类机场诈骗,对无故搭讪的人天然存三分戒备。 老头陪着笑:“那个……我不懂英语,能不能帮我填一下?” 宗杭拿嘴努了努柬埔寨男人那桌:“那边有代填的。” 老头没动,神色有点尴尬:“那个……要收钱……” 宗杭乐了。 怎么着,他这张脸,看起来就这么像免费劳动力? 他拿笔头点点自己,说:“我填,也five dolr!” 说完了,继续忙自己的。 那老头叹了口气,悻悻拎包走了。 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估计是没找着热心人,又嫌柬埔寨男人的生意太黑——他手里捏一张十块钱人民币:“那个……能十块钱吗?我就填个入境申请表。” 举手之劳而已,划拉不了几个字,再加上自己的也填好了,宗杭把钱接过来:“我这是看在同胞份上,给你打折啊。” 老头忙不迭点头,递上护照和机票。 宗杭对着护照先填基础信息。 老头叫马跃飞,那姓就应该是“ma”,名应该填“yue fei”。 1965年出生,跟他爹宗必胜一个岁数,真是同年不同命,宗必胜在家吃香喝辣的,这叔……这大包小包的架势,出国打工的吧。 填到“入境目的”这一栏,宗杭问他:“来柬埔寨干什么啊?” 老头讷讷:“找我女儿。” 那应该是“探亲”,探亲英文怎么写来着?宗杭想了想,大笔一挥,填了个“business(商务出行)”。 后头的停留天数、通讯地址什么的,他也懒得细问,照抄了自己的了事。 十块钱,也就值这服务了。 *** 填好了,两人一前一后过去排队。 海关柜台,多少透着庄严肃穆,里头的工作人员执行国家任务,代表国家形象,全程没个笑脸,再加上满眼都是外文,马老头愈发拽了宗杭不放:“那个……小哥,他要问我话,你帮我答一下哈,我听不懂。” 宗杭随口应了一声,随着队伍往前挪。 马老头一张嘴闲不住:“待会你怎么走啊?是不是打车啊?要么我们拼着一起?” 宗杭奇怪:“你女儿呢?不来接?” 马老头一张老脸顿时纠了起来:“我来找她,她失踪了。” 我靠,原来那个“找我女儿”的“找”,指的不是探望,是实打实的“找”啊。 宗杭只在新闻上看过中国人在海外失踪的案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离这种事儿这么近。 马老头把邮差包的拉链打开,从里头抽了张传单给宗杭:“大家都是中国人,方便的话,也帮着留意留意哈。” 宗杭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顺手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 是张寻人启事,还是中英文对照的,上头有张彩打的照片,姑娘叫马悠,25岁,最底下的联系方式是个电子邮箱。 马老头解释:“等我买了当地电话卡,再把联系电话写上去。” 这什么意思,到异国他乡来张贴寻人启事? 宗杭故作老成:“我觉得吧,这种事,贴这个不行,你出面也不行,那得大使馆解决……” 说着,下意识地往机场大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大使馆有人来接你吗?” 他记得新闻上有报,失踪者家属到了国外,里外前后,都是大使馆人员出面陪同的。 马老头似有难言之隐,迟疑着摇头。 宗杭觉得这老头有点拎不清:“这事必须得找大使馆,他们代表国家出面,这边才会有压力,才会上心去破案。你在这瞎贴,破坏人家市容市貌……” 马老头艰难地说了句什么。 宗杭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马老头搓着手,脸红得跟猴腚似的:“她是……偷渡……” 啥? 宗杭原地杵着发愣。 海关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迟迟没等到下一个,不耐烦地抬起头向他挥手。 宗杭反应过来,避瘟似的赶紧拎着包走上前,直觉离马老头越远越好。 噫……偷渡。 犯罪行为。 他虽然不求上进,但绝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管国内国外,都要出淤泥而不染,离这样的人越远越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2 取了行李,手机换卡开机,一股脑儿进来好几条微信,宗杭顾不上看,先奔朋友圈。 临飞前发的那条朋友圈下面一派热闹,有骂商家黑心的,也有求土豪包养的,但这热闹里隐隐透着萧索意味:宗必胜没置评,连“呸”都没给他留一个。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问他:“杭杭,到了没?” 什么杭杭,都快二十三了,还叫杭杭,宗杭腹诽了一阵,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年岁愈增程度越深,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慢慢红了眼圈,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说:“你说这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都是他柬方的门拖,龙宋发的。 没错,门拖(mentor),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查了有道词典,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宗杭觉得,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 而且,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还羞涩地叫他“小少爷”。 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但听起来怪顺耳的。 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笑容黝黑又热情,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门拖,龙宋。 上了车,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前头是辆宾利,后头是辆三轮突突——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 *** 车后座上,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即将开启尬聊。 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说是这儿子不成器,童虹又老护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你帮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 这话说的,酒店是合资,宗老头是大老板,宗杭这身份,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怎么摔打?再说了,宗老头前脚挂电话,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龙宋啊,老宗这是在气头上,最多两月,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这两月辛苦你了,多照顾我们杭杭,这孩子,从小恋家,就没出去那么远过……” 到后来,像是抹开眼泪了。 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让这两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 车子离了机场,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两旁的屋子都低矮,电线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标语,还以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 宗杭找话题:“我英语一般,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 这问题,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这你放心,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暹粒开发旅游之后,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过来打工的也多,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讲几句,你这还是双语,非常优秀了。” 宗杭:“哦……” 然后冷场。 车子进了市区,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车辆也多起来,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吴哥窟。 宗杭说:“那个吴哥窟……” 终于又有话题了,龙宋赶紧作答:“我们酒店有车,你想去随时。吴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 又冷场了。 龙宋假装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头。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话题:“我在机场遇到个人,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我就没跟他多说。” 龙宋马上点头:“是,出门在外,小心点比较好。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宗老板跟我说,不少躲债的、国内犯了事的,都有逃来这边的。你做得对,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 说完了,发现宗杭盯着他看。 龙宋紧张:“怎么了?” 宗杭实在憋不住了:“龙哥,我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窗户是落地的,挂大幅的白纱帘,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是大玻璃门,通着外头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左右看,临泳池的客房都带小露台,坐着吹风休闲的人还真不少。 往下看,一池碧水里,几条白花花人影游过,身材都不怎么美感,但宗杭还是看得乐滋滋的,他头一遭出来,对一切都满怀热情。 池子里恰有个人仰泳,大肚皮朝上,宗杭正想扬手来个“嗨”,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打开一看,宗必胜发的,只一句话:把你发的破烂东西给我删了! 宗杭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发狠,一巴掌拍在藤桌上:“我不,我就不!” 声音大了点,不远处的露台上,一个正低头忙活着什么的女人转头看他。 宗杭瞬间气短:出国前,他查了不少攻略,发现不少人diss中国人在公共场合会大声喧哗,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外展示中国年轻一代那高素质的风范。 但现在算是……大声喧哗了?没想到才刚到第一天,就给中国人民抹了黑了。 带着对同胞的歉疚,宗杭满怀尴尬,讷讷朝她点了点头,讪讪退回屋里。 风吹过,白纱帘扬起又落下。 空气又湿又热,游泳池里传来哗啦的水声。 那个女人重新低下头,嘿嘿干笑了两声,嘴角涎水滴落,混着暗褐色的血,浸透藤桌的桌面,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攥紧手里的刻刀,继续在胳膊上刻字。 一笔,一划,一笔,再一划。 它们来了。 它们就要来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3 第二天一早,宗杭拿到了第一周的实习安排表。 龙宋考虑得很周到:“你不能在这干玩,总有回去的一天,到时候,你爸问起酒店的东西,你一问三不知,你倒霉,我也倒霉。” 他做的实习安排,科学合理,吃喝学玩都不误。 第一周。 上午在前台礼宾部实习,不需要做事,就带眼看,看服务员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排房,知道有这么回事,心中有数就行。 下午去逛吴哥窟,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说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处,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那也是窟,玩乐销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 p》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宗杭感慨万千,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阿帕开得四平八稳的:“小少爷,好多人叫我跟你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 宗杭的目光做贼样掠过自己的手。 车加速了,午后的和风送来阿帕的后半句话:“你肯定有吧,你这么帅……我都交过三个。” 宗杭说:“我……交的也不多,五个吧。” 这不止是男人间的较量,也是国家间的较量:是的,人在国外,事事都要跟国家荣誉感挂钩。 阿帕很羡慕,其实他一个都没交过。 *** 进吴哥窟得先买票,宗杭买的是七日票,多次进出,还得先拍张大头照。 拿了票,先奔最著名的小吴哥,按这边的包车惯例,一般都是游客自逛,司机在外头等。 宗杭其实对历史人文景观没什么兴趣,看国内的还能了解点背景,看国外的完全抓瞎。 走完神道,已然累得够呛,五塔莲花的池塘倒影据说是世上最美的倒影,但这两天水浊,倒影也美不起来了。外围回廊的超长百米壁画宏大精美,可他看不懂,极富沧桑感的废墟式巨石倒是很适合拍照,他又没这爱好。 走到后进的须弥山,看到游客排长队,甩着膀子往金字坛上爬,那直上直下的坡度,抬头看看都目眩。 宗杭拽住一个刚下来的台湾大爷,问爬上去是看什么的,大爷说:“就看看风景吧。” 那有毛线好看的,还不都是石头嘛,宗杭拍拍屁股走人。 一看时间,进来还不到半小时,一般逛小吴哥,至少也得两小时打底,就这么出去了怪不给人家景点面子的,也对不住票价。 宗杭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出来找到阿帕之后,他说:“这么有名的建筑,我觉得就这么进去干逛太可惜了,我要回去先看几本柬埔寨的古代历史,了解透彻了再来。” 他觉得这借口真是太妙了,还显得自己怪有文化怪有深度的。 阿帕说:“小少爷,你别费心了,我们没历史的。” 宗杭斜乜他:“是你自己不好好学习,历史不好吧?还好意思赖国家没历史。” 阿帕居然是认真的:“小少爷,你真不知道啊,我们不像你们,很早就发明了造纸,你们老祖宗的东西、前人上个厕所吃个饭都有记载。我们的字儿是写在芭蕉叶子上的,这儿气候热,不好保存,再加上虫子啃,历史都被啃光了。” 还有历史被啃光了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但阿帕说得煞有介事,不像编出来的,宗杭掏手机:“你别蒙我啊,现在有网,查什么查不出来!” 阿帕下巴一抬,一副不怕你查的架势。 搜了一会,还真的,只大致知道柬埔寨公元一世纪建国,先叫扶南后叫真腊,但详细的历史记录真没有,最早能参考的典籍还是中国人写的——当时中国处在元朝,皇帝大概想吞了真腊,就派了一个叫周达观的过来考察一下,周达观在这待了一年多,写了个不到一万字的《真腊风土记》,居然成为考察真腊时期历史的“珍贵资料”、“唯一记录”。 周围人声不断,宗杭攥着手机,头一次觉得造纸术真是太伟大了,人的忘性那么大,单靠口口相传,才能传下多少东西?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发生过那么多事,亏得纸上都记下来了,否则后人上哪知道去。 再一想,人类社会也真脆弱,有文字记载的才多少年啊,没记载的,就当没发生过了?想湮没一段历史,也太容易了。 阿帕拿手在他面前晃:“哎,哎,小少爷,你这就不逛了?那我们去哪啊?” 回酒店不合适,不好跟龙宋交代,想去夜市酒吧街,也还不到点。 宗杭和阿帕两个就着生啤解决了炸螃蟹,一左一右上车睡觉,宗杭还做了个梦,梦见他开着突突车一路狂飙,小吴哥追在他身后撵,一边撵一边哭嚎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看我啊,你看我一眼啊。” 真是梦里都被笑醒了。 *** 晚上,才算真正开启了幸福人生的正确模式。 宗杭觉得,暹粒每天都在进行着“春运”式的大规模人员流动:白天,各国游客从形形色-色的酒店涌往吴哥窟,晚上,又如乳燕归巢,在老市场区济济一堂。 人多好,人多热闹,各种文化背景和消费层级的游客带来千奇百怪需求,催生五花八门供给,满眼灯红酒绿,处处新鲜,处处怪异,每一条街巷都被你买我卖堵得水泄不通,每一处都热力四射火花喷溅,让人心头痒痒的,止不住要恣意狂欢脱略形骸。 阿帕自己都没逛全过,只能给宗杭说个大概:柬埔寨货币是瑞尔,但暹粒是国际旅游城市,通用美元;那是酒吧街,鬼佬最喜欢,鬼妹嗨了之后会拉你大跳钢管舞;这边这条街是专门吃饭的,必须得尝尝amok,还有罗勒叶炒树蚁…… 还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一件事:遇到都是残疾人成员的地雷乐队,最好能给个一两美元小费。 柬埔寨战时埋下了几百万颗地雷,至今都还没清干净,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这儿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致残的人太多了,得吃饭,所以柬埔寨政府组织他们学音乐,组建乐队,挣口饭吃。 宗杭赶紧点头。 他先还紧跟着阿帕亦步亦趋,后来胆子就大了:反正丢不了,谷歌地图在手,迷路了导航一下就行,满眼突突车司机,一报吴哥大酒店谁都知道,送回去只要两美刀,随处可见中国游客,那感觉如在家乡…… 心头一松懈,跟阿帕走散了那是分分钟的事。 阿帕发微信找他,他回:各逛各的呗,待会高棉厨房那见。 高棉厨房是当地的网红餐厅,一处显眼地标,阿帕估计也觉得问题不大,就没再找他。 宗杭花一美刀买了杯牛油果榨冰,漫无目的,且啜且饮,且走且看:泰式按摩店也去瞅,公益市场也去逛,在劲爆的酒吧外看人跳艳舞,还在地雷乐队的募捐箱里投下了十美刀。 老市场区街巷纵横,但有主就有次,不是每一条巷子都热闹,有时候一不留神,会拐进人少的暗巷,宗杭走着走着,也察觉自己是走到偏处了,又不想走回头路——四下一望,有条岔道尽头处灯火通透,显然又是个柳暗花明的热闹所在。 他兴冲冲走岔道过去。 才刚走了一半,边上一扇门突然大开,雪亮灯光顺着台阶泻下,与此同时,有个男人从台阶上骨碌滚下来。 宗杭还想探头看,灯光又一暗,门内一前一后出来两条彪悍人影,说的是高棉语,听不懂,但听那语气,应该是在骂骂咧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定是撞上打架斗殴现场了,童虹从小就给他灌输:千万别看热闹,引热闹上身就麻烦了。 宗杭脖子一缩,准备不看不听,快速绕过。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揉着后颈,嘴里哼哼着抬起头来。 我靠,居然是认识的,那个机场见过的马老头,姓ma,名yuefei…… 四目相对间,眼神大概泄了点内容,那两个柬埔寨人脸上现出狐疑来。 按说是同胞,理应守望相助,但他又不是战狼,没那个能力大杀四方,再说了,女儿是偷渡客,当爹的也未必是良民,被打就打了吧…… 宗杭向那两个人挤出友好又热情的笑,腿上加速,就差小跑了。 站在前头的那个柬埔寨人步下一级台阶,目送宗杭走远,虽然心里还有点嘀咕,但路人嘛…… 一般都不会跟路人过不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马老头突然朝那人扑了过去。 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转头朝着宗杭离开的方向声嘶力竭大叫:“儿子!快跑!快去报警!” 作者有话要说:  柬埔寨的地雷问题至今是个比较严重的现实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搜一下相关。至于“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这儿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我只在某些报道上看过,但没有找到权威性的数据来源或者原文,所以个人对此持保留态度,因为这个概率,细算一下相当高了。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4 人一紧张就容易犯错。 宗杭没个主心骨,本来心里就发着怵,“快跑”两个字进耳还没进脑,腿上已经动起来了。 跑起来了才缓过味来:谁他妈是你儿子? 不该跑的啊,一跑就说不清了! 晚了,那两个柬埔寨人先还了了,陡打听到“报警”二字,神经立马紧了,又见宗杭飞跑,那还得了?一时间肾上激素猛增,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追。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连滚带爬,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想起电视上演的,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赶紧有样学样,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不能伤人,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热带国家,上衣大多短袖,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善后,道歉赔钱他都认,但现在得跑,万一没跑掉,还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从小就怕打。 *** 宗杭跑得飞快,小腿发抽,耳边呼呼生风,很快出了岔道,脑门上挂一层汗。 这里比岔道热闹,但没预想的热闹,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数游客懒得跑这么远。 人少,安全感陡降,摊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过一个突突车酒吧时,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中国话:“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再去查一次……” 突突车酒吧也是当地特色,其本质还是突突车:一辆摩托车拖后头带轮的车架子,但车架子里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柜、小操作台,多面开口,方便售卖,车身绕彩灯,顶上还吊个小音响,普通酒吧有的,这儿也一样不漏。 车架子小的,正面搭块横板,外头摆几个高脚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样坐着喝酒,车架子大点的,里头摆张窄条桌,能坐进去三五个人,喝酒聊天听音乐都不耽误,还能看街景。 收摊也方便,摩托车一拉,突突突开走,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国话! 宗杭心头狂喜,急刹步间,看到突突车酒吧里只一个打电话的窈窕身形,脑中迅速转出个念头,急惶惶如丧家之犬,三步并作两步窜钻进去,矮下身手脚并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飞快扯下条凳上的盖布尽量遮挡自己。 气喘不匀,心跳如鼓,他实在是太慌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种事,藏完了才想起应该跟主人家交代一声:“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国人,帮一下忙……” 追跑的响动近了,宗杭赶紧住口。 远处的喧嚣声飘到这儿也薄了,也许是因为紧张,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听到那人脚步渐近。 谢天谢地没进来,只是停在车口。 宗杭听到他用英语问话,大致听得懂,问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跑过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个女人把手机放下。 盖布的下沿一荡一荡,露了条缝,他看到一双白色板鞋,穿得半旧,右脚白皙细致的脚踝上刺中文刺青,两个字,竖列,细长纤弱的瘦金体,简单、干净、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去庙里上香,死活点不着香头,还像外出旅行,刚出门就坏了行李箱。 然后,他听到她回答:“ten dolr(十美元)。” ***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混乱,但幕幕清晰,终身难忘。 宗杭被杀猪样倒拖了出去,拳脚雨点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哑了,用颠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国”、“我是中国人”…… 然后脑袋上挨了一下,脸朝下扑进土里,恐惧的感觉越来越盛,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双目失明、半身不遂、终生痴呆、当场死亡…… 他双手抱头,身子拱起,护住最重要的脑袋和腹部,尽量拿屁股去对抗一切打击,眼睛大概是肿了,抬眼时,看什么都是带梦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车酒吧里那个女人,像框里的画,侧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不对,不是烟,她叼着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红褐色,像家里熬汤用的桂皮剖成细枝…… 然后抬手拧开了音响。 劲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lady gaga的《bad romance》(坏浪漫),他以前老和哥们儿在ktv里嘶吼这歌,因为他喜欢这歌的mv:开头阳光涌入室内,一排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开,结尾gaga侧身躺在烧得焦黑的床上,身边摊一副死人骨架。 强节奏鼓点,动感十足,那两柬埔寨人怕是骨子里也有音乐因子,揍他的动作还踩上韵律了。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 午饭过后,龙宋匆匆来敲宗杭的门。 开门的是阿帕。 龙宋瞪了他一眼,阿帕垂头丧气,一副任尔千刀万剐的模样。 昨儿晚上,阿帕死活联系不上宗杭,于是发动自己的那些突突车司机朋友,老市场内外溜了个遍,最后在附近的一条街边找到了他。 当时,宗杭正恍恍惚惚沿着路走,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脑子也有点不清醒,乍看到他,阿帕都没敢认。 阿帕赶紧联系龙宋,问要不要送医报警,龙宋多了个心眼,觉得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万一是宗杭挑的事呢?报了警就没转圜余地了,于是让阿帕先把人带回来——好在酒店家大业大,有自带的医务室,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伤情,都能应付得来。 不幸中的万幸,亏得宗杭有自我保护意识,屁股立了功:虽然全身软组织挫伤、肌腱损伤和血肿一大堆,手骨也有骨折,但没太严重的伤。 进到屋里,看到宗杭坐在床上,头上缠满纱布,露出的脸猪头一样,一双眼成了青肿间的两条缝,别说是他了,估计亲爹亲妈见了都不敢认。 龙宋觉得头疼,养伤还是小事,这可怎么跟宗老板交代啊。 他叹着气在床边坐下,看到宗杭手边搁着护照,心头一紧,脱口问了句:“要走啊?” 宗杭说:“不是,大使馆可能要用。” 他嘴唇破了,伤口肿得外翻,说话像含了饭,含糊不清:“龙哥,你联系大使馆了没有啊,我是中国公民……” 跟有困难找警察一个理儿,人在海外,只能仰仗大使馆了,他一定要找中国大使给他主持公道。 龙宋清了清嗓子:“宗杭啊,这事,我不建议闹大。” 宗杭急了:“为什么啊?” 伤口痛得厉害,怒火也正炽,委屈的感情酝酿得非常到位,他都计划好了,也不管什么男人的面子了,见到大使他就哭,力争哭出大使心底的同胞手足情和炎黄子孙的血脉连心,让大使为了他冲冠一怒,冲到柬埔寨首相办公室要求尽快缉凶。 拍张照片传回国内,肯定能上头条,想想看吧,同胞们看到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海外竟然遭此厄运,能不群情激奋?能不潸然泪下? 龙宋平心静气:“你还记得你是在哪被打的吗?” 不记得了,他本来就是走迷路了,后来被打了,跌跌撞撞乱走,被找着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 宗杭说:“让阿帕带我再去老市场走一趟,说不定我能回想起来。” 龙宋问下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宗杭语塞,他真不记得:整个过程他都太紧张了,就记得那人目光多凶悍了。 他不死心:“可以调摄像头来看啊。” 龙宋说:“这可不是在中国,我听宗老板说过,你们大城市街道上,都布置什么天网摄像头,我们这没有。” 然后点出最关键的:“还有就是,按你说的,是你先伤了人……” 宗杭忍不住了:“我那是没注意,我还说了sorry……” 龙宋哭笑不得:“有证据吗?万一对方坚持说是你先动手伤人的呢?” 宗杭愣愣地看龙宋,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从来就没遇过这种事,虽说看过不少暗黑影视剧,但那跟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昨晚上的事,简直颠覆他对世人的信任和对世界的认知:马老头那一声“儿子”,让他祸从天降,那女人一声“ten dolr”,叫他知道了什么叫插一刀,还有那顿打…… 宗杭带着哭音吼了句:“这也太欺负人了!” 哭都没法哭,动作一大,脸会疼。 龙宋话锋一转:“但是呢,你爸把你交给我,你出了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两人,我总有一天带到你面前,让他们给个交代……不过,得慢慢来。” 阖着还有这峰回路转的,宗杭渐渐被他带着走了:“还有那个姓马的,就他最阴!” 那女人只是没帮他,马老头不一样,他就是蓄意害人,喊他儿子,还害他挨一顿臭揍,这种心机肝肠,简直让人发指! 龙宋点头。 “事情先瞒着家里那边。让你父母知道,担心也就算了,万一闹起来,又不好办。” 说得很有道理,宗杭赶紧点头。 “从游客里找证人太难了,游客都是今天来明天走的,而且据你说,那条街上游客也不多……” 宗杭一颗心提了起来。 龙宋又玩了一出柳暗花明:“不过,你没见过是谁打你也不要紧,除了马老头,至少还有一个人见过,那个突突车酒吧里的女人。” “她是在老市场做生意的,相对比较好找,为了十美元就能卖你,那只要我们多出点钱,她兴许愿意帮忙。” 对啊,宗杭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再次觉得龙宋真是个人才。 龙宋示意阿帕过来。 人在自己手上出的事,阿帕打昨晚起,就有低人一等的负罪感,忽然看到龙宋招手,知道戴罪立功的机会到了,赶紧过来。 龙宋指了指阿帕:“那个女人有什么样貌特征,你跟阿帕说,让他去找,一天找不到两天,两天找不到三天,老市场区就这么大,总能把人给找出来。” 样貌特征…… 宗杭犯难,还是那句话,当时太紧张了,他连那女人的脸都没看到。 他想了想,问阿帕:“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法国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 阿帕摇头。 没看过,为什么这个杀手不太冷?衣服穿得多吗? “那你去看看。” 宗杭没看到那个女人的模样,但是被打的时候,他曾经抬头,看到她大致的轮廓。 她的发型,好像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个小萝莉玛蒂达,轻熟感,发尾齐到下巴,垂在脸侧的发梢弯出尖翘的弧度,愈发显得整个人自私、冷酷、无情、阴险、伪善、奸诈。 没错,通过一个发型,他就是能看出这么多!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5 海外实习变成了静卧养伤,被打伤也是病,同样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人被打得太丑了,宗杭连房门都不愿意出,每天除了看剧上网,大把时间在镜子前端详他那张脸,从摧毁的轻易到复健的艰辛,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几分哲学气质。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实习进展如常,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宗杭说:“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会觉得很特别的。”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6 宗杭原本以为,除了认识井袖,这一天会照旧无波无澜平淡无奇。 没想到晚上十点多,迎来意外惊喜:门被拍得砰砰响,刚一打开,阿帕就扬着手机冲进来。 嘴里吼着:“小少爷,我找到了!” 辛苦多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立了功的阿帕扬眉吐气,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那个脚踝上的“去死”,他也设法看到了,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有一边滑到肩下,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一边细细的,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她没刘海,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但因为脸的轮廓好,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这样的人,那天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后妈的语气,说出“ten dolr”这样的话来呢? 她当时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听那些鬼佬叫她伊萨,伊—萨—” 他发音时,两个字都拖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学门铃的响声。 叮—咚— 宗杭低着头,说:“名字还挺好听。” 这哪好听,不就是鬼妹常用的名字嘛,阿帕觉得跟mary、lucy还有lisa没啥分别。 他继续表功:“我回来就告诉龙哥了,龙哥已经去老市场区了,小少爷,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宗杭忽然打断他:“这男的,怎么老盯着她看啊?” 什么男的?阿帕一头雾水地凑过去。 看到了,有几张他拍的是远景,可以看到距离突突车酒吧不远,油炸昆虫和现榨果冰的摊位之间,站了个高大的男人,穿短袖的黑t,领口插挂墨镜,乍看像是游客,但几张照片一比对就能看出来,他其实是在盯着伊萨看的。 阿帕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辛辛苦苦拍到这个女的给你看,你去注意无关紧要的路人干嘛啊:“男人看女人还不正常嘛,好看就看呗。” 是吗,宗杭眉头拧起,斜乜着眼看照片。 以他看过那么多罪案片的直觉,这男的肯定有问题。 *** 宗杭和阿帕边看电视边等龙宋回来。 酒店有个自带的频道,叫推荐影视,柬埔寨自己的文艺创作不算丰富,所以推的多是外国影视,但或多或少会跟柬埔寨沾边,经阿帕指点,宗杭才知道,点击最多的那部《花样年华》,结尾部分是在小吴哥拍的,就是那个他逛了不到半个小时拍屁股走人的小吴哥。 而好评最多的那部《古墓丽影》,安吉丽娜朱莉频繁置身其间的那座神秘废墟,蛇蟒般盘根错节的老树从巨大的石块间参天而起,取景就在塔布隆寺。 没错,就是井袖提到的那个塔布隆。 说到井袖,宗杭注意到,她那个壶口客人好像还没回来,因为她一直在露台上晃悠、咳嗽、外放音乐,有一次还喊他出去聊天。 宗杭把电视声响调大,装着没听到。 怎么说呢,他和她是两条道上的人,总之……还是……少接触吧。 十一点过半,终于等到了龙宋。 不消开口问,龙宋那一脸溃败无声胜有声。 原来她叫易飒,鬼佬大概是贪图发音方便,所以叫她伊萨,拼音的平上去入也真是神奇,平声洋味儿十足,去声就是纯正中国腔调。 龙宋说,开始找话题跟易飒沟通并不难,点出来意后,她也没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只是敷衍说事多,不记得了。 龙宋再坚持,她也直白,说:“我懒得费事。”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怕麻烦,龙宋也是生意人,很理解。 所以他把“可以给钱”这话亮了出来。 就是这话触了易飒的逆鳞,她呷了口杯里的酒——酒杯的造型像颗透明的手榴弹。 然后问他:“我看上去就这么缺钱?” 眼神很不屑,语气很不屑,连抓乱的发型都透着凌乱的不屑。 龙宋是做酒店的,每天和无数人打交道,知道当话题进行到这种语气和眼神的时候,最好就别知难而上了。 要柔和,要退,退了才有再上的可能。 所以铩羽而归,预备着明天再去试一回,不过内心里对这个易飒,并没有太多恶感,大概是工作关系,见多了胡搅蛮缠的牛鬼蛇神,觉得她这人不难沟通,即使不愿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阿帕却牢骚满腹,他们是生意人,不是手眼通天的公职机构,找到个人多不容易,还这么不配合,接下来怎么办?小少爷就白挨打了?这女人真是自私冷酷阴暗伪善,心理扭曲反社会。 宗杭和稀泥:“算了,我也能理解,那两柬埔寨人上手就打人,肯定是地头蛇,她一个做小生意的,不敢得罪这样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很正常。” 阿帕激动:“什么正常?她当时出卖你,还要了十美刀,这也正常?” 宗杭说:“其实……也不叫出卖吧,她没答应过帮我,是我自己没经人同意,一头钻进酒吧里去的。再说了,未必长了中国脸的就是好人,万一我是坏人呢,那个柬埔寨人当时受伤了,一胳膊血地追过来,是你也分不清楚……” 阿帕被他说得差点吐血:“小少爷,是我被打了还是你被打了?你到底站哪头的?” 宗杭说:“我是觉得,做人嘛,心胸宽广一点。得饶人处,就别那么计较了。” 没想到这话赢得了龙宋的激赏:“宗杭这性格好,心宽,我跟你说,那些斤斤计较,为了点小事记十年八年的人,都活不长。宗杭这样的,会长寿的。” 冷不丁还被表扬了,宗杭心里美滋滋的,再一想,现在国内流行“佛系”的说法,佛系粉丝,佛系消费者,他这样的,算佛系受害者吧。 但阿帕可不这么认为,离开房间之后,他陪着龙宋下楼梯,说:“我们这小少爷,好像有点缺心眼。” 龙宋瞪了他一眼,同时侧身,给刚走楼梯上来的一位客人让路。 其实酒店楼梯够宽,压根不需要让,但服务业人员,从业久了,和客人相遇时侧身,进电梯时站边侧帮按楼层,多少都有这意识。 这是个男客,年轻高大,穿短袖黑t,直筒牛仔裤,白色球鞋。 龙宋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刚在老市场区见过。 他转头,目送他走到一间客房门口,开门进屋。 真巧,住宗杭隔壁。 *** 井袖听到门响,忍不住就笑了。 她有种陷入爱情的感觉。 她经常爱上自己的客人,放任自己陷入单方面的喜悦甜蜜,在她看来,她只跟自己喜欢的客人做交易,这就是恋爱,只不过每一段都短暂罢了,她其实愿意登上每一条载过她的船,是他们不愿意,扬帆远去,把她一人留在滩涂。 她知道有不少姐妹背后笑她傻、糊涂、痴人说梦、是不是喝醉了,那又怎么样呢,来这世间,谁不是一场糊涂一场醉,清醒的都是高僧佛陀,糊涂的才入红尘。 这个刚进来的叫丁碛的男人,就是她现在的爱人。 他名字的这个字可真生僻,“碛”,她都不会念,护照上标“qi”,但是没声调,白天她查了,才知道是去声,搜索关联里说,山西吕梁山中的黄河边,有一个古镇叫碛口,就是这个“碛”字。 她对他生出无数联想,他名字和黄河边的古镇同字,老家又在黄河壶口瀑布附近,绕不开那条涛涛泥黄色大河,爱屋及乌,从前她最爱湄公河,因为离着近,触手可及。 今天开始,改爱黄河了。 丁碛先去洗澡,井袖走到半掩的门边,隔着哗哗水声问他:“要做按摩吗?” 丁碛嗯了一声。 井袖去做准备,关上玻璃门,拉起白纱帘,调暗灯光,换好按摩技师服,点燃香薰蜡烛。 这蜡烛带乳香精油,自从听说这种精油颇得各类宗教偏爱之后,井袖做按摩时,就固定用它了——她喜欢宗教场所的那种氛围感、仪式感、神秘感,还有味道。 好的按摩也该如此,让人肢体柔和,精神放松,得以在半熏间窥享神的惬意。 丁碛洗完了,一边拿毛巾擦头发一边出来,只穿黑色平角内裤,紧实的肌肉上,点点水滴未干。 他趴伏到床上,说了句:“你还挺专业。” 井袖笑,她当然专业,手指摩挲过他的肌肉,就知道这一块是不是松弛、紧张、消耗过度。 她依着顺序,先从脚部开始,指压、掌压、肘压、足压,推、捏、揉、按、搬,业内把泰式按摩称作“被动的瑜伽”,需要两个人肢体接触,借力使力,每一次借力,都能近距离感受到他身体的强韧和筋骨的力道。 宗杭是该练一练的,明天有机会,她要跟他说,身体这玩意,开始是它赐你,后来就是你赐它,别以为仗着年轻就能持久,到了年纪之后,你不去塑它铸它,它迟早还你一堆朽骨软肉。 按得渐入佳境,井袖柔声问他:“今天忙什么了?” 按摩师得拿捏分寸,适时跟客人说说话,不用怕打扰他:他如果累了,说三两句会助他入眠,如果不累,也会帮他放松。 丁碛好像笑了一下,他脸埋在床里,这笑有点含糊不清——然后摸过床头的手机,调到相片递给她。 井袖把沾了按摩油膏的手在腰侧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接过来。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在老市场区,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人,半蓬的波波头,笑得很漂亮,眼神很纯,应该是大部分男人都喜欢的那种甜妞儿。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7 井袖说:“拍美人去啦?” 丁碛问她:“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井袖沉吟:“应该是那种……家庭条件不错的,有人宠有人哄的,性子比较骄纵的姑娘吧。” 她笑着把手机还回去:“没被这世道敲打过,反正命比我好。”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来,他伸手握了她腰侧,示意她不用。 于是她还是坐着,这姿势暧昧中带克制,克制里又有欲望探头,井袖脸颊发烫,却又内心窃喜,觉得这氛围真好,有夫妻般的亲密。 于是愈发心甘情愿地温柔顺从。 丁碛说:“觉得她危险吗?” 危险? 井袖回忆着刚看过的那张脸,然后摇头。 不过她很聪明:“有人跟你说过她危险?” 丁碛迟疑了一下,顿了顿,忽然很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太累了,早点睡吧。” 井袖知道这话不确切,他的身体今天并不劳累,真要说累,可能是心累。 她躺到丁碛身侧,屋子里有很淡的蜡火气。 身体不是很累的人,即便心累,也不会很快睡着的——她知道他醒着。 于是找话说:“你知道黄河边有个镇子叫碛口吗?跟你名字的那个碛,是一个字。” 丁碛说:“知道。” 他说:“解放前,交通不发达的时候,想从西北往华北运东西,除了陆路,全仰仗黄河水道。但是,从上游下来,一到碛口就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个说法,叫‘黄河行船,谈碛色变’。” “于是船一到碛口这个地方,就得水路改陆路,码头上有无数搬运工,帮着卸货转货,从前运油运得多,搬运工一手的油,没处擦,就往墙上抹,往店铺的门柱上抹,现在你去碛口旅游,偶尔都能看到门柱上挂的一层层油,风干了结成的黑疙瘩……” 井袖有点惊讶,丁碛从来不主动讲这么多话,而且,他谈起碛口时的口气,很不同。 她说:“你是不是去过啊,说到那儿,挺有感情的。” 丁碛没有说话,嘴角在昏暗的光里微牵,牵出一丝很淡的冷笑。 他对那没感情。 他是被人遗弃在那儿的,弃和碛同音,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命。 但这些,用不着跟一个逢场作戏的女人说。 *** 第二天晚上,龙宋又去了老市场。 一来是因为易飒每次在城里待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三五天,过了这村得等上好久才有那店;二来他受“三顾茅庐”影响,觉得心诚则灵,只要态度好,多沟通几次,说不定她就能回心转意。 宗杭也跟去了,理由是在酒店里闷了这么多天了,想出去转转。 自打昨晚宗杭突然缺心眼为易飒说话,阿帕就怀疑他动机不纯:果然,进了老市场,他压根没逛,一路跟着龙宋。 然后龙宋走向突突酒吧,他则在斜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啜着饮料,眼神时不时往固定的方向飘。 阿帕有一说一:“小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宗杭说:“胡说八道,我会那么肤浅,就因为一个女的长得好看就看上她了?” 不然呢?阿帕觉得这话让人费解:一般男的看上女的,不就因为她好看吗? 宗杭给他解释:“我们现在不是要争取她么,再说了,她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想看看真人长什么样子。” 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段子,鲁迅先生批国人想象力太跃进,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原来不止国人,柬埔寨人的想象力也是这么的丰富和跳跃。 看和看上,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宗杭觉得有必要给阿帕端正一下态度:“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情你懂吗?要慎重,你不能光看长相,她的性格、习惯、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甚至吃东西的口味跟你合不合都是很关键的,就比如,我爱吃甜,她爱吃辣,以后家里这菜,怎么做?嗯?各方各面,要考虑得太多了。” 阿帕如听天书,他印象里,这种话,好像是看泰国偶像剧,男主爱上灰姑娘时,男主爹妈的台词。 宗必胜和童虹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分外欣慰:毕竟打宗杭不穿开裆裤开始,他们就一遍遍给他灌输这意识,没办法,有钱人家的娃高风险,外头骗财骗色的妖艳贱货太多了。 防范女人从娃娃开始,童虹还试过,在宗杭玩得正欢时一把抢走他的玩具钓鱼机:“你别玩了,要给小妹妹玩。” 宗杭哭地捶胸顿足:“我不要小妹妹,我要钓鱼机!” 他成功做到了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看到小妹妹,抱着自己的玩具就跑,比狼来了还跑得快。 …… 要么说父母教育很重要呢,心心念念要反抗父权的宗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宗必胜附体了,再次跟阿帕强调:“要慎重,慎重知道吗?绝对不能盲目冲动。” 阿帕说:“……你这么慎重,还换了五个女朋友?” 宗杭早忘记自己有五个女朋友这回事了。 他低头拿吸管搅着橙红色苏打水,在杯底泛起的泡泡相碰时想到了借口。 然后抬起头,伤感地说:“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你谈了太多女朋友之后,你会觉得没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对人总体的……消磨,消磨你懂不懂?” 阿帕要是智商在线,就会发觉宗杭完全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但他没有。 他被虚荣给攫取了:“是的,我也谈过三个,以我谈的那几段来说,我确实感觉,有点消磨。” 老市场区的灯光杂乱而又迷离,照在两位情圣的脸上,交陈出一种真挚、消沉、且让人唏嘘的气质。 阿帕觉得心酸:他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还要陪着有过五个女朋友的人在这聊感情,宗杭还懂“消磨”,一听就知道是情感经历丰富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算了小少爷,都是那些女的没眼光。” 然后切换话题:“也不知道龙哥和那个伊萨,聊得怎么样了。” ***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看到龙宋又来,易飒没拧眉头,反而笑了。 她嘴边斜咬了根点着了的细细褐红色小木头,木头燃着的味道闻起来像烟。 龙宋猜她可能是云南人,他接触过那么多中国人,只见过一两个从云南来的抽过这种“烟”,其实不是烟,说是当地山里的一种木头,削得细细扁扁,一点就着,可以用来抽,对身体无害,也可以放在嘴里嚼,味道有点甜甜辣辣的。 为了方便说话,她把这“细烟”挟在指间,这木头韧,被她压绕在指面上,像个带火星的指环。 她说:“我是可以帮你们认人,不过坦白说,我不愿意、也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 “你们也最好别掺和,你是正当生意人,别给自己惹腥揽臊,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着追。” 龙宋说:“主要是,国内来的朋友,又是大老板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总得要个交代。” 易飒说:“要什么交代?真找着了,想把人家怎么样?也打一顿?” 龙宋笑:“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就是想要个说法,能有个赔礼道歉……” 易飒打断他:“难搞吗?” 龙宋没听明白。 “你那个国内来的朋友,难搞吗?” 怎么说着说着,扯宗杭身上去了? 龙宋有点奇怪:“不难搞,我那个朋友人很好,很大度……” 话还没完,身后隔着老远,有人大叫:“伊萨!” 易飒抬起头,笑着朝来人挥了挥手。 看来是熟人,龙宋知趣地让在一边,让他们先说。 来的是个高瘦的中年白人,架金丝边框眼镜,留金黄色小髭须,他把手里卷成筒的薄册子递给易飒:“我和朋友约了在这喝酒,顺便把体检报告带给你。” 易飒接过来,先不急着打开:“什么结果?我得绝症了吗?” 来人哈哈大笑,说:“伊萨,你太幽默了。” 然后耸耸肩:“一切完美,除了你有点太瘦了,但是我知道,美丽的姑娘都不喜欢长肉。” 易飒把“细烟”倒插进手边木板的缝里,像燃了短香。 然后打开体检报告。 龙宋瞥了一眼:各家的体检报告模板都大同小异,左边列出各项指标,右边是三列小格,分别代表偏低,标准,超标。 大部分“√”都打在标准栏,稀疏的几个偏低,超标的没有。 那人说:“电子版的我已经邮件发给你叔叔了,不过伊萨,我建议你……” 易飒抬起头。 “你这个年纪,完全没必要每三个月就全面体检一次,有些项目,做多了对身体反而不好。一般来说,对年轻人,两年一次足够了。” 易飒笑:“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叔叔很坚持,可能是因为我长辈中有几个是突然查出绝症死的,他怕我哪天也这样。” 她凑近那人,笑得有点坏:“我知道检查的钱他定期打到你户头的,要么这样,下次我不检查了,反正每次结果都差不多——你把体检报告稍微调整一下给他,体检的钱返给我,这样我赚了钱,你省了事,好不好?” 那人笑还挂在脸上,但渐渐掺进尴尬。 龙宋想笑:吞进去的钱,谁会想再吐出来? 易飒咯咯笑起来,很体贴地给他台阶下:“我开玩笑的。” 那人也配合着大笑,大概怕待久了这玩笑成真,很快告辞。 易飒这才转头看龙宋:“刚说到……哪来着?” 龙宋说:“我们那个朋友,不是麻烦人,人很好,不小气。” 易飒说:“这就结了。” 她牙齿轻咬下唇,拿手指弹那“细烟”,这场景光晕得当,人物既甜又娇,人流中的摄友嗅觉敏锐,好几处镜头卡过来,长-枪短炮,咔嚓不停。 易飒扬起下颌,冲着那头问:“喝一杯吗?” 有几个人应声朝这走,有鬼佬,也有亚洲面孔。 生意来了,易飒直起身子,从酒架上拿下两罐柬啤和几个酒杯:“不麻烦就好办了,反正他也没看见那两人长相,你问清楚高矮胖瘦,找两个差不多的柬埔寨人,上门给他赔礼道歉就结了。” 什么?龙宋觉得自己没听清楚。 客人们已经在酒吧局促的空间里就坐了,易飒放好酒杯,也不问他们要什么,先给倒上柬啤:她检查了酒水存货,柬啤太多,而且临期,需要尽快消化——反正喝酒的客人,多是喝个气氛,并不在意多来这么一杯,偶尔有在意的,她笑一笑,插科打诨几句,也就过去了。 倒完了,回头一看,龙宋还在,嘴巴犹半张,神色还在半懵半懂之间。 老实惯了的人,忽然听说要逾矩犯科,一般都这反应。 易飒说:“那人是你中国大老板的儿子,你怕他心生芥蒂,想给个交代。这就是交代,糊涂点,什么都过去了,大家都自在。那种人,就算你找到了,会给你赔礼道歉?转头讹上你,后患无穷。” 她言笑晏晏,开始招呼客人,晾龙宋一人在边上慢慢领悟。 老实人,不代表脑子笨,他会懂的,还会感谢她设身处地给出建议。 果然,过了会,龙宋碰了碰她胳膊,候她转身,递给她一张名片:“谢谢啊,交个朋友,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借着无数或明或暗光源,她看清楚名片上印的那行粗体抬头。 吴哥大酒店。 易飒点点头,表示没问题,来日方长。 这酒店她有印象,不算富丽堂皇,但规模巨大,把整条街面盘了一半,每次开摩托车过,要开上好一会。 龙宋忽然想起了什么:“能问一下吗?” “那天,其实你只要稍微帮忙遮掩一下,或者说句‘不知道’,我那朋友,也就躲过去了……” 易飒笑了笑,想了一会,给了个挺奇怪的答案。 她说:“那天我心情不好。”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8 宗杭的心情一片明朗。 听龙宋的意思,这位易小姐已经有所松动,可能会愿意帮忙。 他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一时忘了“心理扭曲”、“反社会人格”也是他对她下的评语,对着阿帕显摆:“看,我就说吧,别把人想那么坏。”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l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09 老市场区人多,车速很慢,两辆车一前一后,包裹在其它的车和人之间,并不引人注目。 很快进了市区。 街道蓦地冷清,街面上很少有人停驻,只余摩托车倏忽驰过的车声。 然后出城。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人一少,就很难跟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丁碛心里一惊,下意识急刹车,刚捏刹就知道坏了,刹车捏得太猛了,这车刚租来,和他没磨合,车对人,人对车,两相陌生。 几乎不容他有任何应对,车头立止,车尾迅速甩起,人和车同时飞了出去。 黑暗中,车子在半空抡旋,然后发出撞树的闷响,整个人不受控,贴地速滑,石子和满地断枝磨烂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嘴里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碛躺在泥地上缓了会,忍着痛起来。 易飒的车声,被浓重的夜色和厚密的丛林吸附,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他站了片刻,借着还亮着的车灯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顺着自己滑跌过来的痕迹往回走。 不远处,被摔撞得有点扭曲的摩托车半支楞着靠在树身上,车灯的光柱斜打,光柱里,无数扬尘飞舞,数不清的细小蚊虫在光亮间扑动翅膀。 而光柱的尽头,被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铁钉钉在一根插进土里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鲜红,字和画都惨白,顶上一行是高棉语,看不懂,不过没关系,中间的画和底下的英文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画是骷髅头,颈部斜着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两个单词,两个感叹号,不可谓不慎重。 小心地雷。 这是雷场。 在吴哥景区,向导会反复提醒游客不要去丛林深处探险,还会摆出最新数据:2016年前8个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客意外身亡。 联合国预测,凭着目前的技术,想肃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这里,地雷不是战争传说,也并不遥不可及。 丁碛唾了口带血的唾沫,向着丛林深处笑了笑。 临行前,干爹丁长盛交代他说,见面之后,尽量放低姿态,易飒这个人很危险,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时是菩萨,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为丁长盛只是说说,没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这么大见面礼。 *** 第二天没太阳,阴雨天。 不过在这种地方,阴雨天可以称得上好天气,毕竟会凉快那么一点点,宗杭从床上爬起来,先照镜子,觉得伤势在好转,脸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间施展不开,摇头晃脑刷进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对着满目阴云直抒胸臆,耳边忽然传来井袖压得低低的声音:“你小声点。” 他的牙刷是电动的,嗡嗡声如群蜂密噪,有时的确扰民。 宗杭赶紧揿了停止,然后带着满嘴牙膏沫子转过头。 井袖正倚在栏杆上,和前一晚的状态判若两人:人像在蜜罐子里浸过,神态恍惚里带点痴,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里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门,是关上的。 难怪让他小声点,宗杭不笨:“他回来了?” 井袖嗯了一声,目光有点飘:“你说,他怎么会回来呢?” 这个问题,从半夜那人在她身侧躺下开始,就一直在她脑子里绕。 宗杭说:“你等会啊。” 他奔去洗手间漱口,牙膏沫子在嘴里待久了,味道怪膈应的。 再回到露台,井袖已经正常了,不过还是有点想入非非:“你说,会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其实她看到丁碛脸上的擦伤了,但心底还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会附和加肯定,然后力举种种蛛丝马迹来佐证这就是爱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只觉得女人的脑补真是厉害,给她一瓢水,她都能脑补出整条湄公河来。 风尘里能出痴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说客人也这么真性情…… 他说:“人家可能临时有事,没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声。 宗杭说:“我把你当朋友才说的,我发现你这人就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感情丰富的话,就养点猫猫狗狗,或者找个靠谱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应该把情感寄托在那种……” 他朝玻璃门内努了努嘴。 井袖说:“那不一定,凡事总有例外,事在人为。” 宗杭说:“那随便你,迟早有你苦头吃。” 井袖盯着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他说错了吗?没啊,字字珠玑,苦口婆心。 井袖说:“宗杭,你年纪轻轻的,正是百无禁忌的时候,怎么活得这么老成呢?一张口就像老头子给后辈传授生活经验——都是别人教你、你老实照做,又转过来拿这个模子套给别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游泳池被无数雨道激沸,像开了锅。 这里的雨季就是这样,每天都要狂泻一阵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摊成个“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话。 其实井袖也只是那么一说,但他这年纪,神经末梢敏锐,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醍醐灌顶。 也是啊,他的那么多想法、认知、点评,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好像都是别人的,那些压他一头的长辈,拿自己的人生经验,像给兵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规中矩,严丝合缝。 他张口就来的那些个“慎重”、“这个不能做”、“那样不合适”,都是别人的,他全盘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个传声筒,又去谆谆教诲别人。 失败,太失败了。 宗杭沮丧之至,这沮丧让他身体沉重,连阿帕叫门都没力气应。 阿帕怕不是以为他出事了,慌慌张张冲到前台拿了备用房卡,开门进来。 雨后的阴暗和黄昏的灰暗加重了屋里的黑,床上的那个人形又特符合自杀者对整个世界无欲无求的架势。 阿帕大惊失色,冲过来大叫:“小少爷,你怎么了?” 然后松了口气:宗杭的眼睛虽然呆滞得有点像死鱼眼珠子,但毕竟还是有光的。 宗杭有气无力:“人活着真没劲。” 阿帕也有过这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知道宗杭现在急需振奋:“我听龙哥说,他联系到那两个打你的柬埔寨人了,正在沟通……” 宗杭闭上眼睛,又摆摆手,让他别聒噪。 阿帕没辙了,在床边僵坐了会,忽然眼珠子一转:“小少爷,要不我们去老市场喝酒吧,那种突突车酒吧,你去过吗?我没去过,每次都站边上看,从来没坐进去过。” 他叹气:“特别想去,但是酒水贵,我喝不起。” 宗杭的眼皮终于掀开道缝:“想喝?” 阿帕猛点头。 宗杭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那我请你吧。” *** 宗杭在老市场区的街巷里绕了几圈,终于确认:不是突突酒吧换了停放位置,位置没变。 是做买卖的人换了。 说走就走啊?真是的,一朵花落还要个十天半个月呢。 他有点物是人非的小失落。 阿帕却兴致高昂,突突酒吧是鬼佬喜欢的洋玩意儿,难得能有机会体验,还是免费的。 他要完柬啤又要威士忌,和卖酒的柬埔寨人很快熟成了兄弟,晾宗杭在一边秀气地坐着。 也好,无人叨扰,别样感受,游客是花也是云,来来往往,就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正诗意着,那柬埔寨人忽然说了一声“伊萨”。 宗杭心里一跳,耳朵竖起。 没错,那人几次三番提到这个名字,但除此之外,说的都是高棉语,和阿帕两个叽叽咕咕,乐不可支。 说了会,那柬埔寨人还拿了张纸出来,用笔在上头画图。 宗杭斜眼看:那图颇像学生时代给他带来极度困扰的正弦曲线,有波峰波谷,还标了日期。 阿帕笑得像偷食的老鼠、偷腥的猫。 宗杭终于忍不住:“说什么呢?不知道中国朋友听不懂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期待男女主太早见面。 杭杭的段数太低了,够不着飒飒的边。 藤奶奶一开始就带放放玩,是因为两人有前世和血缘的羁绊。 西姐一开始就找东哥跟她一起旅游,是因为两人要合作解密。 杭杭有啥? 好多人担心小白莲在这个世界里混不下去,不用担心,混不下去就死,世界很现实,人人皆有一死。 ============== 全文最快更新首发! 更多好看免费阅读! ↘上百度或360↙ ↘搜索↙ ↘我↙ ↘的↙ ↘书↙ ↘城↙ ↘网↙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0 那个柬埔寨人中文不好,看着宗杭只是笑,还得阿帕过来解说。 说的果然就是易飒。 宗杭永远想不到这种人生。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定期跟她分账,不止突突车,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业务,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而且,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统统算包租,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因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折卖了之后,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心底深处,对易飒,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线,心窍突开,说:“她是不是那几天,身上来那个了啊?” 于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团,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脸,猥琐起来同样贼眉鼠目。 宗杭嫌弃他:“还要不要脸了?讨论人家姑娘这种事!” 他嫌弃的目光从那张纸上一溜而过,自己也不想的,但记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还真落在那个波谷的时间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还陷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飒—— “你说,她这样能赚到钱吗?” 这种三瓜两枣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账,能落下多少?她还得跨国跑,虽说东南亚国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国广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经常跑啊…… “她一个女人,就不怕出事吗?” 听说东南亚许多地方还挺乱的,那种边境丛林,万一有人起坏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涂。 “背后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没靠山也得有团伙,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对易飒没好奇心:“小少爷,你管她呢,这种人多复杂啊,还是离远点好。” 也是,宗杭怅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经常梦想着能遇到那些传奇的、边缘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现在突然觉得,问题不在于机遇,而在于自己是谁:那些人像迎面刮来的一阵大风,刮到他也不会带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风上九天的大纸鸢,只是糊窗的报纸,有风过会兴奋地抖一阵子,然后继续糊在窗上。 宗杭叹了口气。 *** 第二天,照旧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1 阳光很好。 河道里哗啦的水声杂糅着喧嚣的人声,慢慢低下去,低成了四周腾腾而起的、看不见的蒸气。 宗杭僵直地站着,光着的那只脚踩在另一只鞋面上。 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他看到易飒偏了一下头,所以预想中惨烈的登陆没有发生。 但他没看清,也说不准:那鞋子疾飞而过时,到底是完美避开了、还是擦着了她的脸。 他站着不动,整个世界都配合他,天上的云不走了,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腋下生了汗,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人高马大,明显成年人了,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和他擦肩而过,脸上都是嫌弃,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那边在等她回话,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易飒盯着那条漾荡的链痕,声音渐渐低下去:“帮我转告他,这儿是湄公河,不是你们黄河水道。” *** 宗杭还在原地站着,觉得肉身无比沉重,重到没法挪动。 看来她的脸没被鞋子刮擦到,否则自己不可能只被骂了句“神经病”就完了。 飞出去的那只鞋还跌在不远处,他连单脚跳的力气都没了,光着一只脚走在泥地上,走到那只鞋前,把沾了沙砾的脚塞进去。 有小孩儿来拉他,示意继续玩,他摇摇头,垮着肩,一步一步走向阿帕,走得奄奄一息,像逐完日的夸父,每一步都可能血溅当场。 阿帕和划澡盆的这群玩得正欢,知道宗杭又坐回来了,但没工夫搭理他。 过了会,听到宗杭幽幽说了句:“阿帕,我想问你个问题。” 阿帕抬脚,奋力将一只划近的澡盆踹远,头也不抬:“你说。” “你走在路上,然后,有一只鞋子,以很快的速度朝你飞过来,几乎贴着你的脸飞了过去……” 阿帕揣摩这问题到底属于哪个领域:鞋子,飞过来,涉及到物体运行轨迹、速度,还有空气阻力…… “……你觉得,你能闻到鞋子里的味道吗?” 阿帕问:“球鞋还是凉鞋?” “……球鞋。” 阿帕皱眉。 球鞋啊,那就不太乐观了。 “那脚臭吗?” 宗杭茫然:“天天都洗,但是……谁的脚也不香吧。” 阿帕给出意见:“我觉得能。” 宗杭不吭声了,他抬起头,看远处的大湖。 快日落了,湖上奇形怪状的大簇团云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地给云块勾线、镶边、调出明暗。 有一大块团云斜倚天边,像盘坐的、不规则形状的佛。 阿帕无意间转头,看到宗杭双目阖起、双手合十,姿势不标准,但态度虔诚。 怪了,对面没有大庙金身啊。 他忍不住问了句:“小少爷,你拜什么啊?” 拜佛。 求易飒千万别记得他。 万一记得,那就求以后再也别见面了,他嫌丢人。 *** 不需要麻烦佛祖,易飒确实不记得他。 她不大拿正眼瞧无关紧要的人。 第一次,没照上面宗杭就被拖出去打了,全程鬼哭狼嚎,完事的时候,她无意间瞥到:那人鼻青脸肿,两行鼻血滑过掀了皮的嘴唇,一路滑到下巴上。 第二次,她注意力在通话上,没空分心,隐约记得肇事者含胸缩肩,畏畏缩缩。 这种鸡零狗碎的事、还有人,没精力去记。 她一路走到码头出口,那里,她的小游船租客正推着摩托车等她。 摩托车擦过了,干净锃亮,该上的机油都上了,该紧的螺丝也都紧了。 这是应该的,这趟来收租,他说老婆又生了个孩子,家里开销大,只交了一半钱,另一半,她劈头盖脸吼了他一顿之后,同意他用鱼干抵。 那一大包鱼干,用红色的劣质塑料袋包了,捆在她摩托车后尾箱绑着的大包小包之上。 易飒把头发往后抓拂,省得盖眼睛,然后接过他递来的头盔戴上。 太阳快下山了,回去路远,估计得开到夜里。 *** 四个小时后,易飒的摩托车还在洞里萨大湖边颠簸。 主要是路差,车子叮铃咣铛,像散了架,她在湖边一处高地上停下,咬着手电,拿工具把重要的几处部件紧了一下,然后斜坐到车座上,解开塑料袋,从一大片鱼干边缘处扯下一条,送到嘴里慢慢嚼。 眼前的洞里萨湖,真正是个浩浩汤汤的大湖,无边无际,没有人声,泛黑色的鱼鳞亮。 这湖经由一条窄窄的河道,连接入湄公河。 她们的行话里,对这样的湖有特定的称谓,不叫什么“内陆湖”、“淡水湖”。 叫“挂水湖”。 像人生病了要去吊盐水,经由一根细细的输液胶管,通过针头,把盐水注进人的血脉里。 湄公河是那个人,连接的河道是输液胶管,洞里萨湖就是那瓶吊起的盐水,而从前的俗语里,把“吊盐水”叫“挂水”。 所以,这样的湖就叫挂水湖。 她下午和丁长盛打电话,说自己和丁碛没交情,这话不对。 其实见过一次,1996年。 那时她还小,不到四岁,但已经是个小人精,幼儿园老师说她心眼比苍蝇腿还多,于是她捉了只苍蝇,细细数腿,数完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才六条! 她的认知里,多才是好,心眼当然也多多益善。 那一年,父亲易九戈带她和姐姐易萧出远门,她喜欢这种举家出行的大阵仗,而且还离家那么远:坐了一天的汽车、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 出站时,无数乘客大包小包你推我挤,她无端亢奋,仰头看到高处的火车站牌。 西宁。 当时,火车站背后,还是赭灰色的山。 初学识字卡的她大叫:“西丁!我们到西丁了!” 易九戈慈爱地摸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易萧看了她一眼,说:“智障。” 有辆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把他们接到住处。 住的地方叫“江河招待所”,规模挺大,据说是小学校改的,有三层楼高,每层尽头处都有公共厕所。 住下之后她才发现,父亲和那些已经入住的、以及即将入住的客人们,都是认识的。 她猜可能是请客吃饭,要连吃很多天的那种,她喜欢这种场合,因为犯了错不会挨打,只要虚张声势地嚎一声,那些可亲的叔叔阿姨们就会护住她,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然后给她塞上两块糖。 她每天都在招待所里溜达,这屋蹭一勺麦乳精,那屋讨一口桔子水罐头,顺便听他们说各种闲话。 大人们聊八卦不避她,以为她小,听不懂。 其实她听得懂,而且她还坏。 不是那种心机龌龊的坏,是小孩子人云亦云的那种势利眼:大人们聊天时咒骂谁、唾弃谁、瞧不起谁,她也会如追赶时尚潮流般,立马跟上。 所以懂事之后,每当有人说小孩儿“纯洁无邪”,易飒都嗤之以鼻,她做过小孩,有发言权,小孩儿没有灵魂,只是镜子,忠实拷贝着身周的一切,有样学样,最易“邪魔入体”。 有些感伤的人写文章,说是想“永远做个天真的孩子”,她不想,她更喜欢有了主见有了锋刃的自己,永远做个孩子多可怕,一张白纸,只能让别人抹。 大人们也会说到她,感伤地摸着她的脑袋,说:“囡囡可怜了,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没了妈。” 她在心里翻白眼:可怜吗?她没觉得啊,她没享受过有妈的福,也就不觉得没妈是苦的。 “丁碛”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些闲话里听到的。 据说,这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丁长盛大冬天在距离碛口镇不远处的黄河边上捡到的,捡到的时候人快冻死了,身上还结着泥黄色的冰碴子,没办法,黄河水实在太黄了。 丁长盛那方面不行,和婆姨过了那么久,都没能生出个孩子来,就把这个捡的当了儿子。 …… 过了两天,易九戈跟她说:“你不是嚷嚷着在这没小朋友玩吗?今天有个姓丁的叔叔来,带了个小哥哥,就住一楼。” 她知道是哪间,一楼只有右首尽头处那间还空着,于是飞奔而去。 易九戈还以为她是没小伙伴,这几天闷坏了,其实不是,她就想看看捡来的孩子长什么样,幼儿园里有各种传闻,比如捡来的孩子男的不长小鸡鸡,但女的长,再比如半夜十二点,野孩子就会被打回原形,一般是黑色的猫,功力更强一点的,是雪白的黄鼠狼。 到了门口,她没直接进去,只先探进一点点脑袋。 丁长盛刚到,还在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考丁碛问题,涉及到的知识点跨各个领域。 比如:“白日依山尽”的下一句是什么?五五二十五,那五六呢? 诸如此类。 丁碛在边上站着,又黑又瘦,六七岁的人了,只四五岁的身量,还剃了个瓜皮头。 九六年,南北差距和城乡差距都还很明显,从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来:一般说城里人,叫“洋气”,乡下人,就是“土里土气”。 丁碛很土气,土腥味扑你一脸的那种土,而且还笨,背不出“黄河入海流”,想了很久,才答出五六三十。 丁长盛又问:“什么叫‘挂水湖’啊?” 丁碛嘴里像含着面坨坨,答不出来。 她忍无可忍,大叫:“挂水湖,就是通过一条细管子,能连接到大河上的湖,像人打吊针,挂水!挂水湖。” 丁长盛没提防门口有人,吓了一跳,丁碛怕生,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像只受惊的大虾。 她抬起高傲的头,没进屋,走了。 她看不起丁碛,她是城里人,她洋气,她白,她不是捡来的,是亲生的,她聪明,她还惹人爱…… 后来,易九戈问她跟小哥哥玩得怎么样,她气冲冲地说:“谁要跟他玩!拉低档次!” …… 鱼干吃完了,手指上留了淡淡的鱼腥味,易飒从行李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倒水洗手。 洗着洗着,忽然想笑。 小屁孩儿,才多大点,居然会说“拉低档次”这种词,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嘴。 二十多年了。 都长大了。 世道变了,但那些大河的秘密还在生长。 她和他,都入局了。 ============== 全文最快更新首发! 更多好看免费阅读! ↘上百度或360↙ ↘搜索↙ ↘我↙ ↘的↙ ↘书↙ ↘城↙ ↘网↙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2 十点多,远处湖面上出现了高低错落的簇簇黑影,稀疏的光闪在黑影的不同部位,像暂时栖息的萤虫,仔细看,还能看到几道飘上天的淡奶白烟柱。 这是大湖边的又一处水上村庄。 远离城市,远离游客,近乎闭塞,住当地人、越南难民、华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缉的犯罪分子。 再驶得近些,可以看到在这里,高脚楼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几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长长的竹竿搭起来的水上屋,有的是条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还有些,索性就拿绳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铁皮桶当地基,四面拉起塑胶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从车上卸下行李包,拎起了往河岸走,刚走了一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 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浅口陶碗,以前农村上坟时供的那种,里头盛着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遥。 易飒上前两步,握住乌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来,甩了甩胳膊,说:“不错,没轻。” 陈秃表功:“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饱,我还从越南人那里买鱼喂它。” 易飒嗯了一声,掏出两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货。” 陈秃说了声“得嘞”,半跪下身子,从一边的货架底下拖出两大瓶液体药剂,一手攥一瓶的瓶颈,卯着劲提搁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3 马悠还在这住过? 易飒回忆了一下,毫无印象。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从床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钱递过去:“小费。” 钱款早结清了,这是额外的,他觉得应该给。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烟,声音含糊,脸上带着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对她有吸引力的那种笑。 井袖劈手把钱拿过来,走了。 丁碛笑里带了点轻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会高看她一眼,结果呢,还不是拿了? 都是做戏,装什么情深义重恋恋不舍。 丁碛关了灯,重又躺下。 身边忽然空了,到底有点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头微温,女人温香软玉的气息还在。 丁碛不觉就笑了。 其实……井袖也还不错。 按摩的手艺是一绝,人也算年轻漂亮,关键是,柔声细气,跟朵解语花似的,不招人烦。 连走,都只是跟行李发发脾气。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4 宗杭早上起来,收拾停当了准备下楼吃饭,正要开门,忽然看到门边有张纸条。 应该是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捡起来看,内容只两个字。 “走了”。 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转头,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还送了他一本书,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她的客人又回来了,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编号大都只九位,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留这便条,大概是以后常联系的意思。 常理来说,他不应该去保持这联系,但谁让他的礼还没还出去呢,他不喜欢欠人东西,觉得像占了人便宜,心里别扭。 宗杭掏出手机,想拨过去寒暄两句,揿了前几个数字,又改了主意。 过两天吧,这么猴急急打过去,别让她误会了,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实习同样只是走个过场,宗杭负责统计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车出行——名单都是别人交过来,他做个excel汇总表就行。 这种活,初中生都能胜任,宗杭觉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设格式又是添颜色,把一张普通的电子表格做得跟杨柳青年画一样花哨,且丑且夺目。 这场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经由龙宋的手机发出,几乎是实时出现在宗必胜的微信消息里。 标题是:宗杭帮助行政部设计电子表格,提升员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胜大为欣慰:这儿子在眼前时各种糟心,扔出国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于是给宗杭拨了个电话,这电话也像开大会做报告。 首先肯定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和成绩。 宗杭唯唯诺诺,这一个多月基本都在养伤,耗钱耗粮,他还是要脸的,不敢侈谈成绩。 其次是关于实习,让宗杭至少也得坚持三个月,将来回来了,履历里有一笔“海外交流经历”,说出去还是有面子的。 有没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这经历一定比较别致:毕竟国内去欧美镀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过柬埔寨镀铜的,应该不多。 最后语重心长,给宗杭展望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来了,就在公司基层轮岗,轮个三年,各个部门都熟悉了,直接升经理,顺便把婚结了。孩子尽早生,生得早轻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该稳重了,爸就能放权给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岁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块地,种种菜养养花,种葱最好,这玩意儿好养活…… 挂了电话,宗杭愣了好一阵子,看周围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奋斗”这事,真心有点滑稽。 有个文员过来,把新的手写名单给他,让他制表。 宗杭机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张sheet,键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着那行字看。 这一张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庄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庄又看到了易飒,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以后又会在哪儿。 但他的以后,他确切知道,还知道,到了六十岁,他的菜园子里可能会种满大葱。 他并不喜欢这生活,但可能终将过上这生活。 因为这世界只被两类人瓜分,心智坚强的和行动力强的。 他哪一类都不是。 宗杭一头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 然后拨通了井袖的电话。 井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说:“我。” 他有气无力地约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倾诉,他觉得跟井袖聊天没压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会笑话他的。 井袖说:“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没睡好,白天要补觉,要么约晚上,老市场。” *** 中午,论理该在员工餐厅吃饭,但开餐前,龙宋叫上宗杭,说是带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着龙宋出了酒店,过了条街,再拐了个弯,拐进一家中餐馆,进门就是关老爷神龛,二楼楼梯口立了个仿的兵马俑,包房门上还贴着喜羊羊。 他以为是龙宋怕他想家,带他感受一下中国味,哪知推开包房的门,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两个,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壮实,脸上即便带了局促的笑,依然称不上面善。 宗杭脑子里一突,蓦地反应过来。 他看向龙宋,说话有点结巴:“他……他们……” 龙宋点头:“我找到他们老板,谈了几次,总算是有结果了。” 这结果就摊在眼前:圆桌上放了不少礼品,那些个果篮饼干糕点虽然不高档,但成功烘托出了诚意满满的气氛,而且,显眼处还摆了一沓用红色扎钞纸捆好的人民币,目测得有个万儿八千的。 龙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紧迎上来,对着宗杭一迭声的“sorry”、“对不起”,两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说着说着就成了叽里呱啦的高棉话,表情里都是忏悔,眼神里写满真挚。 宗杭有点招架不住。 龙宋说:“商量下来,他们摆酒谢罪,当面给你道歉,买了礼物,赔了八千医药费,你别嫌少,我们这儿工资不高……你还满意吗?” 宗杭手足无措,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来赔礼道歉了,买这么多东西,满脸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顿出气,他从小就不会打人。 再说了,其中有个人胳膊上,还包着白纱布呢。 所以,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但多少有点憋屈,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你们以后也注意点,有什么事问清楚了再说,不要动不动就打人,万一我被打出个好歹,你们也要坐牢……” 龙宋一直在笑,应该是一五一十地、逐字逐句地,把他的话给翻译过去了。 *** 晚上,宗杭和井袖在突突车酒吧外头喝酒。 没找到易飒的那家,这家是随便选的,规模小了点,坐不进去,只能坐外头的高脚凳子。 井袖拿宗杭被打这事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前仰后合。 阿帕照例跟来了,但这两人聊得火热,好像还嫌有他在没法敞开了聊——他也知趣,以突突车酒吧为中心,在半径不大的范围内溜达,既保持距离,又尽忠职守。 喝酒这事,大抵总要经历几个阶段:起初又笑又叫,继而又哭又闹。 宗杭和井袖也一样,舌头大了、说话撸不利索的时候,即便没愁肠,愁也入了酒肠。 两人都絮絮叨叨,一身衰颓气,你安慰我,我安慰你。 井袖惆怅:“我心说他不一样,走了,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家有缘,老天给机会……” 宗杭端起酒杯,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一直哆嗦打晃:“知己嘛,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你还要在这一行找,当然更难……” 又嘟嘟嚷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爸不待见我,说我连顶嘴都没胆……” 井袖安慰他:“那你拿出胆气来,下次跟他吵,寸步不让,死不认输。” 宗杭想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他叫宗必胜,从小到大,他都没让过我,一定要取得胜利。我如果不认输,他就会一直生气,一直生气,他身体不好,算了……就让他胜利吧。” 井袖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一个酒嗝打上来,什么都忘了。 只看到不远处的暗影里,好像有人影一闪。 她纳闷地盯着那儿看。 宗杭拿手在她眼前晃,井袖一把打掉他的手:“宗杭,好像有个人看我们啊。” “谁?”宗杭眯缝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谁?谁看我?” “不知道,一闪就不见了。” 宗杭给自己倒酒:“可能是看我吧,我长得好看……” 井袖咯咯笑。 宗杭说:“真的,我跟你说啊,这个老市场,很多变态,上次就有个男的,老盯着伊萨看……” 井袖口齿不清地打断他:“我知道,现在很多变态,专搞男人,宗杭,你要小心了……” 她又打了个酒嗝,茫然了几秒之后,只记得喝酒了:“来,吹个瓶。” *** 阿帕费力地扶着宗杭往突突车边走。 这一路过来,真是费了老劲了。 宗杭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的,还时不时一惊一乍:陡然间紧紧攥住裤带,大叫“变态,扒我裤子”,下一秒又张皇地东张西望,催他去找井袖—— “lady first,要送女士先回家,不然不安全……” 阿帕不是没见过醉汉的丑态,但是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醉了居然也这样,叫他大跌眼镜。 他没好气:“不能喝就不要喝啊,井小姐被她姐妹接走了……” 宗杭“啪”的一声足跟并起,抬手朝他敬礼:“thank you!” 阿帕犯愁,宗杭现在这德性,上了车也坐不住,保不准中途滚下来——得帮他催个吐,或者喝点什么解酒。 他四下张望,看到街对面有个鲜榨果冰的摊子:“你别动啊,我去给你买杯西瓜汁。” 宗杭目送阿帕小跑着穿过街道,忽然精神亢奋:“少糖!不加冰!” 有辆白色小面包恰于此时无声无息驶近,阻断了他的视线。 宗杭觉得不爽,试图朝边上挪:“我说少糖,不加……” 哗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陡然移开。 视线里人影晃动,宗杭那个“冰”字还没出口,已经被不知道几只粗大有力的手掌一起揪住,身体像被抛飞的水泥袋,瞬间砸进车厢。 ============== 全文最快更新首发! 更多好看免费阅读! ↘上百度或360↙ ↘搜索↙ ↘我↙ ↘的↙ ↘书↙ ↘城↙ ↘网↙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5 宗杭做了个还不赖的梦。 梦见回国了,在ktv包房唱歌,液晶屏上放的是lady gaga的《坏浪漫》,他抱着话筒吼得身心投入,边上朋友们挤成一堆,看他手机里拍的照片—— “这就是吴哥窟啊,哇,我也想去哎……” “老外怎么喜欢吃油炸狼蛛呢,口味太重了。” “呦,这妹子是谁啊?” 那是易飒的照片。 宗杭说:“去酒吧喝酒认识的。” 朋友们都炸了:“然后呢?后续呢?” 宗杭漫不经心:“太主动了,不适合我……” 说完,很有优越感地笑。 笑着笑着,嘴角忽然有点疼,那种干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 有个男人的声音飘在他头顶,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呦,看看,这小子睡觉还一脸淫-笑……” 话音未落,宗杭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打得他下巴颌歪向一边。 梦也被打飞了,现实一点点挤进来。 鼻端充斥着奇怪的味道:鱼腥、水湿、热气、机油、椰浆、冬阴功汤,还有狐臭。 身子在晃,不是车子的那种晃,左右漾荡,似乎是在船上…… 船上? 宗杭惊出一身冷汗。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眼睛被打肿了,世界窄且模糊,模糊里晃动着一张狞笑的大脸。 宗杭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人绑架他,车子飞驰而来,车门一开,把他抓进去,又疾驰而去,他挣扎着大吼“不加冰”,脸上正中一记老拳,就此不省人事。 然后……就到了这儿? 不对,中间好像还短暂地醒过一次,当时宿醉未消,意识一片模糊,听到有人问他:“你爸呢?” 他茫然答了句:“在家啊。” …… 事情跟宗必胜有关?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资时惹上的仇家吗? 他心里大致有点数了,电影里常演,这叫父债子还。 宗杭想坐起来,脸上忽然压上锋利的一线凉。 是那个有着一张狞笑大脸的人,拿了把水果刀,在他脸上比划。 宗杭拼命把脸往后缩:“哎,别,别……” 因着家境富裕,童虹专门送他去参加过《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讲师总结了三个“尽量”:尽量配合、尽量示弱、尽量寻找逃脱机会。 先死的都是耍横的,兔子都被叼进狼窝了,别以为龇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转乾坤。 每一句都说在了宗杭的心坎上,当然要尽量配合,不然被打怎么办,他最怕挨打。 就像现在,要是绑匪一个不高兴,在他脸上画花,这辈子这张皮就毁了,整容都整不回来。 那人哈哈大笑,拿刀身拍拍他害怕得几乎纠起的脸:“怂货,吓成这样。” 说着站起身,一刀插向手边桌上的一只西瓜。 那瓜熟透了,哧啦一声,从破口处一裂到底,那人也不用刀,刀背咬在嘴里,拿手把西瓜掰成了四五块,抬手递给周围的人。 宗杭战战兢兢抬眼去看。 这是只渔船,不大,四面敞,顶上拿厚帆布搭着阳棚,船后应该装了柴油发动机,所以这船速度还行,哒哒哒一路往前。 船舱里杂乱不堪,什么都有,空的泡面桶和啤酒罐滚得满地都是,船上除了他,一共三个人,那个掰瓜的是华人,剩下的两个,好像是泰国人。 因为泰语那种让人听了骨酥筋软的腔调,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而外头是大湖,日头正烈,四面都是水,水上都是晃眼的白光,看久了让人目眩,也让人有恐惧的联想,怕被绑上石头,扑通一声扔进湖心,再浮不上来。 三人大口吃瓜,都不讲究,汁水顺着嘴角一路淌进脖子,不知道是谁起头,朝宗杭吐瓜籽,剩下的两个有样学样,把他当垃圾桶。 很快,宗杭头脸身上,汁水淋漓。 他暗暗嘱咐自己要忍,然后嗫嚅着发问:“你们是不是要钱啊?” 讲师说,要尝试着和对方“建立联系”,交情都是从无到有的。 掰瓜那人扔掉瓜皮,舔了舔手上的汁水,笑着反问他:“谁不想要钱?” 说完了,抬眼看正前方。 宗杭下意识也往前看。 远处开始出现密布的小黑点,像是谁在湖面上撒了一把芝麻。 船越驶越近,宗杭终于看清楚。 这是又一处水上村庄,但规模更大,破旧的船屋和高脚楼密密麻麻,像一处突兀冒出的水上城寨。 掰瓜那人顺手捞起脚边的破渔网,往宗杭身上一罩:“你喊救命也没用,不信试试看。” 渔网的网眼个个都有拳头大,用这玩意盖他,显然是无所顾忌,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 渔船驶进村寨,在幢幢楼屋间穿行,有时候河道太窄,近得一个跨跳,就能蹦到人家的屋里去。 他看到船屋边飘着澡桶,一-丝不-挂的小孩儿蜷缩在桶里睡得正酣; 看到菜叶、塑料袋、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盘出一块块漂浮的垃圾场,里头多处间杂血水,那是活鱼被宰杀后剖出的内脏; 还能看到船上人的脸,多是东南亚人,或凶悍犷戾,或呆滞麻木,对渔船熟视无睹,并不好奇。 很快,渔船靠边停下。 这是片住户群,由十来幢船屋和高脚楼组成,和刚刚经过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能明显看出这些船屋都是抱团的——屋舍间有踏板、梯子相连,最边上有一块露出水面的平台,种菜,兼作码头。 有几个女人赤着脚,正蹲在平台边洗衣服,那两个泰国人先跳上平台,拿钩杆把渔船拖近。 船停稳之后,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拎拖起来:“走,送你们父子团聚。” 父子团聚?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 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着走,脑子乱作一团。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那童虹呢?不吓死也哭死了吧,到底多大的仇,要父子俩一起抓,还有,这群绑匪会打人的,宗必胜被打了吗?他年纪那么大,又一贯地养尊处优,这一拳头下去…… 虽然平日里父子间有龃龉,但那到底是内部矛盾,宗杭忽然热血上涌,眼圈都红了,带锁的板门被打开的刹那,他几乎是两腿痉挛着冲了进去。 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站起一个人来。 目光相触,宗杭脑子里掠过一句话。 尽管童虹从小就教他别说脏话,要礼貌用语,他还是想说——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这人是马老头,马跃飞。 *** 易飒站在陈秃船屋的平台边吃米粉。 她早上去大湖深处放了一回乌鬼——乌鬼要常放常练,越复杂诡谲的水流环境越好。 放完乌鬼,先过来找陈秃,乌鬼几轮潜水,羽毛都湿了,站在船尾大张着翅膀晾晒,翼展一米来长,像只鼓足了风的黑帆,很有气势。 陈秃外出收账还没回来,他雇的帮工黎真香知道易飒还没吃饭,给她做了一碗猪骨吊汤的越南米粉,汤里撒了两片翠绿薄荷叶子,味道很特别。 易飒一边吃,一边看黎真香忙进忙出。 她是越南人,四十来岁了,长相普通,脸庞扁平,喜欢打赤脚干活,一双脚板黝黑肥厚。 黎真香从厨房里端了个盆子出来,盆子里头盛满了猪肺,看来是要去喂阿龙阿虎。 易飒想跟过去看热闹。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引擎声——这村里,船马力这么大的,并不太多。 回头一看,果然是陈秃的船。 浮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易飒也有,最小最简陋的那种,浮在水面上像片细长叶子,陈秃有一回埋汰她,说就这破船还配马达,如同癞狗头上戴金花,真是糟践了马达了。 其实这马达就是个外挂的助力推进器,二手的,折合人民币五百不到——这样的货色还能被比作金花,足见船有多寒碜。 相比之下,陈秃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钢材质,动力也强,因为要靠它进货,每次开足马力,船尾激起的大团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绒球尾巴。 近前时,陈秃放慢速度泊船:“伊萨,刚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来了,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人,国内过来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况,让他先把人接到我这。” 易飒点头:“是有这事。” 她语气平淡,脸色慵懒,就跟陈秃说的是家常事,类似“今天真热”、“要下雨”似的。 陈秃好奇心上来了,不住拿眼瞟她,这个浮村,有人找上门来是稀罕事,来找易飒的更是绝无仅有。 印象中,她一直独来独往。 易飒知道他瞟,只当没看见:“有事找你帮忙,我摩托车在岸上,帮我弄回来,这两天雨水大,别浇坏了。” 陈秃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癞狗驮不了了吧?早让你换一艘了。” 易飒跳进他的船舱:“不换,一年在这也住不了几天。” 陈秃把船掉了个头,正要发动,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头:“哎。” 河道尽头处,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划进来,那里是三岔口,几条船都等着要过,形成了暂时的交通堵塞。 小舢板上站了个人。 陈秃拿起挂在舵上的望远镜,朝着那个方向看,嘴里头念念有词:“你从哪招来的野男人,都追这来了。” 易飒咯咯笑,问他:“人怎么样?” 陈秃说:“膀阔腰圆的,不错,好生养,三年抱俩没问题。” 陈秃当过兽医,看人总脱不了看牲口的思维。 易飒心里说:这你就错了,这人是个绝户。 丁姓是水鬼三姓之一,但丁碛是捡来的,捡来的,就不能姓丁,不能学丁家的本事,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 除非他自愿绝户,这辈子孑然一身,可以找女人,但不能结婚,不准生养。 这规矩是老一辈定的,大概是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为了入你的门、冠你的姓,甘愿背弃祖宗绝后,那你破个例接纳他,也是可以的。 但易飒觉得,这样的人有点可怕,能为了一己意愿放弃世俗生活人间情爱的,要么是有大智慧,要么是有大戾气。 她眸光渐深,这深里藏戒备,也带探究,看那小舢板一桨一桨划近。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6 眼见那小舢板就快到跟前,易飒忽然屈指叩叩船舵:“走。” 陈秃奇道:“走?” 拜访的人都到眼前了,依着待客之道,总得寒暄两句吧,搬摩托车这事又不急。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回头再聊。” 说完,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赶紧开船,这回很顺利,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无所谓,我这人没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么来。” 说完了,掉头就走,身形在门口一晃,就融进雨幕中。 乌鬼张着翅膀跟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像魅。 丁碛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给丁长盛发短信。 信号很弱,便秘样的发送进度条闪了很久,才把那几个字送了出去。 ——她还不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7 宗杭在屋角坐了一夜。 这间屋架在水上,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准确地漏过缝隙,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也不飘走,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猜哥皱眉,说,这个你要问清楚的,我也记得马悠只有个父亲,没听说有兄弟。 宗杭觉得有门,激动得脸颊发烫:“真的,打一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吴哥大酒店,什么都清楚了。” 猜哥和颜悦色:“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问,如果真是弄错了,会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给人拿瓶水,脸肿成这样,不好吃东西。” 他们把马老头带走了问话,宗杭满怀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离开,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后,肥佬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态度好像也变好了。 矿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语,看不懂,牌子倒认识,angkor,吴哥。 宗杭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有点欣慰,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即便是绑匪,也有讲道理的。 *** 傍晚时,马老头被放回来了,他没太受罪,只脸上多了几块淤青,但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眼里头有奇异的光,坐不住,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之后,过来跟宗杭说话。 “小宗啊,刚他们也问我了,我说你确实跟我们家没关系,真是搞错了。” 所以呢,这种表功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还得谢谢你? 但他能作证,总还是好的,宗杭冷着脸嗯了一声。 马老头看了他一会,忽然像是打定了什么决心。 他咽了口唾沫,跪下身趴到地上,往门缝下看了又看。 宗杭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还没回过味来,马老头已经凑到他耳边,紧张得声音抖,身子也在抖。 他小声说:“你别相信他们,你要做好准备,不会放你走的,假话。” 宗杭怔怔看他,脑子里有点懵。 马老头舔了舔嘴唇,又回头看一眼板门:“贩毒的,这些人贩毒的,你自己想想,会不会放你走?自己想想。” 宗杭结巴:“但是我跟他们又……又没关系。” 马老头说:“我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听到那个蛋仔去跟猜哥说,网上有新闻了。你懂什么意思吗?你在这是外国人,你被绑架了,会惊动大使馆的,新闻都报了,他们又是干这行的,会把你送回去?用这想一想,好好用这想一想!” 他食指几乎勾成了个“7”字,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宗杭脑子里全是浆糊,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来反驳:“但是那个猜哥,看起来很和气很讲道理……” 马老头冷笑,伸手指自己脸上的伤:“他跟我说话,也很和气啊,让人打我,还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该打老人家……” 远处传来咣啷一声响,不知道是谁失手打了碗,马老头心头一突,跟受惊的老鼠似的,哧溜一声窜远了。 离着宗杭能有多远有多远。 宗杭原地坐着,脑子里像爆破,一环破一环,无意间低头,看到十个手指头的指尖像条件反射,一直不受控地往上弹。 他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马老头身边,声音低得像耳语:“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马老头的,但是没办法,恨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现在的处境下,全世界都对着他磨刀霍霍,马老头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马老头看向宗杭的目光里带一丝歉疚。 他说:“这个……没人帮得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宗杭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长这么大,听的最多的是“你要这么办、要那么办”,一切都是别人给他铺就,从没有人让他“自己看着办”,而且是这么严重的死生大事。 他愣愣的,像在自言自语:“那他们会怎么……处理我?” 马老头说,他猜测吧,有两个可能。 一是让人“消失”,这儿是聚居区,不会在这下手,可能会用船把他载去大湖深处,身上绑着石块或者铁条,沉底; 二是卖去做奴工,东南亚某些地方,还残存着这种陋习,把人卖去小岛上的种植园,或者外海的捕捞船,世人再不会听说你的消息,人活得像幽灵。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年二十年,会被解救,运气不好,就做到死,尸骨埋在种植园茂盛的作物之下,或者沉在阴冷的大海里。 宗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路上,会有这样的遭遇和起落。 外头渐渐黑下来,他呆呆坐着,喃喃说了句:“那我怎么办啊?” 他又想起那堂《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 讲座的末尾,讲师的语气很悲壮:“但是,事情总有例外,有些人,聪明、勇敢、有耐性,却还是没有能从绑架里存活下来,不幸被撕票,沦为牺牲品。” 当时,宗杭和几个朋友在下头起哄:“是啊是啊,那怎么办呢?” 讲师笑笑,说:“生命是宝贵的,为了你的生命,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为过,请尽全力抗争到最后一秒。我说的,不是那种徒劳的反抗——绑架,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一定有最薄弱的节点,这节点可能出现在开头、中途,甚至最后一秒。” “在不适合的时候反抗,只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对你控制得更紧更狠,所以,保存你的有生力量,尽可能麻痹绑匪,等待这个节点的出现。即便还是不能幸免于难,至少对这条命,你已经尽己所能,没有遗憾。” …… 宗杭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偷偷抬起手,抹掉脸上的一行泪。 马老头也叹气,觉得还不如不告诉他这些,毫不知情地走上绝路,总比满怀恐惧要强。 他想岔开话题,又想解释一下整件事,于是主动跟宗杭提起自己的秘密。 “你还记得吗,我印了寻人启事,过来找我女儿马悠?” 宗杭垂着头没吭声。 要死的人了,哪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他没有看到,团团的黑暗里,马老头的眼眸间闪着慑人的光。 “那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其实我知道她死了,早就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8 晚上,又下起了雨。 好在不大,浮村的人也不把这点水滴子当回事,视线里,别说裹塑料布了,连戴竹笠的都没几个。 丁碛拿了牙桶,走到船屋旁侧临水的平台边刷牙。 这一天过得平淡,易飒一大早就驾着船到陈秃这吃早饭,丁碛这才知道,她在外漂的时间多,每年在浮村加起来也住不到一个月,所以家里不开灶,要么在陈秃这交饭钱,要么从“饭划子”上买——这浮村里专门有人做饭食生意,每到饭点,就把热腾腾的大饭锅抬到船上,沿着水道边划边叫卖,锅里大多是粥、汤泡饭,或者米粉,谁家想买,就捧着碗出来要一勺。 吃完饭,她拉着陈秃和黎真香玩纸牌,小赌,打得不大,各有输赢,中途有人来找陈秃看病买药,就停下歇手。 丁碛冷眼旁观这牌局,观了一上午。 下午,她去大湖深处放乌鬼。 丁碛也跟去了,这活不累,乌鬼自己钻水找食。 一般渔夫放鱼鹰,是为了捕鱼,要在鱼鹰脖子处系个环扣,防止它把鱼吃掉,这样,鱼吞下去了也进不了肚子,卡在环扣口,可以捏着脖子挤出来。 但乌鬼不是给人打工的家畜,爱吃多少吃多少,用不着上环。 丁碛头一次见识乌鬼的凶悍,它一个猛子扎到湖水深处,没过多久,一条大鱼蹦跶着被抛出水面,没等落下,乌鬼已经从水里探出身子,大嘴一张,不嚼不咬,把鱼一点点的、整个儿吞下。 自然界的残忍掠食,于此可见一斑。 有时候,那鱼太过肥大,丁碛盯着乌鬼那逐渐被撑胀的脖子看,怕它被噎死,连带着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很不舒服。 易飒给他递了一根细烟枝:“没见过?黄河上没乌鬼?” 丁碛不太确定:“南方见得多吧,听说它喜欢不结冰的地方。” 他不知道这烟枝是用来干什么的,看到易飒放在嘴里嚼,于是有样学样。 只是这味道不大能接受,如同他潜意识中,一直觉得易飒这人难以亲近,于是下意识警戒提防。 其实多少是出于地域观念,排异排外。 因为从小就听说,她在澜沧江畔长大。 澜沧江起源于青海杂多地区,这里海拔高、苦寒,银细的水流如爬虫样蠕蠕流过地面,但神奇的是,居然越流越是深广,流出了好几条举世曙目的浩瀚江河。 一为长江,二为黄河,三为澜沧江。 于是有人把杂多附近称为“三江源”,寓意三江同源。 长江黄河,分属亚洲第一第二长河,流经区域都是中国腹地,算是内陆河,沿岸人口密集、城镇居多,无数人靠水吃水,大河文化几乎等同于中华文化,所以在国内知名度极高,怕是没有人不知道的。 相形之下,澜沧江的名气就要小多了,虽然它也是“三江”之一、亚洲第三长河。 因为它并没有东流去缠裹华夏主流文明,相反,它一路南切,流经的地带,大部分是人烟稀少、瘴气弥漫的峡谷丛林,古代叫蛮夷之地,除了流放罪犯,一般人想不起它来。 地图上看,澜沧江出了三江源之后的走向,颇像撇开一条腿,刻意跟人保持距离:流经滇藏的那一段,离国境线只米粒远近,而它也终将流出国境——它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勐腊县出境,出去了之后就不叫澜沧江了,改了个名字。 湄公河。 所以亚洲第三条长河的全称,叫“澜沧江-湄公河”,中间加个连接号,首尾都不能落。 丁碛长在黄河边,活在最正统古老的文化习俗里,看西南边地关山万重,隔阂也万重关山,更何况,易飒后来还去了东南亚长住。 这让他觉得水鬼三姓中沿澜沧江畔讨生活的“易”姓,也跟地图上的澜沧江一样,冷漠、疏离,叫人热络不起来。 乌鬼忽然从距离小船不远的湖面处窜出,脑袋摆锤样一甩,把一条鱼稳稳甩进船舱。 那条鱼在舱底垂死挣扎,带腥味的水点洒得到处都是。 易飒拿鞋尖把那条鱼拨到角落里:“乌鬼今天表现不错,我们有鱼吃了。” 丁碛盯着乌鬼看:“我听说,你们养的乌鬼,出生后只吃血鳝,满六十天的时候要喂一对死人眼珠子,这样,下了水之后,活的死的,它都能看见。” 易飒眼皮都没抬:“封建迷信,这你也信?” 丁碛觉得她说话极其刁滑,三言两语筑成铜墙铁壁,让你没法拆招。 只好岔开话题:“你每天就干这些事?” 易飒说:“是啊,过日子嘛,日复一日,谁还整天变着法子画花?是不是很无聊?无聊你就回国去吧。” …… 易飒这人倒是不矫饰,每时每刻都不忘提醒他:你不受欢迎,你早点滚吧,你在这我不自在。 丁碛垂下眼皮,灌了口水漱口,然后蹲下身子,省得吐水时脏水溅到身上。 一遍漱完,正要漱第二遍,忽然注意到,刚刚吐水的地方,浮尘脏沫间,粼粼水光下,似乎有个怪异的形状…… 他想低头去看,就在这个时候,哗啦一声,水下骤然伸出两条青白色手臂,瞬间缠住他脖颈,紧接着大力涌来,看情形是要拖他下水。 丁碛心叫糟糕,腰臀处猛然发力,想借着下半身的力量把身形顿住,但坏就坏在他站得离边沿太近,力使出来没支点,上半身眼看就要下倾…… 电光石火间,他双手拼命扒住平台的木板边沿,两腿后滑,成功改蹲为趴,但那东西力气奇大,丁碛直觉身子还在被往下拖移,骇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牙关死咬,腾出一只手来,快速摸到掉在地上的牙刷,用力一屈,拗断刷头,然后不管不顾,向着那东西狠狠插戳…… 也不知来回几次,耳边忽然传来水盆跌落的震响和黎真香的尖叫,那股大力倏地脱去,咕噜噜泛着水泡隐入水中,丁碛仰身跌坐到露台上,大口喘着粗气,脖颈间一片血污。 *** 易飒收到消息过来的时候,陈秃已经帮丁碛做了简单处理,这头天热,又湿,不建议包扎得严实,所以只在脖子那一圈涂了很多紫药水,乍看跟包了块紫色围脖似的。 黎真香吓得不轻,一张脸煞白煞白,跟易飒说是水里有个女的,要把丁碛拖下去,而且,比起丁碛,她更担心那个女的,因为她看得明明白白,丁碛那根断了的牙刷柄,有两次好像插进那女人头里去了。 言下之意是,那女的怕是有性命之忧,又絮絮叨叨说应该找几个水性好的汉子下去看看,指不定尸体现在就在大家脚底下。 易飒凑近了,看丁碛脖子上的伤痕。 一道一道,明显是用指甲狠抓出来的,有几道见肉,血里混着药水,看得她有点恶心。 陈秃也满心纳闷,他没看到现场,没那么大视觉震撼,听描述,只觉得是有人要对付丁碛:“他这刚来,不至于得罪什么人吧?” 易飒垂下眼,丁碛恰抬头看她,两人的目光中途交汇,像过了一回太极推手,互掂轻重之后旋即收回,各自心领神会。 她回答:“我去看看,他这伤,你再给打个狂犬疫苗吧,保险。” *** 易飒一手打大手电,一手拎着合金钢的细棒球棍,在平台边沿且走且看。 这棒球棍中空,分量不算重,但因为金属材质,击打出去很有斤两,再兼细长好看,基本不占地方,很适合女人防身。 易飒的这根,白天扔船里,晚上倚床头。 那个摸进她房里的男人,一条腿落下残疾,就是拜这根棒球棍所赐。 黎真香远远跟在后头,尽量远离靠水的边沿,胆战心惊提醒她:“伊萨,你离水远一点,万一有人再冒出来……” 黎真香开始念念有词,她信奉越南本土宗教高台教,这教派兼容并包,东西方诸神共处,供奉释迦牟尼、耶稣,也供李白、莎士比亚、牛顿,她每次心悸求神保佑,都要念叨七八个名字。 易飒在丁碛出事的地方蹲下,手电光扫过他用力时掰劈裂的木板,也扫过露台下微微晃动的、并无异样的水面。 不远处,乌鬼肃然直立,羽翅紧收,只两只绿莹莹的眼睛里煞气弥漫。 易飒关掉手电,回头看黎真香:“香姐,我送你吧。” 黎真香住的离这有段距离,以往都是晚饭过后收拾完了搭船走,今天被丁碛这事一搅,误了时候了。 *** 送完黎真香回来,浮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灭了灯,船屋一旦没了光亮,就只剩下黑漆漆的轮廓。 大湖悄静,小船的马达声又闷又低,搅着水花,七拐八绕,又绕回陈秃的船屋前。 陈秃已经睡下了,船屋黑了大半,只杂物房敞着门,亮一盏晕黄孤灯。 门口近水的边沿处,乌鬼和丁碛肩并肩蹲着,丁碛在抽烟,烟灰弹进脚下的水里。 易飒把船靠过去:“牙刷柄给我。” 丁碛像是早等着这句,抬手就递过来。 “洗过吗?” “没有。” 易飒把断口尖锐的牙刷柄拿到眼前细看:“捅到肉的,有几次?” “十三次。” “十三次都没血?” 她边说,边把牙刷柄送到鼻端。 这一次,她眉头拧起,过了几秒才开口:“有点臭。” 丁碛笑笑:“是死人的腐臭吧?” 易飒没看他,把牙刷柄托到乌鬼面前:“别乱说,这大湖一向干净。” “干净”这两个字上,落了重音。 乌鬼垂下头,带锐钩的薄喙反复推拱那根牙刷柄,然后挪动脚蹼,不慌不忙,从边沿处下了水,很快向远处游去。 易飒想问丁碛要不要一道,如果心里害怕,她可以一个人去跟,话还没开口,他已经上船了。 乌鬼一路游向外围,有时头埋进水下,背脊在湖面上划出白亮的水线,船就缀在线尾,一直紧跟。 中途经过了自己的船屋,易飒停船进去拿东西,出来时,左手拎工具包,右手拎了桶柴油。 看来这行程不短。 事实也的确如此,快到大湖深处时,油箱见底,推进器歇了工。 马达声一停,大湖上就静得可怕,易飒起身给推进器加油,乌鬼像是通人性,停在不远处等,等她加好了,才又继续带路。 又走了一段,乌鬼忽然停下。 ============== 全文最快更新首发! 更多女生言情阅读! ↘上百度或360↙ ↘搜索↙ ↘我↙ ↘的↙ ↘书↙ ↘城↙ ↘网↙ ============== 作者有话要说:  人懒,稿穷,入v一更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19 丁碛还以为是到地方了,看四下都是水,觉得这形势于己不利,后背不觉爬上寒意,易飒拉开包链,从里头拿了把军铲递给他。 但很久都没异样,乌鬼像是被困住,又像遭了鬼打墙,只在那一处狂躁地团团乱转,翅膀在水面上拍出凌乱的水声。 丁碛皱眉:“这是当地的禽种吧,会不会不顶事?” 易飒说:“怎么会是当地的,国内送过来的。” “国内?” 丁碛记得,生鲜活禽都不能过海关,国家有自己的考量,怕带入异国致病菌,又怕进来了破坏本国动植物生态平衡,一般都会被检验检疫部门扣留销毁。 易飒嗯了一声,掌心扣住棒球棍的尾梢:“偷渡来的。” 当时老家那头给她打电话,说是托人给她带了点东西,她还以为是吃穿用品,漫不经心去取,结果铁笼盖布一掀,是只满六十天的小乌鬼。 据说交了双人份的钱,先去的缅甸,然后到老挝,最后曲里拐弯到的柬埔寨,算得上偷渡老手了。 不过眼前这情形,确实有点不对劲,易飒想挨近去看,就在这当儿,乌鬼似乎突然又理顺了,昂了昂脖子,向着近岸的方向游去。 易飒吁了口气,转向跟上。 黑魆魆的水岸越来越近,岸边是团团树林,洞里萨湖岸不住人的地方,偶尔会有这种景观,又叫泥炭沼泽森林——因为土壤长期浸水,堆积的枯枝败叶一直浸泡,没法分解,最后形成泥煤,也会释放到大气中,所以这里除了遍布沼泽外,还极其容易燃烧。 觑着距离差不多了,易飒关掉发动机,借着水流漂船,同时拧亮手电,光柱在水岸逡巡了一回之后,陡然停住。 那道惨白的光里,照见一个女人。 她面朝下,趴在岸边长满细小绿色浮藻的浅水里,穿白色裹胸,下头是彩色纱笼裙,裸-露的皮肤在光柱里泛淡青色的煞白,凌乱的头发-漂在水里,随着水势一漾一晃。 易飒把棒球棍拄进水里,把船身稳在安全距离。 两人在船上坐了会,看乌鬼摇摇晃晃上岸,绕着那女人走了一圈,拿嘴喙在她身周不断推拱。 那女人毫无动静。 丁碛低声问了句:“死了吗?” 易飒注意看乌鬼的反应,然后点头:“死了。” 某些事上,动物的反应要比人准。 丁碛起身,握着军铲下水,水只到膝盖下,越往外越浅,刚走了两步,易飒叫住他:“等会。” 她从包里翻出一盒线香,捡出三根,除了虎口处外,左手手指间各挟一根,打着了打火机一一点燃,待香头稳了,左右晃了晃,让烟飘出,然后递给丁碛。 丁碛伸出左手,以同样的手势接过来。 他们这一行素来敬死,认定“死生之外无大事”,遇到水里或者河滩上的无名尸,一般都要上三根香,敬这人从前、眼下、今后。 一死恩仇消,哪怕是仇人的尸身,也不会去糟践。 搁着解放前,还要帮人入土为安,现在不了,因为这种尸首多半涉及罪案,现代社会有一套完整的勘察和处理程序,随意干涉破坏了现场反而不好。 丁碛趟水过去,把三根香插在距离那女人头顶寸许的泥水中,然后蹲下细看。 易飒拿棒球棍当拨篙,让船继续漂近些:“是她吗?” 不用回答,她也看清楚了:那女人裸-露的肩背上,有多处戳口,伤口处的皮肉里没血丝,呈现出浸泡了很久的白。 易飒从包里捡了双胶皮手套扔过去,丁碛接过了套上之后,拿手去捏那女人裹胸的布料,捏起来的几乎都是水浆。 他转头看易飒:“布都快泡烂了。” 一般来说,能把衣服泡成这样,没个一年也要半载,但衣服穿在人身上,人泡这么久,在这样的温度和环境下,应该早就成骨架了。 他甩甩手,四下又看了一回,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各个方面都解释不通,更别提一两个小时之前,这女人还试图杀他。 易飒也没想到追到末了,会是这么个诡异情形,死人不会讲话,四周也没其它线索,她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先回去吧。” 这里就先保持原样,太过诡异的尸首,不好收葬。 丁碛不甘心:“等一下,我看看她的脸。” 易飒继续帮他打光,头却偏向一边:对于某些势必有碍观瞻的画面,她素来能避就避,省得心里膈应,一连好几天吃饭反胃。 偏丁碛又叫她:“易飒,你看一下,很怪。” 易飒只好转过头来。 居然是张年轻姣好的女子面孔,除了过于惨白之外,栩栩如生。 这又不对了,死了很久的人的脸,怎么都不该是这个样子,但确实是死透了,因为周身都带一股粘腻的腐臭味。 而且,这张脸有点眼熟。 她阖上眼睛,努力回忆,视线如蛇行,在这几天见过的纷杂林总画面间迅速穿梭,丁碛上了船,知趣地不去打扰她,把军铲塞进包里时,忽然看到里头有张原本卷起、但又没卷实的纸。 他随手拿出来看。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回忆中的那条视线骤然停顿,然后,一幅画面在眼前铺展开。 那是马老头,脸上带畏缩而又讨好的笑,正向她抖开一张寻人启事—— 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着留意一下。 *** 陈秃一早就出去订货。 不同的窝点,不同的人,上下打点,一订就订到了日落西山。 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易飒。 船屋一层的平台上摆了折叠圆桌和椅子,她正坐着吃饭,脚边堆了大包小包。 陈秃以为她是要走,泊船的时候,黎真香过来跟他说话,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于是扯着嗓子冲易飒嚷嚷:“什么意思啊你,弄了一个来住还不够,自己还要住进来!” 他知道多半赶不走她,但发发牢骚还是可以的。 果然,易飒叹气:“又不是我想来住,我是东道,人家来探望我,在这出了事,我不好交代,又怕再有意外,所以过来住两天,以防万一。” 陈秃白了她一眼,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朝她的行李包努了努嘴:“怎么不拎进去?” 易飒说:“这不是要征得你的同意吗?主人不发话,我怎么好意思拎进去。” 陈秃干笑了两声,觉得她这装模做样的,也是没谁了。 他转头看杂物房:“你那朋友……” 本来想问去哪了,问到一半刹了口,看到了,躺床上休息呢,估计昨晚上那一折腾,累得够呛。 陈秃在外头吃过了,但坐着看人吃饭,总觉得嘴里味寡,于是招呼黎真香拿两瓶酒过来,同时压低声音:“到底是谁要弄他?今早阿香还催我找人下水看看,非说人就在船屋下头。” 边说边朝水下瞄:真有个死人在下头“镇宅”,也是够瘆的。 易飒扑哧一声笑出来:“不在,香姐想多了……哎,我问你啊,马悠在这住过,有人瞧见过吗?” 陈秃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马悠是谁。 他摇头。 易飒不死心:“一个都没有?” 陈秃指了指浮村:“如果是摸黑来的,待屋里,基本不在外走动,走动也选没人的时候,谁会看见?别的不说,就说你,你都回来好几天了,青天白日下头晃来晃去,还有好多人不知道呢。” 也是。 易飒有点泄气,谁也不是先知,要是预先知道事情会跟马悠有关,那天马老头给她塞寻人启事时,她会拽住马老头,里里外外问个透彻。 也不知道马老头现在在哪。 *** 其实马老头离她很近。 只消抬起头,视线往西南,就能望见他那间屋子的房顶。 这一刻,马老头嘴唇嗫嚅,一颗心在胸腔狂跳,跳得要撞出轰隆声响。 他看看门口站着的蛋仔、肥佬,又看看角落里面如死灰的宗杭,然后低下头,把头低到干瘦耸起的肩胛骨间,希望这煎熬的场景赶紧过去。 “走啊,”见宗杭不动,蛋仔有点不耐烦,“不是跟你说了吗,搞清楚了,是把人弄错了,现在把你送回去。” 宗杭瑟缩着起身,真到最后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好死不如赖活着,使尽浑身解数,只求能拖一秒是一秒:“都快晚上了,不好开车……要么,明天?” 蛋仔似笑非笑:“大哥,我们是把你绑来的,见不得光,难道大白天送回去?当然要选晚上……走快点!” 他见不得人磨蹭。 宗杭让他吼得全身一哆嗦,还要陪着笑、点头哈腰。 他慢慢走出去,背都不敢挺直,这唯唯诺诺里,带只有自己知道的小悲壮。 他想好了:真躲不过去,死到临头,得为自己搏一把,真把他沉湖,他就觑准机会,拼死也要拽下去一个。 这样,以后事情传到宗必胜耳朵里,他老爹会说,这小子,临死还男人了一把,童虹也会抹着眼泪说,我们杭杭,还是好样儿的。 所以他现在要配合,要让蛋仔他们觉得他窝囊,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 *** 坐的还是来时的那条渔船,还是那几个人,平台上有女人洗锅刷碗,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眼神像给人送殡。 大湖上云头按低,后头怕是要来一场急雨,马达声很快响起,宗杭蜷缩在船舱一角,目光在舱后的水泥块上停了一两秒。 有些渔船会拿石头或者水泥块来当锚,但他记得,来的时候,船上分明没这玩意。 渔船穿过浮村,两侧的住户有些已经亮了灯,灯光晕在尚白的天色里,泛昏惨惨的老姜黄,宗杭强打起精神,客气地跟蛋仔搭话:“谢谢你们啊,麻烦你了,回去了我让我爸请你们吃饭,吃什么都行。” 蛋仔拿看智障的目光看他,嬉皮笑脸,还拿手在他脑袋上撮了一把:“哪个爸呀?” 宗杭很没骨气地陪笑:“真爸。” 蛋仔大笑,转头用泰语和那两人说了几句什么,几个人笑成一团,估计都觉得他蠢到让人费解,蔑视一起,警惕心消了大半,连拿东西罩住他以避人耳目都懒得费事。 宗杭笑得心酸,无意间抬头,突然脑子里轰了一声。 他居然看到易飒。 是真的没错,那是幢船屋,离渔船不远,她正蹲下身子,端着个陶碗,喂一只很大的水鸟喝水,边上坐着个秃了一半的中年男人,敞怀露胸,手里握了个酒瓶子。 还有,船屋上有扇门,贴的是春联,红春联,门楣下挂着个葫芦,那种小时候看连环画,八仙中铁拐李背的那种葫芦。 他忽然血冲上脑。 这家是中国人! 他腾一下站起来,大吼:“易飒!我认识你!是我!” 与此同时,再无犹疑,拼尽浑身的力气,猛地跃进水中。 世界瞬间失衡,铺天盖地的水在耳畔、鼻端、眼前漂晃,宗杭拼命扑水。 他不会水,但他一定要跳。 冥冥中,他觉得这幢房子,还有易飒,就是他的生机。 身后传来渔船靠近的机器嗡响,蛋仔单脚跨在船舷上,不住口地咒骂,但没下水:住户区的水极脏,一般都是屎尿垃圾齐下,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会下水。 而且他看出宗杭是旱鸭子,逃不掉的。 船屋上,易飒端着碗站起来,看眼前水花乱溅,只觉得莫名其妙。 陈秃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叫了你的名字,你认识他?” 易飒看水里挣扎的人,又看船上那几个人的脸,摇了摇头。 打破这僵局的,是黎真香。 但见她一脸惶急,手忙脚乱地把船屋墙根处的船篙抱过来,使劲推向水中:“要死啦,后生仔不会游泳,救人哪!” ============== 全文免费更新首发! ↘上百度或360↙ ↘搜索↙ ↘我↙ ↘的↙ ↘书↙ ↘城↙ ↘网↙ ==============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 20 宗杭连灌好几口脏水,拼死拼活抱着船篙爬上平台时,渔船也恰好靠了过来。 蛋仔和一个泰国人气势汹汹跨上平台,抬脚就往宗杭头上踢、往背上踩,宗杭痛得身子纠成一团,但还记得紧要事,拼命往易飒那头爬,黎真香没见过这场面,骇地大叫:“干什么呀,要死啦!不要打人啦!” 丁碛听到动静,从床上坐起,不过没出来,只透过开着的那扇门静观其变:这是别人家的事,轮不上他插手。 易飒冷眼看这一幕,不明白这几个人唱的是哪一出,心中警惕多过好奇,她坐回椅子,把陶碗搁到桌面上。 陈秃反沉不住气,抬手往桌面上重重一拍,吼了句:“还有没有规矩了?” 蛋仔被他吼得僵了一两秒。 没错,规矩。 这浮村里,有着不成文的规矩,不用宣诸于口,但人人心知肚明,比如这儿的住户自然分成了柬、泰、越、华四大社群,社群与社群之间各自为营,互不干涉、互相礼让,不能越界,尤其不能插手别人的家务事。 而华人社群里,陈秃算是个领头羊,他这船屋造得气派,人称“诊所”,兼作华人地标,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自己事先没打招呼,擅自把渔船靠过来、擅自踩了人家船屋平台的地,就是越了界、破了规矩。 还借地逞凶,把给陈秃做工的黎真香吓得脸色煞白,按规矩,陈秃要是找上门去,他老板素猜得摆酒给人压惊。 低头看,宗杭被打得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边都是血。 真糟糕,还脏了人家的地。 蛋仔赶紧收起跋扈,满脸堆笑:“陈爷,真不好意思,主要是这小子……我们一急就大意了,得罪得罪,完事之后,我给您拎两瓶酒过来压惊。” 说着,揪住宗杭的衣领就往外拖,宗杭喉咙里嗬嗬的,拼命伸手想抓住什么。 易飒低头去看。 第一次,他想抓住桌腿,没够着;第二次,想拿指甲抠住地面,没抠住。 第三次,他本可以抓到她的脚踝的,但是没抓,中途收了回去,只抓住了她板鞋胶皮的鞋头部分。 易飒开始还觉得奇怪,看到他满是血污的手时,心里微微一动。 他是不敢抓她的脚踝。 可能还怕弄脏她的鞋。 她下意识说了句:“等会。” 蛋仔皱眉,他之前隐约听到宗杭吼了句什么“我认识你”,生怕他这一磨蹭,攀出个亲朋故旧来。 他没见过易飒,嫌她多事,指头直戳向她的脸:“我告诉你啊,别找事……” 话到一半,边上立着的乌鬼突然脖子一梗,长身立起,双翅倏地大展。 这畜生之前缩在一旁待着不动,像根老木头桩子,蛋仔压根没注意到它,但现下这翅膀一开,简直像张开一屏黑色巨扇,声势骇人—— 蛋仔猝不及防,连退两步,要不是身后的泰国佬及时拽了他一把,怕是会一头栽进水里去。 易飒坐着不动,掀了眼皮看他,笑得挺甜的:“我要做什么了吗?也就是问两句话。” 她一开口,蛋仔就知道是自己大意了:还以为她是陈秃国内过来的亲戚,或者新收的小姘头,现在看来不是,她这笃定的腔调架势,比陈秃还稳。 他回头看自己的同伴,泰国佬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先别轻举妄动。 易飒低头去看宗杭:“你认识我?” 眼前这张脸肿到走形,又带新伤旧伤,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即便能看出来,她觉得自己也没印象。 宗杭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每句话都可能救命,恨不得一口气讲完所有:“一个多月前,在暹粒,老市场,我被人追,我躲进你的突突车酒吧,他们追过来问你,你说,ten dolr……” 陈秃半张着嘴,听得半懂不懂,觉得宗杭这语言表达能力太费劲了。 但易飒听懂了,越听越是恍然,到后来居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对着陈秃说:“没错,这事是我做的。” 顿了顿又解释:“当时心情不好。” 陈秃白了她一眼:“月逢十八-九,待人如待狗,你这脾性,是不好。” 易飒叹气:“那没办法,对这日子有阴影。” 说这话时,眼神看似无意地、飘向杂物房内。 丁碛坐在床上,朝她笑了一下。 他知道这话多半是说给他听的,三江源变故,发生在1996年11月19日。 蛋仔有些焦躁:这还不慌不忙聊上了,是故意给自己下马威吗? 宗杭知道在场所有人中,自己是刀俎下唯一的那摊鱼肉,必须争分夺秒去争取:“还有……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发现有个人一直偷窥你,我就让我朋友去提醒你,你给了他一罐柬啤,还有钱……” 他知道这段打到点了。 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易飒才真正抬眼仔细打量他。 陈秃这回听明白了,还乐了:“她坑了你,你干嘛要提醒她?” 易飒也有点好奇。 宗杭没想到他们会关心这个,迟疑了会,嗫嚅着说了句:“那……一码归一码,那人是男的,你是女的,他一看就不像好人,万一有坏心,女孩子……还是要注意的……” 话说得含糊又黏糯,不过易飒和陈秃都听懂了。 宗杭觉得这考量很合理,是人都会这么做,但易飒好像很意外,还跟陈秃感慨:“你看看人家。” 陈秃也很唏嘘:“难得,人家这叫心如赤子,不像我们……” 他拿手掌拍拍心口,一时间无限唏嘘。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暹粒有家吴哥大酒店,里头有个负责人叫龙宋,你是不是认识?” 宗杭觉得自己生的希望又多了两分,眼眶都发热了,使劲点头:“认识,他跟我爸合伙开酒店,我是来实习的。” 蛋仔实在忍不住了,这还真攀出交情来了,再放任下去,多半要坏事,他盯住陈秃,话里有话:“陈爷,聊也聊了,看在同胞份上,我够配合您了。我帮猜哥做事,耽搁了要被骂的,您高抬贵手,别让我们这些打工的难做,再说了,这是猜哥的家务事,大家都在这水上住,得讲规矩。” 宗杭让他说的,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这毕竟不是古代武侠片,易飒和陈秃也不是扶危济困的大侠,更何况,素猜的势力那么大,聪明人都会算账:有几个人能为了救个外人,去得罪毒贩呢?退一步讲,真想得罪,得罪得起吗? 易飒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继续问他:“你怎么得罪那位猜哥的?” 宗杭差点急哭了:“我没得罪他,他绑错人了,但我在这是外国人,他怕事情闹大,就想把我悄悄处理了……我求求你了,你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救救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只易飒听得到。 蛋仔在心里骂了句“卧槽”,不过对宗杭倒有点刮目相看:原来他知道啊,还以为蠢呢。 留在渔船上的那个泰国佬按捺不住了,叫了声“阿蛋”,整个人蓄势待发,脸色狰狞,蛋仔伸出手,向他做了个压下的手势,然后向着陈秃,笑得愈发谦恭。 “陈爷,大家是邻居,没必要点鞭炮吧?” 在这儿,点鞭炮有两个含义,一是动手,二是开枪,陈秃知道,这两样,蛋仔他们都做得到。 他心里已经有了取舍,转头劝易飒:“伊萨,猜哥有个绰号,叫‘素猜大善人’,鞭炮真点起来,伤人不说,还是我们先坏规矩。” 这信号很明显了,宗杭刹那间面如白纸,脑子里嗡嗡的,觉得有人正拿矬子一点点挫他头骨,眼前飘过的,都是落下的簌簌骨灰。 他盯着易飒看。 她真的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易飒的脸上似乎有犹豫,但末了,还是说了句:“我又不是不懂规矩。” 她弯下腰,伸手拿住他那只还紧紧扒着她鞋头的手。 宗杭全身的劲一下子泄了,指骨好像也麻木到瘫掉,眼睁睁看着她拿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拿开。 蛋仔长舒一口气,脸上又堆了笑,双手下意识抱起,朝两人一拱:“多谢二位通融了。” 他和边上的泰国佬一左一右挟住宗杭上船,宗杭整个人都已经恍惚了,身体沉得如同死肉,被扔进船里时,不挣不闹,像痴呆的老头、坍塌的泥胎。 易飒起身走到平台边,目送渔船移远,黎真香抚着心口,不住口地念叨孔子老子姜子牙,又是她们高台教里有谱的名人。 陈秃说易飒:“还看什么啊,怪心酸的。” 易飒也说不清楚,只低声喃喃了句:“我想看看,他会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陈秃冷笑:“看你干嘛,把你生撕活吃的心都有了,我跟你说,横死的人最后那一眼可毒了,会冲撞你的,你还是别……” 他忽然刹了口。 宗杭回头了。 眼神里没有想象中的刻毒和怨恨,就是绝望,很绝望,陈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居然还从这眼神里读出了一点抱歉,好像在说,不好意思,闹了一通,打扰了。 真是活见鬼了,他太习惯处理脏糟的事和渣烂的人了,宗杭这样的,反而让他不舒服。 陈秃清了清嗓子:“也别想太多,咱们不管这事是对的,谁都不是属天使的,素猜不是好货,一旦报复起来,那波及的就不是一两个人了……” 易飒没吭声。 她想起宗杭刚刚求救时,说的那句话。 ——如果你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救救我。 很少有人会说“如果你不麻烦的话”,也很少有人临死时,不刻毒地咒你一把。 他家教一定不错,知道不强人所难,知道谁都没义务救他,处境这么绝望,还能顾及别人“麻不麻烦”。 易飒唇角掠过一丝微笑。 她转头看陈秃:“用你的船,搭我一程。” 陈秃愣了一下:“搭去哪?” 易飒指了指渔船离开的方向:“就那,不用靠近,离了这村子,水干净了就行,这儿太脏了。” 说完单膝半跪,拉开脚边的工具包,从里头掏出个黄铜物件,“d”字形,像个门拉环,又取了把蛇皮鞘乌鬼头的刀,插进裤子后腰。 起身的时候,看到丁碛在门内看着她笑。 易飒也笑,她隐隐觉得,丁碛这趟来,是带着什么秘密的。 不过没关系,她从不怕有人在她眼前藏私,总有一天,她会扒开他的心肝肺肠,看看怀的什么鬼胎。 陈秃迟疑:“伊萨,我觉得……” 易飒笑,顺势踢了踢乌鬼,示意它也上船:“放心,我懂规矩,素猜手伸得再长,也管不着我下湖看风景,你出去钓鱼啊。” *** 陈秃把船开到浮村外围不远,就停了船放钓竿,那艘渔船还在往湖心走,但已经有人探身往这头张望了,他不想引人怀疑。 易飒把鞋子脱在一边,整齐码好,怕被水打湿,还朝里放了放。 然后悄无声息下水。 没顶之后,身子保持竖直,持续下沉,一只脚抬起,自后勾住另一条腿的腘窝,像是做了一半的结跏趺坐。 她抬头往上看。 人在水中,水就是天,上头的船舷黑压压的,舷边有黑影粼粼而动。 是乌鬼要下水了。 很快,乌鬼一个猛子扎下好几米深,恰停到她面前,在水下,身形看起来比平时更大——易飒伸出手,牢牢扣住它的一只脚爪。 乌鬼兴奋地浑身颤抖,一个拐身,迅速向前方急潜而去,巨大的冲力将湖水劈开一道转瞬即合的裂缝,她几乎没怎么费力,身体像游鱼,被拽拖力带得飞快。 没多久,渔船巨大的阴影横在了头顶上方,易飒松开乌鬼,借势朝船底浮去,位置差不多时,抬起手中的水耙,将“d”字形的平直一面贴在船底,然后掰动一侧的机括。 “咔哒”一声轻微的声响,水耙在船底挂住了。 渔船还在往前走,乌鬼向来路折返了一段,浮出水面,又成了影影绰绰妖魅样的浮影。 易飒还挂在船底。 没人看得到她。 这一刻,她是水里的鬼、悬浮的幽灵。飘天文学小说阅读_www.piaotianx.com